每年陇右的盛夏总要六月下旬方到,但今年的炎夏天得格外早,初夏时节尚未来临便直接跳进了火热的季节。
六月中旬,火辣辣的阳光笼罩着陇右大地,天已经渐渐地热了,树木生长繁盛,随处是一片片深绿色的树林,田间的麦子也黄了,沉甸甸地低垂着饱满的麦穗,在陇右平原上一望无际。
在金城郡以北数里外靠近五泉山之处,一支近数十人的队伍卫护着一辆马车正沿着官道急向北驰行,穿过一片森林,在麦浪翻滚的田野间向远处一处庄园行去。
庄园依山而建,处处可见百年大树,几座白色的小楼被浓密的树荫完全掩映,树荫中一条小溪穿过,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小溪两旁长满了各种色彩艳丽的小花,但四周却戒备森严,这里是张焕的一处别院。
张焕在回金城郡后不就便搬到了这座远离喧嚣的城池、开满鲜花的庄园,他需要时间来考虑陇右的局势,正如他与杜梅在石堡城猜测的一样,黄河以东的关陇地区他原本所辖的二十几个郡县只剩下金城、陇西、开阳三郡以及南部的狄道郡、文郡等偏僻郡县,而裴俊的二十万大军则控制了关陇以北大片土地。
此刻庄园里十分安静,张焕戴着一顶斗笠在后园钓鱼,十几尾红鱼在他钓竿左右出没,不时将钓线深深拉入水里,张焕却恍若不觉。
在他身旁有一张案几,几上有一本行军司马罗广正所上的报告,关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按张焕的意见是每名阵亡士兵抚恤二百贯。并一次性给与土地十亩,但军中的存钱要招募新兵,还要支付军队地粮饷,最多只能挤出二十万贯,罗广正便建议将抚恤钱改为百贯,一次性给与土地二十亩。
张焕沉思良久,他仍然想给予阵亡士兵家属二百贯钱,尤其是一些失去独子的年迈老人,这笔钱和二十亩土地可以让他们安度晚年。
“来!狠狠揍爹爹一下,谁叫他不理我们。”身后传来了裴莹低低的笑声。随即一只柔柔的小拳头打在张焕的后背上。
张焕放下念头,转身笑着将儿子抱在自己腿上。小家伙已经快一岁了,用张焕母亲的话说。长得酷似其祖父,他在大人的搀扶下可以蹒跚走步,正是最顽皮好动的时候,这不,一到父亲的手中便四处乱抓,眼睛看着水中的鱼,手却抓向鱼竿。嘴里嚷着:‘要!要裴莹拉过一把胡凳。坐在张焕身旁,她幸福地叹了口气。头斜靠在丈夫地肩上,丈夫能平安回来,和她们母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满足的呢?
张焕伸手揽住她地腰,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问裴莹道:“莹儿,咱们家里有多少钱?”
裴莹有些诧异地望着丈夫,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迟疑一下,她还是答道:“约三十余万贯,大部分都存放在京城的王宝记里,去病为何问此事?”
张焕沉默良久方道:“我想多给河西阵亡将士们一些抚恤,可是军中存钱不够,能否从家里拿出一部分来?”
虽然丈夫回来后从来不提河西之事,甚至回避此事,但她却知道,他心中一直在为河西二万士兵地全军覆没而深深自责,尤其是师傅林德隆和林知愚之死,更让他尝到了丧失亲人的刻骨之痛,或许拿出自己家财能让他稍微有一些赎罪之感。
想到此,裴莹温柔一笑道:“那我去了一趟长安,提二十万贯给你,不知够不够?”
张焕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连忙笑道:“二十万贯够了,只是我派人去就行,用不着你亲自跑一趟。”
“听说外祖父病重,我担心他熬不过这个夏天,想去看看他。”裴莹轻轻叹了口气,她咬了咬嘴唇又道:“还有父亲,你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我想尽力替你们缓和一下。”
裴俊既然出兵陇右,那他们之间就已经撕破了脸,矛盾只会越来越深,缓和?谈何容易,张焕心中虽然明白这时枉然,却不想扫妻子的兴,他笑了笑便问道:“那你准备几时回去?”
这时,张焕手中的小家伙终于抢到了鱼竿,不料鱼竿没拿住,被鱼一下子拖走了,小家伙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裴莹急忙将他抱过来哄慰,好不容易等孩子不哭了,她才对张焕道:“我准备后日便走,我稍微收拾一下,孩子就托付给崔宁。”
张焕沉思一下便道:“崔宁不能离开她的春蕾堂,那索性我们明日就搬回城内,还有你回长安,替我带一个人回来。”
“是那个杨春水吗?”裴莹抿嘴一笑问道。
张焕点点头,“我既然已许她,岂能失信。”
“我知道了,你是堂堂陇右节度使、冠军大将军,自然不会失信于一个小女子。”裴莹没好气地道:“上次我怀琪儿时想给你娶妾,你却推三阻四,我还真当你是不近女色,闹半天是想自己找,等这次回去,我再找几百个李春水、王春水之类地回来给你挑选,你这下高兴了吧!”
张焕见妻子面有愠色,知道她是有些吃醋了,便将她拉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哄道:“别生气了,今晚我好好补偿你,可好?
“去,那边有亲兵看着呢!别拉拉扯扯地。”裴莹挣脱了张焕的手,生气归生气,但她也有一些担心,张焕找女人、娶妾裴莹并不反对,但她不希望张焕再娶次妻,尤其是和关陇集团地政治联姻,这会威胁到她的地位,而马璘已经含蓄提出将自己的嫡次女许给张焕为平妻,只是张焕正好西征河湟而暂时搁下,自己这次回长安最少也得一个月,自己是得和崔宁好好商量一下。
这时。她远远见一名亲兵向这边跑来,便拉着孩子两只小手笑道:
“琪琪跟娘练习打拳去,晚上好好教训爹爹。”
说到这,她又娇又媚地白了张焕一眼,带着儿子走了。
张焕一直望着她们母子走远,这才问亲兵道:“什么事?”
