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寂静,银白色的柔光洒满了城堡,一天的战火渐渐熄灭了,疲惫的士兵们都已经熟睡,张焕一个人站在城垛前默默地凝视着东方,那里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孤独地挂在天边。
今天是四月初一,离他兵河湟正好整整一个月,可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三年,拿下石堡城,意味着河湟的大局已经明朗,但金城郡那边的局势却让他一天比一天担忧。
“已经快四更了,都督还不休息一会吗?”杜梅慢慢走到张焕旁边,他扶着城垛,转头看向张焕,“都督可是在担心陇右那边局势?”
“是啊!”张焕轻轻叹了口气,“赤松德赞亲自率领十万大军从河西东进,我就在想,他举大军前来,不会只是想来断我后路那么简单吧!”
说到这,张焕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愤恨和焦虑,“我担心的是裴俊和崔圆,早在几年前,他们就想把势力伸到陇右,现在有这个机会,他们怎么会放弃,若我没猜错的话,极可能正是因为他们的出兵,赤松德赞才被迫转头南下。”
杜梅默而无言,事实上他已经想到了只能是这个可能,良久,杜梅平静地问道:“若真是这样,都督打算如何?”
张焕冷笑一声道:“他们若想要延安、绥德,我可以给他们,若想要顺化、平凉,我也可以给他们,可是如果他们贪得无厌,要把我陇右节度连根拔起,那对不起,我只好用刀来和他们讲道理。”
“都督请放心。我们临走前还留有四万军,以贺娄无忌的谨慎,他会替都督守住部分基业,我是在想这次的教训。”说到教训,杜梅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他叹了口气道:“都督,我有一言,不知都督是否愿意听?”
张焕瞥了他一眼,“你说就是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次攻打河湟确实是我们急躁了。包括我极力主张出兵,这都是被一直的顺利冲昏头脑,竟忘记了厚积薄之理。若我们积累三年再攻河湟,就绝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我希望都督和我一样好好吸取这次教训,纳谏如流、善藏锋芒以成大器。”
张焕吸了一口寒气,他凝视着东方已经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际,徐徐说道:“若这次我能顺利返回金城郡,我当厉兵秣马三年,以待天时。”
三天后。张焕整军已毕,提拔了一批立功的将士,其中以王思雨战功最为卓著,被封为郎将、九曲都督,率一万唐军攻取黄河地区,并长期驻扎。
又封王思雨地副将周子兴为中郎将、积石谷兵马使,并命他率三千轻骑兵星夜赶往积石堡构筑防御工事。防止吐蕃大军从那里撤回吐蕃。
就在这时,斥候传来消息,赤松德赞亲率六万大军已经抵达了临蕃堡,离石堡城不足二百里。
如果说十天前是西征河湟的唐军形势危急,它面临被吐蕃两支大军合击的危险,那么十天之后形势却急剧逆转。战局转向对赤松德赞不利,他反而面临被唐军全歼在河湟的危险,黄河以东有二十万唐军,而河湟的马重英部已经消失,石堡城失守。
临蕃城,这是大唐在石堡城被吐蕃人占领后。为防御吐蕃进攻河湟而修建的一座坚堡。离石堡城约二百里,和西面的绥戎堡以及东面的绥和堡呈品字形结构。
此刻残阳如血。朔风四起,苍茫的草原一眼望不见边际,赤松德赞站立在城堡之上,任猎猎劲风拂面,他眉头紧锁地望着南方,66续续逃回的残军给他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利地消息,三天前,马重英部在东南方四百里外的骑士谷被唐军伏兵全部歼灭,连马重英本人也战死当场。
这简直就是迎面给他的一记耳光,是战还是退,还是坚守河湟,等待逻些大军北上,赤松德赞忽然面临了一个两难地决定,若是坚守河湟,他就会面临被唐朝大军抄后路的危险,当然,他最后可以走南面临洮一带返回吐蕃,但那就意味着将河西拱手奉献给大唐。
可如果放弃河湟,那这一战他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他如何心甘。
“赞普,你找我吗?”大论囊热尔谦卑地站在赤松德赞身后低声道。
赤松德赞转过身冷冷问道:“你调查清楚了吗?导致马重英惨败的那个光、巨响的物什是什么?”
“臣问了不下一百名曾见到它的军士,有人说是唐军巫师请的天雷,有人说是地火,还有人说
“够了!”赤松德赞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无稽之谈难道你也相信吗?攻陷武威时那声爆炸我就让你查过,你却什么也没查到,推脱那些工匠被杀了,这明明是唐军的新式武器,你若不将他查明,我们吐蕃早晚会毁在这种武器上面。”
“赞普息怒!赞普息怒!臣即刻派人去金城郡调查此事,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囊热尔见赞普怒,他吓得连连做出保证。
“好吧!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若你查不出来,那你就去喂马吧!”
