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静静地坐在大帐之中,眼中充满了哀伤,在他面前放着碎叶城送来的战报,唐军死伤近半,终于夺下了碎叶,而主将关英却以身炸敌,尸骨不存。
尽管这些年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对生命已经十分淡薄,但关英之死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珍贵,关英是张三城守卫战中最后幸存之一,生命对他来说,已经是上苍的恩赐,他本不该再死,本应该好好活下去,终成一代大将,但最后他还是死在了碎叶。
正是这种深深的遗憾使张焕感受到了深藏在这些士兵卑微身躯里的一种精神,这种为国家而献身,为民族尊严而慷慨赴死的勇气使他不禁潸然泪下。
良久,他渐渐平静下来,走到帐门口凝望远方黑黝黝的延绵群山,那里是大唐曾经的万里江山,明天一战,它就将彻底回归故土。
“都督!”对面慢慢走来了一个人影,帐中透出的光照在他脸上,三络长须飘胸,正是裴明远,他走上前笑了笑道:“睡不着,想和都督聊了一聊。”
“进来坐。”
两人进了大帐坐下,亲兵给两人上了茶,裴明远立刻问道:“我听说王思雨已经回来了,还听说曹汉臣拿下了葱岭守捉?”
张焕点了点头,“王思雨这次南下,遭遇到了大食主力骑兵的埋伏。好在大食军内部生矛盾,使他在逆境中求胜,歼灭了近两万大食军。其中还有八千多主力骑兵,可谓战果辉煌,曹汉臣也拿下葱岭守捉堡,断了大食人西归之路。”
说到这里,张焕喜悦之情忍不住流露于颜表,“不仅如此,碎叶城也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他便将碎叶地战报递给了裴明远,“自己看看吧!。”
裴明远眼中一阵惊喜。他接过战报匆匆扫了一遍,不由拍案赞叹道:“碎叶拿下,我汉唐雄风将重树西域!”
张焕没有说话,他沉吟一下便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很多年前你曾经到过耶路撒冷。”
裴明远笑了笑道:“那还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我跟随一支大食商队借道回纥去了大食,前几天都督说让我出使大食,难道就是为了碎叶?”
张焕点了点头,“碎叶只是一方面,我希望大食哈里能够务实。承认我大唐对热海流域的控制,这样,我就能完成将安西和北庭从西面连为一体地战略,为北庭西扩至夷播海打下基础。”
“都督说的不错,热海以北是突骑施人的地盘,突骑施人已经衰落,而北庭以西又是葛逻禄人的地盘,在北庭一战中,葛逻禄人的主力已经被都督消灭,这两处地方都与大食无关。我想这个人情大食应该会给,关键是都督拿什么和他们交换?”
“拿什么交换?”张焕冷冷一笑道:“碎叶是我们大唐将士用命夺来,无论他承不承认,都已是归了我们。何须和他交换?”
张焕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明天一战后,大食亲王阿古什会重新成为我的战俘,大食至少会有上万士兵也成为我的战俘。”
说到这,张焕凝视着裴明远的眼睛:“但这些战俘却不是为了和大食人交换什么地盘,你明白吗?”
裴明远站起来躬身道:“属下确实不能理解,请都督恕罪!”
“我不怪你,你是不可能猜到我想用这些战俘交换什么呢?”张焕凝望着帐顶。语气中略略带着一丝伤感。“怛罗斯一战,近两万唐军将士被大食军俘虏带到了西方。这一去就是三十几年,他们若还活着,皆已到了垂老之年,我希望你能用此战地大食战俘将他们换回来,使他们能落叶归根,这一直就是我的心愿,也是你去大食的真正任务。”
裴明远的眼睛也有些红了,他深深向张焕施了一礼,“属下定不负都督重托!”
