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六月十五这天,天气热得厉害。
回想起来,吴节不觉已经在江浙呆了两个月了。
“来了,来了!”所有人都在呐喊,惊天动地。
可就在这一片喧哗中,隐约传来轰隆的潮水声。那声音虽然不亮,却深沉悠长,无始无终,如同洪荒巨兽在你骨子里咆哮。
抬头看去,在远处几里远的江面,有一线潮水滚滚而来,在宽得几乎没边的长江口拉出长长的一线。
没错,这里正是离杭州城百里的赭山镇,观看钱塘潮的最佳地点。
也是徐文长热情,不但邀请了吴节全家,还请了不少地方士绅和官员陪同。
吴节心中奇怪,这钱塘大潮不是八月十五才有的吗,现在才六月中旬,能看到吗?
徐渭笑着说:“士贞,这潮水每月都有,只不过大小不同而已。冬天小些,夏季则大些,八月十五中秋最大。”
吴节这才恍然大悟,是啊,涨潮退潮这种自然现象之所以发生,那是因为月亮对地球的引力所致,每日都有。只不过每月初一十五时因为是满月,引力达到最大值,并不是每年八月十五才会出现。
他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本不打算来凑这个热闹的。无奈既然好不容易来航海走一趟,不来看看文明天下的钱塘潮也怪可惜的。二来,蛾子好象也有些抑郁,她这次来南方一心寻找父亲和哥哥。却不想家里人却突然失踪。为了让她散散心。吴节就陪她一道过来。
按照水文文献的记载,钱塘潮的大小也不一定,和水量也有一定关系。到冬天水小时,几乎看不到。
因此,吴节他们这次来到这里,也抱着碰一碰运气的心思。
听到这澎湃的涛声,大家抬头看去,这潮头竟然不小,心中都大叫造化。
百姓们都是齐声欢呼起来,听说名满天下的吴节和当今天第一大名士徐文长要过来。杭州府台面几乎所有的人都过来了,争赌两大名士的风采。
此刻,在离江岸一百步的高台,徐文长置酒高会。满座皆是风雅之士。
“好!”徐文长大叫一声,道:“春秋时,潮盛于山东,汉及六朝盛于广陵。隋、卫以后,潮盛于浙江,盖地气自北而南,有真知其然者。每月十五潮头最大,吾观今日之水势,定然不小,当真是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也!”
众士绅也都同时叫好,恳请徐渭和吴节赋诗一首。!。
徐文长摆了摆头,用右手拉住吴节的手掌,大声洪笑:“士贞兄,你乃一代诗宗,今日无论如何得高歌一曲,让我等开一看眼界。”
吴节没想到这个身躯佝偻,瘦小的干瘪老头竟然有这么大的嗓音,苦笑这摆头:“文长兄,我如今已经被这天地之间的伟力所震慑。却是一句诗也作不出来。”
徐渭哈哈大笑:“失望,当真是失望。前些日子,与兄诗酒作乐,所获甚丰,却不想今日却是一无所获。真真是遗憾了。也罢,咱们就看潮!”
其他人也都同时叹息。
人老气血已衰。被徐渭的手握住,感觉冷冰冰的很不舒服。
吴节面忍不住露出一丝厌烦。若说起写诗,与钱塘潮相关的佳作可谓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随便抄一首下来就足够将所有人震住。比如那首“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可问题是吴节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在众人面前显摆,也懒得去出这个风头。
这阵子吴节的日子过得极其郁闷。
来南方已经两个月了,他还记得自己离开京城时嘉靖皇帝让自己想办法督促胡宗宪尽快出兵与倭寇决战时的情形,他当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了的。
皇帝当时也极为欣慰,甚至说出:“吴爱卿办事,朕很放心。”的话。
可一见到胡总督,他就给自己来了一出田猎示威,弄得吴节大为不快。
不过,下来之后,胡宗宪的首席幕僚徐渭徐文长却跑过来同自己商议如何对倭寇用兵一事,这让吴节大为惊喜。
一来,看胡宗宪的样子,吴节本以为他要养寇自重以便维持他在东南的地位,想不到却要同自己商议如何用兵。吴节大松了一口气,看来,胡宗宪虽然对权位异常热心,但在民族大义面前还是站得稳立场的。
再则,吴节对徐文长闻名已久。想当初在学法和绘画时,自己可是拿他的作品当范本,日夜临摹的。就连近代国画大师齐白石也刻了一方印章“青藤门下走狗”,可见这个徐文长对后世的影响。突然间见到这个明朝的文化巨人,吴节自然是十分欣喜,忍不住虚心请教。
二人整日诗酒应和,竟然成知心好。
不过,一说如何对倭寇用兵,却是另外一种样子。
在见到徐文长之后,吴节欢喜不禁,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同他谈起了如何对倭寇作战事宜,这一聊就是半天。
徐渭在胡宗宪的幕中多年,对东南的情形非常熟悉,自然是知无不言。二人越说越兴奋,很快就谈到沿海渔民是否应该禁止出海,并村村联保防倭的事情。到结尾时,徐渭提出,久闻士贞兄虽然以文章诗词名动天下,但对经济理财一道颇为精通,能不能弄一份浙南、福建沿海地区物产和田亩的资料出来,看如果将渔民们改渔为农需要多少银子。
这东西可是吴节的长项。就将这十年来整个福建和浙江沿海的资料都要来。熬了几天夜,总算写出了一份万字的条陈。
期间,看吴节实在太辛苦,徐文长还办个一个文会请吴节于地方士子见面,喝了许多酒,又吟了不少诗,自然是博得一片彩声。
等吴节将这一切弄好,徐文长又弄出了一个新的花样。
“士贞兄果然大才。”徐文长笑着说:“胡部堂看过大人的条陈之后,赞不绝口,道。常人一提起吴士贞,都会说起他是诗词。其实,若论起理财的本事,只怕连小阁老也比不。”
然后就是一通不着边际的夸奖。听得吴节有些心浮气躁。
他忍不住问:“文长,胡部堂什么时候可以出兵?”
