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之下》 第一章 小镇 青山镇本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寻常小镇,平时鲜有外人至,此刻却因为启国的士考,而变得沸沸扬扬。 “下一个,凤华县考生,夏凡。”监考官拿着名单念道。 被点到名字的夏凡走出队伍,递上自己的木剑和包裹。 立刻有两个助手接过包裹解开,仔细查看里面的什物。 “衣服,两套,合规。” “药包,一袋,合规。” “筹纸,一叠,合规。” “钱银……”查到钱袋时,一人将其放在手中颠了颠,不由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不足五两。” 夏凡身后顿时传来了几声轻笑。尽管声音被压得很低,但他还是隐约听到了穷鬼、土包子之类的字眼。 “只要不超过限量,带多少都合规。”监考官倒没什么反应,就像是见过许多类似的场面一样,“在这按下手印,过桥吧。” 夏凡照做后拱拱手,穿过了连接镇内外的小吊桥。 这时,他才算真正进入“考场”。 而那些排在前面的考生,早已经满街跑了起来。 看来他们和自己想得一样,夏凡暗道,来到一个陌生之地,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先熟悉此地的状况,才好应对接下来的考核内容。 半个时辰后,逛完小镇的他总算对“考场”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这座镇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小,与其说镇,倒不如说是一个村更为贴切。 它地处偏僻,背靠大山,周围被裂谷隔绝,与外界的通路仅有一座麻绳与木板搭成的吊桥。 周边的植被郁郁葱葱,放眼望去尽是苍天大树,走在路上都能闻到湿润的泥土芬芳。若换个时代,这个孤立的居住地在一些人眼中无疑是绝景,当作一个贴近自然的旅游景点毫无问题,但在此刻,孤立却意味着贫穷与落后。 四条纵横交错的泥巴路将镇子大致分割成一个井字,房屋不到三十来栋,大部分都是茅草顶的平房,甚至一些已经有了荒废多年的迹象。显然,它的规模正随着岁月在不断萎缩。 也就井字中央稍微像镇一点,道路边至少是两层青砖房,还有一家旅店和茶楼。 而这儿,自然也成为了青山镇最热闹的区域。 “这位兄台,叨扰一下,”忽然有人拍了拍夏凡的肩膀,“你也是来自凤华县的?” 夏凡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身形微胖、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子正满脸堆笑的望着他,眼中甚至还有些期许。 “没错,不知你是……” “嗨,老乡老乡。”对方彷如松了一口气,“我叫魏无双,之前就排在你身后两三位,刚好听到了考官大人的问话。” “原来如此。” 见夏凡挑眉,魏无双又连忙摆手道,“我并未觉得只带半袋钱有什么问题,毕竟不是谁都是大家子弟,也就那些门派弟子架子高,喜欢小瞧人罢了。老实说,我对他们也讨厌得紧。” “对了,要不我们进去边喝边谈?”他望了眼茶楼,“这顿让小弟我请便是。” 这算是自来熟还是无事献殷勤?心想反正无事,夏凡便答应下来,他也有些好奇对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找了个二楼靠边的空桌坐下,魏无双娴熟地点上一壶绿茶,还加了一碟煮花生和一盘生切猪耳,显然平时也是个经常逛馆子的主。 说起来似乎挺普通,但夏凡知道这绝非一般百姓生活的常态,能在这个时代下馆子的,家里多少都有些闲钱。 至少他从未下过。 这也算从另一个角度体验生活吧。 “不用客气,”魏无双做了请的手势,“如果还想吃什么,跟我说就是。” “这已足够。”夏凡给自己倒了杯茶,“钱银有限,最好省着点用,还不知道这场考试要持续多久呢。” “也是。”说到考试,魏无双的神情明显萎靡了些,“听说士考的录取率虽不低,但优差有别,如果被评定为下等,还不如不被选上,毕竟那可是要拼命的活计。只是……哎,你我都出自散户,又怎么比得过那些世家高徒。” 每次听到士考,夏凡心底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尽管他早已接受这便是现实,但仍无法忽略两份常识相互碰撞所产生的异样。 没错,在这个世界,本只活跃于怪谈传说中的种种异象,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它也绝非存在于某个山坳、墓穴或偏远荒地,而是实实在在影响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了应对这些邪异事件,各王朝设置枢密府,选拔相关人才,以护一方安危。 而它选拔的方式,便是公开考试,凡录取者皆为方士,不但具有官身,其待遇也和一般官员无异。因此时间一长,士考逐渐成为了继科考、武考之后的第三大全国性统考,且由于枢密府不在六部之中,而归皇帝陛下直接掌控的缘故,它近些年的势头已然在武考之上。 和科考一样,士考也为三年一次,但形式却不是分为秋闱春闱层层选拔——任何有意愿者,都可以在夏季大考前申请登记,通过身份审核就等于有了准考资格。士考一般会持续数天,结束后即可定出高低。 据夏凡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士考的录取几率在一半之间,比科考看似要宽松得多。不过考虑到方士的职责,这也是合理之事。毕竟参加士考的人要远低于科考,同时又是三年一考,如果再拉高要求,必然会导致枢密府人手紧缺,进而影响到各地的安危。 只是考试总会分高低,勉强过关的方士就算有了官身,分到的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问题在于,那些走马上任的文官哪怕地方再穷,也就日子过得清贫点,慢慢熬资历总有翻身的机会。可枢密府不同,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要和各类异象打交道,一不小心因公殉职了也不奇怪。 有这份区别在,也难怪魏无双会担心自己的名次。 “士考是主动报名,自愿参与,你不来的话不就没这些烦恼了么。”夏凡不以为意道。对方显然不是那种需要搏一搏的人,兜里随时有几个闲钱,平日里还能下下馆子,这种人就算不当官也能活得挺滋润,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不怕兄台笑话,我是被家父赶着来的。”魏无双无奈地咧了咧嘴,“他说做买卖做到头,那也只是个商人,比起正儿八经的官家,那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还说我不来的话就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上天赐予的天赋,还对不起我吃的那些大米。当然,最主要的理由还是他手里的那根皮鞭……” 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应该不是家里的长子吧?” “这你也知道?”魏无双闷闷地喝了口茶,“父亲三儿两女,我是老二。” 看来确实是亲生的。 不过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凤华县逗留的这段时间,自家师父不仅丢了盘缠,还因为想快点挽回损失,又在赌博输了一笔银子,差点连人都丢了。如今师父被赌场扣着,正等着他考取方士、拿着俸金回去赎人,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若不是看在便宜师父捡了身为孤儿的他并照顾了他十多年的份上,夏凡真想丢下对方一走了之。 他摇摇头,将这段不堪的回忆暂时抛开,决定直入正题,“你请我喝茶,到底是想谈什么?” “诶?不,也没什么……”魏无双微微一愣,随后挠着脑袋道,“我想兄台既然同是从凤华县来的,说不定能结个伴相互照应下。如果兄台有麻烦,我也能帮衬一二。” “就这些?”夏凡不动声色问。 “当然,我并没有其他意思。”被直视片刻后,魏无双干咳两声,“好吧,若是接下来的士考你我也能互助下就更好了,自然,是在不违反规矩下的情况下,我绝没有用一碗茶贿赂兄台的想法!” “你是指……合作?” “对,合作。”魏无双连连点头道,“我觉得这士考和另外两大考大不相同,相互协作或许并不算作弊。” “何以见得?”夏凡缓缓喝了口茶。 “拿秋闱来说吧,到考院那都是要搜一遍身才送进去,院内有隔间,一旦进入就不得随意喧哗,更别提和他人说话了。事实上就连上个厕所,都得由监考官陪同。但你看这儿——”魏无双环视茶楼一圈,“我们已身处考场之中,却不禁交头接耳,甚至还能边吃边谈!” “还有那些穿着同一套袍子的,”他朝中央一张大桌子努努嘴,“我注意他们从排队起就聚在一起了。那都是世家子弟,应该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若是像科考那样,大家都是竞争者,他们不至于对同伴毫无提防才是,但现在看情况似乎并不是那样。我想士考说不定是允许大家帮衬着通过考核的,而且一伙人的优势要比一个人的更大。” 夏凡不禁挑了挑眉。 这家伙看似有些呆笨,没想到观察力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这已经是难得之事。 第二章 因为无知 “夏兄,你怎么看?”见他不作反应,魏无双忍不住问道。 夏凡微微一笑,“我在想,与其胡乱猜测,不如问一问知道的人。” “啊?谁会知道?” 他抬起手,朝店小二招了招,“小二,麻烦过来下!” “嘿,来咧!” 夏凡把头一偏,“看,知道的人来了。” 魏无双不由得张大嘴,一脸讶异道,“你觉得……这茶馆的小二能知道士考的内幕?” “其实我一开始就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偏僻村子,中心处会有旅店和茶楼?”他放下茶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缓缓道出,“既不靠近大城,又没处在交通要道上,如果不是举行士考,谁会没事跑到这里来打店投宿?纯赔本的买卖,这天下应该没人愿意做才是。” “呃……”魏无双也愣住了,“你说得好像确实有道理。” “看这青砖地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不太像临时砌出来的。这店子之所以能维持这么久不倒,必定是有其他收入来源支撑着。而不在乎账面盈亏,愿意把钱投在这种地方的,你猜会是谁?” “莫非……是负责举办士考的枢密府?可就算如此,跟店小二又有什么关系?”魏无双依旧不解。 “科考只需要一张卷子一支笔,武考只需要一块空地和武器,两者基本都不限地点,那士考呢,总不至于随便找个地方都行吧?否则枢密府也不会大费心机的把大家召集到这个偏远小镇里来了。”夏凡循循善诱道,“毕竟从办公和行政成本上来讲,去大城市总是最优选项,这也是为何两考最后一试皆定在京畿的原因。” “行政……成本?”同乡艰难的重复道。 “咳,不必在意用词,你理解成举办一次所需要的开销与获利之差就行。”他伸出两根手指,“总之,以上不难推断出两点,能举行士考的考场具有一定特殊性,数量应该不会太多;而要维持这样的考场,则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银钱。” “枢密府虽然极其重要,却也不能胡乱花钱,他们长期维持着青山镇不倒,必然不会只是为了这一次考试。换而言之,这里应该举行过多次士考了。”夏凡最后下定论道,“如果店小二是当地人,那么他应该也经历过类似的阵仗。” 魏无双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谈论间,店小二也来到了他们桌前。 夏凡先点了份卤牛肉,接着话题一转,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问道,“对了,你在这茶馆待了多久了?” “回客官,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跑腿了,少说也有十几年呐。”小二热情地答道。 “平时的生意应该没这么火爆吧?” “您说得没错,上一次这么忙大概还是五六年前。” “那时候来的也是像我们这样的人?”魏无双连忙追问。 对方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 夏凡恍然,看来这是经验丰富啊……他咳嗽两声,指了指腰间。 魏无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从腰包里掏出半角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用袖子微微一扫收下银子,“应该差不多吧。我记得他们谈论的话题也都是士考啊咒法啊之类,当然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 魏无双顿时激动起来,“那你知道他们考核的内容吗?” 对方再次闭嘴。 这回不需要提示,同乡已经将另一个银角推到了他手中。 “老实说,不太清楚。”小二乐道,“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可不敢去碰。而且那群人大多是深夜活动,还专门往后山里钻,大家连避开都来不及,又哪会凑上去问个究竟啊。要说镇里有人知道的话,大概也就那几个老猎户吧,据说当时有人请当他们当向导,一晚上就挣了十多两银子。” 魏无双正准备再套腰包时,夏凡却按住了他,“行了,你去忙吧。” “好嘞!”店小二应道。 “等等,我还想……” “看看周围。”夏凡打断了魏无双的话。 后者这时才发现已经有好几桌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尽管他们仍装作吃吃喝喝的模样,但扫过来的目光明显变频繁了许多。 “小二,这边这边!”见店小二转身,立刻有一桌人喊了起来。 “看吧,没必要把钱都花在这上面。”夏凡捏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既然其他人愿意掏这笔钱,还是把机会让给他们好,只要我们能确定这里不是第一次举行士考,那么问谁都差不多。何况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枢密府也一定能想到,监考官不禁止我们和当地人交流,那么必定有不提前泄题的把握。问多了,反而有可能对我们不利。” 魏无双皱眉思索了下,才猛地抬起头,“你是指——钱银?” “十两银子不算少,却也绝不算多。”夏凡点头道。按照粮食购买力来换算,这个时代的一两银子,差不多在五百元左右。十两现银对他和便宜师父来说是一笔掏不出的巨款,但对大家族弟子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为什么进入小镇前只能携带这个数目,恐怕也跟考试有一定的关系。刚才那人不是提到了吗?请个当地向导就花去十几两银子,这已是好几个人凑钱才够着的数目。”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地方。”魏无双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不知兄台的尊师是哪位高人?” “高人?”夏凡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便宜师父的形象——一个逢人就说你印堂发黑,我能替你消灾解难的中年大叔形象,“连士考的参考费都凑不齐,还需要弟子自己先垫着,你是不是对高人有什么误解?” “但兄台的见识实在让我叹为观止,我从小混迹商铺,自认对钱财颇为敏感,可比起你还是差了许多。”魏无双佩服道,“如果不是尊师的原因,那么你之前一定闯荡过很多地方。” 夏凡不禁想笑,他跟着便宜师父确实在不少地方待过,但那绝不是闯荡,而是漫无目的的流浪。 算上两世经历的话,那就更多了。 只是他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对方。 另外,令夏凡察觉出异样的地方并不止茶馆一处。 比如当地人的反应。 青山镇的居民最多也就一两百人,而考生则足足有四百之多,如果一大群外人涌入这片封闭之地,必然会带来抵触和防备。但他逛了一圈后发现,当地人的表现也太自然了点,该干嘛干嘛,甚至还会和考生打招呼,就好像……早已习惯这样的事一般。 “你家是开商铺的?” “大碗粮铺就是我家的店面。”魏无双答道。 “噗,”夏凡差点被呛到,这不是凤华县生意最好的那家粮铺吗?而且店家还会偶尔发放一些救济粥,师父就经常去占便宜。能在启国开粮店的,就算不是世家门阀,那也不是普通的商人小贩了。 “兄台见过?” 没见过才怪,那可是县里最中心的位置了。夏凡白了他一眼,心中已将对方划入了资产阶级敌人一栏,“嗯,算是。” “嘿嘿,等士考结束,我一定请夏兄在凤华县好好吃一顿。” “不,有这一顿就够了。”夏凡站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多谢。” “……等,等下,”魏无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愿意和我——” “合作吗?”他摇摇头,“你其实有一点说得没错,那些门派和世家弟子优势远大于散户,就算能通过士考,名次估计也不会太高。因此对于你而言,最好的选择是故意失败——进不进枢密府对你影响都不大,而因为考核落选,你老爹应该也无话可说。回到凤华县,你还是家里的二少爷,一辈子衣食无忧,至少比分配到某个城镇,最终死于某次邪异要强得多。” “所以快点回家吧——”夏凡说到这里挥挥手,“当一个生活平淡乏味的富二代不好吗?” 他看得出来,魏无双并没有必须通过士考的决心。 后者的脸明显涨红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但最终魏无双竟生生忍了下来。 这可不常见,夏凡暗暗称赞了一声——十五六岁到成年这段年龄的男孩,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啥都能丢,唯面子不能丢,说白了就是爱逞强,喜欢钻牛角尖。然而对方却在不服气之余,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过了半刻,魏无双才开口道,“那你呢?你和我一样难以取到好名次,难道你就不怕吗?” “谁说的,我可在乎自己的命了。” “那为什么……” “因为无知吧。”夏凡轻轻叹气。 “无知?”魏无双满脸的惊讶,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人和无知联系在一起。 因为对这个新世界一无所知,才会想要近一步去了解。夏凡清楚,心中的违和感正是来自于现实与常识的对立,来自于陌生环境的反馈。如果他这一生只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具有天赋,为便宜师父还债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出这档子事,他也迟早会走出这一步。作为管理一切异象的枢密府,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平台。 何况对于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他而言,求知解惑已成为了一种刻入灵魂的本能。 不过这些就算说出来,这世上的人大概也无法了解吧。 他摆摆手,转身朝外走去。 第三章 考核内容 不过夏凡并没有直接离开茶楼,而是停在楼梯拐角处,一直等到店小二送来新点的卤牛肉,才叫住对方,将牛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面对客官的古怪要求,小二倒也没有太多疑虑,毕竟他之前和魏无双同坐一桌,而后者依旧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打包”走牛肉后,夏凡才不紧不慢地出了茶楼——如此一来,连中午饭都省了下来。 反正同乡亲口说过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点,而他也相信魏无双不会介意这一盘凭空消失的卤牛肉。 老实说,他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评价并不坏,心性不差,在羞恼之余还能正视自己,这已是难得,何况家境还颇为殷实,若拉拢上以后在凤华县的日子必定好过许多。可惜他说的也都是实话,既然是因为家里的强迫而参加士考,那么完全没必要去冒那个险。 师父曾反复叮嘱过他,对付邪异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如果没有下定决心且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要轻易介入其中。 从便宜师父平时只处理些小鬼小魅,一遇到枢密府方士就避而远之的作风来看,他十有八九没有骗自己。 待到下午,监考官终于将所有人召集到小镇中央,告知了此次考核的内容。 其主题竟意外的简单,只要在限定时间内摘满一瓶灵火之源即可。 所谓的灵火,则是民间泛称的“鬼火”,其源头晾晒研磨后可当做几种方术的释放药材,算是比较容易制得的东西。 夏凡当然不会站出来说这现象应该叫磷火,燃烧的是磷化氢,产生至腐坏的人体骨骼——因为那些粉末确实可以引发一些神奇的现象,并且具有可重复性。而后者偏偏是科学实验中最重要的一则信条。 他的常识在这里不起作用,或者说,在以另一种他不知道的形式运行着。 正因为灵火不算稀罕,采集起来也十分容易,带上一把铲子往下挖便是,因此主考内容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声。 也无怪考生讶异,就算是普通人,只要胆子够大,都能轻易办到此事。 监考官丝毫不理会大家的议论,径自揭开身边的红绸,露出了下方盖着一块告示牌与一张长桌。 桌上摆放着一大堆瓷瓶,显然便是士考所要用到的容器。 告示牌上的墨字则是对考核细则的进一步说明,但总体而言也十分简洁,仅有三条。 「一、士考时间为七天,期间不得离开青山镇。」 「二、禁止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 「三、不可谋害同期考生。」 “违反以上任意一条规则的考生,将直接判定为不合格!”监考官大声说道,“那么,大启国第十期士考就此开始,祝各位考试顺利!”说罢转身即走,完全没有给大家解释的意思。 “等等,七天?”众人顿时哗然。 “一天就能搞定的事,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时间?” “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合格吗!” “管他的,先把瓶子拿了再说。” 这句话像提醒了大家一般,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排在前面的拿到瓶子不出去,后面的则挤不进来。甚至在推挤过程中,有好几个瓷瓶从桌边滑落,摔了个粉碎。尚未拿到的考生生怕自己因为没有瓶子而失去资格,推挤得更为用力,有人不慎摔倒,眼看着就要演变成一场踩踏。 “都给我住手!”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彻全场。 只见一名女子跃上长桌,拔出腰间的木剑,做出一个即将下劈的姿势,“谁再动一步,我就把这些瓶子全部敲碎!” 骚动顿时为之一滞。 甚至没人提出质疑——因为他们确实发现,规则中并没有不准破坏容器这一条。一旦她真那么做了,会不会犯众怒另说,他们没法完成考核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倒是一名和女子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男子站出来焦急道。 “当然是维持秩序啊。”女子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随后将剑朝人群中点了点,“那边那位,麻烦将摔倒的人扶起来!还有你,和你,都扶一下人!” “我凭什么听你的?”有人不忿道。 “嗯?”少女将手中的剑下压了几分。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抗议者身上,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被点名的考生乖乖朝跌倒者伸出了手。 “很好!其他的,一个个上前,到我这儿领瓶子!放心,这桌子后面还有好几箱瓶子,数量绝对够。师兄师弟们别愣在那儿,过来帮我一把。” 简单几句话,就将一场可能的踩踏消弭得无影无踪。 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夏凡总算能缓过气来,他一边顺着人流向前,一边好奇的望向那名女子——她看上去个头不高,顶多十五六岁,面容仍未脱去稚气,却已经有了美人的底子。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灵动,宛如一捧清泉。 而她穿着的那身锦袍,也同样引人注目。淡蓝色的布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双肩位置还各绣着一对羽毛花饰,其纹路根根毕现,仿佛跟真的一样。再看看那些和她身穿同样服饰的考生,便知道这伙人正是魏无双口中的“世家弟子”。 “他们是……幽州洛家的人?” “朱雀双羽,应该错不了。” 听到身边的人低声议论,夏凡忍不住插话道,“嘿,这位兄台,洛家名气很大吗?” “你连洛家都没听说过吗?”那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人家可是士考大户,每次都有合格者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前三名基本会有洛家一个名额。” “对了,我之前还听说,洛家这代天才弟子颇多,其中一名女孩更是天赋卓绝,说的莫非就是她?”另一人接话道。 “不会吧……这举动也太莽撞了点,不像是天才所为。你没看到她师兄也对此举极为不满吗?” “的确,如果她不是洛家的人,这次士考就算到此为止了。” “呵,得罪了那么多人,就算她是世家弟子,接下来几天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 夏凡倒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对方之所以能瞬间控制住场面,跟她的身份毫无关系。关键在于她抓住了考生们的命门,才能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用短短几句话将众人震慑得动弹不得。 哪怕换成一个普通人,只要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关键,亦能做到这一点。 有了维持秩序的人,场内的流动反而变快了,不一会儿,排在后面的夏凡便领到了自己的瓷瓶。 而这时那名少女也早已下了桌子,被她的师兄叫到了一边。 从两人的神情看,似乎有些争执,不过男子脸上更多的并非恼怒,而是担忧。 远远经过他们身旁时,夏凡还听到了几句对话,显然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你应该清楚,参加士考的不止我们一家……” “斐家、方家都在看着我们,还有宫里的人……” “师兄,我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们都会进入枢密府……而枢密府最大的职责,就是维持这世道的秩序,提前适应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况——”说到这里时,她偏过头来,像是知道夏凡能听到这番话一般,朝他笑了笑,“那时候我们正处于旋涡中心,一味袖手旁观的话,说不定也会被混乱所波及到喔。” 看来小姑娘五感也挺敏锐嘛。 夏凡在她善于洞悉的评价后面又加了一条。 你们既然不压低音量,那我自然也不算偷听——回了个理直气壮的微笑后,他将注意力重新移到了考试内容上。 手中的这个瓷瓶呈纯白色,底部有枢密府的烧印,应该是为士考专门准备的,其个头差不多有矿泉水瓶大小,想要把它装满显然需要不少骨粉——不对,灵火之源。考虑到参加此次士考的人数在四百左右,那灵火之源的总量便有些惊人了,如果没有一大片墓地还真不好搞定。 问题在于,青山镇就这么点大,哪怕把居民都埋了,估计也凑不出士考所需的数目来。 当然,既然是考试,那么一部分被淘汰也是正常。看来考核首先检验的,应该是考生的信息搜集能力了。 夏凡也注意到,在大部分参考者还在质疑考试内容的时候,已经有一小撮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中央区域。恐怕这些人已经意识到,谁能先找到青山镇的灵火地,谁就能抢占先机——而询问当地人,或是请他们带路,都是上佳的选择。 不过思索片刻后,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去旅店。 如果士考只有一天,那么他肯定也跟着这一小撮人去了,可偏偏监考官给了七天时间。换句话说,接下来的食宿很可能都得由他们自己解决,而那间规模不大的旅店怎么看都不够给所有人住的,能塞下一百个就算不错了。由此可见,客房必定是稀缺资源,大多数考生估计都得住到外面的那些破屋子里去。 作为一个流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夏凡深知一间舒适的房子和一个仅能遮风挡雨之所有多大差别。若说蚊虫骚扰只是让人无心睡眠的话,那么各种毒虫和蛇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了。况且他们如今身处于半山腰上,周围又被森林覆盖,昼夜温度和湿度完全可能由于一场大雨而变得截然不同。万一染上风寒,别说坚持完成士考了,就连活着回去都是件难事。 因此他决定先租间屋子住下来再说。 第四章 狐(求收藏、推荐票!) 事实证明夏凡的选择没错。 当他向店家提起这事时,才发现还空着的房间已屈指可数,其中大头早被那些世家子弟订下,余下的不是要价甚高的上等厢房,就是通风采光皆差的底层小房。 另外即便是最小的单床房间,其收费也高达一两银子一天,这个价格已和京畿的大客栈相仿,俨然摆明了一副要宰客的态度。 夏凡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监考官要将“不得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写进考试规则里了。若是这种“黑店”搬到外面去,只怕要不了几天就会被人砸个稀巴烂。 按照这个思路推测,店子提供的一日三餐恐怕也都是“景区价”,携带进来的十两银子若不精打细算的话,估计撑不到考试结束。 大门大派的弟子并不缺钱,但在规则的限制下,银子隐然也成了一种重要资源。 是用它来维持自身的良好状态,还是去交换情报,都得由考生自行判断。 夏凡发现自己似乎摸清了考试组织方的思路。 比起你问我答的科考、拿起兵器就上的武考,士考显然更偏重于考生的综合能力。 它更加自由,但需要考虑的东西也更多,而且答案不止唯一解,只要不违反规则,怎么来都行。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此种测试方法或许十分奇特,但对夏凡而言已算是见怪不怪了——比起单纯的测试术法能力,他更中意这种完全看个人发挥的方式。 他掏出三两半银子,直接订下了三日住房,外加今晚的晚餐。 从凤华县赶到青山镇可谓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既然时间充裕,不如先好好休息一晚,将状态恢复到万全。 回到房间,夏凡忍不住撇了撇嘴。 不愧是大家挑剩下来的住房,尺寸有没有五平都不知道,一张窄床和一张木桌就是全部家具。楼板倒是略高,距地差不多三米,以至于窗户也开得很高,不踩在桌子上根本无法够着,一边修习一边欣赏外面景色是别想了。 不过房间整体倒是很干净,房梁角落没有蜘蛛网,床脚也不见灰尘,比起那些无人打理的茅草房无疑要好上太多,看来枢密府的钱没有白花。而另一个优点便是,它位于一楼走道尽头,整个旅店的拐角处,算是店里最安静的一处住所,非常适合修行。 想到这里,夏凡干脆放下包裹,爬上床打起坐来。 自打他被便宜师父收养后,这样的修习便从未间断过,无论寒暑雨雪,至今已有十五年。 这也是世间万法的入门方式——引气入体。 说起来很老套,但先人认为宇宙初开,混沌化二,重的为“积”,下沉聚为死物。轻的为“气”,上浮遍布寰宇,并凝聚成生灵。活物虽因气生,却也失去了气的活性,因此想要壮大自己,必须重新掌握纳入气的法门,令其不断洗涤自身,方能重新建立起与气的联系。 这一套理论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辞颇有些相像,看上去极为唯心,但问题偏偏是,气确实存在。 事实上能不能感知到气,正是跨入方士门槛的先决条件。 夏凡至今还记得,在师父的引导下“看到”气的那个晚上——漫天繁星之下,忽然出现了比星辰更醒目的东西,它们不似云雾,倒更像是另一种星辰:光点彼此闪烁,随风飘动,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只有在视野远方,它们才会连成一片,形成气的状态。 也就是那一天,他原有的常识被击得粉碎。 一连串问题涌上脑海,宛如喷发的火山,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让这些明显超过年龄范围的疑问不至于脱口而出。 而且他心中清楚,就算是师父,也不一定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至此以后,夏凡便在修炼上投入了极大的精力。 日复一日的打坐,哪怕饿着肚子也不落下修习,学习符箓的画法,学习有关方士知识的一切。就连对一切都不怎么上心的便宜师父,也对他的表现感到大为震惊,还说这世间能者天才不知凡几,但小时候就能有如此毅力和悟性的,千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只有夏凡知道,自己跟天才毫无关系,悟性来自于系统化的教育,而毅力不过是年龄积累的伴生物。 没错,他曾生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记忆里关于那边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他怎么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 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明晰的界限,仿佛是眨眼之间,又仿佛过了很久一样,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成为了一名在泥地里打滚的孤儿。 就连夏凡这个名字,也是他沿用过去的记忆,自己给自己取的。 幸运的是,便宜师父并未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 大概他觉得,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记住父母取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 凭借着领先一步的学习能力,夏凡很快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整体的认知。 正因为生灵因气所生,也就意味着意识先于身体诞生,同样身体消亡后,意识也不一定会重新回归于气的状态。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意识能独立存在,或演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魍魉鬼怪。如果不加处理,它们会在气中不断壮大,最后祸害人间。 虽然夏凡还未见过真正能祸害一地的妖魔,但也跟师父解决过一些小的邪祟,确认了它们并不是什么民间怪谈。 除此之外,引气修习至今,他也能切实感受到身体的变化——无论是力量还是反应、视力与听觉,都远远好过普通人。或者说要不是因为这些改变,他还真不一定能在医疗水平恶劣、淋一场雨就有可能病毙的时代跟随师父一路流浪,且顽强地活到这个岁数。 这种肉眼可见的提升可谓进一步激发了他修习的动力。 如果说一份汗水就有一份回报的减肥是世界上最不会辜负人的投入,那么能提升身体极限的锻炼显然就更值得专心对待了。 进入修习状态后,夏凡感到那些细小的星辰正与自己融为一体,通过它们,他的意识仿佛有了无限的延展空间,每一次呼吸既像是来自于自身,又像是源自于世界。 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用过店家送来的晚餐后,他又继续回到引气状态,一直持续至深夜。 遗憾的是,感受气时需要聚精会神,并不能代替休息,也不能一边睡觉一边训练,所以该入睡时还是得乖乖闭眼。 就在半梦半醒间,夏凡忽然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高悬于头顶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开启,从窗外透露进来一抹血红色的光影。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将木剑抓在手中,小心翼翼的踩上桌子,踮起脚尖向窗外望去—— 只见一轮红月高挂穹顶,将大地生生染成了一片猩红! 同时小镇中也有异变发生——地面上出现了众多土包,这些土包一点点被顶开,一具具骸骨从地下爬出,发出骇人的怪叫。 夏凡不由得一愣。 这场面仿佛似曾相识。 而且那些骷髅怪物,怎么看都透露出一丝可爱。 等等,可爱? 其中一具骷髅像是发现了它,转身一跃而起,直朝窗口扑来! 下一刻,夏凡惊坐而起,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 这是……梦? 如果是梦的话,未免也太真实了点,无论是清晰程度还是声音触感都远超过去的梦境,即使醒来后也能记得所有细节。 他不自觉抬头向窗户望去,接着心里微微一紧。 窗户确实被打开了,而且窗口处还多了些什么——他花费几秒适应黑暗环境后,才辨别出那团黑影的轮廓。 那是一个靠坐在窗旁的人影,而且目光正聚焦于他身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片漆黑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对方那双反射着微弱光线的金色双眸了。 夏凡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场怪梦和眼前的人有关。 “莫非……你也是野炊爱好者?” “野炊?那是什么——不对,你为什么不害怕?”出乎意料的,对方很快有了回应,而且听声音竟是一名……女性,尽管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为什么要害怕一群q版骷髅? 夏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不过对方愿意开口,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如果来者恶意满满,应该不会等到他重新睁开眼睛。 他摸索了下,从床脚的衣服里掏出火折,吹出火星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昏暗的火光顿时驱散了室内的暮色,也让他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来者并非人类——这是夏凡心里的第一个认知。 “她”看上去虽然确实像女子,但头顶那双竖起的耳朵实在太醒目了些。 如果对方不是cosplay爱好者的话,这种混杂着非人特征的物种,一般被称作魑,或妖。 “狗?”夏凡试探着问道。 没有回应。 “猫?” 能在夜晚中反光的眼睛,确实像极了猫。 依旧沉默。 “狼?”他再猜。 “够了,是狐!”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第五章 初识 “是吗……不好意思,犬科的几个分支都比较像,我确实分不太清……”夏凡讪笑着耸耸肩,心中却已翻起了掀然大波。 天哪,他居然遇到了一只狐妖! 师父曾说过,妖在邪异中算是危害较小的一类,原因就在于它们有自己的思想,懂得趋利避害,所以大部分妖类都会远离人类居所,尽量不和人打交道。因此有关于它们的记载很少,民间流传的大多都只是口耳相传的故事,算不得数,目前只知道它们确实存在,并且基于各类动物异化而来。 当然,师父原本的描述没有这么客气,而是直接称其为“畜禽走兽”,是气中污浊的部分,是世道衰败的表象。 “犬科?那又是什么?” “一个大分类,狼、狗、熊、狐都属于这个类别下——” “荒谬!狗也能和狐相提并论?”对方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但很快又发觉自己的声音过高,随即调整回了最初冷冰冰的语调,“别引开话题,人类。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害怕?” “你指的是那场梦吗?”夏凡略有些尴尬。 “那场「噩梦」。”她强调道。 “你让我做的?” “没错。”狐妖没有否认,一口应了下来,“天降异象、血月横空,死者苏生、邪祟附体,这不都是你们最惧怕的东西么。我只要稍加引导,你们便会自己补上毕生中所见过的最恐怖景象,就算被吓到尿出来都正常。但你为何不见惊恐?” 喂喂,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好不好。 夏凡此刻已大致明白了那场梦的由来,感情是对方设计了一个噩梦场景,把诸多恐怖元素加入其中,再由做梦者自行发挥。在这个时代,连一场流星雨都能被解释成不祥之兆,引得世间恐慌,更何况是夜空都被鲜血染红的诡异变化了。 但问题就偏偏出在这个“自行发挥”上。 血月要素过于经典,以至于夏凡记忆中能与之对应的场景实在太多,加上死者苏生这些特点,导致最贴切的场景居然是游戏塞尔达旷野之息——简称“野炊”里怪物刷新的一幕。 他总不能说自己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还有一丝怀念和期待吧?毕竟血月一出,意味着又能从怪物们身上收集武器和素材了。 “这个……大概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缘故,所以比较镇定。”夏凡咳嗽两声道。 “你经历过?”女子盯着他,“怎么可能?这些应该是我最先构想出来的才对……” 看来她对自己噩梦设计还挺自傲的。 “世界那么大,你怎么知道天下间就没发生过相似的异象?” “……”对方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他是否说谎。片刻之后,她转过头,像是想要离开。 “等下!”夏凡连忙叫住了她。 女子停下身形,目光不耐的望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今晚做噩梦的不止我一个吧?” 夏凡自认不是什么特殊人士,狐妖不大可能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明知故问。”她哼了一声,“你们打算成为方士,没错吧?而除妖灭魔是方士常挂在嘴边的话,换而言之,你们将来会是敌人,这么做有何不可?” 好有道理……这是要把“敌人”消灭在萌芽状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能悄无声息的潜入青山镇,只要带上一把匕首,再把噩梦换成美梦,估计没几个人能在被袭击前反应过来。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有成为方士。” “……啥?”夏凡一时没反应过来。 “很难理解吗?你们并没有真正杀过妖。只因为未来的一个可能而杀掉你们,不是什么高明的做法,反倒会让你们的污蔑坐实,这样的事我才不干。”她语气不屑道,“相反,为一个莫名的理由肆意杀害不是人类最常见的举动么?” 夏凡目瞪口呆。 这年头妖的三观都这么正常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就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哪怕是基础教育已经普及的上辈子,也是严于律他、宽于律己的人多。 “枢密府的考试三年一次,用噩梦把你们吓跑,也就相当于减少了方士的数量。”对方抖了抖耳朵,“可惜,看来这招对你无效。” 夏凡好半天才接过话来,“……你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让你的图谋破灭么?” “这就是你们最有趣的地方。”狐妖仿佛咧开了嘴,“方士名额有限,被吓跑的人失去资格,你通过考试的机会不就大大提升了吗?再说了,你把真相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你。那些原本要被吓跑的家伙?不,他们才不会承认被一只妖怪用如此简单的伎俩所蒙骗,说不定反倒会记恨上你。考虑到这两点,你确定自己还会想要说出去?” 这家伙……莫非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噩梦不对劲的人。 “好吧……我不会说出去。” “你倒是承认得快。”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对于人类而言,只要对自己有利,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哪怕畏之如虎的邪祟,只要有利可图,也不是不能利用,何况是一只妖?” 说完她转向窗外,准备跳下—— “等下!”夏凡再次叫道。 女子的动作猛地一顿,脚差点滑出窗沿。 这次她回过头时,神情已有了一丝恼怒。 “你若想拖延时间的话——” “妖怎么就不能合作了?”夏凡理直气壮道,“老实说,我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妖,但如果妖都像你这样讲道理、知大义、懂礼貌,合作又有什么问题?” “知大义……懂礼貌?”狐妖显得有些懵。 “不愿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此乃知大义,我一叫你你就停下,这便是对谈话人的尊重,当然算懂礼貌的表现。而魍魉鬼怪既无法交流,也不会因为理亏就停止祸害苍生,你把自己和它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显然有失公平,因此我必须得纠正你的说法。” “……”这回哑巴的换成了对方。 夏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趁势追击道,“另外你之前有提到污蔑,说明人对妖存在某些刻板的偏见,但你对人的看法又何尝不是种偏见?就算大部分都不堪入目,也总会有例外存在——你能通晓人言,应该也是有人教导,那么这名先师呢?也是你口中的那类人吗?” 有那么瞬间,他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软化的迹象。 但很快,那点波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错觉一般。“伶牙俐齿之辈。” “谢谢,我每天都刷牙。” 女子冷哼一声,“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暗中帮你一把,好让你更容易通过考试吧?可惜我对你能不能合格不感兴趣,也不会和一个想要成为方士的人合作。你还是省省吧——” “有空的话,晚上过来和我聊聊天。”夏凡不紧不慢地说道。 “咳咳,”狐妖差点没被呛到,“你……说什么?” “合作的内容啊。”他一脸坦然,“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话。至于什么时辰来,你说了算,就当是吓完人之后的休憩时间好了。” 对方仍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聊……天?” “既然是合作,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干。”夏凡拿起桌上一个布包,在她眼前摊开,“这便是聊天的报酬,你看如何?” 布里包着的,正是之前从魏无双那里蹭来的卤牛肉。 不得不说,这偏僻小镇里的店家手艺居然挺不错的,不仅卤味香浓,牛肉片也切得十分有劲道,他本打算留一部分到明天再吃来着。 点亮蜡烛时夏凡就注意到,尽管对方气势逼人,但身上穿着的却是皱巴巴的麻布衣。也许作为妖物,她的野外耐受性远超一般人,并不在意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可那不代表她没有喜好、不知享受,特别是她明显受过人类教导的情况下。 “咕噜。” 夏凡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蠕动声。 “简直不知所谓!”狐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道,“够了,人类,我没工夫听你胡言乱语,这些东西留着你自己吃吧!” 说罢她飞速跳下窗户,身手之矫捷似乎是怕他再喊出“等下”二字一般。 夏凡连忙爬上桌子,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幕说道,“不管你来不来,牛肉我都放在窗台上了,忙完了记得来拿啊!” 过了许久,幽静的夜里都没有再传来一声回应。 还真走了。 夏凡略有些遗憾的坐回到床上,心里仍未平复下来。 他听师父说过,如果遇到妖物,最好能避则避——民间有关妖的记载很少,主要原因是它们确实很少接触人类,但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也有可能是见过妖的人都死了。 要说没有一点紧张和提防,那是自欺欺人。事实上夏凡一直做好了从衣兜里掏出药包的的准备,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也能第一时间放出术法——尽管最终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不过比起紧张,他心中更多的是兴奋与好奇。 要如何了解未知?显然是亲身靠近未知。这亦是夏凡参加士考的主要原因。 有机会近距离和一只狐妖交谈,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就是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回来啊…… 第六章 监察者 当夜,青山镇外的一间大帐中。 账帘哗的一声被掀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守在桌旁的监考官沈纯借着烛光望去,只见两人都穿着漆黑的高领袍,脸上带着半截银面具,正是枢密府官员的标准装扮。其中高个男子的肩头绣有三条红线,这已是府中一地镇守的标志,相当于六部里的三品大员。 显然来者便是他等待已久的监察官,霸刑天大人。 只不过另外一人……沈纯将目光悄悄投向那名矮个子,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这次考试会有两名监察官来督考。而且那人黑袍上仅有一道白线,在品级上相当于刚入门的方士,按理说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士考重地。 不过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没发话,他决定还是当时没看见为好。 “呼,这面具真是闷死了,”高个男子进入帐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银面具拽下扔到一边,“有酒喝吗?” “霸大人,”沈纯无奈地拱手道,“此处只有茶水。” “啧,”后者啐了一口,往桌前一坐,魁梧的身形令椅子发出几要散架的咯吱声,“那就来一壶茶吧,要凉的!” 而那名矮个子既没摘面具,也没开口说话,而是挨着霸刑天坐了下来。 这代表着两人至少在身份上平起平坐。 沈纯不由得对后者也多了一份敬意,尽管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依旧为其倒了一杯凉茶。 枢密府虽然主要负责处理邪异事件,和正儿八经的六部官员不太一样,但当官就是当官,基本的眼力必须得有,否则不自觉得罪了人,被安排个以身殉职都不知道去哪里伸冤。 霸刑天直接将一壶茶凑到嘴边,灌了个底朝天。 喝完后他长嘘一口气,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总算问起了正事。“这次士考的大体情况怎样?” “回大人,”沈纯立刻答道,“青山镇分配考生四百二十七人,实际抵达四百零一人,目前一切顺利,暂未发生什么异常。” “连青山镇都有四百人?”霸刑天面露满意之色,“看来今年秋天枢密府又要多出许多新面孔了。” “人数这么多,合格标准不作提升吗?” “不降低就很不容易了。”他摇摇头,“上一年的蝗灾影响依在,齐国和高国又蠢蠢欲动,到处都需要人啊。上头也是给了很大压力的。” 这已涉及国政,沈纯不好再多言,只得点了点头。越是大灾,邪祟就出现得越频繁,有时候造成的危害甚至大过兵伐交戈,而这些都需要方士去应对。只是连考核都通不过的人,又怎么指望他们在面对这些重大威胁时能有所作为?加上培养一名方士开销不低,他不认为降低标准能真正解决问题。 霸刑天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他指向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录,“那些划掉的名字……是已经被淘汰了的人?” “是!”沈纯回道,“到现在一共有九名。” “九个?第一天就被淘汰?”矮个子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意外的轻盈,按岁数来说绝不会太大。 在这个年纪就能和霸大人平起平坐?沈纯忽然对对方身份有了些许好奇。 “缘由都写在备注里了。他们急于打听线索,一下午就花光了所有银子,直到晚饭时才注意到银钱的意义。对方士来说,饿着肚子撑不到第七天,所以他们选择了弃考。” “没有毅力的家伙。”霸刑天评价道,“自己没有,大可以去抢别人的啊!” “如果他们有您这样的实力,自然可以。”沈纯笑了笑,“下官倒觉得,他们能自己弃考,还算得上有几分自知之明。那些想着硬撑的人,只会让自己的失败更加难看。” 矮个子拿起名录翻了翻,“所以这些银钱靠后的人,都面临着淘汰?” “回大人,是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淘汰。”相较于回答霸刑天,沈纯对他的问题更为认真,“方士在执行任务时,经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状况,只有合理且充分运用手头资源者,才有机会化险为夷。” “是吗?可这人一开始就只有半袋银子,会不会不太公平?” 沈纯顺着对方手指的位置看去,发现那一栏里填写着“夏凡”二字。比起其他考生一整排的十两,他的不足五两确实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只能保证规则大体公平,何况准备是否充分,本身也代表着重视程度。”他顿了顿,“另外,此人的花销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这证明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被淘汰了也正常。” 矮个子点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倒是沈纯略觉得有些可惜,他对这个叫夏凡的考生仍留有一点印象,毕竟如今凑不齐十两银子的考生已极为少见,想不注意到都难。当时众人低声讥笑时,他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应对颇为成熟,其心性值得称赞。 可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将手头的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连晚餐都是选的最贵的那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有别人一半家当一样,毫无警惕性可言。 只能说他看走了眼。 “这些无能之辈有啥好讨论的,”霸刑天大手一挥,“不如谈谈这次的三甲人选吧。你觉得他们会是谁?” 矮个子也将名录翻到了最前面,沈纯注意到他停留在每页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就好像想要记下这些考生的名字一般。 “不出意外,斐家的斐念,方家的方先道,洛家的洛轻轻,将是此次青山镇考场的三甲。”沈纯一字一句禀报道。 “一家一个?”霸刑天露出玩味的笑容,“你也算是个合格的监考官了。” “大人过奖。”沈纯拱手低头,监考多年,他已然明白士考既是在选拔人才,也是在分配利益。何况这三人确实天赋卓绝,又比其他考生更早接触气的培育,表现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于里于外都很难挑出刺来。“当然最终的结果还得在考试结束后,由大人来定夺。” “就没有一个非世家出身的?”矮个子忽然问道,“不说前三,哪怕是前十、前二十之内。” “这……”沈纯迟疑了下,他似乎听到对方语气中有一些不满,“名录排序不代表实际成绩,最后还得根据考试的表现……” “呵呵,没有才正常。”霸刑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想想看,若同样都是好苗子,一人出身贫寒,十岁才能断文识字;而另一人三岁认字,五岁感气,哪一个的前景更大?要是前者比后者还强,未免也太看得起天才二字了。” 矮个子没有再接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监察官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 这是有要事要吩咐了,沈纯连忙跟着站起,双手拱握。 “考试名次的事,我并不关心,你看着办就好。”霸刑天背对着他道,“比起士考,更关键的是排除隐患。你应该清楚枢密府派我们来监督的目的。” 沈纯心头一跳,他舔舔嘴唇,才试探着道,“因为「倾听者」?” “哼,你果然也知道了。”霸刑天的语气陡然一沉,“放十年前,监考官光是知晓这个词都是重罪。” “下官逾越了……” “无妨,本就没什么能永远不泄露的秘密——除非知道它的人都死了。”霸刑天摆摆手,又回到了之前不以为意的语调,“又要守口如瓶,又要时刻提防,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如果你发现任何异常,不论好坏,都要立刻向我汇报。” “是,大人!”沈纯低头应诺道。“不过……我也仅仅是听他人提到过倾听者一词,他有何特征、应该怎么分辨,我一概不知。不知大人能否给些更详细的线索?” “什么都没有。因为倾听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 霸刑天夹起一张符箓,随手一扬,接着一道微风拂过,周围的虫鸣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纯意识到,那是一张隔音符。 “事实上,关于倾听者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有枢密府的四位掌司才了解其详情。” “您……也不能?” “我只知道,他们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这世间本应无人知晓的秘闻,或是从未见过的术法。”霸刑天缓缓道,“但更多的,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呓语。这也是倾听者名字的由来。” “呓语?” “就是那种单独看没什么,连在一起却意义不明的话语。所以他们通常都活不长,不是遭人谋害,就是陷入疯狂,只是在发疯前,他们足以造成惊人的破坏。如果我大启出现不受管控的倾听者的话……” “会怎样?” 霸刑天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亡国之危。” 沈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开始有些后悔询问这件事了。 “虽说任何一个能感知到气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倾听者,但十到二十岁之间的可能性最高——毕竟大多数方士都是这个时段才能稳定掌握气的吸纳与运用,所以枢密府才会从士考开始盯起。”霸刑天盯向他,“你现在明白了?” “是!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沈纯躬身道。 “也不用那么担心,”监察官用蒲扇般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按惯例行事而已。据我所知,最近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疑似倾听者的人了,所以对消息的禁制才会放松。盯防归盯防,士考还是要专心主持好的。” 听到这事后,只怕想再忽略都难了,沈纯心里苦笑。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过而立,不太可能有发疯的一天。倒是那个矮个子…… 他忍不住望了对方一眼——按语气年龄,此人很可能在二十岁之内,明明处于高风险范围内,从头到尾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全然不在乎倾听者的事一般,此等心态甚至已经不能用镇定自若来形容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犹豫片刻后,沈纯最终还是将这个疑问压进了心底。 第七章 风险投资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入窗口的一刻,夏凡便醒了过来。 没有马车的颠簸、扰人的蚊虫,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先前一路奔波带来的疲劳感也都不翼而飞。 就连昨晚出现的狐妖,亦像是梦一般—— 等等! 夏凡从床上一跃而下,跳上破旧木桌,探头向窗外望去。 随后他不禁翘起了嘴角。 只见摆在窗台上的碟子里已空空如也。 看来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既然拿走了卤牛肉,那是不是意味着对方接受了协议? 他忽然对今晚期待起来。 穿上外袍,到后院的井边简单洗漱了一遍后,夏凡来到大堂,花两钱银子要了一份蒸窝头。 这倒不能怪他不节省,自从能感气和引气后,他的饭量就大了许多。身体没见怎么长,吃的东西却翻了好几倍。只要一顿不吃饱,身体机能和引气效率就会有明显下降。 这点对于其他方士来说也一样。 夏凡把它归结于能量守恒总在某些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达着。 “早上好,夏兄!” 背后突然有人喊道。 即使不回头,他也听出了对方是谁。 果然,魏无双那熟悉的脸很快便出现在他面前,“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 “无妨。”夏凡眨了眨眼,看来这位同乡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劫走牛肉的行为放在心上。 随他一起放下的,还有一大盘早餐,除开窝头外,米粥、豆腐脑和烙饼也是应有尽有。 夏凡算是知道对方这副微胖的身形是怎么来的了——以方士的消耗而言,想要变胖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兄,你说得对,我想了一晚上,已经决定了。”魏无双并没有立刻开吃,而是认真说道。 “决定什么了?” “枢密府的官职……不适合我。”他顿了顿,“我不是说为民除害、护一方平安不好,只是一想到可能要面对可怕的邪祟妖物,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嗯???”夏凡看了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那这到底是什么? “来参考不过是家父的逼迫,我并没有做好相应的觉悟,就算通过了考试,下场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我打算士考期间就待在茶楼或旅店里,直到考核结束。”说到后面,魏无双的语气也愈发轻快起来,“不必与人相争,也不用深夜跑去挖鬼火坟地,只要坚持到最后一天,回去后对父亲也算是有个交代。当然,没有夏兄你的点醒,我不可能这么快下定决心,哪怕被兄台看作胆小鬼,我也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胆小鬼?我可没这么说过。”夏凡笑着打断道,“相反,你的胆子已经不算小了。” “夏兄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在我看来,能对自己坦诚所需要的胆量,一点儿也不比直面邪祟的要少。退出和胆量无关,无非是比起偏远地方的底层方士,还是当个富家子更有前途一些。” 魏无双凝视他好一会儿,才轻笑出声,“老实说,像你这样看法的人真不多。一旦经枢密府录用,方士再小也是官,而商人终归是商人。不过我却觉得,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他彷如放下心事一般,拿起烙饼满满咬了一口,“夏兄,如果你没考过的话,来大碗粮铺找我吧,我说过要好好请你一顿的。” 夏凡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不应该祝我一帆风顺吗?” “我也想,但这次考核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魏无双边吃边说道,“昨天已经有人将青山镇的情况问了个大致——这地方确实有鬼火地,可规模却小得可怜。按照常理,如果要让几百个考生都能采集到整整一瓶灵火,至少需要一片乱葬岗,然而我听人说,那地方就零零散散几十个坟包。” “这未免也太少了吧……”夏凡讶异道。 “的确,哪怕每个墓穴都有灵火产生,也不过满足百来之数,如此下去,冲突必然难免。”同乡叹了口气,“或许这才是考官的本意,不和人斗上一番,休想拿到过关资格。只是对于那些非世家弟子,太不公平了……” “除此之外,七天的吃住开销也是掣肘之处。虽然我想兄台早已洞察到了这点,可你一开始就只有他人一半的资金,通不过并非能力所限,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确实。”夏凡坦然道,“我原本打算用三天时间解决问题,但现在来看三天并不保险。如果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这场争斗很可能会持续到考试最后一刻。” “可惜我无法进一步帮到你。” 魏无双也没有掩饰或回避的意思,两人的关系终究尚浅,对方感谢归感谢,自己冒险住野外,把钱省下来供夏凡完成考试,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他不可能去做。 “没关系,你愿意和我分享信息已足够回报。”还有那份卤牛肉,夏凡心说。“要是昨天,我还真没啥好办法,但今天就不见得毫无希望了。” “你有筹钱的方法了?”对方惊讶道。 “大概。”夏凡点点头,“对了,你昨晚有做噩梦吗?” “噩梦?”魏无双扒了口豆腐脑,“没印象耶……我基本不做梦来着。” 夏凡神情一僵,心里忽然有些没底了,“呃,那我换个问法,假如你做了一场噩梦,梦到血红的月亮和满地的怪物,你会害怕吗?” 魏无双想了想,“当然会!那是炼狱才有的景象吧!如果我身处那样的场景中,恐怕会吓得直接昏过去。” 不是吧……这么夸张?夏凡愣了愣,“但那只是一场梦……” “梦可是很重要的预兆。”他认真道,“虽说我不太做梦,但也知道梦是意识的延伸,对于引气人来说更是如此,千万不能对梦的昭示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夏凡恍然。 这是个意识能对物质产生作用的世界,也就代表着梦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大脑深层活动——单纯从可怕程度上去衡量梦境,等于拿过去的常识来思考新问题,不过是刻舟求剑而已。 “那就好。”他释然一笑道,“我之前只是想尝试下,但现在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基本已十拿九稳了。” “真的?”魏无双放下手中的烙饼,“能带我见识下吗?哦,我不是想占便宜,就是十分好奇——” 夏凡指了指身后,“跟我来。趁现在还早。” …… 青山镇,连接山内外的吊桥前。 夏凡等来了一个背着行囊、步伐匆匆的考生。 “这位兄台,请留步。”他上前拱手道,“在下乃凤华县考生,夏凡。” 对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停下脚步,“楚某,幽州。” “幸会!”夏凡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吊桥,故作遗憾道,“过了这座桥,此次士考就算失败了。” 大概是提到了痛处,对方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快起来,“这与你有何干?” “我并非想要讥笑你,也不想过问你离开的原因。”夏凡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我之所以在这儿等候,不过是想和你结个缘。” “有话直说。” “希望你能将未用完的钱银借予我,以助我一臂之力。” “你疯了?”那人难以置信道,“我为何要帮你?” “如果我能通过士考,今后必定十倍奉还。”夏凡丝毫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就当没听见一般,“即使失败,我也会还上所借部分,以此借条为凭证,不知你觉得如何?”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筹纸——这种巴掌大小的纸张本用于制作符箓,如今已被他写成了一张借条。 对方打量他片刻,随后大笑出声,“你当自己是洛家天才呢。若是能通过——呵,你拿什么来保证这点?” “士考合格率并不算低。” “那也轮不到你,让开!” 夏凡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姓考生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吊桥,“既然凑巧碰到,我也告诫你一句,这地方不太对劲,没两把刷子最好早点离开,省得丢了性命!” “呃……夏兄,你的方法就是指这个?”见他走远,魏无双从藏匿的大树后现出身形来,一脸怪异的问。 “没错。”夏凡面不改色道。 “在青山镇借钱……恐怕有点难。” “这可不是「借钱」。”他眯眼朝远处望了望,“你继续躲着,又有人来了!” 魏无双只得缩了回去。 第二个、第三个考生依旧如此。 但第四个出现了不同情况。 他拿走了夏凡的欠条,并将五两银子交到了后者手中。 接着是第七个,第十个。 在树后暗中观察这一切的魏无双目瞪口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仅凭一面之缘,就将钱借给夏凡。更不明白的是,考试才到第二天,夏凡就能在吊桥口等到如此多放弃考试的人!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人要离开青山镇的?? 一直到第三十六的人时,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抱歉,你晚啦。”那人摊开双手,“斐家买走了我的钱银、药包和筹纸,现在我身上除了两套衣服,啥都没有了。” “买?他们用的什么?” “金子。”对方直言道,“他们说,只要我把凭证交给镇外等待的仆人,就能立刻换到等额的金叶。” “是吗?那祝你归程顺利。” 告别此人后,夏凡朝魏无双的位置喊道,“出来吧,我们可以回镇里了。” “不等下去了?”后者伸出脑袋问。 “嗯,再等也没有意义,接下来过桥的考生,估计都和那人一样身无分文了吧。”夏凡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个时辰不到就有反应了么……不愧是世家弟子啊。” “我不明白。”魏无双小跑过来迫不及待道。 他愉快地颠了颠手中微沉的钱袋。“你可以问。” “你说这个不是借钱,那算是什么?” “这个呀……”夏凡微微一笑,“这个叫风险投资。” 第八章 洛轻轻(求收藏、推荐票!) “风险……投资?”魏无双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没错,还是那个问题,若不是在青山镇,十两银子很多吗?” 魏无双摇摇头,“有时候我家店铺一天就能赚这么多。” 可恶的土豪。夏凡撇撇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对于决定退出士考的人,这点钱已无太多意义,而对继续考下去的人来说,每一两银子都弥足珍贵,并且双方都知晓这一事实。正因为如此,要约才有了成立的基础。不计较一时得失,把目光放向长远的高回报交易,便是那些人所做的事。即使我之后销声匿迹,他们也能无伤大雅的接受这笔损失,但万一我成功了呢?” 说到这里,夏凡没再解释下去,因为他看到魏无双的眼睛亮了起来。 显然他已抓住了此间的关键。 ——如果成功的话,不仅能得到十倍银钱,还能收获一名方士的交情。即使是初入枢密府的方士,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员。相比如此丰厚的回报,几两银子打水漂的风险可以说不值一提。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衡量出这里面的利弊,但问的人多了,总有几个眼界够高,又不在乎那么一点银钱的。 魏无双接着细想下去,发现这其中还隐藏着更深刻的含义。 那就是同样一笔银子,在不同时段、不同人眼里有着不同的价值。 比如他父亲的库房里,便堆放着许多存银,有些钱箱上甚至积起了厚厚一层灰尘。它们对于大碗粮铺来说几乎毫无存在感,但对有些人却求之不得,比如一家新起的饭馆,或是急于扩大规模的镖局……将一小笔钱借给他们很有可能换来丰厚的回报。 市井间的高利贷看似也是如此,但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不过是趁人之危、强取豪夺,不把人敲骨吸髓决不罢休,而前者却是着眼未来,寻求共赢。光凭它能自担风险这一点上,就比贪婪的高利贷要容易让人接受许多。 何况风险也不是没办法规避,比如拉拢上更多的人,均分出借成本,即使投钱失败,亦能大幅降低亏损…… 越想下去,魏无双便越发激动,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买卖的潜力,恐怕远在卖粮之上! “此理或许……可用于商行。”他按捺不住兴奋道。 本来就是商业里出来的东西,夏凡笑了笑,没有接话。 就在对方沉思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清点完了手中的钱银——一共有七人拿走了他的借条,合计换回二十一两银子,这笔钱用来住上房都绰绰有余了。 遗憾的是斐家反应颇为迅速,居然两个小时不到就发现考生中出现了小规模退出潮,并立刻采取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对策。要知道青山镇里有四百余考生,起床、行动时间都各不相同,街上人多人少都很正常,身处人群之中仍能注意到这点变化,世家弟子的准备确实充裕。 否则他再多攒点银子,说不定都能直接从别人手中买一瓶灵火回来了。 “夏兄,风险投资一事我已明了,”魏无双也从遐想中渐渐平复下来,“它确实是一桩好计,但若没有这么多选择对象,它的效果恐怕会大打折扣。你又是怎么知道今早会有一批考生放弃考试的?” “这就是个人秘密了。”夏凡轻松道。 “不能说?”魏无双露出一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神情。 “不能。” “夏兄,十顿饭!” “送我个饭馆都不成。” …… 手里有了钱,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正事了。夏凡回到茶楼,用一两银子从小二那里问明了后山的情况——山腰间确实有块平地,堆砌着一些零散的古坟。这些坟包至少存在了近百年,夏秋两季经常能看到莹莹火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盘旋而上的上山路,只是道路两旁草木丛生,极为难走,除开镇里的猎人外鲜有人深入青山之中。 “那条路通往何处?”夏凡稍微有些在意,这种山道理论上是长年累月踩踏而成,光靠几个猎人应该办不到这点。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二摇头道,“青山镇背靠的山岭一眼望不到尽头,总不可能这条路还能横穿群山,从另一侧绕下去吧?十有八九是条断头路。” “行了,我暂时没问题了。”夏凡又丢给他半角碎银,“卤牛肉包一份,送到我的房间门口。” “好嘞!” 随后他望向魏无双,“我打算去后山看看,这回你总不想跟着了吧?” 后者连忙摇头,“我已经决意不参合到士考中,夏兄自去便是。我会留在茶楼里,若是恰巧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或许还能帮到夏兄。” “谢啦。”夏凡将茶一饮而下,随即转身离开。 穿过井字街口又多走了数百米,小小的镇子已在身后。 虽然此处仍能看到一些土屋,但其破败程度已和废墟无异,不是屋顶坍塌,就是只剩下半截墙垣。 路上的杂草也越发茂密起来,加上树荫一点点侵入道路范围,四周吹来的风都凉爽了不少。 原本看似相隔甚远的山崖,此时也已压在头顶;放到另一个世界,这座无名之山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儿,任何想要翻越它的人都会在交错的藤蔓与荆棘前知难而退。 如果小二说得没错,他脚下的道路很快将一分为二,就像被山崖迎面劈开一般。 这时,夏凡忽然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他略有些讶异地挑挑眉,循声上前。 只见在道路岔口处,一群考生围成一团,正在叫骂着什么。而立于他们对面的,则是一群白衣人。 受限于染色技术,这个时代的纯色衣服不多,而白色又是其中较为稀少的一种。此次士考中穿着一袭白衣,又经常成群结队行动的,夏凡的印象里只有一个,那便是斐家弟子。 他们七八个排成一排,恰好挡在了前往山腰的路上。 其中当头者剑目星眉,高鼻薄唇,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场都显得卓尔不凡。 “你凭什么不让大伙过去?” “这是大启士考,不是你斐家的后院!就不怕我们向监考官举报吗!” “如果你执意如此,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而领头男子丝毫不为所动,“我的话已说得很明白,根据昨晚的观察,那片地里的灵火点并不多,相互争夺只会让采集效率变低。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哄抢上,不如一开始就排个先后,等斐家采完后,你们再去也不迟。” “连我们也不能过去吗?”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名蓝袍女子,肩头的双羽刺绣已经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幽州洛家来了。”有人交头接耳道。 夏凡发现,对方正是那名跳上考桌,以一己之力令现场众人乖乖听令的小姑娘。 “原来是洛轻轻小姐,久仰。”男子点头示意,“我在京畿时就听说过你的名字。识字即识法,天资之惊艳,幽州无人能出其二。” “谬赞而已。” “名气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传播,就算是流言,也必定有其异乎寻常的缘由,我是这么认为的。” 啧,这家伙还真会说话。夏凡腹诽道,顶着一张明星脸,外加一本正经的夸赞,对哪个异性来说都杀伤力不浅。 果然,那名被称作洛轻轻的女子露出浅浅笑容,“谢谢。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但我们只会采集一天。”对方伸出一根手指郑重道,“不管能采集到多少,明天都会退出此地,并在考试结束前不再涉足这里。” “只一天?” “只一天。之后的时间你们可以自行安排,如果有需要,我们甚至可以分些人帮你守在这儿。”斐家带头者轻蔑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人群,“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只能凭实力争一争了。可惜这场士考并不看重你我谁强谁弱,要是让那些浑水摸鱼的老鼠偷抢到灵火,你不会觉得不甘心么?” 洛轻轻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意思!世家联合起来欺负我们寒门考生?” “斐家一天洛家一天,那还有方家呢?你们每个都占掉一天,我们怎么办!” “都别废话了,我们一起上,就不信他能拦得住!” “别逗人发笑了!”男子忽然一声高喝,令人群为之一震,“即使如此,你们还有一天时间剩下,不是么?这是启国士考,不是给各位蒙混过关的地方,有能力者才能成为方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实力不如人,还想趁乱得到灵火,抱着这想法何等可笑!与其在这里叫嚷,不如好好思考怎么拿下最后一天的优先权!”他顿了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反掌向前,“当然,想要现在证明自己的,我随时欢迎!” 当洛轻轻转身离开,经过夏凡身边时,夏凡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的答应下来。就不怕这里的人传出去,洛家连和斐家一争的胆量都没有吗?” “是你。”洛轻轻似乎也记起了他,摆出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小女子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斐家少辈第一人斐念面前落于下风,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呃……”夏凡略感意外的眨眨眼,他原以为,被捧为天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傲气,总不想自己输他人一头,像她这么利索退让的,还是头一回见。 “如果我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打成一团,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过现在看来,斐念说得并没有错。”洛轻轻咯咯一笑,向他挥手道别,“另外,就算是再坏的秩序,那也比没有秩序要好呢。” 第九章 方士对决 群情激愤之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向斐家弟子掏出了药包与筹纸。 那是施展术法的准备。 夏凡也曾用过方术,或者说正因为实践过,才能将他的认知彻底重建,但看人用术法争斗还是第一次。 在这个世界中,一个完整的术法通常被分为三重,即所想、所系、所为,三者合一便可发挥出术法的全部力量。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先在脑海中构思自己要用的术法,再使用与之相关的药材为引,最后昭示它变化的过程。 这也是他新认知中最不可思议的部分——气不仅会回应施术者的意志,还会连带着外界的部分气一同变化,就仿佛投入湖里的石子,在水面上掀起涟漪一般,最终将术法变为现实。 师父说人本就是气生成,回应人的呼唤再正常不过,所谓天人合一正是此理,然而夏凡却清楚自己不可能就满足于这个解释。 气是什么,思想为什么能映射进现实,这种映射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有太多疑惑需要回答。或许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求一个精确的答案将困难无比,甚至永远不会有答案,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进一步探寻。 一名青衫男子从药包里捏出一小团黑色玩意夹在指尖,同时又抽了一张写满咒法的筹纸在手——夏凡眯眼盯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拿出的是一只蝉壳。 “巽术归辰,促声!” 随着他一声轻咤,一道直刺脑门的尖啸突然炸开,令在场所有没防备的人身形一震,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神情。 以蝉壳为引,制造出短促而巨大的啸音,便是这个术法的效果! 青衣男子打的目的,正是用声音震慑对手,再趁机冲过斐家的防线。 可惜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方术,他在取药材时也丝毫没有遮掩,连夏凡都能注意到那是蝉壳,就更别提对面的斐家弟子了。 只不过比起夏凡捂耳朵的应对方式,白衣男的反应更为潇洒,仅仅是甩出一张符箓,就将啸音完全抵挡下来。 术法的效果不仅在于个人实力,还取决于施展环境——对于空旷的野外而言,噪音的威力本就受到了不小限制。 而妄图冲过去的青衫男子来不及停下脚步,便被对方一剑劈在肩头,顿时晕倒过去。 “燕弟!” “你们还在等什么,都给我上啊!” 随着吼声,又有几人冲出人群,但这次结果更惨,连术法都没来得及放出来,还在摸药包和筹纸的时候就被木剑纷纷敲倒在地。 第一次方士对决看得夏凡嘴角直抽,当地上横七竖八躺下十多人时,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感受—— 就这?? 不得不说,这群人实战的经验甚至不如街头流氓。 术法虽然需要三个环节的支撑才能发挥全部威力,但少一两个也不是不能起效,然而他们却为了追求最大效果,基本都是一板一眼的来完成全套流程,这无疑给了斐家充足的反制空间。 不止如此,鲜有人在施术时进行掩饰或迷惑,甚至还有半天掏不对想要的药材,干脆把药包倒个底朝天的倒霉蛋。大家都是未入门的新人,所会的术法就那么几种,见到药材基本便等同于知晓了对方的打算,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放出方术来,也难以对斐家弟子构成多大威胁。 相反,在场上站立得最久的反倒是那些放弃施术的考生,凭借常年引气带来的强健体魄,只靠木剑拳脚倒还能和斐家人打上几个回合。当然,一边是习惯了集体行动的世家弟子,一边是一团散沙,用什么打法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 特别是在斐家领头人斐念放话要将挑事失败者扔到吊桥对面之后。 越过吊桥等于出了青山镇的地界,也就相当于考试失败。 换句话说,忍一忍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在这里被打晕,士考就到此为止了。 一刻钟之后,人群中再无一个敢上前一步的人。 「如果我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打成一团,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过现在看来,斐念说得并没有错。」 夏凡耳边忽然响起了洛轻轻的话。 原来如此,他心道,这大概就是洛家天才转身便走的原因——眼前的这群人并不值得她去跟斐家对抗。他们如果真能一起上,不光斐家挡不住,被击倒的人也不会失去资格,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只因为从一开始这群人就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 夏凡想到这里,迈步朝前走去。 “你也想来试一试么?”斐念微微皱眉,重新将手搭在剑柄上,“我说过,一旦你倒下,士考就提前结束了。” 人群则泛起了一阵骚动。 “别怕,他只是在吓唬你!” “有我们守在这里,他根本不敢动你!” “只要你能打倒斐念,我们就一起冲过去!” 夏凡笑了笑,边走边向斐念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掌中空无一物,斐念也没有动作,就这样等他一步步走到面前。 现场气氛一时为之凝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如此近距离的对峙,使得新一轮战斗仿佛一触即发。 斐念的神情也愈发凝重,他之所以不先出手,完全是出于维护自身形象的需要。身为斐家众目睽睽下的新一辈领头人,他任何时候都应该镇定自若,风度翩翩。 这人和其他人不同,他隐隐意识到。 既不会大模大样的掏出药包,将攻击意图刻在脸上,也没有那种临阵对决的慎重与紧张。他看似浑身都是破绽,反倒让人难以把握反制的时机。如此架势,斐念还是第一次在同龄人身上看到。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是拔剑,还是更直接的拳脚? 或许等他先出手,本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斐念不知不觉中,已紧紧握住了剑柄。 也就在这时,夏凡动了——他身子一转,迈步朝岔路另一头走去,就好像压根没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似的。 已经将气势提升到顶点的斐念差点没被呛到,这种感觉便像是全力朝目标挥出武器却扑了空一般,他捂住嘴咳嗽数声,才将心头涌动的那股气血压制下来。 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与此同时,身后的那群围观者也炸开了锅。 “喂,你去哪啊?快回来啊!” “你丫到底还想不想要灵火?” “啧,我就知道他是个胆小鬼,哪有胆子跟斐家掰腕子。” “亏我们还为你压阵,你怎么好意思如此?” 考生们义愤填膺地大喊道,浑然把夏凡当成了背叛者。 “想要灵火自己去取啊!”夏凡没好气地回吼道,“光在那里喊算什么?我又没说自己要过去,到处看看风景不行吗?” “看、看风景?”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回答,大伙一时竟愣住了。 连斐念也不例外,他望着理直气壮远去的夏凡,连一句驳斥或讥讽的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考试章程里确实没有规定不能看风景啊! 趁着大家还在愣神之际,夏凡已经绕过山崖底部,进入了密林之间。 原本还算明晰的道路,顿时变得狭窄而隐秘起来——大概是太久没人走过,杂草和灌木已在脚下连成了片,他需要用木剑开道,才能辨明山路的方向。 按小二的说法,这条岔路将沿着这座青山一路向上,镇里就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尽头。 半个时辰后,夏凡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 在真正的森林中行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先不说脚下恼人的藤蔓,光是低矮草丛里散不去的露水就足够让人难受了。走了这么一阵,他的裤脚和鞋子已经湿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中一般。 还有蚊虫——山里的蚊子并不是昼伏夜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出来嗡嗡作业的那种。如果不是气对小型虫豸有一定的驱逐作用,他觉得自己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 探寻证明,这条盘山路周边并没有墓地或坟包一类的东西,想要另辟蹊径获取灵火希望已然不大。 同时他也确认了一点,那就是这条路绝非镇里猎人所开辟,尽管已被杂草遮掩,但它实际的宽度与平坦程度甚至堪比青山镇的干道——相较那条通往半山腰的岔路,这条反而才像真正的主路。 为什么有人要在山上修建一条如此宽敞的道路?就算有方士相助,那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更奇怪的是,花费大量精力建立起来的盘山路,为何如今又放弃了? 可惜以他个人的能力,是没法一探究竟了。 就在夏凡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用来拨开杂草的木剑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那种触感既非藤蔓,又不像突出路面的顽石。 他轻轻咦了一声,蹲下身拨开草丛。 只见一根腐朽严重的木方半埋在泥土中,宽约四指,长度一时难以估计。令他惊讶的是,这根有明显刨磨痕迹的木头,并不像是被人大意遗失在此地的,差不多每隔半米,就能看到一截木销插入木方内,将其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而在木方之上,则是无数条长长的压痕,尽管年岁过久,有些部位已经被虫蛀坏,但依旧能看出它承载过许多重物。 这竟是一条轨道。 第十章 再见与不见 …… 深夜,夏凡倚靠在床头,打量着自己从轨道边上找到的一块金属物件。 它看起来像是青铜制品,差不多有一指长、两指宽,抹去绿色的铜锈后,还依稀能看到上面镌刻的文字——只是那字形难以辨认,似乎与大启国现行的文字有较大差别。 还有那轨道…… 木轨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人们很早就想出了用平直的木头来代替凹凸路面的点子,只需配上滚木就能跑起来。问题在于木方的抗压能力始终有限,加上容易被虫蛀坏,所以这样的特殊道路始终无法成为主流。谁也不愿意花费大量财力物力,去修建一条每几个月就要修补轮换的道路,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有急切需要才会考虑。 所以木轨一般也出现在山上居多,毕竟附近没有采石场的话,想要在山坡上修一条平整耐用的青石路也不太现实。 青山镇只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荒僻小镇? 不,这两样东西已足够证明,青山并不是一个荒僻之地,这里曾有许多人来往过。 考官显然隐瞒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令青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吱呀。” 头顶窗户传来一声轻响。 夏凡收起青铜片,望向窗口处的黑影,“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出现在那儿的,正是狐妖。淡淡的月光从她背后洒入,映亮了她尖尖的耳朵。 “牛肉,我吃了。” “我知道。” “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接受了你的恳求。”她由蹲立改为坐下,并翘起了二郎腿,“你或许习惯了毫无诚信,但我没有。” 呃……居然是恳求吗?还有,月光要再亮一点就好了。 “不过现在都快过子时了,你该不会是想熬到我睡着,好白薅一顿夜宵吧?” “白薅?”狐妖疑惑的皱眉,尽管她看上去无法理解,但似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什么时候来是我的自由,你又没事先说定时间。何况我也是很忙的,若不是看在牛……”她忽然打住,“总之,你睡过去的话怪不到我头上,我反正履行了约定。” “说得有理。”夏凡也不想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时间宝贵。至于对方说的很忙,倒不一定是假话——她显然没有忘记自己来青山镇的初衷,“你今天又让不少人做噩梦了吧?当然,要是你觉得这算帮到我考试,可以当我没问。” “比昨天少。”狐妖直截了当道,“如果人有了其他情绪,梦的感染力就会下降。而今晚他们的情绪都在增加。” “什么样的情绪?” “焦虑与憎恨。” 夏凡心中微微一跳,这是被考试的环境影响到了么?必须精打细算的钱银,绝不够考生分的灵火,以及世家制定的先后秩序……不满情绪蔓延开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了,”他想了想,又将自己在后山上找到的青铜片拿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对方毫无兴趣的撇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只狐妖会比你更懂人类的玩意?” “大概是你们动辄活上几百上千年的缘故?”夏凡组织词语道,“见多识广这句话总不会错……” “呵……”她先是咧开嘴,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笑声显然跟和善无关,而是充满了讽刺。“妖若能活上那么久,你觉得主宰世间的还会是你们?” “呃,不对吗?” “气虽然能延长寿命,但也不过是将妖和普通人拉到了同等水平而已,连方士都比不了,也只有乡间无知之人才会传言妖类长寿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夏凡的意料,它意味着妖的平均寿命不过五六十岁,修炼百年开灵智、修炼千年终化人什么的,大概也都是谣传了? “那你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他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成为妖的?” “当然是从一开始。”她不满地抖了抖耳朵,“你不会以为,我生下来时只是一只普通狐狸吧?先有气后有灵,人也是如此,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教是教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愚钝!”狐妖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先有气后有灵等同于有什么样的气凝聚,就会诞生什么样的灵,明白吗!你之所以能感气,早在怀胎时就已决定。而其他万物也是一样,在孕育之处,气便会发生附着,有些寻常,有些不凡。寻常者为芸芸众生,而不凡者,则像你我。此过程无法预测,也不可更改,这即是「天性」!” 夏凡张大了嘴。 他忽然发现,半角碎银的卤牛肉,实在是太值了。 那位便宜师父也提到过“气灵说”,但远没有这么详细和具体。 他现在知道了,妖不用修炼,也不需要机缘,她之所以为妖,是因为生来如此。 “那……妖能和人生育后代吗?”夏凡问出了第二想知道的问题。 对方的眼神明显变了。 “咳咳,我只是想深入研究下,绝没有其他意思,”他连忙补充道。 狐妖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爽道,“这一点你们的那些民间传言倒没有错。尽管很少,但偶尔还是有例外出现……” 意思是……可以?夏凡追问,“为什么很少出现?” “你这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变态,或是心理有问题,谁会愿意跟妖婚配?”她大为光火,“妖又不能完全隐去自身特征,不是有鳞片就是有尾巴,在你们眼里,不就跟野兽一样丑陋吗!当然,你也别以为人有多好,光秃秃的,怎么看都别扭!” 呃……这就是时代的代沟么? 夏凡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以后是不是留个胡子会比较顺眼? “够了,说是聊天,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反正我已经来过,也不算失约,就这样,告辞!” 说完她纵身而起,转头要走。 “等下!”夏凡故技重施。 妖狐的身子再次僵住,投来的视线里仿佛有怒意在涌动。 “今天的报酬,还没给你。” 夏凡拿出包着牛肉的布囊,伸手递去。“我不清楚你想象中的聊天是什么样子,但我只是多了解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你见谅。” 对方没有接,而是凝视着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为什么想要了解妖?” “你不是常说,人和妖之间有许多偏见么?偏见的根源正是不了解,我觉得只要接触下去,未必不能消除这层偏见。” “妖也有很多种,包括吃人的妖,你觉得自己能让人不再害怕妖?能让方士停止杀妖?” “不能,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再害怕不吃人的妖。至于方士……我不就是么?” “哼,”对方发出一声冷笑,可眼中的怒意却少了几分,“你还没通过士考呢。” “所以要不要帮我一把?” “做梦。”她果断拒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连妖都分很多种,人只会更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狐妖的动作忽然一缓,金色的瞳孔像是失去了焦距,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过了片刻,她才俯下身,一把拿走了布囊,“原来你也能说一两句有道理的话。” “不止如此。”夏凡摊手道,“你想通过减少方士数量的手段,来削弱自己的敌人,可行却效率低。而我通过理解消除偏见,再普及到方士群中,岂不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我们在某些方面算是同道。” “谁跟你是同道了?我才不会和方士同流合污。再说了,你以为枢密府是什么地方?还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它?”狐妖露出嘴角尖牙,既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警告,“如果你打着这个主意,我建议你现在就退出考试吧。枢密府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一旦你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里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听她的语气……似乎对枢密府颇有了解?夏凡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作为一只妖,这完全说不过去。就算是大启人,也没有几个知晓枢密府内情的。 “对了,你师父是谁?我觉得一般人教不出像你这样讲道理、知大义、懂礼貌的妖怪。” 她陡然沉默了下,“我没有师父。” “没有?那谁教你的这些?” “跟你无关。”狐妖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甩甩尾巴,跳下窗台,“报酬我收下了,但不会有下次了。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士考上吧。” “诶,等等,”夏凡跃上桌子,探头向外望去,夜幕里却已没有了对方的影子。 居然走得这么快么?他只好压低声音喊道,“明天我还会准备卤牛肉的,如果忙完了记得来拿啊!” 不过夏凡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对方恐怕是认真的。 她不会再来聊天了。 第十一章 为敌 …… 人类还真是笨拙啊,即使学会了引气入体也不过如此。 黎蹲坐在窗沿下,听着头顶传来的动静和低呼,心中不由嘲笑。 直到窗口再无声音,她才拍拍尾巴,起身离开。 此刻刚过子时不久,仍是适宜做梦的好时机,特别是那些没能占到旅店房间,不得不睡在镇子外缘那些破旧茅草屋里的考生,更容易受到噩梦的影响。 但不知为何,黎却忽然没了兴致。 就连怀中的卤牛肉,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香味。 一个想要了解妖的方士就已经够可笑的了,更别提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偏见可以通过了解与宣传来消除,这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不能怪他。以他贫瘠的见识,自然无法理解枢密府代表着什么。 数百年的鲜血积累,才铸就了如今的秩序,以及枢密府在人间的地位。任何越线的行为,都会被视为不可饶恕的挑战。即使是指导她的那位,面对这庞然大物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何况是一名小小的方士? 他要是通不过也就罢了,回到乡下老家不管如何胡说,也只会被当做疯人呓语。可一旦通过考核,成为正式的方士,他还这样不知收敛的话,结局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高兴才是。 毕竟世间又能减少一个方士,还不用她亲自动手,这无疑是一个好结果。但意外的,她发现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黎想不出答案。 明明才认识不过两天,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曾见过许多人,听人说过许多话,惧怕、求饶、威胁、愤恨、杀意……留在她脑海中的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情绪,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她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可这个年轻方士的每一句话,她居然都记忆犹新,仿佛两人所谈的内容比过去数年里说过的都多。 「莫非……你也是野炊爱好者?」 第一次交流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开场,却有种莫名熟悉与怀念的感觉。 黎走到小镇边缘,摸出包着卤牛肉的布包,犹豫了下,将其扔向了悬崖底部。 她想要和枢密府为敌,就注定会成为所有方士的敌人,这样的例外还是不要再见了的好。 “我当什么在捣鬼,原来是一只狐妖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 黎尾巴顿时竖了起来,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十步开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 那是一名高大的人类雄性,身高接近六尺,肩膀差不多是正常人的两倍宽,加上一身漆黑的高领袍,在隐暗的月光下形如一座小山。 如此魁梧的人,居然能毫无声息的来到自己面前? 她心中警钟顿时大作! 还有对方肩头那三道红色刺绣……她虽然不清楚枢密府官员具体的级别划分,但拥有三道横杠的方士,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吾乃霸刑天,启国南地镇守。”银色面具下再次传来了对方的声音,“你的名字是?” “……你无需知道。”黎微微弯下身子,露出嘴角獠牙。 “别急,这只是第一个问题。”霸刑天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个问题,你来青山镇扰乱我大启士考,目的又是什么?” “而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谁指使你来的?” 黎冷笑一声,“我就不能是自己想来?” “妖几乎不会涉足人类领地,像野兽一样活在旷野森林里才是你们应该做的。何况士考举行地是枢密府的机密,如果没人指使,凭你也能找到这里来?” 霸刑天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做了个虚握的姿势,“现在不回答不要紧,我可以给你思考的时间。等我抓住你,一点点掰断你的关节,扭下你的手指时,你就能一次性说个痛快了。” 狐妖凝视着霸刑天的同时,霸刑天也在审视着她。 第一天九人淘汰,第二天就暴增到了七十四人——虽说士考中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大部分退出考生一脸惊慌不定的模样,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霸刑天依稀记得,三年前的隐没岛士考,也出现过相似的问题。不过那场考试的内容本就跟精神承压力有关,加上他那时还没法越过监考官直接插手考试,因此最后以不了了之而告终。直到这轮青山镇士考,他才陡然想起两者的联系。 令他意外的是,罪魁祸首竟是一只狐狸。 狐妖擅长魅惑与幻术,倒能合理解释考生为何各个心神不宁,可霸刑天想不通的是,为何对方只是恐吓,而没有直接动手。妖怪仇视方士再正常不过,特别是这种专程找上门来的,找到机会后理应大杀特杀才对。 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对方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而这样的目的,通常不是一般妖的脑袋能想得出的。 况且连着两次士考,都能找到其中一处考场作祟,更让霸刑天倾向于这一猜测。 狐妖的年岁看上去不大,这意味着她实力有限,最好能抓活的,再用严刑拷打来获得幕后指使者的消息,这才是稳妥之举。 “我问你,你杀过妖吗?”黎沉默许久后开口道。 “当然。”霸刑天不假思索道,“数量还不少。” “那种跟人毫无瓜葛,甚至与世独居的妖呢?” “有什么区别吗?我把它们碾死时,可没兴趣去询问它们的生平。” “那么……你就不能算无辜者了。”黎深吸一口气,双脚猛地发力,向离弦之箭一般朝霸刑天扑去—— 她主动发起了进攻! 既然要与枢密府为敌,那么就无可避免的要和高层方士交手,而眼前的这人,便正是高官中的一员。若能在此将其斩杀,必可有效削弱枢密府的实力。 刹那间,霸刑天感到一股滔天杀意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地仿佛化作了血海,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喉咙,粘稠的像是要堵住呼吸一般。身边的花草、树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残肢断臂与散落的内脏。 寻常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别说战斗了,就连保持站立都不是一件易事。 攻击的同时发动幻术,来增强自己的胜算么?霸刑天不禁暗赞,还真是一套好招!可惜,别人或许会被尸山血海所震慑,他只会觉得热血沸腾! 双脚稳稳踩住地面,同时身子略微侧倾,他将右臂拉至极限后全力挥出,朝狐妖冲来的方向直击而去! 随着碰撞的巨响,幻象应声而碎! 漫天血光如琉璃般瓦解剥落,狐妖倒飞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而他仅仅向后退了两步。 黎再站起来时,右手五指已有了明显变形。 “我曾在军中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早已见惯了鲜血横流的沙场,你的招术只会让我更加兴起。”他举起双手,只见那对巨掌竟没了血色,而像是花岗之石聚成,其半透明的纹理和石头别无二致,“对付你,我只靠这双手掌就足够。” “艮术,归申?”黎皱眉道。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霸刑天沉下声来,“方术不得轻易外传,就连世家亦不例外。不止违反此令,还将其传授给妖……我越来越想找出你背后的那个人了。” “你尽管试试好了!”她再次俯身冲出,不过这一回她没有选择正面强攻,而是拉出了一个z字路线。 “喝!”霸刑天大吼一声,原地摆出迎击姿势——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他最熟悉的战法!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任何诡计都不足为虑! 奔行中,狐妖居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符箓。 何等叛逆!霸刑天不由得大怒! 他恼怒的不是区区一只妖怪,而是将方术传给妖怪的人!妖类生来就能感气,还具有无需教导亦可施展的本能术法,在天赋这一点上,妖比人更胜一筹。它们最大的劣势,在于本能术法基本固定,比如狐妖多变,善于扰乱神志,只要克制住这一点,它们便无计可施。 正因为如此,将方术教授给妖是绝对的大忌,也是全体方士的共识。现在却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违背枢密府的禁令? 此人死不足惜! 尽管这般,霸刑天却毫无退避之意。天性便是天性,妖怪由于本能术法的缘故,想要施展其他方术原本就大打折扣,而他已看清,那张符分明是乾符。即使不清楚具体的笔画,但狐妖属「坎」,和「乾」已差了一个「巽」位,就算能成功激发,效果只怕也极其有限。 更何况她已废了一只手,单靠符箓引导的二重术,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在穿过一片草丛时,黎尾巴一扫,将一大片杂物甩向了他。 这是什么伎俩? 只有幼童打架,才会用上此种可笑手段。 就算飞来的是数十把匕首,被艮术归申—不动明神附体的他也丝毫无需躲避。 霸刑天张开双臂,朝黎抓去——这一次,他决定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折断掉。 就在一片碎石杂草飞溅中,他看到了对方紧闭的双眼。 以及几只被一同扫过来的萤火虫。 “乾术,为寅!月耀光!” 刹那间,一道皎洁的白光在两人中绽开,填满了霸刑天的全部视野! 第十二章 不动明神 竟然是……就地取材? 她的目的不是那些杂草,而是草丛里的萤火虫。 符箓加上引子,令月耀光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三重术,即使是狐妖不擅长的乾术,也依旧让霸刑天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中。 好算计!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径,用力合上双臂,结果什么也没能抓到。 紧接着,他的背后传来了呼呼的破风声。 这个过程发生在转瞬之间,一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霸刑天几乎是下意识转过身,朝着风声袭来的方向挥出双拳! 又是一声巨响。 但这一次,对方并没有飞出去。 相反,霸刑天感到手臂前端传来了一股巨力,连不动明神也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 白光消失,他的视野刚恢复,便看到了一只硕大的巴掌。 女子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比人还要高出半截的巨型狐狸,它的爪子如刀般锋利,并已浅浅刺入他石头般的皮肤中。如果自己不是靠反应挡下了这一击,结果恐怕会完全翻转过来。 但即使如此,现在他在狐妖面前,也已没了力量上的优势——变回妖怪形态的她虽然无法再施展幻术妨碍意识,但体力与速度都得到了全面提升,而且幅度大得有些出乎霸刑天的意料。 感到自身的方术正在瓦解,他不再收力,身子猛地向前一撞,用肩膀顶开了那对巨爪,接着拔出了背后的重剑。 一记由下至上的逆斩,将狐妖逼退开来。 “不是说,对付我只靠双掌就已足够吗?” 黎吐出一口浊气,用变了调的嗓音缓缓说道,同时心中也在暗自惊讶。 这人力气未免也太大了点吧,大到完全不像是一个方士了。刚才那一掌的威力,就算是岩石都能拍碎,却被他靠肉身抵挡下来。 还有那把剑是怎么回事,一般方士不都使用桃木武器,以便对付魍魉鬼怪么?这家伙为什么拿的是金铁剑,而且剑身长宽堪比普通人……他平时就是这样除祟的? “我承认小看了你。”霸刑天坦然道,“想要控制力度,以活捉为目的,仅凭我一个人确实困难了点。” “虚张声势!” 黎张开前爪横扫,却被对方生生格挡在原地。 “再来!”霸刑天大声道。 她咬咬牙,连着左右拍击数次,却都未能突破前者的防御——看似实沉无比的重剑,在他手中却能上下翻飞,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并且他承认前半段失利后,气势不仅没有降低,反而越涨越高。 “接下来到我了,看好!” 随着一声提醒,霸刑天劈出了他的第一剑。 朴实无华,却避无可避——这一击并不是随意挥出,而是卡在了她出爪时机之间,她根本来不及离开重剑的攻击范围,只能选择硬挡! 爪子与剑身接触,随后被依次砸碎,钻心的疼痛瞬间刺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这把剑有开刃,只怕她整个前臂都会被切断。 而霸刑天丝毫未停,第二剑紧跟而来! 这次伤在了腿部——虽然靠尾巴勉强拍开了剑锋,但依旧在毛皮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当对方举起重剑,即将斩下第三招时,黎猛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那高涨的气势,以及任由自己先出手的态度,全是计谋的一部分。看似粗狂豪放,实际上却是一环扣一环——让她多次攻击,除开寻找破绽外,也是令她以为对方要以力量硬拼到底。一旦捕捉到她无法变招的机会,便会立刻发起反击。 这种大范围的攻击避无可避,却又给她留了一丝余地,只会让她在受伤和被杀之间做出选择。一旦选择受伤,必定会步步陷入绝境,直到再无反抗之力。 所谓的“难以活捉”,不过是对方的幌子,他到现在所想的,仍是生擒她——仅仅是生擒的方式从双掌变成了重剑而已。 再被砍上几剑,她就真只能躺在地上任人揉捏了。 念头一闪之间,黎便毅然做出了决定。 面对第三剑,她没有让开要害,而是迎着剑刃扑了过去,同时将利爪对准了霸刑天。 这是一次两败俱伤的反抗。 也是她的回答! 利爪擦着对方的头颅划下,而重剑也在同一时间斩入了她的腰腹内。这一回,对方终于无法再快速拔出剑身了。 黎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甩尾,将霸刑天扫倒在地,接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小镇外猛地跃起,跳过深不见底的悬崖后,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密林之间。 “被发现了么……了不起。”霸刑天拍了拍身上带血的粗毛,撑地缓缓站起。 同时,一道笔直的裂痕出现在他的银色面具之上,并迅速扩大。最终面具裂成两半,哐的一声跌落在地。 他承认最后那一次交手,自己先行避让了一步,也正因为如此,第三剑没能令狐妖当场毙命。作为一地镇守,他完全没有跟一只妖怪以命换命的打算,但对方的判断与果决依旧令他忍不住赞叹出声。 利用不动明神之力,用重剑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击,令敌人在防御间疲于奔命,直至死于伤势积累,这是他最惯用的招术。 能在半途察觉到陷阱的人不少,但有勇气直面绝境,孤掷一注发起反击的却屈指可数。哪怕他们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也没几个能做到像狐妖那般出色。所谓的以命相搏,关键就在于一个“搏”字,招式之间若夹杂着畏惧与恐慌,自然无法逼迫他让步。看似拼命的攻击,一旦失去专注,不过是送死而已。 好久没有遇到过如此令他过瘾的对手了。 尽管对战经验仍十分欠缺,但光凭这份心气,就足以值得称道。倘若加以时日,说不定她也会成为能被枢密府记住的敌人。 不过……没有那个可能了。 第三剑虽有偏差,却依旧是致命伤,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连人影都没有,更别提愿意为妖怪治伤的医馆了,她靠自愈能力根本撑不了几天。 妖死后和寻常人等没什么区别,尸身会逐渐腐化,气则归还于天地。 这片青山就是她的墓地。 霸刑天捡起地上的重剑和面具碎片,转身朝吊桥方向走去。 …… 这就是……枢密府的实力么? 黎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袭上心头,她无力维持巨大化体型,重新变回了人的模样。 手部和腿上的伤还能勉强忍受,但腰间那道撕裂的横贯伤口,已让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能出现在青山镇的,显然不会是枢密府最强大的方士,可即使如此,她仍旧连一点获胜的希望都看不到。 更别提枢密府不止一个镇守,还有官衔凌驾于镇守之上的青剑和羽衣。 难怪“师父”多次告诫她,千万不要与枢密府为敌,也一定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没有别的期望,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不要来找我,也不要为我报仇,就当我从未有见过你一样。」 这便是“师父”禁锢她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她又怎么可能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 自从有记忆以来,她的大部分生活里,都有着那名青衣女子的身影。是她教会了她识字、书写、礼节与世间规则。哪怕对方从来不承认,两人之间有师徒关系,她也早已将对方当做了唯一的师父。 黎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枢密府找上门来。 青衣女子从此销声匿迹,而她也变成了一个人。 “师父”教过她许多东西,却唯独没教她如何与枢密府对抗。 她必须自己寻求方法。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了。 剧烈的疼痛令黎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摇摇晃晃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捂着腹部的手已被温热的鲜血浸湿。 她并不害怕死亡。 但在达成目的之前,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一旦她不在了,世间将没人再记得那名女子的名字,没人记得她曾在一片竹林中,捡到了一只刚诞生不久的狐妖。 她死了,师父也就一起死去了。 这份意识令黎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思绪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不行,不能留在群山中。就算霸刑天不搜寻过来,她也必死无疑。仅凭现在虚弱的身体,别说方士了,连那些循着血肉味道而来的野兽,都能要了她的命。 可她如今又能去哪里? 疗伤需要干净的水、食物、可供休息的场所,或许还得用上一堆草药。 而最近的城镇至少在五百里之外,她靠双脚走不出这片大山。 “要是没把那份牛肉……扔掉就好了……” 不知为何,黎忽然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年轻方士。 算了吧,她告诉自己,这种时候的期待只是软弱的附生物。对方的态度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的差异上,若是当他发现,自己已失去所有抵抗能力的时候,还会像之前那样坐下来对话吗? 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类本就是善变的物种。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师父”的故事告诉对方,让她的名字不要消失于世。 至于自己的下场会如何,那已是她无力去顾及的事。 第十三章 乱序 考试第三天,夏凡走进旅店大堂时,立刻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氛。 那便是安静。 正在吃早餐的人大概有十来个,如果是平时,相互打听消息或结交朋友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今天却谁也没有主动开腔。 不止如此,连他们坐的位置都拉远了许多,每个人之间至少隔着数步距离,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一般。 如果被远离的人是世家弟子,他倒还能理解。可偏偏堂内坐着的,都是普通考生。 甚至当他进来时,不少人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那眼神中若隐若现的冷光,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自己昨天在斐家面前的那番举动,已经传遍了青山镇,让自己成为了众考生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至于吧……如果他们真有这般“团结”,昨天早该冲破了斐家防线才是。 夏凡按下不解,按照昨日的惯例点了一份蒸窝头,以及一包卤牛肉。 就算狐妖说过不会再来,但……谁知道会不会真香呢?毕竟这个定理适用于任何一个多元世界,他提前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即便对方不来,他还能自己消化掉嘛。 吃完窝头,夏凡打算再去后山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多发现点什么。早上的露水虽重,蚊虫却相对较少,若沿着轨道周围走,或许可以比上一次探索得更远。 出了旅店,他意外的发现今天活动在青山镇里的人,似乎少了许多。 而前两天,哪里都能看到四处花钱打听的考生。 这到底是他们的钱不够用了,还是狐妖晚上太努力了? 就在夏凡暗想之际,前方的街巷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呼和,以及快速而杂乱的脚步声。 只见一人率先冲出巷口,神情惊慌无比,而后面紧跟着又跑出了四五人,手中都握有木剑。 显然,前者正在被追逐。 “夏兄!快、快跑!” 凑巧的,那个被追逐的倒霉蛋竟是熟人——魏无双。 还来不及等他避让,后面的那帮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两个就两个,我们人多,都围起来!” 话音刚落,其中两人便已超过魏无双,一步堵住了夏凡的退路。 这下他连假装看风景的机会都没有了。 望了眼呈包围状收紧的五人,夏凡头疼地拔出了自己的木剑,“等等,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心……他、他们在打劫考生!”上气不接下气的魏无双好不容易才答道,“我、我被他们用交换新消息的借口骗出去,到地方才发现情况不对——” “让你动手快点,非得给人瞅见破绽。”带头的黄衫男子瞪了同伙一眼,转头对夏凡笑道,“其实我们也不想弄得太僵,只要你们交出银子和药包,我可以让你们走。” “你们的钱花光了?” “还剩那么一点,”对方倒也没隐瞒的意思,“不过撑不到士考结束就是了。能挖到灵火的地方现在被世家占用着,我们只能等后面几天的机会。” “如果把钱给你,我怎么办?”夏凡指了指自己。 “你?”四人互相望了眼,露出一脸好笑的表情,“兄台,三年后再来如何?这次就先成全我等。”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 “喂,你少装傻了,这跟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被黄衫男责怪的矮个子向前一步,“到如今这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考官分明就不打算让大家都顺利过关,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在青山镇待得更久!我们兄弟只能集起这么多人,吃点世家弟子留下的小虾米而已。” “没错,像你们这样的,根本就没可能通过士考。”黄衫男子毫不掩饰道,“就算能躲今天,也躲不过明天、后天。现在的青山镇,早已不是什么安全之地,到处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据我所知,还有人打算向世家动手。所谓相遇便是缘分,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交给我们。” 夏凡不禁想起了之前在大堂里见到的景象。 原来如此……他顿时恍然,这就是气氛不对劲的缘由么。恐怕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察觉到,还在青山镇里的参考者,正在一点点从考生变成猎人或猎物。别说打听消息,就连正常交流都成了一件冒险之事。所以大家才会相隔老远坐下,一语不发。 至于他走进大堂时投来的目光,只怕其中既有防备,也有审视——审视他是否能成为一个理想的猎物。 “大哥,跟他废话什么。”另一个脸型颇长的“马脸男”不耐烦挥了挥手中的木剑,“就这一棒子下去,还由得他不给钱?能给他留件衣服穿,都算我们心善了。” “哥,我记得这家伙!”忽然有人道,“昨天就是他在斐念面前戏耍了大家!如果不是他,后面的人也不会生出退意来。这家伙恐怕和斐家是一伙的,不能轻易放过他!” “你也听到了?”黄衫男一脸为难的说,“我的话现在还有效,若是把钱和药包交出来,我让你们走。但等下就不好说了,别让我难做。” “喂,你能对付几个?”夏凡压低声音,扫了一眼魏无双。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和人打过……”后者战战兢兢回答道,全然没了一开始和他打交道时的那份自然。 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这场遭遇是不是一次真的巧合,不过就魏无双的反应来看,这要是演的未免也太逼真了点。 “算了,等下有人打你的话,你就护住脸,明白了吗?” “只用挡住脸就行?” “没错,只要脸没事,别人就不会知道你被暴揍过。” “啊?”魏无双不禁一愣。 而夏凡已经从怀里摸出了药包。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自找的!”黄衫男子一看见药包便什么都明白了,“弟兄们,给我上!” “蠢货,这么近的距离,你还想准备方术?”马脸男一马当先,怪叫着举剑扑上前来,“找死——” 他话还未说完,夏凡便将药包朝他脸上扬去。 包裹散开,漫天的灰尘与他撞了个正着 “这是……咳咳……是什么术法?” 回答他的是当头一剑。 随着一声闷响,马脸男被直接劈倒在地,再无动静。 夏凡趁着人群大乱,屏息出手,瞄准的都是对方的脖子、腰间、裆部等要害部位,确保一击就能令其失去战斗力。 这也是便宜师父教他的街头斗殴第一原则——先手必胜、后手遭殃。方士受到引气的影响,反应和速度本就超过一般人,以有心算无心,他这十年算是打遍长街无敌手。加上思路开阔、常能举一反三的“天赋”,连师父也称赞他天生就适合混江湖。 相比久经实战历练的夏凡来说,其他人就明显逊色了许多,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提防包里的东西,反倒一个个瞪大眼睛,想要看看他取什么药材出来。 这无疑加强了撒灰的威力。 “大哥,这、这好像不是方术,就是普通的灰!” “咳咳,我管它是什么,快给我……咳咳……干死那家伙!” 虽然在进入青山镇前,所有考生只准携带一个药包,但并没有禁止更换药包里的东西,或是自制新的药包。夏凡自然也不会只带一包灰尘糊眼,斗殴的第二原则便是不动则已、动若雷霆,不把敌人彻底打服绝不停手。 第二包灰撒完后,他身边已无一个站着的人。 黄衫男也不例外。 他被一击干净利落的斩击打中脖子,当场昏迷过去。 从出手到结束,总共也就十来秒。 魏无双倒是很好的执行了他的建议,开打的那一刻便抱头蹲在地上,除了满头灰尘以外,基本没挨几剑。 “起来吧,已经结束了。”夏凡说道。 魏无双这才小心翼翼的松手起身,他惊讶的环顾一周后,不敢置信的望向夏凡,“你……居然这么厉害?” “厉不厉害得取决于对手,而这些人……估计也是第一次干‘打劫’的事。”夏凡俯身抓起一人抗在肩头,“你也背上一个,我们得抓紧时间,免得他们再醒过来。” “再醒过来?”魏无双脸色一变,“夏兄,你不会是想把他们……” “你在想啥呢?”夏凡白了他一眼,“谋害考生会立刻失去资格,我只是要把他们丢到桥那边而已。当然,是在彻底搜刮之后。” 有无银钱并不是考试失败的触发条件,万一这伙人醒来后宁可住野外也要报仇一把,那就十分麻烦了。不如直接送他们过桥,只要扔过边界,他们就不可再踏入考场一步,也算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原来是这样。”魏无双稍稍松了口气,“对了……我被他们带到巷子尾时,看到那里还躺着两个人,应该是之前被骗的考生,要不要把钱还给他们……” “不必了。”夏凡打断道,“他们醒来后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就此退出或许对他们更好——若连这点情况都无法应付,考上方士反而是害了他们。” 魏无双微微低下头,眼中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你也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提前离开更好。”