天麻麻亮,咚!咚!咚!激昂的战鼓声在唐军大营中响起,唐军大营敞开,一队队玄甲骑兵、龙骧枪兵、虎贲刀兵、陌刀军、弓弩军如一股股的洪流从大营里浩浩荡荡涌出,中间还夹杂着五百辆黑漆漆的霹雳车,轰隆隆巨响的攻城、巨大的石、高耸入云的云梯,向二十里外地疏勒城进。
这将是唐军全部实力的体现,他们要让大食人牢牢记住,东方的土地不是他们大食军的铁蹄所能侵犯。
七万唐军分为三个部分,王思雨为前军大将,率一万精骑、一万陌刀军、五千枪兵、五千弓弩军,共三万人为前军;张焕则亲率三万大军为中军,霹雳车也隐藏在军中;成烈因伤势未愈,则作为后军将,率一万羌骑兵,保护攻城、石和云梯等攻城武器。
大军走得并不快,一个时辰只行出十里路,此刻,疏勒城中已是一片慌乱,在是否出城迎战或是否守城的两个选择中已经没有悬念,阿古什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守城,而默亚利已经没有言的权力,他因为在伏击唐军的过程中损兵折将,而被拉舍尔和大马士革骑兵的军团长联合告状,指责因他指挥不力、盲目追敌而导致惨败,阿古什当即免去了默亚利的临战指挥权,将他关押起来,而任命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拉舍尔为主将,负责指挥与唐军地攻防战。
此刻,阿古什站在城池东面的一座眺望塔上凝望着远方,经过两次消耗战以及援军地补充。目前大食军的总兵力还是五万,再加上他们在城中抓了一些壮丁,一共约七万人守城。
大食军与唐军兵力相差不大。又有坚城相辅,是以阿古什并不担心,在唐军前一次地攻城中,所表现出地进攻手段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听不到默利亚的悲观论调,使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现在已经是寒冬,随着大雪封路。唐军的补给将越来越困难,唐军也不会长久地呆在疏勒,必将撤回拔换城或龟兹,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可以从容布置。
来了!他已经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决定胜负的时刻终于到来,阿古什地心情也由平静转成了激动,他立刻对侍卫下令道:“去告诉所有地将士,击败唐军,他们每一个人都将获得哈里的特别嘉奖!”
整个疏勒城头都沸腾起来。数万大食军开始忙碌,士气高昂,有地擦拭投枪、有的检查抛石机,有的搬运石块和木头,两百余架抛石机在城头一字排开,每一个抛石机前都站立有近百名士兵。
渐渐地,黑压压的唐军越来越近,旌旗遮天蔽日,延绵足有五里,在距离城池约三里地停了下来。唐军已经能确定将进行的是一场攻城战,前军和中军又重新融汇,但大军并没有立即动,他们在等候攻城武器的上来。
这一天是永安元年十月二十日。经过整整半年的征战,安西战役终于到了尾声,乌云密布、北风劲吹,天地间一片肃杀,气势威严的唐军士兵站立在广袤地旷野里,静静地等待着大战的来临。
忽然,远方又出现了密密的小黑点,随着它们的推近。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随着它们越来越近,一架架攻城器开始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巨大而高耸的石,庞大的身躯仿佛来自未知世界的巨怪;拖着长长尾巴的云梯,云梯上镶嵌有坚固的钢框,可以抵御滚木地横砸。
但让人心悸的是三部更为庞大攻城,石和它相比就是侏儒,高达六丈的巨大铁架上装着一根用千年古树制成的撞,长有百尺,在粗铁链地拉拽下,摇摇晃晃前行,撞前端镶嵌有精钢打制的头,重达数千斤,仿佛有摧毁万物的魔力,这一架攻城就需要三百匹马拉拽,上千唐军控制。
它的出现,使城头上大声鼓噪的大食军顿时安静下来,他们的眼睛里开始露出了一丝惊恐,前几日唐军攻城似乎什么也没有,连阿古什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去把默亚利放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