“都督,辛阁老在门外求见。”
辛云京来了,张焕站起身笑道:“请他到我书房去,我随后便到。”
这次张焕回来后,做了很大地人事调整。尤其是重用陇右集团,他封辛云京之子辛朗为中郎将、临洮兵马使。并全面负责临洮郡政务,又封马璘嫡次子马国瑞为中郎将、宁乡兵马使。也同样全面负责宁乡郡政务,又封白光远长子白盛为西平郡录事参军、荔非元礼之子荔非明二郎为合川兵马使,这样一来,就将几个陇右集团的头面人物和自己牢牢拴在一起,甚至远在顺化郡地宗室李侨也将本家迁到了金城郡。
片刻,张焕换了一身衣服走进了书房,书房为一进三间。最里面是张焕处理公务之处。最外面一间是他的文书郎孟郊预先处理卷宗所在,而中间一室便是举行会议、接见下属的场所。
辛云京正独坐喝茶。见张焕进来,他站了起来拱手笑道:“都督真是会享受,在这神仙府第一般的地方处理公务。
却让我等在路上来回奔波。”
辛云京虽然被张焕聘为军院的副院正,名义上是张焕的下属,但他是四朝元老,在朝中名望极高,就连崔圆、裴俊等人也得尊称他一声阁老,他的长子辛是朝中大理寺少卿,其他十几个儿子有的在大唐地方为官,有的则主管各地田庄,辛云京本在家中养老,为了家族的未来,他毅然将宝压在张焕地身上,他本人也重新出山为张焕效力。
张焕不敢怠慢,连忙回礼道:“让阁老辛苦了,我再过几日便准备回去二人分宾主落座,不等张焕开口,辛云京先欠身谢道:“多谢都督重用辛朗。”
“辛阁老不必客气,百龄兄文武双全,正该大用。”张焕端起茶杯,轻轻吮了一口茶扯开话题问道:“我已经下令,凡校尉以上军官必须到陇右军院修学一年,第一批三百人应该来报到了吧!”
“前日他们已经到了,请都督过几日来看一看。”
张焕点点头,他沉吟一下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陇右最缺的是什么?应该是人才,但人才不会从天而降,需要我们去现、去培养,象王思雨、贺娄无忌、九寒、李双鱼等等,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被我提拔,所以我就想,我应该建立一套选拔人才地办法,比如在军队中开武举,让小兵也有出头之日,能考中武举,再进军院读书,这样我的后备人才就取之不竭,辛阁老以为如何?”
“都督说得很好。”辛云京微微捋须笑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便和都督有异曲同工之妙。”
“愿闻其详!”
“第一件事其实也不是我个人地意思,而是前些日子我与马璘、白光远聊天时说到,听说今年长安科举十万士子应考,可最后被吏部录用为官仅十二人,大量优秀的寒门士子求仕无门,可若按以前的办法随意招来,又难免良莠难分,所以我建议都督索性开府考,公开向大唐各地招考优秀人才,留在河湟为官,反正河湟是都督一手夺下,就算朝廷不满,不睬它就是了。”
听了这一席话,张焕只是淡淡一笑,他何尝不明白辛云京有私心在其中,现在他一直用九曲未平、河湟局势不稳来拖着朝廷,但久拖不是办法,一旦朝廷任命刺史来河湟赴任,先冲击的就是辛云京等人的利益,所以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动张焕抢在朝廷前面自己任命官吏,但这也是张焕所希望达到的效果,将他们绑在自己地战车之上。
他其实已就此事和胡秘密商量了几次,已经有了初步计划,想到这,张焕微微一笑道:“辛阁老放心,河湟是我西凉军将士用血换来,绝不会拱手让给朝廷,请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辛云京一直在注视着张焕地表情,见他已明确表态不会让步,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呵呵一笑,取出一封折子递给张焕道:“第二件事便是我们为支持都督扩军而采取的实际行动,昨日我们十几个陇右大族商量了一下,决定拿出五十万贯钱和一百万石粮食,请都督笑纳,以后每年都会有钱粮支持。”
张焕霍地站了起来,这次河陇剧变后,他痛定思痛,决定用三五年时间打造一支二十万人地精锐大军,想是这样想,要做到又谈何容易,他没有崔、裴等大世家数十年的积累,也没有朱泚那样拥有土地富饶且人口众多的蜀中。
虽然夺下河湟八郡广袤地土地,但大都是高寒之地,更适合养马,不适宜耕种,而朝廷只肯按陇右节度使的定制给他七万五千人的钱粮,其余的十二万五千人的招募和供养就得靠他自己来筹措钱粮,现在,加上在河湟被解放奴隶中募集得的八万军,他手中实际上已经有十八万大军,尚缺的二万军队他可以从河湟被解放的奴隶民团中征集,也可以想办法从关中、河东、蜀中购买青壮奴隶。
这些问题都不大,但如何解决每年供养十二万大军所需的粮食和军饷就成了他最头疼之事,屯田可以解决一部分粮食问题,也可以向别处购买,但钱呢?每年最少百万贯的钱从哪里来?
就算他尽夺金城、开阳、陇西三郡的税收也远远不够,当然,他可以开矿铸钱,也可以畜牧养殖、鼓励桑麻,展与东方各郡的贸易,但这些都需要时间,短时间内难以奏效,现在陇右大族肯倾力支持自己,这怎么不让他喜出望外。
他向辛云京深施一礼,“陇右世家的支持,张焕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