他没有避讳对方的心情,而是直言道,“这才第三天,钱银的影响就到了这个地步,接下去冲突只怕会愈演愈烈。有一点那个骗你的人说得没错,青山镇已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第十四章 夜行 把五人都处理完后,一上午时间也基本耗费得七七八八。 黄衫男提到的状况,正一点点变成现实——为了争夺继续留在青山镇的机会,考生之间开始互相攻击,这一情况甚至出现在了旅店和茶楼门口。 如果不是规则中有一条是“禁止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夏凡怀疑这群人会把店内都当做争斗之地。 “还好他们不会在茶楼里闹起来,”魏无双心有余悸道,“看来考官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未必如此。”夏凡摇摇头。 “夏兄何出此言?”他讶异的问,“考试规则里明确考生不得——” “不得干涉村民生活,但没有规定不准把旅店和茶楼砸了。” “这个……”魏无双一时难以转过弯来。 “想想看,”夏凡压低声音,“如果你在外面旅店闹事,砸坏一两张桌椅,店家会怎么办?” “只要赔钱就行,除非钱不够——”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愣住了。 “没错。”夏凡微微扬起嘴角,“若能赔钱到位,店家估计巴不得你把所有旧桌子都砸个遍,官府也不会处理这种小事。换到青山镇里,则相当于闹事不算违规,只有没钱赔偿才算违规。” 魏无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凡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知道以对方的见识,一定能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之所以没人动手,原因无非有两个。 一是大家暂时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二是手中的钱还不够多。 现在意识不到,不代表之后几天仍没人意识到;同样的,现在钱不够多,不代表接下去几天也会如此。随着不断有考生被淘汰,那些钱银也会逐渐集中起来,直至形成“巨头”,这种趋势几乎是必然的。 到最后一两天,只怕留下来的考生中会存有大量钱银,即使砸碎几张桌子,或是旅店的房门床铺,也能赔偿得起。 面对必定不够的灵火,从其他考生手中获取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届时会发生什么,夏凡闭上眼都能想象出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茶楼还是在旅店房间中,整个青山镇都会变成狩猎场。可以说谁能聚集起更多钱银,谁就能彻底占据主动。 魏无双的脸色都变了。 这样的局势发展对他而言,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 或者说,对每个考生都是最糟糕的一种。 信任与合作将不复存在,甚至那些临时凑起来的团伙,都要时刻提防来自内部的袭击——毕竟考官要的是装满灵火的罐子,而不会在乎罐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向夏凡拱拱手后,同乡一脸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他则在茶楼二层找了个靠边的桌坐下,点了份吃的,一边吃一边观望起旅店那头的情况来。 到这一刻,士考的核心内容似乎已经浮出水面。 只是夏凡心中仍存有不少疑虑。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规则都对世家弟子太有利了点。比起临时拉帮结派的团伙,他们内部无疑要稳定得多,更有甚者说不定在考试前就已经确定好了名额分配,只需一小部分人专心陪考,就能令整体获得最大利益。 虽说人脉和家世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但如此一来,选拔出来的方士也都会带着世家背景,启国王室应该不会期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才是。 当然,士考的政治目的并不是他现在需要思考的东西——无论上面如何考量都跟他无关,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拿到一瓶灵火,以确保合格资格。 …… 午夜子时,外面已夜深人静。 夏凡中断引气修行,微微叹了口气。都这个点了,狐妖还不出现,十有八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不会再来了。 带着一丝遗憾,他开始准备今晚的正事。士考允许带两套衣服,除开一套是常见的罩袍外,另一套则是他亲手制作的夜行服。和这个时代流行的宽松服饰不同,后者完全遵循了简洁易用原则,没有纽扣,袖、身、帽一体,腕部、肘部和胸口皆缝有一层牛皮,以提高耐用性。 衣服也不是纯黑色,而是藏青面料——从理论上来说,最适合融于夜幕的颜色是深紫色,但限于染料水平,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不那么罕见的深蓝色。至于黑色……它看上去最像黑夜,可一旦在有光的地方,一团移动的“阴影”很容易引起注意,隐藏效果甚至不如灰色。 深吸一口气,夏凡从窗口翻出,贴着墙壁朝二楼爬去。 和光滑的混凝土墙壁不同,木质房屋的外缘有许多突出的楔头,天然就适合攀爬,即使像他这样的半吊子,也能轻松爬个好几层。 他之前花了一下午时间,都在观察世家弟子的住所与动向,最终选定了一间离自己住处最近的屋子作为行动目标。 如今灵火采集地被斐家、洛家、卫家轮流霸占着,能确切得到灵火的,也只有这三家人了。 而夏凡的计划,正是从他们手中偷取到一瓶灵火之源! 虽然不清楚里面住着谁,但身穿洛家蓝袍的人曾多次出入过此间房屋,并且个个高度警惕,进门前还会左右张望一番。考虑到世家弟子也有可能受到袭击,夏凡推测对方的应对措施应该是将灵火收集起来集中看管,而非交给个人携带。 同时他还注意到,这间房屋外的走廊一共连接着六间屋子,其中四间都被洛家人租下。若有人想正面突破,只要一声招呼,洛家就能迅速挤占走廊,形成一道难以攻克的防线。 世家连考试内容都不一定清楚,更不可能提前知晓青山镇的布置,这无疑是他们自己根据现场情况想出来的。 占据旅店高处一角,相互照应、易守难攻,不得不说,世家弟子的思路确实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老道。 不过夏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硬碰硬。 他一点点移动至房屋窗口边缘,单手解开腰间布带,将其环绕在挑出的屋檐横梁上,令自己固定在半空,同时取出一根发簪,从边角位置刺破窗纸,轻轻探入屋内。 这根特殊的发簪前细后粗,内部中空,透过它能勉强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夏凡扫视一周,发现洛家还专门安排了两人守夜,这进一步确认了他的猜测。 事不宜迟,他拿出药包,将一份混合草药填入发簪中,接着用火折点燃,小心翼翼的向内吹气。 这份由曼陀罗花、生草乌、夜牡丹、幻菇和冬蕨制成的草药,正是他师父的得意之作,号称千金难买,绝不可轻易外传。当它们被点燃时,冒出的烟雾轻柔而淡雅,无色无味,闻者只会觉得无比安详,有镇痛宁神之效。若是闻得久了,便会不自觉陷入昏睡,不到天亮不会醒来,其催眠效果远比黑市中那些蒙汗药、百步倒要好。 夏凡也亲自测试过几次,事实证明,这大概是他师父少数几件没有吹嘘的事——哪怕是方士,也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连师父被他药晕之前,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事后还连道睡得真香。 这也是他此次计划的最大依仗。若没有此物,他断不敢在第一天就将银钱花得七七八八。 事实上,夏凡的药包中只有一小撮药材跟方术有关,其中大部分都是伤药、迷药和解药——跟了师父十来年,方术知识没学多少,各种江湖伎俩和阴人的功夫他倒是略有小成。 由此可见,少刚正面,活着才有输出放在哪儿都是不二的真理。 吹了约莫半个小时,屋内已听不到任何响动。 洛家虽然有安排人守夜,但终归都是十来岁的孩子,要求他们精神高度集中的守在门口好几个小时本就不现实。夏凡没有点燃迷香之前,两人就已经瞌睡连天,迷香不过是稍稍推了他们一把而已。 夏凡轻车熟路的挑开窗销,用一块湿布捂住口鼻,翻身进入屋内。 这间厢房比他租住的要大上许多,且用纱帘隔出了内外两房,外面的算是客厅,靠里的那间才是卧室。 他拨开纱帘,轻手轻脚的搜寻一圈,很快便发现了此行的目标。 正如他所料,洛家将采集到的灵火全部收集到了此处,而且非常没有创意的藏在了床底。就着外房昏黄的烛光,他能看到床底至少塞着二十来个瓷瓶,每一个瓶口上都系着一根细绳。 这大概就是洛家最后的防御手段了吧? 尽管看不清这些绳子连着何处,但十有八九只要一动瓶子,就会触发绳子连着的机关。夏凡猜测那端估计是铃铛之类的玩意,可以第一时间提醒洛家人卧室遭到入侵。 当然这一点儿也难不倒他,毕竟学过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从床单一角割下两缕布条,就地取材卷成绳状,再根据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将两根布条分开绑在细绳与床架之间,使其合力方向与绳子一致。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夏凡才切断细绳。 失去束缚的绳子微微向后缩了缩,但很快被绷紧的布条拉扯住,维持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至此,取出瓷瓶已再无阻碍。 确认完瓶子里装的确实是灵火之源后,夏凡将其绑在背后,原路退回至窗边,再次沿墙返回了自己的小屋。 直到双脚落地的一刻,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整个过程竟意外的顺利,从出发到得手,前后也不过一个多小时而已。 “对于方士擅长干偷鸡摸狗这种事,我该说意外呢,还是理所当然?”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猝不及防的从背后传来,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第十五章 漫长一夜 有人趁他不在的空档,偷偷摸进了这间屋子? 不止如此,对方还目睹了他潜入洛家住所的全过程。刹那间,夏凡心里冒出了一个巨大的“危”字。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僵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夏凡试着取出火折,伸向桌边的烛台。 而对方并没有阻止。 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火苗驱散了黑暗,他也看到了来者的模样。 正是前两天都光顾过他房间窗口的狐妖。 这一回,她不再从高处俯视,而是倚坐在墙边,尾巴盘成一团,看上去小了许多。 也近了许多。 顿时,夏凡高悬的心又从天空掉回了地面。 “什么鬼,没事不要突然在背后搭腔好不好?这样搞会吓死人的你知道吗?” “原来你也会害怕。”她咧开嘴角,似在讥讽。 “废话,我又不姓机,当然会害怕。”夏凡没好气道,心中却感到有些异样——比起之前的嘲笑,她现在的话似乎少了那么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等等,自己这是肿么了,难不成对方不挖苦了他还不习惯了? “为什么姓机就不会害怕了?” “因为程序员没有写。” “程序……员又是什么?” “那是……不,还是忘了它吧。”夏凡发现自己没有讲冷笑话的才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的面色明显有些苍白,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虚弱了几分——这也是他一开始没能立刻察觉到来者是她的缘由。“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随后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如果只是生病就好了……”狐妖勉强笑了笑,正打算撑墙站起,忽然面色一变——只见夏凡大步迈到她身边,俯身下来,如一团阴影般笼罩了她。 一瞬间,拼死一搏的念头已跃于脑海,一并冒出的,还有对“师父”的愧疚与歉意。 然而夏凡却将手按在了她背后的墙上。 “这是……血。” 他看了看指尖的一点猩红,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 刚一开口,夏凡便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看看。”接着不由分说的扒开了她抱在胸前的手。 她虽有抵抗,可力道微不足道。 看到胸腹部的一片红黑,夏凡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尽管瞧不见伤口,但这出血量已明显超过了正常值,而且部分血液已然凝固,形成一团团黑色血块,这说明她受伤并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犹豫了下,他稍稍用力,从下方撕开了如湿抹布状的衣服。 对方不由自主要紧了牙关,像是在承受巨大痛苦一般。 一道半臂长的狰狞创口随即呈现于他眼前,最深处甚至能隐约看到肠脏。 这再一次让他确认了女子绝非人类。 换作普通人,这种伤口顶多撑上3-4小时,而更常见的情况则是在受伤当场就因剧痛而休克,不立刻采取急救措施的话十有八九不会再醒来。 当然,对于缺乏医疗技术的古代而言,撑得再久也没用——开肠破肚本身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不重要……”狐妖想要推开他,却没能成功,“听我说……” “好吧,最多一天前。”夏凡扫了眼周围,未发现斑斑血迹,“没有新的出血,难道内血已经止住了?总之,我没当过医生,兽医也没,只能尽量试一试了。” 说完他将她一把抱起,转身放回到床上。 “等等,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救你的命。” 正常人肯定是毫无希望了,但对方能凭借自愈力撑到现在,就足以说明其生命力之顽强。他对外科手术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无现代器材可供施展,所以能做的便只剩下最基础的急救手段。俗话说压倒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反过来,若把那根稻草拨下,或许还能换回一线生机。 换而言之,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夏凡先去旅店大堂要了一份热水——一般后厨总会备着一个不熄火的炉灶,以满足客人各种所需,加上观测灵火通常得在晚上行动,因此他的要求并不算奇怪。 只不过他掏出补衣服的针线要求放到锅里一起煮,并且强调一定要把水煮开时,还是招来的店小二异样的目光。 好在一两银子的“服务费”让后者立刻眉开眼笑,连连允诺照办。 接着他拿出卤牛肉交给小二,让其搅碎后放到粥里送过来。夜宵算是旅店的常规服务,后者自然也一并应下。 拿到这些准备好的东西后,夏凡回到房间,开始了他的应急处理。 脏兮兮的衣服无疑得全换掉,还有伤口周边的污血,都是潜在的感染源。对方这种时候意外的安静,既没有质疑,也没有反抗,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像是认命了一般。 用热水反复擦拭干净后,他拿起针线,低声道,“接下来可能会很痛。” “我能……喊吗?”她嘴唇微微开合,有气无力的问。 “不能,憋着。” 夏凡深吸口气,刺下了第一针。 对方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下。 这无疑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进行缝合,说是一种折磨也不为过。迷香或许能减缓痛楚,安抚心神,但他没办法在点燃迷香的同时进行缝合。 “人类,你是在救我……还是在故意报复我?”女子满头大汗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疗法。” “表皮有张力,靠它们自己很难愈合,缝起来不止能缩短愈合周期,更重要的是防止病菌入侵体内。另外,我叫夏凡。” 夏凡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缝合伤口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用小根缝衣针来回穿透伤口本身就困难重重,光是捏着那沾满血后滑溜溜的皮肤触感就够令人头皮发麻了。他一开始还想着尽可能缝得整齐美观,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只要能缝上,不管怎么下针都行。这无形中又进一步增加了受术者的痛感。双重压力之下,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水一点儿也不比对方少。 狐妖凝视他许久,才再次开口道,“……黎。”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 说罢她紧闭双眼,不再关注夏凡的动作,仿佛接下去任由他施为。 花了足足半个时辰,夏凡才算完成缝合作业——令他暗自惊叹的是,这期间对方始终没有叫出一声来,即使紧握的指甲刺破掌心,浸出的汗水将床单打湿一片,她也没有开过口。 最后一步是上药和包扎,虽然药是天然草药,但医馆里都拿它来止血和消炎,总应该有那么点作用才是。 忙完这些后,夏凡觉得自己竟有种脱力的感觉。自从学会引气入体,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不过此刻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他又去找店小二,要来了一套干净的床单与衣服,为狐妖进行了更换。干净清爽是愈合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哪怕是勤换绷带和贴身衣物,都能大幅降低感染的几率。 当所有处理都折腾完毕,天边已渐渐泛白。 这时他总算能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对方吃粥了。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么?”黎忍不住轻声问。 “想啊,不过能晚点再说吗,”夏凡手头不停,“我猜这个故事一定很长。” “……如果要从头说起的话,确实不短。” “那就等你吃完睡醒再说。”他耸耸肩,“你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估计待会就要散了。大伤后的第一次休息至关重要,不要和身体作对。我能做的都做了,至于有多少作用天知道,恐怕主要还得看你自身的愈合能力。” “你……不厌恶妖怪?” “我不厌恶你。”夏凡笑了笑,“你自己不也说了么,妖分很多种。人我也不是非得每个都喜欢的。”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吃完粥后,晕眩感如潮水般袭来,令黎昏昏欲睡。这种困倦甚至超过了伤口的痛楚,让人无法抵御。 只不过她现在似乎也不需要抵御了。 直到此刻,黎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来之前,她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包括对方态度大变、报告给枢密府,或是被残酷对待等等。她也不知道要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使对方耐下心来听她说完关于“师父”的故事,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 不问缘由,不提要求。 几乎是立刻伸出了援手。 甚至不容她反对。 黎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人做什么都讲究利益图谋,夏凡应该也不例外。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想要通过她来了解妖,她唯一疑惑的是,这点利益值不值得他这么做。毕竟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作为筹码的了。 意识渐渐模糊,宛如受伤的那天。 不过这一次,她却不再抵触。 朦胧的视野中,一个人影近在眼前,理应多加防备的情景,此刻竟莫名的安心。 在久违的平静中,她合上了双眼。 第十六章 误会(求收藏,推荐票!) 一晚未睡,夏凡却没觉得多疲劳,比起身体上的负担,精神压力才是大头。现在对方睡着,压力卸去,他反而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 这大概就是年轻的本钱吧,夏凡不禁感慨,大学时还能把熬夜当饭吃,上班后一过十二点就困到不行,通宵一次得花好几天才能补回来,没想到如今还能有重返巅峰的一天。 望着盛粥的空碗,他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简单收拾了下屋子,夏凡直奔旅店大堂,一口气点了平时两倍的餐点。 “客官,您慢慢享用。”小二很快上齐了早饭。 相较昨天相互猜忌堤防的气氛,今日的大堂要清净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起得较早,整个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颇有些包场的自在感。 看来早起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只是这份自在感在夏凡吃到第二份馒头时,逐渐转变成了诧异。 自己在这儿待多久了? 一刻钟?或者更长…… 这期间始终没有人踏入大堂——不管是从楼上下来的,还是从外面进来的。灵火只有在夜晚才看得到,通宵观测的人应该不少,现在正是返回的点。白天则便于采集,世家可能还需要占场,去得肯定是越早越好,两波人员交接的时刻,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见一个人影出入大堂? 夏凡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拿起了木剑。 就在他准备先回屋时,两名洛家弟子出现在了楼梯口。 她们并排而立,将通道挡在身后。 接着又有人快步走入大堂,占据了出口位置——这些考生同样穿着洛家蓝袍,目光则悉数集中在他身上。 两拨人如此整齐划一的节奏,让夏凡瞬间意识到,恐怕这都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不是他起得太早,而是洛家提前控制了旅店的人员流动。 对方等的,就是他走进大堂的那个时刻! “不错,你的观察力比我预想的更敏锐。”伴随着一个好听的声音,洛轻轻出现在了大堂门口,“可惜你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尽管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夏凡仍听出了里面压抑的愤慨与恼怒。 不是吧,这么快就发现是自己干的了? 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如此大的架势,显然洛家对此有着极大的把握。这种时候再矢口否认,倒有些自找没趣了。 思及此处,夏凡索性承认下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确定的?” “洛悠儿!” “在在,师姐。”一个有着一头卷短发的小姑娘连忙站出来道,“是味道!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夏凡一时有些恍惚,“啥?” 她摸了摸鼻子,“我擅长的方术能让我追踪十里内味道的流向。偷盗者正是通过窗户进入屋内,并在师姐床边——” “说重点!”洛轻轻咬牙打断道。 “喔,”洛悠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总之,我根据这味道,找到了源头一二九号房。而店家说里面只住着一个人,那就是你!” 害,原来不是用舔的方法。 夏凡摊开手,“考试可没规定不能使用江湖手段。而且这儿是旅店大堂,在此地动手,你就不怕违反士考规则?为了一瓶灵火,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么——” “为了……灵火?”洛轻轻拔出木剑,“无耻!亏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本以为你是个不错的人,没想到竟卑劣至此!” “等等,有这么严重?” “多说无益!”随着一声轻叱,她闪身朝夏凡冲来,手中的剑影犹如一道惊鸿,直指他的颈脖。 夏凡只得挥剑招架,试图用力量压倒对方。 但两剑并没有相交,洛轻轻的剑尖只是稍点了一下剑身,便自然滑开,仿佛借力一般刺向他送上来的碗口。 他顿时变色,直接松开剑柄避开这一击,同时换手抓住剑身,把木剑当锤子朝对方砸去。 而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并未给她造成任何麻烦,只是简单一晃,她便闪身躲开了他的反击。 仅仅一个回合,夏凡已落了下风。 毕竟换成真剑的话,他不可能换手去握剑刃,一招就被打落武器,结果可想而知。 这就是洛家天才的实力? 接下来的几次交手更让他确认了一点——眼前的这名女子和之前赢过的那些人都不同,在用剑方面,她已趋近于收放自若,技巧上的娴熟弥补了力量的不足,是个真正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好手。 而他光是应付这连绵不绝的攻击,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嘶——” 又是一次虚晃后的斜刺,洛轻轻举剑前冲,插向了招架不及的夏凡胸口。 在他竭力侧身之下,木剑贴着皮肤划过,竟将衣服扯开了一个大破口,藏在内兜里的药包和杂物顿时洒了出来。 他心道不妙,尽管对方拿的是木剑,但被捅中的话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若是运气不好,断上一两根骨头都正常。 这么打下去落败是早晚的事! 问题是要如何反击? 虽然受到师父的耳濡目染,他对江湖伎俩颇为精通,但不代表他只会这些。作为少数能感知到气的人,方术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只不过那个术……属于「震」法,威力难以控制,并且经过他改良后,哪怕二重施展也有可能致命,不到万不得已,夏凡不想把它用在同期考生身上。 为了一瓶灵火而拼上性命,这也太荒谬了。 还有这家伙也是,不就是拿了她一瓶灵火之源吗?连无耻和卑劣都扣上来了,真是不可理喻—— 等等……夏凡忽然一怔,他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某些重点。 「你的观察力比我预想的更敏锐,可惜你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偷盗者正是通过窗户进入屋内,并在师姐床边——」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了两人之前的话。 难道当时那间卧室是给洛轻轻住的? 喂喂,不是吧……这岂不意味着自己在迷晕众人后,独自潜入了一名女子的闺房? “停、停一下!”夏凡堪堪避开对方的攻击后喊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无礼之事吧?” 洛轻轻脚下猛地一踉跄,凌厉的招式顿时乱了套。 “不然呢,”洛悠儿嚷道,“师姐早上醒来时,发现被子都掉地上了。味道也能表明,你在床前待的时间最长——” “你给我闭嘴!”洛轻轻投去一个足以杀人的眼神。 后者连忙捂住了嘴巴。 夏凡惊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二位不要坏我清白好不好?”他一边躲剑一边为自己辩护道,“我进去时根本没注意床上躺着人,又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何况瓶子就藏在床底下,在床边待最长时间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被子掉了这种事……就不能是你睡相不好,自己踢掉的么。” “哇……师姐,他脸皮好厚啊。”洛悠儿感慨道。 “你当然不会承认,我也没指望你承认。”洛轻轻咬牙切齿的重新举起剑,“士考规定不得谋害考生,但把你打个半死我还是能做到的!” “若我能提供证据呢?” 这句话让她的脚步停顿下来。 “什么证据?” “味道。”夏凡一手指向她的师妹,“你有用香囊吧?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必定会和你贴得非常近,如此一来,身上肯定会残留下一些相似的气味。让你师妹好好闻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可店家还说,你晚上要了一盆热水。”洛悠儿嘟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洗干净了。” 干,这店小二怎么只要给钱什么都说啊……还能不能让客人有点隐私感了。 “你觉得我现在这模样,像洗过的样子吗?” “……”洛轻轻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他是不是洗了,你闻一下就知道。” “呃,可是师姐——” “去,我要听最详实的回答,”她微微眯起双眼,“师—妹。” 大概是感受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杀意,洛悠儿打了个哆嗦,只得无奈的走向夏凡。 靠近后,她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在面前,随后轻声道,“巽术归戌,寻风!” 叶子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洛悠儿将烟吸入,围着夏凡嗅了半天,神情逐渐复杂。 “答案呢?”洛轻轻的声音也愈发冰冷,仿佛只要师妹一点头,她就会立刻动手。 “那个……师姐,他身上没有你的味道。” “啥?”她已经迈出的脚又收了回去,“你可确定?” “这么近闻,不会有错的。”洛悠儿嫌弃的摆摆手,“而且他不止没洗澡,只怕后半夜都没有消停过。” “怎么说?”洛轻轻追问道。 “有腐败的臭味,泥巴和青草味,还有……血味。”她跑回师姐身边,“之后你到底去哪了?” “原路返回时不小心摔了跤而已,还好当时离地面比较近。”夏凡故作轻松说,“现在你能相信了吗?老实说,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找瓶子上,连床上躺着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但你还是进去了。”洛轻轻低声道。 “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对此深表歉意。”夏凡此刻完全能理解对方的羞恼与愤怒,在这个时代,未婚少女的清誉绝不是件开玩笑的事,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一辈子的悲剧。“我绝不会把此事说出去,只要你的同门——”他这时才注意到来者都是洛家女弟子,“她们不说,今后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沉默良久后,洛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松了口气。 “那瓶灵火之源……” “是守夜弟子的失职,分配名额也会从她们之中扣除。”洛轻轻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至于她们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个人不作干涉。” “还有这酒馆的东西……”夏凡扫了眼一地狼藉的大堂——刚才对方明显动了真火,自然不会顾及到两人身旁的桌椅。 “只要照价赔付,就不算违反规则,洛家会处理妥善的。” 果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或者说规则中的「陷阱」。 “另外你的衣服,我会让店家送一件新的来。”洛轻轻咳嗽两声,“这件事……我也有……”说到一半时,她声音已低到微不可闻。 “你是说,你也有做得过火之处吗?”洛悠儿歪头道,“声音太小的话,别人听不到的啦。” 理所当然的,师妹换回了重重一记手刀。 “那么,我先告辞了。”洛轻轻收起木剑。 “不送。” 夏凡没法学对方那般干脆利落,他还得捡回自己洒落的药材。 就在这时,已经朝楼道口迈开半步的洛轻轻又停了下来,她惊讶的望向夏凡,“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对方已经蹲在他面前,从零散的杂物中捏出了一片金属造物。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洛轻轻的神情,竟似乎比之前问责时还凝重了几分。 第十七章 历史 她拿在手中的,正是那枚在后山发现的青铜片。 夏凡微微一愣,“你认识这玩意?” “你没听说幽州洛家,万物天识吗?”仍捂着脑门的洛悠儿嘟囔道,“全国的书馆有一半都是洛家开设,幽州本府更是珍品藏书过万,论世间学识,没人比得过洛家了。看你长得也像模像样,没想到是个土包子……” 感情她们家是开图书馆的? “这是一枚铸钱,又因为形如刀刃,也有人称它为刀币。”洛轻轻说道,“据我所知,只有永国才使用这样的钱币。” “永国?”夏凡想了想,并未在记忆中检索到相关信息。 这下连洛轻轻的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那是一百多年前的王朝,因为永王暴虐无道,终被新的六王取代,永国也一分为六。而大启,正是其中之一。” 夏然突然意识到了对方凝重表情的由来—— 那岂不是说,这是前朝的“遗物”? “之后六国都对永国余孽大肆清剿,任何留存永朝物件的行为,皆是重罪,钱币当然也不例外。若是被告发,举报人赏钱百两,而后者轻则流放,重则——” “等、等等……”夏凡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东西跟永国有关,只是觉得造型独特才捡回来的,你可别乱说啊!” “真的?” “就在青山的盘山道上,离岔路口差不多七八百米……呃,我是说约莫两里路。那里除了有青铜币捡以外,还有木制的轨道……” 说着说着,夏凡的声音慢了下来。 他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丝隐约的笑意。 “喂……莫非你在忽悠我?” “忽悠?奇怪的构词。”洛轻轻耸耸肩,“我说的并非谎言,只不过没说是现在。事实上,清剿之事也就最初二十年比较频繁而已,到现在哪还有什么永朝潜藏者。虽然它被冠以永之名,但这世上并没有东西可以永远存在。如今你就算收藏刀币,也不会有人来管你,所以不用那么紧张。只是考虑到我们进来时携带的东西都被监考官搜查过,因此这玩意很大几率应当是青山镇里发现的。” 夏凡半晌没能接上话来。 她这绝对是……报复。 没有什么比见识上的压制更令人堵心的了,想要反击都无从下手。 “后山两里路的地方么……”洛轻轻思索了下,“看来有必要去证实下。” “那儿连条小路都没有,想要上去至少得好几个人一起,大师兄知道了肯定会有意见。”洛悠儿劝阻道,“我们现在既要分人协助方家,还要提防像他这样的人——”说到这里她看了夏凡一眼,“留在旅店的人手恐怕不够。” “我会去和他解释的。”洛轻轻执意道,“毕竟这地方实在有些古怪。” “你也觉得不对劲?”夏凡问。 “告诉你也无妨,”她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采集灵火的地方……那些坟堆都埋得很浅,似乎是临时挖掘出来的。还有,我们找到了两个被废弃的岩洞,就开在山壁之中,规模还不小。” 夏凡心头一跳。又来了,大型人工建造物的遗迹,就和盘山道上的木轨一样。“里面有存放什么东西吗?” “我们只找到了几架木鸢。” “木鸢?那是什么?” “喂,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啊。”洛悠儿嚷嚷道,“就是大号风筝啊,最大的比人还大,蒙上兽皮便能带人飞上百步距离。难道你连《巧工述》都没读过?” 呃……还真没,他跟着便宜师父流浪江湖的时候,连肚子都不一定能填饱,哪还顾得上看书。不过夏凡也清楚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一个用来埋人的地方,为何会存放着这些玩意。青山镇的居民对此事又知道多少? 他正准备再问几句时,另一名洛家女弟子匆匆走进了大堂,“师姐,外面快要拦不住了。” “是我超时了,放他们进来吧。”洛轻轻吩咐完后望向夏凡,“你还想再去一次后山吗?” 和你们一起?“不了。”夏凡颇有自知之明,在旅店大堂对方还会束手束脚,在野外那就真不好说了,“我已经拿到了灵火之源,接下来几天只要守好它就行。” 洛轻轻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大堂。 洛家弟子也依次散去,当其他考生一窝蜂涌进来时,只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大堂。 从封锁到离去,前后也不过一刻钟时间。考虑到她们的反应时间仅为早上发现房屋被入侵后的这一个多小时内,夏凡对洛家的协调性与组织度有了新的认识。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黎已经进入了不适期。 她的面色明显偏红,呼吸略微顿促,汗水不断从额头冒出,打湿了垂落的发梢。 直到这时,夏凡才有机会详细的打量对方的模样。 如果忽略头顶的那双耳朵,她现在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同样是黑色长发,白皙的皮肤,尽管沾着尘土与血迹,依旧能看出其姣好的底子。 她的眉毛不长,未经修剪的眉线还有些偏粗,并非美人的标配,不过相应也柔化了五官的锋锐感,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如果不是提前接触过,他很难将夜里一开口就是嘲讽的狐妖和眼前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而对方的另一个特点则是眼角处的一抹嫣红——乍看起来像是眼影,但细看的话便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妆容,而是天生如此。这抹红色将她的眼睛轮廓向外延伸了一截,并赋予她一股妖异的美感。 至于和头发同色的耳朵……夏凡偷偷伸手捏了捏,确认那是真的。对方的面颊边并没有第二对耳朵,他实在有些好奇狐妖脑袋的结构,以及她是如何从幼狐变为现在这模样的。 除了演化的奇迹,他想不出别的解释。 此刻黎的眉头正微微皱起,偶尔还会哼出一两声,似乎在忍受极度的痛苦一般。 夏凡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微观层面是如何运作的,但从各种常识与现象来看,病菌等细小生物依旧承担着生命圈底层的平衡工作,一旦体内受创,它们便是生存最大的敌人。黎能不能挺过来,基本就取决于这几天了。 他打来盆清水,为其擦去汗水,再将一块湿布搭在她的额头上——这也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 下午四时,青山深处。 “师姐,你确定我们还要再找下去吗?”洛悠儿撇着嘴抱怨道,“再过一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上山慢下山快,一个时辰足够大家回到镇里了。”洛轻轻无动于衷。 “问题不是时间,而是我们究竟要找什么。木轨我们发现了,刀币也找到了好几枚,但这最多只能证明那家伙没说谎罢了。”洛悠儿喘了口气,“你总不会想这样沿着轨道一路爬到山顶吧?那可是连镇子里的猎人都没到过的地方。” 洛轻轻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众人——大家虽然没有吭声,但脸上都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从登上半山腰到现在,洛家弟子差不多已在深山密林里搜寻了四个时辰,即使有术法的协助,想从密布的树林间开辟出一条可供穿行的小道也绝非易事。加上闷热的天气与蚊虫骚扰,更是放大了体力和精神的消耗。 如果换作其他人,只怕早就抛下她原路返回了。 最关键的是,她确实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东西,没有目标也就没有心理预期,这违背了计划的制定原则。按道理来说,她根本不应该在目的不明确时,组织这样一场搜寻。 只是一股不安始终盘踞在洛轻轻的心头。 除开在灵火地发现的仓库遗迹,她还从师兄那里听说,斐家和方家似乎也发现了一些小镇的异常之处,例如几口枯井下方的排水渠特别宽大,且分支极多,以及一些岔路尽头竟被石门锁死,谁也不知道它们最终通往何方。 如果只为了采集灵火的话,枢密府会何要把考场设在一个处处透露着邪门的地方? 或许这背后的答案,才是士考能否合格的关键。 “再沿着轨道搜寻三刻钟,”洛轻轻思索片刻后说道,“如果还没有新的发现,我们就下山。” “诶,还要继续啊,我好饿……”洛悠儿有气无力的嘀咕了句,但迫于师姐的压力不得不从命。就在转身迈步之际,她身子忽然一歪,哎呀一声摔倒在草丛中。 “师妹你也太夸张了点吧,这就不行了么。”有同门笑道,“好歹也是修行之人,怎么体力连猎户都比不过。” “才不是!只是不小心被绊了下而已!”洛悠儿气鼓鼓的爬起来,将脚下的杂草踩倒,随后咦了一声,“这儿有条新轨道。” “你说什么?”洛轻轻略感意外的快步上前,低头查看了一番,“这是一条……岔道?” “轨道分叉了?可我们处在山崖上吧?边上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没错,我们走的是盘山道,如果它向内拐,还有可能通往山洞一类的地方,但它却是向外拐的。” 众人议论纷纷道。 洛轻轻沉吟了下,很快做出了判断,“我们跟着新木轨走。” “不继续向上爬了吗?”洛悠儿揉了揉脚踝。 “反正到不了山顶,不如看看这条岔道修到什么地方。”洛轻轻回道。 这一次,她们很快抵达了尽头。 穿过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后,一处陡峭的悬崖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十八章 青山埋没之物 “没路咯。”洛悠儿吹了声口哨。 不用她说大家也知道,木轨在崖边戛然而止,而山谷两端的宽度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搭出一座桥来的样子。 “我们可以回去了?” 她转过头,却看到洛轻轻沉默不语,其他师兄师姐也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修建轨道的人并不想去往对面,他们的目的就是这儿。” “为了抛弃什么东西?” “只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我同意。并且他们需要修一条专门的木轨来做这事,说明量还不少。” “那么……悬崖底下或许能找到答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呃,你们在讨论啥啊?”洛悠儿摸了摸脑袋。 洛轻轻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木轨加工不易,铺设起来也很费工夫,不是要紧之事不会随意分出条岔道来。既然曾经有人把轨道修到了这里,那就说明下面丢弃的东西说不定能帮助我们解开些许目前的疑惑。” “原来如此。”后者恍然道,不会很快又歪头问道,“那我们的疑惑……究竟是什么?” “……不,没什么。”洛轻轻扶额,决定忽略师妹的追问。她探头向悬崖下方望去,这条低谷似乎是从吊桥方向延续而来,将整座青山划成了一座半孤立的山峰;不过小镇前面的崖口宽度不过五丈,这里已十倍不止,而且高差也多了许多,往下五十多米后有云雾环绕,很难看清底部的情况。 “看来只能用方术解决了。”洛轻轻朝身后的同门点点头,“洛棠,洛长天。” “了解。” “交给我们吧。” 两人同时从腰包里掏出材料,前者是一只用红纸折成的鹤,后者则是两根羽毛。 洛棠将符箓贴在纸鹤上,接着伸手一扬,“乾术归酉,赋生灵!” 洛长天紧随其后,将羽毛指向仿佛活了的折纸,“巽术归辰,长风!” 羽毛转眼间变成了一团旋转的风球,并且缠附于纸鹤之上,而纸鹤更是扑腾了两下翅膀之后,直朝悬崖底部飞去! 穿入云雾的刹那,洛长天右拳虚握,大喝一声“破!” 只见纸鹤猛然炸开,一股狂风轰然而现,将雾气顿时将绞了个七零八碎。这股风力无处可去,又循着岩壁逆流而上,将山石上的一些杂草藤蔓连根拔起,夹带着一起冲出了山谷。 当风消散后,云雾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这是……延迟施展技巧?”洛悠儿讶异道,“师兄好厉害。” 将方术附着于物体上引而不发,等到了合适位置再激发,算是术的进阶控制技巧,要求熟练度和对术的理解更高一筹。对于他们这些还未通过士考的新手来说,已是难得。 “比起你师姐,我还差得远呢。”洛长天笑了笑,目光却投向了洛轻轻。 “不错,威力较之前有进步。”洛轻轻则只是简单评价了句,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山崖下方。 洛长天隐约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 “怎么样?有发现什么吗?”其他人也围上前来。 “距离稍微有点远,看得不太清楚。” “我们这儿视力最好的是谁?” “别急,等吹上来的雾气散尽,应该就能看清了。” “那个……好像是许多白色的石头?”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闹腾,但片刻之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一股令血液凝固的寒意从洛轻轻脚底升起,瞬间顺着背脊走遍了全身。 明明季夏的太阳还未落山,她却感到了冷。 “我……没看错吧。”洛悠儿咽了口唾沫。 “我看的东西应该和你一样。” “师姐,这下面的东西是……” “尸骨。”洛轻轻缓缓道。 不是一具两具,而是成千上万具——它们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隆起的山包,以至于让人第一时间以为,那是一片由白色石头构成的山岩。这些骸骨已不知道被抛在此地多少年,许多已经不成人形,但哪怕是这些不完整的骨头,已足以说明青山上曾发生过的一切。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洛悠儿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洛轻轻心里清楚,此次士考恐怕不会平静度过了。 …… 第五天清晨。 夏凡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从地上爬起,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狐妖,警惕的走到门边,“谁?” “是我啊,夏兄!”那边传来了魏无双急切的声音,“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你等我一会。” 他回身将铺在地上的草席收好,令房间恢复原样,才打开门闪身而出,“发生了什么事?” “镇、镇里的人都不见了!”魏无双极为不安道。 “……谁不见了?”夏凡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在吗?” “不是考生,是青山镇的居民!”他连忙摆手,“今早我按惯例去大堂吃早饭,结果店小二怎么叫都不来,后来人多了觉得不对劲,就去后厨找了下,结果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不在!” “今天停业?” “那也得通知我们一声吧。大家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茶楼那边跟着闹了起来,我们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不止是旅店和茶楼,而是小镇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确定一个居民都没有?”夏凡也觉得问题严重起来。 “是,甚至有人撬开了居民的房门,确认过屋里的情况。他们就好像……”魏无双咬咬嘴唇,“就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 “现在大家呢?” “都聚集在镇中央呢。” “气氛……应该不太好吧?”一想到之前考生相互提防暗算的模样,夏凡忍不住皱起眉头。 “大家都在吵,除开居民不见这个变故外,还有前几天起纠纷和伺机报复的。” 他想了想说道,“我们也过去吧。不管如何,那里总归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还有什么新发现,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夏兄说的在理。”魏无双点点头。 “等下。”夏凡刚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转身钻进了屋内。当他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个瓷瓶。 魏无双看到瓷瓶愣了愣,“莫非你已经……” “没错,运气好凑够了一瓶灵火之源。” 他决定带着瓶子跑主要是为了打消洛家偷摸进来的念头,万一趁着这变故,对方分人偷家,取回灵火还好,被发现屋里还躺着一只狐妖就麻烦了。 让洛家人看到瓶子在他身上,至少能让对方不去打他住处的主意。 “夏兄,你还真是……令人出乎意料啊!” 魏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说这些了,先去镇中央吧。”夏凡快步走出了大堂。 复行数十步,小广场已近在眼前。正如同乡所说的那样,现场乱成了一团糟。大家都在自顾自叫嚷,全然没有一个核心的声音。世家和散门之间更是彼此针对,界线分明——和半山腰岔路口的情况不同,那时散门总是来一批走一批,其实力难以与斐、洛、方三家抗衡,但现在几乎所有散门考生都聚集于此,人数上已远远超过了世家子弟。 可以看得出来,斐念等人的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这是监考官发出的信号!”之前被斐念教训过的“燕弟”高声疾呼道,“居民撤离就是要让我们打个痛快!如今灵火之源全都在世家手中,不把他们打倒,我们一个人也合格不了!” “没错,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大家不要怕,我们人远比他们多,只要一起上,斐念凭什么挡住各位?抢灵火,住厢房,做高官,全看这一搏了!” 斐家那边也不是完全沉默,立刻有人驳斥出声,“笑死人了,你倒是先上啊,不就是想让别人帮你挡剑,好趁机浑水摸鱼?” “我记得你,你之前就被斐念师兄一剑挑翻过,结果真正一开打,爬起来溜得比谁都快。装死这么娴熟,应该平时就没少练吧?麻烦各位看清了,被他怂恿的人都已遭到淘汰,他却还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应该不用我明说了吧!” 嘘声顿时四起,两边一时僵持不下,谁也压倒不了另一边。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准备“抢灵火,住厢房,做高官”,一部分考生则在争执其他方面的问题。 比如“食物”。 “你是说,厨房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剩下?莫非是被最先发现的那批人瓜分走了?” “哪能这么快,据我所知,旅店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暂停食物供应了。” “不会是撤离的人把吃的一起带走了吧?” “别说旅店了,我找遍了青山镇的民房,你猜怎么,所有米缸都是空的!这样下去别说和世家争灵火了,就连撑到士考结束都难。” “怎么会这样……” 类似的话题随处都可听到,就在众人陷入慌乱与不安之际,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滚过头顶。 “大家都静一静,请听我一言!” 夏凡意外的挑了挑眉,只见一名女子跃上告示牌旁的长桌,亦如初见时的模样。 正是洛家的洛轻轻。 “师妹!”另一位青年男子急忙劝阻道。 但她不为所动,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身上后开口说道,“我建议大家即刻退出考试,三年后再来!”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你说什么!?” “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要退出你们洛家先示范啊!” “没错没错!” 洛轻轻再次掏出一张符箓,盖住了其他人的声音,“听好了,这已不是能不能通过士考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青山镇!” 第十九章 大荒煞夜 “不是……青山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你是指枢密府在骗我们?” “既然你说它不叫青山镇,那它叫什么?” 这句话引得大家哗然不已,连夏凡也颇感意外。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对青山镇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枢密府。他也不是自己赶到这儿来的,而是根据路引先到的江临城,和一部分考生汇合后再由官府马车运送至此。 换而言之,他确实没有机会印证过,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叫“青山镇”的地方。 当然,这跟疏漏无关,此时的舆图——也就是地图,乃是一等一的机密文件,普通人根本碰不到。而受限于信息传播速度,一个城镇的居民不知道周边有几个村落也实属正常,如果没有专人引导,恐怕大部分考生都很难按时找到这个位于山岭之间的考场。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会向各位提出三年后再来的建议!”面对沸沸扬扬的众人,洛轻轻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事实上,这地方的真名为「倾山阵」!” “倾山阵?不会吧……”魏无双面色大变。 “呃,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夏凡则一脸懵逼,再次感受到了见识浅带来的尴尬。 便宜师父怎么就不多教些跟方术有关的常识呢! 全教他如何踢裆下药占便宜了。 “你连这个都没听说过吗?”魏无双讶异道,“相传它可是永国覆灭的源头。” 总算来了个能听懂的词,“永国……那是之前的王朝吧?” “没错,永王极尽奢靡,宫殿中黄金珠宝无数,地方官府投其所好,大肆征用民力开采矿山。直到永兴三十一年,此举激起天怒,引发了一场大荒煞夜,使得永国很快衰败下来,不到十年就彻底瓦解。”魏无双耐心解释道,“而传闻那场煞夜的起源地,就是倾山矿区。” “大荒煞夜……又是什么?” “这……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对方挠了挠脑袋,“毕竟这些都是我跟随父亲行商时听来的,只知道它是一种由众多怨魂造成的凶象。但凡被它掠过的地区,生者死,死者生,别说普通人了,就连方士陷入其中都九死一生。听说永国花费极大代价,才消灭这一凶象,枢密府也是那之后才独立出官府六部的。” 夏凡吸了口凉气,如果洛轻轻没说错的话,岂不是等于他们这群考生都处在极凶之地中心? 原本吵闹的人群也沉寂下来。 显然,如此震惊的信息需要时间去消化。 “你有什么证据吗?”“燕弟”再次高声质问道,“说这里不是青山镇,而是倾山矿区,总得有真凭实据才行吧!” “就是,谁知道你们世家是不是在哄骗我们,好让大伙自愿出局!” 洛轻轻露出一副早知道会如此的神情,她做了个手势,台下两名洛家子弟将一块灰不溜秋的东西摆上了桌子。 “这便是证据。各位可以上前查看。” 前排有人疑惑道,“这是炼制用的……陶范?” “不错。我是在后山上发现的它。”洛轻轻点点头,随后将自己上山、发现木轨以及尸骨堆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见过山谷里的景象后,我又朝山顶方向搜索了近一里路,才找到这个破损的陶范。它之所以被制成长条形,显然只为盛放烧熔的金属。” “而让我确定此处便是倾山的关键,正是陶范上的刻字。”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永兴二十八年,太湖金造局监制!” “永兴年……确实是永国所用的年号。” “太湖金造局?好像在哪听说过。”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可否为我等详细解释下?” “该金造局设立于永昌九年,和倾山金矿被发现为同一年。这些事迹都记录在《太湖纪事章》与《永昌录》里,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也有读过这两本书的人。”洛轻轻有条不紊道,“太湖金造局设立后,其主要供应地便是倾山矿区。如果这儿不是倾山,为何会出现此金造局的陶范?” 夏凡琢磨了会儿,才弄明白所谓的“陶范”,即是用陶土做的模具。 对方接着说道,“另外与书中印证的不止一处。根据《太湖纪事章》所载,为了增加产量,金造局强征了大量居民前往矿区,以至于许多村镇十室九空,直到永国覆灭后都未能完全恢复。众多人力被遣往倾山,却始终没一个能回来,现在我们知道这些人在哪儿了。此点也能解释,为何他们需要修建一条专门的木轨来运送遗体——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 “好、好……厉害。”魏无双喃喃道。 同乡的感叹此刻无疑也是大多数考生的想法,现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连之前的质疑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洛轻轻既然敢说出来,自然就不怕大家去查证。即使模具可以做旧伪造,山上的轨道和山谷间的尸骸却是造不了假的。几个关键点联系在一起,便基本构成了环环相扣的铁证。 虽然夏凡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两本书,但从书名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必读经典。一个大概是地区风物志,另一个勉强算半本历史,用简单易懂的话来说,都是课外读物。恰巧看过也就罢了,能记得如此清楚,除了天赋异禀外别无其他解释。 「你没听说幽州洛家,万物天识吗?」 他忽然想起了洛悠儿曾说过的话。 「全国的书馆有一半都是洛家开设,幽州本府更是珍品藏书过万,论世间学识,没人比得过洛家了。」 现在看来,洛轻轻本人或许就能算得上半个图书馆。 “请等一下,”斐念忽然站出来说道,“我记得大荒煞夜很难被完全消灭,每隔一段时间,它都会卷土重来,直到所有怨魂全部消散为止。因此大启才会设下倾山阵,将其危害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如果你的推断没错的话,岂不是说……” 洛轻轻微微颔首,“这个周期并非秘密,在《枢密府要纪》中有详细记录,差不多五年半出现一次。我算了下,下一次阴盛时期正好是两天之后。” ——而今天是士考的第五日。 换而言之,此次考试的最后一天,将出现大荒煞夜。 经过短暂的死寂后,人群陡然沸腾起来—— “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监考官呢?我要向监考官求证!” “你觉得枢密府会忽略这一点?恐怕这才是考核的关键。” “开什么玩笑!要么通过考试要么死?老子才不想把命赌在这鬼地方。” “难道当地人全部撤离也是为了躲避此劫?” “还不一定呢,有人想去后山确认下吗?” “说、说得对……目前都只是洛家的一家之言,我们可不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 考生们明显慌了神,广场中央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纷乱的争执,“没必要去了,我能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事实上,你们自己也能证明。” 这句话立刻吸引了考生们的注意力,大家一致循声望去,将目光集中在一名身穿灰衣,手持纸扇,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背后的八卦图已说明了其身份——正是方家弟子。 “那不是……方先道么?”魏无双压低声音说道。 “你认识?”夏凡问。 “嗯,我反正没打算通过考试,这几天基本就待在茶馆中打听消息,认识了不少人。”魏无双点头道,“方家虽不像斐、洛两家那么势大,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对于卜算断卦十分精通。而这位方先道,听说就是方家新一代里最擅长此法的弟子。” “你说说看,什么叫我们也能证明?”有人急切的问道。 “卦象早已说明了一切。洛家小姐所述之事,和我占卜的结果基本一致——那就是士考最后一天必有大灾,唯有抢占先机者方能逢凶化吉。”方先道打开手中的纸扇,不慌不忙的说道,“我知道这卜算之法极为高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掌握,但气的流动本身就是一种征兆。作为感气者,你们之中应该已经有不少人收到了警示才对。” “什么样的……警示?” “若我没记错的话,考试刚开始的两天,不少人都做过一场噩梦!”方先道啪的一下合拢纸扇,“梦是意识对天地之气的感应表现,虽比不上占卜精准,有时候却异常具体。还有比这场噩梦更明显的警告吗?淌着鲜血的红月,从地底爬出的死者,邪祟沾染活物,这若不是指大荒煞夜,还能是什么?” “噗。”夏凡一时没忍住,把口水喷了出来。 “夏兄为何发笑?”魏无双讶异的看向他。 “咳……没什么。”夏凡咳嗽两声,重新变回若无其事的模样。要不是狐妖此刻就躺在他房中,他说不定还真就信了这番鬼话。 然而其他考生却不会这么想。 “你说的这个……我做过!” “我也是!” “原来如此,梦早就提醒过我们了么……” “我当时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做过噩梦。” “居然有这么多人……看来那梦绝非偶然啊!” 在大家眼中,世家会欺骗散门,但散门总不可能联合起来欺骗自己。所有疑惑都烟消云散,短短一刻钟不到,倾山阵与大荒煞夜一事便已成为了众考生的共识。 第二十章 无可取代的证明 “没想到你居然会帮我说话。”见方先道走近,洛轻轻跳下长桌。 “这很奇怪吗?之前独占灵火地,不也是世家间相互帮助才实现的?”方先道摇了摇扇子,“虽然仅占一天这规矩,我方家并没有参与讨论就是了。” 一旁的青年男子,也就是洛家大师兄洛风卿忍不住皱眉,“此事并非坐在桌上充分协商而来,当时的发起者为斐念,且不巧没有方家子弟在场,只能说事急从权。何况散门人数众多,一天我认为是个合理的规定,否则他们真闹起来——” “行了,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方先道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即便是大荒煞夜,洛家也不会就此作罢,乖乖撤离青山镇吧?” 他问的是洛家,目光却压根没有放在大师兄身上,而是直望向洛轻轻。 后者点了点头,“如果是百年前的那场煞夜,洛家当然是避之不及,但它已经来来回回释放过多次,启国境内也没听说过有煞夜肆虐的传闻,因此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我想亲眼见识下。” “果然如我所料。”方先道轻笑一声,“而你们的法子,应该就是利用青山镇下方的那些井道吧?入口狭小,内部却纵横交错,易守难攻,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 洛风卿在对方提到井道时就已神色紧张,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他几乎是立刻接道,“可惜什么?” “可惜最好的地方已被我方家占用了。”方先道咧开嘴角。 洛风卿不由得一愣。 “不然你以为,斐家和洛家占着灵火地的那两天,我们在做什么?”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道,“卜算虽然不能准确断言事件详情,但提示危险和寻找躲避地却不难做到。采集灵火这事让你们抢了头筹,这次总该轮到方家先了。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唯有抢占先机者方能逢凶化吉。” “你……”洛悠儿急道,“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来故意气我们的吗?” “一点回礼罢了。”方先道微微一笑,“另外如果我是洛家天才的话,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所有众人。大荒煞夜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对我们而言依旧危险万分,如果仓皇逃窜的考生可以吸引一部分邪祟的注意,岂不是能相应缓解下自身的压力?还是说,你就那么急着想淘汰对手?” 不等众人回嘴,他便朝洛轻轻拱拱手,转身朝人群外走去。 “那么……两天后再见了,希望那时候你还安然无恙。” “这家伙,着实可恶!”洛长天愤愤道。 “可恶归可恶,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洛风卿则一脸责怪的看向洛轻轻,“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公之于众。此举除了把洛家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外,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轻轻,不是我想用师兄身份压你,只是你这两天着实有些反常——之前带着女弟子堵旅店大堂,接着又拉走一批人上山,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解释过理由。你难道不相信我?” 洛悠儿缩了缩身子,“呃……那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我没问你。”大师兄瞪了洛悠儿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方家比我们抢先一步,井道中堪用的地方本身就少,被他们这一占,我们还能留下几个人都不好说,整个计划基本得重来。何况还有斐家——他们对大荒煞夜就算知晓得没我们多,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你公布出来无异等于提前提醒斐家做好准备,给自己增加竞争压力。” 他顿了顿,语气又严厉了几分,“师妹,我不是不允许你有秘密,但你不应该将个人的利益凌驾于洛家之上。如果你不希望我将此事报告给师父与族长大人,现在就把这两天所行之事的缘由和想法都交代清楚!” “告诉你,你就不跟师父说了吗?”洛轻轻反问。 “……我得视情况严重程度而定。”洛风卿沉声道。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此次考试的本质,或者说……监考官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采集灵火吗?只要地方选得合适,普通人都能做到。而我们干了什么?利用人多的优势将散门排除在外,内部则商定分配结果,确保一部分弟子能通过士考。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洛风卿理所当然道,“强化自身优势,掩盖自身劣势,用强处击对方弱处,方能百战不殆,师父一直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洛悠儿和洛长天也跟着点了点头。 “没问题,可跟「方士」本身没什么关系。”洛轻轻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仅是如此的话,江湖门派比我们只强不差。想想看,如果是坞帮或地痞豪强加入了此次考试,他们能否通过士考?论人数,他们更多;论手段……”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有些恼怒道,“方术也不一定占优。真打起来,输的说不定会是我们。” 洛风卿摇摇头,“那些人连气都感受不到,根本没资格参加士考,你何必要做这种自降身份的假设?” “只是举个例子,方士之所以是方士,是因为他们能做到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枢密府需要的是方士,而非靠人数取胜的黑帮。”洛轻轻坦然道,“现在我知道了,我们的独一无二之处,或者说此次考试的本质。” “对抗……邪祟?”洛悠儿试探的问。 “不止。还记得我说过,枢密府的职责是什么吗?是维持这世道的秩序。”她将视线移向广场中慌乱的人群,“如果这不是一场考试……枢密府的方士该怎么做?” “唔,先通知当地官府,遣散民众,然后阻挡大荒煞夜的蔓延?” 洛长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认为采集灵火只是一个明面上的幌子,考试的核心是在这里的人才对——所有参与者都在进行一次邪祟事件的推演,不过扮演民众的,不是当地居民,而是考生自己。”洛轻轻迎着夏末的晨风,柔声说道。 看似波澜不惊的话语,却如一声惊雷般在洛家子弟心中炸开! “畏惧风险、害怕直面邪祟的考生,由我们来提醒与疏散;对于即将到来的煞夜,由我们来抵挡。无论处境有多么艰巨,维持秩序依旧是方士的首要任务。它和人数没有关系,也不分世家散门,敢于留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助力。江湖门派做不到这一点,地痞豪强也不行。” 洛轻轻挽起额前被吹乱的发梢,一字一句说,“这才是方士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我们无可取代的证明!” “哇,”洛悠儿第一个感叹出声,“被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整个脑袋都通透了!” “所以监考官才会选倾山阵作为考试地点……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愧是洛家新一代弟子中的天才!” 洛长天与洛棠也跟着夸赞道。 洛风卿则一时说不出话来,望着眼前这个迎风而立的女子,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对方越来越远,甚至有种只能看到她背影的错觉。 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记得以前洛轻轻一鸣惊人时,自己是打心底为其高兴的。 “好吧,我认同你的说法,若只是抢灵火的话,世家的优势确实大了些。”洛风卿深吸口气,“不过这和你封锁旅店大堂,以及不告知我就带人上山有什么前后联系?” “那个请恕我无可奉告。”洛轻轻眨了眨眼。 “师妹你——” 洛风卿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阵急促的喊叫打乱了他的追问。 “不、不好了!” 只见一名考生跌跌撞撞的跑进广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大事不好,我们被困在这镇里了!” “被困住是什么意思?” “你别说话只说一半!到底发生了啥事?”原本就不安的人群泛起了新一轮骚动。 “我发现镇民不见后,就想到吊桥那边看看情况,没想到、没想到……桥被人砍断了!” “你说……什么!?” 这个消息宛如一道霹雳,令在场的考生目瞪口呆。 唯有洛家子弟维持着镇定的神态。 “师姐。” “洛轻轻。” 洛悠儿、洛长天……以及其他洛家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洛轻轻。 洛轻轻知道,接下来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 她掏出第三张扩音符,再次登上长桌。 “大家不要慌,离开小镇的路不止一条!在灵火地的山脊间,我们找到了两个石窟,里面存放着几樽大型木鸢,虽然有些年代了,但骨架基本完好,修补下应该能用!现在我们要做的事便是搭建放飞台,做好撤离的准备。有愿意帮我一把的,现在就跟我来!” “跟我们来!” “跟洛家一起!” 其他洛家子弟纷纷帮腔道。 广场上扩大的混乱得到了抑制。 尽管仍有不少人争论不休,但至少在这一刻,大家有了暂时可以跟随的目标——就像溺水者身前的稻草,不管有没有效,都会想要去试一试。 一部分人开始向青山方向移动,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则是蓝袍双羽的洛家弟子。和三天前的情况截然不同,幽州世家此刻成了人群的领头者。 第二十一章 青剑之师 “你打算怎么办?” 断桥边,魏无双向夏凡问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夏凡蹲在裂谷前,打量着对面峭壁——两边目测距离在十五米左右,并不算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当大家发现洛轻轻所言非虚,岩洞里真有木鸢时,心态都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不安。 毕竟能保住性命才是重要的,这次失败了虽然很可惜,不过科举有屡败屡战者,士考也不必强求合格,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对夏凡而言,三年意味着了解这个世界的时间又要晚上许多,何况他已拿到了一瓶灵火之源,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过关,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就此作罢。可问题在于,他无法判断现在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 大荒煞夜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危险之处与应对之法又是什么,他了解的信息实在太少,以至于难以做出有效的分析和判断。 有一点可以肯定,士考是为了筛选优秀人才而设立,绝不是什么十死无生的“死亡游戏”,这意味着镇子里存在着可以安然度过煞夜的手段或方法。但那需要几个人协同完成还是单人即可?对天赋和术法的要求如何?若是对此一无所知便执意要留下,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上交给天来决定。 他始终没有忘记,枢密府是一个承担高风险的部门,考试有伤亡名额听起来合情合理。连便宜师父都反复叮嘱对付邪异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而大荒煞夜怕不是邪异中的邪异,一不留神折在其中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夏兄……要不你也跟我一起退出吧。”魏无双犹豫了下说道,“我知道兄台的本事远高于我,考入枢密府不过是早晚之事。既然如此,晚个三年也没什么,你看那些世家子弟,他们也不是个个打算硬撑的。” 从跟随洛轻轻的人来看,有放弃倾向的考生大概在两百左右,算上此前被淘汰的百来人,人数已经超过了参考考生的四分之三,其中不乏世家弟子。而剩下的四分之一里,肯定还有不少犹豫不决者,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面对可能发生的大荒煞夜时,都选择了回避。 不得不说,这是正常人的普遍思维——考试不值得拿命去冒险。 同时它还暗示着一个可能:士考最后一天不仅存在风险,而且风险还不小,使得三家无法庇护住所有参考弟子,否则他们就不会安排同门撤离了。毕竟要说对大荒煞夜的了解,在场的人里应该没有谁比得过洛家,他们的决策已能说明许多问题。 不过反过来想,决意留在青山镇的人已低于半数,按照过去接近五成的合格率来算,意味着只要留下,通过士考的可能性将成倍提升。 这还真是让夏凡左右为难。 “让我再想想吧,”他思忖许久后吐出口气,“堆砌个放飞台至少得花上大半天时间,等明天再决定也不迟。你倒是可以先排队,争取早点过去。” 见此魏无双也不好继续劝说,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夏凡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就算要走,也要等到没人时悄悄的走——毕竟除了他之外,房里还有只无法动弹的狐妖。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狐妖一起走,迎接他的保不准就是枢密府的大牢了。 暂别同乡后,夏凡回到了旅店。 打开房间门,他不由得微微一愣。 蜡烛不知何时被点燃,床头多了一个靠坐着的身影。 黎醒来了。 ……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在大伤未愈之前乱动。” 夏凡走到床边,注意到对方面色潮红,额角有细汗冒出,显然一个撑身坐起的简单动作,就耗费了她大量精力。 “我是妖,不是人类,并不像你那样脆弱……” 语气依旧如之前那般刻薄,不过微弱的声调暴露了其身体实际的状况。 夏凡撇撇嘴,爬上桌打开窗户,明亮的阳光顿时涌入屋内。 狐妖下意识的遮住头,“你要干什么?”声音中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慌张。 “让空气流通起来,一个通风的房间更适合病患恢复。”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对方——黎刚才挡的,显然是那双竖起的耳朵,考虑到他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这无疑是一个条件反射动作。“我又不是第一次瞧见了,没什么好遮的。再说了,我觉得它挺有趣的,至少不难看。” 黎反应过来后才缓缓放下手,不满的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 夏凡边说边掀开被子,检查对方的伤势,而这次狐妖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反应。相较于近距离接触,她竟更像是介意自己的外形一般。 绷带上有斑斑血迹渗出,应该是她擅自挪动身体所致,不过比起横跨腹部的伤口,这点出血量根本不值一提。不是那种能浸透衣服的大出血,就已经算好消息了。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就能恢复意识,并且遏制住伤势的扩大与恶化,黎之前的那番话倒也不是虚张声势。 换作人类的话,早就凉透了。 “没事不要乱动,老实躺着休息就好。”夏凡将她的身子重新按下,“晚上我重上一次药,顺便更换下绷带。当然,疼痛肯定免不了的,不过你连缝针都能坚持下来,换药应该不成问题——” “为什么?”黎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夏凡挑了挑眉。 “为什么……你要救我?”沉默半晌后,她重复了一遍。 “这是啥奇怪的问题,救一个合作的伙伴,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他居然说伙伴? 黎愣神了片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类这么称呼自己。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不对,她不能因为一个叫法而迷惑,人的行为皆被利益所驱动,这跟心性无关,而是人的本质。 “那可太多了。”夏凡耸耸肩。 这个回答同样令黎颇为意外,她原以为对方会继续掩饰下,没想到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黎忍住阵痛不断的伤口,喘了口气,“说说看?” “差不多跟之前一样,主要是聊天。不过我想将合作延续下去,最好是长期如此,毕竟想了解的问题实在太多,一两天根本不够。” 黎怔住,她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人脑袋没问题吧?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一个立志于成为方士的人,居然会想着和妖建立起长期联系——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去枢密府供职的? 考虑到之前他还敢说出“用了解来消除偏见,再普及到方士群中”的荒诞之言,或许脑袋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不行。”她断然拒绝道。 “为什么?” “我要向枢密府复仇,而你是枢密府的方士,我们迟早会成为敌人。” “为何事复仇?” “我的师父……”黎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被枢密府抓走了。” “可你明明说过你没有师父。”夏凡好奇道。 “因为她从未收过弟子,也不允许我叫她师父。事实上,我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她顿了顿,“自我悟事之后,一直将她当做师父看待。” “她是人类?” 黎点了点头。 “是因为和妖在一起的缘故么?不对……”夏凡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倘若真是如此,他们应该优先抓捕你才对,可听你的说法,枢密府并不像是冲着你来的。” “确实不是,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节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复仇的心情我懂,但你师父会怎么想?她真的希望你复仇吗?”夏凡决定利用自己被荼毒多年的经验,展开心灵鸡汤攻势,“毕竟你的对手是枢密府,用以卵击石来形容不过分,比起死于仇敌之手,我觉得你师父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侥幸复仇成功,得到的也只有空虚。人活着嘛,开心最重要,要不要我给你下……算了,这儿没有面。” “你在说什么啊?”黎一脸怪异的望着他,“谁跟你说我师父死了?” “咳咳——”夏凡差点被呛到,“没死?” “师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让我忘记她,当从来没有见过她就好。枢密府不会危害她的性命,只会让她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至于让我好好活着这点……师父倒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她咬咬嘴唇,“可我又怎么能忘记那些年的一切?如果抛弃这段记忆,我跟死了没任何区别,所以我要向枢密府复仇,要将师父从他们手中救出来!” 由于情绪激动,黎说到最后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了一丝血沫。 夏凡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等她平复后才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被抓的?” “……八年前。” 是了,她果然不止去过一次士考考场。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可能只是你师父的安慰之辞?”夏凡试着用平缓的语气劝说道,“毕竟过去这么久了,就算当时没死,现在也不一定安然无恙。枢密府要抓她,总归是双方有过节,既然落到仇家手里,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衙门的监牢你知道吧?普通的犯人扔进去,没几个月就不成人形了。” “我师父不是普通的犯人。” “棘手的犯人只怕会更凄惨——” “她遇到我之前,曾是枢密府的青剑。” “那估计很难幸免了……等下,”夏凡一愣,“你说啥?你师父以前是枢密府的人?青剑又是什么?” “青剑仅次于羽衣,相当于六部二品官。”黎缓缓说道,“师父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她只是叛逃出了枢密府。” 第二十二章 过关的方法 这是什么复杂的伦理关系?夏凡心中讶异不已。枢密府的青剑收养了一只狐妖,而狐妖为了找回师父,想要向枢密府复仇? 好吧,考虑到对方收养黎时已经不在官府任职,算成是个人恩怨比较合适。 叛逃对于枢密府而言算不算严重的罪过他不清楚,但既然是内部高层,想必处置方式也不会和底层方士一样。她说枢密府不会危害其性命,或许还真有可能。 这也解释了,为何一只狐妖会对枢密府如此熟悉。 师父曾是青剑,那黎至少也能算得上半个青剑的徒弟,若她不是妖怪,单轮辈分恐怕还在负责士考的监考官之上! “你师父为什么要逃离枢密府?” “她没说过理由。” “你对枢密府的了解,都是她教的么?” 黎虚弱的点了点头,“不止是这一点,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她教的。” 夏凡心中顿时一动,“也包括方术相关的知识?” “教过不少,所谓只有人才能掌握的术法也不过如此,并没有那么深奥难懂。”她斜眼扫了夏凡一眼,“怎么……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么?”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嘲讽两句,她师父真是教得一手好徒弟。 “你该不会觉得我自大到认为自己术法天赋天下无双吧?”夏凡摊手道,“就连青山镇里都有一堆考生比我厉害,被狐妖超过也没啥好奇怪的。” “你……不感到嫌恶吗?”这回轮到黎讶异了。 夏凡一时有些迷惑,“这有什么问题?”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的?”黎盯着他道,“枢密府规定,天下方术都归人所有,任何异类皆不得染指。如今你们引以为傲的东西被妖学会,甚至比你们更为擅长,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关我屁事。”夏凡脱口而出道。 “什么?” “呃……”意识到有损形象,他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固步自封不会带来丝毫好处,何况有教无类,相互学习才是提升自己的最好方法。” 与此同时他心里腹诽不已,又不是我教的你,我能怎么办?你学得快是你有本事,难道因为本事不如一只妖,就要搬出枢密府来威胁对方?那也太自欺欺人了吧。还有枢密府这狗屁规矩说得好听,但事实就是术法知识全被他们控制着,一般人根本无从接触。否则他也不必为了求知解惑,而先来参加士考了。 黎也在打量着夏凡。她微微蹙起眉头,其中既有伤口刺痛的缘故,亦有来自内心深处的不解——她无法辨别出对方是否在说谎,却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毫不在意的态度。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哪怕是她的师父,在教导她方术时也曾流露过一丝犹豫,那毕竟是方士凌驾于常人之上的依凭。可对方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让黎甚至有种错觉,那便是在夏凡眼里,自己和他并无区别;不仅如此,他跟那些无法感知气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怎么可能? 感知上的混乱令黎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越是接触对方,反而越看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如何?”夏凡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重新商量下合作的事——聊天这部分不变,我帮你打听你师父的下落,如此总没问题了吧?” “你要……帮我?” “没错,但相对应的,你也要告诉我你学到的东西。”他直截了当道,“毕竟作为一只狐妖,想要知晓一名青剑的下落绝不会太容易,可如果枢密府里有人照应,情况就会好上很多。怎么样,这种机会错过了可没有第二次。” 黎不禁张大了嘴,大多数想要加入枢密府的方士,不是为了求权,就是为了扬名立万,因此都会不自觉的维护枢密府的威望与规矩。而眼前这个人,似乎对枢密府一点忠诚都没有,还没进去就想着挖其墙角,简直闻所未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忍不住问道,“你参加士考究竟是为了什么?” 夏凡想了想,“大概是为了踏足我从未到过的领域,见识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吧。” 荒诞不经的回答,黎心想,可不知为何,话语里却有种莫名的诚意。 沉默许久后,她才轻叹口气,“若是你执意如此的话。” “你同意了?” “前提是你真能通过这次考试,成为枢密府的一员。”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答应,妖物和方士太过接近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可对方说得也没错,单靠她一个人想要挑战枢密府,找回师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一命,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抵偿,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这个……”夏凡却露出略带尴尬的笑容,“通过下次士考行不行?” 黎怔了怔,顿时没好气道,“连在枢密府当内应的大话都敢说出口,结果考试反而没把握过了?” “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他无奈将士考大致情况讲述了一遍,“谁也不知道倾山阵的大荒煞夜是个什么情况,我一个人还好说,带上你就不一定能保证安全了。” “原来如此。”黎若有所思道,“难怪小镇下方会有如此多条井道。” “井道?”夏凡好奇的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莫非你对大荒煞夜一无所知?”狐妖挑起眉角,她开始怀疑跟对方合作是否是个错误了。 “咳,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你师父有跟你说过这个吗?” “当然,它不止会影响到当地人,还会牵连出许多并发问题,处理不当很容易赤地千里,算是枢密府历来监管最密切的邪祟现象之一。” 果然,狐妖在这方面的知识远超自己,夏凡心想,她到底曾是青剑的弟子,就算比不过万物天识的洛家,相较其他考生肯定要强上许多。他原本只想通过对方了解妖类,没料到她在术法方面也颇有积累,完全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详细说给我听听吧——关于大荒煞夜的事。” 黎深吸了口气,“也罢,就当你救治我的医药费好了。” …… 两刻钟后,夏凡总算对大荒煞夜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按照黎的说法,它并不算一个罕见的现象,永国覆灭的最后几年里,煞夜曾在多地出现过。无论是战乱、饥荒、水灾、天变,只要是非正常死亡骤增,就有可能在阴盛时引发大荒煞夜。 由于每个地方的阴盛期皆不相同,所以需要枢密府分别监控,一场大荒煞夜视规模可持续数年到数十年,直至积攒的怨魂全部散尽为止。此处的“怨魂”和他想象的也不尽相同,并非死者残留的意识,而是强烈浓郁的气所导致的异象。 当这股特殊的气蔓延扩散时,就会产生跟魏无双所说的“生者死、死者生”相仿的效果。气和死物——也就是积的重新结合,将生成混沌。这种宇宙初开的物质不与世间任何秩序相容,其实质也非人能理解。具体表现为尸骸从地下爬出,亡者穿开棺木,袭击还活着的人。所到之处哀嚎遍野,所谓的“大荒”便是此意。 这让夏凡不禁想起了一个词:丧尸围城。 他还专门向黎确认过,只剩骨头能不能动起来,得到的是一记白眼,答案是不止骨头不能动,破损腐朽的尸骸也不能动。它们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架子,真正让它们动起来的,是“气”与附着上来的“积”,后者可以是泥土、砂石、枯枝等周遭物。当怨魂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即使没有骨架,它也能自我成型。这些东西被气所驱动,一旦耗尽便会自行瓦解,因此生者的气是对它们最好的补充。 这也使得他的丧尸永动机试验还未开始便宣告破灭。 枢密府将煞夜中小的祟物称为「魅」,大的叫作「魔」,但不管是魅还是魔,都无灵智可言,反应迟缓,因此有着坚固城墙的大型城池,或地形狭窄的要道对这些邪祟都有较强的防御能力。它真正让人难以提防的点在于,谁也不知道城镇下方埋有多少尸骨,哪里会钻出新的敌人。 这也使得枢密府独立出来后,要求工部重新制定营建规范,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墓地不得设在城内,最少距离外城墙一里,且不得安葬犯人、冤死者以及来历不明之人。动物尸骸则必须集中焚毁,随意丢弃者视为犯罪,轻则罚款,重则监禁。 黎的讲述让夏凡大开眼界,他也算是明白对方为何会提及井道了——小镇不仅没有城墙,连个木栅栏都看不到,因此枯井下方的暗道就成了相对容易防守的地方。一旦发挥不出数量上的优势,魅对方士的威胁并不算大,踞险而守的话,只坚持一晚上还是希望不小的。 “倘若实在不行……你也不必勉强。”黎低声说道,“小镇地下我也待过,可供容身的区域有限,最多也就进去五六十人,再多就会有窒息的风险。你既然没有抢到头筹,现在想去恐怕大地方都已被世家所占……和散门争的话,你又不一定能赢过对手。而有些井道过于深邃……谁也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如果只为追求隐蔽狭小,或许反倒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再等三年的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 这时夏凡才注意到,狐妖额前的发梢已被汗水浸透,摸上去竟有些烫手的感觉。 这家伙为了把话说完,居然硬撑着身体的不适,连一声都不吭么…… 他轻轻捂住她的嘴,打断了她的呢喃,随后起身拉下窗板,令房间重新回归到黑暗中,“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你先好好休息,我晚点再过来为你换药。另外不用担心考试的事情——无需等到三年之后,我已经找到了过关的方法。” 第二十三章 撤离计划 与此同时,青山镇外的大帐中。 红木长桌上已摆上了一副沙盘,监考官沈纯正根据镇子里不断传来的情报,调整着盘中的旗帜部署。 “我看到对面乱哄哄的,发生什么事了吗?”随着一声浑厚的问话,霸刑天和矮个子监察官走入账内——这几天两人每逢午后都会前来视察,而且从不安排手下通报,沈纯早就习以为常。他正待行礼回答,却被一只大手制止下来。 霸刑天打量了一会儿沙盘,才饶有兴趣的“喔”了声,“他们这是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了?” “回大人,正是。” “不错不错,这才第五日,比十二年前那次快了近两天啊。”镇守赞许道。 “为什么是十二年前?”另一人问道,“士考三年就有一轮,哪怕倾山阵情况特殊,也应该是六年一次才对。” 尽管已经知晓自己的上司对这名年轻人特别宽容,但考虑到两人的品级差距,对方的耿直与随性依旧让沈纯暗自咋舌不已。只是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因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摆弄着自己的沙盘。 “因为那次的合格率太低,上头不得已停了一回。” “合格率太低?” “我记性不太好,应该是一百四十多人参考,最后只有九人过关。”霸刑天笑了笑,“当年枢密府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总录取率保持在五成左右的。” 沈纯不由得挑了挑眉,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内幕。这意味着其他考场的通过率被大幅提高,变相便宜了那些非倾山阵的考生。如此想来,他自己好像就是十二年前的合格者,不会是因为借了此地的光吧? “这岂不是不公平?”矮个子提出质疑道。 “士考考场因地制宜,又怎么可能个个一样?”霸刑天摇摇头,“有难的,自然就有容易的。当然,府内在分配职务时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从倾山阵出来的方士,起点就要比其他地方高一截。” “哦?这倒是个办法。” “另外,合格率低也不是此地暂停一届的唯一原因。事实上,不必要的损失是另一个关键。”霸刑天摸了摸胡子,似乎有些感慨,“那一年,一共有三十多名考生折损于此,这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放到其他考场,他们说不定都能成为优秀的方士,这是枢密府的过失。当然,今年不会重蹈覆辙了。” 三十多……损失率竟达两成?沈纯心里一跳,都过了这么多年,倾山的大荒煞夜还如此具有威胁么?难怪枢密府会在小镇布下那么多封魔桩,六年前的停办估计也是为了测试效果,确定万无一失后才重新启用来着。 “这一回你推测有多少人能合格?”矮个子望向沈纯。 “那得取决于他们能发现多少藏身地。”他连忙回答道,“一些封禁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坚持得越久,机会越大。按规划,所有地方都利用起来的话可以保证一百人的合格数。考虑到不可能所有地点都被考生找到,最终结果应该会在七八十左右。” “看来我们的忙活没白费。”霸刑天满意的摸了摸胡子,“上届出现问题的一大缘故就是缺乏指引,大部分考生到最后一晚才意识到大荒煞夜的存在,慌乱之下出了很多状况。” “大人说得是。”沈纯自然清楚镇守说的是那些假扮成镇民、和考生交易信息的府内人员——他们不止能影响到考试走向,还可以获得镇子内的一手情报,为考官评分提供依据。“这样的考场也更加贴近真实环境,提出者无疑是个天才。” “不过仍有一点奇怪之处。”霸刑天指向沙盘断桥位置,“每个考生或群体获得的信息量应该各不相同才对,但这些人的行动怎么看上去像都知道了一样?” “据我的手下报告,洛家的洛轻轻主动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所有考生。”沈纯拿出一纸条递给镇守,“不止如此,现在他们的撤离也是洛轻轻一手组织的。” “还有这事?”后者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随即仰头大笑道,“后生可畏啊!她这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了枢密府的方士,正处理着当地的邪祟事件呢!” “没错,此人必定未来可期。”沈纯也露出惜才的笑容,“这次士考,她十有八九是头名了。” 那名监察官却没有笑,他接过纸条默看了一会儿,“洛家么……” “怎么,不满意?”霸刑天咧嘴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行动力如此之强的小姑娘了。枢密府不缺精通方术、战力强大者,反倒是缺少带头谋划之人。她要是去了京畿,我敢保证会引得各方争抢。你可要考虑好了,近水楼台的机会可不多。” 考虑……考虑什么?镇守大人到底在说什么啊?沈纯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和品级远低于他的监察官说这种话? “但世家弟子的话……”矮个子放下纸条,重新拿起桌上的名册,再次翻看起来——这一回,他索性跳过了前面十几页,从散门部分看起。“沈监考,马茹雪……这人你认为如何?” “打听线索方面很熟练,方术水平未知,从目前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选择退出。”沈纯一边回答,一边悄悄打量着对方。他可以听得出来,监察官大人似乎对世家子弟颇有偏见,似乎更青睐于散门。但问题是,这些世家本就是依附枢密府而壮大成型,和真正意义上的家阀相差甚远,作为府内官员,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 对方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后,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你不是说这个家伙很快会被淘汰吗?他怎么还在镇里……而且不止银钱翻了几倍,连灵火之源都拿到了?” 沈纯眯眼望去,发现矮个子所指之人正是夏凡。 “这人运气确实不错,根据汇总的消息,他从淘汰考生手中筹到了不少银子,渡过了前期出局的危机。至于那瓶灵火,目前仍不清楚他是如何得来的。不过……除了运气以外,他也没有太多出彩表现了。” “你不看好他能过关?” “是。考试中很大一个指标是交涉能力,而和他唯一走得较近的,只有一个同乡。伙同的人越少,抗风险的能力就越低。特别是像大荒煞夜这种高危事件,一个人安然度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他跟随其他考生一道退出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亦不失为一种明智选择。” 说到此处,沈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个叫夏凡的考生还真有点古怪,前面只有五两银子的时候花钱如流水,后面凑到二十多两了反而谨慎起来。如果把这些银子洒出去,多拉拢点考生结成小队,排名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矮个子又翻了几页,最终失去了耐心。他将名册扔回桌上,拍了拍脸上的银面具,“世家就世家吧……总比没有要好。” 不知为何,沈纯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忽然,对方双手撑桌,身子猛地前倾道,“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沈监考,你这些天有发现谁可能是倾听者的征兆吗?” 沈纯不由得退后一步,“不……当然没有,下官如果发现线索,肯定会第一时间上报给两位监察官大人的!” “啊,是吗?”矮个子仿佛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朝霸刑天说道,“霸大人,我没其他问题了。” 后者点点头,和他并肩走出了大帐,只留下账内一脸莫名的监考官。 沈纯许久都没能想通,为什么对方在问出那番话时,语气并不是提醒或警示,而是夹带着些许……期待? …… “师姐,这是明天撤离的名单,我按照他们报上来的顺序填写的。” 洛悠儿将一份写满名字的纸放到洛轻轻桌前。 “辛苦了,记得明天一早一定要让他们按这个顺序离开小镇。这种事最关键的——” “就是秩序,我不会忘记啦。”洛悠儿打断了她的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如此便好。”洛轻轻无奈道。 “那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你了。”师妹笑着离开了卧房。 她揉了揉略有些酸痛的眼角,起身将灯芯拨长了些,屋里的火光顿时大了不少,而此刻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今天木鸢的组装并不算顺利,大概是存放的时间太久,骨架方面出了好几个岔子,但总归没有影响到其使用。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将放飞日延期到明天一早,只要无大风大雨,想必不难带着人和绳子飞过这五丈不到的距离。 当然,飞过去才是开始。想要将这么多考生送出小镇,单靠几架木鸢绝对不够,他们得自己用麻绳弄出一条简易的“桥”来。这种绳桥肯定撑不起太多重量,因此每次登桥者都必须严格控制,另外还有时间问题与意外处置……可以说,这项行动需要的谋划、筹备与执行力都和过去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 她作为发起者,必定不能出现任何失误。 看来今天得一夜无眠了。 洛轻轻苦笑了下,不过随即又有些安心的感觉——至少今晚她不用担心熟睡后被人偷偷摸到卧房里来。 老实说,早上发现房间被入侵时,她心里曾一度如坠冰窟来着。 还好潜入者并没有真对她做什么,否则她接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也使得洛轻轻一段时间里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一种印象残留,只能靠大脑慢慢忘记,今晚不睡或许还更加轻松。 等到那人撤离青山镇,考试继续下去,这事或许才算过去。至于以后,洛轻轻并不担心——她不认为自己和对方还会再有交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事?”她重回座位道。 “有人想见你。”洛悠儿探头进来道。 “我不是说了,凡有上门者,都让他们去找洛风卿师兄吗?”洛轻轻皱起眉毛。 师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人比较特殊,而且他说只想和你谈。” “谁?” “夏凡。”洛悠儿说道。 第二十四章 别无选择(求收藏、推荐票!) 洛轻轻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在卧房外的厢房见一见对方。 这个时候本不适合会客,更何况来者还是一名年轻男性,但她有自己的考虑——对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出于避嫌这一层理由,他都不应该出现在她方圆十步以内。可他明知道这点却依旧如此,只能说心中必有所图。 作为洛家新一代里的天才子弟,人心叵测这事她见过不少。夏凡最开始的态度不错,不代表他会始终如此。两天时间不到就变卦快是快了点,但也没有超出她的最坏打算。 万一对方态度大变,想把昨夜之事当作筹码来从她这儿换取点什么,她有必要让对方知道此举无异于痴人说梦。 并且他还得为自己肆意破坏承诺的行径付出代价。 在洛悠儿的“监视”下,夏凡端着一个瓷盆走了进来,“晚上好,幸好你还没睡。” 这是什么打招呼的方式?洛轻轻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戏谑,还是真的在问好。“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适合登门拜访的时间,你就不能明天……” 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因为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跟定力无关,而是人本能的反应——由于小镇居民的撤离,三餐供给已完全中断,洛家平时虽有多买一些食物作为储备,但那点储备粮只是用来应急,根本不够大家日常所需。考虑到还要坚持两天,洛风卿已经将这些食物集中起来,打算在最后一晚分配给留下来的人。 换句话说,她差不多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 忙碌的时候还好,一旦停下来,加上扑面而来的浓香,她的身体给出了最为恰当的反应。 咕噜…… 洛轻轻的肚子叫唤起来。 此声一出,她积攒起来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香味的来源,无疑是对方手中的瓷盆。 “你为什么……”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就顺手多做了点。”夏凡将盆子放在桌上,揭开了盖子,“这东西适合边吃边谈,如果你觉得不错的话,可以把大家都叫过来尝尝。” 洛轻轻本想质问他此举的用意如何,不过当盖子揭开后,到嘴边的话顿时变了另一个模样。 “这是……蟹?” “你以前吃过?”夏凡不免有些意外。 “没有,但听闻过。”洛轻轻仔细打量着盆子里棱角分明、浑身金黄的螃蟹说道,“相传永国上层曾流行吃蟹之法,北方青蟹宜捣碎拌糖,制成蟹酱;而南方湖蟹大,更适合清蒸。据我所知,有三本古籍提到过此事,不过因其形陋可怖的缘故,多只作为调料或海味佐菜,之后也并未流传开来。” “你还是别叫洛轻轻了,干脆以后就叫洛百科吧。”夏凡小声嘀咕了句。 “你在说什么?” “咳……我说洛家不愧是万物通识,连蟹有哪些做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那些书里没有记载过你这样的做法。”洛轻轻兴致盎然道,“既非湖蟹,也不是青蟹,倒更像是溪边常见的小山蟹……这东西真能吃吗?” 喂喂,你耸动的喉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夏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捏起一只螃蟹放进了嘴里。 只轻轻一嚼,焦脆的外壳便应声而碎。 任谁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声响,都能想象得出它有多么酥脆。 洛悠儿根本按捺不住,学着夏凡的样塞下一整只螃蟹,随后眼睛一亮。 “师姐,好好吃啊!” 一旦师妹开了头,洛轻轻也不好再阻止。她一边默念这是为了验证史书,绝不是为了满足个人口腹之欲,一边将手伸向了瓷盆。 当半边螃蟹送入嘴中,一股浓厚的油脂香味瞬间绽开,铺满了她的整个口腔。金黄色蟹壳碎裂后,内部的汁水倾泻而出,完全呈现出另一种口感。最后被舌头感受到的是蟹肉,在咸香冲击过后,它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清甜味,细腻的肉丝可谓入口即化,三重味觉的混合使得蟹的鲜美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师妹的说法虽然简单,却最直观表达出了她对这道菜的感受。 “这做法……莫非是油炸?” 用热油烹制的食物尽管不多见,但洛轻轻恰好吃过那么一两种——放在整个启国,也只有京畿的大店铺里才会售卖类似的餐点。然而无论是春卷还是炸条,本质上都是面食素菜,用油来烹饪螃蟹这样的活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夏凡点赞许道,“正是。旅店后厨里的米缸虽然被搬得一干二净,不过调料却剩下些许,大概是这些东西不能饱肚,镇民才没有带走。我之前去后山时曾发现一条活溪,里面螃蟹不少,加上刚好又在厨房里找到了罐菜油,便拿来做了这个。” 岂止是不少,他用藤曼扎个篓子,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近百个——这个年代的螃蟹显然没有尝过恐怖直立猿的毒打,翻开块藏身的石头就成群结队往篓子里爬,以至于他没花费多少功夫就凑齐了今天的晚餐。 相较于强调原汁原味的清蒸做法,这种一巴掌可以抓好几只的小螃蟹别说蟹黄了,连肉都没有多少,也就小时候街边的流动摊贩会把它串起来炸着卖了。不过那时候受到唾弃的高油脂高热量做法,放到古代可是普通人趋之若鹜的美食,在基因的驱使下,丰厚油脂带来的满足感可谓远胜于食材本身的滋味。 至于一些现代料理的烹饪技巧,比如高温锁水、二次复炸,都只是为这道本就足够诱人的菜锦上添花罢了。 洛悠儿夸张的赞叹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守在大厢房中的洛家女弟子便悉数聚集过来。一天未进食的她们面对这道黄金料理毫无抵抗之力,一个接一个的成为了油炸螃蟹的俘虏。 洛轻轻惊讶的发现,短短一刻钟不到,原本还对夏凡冷眼相待的师姐师妹们,此刻已会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了。 这让她心中的压力不免大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拿名声、清白来威胁她一事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毕竟那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筹码,无论带不带吃的都不会对彻底撕破脸有一丝助益。不过对方深夜来访显然不是为了白给她们送吃的,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是对方趁机提出某些和缓一些的要求,比如让洛家多带上他一个度过大荒煞夜,她拒绝起来恐怕也得多花费些功夫才行。 “行了,说说你的来意吧。”洛轻轻清了清喉咙,朝夏凡正色道,“你这道油炸螃蟹确实不错,但相比洛家的利益,还是后者更为重要,相信你不会让我太过为难。” “除非你天天做螃蟹给我们吃。”洛悠儿紧跟着补充了句。 洛轻轻二话没说,甩手便给了她一记手刀。 “哎哎……”后者委屈的抱头道,“谈判不就是讨价还价吗?我看师父他们都是这样谈的。” “有些东西不能妥协,你给我到一边去!” “喔……”洛悠儿叼着一根螃蟹腿,老老实实蹲到了房间角落。 夏凡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摊开双手道,“我之前就说过了,因为抓得太多,所以顺手给你带了一份,也算没有空手登门。至于我想谈的事,跟螃蟹并无太多关系。这次来主要是想告诉你,让大部分人撤离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事实上我有更好的应对大荒煞夜的方法。” “你?”洛轻轻疑惑的皱起眉头,她实在没想到对话会这样展开。 “没错,但那个方法需要把所有人留在青山镇——每一个考生的力量都至关重要,比起分成世家或小队去战斗,凝聚成一团更能发挥出接近众人上限的实力。” 典型的纸上谈兵之言,洛轻轻甚至不想去问他的方法是什么。十个人自然要比一个人强,但前提是如何让十人的利益一致——这也是世家子弟能够占尽先机的原因。“你说得不无道理,不过其他人未必会听你的。考生选择留下还是离开绝非洛家的意思,而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我只怕帮不了你什么。”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说服他们,”夏凡坦然道,“只要让他们别无选择即可。” 这份直截了当的回答令洛轻轻颇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对方是那种喜欢一厢情愿制定计划之人,但这番话似乎又意味着他不是如此。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不安。 “你到底想和我讨论什么?” “不是讨论,是告诉。”夏凡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撤离计划是因洛家而起,所以我认为你应该第一个知道。” “……” 我应该知道? 这话甚至显得有些狂妄了。 她设想过对方不知天高地厚威胁她的情景,也考虑过洛家是不是真有余力再多带上一名散门通过考试,但无论哪种想象,都不包括现在这种情况。 洛轻轻一时该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而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厢房外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洛家弟子慌张的喊叫。 “不好了,洛师姐,不好了!” 房门被打开,冲进来的女弟子看着一屋子嚼着螃蟹、满嘴留香的众人,不由得一愣,但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目光望向洛轻轻道,“师姐,放飞台和木鸢都失火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吞咽动作。 “怎么会起火的?那里应该没有什么着火点啊?” “烧得怎么样了?负责看守的人呢?” “有人救火吗?” “我不清楚……我也是从远处看到火光才发现不对劲的!”报讯弟子急切道,“光从火势来看,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屋子里顿时炸了锅,只有洛轻轻纹丝不动,心中一片冰凉。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夏凡说过的话。 「我也没打算说服他们,只要让他们别无选择即可。」 「不是讨论,是告诉。」 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她缓缓望向夏凡。 而后者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是我放的。” 第二十五章 青山之城 随着这话一出,厢房里的气氛陡然一变。 洛悠儿拿着刚摸到的半只螃蟹,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疯了?”洛轻轻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对方原来不是在纸上谈兵,而是已经付诸了行动!可问题是,这么做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针对洛家?意义根本不大,组织大家撤离并非义务,半途夭折也不是洛家之过,反倒能把他们和其他考生拉拢到一起。而处境最糟糕的,只有夏凡一人——要是打算撤离的考生知道堵死这一条通道的人是他,怕不是生撕了他的心都有! 不说出来也就罢了,他竟然敢公开承认这一点,光凭此举就已经把自己摆在了所有考生摆的对立面。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夏凡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过多的选择只会分散群体的力量,想要令所有考生直面大荒煞夜,这是最有效的做法。” “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洛轻轻跺脚道,“人群作为一个整体才有力量,各怀心思不过是一滩散沙!我们有灵火之源,自然会为了那一夜拼尽全力,可那些没有灵火的考生呢?他们凭什么听你的!” “因为我能让他们都通过考试。” “就算如此,也不足以——你说什么?”洛轻轻猛地一怔。 “我说,我能让留下来的人都通过考试。”他重复了一遍,“灵火源于尸骸,而大荒煞夜激发的也是尸骸。无论是小型的「魅」还是大型的「魔」,都会聚齐起大量周边死物,只要干掉足够数量的邪祟,遍地不都是灵火之源吗?相反你们一味躲在井道中,强调保存自身,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还能……这么想? 洛轻轻感到自己的常识被颠覆了——面对大荒煞夜,想全力自保有什么问题吗?而眼前这人,却把大荒煞夜当成了攫取灵火的捷径! 从理论上来说,他说的确有可能,上万具尸骨堆放在一块,经过百年沉淀,周边存在大量灵火之源完全能说得通。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如果连活下来都做不到,灵火遍地又如何?更何况他们不仅仅要活下来,还得正面击垮大量邪祟,这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了。 “看来你对大荒煞夜颇有了解,那么就不应该不明白为什么井道是世家的第一选择!”洛轻轻大声驳斥,“只需要守住前后隘口,即可将邪祟的数量优势降至最低,实在不行还可以封禁入口,等待次日枢密府的救援。而在外面抵挡它们?你根本不知道它们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夜幕中一旦有人溃散,很快就会形成连锁反应,到那时面对人群的推挤和踩踏,你以为自己能顾得过来?” 夏凡不由得对这名洛家天才高看了几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她不止学识广博,而且不乏实干的经验;深知不是有了共同目的,就能立刻拉出一支令行禁止,进退有度的队伍。更何况大荒煞夜是一场夜战,恐惧和混乱永远是最大的敌人。 “我不能,所以应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 “你又如何能保证?” 夏凡伸出一根手指,“士考的目的终归是为了选拔合格的方士,枢密府想看到的,绝不是场一边倒的惨败。青山镇早已不是百年前的倾山阵,枢密府必定有所考量,才会将此处设为考场。换而言之,镇子下方的枯井水道能成为首选阵地的话,大荒煞夜的强度应该就会在这个水准左右浮动,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标准答案」。” 洛轻轻思索了好几遍,才算听懂这番话的意思。她实在搞不明白,为啥对方的遣词用句会如此古怪,就好像刻意把一些字硬生生组合在一起一样。同时她也意识到,对方所想的或许并非那么简单——看似不着调的言论,却像是经过缜密思考后所得出来的。 这令她不由自主的问道,“然后呢?” 夏凡举起了第二根手指,“我们只需要将新防线的水准提升到标准答案之上,就能挡住这一次的大荒煞夜。据我所了解,除开地形狭窄的要道外,有着高墙的城池和堡垒都对邪祟具备不错的抵御能力,同时它能容纳的人数远远胜过地下井道,且不用担心窒息、坍塌的意外情况。只要把大家聚集在城池中,既可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又能大大降低溃散的风险。” “可这镇上哪有什么城池——”洛轻轻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从夏凡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的话,我们就建一个。” 夏凡一字一句说道。 …… 次日一早,所有考生再次聚集到了旅店前的小广场上。 昨晚放飞台与木鸢失火的消息已经传开,许多人几乎是彻夜未眠,如果不是洛家站出来安抚众人情绪,说另有一手准备,他们只怕早就一哄而散,各自寻找离开小镇的方法了。 毕竟这已是士考的第六天,再不走很可能会被困在此地,等到第七天的阴盛一至,那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因为如此,场中的气氛颇为压抑,大家都在耐着性子等待洛家公布后备方案,至于本次士考,大部分人已经将希望放到了三年后。 然而令人讶异的是,站在长桌的既不是洛轻轻,也不是洛风卿,而是一名面生的年轻男子。 “这人是谁?” “没有穿蓝袍,他并非洛家人。” “这家伙我有印象……他不就是那个在斐念面前逃之夭夭的混球吗?” “喂,你上去做什么!” 唯有魏无双惊讶的张大了嘴——他认出台上之人正是来自凤华县的同乡,夏凡!只是他完全不明白,为啥对方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 面对骚动的人群,夏凡深吸口气,掏出了一张巽字唤风符——当然,他更喜欢称其为扩音符。 这也是数分钟之前,洛轻轻交给他的东西。 「一共六张,效果释放出来后会逐渐减弱,前面尽可能长话短说,省着点用。」 「其实没必要由我来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计划。」 「怎么,怯场?万一失败了,我可不想让洛家背负污名。而且……这是你提出来的‘秩序’,理应由你来告诉大家。」 简短的几句对话仿佛驻留耳边。 真的是因为不想背锅么?借着洛家的号召力来提出这个计划,本就产生了某种联系,一旦出问题不可能对洛家毫无影响。只能说……她不想将这个方案据为己有,特别是在士考的背景下。 看来要欠对方一个人情了。 夏凡无奈一笑,将符箓抛向空中。 扩音符迅速化作一道清风扩散开来。 “所有人,听好了!”他的第一句话在术法的作用下,宛如雷鸣般滚过小镇上空,“这次士考远没有到需要逃窜的时候!大荒煞夜确实可怕,但那是对毫无准备的人而言!只要大家放弃前嫌,团结一致,这次士考不止各位都能安然度过最后一晚,还能获得考试合格的资格!” “你们没有听错,所有留下来的人,都将通过这次考试,从而成为一名正式的方士!”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 夏凡并未立刻解释,而是等到众人的疑惑与震惊倾泻而出后才甩出第二张扩音符。“事实上,让所有人过关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需抓到煞夜的关键即可。”随后他将大荒煞夜的详情讲述了一遍,“我们需要一座阻止城池来阻止邪祟,而当夜晚过去之后,遍地散落的都将是灵火之源!” “城池?你在胡说些什么?”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这哪有城池啊!” 众人纷纷嚷道。 “当然有,它就在你我身边!”夏凡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压倒了大家的争论,“没错,我说的就是各位居住了好几天的旅店、茶楼,以及周边的青砖房!” “井字排布正是天然的防卫布局,最低两层楼的高度足以挡下「魅」的进攻!只不过这些‘城墙’并不完善,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将其修建完成!” “各位有两天的时间来改造它——不管是用方术,还是用这双手!拆掉井字外圈的房屋,封堵内圈的缺口,将小镇中心的所有建筑连接起来,成为一个统一连续的整体!这就是我们的城池,这就是我们抵挡邪祟的防线!” 魏无双听得目瞪口呆。 用一天半时间在青山镇造出一个营垒来?乍看上去似乎像无稽之谈,但沉下心来环顾四周,他竟觉得此说法有那么一些道理。位于“井口”中心的房屋不仅结实,而且彼此相靠,想要把它们之间的空隙封堵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一旦拆掉屋顶,铺上木板,这些砖房就是天然的城墙,上可通人,下可拒敌。 “这还不是全部!”夏凡再次激发一张扩音符,继续说道,“如果想要正面抵挡住煞夜,每个人都得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我们需要集中药材,把它交到善于使用术法的人手中;我们需要安排后援,以替换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考生;我们甚至需要组建一支捕猎队伍,去青山中收集食物,以供大家这两天所需!” “从这一刻起,在场的各位将不再是竞争关系,而是相互合作的队友!团结起来,我们将无所不能!” 第二十六章 就会一点点 什么嘛,这家伙原来挺能讲的。 洛轻轻撇撇嘴,还以为他会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让自己上去救场呢。 不过想来也奇怪,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散门,为什么能在众人面前做到如此镇定? 要知道她可是训练了许久,才克服怯场情绪的。 另外这演讲词,听起来虽显浮夸,但至少目标与手段俱全,层次也还算分明,这已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 还有那螃蟹…… 说是跟此事无关,但晚上带着那样一份出乎意料的食物过来,恐怕也是想证明他有法子靠自己的能力在断绝供应的青山镇站稳脚跟吧? 夏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洛轻轻将视线移向仍在消化信息中的人群。 比起刚才的躁动不安,此刻交头接耳的氛围已有变化,显然对大家冲击力最大的,不是什么团结一致、正面抗击大荒煞夜,而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通过考试”这点。 另外,将小镇改造成城池的方案也降低了考生心中的慌乱——人都喜欢从众,数量越多越是如此。不论方案有没有作用,光是世家和散门都留在一个地方,对他们就已经是种巨大安抚了。 就目前来说,这个计划可谓一切顺利。 “洛轻轻,你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一声恼怒的责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头望去,只见方先道满脸怒容的走了过来,“我刚刚听闻,你们洛家人把我安排的人手都赶出井道,并封死了井口?你自己占不到好位子,就想拉着别人一起死吗?” “方兄言重了。小女子只是为了安全着想,才不得不这么做。”洛轻轻微微俯身道,“昨夜有弟子报告在井道深处发现了几具动物尸骸,一旦煞夜到来,它们也会成为邪祟的一部分。考虑到井道中还有许多难以探索到的角落,所以封禁起来最为妥当。” “这明明是必要的风险!”方先道压根不信这派胡言,“就算有少量尸骸,它们也得排着队来,对世家而言不过是多分出一两个人去对付的事!现在没了井道,你打算怎么扛过大荒煞夜?” “问得好,这正是我们在讨论的问题。洛长天!” “我在。”洛长天应道。 “麻烦你跟方先道讲解下我们的新对策,如果他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再来找我。” “知道了。方兄,请跟我来。” “什么新对策,你这分明是报复!等等,别拉我……喂,停下……” 见方先道被师兄拉着远去,洛悠儿畅快的做了个鬼脸。 “哼,活该,让你抢地方还故意来气人。” 洛轻轻也露出一丝笑意,她想起的,是昨晚和夏凡的商议。 「我明白了,你的计划倒是可行,可方家怎么办?他们有能力守住井道,并不需要听你的。」 「很简单,让他们和散门一样,也别无选择即可。」 「你就不怕被他们记恨上?」 「都能通过考试的话,哪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大不了,我也请他们吃一顿油炸螃蟹好了。」 「要不你把这份螃蟹留给洛家,让他们别无选择这事,我帮你去做,如何?」 「哦?你不喜欢方家?」 「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不错啊…… “洛轻轻,你选择和夏凡合作,真的没问题吗?”洛棠有些担忧道,“大师兄那边好像非常不满,认为你应该将纵火一事公之于众,让夏凡承担所有责任,我们则照原计划继续探寻新的藏身地。他说你这样做,等于把所有声誉都送给了别人,今后消息传出去,洛家恐怕会成为其他世家口中的笑柄。” 洛轻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维持世道的秩序,是枢密府方士应尽的责任。但这过程中无可避免的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选择哪一种秩序来维持。” “哪种……秩序?” “是自己提出来的,还是别人提出来的?如果后者比前者差,那自然不用考虑,可若是后者比前者更优秀呢?” 洛棠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答案。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每个人的想法也必不会相同。选择自己定下的秩序无可厚非,因为它无需去适应,对自己最为有利。”洛轻轻平缓的说道,“但我会选择更好的那一种——组织考生撤离,也是因为它比放任散门不管、坐视混乱蔓延更好。” “正如同枢密府从六部中脱颖而出,结束了永国覆灭后各地层出不穷的邪祟事件一样,只要不断选择更好的秩序,那么新出现的秩序就会越来越好。而作为这些新秩序的维护者,永远不会成为笑柄。”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听到他的计划时,我确实心有不甘,可那并不妨碍我与他合作。我希望你明白,不是我选择了夏凡,而是选择了更好的秩序。” …… “这是后勤组新收集来的药材,交给你了。” “筹纸有制成符箓吗?” “稍等,马上就好。” “我先来,艮术为丑,隆山造!” 随着一名考生施展方术,两栋房屋间的地面开始向上拱起,顺着墙壁一点点向上攀爬,直到接近一层顶部时才停下。 “呼……不行了,今天的气全耗光了。”施术一停,他便喘着粗气坐倒在地。 立刻有人上前测出了拱起地面的高度,“一共上升了九尺半,不错,比上一组成绩更好。” “下一位谁来?” “让我来试试。”