这时,一名唐军策马飞奔而来,奔到城门下射出了一支无头箭,上面斜插着一封信,箭划出一道弧线,飞上的城头,有士兵拿着信匆匆跑到眺望塔上,将信交给了阿古什。
信是用张焕地亲笔,用汉文所写,阿古什看不懂,一名翻译很快将它译了过来,这竟是一封劝降信,劝阿古什投降,唐军将保证他地安全,将他送回大食。
阿古什刷地将信撕成了两半,阿拔斯家族的人从不知道什么叫投降
在数里外地一杆大旗下,张焕也冷冷地笑了,他已经知道阿古什就在城头的眺望塔里,不管他是否任命谁为大将,他本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指挥战役。
“开始吧!”他平静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咚!咚!咚!隆隆的鼓声再一次激荡地敲响,唐军的进攻开始了,城上所有的大食军都捏紧的投枪,手中攥出汗来,投机机吱嘎嘎拉响,将一枚枚圆石放进二百架投石机的网兜里。
但出人意料的是,唐军并没有蜂拥而上,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最北端的唐军向两边分开了,如劈波斩浪般让出一条路来,只见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辆又一辆黑黝黝的马车,车身极长,上面有盖板,就像一只长长的大木箱子,每一辆车都由八匹马拉拽,行走如飞,它们结成长长地车队。宛如一条黑龙,蜿蜒游动而来。
城上的大食军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唐军是在干什么。但很快他们便现了蹊跷,这些马车所走的路线就像精准地测量过一般,对于投枪地射距,它们太远,可对于投石机,它们又太近,正好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这里就是大食人防御的一个空白点。
“放松牵索。射!”大食人的投石机没有全力射出,士兵们只用了一半的劲力,近百块大石远远近近地向城下的马车队射去,如果仅仅从威力来说,大食人做的投石机并不比唐军的石差多少,也可射出八百步远,但如果从技术角度看,两就相差甚远。
唐军的石不仅可射远,而且能精确控制射程,在身上有金、银、紫、红、黄五条刻度。就和弩机地望山一样,它们分别代表千步、八百步、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五个射程,由一套复杂的机械进行控制,石可以固定在某个刻度上射,这样一来,石弹也是专门进行标准化制作,大小重量都是一样。
不仅如此,早在三国时期,魏国的巧匠马钧便明了连珠,数十枚石弹可以自动装弹。进行连续射,使石弹尾相继、快如电芒。
大食人显然弱于精细,一百多石块软弱无力抵地落在马车前后,却没有一块能砸中马车。五百辆霹雳车一字排开,在高运动中忽然底盖被掀开了,半截侧板也被放下,露出了一架小型石,四名唐军在绞动杠杆,另一名唐军点燃了引信,引信疯狂燃烧,四名唐军同时松手。五百枚大小如柚子一般的瓷弹腾空而起。划出数百条黑线,精准地被射上了城头。为此唐军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测算得十分精准,五百枚瓷弹在城头上忽然猛烈地爆炸开来,这一批瓷弹共有二千枚,也是跟随着裴明远一起而来,这是陇右火药局最新研制的火药,含硝量达到了七成六,虽然只比从前的含硝量增加不到半成,但威力却大了几倍。
赤焰冲天、爆炸声惊天动地,俨如数百朵火树银花一齐绽放,强烈的气浪将不少大食人和投石机都掀翻下城来,数百股黑烟腾空而起,最后形成了几团巨大的蘑菇云。
不说大食人,连城下见过火药爆炸的唐兵都被这一次爆炸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本能地蹲下去、捂住了耳朵。
此时地城上已是一片狼藉,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残肢断臂和破碎的投石机洒满一地,血顺着墙边汇成了小溪,伴随着垂死的呻吟,半段东城墙上的三千守军已经被一扫而光了,连刚刚荣升主将的拉舍尔也被炸得尸骨无存。
站在眺望塔中的阿古什没有受到冲击,过了良久,他才慢慢站起,眼中露出无比惊骇的神色,他忽然想起默利亚说过的一样东西:大唐雷。
阿古什猛地站起来,嘶声力竭地喊道:“快!快去将默利亚将军叫来。”