“哎,其实部堂也打算早一点用兵的,无奈军饷匮乏。”
“怎么可能,不是让军队自行设卡收取厘金吗?”
徐渭:“士贞你这就不知道了,以前没厘金的时候,军队开拔,行进之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地方支应。所需数目都在来年应缴的税款中冲抵。如今有了厘金,地方再不肯出这笔钱。所收取的那点厘金,却不够用。并不比以前好多少。”
他叹息一声:“部堂还想麻烦你一件事,看能不能核计一下,如果对倭用兵,还需多少军饷?”
吴节心中暗叫苦,这不是折腾人吗?
接下来几天,吴节又埋首于资料之后,直将眼睛都熬红了,这才总出了一个数据。
“士贞真旷世奇才也。”徐渭连连赞扬,然后道:“对倭作战需要水军。得造船。当然,现在也来不及了,只能租些民船、商船对付着。这其中的花消……还得请士贞兄帮忙统计一下……”
吴节只感觉一阵眼睛发黑,我堂堂正经的文科出身,穿越到明朝来却整日同数据打交道。
这个徐文长是不是想累死我呀。不对……被他这一打岔,又耽搁了一周时间……
在跟着的几天里。吴节这才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自己整日呆在总督府衙门里,身边可都是胡宗宪的人。
这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对吴节这个翰林院贵人也非常不客气,动辄就是一通呵斥,还拿军法说事。
总督府戒备森严,就算要出去一趟,也得层层禀告,这不就是变相的软禁吗?
“这个胡宗宪是在跟我玩拖自诀啊,只要拖过这个秋天,天气一冷,就没办法用兵了。”
意识到不对的吴节忙去找胡宗宪,可总督府的人回答说,胡总督回南京了,说是有要事。
胡宗宪是见不着人了,吴节身边整日都是徐文长那张儒雅的脸在晃,晃得他一阵心慌。
在府中呆了十来日,大约是见吴节情绪不高,徐文长提议他去看钱塘潮。
钱塘潮的关潮地离杭州一百多里地,一来一会就得四天。再在当地吃几天酒,同地方的士子们应酬几日,这一个月就过去了。
徐渭倒是好算计,将水磨工夫使到十足了!
吴节心中一阵气苦。
说话间,那潮水更近了些,大约还有几分钟就会到高台之下。
徐渭朝下面一挥手:“可以出发了,弄潮儿们,使出你们浑身的解数!”
“是!”高台下面,早就停着三艘小舢板,船头站着头裹红巾浑身**的汉子。
听到徐渭下令,都同时轰然应道,然后端起一碗黄酒,仰头灌进肚子。
然后奋力滑着小船向潮头冲去。
须臾,人与潮碰在一起。
“轰隆!”声中,白浪滔天,有两条船被狠狠掀翻,船的人都落进水中。
但仍有一条高立浪头,将一面红旗高高展开。
“好!”在万千百姓的喝彩声中,潮水终于扑到岸,激起一团将近五米的浪头。
壮观得让人无法呼吸。
吴节和徐渭站在最前面,浑身都被浪花打湿了。
吴节被潮水推得脱离了徐渭的手掌,连退几步在站定了。
却见那小老头依旧傲立于前,当真是风采超绝。
吴节却觉得心中一阵松快,心念一动:“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先前是落到徐渭的算计中!嘿嘿,咱不跟你玩了!你胡宗宪不愿意出兵,好,我找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