又一名方士领过药包,站在了房屋前。 “看来进度还挺快。”洛轻轻驻足看了一会儿,朝身边的夏凡说道,“很难相信这些人两天前还在互相算计,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从公布计划后到当天下午,青山镇中心已变成了一个吵闹的工地。所有散门考生都被动员起来,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造当中。其中进展最快的,当属外围拆迁组——由四十多人组成的破拆小队几乎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就将井字外圈的房屋搜刮得一干二净。但凡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器具,比如说锅、釜、门板、锄头都被集中到了茶楼前。 其次便是堵漏组——它所占人数最多,接近六十人,而且世家子弟占比也最多。涉及到方术技巧上,世家确实有着散门难以比拟的优势。他们利用艮术和坤术,将楼房间的间隙挨个封死,再用木料搭设出围栏、挑台等简易防御设施。 短短半天时间,镇子的模样就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平整的青砖路被撬得坑坑洼洼,大量砖头都被当成了改造原料;而内圈的两层房屋更是被粗陋的泥土墙连接在一起,由于控制问题,不少泥土墙甚至侵入到了墙体内部,乍看上去有种“活化”了的感觉,既难看又可怖。不过比起最初的青山镇,此刻它倒更像是一个堡垒了。 当然,大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积极的,即使有洛家背书,质疑计划的考生仍占了不少,其中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能否抵挡住大荒煞夜,而是这么多人能不能及时打到足够的猎物,以撑过考试这最后两天。 方士唯一的缺点,大概就在于消耗上——一旦填不饱肚子,引气效率就会大幅降低,变得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因此最先取得成效、带动全盘的既非拆迁队,也不是堵漏组,而是狩猎小队。他们根据指引,只用了半个时辰便从后山活溪中捉到了大量螃蟹,即使不够所有人都吃饱,但对于断粮一天的考生们而言,无疑是一记强心针。可以说正是在吃过油炸螃蟹宴后,一切才走上正轨。 “他们争斗是因为利益,现在合作也是为了利益。”夏凡轻笑道,“外部有大荒煞夜给的生存压力,内部有通过考试的引诱,只要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应该都能忍过去。这不算解决矛盾,最多只是将矛盾压下,时间久了它或许会炸开,但幸运的是,我们只用坚持两天就行。” “哦?我还以为你会夸是因为自己决策有方,演讲号召能力十足呢。” “我在你眼中,原来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 “昨晚找上门来时确实挺像的。”洛轻轻背着双手迈步向前,“对了,你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不光善于安排人手,分组也十分有趣。什么堵漏组、测量队……一边实施一边复核改进,就好像你心中有数,不是第一次负责此事似的。别跟我说从书上学的,书里可没教过这些。” “书上当然不会有,就跟书上不会记录江湖帮派的伎俩一样。”夏凡缓缓跟上,“我跟师父流浪了十多年,多少也学会了几手。” “是吗?”她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写满了不信,“你不肯透露也无妨,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对于一名前途大好、在天子脚下任职的方士而言,出身低微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资历。” 夏凡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我?” “不然还有谁。”洛轻轻少见多怪道,“只要能成功抵熬过煞夜,凭你的这番决策,必定是头筹之选。而士考中名列前三者,皆会被分往京畿大都,从此一步登天,万人之上。用前途大好来形容,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对于夏凡而言,参加士考的唯一目的就是便于接触方术的一切,平步青云什么的,他还真没想过。 “放心,你会适应的。”洛轻轻却误会了他的表情,她转过身来,嫣然一笑道,“我以为考试结束之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看来是我想错了。今后我们很可能会在一个府中共事,届时还请你多多指教啦。” …… 第二十七章 大荒至 和洛家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共事么……听起来似乎也挺不错的。 洛轻轻不光有能力,样貌也是上乘之选,有这样一名出众的女子陪在身边,之后的工作想必也会格外有趣吧? “喂,你在傻笑什么?”一个充满嫌弃的声音打断了夏凡的思绪。 “呃,”他回过神来,重新舀起一勺肉汤送到狐妖嘴边,“我在想今后的事……不知你对京畿有什么看法?” 拜青山鲜有人涉足的缘故,狩猎小队一下午可谓收获颇多,在猎户出身的“燕弟”带领下,不仅带回野兔獐子十余只,还幸运的抓到了一对山鹿,续上了百余名考生的晚餐。这碗鹿肉糜炖汤,也是他专门为恢复期的狐妖准备的。考虑到对方行动不便,自行进食容易撕裂伤口,他无视黎的抗议,索性一口一口喂起对方来。 狐妖碰到勺子后咧起嘴角,一副被烫着的模样。 “啊……不好意思,”夏凡见状拿回来又吹了吹,“现在应该好了。” 谁知黎看他的眼神更加古怪,简直就像在打量一个非正常人一般。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喝下肉汤,“为什么突然问上元的事?” 上元城正是启国的大都,也是人们口中的京畿要地所在。 “也没什么,就是想以后万一去了那里会怎么样。”夏凡搅了搅碗里的碎肉,“有人告诉我,士考名次排前的考生都会被分配进京畿的枢密府,不过作为王都,那儿的邪祟现象应该少之又少吧?养着大量方士,平时大家都闲着么?” “我没去过,不过听师父说,上元看似宏伟繁华,暗地里却到处充满危险,能在那里扎根下来的方士,个个都不简单。” “危险?”夏凡讶异道。 “你不会觉得,枢密府是专门用来对付邪异的吧?”黎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而这表情似曾相识——夏凡依稀记得,她之前提及‘枢密府远比你想象的可怕’时也是这样的笑容。“没错,大城市没有乱葬岗,秩序也比小地方好上许多,但作为大启权力的集中之地,上元又怎么可能风平浪静?按我师父的说法,那里不止方士众多,还有不少来自其他地方的能人异士,比方说飘扬过海来的求经人,西极之地的传教者,周边国家的访问使团……光是监视他们,就够枢密府焦头烂额的了。” “什么意思?” “当敌人使用术法图谋不轨时,如果上位者没有相应准备,岂不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夏凡不由得一愣。 “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力量,却只用来对付邪祟,那未免也太浪费了。”黎眯起眼睛道,“妖物害人是事实,数量却不过零头,真正杀人多的,总是你们人类自己,可你们偏偏还不自知。既然方士可以成为一柄利刃,那平时怎么使用武器,现在继续怎么用,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么?” “之前你没有来得及问我是怎么受伤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了。”她将与霸刑天交手的过程完整讲述了一遍,“这个人就是我说的‘武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煞气,这意味着折在他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之多。而此人还只是枢密府的一名镇守,那些位居其上的方士,沾染的鲜血只怕比他更多。至于杀了多少邪祟,坐在上元城里的官员真的会在乎么?要我说……” 黎忽然顿住,因为夏凡已经将新的一勺汤送到了她嘴边。 她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乖乖张开了口。 “我刚才想得确实有些简单了,不过这种情况不应该当作常态来看待。”夏凡为自己的族群申辩道,“人们总归是想过好日子的,只要有人带头,世界总会变得越来越好。到那时就算手中拥有强大的武器,也会因为克制而不轻易施展出来。” 无稽之谈。狐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对方言谈之间透露出来的莫名信心却让她将这句话收了回去,最后只是轻哼一声,“说得你好像见过一样。” “我们不都这样过来的么?如果毫无进步的话,现在人类应该还在树上茹毛饮血吧。” “希望你以后还能这么想。”黎不以为然的耸耸肩。 “我要是去了京畿的话……”夏凡稍作停顿,“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狐妖先是沉默了下,随后抖了抖耳朵,“放心,我没有赖账的习惯。那儿对妖而言虽然风险很大,但机会同样不小——如果说哪里最适合关押一名青剑,恐怕也只有大都的枢密府了。只是……” “只是什么?” “你真觉得自己能在士考中名列前茅?”黎翻了个白眼,“恕我直言,凭你的实力,我没受伤前用一条尾巴就能放倒你,光能说会道可没办法消灭煞夜中的浊物。之前让你不要勉强,再等三年也无妨,结果你倒好,不止没跑,还想着拿个头名?先考虑下怎么样才能在大荒煞夜中保住性命吧!” …… 等夏凡睡去,已是子时过半。 黎却没有睡着——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情况下,和一名人类挤在狭小的房间中过夜。 对方在地板上重新铺了套毯子与被褥,倒也算互不干涉,不过考虑到她是妖的情况,这么点距离已算得上不可思议了。 黎并不在乎人类的那点繁文缛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都是假正经,关键在于她和对方的身份差别。师父不介意她靠近,那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的差异上,可眼前之人并没有稳压自己一头的力量,却睡得颇为安稳,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说到不可思议,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决心要向枢密府复仇,却和立志考入枢密府的方士共处一室,还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对方的照顾。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窗外的月光照在那只盛粥的空碗上时,狐妖的目光也跟着一同凝滞住了。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夏凡向勺子吹气的情景。 真的有人会对妖做到这一步吗? 不对……没人会这么做,除非对方并没有把她当作妖,或者说异类来看待。 黎心中忽然隐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她惊讶的发现,从见到夏凡的第一面开始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有表露过出一丝排斥感,就好像他和自己并无什么本质不同一般。 这也是当时她会觉得对方“不正常”的原因——哪怕是师父,亦不会做到如此地步。至少她能感受到,在师父眼中她依然是异族,是非人者,和人类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才会反复教导自己,不要轻易靠近其他人。 可夏凡没有,他望过来的目光总是稀松寻常,这份“寻常”甚至令黎有种自己被无视了的错觉,以至于短暂忽略了它本身的不合理性。当她回想起来时,才意识到这有多么难得。 仿佛对方不是第一次和妖相处,而是已经历过千百次类似的场景。 但偏偏在他口中,自己又分明是他见到的第一只妖。 未曾接触,却习以为常,这和生而知之已有几分相似。只是……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事吗? …… 两天时间并不算长,第七日下午酉时,剩下的考生都已聚集到青山镇中央,准备迎接士考的这最后一道难关。 夏凡登上旅店顶层——此处的头号厢房由于视野极佳,因此被改成了“防御指挥所”,站在窗边便能将小镇的情况尽收眼底。 这时差不多六点左右,正值太阳落山之际,其红橙色的余晖已染红了半片天空。连绵至目力尽头的青山也不复郁郁葱葱,大片阴影散落在山脚下方,宛如提醒着夜晚的到来;加上远方归巢的飞鸟以及嗞呀作响的虫鸣,一切仿佛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看着这平和的美景,我有时候真会觉得是自己推断错了。”洛轻轻第一个注意到了夏凡的到来,放下手中的卷宗走过来说道。 他总觉得自打那天演讲之后,洛家天才对他的态度变得主动了许多。 “错了不是更好吗?手握灵火之源就已经等同于合格,安心等到明天就行。”夏凡故作轻松道,“至于这座小镇——以枢密府的权势,应该不至于让我们来赔偿拆迁损失吧?” 所谓的平常并不包括小镇本身。 经过一番改造后,青山镇的内圈已连成一体,比起一般的堡垒,它甚至连个“城门”都没有——唯一的进出通道在狩猎组完成最后一次捕猎后就彻底封死,从理论上杜绝了敌人一拥而入的可能。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它也断绝了考生临阵脱逃的想法。 而外圈的房屋则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不为过。 听到赔偿损失的说法,洛轻轻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计划很不错。”跟着洛轻轻过来的是斐念,作为斐家子弟的带头人,他对留守方案的态度与方家截然不同——或许是出于对方家抢先占据井道的不满,又或是想在监考官面前展现斐家的实力,他不止主动参与到防御决策中来,还承担了不少守备任务。“井道虽然会限制邪祟,但也会限制我们。如今放到地面上来,大家不仅能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之优,还可以灵活轮换,以强击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比缩在地下要好太多。” “夸我的话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夏凡笑了笑,“安排大伙修葺些东西我还算有点经验,但率队迎敌就不是我擅长的了。能不能成功撑到明早,关键还得看两位的指挥。” “放心吧,这正是斐家所擅长的。”斐念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个短促的惊呼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快看青山方向!” 这声提醒顿时将厢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窗外。 夏凡也不例外。 只见群山间不知何时冒起了层层白雾,宛若大雨之后树林间升腾的水汽——只是它丝毫没有轻盈的感觉,也不反射黄昏的余晖,仿佛和这世界毫无关系一般。 在雾气的扩散下,青山轮廓很快变得模糊不清,接着是远处的密林与山道、茅草屋和街巷。 短短数刻钟,小镇中心周围已是白茫茫一片,连那些百步开外、被拆得破破烂烂的房屋,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第二十八章 煞夜临 “这雾……不正常!” “废话,雾有晨夜之分,你哪见过黄昏时分起雾的?” “事出反常必有邪异……果然是大荒煞夜吗?” “什么果然,说得你好像经历过一样。” “可这样一来,我们也没法看清魅的动向了!” 比起议论纷纷的众人,洛轻轻明显要镇定许多,她直接朝一名同门弟子下令道,“去,敲响铜钟,让下面的人点燃火把,并按之前安排的队伍就位。” “是。” 随着示警的钟声传开,聚集在小广场上的考生们缓缓行动起来——虽然一路上喧闹不休,毫无纪律性可言,但在通过考核这一条件的诱惑下,大家还算是遵照安排进入了各自的防守阵位。 夏凡也跟着离开指挥所,登上了西面的“城墙”。 说是城墙,它实质是上是两栋青砖房与一截土墙的结合体,房子屋顶被拆掉大半,中间架上横木,由便于排水的斜面改造成了还算平坦的平台。整个西墙可容纳三十多人,最窄处也能供五人并行,这已经是许多小城都不具备的“豪华配置”。 洛轻轻曾暗示过,如果他不想直面邪祟,可以把他放进后援队中,不过夏凡谢绝了对方的好意——除开自己的提案自己理应尽责的想法,他也想近距离观察下大荒煞夜,以及方士到底是如何与邪祟战斗的。 登上西墙的考生主要由洛家人带队,基本分为五人一组,墙上设五到六组人,背后还有替补组以及后勤队,前者负责替换掉受伤或无法战斗的考生,后者则负责搬运物资、照顾伤员,总体布置上倒也算得上简洁分明。 夏凡这组的带头人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洛棠,她的岁数应该比洛轻轻大上一些,约莫十八九岁左右,模样亦称得上端正,一头漆黑的长发直铺背部,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望向他的眼神蕴含着几份提防与警惕。 见人员到齐,洛棠开口道,“虽然洛轻轻已经交代过,但为了避免疏漏,我在这里还是再重复一次。各位的主要任务除了阻止邪祟攻击、攀爬城墙外,务必要保住这盏火把不息——”她指向身边火光正盛的木杆,而像这样的木杆火把几乎每隔三四米就有一盏,放眼望去好似“城头”多了一圈晃动的火焰围栏,“一旦失去火光的照耀,魅的凶险程度将大幅提高,因此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得确保火把不失。” “万一失了呢?”有人问。 “那就生死有命,各凭本事。”倚在墙角处的“燕弟”吐出口中的草根说道。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夏凡对此人也多了些了解——他真正的名字叫张燕,而之前叫他“燕弟”的则是他的长兄张石,兄弟俩出身猎户家庭,本为一介村夫,因获得了感知气的能力才被县官看中,资助两人读书识字、参加士考。 之前穿着儒士青衫时,此人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别扭,直到带领狩猎队上山打野,换回一身皮制短衣和长靴后,整个人才显得自然起来。如今配上背在背后的一把短弓,活脱脱就是一个老练猎人形象。 “当然不是!”洛棠没好气道,“万一火把熄灭,你们应该立刻退到有光照的地方,等到替补组带着新的火把上来后,重新夺回自己的位置!”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张燕吹了声口哨。 洛棠也懒得理他,接着说道,“魅属于「夜行物」,畏惧光亮和灼热,离术、乾术、震术都有不错的克制效果,分配的药材也以这两类术法为多。只是每个人精通的术法各有不同,如果觉得自己离术和乾术不拿手的,就不要浪费药材了,把它留给擅长的同门。桃木武器同样有不俗的驱敌效果,拿好自己的剑守住火把四周即可。” 夏凡朝放置药材的木篮子里扫了眼,果然看到了不少粉状物——那应该是离术常会用到的硫磺与硝粉。 “要是整个城墙都失守该怎么办?”张石瓮声瓮气问道。和燕弟不同,他身形比常人要大上半圈,手脚甚粗,并不像是能翻山越岭的样子。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倒和名字里的石头有几分相衬。 “退回到小广场上,洛家会发动最后的方术,引燃茶馆和旅店。而材料,就是之前采集到的那些灵火之源。”洛棠缓缓回道。 “灵火之源?”夏凡皱起眉头。 “不错,灵火虽属阴,无法驱赶魅,但熊熊燃烧的房屋可以。换而言之,这道‘城墙’就是我们最后的火把。”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包括这一部分。 显然此对策是洛轻轻想出来的。 若真走到那一步就麻烦了,夏凡暗想。 狐妖还在自己的房中养伤,他既不能放手不管,也无法带着她出现在众目睽睽下,因此必须得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半个时辰后,太阳完全落入山下,紫红色的天空彻底变成了墨黑色,原本就朦胧不清的视野进一步恶化,退缩到了“堡垒”脚下。夏凡估摸了下,哪怕墙上一根火把都不熄灭,他们也顶多只能看到街道外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更远一些的地方,火光便仿佛被粘稠的雾气阻挡下来,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同时,人们头顶刮起了阵阵晚风——它完全不似昼夜交替时正常的空气流动,温热中带着一丝凉意,而是来去无形,仿佛能穿透人的身体一般,令人背脊生寒。 火把跟着摇曳起来。 之前还喧哗不已的人群,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寂,考生们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紧紧盯着眼前那片黑暗,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喘。 任谁都意识到,今晚这夜绝不会过得太轻松。 忽然,夏凡看到火光摇晃的边缘,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变化——只见一部分黑暗宛如从夜幕与雾气中脱离出来,滑落到了昏暗的地面上。 它并没有和地面重叠,而是保持直立,那意味着它既非影子或幻象,而是某种接近实体的东西! 由于隔得太远,除了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外,夏凡辨别不出更多细节。 只是黑影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甚至有种不自然的割裂感,就好像前一步到后一步不是连贯动作,而是眨眼即至一般。 “它们来了。”洛棠低声道。 “那……就是魅?”张燕取下短弓握在手中,全然没了之前的轻松。 “魅只是统称……大荒煞夜中的邪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咽了口唾沫,试图掩盖话语里的紧张。 随着更多黑暗剥离,阴风似乎也变大了不少,城头火把出现了明显的晃动。 夏凡敏锐的注意到,那些被夜幕覆盖的地方似乎不会再亮起来——火光一旦收缩,黑暗就会将其占据,他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可对比街道的能见宽度即可知道,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确实在缩小! 天地之间的墨色此刻仿佛融为一体,而这座堡垒就是黑暗中唯一羸弱的光芒。 当黑影渐渐靠近,夏凡也看得越发清晰。它们的数量目前不算太多,出现在西墙前方的约莫八九个,其中第一只已靠近城墙十米范围之内。当它的模样完全呈现在火光之下时,夏凡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操。” 这邪祟的模样和他预想的未免也差得太远了些! 他原以为是丧尸围城,但眼前的这东西完全脱离了尸骸的定义。它只有轮廓像人形,头大且四肢纤细,大部分身子被泥土、树枝等杂物组成的外壳覆盖,破损的地方则能看到内部空空如也——既好似壳子底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又像是有大量黑雾在涌动。 除了头顶一对来回晃动的“凹孔”外,魅身上再无其它特征——看不到鼻子,也看不到嘴巴,脑袋与躯干浑然一体,这让夏凡不禁想起了寂静岭中的那些怪物。尽管模样有差异,但给人的感觉却极为相似:都是存粹恶意的体现,仅仅是看着都叫人不寒而栗。 “呕……” 身边响起了呕吐声。 夏凡亦感到胃中翻腾不已,就算再怪物再恐怖,也不至于看着都能吐出来。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已和形状无关,而是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一时也难以描述,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天然与生者对立,只要是活物,都会下意识对其产生憎恶与排斥。 唯一庆幸的是,它们的移动速度始终没有变化,短短十米的距离,差不多花了近五六分钟,就算是四肢不全的丧尸,也比它们爬得更快。 这至少让大家能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方术。 “各位不要怕,只要火把不熄灭,魅就无法威胁到我们!” 西墙上忽然有人高喊道。 夏凡循声望去,发现对方正是斐念。 他高高举起一张符箓,接着抛出手中的白色粉末—— “离术归酉,飞花焰!” 符箓化为灰烬的瞬间,一道明亮的火焰之桥绽现于墙头与魅之间。 烈焰宛如飞舞的长蛇,猛地扑向目标,顷刻便将魅吞没其中! 第二十九章 魔 魅对此似乎毫无反应,哪怕浑身被点燃,也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行动节奏,以至于让众人产生了方术对其毫无作用的错觉。 不过数息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它裹着火焰忽然倒下,摔碎成一地散沙,火星四溅飞散,人形的轮廓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前一刻它还是充满威胁的邪祟,下一刻就成了真正的空壳一般。 “这是……有效?” “敌人看起来也没有多可怕啊……” “让我来试试!” 这立竿见影的一击极大鼓舞了考生们的士气。 飞花焰并非什么高深的方术,作为离术的入门术之一,许多人都能施展,只是距离和威力比不上斐念而已。 但大家毕竟站在“城墙”上,哪怕最矮的地方也有五六米,加上魅那迟缓无比的动作,可以说对慢慢施术的他们毫无办法。心理占据优势后,众人掏药材的动作都流畅了许多,之前紧张的气氛一时大为缓解。 而斐念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往北墙走去——显然他的目的就是打破僵局,向考生示范消灭邪祟的方法。 “干得挺不错嘛,那家伙。”夏凡赞许道。虽然两人算竞争关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做得十分漂亮,落在监考官眼中绝对是一个大加分项。 “一个离术还要磨蹭半天,有什么了不起的。”见魅的威胁有限,张燕也活跃起来,“他能做到的,我的箭也能做到。” 说罢他抽出铁矢,拉弓朝远一些的魅射去—— 夏凡发现这倒也不是假话,尽管目标要吃上好几箭才倒,可短弓胜在速度快,一个三重术的时间足够他射出四五箭,单论效率比斐念也低不了多少。 其他人跟着纷纷出手,展开了对魅的反击,西墙上一时间热闹无比。 大量的离术令空气中都弥漫起了焦糊味,而魅虽源源不断的出现,却没有一只能靠近“城墙”脚下。 按这打法,撑过一晚似乎也没那么难。 “这就是大荒煞夜?我看不过如此。”有人说道。 “别太轻敌!以前这可是赤地千里的大灾难。” “你也知道是以前,先不说百年间煞气消散了多少,光是方术的进步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这说法立刻得到了不少人赞同。 “没错没错,它们的速度这么慢,就算没这道城墙,这群家伙也不可能追上来咬我吧?” “毕竟世家的资料都是几十年前的,有误差也不算奇怪。” “早知如此,我们根本不用修这劳子堡垒,最多搭个篝火台足以。” 西墙上顿时泛起了一阵哄笑声。 夏凡也不以为意,他甚至跟着笑了笑——只要能通过考试,过程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不过当他望向洛棠时,却发现后者神情凝重得可怕。 “怎么了,现在不是一切顺利么?站墙上对付邪祟总比窝在枯井下面好吧?” 她沉默了下才回道,“你的方案确实不错,但我一直在想,洛轻轻为何如此强调一定要在火光覆盖的范围内战斗,以及她说的那句‘一旦失去火光的照耀,魅的凶险程度将大幅提高’的含义。” “你不知道?”夏凡奇道,“你不也是洛家弟子吗?既然如此,你们学到的东西应该相差无几才是。” 洛棠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洛轻轻可是幽州少有的天才,洛家怎么可能把她跟普通弟子放到一块教导。即使家世再大,掌握的人力和资源也是有限的,哪可能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枢密府也做不到。” 好吧,自己好像又犯了常识性错误。夏凡咳嗽两声,“呃……那你发现什么了?” 洛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我们找到骸骨堆的地方,比你所说的地点还要远上五里,你觉得以魅的速度,赶到青山镇需要多久?” 答案不言而喻。 以方士的脚程尚需大半天时间,换成这群邪祟,只怕四五天都到不了。考虑到它们白天无法活动,这时间恐怕还要再翻上一番。 “它们也不是一定要从死的地方复生吧?又不是地缚灵。”夏凡思忖道,“既然煞夜乃恶气所化,那煞夜中的魅无迹可寻,出现得随便一点好像也说得过去。” “随、随便一点?”洛棠的严肃神情仿佛遭到了一丝撼动,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表情,“算了,就当你说得有理吧,不过你看那儿。” 说完她伸出手指,指向西北方向的一栋屋子。 它位于街道尽头,由于距离“堡垒”较远,拆迁组也没有将其整个夷平,依旧留着一层左右的高度。与小镇井口成斜对角的位置令它无法被火把完全照亮,背后与侧面拉出了一大片阴影区域。 夏凡眯眼看了许久,才适应那片黑暗。 也就在那一刻,他背上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 只见魅穿过阴影时,速度忽然变快了好几倍,原本僵硬的动作如同快进一般,眨眼间便从房屋后方移动到了前边的空地,直到再次进入光照范围内,才恢复“正常”的前进姿态。 不对,魅在阴影里的行动才是它们的正常水平! 火把的光芒宛如钉子一样,将它们钉在了原地。 夏凡瞬间理解了洛裳的凝重。 他们的优势完全建立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上,随着煞夜继续,照亮范围必定会进一步被削弱。一旦失去火光的庇护,考生能不能在魅面前施展出一个完整的方术都难说,而防线若是被打开一处豁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永国会被一场大荒煞夜所重创了。 在没有电的时代,无论多繁华的城市,太阳落山后大部分区域都会被夜幕笼罩,面对畅行无阻的魅,一般人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内部守不住,高耸的城墙也不过是摆设。而地处偏远的小村小镇就更别提了,油灯蜡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一眼望去几乎很难看到半点亮光,其下场可想而知。 换而言之,社会发展程度越是落后,这些邪祟的实力就越强。 至于这儿,夏凡只能寄希于每个小组都照看好自己的火把了。 …… “号称士考中最难,上一次开启折损过三成,以至于让枢密府承认过失的倾山阵,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青山镇外圈的一座房屋顶上,督考组二人与监考官迎风而立,遥望着火光闪烁的小镇中心。他们的身形仿佛隐匿于夜色之中,稍微离远一点便难辨踪迹。脚下虽时不时有魅闪过,却始终没有一只注意到三人的存在。 最先开口的仍是那个矮个子。自从收到木鸢被焚毁、所有考生被迫留守的消息后,他就提出了近距离考察参考者表现的要求。不过沈纯清楚,对方主要是冲着那个叫夏凡的考生来的。 老实说,他也很惊讶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子,第六天传回的一连串消息几乎让他目不暇接,甚至可以说颠覆了他的认知——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惜冒着和洛家翻脸的风险,放火焚烧木鸢;所有考生滞留小镇之际,又和洛家合作,提出共同防守大荒煞夜的方案;青山镇被改造,枢密府营建的房屋被拆得七七八八,中心处一昼夜之间升起了一座小型堡垒。而这一切变化皆源于一个人。最荒谬的是,洛家竟然接受了夏凡的做法,而不是将所有罪责推到他身上。 如果不是对此人的来历知根知底,沈纯都有些怀疑此次士考是不是除开斐、洛、方三家外,还多了一个姓夏的大世家。 从霸刑天大人颇为感慨又满是欣赏的神情来看,士考中只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波折了。 唯独这个矮个子,似乎仍有一些不满意之处,“我原以为一大堆邪祟好歹会让他们手忙脚乱一阵,但看到现在,那个叫夏凡的好像都没有出过手?” “倾山阵并非只有这种程度,而是他让倾山阵变成了这种程度。”霸刑天满意的摸着胡须道,“枢密府曾也设计过好几个需要协作过关的考场,但结果总不尽人意,令所有考生抱成一团的情况还从未有过。这份心计与果断,还有对人心的把握,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能做到这种地步,又何须亲自动手?精于术法和符箓的,枢密府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道理是这样没错,然而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要做的事情危如累卵,难免会有亲身历险的情况,光有心计只怕很难胜任。”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让沈纯好奇心骤起,不过霸刑天投来的冰冷目光很快让他打消了后续的想法。 至少有一点他已能肯定。 那就是这名矮个子,绝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监察官。 他的身份恐怕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只是令沈纯不解的是,明明嘴上说着一发千钧的事情,矮个子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沉重,反倒轻快无比,就好像乐在其中一般。 “要试试也不难。”霸刑天从怀中摸出一张奇特的符箓——和那些用朱砂写成的咒符不同,它的笔画呈紫色,并且发出莹莹光泽,就好像活的一般,“监察官有权限对考试过程进行把控和调整,增添些难度自然包括其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符箓化作飞灰散开,远处的雾气陡然浓烈了不少。紧接着,新出现的十余只魅不再一味向前,而是汇聚成一团,形成了一个身躯膨胀好几倍的黑影! 第三十章 动摇 …… 最先注意到这一变化的,是站在旅店顶层的洛轻轻。 “我们有麻烦了。” “那是……魔?”洛悠儿趴在窗口惊诧道,“不是说百年后的煞夜已不会诞生魔了吗?” “书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洛轻轻微微皱起眉头,“不过倾山阵究竟是什么情况,恐怕只有枢密府的上层才知道。” 相较于魅,魔的体格与破坏力更大,即使在光照下受到的影响也比魅要小。各种邪祟中,魔虽然不是最诡异莫测、对付起来凶险万分的那种,但它却是守城方最不希望看到的怪物。一来是它们往往和魅一样成群结队出现,二来则是因为其硕大体型。大就意味着高耸的城墙不再是足够安全的屏障,光照一旦出现缺口,它背后的魅便会大量跟进,直至防线彻底崩溃。 “我早说过不要听那个家伙的话!”洛风卿此刻正好回到厢房中,见状忍不住埋怨道,“一开始就防守井道的话,根本不用担心煞夜里会不会出现魔!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赶去枯井说不定还来得及!” “大师兄,外面可都是魅啊……”洛悠儿提醒道,“而且所有入口已经被堵住了。” “我让他们留了一个,当然,方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洛风卿望向洛轻轻,“我知道你天赋过人,修行之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困难,这一点我不如你。但我毕竟比你长上几岁,更清楚人心叵测。如果城墙被攻破一角,你的备用方案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散门绝不会按你想的那样退守中央,只会尖叫着一哄而散。到那时,任何挡在溃逃者前面的人,都会被他们视作比邪祟更可恨的敌人!” “所以你就瞒着我偷留了一口枯井?”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同意我的做法么?”洛风卿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上一次你听从我的意见时,只怕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轻轻,不是只有你在为洛家着想的。” 洛悠儿再次插话道,“但大家都已分散到各个小组,怎么把他们叫回来?我们总不能单独开溜吧?” “这一点我也有所准备。”洛风卿一副尽在帷幄的神情,“我已通知过部分人,让他们看信号行事。只要旅店顶层出现碧绿色的火光,便是撤离青山镇的指示,届时他们会带上身边的洛家子弟一起走!” “你之前就是在忙这事?”洛轻轻略感意外的问。她原以为对方是在气头上,这两天才甚少和她碰面的。 “多一手准备总不会错。如此一来,最多只需半刻钟,大部分散出去的洛家人便都能聚集到一起,并且往预留的枯井处靠拢。” 是大部分,而不是全部。 洛轻轻闭上眼睛,她自然清楚哪些人不会得到通知——像洛裳、洛长天这样绝对信任自己,有任何情况都会报告的同门,对大师兄的计划来说只会是阻碍。 “至于外面的魅,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洛家人不在,四面土墙必会漏洞百出。”洛风卿继续说道,“那些散门没别的才能,逃起来绝对不甘人后,由他们吸引魅的注意可谓正好。等到考生大乱,便是我们撤离的机会。” 至此,厢房里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洛轻轻身上。 什么人心叵测,什么散门靠不住……这里最动摇人心,第一个想逃跑的,分明就是你啊,师兄! 洛轻轻睁开双眼,却不再看向洛风卿。她直接朝洛悠儿吩咐道,“你看住大师兄,别让他往火盆里扔铜粉之类的东西。” 洛风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诶,那你呢?”洛悠儿讶异道。 “我去支援斐念。想要阻止一只魔的确很难,但并不是毫无机会。”洛轻轻一字一句说道,“单从体型来看,它还没到需要上品方士才能消灭的地步。” “可我打不过大师兄啊……”洛悠儿一脸哭腔。 “那你就站着让他打!”洛轻轻拔出木剑,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决心当着众人的面,抛下那些还在战斗中的洛家子弟于不顾,先行逃离青山镇!” …… “那东西朝西墙来了,我们……要不要暂时回避下?” 之前还欲与斐家天才一较高下的张燕,此时已缩到了墙垛之后。 事实上不光是他,自从这个异常的怪物出现后,众人的气势一下就被压了下去,显然谁也没把握能够像消灭魅一样轻松解决它。 这大概便是黎所说的“魔”了,夏凡心道。按照枢密府的分类方法,魔和魅并无本质区别,只是体型更大一些,但他却觉得,眼前的这玩意并不仅仅是大一号而已。 它的本体上依旧能看到碎石枯枝等杂物,整体也呈现出朦胧的雾气质感,不过纯黑的部分更多了——如果说魅是外壳下包裹着黑雾,那么它给人的感觉则是黑雾夹带着外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外形。 乍看上去,这只魔宛若蜘蛛变异而来。它有六足,足末端却类似人的手掌;像是匍匐爬行,却没有明显的头和尾。最为诡异的,则是它平坦的腹部下悬吊着五六只魅——后者垂着脑袋,由一根黑绳与魔连接,随着前者的爬动而来回晃荡,整体活像一个能自行移动的绞刑架! 另外同样暴露在火光下,它却没有变得跟魅一样迟钝,而是缓慢且稳步的朝中心区域推进,不到数分钟便已逼近到城墙边缘。 “不要慌!”斐念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西墙,他迎着这只和墙体差不多高的魔,施展出飞花焰。灼眼的焰流直冲目标背部,撞击后四散开来,如同一朵绽开的花。 在他的带领下,好几个斐家弟子也发起了攻击,一时间火焰乱窜,爆鸣声不绝。在这样的打击下,魔不止停止了前进,还向后倒退了两步。 “它只是看起来个头大而已,对付它和对付魅没有区别,只要不让魔靠近,它就无法伤害到你们!” 见情况确实如斐念所说的那样,一些胆大的考生也拿起药材和符箓,开始朝两三米开外的敌人施展起方术。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魔忽然半立起身子,直朝城墙扑来! 说到底这些墙体不过是由青砖房连接而成,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石墙,在这一扑之下竟发生了塌陷。 铺在墙头的木板最先断裂,接着是横向的木梁——它们原本只是用来撑起屋顶,面对这庞然大物显然超出了承受极限,最后则是成片的砖石。在一片轰隆声中,西墙豁然矮了半截,青山镇防线首次出现了缺口。 而塌陷处的考生亦没好到哪里去。之前对付魅使得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对手的僵硬迟钝,面对魔并不算快的扑击,竟鲜有人能做出反应。至少两个小组摔落城墙,其中一人还被垮塌的砖头木板砸中,显然凶多吉少。 斐念倒是闪身躲过了这一击,奈何城头空间有限,来不及踏入安全区域脚下便已空空如也,只能勉强抓住一根折断的屋梁悬挂于半空,以免自己直接摔进碎石瓦砾中。 但这样一来,他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魔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朝斐念抬起前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蓝色的身影窜入了两者之间—— 洛轻轻及时赶到了墙头! 与她同时到的,还有一道皎洁的银光,而那光芒正来自于她手中的剑尖!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下劈直接斩断了怪物的一只手掌。 魔的断肢处喷出团团黑雾,惨叫着脱离了城墙,斐念也得以摆脱困境,顺利回到了地面。 “好厉害……” “这就是幽州最杰出一代弟子的实力吗?” 洛轻轻干净利落的身姿令墙头泛起了一阵惊叹声,但她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反倒回头急切大喊道,“快点燃新火把,不要让魅靠过来!” 只是她提醒得还是晚了些。 夏凡注意到由于西墙垮塌了一截,两根火把被毁,下方的地面顿时阴暗了许多。在魔的四周,墙体已拉出了一块明显的阴影。尽管周边的火把仍能辐射到这个区域,但魅的动作已然不复先前的顿挫。 短短十余秒不到,之前还在墙角下徘徊的魅就已顺着阴影出现在了墙头,而夏凡愣是没看到它们是如何爬上来的! “乾术——啊———!” “快退出去!” “替补组在哪里?” “救救我!” 混乱刹那间蔓延开来。 之前嘲笑魅是活靶子的考生现在成了魅的猎物,他们拙劣的施咒技巧完全跟不上敌人的动作,而魅的攻击方式则简单有效,它们只要贴近考生,黑雾就会将其层层缠住,直至融入体内。一旦吞下考生,魅便会原地生根,全身发胀,活像一个个漆黑的茧子。 “别用方术了!把气注入木剑里,眼睛盯紧目标再出手!”洛轻轻一边砍倒一只扑上来的魅,一边大声提醒道。 她此时的处境可谓凶险万分,城墙垮塌处本就是最暗的地方,光是应付魅就手忙脚乱了,同时她还得提防那只重新爬进豁口,似乎想进一步扩大塌陷范围的魔。 “替补组怎么还不上来——”洛裳忍不住回头朝小广场望去,结果僵在原地。 夏凡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猛地一沉。 广场西边哪还有什么预备队的影子,在城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负责西墙的后备考生就已经不战而逃了。 第三十一章 挺身而出者 “我们也撤吧……”张燕缓缓后退道。 被压塌的地方离洛裳小组不过二十来步,如果再有火把失守,他们将首当其冲受到魅的袭击。 而洛裳毫无反应,眼睛茫然的在后方和不远处的洛轻轻身上来回,显然已不知所措。 张燕还没退出两步,便发现脖子后被什么硬物顶住了。 他回过头来,发现夏凡已经将木剑架在了他喉间。 “你、你什么意思?” “守在原地,哪儿也别去,否则我就把你劈下城墙。”夏凡沉声说道。 “燕弟!”张石一声大呼,拿起一柄锄头就想要扑来,夏凡寸步不退,抬起剑就要挥下,逼得张石收回了前冲的脚步。 “夏凡……?”这时洛裳才有了些反应,她望向僵持的三人,一时有些迷惑。 “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夏凡陡然拔高音量,朝她大吼道。 洛裳猛地一震,终于回过神来。 “我……我们必须守住自己的火把。”她握紧拳头,对张氏兄弟说道,“如果我们跑了,谁来接纳那些退过来的同伴?你俩也不希望自己的身后变得一片漆黑吧?退一步说,大家都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这可是大荒煞夜!” “可是你也看到了……替补组已经逃走,魅会源源不断涌进城墙!”张燕争辩道。 “我会去补上缺失的火把——” “不,你的责任是守在这里,”夏凡打断了她的话,“让我去。” “你?”洛裳讶异道,“你不是不会远距离方术吗?” 刚才的防守中,夏凡一直没出手,而是充当起看护火把的工作,就是因为他并没有能隔着城墙攻击到魅的手段。 当然,这一切问题都归结于他那便宜师父,教给他的七八个术里,能进攻的寥寥无几,基本都是用来跑路的。 “问题是你也不会啊!”夏凡没好气的瞪了洛裳一眼。 后者顿时有些语塞,她之前尝试用自己擅长的赋生灵攻击过邪祟,效果可谓微乎其微。 “总之按我说的做!远距离我是不会,但不代表近距离也不行。”他收回木剑,朝张燕冷声道,“别忘了监考官很可能在关注着这最后一战,丢下大家先逃,你猜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要是被记上一笔,别说三年,只怕三十年都跟枢密府无缘了。” “呃……”张燕咬了咬牙,“我不走行了吧!” “至少别走在大家前面。”夏凡转向洛裳,“帮我取一把备用火把,快!” 洛裳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掏出一只纸鹤道,“乾术归酉,赋生灵!” 纸鹤冲天而起,一头扎向小广场,将替补组丢下的木杆火把抓在爪中,又竭力折返回主人身边。 丢下火把后,洛裳的身子不禁晃了晃——显然带着重物飞行对气的消耗颇大,她短时间很难再重来一次了。 “千万要……小心。”她喘着气道。 “不用你说我也会。” 夏凡拿起火把点燃,抗在肩头,朝着城墙断口处跑去。 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但留在原地袖手旁观只会更危险。改造小镇对抗煞夜固然能聚集起全体考生的力量,但也把所有人都绑在了一条船上。如果说整个计划有纰漏之处的话,那就是他太高估了考生的意志和能力。 夏凡原以为自己只跟着师父处理过小魍小魅,在实战方面着实拿不出手,没想到大多数人比他还不如。从洛裳的话里可以听出,哪怕在世家弟子中,也只有顶尖的那部分人才有实战训练的资格。经验不足,加上心理不成熟,使得考生在城头远距离和魅交手还成,一旦打成了接触战,局面就完全颠倒过来。 西墙一塌陷,负责西墙的替补组就落荒而逃,由此可见青山镇的防卫圈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目前还能坚持,全靠通讯不便,以及夜晚视野不佳所致。另外三面城墙上的防守者虽然能看到西墙上出现的状况,但自身受到的影响较小,也没有近距离直面魔的压力,暂时不会有太多问题,可西墙上的火把若一个接一个熄灭,再傻的人都会意识到不妙。一旦陷入逆境,他们还有多少勇气固守不退,夏凡心里根本没底。 换而言之,不立刻采取行动重燃火把,将魔赶出破口区域,西墙的情况会越来越糟。这时候要是有人率先逃跑,恐怕立刻会引发溃散。而失去城墙作为倚靠,个人的力量将变得极为有限,那时候谁生谁死,就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必须在崩溃发生前遏制住这股苗头! 就在夏凡赶到塌陷处边缘时,魔再一次半立起了身子。 要糟! 他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对方硕大的身躯已经压在了城墙上——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他感到脚下的木板在震颤中解体,眼前不少砖石甚至被震飞起来! 夏凡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火把尽力跃起,令木杆燃烧的一头始终保持向上。 …… 糟了—— 当魔扑下的那一刻,洛轻轻的心沉到了底。 她被两只魅缠住,根本没法阻止对方的举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墙体四分五裂。她个人也失去了立脚之处,即将坠下城墙。 隔着近在咫尺的魔,洛轻轻的余光看到了断口另一端有火光在靠近,或许是替补组终于赶到,可惜局势急转直下,单凭这一根火把已难以照亮扩大后的缺口。 如果她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波纹忽然扩散开来,将大半个塌陷处笼罩其中! “坎术为末,水中花!” 她的坠落速度瞬间慢了下来,不止如此,连那些石头掉落的景象,也变得清晰可辨,仿佛周围的一切物体都被无形之水裹住,行迹速度大为减缓。 唯独不变的只有施术者——方先道。 她惊讶的看到,方先道以流畅的步伐穿梭于落石碎木之间,同时向她射出一张符箓。当那张符纸正中她的额头时,青色波纹对她的影响也骤然消失。 洛轻轻顿时心知肚明,她挥剑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青砖一挑,借助碰撞之力调整好自己的姿态,随后仿照方先道的模样,在浮空的石头间来回跳跃,最终如下楼梯一般平稳落地。 “我没想到你会出手帮我。” “哼,事有轻重缓急,因小节而忘大谋,只有蠢货才会如此。”方先道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半遮在面前,“既然地面防守已成定局,我也没必要逆势而行。卜算之术最擅长的,就是任形式如何变化,我都能找到一条对自己的最优解。” “你……重新算过了?”洛轻轻忍不住好奇道。 “没错,而且卦象无比清晰,这次大荒煞夜全有赖于我方先道,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明,我方家必然位列三家之首!”他微微扬起嘴角,“你看,现在情况正在应验,不是么?” 随着他扇子一收,荡开的波纹消失不见,掉落之物也恢复了正常速度,接连不断的砸在二人身前。 “你们没事吧。”此前一直在城墙下面阻挡魅的斐念也赶了过来,“这坎术的效果真让人大开眼界!” “方家擅长的可不仅仅只是算卦。”方先道直指向趴在断口处的魔,“如今三家已聚齐,该一口气干掉这怪物了!上吧!” 两人却一动不动,齐刷刷的望着方先道。 “嗯?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术……你不再用一遍吗?”洛轻轻意外道。 “没错,”斐念附和的点点头,“若能把魔定住,我们必然胜券在握。” “这……”方先道愣了愣,“你们以为此术是随便能放的吗?它要求的材料都是些稀世珍品,就连我也只带了一份而已!” “那你现在……” “可以帮你们压阵。”方先道理直气壮道。 “小心!”斐念突然警告道。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噗通一声砸在了方先道身上! 由于魅不会飞,三人也不在垮塌范围内,因此鲜有人注意空中的情况。这一落可谓防不胜防,方先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砸晕在地。 洛轻轻讶异的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身影竟颇有些眼熟。 “夏……凡?” 夏凡咳嗽两声,好不容易才撑着火把站起——刚才的一摔着实不轻,如果不是引气者,从七八米高的地方掉下少说也得摔折一条腿。换作某位白发高手,摔死都正常。 幸运的是,火把终归没有熄灭。 “我带火把来支援了,希望没太晚。” 洛轻轻不由得一怔,原来她之前看到的火光,是夏凡。 就在城墙被破,附近的小组都在向还有光照的地方逃离时,他却逆着人流而行,试图填补上那缺失的光亮。 她和他交过手,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以身手见长的人。 即使如此,他还是来了。 洛轻轻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觉。 “为什么……会是你?” “替补组忙不过来,我暂时代劳一下。”夏凡故作轻松道,“光靠这根火把,现在还能补上缺口吗?” “只怕不行。”斐念摇摇头,“下面的光很难照到城墙上,而想把火把插上去,又得面对魔和魅的攻击。” “好吧,我想也是……” “总而言之,如果不击败魔,我们就没办法堵住溃口。”斐念顿了顿,“不过这火把已经给了我们极大帮助——至少它不会让魅轻易靠近我们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洛轻轻吧。” “只靠你们两个?”夏凡皱眉道。 “还有一个在你身下。” 夏凡连忙跳开,此时他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名方家男子,“呃,我没注意到——” “知道,意外而已。”洛轻轻打断道,“人是少了点,但在这里数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只要守在此处,我们就有一条安全的退路,即使失败,也可全身而退。” 第三十二章 我会掩护你 夏凡没有接话,而是望着城墙断口处打量了一会儿,“我倒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哦?是什么?”斐念问。 “看到那些露出来的屋梁和楼板了么?只要点燃它们,整个豁口就是一个巨大的火把。” “我预备的术没办法精确控制引燃某个区域。”洛轻轻否决道,“一旦施展,整个城墙都会烧起来,先不说大家还在上面抵抗,现在就用最后手段的话,大火时间也撑不到明天破晓。” “不是让你去点,而是我来。” “你?”斐念质疑道,“这不是普通方术就能办到的事情!屋梁又不是火把,上面没有裹麻绳和火油,你就算连着用飞花焰也不会烧着它分毫。” 洛轻轻却没有立刻否定,而是反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洛轻轻?”斐念讶异的看向她。 “如果只是点燃木头,把握是十成。”夏凡平静的回道,“不过考虑到还要对付魔,得酌情降低两成,再加上谦虚一成,算七成好了。” “比我的高。”洛轻轻点点头,“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掩护我靠近魔。这个术……并不以距离见长。” “我知道了。”她拿过火把,转手就丢给了斐念,“你守住退路,我和他去试试。” 夏凡笑了笑,率先朝断口处冲去。 “你认真的?他只是一介散门而已!”斐念难以置信道,此次尝试绝对不是以往那种有惊无险的试炼,寻常考生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也只有世家的顶尖弟子,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也正因为如此,与之并肩作战的队友自然是越强越稳妥。他没料到洛轻轻会选择一个普通散门去冒险,而不是他这样能与之齐名的天才。 “据我所知,他并不是那种行事毫无分寸,只知逞强的人。”洛轻轻头也不回的追了上去,“这边就交给你了。” “真是……疯了。”斐念无奈之下,只好举起火把,替两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也罢,就让我再护送你们一程好了!” 数道飞花焰冲天而起,宛若流火一般冲向朝夏凡靠拢过来的魅,将它们挨个消灭在火光边缘处。 趁此功夫,两人已经越过平地区域,爬上了倒塌的城墙。 这一段路立刻难走了许多,夏凡不得不减慢速度,借助微弱的火光,谨慎选择每一个落脚点。洛轻轻则后发先至,轻松超过了他。 这真是方士能做到的事? 夏凡不禁暗自咋舌。塌陷处的废墟形成了一个小山包,上面既有不规则的砖石,还有横七竖八的木梁、易碎且容易伤脚的瓷片,即便在大白天也得小心攀爬。可她却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双腿轻轻点地,便能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那灵动的身姿简直宛若精灵一般。 这让他想起了传说中的轻功。 不止如此,洛轻轻还为他挡下了好几只扑来的魅——这里已接近微光地带,魅的身影几乎难以用肉眼锁定,但她依旧能做到以慢制快,每一次出剑必有斩获,仿佛是那些魅故意撞在她的木剑上一般。 相较自己手脚并用,在废墟堆上俯身攀爬的模样,夏凡再一次感受到了差距。 “你的师父从未教过你任何身法吗?” 洛轻轻砍倒一只魅后,深深呼了口气。 夏凡注意到,她也并非看上去那么从容自若,至少呼吸比之前急促了许多,额头上也布满了晶晶细汗,显然体力的消耗颇大。 “身法?那是什么?” “果然。”她露出恍然的神情,“你可以理解成武功,它最初也确实源自于江湖武林,不过方士更能发挥出它的功效罢了。身法可以让你更精确的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方术未精通到一定程度前,可以弥补灵敏性的不足。” 还有这种事情……夏凡总算知道科班出身的为啥总瞧不起散门了。 “不过等你进入枢密府,这些迟早都要掌握的。”洛轻轻停下脚步,“接下来便是关键了,你说的靠近得多近?” 夏凡终于也攀上了废墟顶端,站在此处,宽阔的豁口如同一道天堑立于两人头顶,两旁伸出的横梁则像是一口斑驳的老牙。而置于豁口正中央的,则是那只庞大的魔。 从上方俯看时,它还没那么令人惧怕,但换成仰视后,魔的体型仿佛增大了数倍,光是一只手掌都有两三个人那么宽,其平坦的腹部更是称得上遮天蔽日,若是被压实,他们的下场必然惨不忍睹。 这种压迫感绝对不是远距离观望所能比拟的。 夏凡咽了口唾沫,“越近越好,最好伸手能碰到目标。” “也就是说,我们得钻到魔的肚子底下?”洛轻轻凝神打量着魔的腹部,“你先等我一会。” 她迈开脚,刚试探性走出两步,魔就做出了反应。 只见一根漆黑的绳子嗖的朝洛轻轻扫来,后者低身翻滚避过,未能命中的绳索则如同鞭子一样抽在城墙上,力道之大竟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印子。 紧接着是第二根,它直插洛轻轻身前,逼得她不得不退回到原地。同样的,这一击力度依旧不小,几乎没入青砖中数指的深度。 “看来它并不想有人靠近它的下方。”洛轻轻微微喘气道,“莫非那些悬吊着的魅是它的弱点所在?” “可这要怎么过去?”夏凡眉头紧皱,他已经看出来了,只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靠近魔的身旁。而洛家天才一个人似乎还应付得过来,但加上他的话就很难说了。 然而对方没有丝毫犹豫,“跟之前一样,我走在前面,你紧跟着我就行。” “你确定?” “没时间考虑了!如果等到它再扑一次,这里的地势也会发生改变,而我们没有第二次攀登的机会。”洛轻轻斩钉截铁道。 夏凡自然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尽管他从决定支援到抵达此处只花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但对于墙头的考生而言恐怕相当漫长。火把已熄灭三盏,并始终未能补上,魅带来的压力在不断增长,再来一次就算他俩能安然无恙,上面也必定是崩溃之局,届时消不消灭魔都已无法改变局面。 “我明白了。”他沉声道。 “很好,我只有一个要求。”洛轻轻深呼吸两下,伏低身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停下脚步。相信我。” 夏凡无声的点点头。 “上了!” 话音落地,洛轻轻如电光一般射出,直朝魔冲去。而后者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腹部的绳子像张了眼睛一般朝她甩来。 少女将木剑置于腰侧。 她的气充盈于剑尖之上,一时恍若星辰。待绳索靠近,洛轻轻猛地拔剑,由下至上斜斩——剑刃划过一道月牙,将黑绳一分为二! 夏凡也冲上了断墙中央,他虽远不如队友那般敏捷,但在砖房基础上搭建的城墙就那么宽,每迈出一步就缩短半米,距离可谓一点点稳步拉近。 当洛轻轻化解掉第三次攻击,他已靠近魔的边缘,目标仿佛触手可及! 魔同样分出数根绳索来对付夏凡,却都被回过身来的洛轻轻竭力挡下。虽然情况险象环生,但她仍在最后一秒赶上了攻击。 只是这几下防守也让洛轻轻的速度变慢了许多,环绕剑尖的气暗淡下来,她也没法再斩断那些飞舞的绳索。 仿佛意识到情况不妙一般,魔发出一声咆哮,肚子下悬挂的魅剧烈挣扎起来。 不好! 夏凡瞬间意识到,洛轻轻勉强维持下来的攻守平衡即将被打破——她光是应付那些触须般的绳子就已经竭尽全力,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去对付魅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似的,两只魅率先挣脱束缚,垂直落在俩人的前方。 这里的光照比之前攀登时更暗,魅站直的下一刻,就已经消失在原地。 洛轻轻不可能同时挡下两只魅! 得出这一判断的夏凡下意识的想要停下脚步,闪身避让,但对方那句“相信我”突然浮现脑中,让他生生收回了后撤的步伐。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抹淡香。 洛轻轻径直跃至了他面前! 在刺穿一只魅后,她用身体挡住了袭向夏凡的另一只。 黑色的气瞬间缠在了洛轻轻身上,而她反手倒刺,同时曲膝一蹬,将自己和魅一起带离了夏凡身前! 几乎不带停歇的,魔的攻击接踵而至——两根绳索一头飞向洛轻轻,一头则直朝夏凡而来。显然此刻已没有任何人能掩护到他,夏凡索性咬牙迎着绳索冲去。 但事实证明,洛轻轻再一次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她在倒地前的一刻拔回木剑并全力掷出,准确的撞歪了袭来的黑绳。 只是她自己则失去了所有防卫手段,被另一根黑绳拦腰扫中,衣袍顿时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裂口。 洛轻轻闷哼一声,被整个打飞出去。 不等她落地,绳子便已追了上去,套住了她的颈脖。无论洛轻轻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止魔勒紧绳索,将她吊向腹部。 而夏凡此刻也终于抵达了怪物的正下方。 第三十三章 底牌 什么是气,什么又是术? 自从他见识过另一种“满天星辰”后,这个疑问就深深扎根在了夏凡脑海之中。 在外人眼里,他或许无比刻苦,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了修炼上,但实际上他修炼气的同时一直没忘了思考与摸索。尽管当时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他也未按照师父的说法照本宣科,而是尽可能去进行更多尝试。 例如想要引发一个完整的术,药引或材料不可或缺,而这类东西往往与术本身有直接或间接性的联系,要求并不限定。如果把这种联系看作是意识对物质的反应,那么它的范围又在哪儿?一小块蜂蜡能施展掌中焰,一大捧木屑也能,只不过后者的效果要弱得多,几乎没有实用价值,因此大家才会选前者作为标准药材,并不是非它不可。 那么会不会存在比蜂蜡更适合的材料? 夏凡不知道。 他没有精力去研究每一个方术,特别是在流浪途中。 数年时间里,他只钻研了一个术。 一个师父所教全部术法中,唯一算得上攻击手段的「震术」。 ——又有三只魅陆续从魔肚子上脱落。 夏凡即使不抬头去看,也知道那些空了的黑绳会朝谁而来。 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摸符纸。 最多一两秒内,魅便会将他团团围住,即使能侥幸躲过,也绝对避不开数根绳子的联合绞杀。 没有符箓的引导,最多也就是一个二重术。 但夏凡此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不假思索的摸向脖子,扯下了颈间的吊坠——上交药包后,他唯独将这个东西单独留了下来,做成吊坠随身携带,以防出现意外。 夏凡相信,这份材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引子,除了他以外没人使用过。 这亦是他的底牌! 夏凡将坠子举起,脑海中已然构建出术法的全过程—— “震术归申,雷鸣!” 有那么瞬间,他感到魅已经扑到了自己面前,而头顶的黑绳也只在咫尺之遥。然而比起自然的伟力,它们和静止没有太多区别。下一秒,两者依旧距他近在眉睫,但一道极为耀眼的蓝光却后发先至,骤然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 “落雷?”霸刑天微微露出了讶色。 只见漆黑的夜幕中突然出现了一条白印,仿佛将天空一分为二,其落点正在城墙的断口上。 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在眨眼间便消逝无形,但那绝非幻觉,随着一声震耳欲聋得炸响,整个青山镇都仿佛摇晃起来! 雷声滚过后,新的火焰出现了——它来自城墙内部。一开始还只是点点火星,但很快就蔓延成了熊熊大火。在雷击之下,木梁被悉数引燃,热浪和浓烟顺着断口向上翻滚,直至在城墙顶端迸发出新的火焰。 西墙中部顿时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火把! 明亮的光照将万物的阴影褪去,攀上墙头的魅宛若雕塑般被固定在原地,而魔更是在大火中哀嚎、挣扎,想要脱身逃走,但面对这天降之火,注定只是徒劳。 监考官沈纯自然清楚自己的上司为何会惊讶,所有方术中,震术可以算是掌握人数最少的一批,不止相关天赋者的少,实际使用者也少。这并非震术作用低下,恰恰相反,它对付邪祟的效果比离术更显著,因此有着「惊雷一现,妖邪僻易」的说法。震术最大的问题在于引子,目前所记载的雷法中,其原料基本都涉及到雷击木,而雷击木无论材质品级,最低也是与等身金叶同价。正因为这东西极难收集,运气不好几年也难遇一次,使得震术在修习上举步维艰。 一个方术从习得到掌握,离不开反复演练,若是引子稀罕到见都见不着,使用它的人又怎么可能多得起来? 可眼前这道落雷声势惊人,全然不似生疏之作,反倒像千锤百炼后的结果。 夏凡身为一介散门考生,哪有什么资源去修习震术?不是他谎报了来历,就是运气好到了极点,在某处恰好撞见了一颗被雷劈中的树。但沈纯并不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雷击木的价格摆在那里,一般人要是有这样的机遇,只要将木料分批卖出,所获收入都足够吃几辈子的了,哪还用得着考什么方士? “大人……”他正准备进言彻查夏凡其人时,却被顶头上司一阵豪爽的大笑所打断。 “哈哈哈哈,这次士考真是历年来最精彩的一次!”霸刑天抚掌道,似乎毫不在意一个散门是如何将震术掌握到如此程度的,“原以为城破之下或许能让此人被迫展现一番,没想到他竟选择主动出击,避免局势陷入到泥泞中,还完成得如此出色,胆识和手段都是上上之选啊!”说罢他望向矮个子,“怎么样,这次你总挑不出毛病了吧?就是震术所需要的材料,只怕不太好得……” “区区雷击木而已,就算他要的是陨铁、魄玉又何妨?”矮个子不以为意道,“你觉得我会缺这些外物吗?” “也是。”霸刑天摸了摸胡子,“不过我听说天性精于震术者,性子刚烈暴躁,难以相处,他越是有天分,恐怕越不好控制。” “那不是更好吗?”矮个子发出一声轻笑,“如果这人任人摆布,换谁来都一样,我又凭什么赢过兄弟姐妹?唯独有一点可惜……” “可惜什么?” “他不是什么倾听者。” 两人相视片刻,同时大笑起来。 只有沈纯听得战战兢兢,背后发凉。以矮个子这态度,怎么感觉对方若是倾听者的话,他也照要不误?至于夏凡怎么得到雷击木的问题,比起倾听者则根本不值一提了。早知如此,沈纯真不想跟两人一同来近距离观摩士考。偏偏霸刑天大人又是他的顶头上司,谁说当面直言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信任来着?因此哪怕它再沉,他此刻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待着。 “行了,”霸刑天止住笑,朝沈纯吩咐道,“考试到此为止,让下面的人重启大阵,收拾残局吧。” “现在吗?”他意外的问,“时间才刚过子时……” “再考下去已无意义,连魔都无法越过城墙,你觉得那些魅还有用处吗?”对方摆摆手,转身朝楼下走去,“这样已经足够了。” …… 当雷声响彻青山镇上空的一刻,也让黎从杂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按住伤口处的绷带,缓步走到被封死的窗前。透过钉在上面的木板,狐妖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闪烁的火光。 连震术都用上了么? 她仿佛能想象出外面的对抗激烈到了何种程度。 这就是人类的考试——招罗所有引气者,在一场近乎实战的演练中拼尽全力,唯有胜者方能踏过那道门槛,成为枢密府的一员,由此可见她要面对的庞然巨物有多深不可测。 之前夏凡邀请她一同前往京畿上元时,她发现心里最大的感觉竟然是畏惧。嘴上可以逞强,可以在对方面前不落下风,但实际的想法却无法骗过自己。甚至黎自己都觉得意外,明明连死都不怕,可一想到如此快就要靠近那个连师父都不敢反抗的怪物,她居然睡觉都难以安稳。 仿佛这股惧意来自于灵魂深处一般。 黎不是没有考虑过伤好之后不辞而别,反正以夏凡的水平根本不可能看住她。去上元的路很长,只要她在分别前将自己听过的东西全部告诉对方,便不能算是赖账——毕竟对方的诉求不就是这个吗?总不可能真想和狐妖待在一起吧。 向枢密府复仇这种事情,必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直到这声惊雷响起。 在黎眼里,小镇的考生既胆小又笨拙,大部分人唯利是图,放在平时她根本瞧不上眼。但即使是这群人,也会为了合格名额赌上所有,奋力一搏,在大荒煞夜中战斗至此。这种意志便如雷鸣一般,将她从瞻前顾后中拉扯出来。 没错,和方士合作又如何? 去京畿又如何? 她要做的事情本就近乎不可能,循规蹈矩、从长计议真的有用吗? 有人愿意和妖接触,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应该善加利用,而不是举棋不定。 京畿的枢密府确实很可怕,但想要找回师父,直面它是迟早的事,否则无论吓跑再多的考生,也不会撼动到它的根基。 作为一只妖,黎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雷鸣有好感,然而此刻她却意外的觉得这雷倒也不坏—— 人类考生都能做到一往无前,她又怎么会输给这些人? …… 蓝光散尽后,魅已不复存在,而魔的腹部更是出现了一个偌大的豁口,黑气随着它的哀嚎喷薄而出,仿佛那便是它的血液一般。 夏凡收回手,指间仍残留着坠子的触感。 那就是他数年里寻得的答案。 对于震术雷鸣而言,有没有比雷击木更合适的材料? 一块缠绕着铜丝的磁石便是。 单独的赤铜不可,也非随便一块磁石都行,只有将前者一点点拉细,并一圈又一圈致密的缠在后者上时,才能发挥出如此显著的效果。 如果说这种联系也是意识对物质的反应之一,夏凡感到自己隐约已摸到了它的一丝边缘。 或许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 他的常识在以一种他不知道的形式运行着。 而想要解开这个答案,他就必须得前往枢密府。 第三十四章 结果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吗?” 夏凡回到洛轻轻身边问道。 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躺下来好好休息片刻。不过夏凡也清楚战斗仍未结束,城墙两侧的屋梁已被引燃,这里很快会被大火吞噬,他必须赶在那之前撤离断口。 洛轻轻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从她忍痛的神情来看,被黑绳击中的那一下应该伤得不轻。 “我借你一条手。”夏凡朝对方伸出手道,如果是以前,他早就弯腰去背洛轻轻了。“放心,这里没人会看到。” 洛轻轻愣了下,似乎想笑,不过嘴角刚一上翘便拉到了痛处,咬嘴倒吸一口气,“你把我当成食古不化、不知变通的愚人了吗?比起这个,后面半句话反而更容易引人误会!相互协助、并肩作战而已,就算看到又如何?” 说罢她抓住夏凡的手,将自己拉扯起来。 “呃……”夏凡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感觉自己在对方前好像就没有说对过话一样。 “快走啊,不是说要尽快离开这里么。”洛轻轻催促道。 “你注意脚下。”他无奈的摇摇头,扶着对方小心朝废墟下方走去。 比起攀爬时巨大的快慢差距,这次两个人都处在了同一水平。 唯独有所改善的,大概是背后已燃起熊熊大火,至少魅没法来袭击他们了。 就在爬到一半之际,夏凡忽然惊觉,不知何时头上的呼喊声、术法声竟偃旗息鼓,小镇仿佛被寂静所笼罩。 他心里猛地一沉。 不会自己行动得还是太晚,其他考生没能撑到魔倒下的一刻吧。 若防线已经被击溃,他们的处境就极为危险了。以现在两人的状态,随便来一只邪祟都能将他们置于死地。 洛轻轻也觉察到了此点,只是她神色未变,驻足长听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开口道,“不对……你再听听。” 夏凡集中精神又倾听了片刻,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城墙方向逐渐有动静传来,不过那并不是什么打斗或逃命之声,而是像有人在欢呼。 这绝非幻觉,因为声音很快此起彼伏,扩大到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欢呼之中,煞夜的压迫感仿佛烟消云散。 此刻离破晓还早,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加速迈开了脚步。 当夏凡和洛轻轻好不容易登上城墙,一个令人称奇的景色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远处浓郁的黑雾已完全褪去,夜幕重现出繁星的身影,不过比星辰更夺目的,是地面上摇曳的“灵火”。它们此消彼长,像是某种轻柔的植物一般,有时候呈碧绿色,有时候呈淡紫色,一直从小镇蔓延至视野尽头。 比起平日里的飘忽和捉摸不定,此刻这光景竟有种祥和宁静之感。在灵火的映照下,大地宛如成了一片泛着微波的光海。 那正是魅所留下的遗物,也是士考合格的凭证。 仍留在墙头的考生们或是振臂高喊,或是相互祝贺——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把身边的人当成了可并肩战斗的伙伴。 大荒煞夜结束了。 …… 一天之后,所有参考者再次聚集到了青山镇中央。 大概是出于最后一战通宵未眠的缘故,枢密府给出了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段久违的空闲里,小镇里的气氛融洽到了极点,从拉关系到称兄道弟,大家似乎全然忘了数天前他们还在彼此猜忌暗算,甚至为了一瓶灵火之源大打出手。 夏凡也在唠嗑中了解到了不少消息——比如青山镇的居民都是枢密府人员扮演的;又例如考生之中就藏有官方监考者;总之大荒煞夜看似惊险,但全程都处于枢密府的控制之下,伤员也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除开极个别倒霉者,考生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这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夏凡的猜测。 士考的目的是为启国选拔人才,而非什么死亡游戏,风险固然有,不过整体基本在可控范围内。 当然大家谈论得最热烈的,还是昨晚的那道斩魔之雷。由于缺乏目击者,猜测主要集中在三家之首身上——毕竟有能力掏得出雷击木,还愿意用在士考上的,也只有那三大世家的佼佼者了。 这其中又以方先道的支持者为多,考虑到从众考生的视角,斐念先是被洛轻轻所救,而方先道又帮了洛轻轻一把,有此结果倒也不算奇怪。 而夏凡无意出这个风头,说到该话题时基本都一句话带过,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曾摔下城墙,都被他以场面太混乱根本没注意的理由糊弄过去。 待人聚齐后,第一日出现过的监考官终于露面。 这回跟他一起登场的,还有一块巨大的、盖着红绸布的木板。 显然,那便是用来公示合格者名字的“红榜”,对应的正是科考中的金榜。 这也让沸沸扬扬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我得在这里祝贺各位。”监考官走上长桌,语气也比宣读规则时热情了许多,“经过七天的磨练,各位还能站在此处,并顺利达成考试目标,就已经证明了有加入枢密府的资格!” “我宣布青山镇士考结果如下:参考者四百零一人,最终合格者一百八十九人。淘汰考生中,违反第一条者一百五十二人,违反第二条者二十九人,违反第三条者三十一人。过程与结果皆合乎枢密府士考章程,本次考试有效!” 人群顿时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没什么争议,基本是那些早早退场,把目标放到三年后的参考者。关键在于第三条——枢密府显然把那些不战而逃的考生都归到了谋害同期考生一类里,这意味着他们即使拿到灵火之源,也无法通过考试。 那些留在城墙上的考生自然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纷纷对枢密府的赏罚分明赞不绝口,只有夏凡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当时防线随时都有可能溃散,大部分考生的战斗意志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第三十五章 不想探知的秘密(求收藏、推荐票!) “另外根据各位在考试中的表现,最后成绩分为八等,此名次由监考组定出,并得到了检察官的一致认可。具体位列何名,各位可以自行参看红榜。”监考官顿了顿,“不过无论取得什么样的名次,你们都已是府中的一员,往后的提升并不会受到一次排名的限制。从今天起,我们便算是共事的同袍,还望各位不要松懈,为枢密府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说完他顺手一拉,揭开了绸布覆盖下的榜单。 排在左上角的,也是众人最先看到的,正是此次士考的甲等考生。头名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方家的方先道,洛家的洛轻轻,以及斐家的斐念。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方先道得意道,“卦象早已预示了结果!” 斐家则没太多反应,作为参考人数最多的一家,没有力压另外两家已是失算,至于名列前茅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唯独洛轻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过对于大多数考生而言,这个排名可谓理所当然,不管是前半段的灵火采集权争夺还是后半段的青山镇守卫战,三大世家的表现都无可挑剔,特别是面对大荒煞夜无一人退却,承担起各个小组的领头之责,算得上是对抗邪祟的主力。 夏凡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被分到了丁等的尾巴上,排名约莫在四十开外,相当于考生里的中流水平。 第一眼看到名次时,夏凡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便释然了——毕竟要让枢密府的眼线在他和洛轻轻对付魔时也跟在身边未免太难为人了点。这段不计入评分范围的话,他的表现确实没那么引人注目。对于他自己而言,加入枢密府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世界的奥秘,至于去哪里反倒不怎么重要。如果京畿真的像黎说的那般纷争不断,排名靠后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监考官大人,这榜单的顺序……恐怕和事实有误,”然而就在这时,洛轻轻站了出来,“夏凡的名次不应该只是丁等!” “哦?”监考官扫了她一眼,“你有什么疑问吗?” “是,”洛轻轻正色道,“虽然最后一夜由洛家指挥,但方案的提出者却是夏凡。还有在面对魔时,也是他的关键一击才奠定胜局,如果枢密府未能记录在案,我可以提供详细的——” “没有那个必要。”监考官打断了她的话,“我再重复一次,该榜单由监考组近十名官员综合裁定,并通过了检察官大人的复核,不存在遗漏或错算的情况。至于评分标准,枢密府自有规矩所在,你无权置喙。还是说……洛家觉得检察官大人的判断有失公允?” “在下不敢,可是——” “洛轻轻,还不住嘴!你想把整个洛家都拖下水吗?”洛风卿急道。 连洛悠儿也拉了拉她的袖子。 “不如我们问问当事人的看法?”监考官意味深长的望向夏凡,“你觉得检察官大人定下的名次有问题吗?” 夏凡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可具体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按理说监考官有权负责考试的一切事宜,但他为何三番五次把自己的上司拖出来堵众人之口?简直就好像在推卸责任一样…… 只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枢密府并不打算听取考生的意见,出于偷懒省事的理由也好,维护权威的目的也罢,这份榜单已是定局,一味质疑反而容易得罪上面那些人。 他摇了摇头。 洛轻轻投来的目光里顿时多了些不解和失望。 而更多人眼中则是讶异。他们不明白为何洛家天才会站出来帮一介散门打抱不平,更令其难以置信的,是洛轻轻话里的那句「关键一击」——这岂不是说当时的震术施展者是夏凡? 问题是此人连参考的十两银子都凑不齐,又怎么可能拿出雷击木这等昂贵的施术材料? 碍于监考官在场,没有人公开提出质疑,只是如此不合常理的论调,让不少考生看洛轻轻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既然如此,我宣布本次士考就此结束!”监考官全然无视了这一幕,朝众人拱拱手道,“接下来的返程由各位自行安排,正式的任免文书会在半个月内发到大家的所在地官府,上任日期则不迟于下个月初,还请各位把握好行程时间。在此,我祝各位前程似锦,马到功成!” …… 待考生陆续离开后,沈纯总算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并不想干这么得罪人的事情,只是上头有令,不得不从。 当他定下初选名单,矮个子大笔一挥将夏凡从第一名调到四十一名时,沈纯竟不觉得有丝毫意外,反倒有种“总算来了”的感觉。 仿佛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般。 从一开始矮个子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视察,而是在挑人。 这事无疑已得到了霸刑天的默许,他即便认为不妥也只能照办。 上位者提前招揽具有潜力的方士并不稀奇,沈纯早就有所耳闻,只不过大部分人的做法是尽可能为对方争取个好名次,之后再把消息透露出去,以换取对方的知遇之恩,像这样把名次调低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诚然,比起人人关注的甲等,较低的排名更容易在后续的调任中动手脚,但这也容易埋下隐患。若是让对方知道了排名低是有人故意为之,保不准会心生间隙,到时候别说招揽了,闹得反目成仇都不奇怪。 而对于矮个子而言,把夏凡留在某处似乎比获得对方的感激更重要。 同时拉低名次意味着前者的势力范围并不在上元。 这两点似乎有所矛盾,不处于权力中心,却具备让枢密府镇守出面的能量,沈纯一时也想不到对应人选。 好在当事人并未像霸大人所说的那样性子刚烈暴躁,一言不合便大闹考场,除开洛家天才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外,整个宣布过程还算顺利。 接下去若是暗中调查夏凡的动向,看看他究竟会被分配到哪里上任,或许便能缩小矮个子的身份范围。 不过沈纯已决心不再探究此事。 那名年轻的枢密府官员绝非易与之辈,这一点从霸刑天对他的态度上便可看出一二。 相比好奇心,自己的命显然更重要。 他知道,有些秘密还是永远埋在心里的好。 . 第一卷完 第三十六章 归乡 两辆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进,周围的景色也渐渐由陌生向熟悉转变,当密林被一片片田野取代时,意味着凤华县已离此地不远。 “最多还有半天的路,莫急啊,”车夫操着浓厚的乡音说道,“只要不突然下雨,傍晚之前保证可以把你们送到屋。” “有劳了。”魏无双拱拱手,又钻回了车厢里。这已是他一天里第四次询问同一个问题:还有多久能到达凤华县。 “都已经走了五六天,又何必急这半天时间。”夏凡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你既然不晕车,不如好好拿这点功夫引气修习下。” 虽然叫了两架马车,不过白天赶路时他基本都和同乡挤在一起——倒不是他不想和狐妖同行,而是担心魏无双无聊了来找他闲聊时容易撞见破绽。 这个时代长途跋涉绝对是一桩耗时耗力的苦差,哪怕有马车乘坐,体验依然没有好到哪里去——车厢与坑洼路面间的唯一缓冲只有乘客的屁股,速度稍微快一点马车都能摇得像要散架一般。如果不是方士的身体素质过硬,他估计自己已经吐了好几回了。 “让夏兄见笑了,我只是有点紧张。”魏无双搓了搓手。 “紧张什么?”夏凡直起腰,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你已经是枢密府正儿八经录名的方士,最低也是八品官,你老爹肯定高兴坏了。” “夏兄有所不知,”魏无双露出一个苦笑,“我有一帮朋友……不对,应该说一帮认识的人,就是那种……做生意时经常会遇到的同行。” “我懂,凤华县商业圈嘛。”夏凡顿时心领神会,能和魏无双玩在一起的,必然也是同龄人,哪家商户还没几个公子哥呢。 “商业圈?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不,这不是重点。”魏无双摇摇头,“在一般人眼里,我爹的粮铺或许算桩大生意,但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就普普通通。” 夏凡默默点了点头,这大概就跟此男子样貌平平无奇一个意思。 “加上我天分有限,守成有余,做大不足,比起他们的成就要差上不少,因此平时他们也没少取笑我。至于这次去参加士考,他们都一致认为我不可能通过……” “但你通过了。”夏凡奇怪道,“这不正好能煞煞他们的威风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魏无双烦恼的摸摸脑勺,“我们只是被枢密府录名,并没有能当作证据的东西。正式的任免令还要半个月才会下来,如果我说自己被选上了,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样才能说服那群人。如果解释不好,会不会被嘲笑得更厉害……”他说到这里抬起头,“夏兄……若是他们设下宴请,你能陪我一起去,替我做个证明吗?” 夏凡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所以你紧张的是——既想炫耀,又怕没人信?” “咳咳,夏兄你太直白了。” “我不去。”他断然道,“你好歹是圈子里的人,我呢?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者所说的话?” 魏无双的表情顿时沮丧了不少。 “而且我建议你也不用花心思去想该怎么解释。”夏凡接着说道,“甚至说个结果就行,其余的话一概不接,任他们去猜好了。” “那样我岂不是会成为他们的笑柄……” “笑柄传得快啊。只有他们想把你当作笑柄时,才会尽力去传播。我想要不过一周时间,整个凤华县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吧。”夏凡冷笑一声,“不过他们也最多笑上半个月。嘲笑有多大声,反噬就有多大。只要你忍得住,外加处理得当,他们一辈子都别想在你面前抬起头来。” 魏无双愣了愣,“你确定?” “很确定。”夏凡抱胸道,“这我有经验。” “夏兄教我!”魏无双连忙靠过来,“我要如何做才是处理得当?” “简单。任免令会先送到官府,没错吧?首先你暗地里给官府打个招呼,让他们来了不要马上送,而是约定个时间,之后再布个局……”夏凡循循善诱道,“总之,就是让所有人再次拿士考来嘲笑你时,房门突然打开,官差带着任免令赶到,当着众人的面交到你手中。那种转变,是不是非常叫人印象深刻?” 魏无双哪接受过这么系统的装叉指引,听得眼睛都亮了。 “从那一刻起,所有讽刺都会转到嘲笑者自己身上,同时这事本身足够喜闻乐见,所以会传得比之前还快还广。你只要注意一点,不要落井下石即可。”夏凡最后总结道,“你全程越是风轻云淡,就越能凸显你和对方的层次差距。转身离开,留个背影给他们,如此便足矣。” “夏兄……”魏无双深吸了一口气,“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害,这只是最基础的而已。” “还有更厉害的?那该怎么做?” “你这个叫莫欺少年版,那个则是退伍战神版……不太适合你。不过可以说给你听。” “夏兄请讲!”魏无双连连点头道。 “大启有战神,多年归家后发现家中大变,一声令下十万将士奔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夏凡索性祸害起自己的同乡来。 就在严肃又活泼的装叉教学中,马车徐徐驶进了凤华县。 …… “夏兄……你真不去我那里住住吗?”街道口边,魏无双依依不舍的挽留道,“我家空房间挺多的。” 夏凡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朝对方拱了拱手,“我流浪惯了,不喜拘束。加上这段时间里你估计会非议不断,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若能白吃白住那自然好,可惜车厢里还有一只狐妖需要安顿,他只能忍痛拒绝了。 “夏兄既然生性潇洒,那我也不强求了。等到风波稍息,我一定请你吃饭。”魏无双郑重道。 “好说好说,我先走一步。” “后会有期!” 告别同乡后,夏凡让车夫载着自己直接去了“迎松栈”——那儿房价适中,又不在县里的中心地带,很适合悄无声息的藏下一个人。 有了枢密府补发的安置费,他直接订下了一间带别院的大厢房,套内有三间房不说,院子外便是竹林,即便狐妖被人发现,也能轻松借助院墙逃脱。 “在上任之前,这儿就是我们暂时的住处。”打发走店家后,夏凡找了个空当将黎带进屋内,“三间房你可任选一间,另外还有什么需要你直接跟我说就行。” 黎摘下头顶层层包裹的棉布,撑手轻哼着伸了个懒腰——显然这种长途跋涉对她来说也不太好受,躺在车厢里不光要尽可能不动,以防车夫察觉他的“行李”有异,同时头上的布条还不能摘,免得发生意外时连周寰的余地都没有。如此一来,在又颠又热的狭小空间中是什么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不过狐妖的恢复能力同样令人惊讶。她的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已能下地行走,而且预后情况十分不错,未见任何炎症或感染出现,放到他那个年代,绝对是百分百的医学奇迹。 黎打量了屋内一圈道,“我平时饮露餐风的,有个躲雨的地方就不错了,所以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至少你得要套新衣服,夏凡忍不住心想。 之前对方一直躺着,又浑身血迹,他也没太在意,现在才察觉狐妖的身材着实有些傲人,站立时不仅高挑修长,露出来的手臂与肩背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弱无骨,而是有着自然的肌肉轮廓,匀称中又带着一丝坚韧之美。 还有那一双赤足,五指分明,足弓曲线协调圆润,光是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把双脚部分遮得比身体还严,任何时候都被粗糙的布袜包裹着,像狐妖这样毫不介意光脚丫的,便已是屈指可数。 如果她总是穿着这套破衣服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他只怕几天后就要缺铁了。 “你在看什么?”黎忽然问道。 “咳,没什么……”夏凡连忙偏开视线,“我在想晚上该吃什么好。” “哼,不怎么像真话。” 真话那能说出来吗?他正准备岔开话题,黎却先开口道,“行了,不用担心我,先去忙你的正事吧——我记得你曾说过考方士的一个原因是要赎你的师父?” 夏凡点点头。 “你已完成了第一步,现在应该等不及把他救出来了吧?比起这个,晚饭的事可以之后再说。” 确实……自己去青山镇考试差不多花了一个月时间,师父只怕已吃了不少苦头。虽说是路边捡到的便宜师父,他至少把自己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光凭这一点便有了师徒之实,不能放着不管。还是早点把他从黑恶势力手中解放出来为好。 希望经过这一番教训后,师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赌。 “我知道了。那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黎“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时,夏凡又停下脚步,略有些犹豫的回头道,“关于之前我说的去京畿那些话……” “这不很正常吗?以你的能力,我本来就没有报太多希望。”黎耸耸肩,“放心,只要你仍是方士,就总有机会打听到我想要的消息。”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既然她有心情嘲讽人,看来真没太在意此事。 夏凡也放下心来,背上钱囊离开了厢房。 第三十七章 赎师 赌场的路夏凡再熟悉不过,毕竟师父一消失,十有八九便是去了赌场,还有一成则是青楼。 当然去后者的概率小并非他赌性更大,而是能赢钱的时候总是占少数。 赌场的护卫也都跟夏凡熟了,问明来意后,直接将他带到了东家的房门口。 “哦?他师父刚好也在这里,让他进来吧。” 东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得到许可的护卫让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什么?师父也在此处?夏凡心里微微一紧,不把欠债之人关在私牢里,反而带到东家房间中……莫非他们正在用暴力逼债? 他连忙推开房门,快步走入屋内,“住手,我把赎金都带来了——” 说到一半夏凡突然哑然。 只见赌场东家和师父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摆放着一盆水煮鱼,乳白的汤水上缀有点点红椒,看上去好不美味。周边还倒着几个空酒壶,从他们面前堆叠的鱼骨来看,似乎已经酒过三巡了。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一个月不见,欠了钱的师父反倒成了赌场的座上宾?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夏凡绝不敢相信这名满面红光、气色极佳的中年大叔是自己的便宜师父——赵大海。 “住什么手,你小子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呐!”自家师父拍了拍脚边的凉席,“吃过晚饭没,过来先喝碗鱼汤。” “老赵,这就是你那位放言让我们别动你,一个月后保证来赎人的弟子?呵呵……”东家笑着打量着夏凡,“我之前只是听人提起,今天总算见到了。一个月时间凑齐三十两银子,大多数人只怕早逃得远远的了,你还敢回来,光这点便已是勇气可嘉。不错,果然是少年出英雄!” “他还不如逃得远远的。”师父往嘴里塞了口鱼肉,“徒弟,给你介绍下,这位便是经营春宵街的肖掌柜,我们以前光顾的店铺,基本都是他的产业。” 换句话说,此人不止开赌场,街上的青楼、茶馆和客栈也都是他开的? 如此一来,夏凡心中的疑惑更甚,这样的大老板为何会和自己的师父混在一起,看上去还谈笑甚欢? “哈哈哈……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肖掌柜似乎看出了夏凡的不解,主动解释道,“赵道长确实曾欠过一笔赌款,但他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肖某人讲究有债必偿、有恩必报,两两相抵之下,他对肖家还有恩呢。” 经过一番细说,夏凡总算弄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隔壁莲花街也开了一家青楼,名为红樱馆,和肖家的软香阁形成了竞争之势,而且一度还压得后者喘不过气来。师父则恰好会一套按摩技巧,本来只是在奔波途中用来缓解疲劳,当他提议把这些手法教给软香阁女子、并用在客人身上后,形式瞬间就逆转过来。如今红樱馆客源寥寥,而软香阁外每天都有人在等,收入自然也节节攀升,那三十两欠债比起春楼的收入根本不值一提。 听完后夏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tm也行? “怎么,你以为我穷途末路,只能等着你来救吗?”赵大海志得意满的畅盈了一杯,“我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么可能被一点挫折所困住!” “……”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设想过许多种赎人的场景,有对方痛哭流涕表示悔改的,也有硬着头皮死要面子的,却唯独没预见这样的情况。 感情不管他能不能考上方士,对师父来说都毫无影响。 让他吸取教训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那么……你士考通过了?”赵大海忽然问。 “是。”夏凡有气无力道,“本想着师父受苦受难,弟子夜不能寐,取得安置费后日夜兼程赶回这里,没想到是白忙活一场。” “呸,你小子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一个月里有念及为师一次就不错了。”师父不以为然道,“不过既然你带着赎金来了,也算尽心尽意,只是以后没法再陪我行遍天下了。” “说得您自己好像很享受流浪似的。”见他不在肖掌柜面前装模做样,夏凡也懒得再演下去,“当时饿得快要晕倒时,不是说为了一顿饭什么都愿意做么?现在我成了枢密府的方士,好歹能让你不再饿肚子。” “此、此一时,彼一时,饿慌时的话能信吗!”对方瞪了他一眼,“去哪里上任确定了没?” “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到哪个地方,给师父您找间住所还是没问题的。” 赵大海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必,今后你就一个人去吧。” 夏凡怔了怔,“什么意思?” “我自在惯了,不想在一个地方久居。退一步讲,跟你住还不如住这儿呢,吃喝玩乐样样不缺,软香阁里的姑娘巴不得我天天过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我可以作证,你师父说的是真话。”肖掌柜笑呵呵道。 “你……认真的?”夏凡皱起眉头。 “认真,绝对认真!”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无奈的摇摇头,“不过任免令下来后,我会把去处告诉你。万一哪天师父后悔了,吃不饱饭了,还可以随时来找我。那么,弟子告退。” “去吧去吧。”赵大海挥手道。 夏凡只得拱手离开了房间。 等到他走后,肖掌柜才感叹的望向赵大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这样的师徒。不说为人师表、稳重如山,其他人即便不是,至少也会装出那么点样子……江湖上拜把子还得烧上三炷香呢。” “装出来的师徒情谊又有什么用?”赵大海嗤之以鼻道,“前一天还是亲密无间的同门,后一天就为一点蝇头小利背后捅刀的,我也见过不少——样子装得多了,有时候反而会麻痹自己,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这个道理,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吧。” “哈哈哈……确实有道理。”肖掌柜将两人的酒杯满上后说道,“不过你徒弟终归考上了方士,以后就正儿八经的朝廷官,怎么说也是一件大喜事。放到别家肯定是要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怎么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在意?莫非……你认为弟子在说谎?” “那倒不会,从他提出要去参加士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赵大海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老实说,我并不太希望他走上这条路……成为一名枢密府方士。” “光宗耀祖的事有什么不好?别人想走这条路都没资格呢。” “他不一样……这小子,让我有些害怕。” “害怕?”肖掌柜哑然失笑,“老赵,你喝多了。” “喝多?还早着呢!你没跟他长期待过,不知道也正常,我带了他十来年,自然清楚这小子的底细。”赵大海大手一挥,似乎想一吐为快,说到一半却吞吞吐吐起来,“越是教导他,我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和他的差距。你不明白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他斟酌了半天也没能形容出来。 “我明白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他都成方士了,你不还是‘赵道长’……” “跟这些无关!”他打断道,“我是受不来枢密府的规矩,才做这个游方修士的。我也见过不少自诩为天才的人,但那小子和他们都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 这一次赵大海沉默的时间更长,“你见过生而知之的人吗?” 果然喝多了,肖掌柜笑了笑,“你想说自己的弟子是?” “我不知道。”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也差不离了。我捡到那小子时才三岁,这个年龄能感知到气已算是稀奇的了,世家弟子大多数都是从四、五岁开始学习感气的。可他五岁就能绘制符箓,六岁时施展出了一个完整的术,两年里掌握了别人五到六年才能学会的东西,放到大世家里也算一等一的快了。” “还有他说引气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漫天星辰,那是什么鬼哦!不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朦胧察觉到身边多了层薄纱一样的东西么?但他确实将气引入了体内,我也只好装作本就该是这样子。” “这个……好像是有点夸张。” “如果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废账本,天天在背面写写画画,后来我偶然发现,他记的一些东西比他讲出来时要早得多。”赵大海越说越快,“这等于他故意放慢了速度,以免自己看上去学得过快——一般人会做这种事情吗?从那时起我就多留了一份心眼,也发现这小子的问题越来越多。对方术不正常的痴迷,修习时极度自控,做事也井井有条,这已不是简单用天赋能概括的了。” “那天赋高不更适合枢密府吗?”肖掌柜着实不解。 “枢密府这样地方岂是靠天赋就能顺风顺水的?以我徒弟的性子,要么折在里面,要么……会成为枢密府的一部分。”他长叹了一句,“如果是后者,天赋越高,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啊……” 枢密府……危害大?那些方士最多也就张扬跋扈一点吧,可话说回来,哪个手里有点权力的官吏不是如此? 肖掌柜发现话题越来越离谱,索性放弃了追问,“好罢,我是不太懂方士的这些门道,既然你不希望他加入枢密府,当时又为何不阻止他去参加士考?” “这就是人心的矛盾之处。”赵大海苦笑一声,“我的天赋普普通通,一辈子的上限就止步于此,可越是普通,就越想看到真正有才能的人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我能教的东西屈指可数,能让他得到充分发展的地方,也只有枢密府了。” 第三十八章 “有鬼” 回到住所,黎从墙边阴暗处走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没成功见到想要赎的人吗?” “见是见到了,不过事情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夏凡将此行的情况讲述了一遍,“他在那边有吃有喝,都不打算跟我一块儿去上任地了。” 黎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俩真是师徒关系?” “应该……算是吧,”被这一问,夏凡也不太确定起来,毕竟他所熟知的师徒含义和这个时代确实有较大偏差,“不过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由着他去吧。” 知道师父没有被关着受苦就已足够,考虑到民间不受管控的修行者在枢密府眼里是有些不受待见,或许他不跟自己一起走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我们先吃晚饭吧。” 客栈本身就有饭菜提供,味道虽然比不上专门的饭馆,但比赶路时吃的烙饼和干粮已要好上太多。 看到黎小心翼翼的捧着热汤小口啄吸的模样,夏凡感到数天来赶路的疲惫都消减了不少。 特别是咽下汤的瞬间,身后的尾巴还会左右晃动一下,别提有多提神了,放到后世怕不是要被撸秃。 居然还有人会嫌弃这个,简直无法理解。 果然时代的鸿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难以跨越。 “你在笑什么?”黎察觉到了异样,皱眉问道。 “没什么,就感慨狐狸不愧属于犬科,连摇尾巴的动作都如此相似。” 黎的尾巴刷的一下竖起来藏到了身后,“狐究竟哪里跟狗一样了?四足有尾的动物那么多,它们的差距尚如此明显,更遑论妖?” 呃……这是炸毛了?夏凡发现犬科论似乎是对方的禁区,只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科学研究精神,“……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妖之间似乎不能这么草率的分类。” “这点不显而易见吗!”黎没好气道,“之前就觉得奇怪了,狐可以说你不了解,狼和狗的差别那么大,大到你们人类都把后者当作贬义了,你还把它们分作一类?真不知道你是从谁那里学来如此荒谬的知识!” 一本叫《物种起源》的书是这么说的…… 夏凡决定先搁置争议,“对了,既然现在有空了,教我术法知识吧。你师父告诉你的东西,都可以说给我听。” “不行。”狐妖果断道。 “诶,当初说好的——” “妖是先天感气者,诞生时便已成型,无论之后再怎么练都不会影响自身,人类却不可以。”黎认真的解释道,“尽管师父说得不多,但我仍记得人的施术十分看重心性,东学一块西练一块不仅事倍功半,还容易影响自身的引气。” “这也是世家弟子普遍优于散门的原因,你的师父显然没能力为你指明方向,起步就比那些人慢了许多。之后枢密府会为新晋方士补上这一块,与其让我教你,不如等半个月后系统的学习方术。” “还有这种说法吗……我从未听师父提到过。”夏凡意外道。 “如果他也是出自散门,不知道并不奇怪。测试心性十分不易,辅材至少也是三品以上,连世家都不一定能满足。”黎顿了顿,“当然另一点就是枢密府对这些信息把控得极为严密,平常人不太容易接触到的缘故。” 这个夏凡深有感触,邪祟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它们具体有哪些类别,遇到又该如何自救或避险,这种基础的问题居然没几个人能说得清。即便是他的师父,对付邪祟时也多靠经验,经验不灵就立刻撤退,很少有事先做到心中有数的时候。 他经过几座大城时,曾向书局打听过相关消息,得到的回答是既没有书本教人如何识别邪祟,亦没有讲解气和术法的通俗读物。这必然是有人限制了相关信息的流通,考虑到枢密府的职能与地位,能做到此点也只有它了。 “那邪祟的事情……你知道得多吗?” “师父陆陆续续说过不少,告诉你也无妨。”黎坦然道,“不过枢密府之后肯定也会教这个,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夏凡当即点点头,先不说他好奇已久,听眼前的狐妖讲,怎么也比听官府里的白胡子大爷讲要好吧。 “那就先从分类说起好了——” 黎刚开了个头,门外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讲述。 “客官,客官!您在吗?外面有位老太太想要见您……我们劝过了,但她说人命关天,今天见不到您就不回去了!” 夏凡不由得向门口望去,这房里理论上只住着他一人,那么对方口中的“客官”必然是指自己。 问题是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老太太啊…… 带着疑惑回过头来,他的面前已是空空荡荡——早在门响的那一刻,狐妖便悄无声息的退入到了黑暗当中。 夏凡本想拒绝,可想到人命关天时又犹豫了。 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先问问对方想要见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小二噔噔噔跑开,不一会儿又回到了房前,“客官,老太太说是赵道长让她来找你的!” 赵道长……莫非她指的是自己的师父,赵大海? “让她进来说吧。”夏凡朝黑暗处使了个眼色,随后吩咐道。 很快小二便将老太太引入了屋内,“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而老太太还没坐下,便整个趴倒在夏凡脚边,“求小道长救救我儿媳妇和我的孙儿!” 夏凡脑中微微嗡了一下——虽然他早就知道古代的礼节不同,但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对他这么行礼时,仍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他几乎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想要拉起对方,“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吧!”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求求您了,凤华县只有您能救他们了!” “你先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夏凡很快恢复了冷静,“我越快知道,就越能早点想出办法。” 被他这么一说,老太太也不再哭诉,任他将自己扶到了椅子上。 花了差不多七八分钟,夏凡总算问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老太太的家中“有鬼”! 第三十九章 委托 这名老太太冠姓田,住在凤华县集市边,丈夫早逝,仅留下一间不大的住所和一个儿子。 其子田三根在安申城当兵,每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家中除了她以外,还住着一位儿媳妇如秋。如秋怀胎已经七个月,由于身体不太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调养,收入来源全靠田三根的月钱支撑。虽然家境平平,但婆媳相处和睦,小日子也过得挺不错。 眼见马上就能抱上孙子,田老太自然是加倍关心儿媳,空闲时还会做些手工活去集市里叫卖,希望能让如秋吃得好些。可她没能料到的是,半个月前家里突然发生了变故。 先只是声响——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家里就会出现哒、哒的奇怪声音,有时候像在屋梁上,又时候又像是在窗台前,甚至偶尔会从两人身边响起,把婆媳惊出一声冷汗。 之后情况渐渐变得严重起来,瓦罐、饭碗会莫名其妙的摔碎,窗户纸被钻出破洞,声音一点点开始影响现实。 即使两人点亮满屋蜡烛,也无法制止这异象的出现。 田氏妻本就需要安养,被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起来,不仅消瘦了许多,精神状态也越发不稳定,再这么下去别说安产了,肚里的孩子都有保不住的可能。 田老太也不是没有想过法子,比如搬出去住一阵。然而家里本就不算宽裕,无论是租房还是客栈都维系不了太长的时间。 她也找附近的庙买过神水、驱鬼符,但怪响声依旧,而且仿佛离人越来越近。 无奈之下,她求到了赵大海那里。 初到凤华县时,赵大海曾打着降魔真人的旗号处理过几次“灵异问题”,也算是混出了一点名气——当然在夏凡眼里,那些灵异现象大多都只是乡民的臆想或心病,而所谓的名气,最多也就是街里邻居闲聊时会提到那么一嘴的程度。没想到田老太不止听过,还记了下来,以至于束手无策时找上了赵大海。 那时师父已摆脱欠款困境,自然一口应下。可惜这一回他没能忽悠成功,几次“降魔”后也无法令怪声消去,只能闭门谢客。但田老太显然没有放弃,她仅仅认为赵道长并未使出全力,隔上一两天便上门央求一次,直到夏凡回到凤华县,才有了开头一幕。 “赵道长说,如果连他的徒弟都无法解决的话,整个凤华县也不可能有第二人能解决了。”老太太眼巴巴的望着夏凡,“小道长……小仙师,求您救救我一家人吧!” 自己还真是找了个好师父。夏凡默默翻了个白眼,他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干,而是纯粹的推卸责任。也不想想,自个儿徒弟所学的东西全部来自于师父,师父搞不定的邪祟,难道他徒弟还能成了? 等等……好像还真能成。如果直接在屋内来一发震术雷鸣,不管藏着什么邪物,估计都得灰飞烟灭。问题是这么一发天雷劈下来,老人家的房子估计也要毁掉一半,岂不是帮了等于没帮? 这方法行不通。 可是拒绝吗……老实说,夏凡狠不下这个心来。 眼前的赵老太差多不五十来岁,头发已尽是花白,从满是皱纹和晒痕的面容来看,就知道她这辈子吃过不少苦。对她而言,能看到子孙落地恐怕就是这一生最大的慰藉,所以她才不惜一切的趴倒在一个年岁不到她三分之一的年轻人面前。 若是流产,体弱多病的田氏妻估计也凶多吉少,这个家即使还在,肯定也已是支离破碎、不复当初了。 夏凡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助人为乐,只是过去能力有限,助人最多停留在拾金不昧、给陌生人指路的层次上,如今有了救人性命的能力,他很难装作视而不见。 思索间,夏凡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里屋的阴影处。 对了,这儿不是还有个枢密府青剑的亲传弟子吗? 如果让她去现场看一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狐妖有伤无法动手,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找出应对之策,动手之类的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夏凡稍稍细想了下,发现这想法竟意外的可行。 首先,从田老太那里听来的消息可知,她家中的“怪异”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妖魔,不然师父根本不会一次不成还去第二次、第三次——要是对手稍微危险一点,他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其次,县城的管控不像大城市那么严,既没宵禁也不夜巡,狐妖暴露的风险很低。 唯一的问题是黎愿不愿意介入到此事之中。 但论起说服的能力,夏凡自认为有十足的把握。 “我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有几个条件必须提前讲明。” “小道长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提的你必然能做到。”他打断道,“第一,我作法时屋内不能留人,你们只能在外面等候;第二,不可宣扬此事,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此事与我有关;第三,不保证结果,邪祟这东西千奇百怪,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我懂,我都懂……”老太太连连点头。 “而第四点……我需要一套你媳妇的衣服,宽松点的。”夏凡缓缓道,“斗笠、蓑衣也都配一副,我会付钱的。” “钱就不必了!不过……小道长要这些干什么?” “以防深夜变天而已。” …… 田老太离开后,黎从里屋内探出头来,“谁告诉你我同意帮她了?我是妖,她是人。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帮一个不相干的人类,就如同人不会帮助妖一样。” 不愧是狐妖,他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就已经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 黎的语气颇为不快,似乎对夏凡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先说好,我答应与你合作,不代表事事都听你的。我们不是从属关系,合作就应该充分协商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不过此事毕竟关乎性命,而且刚才我也没机会和你讨论。”夏凡用和缓的语调安抚道,“至于你说的第一点,我觉得有失偏颇。” “偏颇?人对妖不喊打喊杀就算好的了。” “我有没有帮过你?”夏凡反问。 “有。” “我是不是人类?” 黎一时卡壳,“这、你不太一样……” “那么你不帮她,帮我总可以了吧?”他趁势道,“对方不是枢密府方士,和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你帮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之前不是正好谈到邪祟的分类吗?你就把它当作一次现场教学好了。” 第四十章 虚魉 …… “小道长,就是这儿了。” 老太太将夏凡带到自家屋前。 夏凡借着屋内油灯的光芒看了一眼躲在田老太身后的如秋,脸上确实有着明显的惊惧与虚弱之色。 “未通知你们之前,不要入内。”他吩咐一句,随后走进屋子,并岔上了门闩。 这间房屋算是县里最常见的住宅样式,最大的是厅堂,约莫十平米左右,左右各有一道门,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卧室。厨房里还有一个狭窄的小门,直通茅厕与后院。 夏凡花一分钟粗略逛了房子一圈,确认再无他人后打开了卧室的窗户。 早已就位的黎悄无声息翻入了屋内。 此时的她宛如一名江湖人士,尽管穿的是普通的布衣,但在斗笠、雨蓑的加持下,显得侠客味十足,若腰间再配上一把长剑,那就是地道的门派剑客风了。 至于狐妖的特征,则完全被衣饰掩盖,单看其举止基本和人无异。 “怎样,还合身吗?” “胸口有点紧,不过不影响行动。”黎回道。 能完美匹配你身形的衣服……确实会比较难找。夏凡清了清喉咙,“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她走到床边坐下,“只有亲眼看到异象,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不用熄灯?” “不用,”黎的眼神像在看傻瓜,“熄了你还怎么观察到它们?” “我以为……鬼会怕光。”夏凡尴尬的回道,习惯害人啊…… “如果它们怕光,那也不需要方士才能对付邪祟了。”狐妖发出一声嗤笑,“哪怕是受光影响最大的魅,也不至于见光便逃,就更别提其他了。而且,我不认为那位老太遇到的是鬼。” “为何?” “鬼是邪祟中最难对付的一种,多以尸身形式出现,藏头露尾并不是它们的风格。而且一旦出现,多半会掀起腥风血雨,不大可能放任屋里的两人活到现在。” 夏凡发现自己隐约摸清了狐妖的脾气——尽管她不放过每一个能嘲笑人类的机会,但答应的事还是会认真去做,哪怕是讲解,都能不厌其烦的从基础说起,而不是一言以蔽之。 “这些邪祟到底是如何分类的?” “按我师父的说法,应该是千百年里口耳相传下来的,枢密府只是做了进一步细分,在妖魔鬼怪之前加了魑魅魍魉这四类——两者一一对应,不过后者用来指更弱小一些的邪祟。当然,民间叫法千奇百怪,用什么称呼都正常。” “所以你才会说煞夜中的魅和魔没有本质区别……”夏凡恍然。 “但这个分类也并非毫无漏洞,”黎哼了一声,“首先把妖归到邪祟里根本毫无道理,纯粹是人类的一己私欲,真要按类别分,你们也该属于其中。其次它没办法攘括所有异常之物,比如某些精怪……”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屋顶。 “怎么了?”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 夏凡不由得屏住呼吸,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在油灯的映照下,头顶横梁只有一面发出昏暗的反光,其余部分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加上瓦片屋顶上的大片阴影,他能看到的细节极为有限。 就在这寂静中,他听到了轻微的“哒、哒”声。 一开始夏凡还需要聚精会神去听,可自从听到之后,这声音就逐渐鲜明起来,仿佛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有时候竟仿佛来自身边一般。 他意识到田老太说的都是真的,这既不是心理作用,也不是什么幻觉,房间里确实多了什么东西! 它时而顺着屋梁渡步,时而掠过衣柜,那细小且清晰的脚步声便是证明。 即使经过大荒煞夜的洗礼,夏凡依然感到背后的疙瘩冒了起来。 因为他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难怪田氏妻会被折腾得彻夜难眠——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况还能安然入睡的,心理素质绝不是一般的高。 不过只是隐形的话,他未尝不能对付! 夏凡取下背后的木剑,稳稳握在手中。 他在等这邪物暴露的瞬间。 半刻钟后,油灯突然晃动起来,床头矮桌上的一个木杯“哐”的一声被撞倒,直朝地面落去—— 几乎是同时,夏凡出手了。 聚精会神之下,被气强化过的五感清晰捕捉到了杯子倾倒的每一个细节,它先是向左倾斜,随后朝外边被顶开,如果那儿有什么东西,必然就在木杯背后,并且行进路线是从右至左! 夏凡挥剑朝预判的位置斩去——按照哒哒声的频率,它不可能躲过这一击! “啪!” 强烈的撞击让他差点没能握住剑柄,木剑几乎毫无障碍的落在桌面上,其反冲力震得夏凡手掌发麻。除了给矮桌留下一道凹痕外,此次出手再无任何斩获。 哒、哒的声响仍在继续,听上去就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哈哈哈哈……”这回倒真有人在笑了。 黎捧着肚子笑了好一阵,直到笑意变成难受的神色才停止——显然这阵笑声已牵扯到了伤口。 “小道长,你、你还好吧?”屋外传来了疑惑的询问。 “没事……我正在抓鬼!”夏凡甩了甩发麻的手,没好气的瞪向黎,“失手一次有这么好笑吗?” 黎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看你全神贯注砍空气的模样,确实很有意思。” “空气?它明明撞翻了杯子来着——”说到一半夏凡忽然皱起眉头,“等等,你知道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了?” “是,也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只要你不看到它,就永远没法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不看到……就不知道,问题是连位置都不知道,看到又从何谈起?夏凡一脸的费解。 “诀窍就在于想办法看到对方,”黎扬起嘴角,“我已经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了。” “好吧,它是什么?” “怪,或者说……一只魉。”狐妖回答道,“这也是邪祟中分支最多的一类,正所谓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虚魉,属坎,和我为同一种属相。” 夏凡立刻将这些知识记入心底,哪怕暂时无法理解其含义,“要用术法才能看到你说的这个……虚魉么?” “我不知道。一些方术或许可以,但师父没有教过我。”黎顿了顿,“不过在没有方士以前,人们也摸索出了能够看到虚魉的方法。” “什么样的方法?” “你马上就会知道——只是在那之前,我需要一大叠窗户纸,越多越好。” …… 晚上九、十点想要凑齐一大堆窗户纸并不容易,夏凡和田老太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邻舍那儿或借或买来了五六卷油纸。 黎很快将它们首尾相连,粘成了三条“纸带”。这些纸带被横着贴在墙两端,将房间分割出了好几个区域。之后她点燃十余根蜡烛——这也是田老太家的全部储备,并将它们分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如此……就行了。”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黎拍了拍手道。 “你确定?”夏凡怀疑道,“感觉屋子里只是多挂了几条窗户纸做成的横幅。” “对于异象而言,并不是越复杂越有效。”狐妖摘下斗笠,盘腿坐在纸张前,“虚魉是气的具象,你之所以看不到它,是因为过于注重双眼。” “可你先前不是说,熄灯了更不利于观察么?” “的确,因为黑暗不仅不会让你放弃用眼,反而会加大对视觉的专注,效果自然更差。” 夏凡想了下,发现对方说得也有道理,“那这些纸的用意是什么?” “隔着窗纸看到的事物会更加模糊,也就变相弱化了映入你眼中的景象。这会迫使你意识到眼睛不再可靠,反而能感知到一些平时难以被直接观察到的东西,所谓虚虚得实,便是此理。” 问题是这样做欺骗的只有自己的大脑吧……莫非还能影响到外物不成?就在他将信将疑之际,一个黑影忽然跃于纸上。 而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狐妖外,本应该再无它物才是! 透过油纸,夏凡能看到朦胧的烛光和光线映照出来的床架阴影,而墙壁、窗户等稍微隔得远一点的东西则完全消失于纸后,仿佛那是一块无限旷阔的空间。也就在床架的轮廓线顶端,黑影扭动着身躯缓缓前进——一切宛如一场粗糙的皮影戏,阴影则是它的舞台。 “我看见它了。”夏凡轻声道。 “还不是真正看到。虚魉未被感知到前,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可能的位置,甚至它们所在的世界,都和我们有所不同。它撞翻杯子的那一刻,本体并不一定在杯子附近,用我师父的话来说,我们无法理解虚魉的动向,是因为我们被天地的规则所束缚住了。” 被规则束缚住?夏凡忍不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魉能越出规则之外?” “越接近混沌,就越难以用常识度之。异象的表现不就是如此么?”黎摊手道,“而这只虚魉只要被人感知到,就会重受天地约束,成为一个能被接触的实体。是时候去看看它真正的模样了。” “怎么做?” “走过去即可。” 夏凡点点头,缓缓绕过油纸横幅,向田氏妻的床架望去—— 只见上面多了一只猫,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狸花猫,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它回过头朝夏凡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 “喵——呜。” 第四十一章 恩人 “你看到了什么?”黎问。 “……一只猫。”夏凡迟疑了数秒才答道,他实在难以把眼前这只动物和害人的邪祟联系在一起,“它就是让田家人夜不能寐的元凶?” “唔……”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是原因,但不一定是元凶。魉和魅的最大区别就是对生灵没有显著的敌意,它之所以出现在房中,恐怕是遵循了生前的习性。”说到这儿她看向夏凡,“你去询问下那位老人,看看她家有没有养过一只狸花猫。” 夏凡转身出屋,很快又折返回来,“田老太说,她家以前确实有养过猫,不过半个月前忽然病死了,儿媳妇还为这事哭了好一阵。你的意思是,这只猫莫非——” “就是田家的那只猫。”黎蹲下身,将猫架在手中,“但它现在已不是生灵,而是虚魉,是气构成的幻象。” 夏凡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猫头,不仅能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还有温暖的余热;后者甚至舒服的眯上眼睛,看上去和真的活物没什么区别。 “这算不算死而复生?既然田氏妻喜欢这只猫,我们或许可以——” “不可以!”黎竖起耳朵大喝一声,“醒醒,死就是死了,死物不可能再活过来,你别把两者混为一谈!” 夏凡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狐妖如此尖锐的表情。 “不会有任何一种方法能让死者复生!一旦死去,意识便不复存在,即使留存下气,也不过是空壳而已。好比这只狸花猫,它的行动路线不过是在重复生前,连触感、反应亦是如此,只要你我闭上眼睛,它就会再次回归到虚化状态。” “就算那女子再喜欢这只猫,可她能一天不眠的盯着它吗?何况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有气存在,长期和气构成的魉生活在一起,自己的气也会发生紊乱,结果就是日渐虚弱,寿命大减。”黎摇摇头,“我看她状态如此萎靡,除开一半是自身体弱的缘故,另一半恐怕就是这只虚魉造成的。你把魉送到她身边,本质和谋害无异!” “呃……我只是假设而已,”夏凡咳嗽两声,“你不必如此生气吧?” “假设也不行,它至少证明你有这个想法,而混淆生死界限是方士的绝对禁区!”狐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师父曾提到过许多起类似的事情——一些方士在掌握气的过程中误以为自己能逆转生死,最后走上歧途,没一个落得好下场,这其中甚至包括枢密府羽衣。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活着的时候不去关心,死了才追悔莫及,哪怕不惜触犯天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也变成这可笑的模样!”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 “好吧好吧,我知道错了。”夏凡本着有错就改的原则退让道,“那要怎么处理这只猫——不对,这只虚魉?” “它是气的投影,用更强的气即可打破它的形态,令其重回天地之间。”黎将猫举到他面前。 “我明白了。”夏凡点点头,重新拿起了木剑。 …… “事情解决了。”走出屋子,夏凡朝门外翘首期盼的田老太说道。 “小道长……你说的是真的?”后者面露惊喜之色。 “是,你们可以安心入住,我保证声音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一直半躲在老太太身后的年轻女子怯生生探出头来,“道长大人,我想问下您,我们家中真的有鬼吗?” “并不是鬼,而是二位养的猫。它大概是舍不得二位,才会在死后留魂于此。”夏凡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尽管它仍思念着主人,但生死殊途,我与它交流后已让它安心上路。放心,它应该很快就会再入轮回吧。”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按黎的说法,死物之气不再拥有意识,更不会有不舍、留恋的情感,只是他觉得这样说更容易让普通人接受。 另外他将剑刺入狸花猫体内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感受到了死物与生灵的区别,木剑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便贯穿了虚魉,而后者不见痛苦,依然维持着撒娇的模样,直至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是阿花!”