唐军的鼓声再一次激昂地敲响了,大规模地进攻序幕正式拉开,数百架石将铺天盖地的石弹击向城墙,东门正上方的城楼被砸得千疮百孔,轰然间倒塌了,就连阿古什所在的眺望塔也被击中,碎屑四溅,眺望塔被削去半截,阿古什在十几名侍卫地保护下,狼狈地逃下了城头。
二万唐军呐喊着如大潮般涌上,他们一手执盾、一手提刀,跳上云梯,奋力向上爬去,一百多架云梯伸出巨人般的长手,前端的副梯钩纷纷搭上城垛,唐军象蚁群一般,毫无畏惧地向上冲刺,唐军的石射程加大,石弹纷纷越过城头,射进了城内,以防止误伤攻城的唐军。
这时,东城墙上忽然涌出了数千大食军,为之人仿佛雄狮一般,一头长长的卷在黑烟中飘扬,默利亚率领三千大食军从西城赶来了,他们投掷标枪,扔下无数巨石和滚木,唐军开始出现伤亡,片刻,便有十几架云梯折断,数百名唐军惨叫着摔落城下。进攻的唐军也开始反击,他们纷纷张弩搭箭向城头上射去,箭矢密如急雨,将其中一段城墙上的大食军压了下去,许多唐军趁机从这里冲上城头,与大食军生肉搏战,但随着大食援军不断增加,数百名冲上城头地唐军悉数阵亡,唐军地进攻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用石射火药弹!”张焕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随着巨大地呼啸声,数十枚引信燃烧的火药巨瓷弹被射上了城头,无数大食人惊恐地叫喊着,拼命躲闪逃跑,和吐蕃人一样,这种无比恐惧的雷火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但还是有很多人来不及逃跑,十几枚巨瓷弹在人群中爆炸了,这种巨瓷弹是先前带来,威力不如刚才霹雳车中的瓷弹,尽管如此,十几枚瓷弹杀伤力仍然十分巨大,四射的瓷片和爆炸波造成一千多人的惨重死伤。
默利亚被十几名亲兵死死按住才逃脱一难,亲兵的碎肉和血将染得如嗜血的魔鬼一般,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周围的惨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战,大食人输定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下有一阵轻微的震动,持续不断,并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默利亚惊诧地爬起来,探头向城下望去,他顿时惊呆了。
两架几乎有一半城墙高的巨大攻城正缓缓向城门逼近,在攻城的后面,跟随着密密麻麻的唐军,疏勒城的城门是熟铁打制,厚达一尺,也许它坚固无比,但它是最关键的部位,也是难以逾越的高大城墙中最薄弱的一环。
鼓声大作,攻城滚动向前,隆隆声响彻云霄,它已经靠上了城门,默利亚大叫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铁枪向这架狰狞无比的怪兽投去,可标枪就仿佛雨滴落入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忽然城门剧烈地摇晃起来,默利亚站立不稳,摔到在地,一阵深沉的隆隆声响彻了全城,如暴雨中打响的惊雷,铁门和钢柱经受住了这一击,紧接着,控制这座巨兽的千名唐军一声呐喊,攻城再一次猛地撞上城门。
城门的铁锁拴终于经不住这万钧的力道,严重的扭曲变形了,当攻城第三次撞上城门时,疏勒的东大门轰然被撞开了。
一万玄甲精骑呐喊着,挥舞着战刀与长槊,率先冲进了疏勒城,张焕一声令下:全军进入疏勒城!
数万唐军如波涛汹涌的大潮涌进了疏勒城,大将默利亚见大势已去,遂下令大食军停止抵抗、向唐军投降,亲王阿古什则在三千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从南门逃出了疏勒城,大将王思雨率一万骑兵追击,阿古什最终无法通过葱岭守捉堡,被困在喝盘陀城中。
永安元年十月二十五日,亲王阿古什在喝盘陀城向张焕投降,至此,历经了大半年的安西战役终于划上了完满的句号,阔别大唐近三十年的安西、北庭终于被重新夺回。
永安元年十月二十八日,张焕率三万大军启程返回长安,此刻的长安城已是阴云密布,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