说到这,赤松德赞转身离开城头,在梯口他停住了脚步,对亲卫道:“传我地命令,大军向石堡城开进,命前军先出动一万人,给我猛攻石堡城。”
鼓声隆隆,吐蕃军如黑色浪潮一般奔腾而来,在石堡城下,成群结队的吐蕃军沿着狭窄蜿蜒的山道向上猛冲,他们顶着盾牌、抗着撞木,脚下软绵绵的是同伴的尸体,他们没有退路。只有不顾死亡地上冲。
城上檑木和箭矢密如雨点,城墙被吐蕃人的飞弩砸得噼噼啪啪响,间或一只巨大地火球从成上腾空而起,顺着山道滚下,身上着火地吐蕃军上下乱串,出凄厉的惨叫声,山前堆满了武器残骸和尸体,但更多的吐蕃军在疯狂地向山崖上进逼。
这是没有悬念地一边倒屠杀,取胜的法宝并不在于士气如何高昂,吐蕃军的疯狂和不畏死的进攻。依然伤不了唐军一丝一毫,取胜地关键是陡峭的山势和充足的准备,吐蕃军就算侥幸冲上了百丈悬崖。但高耸而坚固地城墙仍然让他们只能饮恨而归。
张焕站在眺望塔上,毫无表情地目视着山下犹如蚁群般进攻的吐蕃军,高高的城塔使他俨如站在云端上一般,可以看见原野地尽头,在那里隐隐有一条细细地黑线,这条黑线已存在了半日,却一动也没有动,张焕不由冷冷一笑。他已经明白了赤松德赞的心思。
太阳渐渐西斜,血一般地夕阳已经坠下地平线,天幕上残留着的一块块斑点变成了深褐色,很快也凄凉的消失无踪了,四周原野于是带着一种类似死神降临的战栗,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苍茫大地。每到日暮时分,都出出现这种令人凄凉地景象。
进攻了整整一天的吐蕃军疲惫地撤退了,山脚下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在寒夜中结了一层白霜,血也凝固了。
十里外,赤松德赞的大帐里***通明。赤松德赞盘腿坐在厚厚的毛毡上注视着眼前一幅河湟地图,他在思量另一条进军的路线,在他身旁站着前军元帅论悉颊藏,刚刚向他汇报完一天的战报。
试探性进攻的惨败已经使他意识到从北面夺取石堡城势比登天,赤松德赞地手沿着赤岭一路东进,忽然停到了积石谷的上面。从这里进去。行一两百里便可抵达九曲地区,那里百年来一直就是吐蕃进攻大唐的基地。
赤松德赞的食指轻轻在宛秀城上叩了叩。就是这里了,他立刻对论悉颊藏道:“我给你二万军,走积石谷回宛秀城,迂回进攻石堡城,我再给你十天时间,给我拿下石堡城。”
不等论悉颊藏接令,一名侍卫在帐外禀报道:“赞普,唐军有使送信而来。”
赤松德赞一怔,他立刻命道:“让他进来。”
片刻,从帐外走进一名身着文官袍服的年轻官员,他快步上前,躬身施一礼,取出一封信道:“在下西凉军户曹参军事程铎,特来替我家都督送信。”
赤松德赞精通汉文,且能写一笔漂亮的书法,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信,却不着急打开,而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名年轻地文官,只见他神情肃然,目光不卑不亢,赤松德赞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是堂堂一国之主,去年你们太仆寺卿见我还口称位卑失礼,张焕竟只派一名从八品小吏为使,是想存心欺辱我吗?”
程铎微微一笑答道:“两军阵前没有国使,只有军使,我是心诚而来,赞普莫嫌我官威职小,几年前我家都督攻下回纥都城翰耳朵八里时,又几时派使事先去商谈过?”
赤松德赞脸色霍然大变,这是**裸的威胁,他死死地盯着程铎,缓缓地打开了张焕的信,
“吐蕃赞普赤松德赞阁下,吾国《孙子九地篇》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此乃张焕之眼前境地也,张焕不才,愿亲统大军进兵逻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重建翰耳朵八里功绩,赞普可忧心乎?
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今赞普统兵于逻些万里之外,张焕得马都督印玺,欲作一伪书投之逻些,言赞普已亡,吐蕃可出新君乎?
再云:用兵必须审敌虚实而趋其危,我已派轻兵防御积石堡,又遣人入陇右,倾大唐举国之兵西进,欲与赞普会盟于河湟,赞普可心喜乎?
如此三策,愿赞普阁下慎之!思之!大唐陇右节度使张焕敬上”
赤松德赞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一边细看,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良久,他将信一合,吩咐左右道:“送程参军出营!”
程铎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而去,帐营里一片寂静,论悉颊藏见情况有变,却不敢轻易领令离开,赤松德赞背着手在大帐里慢慢踱步,考虑着张焕的三策,或许只是他的威胁,他实不敢出兵;或许唐人内部深有矛盾,难以默契配合;或许唐军并不适应高原地气候,无法远距离行军;或许
他可以找出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张焕地三策只是纸上谈兵,但是,他终究不敢冒这个险,终于,沉思良久的赤松德赞长叹一声道:“传令各军,立即撤回河西!”
宣仁三年四月中,赤松德赞地十万大军被迫放弃河湟而退回武威,赤松德赞从敦煌折道返回逻些。张焕命一千人守石堡城,自己亲率大军重返河湟,进驻鄯城,随即他又分兵取宁塞、安乡等郡,重新修葺各个废弃的军事要塞,在河湟他解放唐人数十万奴隶,推行军户屯田制,被解放的唐人奴隶踊跃报名从军,遂得河湟军八万人,又组建河湟民团十数万人,就这样,大唐失陷吐蕃近二十年的河湟故地再次被唐军收复,五月底,张焕率四万军队重返金城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