听完夏凡的讲述,田氏妻顿时捂住嘴巴,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它、它是我和丈夫一起收养的流浪猫,本来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就病死了……呜呜……您说它舍不得主人吗……原来它没有怪我,太好了……” 随着女子呜咽出声,先前她显得苍白的脸色竟隐约恢复了一丝红润。 “怪不得小道长会问我养猫的事。”田老太也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大口气,“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小道长,你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跪了下来,弄得夏凡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你的大恩大德,田家绝不会忘!” “谢谢您,道长大人,妾身欠您一条命……” “不必不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还有那件衣服与窗户纸的钱——” “那怎么能要小道长出,传出去岂不是让邻里笑话!你若再坚持,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面对如此情景,夏凡只得作罢。 他能看出来,虽然田家有些词不达意,或是故作郑重,但她们的感谢之情却是发自肺腑,没有一丝作伪。 就连告辞前,老太太都不忘强行将一篮鸡蛋塞进他的怀里,并一直送到客栈门口,完全不给他推辞的机会。 即将分别之际,夏凡问出了一个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不找枢密府?” 没错,凤华县虽不算什么大县,可依旧有县衙和驿站,这些官府机构都能将邪祟消息上报给大城或州郡的枢密府。对于此类非常规异象,地方枢密府理应有处置之责。 “小道长说笑了,”老太太掩嘴道,“请官吏来那可是要钱的,他们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好几十两银子,我们哪里出得起啊!” “几十两?”夏凡讶异道,“无论邪祟的危害程度?” “那是底价,危险的话肯定要加啊。”老太太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如果凑不齐钱,那可就麻烦咯。官府可不管你什么情况,直接冲进家里搜的都有。哎呀,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总之幸亏有像赵道长和小道长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我们才得以安生啊。” 第四十二章 元凶 夏凡回到厢房时,耳边仍回荡着老太太的感激话语。 “怎么样,第一次帮人除祟的感觉?”狐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是不是觉得自己成了救世主,可以将别人的命运掌控于手中?” “老实说,还挺不错的。”夏凡自动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我算是知道师父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了——比起进入枢密府,像这样云游四方、为民除害,感觉也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他现在才意识到,尽管自己的师父毛病多多,但好歹也是一名能引气入体的修士。光凭引气这一点带来的优势,就足以让他在大户人家或镖局谋份稳定的工作,不至于大部分时间过得跟流浪汉一般。 师父之所以走上条路,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些感谢。 如果不是只有进入枢密府才能进一步了解世界的奥秘,他应该也会和师父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毕竟行侠仗义这种事,差不多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幻想。 另外老太太关于枢密府的怨言,也让夏凡颇为在意。他跟随师父流浪时,听闻过好几次枢密府方士斩除邪祟、护一方平安的事例,官府亦把枢密府宣扬成处理一切异常现象的结构,这与田老太说的似乎有所冲突。 只是他现在没有什么求证方法,师父从不提及这方面的内容,遇到方士也是避之为上,大概只能等到自己进入枢密府后,才能知道这之间是否存在误会了。 “对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将话题带回到最感兴趣的灵异知识上来,“如果猫死后能成为魉,那其他动物岂不是也有可能?什么鸡啊、羊啊牛啊……街巷里应该到处都有魉存在才对,可我的实际感受却并非如此。” 这已是保守的说法了,夏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如果把微生物也算上的话,他掌心中每分每秒都有细菌死去,也会有新的细菌诞生,要是这些生物都需要气才能降生,死了还可以变成魉,那这世界未免也太热闹了点。 而且细菌要怎么感知啊……猫用窗纸隔着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微生物别说隔纸了,显微镜倍率不够高目视都成问题,谈何去清除? “无缘无故可没办法变成魉,无论是哪一种邪祟,都需要依靠强烈的情绪方能有机会转化。”狐妖摇摇手指,走到茶几前坐下,给自己和夏凡倒了杯茶,“这种情绪可以是愤怒,痛苦、不甘、怨恨,也可以是狂喜和极乐,或是别的什么难以概括的感受。” “正如大量的枉死者能形成大荒煞夜一样,他们虽然身死,意识消亡,但饱含强烈怨恨的气却会久久不散,直至引发异象。” 她将茶推给夏凡,“那么你发现这其中的关键之处了?” 夏凡立刻领悟了她话里的意思,“关键是多样化的情绪。” 黎点点头,“你的反应算是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按狐妖的说法,情绪越多样的生物越容易在死后留下痕迹,这也可以理解为意识越强大,越容易对客观世界产生影响。而之前担心的微生物,因为不具备复杂的意识,自然不也会变成邪祟。 而论情感之丰富,人绝对是万灵之首。 不对……夏凡看了黎一眼,或许还要再加上妖。 只是妖的数量要远低于人类,因此没那么明显而已。 由此可以推出,人之气转化为祟的几率要远高于其他物种,危害性也更大。 思及此处,夏凡感到了一股由衷的满足,世界的面纱仿佛对他又褪下了几分。 把狐妖拐过来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又一个问题浮上他的心头。 ……让猫变成魉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田氏妻似乎说过,阿花是病死的,但动物病死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事,哪怕牲畜因为瘟疫成片倒下,也没见出过什么大问题。 夏凡脑海中忽然念头一闪。 他有些惊讶的望向黎,“那只猫……不是生病而死的?” 后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般,“就算是人,在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时也很难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更何况是一只猫?想要让它留下深刻印象,寻常遭遇可不行。” 那么答案已呼之欲出。 唯有痛苦,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令生灵刻骨铭心。 它是被人折磨死的。 并且施暴者不是以杀死它为目的,而是尽可能延长了痛苦的过程——如果只是宰杀,不至于让狐妖说出“寻常遭遇可不行”这样的话来。 “不会是……田氏妻自己下的手吧?”夏凡感到背后有些起毛。 “这个可能性倒不大,”黎的回答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如果狸花猫死于田家人之手,生前逃离都来不及,哪会死后还悠哉的满屋子闲逛。另外……那名女子对猫的感情,应该是发自真心的。” “这样就好。”夏凡仰头喝了一大口茶,至于是谁对阿花下的毒手,恐怕已无从考证,他也不可能为了一只猫追查到底——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虐杀动物根本不算什么事,别说法律惩治了,道德上都不会受到任何谴责。 但细思下去,若施暴者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为了折磨狸花猫,而是想谋害田氏妻呢? 此人知道施加足够的痛苦,就有几率让普通的生灵死而不散,成为邪祟,那么只需稍加针对,邪祟第一个祸害的,必然是田家的活人。 不……这些想法过于阴谋论了,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夏凡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既然找不到施暴者,以上猜测就永远只能是猜测,无法得到证实了。 他耳边忽然响起了黎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魉是原因,但不一定是元凶。」 她在那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吗? 倘若如秋真的死于体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折磨猫的人都算是杀人凶犯了。 解决完这突如其来的“闹鬼”事件,时间已差不多接近午夜,哪怕是夏凡,也感到了一丝倦意。他打着哈欠朝狐妖示意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先歇息吧。” 黎点点头,起身朝里屋走去。 快到门口时,夏凡又开口叫住了她,“还有,今天的事……抱歉。” “哦?”狐妖饶有兴趣的扫了他一眼,原来方士也会向妖道歉吗。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但这一点不能轻易显露出来,否则对方会以为自己太容易妥协,得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今天的问题才行。 “你又没做错什么,何须道歉。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帮的是你,又不是她们,这不过是偿还之前的救命之恩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夏凡的回答却令她出乎意料,“明明是我们一起帮助了田家,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她们的感谢。而真正的有功者,却只能屈居于幕后,换而言之,我独占了你应得的那一份感激。” “什么嘛……”黎怔了片刻后偏开视线,“我才不在乎人类的感谢。” “我在乎。总有一天,我希望人们能够知道,是妖帮助了他们;总有一天,你向他人施以援手时,不必再藏于暗处。”夏凡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有了这层联系后……人类也会主动去帮助妖。” 第四十三章 任免令 第二天一早,夏凡被敲门声惊醒了。 不会又有人被师父忽悠过来,找他解决灵异问题的吧? 长途跋涉加上昨天忙到大半夜,他只想好好睡个懒觉而已。 “哪位?” 隔着门板,夏凡揉了揉眼睛问道。 “请问是夏公子吗?在下是县衙里当差的,来给夏公子传口讯了。” 凤华县衙役? 他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的看了里屋一眼,不会是狐妖的是暴露了吧?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扯上了妖,来敲门的必然会是枢密府方士,县衙才不会蹚这趟混水。 即便如此,夏凡还是将门半开,把身子挡在了门口。“什么口讯?” 来者头扎黑巾,身穿藏青色开叉袍,腰间系红束带,从穿着打扮来看确实是一名官差。他拱手作了个揖道,“恭喜夏公子通过士考,您的任免书已送到县衙,还烦请随我走上一趟,好让知县大人亲自将文书转交到您手中。” 这么快?不是说怎么也要半个月吗? 夏凡不免有些惊讶,启国的物流系统什么时候如此高效了?士考的结果应该是先发往京畿枢密府,按成绩分配后再将任免令层层下发地方枢密府。能和他同时抵达凤华县,用神速来形容都不为过。 “稍等。” 夏凡回到房中和狐妖交代了一番后,跟着对方一道前往县衙。 “对了,怎么称呼?” “叫在下李星即可。”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家客栈的?”夏凡装出不经意的神态问道。 “哈哈哈,夏公子有所不知,送任免令来的大人强调务必第一时间将文书交到考取人手中。我们对夏公子了解得不多,当时只清楚两点。”李星伸出两根手指,“一,你还未抵达凤华县;二,你不在户籍名录上,没有固定居所。所以在下想了个办法,提前通知了县里所有客栈,若是有自称夏凡者入住,店家需立刻上报县衙。” “原来如此,可若是我不住店,而是选择民宿……”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李星笑了笑,“办差就是如此,上面有命令,我们尽量办便是了,至于成不成,还得看运气。好在这一次在下的运气还算不错。当然,就算没找到你,公子你也迟早会去县衙报道,最多就是晚几天而已。谁又能说晚几天就不是‘第一时间’了呢?” 夏凡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还真有趣,恐怕不是一般的官差。 至少口齿清晰、谈吐有序就不是寻常的底层衙役能做到的了。 达到县衙后,李星直接打开正门,领着他走了进去。 夏凡还是第一次踏足大启官方领地,正当他思考面对知县究竟要采用何种礼仪时,一名穿着绿袍、头戴幞帽的中年男子主动迎了上来。 此人无疑便是凤华县的父母官了。 还未等夏凡拱手,对方已经一把攀住了他的胳膊,“吾乃凤华县知县,杨广荣,总算等到公子了。夏公子不必多礼,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没必要一板一眼的走官场那套。” “杨大人——” “哎,叫杨知县就行。”他摆摆手,“我是官,夏公子也是官,何须叫得如此见外。” 不是吧,知县居然这么平易近人的?夏凡心中大为讶异,方士虽然有官衔,但新晋者换算过来相当于八品,而知县怎么也是七品。一级之差确实不大,可依旧有高低之分,对方不居高自傲还可以说是品行高洁,如此熟络显然有些反常了。 “这便是夏公子的任免书,还请收好。”杨知县招招手,身边立刻有人将一个袋子送上前来。 “我能打开看看吗?”夏凡问。 “当然。”他笑道,“正堂里有剪子,去里面看更好。” 夏凡自然应允。这个袋子摸起来像是用牛皮制成,封口处用线缝实,靠手还真不好打开。用防水耐潮的皮革来做文件袋,而非常见的包纸或包布,也算是从侧面彰显了枢密府的实力。 绞断封口线,打开袋口,里面的封条也应声撕裂——这证明此袋再无第二人启封过。从中抽出一张雪花纸,夏凡直接略过前面的铺垫,跳到了最后的任免地区部分。 “接到此令后,即刻至申州金霞城任职……”他默念出声,同时一股熟悉感浮上心头,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名字如此耳熟,就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请问这金霞城在哪?”他索性向知县询问道。 “啊哈哈……看来夏公子对我申州并不怎么熟啊。”杨知县呵呵一笑,“金霞在本县东边,路程不远,骑上快马一天即可达到,它也是申州的首府。” 本县……东边? 申州……首府? 夏凡脑海里那点零碎的地理知识瞬间被串了起来——凤华县所属的地界好像就是申州,而他要任职的枢密府,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乡镇办事处”,而是一州之统领! 难怪他看到这个地名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未在凤华县落脚时,他就已经跟便宜师父在申州的辖地上流窜过好一阵子了。 等等,这莫非也是知县对他如此客气的原因? 金霞不仅是城,还是申州核心,行政级别上就比县大了许多。而品级只能表示官衔高低,并不能反映职务、权力等内在属性,加上枢密府自身的特性,知县如此待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夏凡?”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夏凡回过头,魏无双惊愕中带着喜悦的神情映入眼底。 “这不是大碗粮铺的魏公子吗?”杨知县朝他拱了拱手,“总算把你也请到了。” 魏无双受宠若惊的连连作揖,“见、见过杨大人,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父亲托我向您问好……” 知县却没有像对夏凡那般熟络,而是受完礼后浅浅颔首,“魏掌柜有心了。” “他的任免令也来了?” “没错,和你一样。二位都将成为申州枢密府的一员。” “申州吗?”魏无双惊喜道,“太好了,居然是这么近的地方,还是和夏兄一起!” 夏凡则有些意外的看了杨知县一眼,都是要去金霞城上任的方士,他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难道自己想的缘由并不准确? 后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一般,乐呵呵的抚掌道,“今后若是本县有邪祟,还指望二位多多照拂了。” 第四十四章 重浴阳光(三更,求收藏、推荐票!) …… “所以我们又要上路了?” 听完夏凡的讲述后,黎耸肩道。 “确实快得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早点跟枢密府打上交道。” “行吧,我去收拾下东西。” “等等,”夏凡叫住她,“一直躺在车厢里装‘行李’又闷又无聊,要不要当我的‘同门师妹’,跟我一块儿走?” 黎微微一震,有些匪夷所思的回过头来,“你让我在大白天和你同行?在外人的注视下?” “你总不想躲藏一辈子吧。”夏凡理所当然道,“就算跟我在一起是为了向枢密府复仇,这样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发现的话——” “方士肯定当不成了,说不定还会被追查为何会有一只狐妖同门。”他顺着对方的话接道,“所以不要被发现就行。我记得你说过,妖并没有什么妖气一类的东西吧?” “当然没有!”黎抱胸道,“都不知道你这古怪的想法从何而来,难道动物有腥臊的体味,妖也会有类似的气息吗?只要不是情况紧迫,我们同样会定期清洗身体,别说得好像只有人类才爱干净一样!” 说完她还拉起衣领,低头嗅了嗅,“不信你来闻一下?” “不,我信。”夏凡果断道,“仔细想一想的话,尾巴可以用衣袍遮掩,或是束紧后缠在腰间,最大的破绽也就只有头上的耳朵而已。赶路的时候女子戴着斗篷,盖上黑纱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措,想要识破其实并不容易。” 当然,另一个关键点便在于狐妖并不需要靠一己之力瞒过所有人,有他做照应的话,一般百姓根本不敢质疑方士的判断。 黎一时沉默不语。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太稳妥,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你可以变成一只狐狸吧?” 比起外貌特征,夏凡认为这才是人和妖之间的最大差别。他之前瞒着车夫将黎带上马车,靠的正是这招。按黎自己的说法,她不止能变成普通狐狸,还能化身为巨型狐狸,同时力量和速度都会上升好几个档次。只是两类变化都需要消耗气,无法当作常态来使用。 这种体型的剧烈改变很难用他熟知的常识去解释,只能暂时归结于气的神奇。 “然后呢?” “然后给你做些伪装,比如把毛发染黄,涂黑眼圈,感觉看上去也就和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至少不用闷在车厢中——”夏凡忽然打住,他感受到对方眼中流露出了极为危险的气息。 “就按第一种方法来吧,”片刻之后黎才开口道,“若是你认为没问题的话。” …… 半个小时后,两辆马车停在迎松栈门口。 “夏兄,我来啦。”见夏凡现身,魏无双连忙挥手道,“行李之类的东西,需要我帮忙拿——” 然而说到一半,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只见夏凡背后走出了一名高挑女子,她虽然带着黑纱斗笠,看不清下方的面容,但仅从露出来的尖尖下颔,以及若隐若现的一抹红唇来看,就已能感受到她的姿色不凡。 魏无双既是惊讶又是好奇的打量了女子一阵,才望向夏凡,“夏兄,不知这位是……” “我介绍一下,她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叫黎。”夏凡摊手道,“而这人是魏无双,跟我同期的考生,上任地也在同一个城市。” “初次见面,你好。”黎伸出纤纤素手,拨开面前的黑纱,微微低头道。 那一瞬间,魏无双瞧见了一双宛如夜幕般的双眸。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退后一步拱手作揖,“你、你好……很高兴结识姑娘……” 夏凡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家伙跟自己搭关系的时候那可叫一个熟络,没想到在狐妖面前却如此笨拙。 “咳咳,我师父的意思呢,是想让我带她出去长长见识,顺便还可以教下她术法。”他随口编了个理由,“三年后她去参加士考时,也不至于毫无底气。总之……这一次黎会跟我一起去金霞城。” “原来如此。”魏无双立刻表示出了赞同,“她已经能感受气了?” “嗯,师妹入门也就比我晚上几年。” “怎么之前从未听夏兄提起过?” “你也没告诉我过你家有多少亲戚啊。” “呃,是我冒失了。不过黎这名字……好独特啊,只有名而没有姓吗?” “哎,跟我一样,流浪民出身,不知道父母是谁。现在这个名字,说不定也是她自己想的……对了,她性子孤僻,喜静,如无必要,你记得别在外人面前提起她……”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仿佛渐行渐远,或者说,黎的意识已没有放在他们的对话之上。 她迎着头顶的太阳,微微闭上双眼。 季夏的阳光依旧强烈,黎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灼热与细微刺痛。 但这种刺痛并不让她难受,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舒适。 她已经多久没有在阳光下行走过了? 黎记不清确切的日子。 因为那实在太长了。 自从决定救回师父后,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夜间——想要走出郊野、接触人类,她就必须谨慎行事,避免一切暴露行踪的可能。夜色是她最好的掩护,但也让她几乎忘记了站在太阳下的感觉。 有那么刹那,黎仿佛回到了最初意识诞生的时刻。 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师父身边,听她自顾自的说话——晒在背上的阳光与风吹过竹林时的哗哗声,便是她记忆中的主色调。 “该出发了。” 夏凡的声音将她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黎抿了抿嘴唇,登上车厢。 她知道对方其实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需要的是枢密府的内情与方术的知识,交换条件是帮自己打探师父的下落,让自己在光天化日下行动并不能提高任何收益,反倒会带来些许风险。 然而他不仅这么做了,理由也是莫名的“不想让她又闷又无聊的藏在车厢里”。 真叫人无法理解。 正是这种无法理解,令黎发现自己的想法竟有了些松动。 枢密府所制定的规则,绝无人能够撼动。 但此人的行事风格与迥异思路……说不定真能带来一丝改变。 在他未被规则绞杀之前。 第四十五章 金霞城 两天之后,夏凡已隐约能看到金霞城连绵的灰色城墙。 和青山镇临时搭建的“城墙”不同,那是真正用于防卫、足以抵御外敌入侵的坚墙,目测高度在十米以上,顶端排布有密集的锯齿状掩体、或者说马面。在城墙边角附近,他甚至还发现了几架类似抛石机的城防器械。 单论面积的话,古代大都绝不可能跟现代城市相比,但把所有建筑都一股脑用巨石高墙围起来后,古代都城的视觉冲击力反而更胜一筹。 而且他居然还在这座城池远景中捕捉到了一丝违和的“近代感”。 很快夏凡便意识到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了——比起一路上看不尽的树林和田野,金霞城附近却是光秃秃一片。不仅如此,城池背后还弥漫着缕缕黑烟,令天空的颜色都灰蒙了几分。加上黄褐色的大地与石砌城墙,赫然有了那么点雾都的味道。 如果不是官道上跑的仍是马车,他都差点以为金霞城已经跑步进入前工业时代了。 “魏兄,那黑烟是怎么回事?”夏凡提高嗓音喊道。 跑在前面的魏无双掀开窗帘,探头回道,“那是在烧盐!” “烧盐?”他讶异道。 “呵呵,公子是第一次去金霞吧?”车夫笑着接过话来,“这可是申州的象征之一。此城在当地人口中啊,叫金霞的反而不多。大家都把它叫做「盐城」,或者是「烟城」。毕竟背靠东海,又有大江经过,捣鼓这一行最为合适。这烟从升起至今,听说已持续了一百来年。” 一百来年……意思是从永国时就开始了? “夏凡,烟和盐有什么关系?”车厢里黎低声问道。 “他说的应该是用海水制盐,”听过车夫的一番话后,夏凡心中已有了猜测,“海里盐多,若能把多余的水煮干,不难从中提取出盐来。那烟应该就是大量烧柴所致。” “公子好见识。”车夫点头道,“此业也是盐城能够成为申州首府的原因,传闻大启的全部用盐,盐城要占据三成。不然这儿一穷二白,哪可能盖过其余三城六镇。” “代价就是城外的这一片白地么?”黎嘀咕了句。 “那有什么法子,人总得活下去啊。这盐一旦烧起来,就不可能停下咯。” 确实,夏凡暗自点头,盐业在古代都是官营,属于国家管控物资。既然成为产盐地,产几天、产多少就已不是当地人能做主的事。负责此业者自然能赚得盆满钵满,可若是没能满足上面的要求,抄家灭族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最后的几里地很快走完,查验过关文后,马车徐徐通过瓮城,沿着主干道驶入城内。 此时的灰蒙感更明显了些,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 夏凡注意到,或许是为了减少烦人的落尘,街上来去的行人大多戴着斗笠,好一点的则是披巾软帽,遮住头发乃通常之举,这意外的发现让他对狐妖隐藏于市又多了几分信心。 只是有一点不太符合他的预想:明明是坐江靠海,商贸理应十分繁盛才是,但街道上却没显示出应有的活力。不是没有商铺,街头叫卖之人也有,可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夏凡向车夫问出了心中疑惑。 而后者的回答则有些无奈,“因为海边常有邪魔作祟啊……” 即使在枢密府的眼皮底下? 夏凡心中浮起了一丝异样,只不过看对方似乎并不想细说的样子,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两刻钟后,马车在一圈高耸的围墙前停了下来。 “公子,您的目的地到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夏凡朝车厢里的黎眨眼示意,随后拿起行囊下了车。 那边魏无双也走了过来,“我虽到过金霞城好几次,但枢密府还是第一次进。老实说……我有点紧张。” “你我已是方士,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儿不应该算是自家地盘吗?”夏凡笑了笑。 “夏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点。”魏无双感慨道,“无论在哪里,都显得胸有成竹。” “马屁就不用拍了,我们进去吧。” 夏凡带着魏无双从侧面走到正门口,递交文书后放入院内,并被告之报道处在西侧“知微殿”内。 “这枢密府……也太大了吧。”魏无双边走边惊叹道。 夏凡亦有同感,围墙之内并不是只有一两栋建筑,而是足足有十来座,它们围绕中间的石板广场排列,看上去显得井然有序,而正对着大门的主楼接近四层,红砖金顶的配色尽显庄严。 他估算了下,整个枢密府比田径场还要大上一圈,占地面积恐怕在二十亩以上。 如此雄厚的财力,难怪他们能长期维持像青山镇那样的考场。 …… 报道的过程十分顺利,负责接待的官员检验完任免令后,态度融洽的帮两人登记名册,并发放了一套方士服和一枚八品铜章。如此一来,夏凡和魏无双就算是正式的枢密府方士了。 “这次的上任者还真是快啊,居然八月没过完就到了。”接待官笑眯眯道,“加上之前来的四人,知微殿也能开授第一堂课了。” “第一堂是什么意思?” “方士也需要上课吗?” 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还容我一个个来回答,”接待官摆摆手,“士考考场不止一处,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吧?各个地方的考试结果有先后之分,上任者自然也会有早晚之别。本枢密府负责一州之地,每届士考都要接受二三十名新晋方士,时间拖上数月都正常。然而邪祟绝不会因此平息,所以等所有人到齐再开课就太迟了点。” “为了尽快让各位履职,知微殿一有六人就开堂一次,即使后续有新人赶到,也能错开授课时间,两不相误。同一批上任的方士也会在之后的行动里自成一队,若无其他意外,在进一步高升前,你们都将一起为枢密府……不,为我大启效力。” 回答完夏凡的问题,他望向魏无双,“而方士当然需要上课——你莫非认为自己已经精通所有术法,知晓天道的真谛了吗?” “呃,当然没有,是我冒失了。” “呵呵……无妨,”接待官笑道,“事实上方士不止要学习术法,还要做到对邪祟了如指掌,比如它们的特性,以及对付它们的最好方法。这点你们会在行动中反复实践,表现优异者方能更进一步,至于表现得不那么好的嘛,你们应该也能猜到后果会是怎样……” 魏无双缩了缩脖子。 听起来倒是挺像模像样的,夏凡心想。至少枢密府看上去有在总结邪祟的情报,且强调实践与认知相结合,光这一点就比师父的经验流要高出太多。能正确对待超越常识的事物,而不是归之于神话传说,枢密府至少在这点上已摸到了科学的门槛。 没错,科学作为一种方法论,并没有那么高大神秘。如果世间有神明,那么科学不会让人去膜拜,只会令人去研究。不管认知是否正确,最后能不能寻得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始终没有忘记寻求真理。 “对了,”接待官补充道,“枢密府在城东有一片地,那儿的房子可以低价租给方士使用。当然你们也可以自己解决住所问题,府内并不会对此做任何干涉,只要不影响公务就行。” “邪祟事件不可能每天都有,所以方士大部分时候都比较自由,不过二位属于新晋,前面会稍忙一些,等到来年便会轻松许多。” “明天第一堂课在卯时四刻开始,地点就在这儿,二位记得不要晚到。授课者可是六品问道章大人,若是惹他不高兴了,那绝对是要吃苦头的。” “多谢先生提醒。” “哎,什么先生,我就是一看门的而已。”对方笑道。 拱手告辞,两人走出知微殿后,魏无双长出了一口气。 “呼……不愧是枢密府的官员,居然如此热心和善。你不知道我以前做买卖跟衙门打交道,哪怕一个小吏都能刁难上半天。” 夏凡却注意到,那人所穿服饰并非方士服,这意味着尽管都是“国家公务员”,但他和自己明显不在一个系统内,这或许便是对方态度格外亲切的原因。 莫非这个时代也有编制和临时工一说? 只是夏凡并未将该猜测说出来,“你现在也是八品官了,哪还有人敢随意刁难。” “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魏无双兴奋道,“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撇开腿走路?进衙门再也不用下跪了?家中藏娇十余位?下馆子吃饭店家不收钱?” 真是越说越离谱,夏凡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该问谁去?” “要不,我俩待会换上新衣服,去城里转一圈?” “没空,要去你自己去。” “夏兄!” “叫什么都没用,免谈!” 望着跃跃欲试的同乡,夏凡无奈的摇摇头。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的心情毫无波动——事实上夏凡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对于「想要进一步了解世界」而言,如今他已走完第一步,正式迈入了门槛。 第四十六章 家族的根基 与此同时,金霞城的另一边,王家府邸。 “老爷,您吩咐我的事办妥了,东海帮夜里就会动手。”吕师爷推开家主房门,躬身弯腰道。 “是吗?辛苦了。”王义安放下手中的笔头,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脖子,“希望这次可以让那些私下烧盐的贱民稍微收敛一点。” 自从王家受朝廷之命,负责金霞盐业后,类似的事就没有断过。而作为执掌王家二十多年的家主,处理起来也已算是得心应手。他并不觉得处置几个贱民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心烦而已。 外人道上有金霞城,下有盐王家,家族在金霞已登上顶峰,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官府都会礼让三分,王家人过得自然是神仙生活。王义安则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他不仅不能高枕无忧,还得时刻为今后做打算,所思所虑之事,又岂是外面那帮庸才能想象得到的。 “不过老爷……最近盐价是不是有些高了?” “怎么,有人不满?” “民众不满倒是其次。”吕师爷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将实情说出来,“我听闻青坞帮也在打贩盐的主意,若他们暗中怂恿的话,只怕私盐一事压不了多久又会再起。” “那又如何?”王义安抬起头,望向师爷,“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了。” 后者愣了愣,“……老爷请。” “金霞城是谁为朝廷制盐?” “这……唯王家方有此资格。” “私下制盐、售盐该当何罪?” “死罪。” “青坞帮比起东海帮,实力孰高孰低?” “坞帮只是一群脚夫贩夫组成的乌合之众,自然不可能和您控制的东海帮相提并论……” “那这事该怎么办,不就很明了了吗?”说到这里,王义安的声音陡然阴沉了下去,“师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吕师爷望着对方凌厉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有人再犯,同样处置就行。 青坞帮插手,那便连他们也一起拔掉。 对于王家家主而言,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他咽了口唾沫,低头应道,“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辅佐过我家两代,会受我父亲的影响也情有可原。”王义安叹了口气,言语不复之前的冷冽,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一般,“但吕志高啊……你跟我也有这么多年了,我要的东西你还不明白吗?盐也好、钱也罢,都不过是手段,唯有权势才能庇佑家族一直走下去。” “而这权势分两种,一种靠依附他人获得,一种靠自己积攒谋划,无论哪种都需要大量银钱来支持。祖辈看不了那么远,只想抱着盐业发大财,也不想想这盐一开始是不是姓王。他们浪费的大量时间,我不趁现在补回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走到吕师爷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今正是用钱之际,你可得为我把好这关,助王家更上一层楼啊……” “是,吕某定不辱命!”师爷既是敬畏,又是欣喜。他可以说是看着王义安从小长大的,比起其他家主,在此人身上他确实能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仿佛别人天生就该听命于他一般。自己虽是师爷,但随着他的快速成长,自己已经很少能提出什么像样的意见了。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明主。 “父亲,听说您找我?”门外忽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啊,你来得正好。”王义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先进来说吧。” 一名身形挺拔、面貌俊俏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内,环视一圈后连行两礼,“父亲好,师爷好。” 吕师爷微微侧身,笑着回了一礼,“少爷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王义安的次子,王任之。 如果说他的大兄王庆之性情沉稳,行事老练,颇有几分父亲的影子,那么二儿子则是另一种性格,喜好吃喝玩乐,花钱大手大脚,常和其他家族的纨绔打成一片,难以担当起家族大任。 只是偏偏这位二公子,在十五岁那年,觉醒了感气的能力。 “你应该多在家里待待,陪陪你母亲,而不是刚从北边回来,就立刻去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好几天,还在青楼大肆庆祝,搞得全城人都知道你考上了方士。”王义安训斥道,“枢密府可不比官府,我能托关系把你调到申州来,但没办法保你在府里一帆风顺,那些大人物若是厌了你,你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 “您这是谦虚的说法,谁不知道枢密府的四部从事都跟您关系不错。当然,我也不会闹得太过分,还请爹放心。”王任之不以为然道,“而且这些天我也不是一点正事没干,任免令下来后,我还抽空去枢密府拜访了一趟。” “哦?难得你有此自觉。” “先打点打点嘛,我晓得的。对了爹,”二公子话题一转,“当时有几个新晋方士也在,您猜怎么着,我看到一个洛家姑娘,模样挺俏丽的……莫非这气不止有强健身体的作用,还能美化样貌不成——” “行了,这话不要在家里说,以后也不准在外面说,”王义安不耐烦的打断道,“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收敛性子,谨言慎行。尤其是女人……最好把过去纠缠不清的都断了,若是办不到,我可以让师爷来替你办。” 王任之愣住,“这是怎么了爹,您以前从来不管我这个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同了。”王义安放慢语速,“你应该知道圣上册封的事情吧?” “知道。”见父亲神色严肃,王任之也老实下来。 “我从京畿打听到消息,最先受封的是三皇女,封号广平公主,而封地正是金霞城。” “这……您确定?”王任之惊讶道,“金霞既偏远又寒酸,除了盐以外什么都没有,别说上元了,江南三州哪个不比这里舒适?” “圣上的意思,岂是你不愿意就能违抗的?”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总之你只需知道,这座城即将归于公主治下,正式的调令应该很快就会下达,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不,孩儿还是不太明白。”王任之挠了挠脑袋,“这跟我找女人有什么关系?公主还会关心这个不成?” 吕师爷轻声提醒道,“公主殿下无依无靠,初来此地无异于无根浮萍,而王家的扶持正是她所需要的。” “哦,您说拉关系啊,不过那不是我哥的事吗?官府上下都是他在维系,当初还是您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 王义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如果不是师爷在这儿,他早就要把“愚钝”二字吐到对方脸上了。 自己的次子除开长着一副好皮囊外,比起长子真是全方位不如……难道真是因为王庆之太过省心,以至于自己忽略了对次子的教育? 可就是这样的儿子,却成为了方士。 看来所谓的气能改善体魄,却不能完善头脑。 王义安深深的盯着王任之,“用钱银来稳固的关系,永远不会坚如铁壁,想要真正把官府控制在手中,此次分封是我们难得的机会。听好了,任之,我想让你和公主联姻……也就是入赘。” “入、入赘?”二公子顿时嚷嚷起来,“这可不行!爹,父亲大人,请三思啊……万一大兄绝后的话,我王家岂不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了?更关键的是,谁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啊!” “不行也得行!”王义安猛地一锤桌子道。 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老实说,在最初得知次子觉醒感气时,他头一次觉得上天在眷顾王家。要说金霞城他还有哪里无法完全插进手,也就只有枢密府这一块地方了。方士尽管也需要钱,但对待他更像是利用,在那些人眼里,无法感气者如同凡夫俗子一般,简直和他们方士不是同一类人。这种轻蔑无法用金钱去弥补,只要他仍是普通人,就不可能真正把他们拉上同一条船。 东海帮虽然承诺过,能为他带来足以压倒枢密府的力量,可王义安自己也对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心存忌惮。不可过于依赖他人赋予的权势,是他处事的一大原则。 王任之的感气让他头一次看到了彻底掌控枢密府的希望。 若能再把公主也拉上船,无疑能大幅缩短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 要说这个计划有什么缺憾之处,恐怕便是次子本身了。 “不行也得行。”王义安又重复了一遍,“等公主的御驾抵达后,我会给你创造机会,在那之前,别再接近别的女人了。何况这事也不一定能成,你必须尽力而为。” “难道我尽力后公主还能看我不上?”王任之握了握拳头道,“说不定她甚至会自愿嫁给我呢!” “哦?”王义安不可置否道,“公主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如果她自愿嫁给我,那就不必入赘了吧?” “当然,那时你大可按自己的喜好去管教她。” “我明白了,爹。”王任之重重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用这种方式激起他的心劲,终归身上流着自己的血脉吗?王义安挥挥手,让两人都退下,自己则重新回到桌上的文书当中。 能娶回公主最好,不能也无妨,最多是不走捷径,多花些时日而已——只要他能将手插进枢密府内,金霞城迟早都会和王家融为一体,成为家族真正的根基。 第四十七章 狐妖的训练 从枢密府出来后,又到了夏凡最熟悉的租房子环节。 接待官所言不虚,离枢密府东边不远的地方确实有一片同样用围墙圈起来的区域,需要亮出铜章方能入内。 里面的房子大同小异,都是带院舍的平房,放眼望去差不多有百间。从空荡荡的土路来看,此处的入住率并不算高,显然稍微有点地位的方士都不会住在这里,而是选择去金霞城更好的地段。 毕竟大海也在城东边,越靠近这一侧,空气中的柴火味就越明显。 不过房屋价格确实便宜,一间屋子每三个月只收一两银子,比起青山镇的黑店,不知道要便宜到哪里去了。 按后世的标准,这也算是乡野别墅区了。 夏凡很快挑中了自己中意的住所——一处位于围墙边缘,且在土路尽头的房屋。依旧是进出不容易引人注目的位置,且必要时能快速翻越围墙。既然决定带上狐妖,那么他就不得不在便捷性上做出一定割舍,平时多安个心眼总没错。 魏无双则选了紧挨着夏凡的一栋屋子,以他家的财力,明明可以住进酒楼,而不是到这种吃穿都得自己解决的地方来。 只是当他看到黎也打算走进同一间房屋时,表情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你们……不分开住吗?这里的住所都只有一间睡房……” “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和她是同门弟子,流浪时可没少挤过一张毯子。”夏凡装作理所当然的模样,“师兄妹都是如此,何况睡房里完全能塞得下另一张床。” 魏无双张了好几次口,最后到嘴边的只剩下一句“夏兄……我、我好羡慕你!” 走入屋内,夏凡朝狐妖眨了眨眼,“咳咳,这是为了掩护所必要的说辞。” “那么你真的想吗?”后者冷不丁问道。 “什么?”他微微一愣。 “你终归是救过我一命……我的身子,除开耳朵和尾巴以外与人类无异。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说到此处她回过头来,眼角微微上扬,“我记得你说过,我的耳朵并不难看,对吗……” 尽管她没做出过多表情,但就是这斜眼一瞥却妩媚至极——和那种装出来的撩人不同,她的低吟并没有渴求之意,却仿佛直入心底,句句拨弄在心弦上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天还没黑就开车真的好吗! 夏凡感到脑袋里突然涌入了海量信息,天人交战在短短时间内就从言语交锋升级到了拳拳到肉的互殴。 这时候婉拒会不会太虚伪了? 嘴上说妖和人一视同仁,现在岂不是证明的时机—— 禽兽不如什么的,他自认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退一万步讲,这也是难得的探索妖类身体结构的机会。 几秒中的时间他却像考虑了一个世纪,只是在世纪的头几年,意识互殴就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吊打。 “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我……”夏凡说到一半,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光芒,他似乎看到狐妖的指尖正在伸长,就好像一把锋锐的利器。这利刃折射出来的寒光让他瞬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那么我岂能趁人之危?晚上我睡外面就好。” “不错,你的意志还算可造,就是缺乏锤炼。”黎点点头,收回双手。刹那间她流转的眼波和任人施为的神态都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夏凡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刚刚……不是我想岔了?” “不全是,你中了我的术。” 他不禁想起了在青山镇时的那场梦。 “幻术……” “这也是狐妖的天性术法,不用借助外物,随时都能施展。” 原来如此,还真是方便的能力啊——不对,夏凡猛地发现此刻并不是研究术法的好时机,“等等,为什么突然要对我用这个?” “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正式的方士。”黎忽然认真道,“既然要帮我打听师父的下落,你迟早会和高层方士打交道。而他们的手法可不像青山镇考生那般拙劣,一旦引起他们的怀疑,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用诡异莫测的坎术诱导你说出真相。” “另外,针对意志攻击也是方士之间厮杀惯用的伎俩,毕竟所有方术都需要从‘所想’发起,破坏思路、干扰注意都能令术法受阻。如果你意志不坚,对局上一开始就会落在下风。” 只是调查而已,怎么就直接转到实战上了?他来枢密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了解方术,解析世界的奥秘,才不会干那么危险的事情! 话虽如此,夏凡还是不自觉问道,“但刚才不是你故意留了破绽,才让我发现问题的吗?” “你能在中术的情况下察觉这点,就已经算是合格了。”黎点点头,“要知道以幻为主的坎术并非毫无缺点,对手在算计你的同时,自然也会暴露出些许漏洞。当然,能越快发现破绽越好,若想做到这点,你还需要大量练习。” “练习……?” “嗯,我以后会时不时这么做,直至你的意志坚如磐石。” 噗!夏凡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这谁受得了啊,他又不是最强高僧,强行被帮助修行也太折磨人了吧! “呃……你就没想过,万一出现意外,你我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我会把握好度。若你完全被术控制,我自会解除它。”黎不以为意道,“术会干扰你的心智,误认为我婉约绮媚,一旦解除,这些臆想都将消失,妖化的部分也会重新出现,又有何危险可言?你的确说过我的耳朵不难看之类的话……但我还是分得清什么是安慰之辞的。” 夏凡哑口无言。 明明刚才的“幻觉”中,狐妖的特征并没有隐去,或者说不仅没有隐去,反而更鲜明了一些! 只是这种气氛下,他反而不好说真话。 黎重伤时神志迷糊,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不同,顶着世俗的压力逆风输出,只怕会被人当作变态。 就当是前进路上的曲折好了。 “对了,你还是睡到里屋比较好。”黎的声音忽然也有些迟缓起来,“毕竟在厅堂里摆地铺很……奇怪,有可能引来别人不必要的猜疑。反正像你所说得那样,里面放得下两张床。” 夏凡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晚上用包裹里剩下的干粮解决吃饭问题后,又到了青剑弟子的私授时间。 “你的师父有跟你提过枢密府的构成吗?”他如今已加入申州枢密府,却对该组织的结构一无所知,若是向接待官打听,又会显得很冒失,黎就成了最好的询问对象。“比如各州枢密府都听谁的,一般又有哪些大人物之类。” 黎沉吟片刻,“她讲得并不多,而且大部分是京畿的事。枢密府自从独立出来后,就不再受六部管辖,除开皇帝以外,没人能过问府内之事。” “就我了解的,地方枢密府大多分成四部,分别是令部、学部、财部、录部,各自以负责邪祟事件、教授方士、统筹物资和记录文书密令为主职。各个地方的主管方士职位有高有低,其中基本以上元城为最。” 看来枢密府大体框架有仿照朝廷六部的意思,只是从取名上就明显看出了双方的底蕴差距。 “如果我要打探你师父的下落,看来得找录部关系?” “不,你先得爬上去。”黎否决道,“别说秘密文献了,就连日常的文书都不会对一个八品方士开放查阅。你现在去问,不过是自投罗网。” “要爬到多高?”夏凡问。 对方伸出三根手指,“最低三品——也就是一地镇守。” “你是说……得爬到跟打败你的那个人一样高?” “这样你才有资格知晓地方枢密府的全部机密,并能向上元枢密府提出查询请求。” 夏凡忍不住咂咂嘴,“那岂不是要十几年?” “你以为对抗枢密府是形如儿戏的事吗!”黎的声音忽然拔高一截,连尾巴都竖了起来,“十几年若能成已是顺利至极,就算是几十年……就算那时候师父可能已不在了,我也不会忘记此仇!” 原来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这家伙从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准备付出半生的决心么…… 夏凡一改往日轻松的神色,“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狐妖也平复下来,“抱歉……我不该这么激动,那么接着说枢密府的事吧。” “嗯。” 这一谈便是一个多时辰,就在二更梆子声过去没多久时,一阵凄厉的尖叫忽然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两人相觑一眼,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 很快又有更多的惨呼声传来。 期间夹杂的,还有脚步与叫骂。 声音由远及近,有那么片刻好似就来自于围墙之外。 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这道纷乱的杂音迅速远去,消失在东边。 “外面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夏凡皱起眉头。 “我去看看情况好了。”狐妖站起身,重新披上外套,戴上斗笠。 “注意伤口,还有……”他顿了顿,“快点回来。” 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厅堂,消失在黑夜中。 夏凡心底竟生出了一丝不安。 这个背影实在太符合一去不返的flag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她同去? 但对方是妖,夜间行动经验丰富,自己又不善于飞檐走壁,去了恐怕也很难跟上对方的步伐。 坐着等容易想太多,干脆先烧壶壶茶,分散下注意吧。 夏凡钻进厨房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一个还算干净的瓷罐,刚一出门,便看到厅堂多了个黑影! 他的手一抖,罐子险些就摔了下去。 “你……” 黑影回过头来,正是脱下斗笠的黎。“我回来了。你怎么跟见鬼了一样。” “也太快了吧!” “不是你让我快点回来的么?”黎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人类就是善变。” 夏凡决定站直挨打,“那……外面究竟是何事?” “没什么,”黎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片刻之后才兴致缺缺的回道,“不过是你们人类最爱干的事——屠杀同类罢了。” 第四十八章 第一堂课 人类……屠杀人类? 夏凡没有去追问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只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排斥与习以为常。 ——狐妖不想细说这个问题。 意识到此点的夏凡只得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 翌日一早,魏无双便已换好方士服,精神抖擞的出现在夏凡的住处门口。 “今天是首批新晋方士的头一回课,我们可不能迟到啰!” “知道了知道了,”夏凡打着哈欠走出大门。为了补齐引气修习时间,他昨晚端坐到凌晨两三点才睡,如今成了朝六晚五的公务员,他还真有点适应不过来。 此时拂晓刚过没多久,天边还是一片淡青色,经过一晚的过滤,空气里的柴火味已淡了许多。 季夏的炎热同样被大海所稀释,卷过街道的晨风都裹上了一丝清凉,用力吸上一口,甚至能品尝到些许微咸。 若是没有烧盐这回事,金霞城或许也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不过出了院墙没走多远,夏凡便看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只见许多穿着官府衙役服的人正沿着街道来回走动,似乎在搜索着什么,而百姓则避得远远的,指着墙边交头接耳。 夏凡顺着后者的目光扫视两圈,很快落在了一抹褐色上。 常识告诉他,那是鲜血干涸后的痕迹。 「不过是你们人类最爱干的事罢了。」 他脑海中忽然浮起昨晚黎说过的话。 这莫非就是昨天的惨叫声来源? “你昨天有听到什么异常响动吗?”他问魏无双。 “没啊,我很早就睡了,睁开眼就已是天亮。”同乡摸了摸脑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还真是无忧无虑的富二代啊……夏凡将自己听到的动静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狐妖的部分。 “原来如此,”魏无双恍然,随后又皱紧眉头,“我猜……大概是帮派所为吧。” “帮派?” “嗯,金霞城不比凤华县,人多势力也多,我来这做买卖时也被他们堵截过,交了点钱才脱身。至于这儿具体有哪些帮派,我也不大清楚。” 夏凡点点头,将目光重新移回到血迹上。 显然这是一场持续了很久的追杀,血迹沿着街道一路洒开,受害者也应该不止一人。 朝枢密府方向前行数百米后,围观百姓突然多了不少,而十来名衙役更是团团将一处民房大院围住,不让众人靠近。 显然这儿便是案件的源头。 “我记得枢密府也能参与办案吧?”夏凡小声问。 “没错,但只限于邪祟事件,这件事跟我们无关。”魏无双同样压低声音道。 “何以见得?” “你看,”他指向院门口的一堆铁器,“那应该就是官府搜出来的凶器吧,上面还沾着血呢。我没听说过邪祟也会舞刀弄棍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如此。 那堆铁器里有几把刀剑,但更多的是锄头、铁锹和菜刀——显然袭击者占据着器械上的优势。 夏凡还注意到有衙役不断从院内抬出尸体,透过人墙,他能依稀看到有几具尸体衣服上绣有奇怪的图标。 那似乎是一朵白色的花。 并且花瓣的造型……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魏无双或许猜得没错,这起事件应该只是一场普通的凶杀而已。 唯独让他有些介怀的是,那些官差注意到他们两人身上的黑色方士袍后,都不约而同的向内靠了靠,使人墙更紧密了些,仿佛他俩不是启国公务员,而是凶案嫌疑人一样。 这种排斥行径让夏凡放弃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到达枢密府时太阳刚刚爬过墙头,两人踩着六点的钟声步入知微殿内堂,宽敞的屋子里已经有四人在等着他们了。 显然这四人加上他们两个,便是接待官口中的首批新晋方士。 “采花贼?”一名女子惊讶道。 夏凡定眼一看,发现对方竟是洛悠儿。 随着这话一出口,其他三人望过来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不对,采花贼是什么意思?” “偷偷溜进未婚女子的闺房,通常意义上来说就是采花贼。” “那是考试!”他连忙辩解道,“而且我也不是冲着人去的,灵火之源才是我的目标!这点你和你师姐不都认可了吗!” “唔,那改成偷土贼总没问题了吧?”洛悠儿有理有据道。 夏凡决定放弃争辩。 “哼,无聊的闹剧。”另一名身穿华服、样貌英俊的男子移开视线,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上官彩,从上元城赶过来的。”洛悠儿身边的女子则大方的走过来拱手道,“初次见面,还请多关照。” 复姓么……夏凡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齐刘海、单马尾,个头不高不矮,脸上有雀斑,鼻梁微塌,样貌普通,身上也看不到明显的首饰,并不像出身名门的样子。 唯一的亮点是她的那对眉眼。 高挑的柳叶眉配上微微上挑的眼睛,给人一种英气十足的感觉。 “岳锋,来自肃州。”最后一人简单介绍道。 比起之前那名贵公子,此男子的衣着装饰就随性了许多,连头冠都没戴,仅仅用布条扎了个发髻,凸显一个潇洒自在。 只是夏凡注意到,他因为抱胸站立而露在方士服外的前臂颇为粗壮,手背指节高高隆起,疤痕印也不少,无疑经过长期的磨练。 “我是夏凡,这位是我的同乡,叫魏无双,我们都来自凤华县。”夏凡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管如何,这些方士就是他以后需要长期相处的同事了,打好人际关系总不会错。 “哦,你们都到了?”就在这时,一名头发半白、年约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进来——尽管他的年岁较这个时代来说已是高龄,但脚步不见有丝毫迟钝,嗓音也饱含中气。“不错,这次总算没有傻子加入枢密府。各位都坐下吧,我姓章名崖,你们叫我章师、章教习、章夫子都行,唯独不要叫章大人,明白了吗?同样,你们也不必自称弟子,我教导你们不过是分内之事,并无师徒情谊可言。记住的话就给老夫应一声!” 大家半天才反应过来,陆陆续续道,“我等记住了。” 这就是六品问道的行事风格吗?夏凡心底讶异不已,师徒关系的分量在某种程度上堪比血缘,甚至老师与学生之间一代代形成派系都屡见不鲜,他居然压根不在乎? “很好,不要忘了各位是枢密府方士,提升自己的实力比什么礼节都重要。”章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这一堂课,老夫要教你们的便是如何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气。”他翻开一个小本子,“我点到名的方士站到台上来。” 第四十九章 心性 终于来了! 不是便宜师父的经验学和江湖伎俩,而是这个时代关于方术的系统教学! 夏凡聚集起精神,满怀期待的竖起耳朵——只见章夫子先叫出洛悠儿的名字,随后将自己的金章插入身后墙上的一个凹槽中。 伴随“咔嚓”一声轻响,墙体上现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暗柜。 众人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叹,没想到看似空荡的内堂中还藏有如此玄机。 夏凡的目光则被暗柜中的物品吸引住了。 ——那是一件美轮美奂的青铜器。 它差不多有半米高,底部类似三叉高脚杯,只是杯身更长,无法一手抓握。而它的上方横架着一个八边形轮盘,每边还挂着一个小方盒。轮盘中间有支梁与中央的杯体相连,其顶部正悬着一根金色长针。 抛开它尚不明了的用途,光看外形便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从杯角到杯身皆有浮雕覆盖,轮盘更是镂空设计,体积较下半截大出数倍,却一点也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放到后世出土绝对是镇馆级别的作品。 “此乃灵台,用于衡量方士的心性,我想某些世家子弟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章夫子介绍说。 洛悠儿仔细打量了一番,“洛家的幽州府里确实有叫灵台的东西,不过看上去没有这么漂亮,而且只有被大师父认可的弟子才允许接触它。” “呵,小姑娘,你所谓的漂亮不值一文,灵台贵重之处在于所使用的材料,把基座铸成这样子存粹是显摆行为,依老夫看根本毫无必要。”他一张口就把堪称艺术品的造物贬得一无是处,“来,把你的手伸出来握住杯子,然后将气引导至杯上,就像平时你们给木剑灌气一样。” 洛悠儿愣了下,“可这是金铁之物……” 对气的亲和度上,活物要大于死物,而死掉的活物则介于两者之间,这也是为何方士通常佩戴木剑的原因。 “那只是外壳而已,所以老夫才说,灵台的好坏取决于内部材料。好了,别废话了,让你做就快照做!” 洛悠儿被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将手伸了过去。 约莫数分钟后,夏凡看到灵台顶端的金针缓缓抖动起来。 左右旋转两圈后,它最终指向巽位方向。 同时巽位盒子里飘起了一张符纸,两者相互靠拢,半悬于空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般。 “行了,这就是你的心性。下去吧。” 洛悠儿一脸茫然的回到座位上,显然没太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请问章……夫子,”夏凡习惯性的举起手问道,“这心性到底是指何物?” 章夫子眯眼望向他,眉头微微皱起。 陡然的沉默让屋子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一旁的魏无双连连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大概是想让他赶紧道歉。 过了片刻,章夫子才一改常态,展颜大笑道,“哈哈哈哈……很好,这才是求学应有的样子!” “你们有些是世家出身,有些来自散门,知道的东西各不相同,难道我还得每次都问你们这个懂不懂,那个会不会不成?甭管什么场合,有问题就直接提出来,这儿不是朝廷六部,少把外面的那些风气带进来!” “听好了,天性决定人能否感知气的存在,心性则决定了人更擅长使用哪一类方术。前者先天而成,不可更改;后者因人而异,会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它们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 “例如那位小姑娘——”章夫子猛地指向洛悠儿,“她性子胆小,对自己并不自信,即使不明白的问题,也不敢当众问出来。我想恐怕只有在被人驱使时,她才会付诸行动——哪怕这行动并不是她所期望的。这像什么,不正是像飘渺不定、遇阻即散的风吗?” 洛悠儿目瞪口呆。 夏凡心中同样惊讶不小,联想到洛轻轻曾逼迫她来嗅自己身上味道时的情景,还真和对方说的有那么几分相似。 “可这风也有微风和飓风之分,”那名自称上官彩的女子插话道,“既然都为巽属,又如何界定测试者究竟属于哪一种?” “老夫就知道你们会陷入这个误区。”章夫子翘起胡子,似乎早有准备道,“你们觉得性子像风是一件坏事吗?胆小从反面来讲意味着谨慎,不自信则可避免自大自满——修炼既是修身,也是修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心性,发扬自己的优点,克服自己的不足,永远是修习路上最重要的主题。当你能收放自如时,自然可一边清风拂面,一边以飓风摧之!” 上官彩愣了愣,随后才拱手道,“受教了。” 这枢密府的老师还有点水平啊……夏凡心道,无论从条理还是口才上来说都比自己的便宜师父高出好几个层次了。 “术法由心而生,所以心性如何,决定了你们更善于使用哪类方术。”对方接着说道,“当然这不代表你们无法施展其他方术,只是学起来会事倍功半,效果也大不如心性契合者。另外,就算是和自己同属性的术法,不同的人施展也会有极大的区别——它取决于熟练程度、理解能力和个人感悟,因此各位无需贪多,与其样样会一点,不如将一种方术发挥到极致。” “当你们与其他方士合作除祟时,别忘了介绍下自己的卦属和最惯用的方术。没有人能面面俱到,相互配合、各施所长才是正确的处置方式。我见过的天才何其多也,其中刚愎自用的家伙,通常都活不长。” “那么下一个,岳锋。” 剩下的四人依次登台,其结果分别是:岳锋,属艮。 上官彩,属离。 魏无双,属兑。 王任之,属坎。 最后一个总算轮到了夏凡。 夏凡走到暗柜前,依照众人的姿势握住杯身——他能感受到气并非贴着灵台外壁攀行,而是顺着内部的骨架扩散开来。这青铜器或许只是起一个固定作用,导气的仍是内部类似于木料的东西。 同时近距离的观察还让他发现,轮盘上挂着的方盒子里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大概正是这些材料与气产生了联动作用,才让悬于轮盘上的金针有了指向效果。那些浮雕说不定也不是单纯的装饰,而是某种符印。 简单来说,这座灵台构成了一个简单的“术”。 一个将无形之「气」转化为现实之「力」的术。 数息之后,金针落在了震位上,针尖和方盒之间甚至出现了几道闪烁的电弧。 第五十章 问答 章夫子难得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沉吟了片刻才说道,“属震吗……倒也像是你刚才的风格。” “啧啧,居然是这么个少见的心性。”之前连名字都懒得报的王任之此刻却像是来了兴致,“喂,我说你干脆转行吧,别当方士了。听说震术的材料千金难求,你总不能只靠一把木剑去降妖除魔吧?当个镖师或教头或许更适合你。” “你这么说太过分了吧,青山镇士考可是多亏了夏凡才——”说到一半洛悠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捂住了嘴巴。 “过分?”王任之耸耸肩,“我们可是要一起行动的小队,队里有个拖后腿的对大家来说都是种风险。至于你说的士考,我觉得并不能作为依据——先不论考场众多,光是好几百考生共同参与这点上,凭什么能认为是一个人的功劳?难道没有他,青山镇士考就连一个合格者也不会有吗?” “呜……”洛悠儿一时无法反驳。 “不过若是悠儿你坚持的话,我也不是非要将他踢出队伍不可,”王任之轻叹口气,“毕竟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最多就是辛苦自己一点罢了。” “那你就多辛苦下吧。”洛悠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道。 这回轮到王任之愕然了。 当事者夏凡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他原以为小姑娘一直排斥自己来着,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为了他说话,而且驳的还是一个帅哥的面子。 没有什么比看长相超过自己的人吃瘪更舒心的事了。 而此时洛悠儿偏过头来,朝他悄悄比了个张牙舞爪的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 夏凡琢磨了好一会儿,差点没喷出口水来。 她该不会是模拟螃蟹,提醒自己用油炸螃蟹来回报吧? “夫子,”岳锋忽然开口道,“既然您说心性是后天而成,那这卦属岂不是也能人为的加以改变? “呵呵呵……好问题。”章夫子捋了捋自己的尖角胡须,“事实上枢密府曾做过一场详细的试验,来证明心性的可塑造性。简单来说,就是将十名同卦属的孩子分两组培养,一组衣食无忧,一组放养街头,最后确实有三人的卦属发生了变化。只是这代价也非同一般,性情的大变让他们再也无法在术法上更进一步,换而言之,卦属确实可以人为改变,但截然不同的心性也让他们变成了另一个人。” “根据枢密府记载,突然变换卦属还不影响修习的例子确实有,只不过都属于特殊情况,且难以复刻。比如重伤后丧失记忆,或是精神错乱之人。”他望向夏凡,“你也不必灰心,震属虽难以精进,但也不是没有闯出来的方士。你可以先考虑其他术法,甚至是江湖功法,等积累一定功勋升至六品以上时,就能直接向枢密府申请材料了。” 居然还有对照组试验,枢密府上百年的积累果然不容小觑啊。 “多谢章师提醒。”夏凡有所保留道。他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跟随师父流浪时他便注意到,有些术法他能很容易的模仿出来,而有的则困难得多,往往一两个月才初见苗头。只不过师父老唠叨学习方术是一个长期过程,花上三四年去掌握都正常,他也就没有再多问。 唯独那个连师父都不会的震术,他仅仅按对方的“口述”,照葫芦画瓢的构想了一番,就已经能感觉到体内的气开始蠢蠢欲动,速度比之前所学的任何一种术都快。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大多数精力都用在了尝试和改进震术上。 现在,夏凡总算得到了一个系统的解答。 至于按心性来分类,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就像前世有人的擅长理工,而有的人擅长艺术一样。思想塑造性格的同时,性格也会反过来强化思想。 “您刚才说到功勋,”洛悠儿好奇道,“请问这枢密府的晋升方法是什么?一共又有多少品级?” “小姑娘,现在就开始想升官的事了么?不错!这种事就是要早点谋划。”章夫子赞许道,“枢密府和六部不同,品级是品级,职务是职务,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从入门开始,方士一共有八品,分别是初开、守心、问道、试锋、百刃、镇守、青剑、羽衣。当你们为枢密府斩除邪祟、创造术法、改进材料与符箓、或是立下其他丰功伟业时,就有可能获得升迁。而职务嘛……比方说老夫所任的教习官,无论干上多久,都只是分内之责,是无法获得功勋的。” “但您也曾对付过邪祟。” “的确,所以我才是六品问道,但也只是六品了。”他语气中隐隐有些遗憾。“至于职务,一部分是为了方便称呼,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和朝廷六部对接。那些没法感气的蠢材永远不会明白,决定地位高低的不是屁股底下的那张方椅,而是自身所拥有的实力。” “好了,品级的事就先说到这里。既然你们都已完成了心性鉴定,之后可以自行去录部的藏书库,凭方士印章借阅想要了解的方术。”章夫子最后做总结道。 “请问……什么类型的方术都可以吗?”魏无双意外道,“不需要额外花钱?” “倘若花钱就能多学一个方术,那枢密府估计要倒贴钱求着你们学了。”章夫子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傻瓜,“方士越强,代表着枢密府越强,上面有什么理由在增强你们的实力上设卡?除开不可将书籍带出,且不得向非方士传授府内所学到的一切以外,录部也没有别的更多限制了。” “呵,胖子,你以为那些方术是你想学就能学会的吗?”王任之大概是重新振作过来,又将讥笑目标对准了魏无双,“方术免费,不代表药材和筹纸也免费,一口气学太多小心穷死。” “呃……如果不是太贵的材料,我应该能负担得起。”魏无双小声反驳道。 “哦?那倒是我小看你了。不过钱只能解决最基本的问题,能学多少还得看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可是觉醒三年不到,就在士考中拿下前十名的人。” “前十名……王兄为何不去上元城?” “你们羡慕上元,我可不羡慕。那地方有钱随时都能去,但论自在,哪比得上金霞城?哎,也就土包子会盲目向往大城市了。” 夏凡算看出来了,这个姓王的家伙绝对非富即贵,或是两者皆有,家世在金霞城应该能排得上号的那种,不然不可能如此口无遮拦——特别是在枢密府内。至少他在吹嘘自己时,章夫子也只是旁观,丝毫没有干涉的意思。 他并不像是刻意针对谁,而是习惯这般说话了。 “我也想请教一个问题。”上官彩站起身道,“我曾目睹过方士之间的战斗,老实说……拙劣至极,若对上一个老练的江湖人士或武林中人,都不可能有任何还手之力。特别是将自己的术法喊出来这点……上品方士难道也是如此吗?” 这个提问角度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连夏凡也很想知道答案。 “今年的第一批新晋方士还真不错,比三年前的那几批要机灵多了。”章夫子满意的点点头,“当然不必!术由心而发,转念即至,又何须借助口将它说出来?但是即便是镇守、乃至青剑,在一些场合依旧会将术法大声念出,你们猜这是为何?” “强化自己的意识?”岳锋试着回答道。 “正确,将想法道出可以视作心身合一,水平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念出来的效果必定比不念要强,如果对自己的局势毫无影响,说出来又何妨?另外,若是你意识够清晰,语言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进攻手段——比如念出来的术和所想之术截然相反。” “原来是这么回事……”上官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对手如果是邪祟的话,喊出来总是好的?”洛悠儿则恍然大悟的一拍手掌,“反正它们听不懂人话!” “正是如此。”夫子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稍息,夏凡再次举起了手。 “我可以问一个跟术法无关的问题吗?” “哦?问吧。” “我在凤华县时,遇到过一位老婆婆。”他详细将三天前的遭遇讲出,“枢密府是处理邪祟事件的朝廷机构,为什么要价会高到一户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地步?方士不应该守护一方,保他人不受邪祟侵害吗?” 这回章夫子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片刻,之后才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第五十一章 自己的想法 夏凡怔住,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黎曾说过的话。 「你不会觉得,枢密府是专门用来对付邪异的吧?」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王任之捧腹道,“姓夏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八品官了?这天下是普通人多,还是官多?是普通人重要,还是官重要?如果随便哪个人有难我们都要去救,你忙得过来么!” “可是我之前明明有遇到主动消灭邪祟的枢密府方士……” “难不成你觉得他们都是免费出马的?”王任之摊开手,“好好想一想,那些凡夫俗子分得清什么是邪祟,什么是自己的臆想吗?不设一道门槛只会让大家疲于奔命,到最后发现要解决的,却是趴在房梁的蛇,或是躲在床脚的野猫罢了!何况几十两银子对于一条命而言很贵么?这至少能让他们在请求枢密府帮助之前先过一遍脑子,而不是把臆想当作现实!” “若是有人连这几十两银子都掏不出呢?”夏凡皱起眉头。 “那就死了好啦。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死、饿死、累死、苦死、穷死,多一个被邪祟害死的也没啥区别。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加入枢密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钱、为了高人一等么?真想帮助那些人,你大可以周游天下,当人们口中的‘夏道长’啊!” “够了。”章夫子挥手打断王任之的讥讽,转向夏凡说道,“枢密府的职责是镇守天下,而不是当补锅匠。假使地方上出现严重的邪祟事件,令部自然会派方士进行处置,所需花销也会找当地主官收取,这已算是庇护世人了。但我们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王任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事实。方士的数量终归有限,我们不应该把精力放在那等小事上。” 只是……小事么?夏凡下意识道,“那大事是什么?” 如此反问已经有了质询之意。 章夫子的语气明显不悦起来,他伸手朝北边拱了拱,“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拱卫圣上,护我大启了。正因为天下太平,你们才会在这儿,若战事爆发,你们可都是要肩负使命,为大启效力的。” “诶,我们还要上战场的吗?”魏无双惊讶道。 “不然呢?二位不会才知道吧。”王任之嗤笑一声,“方术能消灭邪祟,自然也能消灭人。要是对阵一方有方士,而一方没有,必然是后者一败涂地。你看,方士是如此重要,甚至能决定一国之兴衰,你说的那些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章夫子接着他的话说道,“等你升到高层自然会明白,方士在情报、邦交、治世、谋略等方面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也是此机构为何会被称作枢密府的原因——它是圣上掌握天下的中枢,亦是世间奥秘的看守人。只可惜以你现在的想法,只怕很难再有所精进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夏凡,就好像他已失去教导的价值一般,“若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这就带你们去录部走一趟吧。” …… 待到下午四五时左右,众人才陆续离开枢密府。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夏凡仍未从那番对话中回过神来。之后章夫子并未对他多作刁难,进入录部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可望着那满屋子的书籍,他却始终难以集中起精神。 “夏兄,你还好吧?”魏无双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是我过于冒失了。”夏凡长出口气,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基本错误,便是又将过去的固有观念套在了枢密府头上。 从理性角度思考,王任之并没有说错,青山镇士考合格者一百八十九人,就算一届有五个考场开考,也不过一千人。而光是申州一地,就有三城十六县,人口过百万。如此悬殊的数量差距,加上落后的交通环境,注定方士不可能处理到每一桩邪祟事件。 所谓几十两银子的筛分线,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枢密府并不要求方士有求必应。对于离大城比较近的乡、县或许还能受到关照,那些偏远地方的小村镇光是传递消息就要十天半月,愿意为此跑上一趟的方士恐怕屈指可数。 这估计也是枢密府对非编制内的感气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 但从感性角度上,他很难接受枢密府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喂,你们两个等等!”身后忽然传来的洛悠儿的喊声。 两人回过头去,只见洛悠儿拉着上官彩一路小跑过来。 “洛姑娘,上官姑娘。”魏无双欣喜道,“你们也住东边那片大院吗?” “是啊,我就住在她隔壁。”洛悠儿点点头,“虽然房子破了点,但师姐说钱省着花总没错。” 同乡忍不住扬起嘴角,“那我们正好可以一道归家。”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夏凡收拾了下心情,对洛悠儿说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啦?嘲笑我的名次就等于嘲笑你自己噢!”洛悠儿做了个鬼脸,“不过这次士考确实很蹊跷,我还没回幽州,任免令就已经送到了大师兄手上。老实说,一开始让我一个人来金霞我还挺不安的,不过看到你在我就放心多啦。” 魏无双望向夏凡的眼神顿时变得怪异了。 “可我记得一碰面时,你喊他叫采花贼。”上官彩狐疑的扫了他一眼。 “那是事实啊,而且主要是我的师姐很相信他。”洛悠儿嘟嘴道,“师姐的判断总是对的,如果她认为没问题,那我觉得……此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你师姐是……” “幽州大名鼎鼎的洛轻轻啦。” 魏无双的神情已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不……魏兄,你待会听我解释。夏凡心里有点苦。 “对了,你最后为什么不申辩?”洛悠儿话题一转,振声质问道,“师姐之后气了好几天,她觉得你没站出来,就是在破坏士考秩序,就是在助长不公的蔓延!往小了说是毁自己前程,往大了说是动摇启国根本!”她稍稍停顿,又补充了句,“——这是她的原话。” 你师姐还真是……正道的光啊。夏凡略有些尴尬道,“我加入枢密府的目的只是想研究方术而已,去京畿还是去金霞都不重要,所以当时——” “骗人。”小姑娘打断了他的辩解。 “啥?” “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刚才又为何要跟夫子争辩?”洛悠儿用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说道,“其他人能不能得救,跟你研究方术有关系吗?夏凡,你真的清楚自己的想法吗?” 夏凡愣住。 心里如惊雷掠过。 第五十二章 突发案件 他本想说当然,但这短短两个字竟一时开不了口。 夏凡扪心自问,自己的初衷并未改变,然而时至今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横梗在了目标之前。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老太太欣喜万分向他道谢的情景。 “我觉得你还是少思考这种问题为好。”上官彩冷不丁凑过来道,“枢密府这么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你或许有你的想法,但它为何要听你的?你还能让它用正眼瞅你一眼不成?” “上官姐,你在说什么啊?”洛悠儿疑惑道。 “没什么,我之前住在京畿,见过太多不知天高地后的人。空有一身想法,却没有实现的力量,最终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她耸耸肩,“其实我也是如此,所以才会被分配到申州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夏凡摇摇头。 “实际上你懂,只是不愿承认而已。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就是认清现实,少去跟枢密府较劲。”上官彩背着手向前走道,“我们方士啊,老老实实听上面的命令就行。有空去帮助下普通人,赚点额外收入也挺好的。说不定几年后你还厌倦了呢。” “他还能有几年好待么?”洛悠儿深表怀疑,“当时那气氛,我都怀疑夫子要把他当场赶出去了。” “赶走也正常,不过章夫子既然没这么做,估计是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以观后效吧?” 上官彩回过头,扬起嘴角,“然而枢密府无论是什么样子,你都不会舍得放弃现有的一切,我说的对吧,夏公子?” 被她这么一激,夏凡的心绪反倒平复下来。 没错,空想毫无意义,他现在改变不了不代表以后也是如此,何况研究方术和消灭邪祟并不冲突,他没必要拘于一时。 “我怎么做跟你无关,多谢你关心了。” “不用客气。”她竟丝毫没有推托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见气氛有些怪异,魏无双主动提议道,“今天要不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请客,算是金霞城第一批方士小队建成宴!” “同意!”洛悠儿立刻振臂附和。 “我无所谓,”上官彩瞟了眼夏凡,“就看这位了。” “夏兄……”魏无双挤眼道。 夏凡叹了口气,虽然被上官彩呛了一顿,但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现在拒绝,反倒显得他有些小气了。加上同乡的面子,他陪上一趟也无妨。 顺带还能给黎打包点好吃的。 “我知道啦,走吧。” …… 接下来的一周,夏凡的生活变得意外规整起来。 类似公务员上班打卡,方士每天也要一早去枢密府报道,确认今日有无新任务需要处理。而新晋者还要花一上午时间来接受培训。比如一些施术技巧,以及如何分辨邪祟、并针对其弱点进行攻击。 特别是在施术技巧上,枢密府做了相当多的改进,例如方士服共有六到八个口袋,可以分门别类的放入药材;掏材料的动作也有相应规范,两指法和四指法能在单手情况下摸出二到四种不同类别的材料,比起士考时考生五花八门的施术姿势,这些快抽动作居然有种侠士对决的潇洒。 而更极端一点的,则是将符箓纹在手臂上,使方士无需药材也能施展二重术。只是这种做法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相悖,而且一旦纹下就没法再加以改进,因此选择这么做的方士并不多。 另外夏凡发现,反复施展方术确实确实能加强术的效果。譬如自从在青山镇毫无保留的施展了一次震术后,他发现自己的术法能力再次得到的精进。这并非一种模糊的感觉,而是能实实在在观测得到。 以前他不借助引子和符纸施展一重术时,只能在皮肤上感受到一丝微麻,但现在,他已能在指尖拉出一小道电光,同时伴随的还有一阵刺痛。 这倒是和他过去熟知的常理略有出入的地方——控制变量法在这儿不起作用,或者说,术法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所想」,也加入到了变量之中。可惜的是,一重术和三重术消耗的气基本相同,对效果的提升亦接近于无。 上午的课上完后,下午便是自由时间。 他们这一伙人最常去的地方是录部,那里存放着众多书籍与密录,但术法数量并没有夏凡想象的多。例如震术一项上,除开他已经掌握的雷鸣术外,其余完整的密录只有两本,分别是流光术与蛇影术。 章夫子的解释是,世间流传的大多是基础术法,经过长期运用和感悟后,这些术法将打上个人的烙印,施展时会各具特点。至于施术者做了哪些改进,积累下哪些经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愿不愿意公布出来,完全取决于个人,枢密府亦无法干涉。 这个说法倒也从侧面印证了八门方术中,为何震术最少——光是平日里想试验下新的感悟就得花费个几十上百两银子,还不一定出成果,正常人恐怕都会知难而退。 新学习的震术「流光」很好理解,差不多是雷鸣术的弱化版,不受地形影响,即使在洞穴等隔绝天空的地方也能正常施展,效果为一道从掌中迸发而出的电弧。 而震术「蛇影」就很稀奇了,它需要的材料居然是新鲜的蛇脊椎,按照密录的描述,此术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的反应速度与五感的敏锐度。只可惜这药引着实有些偏门,他想体验下都无从入手。 相比学习成本高昂的方术,另一类书籍引起了夏凡的兴趣。 他发现录部里竟还收集了不少江湖武功。 这里面便有洛轻轻提到过的身法。 只是这些身法并没有玄乎到左脚背踩右脚背、轻身一跃便可飞天的程度,大多都是步伐与气息的配合,来达到更高的行动效率。 除了常见的身法与拳脚棍棒功夫,夏凡甚至找到了几本冠以“点穴”、“秘传”、“神功”之名的书册。 只不过在这些书的封面上,都贴着一张醒目的红色纸条,上面写着「未经验证,缺乏原理描述,效果存疑,请谨慎练习」的字样。 看来枢密府的科学素养还挺高的。 另外在录部里,他还找到了几本介绍世家的书籍——原来无论方家也好,洛家也罢,最早都源自拥有从龙之功的功臣。为了庇佑其家族长盛不衰,圣上将招集天下感气之人的职责交给了这些有功者,也变相减轻了枢密府的负担。而禁止术法知识外传这一点,又使得世家无法独立于枢密府存在,想要往上爬,就必须成为体制内的方士。 换而言之,洛悠儿和洛轻轻并没有任何亲缘上的关系,她们只是恰巧被幽州洛家收入其中罢了。这也算是解答了夏凡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感气既然是天性决定,无法人为控制,那么世家是如何积攒出一大票感气之人的。 同时散门的存在就好理解了,要么是像他这样早早被人捡走,从另一条途径接触术法世界;要么就像魏无双那样,家中有些底蕴,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世家,哪怕学不成也不愿改姓。 他甚至有理由怀疑,真正有权势的富家子弟即便不依靠世家,也能得到和洛轻轻差不多水平的方术教育,或者直接免试进入枢密府。 毕竟特招这种东西,任何时代都存在。 一周下来,夏凡在方术常识方面得到了极大补充,基本算是追上了世家弟子的进度——毕竟绝大部分术法知识被枢密府垄断的情况下,后者的先发优势更多在于识字启蒙与引气时长上。 学习之余,他还抽时间光顾了两、三次金霞城的几家铁匠铺,将自己的底牌拆散让他们打造。纯铜——也就是赤铜的价格并不算高,比熟铁还便宜那么一丢丢,带磁性的磁铁石更是白菜价,材料成本比起雷击木来说不到九牛一毛。 唯一的难点在于把铜炼制成铜丝,古代没有专门的拉丝设备,只能靠铁匠手工打磨。如此一来,效率就下降了许多。七天时间里,他一共制备出四个磁石铜环,平均每个价格半两银子,其中绝大一部分是手工费。 加入枢密府后的规律生活让夏凡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饥饿与奔波离他远去,他再也不必睡觉时衣不离身,时刻提防野兽或其他流民的袭击。 就在夏凡以为这将是成为方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内容,一道传入金霞城的急讯打破了这份平静。 早晨报道时,章夫子将他们罕见的带到了令部。 一名六品方士接过了领队之职。 “我乃枢密府神判官,姓张,擅长坤术,你们叫我张神判即可。昨日收到申州高山县上报,县内出现疑似邪祟案件,目前已威胁到全县安危。”他环顾众人,缓缓说到,“令部从事方大人命我带队前往处置,这也是检验你们所学成果的好机会。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准备,辰时正点出发!” 第五十三章 高山阴云 神判官并非指某人断案高超、本领了得,而是和教习官一样,为枢密府内特有的职务称呼。 当令部调查案件时,通常会派出一个或多个小队,这些小队往往会以老带新的形式进行混编,人数在五到十人不等,而神判官则是小队的领头者,品级通常在七到五品之间。 这次案件报告不是来自于个人,而是由高山县县令报告,意味着它已不是体制外的那些散门修士能解决的事件。 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里,夏凡赶回了一趟住所,他原本打算知会黎一声,让她这几天自己解决晚饭,没料想她听到是官方案件后,拒绝了他的提议,并要求跟随前往。夏凡见她意见已决,只好给她充足的银两,让她注意隐藏好行踪,自行搭乘马车前往高山县。 接下来夏凡见识到了什么叫“枢密府速度”。 整个小队全员骑乘,不会骑马的则由专门的骑师共驾,一人双马,一路小跑不停。抵达驿站后全队更换马匹,仅仅两个多小时便赶到了常规车程需要半天以上的高山县。 翻身下马后,夏凡摸了摸发麻的屁股,决定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不然和骑师挤在狭小的马背上,还要忍受王任之的嘲笑,这样糟糕的经历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张大人,可算把您等来了。”高山县知县已经在衙门口等候,见枢密府一行人到达,连忙上前迎接道,“您是想先歇息,还是直接去现场?” “胡大人,办事要紧,先看现场吧。” “明白明白。”知县朝自己的捕头挥挥手,“开道,去案发的地方!” “是,大人。” 在赶路途中,张神判便已向夏凡等人介绍过一遍目的地的基本情况——此地的知县姓胡名怀仁,官至七品,治下人口约五万。单论规模,高山县放到其他地方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县城,但在这儿,它却具有特殊的意义。 作为离金霞城最近的一个县,高山县的主要职责是为主城供应粮食。虽然名字里有山一字,但丝毫不影响它作为金霞粮仓的地位。一道由北往南的山脉仅仅是将它和大海隔开,而它的西面却是一块宽阔的平原。夏凡注意到来的路上,视野大部分时间都被方正的稻田所填满,等再过两个月,这儿应该已是一片金黄。 正因为供粮的重要性,枢密府才会如此迅速的响应高山县的报告。 穿过两条街巷后,捕头停下脚步,朝一处被封锁的大院里指了指。 “神判大人,这儿便是第一案发点。” 还未靠近院门,夏凡便闻到了一股恶心的腐臭味。 “说下当时的情况,谁最先发现问题的?”张神判抬腿迈过门槛,其他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回大人,是住在隔壁的孔家。两天前他们听到夜里钱家有响动,乒乒乓乓很是怪异,第二天拍打大门无人应后报的官。我率人赶到现场后,呃,赶到……之后……”捕头忽然有些结巴。 “之后怎么了?”张神判不耐烦道。 他咽了口唾沫,“赶到后找到了四具尸体——钱家四口悉数断气,死状异常惨烈。” 走进院子,臭味已十分浓郁,夏凡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坚持下来,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洛悠儿更是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他记得对方的嗅觉颇为灵敏来着。 院子地上盖着四张麻布。 “掀开吧。”张神判说道。 “是。”捕头朝一旁的仵作使了个眼色,后者迟钝的掀起盖布。 “呕——”洛悠儿第一个捂嘴跑了出去。 接着是王任之和魏无双。 上官彩神色凝重,虽然看上去也不好受,却一步未退。 唯有岳锋表情如常。 无怪同伴难以忍受,夏凡如果不是长期接受过大芳小芳的洗礼,此刻只怕也跑出去了。 只见白布下的尸体呈现出极致的规整感,可谓横平竖直,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块。 问题在于,人不是木块。 钱家人仿佛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强行塞进了大小不一的方形空间里,但凡突出的部分,都被压得平平坦坦。这种不正常的压缩使得大量表皮破裂,骨骼折断,内部可谓一塌糊涂,但无论身躯再怎么残破,表面依旧平整,哪怕是最坚硬的头部也一样。 夏凡不禁想起了我的世界这款游戏。 然而在现实中看到方块人,他只觉得有些瘆得慌。 “除了钱家还有其他被害者吗?”张神判问。 “昨天多了一户薛家,离这儿只隔一条街。共死两人,有一人跑出屋子得以逃脱。” “两天内连续发生两起么……确实有上报的需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那个活下来的家伙,你们没有弄丢吧?” “怎么会,大人说笑了,”捕头陪笑道,“我们也是有经验的人,第一时间就把他关了起来。他现在正在自家院子里候着。” “不错,”张神判点点头,随后朝院子外喊道,“喂,吐完了没?完了就进来办事!章夫子应该教过你们,如何着手一起邪祟案件吧?到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 除非有能力直接还原出现场情况,否则方士也只能从问询与勘察这一部分开始。 夏凡提议将人分成两组,他和魏无双、洛悠儿检查现场,王任之、岳锋和上官彩去询问情况,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大多数人认同,除了洛悠儿。 “你不是在故意报复我吧!”她紧捂鼻子,瞪着眼睛含糊不清道,“如果我被熏死了,你要如何向师姐交代?” 喂……你这用词有点奇怪吧,我啥时候还要起到监护人之责了? “洛姑娘,”夏凡半蹲下身,双手按住对方的肩膀,用最诚挚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们是一个团队,对吧?” 她点点头。 “想要找到罪魁祸首,我们就必须掌握它的踪迹,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拥有如此高效的追踪能力?” 她面露犹豫。 “这是队伍的首次任务,以后大家能在枢密府里升多快,此次的表现绝对是关键,现在所有人都仰赖着你啊。” 她咬了下嘴唇。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正因为如此,才能凸显出你的不可取代性——就如同面对大荒煞夜时,你的师姐洛轻轻在众多考生面前挺身而出那样。” “我也能像师姐那样么……”她咕哝道。 “当然可以,只要你有一颗坚毅的心,超过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知道了。”洛悠儿似乎下定了决心。 成了。夏凡满意的想,看来自己的灌鸡汤水平依旧没有下降。 “其实……”她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低声说道,“我从没想过要超过师姐……只要不被她甩得太远就足够了。”说完她抿了抿嘴,快步走进了屋子。 望着对方那单纯的笑意,夏凡忽然有了一丝心虚的罪恶感。 第五十四章 现场 等洛悠儿检查完屋子,循着味道去外面寻找线索后,他和魏无双也在屋里忙碌起来。 房间里的陈设可谓一片狼藉,仿佛被野猪拱过一般,地上和墙上都有明显的喷发状血痕,而这些扇形印记,勾勒出了死者最后倒下的位置。 从看到被害者的第一眼起,这个案件就已能定性为「邪祟事件」。 普通的人类根本没办法让尸体变成这副模样,就算力气堪比液压机,也不可能保证表面的平整。 两人忍着变质的血腥味,很快确定了四名被害者的死因。 钱家男子和女子都死于衣柜的挤压,不过因为柜子一边有隔板,所以女子的尸体要更短一些。他们的大儿子则被抽屉夹死,小女倒下的地方离卧房最远,一直跑到院门口才停下。可惜那里放着的一个木桶要了她的命。 这结论并非异想天开,如果把尸首包裹起来,恰好能塞回到这些容器中。 衣柜与抽屉内部的残余血肉亦可证明它们曾容纳过死者。 在受到如此惊人压力的情况下,容器本身却不会被涨破,这种超乎常识的异象正是混沌的特性。唯有积和气所构成的邪祟,才具有这样的能力。 “夜晚邪祟出现时,最先遇害的应该钱家的一家之主。”夏凡捏着鼻子走到床边,面朝那个被鲜血染黑的衣柜,“他可能是起夜,没有注意到衣柜门已经打开。” “同意。”魏无双点点头,“他被拉进柜内时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所以一只手仍插在裤裈里。不过被挤压的惨叫惊醒了他老婆,而后者的第一个反应是将不到六岁的小女儿推下床,同时警告隔壁房的大儿子。” 夏凡望了眼衣柜上留下的锄头印,又将目光移向地上摔坏的油灯,“大儿子和邪祟进行了搏斗?” “恐怕只是想救下自己的母亲。” 结果显然是徒劳,光靠一把锄头并不足以击退邪祟,之后的事情走向便很清晰了,大儿子带着妹妹试图逃走,被邪祟拉入门边桌子的抽屉内。妹妹虽然最后一个被盯上,却因为年龄所限,终是未能逃过此劫。 接着两人又去了一趟薛家,情况大同小异,唯一特殊的,是其中一具尸体被压成了水缸的形状。 夏凡和魏无双对视一眼,脑海中已有了初步答案。 行踪不定,又不受火光影响,基本可以排除魅的可能。 对生灵抱有鲜明的敌意,主动攻击县里居民,又不太符合怪和魉的特性。 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 杀人者不是鬼就是魍。 它也是邪祟中最难缠的对手。 至于具体是哪一种,则要等到询问组收集完当事人情报才能确定。 也不知道黎现在到了哪……等待之余,夏凡忍不住看向西边。马车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双骑换乘,最快也得半天时间,希望她一路上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街道对面忽然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夏凡好奇的走出院子,隔街相望——只见好几个当地居民和衙役起了冲突,其中还有两名老人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央求着什么。 那是受害者的家属么…… 但传入耳中的话语很快推翻了他的猜测。 ——他们竟是在祈求官府不要让枢密府再来插手邪祟事件。 “这已经是三年里的第六次,我们真的掏不出这笔钱了!” “求求您让大伙见胡大人一面吧!” “枢密府每来一次,就要收街坊一笔除邪税,这人没被邪祟害死,也要被钱给逼死了!官爷,求您开恩啊!” “要嚎别在这里嚎,没见那些大人正在办案吗!”衙役则不耐烦的用棒子驱赶着他们,“不叫枢密府,你去杀妖啊?想死往房梁上一挂就行,别连累其他人。别人都出得起这钱,你们怎么出不起?” “我夫君之前病了一场,花了不少积蓄……这钱就不能再缓一缓吗?” “草、草民也是!家里出了些变故——”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没钱不会把田产都卖了吗?知县大人又不是没给你们方法!每卖一亩田,就能减免三成税,自己死报着不放怪谁!” “可这邪祟也太多了啊!”老人的声音已有了哭腔,“一年来两次,卖田也坚持不了多久啊!” “是啊,官爷,田没了我们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会,你们可以去知县大人的田里干活啊。”衙役冷笑道,“又贱又懒,死了不是活该?我跟你们说清楚了,通知枢密府是圣上定下的规矩,那些大人的主要开销也是县衙担着,你们交的那几两银子的税钱,真以为能请到枢密府的六品神判?不过是弥补县里的损失,外加救济受害者罢了。至于邪祟多,那怪你们的命不好呗,这难道还是胡大人的错不成!?现在就给老子滚远点,不然叫你们好看!” 说完一阵乱棍将他们打散开来。 夏凡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想赶过去阻止,但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向张神判报告这件事,或者捅到令部从事那里?不……这样做毫无意义。经历过章夫子那回事后,他已学会更慎重的考虑问题——枢密府和启国的行政体系是两套班子,彼此互不干涉,枢密府绝不会因为此事插手高山县的税治。 何况……这点真的能改变吗? 除邪税完全可以换个名字,甚至改为捐输、摊派……只要知县有心,这笔钱就一定跑不掉。 他对此无能为力。 “夏兄,你怎么了?”魏无双的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刚才连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没事……”夏凡犹豫了下,“你这次出来,带了多少钱?” “我看看,”同乡摸出钱袋,“都是些铜板和碎银,合起来差不多二、三两?” 果然,一般人不会把大量现钱带在身上,一两千已经算多的了。 “哦,对了……我还带了两张金叶应急。”魏无双又补充了一句。 夏凡不由得精神一振,一张金叶差不多相当于五两白银,两张即是十两,加上自己带的一袋铜钱,应该能够那些人撑一阵子的了。 “能把金叶借我吗?等我下个月的俸禄发了就还你。” “夏兄何须客气,有需要拿去便是。”魏无双也不问理由,直接从袖口摸出卷好的金叶交到他手中。 谢谢你,资产阶级好伙伴。 夏凡拿着钱朝县民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但也比袖手旁观要好。 至少……能让自己暂时安心。 第五十五章 渊鬼 傍晚,知县将一整间客栈都腾了出来,以供他们一行人歇息。 望着大厅里满桌的美味佳肴,夏凡却提不起什么食欲。 “都过来交换下各自的情报,看看你们都发现了什么吧。”张神判拍手招呼道,“时间不等人,边吃边说也不妨事。” “那,我先来吧。”岳锋简明扼要的将幸存者的口述复述了一遍,“总之,此人在惊慌失措之下没有看清邪祟的样子,但确认了它能从一个容器瞬间转移到另一个容器,且个头不会超过一个三岁孩童……” 经过一番交流后,六人基本达成了一致。 邪祟不惧光、对生灵有显著敌意,体型不会太大,混沌特性表现为隔空行动,攻击方式则是将活物拉入狭窄的容器内,使其活活被挤死——从危害性和异常程度来看,应该是鬼无疑。 而在枢密府的《诸邪录》一书上,则能找到一个类似的记载。 「渊鬼」。 移行不定,形如鬼魅;所藏之处,宛若深渊。 “这个判断姑且算你们合格。”张神判点点头,“但十分为满分的话,我最多只能给你们五分。” “为何如此?”王任之意外道,“莫非是勘察那边出了什么遗漏?” “很简单,渊鬼不受阳光影响,你们怎么知道它不会仍潜藏在案发现场?” 这话一出,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夏凡突然想起来,张神判一进院门后就止步不前,压根没有去屋里看一眼的意思。 “我想你们应该不止一次靠近过柜子或能容纳东西的家什吧?如果它还在那儿,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回来?”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伸手指向洛悠儿,“而你,就是第一个出局者。” 洛悠儿脸色都有些白了。 是自己叫她去搜索的……夏凡只觉得嘴里有些发涩。 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 难怪师父会说,若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要轻易介入邪祟事件中。 “那正确的做法是什么?”王任之忍不住追问道。 “当然是叫别人先进。”张神判捏起一颗枣子扔进嘴里,“高山县有衙役、有捕快,还有那么多居民,叫谁都可以。实在没人,把知县大人骗进去也不错。” “您……是认真的?” “记好了!在没有自保能力前,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他声音陡然提高一截,“方士只以完成枢密府任务为第一考虑,如果其他人解决不了邪祟,那么你就必须保全自己,让那些无法感气的凡俗之辈为自己创造胜机!” “若大家都是方士呢?”上官彩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张神判摊开手,“在与邪祟的战斗中,有所伤亡实乃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还真是一场逼近真实情况的操练啊……夏凡心里默默道,不对,应该说这就是实战,至少带头的张神判切身实际的演示了什么叫作保全自己。 见众人神情不太好看,神判把手往下压了压,“别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我只是想加深下你们的记忆,倘若鬼真藏在里面,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既然现在已有了目标,那么我们就来讨论下明天的灭鬼计划吧。” “明天吗?那今天晚上怎么办?” “无妨,这位天真小姑娘不是已经根据寻风术,确认了那只鬼的大致活动范围么?它虽然能在容器之间快速移动,没法敲定准确位置,但气味扩散的区域总不会骗人。我已让胡大人在那附近洒下灵火粉,同时撤走了里面的住户,应该能保一晚平安。” 灵火之源不止能作为一些方术的引子,还有弱化生者气息,干扰邪祟判断的作用,这也是夏凡加入枢密府后学到的知识。 原来他们几个在调查时,对方亦没有闲着。 “按照《诸邪录》记载,渊鬼行踪难测,必须先击碎它所在的容器,令它真身暴露,才可伺机杀之。”张神判抓起一把红枣,将桌上的碗碟刷刷推开,接着用十来颗枣子,快速摆出了案发地的街巷与民房布置。“所以与其去找它,不如让它来找我们。” 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将小半块县城的地图记在脑中,果然能升上去的方士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夏凡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眼。 神判最后伸出手指,用力按在该片区域的中心位置——那儿也正好是高山县里的一处大宅。“明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设伏引它进圈!” 众人不约而同的滚动了下喉咙。 “不必那么紧张,”他见大家无人相应,摇头笑了起来,“以有心算无心,邪祟也只不过是猎物而已。你们以后便会知道,有邪祟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啊!” “此话怎讲?”魏无双诧异道。 “小子,一看你就不够机灵。文官升官靠政绩,我们靠什么?还不是这些斩妖除祟的功劳?邪祟的威胁越大,回报也就越大,如果一个地方的邪祟被一扫而空,方士岂不是只能呆坐府中、荒废时光了?” “可章夫子说,我们还需要上战场……” “那是在战时。你连对付邪祟都紧张,遑论对付方士?那可不是士考程度的互殴,而是一念定生死的博弈。”张神判说到这里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回想一般,片刻之后才深吸一口气,睁眼环顾在场的所有方士,“听好了,邪祟并不可怕,它们有弱点,毫无神志可言。哪怕是最难缠的鬼,也只有最基本的趋利避害本能,但人不同——” “人呐,要比它们可怕一百倍。” 说完后他自顾自大笑起来。 笑完后不等大家有所反应,一把将剩下的枣子揣进怀里,丢下一句“我喜欢这个”,便径直挥手朝楼上走去。 “各位好好休息去吧!等到明天结束,你们也算是在升官的路上,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 回到自己房间不久,夏凡听到了窗外传来的轻叩声。 推开窗户,只见一个身影灵活的闪入屋内。 他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我之前还在想,你要是迷路了该怎么办。” 黎摘下斗笠,白了他一眼,“区区刚入门的方士,也想摆脱我的跟踪?别忘了我师父可是——” “是青剑,我知道啦。”夏凡好奇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会也是根据气味吧?” “你以为我是狗?”黎露出嫌弃的神情,“找你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心思,随便在街上拉个人,给两三个铜板,问问金霞城方士的下落就全知道了。” 这……确实是朴素有效的追踪方法,夏凡叹服。 第五十六章 狐妖的训练二 他打开从下面包好带上来的食物,一一平摊在桌前。 “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嗯哼,算你还记得有这么回事。” 黎从背后拔出尾巴,翻身跳上桌子,盘腿坐下,抓起一只肉包,双手捧着啃了起来。 比起初遇的时候,她现在已经不那么讲客气了。 “你明明可以不用跟过来的。”夏凡搬来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行凶的是一只渊鬼,明天应该就解决。” 倒不是他对小队的实力有信心,而是枢密府的除祟流程就很靠谱——先进行调查,确定是哪一类型的妖邪,再根据其弱点制定绞杀计划,完全符合便宜师父常唠叨的“准备万全再动手”的原则。 “谁知道呢——咕噜。”转眼间黎就已经将第三个肉包吞下肚子,“据我了解的情况,新晋方士的前三次任务最容易出问题,折损率也是最高的,不然你以为我想过来吗?” 夏凡琢磨了下,“等等,你这是在担心我?” “啊咳咳——”黎的第四只包子忽然卡在了嘴中,连拍好几下胸口才喘过气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人类?听好了,你救过我的命,我答应跟你合作,除此以外再没其他的了!跟过来自然是为了不让前期投入打水漂啊,不然你人没了,我找谁去打听师父的下落啊?” “……说得有道理。” “哼,人类就喜欢自以为是。” 黎说完将目光转移到一块烤羊排上,并很快付诸了行动。 夏凡则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她吃东西的模样。 她嚼得很专注,咬到油脂肥厚的部位还会微微眯上眼睛,像是在享受肉香在口中绽开的感觉。 整个坐姿完全没有礼节可言,甚至还保留着一丝野性,但看起来却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条时不时摇晃一下的蓬松大尾巴——它收拢时可以不漏痕迹的塞进衣服里,完全敞开时却仿佛能将黎整个包围起来,实在让夏凡很好奇,它到底柔软到了什么程度。 “喂,能不能不要老盯着一个地方?”黎叹了口气,把尾巴身后挪了挪,“我知道它看起来很怪异,但总是憋在衣服里也很难受啊。”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夏凡摆摆手,“其实上次你对我用幻术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 “告诉什么?” “在幻术下,我看到的你依旧有长耳朵和尾巴。” 黎愣住。 “我之前所说的并不是安慰你,而是我本身就这么认为。”夏凡清了清喉咙,尽可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在好奇了,‘真正’的狐妖尾巴是什么触感。所以……能不能让我摸一下?” 黎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一时有些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真有人类会觉得毛皮、兽耳和鳞片好看吗,不过此人本身就不太正常,这么一来似乎也说得过去。 那么,她应该拒绝吗? 黎想了想,没法从已有的经验中找到答案——毕竟人没有这些特征,她就算观察人类再久,也不可能碰上类似的例子。 师父有时候也会抚摸她的脊背与尾巴,但那都是让她变身为小狐狸后才做的事。 既然找不到参考答案,那么只需问自己就行咯? 黎意外的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任何抵触。 毕竟尾巴不是什么要害部位,不像心口、颈脖这种一旦被擒住就只能任人宰制的薄弱点,摸一摸也没什么大碍吧? 脑海里的念头如潮水般涌起,短短数息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她最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半藏在身后的尾巴也重新摆了出来。 夏凡伸手过去,手指很快便没入蓬松的毛发中——它并非单纯的柔软,来回移动时仍能感受到发根传来的阻力,而继续往下一点,便能碰触到温热的软骨。当把它抓在手中时,他甚至能感受到狐妖的身子紧绷起来。 黎一开始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很快她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在骗她。至少在抚摸尾巴的那一刻,对方的神情显得格外认真,并没有一丝勉强的感觉。 这家伙……就真那么想研究妖怪?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摸一会好了。以后自己也不必一直把尾巴藏着,至少到家时能自由的垂在身后。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胃口都好了不少,索性继续吃起东西来。 夏凡则是一本满足,不得不说,撸一只狐妖的愉悦感比撸猫要强上百倍,连带着之前略有不振的心情都恢复过来。 光是这尾巴,他都能玩上一年。 可惜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当她把晚餐吃完的一刻,也结束了他的生物多样性研究。 “你该开始修习了。”她收起尾巴,“引气入体是所有方士的根基,任何时候都不应松懈。” “好吧……”夏凡意犹未尽的握了握手掌,“我照做就是。” “这一次换一个练习方式。” “不会又是幻术吧?” “不,比那个要简单。”黎起身一跃,轻松跳到了屋梁之上——而那亦是蜡烛照不到的阴影区域。“等你引气开始后,我会从上方袭击你。你除了要进行基础修习,还必须保持警戒,如果被打中二十下,今天晚上你睡地板,我睡床。” “等下,这也能做到吗?”夏凡质疑道,“引气需要聚精会神,别说提防袭击了,有时候别人说话我都听不到,你的要求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相比之下,幻术或许还好撑一点…… “如果你想靠五官去感知,那自然是近乎不可能。”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别忘了,气本身无处不在,你若能注意到它们的细微变化,就有机会提前感知到袭击的到来。这也是为何镇守级别以上的方士极难对付的原因——他们的强大感知能力赋予了自身极高的警觉性,寻常攻击很难对他们造成威胁。” “还有这种技巧?” “没错,所以……准备好了!” 夏凡刚刚闭上眼,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尾巴横扫拍下椅子,摔了个五体投地。 “我还没感知到气呢——” “快速进入状态也是练习项目之一,一次!” 夏凡只得加速回到椅子上。 房间里一时间被啪啪拍击声和惨呼所占据,久久未能平息…… 第五十七章 伏击 …… 床终究被狐妖霸占住了。 望着躺在地铺上已陷入梦乡的夏凡,黎心中仍有些感慨。 从结果来看,他确实没能过关,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击中四十多次,光是摔跤吃的苦头都够他受的了。 黎对此并不意外。 从简单的感气到感知气的变化,这中间差的层次可谓天上地下,它不光需要天分,更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直至将其变成一种本能。 她意外的是,自己第十五下偷袭时,夏凡竟然就已经有了反应。 躲开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当她出尾的瞬间,她注意到对方的身体整个紧绷起来,头也微微倾斜,所避方向正是自己拍击的路线。 这简直不可思议! 记得师父拿这个训练她时,她花了半个月左右才能捕捉到周遭那微不可察的颤动,仿佛第一次向世界睁开一只不存在的眼睛一般。 但眼前这个人类,只用了两刻钟不到。 这得需要多浑厚的基础,才能如此神速的领悟到其中的诀窍? 问题在于,她是狐妖,天生就能感气,对这种训练本身就占有先发优势。而夏凡,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他甚至没有接受过世家的教育。 老实说,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收敛,才导致他通过别的途径发现破绽。 这也使得她后来加大了几分力度。 可即使如此,夏凡的闪避动作也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击,他破天荒的没让尾巴把自己打下椅子,只是稍微歪了歪。 当她宣布到此为止时,他居然还上了瘾,想再多练一会儿。 黎则以明天还要除祟的理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看着他熟睡的面容,狐妖忽然有种吃了亏的感觉。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但自己却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除开流浪多年,有个散门修士师父以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她是不是也该打听一下? 比如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为自己打下了如此坚实的基础? 黎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床上。 她这次来除了“保护投资”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那便是确保他只专注于处理邪祟这一件事上。 她以前也经常讥讽人类自欺欺人,眼中只有利益,对隐藏在邪祟之下的邪恶视而不见,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已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轻松说出同样的话来。 因为她也和这份利益有了牵扯。 或许妖和人的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黎心头不由地浮上一缕失落。 不过这点失落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没错,她这么做的理由,都是为了早日救出师父。 至于自己的好恶荣辱,都早已掷之身后。 …… 第二天,高山县果然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 但灵火之源经太阳照射后便会失去效力,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得将渊鬼彻底消灭才行。 待到傍晚时分,夏凡一行人已经聚集在指定大宅中。 经过一天的准备,这栋临时被征用的房屋已经被改造成了理想的伏击地——所有家具被全部移除,不留任何一个可供渊鬼躲藏的容器;房屋四周由神判设下阵法,只允许邪祟进入,阵法未消解前不得逃脱。六人各站一个角落,形成合围圈,将渊鬼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厅堂中心;而张神判则是“主刀者”,由他负责揪出渊鬼,并给予其致命一击。 随着几个青铜烛台被点燃,大宅里总算有了火光,只是单靠这十来根蜡烛的光照,难以驱散屋内所有黑暗。房间周围仍有许多地方是一片漆黑,看得夏凡心中隐隐发毛。 特别是当火焰摇晃时,他总觉得那些同步伸缩的阴影中会突然钻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果然……想要研究邪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这不是士考考场,会有监考官控制局面与兜底。这是一次真正的除祟行动,就算身死,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要说为数不多让他感到安心的事情,便是同样隐藏在暗处的黎了。 虽然夏凡不知道对方是何时进入此地的,目前又藏匿于哪个位置,但只要一想到背后还有只狐妖随时等着支援自己,他便多了几分直面邪祟的信心。 “那个……请问神判,”大概是想缓解紧张气氛,魏无双忍不住问道,“既然渊鬼不畏阳光,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白天设伏?” “不畏阳光的东西多得去了,癞蛤蟆、蛇、夜猫子、蝙蝠……哪个还能被太阳照死不成?那你觉得它们为何习惯于昼伏夜出?”张神判一边捣鼓着手头的抓鬼陷阱一边回道,“渊鬼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畏惧阳光不代表它喜欢当着众人的面行凶,然后被锄头敲个四分五裂。小子,你果然是这群人中最愚钝的一个。” 魏无双的脑袋顿时垂了下去。 不忍同乡陷入窘境,夏凡连忙救场道,“可我们只知道渊鬼的大致潜伏范围,想要把它引到这里来,应该还得需要诱饵吧?”他环顾周围一圈,“现在这儿什么也没有,它真的会上钩吗?” “饵料?”张神判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怎么会没有,饵早就已经挂在钩上了啊。” “什么?” “邪祟以气为生,没有气的话,它们不过是一堆冰冷僵硬的积而已。那么谁的气更多?普通人还是方士?” 夏凡怔了下才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含义。 “考虑到过于强盛的气也会让目标却步,我已事先在屋子里撒过灵火粉,”张神判咧开嘴角,他最喜欢欣赏的,就是新晋方士那震惊的表情,“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弱化存在,对于方士来说,那就是最好的佐料。” ——引诱渊鬼前来的,正是他们自己。 众人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猎人和猎物本就是随时可以对调的关系——它在狩猎我们的同时,也在被我们狩猎着。总体来说,很公平。”说完他将组装好的木头器具摆在自己跟前,“呼……总算弄好了。” “那是……一个箱子?”王任之好奇道。 “没错,也是让它无处藏身的陷阱。”张神判拔出腰间的木剑,盘腿坐下,“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便只剩下等待了。” 第五十八章 猎人与猎物 火焰在眼前跳动,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下降。 或许是知道枢密府在此除祟,外面的打更报时都已停止,仿佛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一步——事实上别说打更了,从入夜到此刻,整个县城寂静无声,连平时常见的狗叫虫鸣都不复耳闻。 他们等了多久了? 一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夏凡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控,他唯一能感受到时间在流逝的证明,便是烛台上那些已燃至一半的蜡烛。 坐在正中间的张神判至始至终没有动过,从角落望去,他好像已化身为一座雕像。 这样的等待让人心焦,甚至令夏凡怀疑渊鬼会不会真的如神判所说的那般,在一片藏有众多猎物的森林中选中他们一行人。 就在这时,夏凡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声。 它与这沉闷焦灼的气氛格格不入,也在瞬间打破了夜幕的沉寂。 声源似乎来自……箱子内部! 几乎是瞬间,张神判猛地睁开了眼。 他抓起放在身边的木剑,轻轻一挑,箱盖应声而起。守在角落的夏凡也在这一刻,看到了箱内的东西。 那是一张没有鼻子的脸,最明显的嘴竟然是竖直而立,将其脸部拉扯成了左右两半,而在嘴两边,则是三只大小不一的眼睛。这些眼睛既没有眼眶容纳、也无眉毛点缀,活脱脱的就像是嵌在表皮里的肉珠子一般! 盖子被掀起的刹那,两只干瘦如柴的手臂也随之伸出,以极快的速度向眼前的方士抓去! 但张神判的速度更快。 他左手一拉,牵起一根绳索,而它的另一端则连接着箱子——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一般,原本好好的木箱突然散了架。 容器之所以为容器,正是因为底部和四壁相互契合,形成封闭空间。然而随着箱子变成一块块木片,这个空间已不复存在。 当渊鬼躯体暴露的那一刻,它张开的手臂瞬间失去了力量,软塌塌的垂落下来。 这便是渊鬼的弱点! 一旦失去藏身之所,它致命的威慑力也会一并化为乌有。 目睹这瞬息变化的夏凡算是明白,为何张神判会如此镇定自若了——他不必像他们那样苦苦干等,箱子中藏有铃铛,一旦有外物进入,就会触动警报,他只需等到铃声响起后再集中精神应对即可。而在那之前,他知道大宅里是安全的。 没了箱子的遮掩,渊鬼完全现出了真身,正如幸存者所说,它的本体差不多如一婴儿大小,但那并不包括四根细长的手足。或者说除了脑袋以外,它就只剩下四肢了。无论是手还是脚,长度都超过两米,关节一律向上弯起,活像只水里跑的水黾。 它慌张的想要绕过眼前的方士,而已经站起身的张神判显然不打算给它这个机会。 他甩出一张符箓,正中渊鬼脑袋,后者顿时僵在原地。接着他举剑直刺,穿透符箓后继续向前,如刺入豆腐一般毫无阻力的洞穿了渊鬼。 只听到两声“嘭、嘭”轻响,渊鬼脑袋赫然炸裂开来,黑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好快,夏凡心道。 对方的出手过程行云流水,既看不到掏药材的举动,也没有用声音来强化施术意念,从目标现身到倒地,前后不过数秒而已。 六品方士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辛苦各位了,这次任务到此结束。”张神判将木剑擦了擦,重新收回腰间,“之后就让知县大人善后吧,我们明天启程回金霞。” “原来鬼也不过如此嘛……我当邪祟之首有多么难缠呢。”王任之走到渊鬼残骸前,一脸嫌弃的用脚踢了踢,“啧,还真够畸形的。” “它……死了吗?”魏无双上前探头道。 “死?它根本就没有活过好吗?”王任之白了他一眼,“这东西不过是被气重组、驱使罢了。如果戾气足够强大,一些邪祟还能反复卷土重来,比方说大荒煞夜。但鬼嘛……也就这么一次机会而已。” “这只渊鬼,会是从哪里来的呢?”上官彩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王家公子不解的望向她。 “你不知道吗?鬼和其他邪祟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基于尸首转化而来。换而言之——”她将目光移向渊鬼,“这玩意曾经是个人。” “呃,这谁知道啊……”王任之一时有些卡壳,“而且它的来历根本不重要吧?” 张神判意外的打量了上官彩好一阵,才接过了这个话题,“没错,枢密府方士的任务是消灭邪祟,至于它从何而来并不重要。比如说这只渊鬼,可能是某位上山采、不慎迷途的药农,也可能是某位跌落山谷、许多天才咽气的猎人。知道这些并不能阻止魍鬼害人,你只需将它剿灭便可。”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任之咳嗽两声,“走吧,现在回去还能睡个好觉呢。” 看来今晚黎不用出场了。 夏凡朝黑暗处挥挥手,算是跟她打个招呼,随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过令他稍感奇怪的是,尽管有好几人走在前面,却没有一个人推开封闭的厅堂大门,就好像大家都在等他一样。 若是只有魏无双和洛悠儿还好理解,其他人什么时候也这么团结了? 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同时看到魏无双似乎在竭尽全力扭转过来,眼睛大大的瞪着他,仿佛在催促他一般。 等等,那是催促的目光吗? 借助着摇曳的烛火,夏凡似乎看到他眼睛里暴起了血丝——要多不耐烦才会急到这个程度? 他印象中的魏无双并不是这样的人。 夏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异常情况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他发现放下的前脚无法再收回来,就好像被钉死在原地似的。很快,这份不对劲的感觉就扩散到了全身,他猛然意识到,不止是双脚,而是他对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控制! 这是错觉么? 不……不对,他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而且不仅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以至于异象发生之后,没有一人回头或发出警告——因为当他们察觉到问题时,已无法再张嘴发出声来。 就在昏暗的火光下,一个足有两米高的身影一点点浮现在夏凡面前。 第五十九章 急转直下 操。 夏凡的心猛地沉到了底。 第一眼看上去,它竟像是一只半蹲着的袋鼠,下宽上窄,腹部还有一个巨大的袋子。不过看到头部就知道,这东西绝非善类——它有着好几张面孔,像是有人刻意将多个血淋淋的脸皮缝合在一起般,并且那些面孔表情各异,有痛苦尖叫,也有狰狞怒目。并且从依稀可见的眉眼和唇鼻能够辨出,这些脸皮都来自于女性。 一件带兜帽的破布长袍将不速之客的其余细节都隐藏起来,直到它伸出手臂,夏凡才注意到上面没有五指,而是并拢成了一把尖锐的骨镰。 它简单的举臂,挥下。 站在最前排的张神判脑袋无声飞起。 泵出的血液形成了一道细细的喷泉,熟悉的铁锈味也随之涌入了夏凡的鼻腔。 直到这时,领队的身体才缓缓瘫软下去。 他就这样……死了? 巨大的危险信号在脑海中疯狂鸣叫,但夏凡无论如何挣扎,身体都纹丝不动。 