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修差点急晕,在电话断掉后不到十秒,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方舟教堂,一个人来。”
马修拉住我的手:“我同你去。”
我甩开他:“你还嫌你犯的错不够多吗?”我大步要向外走,马修在后面叫住我,在包里猛翻一阵,找出一支枪来给我,这枪枪口很小,弹匣很大,我从没见过这种怪模怪样的枪,马修道:“这是经过改装的镭射短狙,装弹量33发,子弹比达姆弹的威力还要大。”他把几个弹匣塞到我手中,眼中泪光闪动:“我知错了,求你,把罗刹带回来了。”
我喉头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
二十分钟后,我赶到地处罗湖区人迹罕至的方舟教堂,它坐落在树林深处,除了作礼拜,平时几乎没有人来,年久失修,墙壁和屋顶都破败不堪,但附近偶尔还是有虔诚的教徒前来做礼拜。
走过杂草丛生的走道,我来到教堂门口,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门持续发出像垂死者痛苦呻吟一样的声音。
门开了,虽是白天,但里面两边的蜡烛都亮着,长椅洁净,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高高挂在前方,面孔在痛苦中依然带着对世人无限的垂怜。
悠扬的音乐传来,这乐曲我很熟悉:《致爱丽丝》,我看到吕凤,她穿着墨绿色的上衣,咖啡色的裙裤,坐在钢琴前十指轻巧地飞舞,音乐如诉如泣地传来,夹着吕凤轻轻地吟诵,我听清她吟的每个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虚无是邪恶的灵魂,是魔鬼,是上帝的敌人……虚无难以想象,勉强而思虚无,我们就将虚无化为存在;否则,我们的思想就没有价值……”
我大步踏上,重重拍在她的琴键上,嗡地一声,整个教堂都回声荡荡。
她仍在喃呢:“我们否定其存在,即肯定其存在……”抚去唇边的秀发,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也是虚无。”
“你在扮上帝吗?”我重重把琴盖盖上,整个教堂都回荡着巨大的震响:“一个乐琪,就值得你杀这么多人?”
她轻笑,眼光投向角落,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里吊着一个人,是罗刹,她双手被反剪,高高倒吊在布帘边沿,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后脑破裂,鲜血正一滴滴落地,如花溅开,她已晕迷,一动不动。我还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炸弹,小小红灯在不停地闪烁着。
“也许你才想扮上帝,试图拯救所有人,即使她骗你,耍你,伤害你。”吕凤上前,像个温柔的小妻子为我整整衣领,抚平我领子上的褶皱。
我手握紧,随时准备拔枪。
吕凤转过身,慢慢走到十字架下,虔诚地施礼:“我不是上帝,我早已融入上帝,我知晓他的思想,知晓人的罪恶,我为惩罚而来,惩罚他们的罪。他们生存,不过是浪费他们所欠死亡的光阴,我送他们死亡,只有永恒的死亡,才不会浪掷光阴。”
“疯子!”我手已捏紧了枪柄。
“不喜欢这样的对白吗?”吕凤格格笑了:“我也不喜欢,扮演神的角色是很辛苦的。”她打开手中一张纸,我看到那是我从青墨手中买的那篇散文《时针》,她手指在纸上划过:“我很喜欢这一句:当你大笑时,命运在你身后发出低低的窃笑声……我就是命运。”
我怒:“你没权利动别人的东西。”
“可我有权动你的东西,我记得,你曾想娶我。”吕凤小心地把散文折好,塞回我的上衣口袋:“我们是不用分彼此的。你以为我为你强暴我而憎恨你吗?不,我感谢你,让我想通了许多,让我知道,这世上至少有一个我不想杀的人,那就是你,我最亲爱的。”她送上樱唇,紧紧吻住我的嘴。但她的唇却是冰冷的,我的也是。
亲吻许久,她放开我:“还有两个半小时,我就要走进结婚的礼堂,然后,那些罪人将接受惩罚,我也会随之消逝,我让你来,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想你来见证这一幕……”
啪!我重重扫了她一耳光,她趴在钢琴上,再次按出嗡的一声,我扬扬手掌:“痛吗?”
她抬头,嘴角慢慢溢出鲜血,但她在笑:“你为谁而打我?”
“不为谁,我就是想揍你,你这个弑父的畜牲。”我掏枪顶住她的额头:“别打算同我说些神神秘秘的鬼话。放弃这个计划,放了我的兄弟。”
她眼神变了,像看着一个很愚昧的人,笑道:“你也是罪人。”
像寒风掠过我的心头,猛然间刺疼,我深深地点头:“是的,我有罪。”
“哦?”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坦然承认。
我自嘲地笑笑:“我无意中走进这个圈子,看到许多人,在我眼里,他们无能无德,彼此歧视,都相信自己是最好的,都意图把别人的一切据为己有。我从一开始藐视他们,我甚至想,我嘲笑他们还来不及,这个他们,也包括了你,我保护你时,我觉得我掌控了你的命运,在看我朋友的信时,我还真相信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个领域建立一番大事业。我终于在今天知道,正是我瞧不起的这群人,无情地嘲弄了我,我太骄傲了。他们虽骄傲,但他们有认同的朋友,而我在藐视所有的人,以为他们都是小鹿,所以我活该被玩弄,这种羞辱,就是上帝的惩罚。”
吕凤眼神闪动着,她抬头,看看十字架上耶稣痛苦的脸:“你来这里,只是想忏悔吗?”