怪物向前缓缓迈出两步,朝岳锋举起了手。 就在这时,众生身后传来“哐”的一声脆响,一支青铜烛台突然倒地,上面的两个蜡烛被甩出,打着转滚向门口位置。 火光的变化导致阴影也跟着散开。 几乎是同一刻,夏凡感到自己重新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甚至因为力度过大,他差点后仰着摔出去。 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厅堂里一时被杂乱的喊叫声所填满。 “还有一只鬼!” “去火光处!” “不要踩到脚下的阴影!” 短短一瞬间,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东西能通过黑暗禁锢活物的行动! 倒地的蜡烛熄灭了。 怪物并没有追击一哄而散的众人,而是径直朝厅堂中央挪去。当它俯下身来,捧起渊鬼残留尸骸,缓缓放入腹部的皮囊中时,夏凡心里涌起了极为不详的预感。 接着它仰头吼叫起来,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女声,音调之高仿佛要刺破耳膜! 而其他人也没有束手待毙。 岳锋率先发起反击——只见他双手各持数张符箓,轮番朝女鬼掷去。那些符纸飞到一半化作急促的气流,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目标。 上官彩紧随其后,但她用的并非方术,而是金铁兵器。夏凡第一次看到她拔出腰间的两根短棍,旋在一起组合成长枪,飞身扑向怪物,其招式也是至刚至烈之法,攻势如暴风骤雨般密不透风。 女鬼一边用两把镰刀般的长臂挡下攻击,一边快速后退。 两人的尝试绝非毫无效果,岳锋的远射在它身上开出了几个豁口,而上官彩的长枪更是崩碎了骨镰的边角。 眼看着两人就要得手时,女鬼却已踩进了黑暗处,偌大的身影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就好像它只是一团幻象一样。 “它跑了?” “不对,看后面!”夏凡猛地提醒道。 由于视角关系,他恰好发现洛悠儿身后的阴影发生了变化,原本空无一物的暗处犹如薄纱隆起——那正是怪物荡开的长袍! 它陡然冲出黑暗,朝着洛悠儿斩下,后者只能堪堪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却躲不开接下来的横扫。 怪物挥手一拍,将小姑娘打飞出去—— “洛悠儿!” “悠儿姑娘!” 魏无双和王任之都想赶过去救人,却被岳锋吼住了。 “去暗处找死吗?都给我回来!” 大概是这声大吼引起了女鬼的注意,它转过头来,用同样的方式扑向岳锋,而岳锋此时才拔出木剑,原地格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哼,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他额头青筋暴起,手臂的肌肉隆成了小山状,在纯粹力量的比拼下,他竟一点点将那对骨镰反推了回去。 夏凡也已拿出一枚“铜丝坠”,准备趁此机会给予怪物致命一击。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女鬼腹部的口袋突然打开,那个本该已经被消灭的渊鬼再次探出头来。 目睹此景的众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岳锋更是如此,他惊慌失措的想要后撤,但渊鬼的两只手臂已经飞速窜出,死死扣出了他的腕口。 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他的半个身子很快被拖入袋中——那个皮囊虽然够宽,深度却根本无法容纳下一个成年男性。一半之后鲜血从袋口迸出,染红了女鬼的前胸,同时传来的,还有骨骼碎裂的噼啪声,以及同行的惨叫! 王任之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一脸苍白的想远离邪祟,结果没跑几步把自己绊倒在地,重重摔在夏凡面前,连一只鞋子都飞了出去。 不止如此,他还顺手拽倒了夏凡身边的烛台。 火光顿时暗淡不少,其中一部分扩大的阴影,恰好将王任之的一只手笼罩在内。 他惊恐的想要爬起来,但发现身体已动弹不得! 而那只落在他前方的鞋子,赫然已成为了一个新的容器。 王任之清楚的看到,一张没有鼻子的脸,正一点点从里面探出。 他将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夏凡。 夏凡心里明白,如果这时候什么也不做,事后也绝不会有人把王任之的死怪在他头上——这种情况下连自保都困难,还哪里顾得上其他人? 何况这家伙嘴巴也挺讨厌的。 只不过……性格差归差,对方还远没到该死的程度。 夏凡没作太多犹豫,飞起一脚揣在他的腰间,将他踢出了阴暗区域。同时自己也朝边上就地一滚,快速拉开了与鞋子的距离。 果不其然,下一秒女鬼就出现了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好像房间两墙之间压根没有距离一般。如果不是撤得快,夏凡难免也要步上牺牲者的后尘。 所有人的面色都异常难看。一只不受限制的渊鬼就够难对付的了,更别提还多了一只不知名的口袋女鬼,而且两者似乎互不排斥,这对已经折损两人的队伍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更不妙的是,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厅堂中央十尺见方的区域内,四周摇摆的阴影犹如一道危机四伏的天堑,一旦踏足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加上烛台倒一根就少一根,这块暂时安全的地方迟早也会被黑暗吞没。 他们必须尽快做出应对之策! 第六十章 双打 事实上摆在四人面前的选择并不多。 要么用离术开道,人为制造火焰,尝试冲出大宅。 要么就点燃整个房屋,逼迫女鬼在熊熊大火中与他们正面对决。 但这两种方法都有极大的弊端。 谁也不知道张神判是否有在最后一刻解除阵法,它限制的不光是邪祟,也包括引气入体的方士。万一阵法还在,采取第一种方法的众人就会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即便能顺利破阵,亦等于为怪物打开了一条肆虐之路。 第二种方法则根本没有退路可言,大火虽然能带来光亮,也会制造滚滚浓烟——室内战斗和青山镇的城墙守卫战完全不同,灼热的烟尘一旦无法快速散去,其致命程度绝对不比邪祟低多少。他们必须在大火吞噬房屋之前消灭邪祟,然而方士在大火中还能保持多少战斗力同样是一个疑问。 另外无论哪种方法,都很难再顾及到生死不明的洛悠儿。若就此放弃的话,她生还的可能性为零。 魏无双不由自主的望向夏凡——在他印象中,这名同乡永远有想不尽的办法,即便情况陷入绝境,他也总能找出一条意想不到的路来。 然而这一望让他魂都飞出一半来。 原本夏凡站立的地方,此刻竟已空无一人! 明明有火光照着,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与惊呼,那么大一个同乡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完、完了……”魏无双感到双腿都抖了起来。 果然,他就不应该遵从父亲的话,去参加青山镇士考的。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闭嘴!”王任之的声音也抖的跟筛子一样,“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害怕好吗?” “夏凡他、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猛地回头望去,然后面色苍白的与魏无双对视一眼,“完、完了……” “都给我集中精神!”唯有上官彩面无表情,她微微挑起枪尖,对准正朝他们逼近的怪物,“不想死的话就抓紧你们的剑,它来了!” 而数息之前…… 夏凡正冥思苦想对策之际,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不过也就在这瞬间,他绷紧的身体又放松下来,并任由来者将他悄无声息的拖入黑暗。 因为他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 “为什么你能在阴影中自由行动?” 手松开后,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道。 黎那熟悉的声调轻轻响起,“这只恶鬼并不能掌控所有黑暗,否则一到夜里它岂不是能轻易屠灭一城?如果用这间大宅来打比方的话,只要你时刻处于它对面的位置,就不会被它的力量影响到。” 意思是……五到六米的控制区域么。夏凡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他们选择了附近一间最大的宅邸来作为设伏地点,如果是普通的民房,只怕它露面的那一刻,所有人就都成笼中鸟了。 “但它可以随意穿梭于黑暗之间。” “没错,那便是血鸦的混沌特性。你所看到的黑暗,实质是它流淌的污血,倘若被血沾染到,就只能任由它的宰割。” 血鸦?夏凡默念了一遍……果然黎知道得比他要多。 “也就是说,光想着逃不可能躲开它的追击。” “倒也未必,”黎的声音靠得极近,他几乎能感受到耳边拂过的热气,“至少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安全?”夏凡愣了愣。 “你的背后就是大院,而所谓的阵法,本质是利用气形成的制约,你完全可以用更强的术破之,如果不想浪费材料,我也可以帮你代劳。”黎贴着他的背说道,“将墙壁和阵法一起洞穿后,你大可从后院离开。” 这与他设想的第一种方法大同小异,只不过舍弃的东西更多。 “这怪物难道就没有弱点吗?” “换作是我师父,血鸦或许不难对付,可对于你们而言着实有些勉强了。”黎伸手指向邪祟的双臂,“你应该注意到了,它之前受创的部位,现在已基本恢复——换而言之,黑暗能够治愈它的伤势,如果你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它,死的就一定是你。” “何况这样的血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按理说,它不可能和渊鬼如此亲近。还有腹部的袋子,简直就像是专门为对方而生的一样。你要同时对付两只恶鬼,危险性只会更高。” “但我不能丢下魏无双他们,一个人逃离。”夏凡沉声道。 黎沉默片刻,“……倘若你真想正面解决邪祟,也不是毫无机会。” “你想到对策了?”他连忙问。 “风险不低,并且需要你的配合。” 而此时,上官彩已和邪祟战成一团,她俨然吸取了岳锋的教训,每一次出手都会变换位置,不给渊鬼抓捕的机会。明明是方士,她的打法却更像是一名陷阵沙场的战士,所有的气都被用来强化力量与速度,当枪尖与血鸦前臂碰撞时,甚至会绽射出一片片飞溅的火星。 这名女子居然凭一己之力,将两只恶鬼挡在了烛光边缘。 然而就如黎所说的那样,血鸦一旦形势不妙,就会回退到黑暗覆盖的区域,等待伤口愈合。 而方士的气和体力,都是有限的。 “先别管风险了,快说说你的计划。”夏凡忍不住催促道。 “简单来说,你得把身体交给我。” 啥,在这种时候?他心里微微一跳。 不过黎极为认真的语气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 “血鸦的污血并不能真正控制你的意志,它只是隔断了你和身体的联系。这也是为什么人一旦死去,就不再受黑暗影响。”狐妖飞快的说道,“但如果你的身体本就不属于你呢?血鸦绝对不会料想到,一个明明已经被污血禁锢的人,竟然还能再次动起来。” 夏凡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她想要做什么—— “坎术可以制造幻象,也可以魅惑心神。而后者的最终表现,就是被施术者操控。问题在于修行者的意志——只要方士心存抗拒,此术就很难发挥出十成效果。”黎微微停顿片刻,“所以要想让计划实现,你必须得放弃抵抗,完全卸下心防。只有那样,我才能控制你的一举一动。” 第六十一章 雷霆、烈焰与荆棘 “明白了,来吧。”夏凡点点头。 “……”狐妖怔住,“我说你不再多考虑下吗?要是我出现失误,或是故意慢上一步——” “但你会全力以赴,而我也清楚这一点。”夏凡说完后叹了口气,“我们已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为何还要怀疑自己?相互信任不是伙伴应当做的事吗?” 黎感到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有些闷,又有些刺痛。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自己从未相信过,能真正得到人类的信任吧? 可如今地位高高在上的方士,却愿意被一名见不得光的狐妖控制,并在行动无法自主的情况下身赴险境,如果这都不能说是信任,那还有什么才算得上? 黎咬了咬嘴唇,“既然如此,希望你准备好了——” 说完她捧住夏凡的脸颊,猛地拉向自己。 两人顿时面对面贴在了一起。 好近! 夏凡甚至感到已经碰到了对方的鼻尖。 但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全被对方的双眼吸引住了。 “坎术为卯,引神魂!” 刹那间,夏凡感到自己坠入了她的眼眸之中——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浩海,无数色彩扑面而来,他仿佛看到了神经与髓鞘构成的拓扑网,又好似瞧见了气组成的漫天星辰。当一切异象重新聚拢成金色的瞳孔时,他才发觉自己仍留在原地。 夏凡迟疑的动了动五指,身体很快执行了大脑的指令。 “失败了?” “不,术很成功。我已经在你的意识中埋下了楔子,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发动。” “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提线木偶?”他故作轻松道。 “这是你自找的。”黎瞪了他一眼,“放心吧,术的效果只有一次,无论成功失败,都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想你应该知道,方术的第一要素是什么吧?” “所思所想。” “没错,任何针对身体的控制都不会妨碍你构思术法,准备好你最强的术和引子,我会把它们递到该在的位置上。去吧!” 夏凡不再多言,转身朝上官彩的方向冲去。 此刻她已挡下了血鸦的第二轮进攻,呼吸的频率明显比之前快了不少。王任之和魏无双虽然也有参与战斗,但作用聊胜于无,如果不是上官彩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两人根本撑不到现在。 因此当夏凡重新出现时,大家都不由得一喜——尽管他没办法立刻扭转不利局面,但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然而令三人目瞪口呆的是,夏凡掠过火光区域后脚步不停,直接朝藏身于阴影中的女鬼冲去。 “夏兄,快停下,那里危险!” “喂,你找死吗!” 上官彩试图拦下他,但枪杆的距离短了几寸。 眨眼之间,夏凡便已踏入黑暗之中。 然后他浑身一颤,生生停在了邪祟面前。 “这下真完了……”魏无双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亲眼目睹同乡的惨死。 而处于众人目光中心的夏凡却是另一种感受。 当自己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举动和自身想法无关后,那些不必要的惧怕与恐慌都跟着消失得七七八八,占据他脑海的,是不断重复的施法步骤。高度集中的精神让他清晰捕捉到了邪祟的每一个动作,包括它露出斗篷下的狰狞面容,缓缓举起干瘪细长的前臂…… 毫无疑问,只要让那骨镰落在自己身上,一分为二都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感到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 不过……黎真的已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么? 要是她没能激活坎术,或是被污血干扰了怎么办? 她是不是在背后拼命提醒自己,取消此计划? 恐惧虽然不在了,但杂念却渐渐冒了出来——它仿佛将大脑分成了两半,一半用于筹备方术,紧盯敌人,而一半用来胡思乱想。 但无论时间变得有多慢,终究不过是瞬息而已。 “嘶——” 伴随着沙哑的尖啸声,血鸦挥下了如双镰般的手臂! 夏凡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快动动! 喂,不会真出问题了吧? 直到骨镰离他脑袋不到寸许,他都能隐约嗅到上面的血腥味时,视角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不退反进,向前迈出一步,和对方腹部的口袋紧贴在一起。镰刀口几乎是擦着后脑掠过,切碎了他头顶的束带。 绑紧的长发顿时扩散开来。 大概是没料到这一记本该致命的攻击毫无成效,连女鬼都愣了片刻。不过渊鬼已抢先做出了反应——大概是嗅到了血肉的香味,它那丑陋的脑袋从袋中探出,朝夏凡裂开了血盆大嘴。 而夏凡——或者说黎的应对更为直接。 她直接“伸手”将渊鬼的脑袋按回了袋子里,同时送进去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铜丝坠。 同时,夏凡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已经将符箓夹在指尖。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他在心里大喊出声! 震术归申,雷鸣! 海量的气喷薄而出,连同引子与符纸一起,化为了引动天地的力量。 粗壮的电光在夜空中来回穿行,最后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砸向地表,瞬间吞没了血鸦! …… 那就是他所说的“改良方术吗?” 看来他之前反复唠叨的在士考中一锤定音的故事,并不全是说大话来着…… 黎望着那个被银蛇狂舞所笼罩的模糊背影,胸口再次抽痛起来。 她大概知道缠着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在日积月累下渐渐形成,名为不信任的荆棘。 只是因为它和内心纠缠在一起太久,使得自己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并把它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现在,它开始剥离了。 正因为从固化的血肉上剥离,才会制造新的疼痛。 黎闭上眼睛,任由痛觉在胸口流淌。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内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但她决定接受之。 …… 高山县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记旱地惊雷。 在它的面前,连夜幕也要退避三分。 当耀眼的白光褪去,当地居民纷纷走向街头,眺望闪电落下的方向。 “这是仙师大人在除祟吗?好厉害啊!”那是孩子的声音。 “什么仙师,要收钱的。” “嘘……慎言。”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不过这雷声也忒大了吧,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吓人的旱雷!” “俺也是,感觉房子都抖了几下。” “哎,看来邪祟不好对付呀。” “希望这次除祟结束后,高山县能多撑一阵子吧……” 这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 他们尽管不希望看到枢密府方士的身影,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只能让它早点过去,好令自己的生活尽快回到正轨。 …… 此时的大宅中,雷击带来的高温已经将房间屋顶整个引燃。 正如在青山镇的那晚一样,熊熊烈火很快会顺着顶板和墙壁蔓延开来,直至把整个房子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炉。 三重术的威力比夏凡预想的还要大一些,以至于他耳朵里现在都嗡嗡作响,眼前的砖石地面甚至被劈出了一个浅坑。 至于那两只鬼,如今只留下一块焦黑的遗骸。 “原来洛轻轻那天没有说错,彻底击倒魔的一击是你干的……”魏无双一脸震惊的望着他,“夏兄,你什么时候已经将震术掌握到这种程度了?” “呃,我和师父流浪时,曾恰巧遇到过一颗雷击木……” “就算你能捡到雷击木,也不可能当着那只鬼的面放出来吧?”王任之的表情同样惊愕无比,“我想问下,你是怎么做到在阴影中施术的?不应该无法动弹才对吗?” 为他解围的反倒是上官彩——她双手抱着洛悠儿,朝两人呵斥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没见这里着火了吗?”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相互搀扶着朝门口走去。 夏凡和上官彩则紧随其后,一并离开了火场。 第六十二章 枢密府的问询 之后是彻夜的赶路。 比起风驰电掣的来程,返程则要慢上许多——由于洛悠儿伤势较重,他们只能征召马车来运送;同时考虑到高山县的医疗水平明显不及金霞城,伤势又都是越早治疗越好,因此夜行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好在一路上并未出任何岔子,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时,夏凡一行人便顺利抵达了金霞城。 接着就是通知枢密府。 负责处理后勤事宜的府差很快接走了洛悠儿。在路上时,上官彩已大致检查过她的伤势,得出的结论是肋骨和手臂有骨折——特别是被邪祟直接击中的部位,已经肿胀起来,换做普通人很可能需要截肢。不过对于方士而言,只要救治及时,她大概率能恢复如初。 这也让夏凡稍稍松了口气。 他亦很好奇,上官彩那一手枪法以及完全不借助方术的打法是从哪学来的。 而后者的回答是曾在大启军队效力过。 能以这个年纪先在军中历练,再来参加士考的,绝对不是普通的兵卒,哪怕她家世不显,也至少是将门一派了。 “夏大人,令部从事元大人叫您进去问话。” 来了。 这次行动虽然成功消灭了高山县的邪祟,却也折损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六品问道,枢密府必然会详细过问。 而他也想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为什么在没有任何警示或征兆的情况下,高山县会出现两只恶鬼。 相比其他邪祟,鬼的形成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它以尸首为基石,但不意味着随便哪具尸体都能变成鬼。特别是像血鸦那样的危险怪物,按黎先前的说法,只怕得聚集相当多的不宁之气才行。 走进令部大堂,夏凡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森严的气息。 无论是左右两边的旁观席,还是正中央的首席位,都砌有高高的地台,使得站在台下的人只能抬起头仰视问话者。这种肉眼可见的阶层差距让习惯了平等相待的夏凡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他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性而为的地方。章夫子和神判官不介意礼数,不代表所有方士都是如此,特别是令部从事已是五品试锋,他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走到首席桌前,夏凡拱手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下官夏凡,见过从事大人。” “原来就是你。”元从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我听其他三人说,正是你的出色发挥,才让小队不至于全员覆没。如今见了,倒也不失为一位青杰。” “大人过奖。” 夏凡自然不会把这些夸奖放在心上,对方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能以这个年龄做到一部从事,天赋和能力都缺一不可。此人处理过的邪祟案件,估计比便宜师父听过的都多,他必须集中精神小心应对。 “虽然我已经听你的队友讲述过一遍,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能为我从头道来吗?” “当然,这是下官的应尽之职。”夏凡将准备好的“详情”缓缓说出——从设伏渊鬼到血鸦现身,这个过程可以说毫无问题,唯独要慎重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必须将故事说得合情合理,同时隐去狐妖的存在。 而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构思好了细节。雷击木这种无法查证的事自不必说,用完就行。他之所以能在血鸦的阴影中活动,全有赖于新掌握的术法「流光」。通过提前做好对自己施术的准备,不使用引子与咒符,单靠意志来激发一重震术,威力虽然极小,却能起到刺激醒神的作用。 这并非夏凡胡编乱造得来,而是黎说过“血鸦通过隔断意识与身体的联系”来使人动弹不得,那么直击身体的电流理论上也有机会打通这样的隔绝,就像心脏起搏器利用脉冲来强化心肌细胞跳动的电信号一般。 至于如何控制术的威力,不造成自己把自己电晕的惨剧,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至少它在原理上存在一定可行性。 而枢密府相当重视原理性的描述。 “原来如此,通过自我刺激来破除定身吗?”元从事眼睛一亮,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些,“也亏你能想到这一点。在过去的事件记录中,亦曾有方士利用疼痛来夺回身体控制权的,和你这个方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只是打算奋力一搏而已。” “面对绝境想奋力一搏的何其多也,但能被记录下来的成功者永远是少数。”他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上面对破除坎术的方法十分看重,剧痛或许有效,但代价也很大,比如我提到的那名方士最后就没能抢救过来。而你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一旦被上面验证为有效,这份功绩无疑要比斩除邪祟更大。” “对了,魏无双曾提到你有一段时间消失不见,之后又从阴影中出现。当时是什么情况?”元从事换了一个问题。 “是老鼠。”夏凡坦然道,“我注意到身后的墙角有老鼠跑过,并且完全没有受到邪祟的影响,因此简单尝试了下。” “当你发现不受控制后,你就没有想过独自逃跑吗?” “老实说,确实考虑过。但我身为一名枢密府方士,不能丢下同伴,背对邪祟单独逃离。” 元从事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嘴角都翘了起来,“不错,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四人谁都没有舍弃谁。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在第二只鬼出现的刹那,你们所有人都被困原地,而解救你们的,是突然倒下的烛台。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的陈述中,并未提及这个细节。” 就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夏凡感到被一个可怕的气息盯上了,大堂里的气氛急转直下,仿佛对方之前的和善都是伪装出来的一般。 这到底是哪个楞头青把如此不起眼的小事都交代出来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故作不适道,“下官……并不清楚。甚至烛台倒下这件事,也是后来他们跟我说的。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下官为了所述一切真实可靠,才没有提及。” 「不知道」便是标准答案。 既然大家都不清楚,那他直接说不知道,枢密府也没法去查证——毕竟运气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短暂的沉默过后,压迫的气息消失了。 “我猜大概是某只受惊的野猫吧,不得不说,你们运气真不错。”元从事合上记录册,抚须感叹道,“尽管本府有所损失,但我也因此看到了杰出有为的新一代,正是这种交替,才让枢密府壮大至今。行了,问话就到这里。我会跟学部那边说一声,放你们三天假,你下去好好休息吧。另外嘉奖令也会不日到达,我先提前祝贺各位了。” 就这样……结束了? 夏凡难以置信的眨眨眼,他原以为,一名六品问道和一位新晋方士的身死会让枢密府彻查此事,但看从事的态度,竟好像打算就此了结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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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都老熟人了……求放过啊T.T 第六十三章 追根 “从事大人,”夏凡皱眉开口道,他知道这时候不说,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高山县的邪祟,会不会出现得太过蹊跷了一点?” “你是指突然出现了两只鬼么。” “正是!据下官所知,这恐怕是高山县内有不正常死亡,而且不止一两起,否则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邪祟!”他决定干脆说到底,“如果我们能提前知晓这一情况,早做准备的话,领队和岳锋也不至于丧失性命!” “我理解你的不甘,但这就是方士的使命。枢密府只针对邪祟行动,如今邪祟已除,对本府来说就算完成了任务。”从事顿了顿,“何况你说的非正常死亡,仅仅是一种猜测。高山县下辖四村,西面有大片原野,东边则是茂密群山,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再正常不过。你觉得仅凭一个知县,就能把所有情况掌握在内吗?” 夏凡迟疑了下,“不能。” “没错,不能。”元从事叹了口气,“流民、山贼、海寇、妖异,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制造惨剧,而我们仅能对最后一种采取行动。对付邪祟这事本身就充满了变数,想要做到真正的万无一失,唯有提高自己的应变能力与术法实力。” “也就是说,枢密府只消灭已经出现的邪祟么?” “不然还能如何?安置流民、剿灭匪类是官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你还想把手插到朝廷六部里面去不成?”对方的语气已隐约有了些不耐,“我们已经快被那些读书人视作继外朝、缉私卫之后新的隐患了,不归自己管的事还是少插手为好。退一步而言,就算有你说的那些不正常死亡,也该由当地知县去处置。下去吧!” 夏凡只得离开了令部大堂。 外面魏无双等人正在等他。 “怎么样,从事大人说什么了吗?”一见他出来,同乡立刻迎了上去,“我感觉在他面前压力好大,脑袋里想的直接就说了出来,连稍加掩饰都做不到。” 夏凡摇摇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呼……”魏无双长出了一口气,“我就说夏兄你想多了,若真有你说的那档子事,当地人应该总会透露点口风出来吧?我看高山县还挺平和安宁的啊……” “你懂个屁!安宁?安宁到跑出来两只鬼?”王任之往地上啐了一口——洛悠儿不在,他似乎也懒得再维持自己公子哥的形象,“要不是老子命大,这次就赔在那里了!别的不说,那高山县绝对有问题!” “可当时询问县民的人不就有你吗?真要枉死上七八个人,县里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经过一周相处,魏无双已渐渐能和王公子有来有回了,“渊鬼杀了两户人,街头巷尾都在谈,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最近有冤情的。” “那也有可能是山上的贼人干的。” “前提是县里有人失踪才行。比起非正常死亡,失踪也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啊,何况高山县附近有没有山贼还不知道呢。” “否决得这么快,你倒是给我想个缘由啊!那两只鬼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王公子,你这话就太为难我了。” “想不出就闭嘴,本公子无故承担的风险,总得有人出来负责才行吧!” “你们别吵了!”夏凡恼火道。 魏无双还好,王任之罕见的没有反驳,“我这不是在找罪魁祸首嘛……” “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冷眼旁观的上官彩开口道。 夏凡沉默不语。 从令部大堂后,他脑海里总会不自觉浮现出薛家大院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三年里六次异常事件,县民跪求着不要再让枢密府插手除祟一事。 以及他拿着钱追上去后,对方先是面露厌恶,直至变为不敢置信的神情。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为消灭邪祟的方士,他们不应该备受尊敬与爱戴才对么? 不……他们确实有厌恶的理由。 因为方士从来没有真正斩断过邪祟。 至少在高山县没有。 而这里如此频繁的出现邪祟,真的只是巧合么? 许久之后他才回答道,“我打算再去一趟高山县。” “夏兄……”魏无双面露担忧之色。 “我跟你一起去!”王任之则陡然来了精神,“反正放假三天,这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王字倒着写!我有预感,这事将成为我名震天下的起点!” “哎……既然如此,那我也去吧。”同乡挠挠脑袋,“虽然我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呢?”夏凡望向上官彩。 “老实说,我兴趣不大。”她耸耸肩,“不过我还是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如果真能查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邪祟事件,我去一趟也无妨。” 见大家都愿意前往,夏凡也不由得多了几分信心,“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半个时辰后在枢密府门口汇合!” …… 回到住所,黎已经在家中等他了。 “抱歉,让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夏凡打了个招呼,开始收拾包裹,“我准备再去一趟高山县,这次没有邪祟的威胁,你在这边等我就好。” “不要去。”黎摇头道。 “……什么?”夏凡意外的停下了手中的活——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如此明确的劝阻。 “不要再追查此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莫非知道些什么吗?”夏凡讶异道。 “枢密府认为此事应当就此完结,对吧?” “是。” “我不知道高山县的情况,但我知道枢密府。”黎垂下耳朵,“师父曾说过,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理由,且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虽然这里不是上元,可我想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既然他们认为此事就此结束,那你最好照着他们的意思做。” “可我只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弄清楚又能怎么样?”黎似乎有些急躁起来,“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你得不到答案,要么是你难以接受的答案。无论哪一种,都比不知道要糟——因为你无法改变现状。” 夏凡不禁挑了挑眉,他一时没料到狐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权威呢。” “这还不是因为——”黎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因为……有可能妨碍到解救我师父。” “我又没打算跟枢密府对着干,你想到那里去了。”夏凡哑然失笑,“倘若真的有查出什么,我也不一定非得通过枢密府来解决问题啊,高山县衙之上还有州牧府呢。” “你打算报官?” “甚至不用自己去。枢密府不好插手,府衙总不会对这案子熟视无睹吧?”夏凡直视对方淡金色的眼睛道,“再说了,如果连事实都没接触过,又怎会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你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 “我?” 他咧开嘴角,“如果你没有选择和我合作,就不会发现狐妖和方士是可以共处的。” 这次黎缄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跟着收拾起东西来,“知道了,不过我也要一起去。” “你确定?这次主要是追查邪祟来源,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谁知道呢。”黎不置可否的望向西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邪祟从来就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啊……” 第六十四章 线索 当日下午,高山县城。 “哈欠……” 由于一夜未眠,又是连续赶路,即便是方士,也不免感到有些困顿。魏无双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精神道,“总算又到这儿了——虽说要查邪祟来源,可具体该怎么着手呢?” “你们先订好今晚的住所,我去找熟人了解下情况。”夏凡左顾右盼片刻,随后迈步朝街角走去。 “你在这儿有熟人?”王任之意外的问。 “嗯,除鬼那天认识的。” “夏兄,昨天那间客栈可以吗?” 夏凡头也不回,直接比了个大拇指以示收到。 穿过没什么人流的街道,转身拐入巷内,而先行一步至此等候的黎并肩跟上,同时递过来一个同款斗笠。 夏凡脚步不停,一边戴上斗笠一边问道,“路上没人注意到你吧?” “没有,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不过你有必要戴这个吗?明明没什么好遮掩的,还非让我专门多准备一顶。” “这叫身份装备,我们既然要暗中调查此事,自然不能穿枢密府的官服。”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夏凡看了一眼面容半遮于黑纱之下的狐妖,微微扬起嘴角,“侠客怎么样?” 黎呆了半晌才摇头嘀咕道,“总觉得你对我和自己都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说什么?” 她撇开视线,“不,没什么。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三年里有六次需要枢密府出动的邪祟事件,还全部集中在一个县里确实有些奇怪。你告诉过我,邪祟不会无缘无故产生,而我问过当地人,这三年里并未出现什么大型灾害,一直都算是风调雨顺。”夏凡分析道,“既然如此频繁的邪祟已经让一些人苦不堪言,那么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些我们所忽略的信息。” 没花费多少功夫,他便找到了一户自己前天“资助”过的县民。 “你好,屋里有人吗?”夏凡敲了敲门。 “请问是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是夏凡,不知——” “啊,原来是恩公!”房门很快打开,站在门内的是一名满脸皱纹、年约六十的老者——在这个年代,如此岁数的人已能被称得上长寿了,“多亏了您的接济,我家这地才能保下来。快请进,快请进!您今天不当差吗?” “今天恰好休息,周大福他不在家吗?”他依稀记得被资助者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我那不肖子还在田里忙呢,恩公有事找他?” 原来此人是周大福的父亲,夏凡心道,同时他注意到对方手指上高高隆起的茧子,以及露在衣衫外褐黄色的皮肤。显然这名老者也在田里长期耕作过,只是如今年事已高,没法再承担起过重的体力活了。 “我只是想跟他打听些情况。” “哦呵呵,那您问我也一样,我从小就在这长大,大福知道的,我肯定也都知道。” “那么叨扰了。” “哎,恩公那么客气干什么,我这小地方,只怕是委屈了恩公。” “我就守在门口。”黎拉低帽檐,朝夏凡使了个眼神。 夏凡点点头,弯腰走进屋内。 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阴凉了许多,里面没有多少光照,仅能瞧见屋顶有几缕微光洒入。脚下凹凸不平,显然地面并没做过处理,依旧保留着建房时的泥土地。不过在数十年的踩踏下,它的表面已经变得漆黑且结实。 如老者所说,这屋子确实不大,厅堂也就三四米见方,还得塞下一套破旧的柜子与方桌。就算加上里屋、柴房和茅厕,估计亦不会宽敞到哪里去。而从这古老的家具陈设,便足以估量出他们的家境水平,很难想像对方是在这里耕作了一辈子的人。 “恩公,我这儿没有茶,只有井水喝。” “水就行了。”夏凡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他蹒跚着舀来一碗水,递到夏凡手中,然后回到门槛处坐下,“恩公你想问什么?” “主要想了解下邪祟的消息,你还记得这些年里都发生过哪些不寻常的事情吗?特别是邪祟出现的前后。” “嗯……这得让我好好想想。”老人沉吟片刻后开始缓缓讲述高山县的邪祟事件,他的语速虽慢,吐词却颇为清晰,听起来倒也不难理解。这一讲便是两个多小时,时间跨度横越近八年。 而整个讲述中,夏凡并没有得到太多关于异常死亡的信息。除开老死、病死这样的常规死亡外,老人提到的那些因邻里纠纷、小偷小摸、背地偷情引起的死伤也极为有限,而且基本都得到了胡知县的快速处理。如果抛开征收“除邪税”这点,胡怀仁倒也算是一个勤勉的父母官。 魏无双居然还真没说错——这里除了常被邪祟侵袭以外,日子几乎没掀起过什么波澜。 莫非此地天生适合孕育祟物? 不,邪祟不是什么风水学说,而是实实在在因气而成,就算是周期反复的大荒煞夜,那也得建立在好几万、甚至几十万死者。 而周大福的父亲还在继续讲着妖邪害人的事情。 “再往前推啊,那得到十六年之前了……大福还刚刚是个娃的时候。当时好像是曲江漫堤,把一只水鬼冲到我们这里来了……” “等等,”夏凡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八年前的上一次,是十六年前?” “这我不会记错的,大福出生也没多久,现在可不就十七岁嘛。” “那——再往前呢?” “唔,”老人露出沉思的表情,“这就难记了,不过少说也有五六年吧。” 这频率差得也太多了吧? 夏凡心里估摸了下,如果把对方所说的邪祟事件统计起来,也就是八年前到二十年前只有两起,而八年前到现在足足有十一起,并且越往后越集中,比如最近三年就占了六起。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变故? “所以说……高山县以前并没有见过多少邪祟?” “倒也不是,”老人揉了揉脖子,“我小的时候还挺多的,大概中间也就过了十多年安稳日子吧。不过那时候比现在要好,至少没有除邪税,枢密府的官爷们若是忙不过来,我们也会凑钱请州里比较有名的道长来消灾,但现在,唉……”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您这样的大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第六十五章 规律 “原来以前没有除邪税么?”夏凡问。 “是呀,这是胡大人上任后才多出来的东西,他说邪祟越发频繁,光靠上面的划拨难以应付,所以才让县民分摊点。恩公啊,您能和上面的大人物说道说道吗?我们实在是交不起这个钱了啊……” 说到最后老人颤巍巍的撑着门框站起,像是想要跪下去,夏凡连忙起身扶住了他。 “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急于一时。对了,知县大人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我记得是……十年前吧。” 十年和八年……相差并不远,加上后来的除邪税,这难道是某种巧合吗。 再等下!夏凡脑袋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如果按照这个猜测推导下去,那么之前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岂不是—— 他端起碗喝了口冰凉的井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你记得高山县一共换过多少任知县吗?” “这……”老者迟疑了下,“父辈那代我不清楚,但这几十年来,应该有四五个吧。短的就三四年,长的十多年。” “胡大人之前的那位知县,做了多久?” “挺长的,大概有十五、六年。” 十五六年,这岂不是能和邪祟出现的频率完美衔接么? 夏凡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他一直想从异常案件或是失踪事件中找出线索,但如今却意识到,线索恐怕就在眼前。 “对了,你还记得那位知县的名字吗?他是升官调走了,还是……” “回恩公,那位大人姓朱,已经过世了。” “怎么死的?”夏凡下意识问。 “听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最后病死的。” …… 待到天空被余晖映衬为血一般的橙红之际,夏凡回到了客栈。 为了避免遗漏和错误信息,他特意多走访了几户接受过资助的人家。 而得到的回答基本大同小异。 邪祟的出现频率,和当地官员的更替时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对应关系。 先安顿好狐妖后,夏凡将其他同伴召集到了一间厢房中,并将自己打听到的东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最后的叙述,魏无双倒吸了口凉气,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难道你怀疑胡知县跟这事有关?” “目前还只是猜测而已,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可县里确实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没出过大问题才是问题,”王任之打断了魏无双的话,“想要让十几条人命悄无声息的消失,确实有官身掩护做起来会更方便。” “可人从哪来?” “从外面运来!” “啊?”魏无双没想到对方还能这么回答,不由得卡顿了下,“知县大人他图什么啊……” “图钱啊!不是有个除邪税么?我看他就是想借此捞钱!”王任之欣赏的拍了拍夏凡肩膀,“呵,你还挺有胆的嘛,我之前错看你了。” “但……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钱。”魏无双小声道。 “啥?没多少?”王家公子眉头一挑。 “刚才一边听夏兄说,我一边心里默算了下。除邪税只向遭受邪祟袭击的街坊收取,每户十两银子,一个街区也就三百来户,并且卖地能打折,为知县大人的田耕种还可免缴,三百户能收上个两千两就不错了。另外他还会将这笔钱发放给出现死难者的家庭,每死一人可领三十五两,外加差役、捕快的辛苦费,这一套下来知县大人大概能留这么个数——”魏无双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 “差不多,而且这已经是往高处估了。” “居然只有这么点么。” “当然也不能说一千两现银是小数目——”魏无双偷偷瞟了夏凡一眼,“只是相比要做的事,明显不怎么划算。” “他若不是为了钱呢?”上官彩忽然说道。 “那还有什么?” “如果只是要钱,统一收取税金并不合理,与其设下那么多减免方式,不如扩大分摊范围,从大户人家身上多抽一点。”她拔出半截长枪,在地上轻轻一划,“他定这条线的目的,就是将那些手头紧张的人逼入绝境,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县里的大多数。” “你的意思是……田地?”魏无双很快反应过来。 “不准确,他既要田又要人,或者说,他要的是田里产的粮食。”上官彩微微翘起嘴角,“你们也许不知,上一年丰国发生蝗灾,连累西边数州,能吃的东西都被炒到了天价,到今年依旧没有完全平息,以至于不少地方发生了暴动。而类似的事,七八年前也出现过。”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魏无双讶异道,他家就是卖粮的,居然对此毫不知情。 “京畿总不缺消息灵通之人,前提是你能找得到。”她摊开手,“当然,这种时候想倒卖粮食那是自寻死路,像你家那种官府许可的,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差别。能卖出高价的,只有未经统计的私粮,还得有渠道运往丰国。一个小小的知县,估计也只是参伙人罢了。” “我倒觉得,这两者说不定都不是主要动机。” 夏凡听完众人发言后才缓缓说道。 “你有何高见?”上官彩饶有兴趣的问。 “高见算不上,只是二十多年前的知县并没有提过除邪税,蝗灾也不可能年年都发生。”夏凡环视众人,“但那时候邪祟事件依旧频频出现,所以我们不妨把事情想得简单点。” “简单是指……” “有人指使、买通或者需要知县这么做,这里面就已经包括了风险补偿,而胡知县和他的前任相比,仅有的区别只不过是前者更贪婪一些罢了。” 他的总结让厢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那个……夏兄,”片刻之后,魏无双才清了清喉咙道,“说了这么多,终归也只是大家的猜测,没有实际证据的话,没人会信我们的,说出去反倒有诽谤朝廷官吏的嫌疑。” “没错,但至少我们有进一步调查的方向。”夏凡站起身来,“接下来就是找出对方的破绽!” “你已经有主意了?” “没错,”他决定速战速决,不给对方沉着以对的机会,“明日一天时间就能知道结果。” 第六十六章 打草惊蛇(求收藏、推荐票!) 第二天清晨,高山县的居民都目睹到了奇怪的一幕。 只见两名穿着方士黑袍的人推着一辆小车,挂起横幅,沿着集市区一路前行,并且边走边叫喊征集关于大前天邪祟一事的线索,无论有谁看到或听到奇怪的事情,即使看上去和邪祟无关,但只要足够反常或离奇,都可以告诉他们,并且不管有没有用,都能得到十枚铜板的奖励。若是被认为有用,则是一百枚。 而那车中装着的,正是满满一箱铜钱。 这种几乎等于白送钱的好事顿时引爆了百姓的热情,大家蜂拥而至,在小车周围围成了一大圈。 “大人,我有事要说!隔壁王家当天晚上有异常响动!” “大人,我看到张麻子偷偷背着什么东西上了后山!” “你让开,是我先来的!” “这事我也知道,凭什么你独占这一百文?” “大人,我就是隔壁王家,我真的跟邪祟无关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争着讲线索的,也有争同一件事是谁先讲出来的,群众的热情程度超乎想象,并有从口头交流发展成零距离问候的趋势。 “让开,所有人都给我回避!”忽然一队衙役冲进人群,将聚拢的民众驱散开来,其中为首的正是之前带领方士前往案发现场的捕头。 “见过两位大人……”见到枢密府的制式黑袍,他立刻收敛了嗓音,毕恭毕敬的弯腰行了一礼,“不知你们这是在作何调查?”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邪祟。”回答他的正是夏凡,“怎么,我这样做应该没碍到谁吧?” “呃……”铺头看了眼周围翘首以盼的群众,略有些尴尬道,“您想问什么,直接问他们就好,何必多花这些银钱。现在弄成这样,我怕待会儿影响道路畅通。何况您若是要调查案情,大可以去衙门,县丞大人和典史必定会配合您。” “我不认为他们能对县城的情况了如指掌,再说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必定不会被记录,所以就不去麻烦衙门了。” “可是大人,邪祟已经被消灭了。”对方硬着头皮道。 “但谁能保证它们不会再出现?我这次想收集的,就是任何可能预示邪祟现身的征兆。怎么,你想妨碍枢密府办事吗?” “怎会,小的不敢——” “那我就继续了。” 夏凡推车穿过一众衙役,朝群众大喊道,“你们还有什么怪异之事想要说的吗?” “大人,我有!” “请先听我说!” 大家很快再度围了上来。 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铺头根本不敢阻拦枢密府方士。 那么再多衙役也不能阻止自己拿到这笔白赚的钱。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县城入口区域,只不过那边推车的人换成了王任之与上官彩。 “夏兄,我们这样真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证据吗?”在一片嘈杂的呼声中,魏无双抽空凑到夏凡身边问道,“虽然听上去奇怪的事不少,但又如何查证?我觉得一天时间里根本没办法把这些零碎的传言拼成一个可靠的证词。” “无妨,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宣传。”夏凡微微一笑道。他没料到最支持他力查下去的居然是王家公子,刚一提出这个主意来,对方便立刻主动承担了出钱的部分。 “宣传?” “正是,所以问话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引起轰动,将调查的消息传遍整个县城。”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真如夏兄你所猜测的那样,这么做岂不是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看不到蛇,那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若是我们能看到,蛇动的那一刻,就会暴露自己的身形。” “看到?”魏无双不解道,“在这儿吗?” “别着急,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 “这真是那伙人说的话?” 府衙里屋中,胡怀仁听完捕头的报告后,眉头紧皱。 “是,在下一字未改。” 这又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几个新晋方士,想要了解邪祟事件的前后始末?莫非是枢密府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又或者是因为两名方士同伴身死的缘故,让他们想要尽一尽人事? 真是蠢货!胡知县忍不住在心里骂道,多少次叮嘱那两人要按规程行事,谁知道还能出现这样的纰漏! 他们不会真查到了些什么蛛丝马迹吧? 特别是那句“想知道的事情必定不会被记录下来”,怎么看都觉得意有所指。 另外别的方士他都能理解,怎么偏偏王家二公子也参合其中?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老爹是干什么的? 不行,他得马上写封信告诉王义安。 “大人,您……没事吧?”捕头小心翼翼的问。 “废话,我能有什么事!你下去吧,不必再管他们了!”胡怀仁回到案桌前,展开一张宣纸,才发现自己手心上泌出了一层细汗。不……要镇定,他们查到真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从当地人那里问出什么更是不可能的事,他首先得写信给王家,然后再处理石窟的事情。 简明扼要的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下后,他将信折好,交给门外一名仆从,“立刻送给金霞城王家,让他们家老爷亲启。快去!” 接着胡怀仁行至后院,将自己的手下杜明金和杜明银叫了过来。 一看到两人现身,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两个蠢货,枢密府哪会出这等意外! “你们确定那几日上山时没有被人发现过?” “老爷,我们可以保证!”杜氏兄弟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大气都不敢喘一个,“那几天我们都是夜里出发,绝对没有被人看见行踪。就算是猎户,也没有一个晚上上山的。” “行了,我姑且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今天就去石窟,给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处理掉,再把门封死,确保没有人能找到它。” “可是……石门一旦封死,就很难再打开了。万一那边又有人找上您……” “那是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想办法!”胡怀仁呵斥道,“在不知晓枢密府的态度前,我不想再听到邪祟的消息,明白了的话就按我说的办!要是这次再办砸了,我就把你们两个也塞进去!” “是,老爷,我们一定办好!”杜氏兄弟忙不迭的点头应道。 “滚吧!” “请稍等一会儿,大人,”这在这时,一个清脆温婉的女声打断了胡知县的话。 两人抬起头,眼睛不由得一亮。 只见从里屋里走出一名高挑秀丽的女子,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衣领向两侧敞开,露出洁白的颈脖和半截锁骨。她双手托着一块盛酒的木盘,每一小步之间都透露着一股妩媚之感,但容貌又如出水芙蓉那般清纯脱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混杂在一起,让这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第六十七章 青子 “青子,你出来做什么?” 胡怀仁也不例外,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这名女子,他的心都会为之一热,并进一步引发身体上的反应。只是现在有外人在场,加上又是大白天,他不得不维持住自己作为知县的威严。“这儿不是女人该露面的地方,你快回房间去!” “大人,石窟的事非同小可,他们两个平时也算是尽心尽力,偶尔出现一次失误也可理解,您不应对他们如此苛责。出征宜激不宜责,这不是您常说的话吗?” “是、是吗……”被她这么一说,胡怀仁反倒不好斥责了。 “虽然此处不是沙场,但多激励一下并不是坏事,”她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平端起木盘,双膝微屈,“这是贱妾刚酿的米酒,虽不及白酒那么香辣,却也好过茶水,还望两位全力以赴,为大人守住石窟的秘密。” 杜明金和杜明银对视一眼,连忙捧起上面的瓷碗,一饮而尽。“多谢夫人赐酒。” 尽管对方自称贱妾,他们却不敢看低这名女子,对方不是知县之妻,可远比妻子要得宠百倍。特别是一年前将妻儿送回老家后,胡大人几乎天天将此女带在身边。 而另一个重点在于,杜氏兄弟总觉得对方眼中的情愫是冲着自己来的,仅仅是望着对方的眼眸,仿佛就能听到她在耳边低语—— 「我等你们回来……」 若是哪一天胡大人没空陪着她,她说不定也会像现在这样,恭顺的碎步走到自己面前吧? “那么老爷,我等告退。” 等到两人离开后院,胡怀仁才上前一步,将女人用力拉入怀中。 “你不应该把这酒给两个蠢货喝!那是你为我酿的东西!” “呵呵,大人嫉妒了?” “现在没有他人了,你应该叫我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主人……吗?” “你知道就好!”胡怀仁感到那股火苗已经有些无法抑制,“别忘了你的职责。” “当然,保护您,还有……为您排解寂寞。”她轻笑起来。 真是个——尤物。 胡知县已不想再等到晚上。 他抓起对方的胳膊,急不可耐的朝里屋走去。 就在这时,女子抬起头,轻轻“咦”了一声。 “又怎么了?”胡怀仁问。 “没什么,”她仰望了屋顶一会儿,“刚才那儿好像有只狐狸跑过去了。” “狐狸有什么稀罕的,这儿靠山,什么四脚兽都有。” “是啊……”女子柔声呢喃道,“这地方可比空无一物的大海要好多了。” “行啦,”胡怀仁不耐烦的催促道,“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快随我进去。” 她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的点头跟上,“是……主人。” …… 奇怪的女人。 黎穿行在街巷之间,脑海中依旧是刚才在县衙后院看到的景象。 她的穿着和常见的妇女不同,说话的口音也十分奇怪,但更古怪的是,她在使用术。 狐妖本身属坎,对这一类方术格外敏感,她能感觉得到,对方正是用坎术影响了周边人的感官。然而不一样的是,她从未见过类似的施术方式——不是瞬间生效,而是一种长期维持的效果,且不单纯依赖术法本身,其自身的打扮、言行也与之契合,使得魅惑成了对方本体的一部分。不然以术的强度来看,根本无法做到这种浑然天成的地步。 但是把坎术纯粹用于勾引他人,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 就算她对人类虚伪的男女礼节嗤之以鼻,可这种根本不知礼节为何物的景象仍让她双颊发烫。 同时令黎疑惑的是,不管对方用的是哪种术,那至少也是感气之人。 拥有这类天赋的人不应该天生高人一等吗?她又何苦去讨好区区一个知县? 就算不参加士考,当一个云游的修士,或是干脆加入某个江湖门派,那也比现在这样要自由得多。 不过……还真让夏凡那家伙给猜中了。 黎快速几个跳跃,窜上一栋房屋的檐顶,从高处锁定了行进在人群中的杜氏兄弟。 「明天一早我们会在县中心大闹一场。」夏凡的话犹在耳边。 「那个点是府衙开门的时间,知县必定会出现在衙内。只要提前守在屋顶上,无论他说过什么,凭你的听力都应该能一清二楚。」 「方士调查的消息必会传到知县耳中,如果此事跟他无关,他的表现也应该是不以为意的。但若是他知道点什么,想必不会无动于衷。蛇一旦被惊动,主动权就会落到我们手中。」 「要是你猜错了呢?」她当时问。 「那王公子就白损失两箱铜钱了。」 而事实证明,胡知县不止有反应,而且反应还挺大。由此可见,他恐怕并不是单纯知晓此事,而是和邪祟一事有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黎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明一开始是不想让他继续查下去的。 结果现在还帮起他的忙来。 她上辈子应该没有欠过人类东西吧? 目视那两人钻进一间大院没再出来,黎也决定先回客栈一趟,给夏凡留下线索,顺便恢复本体形态养精蓄锐。变化状态下会源源不断消耗气,而真正的追踪恐怕要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开始。 …… 晚上子时,打更的梆子声渐渐远去。 “夏兄,你说的那两人真会这么晚上山吗?” 魏无双趴在草从里,忍不住抠了抠被虫子叮咬的胳膊。他们三人把两箱子钱花得七七八八,正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时,却被夏凡支使到了高山县西边靠近大山的位置。 “如果不想被发现,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夏凡盯着上山的来路,头也不回的说道。尽管山上的岔路有很多,但想上山都得从这处缓坡口开始。 收到黎的情报后,他将此事去头掐尾的告诉给了魏无双等人,并把黎替换成了一个“因饱受除邪税之苦,愿意帮助他们一把,且熟知山路的老猎户”。大家虽然将信将疑,不过看在他信誓旦旦的份上,还是决定来此试一试。 毕竟他们也很想知道,胡知县口中的“石窟”和邪祟有怎样的联系。 忽然,远处闪过一点亮光,接着又快速闪了两下。 对方行动了! 夏凡回头压低声音道,“噤声,有人来了。” 第六十八章 尾衔 众人顿时放缓了呼吸,将头没入高高的杂草中。 这条山道两旁的地势呈上扬趋势,身处道中的人如果不刻意搜寻,很难发现隐藏在高处的潜伏者。 透过草丛,夏凡依稀能看到两名男子的身影——他们提着油灯,一前一后走进过来。背后既无弓矢,也没有牵着猎狗,倒是腰间别着长剑和斧头。从这架势便可知道,来者绝不是上山打猎或采药的。 从身手看,两人或许会一点功夫,但水平估计也就普通人高一点。警惕性倒有,一路上东张西望个不停,可夜幕不只是猎物的掩护,同样掩护着狩猎人,单靠两双眼睛想要看穿大山中的茫茫黑暗未免过于困难了。 就这样,他们很快经过夏凡等人隐藏的位置,向高山深处走去。 “我们不跟上去吗?”等油灯的光芒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王任之忍不住问道。 “不,我们不进行跟踪,只尾随领路人就好。”夏凡果断摇头道,“专业的活要由专业的人来干,现在对方好不容易露出了尾巴,万一惊动了他们,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必须保证一次成功。” “专业的活由专业的人来干?”王任之咂嘴品味了下,“这话不错,看不出你对尾行这种事情还颇有经验啊。” “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罢了。”上官彩补充一句道。 “那个……我觉得夏兄还是挺正直的。”唯有魏无双始终站在夏凡这边。 好兄弟,不愧是陪我一同闯过士考的人。 夏凡在心里估摸了下时间,大概一刻钟之后站起身来,“差不多了,我教你们的手势还记得吧?” 大家齐齐点头。 “行,我们走吧。” 他拿出备好的油灯,点亮,走在最前。 其他人紧随其后。 虽说不亮灯会更隐蔽一些,但进行速度也会被拖累许多,何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走山路本就危险重重——凹凸不平的地面很容易崴脚,盘踞在阴暗处的蛇虫也是一大威胁。 这也是他决定让黎承担追踪任务的原因。 有了中间人,他们便大可以把距离拉得更长,哪怕一路灯光在手,噪声不断,也不至于引起目标的注意。 而天黑后的树林,对于狐妖来说恰恰是回到了主场中。 别说一般人,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方士,也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被一只狐狸盯上了。 不一会儿,夏凡便找到了一处黎留下的印记:她在低矮的树枝间系上白布条,以指示目标的行进方向。 “往这边。” 没过多久,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常见的上山路,深陷密林之间。如果没有印记指引,迷路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此时脚下早已没有可见的地面,全是厚实的落叶与灌木丛,为了便于行动,一行人不得不将袍角扎短,并用木剑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 夏凡忽然觉得,是不是应该再给自己配一把额外的金铁剑更好。 “这两个家伙,果然有问题。”王任之骂骂咧咧道,“选的都是些什么鬼路!这地方恐怕根本没人来过。” “未必。”上官彩摘下一根被折断的矮枝,放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圈,“从断口来看,这儿在一周前就有人来过,而且人还不少……” “人不少怎么说?” “你不是自诩为士考前十吗?” “那……考的是方术,这跟术法又没关系。” “行了。”上官彩将矮枝扔下,“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军中斥候常用的一种判断方法。如果有小队人马在林中前进,人数越多,枝桠被折断的次数也就越频繁。因为人不可能始终保持一条笔直的列队前进,你左我右难免会碰到更多东西。” “原来还有这么个道理。”王任之啧啧称奇,“那……你杀过人吗?” 上官彩撇了他一眼,“当然。” 王任之不由得一愣,“真杀过?” “战场上你死我活不很正常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会以为这大启的边境安稳如山吧?” 他不由得慢走两步,和对方拉开了些距离。 上官彩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没杀过人?” “当然没有!”王任之大声反驳道,随后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自然凭你是王家二公子。”她讥笑道,“有什么好隐瞒的,像王家这样的地方豪强,哪有不是双手沾满鲜血。当然,我没兴趣责怪你,这世道便是如此。” “我承认自己欺压过别人,也招惹过不少姑娘,但你说杀人这种事情——” “嘘!”夏凡忽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同时掐灭手中的油灯。 三人顿时闭嘴蹲伏下来。 “什么情况?” “他们停下了。” 一棵树上的印记变成了两条白线交叉。 这意味着目标停止前进,并在原地躲藏起来。 “哦,反侦察吗?”上官彩挑挑眉,“这两人也算有点经验——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这时因为丢失追踪目标而加急前进,便会被对方瞧个正着。 “你觉得他们做得不够到位?” “当然,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安排一人前进,一人留守。人多的话,还可以进行反向搜寻。像我们这样不专业的队伍,被发现是必然的事。” 夏凡目瞪口呆,刚才是谁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来着。 明明论起尾行来她比自己专业多了。 又是一刻钟后,闪光再次出现。 “行了,我们继续。他们又开始移动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约一个时辰,一座半隐于山壁间的陈旧石门出现在四人面前。 石门内漆黑一片,仿佛巨兽之口,站在门口能感受到从内部吹来的阵阵阴风。从布满裂纹和青苔的石壁来看,这建筑只怕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 “高山县周围……还有这种东西吗?”魏无双咽了口唾沫。 而夏凡神情凝重,胡怀仁口中的“石窟”应该就是此处了。他想找寻的答案——邪祟祸害频率为何呈现出周期性变化,十有八九亦在其中。 「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你得不到答案,要么是你难以接受的答案。无论哪一种,都比不知道要糟」 黎的话回想于耳边。 但事实上,他想说黎错了。 对于他而言,不知道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那意味着,他将被这个世界永远蒙哄其中。 “接下来就让我们瞧瞧,知县大人想要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夏凡举起油灯,第一个走入了石门之中。 第六十九章 青铜铸器 石窟内部竟意外的深邃,脚下有一节节石梯螺旋着下降,借助昏暗的灯光,他还能看到两侧的岩壁上嵌有多道滑轨,大概是用来安放活动闸门的。不过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这些凹槽已被青苔阻塞,而充当闸门的石板则碎得到处都是。 显然,这儿绝不是古墓、陵寝一类的设施,它曾经不止有人进出,而且还常驻看守。 走了约二三十米,夏凡忽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它有点像是收音机无信号时发出的背景噪音,沙沙作响。 这让他背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收音机是电子时代的产物,绝不可能出现于这个时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瘆人! 背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这、这是什么声音?” 他原以为是魏无双,结果对方开口才发现是上官彩,她的声音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波动。 “不知道。”夏凡讶异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会在害怕吧?” “对未知的东西害怕,不是人之常情么?”上官彩咬牙回答。 “但你不怕之前的鬼。” “那不过是实体之物,有什么好怕的,能触碰就可以消灭之,跟这里的情况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吗?” 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夏兄,我也有点害怕……”魏无双忍不住附和道,“这地方,总觉得好邪门……” 此时的沙沙声越来越大,已从若有若无变成了无处不在,而且越听越像是电磁噪音。 这让夏凡心里亦有些发怵。 不过一想到答案已近在咫尺,他还是硬着头皮迈开了脚步。 “再往下看看,如果还找不到人,我们就返回入口。” 幸运的是,这回没走多久,他们便抵达了石窟底部。尽头处同样是一座厚实的石门,不过在门那边,他看到了一丝晃动的火光。 这意味着杜氏兄弟就在不远处。 他们总算抓住了对方的尾巴! 夏凡熄灭油灯,朝身后比了个“准备接敌”的手势,接着拔出了腰间的桃木剑。 这也让其他三人的心绪大定。 虽然诡异的声音还在,但既然发现了胡知县的人,就证明这地方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危险。 当众人猫着腰穿过第二道石门,复行数步后,目标的身影终于显露在视野中。 那是一间宛若溶洞般的石窟,四周挂有火把,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有的还是后来加上去的。石窟周边还有好几个洞口,不过不深,一眼便能望到底,从门口的栅栏来看,那些小型空洞恐怕是当作牢笼来用的。 杜氏兄弟正忙着清捡一堆衣物,似乎是打算就地焚烧,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有人潜入。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夏凡伸出手,依次比出三、二、一的手势。 “行动!” 四人从四个方向一拥而上,直朝两兄弟扑去。 十米不到的距离对方士而言不过眨眼,而巨大的背景杂音掩盖了冲刺的脚步声,对方刚刚听到响动的那一刻,夏凡等人便已经杀至面前。 两兄弟或许学过一点江湖功夫,但在压倒性的速度优势面前,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其中一人瞬间被劈翻在地,而另一人就地一滚想要逃走,却被上官彩一记精准的投枪击中脚踝,一头栽倒下去。 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被射足的人落地一刻瞬间消失,好似融化了一样。 “不,银弟!” 另一人惨呼出声,他扭动着想要前往对方消失的位置,但被魏无双死死坐在身下,半寸也动弹不得。 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说没就没的? 夏凡赶紧上前两步,但又猛地止住了身子。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嘴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吐出“卧槽”一词。 突然呈现于眼前的,竟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圆盘! 它差不多有近五米宽,整体横置在洞穴中央,因为所处地势较低,所以一开始并未被众人看到。在它内部,还有二十来个六边形开口,每个直径将近五十公分,足可以放入一个成年人,这些开口整整齐齐的紧挨在一起,宛若金属打造的蜂巢! 在夏凡的印象中,考古所发现的最大青铜器「后母戊鼎」,也仅有一米多长,但眼前的这个青铜造物已然是前者的五倍,而且内部的复杂程度也不在一个层级上。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到底有什么必要铸造一个如此巨大的青铜圆盘? 夏凡小心翼翼的循着边缘寻找,不一会儿便在一个开口中找到了跌落者的踪迹。 既然那人称其为银弟,想必掉下去的就是杜明银了。 他似乎是因为撞击而暂时陷入了昏迷,整个人被卡在离地面半米左右的位置,从上方看只能看到他的脑袋。 不过夏凡很快发现,杜明银头顶上这一小截青铜壁的内侧有倒刺伸出,显然是为了阻止掉下去的人爬出来而设。同时他还注意到,整个铸造“蜂巢”上到处都遍布着褐色硬痂,且以开口内部为甚,其中有些硬痂还较新,在火把的映照下显示出暗淡的血红色。 这是血液与青铜的混合物,他意识到,青铜在长年累月中被氧化,表面逐渐剥落,而这些隆起的表层被鲜血浸泡后,便会形成如同痂一样的结块。 他压下心底的寒意,快步回到杜明金身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弟……你们能不能先救救我弟!” 杜明金则一脸绝望的望着他弟跌倒的位置。 “上方有金属倒刺,若没有趁手的工具,根本不可能把他弄出来,要是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或许还会考虑救他一命。” “不行……来不及了。那东西马上就要收缩了。” “收缩是什么意思?”夏凡抓住他的衣领吼道,“那玩意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杜明金被摇来摇去,双眼有些茫然。 “你没有审问过人吧?”上官彩走过来道。 “莫非你有经验?” “没亲自动过手,不过见过许多次,”她不知何时已将半截长枪捡了回来,“像你这样轻柔的问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夏凡自觉的让开了位置。 上官彩蹲下身,示意魏无双将他提起来,换成面对面的坐姿,随后挥手一巴掌扇去—— “啪!” 力道之大,让杜明金嘴角立刻淌出了鲜血。 “看着我。” 上官彩拿起枪尖在他面前晃了晃,接着用力刺下。 “啊呃啊————————!” 一声刺耳的惨叫顿时盖过了石窟里的沙沙噪音。 第七十章 铸邪之窟 “啊,啊……呼……呼,你……”片刻之后,杜明金才从剧痛中缓过气来。他大口大口的吸气,额头上已满是豆大的汗珠。 “你们疯了吗?还是枢密府让你们插手此事的?如果没有,那你们可就完了,偌大的申州只怕也容不下啊啊———————!” 上官彩再次拔出枪尖,“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们。你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呼……我……你们……呼……” 她第三次举起武器。 “停停停停……求你住手,呼……我说,我什么都说!”情急之下,杜明金口水都喷了出来。 “早该如此,不是么?”上官彩若无其事的擦去枪头的血迹,“那么抓紧时间吧。” “这里,是一个抛尸之地。”他咬了咬牙,“但是……又不是存粹的抛尸地。” “你在打什么哑谜?”上官彩冷冷望向他。 “姑娘饶命、饶命啊!我知道得也不多,这都是我自己平日里观察发现的——胡大人只是让我把人带到这里来,然后装进那些方块里!” 方块,应该指的就是青铜圆盘上的六边形“蜂巢”。 “放进去有什么好处吗?” “那个圆盘底下……隐藏着一条暗河,水流湍急,没人知道它流向何方。而这圆盘……会被水流所推动,每隔七天便会放空一次,里面的人也会被悉数冲走,再也不见踪迹。” 原来是暗河? 夏凡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恍然,这沙沙的古怪声音并非来自某些超出时代的造物,而是汹涌的水流拍击河道所发出,只是经过圆盘的阻隔和分化后,变得没那么浑厚震撼了而已。 但仅是如此,根本无法解开夏凡一直所怀的疑惑。 “把人带到这里就为了悄无声息的抛尸?你唬谁呢!就拿着这座山来说,随便丢个隐蔽的地方,要不了几天尸体就会被野兽吃个一干二净,何必费劲心机挑这么一块地方?” 这个时代只要出了城,外面就基本是一片盲区,如果只是想处理尸体,完全没有必要带到石窟里来。 还有那青铜圆盘,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造出来的,在地下弄这么大一个设施,就为了每隔七天冲一次尸体?夏凡觉得这完全说不通! “不是尸体,是活人……”杜明金强调道,“虽然有些人运到这儿时已经死了,我们也会放进去,但它主要还是用来放活人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他咬紧牙关,“而且放入时有数量要求。据传这个圆盘有可能招来邪祟,装入三成时,就能令邪祟现形。装得越多,邪祟也越可怕!” 此话一出,魏无双和王任之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夏凡不解的喃喃道,“这东西能产生邪祟?邪祟不是需要无法安宁的气才能形成么……它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杜明金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一道低沉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洞穴! 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起来。 “又发生什么事了?” “快看圆盘!”王任之惊呼道,“圆、圆盘它在动!” 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青铜器,谁能推得动它? 夏凡定眼望去,发现对方竟真没看错——只见那东西在颤抖中微微合拢,一点点压缩六边形的空间。如此巨大的铸造物,居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可以活动的“器具”!每个开口的边线都在同步收束,显然它的下方有一个极其精妙的传动装置。 大约震动数分钟后,圆盘停止了合拢,就好像他们刚才经历的是一场错觉一般,但夏凡知道那并非错觉,经过简单的手指比划,开口的尺寸已从开始的四十公分缩减至三十五左右,而“蜂巢”之间的间隔明显变宽了。 “我……这是在哪?妈的,喂!有人吗!” 刚才的震动也令杜明银苏醒过来,人还没见着,他的声音已经从洞孔中传来。 “银弟!” “哥,你在哪?快救救我!我的腿卡住了,好痛啊——” “够了,你们两个别喊来喊去的!”上官彩厉声打断道,“刚才的现象就是你说的收缩?它最终能收到什么程度?” “收到……没有缝隙。”杜明金艰难的闭上双眼。 “那岂不是说——”魏无双倒吸了口凉气,“里面的人会被活生生挤死?”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是个刑具?”王任之匪夷所思道。 “不……它的初衷不是用刑,而是赋予将死者无尽的恐惧与痛苦。”夏凡忽然开口道,“我全都明白了。” “夏兄?”魏无双意外的望向同乡。 “它不会立刻致死,只会一点点缩小开口的大小,动力大概来自下方的暗流,应该是某种蓄能装置。待到积蓄起足够的能量,就会推动机簧运作,使圆盘移动。这种运转以七天为周期,周而复始。” “被放入者毫无逃脱的机会,他们只能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连抬一胎手、转动身子都做不到。这种狭小憋闷的昏暗空间会给人造成巨大的恐慌,别说好几天了,就算一两个时辰都会叫人心神崩溃。”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随着继续收缩,圆盘内部的空隙已不足以完全容纳下一个人,这种时候手臂会被挤入腹腔,胸部扩张都成困难,里面的人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吸到一口空气。而如此剧痛的呼吸持续不了太久,最多几个时辰,他们就会彻底死去——只是在死之前,他们感受到的是极致的绝望。” 夏凡的声音越来越沉,“有尸骸、又有强烈的气,鬼的诞生是顺理成章的事。同时正因为死者生前都被囚禁在这无法动弹的容器内,所以出现在高山县的才会是渊鬼!” “那另一只女鬼呢?”王家二公子下意识问。 “恐怕当时被丢入圆盘内的人里面,有一人怀有身孕吧。”夏凡缓步走到杜明金身前,死死盯着他道,“等到一个周期之后,未被鬼吸纳的躯体就会抛入水中,而鬼则会循着生者的气息前往高山县。我们所消灭的邪祟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在故意制造怨魂。就这样,你还想救你的兄弟?也不好好看看,你们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我,我只是被逼无奈啊大人!”杜明金哀嚎道,“这一切都是胡知县逼我们兄弟干的!他根本就没有告诉我这邪门玩意会产生邪祟,这都是我们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我们也不想跟邪祟有任何沾染啊,还求您放我们一条狗命!” “装入三成也是你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杜明金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指向石窟一角。 夏凡循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发现墙上竟镌刻着一些东西。 他用袖子拍打掉表层的积灰后,一幅类似于示例的图案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上面的字迹似曾相识。 他稍稍回想了下,才意识到此处的字形竟和青山镇刀币上的一摸一样! 第七十一章 变数 尽管看不懂文字,不过这图示已足够明了。 它的左边是六边形蜂巢,代指的显然是青铜圆盘;右边则刻着人形符号,大概是指邪祟。 而从上往下,实心的蜂巢依次增多,人形符号也在递增,到最后一行所有蜂巢都变成了实心状,右边却被锐器刮去,只留下一片深深的的刻痕。 在图案下方,是一大版古文字。 其中每行开头都由几个简单的横杠或竖杠构成,考虑到文字的延续性,夏凡认为那应该是类似日期、年月之类的数字。 同样的,它也有许多部分被刻意毁去,似乎有人不希望此地的记录被泄露出去。 连蒙带猜看完整面墙上的刻印,夏凡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为震撼的图景。 这个建造于永国时期的地下设施,竟很可能是一个用来研究邪祟的场所! 而图示表明,他们不止确认了渊鬼形成的特点,甚至进展到了一个更为深层的领域。当圆盘上的孔洞全部被填满时,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制造出了什么? 夏凡只觉得嘴巴有些发干。 当意识到绝大多数民众对邪祟的认知还停留在空白阶段、枢密府垄断了所有关于方术的知识时,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受限于时代嘛,观念落后很正常。 但现在他发现,古人在研究邪祟现象这一点上,恐怕已经走得很远了。 “夏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魏无双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错,这些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去研究,他此时必须得先处理高山县的难题。 夏凡回到杜明金面前,“你谋害的那些人,都是从哪里送来的?”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大人!”后者连连摇头道,“每次都是胡知县通知我,我才去县外面接人的。” “只靠你们两兄弟?” “人多的话,那边也会搭把手。不过他们基本都穿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兜帽,我确实看不出他们的来头啊!” “除了送人以外,他们还有没有送其他东西过来?” “有送银子,一大箱一大箱运来的,而这些银子都被放进了胡大人的府邸,我们兄弟只能分到些零头!对了,他们还送过胡知县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夏凡望向上官彩,后者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你究竟有没有隐瞒,之后自有人来查验。”他检查了遍对方身上的绳索,用力将其提起,“跟我们走。” “您、您要带我去哪?” “金霞城,州牧府。” “大人,去那里我就死定了啊!”杜明金脸色大变,又挣扎着想要跪下,“我都是听命行事,求您饶我一命吧!” “听好了,”夏凡厉声道,“你唯一的活路就是检举高山县知县,胡怀仁,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保命的方法!另外就算难逃一死,你至少可以赶在圆盘彻底合拢前,让官府的人捞出你弟弟——你不想他在此地受足折磨,最后变成一只渊鬼吧?” 杜明金身子一软,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夏凡也不想多费唇舌,抓着他向石窟外走去。 回程的路要快上去许多,不到一个时辰,五人便已抵达山脚。 然而就在高山县隐约可见时,意外情况发生了。 只见杜明金的面色变得跟纸一样苍白,同时嘴角有泡沫溢出。 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检查他的状况。 “这家伙怎么了?” “恐怕是中毒。”上官彩按住他的脉搏,“我估计他撑不到进城了。” 她的这番话很快得到了应验,短短半刻钟不到,杜明金的情况便急剧恶化,浑身抖个不停,泡沫也变成了一段段的血丝。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夏凡仅仅听到了“那碗酒”三字。 数息之后,杜明金彻底停止了抖动。 “他死了。”上官彩耸耸肩。 这是……灭口?夏凡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既然对方在杜明金身上留了这么一手,就没理由单独放过杜明银。 一瞬之间,他们就失去了两个人证,原本大好的形势陡然翻转过来。 “只要石窟还在那里,我们就还有机会。”魏无双宽慰道。 “不见得如此。”夏凡摇摇头,“这毒药说不定只是一种防范手段,如果杜氏兄弟能按时回县城复命,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自己已身中剧毒。一旦他没能回去,这药除开可以杀人灭口以外,还能为下毒者提供一个警讯。” “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发现了?” “我不能肯定,但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夏凡感到自己的大脑正飞速运转,这短短一天的信息几乎如暴风骤雨般冲击着他的认知,尽管早知道这个时代底层人民的性命不过是一簇草芥,但真正亲身经历时,他仍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假若真是如此,胡怀仁必然会另派一批人来封闭石窟,最坏的结果是人证和物证一个不剩。”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无双担忧的问。 “我需要一个人前往金霞城报信,最好是轻装上路,越快越好。”夏凡望向王任之,“王公子,这里马术了得,又能在夜间入城的,也只有你了。” “呵,终归还是得本公子出马,”王任之陡然来了精神,“放心吧,以我王家在金霞的地位,他们断不敢忽视我这条消息。那么我先走一步!” 待对方远去后,夏凡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人,“至于你们二位——能否为我守住这个路口?若是胡怀仁再次遣人过来,顶多也就是衙役、捕快。而方士是八品官,拖延一阵应该问题不大。” “我应该没问题,”魏无双点点头,“夏兄你呢?” “我要亲自前往一趟知县的府邸。”夏凡果断道。“只有控制住了胡怀仁,石窟这个物证方可确保不失。何况他也是整起事件最大的人证——换而言之,他动弹不得的话,我们才能占据主动优势!就算他什么都不交待,至少也可以防止他转移走赃款,我想胡知县一定没法解释,自己府中为何会藏有如此多现银。” “抱歉,我退出。”上官彩忽然说。 “诶……”魏无双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上官彩却没有理他,而是直盯着夏凡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县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是在吏部挂名的主官,若王家二公子那边出点意外,又或是你没能控制住胡知县,导致两手证据全无,你这八品方士估计也做到头了。”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为什么枢密府会禁止方士插手此事,除开不方便介入官府的事务外,真就没有别的原因了?”说到这里上官彩顿了顿,“你觉得他们对邪祟频繁出现的背后原因,真就一点都不知情么?” 第七十二章 直面 魏无双的脸色顿时一凛,他望望上官彩,又望望夏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到了这一步,夏凡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有想过这个问题,枢密府就算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一定能猜出个大概。” 邪祟形成和强烈的气有关,既然气是生灵的意志,那么高山县存在大量不正常死亡是显而易见的推论。连他都知道这一点,枢密府不可能毫无察觉,其实在和令部从事对话时,他就已经感觉到对方在试图将话题引至别的方面,只是那时候他并无任何证据,亦无切实把握,所以才未当场进行反驳。 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同乡惊讶道,“那为什么枢密府对此不闻不问?就算不能插手政务,但告知州牧府,让他们去查还是可行的吧?” “我想……恐怕是他们并不希望禁绝邪祟吧。” “哼,”上官彩轻笑一声,“原来你也察觉到了啊。” “什、什么意思?”魏无双不解道。 “想想神判官说过的话。”夏凡叹了口气,“那就是答案。” ——「文官升官靠政绩,我们靠什么?还不是这些斩妖除祟的功劳?」 「如果一个地方的邪祟被一扫而空,方士岂不是只能呆坐府中、荒废时光了?」 「有邪祟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啊!」 他开始并未将其放在心上,方士喜好除邪功勋,就好像军士青睐战功一样,心态上无可厚非。但越是深入调查,他心中的不安预示就越强,枢密府只怕已经越过了那条底线。 上层坐视不管的理由,正是这份功绩——它既能带来晋升,又能维持住枢密府的影响力。 “不会吧……”同乡只剩下了喃喃。 夏凡则想得更深一些。 他现在还记得,周家老人提到的上任知县的死因。 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最后病死的。 比如说,他曾遇到过的虚魉。 如果处理者足够专业,这类无形的邪祟完全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耗尽一个人的生机。 “得罪了知县还好说,要是得罪了枢密府,下半辈子只怕会过得非常凄惨。你也不想再过以前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吧?”上官彩坦然说道,“唯有现在停手还来得及——枢密府目前还不知晓此事,而对于胡知县来说,不过是死了两个手下,你们不去找他,他肯定不会反过来招惹你们。总之,我好不容易才成为了一名方士,并不想舍弃这大好前途,所以……我退出。” “我明白了。”夏凡点点头。 “你不怪我?” “我理解你。如果我没有见过另一些东西,估计也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上官彩瞳孔猛地一缩,“另一些东西……是什么?” “你之前说世道本就如此,可所谓的世道,恰恰是人们自己亲手缔造出来的罢了。每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说完夏凡看向魏无双,“不管你作何选择,我都没有意见。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多谢。” “夏兄……” 他不等对方回答,转身朝县城走去。 “喂,”上官彩皱眉道,“你不会真想上枢密府的通缉名单吧?一旦你踏进知县的府邸,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夏凡摆摆手,很快离开了两人的视野。 而在路旁的一颗大树边,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都听到了?” “嗯。”黎正了正斗笠,迈步跟上,“我提醒过你了。” “是,你知道得比我更早。” “但我没想到你真能查到结果。”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知道就好。” 夏凡犹豫了下,“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去?” “不然呢,”黎反问。 “我恐怕不能待在枢密府了。” “你不想研究方术了?” “不是。” “那是为了帮助高山县的百姓?” “不全是……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 “嗯,用俗套点的话来说,叫念头不通达,有碍修行。” “我没听过这样的说法,”黎直截了当的拆穿道,“你就算生气时依然可以引气。” “咳……其实是我过不了自己那关。”夏凡决定坦诚相告,“我没办法把消灭邪祟当成向上攀爬的功勋,以及资金获取的主要来源,特别是在知道这些邪祟的由来后。所以……抱歉,在枢密府偷偷帮你打听师父下落这件事——” 黎打断道,“如果当不了方士,你还会继续协助我救回师父吗?” “当然。” “那就无需道歉,因为一开始合作的基础就在你愿意帮我上,而不是在你是个方士上。”说到这里狐妖稍微停顿了下,“另外,我也必须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虽然我一开始并不希望你追查下去,但如今情况变成这样,我并没有太多懊恼的感觉——或者说,反倒轻松了些许。” 夏凡微微一愣,他不禁侧头看向狐妖,映入眼中的是她金色的双眸,以及嘴角那自然的笑意。 “对了,我的伤,好了。” 这句式颇有些“牛肉,我吃了”的架势。 “所以呢?”夏凡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我们跑得可以再快一点。”说罢黎抓住夏凡,直接将他夹在腰间,快跑两步纵身跃起! 他瞬间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狐妖仅凭双腿就将速度提升了一个档次,而且他们不再是沿着道路前进,而是跳跃于房间屋顶;视线前方一览无遗,头顶的繁星与月光都在为其指明方向。 这就是狐妖真正的力量? 夏凡索性放开了双手,任由她夹着自己飞速奔行。 尽管自己的姿势不太雅观,不过既然谁也不会看到,他决定还是成全对方。不知何为,他觉得此刻全力奔跑的黎,仿佛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如果失败了,你想好去哪里了吗?”黎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还没有。”夏凡同样大声回答道,“不过天下这么大,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想也是。”她搂紧夏凡,“准备好,我们到了!” 借助一段长助跑,两人踩在最后一间房屋的正脊尾端,高高跳起,直接越过街道与院墙,从半空落入了知县府邸中。 第七十三章 诡术异法 比起周家或田家的房子,知县府要阔气得多。 院内有前庭、石砌小山,中间是一座主厅,后面还有三栋两层的房屋,这几个建筑合围成了一个口字。按照居住习俗,主厅一般用来待客,侧房为亲眷、子女居住,知县的卧房应该就在主厅的正后方。 府邸中虽然有家丁守夜,但对夜能视物的狐妖来说和固定路障没什么区别。悄无声息的避开守夜人目光,两人沿着房脚轻松爬上二楼,直抵知县住处。 而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猜错位置——即使在这个点,楼里也依然有一间大房亮着烛光,附耳上去,还能依稀听到胡知县焦急的说话声。 “那两个蠢货……怎么还没回来?” “倘若被我逮到,我一定要拔了他们的皮!” 那两个蠢货是指杜氏兄弟? 夏凡微微一怔,莫非给他们下毒灭口的,不是胡知县本人? 不过现在并非犹豫的时候。 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此刻就在房中,若能拿下对方,看似摇摆的局势天平就会向他们这边倾斜! 想到这里,他朝黎使了个眼色,接着沉肩一撞。 房门应声而开。 宽畅的卧室里,仅有胡知县一人的身影——这无疑算是各种预想情况中最理想的一种。 胡怀仁也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很快,他那点惊讶便消散一空。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这反应完全出乎夏凡的意料之外。 他原以为对方会吓得魂不附体,或是立刻大声呼救,而自己只要上前将其一剑打晕,接下来就是找个地方细细审问的事。 这意外的发展也让夏凡心里疑惑丛生,没有第一时间靠拢过去。 “是枢密府让你们来的吗?”胡怀仁坐回到书桌前,背靠长椅道,“杜氏兄弟也是被你们干掉的吧?” “不错。”夏凡索性顺着他的说法接下去,“你应该清楚自己犯下了何等罪行。恶意谋害百姓、利用邪祟来为自己谋利,判个诛族也不为过!” “这点我承认。” “既然你认罪,那么现在就将此事原委详细交代,包括那些被害者的来历,以及背后的送人者是谁,或许还能保住家人性命——” “哈哈哈哈,”胡怀仁忽然笑了起来,“我原以为是枢密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看来并非如此啊!” 夏凡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虽然我从未跟那帮人主动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至少在这件事上,枢密府绝对不会询问原委,更不会留我一家人性命。如果你刚才就动手,说不定我还真信了。”胡怀仁的话音渐冷,“当然,就算是枢密府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双手奉上,俗话说得好,狗急还会跳墙呐!”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夏凡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小心!”黎惊声道。 一切都来得太快,只见一个人影从屋顶冲下,正落在夏凡面前。 连带着出现的还有一闪即逝的刀光。 它贴着夏凡肩头斩下,从胸口一直划到了侧腹! 血光乍现! 夏凡向后翻倒,接着在地上连滚数圈,洒出的血迹顿时连成了一条红线。 而对方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追身跟上,似乎打算再补上致命一击,但此时黎已经挡在了夏凡面前。 用单掌接下对方的直刺后,狐妖用另一只手的横拍迫使对方松开武器,两记后翻拉开了距离。 黎顾不上被短刀划伤的左手,一把扶起夏凡,想要检查他的伤口,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放心,我没……大碍。” 夏凡忍住刺骨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那道直斩实在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防御。救下他一命的,是黎这些天对他的特训——就在寒意出现的那一瞬间,夏凡隐约觉察到头顶的气发生了变化,他几乎没有思考,完全按照特训所积累的本能朝后仰倒,这才使得原本致命的一刀,仅仅只在他身上撕开了一条近一掌长的切口。 “没想到普通方士竟然能躲过这一击,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对方缓缓站直身体,也让夏凡看清了她的全貌。“我记得你们并不以身手见长。” 那竟是一名容姿上佳的女子。 她穿着一套开叉短袍,领口开得颇低,甚至能瞧见半边隆起的胸口。大腿从侧面看也是完全暴露,一直到双脚才套了双白袜。这幅打扮对于夏凡而言还好,但放到这个时代绝对算大胆至极的了。 “我见过她。”黎低声提醒道,“小心,她会使用坎术,而且手法跟方士相差极大。” “嗯,”夏凡从衣袍内侧口袋中抽出一条急救纱布,用力扎紧肩头和胸口,同时心中讶异不已。莫非此人便是杜明金提到过的,被人送来的漂亮女子?问题是姿色不凡的好找,还会术法的就有点稀罕了。那边究竟是什么来头,连感气之人都可以随意赠送? 另外此人躲在屋顶上时,不仅自己毫无察觉,连黎也没能发现她的存在,只能说要么她极其善于隐蔽,要么实力在六品问道之上! “青子,你会保护我的,对吗?”胡怀仁狰狞的说道,“杀掉这两个贼子!” 被称作青子的女子妩媚一笑,“当然,这是贱妾的使命。” 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把造型奇特的匕首,撒手扔向夏凡和黎,随后伏地身子,向两人冲来,黎闪身避过,而夏凡只能举剑格开。 木剑用来对付邪祟或许不错,但面对金铁之物顿时落了下风,这一击格挡尽管弹开了匕首,却也让剑身咔嚓折断。 黎率先逼近女子,双手化作利爪,并辅以幻术震慑对方!刹那间,知县的卧房仿佛成了血海滔天的恐怖之地,连夏凡也感到双脚陷入粘稠的血肉中,一时变得寸步难行。青子更是首当其冲,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手脚僵直,犹如失去了抵抗能力。 黎的双手毫不留情的洞穿了对方。 但下一刻,敌人的身影变成了一团烟尘。 这是什么术法? 夏凡还在诧异之际,重新现出身形的青子已窜至他面前! 果然,对方已经判断出狐妖是个难缠的对手,决定优先解决较弱的自己。不过他也早有准备,向前抛出已提前握在手中的铜丝坠——经过几次实战后,他已经摸清了震术雷鸣的特点:此术激发后,若有引子则会以引子为中心,落下一道足以撕裂空气的雷霆。换而言之,他并不需要等敌人近身后再施术,只要保证铜丝坠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就能隔空引发天雷。 二重术的威力已足够致命! 然而对方并没有猛扑到底,而是陡然停下脚步,双手快速交错,组合成一连串古怪的手势。 那姿势竟令夏凡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药引,也无符箓,女子就这么比划了数下后,一道灼热的火焰从她口中直喷而出! 第七十四章 死斗(求收藏,推荐票!) 看到火光的那一瞬,夏凡就知道事情要糟。 他不得不放弃施术,朝身边的一根立柱扑去,火焰擦着他脸颊飞过,滚烫的热浪灼得皮肤生痛,而飞溅的火星点燃了他的衣领与袖口。 依靠木头立柱挡下追击而来的火焰,夏凡手忙脚乱的脱下烧起来的方士罩袍。 如果刚才再晚一点,或是强行施展雷鸣,他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一个火人。 刚才那是什么! 在夏凡的印象中,只有一种施法方式与其贴近。 ——那便是「忍术」。 女子调转头去,用火焰逼退追上来的黎,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盯着柱子后的夏凡冲来。 “夏凡!” 见援护不及,黎将之前从对方手中夺过来的短刀甩向立柱。 夏凡顺势拔出短刀,双手横托,勉强挡住了女子高举过头的下刺——这次近距离交手也让他意识到对方的力气有多大。如果自己不是方士,或是引气修习时间再少几年,敌人只凭手劲就能将匕尖插入他的脑门。 而在这个距离内,他也看清了那把匕首古怪在何处——它双面开刃,呈尖锐的菱形,把柄短且平直,像极了一柄苦无! “为什么你不会被我魅惑?”青子气吐如兰,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夏凡能看到对方的眼中波光流转、仿佛要滴出水来。 “魅惑?别开玩笑了……看见我的同伴了吗?她比你……有魅力一万倍!” “是么?那请你去死吧。”青子张开鲜红的嘴唇,从舌头下翻出一叶薄薄的刀片。 要是被这刀片划到喉咙,勉强形成的均势估计会立刻瓦解。 但这微妙的平衡对敌人来说也一样! “你的武器……似乎是铁铸的……” 对方眉头一挑,似乎在说“那又如何”。 夏凡深吸口气,低吼出声:“震术归辰,流光!” 这是一次不借助外物的一重方术! 为了将意念强化到极致,他将方术名完整的说了出来——章夫子所谓的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大抵也就是现在了! 一道电光陡然从他的掌心冒出,并顺着短刀与匕首相接—— “噼啪!” 随着一声轻响,一团耀眼的电火花在两人之间炸开,夏凡同时感到手掌传来了一阵刺痛与酸麻。 不过作为方术的直接承受者,青子的体验明显更强烈。 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不自觉放开了匕首,而她的掌心中已是一片焦红! 一重术的威力被大幅降低了,加上他练习次数有限,别说一击毙命,此刻就连穿透身体都做不到,最多只能灼伤表皮。 但这对于打破僵局来说已然足够。 对方一松手,夏凡所受到的压力顿时大减,他抬起右脚猛地踹出,将对方踢飞出去。而青子的落点刚好位于绕过火焰、正赶过来的黎之前。 她翻身爬起,五指快速结印,试图故技重施—— 只是这回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再是狐妖,而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狐狸!黎的变化令头顶横梁根根寸断,脚下的地板也纷纷断裂开来,一时间整个房间摇摇欲坠,胡怀仁也头一次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妖……妖怪啊!” 黎举起前掌,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青子扫去。 任何挡在横扫路线上的家具,都被拍得粉碎。 尽管目标原本所在的位置仍被一团烟尘所笼罩,但这次攻击的范围已将小半个房间卷入其中——只见一个人影从烟雾边缘被拍了回来,狠狠撞在立柱上。 “啊……咳!”青子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从她背后裂开的柱子来看,这一下绝对不轻。 对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但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夏凡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放松警惕,面对浑身都藏着致命武器的敌人,补刀无疑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现在下不了狠心,到时候被害的就是黎和自己。 他握紧刀柄,上前一步,用力刺向女子的胸口! 刀身几乎没有遇到太多阻力,便径直没入了她的身体。 一股温热的暖流浸湿了他的手掌。 这时夏凡才注意到,对方敞开的前胸上,纹着一朵绽开的小花——五片花瓣呈五角形排列,其中三瓣为红色,宛若鲜血涂抹而成。 “我说你……干得不错。” 青子咧开染血的嘴角,一只手猝然抓住夏凡的胳膊,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箓。 那符箓一露面便冒出火花来。 “夏凡,你还好吧?” 重新变回人形的黎想要靠近,却被夏凡厉声呵止道,“别过来!” 青子微微张开口,用虚弱的声音呢喃道,“虽死……犹生……” 他拔出短刀,竭尽全力斩断抓住自己的手臂,接着冲向一米开外的黎,带着她一同朝地面扑倒。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身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狂涌的气浪将两人直接掀起,甩到了对面的墙根,被冲击波搅碎的木头碎片如雨点般洒下,噼里啪啦砸得到处都是,足足数息之后才恢复平静。 “你疯了吗?”黎一把抓住夏凡,咬牙切齿道,“明明知道妖的恢复力远强于人类,为什么还要带着我一起避开?” “咳咳……不然要怎么做,”夏凡有气无力的挤出个笑容,“躲到你身后,把你当作挡箭牌吗?”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不是同伴会做的事情。”他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这点冲击……咳咳……死不了。” 就是背后有点麻。 这算不算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只是没想到,那女子掏出来的居然还真是一张起爆符。 屋外传来了杂乱的叫喊声与梆子声。 显然刚才的一连串打斗引起了家丁的注意,此时只怕大半个知县府的人都在往这儿赶来。 “我们必须得走了。”黎催促道。 然而夏凡发现自己竟难以站直身体,双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般,怎么样都使不上力气。 同时晕眩感也席卷而至,刚刚还算清晰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爆炸的后遗症? 黎心头一沉,将夏凡翻过身来,才发现几块木头碎片已穿透他的黑袍,并进一步扎入到背部之中。 一股巨大的恐慌涌上她的心头。 “你先走……”夏凡喘了口气,“我休息一会儿就跟过来。” 她摇摇头,想带着他和来时一样离开,却又怕他经不起那样剧烈的抖动。 黎深深清楚一点,相比于妖,人类实在过于脆弱了。 “还想走?你们哪儿也去不了!”满头是灰的胡怀仁刚从爆炸中回过神来,兴许是楼下响起的脚步声给了他勇气,知县一改先前的恐惧神情,瞪着双眼嚎叫道,“我要一点一点的把你们折磨致死,以告慰青子的在天之灵!” 就在他说话间,几名拿着棍棒和朴刀的家丁涌入了屋内。 “大人,您没事吧?” “有贼人闯府,快敲响警钟!” “都来保护胡大人!” “怎么现在才来,快给老子上,把这两人统统擒住!”胡怀仁连连跺脚,“竟敢勾结妖怪作乱,方士的这张皮也保不住你!” 黎张开五爪,发出威胁的吼声。 一想到刚才的巨型狐狸,知县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可看到对方始终没有离开那名方士的身边,他心里又有了不少底气。 “先给我对付这只狐妖!谁能制服它,我赏金百两!” 听到如此巨额的赏金,众家丁不免蠢蠢欲动。 “谁敢动他们?”忽然,一个清冷的女声插入其中,让在场所有人不由得为之一愣。 夏凡用愈发朦胧的目光循声望去,发现来者竟然是上官彩。 第七十五章 公主 这家伙……不是已经走了么。 夏凡感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沉,他用最后的力气捏了捏黎的手,想让她先行离开——以狐妖的身手,这儿不可能有人拦得住她,但如果非要带上自己,那很大概率一个都走不了。 希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黎只是将他抓得更紧了一些。 “又一个方士?”胡怀仁忍不住叫嚷起来,“下面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警钟,为什么警钟到现在还没响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吗?”上官彩动动手指。 一名披甲士兵走入房间,将一具尸体扔在地上——胡怀仁定眼望去,发现那正是自己安排的护院家丁。 他脸色不禁大变。 无论是地方豪绅,还是世家大族,养一批私丁、打手,配些刀枪棍棒都很寻常,但甲胄就不同了。一旦发现私藏盔甲,最高可按造反论处,但眼前这人的手下,竟然公然穿着一身锁甲! 简直是肆意妄为、视法纪为无物! 与此同时,下面的嘈杂吆喝声变得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相交的轻鸣,以及急促的惨叫。 这份转变无疑意味着他赖以壮胆的援兵已化作泡影。 “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胡怀仁颤抖着指向上官彩,“入侵知县府邸、袭击朝廷命官、伙同妖魔作乱,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 那名士兵走上前去,对着胡怀仁抬手便是四个耳光。 下手之重,令他两边脸颊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 “你、你竟敢——” “放肆,不得对三公主殿下无礼!” “公……主?”胡怀仁彻底呆了,“你说这人是……” 回答他的又是两记耳光。 知县彻底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剩下的家丁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连忙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而上官彩根本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只停留在夏凡身上。 “对不起,我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见夏凡已无反应,她才转向黎,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你就是为我们引路的‘老猎户’。” 黎尾巴倒竖,术法蓄势待发——她在血鸦一战中见过对方的身手,以她现在的力量,必须得殊死一搏才有机会取胜。 “放心,我没有除妖的想法,至少现在没有。”上官彩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知你能否让一让,把身后的人交给我?” “你要把他交给枢密府么。” “不,我想让他掌管枢密府——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上官彩的回答完全出乎了黎的意料。 “怎么,你觉得我花费这么多精力将他筛选出来,就是为了把他送上断头台?”她微微仰起头,“不要以为把枢密府视为眼中钉的,只有你一个。” 黎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公主也会对枢密府心怀敌意?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这没有关系。”上官彩轻笑起来,“但我希望你明白,现在能救得了夏凡的,除我之外再无他人。” 说完她背着双手朝门口走去,“其实你并没有太多选择,不是么?如果你不想他因伤势恶化而死,就带上他跟我来吧。” …… 夏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身上盖着的是光洁顺滑的丝绸被,细闻的话还有一丝淡香。 不止床是如此,房间里的每一件陈设都充满舒适与考究的气息,哪怕是最简单的椅子,背靠上都刻有精美的雕花。 他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住进如此华丽的房间,而这份体验只怕也是和前世拉得最近的一次。 仍未散去的乏意让夏凡想要再次闭上眼睛,但胸口和背后同时传来的一阵刺痛令他猛然回过神来。 他之前不是应该在高山县知县府邸,与一个似乎是忍者的女子进行了一场死斗么? 记忆的碎片陆续涌入脑海。 最后画面停留在上官彩出现,以及耳边隐约传来的话语。 她是……启国公主?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狐妖呢! 夏凡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创口的疼痛如附骨之疽,差点令他摔倒在地。 不过这点阻碍并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必须尽快找到上官彩,向她追问黎的下落—— “这么急,你是在找我吗?” 夏凡不由得一顿,他转头望去,发现黎正端着一盘子菜肴与热粥,从另一扇门走入屋内。 他连忙坐回床上,“我只是想上厕所来着……” “哦?”黎将盘子放在桌上,面无表情的望向他,“原来你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凡抽了抽嘴角,最终败下阵来,“行了,我确实是想去找你来着。” 黎审视的眼睛渐渐有了弧度,“嗯,这还差不多。” “你的衣服——”夏凡趁机将话题移到了对方身上,“从哪来的?” 此刻的黎居然穿得是一件短袖长裙,而且造型风格绝非启国现行主流,倒像是前世的改良汉服。上白下蓝的配色显得端庄又不失活泼,领口处的y字交领直落腰间,与高腰束带相接,将狐妖修长的身材衬托无疑。而蓝色的裙子并未拖地,而是离地半尺左右,将她的双脚展现出来,整体感观让人眼前一亮。 “你的同僚……不对,现在已经是公主了。她送的。”黎回道,“说是宫里的试制品,她用不上,就给我穿了。” 不对,关键不是衣服——夏凡忽然意识到,尽管衣服确实很亮眼,但真正让黎变得完整的,是那对耳朵和尾巴。她并没有掩藏自己的狐妖特征,而是大大方方展露在自己面前。 “你的耳朵……” “反正已经被对方发现真实身份了,藏起来也没太多意义。”黎的眼睛微眯,“我记得你说过不嫌弃毛茸茸的东西吧?要是你敢说我现在这样不好看的话——” “不,”夏凡连忙选择了正确答案,“现在的你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看。” 黎的尾巴晃动起来,“谢谢夸奖。对了,厨房一直有准备热食,你既然醒来了,就一起吃吧。” 她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夏凡再次意识道。 不管笑容也好,态度也罢……他并不能说之前的黎不好,但有时候能隐隐感觉到,对于狐妖而言,选择和方士在一起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解救师父。 但此时此刻,她是为了自己而活。 “对了,公主说要是你醒了,就让我立刻通知她,”黎将一碗米粥递到夏凡面前,“看她的态度,似乎是要招揽你来着。” “噗,”夏凡差点被粥呛到,“招揽?” “我不太懂你们人类的那些虚伪说辞跟客套关系,你自己和她谈谈就知道了。”黎缓缓说道,“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愿意接受。如果你想留在此地,那么自不必说;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管多高的院墙,都无法拦下一只狐妖。” 等等,这话说反了吧,不应该是我带你走吗? 但是看到对方神采奕奕的双眸,夏凡将嘴边的异议又收了回去,坦然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了。” 第七十六章 筹码 会谈就在卧室中举行。 只是当上官彩走进房间时,夏凡差点没认出对方来。 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五官也不再是之前扁塌的模样,而是精致小巧了许多,使得她年龄看上去都减少了一两岁。由此可见,她之前脸上的雀斑和隆起的颧骨全是伪装出来的。唯独不变的是那双柳叶眉和上挑的眼睛——或者说容貌变化后,她的眉目比之前更有神了。 但感觉……也更矮了。 不过一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在后山上的那些表现,夏凡决定还是将这些想法按在心底。 “如何,我的寝宫还算舒适吧?”上官彩摊开双手,“特别是那场床,我试过,并不比宫里的差。” 这开场白让他不禁抽了抽嘴角,“……那是你的床?” “放心,我的床不止一张,让你躺躺也无妨。” “你真是公主?” “大胆!”陪她一同走进来的侍女斥责道,“你怎敢这样对公主殿下说话——” 只是话未说完,对方便被上官彩冷冷的目光打断了。 “所以……我应该先起身行礼?”夏凡叹气道。 “不必,你有伤在身,而且我也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上官彩在他对面坐下,“至于你的问题——没错,我确实是启国三公主,上官彩也是假名。怎么样,我装方士装得像吗?” “……无懈可击。” “感谢夸赞。我的真名叫宁婉君,不过在没有外人的场合下,你可以继续叫上官这个名字。老实说,我还挺喜欢八品方士这个身份的。” 当今皇族的姓氏,夏凡还是听说过的,一般人也不敢自称这个姓。 “殿下为什么要假扮成一名方士,连容貌都加以伪装?”他不解的问,“我想不太可能是专程为了高山县的事而来的吧?” 他当然不会把对方的客套当真,无论如何,叫一声殿下总不会错。 “当然不是,在你调查这件事之前,我对高山县一无所知。我来这儿的理由很简单——这里是我的封地。” 封地……还是给公主的? 夏凡心中讶异不已。 “册封的行政令应该已经到了申州地界,我只是提前一个月偷溜出了京畿而已。”公主轻松道,“宫内消息森严,所以知道我行踪的人屈指可数。” “殿下!”侍女小声提醒道。 “如果你这么闲,不如去给我们泡杯茶?”她摆摆手。 后者只能无奈的低下头,“是。” “偷溜的目的是为了微服私访,好好巡视下自己领地的真实模样?”夏凡的好奇心也提了上来。 “那有什么好看的,以个人角度观察同样是一叶障目,如蚁窥象,并不比被人蒙哄好上多少。”上官彩——或者说宁婉君摇摇头道,“想要真正了解一个地方,唯有彻底统御该地才行。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所以来金霞前,我去了一趟青山镇。” 夏凡愣住,“青山镇?” “我观摩了一场士考,挑选出了一名方士,作为我在枢密府的代行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夏凡,“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是你——其实理由并没有那么复杂。你的表现足够出众,又出自散门,和世家牵扯不多,来历清白可查,这是基础条件。” 宁婉君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的往下说道,“但仅此而已还不够,如果一个人安于现状,甚至乐于享受方士身份带来的便捷与权益,那他迟早会站到枢密府一边。因此我顶替了一名新晋方士,近距离观察你的一言一行——这个部分没有人能代劳,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你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此时侍女也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 夏凡率先端起一杯茶,还吃了侍女一记隐蔽的白眼。 “是好还是坏?” “如果是坏的出乎我意料,你已经死在高山知县府了。”宁婉君扬起嘴角,“你果然很大胆,性子也非同一般。” 夏凡的余光瞟到一旁的黎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很欣赏你做的这些,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敢于和枢密府对抗。另外我还必须向你道谢,毕竟你来金霞没多久,便为我的领地去除了一桩丑陋的祸害。如果有你在枢密府,我今后无疑会放心许多。” 夏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现在想来,岂不是她当时说的那些话……都是变相的考验? “这件事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从几十年前安排起?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不过作为皇室,了解枢密府的渠道更多一些,自然想得也更远。” 这句说辞倒和黎的话不谋而合——「我不知道高山县的情况,但我知道枢密府。」 公主顿了顿,“别怀疑自己的作用,夏凡。如果我在正式抵达金霞城后才发现这件事,它恐怕还会持续许多年。因为我没办法直接让方士听命于我。” “哪怕你能提前去士考里选人?” “没错,我总不能让二、三品的方士从京畿重返地方枢密府,何况那些人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许多眼睛的盯梢,稍微调整下名次,为我挑选一名新晋者已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自己的名次一开始并不是丁等。 “你想要掌控枢密府?”夏凡问。 “我想要掌控自己领地的一切。”她毫不避讳的说道,“你刚刚提到领地的真实模样,唯有如此方能真正知晓。如你所见,金霞城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我能带来的人也屈指可数,加上枢密府的牵制,如果我不这么做,很长一段时间都只会是空壳一具,任由真正的掌权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册封这种事,不就是变相的下放吗?毕竟东方不像西方,分封地堪比国中国。远离朝堂意味着远离权力中枢,随便找个偏远之地,安心享受余生,这才是受封者应有的状态。 为什么她却想真正将封地纳为己有? 具体原因夏凡尚不知晓,可有一件事夏凡很清楚,那就是对方有野心。 皇室的人有野心很正常,但对于他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这种级别的争权夺利往往是神仙打架,而且这个时代也别想要什么人权保障,他一点儿都不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多谢公主殿下抬爱,只是我自认为难堪大任——” “别急着拒绝,你还没有听报酬吧?” 夏凡不为所动,报酬无非是或高官厚禄,但前提是有命去享受。 宁婉君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如果我让你任意施为呢?” 他一下没忍住,一口水沫喷了出来。 黎亦竖起了尾巴。 第七十七章 信心的来源 “放肆,简直太失礼了!”侍女双手都捏成了拳,显然已在极力克制自己。 “不好意思……”夏凡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这次确实是他理亏,对方这句话怎么想,都应该是省略了定语来着,“你指的是枢密府?” 三公主张开双手,微微扬起眉角,“你可以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只要不与我的目标冲突,你能用来它来做任何事情,这就是我的报酬!” “包括干涉地方政务?”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你也没办法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殿下!”侍女再次提醒道。 而公主无动于衷。 不得不说,这份报酬让夏凡心动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公主只是想找一个眼线,或是在枢密府中安插一个属于自己的势力,那他充其量也只能算颗棋子。可若将枢密府全部交由他来掌舵,甚至插手实质上由她管控的地方政府,他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夏凡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了周家和田家老太千恩万谢的面容,以及他的便宜师父,赵大海。 虽说一路对师父腹诽颇多,觉得他既不懂多少术法,又对邪祟和枢密府百般提防,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他这十多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甚至过于好了。 “对于你而言,这么做存在风险。” “如果没有风险才去做,那有什么好说道的?任何人都能做到罢了。”宁婉君理所当然道,“就好比你为了高山县的人挺身而出,追查到底,这其中难道没有风险吗?正因为明知有风险还去做,才显得难能可贵。既然你可以冒险,为何我不可以?” 夏凡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你就如此相信我?” “我向来问迹不问心。”宁婉君收拢双手,靠回椅背上,“如果你对高山县的邪祟源头视而不见,或是按你自己的说法,只为了研究方术而来,那我还真不敢放手到这一步。另外我也很好奇,如果由你来执掌金霞枢密府,它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凡心中本来还有许多疑虑想问,可到了嘴边都被那句「问迹不问心」抵了回去——确实,现在假设的各种“万一”、“要是”毫无意义,即使能得到安心的回答,也不过是口头之言。比起嘴上轻飘飘的答案,更关键的是看今后如何去做。 对他也是,对公主亦是。 想到这里,夏凡自嘲的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会用官位或钱财来拉拢我。” “利益形成的关系虽然来得快,但去得也很快,何况它还容易被更丰厚的利益所取代。而信任达成的关系尽管缓慢,却没那么容易断开。”宁婉君毫不避讳的说道,“何况你要做的事情和我的目的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只有我才能给你足够大的施展空间。所以,保证我能掌控封地的每个角落,也是在维护你自身的利益。” 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会说的话。 不过这也让夏凡多了点信心,至少跟他交道的人,已能算得上思绪成熟。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应该不只是为了金霞城吧?” 毕竟她就算什么都不做,此地也可以保她一生无忧。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宁婉君饶有兴趣的望着他,“可一旦你知道了,就容不得拒绝我了。至少现在,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夏凡毫不犹豫的选择略过,“……我不听。” “也行。”她似乎有些遗憾,“那么你的回答呢?” “容我考虑下。” “真是不知好歹,亏殿下如此以礼相待——”侍女咬着嘴唇道。 “你要是再废话一句,就给我滚到门外去。”公主没好气道。 “呜——是。” 夏凡看了黎一眼,而后者回以平静的眼神。 她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就如同她之前所说的一样。 “既然如此,我可以先试一试。”他回望向宁婉君。 “无妨。”公主丝毫不以为意,“等你体验过那种手握权柄的滋味,就不大可能再回得去了。” “那么我应该先做什么?” “自然是先成为枢密府的府丞。”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枢密府交由我掌管吗?”夏凡忽然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我是支持,但我并不能插手枢密府的事务。”宁婉君狡黠道,“如果上面询问我的意见,我肯定是表示同意。另外我也不是坐享其成——你在高山县知县府邸里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报给了圣上,主要内容便是在关键时候救下公主,挫败了知县的阴谋,想必嘉奖令很快就会下达。” 夏凡注意到她没有使用父亲一词,“这……跟事实相差也太大了吧?” “你觉得是让民众少交那点除邪税功劳大,还是救下公主的功劳大?再说我就是当事人,即便有人怀疑,也根本无从查起。”公主耸耸肩,“别搞错了,我可是在帮你。即使在枢密府中,保护皇室成员也是大功一件,如无意外,足够你连升三级了。” “从八品初开直接到五品试锋?” “没错,这也是接任从事的最低品级。出了这档事,有人升自然就有人要走,令部的事理应由令部担责,所以按照以往本府优先的惯例,你极有可能直接升任新的令部从事。” “原来如此。”夏凡猛地一拍手掌,“那岂不是说,我多救你几次,就能坐上府丞的位子了?” “你想得倒好,”宁婉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公主,大可任性一次,落入险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反复再来?你可知欺君的下场?” 想必是能写历史书的凄惨结局吧。 “那从令部从事到一府府丞,有多麻烦?” “理论上来说,可能永远到不了。”公主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要再爬一级,成为百刃。只是这部分的功勋很难靠消灭邪祟来突破,你必须在其他方面有所建树,而这些任务通常需要和敌对方士打交道,危险程度不可和邪祟相提并论。” “第二,你至少要取得三部中的两部支持,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金霞城枢密府的原府丞不久前刚晋升镇守,估计很快就会被调离此地,你不用担心遭到前后打压。” “都成不可能了……你确定不是在为难我?” “如果是其他人,差不多。但我相信你总能想到办法。”宁婉君淡淡道。 夏凡一脸问号。 对方的这份信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 第七十八章 海外之国 “既然你同意为我效力,那么我们可以再谈谈别的。”三公主翘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高山县府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原以为凭你一个人就算拿不下胡怀仁也足以自保,结果没料到加上一只狐妖后还闹出如此大动静,他一个知县就算私募了几个江湖高人,也不至于把你们逼到这个份上吧?” 提到那一晚的事情,夏凡才猛地想起当时除开上官彩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魏无双和王任之……他们俩没事吧?” 公主露出一丝笑意,“我走之后,魏公子依旧守在原地,直到早上我遣人通知他才返回金霞。没想到一介商贾之后也能做到这地步,这天下之人果然很有趣。” “而那位王家二公子,则没有将消息带给州牧府,这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我目前尚不得而知。” “是这样么……”夏凡一时有些感慨,调整了下思绪后才将当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宁婉君头一回露出了严肃的神情,“竟然还有这种事。” “你没从胡怀仁口中问出什么吗?”夏凡不免有些意外——从胡知县的表现来看,对方并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他死了。”公主说道。 “什么——死了?” “嗯,死在金霞城府衙的地牢中。” “什么时候死的?” “当天早上。” 这也……太快了,夏凡暗道,要知道在传讯手段匮乏的时代,信息流通速度基本等同于押送速度。人刚到,灭口之事就已经筹备好了? “公主殿下——”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瞪着对方质问道,“莫非你连地方官府都没有握在手中?” 宁婉君不自觉的偏开视线,“……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先别说册封公文还未到,就算到了,州牧府、金霞城府衙里的那些官员也不可能立刻就忠心于我吧?” “那你说的任我施为——” “当然是阶段性的。我的手能伸到哪里,你就能获得哪种程度的施展自由。先别反悔——”大概是怕他当场说不干了,宁婉君连忙补充道,“这份报酬可没有规定上限,若是某一天我能将申州纳入囊中,你也可以将自己的想法推行至整个申州地界。当然,这只是例子,举例!明白吗?” 果然有野心……夏凡默默翻了个白眼。 “总之你有一条路要闯,我也是如此。不过可以预计的是,我会比你快上许多。广平公主这个封号,可不是个摆设。”宁婉君显得信心十足。 “希望如此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回正事,你对知县府邸的那名女子有什么想法?我看到她胸口有一朵花卉的印记,而那印记似乎也在金霞城出现过。” “我对金霞城的了解不比你多,但你说的那种奇怪的术法,我倒略有耳闻。”宁婉君沉吟道,“相传东海之外,有一小国,名为邪马,擅长培养死士,其术的特点就是用手势来替代符箓,施展时多为二重术。不过……枢密府对其评价并不高,认为其过分专精于技,且手势难以表达更复杂的术法,开拓前景有限。” “为何是相传?”夏凡注意到了疑点,“难道最近上元都没此国的消息吗?” “何止最近,这些基本都是永国时期的记载。永国覆灭后,邪祟曾祸乱过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周边许多地区的外事都已中断。”宁婉君解释道,“当然,这只是启国的情况,至于其他五国有没有重新建立联系,我并不清楚。再说了,圣上并不待见这些外来者,上元城有几家外使常驻就已经弄得鸡飞狗跳了。” “东海就在申州之外,怎么可能毫无讯息?难道两边没有商船——”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这个疑问在他刚到金霞的那一天似乎也提起过,“因为海上有邪祟作乱?” “就是这样。”宁婉君点点头,“一百多年前,金霞城是六国联军与永国厮杀的战场,也是一处绝地。当时这一战是怎么打的,一直是枢密府禁止查阅的机密。但结果就成了如今的样子,海面上已看不到船只往来了。” 夏凡不禁联想到了青山镇。 只是青山镇在山林间,人们花点功夫总能到达,而变幻莫测的大海则是另一个概念,这恐怕也是邪祟难以尽除的原因。 “不过要是那名女子真来自海对岸,岂不是说——” “他们找到了新的渡海方法。”宁婉君眯起眼睛道,“这才是需要查清楚的问题。此事到底是一场偶然,还是确有其事。如果是后者,这金霞城只怕就很热闹了。” “怎么查,你连府衙都控制不了。” “呃……”宁婉君有些卡壳,过了一阵才接道,“这个就交给你了,你去想办法。” “啥?” “你马上便要升任令部从事,而对方又是感气之人,交由枢密府处理再合适不过。” 说得他好像就有一大票人手可供驱使一样。 “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侍女咳嗽两声。 “是吗?那这次就先聊到这儿。”宁婉君站起身道,“你继续在此休息吧,伤未好之前,就不要出门了。” “你有什么事吗?” “金霞城王家的家主王义安想要登门求见。”她微微一笑道,“这可是当地最显赫的望族,我没理由拒绝。”走到门口时公主又补充了一句,“话说回来王家的消息还真灵通啊,我不过是在高山县露了下身份,他隔日就能跑到山庄来送上拜帖,看来我想接管金霞,以后少不了和他交道。” 说完她推门走出了卧房。 “山庄?” 夏凡望向黎。 后者抖抖耳朵,“一片很大的房屋,在金霞城之外。” 也就是说——这里还真是对方的寝宫? …… “殿下,您做得太过头了!”一出大门,侍女便忍不住劝说道,“夏凡就算再符合您的要求,也不过是一个刚入门的方士,您寄予的希望越大,到最后失望也会越大。别说金霞枢密府了,就连令部从事这位子,他都不一定坐得稳。” 说出这些话时,她已经做好了被揍的准备。 “秋月,你其他地方都好,就是话太多了。”宁婉君揉了揉额头,“我一开始确实没这么多打算,毕竟拿下一地枢密府是个长期的过程。但那个人不同,他并非一般人。” 秋月眨了眨眼,今天连最基本的“后脑勺敲击”都没,仅仅是口头责怪两句,公主现在的心情莫非很不错? 不对,不错才糟糕,她宁愿自己被公主揍上一顿,也不想她错付于人。 云公子,您的公主快要走上歧路啦! “哪里不一般了?婢子看就是个很普通的方士嘛!” “我问你,他是什么来头?” “流民出身,居无定所,还有一个叫赵大海的师父。”这些调查结果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像这样的人,能做到在公主面前侃侃而谈吗?” “这——”秋月一时怔住。 “他可不像你,从小就在伺候我。”宁婉君感慨道,“即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我在他眼中也看不到畏惧,甚至一切自然到和以前毫无区别。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她不解的问。 公主笑而不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他说世道不应当如此,我倒想看看,他眼中理想的世道究竟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第七十九章 唯一的依靠 会客大堂外,王义安终于等到了觐见的许可。 他跟随侍卫走进大堂,接着拜倒在主位上的年轻女子面前。 “草民王义安,拜见广平公主殿下!” “起来吧。” “谢殿下!” 王义安缓缓站起身,这时他才有机会打量公主的真容。 而对方确实如自己打听到的那样,仅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尽管她故作威严,言辞举止也有模有样,但仍无法弥补年龄上的欠缺。 不过他并不会因此就小看对方,自己的大儿子王庆之,也是在这个年龄崭露头角的。 “我听闻殿下在高山县遇险,心里真是万分担忧,如今看到您安然无恙,实乃松了一口气。”王义安用最坦诚的语气说道,“还请您原谅我的冒昧,等不急在公文到达前就赶来拜见。” “无妨,我不也赶在公文之前就到了金霞城么?甚至还体验了几天方士生活。”对方笑吟吟回道。 一提起这个,王义安就气不打一出来——可以说收到胡知县的信件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打断王任之的双腿。干什么不好,偏偏去查高山县的邪祟源头,还想把它捅到州牧府那里去,简直荒唐至极! 那能是他能去碰的东西么! 之后再收到公主假扮成方士、于高山县现身的消息,王义安就知道自己二儿子的“妄想”已宣告破灭。跟了公主十来天时间,却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身份,加上时不时提到的洛家姑娘,王任之的放浪做派只怕全被公主看在了眼里。对方隐藏身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玩一出暗中观察的戏码,这种小游戏最讲究的就是第一感觉,而次子的表现可想而知。 自己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却只会令自己失望! 王义安甚至有些怀疑,从小对他听之任之,从来不让他接触家族事务,想要让他远离盐业下的明争暗斗,是不是一个错误。 尽管心中思绪万千,王义安的脸上依旧诚意满满,“体验归体验,还请公主殿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啊!您的驾临是金霞城万民之福,大家都盼着这天早日到来,可不能出丝毫差错!” “嗯,我知道了。” “殿下远到而来,我等未能出城迎接已是失礼。因此拜见之前,王家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给殿下赔罪,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王义安拍拍手,一名仆人弯着腰小步走入堂内,将怀里的三卷红纸依次摆放在主座下方。 他亲手展开纸卷。 第一卷,写着整版的人名。 第二卷,写着各色绫罗绸缎。 第三卷,则写着金银珠宝。 不管公主在宫中过的是什么生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名出身于帝王家的姑娘,突然告别了舒适安逸的宫墙,来到这陌生的城市,最缺的是什么? 无非是人、物和财。 而这些王家都能为其补足。 在金霞城,王家就是公主所能找到的最大靠山。 “此份薄礼,希望您能够喜欢。”王义安躬身行礼,“等到册封公文正式达到,王家还有一份大礼送上。” “你有心了。” 这回答未免有些太过随意,让王义安不禁愣了愣。 他抬起头,发现对方眼中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她没意识到,这是王家在向她示好吗? 但就算如此,送上门的见面礼也是实实在在能够缓解公主当前境遇的东西——从京畿得到的消息可知,公主的出行物和人员都极为有限,面对此礼不应该反映这么小才对。 “另外,若殿下还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在此一并告知。只要是王家有能力办到的,必定竭力满足。” “哦?”公主的眼眸里总算多了些神色,“如果我要盐场,你也给我吗?” 王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 “这盐城的盐,是王家在经营吧?所以说,把盐场献给我,算力所能及之事吗?” “这……您说笑了,”他尴尬的笑道,“王家负责金霞城的盐业已有好几十年,骤然换人只怕会难以运转。王家的损失是小,完不成既定产量,交不上足够税钱,那才是大事啊!朝廷交付下来的使命,王家自不敢违,所以此事非不愿也,而是不能也。” “确实,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公主挥挥手,“你就算献给我,我也没那么多人手去熬盐。” “殿下说得是。” “对了,我记得你家有一名方士,名为王任之,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义安精神一振,“犬子此前因为深夜疾行,不慎摔伤,目前正在家中休养。” “摔伤么……”公主沉默了片刻,“希望他能早点好起来,重返枢密府。” “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毕竟当过好几天同僚嘛。”她打了个哈欠,“我有些乏了,若没有别的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王义安不由得一呆,这便结束了? 不过他发现自己送完礼后确实再无其他话好说,只得躬身行礼道,“那么草民告退。” …… 确认人走之后,宁婉君才撑手伸了个懒腰。 “我果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殿下何出此言?”秋月立刻凑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婢子觉得您刚才气势非常足,完全压住了对方。” “但那些客套说辞让我心烦,以至于道出了儿戏之言。” “您是指……要盐场那儿?” “不错,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借王家之力,又何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试探?”宁婉君摇摇头,将此段杂念抛之脑后。相比和这些人打交道,跟夏凡聊天要轻松多了,“我要再去一趟寝宫。” “是,哪间卧房?婢子立刻安排人打理。” “之前那间。” “我明白——诶,殿下,您莫非又要去找那个方士?” “既然第一个目标已经实现,自然要多商量下后面的计划。”宁婉君指着侍女道,“而这次你就不用再跟进去了,守在门口就好。” “殿下——不要啊!” …… 回到马车上,王义安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般这种上门拜见,为了熟路感情,对方邀请吃个晚餐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虽然没有官身,可一般的地方官根本没法和他相比,就算是州牧来了,私下里也是平等相交。 公主的反应是否过于平淡了? 但细想的话又找不出任何问题来——毕竟邀请共宴这种事情,纯看对方的心情。她说乏了,自然也无可指责。 王义安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的正是三公主的生平。 为了弄到这些消息,他花去的钱银何止万两,可以说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足够寻常人家人过一辈子的了。 三公主宁婉君,是圣上所有子嗣中,唯一一个非世家女子所生,且母亲早亡,她在宫中并不受宠。甚至有线索提到,她不止不受宠,还经常受到多方排挤,封地是偏远的金霞城亦可从侧面证明这一点。 若把自己和公主换位一下,能得到封地中最大豪门的鼎力支持,无疑已是最好的结果。 除开这个之外,她还能得到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得到什么? 王义安想不出答案。 哪怕她贵为公主,也不可能再返回繁华的京畿。 像其他册封异地的公主、世子那样,在封地无忧无虑的过完余生,不正是唯一的选择么?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王义安心想,毕竟殿下刚初来乍到。 就算她现在还未从新鲜感中脱离出来,将来也总有一天会明白。 王家才是她可信赖的依靠。 第八十章 最后希望 两天后,随着册封公文的达到,广平公主正式宣告入城——这件大事在烟雾缭绕的盐城中搅起了一阵波澜,街头巷尾悬挂的红色绸缎也为城内一成不变的灰褐色调增添了一丝改变。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主要话题无非是公主的相貌,以及公主会选择谁作为乘龙快婿。 当然,这份热闹并未持续多久便消散下去。 因为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她不会和城中百姓有任何交集,也不会为生活带来丝毫变化。 金霞北边郊外的凤阳山庄原本是皇帝巡视申州时的行宫,现在则成了公主的住处。 大多数人一辈子也难以踏足那里一步。 而公主的对象更不会在普通人中挑选。 盐城能排得上号的适龄公子就那么几个,无论选谁都和下层民众关系不大。 没有议论的基础,话题自然也就失去了传播的活力。 就在金霞人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结时,三天后的另一个惊天消息令全城都轰动起来。 高山县胡知县谋杀无辜,其恶行招来邪祟,幸得公主出面才使危害不至进一步扩大。其中一位名叫夏凡的方士不止斩灭邪祟一只,还在关键时候护住公主,当为首功,连升三级,成为了枢密府晋升最快的方士之一。 同时由于令部的失职,元从事被调离申州,由夏凡接任其职。 另外参与此案件的魏无双、洛悠儿和王任之也各升一级,官至七品。 和公主降临一事不同,无论是知县犯案还是邪祟袭人,都是百姓身边发生的事情。消息一到,瞬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起匪夷所思的案件,夏凡也成了焦点之一。 毕竟在民众眼中,这些穿着黑袍的方士就很少干过什么好事,一旦出现便意味着不详,不是破财就是遇灾,没想到他们有时候也会干些实事。 枢密府的口碑一时间提升了不少。 甚至还有人挖出了夏凡自掏腰包救济高山县贫困县民的消息。 这使得他声望骤涨,可谓一夜之间从默默无名变得满城皆知。 连带来的副作用便是,上门说亲的媒婆多到都快把枢密府住宅区的门堵住了。 这还是魏无双来探望时告诉他的消息。 “我觉得你和师妹还是先别回去了,现在你可是全城待嫁女子心目中的前三之选,若不想太早婚配的话,可别祸害了人家。” 看来同乡在这点上仍耿耿于怀。 “不是首选?” “在你之上还有王家大公子和周才子呢。” “那你呢,有人说亲吗?” 魏无双露出了窃喜的神情,“夏兄,这是秘密。” 看来同乡情谊在姑娘面前不堪一击。 夏凡也曾问过宁婉君,既然枢密府对类似事件视而不见,为何又愿意授予奖励,而不是彻底打压反对者,而对方的回答是枢密府内并非只有一种声音。 “不要说地方和地方之间的枢密府差距颇大,就连京畿府内,对邪祟也有许多看法。别说你我了,就连三品镇守,也不一定弄得清上面的意图。” “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落差吧。”宁婉君说得很直白,“永国覆灭后的二十多年里,枢密府几乎是顶着近三成的伤亡才将各地泛滥的邪祟控制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并且那时候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不乏功绩和一步登天的机会,不像现在,一些地方枢密府已无太多升迁的途径,上面的控制力也会随之下降,这过程中自然会产生分歧。” 所以上元的表现才会如此矛盾,他如今已经清楚,这是一个正在老化的官僚机构,不是指人员更替上,而是在思想上。 另外所谓的奖励,实质也是掩盖邪祟本源的交换物——枢密府并不希望人们发现邪祟可以人为制造。 但夏凡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自然形成的邪祟。 高山县的石窟已被秘密封禁,然而邪祟的特性就决定了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设施也能实现相似的效果。 所谓有因必有果,鬼也好,魔也罢,都离不开人类的行径与活动。 想要让邪祟禁绝,已不是一招术法或一柄木剑所能实现的事。 …… “五月大人,这是今天的口粮。”山晖蹲下身,将一块干面饼递到公主面前。 “谢谢你。”五月遥接过面饼,随后举起手,放在山晖的长耳朵上揉了揉。后者随即闭上眼睛,左右摇晃起尾巴来。 虽然五月遥无法理解「揉耳朵」和「感到舒服」之间的联系,但既然对方喜欢,她还是会尽可能的满足他。 毕竟躲在这狭窄阴暗的库房里,每一份慰藉都难能可贵。 “这就是你给公主找来的食物?”守在五月身旁的青面鬼薙青皱眉道,“就算当前局面再艰苦,巫女大人也不能吃这样寒酸的东西啊!” “说得简单,要不你去找找看?”山晖白了薙青一眼,“除非把你头顶那根碍事的角给锯掉,不然别说带吃的回来,估计连命都要丢外面了。” “蠢狗,我斩你只需要一刀。”薙青冷声道。 “前提是你能追得上,”山晖耻笑了声,“以你的速度,下辈子再说吧。” “你们不要吵了。”五月遥制止了两人争执,“为了抵达这里,吾辈已经牺牲了许多人——而在家乡,还有更多的人命在旦夕。比起他们所受到的苦难,我吃得再差又何妨?” 说完她将面饼一点点放入嘴中,饼子很干,吃起来有点像锯末,同时还有股馊馊的异味。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吐出来一点。这是山晖冒着生命危险寻得的食物,她不能浪费。 吃完后,五月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诸侯起兵叛乱,国内硝烟四起,为了重新联系上东土之国,他们曾派出过多艘船只,但最终都杳无音信。 无奈之下,她只得亲自登船跨越重洋,不料遇上妖邪,船只在靠岸前被毁,幸存者仅有十人。 原以为总算抵达对岸时,没料到这边已成了一片陌生之地。 原先的王朝不复存在,而他们所在的启国领地也变得凶险万分,不止已有诸侯国的敌人在活动,而且妖会直接遭到枢密府的围捕。他们先后联系过州牧府和京畿府,可送出去的外交文书总是石沉大海,换来的反倒是敌人的暗杀。 两个多月下来,他们不仅耗尽了所有盘缠,还有六人陆续死去。 五月遥也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东躲西藏导致众人神经高度紧绷,再加上缺衣少食的境遇,再拖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给于他们一丝希望的,是该国三公主驾临此地的消息。 如果是启国真正的上位者,或许会记得两边曾经有过往来。 第八十一章 最后希望(下) “公主所在的山庄,我在外面环视过。”山晖面露难色,“守备的人不多,但各个进退有度,应该都是精锐。而且里面很可能还有方士驻守,潜入进去的风险恐怕……很高。” “如果您意已决,我来为您开道。”薙青沉声道。 “你不会想打进去吧,只要动手,他们就更没有相信我们的理由了。” “我当然不会出手。如果他们攻击,我就让他们砍个痛快。如此一来,他们就会相信公主的诚意了。” “你疯了吧,就算鬼的恢复能力超强,也不可能强过钢刀和长枪。你会死的!” “为巫女大人而死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山晖瞪了她半晌,最后才甩尾道,“与其靠你去送死,不如让我变身后冲进去,只要跑起来,就没人能追得上我。” “你那能力最多在开阔地上跑跑,想冲进山庄?他们只会意外发现一头被撞死的妖犬。” “那也好过你死在大门口。” 五月遥有些难过的闭上了眼睛,他们都在争着做最危险的事,就和追随她来的那些人一样。她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但也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么无力。 若不是她担任着使者之责,这开道之事应该由她来做才是。 “就定在今晚吧。”沉默良久后,五月遥做出决定道,“大家一起前往山庄。”只有晚上行动,薙青才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而等得越久,变数也越多,公主如今初来乍到,应该还未和敌人接触过,若等到她也被他们拉拢,那就万事休矣。 “可薙红还没回来。”山晖提醒道。 “她已经出去三天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五月遥摇摇头,“由我来给薙红留言吧,若她还能回到这里的话。” “留言?” “嗯,如果吾不在了,就让她一个人在这边好好活下去。”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以她的机灵程度,隐藏自己应该不会太难。” “五月大人……”山晖咬了咬嘴唇,她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打算再回来了。 “请等下。”薙青忽然望向库房门口位置。 “有敌人?”山晖拔出短刀,将五月挡在身后。 “不,是薙红……我感应到她了。” “啧。”他松了口气,收刀入鞘,“双胞胎的感应能力么,还真好用啊。” 半刻钟之后,库房门被推开,一个小巧的身影悄声溜了进来。 来者差不多只有半人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活脱脱的女童模样。只有脱下头缠后,才能看出她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小姑娘的额头处长着两只红色的尖角,但长度要比薙青短许多。 “喂,你怎么才回来!”山晖双手插腰道,“打听个消息也用不了好几天吧?” “走开,蠢狗,我花费这么长时间自然有我的道理。”薙红压根没打算理对方,径直走到公主面前,“五月大人,刚才妹妹已经将您的决定告诉我了,不过我认为您有更好的选择。” “你莫非有新消息?”五月遥期待的问。 “是!最近城里都在传一件事情,枢密府中换了一位大人物,此人因为救下启国公主,从而得到提拔,并且负伤后还被公主送入山庄休养,两人的关系可见并不一般。” “阿姐,难不成你想让我们联系他?” “见他比见公主要容易得多。”薙红点点头,“方士通常不会配备侍卫,平日里大多也是独来独往。等他从山庄出来,我们就可以伺机动手。” “我不觉得找一个枢密府的官员会是好的选择。”山晖表示异议,“别忘了他们对待妖怪的态度,和东升国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觉得这是在自投罗网!”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提这个建议了。”薙红白了对方一眼,“我之所以花费三天,是因为去了周边的一个县城。” 随后她将自己打听到的传闻完整讲述了一遍。 “有人称当晚知县府邸的动静闹得非常大,又是啸叫又是轰鸣,而修法者在对付普通人时根本不用大费周章。考虑到敌国的人已经有所渗入,所以我特意去现场寻找了一番。” 说着薙红将一块破碎的短匕呈到公主面前。 五月遥拿起它打量了一会,“这是幕忍的武器!也就是说,他和那边的人交过手了?” “没错,这至少证明此人和他们并非一路人。” “但也不能证明他愿意和我们当一路人。”薙青认真道。 “的确,”薙红没有否认,“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应该让他来主动找我们。” 留下尾巴,暴露行踪的风险固然很大,可比起亲自上门仍要小上许多,这个道理三人都明白。 “所以……还要再等下去么。”五月遥低声道。 她依次扫过众人的脸。 妖的食量同样旺盛,为了把有限的食物拿来供给她吃,薙青和山晖面色都有着可见的憔悴。薙红是状态最好的一个,不过比起出海前的样子,小姑娘额头上的双角已有些黯淡无光。 至于穿的更不用说了,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人的外衣都在落水时抛弃,之后又一路颠沛,剩下的单衣早已变得破烂不堪。加上海边湿气大,躲藏的地方又阴冷潮湿,晚上大家不得不靠在一起,才能抵御寒意。 她担心情况万一恶化,大家可能再也没有行动的机会。 “巫女大人,如果说之前的等待是被逼无奈,而现在的等待则是为成功添加筹码。”薙红跪地道,“等他走出山庄前,我们同样需要时间来准备,还请您再坚持几天。” 五月遥忍住发热带来的不适与晕眩,缓缓从内衬中摸出一张发黄的皮纸,小心翼翼的摊开在面前——尽管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它依旧被保存得很好,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那正是百年之前,两边签下盟约的证明。 “我知道了。”她微微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第八十二章 家族的安排 启国,上元城。 洛轻轻虽然不是第一次踏足此地,但每一次来都会有新的感受。相比幽州的一成不变,京畿可谓蒸蒸日上,尽显繁华。 例如上一次来时,城门口还是一片泥巴路,如今都已换成整齐的灰石砖,并且蔓延出去老远,马车走在上面平稳又轻快。 不止如此,行商走贩也多了许多,他们为了省下入城费,直接在石板路两旁摆起了摊铺,各地特产奇货应有尽有,叫卖声络绎不绝。 而进入城内后,往来者更多,甚至偶尔能瞧见几个发色和皮肤都不同的外邦人。 “……原来上元竟如此繁华。”洛棠忍不住探出车窗,四处张望,眼中满是新奇。连一向稳重的她都如此,更别提年龄更小一些的师妹们了。 “以后你还有许多时间来欣赏呢。”洛轻轻笑道。 “大师姐,我们以后都不回幽州了吗?”有人问。 “除非你失职,或犯下什么过错。” “呃……那还是不要了。” 她扬起嘴角,“放心吧,方士也不至于连个假期都没有。逢年过节总要回去看看家人的,只要你们能按时完成公务就行。” 这轮士考中,洛家取得了极为圆满的成绩,不止青山镇名列前三,其他考场也有好几个表现杰出者。等到任免令下来,才发现前往京畿的共有十五人,这已算是历届人数最多的一次。 虽然京畿也有地方枢密府府和总府之分,俗称外府和内府,但总归能来京畿,对于大部分新晋方士而言,这已经等于站在了顶点上。 “不知道洛悠儿她怎么样了。”看了好一会儿,洛棠才将头收回车内,“她的名次并不靠前,任免令却来得那么快,真是一件怪事。” 洛轻轻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平时明明嫌她吵闹,有时候恨不得缝上她的嘴,但当她真不在了的时候,又觉得有些空荡。“等悠儿安稳后,应该会给我们写信的。” “才不会,她只会写给你一个人。”洛棠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如果收到了,记得告诉我。” “一定。”洛轻轻应道。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道那家伙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了? 一想到这点,她就生出一股郁闷来,明明有机会来上元,他却生生浪费了这个极好的机会。 还有枢密府的检察官也是,为何能坐视这样的错误发生?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不是洛悠儿,不可能用信件来告知自己的消息。 大概这一别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了吧? …… 进入内城区后,洛轻轻下车和洛棠、洛长天等人挥手告别——选入外府的方士,得先去枢密府报道,而像她这样直升总府的,得先去拜见一个人。 那便是当今圣上的嫔妃,也是四皇子的生母,洛玉翡。 嫁给皇家的世族女子不少,但能生出子嗣的也就那么几个,更别提她生的还是个男孩。靠着四皇子,洛妃的地位水涨船高,在家族中已能和家主相提并论。但凡有资格进入内府的洛家子弟,都要先向她请安,相当于混个脸熟。 而同他一道的,正是大师兄洛风卿。 事实上自从经历青山镇煞夜之后,她就基本没怎么和师兄说过话了。毕竟那一夜他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即便后来洛风卿虽有几次主动找上来,想要缓和两人的关系,可她一想起煞夜之事,抵触的情绪便如鲠在喉。 另外还有一点也让她颇为介怀,那就是对方的名次并不突出,差不多落在了十名开外,最后却依旧获得了内府的任免令,让她不禁有些怀疑枢密府在招揽人才时的严肃性与公正性。 两人一路无话,在宫中仆人的带领下,从侧面穿过皇宫高墙,七拐八弯的进入了待客用的华阳殿。 尽管此殿离皇宫真正的核心区域还有一段路程,但其恢弘的轮廓,以及红黄双色为主的色调,已然将皇家的气势衬托出来。 令洛轻轻略感意外的是,会面并不是一同拜见,而是一个个入内。 洛风卿进入其中后,差不多花了两刻钟才出来。 “洛姑娘,请。”仆人压低身子,为其引路。 洛轻轻稍微整理了下衣袍群角,迈步走入殿内。 这间偏殿内部并不大,中间有梯级,一条红毯从上方一直铺到门口,而红毯尽头坐着的美貌女子,无疑便是洛玉翡。 洛轻轻上前两步,摊开长裙,按正式礼节跪拜在软垫上。 “洛家第十六代弟子洛轻轻,拜见洛妃娘娘。” “不必多礼,快起来说话。” 对方的声音剔透而亲切,仿佛她对此次会见已期待很久了一般。 “谢娘娘。” 洛轻轻缓缓站起,随后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对方竟离开座位,拖着长长的宫廷丝袍越阶而下,径直来到她的身前。 根据印象,洛嫔妃十八岁入宫,十九岁那年产下四皇子,如今应该已是三十过半。但她此时的容貌依旧年轻柔美,宛如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般,皮肤更是细致如绸。 “好,好……你真的很好。”她捧着洛轻轻的脸颊细细打量,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字。 后者一时有些发愣。 “呵呵,你不必拘谨。”洛玉翡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回座位旁,“我早就听闻,幽州洛家又出一名天才,不仅天赋过人,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您……过奖了。” “哪有,你不知道啊,枢密府各部最近来找过我好几次,想打听你的情况,这总不可能是虚言吧?”洛玉翡笑吟吟道,“不过我考量了下,这些都不是你最好的去处,所以一个字也没跟他们说。” “我觉得若能加入令部,护京畿周边无忧就挺不错的。”洛轻轻思索了下说道。 “哎,那是外府的活,哪能让你去做。不过就算是内府,也依旧有些屈才了。”洛玉翡停顿片刻,突然换了个话题,“不知你对我儿子怎么看?” “诶?”洛轻轻一顿,“我对四皇子殿下……并没有多少了解。” “他时年十六,只跟你相差一岁。平时总静不下来,又爱往宫外跑。别人我难以信任,不过若是有你看着的话,我也会放心许多。” “可这不是侍卫该做的事吗?” “侍卫当然有,但想要防止术法害人,还得靠方士。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感气能力,不如二皇子、三公主那般走运——”说到这里时,洛玉翡的语气多了一些阴沉之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初,“而你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都已经帮你跟内府说好了,”对方的话另洛轻轻心头一惊,“令部正好有这么个位子,皇室术法内卫,满两年可直升五品试锋,并且能自由出入宫廷,算是最好的职位,一般人求都求不到。你不仅能动用皇家储备的术法材料,学习最高深的方术,还能见到许多大人物,无疑最适合你这样的天才。” “请恕我多言,为何您不让大师兄来担任此职务?”她尝试推脱道。 “傻姑娘,你在说什么啊,”洛玉翡掩嘴笑了起来,“你大师兄可是男的,在管教人上哪有女孩子管用啊。你又生得这么漂亮,我儿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娘娘!”洛轻轻急道,“我不觉得自己会和殿下——” “哎,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为了你和洛家着想而已。”洛玉翡露出一副我懂的笑意,“反正也就两年时间,等你拿到这份功绩,升任试锋后,自然会有更多选择。这差事太过难得,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消外面那群女方士的想法,现在想撤回来已不大可能,你……总不会想要乱了枢密府的规矩吧?” . 第二卷完 第八十三章 任职首日 修养一周后,夏凡的伤势已好得七七八八——即使比不上妖,方士的恢复能力也远超过一般人,特别是难得空闲下来后,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引气上,变相加快了伤口愈合速度。 尽管现在触碰仍会感到些许刺痛,不过对行动已基本无碍了。 于是夏凡决定向公主辞行。 见到宁婉君时,她正在进行自己的修炼——并非是引气锻体,而是在沙地训练场中戳木靶。大量碗口粗的靶杆通过麻绳被悬挂在半空,看上去并不好受力,但其中一半已经被长枪敲碎,地上到处都是裂开的木片。她额头上亦是汗晶晶一片,发梢都贴成了盘丝状。 隔得近了,夏凡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汗味。 果然并非美少女都是香的——当汗水被织物层层包裹起来时,该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大概是她也意识到了这点,在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后,公主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呼……不再多休息几天吗?”宁婉君听完他的来意后说道,“你其实可以搬到这儿来常住,此庄离枢密府是有点远,但舒适程度可比枢密府的小破房要好多了。” “多谢公主关心,”夏凡装模作样的拱拱手,“不过那里毕竟离枢密府近,有什么突发事情也更好处理。” “看来你倒是对此事挺上心的。”公主微微扬起嘴角,“只是我必须提醒你,虽然你已经是令部从事了,但一开始必定会遇到许多困难,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也是我想早点回府的原因。” 要没有困难才怪呢——京畿总府或许不介意拿个知县来刷声望,但地方枢密府就不一样了。自己断的,可是他们的切身利益。 “如果你遇到了没法解决的问题,务必来跟我商量。”宁婉君将擦完汗的毛巾往侍女手中一丢,“别忘了我是你的倚仗,需要什么支持也尽管说——虽说我现在能做到的事还很有限,特别是明面上的。” ……倚仗么? 如果他连从事这个位子都坐不住,只怕公主立刻会另寻他人来扶持吧。 不过这说法至少听起来比不闻不问要好。 “那么我告辞了。”夏凡再次拱手道。 公主点点头,随后又叫住了他,“既然你不打算住进山庄,那么记得过个两三天至少来一次。不单是枢密府的问题,其他事情我偶尔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其他事情是指……” “政事、外务、情报,我所经手的事情都可以谈。” 为了我的看法?夏凡略有些疑惑,他在外人眼里应该只是个颇具术法天赋的散门而已,别说提出意见了,连听不听得懂都是个问题。 但考虑到他没能拒绝这份丰厚的“报酬”,实质已经登上了对方的船,多了解一下额外信息总不是坏事。 这年头信息的传递效率不仅缓慢,而且有着极大的分层,例如国策、战事这种东西,唯一的获取途径就是上层口述,民间普通阶层几乎不可能得到及时有效的讯息。 “我明白了。”他最后点头应道。 …… 回到金霞城,夏凡先把狐妖送回住所,接着去了枢密府。 没有交接手续,也没有人欢迎,偌大令部里竟空无一人。如果不是从接待官那里领到了新的方士袍,以及将铜章换成了玉章,他甚至会怀疑公主所说的嘉奖一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还是说,因为他负伤休养的关系,整个令部都跟着放假了? 夏凡只得重新来到前殿,找上了那名接待官。 半个多月前,对方还是自己的引导者,而现在两人的地位已有了天壤之别。 见到他折返回来,接待官连忙躬身问道,“从事大人,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之前令部一共有多少人?”夏凡开门见山道。 “呃……方士的话,有十六人,其中三位神判,一位从事。” “加上非方士呢?” “那就多了,差不多有四五十个。” “但现在令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夏凡提高了音量,“元从事被调走,张神判殉职,这也才两人,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人……”接待官犹豫了片刻,“自打您接任的消息抵达后,他们就陆续遣散了所有非方士成员,剩下的方士要么被暂调去了其他部,要么选择了告病,所以……令部里暂时不会有其他人了。” “调去其他部?谁开的口?” 接待官露出为难的神情,“那时候……您还没接过从事之职。” 他这么一说,夏凡便全明白了。因为交接不是当场进行的缘故,元从事完全可以把调动一事说成是之前的决定。当然,这种事一个人做不来,需要有人配合他才行。换而言之,其他从事都公然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他现在算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了。 “既然这些人连令部都不愿待了,我也能直接将他们革除吧?”夏凡沉声道。 “当然,令部的事您做主。不过您只能免除像神判官这样的职务,他们的方士身份由总府负责,只要不犯下明显错误,京畿府是不会剥夺这一官衔的。” “那么新的方士呢?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是第一批来着。” “回大人,事实上第二批新晋方士两天前已来府中报道了,一共有六人。但是……”接待官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你说。这又不是你的问题,我不会怪你。” “如果学部认为他们尚未完成基础教学,没有达到执行任务的标准,是可以不放给令部的。” 得,夏凡心里翻了个白眼,既然有这个规矩,那他肯定是要不到任何人了。 同理可以推导,财部也不会批准他申请的各种费用。至于录部……他们支不支持都没区别。 公主所谓的一开始会遇到许多困难还真没说错,或者说,实际情况还要更困难一些。 如果他只是公主在府中安插的代行人,事后慢慢拉拢、利诱,多费点功夫总能让其他三部放下这点不快,重新参合到一起。 但他要做的事是彻底消除邪祟,连根源一同拔除的那种。 两边的利益相差如此之大,也使得根本上不存在和解的可能。 金霞城枢密府,已经将他视作了障碍。 出了前殿,夏凡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魏无双和洛悠儿。 第八十四章 重组令部 “夏兄——!” 隔着老远魏无双便挥着胳膊喊了起来。 这是夏凡进入枢密府后,第一个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人。 “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听到了你的消息。”魏无双小跑过来道,“录部那边有人在议论,说看到新从事来了。” 夏凡点点头,随后望向洛悠儿,“抱歉,你受伤后一直没有去看望过你。” “如果你没受伤的话,那肯定是你的错。不过既然你也受了伤,那我们俩扯平了。”小姑娘公正的说道。 他苦笑了下,“最近枢密府的情况怎样?” “很不好。”同乡皱眉道,“最近有许多关于你的议论,而且内容都不大好……”他迟疑了下,最终没有道出那些不大好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和洛姑娘也收到了多次暗示和提醒,让我们不要再与你共事。” “而你们拒绝了。”夏凡缓声道。 这点他不用问也清楚——如果两人同意的话,此刻也不会上来和他搭话了。 洛悠儿脆生生道,“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我……也这么觉得,”魏无双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担心接下来夏兄要如何应对。现在你可是其他人的眼中刺了。” “不如我们去办公室里详谈?”夏凡扬起嘴角。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可能认输。 “办公室?” “嗯,令部大堂从今天起,就是我的办公室了。” …… 回到大堂,夏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红木桌推倒,拖到台阶下横放,以便三个人都能坐在桌旁。 他还暗想等以后有空了,这些阶梯迟早都要敲掉——如此好的一间大厅,为了故意做出俯视感,就浪费了这么多空间,简直脑袋有坑。 “夏兄,这桌子……恐怕很贵。”魏无双吸气道。 “无妨,我是从事,如今令部的事务都由我负责,何况是一张桌子。”夏凡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接着他取来笔墨,刷的摊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人”字。 “你问我如何应对,这就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嗯……有理。”洛悠儿装出沉思的模样,“若没有人的话,连打扫都得自己来。” “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夏凡笑道,“别忘了令部是干什么的——一旦周边有邪祟事件爆发,令部就得负责除祟。要是按兵不动,邪祟造成了大量伤亡,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失职。上面问起责来,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令部从事。” “单靠我们三个,恐怕很难顾得过来。”魏无双同意道。 “不错,越忙就越容易出错,加上对付邪祟本身就有风险,万一线索或情报再出现个失误或漏报,结果对于他们而言恐怕比失职更叫人满意。” 夏凡望着两人,“我不知道其他县城是否也存在相同的情况,但高山县事发至少能让他们收敛一阵。不过邪祟早晚会出现,不管是意外也好,人为也罢——在那之前,令部必须扩招出一支能够应付相关事件的队伍。” “可人从哪里来?枢密府的方士现在都认为你迟早要被赶出去,不太可能违背另外三部从事的意思。” “或许我们可以收买?”洛悠儿提议道,“在青山镇时,大师兄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如果收买有用的话,我倒还有些余钱。”魏无双快速盘算了下,“只是对方也能花更多的钱收买回去,除非王公子在这儿,不然我没多少把握能赢过从事……” “对了,王任之呢?”夏凡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按王家的说法,他因为邪祟一事受到了惊吓,需要长期休养。” 告病不出么?夏凡若有所思,这和他在公主那儿听到的消息有些出入——宁婉君和王义安会面时,后者似乎还挺希望次子能在公主前表现一番的。 莫非是因为自己接任令部从事的消息让他改变了主意? 不过王任之并不是此事的重点,他将这些想法统统抛开,重归正题道,“我确实需要钱,但不用你来出。另外,我也没打算从府中招人。” “不从府中,那从哪儿?”两人不解的问。 “我曾借过一笔风险投资。”夏凡微微一笑。 魏无双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些没能通过士考的考生?” “可是他们并不能算作方士吧?”洛悠儿也发现了关键问题。 “确实,淘汰者不会在总府挂名,所以我招的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 “临时……工?” “当然,也可以称作预备役。”夏凡点点头,“下一次士考在三年后,我可以提前让他们学习术法,熟悉枢密府事务,并且在这三年里,发足酬劳,并且能累积功勋。一旦通过士考,即可跳过新晋阶段,直接担任府内高级职务。” “这……可行吗?”魏无双喃喃道。 如果三年后他仍是令部从事,自然不可行。但三年后他是府丞的话,加上公主的支持,实现这些承诺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倒担心他们没有经过士考的检验,会不会容易出问题。”洛悠儿小声道。 应该说,他们没有通过黎的检验。夏凡默默摸了摸额头,“这是我们召集到感气之人的唯一途径。而且除祟难就难在收集信息,只要有人带领,外加做足准备工作,消灭邪祟本身并不是非要六品问道才行。”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对了,”夏凡望向洛悠儿,“你有你师姐的联络方式吗?” “师姐的名次肯定是去京畿啦,”洛悠儿一拍手道,“啊,我都忘了要给她写信来着!” “顺便帮我也捎带一封吧。” “你想让她来帮你?”小姑娘撇嘴道,“不可能的啦。” “不试试怎么知道。”夏凡叹气,“还有斐念、方先道也都去了京畿吧,我给他们一人写一封好了。” 既然主力部队实力欠缺,那么提高领队的水平无疑是一种解决思路。至于人家来不来,那是另一个问题——反正写封信也没啥代价。 另外夏凡还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师父,赵大海。 上架感言 今晚0点0分,也就是10月1号国庆节到来的同时,本书正式上架啦! 天道一文最初的想法源自于盛唐时期的万国来朝。 这个故事不仅仅是一个东方古代的故事,更是古代东方在世界中的故事。你会看到许多熟悉的国度,以及那些各具特色的妖魔。 把他们/她们召集到一起,似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所以就开写了。 发书至今,总算到了上架之时。今天2更之后,0点时还有4更,次日恢复6点双更。 激动人心的话自己写着都觉得肉麻,所以简单点,订阅打赏月票求一波,二目小小拜谢! 么么哒(づ ̄3 ̄)づ 《天道之下》上架感言 《天道之下》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八十五章 斩恶之剑 师父别的优点不多,但在谨慎方面绝对是一等一的,而且为人世故,用来带一群新入行的菜鸟绝对是优中之选。 只是他自在惯了,愿不愿来帮自己还不好说,单纯的写信恐怕难以劝动,恐怕得亲自上门一试才行。 夏凡按下这个念头,在人之下又写了一个人字。 “不瞒你们,我这次接任令部从事,是为了一个目的——我希望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永远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邪祟,应当被禁绝,也可以被禁绝!” 他掷地有声道。 魏无双和洛悠儿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夏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嗯,或许会用上许多年,不过没人开头的话,就永远见不到那一天。” 枢密府独立出六部后,确实极大强化了自身的资源与力量,使得永国覆灭后带来的邪祟灾厄没有毁灭整个人类居住地。但百年时间让它变成庞然巨物的同时,也让它变得不再纯粹。过多的利益纠葛,或许已使地方枢密府和京畿府之间拉开了距离。 他在意的是,这是启国的独有情况,还是另外五国也同样如此? “想要有效干预,就得插手地方事务——至少刑侦部分得由我们自己来做。一昧相信当地府衙的判断很容易被蒙在鼓里。”夏凡点了点第二个人字,“我们得组建一个案件刑侦队,和方士共同行动。” “原来如此。”魏无双豁然道,“你想得确实周到。” 洛悠儿眨眼,“这个应该比方士好招多了。” “没错。”夏凡露出笑容,“感气之人不好招,寻常的捕快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他报酬开得合适的话。 这年代可没什么专业的刑侦学院,捕快在官府里也是地位低下的岗位,所谓的老练捕快,都是靠案件喂出来的。他们同样没有编制,不会在吏部挂名,挖起墙角来特别方便。 夏凡脑中冒出的首个人选,正是他曾在凤华县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星。 虽然接触不多,但第一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头脑灵活、做事逻辑分明,能做到这两点在捕快队伍中已是难得的人物了。 既然要回一趟凤华县找师父,不如顺便去面见下这位捕头好了。 “不过……我有一个担心之处。”魏无双停顿了下,“那些邪祟的源头——你打算怎么处置?官府肯定不会接这种烫手山芋,甚至更进一步,像高山县这种情况,他们自己都和源头脱不开关系。” “邪祟是敌人,那么邪祟的源头自然也是敌人。”夏凡沉默片刻后凝声道,“既然对方是和邪祟相提并论的敌人,要如何做就很清楚了。” 对待朋友如春风般拂面,对待敌人——则应如寒风般无情。 “方士不应该只携带桃木剑、药引和符箓,他们需要再配备一把武器。” 两人没有接话,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夏凡的决心。 “——一把金铁武器,不用来注气斩魔,而用来斩杀恶人。新晋方士入门之后的第一堂,也应当清楚的告诉他们,方士与之为战的不仅仅是邪祟,亦是世间之恶。” …… 前往凤华县需要两天时间,骑马也得要一天,今天已经过去大半,夏凡打算明天一早再出发。 既然令部里空荡荡,他索性把下午的时间用在了带黎逛街上。 一个人闷在家中的感觉可想而知,出来走走既能了解下金霞城的民生,也可顺带看看有没有机会碰到花朵印记的线索。 给黎买了两串糖葫芦啃着,夏凡沿着街道走向码头区。 听魏无双的说法,那儿人流混杂,也是各个帮派的聚集地。如果一个人前往,千万不要走进胡同或无人的巷道里,否则极有可能被打劫。另外身上也不要带钱囊,以免遭到扒窃。 总之,就是一个正常居民很少会去的地方。 为了不引人注目,夏凡还特意换上了一套常服,素色的麻布衣裤正是普通人的装扮。黎也大抵如此,只是多了一顶斗笠而已。 他原以为码头区会空空荡荡,毕竟是个无法之地,但到了才发现,此处的人居然比市集还多。大量帆船堆积在栈桥周围,光着膀子的脚夫则源源不断的将货物搬上船只。而这些货物,正是白花花的食盐。 同样的,他也发现光是在远处打量,根本没法分辨这些脚夫属于哪个帮派——毕竟他们头顶没有名字,身上亦无象征派别的印记。 至于那天所见到的白花瓣,更是一点踪影都找不到。 “这儿的味道,很难闻。”黎忽然说道。 夏凡同意,“赤身的是多了点。” 季夏过后正是回热的初秋,顶着大太阳在码头奔波,汗流浃背是难免的事。加上几乎不换洗的腰带和裤子,随地大小便的习性,再被烧柴的烟味一熏,气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我说的不是汗,”黎摇摇头,“这里有血的腥味,还有尸体腐败的臭味。” “现在?新鲜的?” “不……应该是新旧都有。”她踩了踩脚下的砖石,“比如这里的地面就被血浸过。”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概她嗅到的,是帮派间砍杀时所留下的痕迹,只要没人清洗,浸润进石缝里的血肉味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那我们走吧,不看了。”夏凡掉头道。 反正再待下去也很难有收获,不如去集市给黎买件新衣服。 上头的奖赏不止有官职,还有一笔高达五百两的赏钱,以及从枢密府财部挑取两根雷击木的补偿。他的术法并不依赖雷击木,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去兑现,但钱已经实实在在握在手中了。他不止能还清所有欠债,还可以余下一大笔钱财来。 这钱对于一般农夫来说,恐怕要十几年才攒得出。听到邪祟出现的消息,张神判第一反应是期待,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枢密府的赏赐要比固定俸禄高太多了。 “当心!”黎忽然伸手拦住了夏凡。 然后他听到了嗖的一声轻向。 一把匕首斜着飞来,插进了两人身前的石板缝隙中。 黎正想追出去,却被夏凡叫住了,“等下,别一个人行动,可能有诈!” 狐妖顿时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这匕首应该不是冲着我们人来的,”夏凡望向暗器投来的方向——那边一群人正忙着卸货,一时间根本瞧不出究竟谁可疑。但这匕首路线偏低,速度也不快,即使黎不拦,最多也只能落到他的脚边。 “那是冲着什么来的?” 夏凡拾起匕首,稍稍检查了下,很快便发现它的木柄末端有一处凹槽,外面还连着一根线头。 他捏住线头一拉,一张薄薄的纸卷落入了手中。 “投掷匕首的人,为的应该就是这个。” 夏凡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句话。「想要知道高山县的真相,今晚子时,来海港码头。」 第八十六章 邪马巫女 “这就是……飞箭传讯?”黎好奇的播弄匕首道。 “严格的说,是飞匕。不过都没差啦。”夏凡将纸卷细细撕碎,扔进路旁的水沟中。流淌的污水很快将纸片变成了一团糊状。 “你要去吗?” “不去。” 狐妖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 “子时,海边,万一是个圈套,岂不是跑都没地方跑?还方便对方借夜幕杀人抛尸一条龙。如果对方真想谈点什么,未免也太没经验了。” 夏凡掏出一张用于制符的筹纸和一小截炭笔,就地写道,“今晚戌时,万福楼。”随后将其缠卷在匕首上。 一旁的黎不免好奇道,“万福楼?那不是金霞城最大的酒楼吗?” “没错,这才是碰头的首选。哪有面都不肯露的人,第一次就约去荒郊野岭的?我没有把地点选在枢密府门口,就已经在为对方考虑了。” 老实说,夏凡对这消息毫无兴趣那绝对是假话,投匕者不仅能知晓他的行踪,还直接指出高山县有问题,光这两点就足可见对方不是无的放矢,手头高概率有料。 但他没忘记,手里有料的可能是知情者,也有可能就是元凶本尊。拿线索钓鱼这种伎俩,可是某字母机构最擅长的事情。 他现在是枢密府三部从事的眼中钉,又被外界视作三公主的亲近者,凡事多想一层总没错。 万福楼位于金霞城最热闹的路段,七点可以说座无虚席,而且许多当地士绅豪商也常在那儿吃饭会客,即使是枢密府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 夏凡沿街找到一颗有孔洞的柳树,将匕首硬生生推进了缝隙中。 “这样就行了?” “嗯,如果对方想传讯,最重要的事就是确保我们看到了信件,所以送信人应该一直在暗中盯梢我们才对。就算错过了一回,他们应该还会再找上来的。” “但大酒楼的席位费很贵吧,要是他们没钱进不来怎么办?”黎摊手道。 夏凡身子一顿……这还真是个刁钻的角度。 话说回来,能知晓高山县案件详情的,可能连这点钱都掏不起吗? 不过思索了下,他还是掏出一两银子,补塞了进去。 …… 傍晚时分,万福楼中灯火通明。 这座木制酒楼一共三层,首层是公共空间,二层变成了卡座,顶层则是包厢。而且中央还有挑高设计,在上层可以俯瞰下方人群,光是布置上就别具一格。 而万福楼主打的菜色,也多以海鲜鱼类为主,听说店家世代经营于此,建店已有五十多年,算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店。 夏凡就坐在二层中一处靠近挑空的隔断内,这儿视野开拓,能覆盖到一层的入口位置,一旦有意外情况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实属会见陌生人的上佳选择。 当然,等待的过程中,他不忘点上一桌菜肴慢慢享用。像清蒸鲍鱼、焖海参这样的菜,只要食材够新鲜,在调味料欠缺的情况下也能做得足够鲜美。至少黎就吃得很开心,为了方便夹菜,她将斗笠换成了头巾,吃起鲍鱼基本是一口一个。 “肿么……你不吃么?”黎一遍嚼着海鲜一边含糊的问道,“你们人类别的都很糟糕,唯独在这方面做得不错。” “先让你吃饱,待会才有力气盯梢对方。” “我又不是饭桶,哪吃得下这么多!”黎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手里的筷子一直没停下。 夏凡则乐在其中。 对他而言,基本只有蒸煮烤的烹饪手段,终究是少了点风味,高油高热的煎烤炸才是他喜爱的做法。因此比起自己吃,看黎吃东西反而更为有趣。 忽然,两个走进大堂的身影引起了夏凡的注意。 他们裹着破旧的外袍,一看就不像是吃得起酒家的人。在外面或许还不太起眼,但在火光濯濯的酒楼里,这身打扮就显得很突兀了。几乎是第一时间,小二便上前拦住了两人,大概在质疑他们是如何通过接待那一关的。 其中一人抬起头来,目光与夏凡撞了个正着。 他没有移开视线,而是死死盯着不放。 夏凡瞬间意识到,这人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无疑认识自己! “送信人来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打个响指,招来一旁的侍仆,“看到下面那两人了么?” “看到了,客官,您想把他们赶出去吗?” “不,那是我请的客人,去把他们领上来。” 侍仆顿时变了脸色,来这里用餐的人多少都有点来头,哪怕是一介商人,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将客人的客人赶走,对于店家来说绝对是大忌。他连忙躬身道,“请恕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这就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被带到了隔间中。 “坐吧。”夏凡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什么事我们边吃边谈。”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咕噜声。 等等,这两个家伙……难不成是空着肚子来的?夏凡一时有些愣了,嘴上说着高山县的真相,却连一顿晚饭都要算计,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大学时光,那时候无论谁说请客,大家都是要故意少吃的,就为了空出肚子好饱餐一顿。莫非他还是被钓了鱼,而对方的目的压根只是一顿晚饭? “还请从事大人见谅,情况……稍微有些特殊。”大概对方也意识到这过于古怪,神情有些尴尬的解释道。 “无妨。”夏凡索性放松下来,“我可以等你们先吃点东西再说。” 惨到这个地步,绝对不可能是邪祟事件的幕后元凶了。甚至这反向勾起了他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信息,又能落魄到饭都吃不饱的。 虽然两人都裹着脏兮兮的外袍,脸庞笼罩在兜帽之下,但他能看出来,两人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大。其中女子地位或许更高一些,因为男的无论说什么之前,都会下意识先看女的一眼。 如此看来,负责送信和盯梢的人,应该就是此人了。 “那身袍子……你不能脱掉吗?”夏凡故作不满道。 男子犹豫了下,“抱歉,我们暂时不能露出样貌,至少在这里不行。一旦被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暗杀者便会接踵而至。” “这可不是有诚意的表现。” “从事大人——”他刚说到一半,便被那名女子制止住了。 “他说得没错,如果连真容都不肯示人,又何谈信任与合作。”说完她一点点解开胸前的衣扣,褪下兜帽,将外袍掀开,露出了下面红白色衣袍。 “吾是邪马国的公主,第一百四十四代大巫女,五月遥。”女子轻声喘了口气,“吾携带百年盟约而来,想要面见贵国广平公主,能否请阁下为吾引荐?” 第八十七章 私盐 邪马国? 夏凡右手一抖,已经将袖口袋里的铜丝坠捏在指尖。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他的流光术立刻就能在身前拉出一道电弧构成的屏障。 “你就是高山县的幕后指使?” “指使?”五月遥微微一愣,连忙摇头道,“阁下恐怕有所误会,邪马和东升虽然同源,但所求所行之事并不相同。” 东升国又是什么地方?夏凡发现自己有些转不过来了,“你的意思是……你们那儿不止一个国家?” “东升乃是诸侯叛乱,自立为王的伪国,和邪马并不可一概而论!”那名男子忍不住插话道。 五月遥却没有附和,“哪个王国又不是从小到大、一步步演化而来的呢?传闻邪马在数百年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部族而已。” “五月大人!”对方急道。 “吾这么说,并不代表吾打算放弃反抗——东升国的行事作风凶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吾的子民沦为奴隶,凡有违逆者皆被屠杀,吾不会任由他们吞并邪马。”说到这里她微微低头道,“吾希望贵国能看在盟约的份上,对邪马施以援手,吾和国姬都会感激不尽。” 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夏凡琢磨了下,如果对方所言为真,那么显然在百年时间里,不止永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海对面也相差无几,以至于中断许久的联络一恢复,那边首先带来的就是求援信息。 他仔细打量了五月一番——从模样上看,她比宁婉君还要低龄一点,头发是少见的灰褐色,头顶没有带冠或是插上发髻,发丝向后收拢成细长的一束,并扎着一根蓝色发带,这打扮风格确实和启国有较大差异。 与常人最大的区别是,她并非黑眼黑瞳,而是底圈偏蓝色,宛如晴天时的海湾。 这种异族的外貌特征确实有一定的说服力。 只是沉寂这么久的海上交通,如今就悄无声息的恢复了?夏凡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无论是邪马还是东升,总少不了贸易需求吧?何况启国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豪商世家,要是多了一个能通航的贸易对象,他们不至于毫无反应才是。 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键在于,对方为何没有找上官府,而是想找他来引荐? 思索片刻后,夏凡决定先摸下对方底细再说,“我确实和广平公主有交集,不过也没有好到想见就能见的程度。你想见她的话,这个理由恐怕行不通。” “为何?” 他夹起一片鱼脍,沾点酱汁放入嘴中。“如你所见,永国已不复存在,所谓百年盟约,应该是前朝的事情。若你以外使身份而来,怎么说也应该向当地府衙发出正式文书,等待礼部回复才是。更何况援助异国,需动刀兵,这等大事,你不会觉得广平公主一人就能办到吧?” “吾试过,但始终没能得到回讯。吾想……或许是东升国已经渗入贵国府衙之中。”五月遥再次轻喘了一口气,“吾也知道派遣援助难以实现,因此只求贵国阻断对东升的私盐交易,好让邪马减轻些压力。” “你说什么?”夏凡大为惊讶,“卖盐?” “是,吾国处于大海之上,地势狭长,食盐资源极度匮乏,所以占据盐产地的一方天然具有优势。东升正是通过大量买入大陆之国的食盐,收买拉拢了其他诸侯,才能在战场上围剿追堵吾国武士,以数量胜之。” 夏凡脑海中如晴天霹雳闪过! 王家竟然在向外国私售食盐! 之前零碎的情报全被这一条线索拼凑在了一起。 既然他将如此重要的资源作为交易对象,那么能换来的东西恐怕不光是钱银而已。高山县知县身边有类似忍者的感气修士,应该和王家脱不开关系。如果黎目睹的那桩凶案也是王家指使,那么死在高山县后山石窟里的那些人从何而来,答案已隐隐呼之欲出。 作为金霞城的指定盐商,他确实有理由有能力去对付私下烧盐、卖盐者,对于这些已经宣判死刑的犯人,只要稍微在官府那边做点手脚,不难让他们换一种方式去死——毕竟没有人在意这些罪犯最后的命运。而石窟里的机关既能处理尸骸,还能取悦枢密府,无疑是一举两得之事。 可以说在这场邪祟案件中,申州官场、金霞盐商,以及金霞枢密府,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角色。 所有人都从中分到了一杯羹。 而因为邪祟枉死的平民百姓,则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夏凡深吸了口气。 联想起二十年前的朱知县,或许情况还要更糟。 “有没有能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 五月遥缓缓递过来一张陈旧的皮纸。 夏凡将它摊开,发现上面的字迹生涩扭曲——又是永国曾用过的古文字。 虽然一般人很难想到用这种文字来造伪,但从保险程度上考虑,只有将其翻译出来才算是可靠的证明。 “我可以为你安排会见。”夏凡抬起头,“不过得等到这份盟约验证之后。” “验证……什么?” “当然是上面的内容,你不会觉得随便谁都看得懂吧?” “怎么……会?”五月遥断断续续说道,“这不是你们方士……曾经所使用的密语吗?” 以前的方士还要多学一门文字?这个信息连洛轻轻都没提到过。夏凡不动声色道,“或许它跟修炼方术没什么关系,因此取消了吧。毕竟这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验证需要……多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喂,你还好吧?”夏凡注意到对方的脸色红润得有些不太对劲。 随着他这句问话,五月摇晃两下,身子朝一边歪去。 “五月大人,巫女大人!”旁边的男子慌张扶住她,一脸焦急的呼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夏凡皱起眉头。 “五月大人早些时期感染了风寒,一直没有痊愈,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对方身旁,探手摸去,发现对方额头如烧开了般滚烫。 “她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可我们在渡海时丢失了所有盘缠,而且——”男子犹豫了下,“而且你们对异形者,向来只会赶尽杀绝。” 异形者? 夏凡怔了怔,伸手挑开对方的兜帽。 一对短小的尖耳朵出现在他面前。 第八十八章 取而代之 “公主殿下,现在是晚上。”秋月提醒道。 “我知道。”宁婉君脚步不停。 “晚上不是一个见客的好时间。” “正因为不是好时间,所以他这时候来必有要紧之事。” “可您是广平公主,哪有说见就见的道理。就算是侍郎、尚书想见您,也会提前约定时间。” “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因为正事而找我。”宁婉君斜眼撇向侍女,“你到底是质疑我的判断,还是在针对夏凡这个人?” 秋月顿时缩了缩脑袋,“婢子不敢。” “那就给我闭嘴。” 宁婉君快步走下楼,穿过长长的亭廊和阶梯,总算赶到了庄园大门口。 之前她已经叮嘱过侍卫,若是夏凡来访,不用另行通知,直接带他进来即可。但没料到他的首次拜访不止自己一人,并且还带着另外三个形迹可疑的“怪人”。甚至按传话侍卫的说法,夏凡自己也希望公主能亲自来看一看。 当她见到侍卫口中的“怪人”时,忽然明白夏凡为何要这么说了。 因为那竟是三只妖怪。 如果加上之前的那只狐妖,一共就是四只了。 “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多妖怪?”宁婉君一把将夏凡拉到一边,瞪着眼问道,“一只也就罢了,我可以当做没看到,但现在又多三只,你不会是打算把我的山庄当作窝藏地点吧?” 说来也不可思议,妖这种东西不仅数量极其稀少,而且基本不会靠近有人烟的地方,他到底是怎么吸引到这么多妖怪的? 更别提这四妖里,有三个是女性。 再联想到洛悠儿说过的话,她望向夏凡的眼神都变了。 “情况有点复杂,”夏凡咳嗽两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述了一遍,“总之,对邪马国的人而言,妖并不会因为外形特殊而受到排斥,反而因为其能力特殊,被普遍视作大巫女的守护者。” “居然还有这样的习俗。”宁婉君眉头微蹙,叫来侍卫,“你去把谢大夫叫来,让他看看那名女子的情况。” “是,那其他人呢?” “也都放进来吧,把他们安置在偏殿,并派人看守住。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领命!” 安排完邪马来使后,宁婉君问夏凡道,“你觉得这些人可信?” “需要进一步查证,不过观其表现,可能性很大。毕竟一般人很难想到从这个角度去伪装。” “说得也是。如果海上的航线能打通,对金霞城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公主点点头,“这样——我立刻将那张皮纸加急送到京畿去,那里有能看懂这些文字的人。” “京畿枢密府?” “嗯,会研究这些东西的,也只有录部方士了。” “那确认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把他们引荐给朝廷礼部?” “你在开什么玩笑,”宁婉君背着双手,看向北方,“他们不是要续写盟约吗?我给他们就是。” “你?”夏凡不免有些好笑,“你只有一城之地,而且还没有握在手中呢!” “但解决私盐一事,不正是只有金霞城才能办到么?”宁婉君回过头来,眼睛灼灼道,“你干得很好,夏凡。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如果这件事能被我们所掌控,那么王家的把柄也会落在我们手中——而王义安的态度将影响整座城市,乃至州牧府。若能进一步查出这些官吏和外部势力有染,我就有机会一个个拔掉他们!” “等等……”夏凡打断道,“你想留下王义安?他可是邪祟事件的主因之一。” “我知道你的想法,”公主缓声道,“不过王家你动不了。” 他的神情沉了下来,“这可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这家伙竟敢如此对殿下说话?秋月心里震惊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君臣之礼为何物? 就在她忍不住要呵斥之际,三公主的一个冷冽眼神就将她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是我的问题,”宁婉君坦诚道,“当然这也是为你着想。” “怎么说?” “金霞不可一日无盐,哪怕天塌下来,盐也必须烧下去,任谁威胁到启国的产盐,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公主亦不例外。只要圣上一个旨意,我流放,你处斩,不存在第二种可能。所以王义安不能动。” “但是王家在私售食盐,并用它来勾结外部势力,这都不会触犯皇帝陛下的逆鳞?”夏凡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放到以往,确实是大忌。不然你以为在王家之前,是谁负责金霞盐业的?”宁婉君叹了口气,“不过最近情况特殊,蝗灾的影响令启国和丰国边境摩擦加剧,我在军中有内部消息,战事很可能会在秋收后爆发。这种时候,圣上不会考虑此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你别忘了,尽管王家在售卖私盐,但他上缴的盐是足额的。” 她顿了顿,“当然,现在可以容忍,不代表以后也能容忍,这事若是捅出去,王家必然岌岌可危,所以对我们来说反倒是最有利的把柄。至于异族势力,统统杀掉便是。如此一来,那位邪马国巫女的诉求也能得到满足。” “没有王家,这盐就产不出了么?” “组织、人手、流程、经验——这些全部握在王义安手中,断掉一个环节都大受影响,更何况是直接连根拔除?”公主摇摇头,“因此这事只能从长计议。” “如果我们自己能产盐呢?” 宁婉君愣住,“我们?” “烧盐需要大量人手,不止要看天气安排烧制,还得分人去砍柴烧炭,你当是掏出符箓放个术法就有的么……”秋月小声嘀咕道。 她不知道公主究竟看上了对方哪一点,如此离谱的话都说得出来。 但夏凡看上去不为所动,“没错,我们。用更少的人,产出更多的盐,从产量和价格上彻底压过王家,这样一来他还能屹立不倒吗?” 宁婉君眨了眨眼,随后咧嘴笑了起来,“那当然不,只要你能做到这点,便可立即取而代之!” —— 四章奉上。 顺便一提,起点的国庆双倍月票活动,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每1500币算两张月票,所以想打赏给角色的亲,可以选择在这个时段内打赏喔! 国庆节快乐! 第八十九章 秘闻 回到寝宫,秋月终于憋不住了。 “殿下,我有意见!” “哦?”宁婉君斜眼扫了她一眼,“说说看?” “夏凡这人明显有问题!先不说他对妖类毫无抵触,就连自己烧盐这种缺乏常识的话都能说得出来,根本就不像一个正常人!更别提他在您面前肆意妄为,不知礼数,您之前问我是在质疑您的判断,还是在针对夏凡这个人,我现在有答案了!” 公主饶有兴趣的坐靠在长椅上,“答案是?” 秋月鼓起腮帮子,似乎在聚集勇气,片刻后才大声道,“两者都是!” “我既在质疑您的判断,也觉得对方有问题,自从您近距离观察过他后,就给予了过多的看重。若非您也是感气者,我都怀疑您是不是中了什么引魂术!”她一口气说道。 “不正常?”宁婉君扬起嘴角,“不正常才对——他就该如此。” “婢子听不懂您在说什么,”秋月咬牙走到公主身前,噗通一声跪下道,“但婢子想知道您这么做的理由。” “若我不说呢?” “婢子始终难以安心!” 公主看了她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此前在战场上,你也为我挡下过致命袭击,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这关系到枢密府的一大机密,皇室知道了无可厚非,但你就不同了,说了反倒有可能会害了你。” “婢子不怕!” “也罢,”公主伸出脚,“其实我早就想说了。” “诶?”秋月一脸讶异,动作却没有丝毫迟滞,单手托住对方的脚底,熟练的按揉起来。 以前在军营时,这是公主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你知晓一个秘密,而这秘密对你又没有保守的必要,难道不是一种折磨吗?明明它是如此有趣,却无人能分享,实在是太可惜了。” “呃……”秋月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反悔的选择。 看着架势,公主似乎早就在等她问出来。 “你听说过——倾听者吗?”宁婉君舒适的闭上双眼,“一类不可思议的感气者,能听到不在世间流传的讯息。” “倾听者?”秋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您确定不是幻听?” 啪! 公主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又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幻听会让枢密府严防死守、如临大敌吗?” “呜,您说得是。” “这些讯息有些是术法,有些是秘闻,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价值千金,甚至能在世上引起掀然大波。正因为讯息源头蹊跷且无法理解,所以倾听者不似常人也十分正常。” “您的意思是,夏凡是倾听者?” “他曾说漏过嘴,如果自己没有见过另一些东西,也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公主轻笑道,“一般人只觉得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对于倾听者而言,这话就成了一个陈述性的事实。” “只凭一句话会不会太过草率了?”秋月仍有些怀疑,“殿下您之前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倾听者吧?” “当然,你当倾听者是地里长的大白菜吗?”宁婉君白了她一眼,“何况我在意的不是一个称号,而是他实际能带来的改变。比如说盐业的问题,既然他说要自己解决,我有什么好否决的?只因为自己做不到,也觉得别人无法做到吗?” “既然倾听者这么不可思议,枢密府为何要禁绝他们的消息?”秋月不解的问,“把他们召集起来,为枢密府效力不行么?” “因为传闻倾听者会导致亡国。”宁婉君轻描淡写道。 侍女倒吸了口凉气,“亡、亡国?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她咧嘴笑了起来,“对于我而言,那不是正正好吗?” 秋月缄默片刻,才艰难的开口道,“这……应该是谣传吧。” “确实,我也这么认为。”公主的回答让侍女大大松了一口气,“一个王国的兴衰,岂是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之所以这么说,我猜是因为圣上……不,应该是这天下六国,都不希望再看到另一个永国了。” 秋月一脸迷糊的模样。 见她如此,宁婉君耸耸肩,“算了,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她一字一句说道,“传闻永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便是倾听者。” 后者目瞪口呆。 “秘密既然已经听完,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宁婉君收回双脚,“去把纸笔备好,我要写封信去京畿。” …… “小姐,请问公主殿下有何吩咐?”被叫来侍卫客气的问道。 秋月虽然明面上是侍女,但跟在三公主身边的人都清楚,两人的关系并不一般,因此没人会真正把她当奴婢看待。 “这封信,殿下要求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畿枢密府,交给一名叫洛师启的录部官员。” 秋月将一份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纸袋交到他手中,“之后你就在京畿等待,一旦对方给出回复,你就立刻把消息带回来。” “明白,这事好办。”侍卫慎重的将纸袋装入自己的腰囊。 “另外,我还想让你帮我顺路送封信。” “哦?没问题。你想要送给谁?” 秋月拿出另一封信,“工部的云公子。” “云公子……没有更具体的名字了吗?”侍卫略有些意外道。 “你只要去工部转一圈,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云公子是谁。”提到云公子,秋月的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此人可是机造局的宝贝,连霸刑天都对其赞不绝口,称公子能顶一支军队。” 霸刑天他是知道的,启国有名的悍将,在战场上号称以一敌百,但百人离一整支军队仍相差悬殊。 能被镇守如此夸赞,侍卫不禁也对此人产生了好奇。 “如果殿下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出发了。”他将第二封信收好后道。 尽管此时天还未亮,但日夜兼程对于信使而言乃是再常见不过之事。 “去吧。” 秋月目送侍卫远去后,深深吐出口气。 虽然刚才从公主那儿听到了貌似了不得的消息,但毕竟只是殿下的猜测而已。 以她的阅历和才智,没法辨别殿下的猜测,但她知道有人可以。 光论智慧,云公子是她见过最耀眼的人物。 而且在公主未前往军队以前,两人曾有过一段融洽的相处时光。对方曾私底下提到过对公主的欣赏敬仰之情,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助她解决任何困难。 现在或许就是那个困难时刻,秋月暗想。 云公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啦。 第九十章 源自于人 夏凡带着黎走进偏殿,在外面守候的三妖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向他躬身行了一礼。 “你们的公主大人怎么样了?” “多谢您的救助,她刚服下药,现在已经睡着,看气色比之前好多了。”那名尖耳朵的男子抢先说道。 “药有效就好。大巫女也是感气者么?” “是,”对方一五一十回答道,“邪马国唯有巫女才能成为女王。” 居然是女王国么…… 虽然明知道这个世界不大一样,他仍会下意识将其同过去的常识进行比对。 “验证文书需要时间,不过我们可以先谈谈别的。”夏凡找了椅子坐下,目光依次扫过三人……不对,是三妖。“之前没来得及问,你们的名字叫什么?” “在下山晖。”男子回道。 “我叫薙红,”那名矮个子姑娘指向身边的高个子,“这位是我的妹妹,薙青。” 如果说山晖还能看出兽的特征,另两人则完全脱离了这个范畴。被称为薙青的高个女子身材矫健挺拔,灰绿色长发从两边滑下,露出光洁的额头。而在她的额头中央,矗立着一只青色的尖角。 而她的姐姐则如孩童一般,身高尚不到妹妹的腰间,模样也是稚嫩可爱,头顶尖角有两个,呈现出宝石一般的橙红色,长度比薙青的短上许多。 毫无疑问,没有一种动物长这个模样。 夏凡感到自己的求知之心又熊熊燃烧起来。 “你们的能力,能为我展示一下吗?” 三人对视一眼,其中山晖讶异道,“从事大人……您不厌恶妖怪?” “这莫非很奇怪?”夏凡挑了挑眉,“那位大巫女不也将你们选做了跨越重洋的侍卫么。” “抱歉,在下原以为您是因为五月殿下的缘故才……勉强接纳了我们。” “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人不太一样。”夏凡偏头望向黎,而后者回给他一个笑容,取下了头顶的缠布。 看到狐妖那长长的耳朵,众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在下误会您了。”山晖的神情仿佛柔和了许多,“在下只是觉得很意外,毕竟百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在下虽未亲身经历过,但听大巫女说,过去大陆之国尽管排斥妖物,却远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语气颇有些感叹,“而现在这边已完全容不下妖,简直与东升国的做法一样。还好府中有像您这样的人。” 他所谓的大陆之国,应该就是永国。 那时候的妖还可以在众人面前露面么? 既然巫女知晓此事,不如等到五月遥醒了之后再去问她。 “在下的能力是速跑,但只有在变身后才能发挥完全。”山晖说着开始变小,直至完全化作一条土黄色的狗,空荡荡的衣服则瘪了下去,在地上摆出一个人形。“快的时候宛如风驰电掣,所以也有人称在下为天狗。如果在野外遇到狼,我还能让它们听从号令。” 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天狗听起来挺威风一称号,怎么看上去就这么像柴犬呢。 “风驰电掣……究竟有多快,能稍微演示一下吗?” 山晖一下卡住,“呃,那得选一个空旷的地方才行,太狭窄的空间容易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会怎么样?” “会……撞在墙上昏迷过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都快听不见了。 夏凡惊了,居然还有这样的能力,如果再快点岂不是算自杀? 不过想想也合理,跑得快就已经难应对了,如果还赋予其抗击碰撞的体魄,那完全就是一颗能制导的炮弹,怕不是一个人都能把反叛诸侯杀得溃不成军。 “这就是犬类。”黎忽然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你还觉得,狐狸跟狗是同一类妖怪吗?” 那语气中隐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得意与优越。 “咳咳,”夏凡清了清喉咙,“那么等以后机会我再看好了。” 薙青和薙红都撇开了视线,似乎不忍在目睹同伴丢脸的模样。 山晖垂着尾巴爬进衣服里,重新变回了人形态。 “你们呢?”夏凡望向另外两人。 “我和姐姐的能力都是化身狂鬼,只是效果不太一样。”薙青回道,“狂鬼对于我来说能大幅增加力量,减少伤势带来的痛苦,而阿姐则可以把血液渡给另一个人,以提高对方的愈合速度。但这种力量对于被寒疫缠身的五月殿下没有多大效果。” 简明扼要的描述,夏凡心道,一个精于进攻,一个精于防御,两者刚好互补,倒不愧是一对姐妹。 那么问题来了,天性不可夺,她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妖,那么两人的母体原型又是什么? 还是说邪马国存在一支头顶长角的人种? 夏凡将疑问道出后,三人面面相觑。 “从事大人,您……真的不知道妖从何而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枢密府中并无相关记录。” 薙青犹豫了下才开口道,“妖——为人所生。” “什么!?” 惊呼出声的不是夏凡,而是黎,她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你说妖都是人生出来的?” “我们没有亲眼见过妖出生,不过家人是这么告诉我们的。”薙红接过话来,“就好比那些天生不健全的畸形儿一样,妖也是种异化,只不过表现形式大不相同而已,出现的几率亦是微乎其微。” 对了,夏凡忽然意识到,邪马并不像启国这么排斥妖,那也就意味着妖和人之间可能有后代存在至今,并被世人所知晓! “若妖选择和人在一起,他们所生的又是什么?”他尝试着问道。 “这个……还是挺少见的。”薙红摸了摸头顶的小角,“大家虽然愿意和妖一起生活,但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我们的模样……” “我见过。”山晖忽然插话道,“大概是五年前的事。居住在赤城山的一家农户曾迎娶过一只妖,他们生下的孩子十分正常——至少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你确定此事为真?可别在从事大人面前胡言。” “千真万确,我当时就在城中,还喝了他们的庆生酒。” 不仅没有生殖隔离,而且外形也不一定会遗传? 夏凡感到自己的生物常识被整个改写了。 黎的神情则有些恍惚,双眼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 当他看到对方时,才猛然意识到,这对于狐妖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人生下了她,然后将她抛弃在野外。 第九十一章 新的交易 …… 回去的路上,黎一直默默不语。 夏凡想要安慰她,却屡次欲言又止。 说这只是对方的一家之言,并没有任何实证?但这本质是在骗自己——老实说他已经相信了天狗等人的说法,毕竟双方能繁衍后代,后代还是普通的人类,就足以说明两者本质是同一类物种。 说她不一定是被遗弃的?这种敷衍的话,他觉得说了也没啥意义,如果不是被遗弃,她又怎么可能在竹林中被枢密府青剑捡到? 在冰冷的事实面前,任何宽慰都会显得苍白。 “……你干嘛老看我?”黎忽然瞅向他道。 “呃,我在想——” “想如何让我重振精神?”她嘴角带笑,“放心,我没那么脆弱。从师父离开后至今,我遇到的困难可比这多多了。你知道妖想活下来,最重要的本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学会忘记痛苦。”黎坦然道,“不然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夏凡轻出了一口气,“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哼,人类惯有的自大嘛,我早就习惯了。” “现在还分人和妖,未免太牵强了吧?” “当然要分,你觉得仅凭这一点,其他人就会把妖视作同类么?” 夏凡意外的挑眉,黎比他想要的还要冷静。 “确实不会。” “所以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痛恨生我之人。”黎背着双手快走两步,“换位想一下,如果我只是普通人,生出的却是一个浑身长毛还有尾巴的怪胎,估计也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吧。她没有把我当场溺死,而是扔进林间,我就已经该感激了。” 这也让夏凡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为何世间的妖如此稀少?如果一切真如天狗所说的那样,恐怕当一户人家发现自己生出来的后代是妖怪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秘密处置掉,以免流传出去惹来非议、排斥、甚至是灾厄。 能被扔进野外的,已经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不会想知道你的族亲是谁?” 黎摇了摇头,“他们把我丢进树林的那一刻,肯定不会希望妖还会回去再找他们,所以无论他们谁,和我都已经没了关系。” 说到这里她驻身回头,扬眉一笑道,“毕竟现在的情况,我已经很满意了。” 不知为何,夏凡忽然很想摸摸她的耳朵。 “走快些,别忘了今天晚上还有训练呢。”黎催促道。 他瞬间回到了现实里,“都这么晚了还要练?” “当然,这跟引气一样,本身就需要持之以恒。”狐妖理所当然道,“你现在已是令部从事,早上又不用去报道,晚些睡也没什么关系吧。” 夏凡只得无奈的应下,“那练科目一还是科目二?” “科目?嗯……还挺贴切的。”黎琢磨了会儿,“或者可以一起来。” “啥?” “你在对付那个叫青子的女人时,不就同时运用到了两种练习么?当然,论起坎术,她比我差远了,所以你得更加集中精神才行。” “……” 夏凡突然觉得,今晚只怕会过得相当漫长。 …… 王义安望着眼前摇曳的烛火一时有些出神。 他一生中做过无数交易,有赢有亏,但终究是赢多亏少。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从众多同行之间脱颖而出,从上一任掌管手中夺过了榷盐之权。 可以说,如今的王家就是这些交易积攒而成的硕果。 协商各方、明争暗斗,并从中牟利,几乎已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而现在,一桩新的交易摆在了他面前。 王义安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买卖能让他为难,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特别是当他渴求的东西离他如此之近时。 ——对于大部分交易来说,收获和风险都是相互并存的。 “老爷,二公子来了。”门外传来师爷的声音。 王义安中断思绪,理了理衣领,“带他进来。” “父亲……”比起平时的放浪模样,王任之此刻显得老实了许多。 想到最开始他还嚷嚷着要给州牧府报信,称高山县有大阴谋,王义安就感到额角突突直跳。平日里游手好闲、骄奢淫逸都随他便,邪祟这种事情想出风头不是找死么!任之、任之,想的就是他长大后能随心所欲、不被家族拘束住,没想到他反倒主动搅进这摊浑水里来。 王义安揉了揉额头,“明天一早,我会找人送你回老家。” 王任之神情一愣,“回老家?我以为您要放我回枢密府。等等爹,我是方士啊!” “八品官而已,”王义安冷声道,“就算你是朝廷天官,我也是你爹!此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再争。” “为什么?”他难以接受道,“广平公主还没到,您不是让我多和公主殿下接触吗?” 王义安甚至不想解释。 “行了,等你到老家后,自然会知道一切。”随后他朝吕师爷使了个眼色。 师爷点点头,“二公子,老爷已经交代完了,请你——” “我不走!”王任之吼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会在路上派人堵截我?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房中?为什么不让我回枢密府!?” 吕师爷已经将门外的家丁叫了进来。 “少爷,得罪了。” 三四个人一道,才将王任之制住并朝房外拖去。 “爹,高山县的事——不会和您有关吧?” 房门关上,声音被隔绝开来。 “老爷,二公子似乎有所察觉了。” “如果他被到关到今天还一无所知,那才真叫无可救药。”王义安叹气道。 “不过有必要把他送回老家吗?” “任之毕竟是方士,万一翻墙跑了怎么办。这种时候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一开始他还没有把次子送回老家的打算,公主那边反应虽淡,但未尝不能继续尝试。不过夏凡接任令部从事的消息让他察觉到极大的警兆——至少就他掌握的信息来看,对方获得功勋的理由压根站不住脚。但广平公主不仅没有否认,还大力宣传这一说法,这其中的蹊跷就很值得细想了。 无论如何,王任之都不能再去和那个叫夏凡的人有进一步的接触了。 特别是在他收到元从事送来的密信后。 对方在信中允诺,只要能除掉夏凡,金霞枢密府将扶持王家二公子以取代之。 之前无论是他对枢密府有所求,还是枢密府要求他做什么,都不会有明确的字据,更多的是一种暗藏的规则。枢密府永远高高在上,并不会将他这样的人当做真正的合作伙伴。 但现在,情况变得有些不同了。 元从事不可能再调回来,他想要的无疑是报复,而枢密府其余三部则希望一切能回到正轨,单从回报来看,这并非漫天下注,交易内容完全在合理范畴之内。 最大的风险是夏凡已是枢密府的五品官。 并且他要借助那种自己难以理解的力量。 缄默片刻后,王义安沉声说道,“让庆之通知东海帮,我有任务要交给他们。” 他做过无数次交易,其中有赢有亏。 但终究是赢占了多数。 何况王家还掌握着盐业这一不倒根基。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正如过去他所做的一样。 第九十二章 结盟形式 次日,夏凡接到了宁婉君的通知,让他来山庄一趟。 说是邪马国公主已经醒来,并且寒疾消退,双方打算进行一次正式的会谈。 五月遥那边可以理解,大概是想尽快中断王家的私盐渠道。 而公主估计认为是闲着也算是闲着,不如多了解下海对面的情况,在对方身份未定之前,越多细节才越好判定对方所说一切的真实性。 来到山庄正殿,侍女秋月先将他引到另一间侧室中。 在那儿,夏凡发现除了公主本人以外,还有另外三名男性。 “见过殿下。”他简单行礼道。 “你来了。”宁婉君向他点点头,“之前你一直在养伤,所以没和你正式介绍过。这几位便是随我一同南下的家臣,也是今后与你共事的同僚。” “你好,在下徐三重,曾是边军游击,现在担任殿下的侍卫统领一职。”个头最高的男子第一个站出来抱拳道。 夏凡拱拱手,以示回礼。 “老朽叫李多津,负责殿下住行开销等琐事,你称我李公就行。”第二个开口的是一名年约五十岁的老者,他声音有些尖细,这个年纪最大的特征“胡须”,在他脸上也不见踪影,“呵呵,年轻人你不必猜测,老朽确实曾在宫中任职,还服侍过娘娘一段时间……公主殿下可以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最后一人的打扮则讲究许多,不仅穿着一身锦袍,腰间挂着玉佩和香囊,手上还捏着一把鹅毛扇。“鄙人贺归才,原是军中参谋,也略懂一些官场之事。以后还请夏公子多多指教。” 所以……这就是公主的全部班底了? 夏凡不禁有些感慨。 一个负责安全的将领,一个管理钱财的公公,外加一名军师来处理内外政务,难怪自己会受让公主如此看重。感情她手底下真没什么人。 当然准确的说,这应该是她能带过来的全部班底。 比如能插手士考的枢密府大佬,让他留在现有位置上,远比带到金霞城作用要大。 不过饶是如此,光靠这几个人想从州牧府手中夺权未免也太胆大了点,若没有枢密府的策应,只怕花上十年都不一定成。 “这位我就不必多介绍了,毕竟之前已经提到过。”公主开口道,“夏凡负责枢密府一块,并且我允诺他可以介入任何他觉得有必要介入的事务。比如这次的邪马使者,就是由他引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他能参与到底。” “微臣明白。”贺归才抚扇低头道。 “既然介绍完了,那么开始正式会谈吧。” “各位请跟我来。”秋月躬身道。 夏凡跟随众人走进会客堂,五月遥已经在堂中等待了。 相比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此刻的她已经精神整洁了许多,不仅头发脸庞干干净净,衣服也细心擦拭过。那鲜明的红白配色,以及宽大的镶边袖口,无疑正是他所熟悉的巫女造型。 两边理论上都是公主,加上盟约文书仍在确认中,所以一切礼节都从简处理。 一番简单的问候后,宁婉君提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听闻邪马国的消息断绝,是因为海上层出不穷的邪祟,但按你的说法,东升国竟能将私盐运回海岛,这其中的内情,不知你是否知晓?” 五月遥点头道,“这百年里,吾国确实有不断尝试西进,甚至开拓新的航道,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唯一得到的经验是邪祟的威力正在减弱,特别是最近五年,沿海流直抵此处已有实现的可能。然而当女王发现这点时,东升国已经抢先一步,控制住了海上的通道。” “怎么做到的?” “利用邪祟。”五月遥回道,“相传在百年,或者更早以前,有一支安姓家族从大陆迁徙到了吾国,他们中有许多方士,并熟知生死之法,后来被人称为阴阳师。如今东升国奉为国师的人,正是一位安家修法者。” 夏凡惊了,原来阴阳师竟是这么来的? 不过一想到他原先的那个世界,阴阳五行学也是源自内陆,顿时就释然了。 大概唯一的区别是,这个世界的邪祟并非虚构之物。 “还有这种事?”宁婉君皱眉琢磨了会,“那他们岂不是永国的后裔?” “也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战乱。”夏凡插话道,“如果高山县的那座遗迹建立于永朝时期,那么他们在这方面有所建树亦能说得通。” “但邪祟没有神志可言,他们要如何做才确保不会遭到反噬?” “这点吾就不得而知了。”五月公主缓缓摇头,“东升国将妖邪布撒到水中,特别是靠近贵国的这一侧,它们会主动攻击路过的船只,而后者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大工程,但夏凡利用恶补的地理可知,启国仅有两州靠海,其中北面的抚州被山脉隔绝,临近海边的只有一座县城,而且航线会远上许多,封锁金霞就能有效阻隔两边的联系。 前面也提到过,陆上的邪祟好对付,而大海上的则要困难得多,毕竟只要船一沉,方士本领再厉害都没处使。 因此想要根除邪祟、重启航线,还得从源头下手。 宁婉君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他们迟早会被彻底铲除,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对了,我一开始就很好奇了,你们那儿的语言和这边如此相似,也是受了永国的影响吗?” “可以这么说。”五月遥颔首道,“吾国许多经文、知识、技术都来自那个王朝,这也是盟约的证明。在吾国内,语言分三种,两种为原先所使用的古语,而世家、门阀通常会学习第三种,也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语言。” “但我们这边却已很少有人识得永国的特殊文字了。”宁婉君无不遗憾道,“既然你看过文书,能说一说上面都写了哪些内容吗?鉴别还需要一段时间,就当事先了解下好了。” “当然可以。”对方点点头,“按照文书,吾国每年向永朝上贡白银一千万两,以换取永朝的照拂以及商贸之权。另外还有几条附加协议,比如……”她稍稍停顿了下,“联姻之类。” 夏凡顿时精神一振。 当然,不是因为联姻,而是在“上贡”一词上。 “朝贡吗?”宁婉君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咳咳,这个嘛……我觉得可以双方可以换一种更寻常的盟约……” “不,殿下,这样就很好!”夏凡连忙打断道,“朝贡才是结盟的最高级形式。” 第九十三章 太阳之法 其余三人惊讶的望向夏凡,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反驳公主殿下的决定。 宁婉君忽的站起身来,朝夏凡使了个眼色,随后朝堂外走去。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夏凡却仿佛浑然不觉,跟着对方出了会客堂。 一到门外,公主顿时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朝贡意味着什么?它不是单方面的上交贡品,你也要给予等量或是更高规格的回礼!首先说好,我不会把盟约让给六部,这事必须由金霞城来主导。”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维系百年前的关系?”公主不解,“就凭我们现在的能力,哪可能给得出等量的回礼?” “被诸侯围攻的邪马国也未必掏得出这一千万两来,细节可以以后再商讨,但朝贡这种关系一旦中断了,想再续上就难了。”夏凡苦口婆心道,“如果你想以后坐拥更大的领地——” “嗯?”宁婉君挑眉。 “我是说如果。”他强调了遍自己在假设,“一个朝贡国带来的收益和声望哪是普通的邦交所能给的?现在人家不计较,是因为他们有求于我们,等到内乱平定,你觉得他们还会这么急不可待么?” “没想到你对外交也不是一无所知啊。”宁婉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也就懂一点点。”夏凡并没有将对方的眼神放在心上,“何况我们并不是什么回礼都给不起,至少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急需的。” “是什么?” “盐。”他回道。 “原来如此。”宁婉君思忖,“既然巫女口中的东升国能用盐来笼络其他诸侯,那么邪马国应该也行。而且盐的价值不菲,倒也能抵一部分银子,前提是你真能产得出来,并且在满足每月定额之外,还能余出一小部分。话说回来,你所谓的产盐方法,在相同人力的情况下,能达到王家的两倍吗?” “百倍。” “那还行——等下,你说什么!?”公主猛地瞪大了眼睛。 “百倍,保守估计。”夏凡重复一遍,“当然,前期可能因为流程问题需要摸索,效率不会太高,但即使如此,只有规模上去后,百倍是保守的说法。” “你确定?”哪怕认为对方是倾听者,宁婉君也觉得有些不敢置信。百倍等同于在投入等量人手的情况下,光是金霞一地的产盐量,就能满足整个启国所需,并且还有富余。朝廷之所以要把盐拿出来专营,无非就是里面的税利极大,若有方法在此基础上再翻百倍,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不……价值连城并不准确,她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有什么词来形容此事的价值。 “确定,不过把想法转变为事实总会遇到很多问题,我需要进行试验才能估摸出较为精确的数字。”夏凡反复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应该不算夸大——毕竟金霞城的产量严重受限于木柴,而他的方法借助的是太阳。化学能和原子能之间的差距,百倍应该是极度保守的说法了。 “这个方法……我能理解吗?” “当然,其实就是利用——” “停住!”宁婉君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殿下?”夏凡含混道。 “等会面完了,你单独说给我听。记住,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否则你可能招来杀生之祸。” …… 回到会客堂,宁婉君仿佛换了个神态,丝毫不见之前的抗拒,眼角带笑道,“你说的盟约,可能已经不太适应百年后的情况,等到我方确认后,可以再谈谈具体细节,不过原则上,我们愿意继承这份关系。” 另外三名家臣目瞪口呆。 他们还从没见过公主这么容易就被说服的样子。 接下来的会谈气氛颇为融洽,大概是总算得到启国上层的允诺,五月遥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夏凡趁此机会直接引出了“妖为人生”这个话题,又是惹得众人一阵惊讶。 贺归才更是低声连道不可能。 “要真是如此,枢密府怎么可能不知晓?他们有必要在这点上欺骗世人吗?” 宁婉君倒沉吟了许久,“如果妖是人生出来的,那野兽的后代里,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异种?” 没想到五月遥直接给出了答案,“据吾所知,有。而且不少。” “那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你们所谓的精,便属于这一类异种。至少在百年前,修法者是这么称呼的。” 夏凡忽然想起,黎似乎提到过这个分类,但枢密府录部里的文献中,却没有相关记录。 “精的模样很难概括,不通人言,拥有感气能力。如果是凶兽所诞,通常暴虐嗜血,以人为食。”五月遥细说道,“不过它们却容易被妖驯服,就好比人类驯服野兽一样。” “这么说来,我或许见过精。”宁婉君忽然道。 “在何处?”夏凡问。 “小时候,曾有西域商人抵达上元城,向圣上进献了一只双头鹦鹉,说是罕见的奇珍异兽。” 双头,还是活物!这绝对是生物学的重大发现了。 就是不知道世上会不会真有六条腿的鳄鱼与蜥蜴,夏凡心想。 “后来呢?” “好像被二王子给煮了。”宁婉君轻描淡写道。 “……”众人哑然。 就在这和睦的气氛中,首次双边会谈算是圆满结束。 等人散后,公主将夏凡带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中。 “这里是……” “行宫的密室,在这里谈话可以不被任何人听到。”宁婉君锁上门,随后在他面前坐下,“我再确认一遍,你说的方法不会导致听者失去神志,甚至变得精神错乱吧?” “啊?”夏凡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何出此言?”仅仅是一种制盐工艺而已,怎么就扯到精神错乱上了? “这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瞅了对方好一会儿,见她不像是开玩笑,只得耸肩道,“放心,据我所知,它只会让你增长见识,并不会让人发疯。” “行。那么你说吧。”宁婉君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夏凡索性无视她的怪异举动,“其实想明白了并不复杂,用海水煮盐是为了去除水分,让盐重新凝结为实物。”他尽量通俗的讲解道,“此法不过是将木柴、炭火之物换成了太阳而已。” 第九十四章 公主的倚仗 叙述过程并不长,大约也就一刻钟左右。 但对宁婉君来说,却恍如隔日。 这份震撼不在于夏凡的方案有多高深,而在于它确实如对方所说的那样,简单明了。甚至明了到连她这样对格物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完全理解其原理,并判断它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为什么这样一件事情,之前却从未有人提出过? 她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未必如此。”夏凡却回道,“或许有见识高、学问广博的人想到了这点,不过此类人基本身居高位,不会放下自己的名利场跑去海边投入毕生精力。而烧盐者大多为生计奔波,哪还有功夫去观察、思考身边的细节。” 公主若有所思,“能想到的不会去做,能做的却想不到?” “想到也不一定能做到,它还需要人力和财力,以及一笔持续的、不知道有没有回报的先期投入。” 这个时代并没有风投的概念,拉拢投资全靠关系,而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钱的买卖没人做,如果不是夏凡事先知道此法能成功,他也不敢一开始就把计划全盘寄托在这点之上。 如果把事物的发展过程分成一百等分,最难的一步便是从零到一,后面的九十九都不过是在“一”基础上的改进。 “这么说来,会不会有很多重要的点子,在萌发初期就夭折了?”宁婉君思绪发散道。 夏凡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此刻的公主和在高山县石窟里的她判若两人,军队历练提高了她行动力的同时,似乎也没有限制住她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 “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哦?这你都有主意?” “是。尽可能让更多的人摆脱贫困,填饱肚子,并给予大众都能学习的机会——无论男女、不分贵贱。”夏凡缓缓说道。“不愁生计,才有余力去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而大家的平均学识水平越高,才越容易出现践行者。” 像他这样能得到公主支持的,显然不是常态。若想实现良性循环,不仅要提出者能理解其原理,那些握有财权的人亦应如此。想要做到这一点,普及教育是基础中的基础。 宁婉君眨了眨眼,随后笑道,“听起来更简单,但想要实现它,怕不是比登天还难。” “当你想要实现它时,就已经在登天之路上了。” “你想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吧……”公主长出了一口气,“那得需要大量的钱银和官府资源,而这两者我们目前都欠缺,所以还是回到眼前的事上来吧。试验的话,你需要多少人?” “至少七八十个,人手越多自然越好。另外这里面得有木匠和泥瓦工,特别是前者,需要活好的。”夏凡原本打算等到从凤华县回来后再着手此事,不过既然对方问起了,他索性将计划一并说了,“这些人得集中起来统一管理,开建的时候也应分批安排,以免走漏消息。” “这要求可不低。” “当然,所以才需要借助殿下的力量。”他直言道。 “我会让贺归才去安排。” 夏凡点点头,“另外……你的人,也该把他们召集过来了。” “我的人?”宁婉君挑眉,“什么人?” “班底是明面上看得到的东西,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多带,但你不可能只靠这几个人就想夺州牧府的权吧?”夏凡摊开手,“没有足够的实力,别说盐场了,金霞城的任何东西你都守不住。所以……我想你应该做好准备了。” …… 走出密室,秋月长长的呼出口气,“您总算出来了,殿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宁婉君皱眉道。 “事倒没有什么事……”她偷偷瞥了夏凡一眼,“我就是有些担心您的安危。” 夏凡翻了个白眼,拱手告辞道,“那么我先回去了。” “嗯,若有进展的话,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等他走之后,宁婉君才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你觉得我和他待在一件房里,需要担心的是我而不是他?若我想做点什么,他根本——” “殿下,慎言啊!”秋月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您的身份何等尊贵,话千万不能乱说……开玩笑也不行!” “行了,”宁婉君掰开侍女的手,“我就是举个例子而已。” 秋月拍拍胸口,“果然您还是少和倾听者接触的好,总觉得他们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确实有很大差异,”她感慨道,“至少在见识上是如此。” “但也有可能是纸上谈兵。”秋月无不担忧道,“毕竟按您的说法,这些见识来源不明,谁也不知道它是否有效。” “别人或许是,可他不一样……至少我在身上感受不到厌恶的书生气息。何况,他还提到了班底的事情。” “您告诉他的?”秋月讶异的问。 “不,是他自己猜出来的。”宁婉君扬起嘴角,“能思考到这个地步的人,你还觉得他只是纸上谈兵吗?” 就像夏凡所说的那样,她离开京畿时,身边确实没几个亲信,但那不代表她对自己要做的事毫无准备。 在军队的三年里,陆陆续续有底层官兵退伍归乡。 他们的名字、住址,都被公主一一记录下来。这些人也知道,他们的除役不是告别行伍,而是等待某一天向公主殿下效忠。 只要宁婉君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从启国各个地方齐聚金霞城。 这是一支只忠于她的部队,数量不多,仅有三千余人,却各个骁勇善战,指挥结构完整,重聚后立刻就能形成战斗力。 这也是公主最大的倚仗之一。 她既不受朝廷百官拥戴,也不受陛下的青睐,但就在军中历练了那短短几年,她却拥有了一批追随之人。 如今她已入主金霞城,是时候让这些人再次聚集了。 “启用密令,把我的人都叫回来吧。”宁婉君下令道。 秋月震声应下,“是,殿下!” 她本打算等金霞城的掌控者们放松警惕时再暗中召集队伍,不过夏凡的计划让她改变了最初的看法。 若对方的方案能得以实现,她真正拿下金霞,乃至整个申州的时间恐怕会大幅提前。 另外宁婉君心底的最后一丝担忧,也随着这场密谈烟消云散。 她原以为夏凡很难全心全意支持她今后要做的事情,但她如今却发现,对方对她的不臣之举似乎压根就不在乎,而且不光不在乎,甚至有点习以为常的感觉。 或许君王厌恶像他这样的人,不过对自己来说,他就是那个再契合不过的人选。 第九十五章 云公子 上元城,工部百器堂。 “广平公主有信要交给云公子?你稍等会儿。”负责接待的官员验完代表身份的印章后,对送信的侍卫点点头,“请跟我来。” “有劳。”后者拱手道。 云公子果真有名,连名字都不用提,只报下称号对方就心领神会,这至少说明该称号与此人极为相称,并得到了大多数同僚的认可。 侍卫心想,能被冠之为云,应该是个风度翩翩、出尘脱俗之人吧。 公主交付的任务十分顺利,他一路快马加鞭,逢站换乘,只花费两天时间就赶到了京畿。将密封信交给指定的枢密府方士后,他估摸着反正都进了内城,不如把秋月姑娘的信一并送掉,顺便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因此直接转到了工部。 而此事同样很顺利,对方不仅在六部内,还没有像其他大官那样爱摆架子,不约时间绝不接见。 看来自己的任务很快就能了结了。 穿过大堂和一条长长的走廊后,侍卫跟着前人步入了一座大殿中。 这座殿堂和他之前见过的都大不相同,地面漆黑平坦,不见台阶,而内部除了一根根立柱外,其他任何装饰都没有。在近十丈宽的大殿两侧,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例如比人还要长的巨弩,青铜铸成的圆球,巨大的冲天炮,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是……” “啊,这些啊,都是工部的试做品。”那名官员笑着回道,“虽然大部分都算是失败之作,但至少能对外起个展示作用,以证明工部没有白白浪费经费。顺便一提,这乃是云公子的主意。” “哦?失败不算浪费么?” “当然,这些东西尽管失败了,却能给出正确的方向,毕竟不切实造出来,谁也不知道它可不可行嘛。”对方语气里有着一股掩藏不住的骄傲,“说来也奇怪,自从云公子这么做了以后,工部成功的玩意一下多了起来。以前两三年里有那么一件派得上用场的器具已经很不错了,但最近每年都有好几件,公主殿下应该也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吧?” 侍卫微微颔首,笑而不答。 毕竟交予他信件的是秋月,而非公主本人。多说意味着多错。 又走了百余步,两旁摆放的器具渐渐变成了各种木头拼出的四足动物,乍看上去像马或驴子,只不过见不着明显的头部,躯干和肚子倒是大得惊人。 就在他打量这些新奇之物时,引路官员拦住了他,“再往前便是机造局,亦是工部的核心地带,外人未经允许不得擅入,还请你在这儿等待。” “没问题。” 见对方往前拐入一扇有卫兵看守的大门内,侍卫索性凑近了那些木头造物仔细观摩。 它们显然不是冲着“形似”而做的,但这并不代表它们粗糙低劣,事实上,他发现这东西精细得可怕,特别是四只粗壮的长腿,连关节内部都做得有模有样,仿佛真的能自由活动一般。 他试着摇了摇一架木马。 后者纹丝不动。 这玩意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 侍卫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岔了,如此死沉的东西连推着走都困难,又怎么可能自己动起来? 难怪工部会弄出这么多失败之作。 “公主殿下的信,在哪?”身后冷不丁有人问道。 侍卫吓了一跳,这人的到来居然毫无声响?他转过身,不由得一愣,“请问你是——” “你不是找云公子吗?我就是。”对方不耐烦道,“信呢,快给我。” 这人是……云公子?侍卫惊讶的张大了嘴。 她分明是一名女子! 不过这人真高啊,几乎和他齐平,差不多在五尺二三左右。上身是一套贴身短衣加鹿皮手套,下面则是少见的皮制长裤与平底靴,不仅跟翩翩公子的形象相差甚远,衣服上还有明显的污渍。 但若说她是公子,似乎也挺相称的,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玉冠扎成长长一束,五官挺拔而立体,眼眶深邃,睫毛修长,眉角如剑。如果稍微装扮一下,说成是俊美男子也毫无问题。 唯一彰显其她身份的,是嘴唇上的一抹胭脂,颜色不是常见的朱红或深红,而是鲜艳的梅红,宛若黑白水墨画中的一笔亮色,也令她的冷峻五官鲜活了许多。 “墨大人,请慢些……机造局内不可跑动啊……”这时那名官员才气喘吁吁的快步走来。 “墨大人?” “本人的名字,墨云。”女子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你怎如此拖沓,难不成我还有骗你的必要?” 看来此人真就是秋月口中的云公子本人了。侍卫从腰包中取出信件,双手奉上,“抱歉,下官只是想确保信能送到要送的人手上。另外,给我这封信的不是公主殿下,而是侍女秋月。” “无妨,秋月不会没事给我写信,她要说的必然也是婉君……殿下想说的。” 这人刚才……直呼了广平公主的姓名? 看来她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只是皇家与上位者之间的交情,他还是少打听为好。“既然信已送到,那么下官——” “你就在这儿等着。”云公子打断道,“看信要不了多少长时间,待我写好回信你再告退也不迟。肖大人,麻烦你招待下他。” “好咧。”那名官员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么就劳烦你再等一等了。” “无妨,这是下官的应尽之职。”侍卫不以为意的跟上对方,“对了,这位女公子……到底是何来历?” 按秋月的说法,霸刑天夸赞其能顶一支军队,可他实在看不出这点。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下巧物,皆出墨公两家?”肖姓官员自豪道。 这叫法……还挺耳熟的。他琢磨了下,猛地想起了什么,“等下,你说这个‘墨’,莫非就是把名字刻在剑身上的那个墨家?” 但凡靠身手吃饭的人,无不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把神兵利器,而流传于世间的最好武器,大抵便是墨家所制了——他们家打造的兵器,都会在醒目部位铭刻上家族的徽印,而拥有此印记的刀兵则会平白贵上许多,加上其数量稀少,仿冒品更是层出不穷,以至于真正的墨家剑反倒成了一种收藏品。 他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实物,但墨家这个名字却是记住了。 第九十六章 高墙之下 “正是。”官员嘿嘿一笑,“天下六国,能以制器出名的,只有徐国的公输家,以及启国的墨家。如今兵部所使用的新式武器,也大多出自墨家之手。” “原来如此,可她为何不直接称墨公子?” “因为墨家绝技传男不传女。”对方放低声音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女子毕竟要嫁人,一旦传授绝技,便很可能会被夫家泄露出去。而这些绝技正是墨家维持地位的关键,又怎么甘愿外传?别说墨家了,绝大多数握有一手绝活之人,都会遵循这一惯例。” “确实。” “然而我们这位大人,并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她不仅从小对造器感兴趣,还觉醒了感气能力,手头的水平比家族里许多男人都强得多。得知本家绝技传男不传女后,大人直接离开家族,单凭自己的才能闯出一条路来。所以她只要不在正式场合,就不会提及自己的姓氏,云公子这个称号也因此而来。” “竟然还有这么番遭遇。”侍卫心中暗叹,看来对方并不是一帆风顺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没错,工部的官员——至少是机造局的同僚都很敬佩她,只可惜一点……” “可惜什么?” 她被传男不穿女这一套所恶,决定一生不嫁。”官员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 两人闲聊了约莫一刻钟后,云公子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好快! 这就是工部的形式风格吗? “我们走吧。”墨云说道。 “呃……公子不必相送,”见她如此礼贤下士,侍卫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要把信交给下官即可,我必会把它送到公主手中。” “我就是信,所以赶紧上路。” “好的……啊?”侍卫愣住,“你要去金霞?” 那名肖姓官员也傻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用纸笔讲不清的事。”她皱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工部官员出访他地不很正常吗?你又不是第一天来工部。” “可我听说……您主导的新造器正在关键阶段,现在走了,岂不是有可能赶不上秋末的奇物鉴赏会?这回公输家可是放言要彻底击败您的。” “那又如何,肖大人,你觉得我分不清孰轻孰重吗?一边只是一届鉴赏会,而另一边却关乎着公主殿下的命运,你认为我该如何选择?” 三公主的命运? 这话一出不光是对方,连侍卫也吓了一跳。 他赶紧回想了下金霞城的情况,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严重问题。 “总之,我必须去一趟金霞城。现在离秋末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后面加把劲赶上进度不成问题,但我要是心有杂念,再给多少时间都是白搭。肖大人,我已说得如此清楚,你明白了吗?” “好吧……”对方只得无奈道,“那您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这是自然。”说罢墨云望向侍卫,“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 与此同时,洛轻轻也从洛棠那里收到了两封书信。 「我猜你一定想不到,另一封信是谁寄来的。」洛棠神秘的模样犹在眼前,而等她拆开封皮后,确实颇感惊讶,没料到来信者竟然是夏凡。按理说他不可能单独联系到自己,能随洛悠儿一同寄信,则说明他和师妹分到了同一座城市。 她原本打算等到晚上回住所再仔细阅读,不过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罕见的寻了个空档,趁着四王子午睡的时间打开了信纸。 「师姐见信好。」 「我原本打算一到分配的地方就给你写信来着,但没料到刚抵达就遇上了许多事情。」 「先是周边的县城出现邪祟,接着又是——」此处被墨水画掉,「我不能在信里说得太细,总之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枢密府方士的责任竟如此重大,也如此险峻,幽州府的那些训练与之相比简直太轻松了。第一次在对付邪祟时,我就差点被杀掉,老实说我当时都在想死后的世界了。」 呸呸呸,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写在信里。洛轻轻打算待会就把信纸烧掉,以免一语成谶。同时她也有些恼怒夏凡,他当时应该也在现场吧,怎么就让师妹落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但你也别怪偷土贼,」洛悠儿下一句便提到,「最终多亏了他和黎姐,我们才得以成功斩邪,没有辜负县民的期待。」 等下,黎姐是什么人?也是同期方士? 洛轻轻在这句话上多停留了几息。 而且为什么这么快就称呼对方为姐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师姐地位正在微微摇晃。 「我没想到的是,后来连广平公主都成为了方士的一员,还跟我们并肩作战过!启国真的有这样的公主吗?感觉就和书里写的那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因为这次事件,大家都得了提拔,夏凡已是枢密府五品试锋,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运气真是有点好,我都有些羡慕他了。不过我也升了一级,现在是七品守心,应该没有落后你太多吧?」 「当然我是肯定比不过师姐的,七品按规矩已经可以担任从判官,单独执行一些不那么紧要的邪祟任务,但我一个人估计连金霞的城门都不敢出,要是你也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另外县城的事件虽然解决,当地的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接下来恐怕会有许多麻烦等着我们。不过师姐放心,我会加倍努力的,等到这边事情结束了,我就抽空去京畿看你,你得请我吃遍城里的美食啊。」 「期待你的回信,洛悠儿。」 七品方士么……那个看上去总缺根筋的小姑娘,如今也渐渐成为能独当一面之人了。洛轻轻心里忽然涌起股感慨。 她摇摇头,将杂念压进心底,随后取出了第二封信。 夏凡写的内容就很简单了,哪怕是书面用语也和平日里说话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她看信时对方仿佛就在她耳边唠叨一般。主要内容除开介绍自己成为令部从事外,后半部分基本是诉苦与求援。 什么枢密府无人啦,原从事跑路啦,好像要不了多久金霞城枢密府就要关门大吉了似的。尽管不太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要人帮忙的需求倒是切切实实表露出来了。 老实说,洛轻轻此刻有些高兴,但又满是遗憾。 高兴的是对方的才能始终没有被埋没,短时间就升任令部从事,金霞城以后应该会相当太平。 遗憾的是她却无法响应对方的请求。 至少在卸任皇室术法内卫这个职务之前都不可能。 洛妃娘娘并不是信口开河,此职位确实难得,说出去也会换来他人的羡慕与赞叹,可是……和她所预想的道路却大相径庭。 她想要的不是轻松惬意与攀龙附凤,而是用自己的学识与能力,让这世间的秩序变得更好。 要是夏凡早一点开口,她会答应对方吗? 洛轻轻将信收入腰带,抬起头,向远方望去—— 只是无论她看向哪里,目光都被用来防卫宫廷内院的白色高墙阻挡下来。 第九十七章 登门相邀 申州,凤华县。 