“是的,我不再渴求成为什么大人物,我只求能全身而退,还有那些被我拖累的人,让他们回归原本的生活。吕凤,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想再这圈子里呆下去,把我兄弟还给我,让我走。”我慢慢地垂下了枪:“我不是威胁你,我知道你本来就打算死的,你不会惧怕我的枪,我现在是求你。你们的事,本来就与我无关。”
她忽然流泪了:“你以为我真的想死吗?”
我呆了一下。
她慢慢地拉开身后一幅黑纱,下面盖着一具棺材,里面躺着吕孝先,她的父亲,他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般。
“看看吧,这就是生我,养我,最后却被我杀死的父亲。”吕凤伏在棺材边沿,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死的时候,在大叫着:凤儿,凤儿……我听不到那声音里有憎恨,全是痛惜,全是担忧,还有深深的后悔。我一直在想他后悔什么呢?不该把我训练得这般残忍?不该把我推进这场婚姻?不该杀了我的爱人?还是……不该生我?”
我咬着嘴唇:“你后悔了吗?”
“我很乱。”她盯着我:“我从没怀疑过自己,是这些人,这个黑道毁了我的幸福,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消灭他们是天经地义的,我认为亲情是种负担……”
“负担?”
“是的,你刚才说,你这个弑父的畜牲。都是为了达到目的,司马郎刘文弟杀人为什么就无可指责,而我也是为了目的,就因为他是我父亲,我的行为就禽兽不如呢?”
她用黑纱慢慢盖住吕孝先的脸:“也许我不能事事想得周全,但我掌控了大部份。神啊,他为什么要让你突然出现呢?每当看到你的脸,我都会乱,都觉得这世间还有留恋。我甚至真的想过,你是神派来拯救我的,你来了,却只是为了忏悔。”
我深深叹息:“你不恨我?”
她笑得苦涩:“恨什么?你也说了一切与你无关。我让你来,只是不希望你同那些肮脏的家伙死在一起,让你干干净净地死在我手上,因为你给了我一种感觉,一种乐琪也不曾给过我的感觉,这就是男女之爱吗?其实我何尝又没有罪,我又何尝不骄傲,自以为看透了世上的情爱,但最后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在你进来的前几秒,我还想:杀了你,就会斩断心中的乱麻。你来了,可是……我下不了手,我真的下不了手!”
我看到她举起一个遥控器,手指颤抖着搭在按钮上,她看着我,泪流满面。我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已为杀了父亲而后悔,你就收手吧。”
“爱……”她仰起头,拼命把泪吞回眼眶:“我还能收手吗?”她看着父亲的尸体:“我还有选择吗?”
她猛然狂笑,竭斯底里地狂笑,死死地盯着我:“哈哈……哈哈哈……陈小虎,看看你的表情,你是多么地多愁善感,我又耍到你了,你以为我会后悔?你以为我会真的爱你?你太傻太天真了……哈哈哈!”
她狂笑着,笑得手舞足蹈,笑得悲伤绝望。我闭上了眼,不想看她那扭曲的样子,这个双重xing格的变态者,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人,她想在最后的时刻说心里话,但又不停否定自己,折磨她的,其实只是她自己。
她笑着,披头散发地向我叫着:“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就算我没有炸弹你也杀不了我的,我了解你了,你就是个穿着铠甲的侏儒,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可怜虫……”她捏着遥控器,向我示威一样地舞动着。
“是的,我很后悔。”我低下了头:“我猜也许你是吃醋吧,你赠恨我同罗刹上过床,你觉得你没能独占我是吗?”
她动作停了,我上前一步:“我想只有一句话能打败女人。”
她眼中发光:“什么?”
“我爱你。”我满含深情说出了这三个字。
她身体僵硬了,像个傻子一般,我相信这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而我不会再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我掏枪,在她不动的一瞬间打中她的手腕,一声炸响,血雨溅满十字架,这子弹威力奇大,她整根手腕都炸断了,一只手握着遥控器在地上血淋淋地滑出老远。
“啊!”她惨叫着,要扑上去抓住它,我再次一枪,这枪打中她的腹部,炸出一个碗大的血洞,她被子弹冲得老远,跌坐在十字架下,身体蜷成一团。
我慢慢踱到她的身边,她抬头惨然一笑:“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我蹲下来:“我兄弟在哪?”
“与毒品……在一起。”她面色一点点发白:“小虎……我爱你……再抱抱我吧……”
风在响,烛火在跳跃,有人在吟诵,是罗刹,她醒过来了,她艰难抬头,深深望着这一幕,轻轻地吟诵着:“主……请恕我罪,免我于诱惑,救我于凶恶……摘去我虚伪的面障,心爱之人不再为我伤痛……请赐我战胜罪恶的力量,行走于光明之道……让灵魂远离痛苦和呻吟,我愿以身承受痛苦之累……”
我眼眶湿润了,轻轻将吕凤搂进怀中,她安详地在我怀里闭上眼睛,我慢慢移动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
一声枪响,教堂外飞起了漫天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