酉时过后,软香阁便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越发深邃的夜幕与此处周边高挂的一连串灯笼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劳碌了整天的人们也如寻觅火光的飞蛾一般,会不自觉的走向这片欢愉之地。 “大人,奴家这样做,您舒服吗?” “啊,不错不错,可以再用力一点。” “那奴家就加把劲咯。” “来吧。啊——” 像这样的莺声燕语在青楼里可谓再常见不过,但房间内的情景却和偶尔传出的低吟并不那么相称。 只见一名女子衣衫完整的坐在床头,正使劲按揉着中年男人的肩头,因为长时间的发力,令她已是气吐如兰,香汗淋淋。 “怎么样,呼,奴家的技术有没有进步?” “嗯……肩头的力道还差了些,你可以考虑加紧拇指,用指节去按压。”男子眯着双眼指点道。 此人正是赵大海。 老实说,他也没预料到自己的提议会取得如此大的成功。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能歌善舞,在按揉捏捶面前都不值一提。前者或许能吸引到真正的高雅之士,但这儿不是京畿上元,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放松筋骨、舒缓疲劳才是大部分顾客所需要的服务。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软香阁的规模就已经扩大了数倍,甚至将写有店名的灯笼挂满了整条街道。 而店内的服务也分出了一部分“素餐”,单纯的只进行推拿按揉,把价格放低至三成后,生意居然也火热朝天,反响如潮。 如果说人生有顶峰的话,他觉得现在已经登上了这座顶峰。 与软香阁竞争的红樱馆眼见无力支撑,关门大吉已是可以预估的事情,没了对手,东家还会像这样厚待他吗? 赵大海见过太多卸磨杀驴的例子。 他不想去验证人性,那比赌博更加可怕,因此提前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在跌落之前抽身远去,自然就看不到这跌落的一幕。 何况在凤华县的这段时间,已经够长了。 若是日子太过安逸,想再动起来可就难咯。 等过两天便启程吧,他心想。 这时,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官爷,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 官爷?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当官的来找他? 赵大海下意识就望向了靠床的窗子——自己好像很久都没干过坑蒙拐骗的事了吧? “师父,你在里面吧?” 然而传来的声音令他眉头一挑,那不是自己的徒弟又是谁? “啊,莫非来的是您的高徒?”给他按捏的杏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如今谁不知道赵大海的弟子一飞冲天,不仅攀上公主不说,还直接升任为金霞枢密府的从事。那可是五品大官,衙门里的知县见了都退让行礼的人物! 只是赵大海为人行事不羁,又出身低微,大家都不觉得这样稀薄的师徒关系还能延续得下去,因此也就平时开玩笑时说说。但这一声“师父”,无疑证明了对方的态度。 然而赵大海的反应却让杏子大感意外。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穿上外套就想朝窗口溜去。 但来者的反应更快。 见数息没回音,对方直接撞开了房门。 赵大海顿时僵在了窗口。 “别人我不清楚,但师父你的想法还是很好琢磨的。”夏凡双手抱胸道,“离别这么多天,弟子登门拜访,你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嫌麻烦么?” “咳咳,逆徒,有你这么和师父说话的么!”赵大海咳嗽两声,重新回到床边,“为师只是觉得屋内太闷,想开窗散气而已。” 这就是传闻中的新晋从事,好年轻啊!杏子直盯盯的望着对方,而且样貌也不差,能力和天赋更是出类拔萃,如此优秀的弟子,赵大人为什么还避之不急?如果是她的话,恐怕巴不得天天跟在此人身边了。 “杏子,你先出去。”赵大海指了指了门外。 “是,奴家告退。”虽然有些不舍,但她知道这里不是能自作主张的场合,屈膝行了一礼后,她缓步退出房间。 经过夏凡身边时,杏子本想和他擦肩相触,却被另一个斗笠人挤开了位子。 “你们谈吧,我就在门口。”那人说道。 房门关上,夏凡在赵大海对面坐了下来,“我现在知道,你为何在流浪时一看到方士就远离,无论如何都不靠近枢密府经手的邪祟事件了。弟子有些好奇,你以前当过方士吗?” “一两个月算吗?”赵大海不悦道,“你以为那些方术都是为师自己琢磨出来的啊。” “然后你辞官了。” “也说不上辞官,只是执行任务时醉酒,被逐出了枢密府而已。” 夏凡并没有询问醉酒的缘由,他知道事情不会像对方说的这么简单,“那时你就认为他们有问题了?” “为师只是受不了他们的规矩,以及把邪祟当作获利途径的态度而已。”赵大海嗤笑一声,“怎么,你现在是五品试锋了,反过来审问为师了?” “弟子哪敢。”夏凡撇撇嘴,“只是这些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也不让我去接触那些东西。” “若知道了,你小子还会想要进枢密府吗?”对方不客气道,“再说了,比起耳闻,亲身经历的事才会让你确信无疑。” “这些年来,多谢师父的照顾。”夏凡拱手致意。 “少来这些肉麻的话,”赵大海露出嫌弃的神情,“既然你已经是令部从事了,就好好干下去吧,也少来找为师了。我只想说,偶尔帮下他人绝不是什么坏事……” “师父说得是,弟子正是为此事而来!”他凝声道,“元从事调走后,令部大堂内已空无一人。想要对付邪祟,就必须重新建立起一支队伍。但新晋方士缺乏实战经验,我希望师父能担任起领头者的位子,以助我一臂之力!” “你想都别想!”赵大海毫不犹豫道,“我就知道,若没遇上麻烦,你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 “帮我都不行?” “帮你在枢密府内步步高升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远离穿着黑袍的家伙?没错,就是现在你小子的样子。”赵大海瞪眼道,“高山县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难道它就没有给你任何教训?” “事实和传言并不相符。”夏凡的语气放缓下来,“高山县的事,跟广平公主关系不大,它是我揭发的。而且邪祟的源头也跟知县无关,整个金霞城都与之脱不开关系。” “你说……什么?”赵大海愣住了。 “现在的金霞枢密府——是敌人。”他一字一句说道。 第九十八章 跟踪者 听夏凡讲述完高山县的真实内情后,赵大海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一般,反复打量了他一阵,“你当时就没想过后果?” “想过,最坏就跟你一样,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夏凡耸耸肩,“当然弟子比师父你要好一点,至少流浪时不是一个人。” “有人答应跟你一起走了?啧,这种承诺也能相信么?”师父嗤之以鼻,“既然你成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为师不会再回枢密府的,你死心吧!” “我没打算让你进枢密府,”夏凡并未气馁,他早就知道说服对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你不去参加士考,没人能逼你进去。我招的是临时工,换句话说,你若想走了,随时都可以走。” “临时……工?”赵大海皱眉,“怎么听起来很敷衍的样子。” “你不是不想当方士嘛。” “我不去,或者说我有什么理由要去?虽然你没有和金霞城同流合污很让我意外,但打翻了枢密府的盘子,我猜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尽是风险,又没什么好处,还很麻烦,你把师父当冤大头了么!” “但你可以帮助他人,从源头上消灭邪祟。”夏凡认真道。 “从源头上?” “没错,公主殿下会全力支持我进行变革,而我组建的新队伍也不会单纯只针对邪祟。”他将自己的计划缓缓道出,“而第一步,就是让方士再配上一把上好的钢剑。” “你……”赵大海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的弟子很不一般,从小就古怪得很,但如今他却发现,自己仍低估了他的想法。 有邪祟,就消灭邪祟。 知县制造邪祟,就将知县一并拔除。 而现在金霞城每方势力都和邪祟源头脱不开关系,他想的竟是将金霞城整个颠覆掉。 那要是再大一步呢? 果然……这家伙是一个会让自己感到惧怕的人。 “你刚才说,偶尔帮助下别人不是坏事,那若是一直帮助别人呢?”夏凡反问道,“帮到金霞……乃至申州再无邪祟可除,帮到云游修士无人可帮,师父觉得这是好还是坏?” 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师父被气笑了,“你这是在激我呢!” “弟子只是好奇而已。”夏凡不为所动。 “是好事,但你觉得自己能做到?” “我说做得到,师父就会相信?”他毫不退让道,“我之前说了,当你觉得有问题,或与预期不符时随时都可以退出,我绝不阻拦。当然了,要是你把那句话收回去,觉得帮助他人免受邪祟之苦并不是件好事,那我这就告辞,绝不会再叨扰师父。”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赵大海才连连摇头道,“果然是逆徒,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说好话有用的话,我可以说一百句不重复的。” “行了,我试试还不行?先说好,太危险的邪祟我可不碰。” “这正是我想让你教那些新人的东西——如何鉴别危险。至于如何处理,自然交给专业的人来。”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很不专业一样。” “在弟子看来,确实如此。”夏凡笑道。 赵大海摆摆手,“罢了,你翅膀硬了,确实不用依靠师父庇护了。金霞城是吧?我收拾下,过两天就去。” “那么弟子在枢密府等你。” 走出房门,黎偏头道,“你师父同意了吗?” “嗯,至少没拒绝。” “你不跟他一起走?万一他半路溜走怎么办。” “要是那样,强留他也没什么意义。”夏凡笑了笑,“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不会轻易欺骗自己的弟子。” 黎抬头望向夜空,“也不知道我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只要她还活着,我早晚会打听到她的消息。”夏凡宽慰道。 “嗯。接下来该找那名捕快了?” “没错,这个点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所以我们直接上门等待即可。” 而这一过程远比说服他师父要简单顺利。 李星意外的没有流连花街和酒肆,而是待在家中陪着老婆和孩子。见到夏凡登门以及他身上的五品方士袍时还吓了一大跳。 等他说明来意和俸禄后,对方立刻就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先和家里商量下。” “跟我那婆娘商量?她只会答应得比我更快。”李星不以为然道,“光是这二十两银子的月俸,就足够她逼迫我答应了。对了,夏公子……不,夏大人,我能带上几个手下一同前去吗?他们都挺机灵的,而且也跟了我许多年……” “当然可以,只要能完成我交代的任务,我不介意多出几分工资……酬劳。” “多谢大人!”李星欣喜的拱手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衙门交差,最多次日便能动身。” …… 将师父和捕头拉入自己的队伍后,夏凡也算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虽然暂时还没有收到其他方士的回信,但全新的令部框架已初见轮廓。 之后只要维持住两手出击的势头,邪祟总有被彻底消灭的一天。 考虑到手头事情众多,他也不打算在凤华县多逗留,决定今晚便乘车返回金霞城。 然而行至一处无灯的小巷时,黎忽然捏住斗笠边缘抬了抬,“有人在尾随我们。” “哦?”夏凡脚步不停,“你确定?”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几个杂乱的脚步声,而这附近不像是会有那么多人聚集的样子。” 夏凡反手将一枚铜丝坠扣在手中,“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吧。” 对于他而言,凤华县还是比较熟悉的,绕过两片民房,再往外便是一块碎石山丘。这里晚上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如果是误听,也方便黎做出判断。 但黎的表情证明那并非听错,她将斗笠又抬高了一些,以便让更多的声音传入耳内。 “人数在变多,至少有……五十人以上。” “五十人?”夏凡惊讶道,“从金霞城一路跟过来的?” “也许是确定你的位子后,快马加鞭赶过来围堵你的也说不定。至少可以肯定,这些人没怀什么好意。” “看出来了。” 夏凡望着县城的方向沉声道。 只见在微弱的月光之下,晃动的人影陆续出现在视野远方。来者唯一醒目的东西,是手中折射出点点冷光的刀剑。 第九十九章 电离(求月票!) 当双方靠近后,一名穿着开叉白袍,胸口裸露的男子走出人群,冷眼盯着夏凡道,“青子,就是死在你的手上?” 这话一出,无疑证明了对方的身份。 “不错。你们是东海帮的人?”夏凡问道。 对方的用词十分生涩,远没有五月遥那般流畅,公然露面的风格也不太像是忍者。不过他还是注意到,此人的脖子上纹着同样的花饰,并且轮廓要大上许多,其中一瓣都扩展到了脸颊上。 按启国的风气,只有社会底层才会在脸上刺青。 和青子一样,对方的纹身图案中有三瓣为红色。 “我乃上野久地,前来讨取你的首级!”他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尖仿佛有闪光掠过。“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跪下受死,二是与我决斗!” “决斗?”夏凡望了望周边蠢蠢欲动的东海帮成员,“跟这些人一起?” “当然不是!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动手!”对方愤怒道,“决斗不容他人干涉,只有我跟你!胜者生,败者死!” “……”夏凡意识到,此人的智商大概不会太高。 他似乎完全没考虑过,为何自己要离开居住区,深夜里走到这片人烟稀少的郊外来。并且带着一帮手下,却要求主将出来单挑——放到整个启国,估计也没几个人会答应吧? “怎么,大陆方士,你怕了?”上野久地面露不屑,“我倒想看看,区区新晋者,有什么手段能杀死一名百士等级的幕忍!” 这个人显然不是东海帮的喽啰,而能爬到高层者,必定有一技之长——由此可以推断,对方脑筋不太灵光,那应该属于特别能打的那种。 夏凡朝黎使了个眼色,“倾尽全力。” 后者点点头,摘下了斗笠——既然是全力以赴,那么隐藏形态就不是最优先考虑的问题了。 “原来是妖么……”上野久地的神情瞬间凝重了许多,“这就说得通了,一个新晋方士,怎么可能威胁到青子。但再加上一只妖的话……” “怎么,你怕了?”夏凡用对方的话反问道。 “哼,别忘了你们只有两人!幕忍不善于正面迎击和阵战,但我可不同——”他将长刀举至与头部齐平,双膝微微下蹲,摆出了标准的迎击姿势,“没有什么东西能架住我的剑光!” 我也没说我只带了一只妖啊。 话说回来,自己拖延了这么长时间,那边应该也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就在这时,一阵“啊呜——”的嚎叫从远处传来。 而声音落地的刹那,一个巨大的黑影已冲到了敌人后方,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让地面都卷起了狂风! 五十多人的包围圈被这道黑影一冲即破,好几个倒霉蛋直接被撞飞出去,横着摔在石头地上,顿时就没了气息。 “是妖怪!”有人惨叫道。 “狼、狼妖来了!” 那黑影在月光下宛如一只巨大的凶狼,体长超过一丈,加上尾巴就算是大象在其面前也相形见绌。 “吾乃——天狗!”似乎并不想被当做狼妖,山晖发出了浑厚的低吼。 不过就算是妖,也没办法视刀剑如无物,哪怕恢复力极强,痛感依旧是免不了的。因此当那些刀客将武器举起后,山晖选择了回避。 而他真正的杀手锏,是骑在他背上赶到的薙青。 当青面鬼手持双剑杀入人群中的那一刻,东海帮没有一人能挡下她的横扫与劈砍。 原本看似包围的局势,瞬间变成了一个陷阱。 早在计划前往凤华县之初,公主便提到过金霞枢密府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安全考虑,最好外出时能多带点护卫。而夏凡并不喜欢身边有一大群陌生人跟着,加上凤阳山庄也需要侍卫看守,因此他选择让五月巫女的两只妖在远处尾随。后者如今已住进山庄偏殿,对贴身护卫的需求自然大幅降低,而妖在个体战斗力上,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与此同时,夏凡和黎也向敌首发起了攻击。 刹那间,上野久地仿佛看到了无边血海! “哈!”他大喝一声,先朝方士直劈而去,明晃晃的剑身犹如被气流包裹这一般,骤然消失了踪迹! 这就是此人的术么?夏凡暗道。 要是在近身搏斗中,若能令对手无法估摸武器的杀伤范围,确实可以占尽便宜。 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近身搏斗! 隔着六七米的距离,夏凡伸出握有铜丝坠的那只手,施展出了震术流光—— 这也是他在与青子一战中领悟到的诀窍:流光的打击范围取决于术的威力,就宛如电压越大,能击穿的空气距离越长,而敌人手中的任何金铁之物,都将成为此术最好的引导物。 铜丝坠霎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极为亮眼的蓝光! 它从夏凡的手中绽出,在他身前形成了一片看不见的强电场。 而上野久地浑然不知自己直刺过来的长刀已变成了场中最尖锐的部分。 几乎是在数微秒之间,一条放电通道便建立起来。 当通道被打开,汹涌的电流有了倾斜之处,它们沿着这条被电离的通道扑向上野手中的武器,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被加热至数千度的空气随之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暴鸣! 与青子交手时不同,这次夏凡并不需要担心误伤自己,出手便是二重术,而铜丝坠更是将术法威力推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电流顺着剑身一路传导至刀柄,又顺势击穿了木制把柄,直接贯入对方的体内。 在一团团绽开的火花间,上野久地哼都没能哼出一声便被电飞出去,握剑的手臂更是一片焦糊! 他或许有极强的剑术,能在近身厮杀中轻取对手;他或许身经百战,即使面对狐妖的坎术也不为所动;他说不定还有许多暗藏的杀招没有使出,但被震术灌体后,再多的技艺都成了泡影。 唯独令夏凡意外的是,吃了一击完整的二重术,对方竟然还没有咽气,由此可见感气者的抗打击能力都不容小觑。 上野久地颤抖着坐起身,用剩下那只还未报废的手颤巍巍伸入腰后,摸出一样东西来对准夏凡,试图做最后的反击。 但从侧面绕行的黎已经赶到了他的背后。 只听到噗嗤一声闷响—— 黎的手化作利爪,洞穿了他的胸口。 第一百章 方术与兵器 领头者毙命得如此之快,其余人也失去了斗志,不是跪地投降就是作鸟兽散,而那些试图逃离的人纷纷被山晖追上放倒,五十多人的伏击队伍一个跑回县城的都没有。 夏凡走到黎身边,捡起了上野久地丢下的武器。 他惊讶的发现那居然是一把造型华丽的火枪。 “这是什么定西?”黎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道。 “手铳,类似于小型弓弩。”夏凡检查了遍火器,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有弹仓和转轮,还处于简单的前装形态。打火装置倒已出现,一扣扳机就能激发,但也就一发而已。换而言之,这把火枪只能用于最后一搏,并不能作为常态武器使用。 他又蹲下来在死掉的武士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小包铅弹与一袋类似火药的玩意。 显然气的存在并没有妨碍世上之人对自然现象的探索与研究,或许还加快了那么一些。 至少他从未在高山县或金霞城的卫兵手中见过类似的武器。 除此之外,夏凡还翻出了几把短匕、一袋药包、两张符纸与一块腰牌。加上那把火枪,若真和上野久地缠斗起来,只怕确实要比邪祟难应付许多。 “夏大人,这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震慑住全场的薙青提着带血长刀走过来问道。 五十来个人,半刻钟不到便死了三十余,活着的二十来人已完全丧失了战意,眼中只有畏惧。 特别是当他们望向如同巨狼一般的山晖时。 “问过身份了么?” “是,他们并非东升国的人,而是王家招揽的东海帮打手。上头只说要杀一个人,却没告诉他们对付的是枢密府令部从事。” 也就是说,除开带队的上野武士,其他人都是乌合之众。 这算是王家轻敌了? 不对,恐怕王义安自己也没摸清楚状况——要是他立刻就能收到宁婉君和邪马巫女会面的消息,那只能说明公主身边有内鬼。 或许他认为一个善于阵战的武士加五十多个打手足够围剿一名只会震术的方士了。 而从常理来看,他的判断还真不能算错。 一般人哪里想得到,震术所需的引子已从雷击木这种稀罕玩意变成了随手可得的铜丝坠? 只是这一次动手失败后,对方应该会提高警觉了。 夏凡脑中很快将情况理了一遍,“把还活着的都绑起来,明天一早交由李星带回金霞城。” 这群人见到了山晖的天狗形态,不能扔给凤华县官府看管,万一此地的杨知县也跟王家有勾连,那估计第二天令部新晋从事窝藏妖怪的传闻就要传得满大街都是了。 当然,他也可以把投降者一并砍了,令他们彻底闭嘴,只是这种图省事的杀俘命令,他总觉得难以说出口。 如今他已身居高位,一个念头便可夺人性命,甚至影响到一地之民,正因为如此,夏凡觉得自己更应该谨慎做出判断。 “死掉的呢?” “我会通知府衙,让他们收拾现场。” 这才上任一周不到的时间,王家就敢派人围杀一府从事,这其中很大概率有枢密府的授意——毕竟从表面看,他属于公主一派,而且尚未直接威胁到王家的地位。 夏凡心中隐约有预感,双方彻底撕破脸的那一刻不会太远了。 …… 回到金霞城,他第一时间将火枪摆到了宁婉君面前。 “启国有这东西吗?” “这不是袖里炮么。”宁婉君饶有兴趣拿起枪,比起了个射击的姿势——显然她见过这玩意,“你从哪里弄来的?” 夏凡将自己的凤华县之行讲述了一遍,“从手柄花纹来看,不像是启国的风格。” “确实,据我所知,工部不产这玩意。” “为什么,这可是迈入火器时代的关键!” 如果要是高层没听闻过也就罢了,但听对方的语气,高层不仅知晓,而且还不怎么放在心上。这就意味着在火器研制上,启国已经落后于他人了。 “火器时代?”宁婉君挑挑眉,“袖里炮而已,有你说得那么重要吗?威力小,射得慢,十米以内都不一定能打中人,更别提方士了。军中研究过,此武器华而不实,所耗材料不如拿来铸炮。” “等下,铸炮?”夏凡问道,“什么炮?” “从极西之地传过来的技术。差不多这么大,原理和袖里炮大同小异。”公主伸出手比划了下,在夏凡眼里把对方横过来,就基本接近她描述的尺寸了,“虽然同样打得慢,但打中的话至少非死即伤。” 感情火药兵器在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初露头角了。 “启国军中也有配备?” “这是军机,”宁婉君瞟了他一眼,“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边军中鲜有类似装备,只有圣上的御林军才少量配备。它的缺点实在太多,耗铁又耗铜,重量极沉,完全不适合在野外快速移动。更关键的是,铁炮很容易被方术克制,特别是离术、巽术和坎术。如果不是工部有人坚持想要改良,它估计早就被淘汰了。” “哦?愿闻其详。”夏凡好奇道。 “怎么,这东西其实并不一般?”公主察觉到了他的关切态度,不禁认真起来,“一些离术可以在远距离引爆硝石粉,让它反过来杀伤操炮的对手;巽术能通过改变风向,让铁炮失去准头——这招在对付弓箭手时也经常被用到。至于坎术就更多了,制造浓雾、幻象、假影,都能限制敌人的远距离攻击,逼迫他们近身厮杀。以上战法皆经过实战考验,并非我一人的空想。” 夏凡心中顿时有了大致概念,原来启国军队早就将其投入过实战,只不过这种火炮的各项性能都不尽如人意,因此并没有推广普及开来。 这确实是只有三公主才能掌握的情报。 如果他没有和宁婉君合作,恐怕要很久以后才会接触到相关信息。 正因为见过火器发展的脉络,夏凡对此观点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就好比火车刚出来时还比不过马车,但跨时代的产物终究会超越时代,看似笨重的火炮在加上炮架、轮子后就能升级为野战炮,而火枪刻上膛线,球形子弹改为米尼弹后,射击精度将会大幅提高,这些改进往往源自一个新奇的点子,并不存在技术上的硬性要求,因此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在数十年之间出现。 如果启国所掌握的技术从极西之地而来,那发源地如今已进展到了什么阶段? 枢密府的章夫子或许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方士任何时候都应以提升实力为优先。 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第一百零一章 震术的新研究 黎懒懒的伸了个懒腰。 今天的太阳依旧不错,晒在身上有股灼热的感觉,世家的闺秀一般不会在这种天气出门,但对她来说可谓刚刚好,能把尾巴上的毛晒得蓬松而柔软。 自打从凤华县回来后,夏凡就稀罕的暂住进了公主山庄,说是趁着枢密府的人还未齐,要对震术进行进一步钻研。为了避免泄密,才选择了公主的地盘。 她倒不介意自己住在哪里,外面有外面的清净,而里面有里面的热闹。比如用一块肉干和天性术法,就能让那只犬妖原形毕露。 至于他的同伴——另外两只奇特的鬼妖,不仅不介意她这么做,反而还会在一旁静静欣赏。果然狗这种物种,在哪里都代表着单纯与愚钝。 一面尾巴烤烫后,她翻了个身,将另一面暴露在阳光下。 黎以前从未在意过尾巴的状况,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是自己暗藏的武器,是脏还是干净都没太大区别。 作为妖的特征,她甚至嫌弃过尾巴一段时间。 直至师父教导她天性的意义后,她才改变了心态,但也没认为它有多么好看——只有动物才会靠皮毛来展现自己,而她是妖,比绝大多数人类更灵慧,所拥有的优势也不在肤浅的容貌上。 然而偏偏有人对此十分中意。 尽管黎无法理解对方的喜好,可这仍让她在不经意间注意起自己尾巴的状态来。 还好夏凡是个心性属震的人类。 要是擅长的是坎术,她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影响到了。 当然,对方古怪的远不止这一点,比如他现在所进行的方术钻研。 一般方士的术法研究,通常会从药引、符箓方面着手。用她师父的话来说,材料为表,符箓为里,意思便是只要阐述清楚引子的成分,谁用都差别不大,因为这代表着世界的表象,大家都能理解。 而符箓则不同,它的绘制经常因人而异。毕竟每个人对术法原理的认知与想象都不一样,越是运用它,分化也就越明显。 所以方术的个人研究,更多会集中在“里”上,因为它成本低,且容易验证。而对“表”的改进,往往由枢密府的学部、财部与录部共同进行。 至于个人的研究方法,那可就太多了。既然是描绘原理,那自然得将所有猜测都尝试一遍,甚至师父把这种改进称为赌符——就和奇宝商人的赌石一样,碰中了就是赚。 然而无论是哪种钻研,要么准备一大堆药引,要么摆上墨水、朱砂和厚厚一叠筹纸。像夏凡这种手头空空如也的,黎还是第一次见。 不对,也不能说空空如也,至少他从铁匠铺背回来了两根四尺来长的赤铜杆。光是把它们运到山庄,就让夏凡出了满头汗。 更夸张的是,他还找来斧子和锯子,自己干起了木工活。 这是哪门子方术研究? 忽然,黎耳朵竖了起来。 她转过头,发现广平公主出现院子门口。 这儿距离寝宫只有百来步的距离,她来看看也不算奇怪,但根据人类那别扭的礼仪,皇室很少会不先通知,就径直光顾臣属的住所。 哪怕整个山庄都是人家的。 意外归意外,黎还是起身向公主行了一礼。这一礼并不代表她向公主称臣,而是看在夏凡的面子上。 三公主倒也没介意她的妖身份,或者说自从得知妖很可能为人所生后,她对妖的态度反而提升了不少,这一点黎能清楚的感受到。 就好像公主曾经历过相似的情景一般。 这让黎颇为疑惑。 不过对方并不是夏凡,她远没有跟公主熟络到询问私事的程度。 “夏凡在做什么?”宁婉君走到黎身旁问道,跟在她后面的依旧是那个叫秋月的侍女。 “在……研究方术。” 黎迟疑了下,老实说连她自己也不信这番话。 “哦,用铜棍来锻炼自己,强化引气吗?”公主却信了,“这方法倒跟我的练习有几分相似。” 狐妖眨了眨眼。 这两人到底懂不懂何为方士? “婢子才不认为他想要冲锋陷阵,”秋月嘟囔道,“棍子还可以当作长枪,那些木头又是用来干嘛的?婢子看啊……这位夏公子只想着给自己找点乐子。” “或许是……特殊的研究方式吧?”黎想要为夏凡正名,但心里实在没底。 “殿下,要不您去问问?” “不——偶尔猜下倾听者的想法,也是种不错的消遣。”宁婉君居然拖来张椅子,在黎旁边坐了下来,“我一直有些在意,既然他们意味着不凡,那又与普通方士存在多大差距?如果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是不是就代表我也抵达那个层次?” “殿下,容易让人疯癫的想法一般是猜不到的。”秋月则撑起一把纸伞,遮在了公主头顶。 黎耳朵一抖。 倾听者?那是什么? 而当事人夏凡完全没有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停下手中的工作,他甚至拱手礼都未施,专心致志的锯着木块。 很快,一副用来固定铜杆的木头架子便被组装起来。 可以看出,他之前并未有多少木工的经验,架子被削得歪歪斜斜,显然不可能当家具用了。 那两根铜棍则横着架在顶端,彼此并行,中间的间隔只有一掌来宽。 “婢子猜,这大概是个引雷的靶子?”秋月琢磨道。 “难得见你说一句合理的话。”宁婉君若有所思,“不过我还是觉得,它是一种练习器具,比如可以抗在肩头增加负重的那种。” 随后她望向黎,“你的想法呢?” 狐妖为难的皱起眉头,她自认为对方术的理解要远胜眼前这两人,但夏凡此刻捣鼓的东西,她真没有任何头绪。“大概……那铜木架是一种新震术的引子?” 就在这时,夏凡忽然朝三人的方向望来,“殿下,如果研究导致院墙损坏的话,你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无妨,一堵墙我还是修得起的。”宁婉君点头道。 得到公主的答复后,他发动了震术。 与之前所有震术都不相同,他这次将手紧紧的握在了一根铜棍的末端。 只见刺目的闪光陡然从铜棍上冒出,耀眼程度几乎压过了头顶的阳光,即使在大白天也清晰可辨。 接着是一连串剧烈跳动的火花中,它们沿着铜棍一路绽放,却发出与之不符的尖锐轰鸣——宛若那不是火花,而是怒雷! 就在这电光闪烁之间,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推了出去。事实上宁婉君根本看不到这个过程,她只是凭感觉与后续的反应做出了该判断,而证据便是地面被震起的灰尘,以及轰的一声巨响后,院墙上所留下的一个孔洞。 洞口接近一拳大小,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古怪铜木架所指的方向。 第一百零二章 电磁印记 三人呆立在原地,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的炸响听起来惊天动地,但现场却没有太多东西被破坏,就连夏凡身边的古怪架子,看上去都完好无损。 除了那道院墙以外。 宁婉君深吸一口气,大步朝洞口处走去。 “殿下,请当心!”秋月追身上前,把自己挡在公主背后,眼睛则直盯着仍在冒烟的铜架。 宁婉君行至墙边,俯身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的看法——有东西以极高的速度贯穿了这面墙体,并消失在山庄之外。洞口大小规整,周围存在明显裂纹,不像是术法所为,她伸手探了探,发现内部仍留有余温。 这道墙尽管是红砖所砌,不及石墙坚硬,但宽度也足有十指左右,算是山庄外墙中较厚的一段,竟然如此轻易就被凿出一个洞口,她听都没有听闻过类似的震术! 雷鸣虽强,却难以摧毁实体,这也是震术的共性。 夏凡的研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 “属下刚才听到有异响从此院传出,特地前来护驾!” 别院门口已经有侍卫靠拢过来,显然刚才的巨大轰鸣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这儿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守在院外,勿让闲杂人等靠近!”宁婉君果断道。 “遵命!” 随后她迫不及待的望向夏凡,“能为我解释一下此术吗?” “只是一个寻常的流光术而已。”后者摊手道。 “震术流光?那不是在掌中引发雷电么?” “确实,不过当电流足够大时,就能引发一些神奇的现象,比如产生强大的电磁力——当然这不是说它小的时候就没有,只是难以引起人的注意罢了。” 宁婉君沉默了一会儿,“……能说得更简单易懂点么?” 夏凡也卡住了——毕竟他已经是按最简单的说法来说了。“你可以理解为,电和力在特定条件下能相互转化,流光术看似只是引发雷电,但通过这条导轨,就能令其变成巨大的推力。” 这也是轨道炮的原理。 事实上,夏凡自己都没料到首次试验会如此顺利——毕竟这设备实在有够简陋,铜棒的纯度也堪忧,就连平铺在轨道下方、用于引导电场与提供额外磁力的磁铁石,都是他花费半天功夫从铁匠铺挑来的。一开始的预计是只要将弹丸推到墙上,就算一次成功的尝试,结果没料到充当炮弹的铜制锥体不仅砸到了墙,还直接射了个对穿。 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当夏凡施展流光术时,便已经意识到这个术法产生了细微变化。 比如此时凝聚的气不再活泼粗暴,而是浑厚稳定,宛若滚滚洪流一般。 「方术最重要的,是所思所想。」 「就算是和自己同属性的术法,不同的人施展也会有极大的区别——它取决于熟练程度、理解能力和个人感悟。」 震术流光在他手中或许已刻上了特有的“印记”。 宁婉君心中则是另一个想法。 这东西若能搬上战场,绝对是军中的一大利器! 比起铁炮,几根铜架子要轻得多。而此物从头到尾都不需要硝石、碳粉等易燃物,不会反过来杀伤自己。 但以上都不是关键。 关键就在于,它是在太快了,快到根本让人猝不及防! 她自问在全力状态下能避开弓箭与弩矢,但绝对躲不了这玩意——甚至用肉眼捕捉到它的射击路线,都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 两军对垒时,将领往往会站在队伍最前,以便观察局势,以及带头冲锋。若是这时候突然用震术来那么一下,会发生什么情况? 她几乎不用想都能看到接下来的情景:大将未战先亡,敌方胆怯溃退,而己方趁势掩杀,岂有不胜之理? “我能用这个术法吗?”宁婉君的语气都灼热起来。 “殿下,您的心性属离啊……”秋月小声提醒道,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如此激动的样子。 哪怕是头一次领兵作战并大获全胜时,她都没有这般兴奋过。 就好像孩童看到了自己最中意的玩具一般。 “离和震并无隔位,属震者也经常转投修炼离术,我觉得这并无问题。” “可是您连离术都……不会几个。” “……”公主一时哑然,她表情肃穆,仿佛在进行极大的心里斗争,许久之后才拍了拍夏凡的肩膀,“我从今天开始学习震术,如果有不懂的,还希望你多多指点。” 黎则伸手搭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膀,眼睛中的闪光已将想法表露无遗。 她也想要学。 问题是……狐妖是属坎的吧?夏凡心中腹诽,你这不止隔位,都算对位了。 不过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拒绝摇着尾巴的狐妖。 “行了,以后我抽时间教你们便是。”夏凡无奈道,“不过这个术并不成熟,还有许多问题有待改进。” “不成熟?”宁婉君讶异道,这都叫不成熟,那它成熟时该是什么样子?要知道工部应付军队的要求时,可是少一分凑合,多一分不给的。“你总不可能要求它跟普通方术一样便捷吧?” “和某位高中生相比,实在差太多了。”夏凡叹了口气——轨道炮的常规问题,这试验样机几乎一个都不漏。比如炮弹和轨道无法紧密贴合而导致引弧,而弧光产生的高温则会烧蚀轨道;又比如它发射需要的能量极大,以至于仅仅一次施展,他就感到体内的气被耗得七七八八。 当然最要命的还是放电端必须接地,如果他只靠身体完成电流循环,把手臂当做导轨来用,那么当改进的流光术涌入体内的那一刻,他就会瞬间变成一具焦炭。 这意味着以后夏凡只要想将此招作为杀手锏使用,就得背上沉重的金属架子,并且确保它接地良好,否则跟自杀无异。 如此一来,哪怕此术再强,也毫无逼格可言,这才是最令他痛心的事情。 人啊……还是被这副躯体所限制住了。 越是研究方术,夏凡便越觉得如此。 可惜这份遗憾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无法理解。 “对了,殿下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夏凡并不觉得对方是闲来无事,碰巧逛到他这里来的。 宁婉君点点头,“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制盐需要的人,我已经招募齐了。” 第一百零三章 “盐田” 见到公主的人时,夏凡第一眼感觉便是这些人并不一般。 他们居然能在等待时站成一排,而不是稀稀散散的聚成几堆。个头虽然有高有矮,但基本都很壮实,手臂能看到明显的肌肉轮廓——在农业不发达的时代,肌肉可是个奢侈玩意儿。 从体格标准来看,这些人无疑超过了夏凡的预期。 “他们当过兵?” “你的眼光不错。”宁婉君笑道,“上次你不是让我把人召集过来吗?他们就是了。虽说这些人最擅长的是冲阵杀人,不过在没有战事时,他们也会挥舞锄头。又要集中管理,又要守得住秘密,想来想去还是用他们最让我放心。” 果然三公主的底牌就是她曾待过的军队,夏凡心想,明面上她无法控制启国边军,暗地里却可以用它来培养自己的势力。 “你能召集起多少人?” 大概是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宁婉君眯着眼盯了他好一会,就在夏凡以为对方不会透露时,她微微吐了口气,“三四千应该没问题。但我不可能把他们都拿去产盐,长时间的劳作会降低战斗能力,给你一百人就是上限了。” “我也这么觉得。”夏凡不仅不介意,反而十分认同道。 盐是金霞发展的核心,但武力才是保障发展的基础。 对方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已经证明她的信任与决心了。 有着这份支持,夏凡亦感到轻松不少。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 关于盐场的构想,夏凡早就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他不止在海岸边巡视过数次,还找当地渔民问过海况、潮汐规律,以及近几年的天气,结论便是金霞城外的浅滩是一个适合晒盐的好地方。每年从五月开始,一直到十月下旬,光照和降雨都十分稳定。 这也得亏于此区域地势平坦,海风能直接吹进内陆,温度变化有迹可循。若是再往南端一点,情况则大不相同。比如高山县就被一道山脉所阻隔,冷热空气变化频繁,不仅更容易带来降雨,下雨时也突然得多。 王家的盐场同样也在海滩边上,只是由于依赖柴火等燃料,其位置更靠近内河码头一侧。而这片宽阔的滩头约莫有三、四十公里,他大可以挑选出一片人烟稀少的区域。 “试验地就选在这儿吧。” 率队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夏凡在一处天然的沙坡前停下了脚步。 “怎么做我不懂,这事你说了算。”宁婉君示意部下围拢过来,“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他们会执行的。” 尽管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但公主的话宛若军令,众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了夏凡。 夏凡酝酿了下,朗声开口道,“各位,我们要在这里开辟一座盐场。” “听说你们在军中时都务过农,而这里各位要做的事,跟耕田垦荒也没什么区别。首先,我们得在山坡上整出几块平地来,每块平地无需太大,但周围必须有砖石封边,可以用来盛水。其次,平地之间应有落差,并且不超过半臂,看上去就和南方的梯田一样……” 他放缓语速,尽量用最简单的措辞来交代任务,以求大家都能清楚接下来自己将要干什么。 晒盐这事原理上并不复杂,但细节上仍有许多地方值得深究,若是掌握不好,效率只会大打折扣,甚至很难产出盐来。正因为如此,海盐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熬制为主。 夏凡虽然没有去过盐场,却看过不少相关的图片——因为生产力的进步,许多小盐场已经从生产基地渐渐变为了当地景观,那白茫茫的盐地与蔚蓝的海水交接于地平一线,总能让人生出人类改造自然的感慨。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根据所知原理和记忆中的印象反推其生产过程。 晒盐场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将不同浓度的含盐海水分隔开来,以提高每一轮的生产速度,同时降低人力需求。 当大海涨潮时,盐场就得开闸纳水,将天然的原料引入储水渠中,并利用水车、人力等方式将这些海水灌入最顶端的水池里。等到水分蒸发到一定程度,再让海水流进下方水池,之后便是重复这一过程。 随着梯级的降低,池子里的盐水浓度会越来越高,直至析出粗盐。而上方的池子放水后可以立刻注入新的海水,直至形成循环。 现在正是九月上旬,他希望能在十月前完成验证试验,并赶在秋天结束前正式投产。即使是冬天,金霞城也不至于变得冰天雪地,降低的效率完全可以用扩大规模来弥补。 另外,晒盐法和煮盐法并不存在本质冲突,高浓度的盐水在熬煮时只会更方便。他甚至计划在盐池附近架设一座煮盐场,以实现全天候生产。 当然,夏凡压根就没把王家的那套生产经验放在眼里,烧柴煮水这种落后的工艺,说出去都丢人。除开利用太阳能外,还有一种更直观的能源可以利用——那便是方术。 这也是之前的电磁炮研究带给他的灵感。 只要形成短路,电流在极端的时间内就能将导体加热到极高的温度,如果在煮盐池下方铺上铜条,再对其施以震术,岂不就是一台古风的电热水器? 到时候别说熬盐了,把一池子水煮干估计都轻而易举。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需要招几个任劳任怨的方士。 夏凡并不打算由自己来充当这个“加热源”。 也不知道那些收到自己邀请信的考生会不会来金霞城啊……他忍不住心想。 …… “哐当!” 随着一声裂响,车身猛地一震,陡然停止了前进。 “晦气!”车夫骂骂咧咧了一句,随后满脸歉意的揭开窗帘,“这位大人,不好意思,刚没注意路上有个土坑,把车轴给震坏了。要不……俺把钱退给您,您再换一辆马车?” 车厢里坐着的,正是从京畿而来的墨云。 一同随行的,还有两名自家的侍从。 她本想和公主的侍卫一道返回金霞,可对方身上还有一封密信需要尽快送达,因此两人只得分开启程。她不善于骑马,加上路途遥远,因此选择了雇车,没料想走到半路上却遇上了这种意外。 墨云皱起眉头,走出摇摇晃晃的车厢——正如车夫所说的那样,马车的一个轮子已经歪斜,显然无法再跑了。 这里是通往申州的官道,时不时会有人经过,倒也不存在安全上的问题,只是过往的车辆往往载着人和货物,想要恰好遇到一部能捎下他们的马车并没有那么容易。 “此地离金霞还有多远?”她压低嗓音问。 “俺估计,差不多两天路程吧。” 在行程走完大半时出现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还真不是个好兆头啊……墨云心道。 第一百零四章 无法预知的变化 话虽如此,但等还是要等的。 马车的两天换成步行少说也得五天往上,何况她还带着行李。这附近已没有其他大城,她不想今晚在路边过夜。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侍从也拦下过几辆马车,但要么是车厢太小,容不下他们三人,要不就是对方并不愿意带着陌生客上路。 墨云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 就在这时,一支车队驶入了她的视野,排头的是一辆红木四轮马车,能坐得起这种车的人,不是豪商就是世家望族。侍卫虽然照例上前询问,但墨云清楚对方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钱人根本不在意那点车费,乘此车出行想必为的就是舒适,哪肯为路边三人折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车队却缓缓停了下来。 侍卫的回报令墨云出乎意料,“公子,对方车主说自己也是要去金霞,刚好可以一路同行。” 这么巧? 墨云不由得大喜,“那就太好了!” 登上马车,她满怀感激的朝车主行了一礼,“感谢这位公子的仗义相助,我姓云,来自京畿,正打算去金霞探亲。若非公子愿意携我们一程,只怕今晚我们就得露宿野外了。”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从面貌上看,车主尚未及冠,面容消瘦,肤色极白;从体型上看,他手指细长,显然缺乏锻炼。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像是一个会出门远行的人。 “原来是云公子,幸会。”对方笑着回礼道,“在下姓方,凑巧也来自京畿。另外公子不必客气,这事看似我在帮你,但实际上你也帮了我一把,所以可以算是互帮互助。” “互帮互助?”墨云好奇道,“我帮了你什么?” “帮我解闷。”方公子扬起嘴角,把玩着手中的纸扇道,“长路漫漫,若是只有一人,未免也太无趣了不是吗?” 如果她是男子,这话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偏偏是女子——尽管穿着男装,带着围纱斗笠,声音和样貌却不难察觉,她也没有掩饰的打算。而正因为是女子,这话就显得轻佻浪荡了些。 墨云对此人的观感顿时下降了半截。 “公子这马车如此宽畅,想必家中非富即贵,既然不喜一个人上路,为何不带几人弹唱作乐,以解乏闷?” “那有什么意思。来历知晓,目的知晓,不会令旅途产生任何波澜,带上他们就和带上两块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这说话的语气……是在故弄玄虚。墨云好笑道,“看来方公子的意思,是陌生人比熟人更有趣咯?可惜远行途中,人心叵测,你这么做就不怕引狼入室?” “你看到的是风险,而我看到的是变化。”方公子摇摇头,“无论情况如何演变,我都能找到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解法。” “……”墨云没有接话。 “云公子不信?” 信就怪了。“所以你让我登车,不是想个人聊天,而是想整点变化,好让你有事情可做?” 方公子意外的挑了挑眉,“你是个聪明人。一般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我只是不喜欢拐弯抹角。”墨云暗自叹了口气,终归是有车能乘就已经不错了,这种小事还是忍忍吧,“那么你找到最优解了吗?” “自然。”对方打开扇子又合拢,“把你顺利的送到金霞城便是最好的解法——可以结交一位来自京畿的工部官员,对我来说绝不是件坏事。” 这话让她略微一惊,“你怕是看错了。” “你的指节上有茧,应该经常与手工活打交道。”方公子有条不紊的说道,“可你的打扮、衣着无一不是上乘,这至少证明你不是普通的织女、农妇。” “而刚才上来拦车的侍从,腰间挂有西城区的通行牌。上元的西城区有两处官府禁地,一是工部百器堂,一是兵部演武场。你虽穿着男装,腰间却没有佩剑,不似武官的风格。” “何况连侍从都能享受到进出西城区禁地的便利,说明你不仅是工部官员,而且官位还不会太低。结交这样一位大人,对我来说自然是多多益善。”他笑了笑,“现在你还觉得我看错了吗?” 墨云心里的兴趣已经被激了起来,不管对方为人如何,但这份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却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说到底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武官就一定要佩剑吗?” “不然他要如何展现自己的毕生所学?当然例外确实存在,真正让我做出判断的是卜算之术。”方公子坦然道,“正是卦象预兆了此行的好处,我才敢肯定这一点。一个舞枪弄剑者对我没有任何益处,但一名工部官员就大不同相同了。方家对精造奇物与防身暗器的需求还是挺大的。” 卦术……方家…… 墨云心中忽然一动道,“你是……齐州方家的方士?” “没错,”对方啪的一声打开纸扇,“在下方先道,青山镇士考第一人也。” 她忽然有些无语,假使他不说这些废话,自己一样会记得对方的帮助。但被他这么一说,墨云发现反倒不想还这份人情了。 此人给她的感觉……就很古怪。 莫非擅长占卦的方士,都巴不得让别人知道自己所行之事,皆没有逃脱他的算计? 不知道他的卜算里,有没有预计到这一点。 但话说回来,能进上元枢密府的方士,绝对没有一个无能之辈,他好好的京畿不待,跑去金霞城做什么? 不会跟公主殿下有关吧? 墨云试探着问道,“你此行去金霞是有公务在身吗?” “公务?那种既定的事情,有什么好值得我跑的。”方先道不屑道,“我去金霞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占卦结果而已。” “结果是什么?”她下意识问。 而对方却静静看了她许久,随后才咧嘴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嗯,什么都没有。”方先道又重复了一遍。他不禁想起了三天前的一幕,在收到洛家转交的信件后,他根本没有把夏凡的邀请放在心上,转头就将信纸付之一炬。但本着好奇的念头以及万事先占卦的惯例,他随手算了一卦。 然而施术之后,盛满水的卦盘中一片平静,什么变化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哪怕就是方术失败,盘中也应该有所变化,或是索性浑浊不清才对。 没有结果意味着无法预知的结果。 这对方先道的震撼不亚于第一次感气之时。 如果不理不问,当做全然没发生过此事一样固然可行,但他却隐隐觉得,如果自己这样做了,这辈子的术法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 为了不止步于此,他踏上了前往金霞城的路途。 第一百零五章 从事之谋 盐场试验田的进展十分顺利,两天不到的时间里,公主的百人队就在沙坡上开辟出了四块错落有致的平地。每块面积不大,差不多二十米长宽,正适合用来验证效果。 不得不说,这些人在务农上确实颇有经验,赶牛、松土、整平都做得有模有样,省了夏凡不少功夫。 等到木匠做好龙骨水车后,下一步就能进行灌水与晾晒平底了。 而另一边,夏凡也终于等到了第一位接受他邀请的考生。 “在下孙昊天,贺州人。夏大人,您在信中所说的话可当真?”对方见面后第一件事便是确认他的承诺是否算数。毕竟下一次士考直接入选枢密府这种好处未免太诱人了些,至于俸禄、职位这些反倒排在了后面——能在士考中将银钱借给陌生人的考生,家庭情况显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们所看重的,正是一个结交的机会。只是这些人完全没料到回报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这般直接。 夏凡也没有多费唇舌,直接请出了公主殿下来做证明——在这个时代,皇家的身份比什么大饼都有效,或者说,宁家人的点头便是世间最令人信服的饼。孙昊天就这样加入了枢密府的临时工行列,成为了令部第一个新入职的员工。 事实证明,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陆续续有感气者抵达金霞城,即使人暂时来不了,也都寄来了回信,以表示祝贺之意。尽管夏凡已经做好了班底拉胯的准备,但他发现这些人除了不善长方术外,其他各方面水平都还在水准线之上,比如言谈举止、待人处事、自理能力等等,不说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佼佼者,至少也能看出受过良好家教的影子。 而方术水平是可以后天提升的。 如今夏凡走进枢密府,令部大堂里已不再是冷冷清清,大家老远便会冲着他拱手行礼,而他也会点头回以笑意。枢密府确实有各种毛病,但有一点夏凡还是挺赞同的,那就是这儿不必过多讲究礼节。 现在的令部除开魏无双和洛悠儿两位支持者以外,决定留下来的“准方士”已有四人,加上拉拢来的师父赵大海,以及以李星为首的“刑侦队”,他手下可调动的人手达到了二十之数,总算是缓解了光杆司令的困境。 令部这一系列的变化,自然也被其他三部的从事看在眼中。 枢密府的主殿密室中,学部从事文行远、财部从事权古、录部从事薛知更,以及其余六品方士齐聚一堂——他们不为别的,正为夏凡的事情而来。 “那小子到底想干什么?私招方士,让一群不伦不类的人随意进出枢密府,你们二位就这样看着不管?”文行远率先敲着桌子怒斥道,“这简直是目无法纪、胡作非为!老夫定要向总府告上一状!” “文老息怒,夏凡确实可恶,但您这方法恐怕行不通。”薛知更摸着胡子道,“我看那夏凡压根就没有报备总府的意思,换句话说,那些人也根本算不上方士。如果只是招杂务或差役的话,令部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那他的钱从何而来?”文行远瞪向权古,“你应该没暗自给那小子批款吧?” 四位从事中只有权古上任最晚,年岁也才四十出头,此时面对文老的责问也只能赔笑道,“我怎么敢啊。不如说就算他是元大人正儿八经提拔上来的,我也不会胡乱给他钱花。就连上面批给他的雷击木,都在我库房里存着呢。” “一个方士的俸禄,供不起这么多人,”薛知更判断道,“他的背后必有人支撑。” “不会……是公主吧?”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 “那位殿下……你们谁去拜访过了?”文行远望向众人。 “我去过。” “我也是。” 两位从事先后回道。 “她的态度呢?” “老实说,不冷不热。”权古斟酌了下用词,“但也挑不出什么问题。她毕竟是公主,跟枢密府扯不上太多关系。倒不如说,她对当地世家的依赖程度要大过官府。” “问题是据老夫所知,她对王家的态度也相差无几。”文行远皱眉道。 “您确定?”权古讶异的问。 “所以老夫才特意问你一句,以免大家有所误会。” “这……不太合常理啊。”财部从事纳闷道,一个公主,仆从侍卫上百人,除开吃穿用度外,还有一座山庄要打理。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进项,要不了两三年就会坐吃山空。 而这来源无非有三:一是官府补助,二是家族支持,三是当地世家供养。可广平公主在宫中并无靠山,还对王家不冷不热,这是打的哪门子主意? 只靠官府的那点例钱,最多也就够个基本开销,根本维持不了华贵的生活。 高山县的变故令夏凡借助公主之力一步登天,可光凭这一点,公主就要用自己的家底来支持夏凡? 这种事听起来就很荒谬。 “你最好去查一下,不止是城里的世家,还有那些商铺、钱庄。”文行远说道,“如果有资助夏凡者,让他们都断掉。不管他的钱从何而来,只要堵住源头,他这把戏不可能一直玩下去。” “我也是这么觉得。夏凡此举无非就是想攒点本钱和我们讨价还价而已。”薛知更附和的点点头,“只要我们不让步,他难不成还能一部顶替三部来着?” “哼,别忘了令部还要处理邪祟事件的,那才是他的真正要害。”文行远冷笑一声,“拉拢些乌合之众看似热闹,等到邪祟一来,那帮人就知道后悔了。当然,我们也不应该放任他表演,否则会对其他新晋方士有所影响。”他看向权古,“你从库房里拿一部分银子出来,看看能不能收买几个人为我们打探消息。” 权古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这种开销肯定不能写入账簿,最后估计还是得落到他自己头上。只是学部从事资历最老,对方既然已经开口,他也只好无奈应下,“我尽力而为。” “世家那边或许亦该通个气,好让大家知道枢密府的态度。”见三位从事敲定方向,下面的方士也开始活络起来。 “不错。我们甚至可以知会地方官府,让他们假报邪祟案件,好令夏凡疲于奔命。” “哦?这是个不错的点子。”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认为对方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拍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畅谈。 “诸位大人,我认为那些都是细枝末节,根本无法取得一锤定音的效果。” 文行远循声望去,发现对方正是已部的六品问道,章崖。 “什么叫细枝末节?对付这种人不就该步步紧逼,让他无计可施吗?”有人不服道。 “话说回来,夏凡那家伙正是被你放给令部的吧?” “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文行远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安静。 “文大人,”章夫子朝上官拱拱手,“钱这种事情,可多可少,他能撑多久谁也没底——或许是两三个月,也有可能是两三年。问题是两三年的话,那些新晋方士能一直不出学部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还有邪祟,他召集的那伙人有可能殒命当场,但万一被他们解决了呢?岂不是进一步坚定了他们的信心?” “前面这几种手段还能尝试一番,后面的则连尝试的必要都没有。”他不屑的扫了那些方士一眼,“我们枢密府的事,什么时候要求着世家来支持了?至于让官府假报案件更是荒唐,若是被夏凡查到,岂不是故意送把柄给人家吗?” “依下官所见,情况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缘由仅有一个!” “是什么?”文行远问道。 “枢密府内群龙无首!”章夫子直截了当的回道,“如果有府丞在,我们又何必弄这么一出。直接把他调走,或解除他的一切职务,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周大人已调往京畿,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薛知更不以为然道,“按照上面的效率,下一位府丞的任免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再说了,夏凡已是令部从事,他若强烈反对的话,这事不一定能成。” 按照惯例,新府丞至少要获得两部的支持,但四部之间的实际地位并不一致。就好比朝廷六部中只有吏部尚书才有天官之名一样,枢密府内地位最高的无疑是令部,总府显然不希望看到承担除祟任务的核心部门不接受自己府丞的情况发生。 “惯例确实如此,但也存在特殊方法,”章夫子不慌不忙的解释道,“根据枢密府典律,若当地发生重大险情且某一级官员缺失时,紧急情况下可按职位、官龄等顺序依次填充。”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上司身上,“而所有从事中,就数文大人您的资历最高了。” 第一百零六章 无效 与此同时,夏凡正坐在令部小房间中,进行自己的第一堂授课。 自从上回参看完电磁炮试射后,公主就对震术上了心。他原以为对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宁婉君格外认真,每次见到他都会问上一句何时开始传授,他索性把自己人都叫到一起,开了一堂震术课。 台下坐着的除了公主和侍女外,还有黎、洛悠儿与魏无双。 这几个人都是夏凡十分信赖的伙伴,若能让他们都掌握一手便捷的震术,也是对自己势力的一大提升。 而他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惊讶万分。 除了黎之外。 “我实际上用的引子并非雷击木,而是别的材料。” “不是雷击木?”魏无双第一个反应过来,“它的来历和稀罕程度呢?” “十分廉价,寻常铁匠铺就能提供,差不多也就半两银子左右吧。”夏凡将一枚铜丝坠展示在众人面前,“如果有一名娴熟的工匠,它的成本还能再压低七八成左右。” “再……压低七八成,在半两银子的基础上?”洛悠儿倒吸了凉气。作为世家弟子,她可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光是把药引的配方卖出去,就足够夏凡一辈子不愁钱花! “他卖不出去的。”宁婉君则猜出了众人的想法,“这笔钱数额太大,已足够用命来抵了——若他没有自保能力的话。” 语气上虽故作镇定,但公主心中依旧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就是传闻中的倾听者吗! 也太过分了吧! 一个制盐,一个震术引子,都是前景极为广大的东西,他居然都能“听到”?神智看上去也没怎么受影响,上天的不公平在此体现无疑。 或许就算在倾听者中,他亦称得上足够幸运之人。 毕竟以枢密府的警惕性来看,倾听者绝对不只一个,要都像夏凡这样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早应该乱得不成样子了才对。 滔天巨浪过后,则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毕竟,如此神奇的倾听者现在已为她所用了。 并且是她亲自从士考中挑选出来的! 不行,宁婉君咳嗽两声,现在还没验证呢,等确认了再得意也不迟,“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能够完全取代雷击木?可以由我先试试么?” 夏凡将铜丝坠抛到了公主手中,“我试过许多引子,比雷击木效力要强的不下五种,但转化效果最明显的,还是这枚铜丝坠。” 不下五种! 这句话又在众人心中引发了一阵波澜。 魏无双已经不知道该感慨什么好了,“在青山镇的时候我就知道夏兄必定不凡,但没料想会到这个地步。” 宁婉君拿到坠子后先仔细打量了一番。 它只有拇指大小,重量跟同个头的石头差不多,外面包裹着细细的铜丝,而内部就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单从外形上看,这东西和震法没有一丝关联之处。 抱着不解的想法,公主走到房间无人处,默想了一遍施术流程,轻声念出术法之名,“震术归辰,流光!” 而铜丝坠一动不动,房间里什么变化都没有。 “殿下……”秋月扶额,“方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东西。” “可我明明用雷击木试过了。”她纳闷道,“就算效果不行,总得有点变化才对吧!” “您用了多少?”秋月讶异道,“李公公他知道吗?” “也就五六根而已,他不会在意我拿来练习方术的。”宁婉君看了夏凡一眼,“参观完士考后,我特意准备了一箱雷击木,原本打算作为赏赐送给你,看来你已经不需要了。” 秋月的语气充满了心疼,“那都是银子啊……” “咳咳,多谢公主一番好意。”夏凡清了清喉咙,“你的练习有成功吗?” “最后一次应该是成了才对,”宁婉君疑惑道,“但这东西好像没办法被我的气引动,它让我感受不到与雷电的联系。” “没有联系?”夏凡不禁有些意外,“唔……不如先换其他人试试。” 洛悠儿和魏无双依次接过铜丝坠,但结果跟公主一模一样。 术不仅讲究心性,还突出一个熟练度的问题,可就算是失败,那也顶多是效果不显,只要思路没问题,铜丝坠依旧会被消耗掉。然而事实证明,无论他们怎么尝试使用震术,引子都纹丝不动的停留在手中。 最后只剩下了狐妖。 “黎姐,加把劲呀!”洛悠儿忍不住为其打气道,仿佛此刻狐妖已成了众人的希望。 在众人的目光中,黎拿起了那颗铜丝坠。 她记得师父说过,方术是思想重构的过程,越是能构筑起更多细节,就越能用气重塑之。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想起了儿时的夜雨天,竹林外风雨吹拂,几乎打湿了她浑身的毛皮。就在越过一片水洼时,倒映着夜空的水面突然被电光点亮—— “震术归申,雷鸣!” 轰隆—— 一道雷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短促而微弱,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了?”洛悠儿一脸欣喜,就好像这其中有自己的功劳一般。 “不,铜丝坠还在她手上。”魏无双摇头道。 “那刚才的雷声……” “大概是一重术吧。” 夏凡惊讶的望向黎,他早就知道青剑的弟子非同一般,但在不借助引子和符箓的情况下,能跨两个卦位来施展与心性大不相同的术法,还可以听个响,这份天赋确实不是一般方士能比得上的。 只不过此动静跟铜丝坠毫无关系就是了。 “怎么会这样?”黎百思不得其解。 夏凡此刻亦有同样的想法。 换而言之,这个改进的震术对他们毫无效果! “你确定这玩意能引发震术吗?”宁婉君怀疑道。 “我也早就好奇这个问题了。”魏无双挠了挠脑袋,“夏兄,你改进的引子和天上雷电有什么关系么?铁匠铺里的东西,无非就是铜铁之器吧?” “当然有关,”夏凡理所当然道,“它可以用来产生电流啊,虽然结构要稍加调整,不过总比雷击木要——靠谱吧……”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迎着大家茫然的眼神,夏凡猛然想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他们与自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从未见过电磁转子发电—— 没有见过,也就无从构想! 光有引子还不行。 这个改进从一开始,就只对他一个人有效! 第一百零七章 试验 话说回来,雷击木本身并不能生产雷电,但在人们的意识中,它却是电光残留在世间的证明,因此成了震术的最佳材料。 这看似违反逻辑,却不违反常识。 夏凡发现一个巨大的疑团出现在自己面前。 常识要普遍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常识”? 空想显然不能算数,这点他在流浪途中就已经确认过了,但常识是可以扭转的。 当人们意识到,雷击木跟雷电毫无关系时,这个材料还会有效么? 话说回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试过雷击木的效果。 “夏凡?”黎的声音将他发散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夏凡沉吟片刻,郑重的望向听众,“我想进行一场试验,希望各位能配合我完成。” “不会……痛吧?”洛悠儿谨慎的问。 “大概会有一点。” “诶!” “一点点而已吗。”宁婉君毫无惧色,“那它能验证什么,或者说可以带来什么好处?” “我想,大概能让你们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吧。”夏凡想了下,“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当场掌握震术?” 秋月打了个颤,“殿下——” “有意思,那就来吧。”公主毫不犹豫道。 “对了,殿下,”夏凡向她伸出手,“你那里还有多的雷击木吗?” …… 一个时辰后,众人又重新聚集到小房间中。 夏凡除了凑齐到所有试验所需的材料外,手中还多了一根雷击木。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震术原本专用的材料。 这根木条约一指长,两指粗,中间呈现出复杂的镂空结构,像是被雷电瞬间碳化过,只剩下相互交错的经络。为了防止虫蛀和腐败,它的周身都被桐油刷过,显得晶亮剔透,甚至还能瞧见它新长出的分岔——显然在摘下来时,这根木头还留有生息。 能被天雷烧灼,又不焚于大火的几率,说是万里无一也不为过。 “这种雷击木一般能卖到多少钱?” “大概几百两还是有的。”宁婉君大方道,“不过枢密府内部的价格要比市面上低不少,你用起来也不要有太多负担。” 如果放到前世,这大概是完美老板的典型模板吧。 夏凡将手指向地面,暗中驱动流光术。 一道闪电从他指尖绽射而出,瞬息之间便消失在视野中。 而几百两银子也化作了一缕青烟。 结果证明,他同样能用雷击木来引发震术! 只是明显的差别在于,术法的威力降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平。如果他在面对上野久地时用的是雷击木,那么很可能等到放电的那一刻,对方的长刀也已经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震术更别提驱动电磁炮了。 换而言之,如果他一开始就是用常规引子来练习方术,水平大概也就和一般新晋方士差不多吧。 夏凡感到世界的面纱又揭开了一些。 人们直观的感受可以让气转化为现实,哪怕这个感受并没有内在联系。同时这不代表基础研究就毫无意义,正确的理解方向能放大转化的效果。 他现在好奇的是,若是当所有人都认为雷击木并不能产生雷电时,这个引子还会生效吗? “那么,你要做的试验是什么?”宁婉君抱胸道,“不会就是想耗费下我的家底吧?” 不只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夏凡轻描淡写的对地面施展了一发震术,既没有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效果,也没有引发任何变化,一根宝贵的雷击木就这样消逝于无形。 公主虽然大方,但也不能接受把银子扔进水里的行为。 “刚才我只是想做个示范而已,真正的试验正要开始。”夏凡口胡道,“各位觉得雷电源自何处?” 这个问题立刻分散了公主的注意力。 “天穹之外?” “雨水。”洛悠儿第二个回答道。 “也许是……神明。”秋月做了个合掌的动作。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明。”黎淡淡的道,“雷电只是一种天象而已。” “确实,甚至可以把天也去掉。”夏凡朝她眨了眨眼,“它就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 “每时每刻?你确定?”宁婉君怀疑道。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一幕——不借助任何方术,普通人也可以制造、并储存雷电。” 为了最大限度减少众人的疑虑,他没有直接用成品来演示,而是当场拼装起试验道具来。 夏凡要做的一个最简单的莱顿瓶。 他依稀还记得那个用风筝捕捉雷电的故事。 其关键就在于风筝线末端连着的这个小瓶子。 没有玻璃瓶,就用从公主那儿要来的水晶杯做替代,外面再包上薄薄的金叶子,并用铜线接地。内部则装入盐水,插进末端绕圈的细铜丝,最后用纸片和蜡封口。 它没有用到任何稀奇古怪的材料,完成后的成品不过是一个被密封起来的杯子而已,任谁都无法想象,如此平凡的东西会跟天上的雷电扯上关系。 但在夏凡眼中,当两个导电体被绝缘物分隔开来时,其本质就已经构成了一个最基本的电容。 之后便是为电容充电。 而最原始的充电方法,无疑是摩擦起电了。 用丝绸摩擦玉镯,即可让电荷向丝绸转移。摩擦的同时令丝绸接触杯子顶端的铜丝,就能把电荷导入瓶内。 这些电荷会因为盐溶液的存在,均匀散布于杯子内壁,而外壁的同性电荷受到斥力,会沿着接地线流走,更多的异性电荷被吸引过来。由于中间隔着绝缘体,两者无法中和,便会以电场的形式存留下来,从宏观表现看,便是电容带电了。 反复摩擦百余次后,夏凡望向公主,“雷电已经储存在杯子里了。” “怎么证明?”宁婉君脸上满是怀疑。 “打开杯口即可。” “不会有什么安全上的问题吧?” “我说了,只有一丁点的疼痛而已。” 她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靠近杯子——尽管表情上说着不信,但身体却如实做出了十足的警惕。她一手扶住杯子,一手缓缓靠近杯口,就在她即将碰到封蜡时,一道蓝紫色的闪光在公主指尖与顶端铜丝间砰然炸开。 “啪!” 公主轻呼一声,下意识的松开了双手。 所有人都清晰的看到,本应平平无奇的杯子,向公主射出了一道短暂却耀眼的电光。 第一百零八章 转变 “殿下!”秋月连忙道,“您没事吧?” 宁婉君伸手制止了侍女的咋呼,无法理解,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这便是她此刻内心的全部想法。 水晶杯是夏凡问自己要的,它虽然看上去剔透,但十分易碎,因此她并不中意,从皇宫带出来纯粹是因为它足够昂贵。 金叶子是崭新的,厚度极薄,边角处印有户部印章,无论在何处,它都能换到足额的银两。但总得来说,它就是一张普通的金叶而已。 还有盐水,东海里要多少有多少。 玉镯子,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每一件物品都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但在夏凡手中,它却成了一件“法器”? 不对,法器也需要气来驱动,但对方根本就没有动用到方术! 宁婉君再次伸出手,缓缓靠近杯口的铜丝。 但这一次,她仅仅感到了轻微的针刺感。 “它只能用一次么?” “可以反复使用,不过放电完之后,需要重新充电。”夏凡说道,“事实上,雷电也是这么形成的。” 在空旷地带,云层和地面就构成了天然的电容器,中间的空气便相当于水晶杯的杯体,只不过这个“电容”经常被击穿罢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宁婉君眉头紧蹙,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始终未能触及其边缘。 “如果要详细解释,恐怕一整天都不够。”夏凡接过瓶子,重新为其充电,“不过只要你愿意听,一年时间已经足够你了解个大概了。” 公主的表情写满了“请务必”。 “那么其他人也都来感受下吧。”夏凡嘴角含笑的望向众人。 认知能在反复的实践中得到加强。 这些人以前从未如此接近过自然闪电,他们对“电”的唯一概念,来自于映亮夜空的天雷,但现在,他们有了新的认知。 尽管两者的声势天差地别,难以让众人立刻将其联系在一起,不过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道蓝紫色的光芒已有了天雷的雏形。 而这对于夏凡的试验是极为重要的一步。 等到大家都被电击过一次后,夏凡将重新充电过的水晶杯放到公主面前。 “既然你已经见到了由凡物制造的雷电,那么接下来把它当做引子,试着施展震术吧。” “用……这个东西?”宁婉君愣了愣。 “没错。你有见过储存着闪电的雷击木吗?”夏凡循循善诱道,“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它都是更适合的材料,对吧?” 这显然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所有试验的参与者,都亲身体验了它释放电光的瞬间。 宁婉君想了想,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她单手托起杯子,再一次回想自己练习震术的过程,并让电光的模样重现于脑海之中—— “震术归辰,流光! 依旧毫无动静。 但令人惊讶的变化悄然发生:只见她手中的水晶杯迅速隐去,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夏凡心头一震,作为术材的杯子被消耗掉了! “这是……”宁婉君大为讶异,她握了握拳,掌中已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术法被引动了。”黎当即便判断出了情况,“只不过限于水平问题,流光术失败了而已。”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引子……”公主一时有些恍惚,“但我能感觉到,气对它的反应比雷击木更明显。” “这是一个新的震术材料!”洛悠儿瞪大眼睛喃喃道,“就是不知道水晶杯和雷击木比起来,哪个更贵一点……” “这不是谁更贵的问题吧。”魏无双敏锐的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雷击木有偶然的因素,但殿下的杯子……应该是可以手工制造的。” “夏凡,那你之前拿的铜丝坠,莫非也能储电吗?”黎抖了抖耳朵。 “它只是一个象征物。”他回道,就跟雷击木一样,象征着人对世界的摸索,“而它代表的东西,能直接产生电。” 夏凡得到了试验的结果。 术法的效果,是可以通过扩大认知而进一步提升的。 当方士每多接触世界一点,便能获得多一份的能力,无论是术材引子还是符箓,都不过是辅助手段,最关键的东西,还是所思所想。 普及教育势在必行。 “我决定了,以后每周我都要开一次课。”夏凡忽然说道。 “教方术吗?”宁婉君好奇道。 “不……我对方术的了解,并不比黎多。”他坦然道,“我想教的是一些更基础的东西。” 夏凡自然清楚普及教育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靠现在这点人马与家底,想搞教育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他可以先拿身边的同伴来试试手——这些人的水平高了,对自己也会大有帮助。 “更基础的东西是什么?”洛悠儿歪头。 “比如说——”他微微一笑,“算术。” …… 当天晚上,侍女秋月将夏凡请到了山庄。 “你教那些东西……真是人能学会的吗?”宁婉君揉了揉额头,一脸憔悴,“我觉得在战场上来回冲杀十次,都要比记住它们更容易。” “这才只是开始。如果觉得勉强,你也不必过于——” “不可!”她断然道,“我一定要学会震术,然后带着那副铜架子回到京——”说到这里宁婉君忽然停住,“你确定掌握这些东西,我就能使出跟你相仿的术法吧?” “自然。”夏凡点头。 “那就行。”宁婉君换了个话题,“今天叫你过来,是因为确认结果送回来了。” “哦?那么盟约一事……” “是真的。”谈起这事,她表情轻松了许多,“按鉴定人的说法,那张陈旧皮纸上所记录的内容,确实为永国与邪马的盟约条款,落款、印章等细节亦能与当时的文书相互对应,伪造的可能性极低。对方甚至还想从我这儿讨要去当做录部的珍藏品。” 而这一请求注定不可能得到应允。 “你希望今晚就把此事谈下来?”夏凡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不等到明天再告知自己了。 “以防夜长梦多,毕竟我不能真正代表大启。”宁婉君嫣然一笑。 公主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但她考虑的已经是自己封地的未来,以及自身的命运。 “想让大巫女不加怀疑,或是怀疑也别无选择,那我们就必须得做出切实行动才行。”夏凡说道。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风。 第一百零九章 续写盟约 会客堂中,五月遥疲惫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欣喜。 她冒着风险横越大海,身边的人所剩无几,登陆后还被敌人紧咬不放,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她总算得到了确认的回答。 “那我们何时能去上元城?” 巫女迫不及待的问。 她已经打听到,启国的国都,名为上元。 宁婉君沉默片刻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父亲已将此事全权交于我来处置,所以我们不必去上元了。” 好演技!夏凡心里暗叹。 他一时分不清那份为难到底是因为此事,还是因为将平日口中的圣上改成了父亲。 “不去……上元?”五月遥不由得一愣。 “这么说吧,我大启和永国已不尽相同,特别是在外事上。就算去了,也顶多是礼部负责招待,而京畿的官员注定不会太关心金霞城的问题。”说到这里宁婉君的为难感又多了一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邪马国在这场战事中正处于不利局面,对吧?” 五月遥不自觉咬了咬嘴唇,“确实如此。” “那么东升今后有可能压倒贵国,成为对岸新的主导。”宁婉君暗中施压道,“按礼部那些老家伙的习惯,他们更倾向于等你们决出高低后,再考虑盟约一事。我正是看不惯他们尸位素餐的作风,才说服父亲交由我来处置的。你不必担心私盐一事——上面的人不在乎金霞城,我在乎。” 这手连压带打让公主在气势上完全占据了上风。 最关键的是,她切实抓住了对方的要害。 五月遥沉默片刻,“我能否问一下,如果盟约签订,贵国打算何时采取措施阻止私盐?” “签订日就是行动日。”宁婉君毫不犹豫道。 “请允许我和部下稍作商量……” “无妨。”公主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就在五月遥和薙红等人低头私语的时候,宁婉君还偷偷朝夏凡眨了眨眼,脸上的自信之情清晰可辨。 尽管此事对于五月遥处于不利一方,毕竟他们有求于人,但能充分利用自身优势本身也是一种才能。 在政治能力上,三公主要明显高于五月遥不少。 夏凡甚至有些同情巫女了。 只是这种时候,将邪马国的利益与金霞绑定在一起,对金霞来说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对方的商量很快有了结果。 “公主殿下,我们乐意与你签订盟约,但还是希望能得到朝廷的认证。” “当然,应有的流程绝不会少,包括签章、录书、以及回馈。”宁婉君显然早有准备。 这份坦然的态度也让五月遥放心了许多,“那么就有劳殿下了。” 巫女的称呼等于变相承认了双方的关系。 宁婉君扬起嘴角,“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来讨论下具体细节吧。” 有了主要方向,其过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讨价还价。 当秋月换上第三组蜡烛时,大致的盟约已基本确定下来。 邪马国每年愿向大启上贡白银二百万两,珍珠千枚,以及其余特产若干,来换取启国的庇护与通商之权。 邪马的外使常驻金霞,金霞也会遣使官过海,进一步加深双边的联系。 这意味着,邪马得到了启国的认可,其敌人东升等诸侯国则相应变成了非正统的那一派。除开禁绝私盐外,此事恐怕也是大巫女最想得到的。毕竟名正言顺在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若是邪马与大陆王朝重新建立起关系的消息传开,谋逆者的声望必然会大受打击。 而当公主提出以盐作为主要回赠物时,五月遥立刻便答应下来。 甚至从对方的表情来看,颇有些意外之喜的感觉。 东升能用盐拉拢其他诸侯,邪马同样的能用盐分化对方。哪怕就算作为单纯的商品,盐也具有极大的价值。 对于宁婉君和夏凡这边来说,盟约最直接的好处则是每年能稳定得到一笔收入。 虽然相比千万两的数额,两百万直接少了八成,但相对于庞大的永国,他们只占一城之地,这已然是一笔巨款。特别是在公主没有税收权的情况下,一条稳定的收入渠道能大幅减缓她施政的资金压力。 至于通商权、派遣使者这些条款,看起来像是添头,可夏凡心里清楚,它们的意义不在于此时,而在于今后。因此类似的约定,他都执意加上了“相互”二字。 最后,他还提出了人口迁入条约。 即鼓励对岸的住民前往大启定居,官府不会对此作出限制。 公主显然一时难以理解这则条款的意义,不过单从字面上她察觉不到太多问题,以及出于对夏凡经常颠覆常识的信任,她并没有当场表达出异议。 五月遥更是如此。 人力在这个时代很少会被当做一种珍贵资源来看待。 更多的时候,非农业人口与无恒产者往往被统治者视作一种负担。 或许在对方眼中,这条更像是有利于邪马的协议。 盟约签订后,双方都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让王家收手了。”宁婉君捏了捏手指骨,“你们有什么好的主意吗?” 贺归才首先开口道,“臣认为,或许可以先把王义安叫过来,探探他的口风。” 这还是夏凡第一次见对方开口,原来她的参谋并不是摆设。 “我觉得不妥,”侍卫统领徐三重表示异议道,“殿下在王家眼中并不受看重,这样的试探恐怕只能得到相反的结果。卑职认为先得让他们知道殿下的决心和手段,敲打才会起作用。” “你不会打算先对王家动手吧?这可不是在战场上。” “砍两个家人而已,又不是剁王义安本人的手。” “都说了这里不是边境!” “敲山震虎的道理还是行得通的。” 宁婉君偏头望向夏凡,“你呢,有什么看法吗?” 夏凡撇撇嘴,“他们二位都说得很很有道理,不如相互中和下好了。” “哦?怎么中和?” “拿他的势力开刀。”他摊手道,“我想王家之所以能控制住私盐渠道,东海帮功不可没。但这种关系又不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即便把东海帮连根拔了,王家也没地方可伸冤。何况此帮派的背后还有东升国的影子,铲除他们合情合理。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靶子了。” 宁婉君轻声笑了起来,这个提议显然对极了她的胃口,“不错。妖人惑众,岂能姑息。这次的行动就由你的令部来主导吧。” 第一百一十章 年轻人不讲礼数 …… 第二天一早,枢密府录部便迎来了“不速之客”。 面对名义上和他平级的令部从事夏凡,薛知更硬着头皮朝他拱了拱手,“不知夏大人到此所为何事?如果没有要事,还望不要干扰其他同僚……” “不,我来这儿就是找你的。”夏凡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大人,我想查阅一下过去二十年里的卷宗。只要跟邪祟案件有关的,我都想看看。” 薛知更眉头都快皱成了山沟。太不知礼数了,就算两人官职相同,但岁数至少差了二十以上,哪有这么直接找他问话的。 然而对方就像压根没有看到他的排斥一般,又向他逼近了一步,眼看那只手就要搁到肩膀上来。 这成何体统! 薛知更不得不后退一步,“二十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得府丞同意才行。” “那么府丞是谁?” “这……”他干咳两声,“万一卷宗遗失,你我都有麻烦,所以——等等,夏大人,你要做什么?” 只见夏凡伸出手,指尖有电光闪过,“我之前有看过本府的条律,令部从事掌管邪祟相关事宜,不管是消灭还是追查,本官都有权过问。你这样推托,不会暗藏什么隐情吧?” “当然,我乃堂堂从事,怎么可能跟邪祟有勾结?”薛知更急道。 “那你为何如此阻挠?我也不是怀疑大人,只是听闻有妖邪能控制心神,我或许可以用震术为你醒神。” 这小子是认真的。 薛知更望着那只再次伸过来的手,感到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他担任录部从事这么多年,哪受过此等对待! 但偏偏对方还未说错——录部建立的初衷便是为其他三部服务,夏凡要查个卷宗再合情合理不过,反而是他一开始的推托便让自己陷入了不利地位。 如果是元大人,薛知更自然不会如此,但面对比他小上二十来岁的夏凡,他却因为轻视与不屑,下意识说出了拒绝之辞。 坚持到底绝不改口?他是五品试锋,对方也是五品;而他上一次驱动术法与邪祟搏杀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眼前的人则刚刚从恶鬼手中护得公主平安。年轻人性子冲动,动起手来没个轻重,再加上对方的心性属震,薛知更将情况衡量一遍后,果断选择了让步。“哎,不必不必,我脑子有多清醒,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带大人去藏书库,帮助他挑选卷宗。” 最后一词,他咬得极重。 手下心领神会,“是!” 接着薛知更望向夏凡,“夏大人,你想查的话请自便,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同去了。” …… 很快文行远和权古便知晓了此事。 “薛大人,你怎么就让他进去了啊!”学部从事恨铁不成钢道,“夏凡那家伙定是没安什么好心!这种时候,他在枢密府的一切行动,我们都应该竭力抵制才对。”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可是令部从事啊。”薛知更本想从另外两名同僚那里得到支持,没料到文行远见到他就斥责起来,“要是我再多拦一会儿,那小子的震术就该劈到我身上来了!” “他敢!”文行远吹胡子瞪眼道,“对同级命官行凶,哪怕是救下公主的大功都保不住他!” 是,确实保不住,但吃震术的可是他薛知更啊! 若是自己被当场劈倒,那就算斗倒了夏凡又有什么意义?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再多都于事无补。文老,您还是歇口气吧。”权古插话道,“薛大人,你确认夏凡只查看了邪祟案件吗?” “这点请放心,我还是知晓轻重的。”薛知更点点头,“答应前我特意交代过手下,他回报说对方只带走了案件卷宗,其他一概没碰,连藏书库的密门都没有靠近过。” “那问题也不大。”权古缓缓道,“案件本身并不涉及机密之事,对我们威胁甚小。我只是有些好奇,他突然想看这个是何意?” “大概是为令部找点事做?”薛知更推测道,“据我所知,夏凡没有把卷宗带出枢密府,而是送到了令部大堂。” “然后呢?” “然后那小子把自己招来的人全部叫了进去。”薛知更哼道,“连那群乌合之众都能参与,想必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看来我们的令部从事确实有些闲得慌了。”权古咂咂嘴。 “若是夏凡想搞出什么冤案重审的把戏来,说不定反而能成为我们的机会。”学部从事眯起双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冤屈可伸,用这个方法来提高名望或许不错,可一旦走错,我定可让他声名扫地。” 枢密府还是十分看重「斩邪除祟」这块招牌的。 “继续盯着他吧,但记住,下一次不要再轻易让步了。”文行远最后吩咐道。 等到两人离开,薛知更恨恨的捏紧了拳头。 …… 令部大堂中,夏凡正带着魏无双、洛悠儿等人快速翻阅着记录有邪祟事件的卷宗,并且主要集中在十年到二十五年前这段时间。 由于卷数颇多,他根本没有细看的打算,同时要求所有人只摘抄案件日期、地点、邪祟类型这三项记录,并将它们集中到一张完整的金霞城地图上。 “这样做真能找到东海帮的下落吗?”洛悠儿好奇的问。 “不一定,但总比满城搜索要强。”夏凡回道。 公主的部下已经审讯过他带回来的那些东海帮俘虏,但得到的有效消息少得可怜——倒不是他们铁胆铮铮,宁死不屈,而是他们确实不知道帮派的具体藏身之处。 按俘虏的说法,帮派分外圈成员和核心份子,就算有人能进入帮派要地,那也得蒙上眼睛,被人领着进去。只有在身上刻下血花纹,才算迈入东海帮的核心层。 一个街头黑帮,竟如此注重保密与秩序,这显然有些超出寻常地痞街霸的范畴了。 考虑到东海帮的背景,他们的争夺地盘、寻衅斗殴等行为,恐怕都只是一种掩护而已。 拔除他们,绝不像扫荡一般江湖帮派那么简单。 而摆在夏凡面前的首个难题,便是在这座古老的盐城中,找到对方的藏身之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拨云行动 半个时辰后,一张标记着过去十到二十五年间邪祟案件的金霞城舆图被悬挂起来。 这些记录中关于魉怪的共有二十六起,魍鬼四起,魅十五起,妖一起,合计四十六起。 如果分别查阅这堆案件,很难看出彼此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放在一张地图上时,洛悠儿和魏无双立刻发现,魉怪的分布十分凌乱,可谓到处都是,但鬼和魅的标记则要集中很多。前者全部位于海滩,后者分别是城南四起,城北码头五起,剩下的则散布于外城与周边郊野。 “竟会如此接近……”魏无双惊叹道,“夏兄你的意思是,这些邪祟频出的地点,有可能就是敌人的窝藏之所?” “不错,人的行为会导致邪祟发生,反过来也能从邪祟的多寡来推导人的行为。” 夏凡用粘上朱砂的笔,将以上三个地方画上了红圈。“魉怪多是动物,所以分布没有规律可循,但魅和魍鬼就不一样了。” 他们在青山镇遇到的邪祟便是魅——死去的意识、或者说气长聚不散,最终引发异象。它不需要尸骸本身,自己便可独自成型。 至于鬼,则常以尸体为基础,攻击性更强,形成难度也更大。 从数量上看,两者的比例也符合这一特性。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十到十五年间的案件,原因也很简单,至少在那段时间,高山县处于邪祟低发期。当时的知县在病死之前,应该都没有选择与王家同流合污,同时夏凡相信像高山石窟那样的遗迹,也不可能在申州遍地都是。 若不能把人运到他地处理,金霞的邪祟案件必然会呈现出增多趋势,一旦放到十五年这个尺度上,时间自会将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一起。 “大人,卑职认为……东海帮藏匿于海滩的可能性不大。”加入夏凡的团队后,李星第一次开口发言。从措辞中可以听出,他还是颇为谨慎的。毕竟过去他是捕快,而非方士,光是身份就天差地别,更别提头一次参与枢密府重大任务了。 他来金霞城的这段时间里,做得最多的就是恶补邪祟相关知识。 夏凡却不会因为身份而看轻对方,“说说你的想法。” “是。既然坞帮和东海帮外圈成员都无法知晓其藏身地,那么它必然不会引人注目。要么位于地下,要么隐藏在群楼之中。”李星边思索边说道,“海滩下方松软,不适合开挖沟渠暗道,而上面又平坦空旷,且经常有烧盐者路过,东海帮应该不会选择常聚于此。” “我想这里多鬼的原因,是因为海边适合毁尸灭迹。”他最后总结道。 “毁尸……灭迹?”洛悠儿打了个颤。 “只要涨潮时扔下水去,大海就能带走证据,哪怕之后再冲回来,遗体也多半难以辨认了。”李星点点头,“事实上不光是海边,大湖、暗河、乃至深井都是不错的选择——呃,我的意思是,我经常处理类似的凶案。” 夏凡笑了笑,他的想法和对方不谋而合,“那么还剩下两个地方。码头邪祟多不难理解,那边聚集着众多帮派,经常为抢地盘而大打出手,人流复杂,确实适合藏身。” “至于城南嘛……”说到这里他也有些疑虑,从地图上看,城南算是金霞城的“富人区”,酒楼店铺不少,还有不少三层的青砖楼与围墙大院,没料到这里的邪祟事件竟仅次于内河码头。“看上去并没有太好的藏匿地点。” “那我们主要搜索码头区域?”魏无双问。 “不,保险起见,分两边调查好了。”夏凡做出判断道,“码头人多眼杂,方士去就算乔装打扮去也容易被识破,那边就交给黎和山晖搜寻,主要注意街角暗巷与有人把守的地方。” “城南则由赵大海和李星带队,根据卷宗记录查下当时的案发地点,若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记得立刻回来向我报告,千万不要和敌人发生冲突。东海帮的藏身之所中极有可能存在感气者。” “放心吧,这点不用你小子提醒。只要有风吹草动,我一定离得远远的。”赵大海扣了扣耳朵道。 “东海帮在金霞城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已严重影响到城市的安危与当地居民的生活秩序。将他们绳之以法,本应是官府的职责,但在王家的庇佑下,他们不仅没有得到惩处,反而将手伸到了周边县城。” “既然官府不行动,那就由枢密府重振法纪!这一次,我们要将东海帮窝点完全捣毁,把他们彻底拔除!”夏凡朗声道,“此次调查行动名为「拨云」,我在这儿等各位的好消息。那么,助各位一帆风顺,开始行动!” “是!”李星等人拱手道。 “你小子……长大了。”赵大海笑笑,随后朝门口走去,“还别说,为师觉得这身方士袍挺适合你的。” 黎最后一个离开。 在那之前,她凝视着地图上的一点,看了许久。 那也是所有邪祟事件中,唯一一起被记录为妖的案件。 根据卷宗记载,对方似乎是一名猫妖,曾混迹于闹市区许久,几乎和周边人群完全融为一体。 直到她因为冲撞枢密府的信使而被发现破绽。 冲撞的理由不是因为仇恨或敌意,仅仅是因为当时有紧急信件需要送达,信使进入城区后一路策马奔行,丝毫没有减速,在经过闹市区时,正好有一名孩童挡在了马匹面前。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录部并未将这一段隐去,而是完整记录下来。 结果是孩童被救下,猫妖被撞伤,信使不得不勒停了马匹。 如果只是如此,这个意外或许还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但偏偏孩童跑过去想要扶起被撞伤的猫妖,并摸到了她藏匿于背后的尾巴。他当时在惊吓之余,喊出了这一发现。 最终猫妖被枢密府抓捕,并于闹市区处决。 此事距今已有十二年之久,无论那条沾有妖血的长街,还是当时的围观者,现在都已不复往昔的模样。 夏凡本想要说点什么,但黎用眼神制止了他。 她仿佛在告诉夏凡,不必为了这种事而担忧她。 在那双金色的双眸中,他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其中有愤怒,有遗憾,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感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藏乾坤 下午未时二刻,南城区。 李星与赵大海找了个街边的茶摊位,暂时躲避头顶的太阳。 这时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街道泥土被照得泛白;天空中万里无云,地上没有一片阴影来供大家躲避。居住于此的人们午睡的午睡,纳凉的纳凉,以至于路上往来的人影都稀释了许多。 “客官,想喝点什么吗?这儿有白水、凉茶、酸梅汤和芝麻汤。” “普通的茶就行。” “好嘞,我这就给您端去!” “呼……果然没那么好找。”赵大海抖了抖自己的衣领,“邪祟案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就算去现场也没多大帮助,何况邪祟出没的地方,也不代表东海帮刚好在那儿杀的人啊。那小子未免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只要尽力就行,至于结果如何,那不是我们能把控的。”李星浅浅笑道,“不过您徒弟这个方法倒是别出心裁,通过邪祟事件分布来追查非正常死亡的源头,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他别的没有,就是点子特别多。”赵大海端起绿茶,一口气喝了大半。 “我稍微有点在意,”李星望向街对面的排楼,“一般来说,要让聚集之气浓郁到产生魅,得有多少人枉死才行?” “这个嘛……主要得看情绪波动大不大,跟死的是谁也有一定的关系。”赵大海咂咂嘴,“不过总得来说,十几人还是得有的,有时候几十人也不足为奇。” 十几人……再把邪祟案件的数量算上去,得到的已不是一个小数目。 “那就奇怪了。这地方可不像能处理百余人还不被发现的样子。”经过一番走访,他们已经将范围缩小到城南正守街与旺福街的交界处。这片区域恰好跟四起邪祟案件都沾点边,嫌疑可谓最大。其房屋布局为左右相连,沿着街道两旁一字排开,放眼望去可谓规整至极。 其中房屋一层绝大多数是商铺、典当行、酒肆,上面则是住所,不像是能容纳一个帮派的样子。 至于茶摊眼前的这栋豪华红木房屋,占地是够大了,但它实质上是由两座建筑拼接而成,左边为青楼,右边为客栈。两者加在一起占去了旺福街的一半左右,自身又高达三层,看上去可谓气势恢宏。 只是人家还真就是青楼与客栈,两人在楼里逛了一圈,一点异样之处都没发现。 “确实。”赵大海表示认同道,“客栈还好说,青楼我再熟悉不过了,晚上那可比白天要热闹得多。而且这两家都是要开门迎客的,什么闲杂人等都有,怎么可能十五年里杀上百来人还悄无声息。除非……” “除非什么?”李星连忙问。 虽然对方其貌不扬,看似普普通通,但好歹是顶头上官的师父,外部感观说不定只是在藏拙而已。 “除非他们把人给剁了,然后送到厨房里去。” “噗——”李星刚喝到嘴边的茶喷了出来,“您这个想法,真是……太耸人听闻了。” “我倒觉得,东海帮的家伙做得出来。”赵大海摊手道,“走过的地方多了,这世间什么样的怪事见不到。” “可是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们要查的不是对方的手法,而是一个帮派的藏身地。”李星无奈的笑了笑,“要不我们再绕着这两条街逛几圈,看看能发现什么吧?” “也就只有这样了。”赵大海摸出两枚铜板拍在桌上,“或许等我俩回去时,另一边已经有线索了。” 他们走出茶摊,沿着长街一路向西,就在行至旺福街一半时,李星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了?” 李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扭过头去,望向街道另一端,片刻之后才开口道,“这条街……有这么长吗?” “长?还好吧。”赵大海挠了挠头,“不就是一条普通的土路吗?” “为什么我觉得它好像变长了一样……” “喂,你别吓我,现在是大白天,就算鬼砌墙也不可砌在大马路上——” “我并非那个意思。”李星摆摆手,“我说的变长,是字面意义上的延长,跟邪祟无关。” “那你知道它原本有多长?”赵大海好奇道。 “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比较?你是不是被太阳晒晕了?” “我是根据这栋房子来作对比的。”李星转身朝茶摊走去。 赵大海也只得跟上。 回到茶摊位子,小二露出了殷切的笑容,“客官,还想喝点什么吗?” 而李星没有理会对方,直接越过街道,从青楼与客栈的中间开始步行。 这一次,他走得极慢。 待到三层楼的阴影于脚下消失,李星停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再回一次青楼。” 赵大海叹了口气,“你好歹得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吧?” “我不是在找什么,而是在测步数。”李星解释道。 “步数?” “没错,我干这一行多了,习惯于用步数来估算距离。有时候就算不刻意去数,脑袋里也会大概有个数。”他顿了顿,“但刚才我们在横穿这栋屋子时,似乎并没有走那么远。” “没有……走那么远?”赵大海皱眉道。 “也有可能是错觉,所以我要再走一遍。” 两人钻入青楼大门,径直朝楼上走去。此时还没到营业的时候,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想抢头牌的顾主,倒也没人在意他们的进出。 二楼是一条直道,两头皆有楼梯,左右则是一间间厢房。只花了十息时间,李星便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不对劲的地方越发明显。 在这儿,他只走了一百零九步。 但在街上,他足足要走一百一十七步才能到达房子边缘! 之后是客栈。 而结果同样如此! 当李星在楼梯靠墙的一侧停下来时,步数比外面足足少了十余步。 两边加起来,就是二十来步的距离,差不多一个酒肆的宽度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大海也有些纳闷了,他从外面来看,两家店明明紧紧挨在一起的才对。就算木墙有厚度,那也不可能偏差出二十步来! 难道这栋房子内部另有乾坤? 第一百一十三章 侦查 李星蹲下身,盯着楼梯瞄了好一会儿,忽然眉头一挑,“这楼道……不是直的!” 他指向凌空的那一侧,“你看踏板边缘,每一级都要比下面一级外突一点。” 赵大海照对方所指的方向观摩了一会,也察觉到了这处异样,“呵,还真是。” 外突的幅度很小,以至于单靠眼睛很难捕捉到楼梯实际上在内缩。 如果距离拉得长了,或是在远处观看,或许能快速发现差别,但客栈内本就有许多杂物阻挡视线,楼道中间也有一处转折,使得这个变化被巧妙掩盖住了。 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这栋楼中间还隐藏着一座暗楼。 李星开始敲打木墙,想通过声音的变化来确定它的中空位置。 不过敲了两下后,赵大海便伸手拦住了他,“我们得走了。” 李星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只见客栈大堂中已有人在向这边张望,显然他们长时间逗留于楼道上的行径已经引起了外人的注意。 “我徒弟说了,有什么发现立刻向他报告就行,正面冲突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少掺和的好。” 李星犹豫了下,最后收回了手。 “你说得没错。” 毕竟东海帮不是寻常的混混帮派,万一有感气者暗中对他们下手,他们可能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离开了客栈。 …… “旺福街的红木楼中间藏有暗楼?”听完城南组的报告后,夏凡颇感惊讶。倒不是因为对方藏得巧妙,而是这种内外距离的细微变化,竟然能被步数测量出来,这李星还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这个宽度做个仓库还行,应该容不下太多帮派成员。”徐三重判断道。 “但有人特意进行掩藏这一点上,就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查了。”夏凡望向赵大海和李星,“你们有在外围找到类似暗门或活板一样的入口机关吗?” 李星摇摇头,“事实上就连我敲打墙壁时,都感受不到内部有空洞。” “行,二位先下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侦查由方士组接手。” 等两人离开大堂后,夏凡立刻派人去召回黎与山晖,随后向徐三重拱手道,“徐大人,这两条街牵连甚广,我恐怕需要借助到公主的力量。” 徐三重抱拳回礼,“夏大人言重了,殿下早就交代过,此事以你为先。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那就好说了。”夏凡笑着走到金霞城地图前,指向图上几处街口,“我希望你能派人暗中看住这几个位置,做好封街准备。一旦情报得到确认,枢密府开始行动时,最好一个敌人都不放走。” …… 下午申时四刻,一只狐狸和一只土狗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跃上了红木楼的屋顶。 之前针对码头的搜寻他们并没有找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因此接到夏凡的通知后,两妖短暂休息了一阵,待气恢复些许,便立刻赶到了新的指定位置。 “差不多就是这儿了。”黎朝山晖努努嘴,“把工具拿出来吧。” 后者将嘴里叼着的布包放下并摊开,露出了里面的钻头与小刀等铁器。 “你先把瓦片掀开。” 山晖听话的伸出前爪,将覆盖在房顶上的板瓦一片片拨走,直到干涸的灰草泥土暴露在太阳之下。 “然后用刀子切个方口出来。”黎接着说道。 “为什么都是我来做?”山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就不能帮我一下吗?” 黎不紧不慢的趴下,舒展开自己的尾巴,“我得思考问题,以便谋后而动,这都需要花费十足的精力。要不我们互换一下,你来动脑子发令,我来干活怎么样?” 山晖呆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咬住小刀,“那还是我来做吧。” “这就对了。”狐狸眯起眼睛,心安理得的监起工来。 如果有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得目瞪口呆——两只动物居然会凑在一起,对既不好吃又无用处的砖瓦展开有序且可控的“破坏”。并且它们所使用的,不是尖牙与利爪,而是相当专业的人类工具。 此方法正是出自夏凡的主意。 东海帮既然能找到这么一处隐蔽之所,那么入口想必会藏得更为幽深,暗哨和看守估计也不会少,想要从入口处潜入,难度只怕相当之高。 楼顶则完全不同。 无论下方的暗门设计有多巧妙,房屋顶部的结构总是大致不变的,屋架上铺着椽条,椽条上方是木板、泥土和瓦片——虽然不是揭开瓦就能直入屋内,但比起凿墙要容易得多。两者在承重要求上的区别,就注定屋顶不可能玩出太多花样来。 切开泥层,钻穿木板后,黎凑过去单眼相望,心中微微一跳!下面果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灯火明亮。在油灯的映照下,一座不断下旋的楼梯呈现于小孔中。 客栈与青楼之间夹着的,竟是一个通往地下的楼道!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黎咧嘴道。 “那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挖洞啊。”她指挥道,“不过我们得调整下位置,让洞口尽量屋梁,这样可以减少被发现的几率。” “行吧。”山晖又叼起小刀,埋头苦干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三寸见方的缺口被天狗开辟出来。 “你负责警戒后方,我来探索前面,明白了吗?” “汪。咳咳……我说的是‘行’。” 黎暗地里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不太行……要不,我们定一个手势暗号吧。”她一边回想与夏凡一起夜探高山县石窟时所使用的手势,一边举起一只前爪,“这个是跟随。” 山晖认真点头。 黎又抬起一条后腿,“这个是停住。” “好。” 狐妖竖起尾巴,“这个是进攻。” “呃……在敌人的巢穴里?” “万一要用到呢?我只是提前预备而已。”黎最后抬起一爪一脚,“你看到这个手势,就立刻撤退,绝对不要回头,明白了吗?” “好吧。”山晖表示记住了。 “那我们现在进去。”黎钻入房顶洞内,轻巧的越上了屋梁。灼热的阳光顿时被遮挡在外,一股阴凉的冷风由下至上吹拂过她的全身。 后面跟进的山晖小心翼翼将瓦片重新盖上,切断了外面射入的光线。 第一百一十四章 藏身之地 “这地方……怪诡异的。”天狗左右打量片刻,小声嘀咕道。 房间内部宛如一个扭曲的空间,从顶部俯瞰竟呈菱形状,前后狭窄、中间开阔。楼梯便是从三楼开始,一路向下,直至完全没入深邃的地底。 既然入口在三楼,那么很可能暗藏在某个房间之中,考虑到一边是青楼,一边是客栈,外人肯定很难摸清其房间布局,这确实是一个适合隐蔽的地方。 问题在于,谁修建了这一切? 黎敏锐的意识到,肯定不是东海帮——他们只是外来者,不大可能有能力在居民眼皮子底下建造这样一座楼中楼。 楼道内部无人看守,显然东海帮认为此处已足够隐蔽,只要外部不被突破,就没有人能闯入进来。 黎抬起前爪,示意跟上,随后纵身一跃,平稳的落在楼梯上方。 一狐一狗就这样沿着旋转阶梯一路向下,周围的木墙也变成了灰青色的砖石,差不多下降三十尺后,两妖抵达了地面。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狭窄潮湿的通道。 既然只有一条路,那倒也没什么好选择的。黎快步窜入通道,一路小跑向前——这地方的光线阴暗了许多,隔着老远才有一座烛台,如果不注意观察,很难发现隐藏在黑影中的狐狸。 接着通道分出几条岔路来。一些岔路甚至完全没有点灯,尽头处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被废弃了,还是用来迷惑人的。 这让黎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想要在地下搭建出一套如此复杂的迷宫,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且从砖石的陈旧程度上看,它也应该已经存在许久了。 思考了下后,黎决定按最宽的路走。东海帮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肯定更喜欢待在宽畅明亮的地方。 又复行数十步,她终于瞧见了第一个活人。 一名穿着宽松衣袍、腰间别有长刀的男子缓缓沿着通道走来。他的头发明显有剃度过,只剩下脑袋顶上短短的一簇小辫。手臂一侧纹有和青子类似的血花印,但只有一片是红色。 早有准备的黎立刻调头退入到最近的岔路口中。 男子举着火把,看架势似乎是一名守卫。他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压根没有意识到黑暗中多了两名潜入者。路过岔道时,他甚至没有往里面多瞧一眼。 “我们找对方向了。”黎低声道,“继续向前。” 显然,此人是东海帮的核心份子。 能见到这幅打扮的人,说明他们离对方的大本营已近在咫尺。 果不其然,这回没走多远,眼前的景色便豁然一变,从通道扩大成了一个颇为宽畅的地下大堂。 此地竟差不多有三、四十尺见方,顶部成弧形,正中央有光线照入,像极了天井。而天井下方有水声流动,十有八九埋藏着暗渠,方便居住于此人的取水、排污。 想不到金霞城地下还有这番景观! 怪不得坞帮换了一撮又一撮,却没有一个人打探到东海帮的下落。 “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山晖拉了拉黎的后腿。 大堂中聚集着五十来个东升国人,其中至少有四人的血花纹为三瓣红色,如果以青子的实力来衡量,这几个只怕都是相当难缠的感气者。 别说坞帮了,这么一帮人如果集体行动,只怕当地官府都很难对抗,除非调集申州的驻军过来。 此时完全已能确定,这里便是东海帮的藏身之地! 黎点点头,正打算转身折返时,所有人忽然站立起来,朝一个方向齐齐弯下了腰。 “再等等。” 见此状况,黎忍不住停下脚步。 只见大堂另一边,一扇木门被推开,一名穿着雪白大褂,头戴高帽的中年男子从门后走出,站到众人面前。 见到对方的装扮,山晖的身子顿时打了个哆嗦! “那是——安家的人,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黎发现山晖竟露出獠牙,似乎想要猛扑过去。 “喂,你可别犯傻。”她连忙按住对方的脑袋,“对方是安家人又怎样?别忘了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的家乡……就是被安家人屠灭的。”山晖艰难的回道,“整整一千户人,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冷静点,你现在冲上去不过是送死而已。”黎本打算再多待一阵,看看此人到底想要干些什么,但无奈山晖已有些难以控制情绪,她只得带着对方提前离开了地底大堂。 回到枢密府的令部办公室,黎将自己的发现详细讲述了一遍。 “总之,如果不是这只蠢狗,我们或许还能发现更多东西。” “抱歉……”山晖发出一声呜咽,脖子都缩了几分。 “想要报仇的心态可以理解,但前提是确保自己能活下来,毕竟安家人不止一个。”夏凡宽慰道,“另外有这些情报已经足够——至少我们已经抓住了敌人的尾巴。辛苦二位,拨云行动至此结束,是时候转入下一步剿灭计划了。” “夏凡,你确定这么快就要动手?”黎面露担忧,“老实说,在没有见到东海帮老巢前,我没预料到情况会如此严重。假设那四人都有青子的实力,令部就得同时面对四个问道、乃至试锋品级的方士,这绝对不是一个***湖帮派的问题,你面对是一个堪比金霞城枢密府的对手。” “我同意。但夜长梦多,再拖下去变数只会更大。”夏凡轻出了一口气。尽管他早就知道东海帮有对金霞城进行渗透,却没想到对方已经渗透到了这种程度——在官府和枢密府的脚底下,偷偷摸摸聚集起一支堪比城防军实力的队伍,难怪王家会这般有恃无恐。 还有山晖口中的安家人——按照五月巫女的说法,安家出的方士、或者说阴阳师在东升国的待遇堪比国师,就算此人地位再低,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屈尊和东海帮搅和在一起吧? 东升国送来这么一帮人,就只为了保证金霞城的私盐运送?夏凡总觉得有点不太可信。 他们恐怕另有图谋。 至于这图谋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抢在对方之前打乱敌人的步调,让东升国的图谋无计可施才是最优的反制方法。 “放心吧,东海帮是有些超乎预期,但他们也存在致命的弱点,我们并非毫无胜算。”夏凡思索一番后,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为了这场战斗,我需要开一场三方会议,现在随我去一趟公主的凤阳山庄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定夺 会客堂内,听完夏凡的讲述后,公主和五月遥的神情颇为凝重。 “大启立国至今已快百年,我原以为地方官府有所糜烂也是常事,结果他们还总是能给我惊喜啊。”沉默片刻后,宁婉君无声的笑了笑,眼睛里满是寒意。 “想必这背后,王家出了不少力吧。”夏凡波澜不惊道,“我就是有些在意,一个连下水道都没有的城市,为什么会在地底修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永国还在的时候,确实在地下建造不少设施,这里曾是古战场,说不定地道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请允许吾打断二位。”五月遥插话道,“你们想对东海帮动手,吾本应鼎力支持,但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因为安家人也来了?”夏凡问。 “是。”大巫女认真的点点头,“吾之前说过,此世家擅长阴阳之术,常驱使邪祟作战,因此很难衡量一名安家人的实力。贸然动手的话,只怕会有所损失。” “你其实想说的是怕损失惨重吧?”宁婉君毫不避讳道。无论是打击东海帮还是削弱安家的力量,对于邪马国都应该是乐见其成的事。即使这样对方还要劝阻,理由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块骨头确实很难啃,难到大女巫生怕把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盟友给啃没了。 “吾并没有小瞧枢密府的意思,但安家的邪术确实防不胜防。” 公主望向夏凡,“不知你怎么看?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就算你想中止,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殿下也认为这只手不好斩?” “何止是手,这都成王家的一条大腿了。”宁婉君耸耸肩,“如果放到郊外,或许还能使使计谋,但对方全部藏于一处,又有感气之人坐镇,我们正面强攻的话,的确胜负难料。打压王家不止一条途径,东海帮先放一放也没什么。” “我赞同殿下的看法,”公主的参谋贺归才附和道,“我们不光得赢,还不能让邪祟跑出去。若是控制不了局面,把周边的百姓也搅进来,那问题就麻烦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夏凡要更改计划时,夏凡却一反常态的轻松,“我的想法倒和你们相反,倘若东海帮驻扎在郊外,那就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仅凭我们手头的实力,很难将对方一次消灭干净。然而他们偏偏暗藏在地道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这就等于把全歼的主动权交到了我们手中。” “固守确实适合围剿,可那也得在我方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贺参谋连忙劝道,“兵法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我不懂兵法,所以我也没打算围剿。” “那你要如何全歼敌人?”对方皱起眉头。 “不会是迷香吧?”洛悠儿一拍手掌,“就是你曾对师姐用过的那招!” 夏凡顿时感到自己成了会场上的视线焦点。 “迷香?”黎淡淡的问。 “无色无味,闻之即倒,对方士也很有效。”洛悠儿越说越觉得可行,“只要在地道里燃起迷香,让东海帮都陷入昏睡,我们就能一举拿下对方!” “哦?”宁婉君来了兴趣,“你还有这等好东西?怪不得悠儿之前会叫你——” “都说了不是一回事!”夏凡连忙打断道,“那东西确实有催眠之效,但地道内有空气流动,且分叉众多,想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昏睡几乎不可能办到。目标先后倒下的话,只会给敌人警觉与反应时间。” “就算能办到,也有可能无效。”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补充道,“用方术克制睡意不难实现,更别提有的术法还能预报危险,此种手段终究只是旁门左道罢了。” “也是……”宁婉君撇撇嘴,似乎有些遗憾,“那么你的打算呢?” 你身为启国公主,在那遗憾个什么劲啊! 夏凡揉了揉额头,“我准备用几个简单的方术,来制造一场猝不及防的袭击。”随后他将自己的新方案大致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会客堂内一片沉寂。 “就……这么简单?”最终还是公主第一个开口。 “就这么简单。”夏凡肯定道。 “你确定你说的那些东西能有这样的效果?” “还记得那个水晶杯吗?”他露出笑容,“有时候力量就蕴藏于简单的事物之中。” 这句话让公主的疑虑不再。 “你要的东西,我明天就能准备好。” “那就明天晚上行动。”夏凡望向五月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希望你的手下也能参与此次突袭。” “吾义不容辞。”后者应诺道。 …… 次日子时两刻,枢密府内。 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夏凡早早就遣散众人,关上令部大门,伪装出自己准点闭府的假象。而在亥时过后,所有人又都悄悄从侧门回到了令部大堂内。 此时的金霞城已难见灯火,哪怕是春楼夜巷,也到了清客歇业之时。绝大多数百姓早就进入了梦乡,除了头顶偶尔鸣叫的夜猫,城市上空已完全被夜幕与寂静所笼罩。 这是夏凡接手令部以来,第一次对外行动——也是从这一次开始,方士不再是单纯的对付邪祟,而是要将邪祟的源头一并除尽。 无论是一直支持他的魏无双、洛悠儿也好,还是新入伙的李星、孙昊天等人也罢,他们都佩上了一把崭新的金铁利剑。 木剑斩世之邪。 钢剑斩恶之人。 “那么……时辰已到。”夏凡环顾众人,正准备下达出发命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枢密府门口。 “你还忘了一个方士。”来者笑盈盈道。 “殿、殿下?”魏无双愣住。 “不,是上官彩。”在火把的照耀下,宁婉君俨然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鼻子处略显扁平,两侧印有点点雀斑,唯独不变的是那双神采四溢的眼眸。“我好歹也是同届生,你可不能把我落下。” “咳咳……”夏凡为难道,“公主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她扬起眉角,“在战场上,我从来都是带头冲锋的。” 夏凡朝她身后的秋月使个了眼色,平时担心这担心那的,怎么这种时候反倒不做声了? 而秋月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无奈的摇头道,“夏大人,你就让她一起吧。殿下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轻易更改……何况,她确实最擅长阵战之事。” 听到对方这么一说,夏凡才注意到,公主的眼中满是期待与难耐。 她天生适合沙场。 “我知道了,”他不再劝阻,直接面向众人道,“既然人员已齐,那么歼灭行动开始。其代号为「摘星」,力求不放走一个!所有人,出发!” “是!”众人齐声应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毁灭之术 子时四刻,城南一家宅院中。 黎和山晖悄无声息的越过篱笆,进入了院内——下午时,他们再一次潜入地下通道,投放了几个包裹药材的布囊。这些布囊有的馊臭、有的微香,但无一例外能传出很远。利用这些特殊味道和大致的范围排查,洛悠儿锁定了天井所在的位置。 它就位于这家看似不起眼的院子中。 不得不说,该地道在防范上确实颇下功夫,此地正好位于富人区与外城区的交界处,若没有味道的指引,一般人很难想象到,如此普通的一间宅院下方竟然别有洞天。 就连那口天井,从外面看都跟普通的水井无异,不止搭了桶架,上面还绑着吊桶用的麻绳。 屋内自然有人看守,不过十来年都没人察觉出问题,守卫者也不可能天天通宵盯着。他们更多的是占据这间屋子,确保天井在己方的掌控之下。 从床边摆放的刀剑与衣袍来看,驻守于此的两人正是东海帮成员。 黎一步步走到床头,向山晖竖起尾巴。 那是进攻的信号。 两人分别扑下,嘴中叼着的短刀笔直刺入了对手的咽喉。 后者从头到尾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也不是没有行进警戒,比如门口悬挂的铃铛,以及系在门柱前的丝线——只可惜这些手段对于妖来说毫无意义。 …… 宅院平房的顶上,火光闪烁了两下。 “黎姐拿下天井区了。”收到信号的洛悠儿招手道,“我们进去吧!” 两支早已在街角等待的队伍从暗处鱼贯而出,这些人由李星带队,推着小车将一包包布袋运入院内。 夏凡和宁婉君也跟着进了宅院。 “井口是封死的。”先到一步的黎回头小声道。 夏凡谨慎的靠近井边,探头望去,只见下方漆黑一片,仿佛深不见底。但借助微弱的月光,他依稀能看到往下十来尺左右的位置反射着幽幽冷光。 那应该是铁栅栏之类的玩意。 显然东海帮不希望有人从通气口直接闯入他们的腹地。 这一点并未出乎夏凡的意料。 他也没打算从这儿突进敌人巢穴,和东升国感气者一较高下。 或者说,他就没准备“较量”。 对方是不守规矩的邪魔外道,他自然不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 “开始投放吧,记得手脚一定要轻。” “是。”李星低声应道,随后小心翼翼拆开一包布袋,将里面的东西缓缓倒入井内。 那是一袋面粉。 从细腻程度来看,这些小麦磨制的面粉品质上佳,十分适合用来制作糕点、饺皮与馒头,寻常人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会拿出来享用。但现在,它们却像不要钱一般被一袋袋灌入天井。 除开面粉之外,还有许多袋木屑——它们同样被搅成极细的碎片,倾倒时宛如鹅毛般轻盈。 不管是面粉还是木屑,两者都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天然无害。 虽然夏凡已经解释过,此招能将东海帮的巢穴掀个底朝天,但宁婉君怎么都想象不出,一个用来吃的东西,和一个木工刨出来的边角料,究竟要怎样变化,才能达到对方形容的效果。 有些离术倒是能用木屑做引子,可一旦施展后,材料便会消失,撒下去反而多此一举。 不过对方毕竟是倾听者。 她倒不觉得夏凡在故弄玄虚,心中所想的更多是期待——期待见证一场无人设想过的剧变。 …… 安室明仍未入睡。 他眼睛盯着术法书上的文字,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后,他就从未睡过一场好觉,哪怕这里是家族曾经的故土。 安室明不明白祖辈为何要将过去的事情看得那么重,永国已经分崩离析,皇室后裔也被悉数杀绝,这边已经是一块陌生之地,上面的人却始终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将这片土地重新纳入手中。 不过那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 他只是家族中的一名小辈,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好在自己肩负的任务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引邪阵也都安置完成,等到下一次海船抵达时,他估计也就能离开这个腥臭闷热的老鼠窝了。 想到这里,安室明吹灭蜡烛,合上书本,想要出去散口气。外面的味道尽管更差一些,但好歹有风流动。 推开门后,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这地方不应该有太多灰尘才对。 他下意识朝门旁的鸟笼看了一眼,几只花雀并无任何异样,依旧安静的待在木枝上。 “上野赤地。” “大人,属下在。”一名壮实的武士慌忙从黑暗中靠拢过来,“请问有何吩咐?” 这家伙……一定是偷偷在睡觉。 不过他还活着,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继续守夜吧——等下!”安世明忽然叫住了他,“你靠我近点。” 等对方挨近了,他才发现对方肩头竟沾满了灰白。不对,不只是肩头,衣服和鞋子上也有,就好像下雪了一般。 雪?这里可不是幽海之州,哪可能九月份就下雪? 安世明心里猛地一跳,他抬头望向拱顶,但整个大堂里一片漆黑,除了房间轮廓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大人,有什么问题吗?”武士一脸茫然。 真是蠢货!安世明按捺住点起火把的冲动,没好气回道,“把通道里的看守人全叫过来,记住,不要喧哗。” 万一真有变故,敌在暗,他在明,这夜幕将会是他们唯一的掩护。 鼻子又痒起来。 安世明屏住呼吸,朝天井迈出几步,忽然看到了一幕奇景!只见暗淡的月光下,无数细小的粉尘正从头顶倾斜而下,构成了一道道轻薄的纱帘。而下方已经有许多灰尘堆叠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小土包。 “有情况!都给我起来,注意头顶!”他大吼出声。 同时安世明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内屋,将四张散发着紫色光芒的符箓攥在了手中。 拿到符纸,他的心也安稳了许多。 只不过那灰尘到底是什么?既非毒药,也不造成伤害,不会是坞帮在捣鬼吧? “大人,”上野赤地跑了进来,“大伙都醒来了。地道里好像多了许多面粉。” “面粉?” “也有些别的杂物,总之……尝起来没啥问题。” 不仅无毒,还可以食用?安世明发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叫两个人去外面看看。” 就在这时,一股猛烈的晚风从天井处灌入,瞬间将满地的尘埃冲散开来! 这是——方术! 敌人绝非坞帮! 安世明猛地想要关上房门,但他的手脚还是慢了半拍。 一道明亮的电光紧随其后,直刺进旋风之间,劈落的一刻也点亮了整个地下大堂。 下一刻,那些飞舞的粉尘同样发出光来,仿佛与闪电争辉一般,又好像太阳点亮了群星。只不过它们的光更为红热,就像是爆发的火焰。 刹那间,这道极速膨胀的火焰便冲开木门,将他吞没其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年轻人不讲武德 狭窄空间、地形复杂,加上有强敌驻守,别说夏凡手下方士只有寥寥数人,就算他有一支专业的方士部队,也舍不得丢到地底去和敌人死战。 而最适合对付躲在工事中敌人的方法,首选便是爆破了。 敌人或许会提防迷香、毒气,甚至是火攻,但无害的面粉与木屑就不一样了,即便他们有所察觉,也容易在意图判断上发生延误与犹豫。 这犹豫往往是致命的。 当天井下方有动静传来时,三十多袋粉末已经悉数倒入了拱顶大堂内,在黑暗中,它们毫不起眼,亦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收集起来的话,甚至可以煮成糊吃。 “洛悠儿,到你了。”夏凡向小姑娘使了个眼色。 洛悠儿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按计划施展出了自己第二擅长的术法—— “巽术归辰,拂柳!” 名为拂柳,她面前生出的却是一股强风! 这阵风在她的控制下,直朝井底灌去。 “然后呢?” “接下来到我。” 夏凡即使不用看也知道,下面的粉尘一定已被这股强风卷得到处都是,当它们与空气充分混合时,最后一步只需要提供一点火源即可。 没有什么比雷电更便捷的点火方式了。 夏凡抛起铜丝坠,施展出了最熟悉不过的方术。 “震术归申,雷鸣!” 当电光撕裂空气刺入井口的那一刻,大地沸腾起来! 被引燃的面粉与木屑相互燃烧,又将这份热量传递给周围的同伴,这个速度快到不可想象,几乎在转瞬之间,爆燃的火焰便填满了整个大堂。在高热的推动下,空气剧烈膨胀,直至现有空间再也无法容纳。 “轰——————————————”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高热的气浪直接从天井喷出,仿佛一道冲天之火。井口上方悬着的水桶和木架像是纸片一样被撕碎,就连井边的砖头都被掀起来好几块。 夏凡感到脚下的地面被猛地捶了一拳。 但这还远没结束。 就在所有人露出惊愕万分的神色之际,第二次爆炸如约而至,甚至比第一次更加猛烈! 那是爆心处产生低压区,导致周边空气迅速被吸入的缘故。 第一轮的爆炸风已经将所有未引燃的灰尘悉数扬起,这相当于一次更彻底的混合。被吸入的粉尘瞬间就让中心的悬浮可燃物浓度超过临界点,而数百度的空气即使不需要明火,也能将这些新添加的燃料再次点燃了。 这一回从天井中喷出的焰柱冲出了十多米之远,哪怕已经退开到篱笆位置,众人依然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浪。 之前对此还有所怀疑的参与者,此刻心中只剩下震撼与迷茫。 明明是吃的东西,就算加点木屑,那也不过是能烧起来罢了,为何混在一起后就有了如此可怕的威力?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点。 宁婉君则迎着热风,一脸沉醉。 她一开始就对结果没有多少怀疑,因此欣赏起来也能更加轻松。 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公主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边境战场,在烟火与鼓号声中与敌方捉对厮杀。 果然,比起坐于朝堂之上,还是亲赴前线更让她心神愉悦。 唯独美中不足的是,她原以为夏凡的这招只会削弱东海帮的力量,最后还是要靠方士一决胜负。但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她觉得下面就算还有人活着,应该也没办法与自己接招了。 另一边,五月遥张大了嘴,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她之前还在担忧,公主在这一战中能否取胜,自身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此刻她脑海里的念头却变成了另一个——若是把安家术师被面粉和木屑所杀的消息传回海对岸,不知道东升国的人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毫不犹豫的斥责其为荒诞的谎言吧? “启国原来是这样利用方术的么……”在震惊过后,薙红若有所思道,“不愧是永国的继承者,这招亦可以为我们所用。” “的确。”薙青感叹的点点头,虽然以硝石、硫磺为主料的火药也能实现这样的效果,但前者的收集要困难得多,而且对手也会加倍提防,民间更是一概不允许私售。面粉就不一样了,只要种下就能稳定产出,精通巽术与离术的人更是不少。“如果稍加活用,暗杀将会变得更难以防备。” “你们在说什么?”只有山晖一脸新奇。 “不……”薙红和薙青对视一眼,选择了忽视,“跟你无关。你还是去找黎大人吧,等烟雾散了,他们估计就要下井了。” 事实是,这一等就到了早上。 地道里的温度降得极慢,哪怕洛悠儿一直在用巽术通风,天井里涌出的气浪也灼热难耐。好在夏凡早有准备,围守在街口的公主部队既是防止东海帮脱逃的后备力量,也是封锁现场的可靠选择。 晚上的两声巨响不可能不引起当地居民的注意,因此他索性让徐三重把红木楼与周边的两条街都封锁起来,并挨个查验两楼内的人员身份——如果东海帮还有漏网之鱼,十有八九就是那些隐藏在客栈和青楼里的守卫了。 直到天际破晓,夏凡才带着大家从天井口进入地道。 经过两轮冲击,铁栅栏早已松弛不堪,稍微蹬踏几下就让它彻底与拱顶分离开来。 此时的烟尘已基本落定,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糊味道,墙壁上尽是灼烧过的黑色痕迹。 踩在地上后,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十来具尸体,他们肢体很难说还算完整,裸露部位更是一片焦褐,凝固的血痂宛如嵌印在干涸地表里的熔岩。 这些人当时应该正在密切监视天井的情况,以防突然有人从穹顶上方攻入大堂,因此也成了爆炸首批波及的对象。 但他们的死法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更远一些的地方——比如通道口和大堂边缘,同样躺倒着一大批人。这些白袍武士面容狰狞,脸皮发紫,喉咙上满是扣出来的血痕。比起瞬间失去知觉的同伙,他们明显要痛苦得多。爆炸之后,此地的空气变得异常滚烫,呼吸是快速自杀,闭气则是慢性自杀,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两者中选取其一罢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覆没 “这效果……也太可怕了点。”魏无双捂着鼻子偏开视线,有些不敢再去打量地上的尸体。 “但他们是敌人吧……”洛悠儿同样很难受,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但仍坚持跟着大家身后,“死在这些东海帮手中的无辜者,也不能算少了。” “正是此理。”宁婉君倒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感觉完全不会被敌人的惨状所影响,“想想高山县石窟里的那帮人,如果你落到他们手中,下场只怕会更惨。” 因为对底下的景象早有预料,夏凡无疑比第一次见到凶杀现场时要镇定得多。他心中清楚,尽管铺垫和引爆都是方术,但其实际效果和热兵器别无二致。相较冷兵器时代,火器时代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杀伤效率提高了许多倍。若是刀剑相搏,可能得打上整晚才能造成类似的伤亡,但换做爆炸,仅仅一眨眼时间就足以。 狐妖越过众人,走向大堂尽头的一间小屋。 “黎?”夏凡转身跟上。 “那人之前就待在这间屋里。”她低声道。 “安家人么?” 见黎点头,夏凡拔剑握在手中,和她一道迈入屋内——里面同样是烟熏火燎过的模样,地上还有许多白灰。大概是这里曾摆放过不少书籍纸本,只是它们现在都被烧成了灰烬。 没花多少工夫,两人便在一张破损的门板后,找到了黎口中的“安家人”。 当时爆炸时,他似乎正好站在门背后,爆炸的冲击波将门连带他一起掀飞出去。结果便是他的身体保存完好,脊椎却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断成了两截。 夏凡长出了一口气。 毕竟对方是情报中最难对付的敌人。 不管他拥有多么诡异的手段,又能驱使怎样的邪祟,现在都已无计可施了。 “那是什么?”黎忽然被他身下的几张符箓吸引了注意。 夏凡蹲下身,推开对方已经僵硬的身体,将符箓抽出捏在指尖——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咒符,在光照不足的室内竟发出淡紫色的荧光,并且光芒时暗时明,仿佛在呼吸一般。 “这是聚魂符。” 宁婉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聚魂……符?”夏凡重复道。 “我也是从熟人那儿听来的,”宁婉君摊手,“这种符箓跟术法无关,更像是一种容器。而它容纳的,就是邪祟的气。” “你的意思是——”他不禁讶异道。 “嗯,如果条件合适,它能激发邪祟。”公主的回答确认了他的猜测,“不过这东西十分罕见,一般得到镇守级别才有资格向枢密府申请。这家伙手中却拿着不止一张,着实有些反常。” “那正是安家拿手的技艺。”五月遥也跟着走了进来,“没想到他连反击的机会都不曾有,这场战斗……殿下赢得漂亮。” “跟我无关,都是倾——咳,夏凡的功劳。”宁婉君转了转手中的两截短枪,无不遗憾道,“可惜赢得太过干净利落,我都没法打扫战场了。” 夏凡把对方的卡顿当做了口误,“这几张符箓……该怎么处理?” “你留着吧。”宁婉君大度的摆摆手,“虽说换不了钱银,但它确实是稀罕之物。你不是想要研究方术么,这可是难得的研究材料。” “殿下,侍卫说发现了一些东西,希望您能去看一下。”秋月忽然在门口报告道。 “哦?是什么?”公主转头问道。 “一些……风干的尸骸。”秋月咬了咬嘴唇,“被塞在了墙体里。” …… “这……也是东海帮干的?”夏凡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只见在大堂的一个角落,侍卫们正扒拉着墙上裂开的碎石。而已经暴露出来的部分中,众人看到了十来具干尸。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尸骸明显不是随手塞入的,他们大小相似,而且表面蜡黄,像是用桐油浸泡过一般,换而言之,它们被放进墙体之前,有进行过防腐处理。 “你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何用意吗?”宁婉君望向五月遥。 后者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清楚……” “尸体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黎指着其中一具道。 在公主的示意下,很快有人将其从石缝中抽取出来。 当它平放在地上时,大家不禁齐齐吸了口气凉气。 尸骸的身上居然刻着一道道符印。 这未免也太邪门了一点。 宁婉君沉默了许久,才对夏凡说道,“我得承认,你的猜测是对的。安家人出现在这里,为的绝不仅仅是私盐。尽管我们尚不清楚东升国想做什么,但至少他们的算盘是落空了。” 随后她向侍卫下令道,“彻底搜查这座地下通道,所有发现的尸骸,都拖到外面去焚烧干净,不得遗漏、丢失一具!” “遵命,殿下!”侍卫齐声应道。 …… 金霞城,王家府邸内。 “你、你说什么!?”王义安双手一抖,杯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此事——你确认过了?” “老爷,千真万确。”吕师爷颤声回道,“昨晚城南突降旱雷,接着又是轰鸣声不断,等到早上就有消息传来,说正守街与旺福街被人封堵。还有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丁队伍进了红木楼,说要缉拿隐藏在里面的东海帮份子。我赶紧遣人去那边查看情况,结果连外城区的别院都给人围住了!” 王义安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你派出去的那人——确定围堵者中有方士?” 吕师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一些,“是,不止如此,他还看到了令部从事本人。” 王义安的心顿时沉到了底。 夏凡! 他这是为之前的袭击一事而进行的报复么? 这场交易,莫非要已自己的血本无归而告终? 他恨恨的捏紧了拳头。 该死的异邦人,不是说那几名修法者的实力并不忌惮区区一个地方枢密府么?怎么就被夏凡逮了个正着? “老爷……”然而吕师爷的坏消息并没有结束,“我还听到一个事情……” 王义安咬牙盯着他,“你说!” “现场有人在传,广平公主的人马亦参与其中!” 他猛地愣住,脑海中轰隆一响! 公主殿下?她为什么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东海帮袭击夏凡失败,夏凡采取报复行动还算说得过去,可公主呢?这事和她有何干系!?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想法跃上王义安心头。 对方……该不是发现盐场的问题了吧? 不——这不可能,东海帮的外围成员根本不知晓此事,而核心成员又都来自东升国,自然知道此事有多么重大,怎么可能轻易透露出去!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坏事就来得越快。一名家仆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书房,朝王义安躬身行了一礼。 “老爷,广平公主那边送来书函,邀请您前往凤阳山庄赴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日暮西山 …… 这是王义安第二次踏足山庄会课堂,只不过心态已截然不同。 第一次来时,他带着踌躇满志,认为这将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公主和王家正是相互需要、又能相互扶持的一对,盐业能带来富贵却不能带来稳定,但皇家的子嗣可以,公主毕竟是女人,哪个女人不希望夫家强盛兴旺,好让自己的孩子能成就一番事业? 而这次来时,他脑袋中却是一片空白。 公主想要的是什么?王义安发现自己并不了解。 “草民拜见殿下。” “起来,请坐。”宁婉君依旧坐在首席上,表情既不见热情,也算不上冷漠。 但这种态度更让王义安心焦。 至于桌上的菜肴,他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第一次来时盼之而不得的东西,现在已变得毫无吸引力。 他坐下来后迫不及待的问道,“不止公主殿下叫我……是所为何事?” “你不先吃点东西吗?”宁婉君拿起筷子,“这些菜虽然称不上珍稀华贵,但味道都是精心调配过的。” “是,那……我不客气了。”王义安无奈之下只得应道。看对方的意思,显然不打算直入正题——她到底在计划着什么?自己与东升国的联系,她真的已经知晓了么?无数问题在脑中翻涌,但他却没有追问的资格。 当第一片鱼肉入口时,他不由得一怔。 这鱼……没有咸味。 难道是厨子忘了放盐? 他又试了试另一道菜,依旧寡淡无味。 然而公主却仿佛浑然不觉,仍是一口一口的享受着午餐。 王义安感到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他最后舀起一勺肉汤,放到嘴边微微一抿。 除了些许油腥外,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饭他再也吃不下去了。 推开椅子,王义安后退两步,重新跪倒下来,“草民有罪!” “哦?”宁婉君挑挑眉,“你有什么罪?” “恶意抬高盐价,使得金霞城百姓……吃盐困难。”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但公主慢条斯理的话语打破了王义安的全部心防,“也不能算恶意吧,毕竟要分出一大部分来,送往海港码头……” 她知道了…… 公主果然知道了! 王义安脑袋里嗡了一声,尽管东海帮藏身地被封锁与公主宴请的消息一同传来时,他就有了那么一丝预感,可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侥幸。哪怕面对一顿无盐的午宴,他也试图用盐价问题来打探对方的意图。 然而真当公主轻描淡写的说出“海港”一词,王义安只觉得背脊发冷,双腿宛若失去了知觉一般。 “此事……此事……”他喃喃了几句也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贩卖私盐也就罢了,不止卖给他国,还用这笔利润招纳他国的修法者,这事一旦捅出去,就算陛下现在不拿他开刀,以后也必有清算的一天,上一任榷盐商可以说就是他的榜样。 还有什么扭转的方法吗? 在这里杀了公主? 有那么一瞬间,王义安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但很快便被打消下去。简直是愚钝至极,先不说公主是感气者,就算成了,能在赴宴时发生这种事,他王家也必会被族诛。 “来做笔交易吧。”见王义安气势尽去,宁婉君也不打算再演戏了,“首先,卖去海外的盐必须停止。我不管你和那边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从今天起都算作废。” 交易一词让他精神一振。 公主似乎不打算把私盐一事告知圣上? 他空白的思绪又重新运转起来。 “殿下,我可以将其中的一半收益上贡给您——” “这事没有第二种可能。”宁婉君打断道,“如果你不愿意断,我就先断了你。这个选择应该很好做吧?” 没有了东海帮的支持,他就等于失去了对金霞城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无疑是惨烈的损失,但相较于最坏的清算结果,至少王家还能延续下去。 活着,就会有机会。 “我……愿意照办。” “明智的选择。”宁婉君点点头,“第二,把盐价将下来。这部分用于私售的盐,你联合商人将它投放出去,我可以暂不过问你以前的枉法所得。” “是。”这又是一笔损失,但金钱的亏损已经比上一点要能接受许多。 “最后,若东升国找上门来,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必须向我汇报。”宁婉君沉声道,“我不希望金霞城中再有这么一处老鼠窝了。” 王义安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如您……所愿。” 一旦贩盐终止,那边就不可能再派人支持他,公主即使不提第三点,他也拼凑不出一支新的东海帮了。 “我实话实说,这三点对于你所犯下的罪行来说,远远不能相称。”宁婉君微微扬起下巴,“你知道自己还能站在厅堂里的理由吗?” “因为……金霞城还需要我来产盐。” “不错,好好干你的本分之事,这样枢密府才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她满意的站起身,朝内门走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就不陪你吃了。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王义安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牙帮,“恭送殿下!” …… 回到自己的府邸,王义安刚走进书房,便看到长子王庆之已经在房中等待了。 “父亲,殿下请您去,都说了些什么?” 王义安长叹一口气,将赴宴之事完整讲述了一遍。 “您……不会打算听公主的吧?”王庆之皱眉道。 “罢了,罢了。”王义安靠在椅背上,“这次交易,是王家赌输了。忘了我之前的打算吧,东升国那边,就当从此不再有这么回事。” “父亲!”王庆之将声音提高了八度,“这事决不能半途而废,广平公主——不是来此地分封的,她有野心!” 野心一词,几乎是他吼着说出来的。 “我能不知道她有野心吗?那又如何?”王义安也来了怒气,现在看来,夏凡还真是对方插入枢密府的一根钉子。先斩东海帮,后断贩私盐,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安享余生的公主会做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她所动用的力量,没有一点和金霞城原本的势力挂钩,无论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家丁,还是令部的缉拿队,全是短时间内新弄出来的东西。王家的人脉与财力,对此竟毫无制衡作用。 宁婉君所做的事情,明显超过了一名分封公主该有的界限。 只怪他没有早一点看清这点! “至少……王家现在还握着制盐售盐之权。而东升国……离我大启太远了。”王义安揉了揉胀痛的额头,“你出去吧。此事我已作出了决定,你照我的意思安排下去就好。” 王庆之凝视父亲许久,最后才缓缓低下头来,“那么您好好休息。”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为何而走上这条路的? 盐业能带来富贵,却不能带来稳定啊。 王家现在握着榷盐之权,但以后呢?公主既然有野心,那她会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利益全部流入王家的口袋吗? 在王庆之眼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 第一百二十章 告别与来客 一周之后,五月遥向广平公主和夏凡辞行。 停在海港里的,是一艘租借来的海船。如果不是公主的身份,以及厚实的赏赐,想要找一条愿意向东航行的船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其实可以等到后续的使者过来,再把消息传回邪马。”宁婉君说道。不管有没有邪祟,这个年代海上航行都是一件风险十足的事情。 五月遥无疑更清楚此事,但家乡的战况每日都在牵动着她的心,“多谢殿下的关心,可谁也不知道下一艘船何时才会抵达。如果敌人故意封锁消息,还在观望的人恐怕很难知晓这一盟约。吾的子民、吾的武士,都需要一个捷报来振作士气,所以……吾必须得走。” “万一路上发生意外呢?” “那就请殿下将两国的盟约告诉新的使者,后人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消息带回故土。”五月遥坚强的笑了笑,“吾虽是大巫女,但吾也是邪马的使者。” 宁婉君不再相劝,她知道对方心意已决。 五月遥先向公主鞠了一躬后,接着又向夏凡深深低下头来,“若没有你的理解与收留,此事不会轻易走到现在这一步。你是邪马国的恩人,吾代表女王感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夏凡耸肩轻松道。 接着宁婉君和黎一左一右伸手过来,按着他的脑袋回了一礼。 “这种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时刻,请务必正式一点。” “夏凡,别太失礼了。” 两人小声嘀咕道。 五月遥致谢完后,朝山晖点点头,“另外,吾想将他送于夏大人。” 山晖显然已有所准备,直接跪下,额头与地齐平。 “这是……”夏凡不禁有些意外道。 “他一直是我的侍卫,忠心耿耿,为人可靠。而你对妖毫无偏见,值得吾放心将他托付于你。”五月遥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他唯一的缺点是……不太善于战斗,如果不是吾国欠缺武士,吾应该选薙青或薙红相赠的……” 夏凡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对方的答谢,虽然形式有些古老,但出发点是好的。何况令部正缺人手,他也就不再拒绝,伸手将对方拉了起来,“枢密府多一张口也没什么大问题。” 山晖的尾巴摇了起来。 “那么,吾出发了。”五月遥柔声说道,“期待下一次再见时,吾能带来新的好消息。” 很快,海船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扬帆起航,徐徐离开了港口。 她带去是盟约,也是邪马国的希望。 …… “二位大人,看到那条灰色的细线和上面的黑烟没?”老人一边赶着驴子,一边笑着介绍道,“那就是金霞城啦!” “哦……”墨云有气无力的应道。 按照计划,她本应该四五天前就能赶到申州首府的,自从遇到这位方家方士后,一切都乱了套。 更换马车后没走多远,两人就遇上了一伙劫匪。官道上出现劫匪的概率本就偏低,更不凑巧的是刚好逮到了他们。 一番乱战后,劫匪被方先道轻松击退,但在最初的袭击中,车夫不慎中箭受伤,马还给射死了一匹。 她不得不派出一名侍从,骑着仅存的那匹马,将车夫送往最近的乡镇,自己则和方先道步行前进。 结果一天后官府找了上他们,说是劫匪已被抓获,但那些人裹挟了一批流民,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希望他们能去指认行凶犯人。 这一翻折腾下来,墨云不仅筋疲力尽,行程也生生被拉长了一倍! 她曾咬牙切齿的质问方先道为何没能算到这场意外,而对方反倒一脸理所当然的回道占卦自然不能洞悉天机,所寻的是一个方向,绝不是分毫不差的预演。甚至为了追求方向的正确性,方士还得特意模糊查询结果,以免遭到天罚。 这解释差点没让墨云把袖箭射到他的脑门上。 方先道则一再表示,虽然路遇意外,但并不构成实质威胁,特别是在卜算好处时,一般都不会显示出来。 只是墨云已经彻底不想再搭理对方了。 就这么颠簸着,两人一前一后坐在小板车上,穿过了金霞城的大门——至于还有一名侍从,因为驴车载重有限的缘故,只得带着部分行李驻留乡镇,打算跟另一名侍从汇合后再一起出发。 “二位大人,我们到了。” 方先道跳下马车,“我记得你是来金霞探亲的吧?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不,后面绝对不会再见到了。 墨云拱拱手,连最基本的道别都不想多说,提着仅存的木箱朝官府所在的位子走去。 询问到公主如今已长居郊外后,她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凤阳山庄。 等看到秋月急匆匆跑出来的那一刻,墨云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这么多天的劳苦奔波,终于要迎来一个好结果了。 “云公子!”见到墨云的刹那,秋月吓了一大跳。“您……还好吧?” 也无怪她惊讶,好几天的睡眠不足让墨云看上去颇为憔悴,而平板的驴车更是让她“风尘仆仆”,脸上都沾满了一层黄土。 “我不要紧。公主殿下呢?” “她现在正在书房看书。” 居然是……学习么?墨云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那个对书本毫无兴趣,总是挥舞着长枪的姑娘,如今也会花时间在书房里了。果然人是会不断长大的。 “对了,你说的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在信中提到,自从公主选出自己中意的方士后,就赋予了他极大的信任,还说他学识过人,有改造世界之能。秋月称自己才学浅薄,无法衡量此人的水平,因此恳请她前来一观,以免公主被人所蒙骗。 墨云自问宁婉君并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深闺女子,也鲜少给予他人过高的评价,如今像秋月所说的那样确实有些奇怪。不过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格外警惕,就如同擅游者常溺一样,很少受骗的人一旦被骗,很有可能会难以自拔。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秋月反倒有些犹豫了,她苦恼了摸摸脑袋,“呃,这个……那个……我觉得,公主殿下……可能……没有……看错。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不过是晚到了几天,怎么连秋月也像中了对方的陷阱一般?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朋友 墨云心里一沉,“带我去见殿下吧。” 秋月这才露出笑容,“你们确实很久没见过了。” 是啊……很久没见过了,自从她前往边军历练后。即使回到京畿,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仿佛心里始终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就连分封至金霞城,她都是从礼部那儿听到的消息。 分封并不奇怪,特别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墨云甚至支持对方远离京畿这个是非之地,但她没想到的是,宁婉君走得悄无声息,连声道别都没有。她一直在忙碌着新研究,想用奇物鉴赏会的大胜来给对方一个惊喜,结果当她从满是油污的零件中抬起头时,三公主的宫殿中已经人去楼空。 “嗯,殿下见到您一定会很开心的。” 会……开心么? 墨云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也有点不确定起来。 如果殿下依旧和过去一样,为什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上元? 但她好不容易到了金霞,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打道回府。 想到这一点,墨云坚定的迈出了步伐。 不过没走两步,她又叫住了秋月,“等下……这儿有地方让我先洗漱一番吗?路上出了点岔子,我觉得现在的模样,可能有点不太合适。” “当然。”秋月笑道,“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 清洗过一番的墨云总算又回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她扎好仍有些潮湿的头发,打开木箱,为自己的嘴唇涂上梅红,确认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后,才向秋月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接着两人一路穿过长廊,来到了寝宫的书房门前。 秋月简单通报后,朝她眨了眨眼,“殿下让您进去。我没说来的是谁,只说有一位稀罕的贵客来访。” 这是在给公主制造悬疑么? 如果换做其他主仆,怕不是人都给罚没了。 不过,这也变相证明了对方还是以前的那个三公主,那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心中。 墨云深吸口气,故作轻松的推开房门。 “殿下,别来无恙啊。” “墨、墨云?”坐在桌前的宁婉君站起身来,眼中满是讶异,“你怎么到金霞城来了?” 语气中有意外,有迟疑,但更多的……是惊喜。 “咳咳,公务所需。”发现这点后的墨云陡然放松了不少,“我正好要来申州办事,想起你在金霞,就顺带过来看看了。” “我说秋月那丫头怎么一脸神秘的模样呢。”宁婉君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怎么样,工部的日子还过得顺心吗?” “比在家里要适宜得多。殿下——” “叫我名字即可。”她打断道,“现在又没有外人,你这尊称叫给谁听啊。” 这句话让墨云装出来的淡然分崩析离,她沉默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不跟我说一声?” 宁婉君的眉头挑了挑,“因为……有急事需要处理。” “急到连写封信的时间给我都没有吗?” “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我必须减少走漏消息的可能。” 走漏……消息?墨云愣住,分封一事对皇家来说再正常不过,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吗?但她知道公主殿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如果她说有,那么就一定有其必要。 只是这个“必要”,她没有告诉自己。 “我能知道原因么。” 宁婉君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一段时间,但总之你会听到。” 墨云察觉到了异样之处——总之会听到? “不是由你来告诉我?” 这次轮到宁婉君沉默了,过了一阵她才开口道,“你就是一直这么聪明,所以我才不能事事相告。相信我,你现在不知道更好。” 意外的,听到对方这么说,墨云并没感到有多失望,心情反倒好转了不少。正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宁婉君绝不是一个会无的放矢的人,她不说出来并非是因为彼此间有了隔阂,而是她有自己的苦衷。 这比墨云预想的糟糕情况要好多了。 如果按照对方的说法继续推测下去——“等下,所以你从边军回来后的疏远,还有偷偷摸摸离开京畿,都跟此事有关?” “……”宁婉君一时哑口无言,“我们能不能不讨论这件事了?再说……你有时候装得笨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抱歉,抱歉。”墨云嘴上道着歉,但神情完全没有悔改的样子。“公主殿下……不,我是说,宁婉君……” “嗯?”宁婉君没好气的哼出一个鼻音。 “我还是你的朋友,对吗?” 公主怔了下,随后泛起一个苦笑,“怎么,儿时的话你现在还当真么?” 墨云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大概是拗不过这眼神,宁婉君最后无奈的摊开手,“是。你和秋月,都是我的朋友。” 墨云微微扬起嘴角——还好她这次决定来了。 她隐隐有预感,等到那件“迟早会知道的事”真的被她知道的那天,恐怕她再也不可能听到公主的这个回答。 比起等待消息,她或许应该自己先打探出来。 但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 墨云决定先在金霞城待上一阵时日,反正还要识破秋月口中那怪人的谎言,两件事刚好可以一并来做。 只是现在这个时刻,让那些都见鬼去吧。 “我来的时候,听秋月说你正在看书?”她换了一个更悠闲的话题,“是想学什么东西吗?” “想学震术。”宁婉君撇撇嘴,“不过现在看的东西感觉和方术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那你看的是什么?” “算术。”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得你算术很厉害来着。要不,你来教教我?” 墨云笑了起来,“你确定不问自己的夫子么?好吧,我帮你看看也行……” 陪对方走到桌边,她拿起那本摊开的书卷,轻轻“咦”了一声。 算术典籍无非就那么几本,比如讲述一些基础计算经验的《九算书》,以及探讨各种算术趣题的《算经》,无论哪一本她都算是读得滚瓜烂熟,甚至在几年前还为《算经》写过注。 但这一本却明显不同,别说内容了,光是文字排布都异常古怪——不是从上至下的书写,而是横着从左到右,记述也全是口语化的用词,一看就让人觉得著作人缺乏文化功底。 她决定先抛开这些,瞧瞧对方具体所写的内容。 然而墨云惊讶的发现,上面所写的式子,她居然完全看不懂!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思想之书 那都是些什么鬼画符啊。 算筹不像算筹,文字不像文字,这种东西真能叫算术? “呃……这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夏凡编的,他还让我们每个人都抄了一份。”宁婉君叹了口气,“一开始还挺容易的,但后面每多翻一页,问题就难上许多,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戏耍大家。” 夏凡?她精神一震,这个名字……不就是秋月提到的那个人吗! 装神弄鬼,素来是不学无术之人最擅长的事情。 “你可能……确实被他戏耍了。”墨云低声道。 “果然,我就说算术哪能是这样子的!”宁婉君一拍桌子道,“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不成问题吧?要不你告诉我后面的那些内容都是啥玩意,我也好让他重写一份来!” 等下,莫非公主看得懂前面的内容? 对了,她说一开始很容易来着。 墨云翻到第一页,发现还有序章。而在此部分中,竟然是对各个古怪符号的阐述与解释。 糊弄他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模糊话语,用话术来引导意识,这人居然还把模糊的部分写出来,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也罢,如此反倒方便她从根本上找出对方的破绽。 墨云决定从头看起,然后一举击溃夏凡的伪装。 “等我一刻钟,先让我把此书通读一次。” “没问题。”宁婉君满怀期待道。 …… “墨云。” “墨云?” “喂,你还好吗!” 墨云猛地从书中惊醒过来,她望向公主,而后者也在关切的看着她,“我是谁?” “宁婉君……殿下?” “这是几?”对方又比出一根手指。 “一……不是,”墨云摇摇头,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干什么,“我一切正常,你干嘛担心这个?” “因为……传言。我只是怕你精神错乱。” “你在说什么啊——”墨云笑道,“不过是看本书而已,对了,我看了多久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有些酸痛。 宁婉君盯着她瞅了好一阵,“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墨云惊讶的眨了眨眼,自己竟然已经看了这么久了吗! “而且你只看了十来页。”宁婉君将一个装有菜肴的篮子放到桌子一旁,“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见你看得认真就没有打扰你。结果没想到回来后你连姿势都没变一下,还好我让秋月给你备了一份。” “多谢,不过我现在还不饿。” “果然,你还跟以前一样。”宁婉君耸耸肩,“所以我才不想你出宫闲逛。话说回来,这书你觉得如何?” 「这书如何——」 此句话如同闪电一般,将墨云断开的思绪又重新接驳到一起。 对了,自己刚才正沉迷于字里行间之中,而之所以会如此忘怀,完全是因为这本书——“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是什么意思?”宁婉君问道。 “这绝对是一本奇书,而且……”墨云说到这里一时有些卡壳,她该怎么样才能描述此书的意义?要说它高深无比、奥妙非凡那也不是,毕竟前面就连公主殿下都能看懂,注定它的层次是一本基础教学。但要说它跟《九算书》一样,那又绝非如此。 它创新了很多独有词汇与符号,那些古怪的“鬼画符”实际上是各种数字跟运算形式,一开始还挺难适应的,只是看久了之后就会发现它们格外简洁、表意清楚,用起来更加方便。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如果只是如此,那它也仅仅是一本改良后的《九算书》。 沉吟了半天之后,她才找到了一个勉强接近的词语,“……思想。” “思想?” “它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的思想——这个思想的意义,甚至不限于算术之内!”墨云深吸了口气,“若是这书流传到外面去,绝对会引起轰动。” 没错,就是思想。 它看上去跟《九算书》相似,也是抛出了许多算术计算式与例题,但与后者单独的孤例不同,它是一场缜密而严谨的推导,一环扣一环,从几个简单到显而易见的描述,一步步构建出后面的广阔图景!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句“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开始的。 五条公理。 五条公设。 后续的各种内容,都建立在这短短几句话之上。 因为前者正确,由前者推导出来的后者,也一定正确——哪怕它看上去再不合乎直觉,但在铁一般的逻辑面前,也只能承认它确实如此,这就是此书的意义。 墨云感到一扇全新的大门被打开了。 她过去所学的一切,相比于这上面的内容都显得零散不堪、不成体系。 她没想到算术竟会如此美妙与规整。 “有你说的这么精彩么……我怎么感觉不到?”宁婉君用怀疑的语气嘟囔道,“罢了,你今天晚上可以住在这里,继续翻阅这本书,但别忘了吃东西。” “我……”墨云这时忽然想记起,自己来金霞城到底是干嘛的,可她一时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本,不免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情。 宁婉君笑了,她轻声感叹道,“你果然是夏凡口中天赋卓绝的那类人。” “为何这么说?”墨云不解的问。 “他把这东西交给我们抄录时曾说过一句话——任何无法感受到这书里内容之美妙的人,都没有成为大学者的天赋。虽然不知道这大学者是什么头衔,但显然你是有资格获得的。” “夏凡这个人,现在在哪?” “应该在方士的居住区吧,忘了跟你说,他是一名枢密府方士,现在已升五品,任令部从事了。” 墨云注意公主提起此人时,语气中满是自得。 “我能见见他吗?” “当然,”宁婉君一口应道,“我觉得他也应该很想见到能欣赏这本书的人吧?对了,这家伙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点,如果你有什么困惑已久的问题,不妨跟他谈谈。说不定他能给你点不一样的建议。” 怎么可能,工部的问题可不是一个外行人能解决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墨云并未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能感受得到,对方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所以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会的。” …… 第二天,宁婉君将她带去了海边。 由于一整晚都在攻读那本不可思议的算术手抄册,以至于墨云的眼睛有点浮肿,但在精神上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困意,甚至还期待着回去后继续挑灯夜战。 只是她不太明白,身为枢密府方士的夏凡,为何白天会待在海边这种地方。 问出心中的不解后,公主轻声笑了起来,“因为他正在负责为我建设一座全新的盐田。” “盐田?” “嗯,看上去像是稻田,不过产出的却是海盐。”她朝前方努努嘴,“看,我们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出盐 经过近一周的暴晒,试验田已经初步展现出了成果。 夏凡打着赤脚,迈入最下层的结晶池,温热的海水顿时没过了他的脚背。相比上面的蒸发池,这里的海水显得格外浑浊,上面覆有泡沫,下方则反射着刺眼的波光。 这反光不是来自海水,而是池底薄薄的一层白色晶体所致。 李公公忍不住弯下腰来,伸手戳了戳泥地,随后放入嘴中,“咸,好咸!这真的是盐!” 虽然不知这盐粒为何能泡在水中不散,但那苦涩的咸味确实是海盐所独有的特征。老实说当公主殿下拿出一笔钱来实施夏凡的构想时,他还是有所担忧的。倒不是钱的问题,毕竟大部分劳动力都由殿下的部队承担了,实际开销并不算多,他担心的是一旦失败,将会有损公主殿下的威望。 大家信任的是公主,而非公主找来的方士——若是宁婉君因为过于相信此人而导致失败,那么其他人必然会产生公主识人不明的怀疑,钱花了可以再赚,但威望这种无形之物就很难弥补了。 现在盐田真的晒出了盐,李公公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放了下来。 他不懂这其中有何技巧,也不想去懂,只要盐池里有盐,哪怕是夏凡自己撒出来的,那也比失败要好。 人一顺心,连带着看夏凡的模样都顺眼了不少。 这个小伙子……还挺不错的嘛。 “夏凡,为什么这盐不融化?”黎提起尾巴,轻越两步走到夏凡身前。 夏凡的目光立刻从盐转移到了对方的双脚之上。 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池中,一名赤足戏水的少女背影相对、远眺大海,本身就堪称一副完美的画面了。 盐有什么好看的。 能比得过狐妖吗? “夏凡?” “嗯,这个……”见对方回头,他连忙偏开视线,装出正经的模样,“因为水并不能无限度的溶解盐。当它的盐含量到达上限时,再往里面加盐也不会融化了。这也是晒盐和煮盐的原理——水越少,能容纳的盐自然也越少。” “可是池子里的盐并不多……” “确实,”夏凡细心的回答道,“这池子只是为了验证工艺,本身的尺寸太小,加上又是第一池盐,少是正常的。”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不少问题。比如说蒸发池和结晶池的高度可以再压低不少,最好三天能完成一次循环;又比如翻车抽水得靠人力来踩,池子少还好说,等到规模上去了,翻车效率就有点低下了,最好能弄个更方便的抽水装置等等。 但该池子已经证明了此法能行得通,这无疑是最重要的。 黎好奇的在池子里踩了两圈,“那以后这盐要如何收集起来?” “很简单,跟晒谷子一样。”夏凡笑道,“等它攒得多了,用木铲子一路铲过去就行。” 堆在池子中一堆又一堆的白色“盐山”,一直是盐场里最壮观的景色。 “夏凡,你过来一下!”忽然,身后传来的宁婉君的声音。 周围的人纷纷低头致意,“见过公主殿下。” 夏凡则注意到对方身旁多了一个陌生面孔。 同样发现此点的黎连忙转过身去,将尾巴收在背后。 “介绍一下,这位是工部机造局的主事,墨云。”宁婉君说道,“她很早以前就跟我认识,不算是外人。这次正好经过金霞,所以会在这边待上几天。” “而他,就是我说的新晋令部从事,也是你推崇至极的那本书的作者。” “夏大人,久仰大名。”墨云拱手道。 “彼此彼此。”夏凡同样拱手回礼。 对方微微一愣。 “顺带一提,他对官僚礼节一窍不通,恰好枢密府又不在乎这一点,所以不必在意他的那些奇怪举动。”宁婉君微微一笑道。 看得出来,公主的心情颇为不错。 夏凡好奇的打量了对方一番——可以说,墨云是一名绝对不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女子,她不仅个高,指节修长,五官也偏挺拔。如果是男子,那自然是适宜无比,但换做女子,评价显然就不会高到哪里去了。 但换到夏凡的时代,墨云无疑是极有个人特色的漂亮姑娘,有种西域风情的味道,而那一抹梅红色的唇彩,也证明她并不愿把自己当做一名男子。 “工部原来也会有女官。”夏凡主动拉关系道,“不知墨大人平时都做何研究?” “这涉及启国机密,请恕我不便透露。”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将天聊死了。 公主也有些意外,她记得墨云并非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 “夏大人,我想请教一下,那本关于算术的书……真的是你写的么?” 尽管早就知道对方年轻,但亲眼见到时墨云仍吃了一惊——这个叫夏凡的人未免也太年轻了,看上去几乎和公主相仿。没有经过时间与经验的磨砺,是怎么写出那样严谨又富含逻辑的算术教程的?如果要判断他是否欺世盗名,突破口无疑就在这本书上了。 “不是。” 夏凡迅速回答道。 墨云和公主齐齐愣住,“不是?” “对啊,要我编我可编不出来那么多东西,光是回忆就够头痛的了。” “那这书是谁写的?” “如果我师父没来金霞,我一定会说是师父教我的。可惜……”夏凡无奈的摊手,“我也不知道,总之它一开始就印在我的脑袋中。” 如果真要掰扯下去,那必然会牵扯到他的来历,因此他索性全推给了神秘学。 但夏凡没料到的是,公主突然露出了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原来如此……这倒也能说得通。” 等下,您这是真信了? 墨云则觉得匪夷所思,如果对方执意说是自己所写,那她还可以寻找漏洞来让对方自相矛盾,从而令殿下发现真相。可他偏偏一口就将此事抛开,似乎完全不在意“著作者”这份荣誉一般——要知道这书只要流传出去,那必定是史上留名之作,官员除了权钱外,不就为留下一个好名声吗? 更难以理解的是,公主居然还信了! 这下让她的试探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宁婉君见气氛有点僵硬,主动换了个话题,“对了,盐田的试验结果怎么样了?” “情况还算不错,第一批盐已经析出来了,就是量有点少,你要去看看吗?” “当然,”宁婉君兴致勃勃道,“这可是金霞城的未来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机关兽 没错……盐田,墨云忽然想起来,公主是来带自己参观这个的。 她对盐业没有太多了解,只知道制盐是国家命脉,利益极大。不过盐利在于税,跟公主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宁婉君为何对这种东西如此上心? 来到结晶池边,公主也脱下鞋袜,兴冲冲的踩进了水池中。 “你说的没错,原来盐真的可以被晒出来。”她捧起一撮混杂泥沙的盐晶,放到太阳下仔细打量,“王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连一根柴都没有烧,就制出了最纯粹的盐。” “纯粹?”夏凡挑眉道,“这才哪到哪啊?你手中的不过是最低档次的粗盐罢了。” “最低档次?”宁婉君讶异的望向李多津,“李公公,宫里的盐是怎么样的?” “回殿下,和这相差无几,不过是碾碎后过筛,更细腻一些罢了。” “我就说嘛。”公主将手中的食盐倒回水中,“海盐偏苦,矿盐涩口,也就井盐的味道最淡了——当然,能进贡给宫里的,一般都是品质最好的那一批。” 这回轮到夏凡惊讶了,难道他们压根就没有精盐的概念?眼前的可不是寻常豪商世家,而是启国公主啊! 不过仔细想想,提纯食盐这种事情,确实是等到弄清楚食盐本质之后的事了。 “莫非你能让它变得更纯粹?”宁婉君见他表情不对,不由得好奇问道。 “虽然做不到最纯,但至少能剔除大部分异味。”夏凡点点头,“那便是所谓的精盐——细小如尘,洁白如雪。只是这部分工序会大幅降低产量,所以前期我并没有考虑进去。如果你想尝,我可以额外做一点。” “我要吃!”宁婉君立刻回道,眼睛里满是亮光。 这可是皇宫里没有的稀罕东西,她决计不想错过。 细如尘,白如雪,光是听起来都很神奇了! 其实公主不提这事,夏凡也会自己提炼一部分精盐,以满足自己和黎的口腹之欲。毕竟粗盐是真的不好吃,放得少没味,放得多发苦,其余杂质也会严重影响口感。 另外他也没打算用化学提纯法——粗盐至少能吃,吃了不会致死,万一提纯时提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应物,那就等于是自己下毒害自己了。因此重结晶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利用盐在温度变化下溶解度都较为稳定的特点,可以率先过滤掉那些更快析出的杂质,最后蒸发掉剩余的水分,留下来的就是较为纯净的精盐。 当然,这种物理提纯法的精度有限,离真正意义上的纯净盐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至少不会苦涩味了。 墨云站在岸边,若有所思。 她虽然不懂制盐,但也从两人的对话中推断出大致情况——眼前这个被称作“盐田”的东西,显然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制盐之法,而且比现行的方法要优良得多。 朝廷一定会对这种技术产生极大的兴趣。 因此当宁婉君望向她时,她微微颔首,“若盐池能推广开来,启国的国库想必能填个满满当当吧——圣上肯定也会因此而大加赞赏殿下的。” 然而没料到的是,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她。 就连李公公也皱起了眉头。 望着这诡异的情景,墨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自己莫非说错了什么话吗? “殿下……你确定她是自己人?”夏凡小声问道。 “这是误会。”宁婉君咳嗽两声,随后朝墨云认真道,“这项技术我不打算上报给朝廷,更不打算换取圣上的赏赐。你今天所看到的一切,皆是金霞城的秘密,所以不管是谁,你都不要把此事透露出去,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墨云连忙应道,心中却满是疑云。 并且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当她说出那些话之后,周围的人对她有了明显的提防。 墨云顿时感到了些许苦涩。 两人相隔时间太久,就算过去的联系依在,周围的人际关系也已是物是人非了。 “我们先回山庄吧。”公主说道。 “我……能再和夏大人聊几句吗?” 对方是令部从事,如果没有公主牵头,她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墨云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缘由,在未能得到确切的结果前,她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意外而气馁。 “可以啊。”宁婉君重新穿上鞋袜。 “你说过他懂很多东西,对吧?” “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什么都懂一点点。” 此人……还挺谨慎的。 既然那本算术书已无法作为突破口,那她就只能从自己熟悉的领域下手了。 等夏凡过来后,墨云重振心态道,“夏大人,你之前问我工部的研究,其实我们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殿下说你或许能想出一些常人难以料到的点子,所以我想请教你的意见。” “等下,”夏凡伸手制止道,“你刚才不是说,那是启国机密吗?我可不想因为听了这个,就被刑部悬赏通缉来着。” “那是……对外人而言。”墨云故作冷静道,“何况我刚才也见到了金霞城的秘密,所以就当是交换好了。” 这都能交换的?夏凡默默腹诽,我看这根本就是借口吧。 不过他对工部的研究也确实很感兴趣,那终究代表着启国的最高制造水平。“行,你尽管问。” 墨云蹲下身,打开了一直带在身边的木箱。 里面除了一些个人用品外,主要用来存放机关兽的模型。 这也是她主持攻克的最关键一项技术。 墨云把内置的青铜四足兽放在沙地上,同时将体内的气注入其中—— 只见那只四足兽缓缓站立起来,并一左一右的向前迈开了步伐! “哦?”宁婉君发出一声惊叹,“这东西我记得以前还只是你的一个设想,现在已经实现了?” “如果只是让它动起来,机造局已经做出了等同于牛马大小的实物。”墨云无不自豪道,“但就实际应用而言,它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 说到这里她望向夏凡,“不知夏大人能否为我们攻克这一难题?”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关键是形态! “关键问题是什么?”夏凡同样感到新奇无比,他看到了什么?一个古代的遥控玩具!能动,就意味着它有动力来源;能遥控,就等于这力量可以被人左右! 早在看见灵台时,他就已经在想气和力之间能否相互转化,只是财部从事以灵台昂贵珍稀为借口,始终不愿意拿出来给他细看,夏凡也只得作罢。没想到工部已经开始了类似研究,而且还拿出了不俗的成果。 “在于颠簸和易倾倒。”墨云详细介绍道,“它的设计目的,是为了协助启国军队进行运输与战斗,青铜骨架能让它背负巨大的重量而不垮。不使用传统的轮子而采用四足结构是为了它可以翻山越岭,无论边军进行到什么地方,它都始终能跟上。” “大胆的构想。”夏凡啧啧称奇。 “但它暂时做不到稳定如一。”墨云加大气的注入,四足兽的步伐快了不少,但也明显产生了晃动。这晃动源自于四肢无法保持相同的落地频率,一边快一边慢就会导致它向慢的那一边倾斜,其动作看上去颇为卡顿。“若此物只有模型这么大,不稳定也无伤大雅。然而放大到牛马程度,这一缺点就无法忽视了。” 重量一旦上去,摇晃的效应就会成倍上升,更别提离开官道,攀爬崎岖的山坡了。 甚至因为这个问题,机造局中已经发生过一次翻倒的四足兽将测试人员压死的事故。 当然,墨云并不认为对方能解决这个难题。 机关制造是一件专业性极强的手工活。 她在此提出来,不过是想一步步压低公主对他的评价。 最难的他解决不了,那么再换容易一点的问题,反正工部累积下来的问题没有几百也有好几十。如此一来,殿下对他“什么都会”的看法就会改变。 墨云已经看出来了。 对方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江湖骗子,他对名誉似乎并不那么看重,在某些领域还有那么一两手绝活。尽管不清楚公主对他的过分相信从何而来,但只要纠正宁婉君的这一看法,情况也没有秋月形容得那么糟糕。 ——这世上不应该存在全知之人。 墨云本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对方没有露出她预料中的为难或故作深沉的表情。 “我猜就算是平地上,它也经常发生关节卡死的故障吧?”夏凡拿起青铜四足兽,爱不释手的打量了一番,再次为机造局的智慧赞叹不已。这小小的模型中,竟已出现了类似齿轮的传动结构。 她意外的挑了挑眉,“为何这么说?” “齿轮的磨损很严重,说明它并不能完美咬合。因为磨损快,所以就得时常更换,为了方便修理,这些部位都没有完全包裹起来,风吹日晒的情况下,只会让它坏得更快。” 这人……居然懂机关术? 墨云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发愣。 不得不说,对方指出的问题全是机造局平日里保守困扰的老毛病,一般人光是看到此物精妙的内部结构就已经头晕眼花了,他居然能一眼看出缺陷所在? “这种问题……根本无法避免吧。”她半晌才回道。 “如果不是凭经验手刻,而是提前用渐开线原理设计齿轮,两者之间就能一一咬合,你们也不必整天盯着它的关节换了。” “渐开线?那是什么?” 这倒把夏凡问住了——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曲线微分概念,作为常识还能说一说,但现在让他把公式完整罗列出来,那就有点为难人了。高等数学这东西丢了几年就能忘得七七八八,更别提他来到这边已有十几年。 “咳咳,这个一两句话很难解释清楚,你理解成按照此法设计的齿轮,如无意外的话就算运转个好几年,都不会因为自身问题导致卡齿、磨损就行了。” 真有这种法子?墨云心中犹疑不定,为什么她从未听人提起过?不管是墨家也好,公输家也罢,带齿滚轴的契合程度都极为依赖铸造者的技术,以至于熟练的匠人都是传家之宝,连带着他们的经验心得,也成了传男不传女的独家秘笈。 对方反倒认为凭经验雕刻是一件坏事? 不等她细想,夏凡此时已将话锋一转,“不过即使解决了这一缺陷,也最多只能改善你所说的问题,想要彻底根除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好比你无法真正掌控一只风筝一样。” “为何?”宁婉君好奇道。 “脚下的卵石和水洼、地面的凹陷与隆起,操纵者都只能用眼睛去观察。存在误差不说,即使出现失误,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内得到反馈。”夏凡顿了顿,“同样的,你飞不了风筝那么高,就无法感受到风的具体流向。” “是这样吗?”公主看向墨云。 后者缄默良久,才缓缓回道,“他……说得对。” 何止是对,简直是一针见血。 这也是一直横亘在她心头的症结。 机造局上上下下为此努力了好几个月,可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头绪。造出来的机关兽实物在平地上确实能来去自如,可一换到陌生环境,操纵者熟练度下降,它就明显进退失据了。 机关兽最大的问题,在于人本身。 若是解决不了这一点,它就永远只能是模型而已。 “当然了……只要换个思路,它也不是那么难对付。” “你有办法?”墨云几乎是下意识的问出了口。 “有。也没有。”夏凡坦然道,“我说了,如果仍采用四足兽的形态,它几乎是解决不了的。” 如果按照另一世的解法,让机械保持动态平衡依旧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依靠大量感知探头与陀螺仪,外加电子处理器与不断改良的算法,才能勉强做到受外力影响时“稳步不倒”,这套方案对于目前的机造局来说毫无参考意义。 墨云被这句回答所吸引住了,“你是说……现在的形态是错误的选择?那它该做什么样子?” 夏凡指了指自己。 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人——形?” “不错,而且正好能让一个人置于其中。”夏凡认真的点点头。没有比人更精妙的陀螺仪了,哪怕地面稍有凹凸,落脚的一瞬间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既然站在地上无法掌控风筝,那就干脆把自己置于高空,亲自去体验风的变化好了。” 墨云感到脑海中宛如一道电光闪过! 人能背负物品吗? 当然可以。 人能翻山越岭吗? 不在话下。 那么正如夏凡所说的那样——把机关兽做成盔甲似的形状,将操纵者囊括其中,又有何不可? 一个全新的思路豁然呈现在她面前。 第一百二十六章 惩治 京畿上元,皇宫太和殿外。 一天的早朝刚刚结束,群臣熙熙攘攘的走出大殿,闲谈着返回各自的岗位。 太子宁威远便是其中之一。 考虑了下今日的行程,他打算先去吏部转转——既然早晚要从父亲手中接过皇位,那么提前熟悉、甄选一下优秀官员总不会错。今后能为自己所用最好,如若不能,也可以事先留个心眼。 还没走出大门两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 玉纹白袍、雪色长靴,此人总把自己打扮成一尘不染的模样,好像如此下去就能得道成仙一般。 宁威远对这幅伴白衣胜雪的打扮嗤之以鼻,但表面上却不会显露出来,他甚至露出惋惜与责怪之意,朝对方皱眉道,“二弟,你又没有去上朝。” 没错,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二皇子宁千世。 “我又没有官职在身,何苦去听那些老家伙唠唠叨叨。”对方放下手中把玩的软玉,不以为意的拱手行礼道。 “那些人可都是我大启的股肱之臣,说的也都是大启之国事,你今后莫非一点都不想帮我治理朝政?” “我若真的和他们接近了,你会放心让我接手政务吗?”宁千世耸耸肩,“这种给自己找麻烦的事,还是省省得了。有那上朝的功夫,还不如多画两幅画讨父亲开心。” 二皇子善于笔墨字画,这在皇宫里算是人人皆知。 “这两者并不冲突。” “但我不想授人以借口。”宁千世吹了声口哨,“这世上从来不乏想要一步登天之徒,我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会为那一丝可能而蠢蠢欲动。毕竟还有什么功劳比得上从龙之功呢?” “你倒是真敢说。”宁威远忍不住笑道。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从小到大,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跟着微微一笑,“那些人巴不得你我来一场兄弟阋墙,可我偏偏不想当一枚棋子。” 太子背过双手,继续向前迈步道,“你有事找我?” 如果没有正事,二弟绝不会在这种地方等他。正如对方说的那样,他一直都远离朝政——至少在自己面前是这样。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从金霞城传来的。”宁千世转身跟上。 “金霞……”宁威远沉吟道,“我猜跟那位皇妹有关?” “没错,来自枢密府的内部消息。”宁千世回道,“她采取了一次行动,打击的目标是当地江湖帮派,而官府对此毫不知情。据盯梢者称,三妹派出来的人进退有度,不似寻常家丁,并且当地枢密府也参与其中。我猜要不了多久,六部那边也会收到官府的申诉与抗议。” “哦?”太子停下脚步,斜眼扫向二弟。 这短短的消息里,蕴藏了大量信息。 不借助官府之手,意味着皇妹拥有独立解决问题的手段。 能拉拢枢密府,应该是借之前的遇袭事件趁机在府内埋下了代行人。 进退有度的家丁……按三妹的经历,则十有八九跟军队有关。 换做别人或许还要猜测一番,但他们关注宁婉君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我们的这位妹妹,看起来并不打算安分下去啊。”宁千世笑道。 “官府的抗议估计起不到什么作用。”宁威远瞬间就判断清了局势,“她这么做确实是过界,但对象挑得不错。江湖帮派……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铲除掉了还能说是为民除害,父皇绝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去惩治她。” “太子殿下,若我们想惩治她,还需要通过六部么?”宁千世不以为然道,“这件事不在于结果,而在于她的心迹。很明显,宁婉君并不想做一个单纯的分封公主啊。” 这也是宁威远暗自奇怪的一点。 三妹不打算就此作罢他并不感到意外,如果她是皇子而非皇女,那他的威胁远比宁千世要大,这一点宁威远确信无疑。 可疑惑之处在于,她到金霞城才半个月不到,应该好好经营自己的势力才是,为何这么快就在大街上干起了官府才干的事情。打击一个帮派而已,能有多少好处?值得她亲自下场么? 或许得等自己的眼线传回消息,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不过有一点宁千世说得没错,三皇妹应该是不想平静度过自己的余生了。 “我们?”只是宁威远嘴上却不愿意接上二弟的话,“我可没打算去找她的麻烦。” “然后等她的麻烦找上门来?”宁千世叹了口气,“皇兄你哪点都好,就是有些仁善。是,那件事确实不是我们做的,但你觉得她会把我们单独撇出去?她生母的死,可跟每位娘娘都脱不开关系啊……” 宁威远陷入了沉默。 没错,每一位。 他也是后来才知晓这份内情。 “老实说,我也不赞同对三妹本人下手,大家都是兄妹,何必闹到那个份上?传出去亦不大好听。”宁千世接着说道,“但她那份不安分的念想,还是彻底压灭了的好。” “你有想法了?”宁威远问。 “小打小闹没什么意义,皇兄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点。”宁千世笑而不答,“斩断她的希望,让她心灰意冷乃至绝望,大概这辈子便会认命了。” 宁威远当然知道。 三妹最大的倚仗,无疑就是她待过的那支边军了。 三人都去军中历练过,偏偏只有她一人造出了那么些声势。 话说回来,这支队伍确实也存在一定的隐患——至少在他的计划里,上位后肯定是要首个处理的。 他不得不承认,宁千世这个想法还真挺对他的胃口。 “我记得……领军将领的名字叫霸刑天是吧?”宁威远盘算道,“不过此事泄露出去的话……” “有泄露风险的地方,都交给我来做行了吧?”二弟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顾虑,“要不是我对军队毫无影响力,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就自己安排了。” 这么一来,他或许还能趁机拿到二弟的把柄? 一石二鸟已是难得,一石三鸟的机会就不用说了。 宁威远不再接话,摆摆手朝前走去。而宁千世也没有跟上来,这是他们二人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 三天之后,一封密信被送往了大启西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苦涩之酒 “今天你想去哪?”宁楚南坐在梳妆台前,让侍女扎着发髻,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镜中的洛轻轻身上。 “这不是属下应该考虑的问题。”洛轻轻平静的回答道,“殿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属下只是术法内卫,无权干涉您的想法。” 此人就是洛玉翡所生的孩子,也是当今皇帝的第四名子嗣。今年刚满十六岁,本应该是送往军中历练的年纪,却因为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体质远比不上几位兄姐,因此历练之事便一直拖了下来。 宁楚南的外貌很大一部分继承自他的母亲,眉如新月,眼袋如蝉,加上体虚的缘故,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纪还要小上几分。 但洛轻轻绝不会把他当成孩子来看待。 再怎么说,他也是出生于皇宫,拥有天子血脉的四皇子。 “去听戏还是去赏花?”宁楚南却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一般,“对了,你是方士,喜好可能跟寻常女子不太一样……要不我们去喝酒吧。” “侍卫是不能喝酒的。” “偶尔喝一杯也没什么关系吧。” “殿下——”洛轻轻正准备一口回绝时,宁楚南忽然发出了一声痛呼。 “啊……疼死我了!”他猛地站起,单手将侍女掀翻在地,“你这蠢婢,到底做了什么?” 后者脸都吓白了,她握着发簪,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殿、殿下,婢子不知道……” “不知道?你扎到了我的头!” “对、对不起!”侍女连忙跪下道,“请殿下饶恕!” “起来。”宁楚南冷声道,“我也要扎你一下才行。” 他拿起台上的另一根发簪,在手中打了个转,“但我的头和你的不同,所以……就拿你的眼睛来代替好了。” 侍女顿时哆嗦起来,她颤抖着想往后躲,但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僵在原地。 “殿下。”洛轻轻不得不开口道,“何须如此。” “怎么,她做错了事,我不能罚她吗?”宁楚南皱眉道。 “但惩罚应有度。” “伤及皇室,按律法判只会更重。”他不依不饶的将发簪对准侍女。“我不过是在规则之内行事,你是侍卫,应该无权干涉我的想法吧?” 后者大概是意识到洛轻轻是自己唯一获救的可能,转头大声向她哀求起来,“大人,求您饶我一命!” “殿下。”洛轻轻用重音重复了一次,“去听戏吧。” 宁楚南的手停了下来,“先听戏,后喝酒,一天时间刚刚好,你觉得呢?” “……您想去哪都行。” “但你要喝一杯。” “侍卫不能——” 她说到一半便被四皇子打断了,“按规矩,这婢子也得接受惩罚。” 洛轻轻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就一杯。” “其实等你跟我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明白喝酒的乐趣。”宁楚南随手将侍女拉起来,随后擦了擦她的脸,“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扎你的眼睛吧,下次注意点,下去吧。” “谢殿下宽恕,谢殿下宽恕!”侍女连连躬身,倒退着快步走出了房间。 “所以说,以后我当问你问题时,别再用你无权干涉这种借口来搪塞我了。”宁楚南若无其事的将发簪插入头发中,“我知道,像你这样的感气之人,心底上是看不起一般人的吧?你们拥有特殊的力量,个个身强体健,几乎不会生病,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人了。” “您并不是一般人,而且属下从未这么认为过——” “身份只是身外之物而已,我在二哥面前就能感觉到他发自心底的蔑视。”宁楚南凝视着镜中人道,“你若不是如此,又为何对我送的东西一昧回拒?” “……属下认为两者并不是一码事。” “行吧,我也不是那么爱计较的人。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分得清敷衍与糊弄。当我真心待你时,也希望你能真心回应我——不管那回应是什么。”宁楚南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容,“毕竟这宫中除了母亲大人,我也没几个人能说上话了。” 说罢他转向门口,“那我们出发吧?” 洛轻轻忽然感到一种情绪涌上心头,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些茫然无力。 这是术法内卫应该承担的职责吗? 最重要的是,她竟不知道是谁错了。 四皇子是圣上的子嗣,自然可以按喜好惩处侍女,这是宫中条律赋予他的权力。 那她出声制止算做错了么? 这个问题远比思考方术要困难。 不过她是枢密府的方士,任何时候都应该以职责为重。只要再忍耐两年,等到升任试锋后,她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洛轻轻强压下心中的杂念与不适,跟着四皇子走出了院门。 …… 看戏和听曲都是宁楚南中意的娱乐活动,他不光一个人听,还会拉上一帮志趣相投的高官子弟一起同乐。 待到晚上,便是花舟酒会,有时还会找人来吟诗作对,再让琴女当场弹唱出来。 就爱好而言,这些人倒也算不上出格,做得最多的事不过是一掷千金,令自己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 只是在洛轻轻眼里,这一切都不过是在浪费时光,消磨意志而已。 她本应该与邪祟作战,而不是立在此处当一个装饰物。 那杯酒终究没有避过。 喝酒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她也挺欣赏史书中那些饮酒作诗的豪放诗人事迹,但她不希望是在众目睽睽与喧闹起哄声中,喝下一杯不得不喝的酒。 花舟上提供的酒水都是上乘佳酿,价格高昂,洛轻轻却没有品尝出一丝味道,只觉得它苦涩刺喉。 而四皇子还想借机递上第二杯。 最终她用冰冷的目光才令对方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到那群人闹腾起来后,洛轻轻索性走出房间,守在了船舷过道边。 她宁愿吹着有些寒冷的晚风,也不愿意再回到屋内。 此时正值运河上最热闹的时刻,灯火通明的花舟少说也有十来条,各种载着客人的小船在大船之间穿梭不息,无不彰显着上元城的繁华。 忽然间,洛轻轻在人流中看到了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身影。 对方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灯火下。 由于穿着黑衣斗笠,她并未瞧见对方的面貌,但从背影来看,那人竟有点像是他的大师兄。 第一百二十八章 破裂 屋子内,宁楚南正和朋友们饮酒作乐,今天他可谓志得意满,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洛轻轻这次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宁兄,你这次可有福了!那位姓洛的姑娘,确实挺标致的。”有人敬酒道。 “哈哈哈,我记得她之前还对咱们爱理不理呢,今天还不是得陪咱们喝上一杯?” “这都是托了宁兄的面子啊!” 众人的轮番夸赞让他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些。 “那女子真有你们说得这般好看么?”陪酒的姑娘撒娇道,“就拿我们香莲坊来说,头牌红香和她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啊。” “你懂什么,”坐在宁楚南对面的礼部尚书之子朝钟嗤笑道,“如果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在坐的谁得不到?头牌是什么,不就是恩客多了,一致交口称赞夸出来的嘛!” 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姑娘似乎面上有些挂不住,“那她又有什么特别的?” “洛姑娘可是此次枢密府新晋方士中的头名,你说呢?” “她是……感气者?” “没错,就是那种命比你长、力气比你大、还能操控特殊力量的天选儿。”朝钟端起酒杯一口喝下,“何况洛姑娘还不是普通的感气者——幽州洛家新一代的天才弟子,算是天选中的天选了。你觉得红香也配与之相比吗?” 陪酒女闭上了嘴。 “天选?”有人接着酒劲囔道,“我看他们都是异类怪胎罢了。” 现场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不少。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楚南身上。 宁楚南耸耸肩,故作夸张的摊开手,“……那不是更好吗?” 大家顿时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 “没错,确实更好!” “就是越不普通,才越有挑战啊!敬殿下一杯!” “说到不普通,不知你们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妖。我突然觉得,若能抓到一只女妖的话……” “那还是算了吧,感气者至少是人的模样。妖跟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也是……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 宁楚南跟着众人举起杯子,心中讥笑不已——就算你们把感气之人贬得和妖无异,也改变不了他们更为优渥的本质。 说白了,嘴上的贬低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不信把这话拿到二哥面前说说? 哪个敢在宁千世面前说一句感气者是异类? 他虽然没办法觉醒感气能力,但他至少拥有一名货真价实的术法内卫,而且还是兼具天赋与容貌的优秀方士。 一想到这点,宁楚南便感到异常得意。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令对方一点一点臣服于自己。 宁楚南清楚自己不是感气者,在父亲的子嗣中也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但他却能让方士中最优秀的天才听命于自己,这比什么样的美酒都来得醉人。 洛轻轻确实不似一般女子。 她举止有度,尽职尽责,却又时刻保持着和自己的距离,让人难以靠近。 偶尔有那么些时候,宁楚南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那便是对方确实出尘脱俗,明媚如光。 如果他不是四皇子,这辈子决计没可能走进洛轻轻身边半步的范围。 这样很好。 宁楚南细细的品了一口美酒,这才是他设想中高洁之人应有的姿态。 正因为纯洁无瑕,才更值得去占据。 这时,一名持剑侍卫走入房间。他环顾一周后,快步走到朝钟身后,递给了对方一样东西。 宁楚南注意到,那似乎是一张纸条。 朝钟看了几眼后,露出讶异的神情,他抬起头,目光正和宁楚南相对。 是出什么事了么? 四皇子不以为意的移开视线,大家来这里是为了找乐子的,一起喝酒,他来付账都没问题,但如果有麻烦的话,那还是别连累到他人的好。 只是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这边。 朝钟身边有人仿佛察觉到了这一丝异样,好奇的凑上前去,拿过了他手上的纸条。 紧接着,那人也露出了惊讶之色,转头向自己这边望来。只不过这一次,对方脸上除开惊讶外,还有隐约的笑意。 宁楚南忽然意识到,此事恐怕和自己有关。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纸条会先交到朝钟手里? 他放下酒杯,“朝兄,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朝钟连忙摆手道,“不……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什么事?” “你确定洛轻轻姑娘——”他思忖了下,最后摇摇头,“不,没什么,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随后他将那卷纸条收回来,亲自走到宁楚南身边。 从对方手中接过纸条后,四皇子皱着眉头将其摊开—— 此物应该是出自一名男子的手笔,字迹工整、铁画银钩,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但内容就有些玩味了。 上面写的,竟然是洛轻轻的事迹。 一开始他并未太当回事,直至看到士考后半段,洛轻轻为了一名男性方士,不惜将其他考生置于险境,并屡次与洛家领队相对抗时,宁楚南感到四周的喧哗声突然离他远去,整个脚下仿佛悬空了一般。 “朝兄,这是……谁给你侍卫的?”片刻之后,他才咬牙问道。 “花舟的仆从,我已经让他去询问了,不过此人既然不想露面,找到他的可能性不大。” “喂,你们二位怎么了?” “那纸条上写的什么,能让我看下吗?” 有人已经咋呼起来。 “说的是洛轻轻的事,原来那个姑娘早就和别的方士——” “你给我闭嘴!”宁楚南瞪眼望向多事者。 可他的四皇子身份,在这儿并没有那么一言九鼎。对方耸耸肩,“行,我闭嘴,不过难怪人家这么久了只肯陪大家喝上一杯,我看殿下对此也一无所知嘛。” 其他人亦跟着交头接耳起来。 刚看过纸条的,不止朝钟一个。 隐约间,宁楚南似乎听到了“私情”、“戏耍”等低语。 众人的神情仿佛也逐渐变成了戏谑与嘲笑。 再也无法忍耐的四皇子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房间。 “殿下,您打算回去了么?”守在门外的洛轻轻挑眉问道。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应对方的询问,而是头也不回的朝渡船走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动仪 金霞城,凤阳山庄内。 这几天墨云一有空就往枢密府跑,找夏凡讨论新的设计方案,晚上则挑灯夜读,几乎彻夜未眠。 宁婉君实在有些担心对方的状态,加上枢密府人多眼杂,她干脆让夏凡暂时住进山庄内,以满足墨云的求知心。 夏凡也欣然应诺,一来府里确实缺乏试验场地,二来他对工部研究的玩意亦兴趣盎然。 几天下来,他已经将墨云带来的“动力源”把玩了个遍。 用工部的专业术语来说,这些东西统称为天动仪。 这不禁让夏凡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地动仪。 不过这些东西跟地震毫无关系,它的本质是一个将气转化为动能的术法造物。 征得墨云的同意后,他还亲手拆解了一个天动仪,算是全面了解了其结构与原理。 事实上,这玩意简单得可怕——例如驱动袖珍机关兽的天动仪,仅仅只有魔方大小,外形也酷似魔方,呈标准的正方体状。 它的本体由木头削切而成,分成上下块,内部被镂空,并塞有一枚带柄青铜球。最外层是青铜外壳与卡扣,既能将两块木头固定在一起,又能减少它脆弱部分所受到的磨损。 单看这东西毫无奥秘可言,和动力源一词似乎完全搭不上界,但在木块表面刻上一圈圈符印后,它就拥有了不可思议的特性——感气旋转。 此术属坤,名为星璇。 夏凡询问过黎,而黎表示从未听过类似的术法。 他甚至花时间自己仿刻了一个木头魔方,但结果证明,他做出来的东西完全不会动。 最后夏凡只得向墨云本人请教。 后者沉默了下后,还是详细回答了他的问题。 “此术为我所创,但又不全是我的功劳。” 对方的话令夏凡惊讶万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新术的诞生。 “怎么说?” “它源自坤术中的定天术,而我改进了它。这其中的灵感便来自于天上旋转的星辰。”墨云解释的语气里隐藏着自豪,“它能成功,有一半功劳来自于那些观察星象的学士——我们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转动。” 定天术夏凡倒在基础坤术书中见过,仅仅是一个始终指向特定星辰的寻路方术。 “那上面所刻的圆圈符印,莫非代指的是星象运行的轨道?” “这你也知道?”墨云凝视他良久,最终自嘲的笑道,“原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一点点点啊。” “就这么简单?”夏凡犹有些不敢相信。 “不然呢?”墨云反问,“你觉得我会将别人的功绩据为己有吗?”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新术的出现并没有那么复杂……” “当然,如果不计较差异程度,几乎每天都有新术诞生,毕竟人和人的差异就决定了方术的分化程度。”墨云顿了顿,“只是鲜有人将其提交给枢密府罢了。” 原来如此。 夏凡察觉到了自己的认知误区所在。 他原以为一个新的术法必须是从无到有、凭空乍现,但事实是它们大多数都建立在各类基础术法之上。将方术打上个人印记,实际上就已是一种“发明”。 换而言之,他在电磁试验时所感受到的流光术的变化,就已经发明出了一种全新的震术。 至少按墨云的标准便是如此。 只是他尚未为其起名就是了。 “那为什么我刻出来的木块没用?” 墨云嫌弃的撇了夏凡一眼,她发现此人的学识面确实甚广,唯独对自己的本行不太精通,“我听殿下说过,你的心性属震吧?善于震术之人,想第一次就刻出坤属的法器,是不是过于高看自己了?” “所以这东西能不能成还挑人?” “当然,所谓术业有专攻是也。”对方理所当然道。 “那么你的心性——” “属坤。” 好吧,既然这术都是对方发明的,这答案他应该早就预料到了。 结合这一个月来的研究,夏凡越发倾向于术是意识的投射,而墨云的回答似乎也印证着这一点——哪怕是两块相差无几的符印木块,由不同的人制造,效果也有可能截然不同。这意味着方术标准化的失效,或者说,如果不能把意识的差异考虑进去的话,标准化不过是空中楼阁。 但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生产水平,存在差异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何况此猜测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意味着个体的多样性将有无限可能。 “话说回来,枢密府记录的基础方术,又是谁发明的?”夏凡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墨云一时卡壳,“大概就跟文字一样,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点点创造、总结、演变而来的吧。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来试试我新做的这个部件。” 她总算完成了手头的木工活。 那正是一截固在地面上的腿部支架。 夏凡不得不承认,墨云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可谓能力惊人,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将新方案变成了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 尽管它完全由木头打造,但乍看上去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支架高度约一米五*,共设两处关节,由天动仪直接与转轴相连。关节之间则由木架相接,围成的空间足够放入一条人腿。最为醒目的地方,乃是它的基座——一个长达近半米的人字形分叉爪,用来保证落地时的稳定。 “让我先来么?” “当然,毕竟这个想法是你提出来的。” 夏凡自然乐意效劳。由于腿部支架只有一个,且离地高度足有三十公分,他另一只脚不得不踩在一张椅子上,方能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墨云替他绑好皮带,“在你的腿部和髋部位置,各有一个天动仪,试着将气注入其中——你应该能控制它旋转的方向。” 事实上不止方向,力道、转速,都能通过气的变化来操控,这一点他在机关兽上已得到过验证。 夏凡屏住呼吸,将气同时引入两个天动仪内。 支架顿时发出咔咔的撕裂声。 “停停停,转向错了!”墨云连忙喊道,“应该一个向前,一个向后!” 夏凡赶紧停下,重新调整了下呼吸。 这个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适应,他尝试了许多遍之后,才让支架首次做出了正确的举动。 瞬息之间,他感到自己的脚被一股力量直接推举起来,就好像地面突然上升了一般。偌大的木支架没有带来丝毫重量感,而站在支架上面的他,仿佛身轻如燕。 第一百三十章 劝离 夏凡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没错,就是感动——如同他第一次坐进驾校破破烂烂的桑塔纳里,手握方向盘,让身下这台机械造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向前行进时一样。 哪个男孩不想驱动一台庞然巨物? 尽管他现在控制的只是一条腿,而且还是由木头打造而成,但他仿佛已能看到这东西驰骋在大地上的模样。 老实说,他提出这个建议有一定的私心,人形态的“机关兽”能无缝衔接他的电磁武器,金属的外壳天然接地,两者结合可以算是攻守兼备的重兵器了。 但现在看来,这建议还真是恰到好处——两个世界的起点就不一样,这边动力源刚出来便已实现了小型化,直接用它来担任关节省去了传动的麻烦,配上人形陀螺仪来调整姿态,灵活程度上要远胜四足结构。如果后续再细化一下,让这些天动仪能分出一些余力来驱动其他装置,机关兽完全可以变为一个移动作战平台。 只是考虑到对方乃朝廷命官的身份,夏凡并没有将这些构想说出来。 “你觉得如何?”墨云期待的问道。 “作为原理样机来说,无可挑剔。”他毫不吝啬的称赞道,“可惜只有一只脚,如果再来一只,我都想绕着山庄逛上一圈了。” “这我可没办法,带来的天动仪已经全部用在上面了。”墨云像是松了口气,“将人置于高空之中——确实是大胆又合乎情理的想法,若是新的机关兽研制成了,这其中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劳。” “为何那么在意机关兽?”夏凡来回活动着木头腿架道,“光是天动仪这一项发明,就足够你留名青史了。” 墨云愣住,她缄默片刻后有些意外的眨了眨眼,“没想到你这人还挺会安慰别人的。” “……”夏凡只想说自己是认真的,“你难道不觉得,这东西能通过气来操控很了不起吗?” “那也得有它的用武之地才行。”墨云笑了笑——夏凡注意到,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容,“我知道你想说它用途广泛,但实际上除开枢密府和军队外,其他地方都鲜有方士存在,像我这样的,已经是例外了。” 夏凡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历史或许正是如此。 瓦特改良蒸汽机时,正值煤矿业兴隆,对机械抽水的需求大增,他不过是看中了这个机会,并没想到自己的成果会给今后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墨云说不定同样等不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现在无论怎么评价其意义,都只是虚言罢了。 “其他属坤的方士能制作天动仪吗?”夏凡换了个话题。 “如果经我一番指点,应该问题不大吧。但想要提高成功率的话,至少得让他们训练个一两年才行。” 他记得令部里好像有一个心性能对得上来着。 行了,待会就把此人从除祟组中调出去,不掌握天动仪的符印雕刻技术不得回府。 “光有人还不行,木料和核心构造都是工部的一等机密。”墨云像是猜出了他的想法,微微抬了抬下巴,“你要想知道的话,就先跟我说说渐开线的事。公平交换,如何?” “成交。”夏凡一口应道。 …… 傍晚时分,心满意足的墨云回到寝宫,和公主共进晚餐。 “你这几天似乎一有空就往夏凡那里跑啊……”宁婉君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道,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情颇为不错,“我都有些怀疑你是来见我的,还是来见夏凡的了。” “抱歉,我只是一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有什么好道歉的,这样挺好。”宁婉君笑着打断道,“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你会和一名男子聊如此多话了。” 墨云沉吟了会,“夏凡这个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何止是不太一样,他简直不像是启国长大的人。现在细想起来墨云才意识到,比起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与复杂浩瀚的学识,他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言谈举止,以及待人的态度。 在工部共事时,哪怕大家都称她为云公子,哪怕她是机关兽研发的主导者,其他人也会先把性别放在这些关系之前——她首先是名女子,之后才是他们的上官。仿佛做出什么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她的青睐。在忙碌时,墨云能察觉到属下瞟来的目光,而等她回望过去时,对方总会移开视线,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如果她不是说过此生不嫁这样的话,类似的情况只怕会更加明显。 而相比在墨家的处境,这已是大幅改善了。 但在夏凡面前就没有这样的感觉。 当两人谈起机关兽与算术问题时,他的态度自然得让墨云几乎忘了彼此的性别差异。只要进入到专业问题的范畴,他的注意力便会全部集中到问题本身之上,有时候双方靠得近了,还是她先意识到对方是一名异性。 另外他在解惑答疑以及讲述算术解法时,也没有任何藏私的意思,不仅如此,他甚至会主动将她所问之事一步步引申开来,直到她再也无法理解才会告一段落。墨云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是在所求什么,而是单纯的乐在其中。 他所表露出来的这一切,都是对“传男不传女”观念最大的嘲笑。 和夏凡交流时,墨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由。 难怪秋月在寄信前和寄信后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差。 白天和同好讨论技术,每日都能见到昔日友人,晚上还有引人入胜的算术书可以攻读,这样的日子要比在京畿时轻松多了。 “确实不一样,毕竟是被我选中的人。”宁婉君扬起嘴角,不过很快又回复到了寻常表情,“对了,你是顺道过来看我的吧。这都好几天了,工部那边的事不会耽误么?”她停顿片刻,“或许……你该回京畿了。” 墨云愣了愣,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是在……谢客? 明明之前还聊得好好的。 “我不能再久待一阵么?” “大家都知道广平公主在金霞,你在这儿待得太久,不是件好事。”宁婉君放下筷子,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觉得你还是以工部的事为重比较好。” 这句话里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墨云并非愚钝之人,她能看得出来,对方并不希望她一直待在身边。 归根究底,还是跟那件她尚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么…… 这一次两人之间的沉默格外长久。 最后,墨云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朋友的做法(求个月票鸭~) “殿下,云公子她……离开山庄了。”秋月凑上来低声道。 “嗯。”宁婉君应了一声。 “她要走了喔。” “我知道。” “她要回京畿了。” “……” “这一别之后,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见了唔——” 话说到一半,秋月的腮帮就被宁婉君捏住了,“这种时候,你能不能给我闭上嘴,安静的待到一边去?” 侍女连连点头。 宁婉君恼火的收回手,“她跟你不同——你只能跟着我,但她不是。当一个工部官员毫无风险,没必要掺和到我要做的事情理来。我若成了,那自然皆大欢喜,我若失败的话,她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是殿下,您就不想多留她几天吗?”侍女揉了揉脸颊,小心翼翼道,“婢子感觉这段时间您也挺高兴的。” “我现在是公主,她待多久都没关系,可我要是有一天不是了呢?你觉得墨云的这段经历会不会被人揪出来?”宁婉君叹了口气,“再说了,她才来一周不到,就已经觉察到了端倪,再待久一点,我估计她能大致猜到我的打算了。” “所以……您在害怕?” 宁婉君的眼睛一眯,冒出了杀气。 秋月立刻双手捂嘴,躬身行礼,“婢子告退。” 侍女离开寝宫后,宁婉君才仰靠在躺椅上,微微咬紧了嘴唇。她心底清楚,自己确实有害怕的东西。 万一墨云是在知晓此事之后才决定离开,她会作何感想? 光是思考一下,宁婉君都觉得黯淡无光。那意味着对方在利弊之间做出了选择,而且偏偏这选择还不能说她做错了。 正因为她做得对,才更让人觉得难受。 将来即使有一天她们能够再见,宁婉君自问也不可能再把她当做朋友了。 因此她选择回避这一可能。 只要没经历过,她就能当这一切不曾发生。 毕竟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无比的道路,今后身边注定孤独。 “哒哒。” 这时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走开。” 宁婉君不耐烦道,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没想到紧跟着的是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宁婉君感到额头青筋顿时拱了起来,居然没得到自己的同意就擅自跑进来,秋月这家伙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莫非最近确实放松了管教,让她有些得意忘形了? 公主捏着拳头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打算让她尝一尝屁股开花的滋味。 “秋月,你给我滚过——” 然而话说到一半,她便愣在原地。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墨云。 “你……不是走了吗?” “我去了一趟金霞城府衙,又没说要离开申州。”墨云平静的回道。 “去府衙做什么?” “我之前毕竟是六部官员,向他们送信自然是通过官府渠道比较妥当。” “之前?”宁婉君敏锐的捕捉到了对方的用词。 “是。”墨云坦然道,“那是一封请辞信,发出去的那一刻,我就不再算是六部官员,工部的事务自然也就不归我管了。怎么样,现在我能在金霞城多待一阵了吗?”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宁婉君皱起眉头,官员自然可以辞官不干,但好歹得按规矩来,像她这样用一封信就打发的,无疑是得罪人的举动,以后她再想进官场是绝无可能之事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墨云双手抱胸道,“你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才会不辞而别,悄无声息的离开上元城吧。不想连累到我?问题是这种时候都不相信朋友,那你还能相信谁?” 宁婉君苦笑,“这麻烦可不小。”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墨云凝视着她道,“因为我知道三公主殿下是位什么样的人。” “……”宁婉君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我,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墨云吸了口气,“墨家视我为陌生人,尚书大人肯定也会为此事大发雷霆,所以我只能待在殿下您这儿了。殿下若是不愿意,我也可以搬到枢密府的宿舍区去,那儿反正空房子多,我想夏大人应该不会拒绝我。” “行了。”宁婉君被她说笑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外人眼中「清冷孤傲的云公子」也会用如此阴阳怪气的话来激她,“这事可没有回头路走。” “那也比某天从忙不完的活中抬起头来,发现你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好。”墨云大大方方道。 宁婉君走到她身边,亲手关上房门。 “我要向皇室报仇。”公主沉声说道。 …… “你是说,你的母亲是被当朝贵妃给害死的?”听完宁婉君的讲述,墨云心中惊讶不已,她跟公主相识已久,但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闻。宫中也没有任何相关的传闻,对外的宣称则是三公主的生母清妃是病逝的。 当今圣上一共封了五位妃子,其中唯独清妃不是出自世家的感气者。她没有背景,亦无靠山,是圣上在登基前看中的一位普通姑娘,此事在许多年后还一度成为美谈。 “她生下我数年后又有了身孕,当时齐贵妃和斐香妃所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和二皇子依旧没有感气的迹象,反倒是我已能感气,于是她们联合另外两名妃子,污蔑我母亲不忠,与宫中感气者有私情。圣上相信了此言,命用药打掉了她的身孕,使得她元气大伤,最终没撑多久便死在了宫中。” 宁婉君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此事——母亲将这些事情都记在了一本小册子上,最后由李公公转交到我手中,那一年我刚好十二岁。讽刺的是,母亲逝世仅半年不到,二皇子便觉醒了感气能力,而太子直到今天依旧无法感气。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再晚上几年觉醒,或是此生都没有感气能力,她们谋害的会不会就是香妃,而不是我的母亲了。” 墨云凝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宁婉君投过去一个宽慰的眼神,“我还没有迂腐到把弑亲之仇当做自己的过错。她们犯下这等罪行,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如果说子嗣继承权就是她们唯一渴望的东西,那把她们毕生的希望拉下王座,就是对她们最好的复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从头越 她果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三公主。 墨云忍不住心想。 一个人到底要坚毅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到这一点?哪怕将整个皇室当做敌人,她都没有打算将此事埋没。 换做自己的话,能坚持到这一步吗?墨云扪心自问,而答案是做不到——光是一直铭记在心,就需要足够多的勇气了。 虽然她没有勇气独自踏上这条路,但帮助朋友走下去她还是做得到的。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也会成为对方的勇气之一。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该多好。”墨云柔声道。 “……”宁婉君扭过头去,“干嘛突然放慢语速,这一点都不适合你……而且你很喜欢机关术吧?舍弃了工部的环境,你以后不会觉得遗憾么。” “就算按你说的,我之后是通过别的渠道了解到你的情况,届时也不可能在工部待下去了。” “为何?” “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了机造局啊。”墨云瞪了她一眼,“工部各大分局里,只有机造局是为军队制造新装备的,而你曾在边军中如鱼得水。” 宁婉君微微一怔。 “这种运输用的机关兽,就很适合你征战的环境。我以为历练结束后,你会一直待在军队,直至成为一名领军大将呢。”墨云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是我天真了。贵妃她们既然下过毒手,又怎么可能允许你手握兵权。而且你现在要做的事,很有可能——不,是一定会与大启军队为敌,我再待在工部,岂不是在帮别人对付你?” “我……” 墨云摇摇头,打断了对方的话,“机关术最重要的不是环境,而在于关键之人,或者说——在于那个关键的点子。现在此人已经在你面前了,与其担心别的,不如让她开心一点,这样她研究起来也更有劲头。殿下你觉得呢?” 宁婉君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要不要让我服侍你,给你揉下肩膀啊?” 墨云正儿八经的拱手道,“臣不敢。”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扬起嘴角。 “谢谢你。”公主说道。 “不客气。”墨云则轻声回道。 “对了,”她停顿片刻后问起了正事,“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有大致的计划吗?” “先站稳金霞,再图申州。只要手握一州之地,就能随时征得兵源和物资。当然,等到了那个时候,上元城肯定会有所察觉,或许在我拿下金霞之前,皇室就会采取行动——这也是最危险的一关。”宁婉君缓缓说道,“老实说,我之前并无太多把握,估算下来也就两三成的胜算,不过现在情况已大不相同。” 墨云立刻反应过来,“因为夏凡?” “这个计划本就是拖得越长,风险越大。我原本估计的是三到四年,但他让局面发生了变化。”宁婉君自信满满道,“等到海盐量产,便能完全排除王家的影响,这也是我控制金霞城的最大阻碍。” “原来如此。”墨云心道,所以公主殿下才会对那门晒盐技术如此看重,相反自己当时说的话被人提防排斥也理所当然了。“夏凡……他也接受你的意图了?” “不,我甚至没告诉过他我要干的事。” “什么?”公主的回答让墨云大感惊讶,“殿下,这……怎么能行!夏凡参与主导的东西关乎到你的全盘计划,万一他撒手不干了怎么办?你难道想对他用强么……” 这不是一件可以忽视的小事,三公主的身份和地位都不比太子与二皇子,愿意火中取栗的始终是少数。万一核心人员背叛,带来的损失足绝对是难以估量的。 以她对公主的了解,对方应该不是如此粗枝大叶之人。 “怎么会。”宁婉君神秘的一笑,“你刚来金霞不久,和他相处得太少,所以才会有此疑问。等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那家伙啊……对整个皇室都毫无敬意,朝廷就更别提了。” “整个……皇室?”墨云迟疑的望向宁婉君。 “没错,也包括我在内。”宁婉君耸耸肩,“这种感觉很奇妙,但它确实存在——我在他眼中的重要程度,甚至比不上那只狐妖。” “狐妖?”墨云发现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哦,就是那个叫黎的姑娘,身边还跟着一条天狗。”宁婉君若无其事说道,“前阵子还有岛国之鬼、大巫女……那时候山庄里挺热闹的。扯远了,这些我可以在晚餐时慢慢跟你说,总之无论是妖还是皇室,身份并不会让他区别对待,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放心。” 妖怪能自由进出公主的山庄,而养着妖怪的人是枢密府令部从事……墨云突然觉得这世道确实要变了。 “你的机关兽研究,还会继续下去吗?”宁婉君转化话题道,“虽然你愿意留下来我很高兴,但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卷入俗世风波中。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从事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呃……当然,我之前说的心情好研究起来更有劲头可不是句玩笑话。”墨云将自己发散的思路拉扯回来,“我打算在金霞重建一个工部。” “重建?这能行么?” “能行,而且我敢打赌,这个工部将远胜京畿的那个。因为两者的起点就不一样。” “你确定?”宁婉君不由得有些意外,她很少见到对方会在事未成之前提前下定结论。 “我已经将夏凡的那本算术书完整看过一遍。”墨云认真道,“这么说吧,若是我一开始就是通过这本书来启蒙,现在的成就只会更高。它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用最简单精炼的式子,从一个结论推导向另一个结论,就如开枝散叶的大树一般,足以构建起一个庞大的逻辑体系。而这种思考方式对机关术的意义可谓难以估量!” 宁婉君挠了挠头。 “我知道,让殿下理解到这一层很困难,但它让我确信成立一个全新的工部并不是难事。”墨云按住胸口,“招募来的人,我将亲自教导——无论是基础学识、算术理论也好,还是机关术经验也罢,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它的名声必然会传遍大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洗劫金霞 夜晚时分,文行远登上万福楼三层,在仆从的引领下走进一间厢房。 房内的圆桌上摆着几碟菜肴,数量不多,却都是上等鲜品。例如长如臂膀的深海赤虾、近乎透明的薄纱水参,以及入口即化的肥美刺头鱼片等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倒真是王家的风格,文行远心中冷哼,哪怕会面的重点根本不在吃饭上,对方也不放过一丝能显摆的地方。 只不过当他看到桌边坐着的人时,脚步不由得一顿,“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王义安的长子——王庆之。 此人他也见过许多次,不过那都是在王义安的带领下。虽然早已听闻王家产业大多数都已转接到王庆之手上,但这种俗事并不能让枢密府从事对其高看一眼。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不能感气的普通人而已。 “我父亲无法出席,我是代替他来的。” “荒唐!”文行远摇摇头,转身就往门口走去。没有了府丞,他现在就是枢密府名义上的执掌者,王家居然来个三十岁不到的小子跟他密谈?简直是可笑至极! “从事大人请留步,”王庆之一动不动道,“向王家传达会面提议的是您,而接受提议并赴约的是我,从一开始就跟我父亲无关,这点希望您能知晓。” ……与王义安无关? 文行远回过头去,“什么意思?” “我父亲,已不打算再和公主殿下相抗。”王庆之平静的回答道,“换而言之,公主扶持的令部从事,他自然也不会再帮你们插手。如果坐在这里的是父亲而不是我,恐怕谈完后不多久,公主就能知道会面的全部内容。” “王义安现在……” “现在一切安好,但已不适合再过问家事。” “你能做主?” “是,不然我就不会过来了。” 文行远迟疑片刻,又缓步回到桌前,“那老夫就不兜圈子了,丑化说在前面,要是你兑现不了你所说的话,枢密府不会就此罢休。” “自然,王家绝不敢敷衍枢密府。”王庆之微微低头道。 文行远轻哼一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很早以前,你们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地下势力了吧?据老夫所知,这东海帮的前身,乃是一群海寇,私下饲养贼子,王家的胆子确实不小。” 王庆之沉默不语。 “官府看在税钱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奇怪,但枢密府就没这个顾虑了。”文行远接着说道,“老夫这次找你们王家,就是想借这海寇一用。你若是同意,那一切好说,若是不同意,私通海寇的罪名你应该清楚。” 他点点头,“您打算怎么用?” “让他们洗劫金霞城。” 王庆之露出意外之色,“您确定?” “我需要一场金霞城被袭击的假象。”文行远回答道。 章问道的那番话给了他不小灵感,紧急情况下,他确实能越过章程,直接暂任府丞之位,之后再上奏京畿枢密府。不管上面怎么回复,这个时间都足够供他将夏凡踢出枢密府了。 而金霞城遭到海寇袭击,无疑算是“重大险情”。 尽管申州已经几十年没有发生过寇灾,但……只要不造成太大损失,朝廷估计也不会给予重视。 于是他想到了王家。 一条家养的狗,自然比野狗来得温顺。 何况这个养狗之人,还有把柄握在枢密府手中。 “这……恐怕不行。”王庆之沉吟片刻,“不是我不愿意,东海帮说到底只是个江湖帮派,人数满打满算不到一千,您让他们洗劫金霞……实在力有未逮。” 金霞城以前是永国的重镇,西南北三面都有坚固高墙,就算东边靠海的一侧防御薄弱,那也是相对其他几面而言。至少烽火台、弩车、箭塔一个不少。光是城门一闭,卫兵们往城墙上站着,都不是一群黑帮份子能够染指的了。 最关键的是,申州的驻军就有一支在金霞远郊,一旦点燃烽烟,他们最多一天时间就能驰援此地。 这些信息文行远显然也知晓,“愚钝。东海帮只有一千人,不代表海寇也只有一千人,他们干的是烧杀劫掠,又不是扬帆驾船,你还怕他们装得不像?官府对别人或许有威胁,对王家应该不算什么阻碍吧?至于驻军那边,老夫会想办法拖延。” “请问能拖延多久?” 文行远伸出一根手指。 “太短了,至少得两天。”王庆之摇摇头。 文行远顿时大为不悦,“你这是教枢密府做事?别忘了老夫之前说过的话!” “大人请见谅。”王庆之诚恳的回道,“他们并非王家死士,本质不过是一群残忍凶暴的强盗,一天时间只够入城,您至少要给他们留出撤离的空档,我才有把握劝动他们。” “让他们全部死在金霞城里不好么?” 王庆之坚持道,“那王家以后一辈子都没法安稳睡觉了。” 文行远盯着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最多两天。” “多谢大人理解。” “此事你自己去筹备,一切都跟枢密府无关。等到你准备好了,提前几天通知老夫。”文行远站起身来,“老夫也不喜欢逼迫他人行事,王家若是办得不错,枢密府必有回报。你虽不是方士,但你的子孙中万一出现感气者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王庆之跟着起身拱手,“大人不吃完再走么?” 文行远挥挥袖子,径直走出了厢房。 等到门关上后,另一名佩戴面具的男子从屏风后悄无声息的走出。他穿着一套镶嵌着金边的束腰黑袍,手上带有金属指套,一头长发直抵腰间。“这就是金霞枢密府的从事?听他的语气,好像有求于人的不是自己,而是你一样。” 王庆之一改之前的神色,露出不屑轻笑,“方士都是这样,他们从心底就看不起像我这样的普通人。” “这很正常,毕竟感气者更接近这世界的本源。”男子不以为意道,“只是身为从事,他的水平着实让我有些失望,以前的五品方士可没有迟钝到这种地步。看来长久的安稳生活确实会让吾等变得软弱。” 他顿了顿,“当然,普通人在某些时候亦能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若没有你和你父亲的支持,我们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获得大量食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制符 此人是他通过东海帮联络到的帮手。 或者说,对方代表着海对岸诸国的利益与意志。 这也是父亲不愿意轻易借助的力量。 和东海帮不同,他们不可能受王家控制,而无法被控制的力量,父亲总担心有一天会焚烧自身。 王庆之同意父亲的观点,但那是在王家能够平稳壮大的基础上。 如果连家族的延续都岌岌可危,那还谈什么稳妥与制衡。 “你们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王庆之沉声道,“我只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广平公主必须死。” 枢密府的谋划恰好给了他一次绝佳的机会。 海寇掠袭必然会带来大乱,而满城大乱则是动手的最好掩护。只要把公主的死推到海寇身上,王家的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这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男子坐下来道,“自从你们这位公主驾临金霞城后,我方就接连损失了不少好手,这只能说明一点,公主身边有高人保护。” “据我所知,枢密府的新晋方士夏凡——” “不可能是此人。”他直接打断了王庆之的话,“三花幕忍都情有可原,但东海帮骨干一夜之间全部倾覆?这样的人不应该屈尊于地方枢密府内,唯独公主的身份才有可能将其招至身边。对了,旺福街发生的事情,你已经查过了吧?” 王庆之点点头,“周围的居民听到了巨响,井下方的墙壁一片漆黑,无疑是焚烧所致。加上当时短暂却强烈的震动,我猜测是一场爆炸。只是……现场并没有多少硫磺味。” “没硫磺味就对了,那不是常规的爆炸,而是某种强大的离术。”男子敲打着桌子道,“快速,致命,不给人以反应时间,还偏偏对邪祟有所克制,怪不得安室明会死在那里。可惜了吾等的布置啊……” “你不是说,你们连枢密府都能抗衡么?就算对方再厉害,那也只是一个人。” “别误会,我是说它不容易,并没说我们办不到。”男子轻笑一声,“只是这报酬嘛……” “三倍的盐。”王庆之斩钉截铁道。 “哦?三倍?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对方摩挲着指尖的金属套,言语里充满了怀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金霞城周边的树林数量已经影响到制盐效率了吧?” “但申州的树林还有许多。只要把运价提高同样多的倍数,所有往来的商船都会运上王家需要的东西!” 王庆之对这一点有十足的自信。 短期的赔本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他家数代积攒下来的财富,已足够他亏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也罢,那是你要考虑的问题。王义安好几年都没同意增加产量,没料想倒是从你这儿获得了进展。”男子算是接受了这一交易,“那边会再派批人过来,你也要早些做好准备。” 王庆之将双方的酒杯满上,随后端起其中之一,“祝合作愉快。” 男子的面具下看不到表情,他沉默了下,也端起了剩下的酒杯,“不错,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们都会觉得愉快的。” …… 凤阳山庄中。 夏凡正在尝试整理归纳方术的发展路径。 这也是他从天动仪那里获得的灵感——既然代表着星象轨迹的符号能将坤术定天变成坤术星璇,那么其他方术所使用符箓是否也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改进、甚至是一统? 由于屋内不适合进行术法测试,他依旧选择了后院作为自己的研究场所——自从上次电磁炮击穿院墙后,公主已经将这处住所划为了他的专用领地,平时有侍卫把守,即使他不住在山庄时,闲杂人等也不得入内。 此时的院子里除了一狗一狐外,还有一座铁架与半部机关兽。这也是宁婉君要求他暂时住在这里的原因:便于墨云随时向他探讨算术与机关术等有关的问题。 平时墨云总会在早晨巳时到来,今天却意外的迟迟不见身影,因此夏凡决定先解决下自己的疑惑。 桌上一共摆着五张符箓。 这些符箓都是照着术法基础秘录所绘,分别是震术流光、离术初明、坎术静心、巽术拂柳,以及从东海帮那儿缴获而来的紫色荧光咒符。 为了确保可靠性,他还让洛悠儿使用自己绘制的拂柳符箓施展过巽术,而后者的反馈是效果偏差,但依旧能用。 这也证明了绘制符箓和所思所想、材料引子一样,会受到个人因素的影响。 术法越复杂,这个影响就越大。 不过这并非他今天想探究的重点——夏凡想试着弄清楚,符箓上的笔画能否被更直观、或者说更标准化的图示所代替。 “这就对了,”一旁遛狗的黎欣慰的走过来道,“你总算走上了正确的研究道路。” “你是指画符么?”夏凡哑然失笑。 “没错,按我师父的说法,大多数术法的改进都由符箓带来。毕竟它比材料更贴近思想,也更容易异化。” 至少看起来要比亲手打造铁木架子正常许多,狐妖心想。 “你是如何学习制符的?”他突然有点好奇。 “先思考术法的表现形式,再进行解析,最后与符箓样本结合起来,形成记忆。”黎回忆道。 “赵大海虽然教得没这么细致,但内容大差不差。”夏凡若有所思道,“果然,制符的前提是先解符箓上画的是什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问题就出在这个理解上。”他叹了口气,将静心符摆在身前,“你解释一下这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都代表什么意思吧。” “是感知与情绪波动。”黎指着一条曲线道,“比如这个,它面前起伏很大,后面绕圈且逐渐平息,证明情绪正在所缓和。而它上下连接的图案,正是我们的头脑和心脏。当然如果是我来画的话,会将上面的图案扩得更大一些——我认为在情绪一事上,头的作用要大于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如果没人解释,他估计一辈子都参悟不出此符的含义,而即便有人解释,他也很难将其记住——以前背个朗朗上口的课文都能精疲力竭,更何况是这些宛如哑铃般的线条? “那你能使用它吗?” “我试试。”黎拿起符箓,伸手直指在一旁跑圈的山晖,“坎术,静心!” 柴犬状的山晖突然放慢了步伐,他歪歪扭扭走出几步后,直接往地上一趴,并翻过肚皮来,像是进入了懒散的晒太阳状态。 第一百三十五章 演化之路 “不太行,只能说勉强可以用来引动术法。”黎摇摇头。 “但他确实安静下来了啊。” “犬妖对坎术的抵抗能力本就很低,如果是我来制符,他此刻应该已经呼呼大睡了。”狐妖抖了抖耳朵道。 好吧……看来照猫画虎临摹出来的符印和失败品无异。符箓最大的问题便在于此,好比一个草书字在某些人眼里美妙无比,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却如同鸡爪所刨。若按照黎的想法对静心符进行改进,换做另一个持有其他观点的方士恐怕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别的符箓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夏凡至少能理解上面图案的意思——比如拂柳术,上面三条倾斜的线条代表着飘动的柳条,而下方几道横着的曲线应该就是荡开的湖水波纹了。尽管有点抽象,但这是千百年精炼后的成果,再简化容易和其他符箓混淆,而更精确的绘制又浪费笔墨,效果提升得也不明显。 正因为能理解,所以在洛悠儿手中发挥的作用,要比静心符大得多。 离术初明则十有八九从篝火演变而来,震术流光看上去像是倒映在水中的闪电。 唯独那张紫色的荧光符,他完全无法把上面如同斑点的符印与任何现实之物联系在一起——如果说坎术静心还有迹可循,那么这个就有点像是扭曲涂抹过的乱码了。 也不知道这幅诡异的图案是什么人想出来的。 显然,除开最后一张咒符,这些符箓的发展过程像极了文字。 它随着人们对术法认知逐渐深入而逐渐演化,只不过更加私密一些。 文字需要用来交流,而术法心得却不必。 ——最关键的是,它既非天定,亦不是神明所赐。 夏凡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思路。 他展开一张筹纸,开始绘制起符箓来。 想要令它是“符”而不是“涂鸦”,就得在心中构想出术法的效果,并将气注入笔上。至于是用墨水还是用朱砂,差异倒是微乎其微。他也听师父说过,一些方士喜欢用自己的血来制符,施展的术也会更强一些。对于这种自残行为,他还是敬谢不敏。 “唔?”山晖从地上爬起来,“我刚才怎么了?突然觉得地上好暖和。” “嘘。”黎比了小声的手势,“夏凡正在研究方术,你去院子外面溜达吧。” “大人……是在绘制新符吗?”柴犬晃动着尾巴道,“这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吧?” “原来你也知道。” “我曾见巫女大人做过。她把自己关在寺院里折腾了快一周,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确实没那么容易。”黎望着奋笔疾书的夏凡,眼中带着莹莹笑意。赌符就跟赌石一样,人脑海中的念头五花八门,谁也不知道哪一种会起效,而提炼至今的基础符箓,已经历了万千方士的检验。“不过如果是夏凡的话,应该不会徒劳无功,毕竟他脑袋里的思路,和正常人都不太一样。我估计花个几天的时间,应该能……” 刚说到这里,她便见夏凡抬起了手。 当那道符印化作青烟时,一条紫色的电光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看上去像是流光术,但无论是光弧的粗度,还是紫光的长度,都比之前的震术有了明显改变。 这道扭曲的电弧一直蔓延至院墙边缘才消失,同时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轻微的腥臭味。 他才画了几张符,这就成了? 黎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尽管猜到夏凡会比一般人快,但没想到能快到这种程度。 “果然,符箓的表达并不限于自然描述。”夏凡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 “你都画了些什么?”作为山庄里术法知识最为全面的人,黎不由得好奇心大增,她走到长桌前,拿起其中一张草图。 然后她看到了一幅天书:几条横平竖直的线段构成了符箓的整体框架,有的直线连接着一段波浪曲线,有的直线则与小方块相连。它们的排布似乎遵循着一定的逻辑,但整体来看却让人一头雾水。 黎立刻意识到,此符箓和任何一种基础震术符文都毫无联系,纯粹是一类新的符印! 改进就已经足够困难了,更何况是完全自创? 若仅仅是换汤不换药也就罢了,毕竟一些方士会通过一一对应的方法,将咒符的笔画换成自己才知晓的图案,以此来增强保密性,但该做法会相应削弱术法的威力。 而刚才的闪电表明,这种全新的构架并不以损失威力作为代价,它本质上是一种更好的表达方式! 只是黎实在没办法把这些方方正正的东西和一闪即逝的弧光联系在一起。 “一个简单的升压电路而已。” 夏凡笑了笑,没有作太多解释,因为这玩意不从头说起,任谁都很难理解那些线条和方块所代表的含义。 毫无疑问,这张符箓目前跟铜丝坠一样,只对他一个人有效。但前者可行的意义要深远得多——它意味着通过「规范」来减少思想上的差异是可行的。 不同人手中代表通路的线段画得是长是短,代表阻值的方块画得是大是小,都不会影响另一个人阅读此符的效果。即使过上数十乃至上百年,符印中新增了什么部分,改变了哪些路线,后人亦可一目了然。 当这种规范有朝一日能够传播开来,大家都按照这一思路来改进术法时,哪怕是丰国方士所绘制的符箓,启国方士也能取之即用。 更重要的是,心性或许将不会再成为跨门类研究方术的阻碍。一个完全无法施展震术的巽属方士,在学习掌握这套规则后也有可能提出对震术具有极大启发意义的建议。 事实上跨学科出成果这种事情在科学史比比皆是,在一项研究中获得的灵感往往能运用于其他项目,这就是框架的意义。 当然,夏凡清楚这套框架仍停留在“象征”层面,而且除开震术外,他一时半会也对其他术法、特别是坎术和乾术这样的方术没有太多头绪,但树立起一个框架的模板后,谁敢肯定以后不会有模仿者跟上? 即使很久以后这套符箓表达方式被淘汰,那也说明人们对术法认知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作为先导者,他并不会为此感到遗憾。 第一百三十六章 墨云的爱好 黎忽然竖起耳朵,听到有人正朝院子走来。 她一把抓起狗腿,拖进了屋内。 步入院子的正是墨云。 “早上好。”她大方的点头道。 夏凡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昨天和殿下彻夜长谈,所以稍微起得晚了些。”墨云坦然解释道,“今后我会长期住在金霞,在算术和机关术方面,还请你多多赐教。” “赐教谈不上,最多算彼此学习。”夏凡能看出来,她的心情十分不错,加上又是和公主详谈整晚,又是要久居金霞,恐怕对方已经被公主劝上贼船了。 明知要走上一条风险巨大的荆棘路,她却甘之如饴,只能说公主的忽悠水平跟他难分伯仲啊。 “你在研究新方术吗?”墨云注意到了桌上凌乱的符箓与磨好的墨水。 “嗯,不过已经结束了。”夏凡简单收拾了下,“要继续测试机关兽吗?” “这个不急,”她左右看了一圈,“请问……黎姑娘在吗?” “在倒是在,你找她有事?”夏凡有些意外道。 “昨天公主和我聊了很多事情,包括……妖的身世来源。黎姑娘之前一直都遮掩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吧?每逢我在这里的时候。”墨云缓缓说道,“我想对她说声抱歉,因为她本可以穿着得更轻松舒适一些。” 原来如此。 夏凡转头看向屋内,“你觉得如何?” “无妨,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外面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习惯了。”黎重新走出屋子,以完整的模样出现在两人面前。 山晖也从黎的脚边探出头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妖。”墨云发出一阵感叹,“以前总觉得妖怪都是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的异类,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一般人会这么想并不奇怪,”黎对此倒看得很开,“也只有真正的异类不会觉得兽耳和粗硕尾巴丑陋了。不过你能理解也是好事,大热天戴个布帽确实不太舒服。” 等等,夏凡心里一顿,他为什么觉得狐妖与墨云对话时气场十足? 还有后半句话干嘛非得瞟一眼自己?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墨云犹豫了下,最后才低声说道,“能让我摸摸你的耳朵和尾巴吗?” 此话一出,夏凡和黎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几天接触下来,他们发现墨云除了学识过人、精于手工之外,并未展现出任何异常之处啊。 “这……还是免了。”黎咳嗽两声,“我不太习惯跟人靠得太近。你实在有兴趣的话,就拿天狗试试吧。山晖,去。” “哦呜。”山晖晃悠悠的行至墨云面前。 后者蹲下来身来,伸手抚上了对方的头顶。 “好软……” 墨云感慨的拨弄着柴犬的耳朵道。 山晖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不过没多久便闭上眼睛,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这番梳理来。 看着墨姑娘乐此不彼的模样,夏凡心里忽然惊觉,莫非此人本质是个猫狗爱好者? “那个……墨姑娘,莫非你喜欢小动物?” “我还在墨家的时候,就养过鸟和狗。”墨云点点头,“有一段时间我过得非常不开心,正是它们陪我撑下来的。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跟它们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更轻松。只不过后来去了工部,住所搬到了机造局内,也就没办法再养宠物了。” 她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补充道,“抱歉,我不是把妖比作动物,只是觉得二者之间有相似之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黎扬起嘴角,“这没什么,妖的举动有时候确实会和动物相仿,只能说天性使然。至于会不会对此观点有意见则因人而异,至少犬妖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那我就放心了。”墨云松了口气,“不过……为何山晖是天狗形态而黎姑娘不是?他平时也是这样子吗?” “变身会不断消耗气,而适当的消耗对妖有好处。这就跟人类修炼一样,活动越多的部位越结实。对于只会凭本能行事的天狗来说,变化形态是他为数不多的消耗途径,我就不必了。无非是施展几次术法的事。” 夏凡听出来了,黎这是在肆无忌惮的炫耀自己。 另外墨云这喜好倒也挺让他意外的。 她在制作机关兽时那专注的劲头,以及沉迷于代数几何的模样,都像极了一名机械狂热爱好者。完全进入工作状态时,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她就绝不用两句,加上那一米七多的个头与紧皱的深邃眉眼,说她是冷若冰霜也不为过。 但现在她却被山晖逗得哈哈直笑。 只能说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反正机关兽这种东西也不赶进度,夏凡索性找了个阴凉处坐下,享受起这短暂的闲暇来。 黎跟着坐下,扬眉望向他。 “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夏凡便主动承认道,“我错了,狐和犬确实不属于同一类,以后再也不会提了。” 黎得胜般的抬起了头。 那边山晖已经绕着墨云跑了起来。 大概是想向墨姑娘展示下天狗的实力,他的速度和之前判若两人,一开始夏凡还能看到柴犬的全貌,很快便只能捕捉到一抹灰影。 “好厉害……这就是妖的本能术法?”墨云啧啧称奇。 “是,不过这地方并不适合奔行。”夏凡无奈的摇摇头,“让山晖停下来吧。” “他现在估计只能听到风声,还是用静心术吧。”黎站起身道。 但她的阻止似乎晚了一点,难以控制住路线的天狗从小圈跑成了大圈,并明显偏离了墨云。 只听到哐当一声,山晖与摆放符箓的长桌发生了亲密接触。 天狗抱着头翻滚起来。 而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也应声倒下。 “这蠢狗!” 黎不禁捂住了脸。 一时间空白的筹纸漫天飞舞,撒落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时,夏凡注意到那张紫色的荧光符忽然闪烁起来,而它飘下的位置,刚好在机关兽附近。 随后众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空无一人的机关兽竟然颤抖起来!片刻之后,它的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紧接着两条粗壮的木腿前后迈步,轻易拉断了固定用的木架,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朝墨云撞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聚魂符 站在机关兽前方的墨云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变化,她虽然是感气者,但并没有多少战斗经验,一时僵在了原地。 此时的双足原型机比之前要完善许多,不仅凑齐了两条腿,还在上部安装了个靠椅,个头已比墨云高出半截,重量更是逼近两个成年人,如果被正面撞到,重伤几乎难免。 “黎!”夏凡大声喊道。 他声音出口的同时,黎的身形迅速膨胀起来。 一只巨大的狐狸赫然出现在院内! 她抬起前爪,朝着机关兽拍下,正中两条腿之间的连接部位。而本来就是作为原理样机打造的机关兽并没有做任何加固,被这势大力沉的一爪直接从中央拍断,两条木架腿踉跄着歪倒在地。 见威胁解除,黎也随即变回原样,理了理自己略有些皱巴的衣服。 “你还好吧。”夏凡走上前去。 墨云则一脸心疼的望着机关兽——这是她连着好几天埋头苦干的成果,结果不到眨眼间便重归于零,“我没事,多谢黎姑娘相救。刚才……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夏凡转头看向地上还在来回摆动的关节,此时并没有任何人向天动仪注入气,那么最大嫌疑就是那张诡异的聚魂符了。 按公主的说法,这东西容纳的是邪祟的气,只有枢密府镇守以上的官员才有驱动之法。同时它的解封还需要特定条件,单独使用则毫无效果。她目睹熟人唯一一次施展,正是在青山镇士考中,利用大荒煞夜将魅凝聚成了魔。 只不过她十分不喜欢这种阴暗诡异的东西,因此也没做多问。 夏凡靠近损坏的木架,附身捡起了那张符箓。 此时它已不再发出荧光,上面的印纹不知何时淡得无法辨认,仿佛成了一张陈旧的普通筹纸。 “看来十有八九跟这张符有关了。”夏凡抖了抖手指的咒符,将其来龙去脉简单向墨云讲述了一遍。 “枢密府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对方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不是专门消灭邪祟的机构么?”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夏凡耸耸肩。 枢密府是永国瓦解后独立出六部的机构,但方士的历史要渊远得多,两者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有继承关系也不为过。而高山县石窟里的青铜刑器,已经证明有方士早在百年前就对邪祟展开具体研究了。 “这东西……能让普通人也可以驱动法器!”墨云忍不住低呼出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激动的来回走动,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没过一会儿脚步便慢了下来,眼中流露的神色极为复杂与矛盾。 即使不用问,夏凡也能猜到对方的想法。 墨云无疑第一时间想到了它的广泛前景。 感气者的数量直接限制了机关术的运用,加上官府对方士的看重,使得机造局大多数成果都只能在军队、枢密府的管辖区域内小范围运用。 倘若能打破这一限制,机关术必定会迎来史无前例的腾飞! 可偏偏这符箓跟邪祟有关。 邪祟不会无缘无故诞生。 倘若真有一种方法能将邪祟的气封存在符箓中,那也代表着生灵的枉死。 作为研究者,改良并推广机关术对她有着难以想象的诱惑力。 但她终究难以把邪祟之气当成机关的驱动能源。 “你也不必过于烦恼。”夏凡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我觉得它并不能带来机关术的变革。方士稀少的根源是因为被枢密府垄断,若能敞开来用,也不至于会是如今这样子。” “为何?”墨云眨了眨眼,“它能让普通人都用上机关术啊!” “真的吗?”夏凡压低声音,“我熟悉操作这架试制品花了多长时间?即使到现在,我都不敢说能控制它游刃有余的来回奔跑。” “你的意思是……”黎忽然倒吸了口寒气。 “它每条腿都有两个天动仪,必须相互反转才能模拟人的动作。而天动仪又不存在默认设置,只是注入气的话根本动不起来,最多是扭断关节罢了。”夏凡顿了顿,“但这东西……从一开始对四处关节的驱动都是准确无误的。” 狐妖忍不住双手抱胸,打了个哆嗦。 墨云的脸色也有些发白,默认设置这个词虽然听起来颇为拗口,但她也能理解夏凡要表达的含义,“你是说,这架机关兽在动起来的那一瞬间,是有意识的?” “我只是猜测,不过邪祟之所以能成为邪祟,就是因为强烈的气散之不去所致。若仅仅是单纯的气,那么天地间倒处都是,又何须向聚魂符借用。” 这个假设就很阴森了。 没有实体的气释放出来后,依旧会凭借本能袭击活物,哪怕躯壳换成了机关兽也一样——如此一来别说给普通人使用了,光是流入到民间都是一件危险的事。 “呼……你说得不无道理。”掐灭了用此法普及方术的可能性后,墨云很快恢复了常态,“邪祟还是彻底消灭了的好。” “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山晖也从撞击中回过神来,“为什么你们造的东西散架了啊?我应该撞的是桌子才对……”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向了他。 “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天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处置?”黎面无表情的问道。 “在墨姑娘完成修复前,就由他来承担所有脏活累活吧。”夏凡朝墨云点点头,“若有什么需求请尽管驱使,他不会有意见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后者扬起嘴角笑道。 …… 最终墨云也没把山晖当苦力来驱使,她只是让对方保持柴犬的模样,在自己工作累了时偶尔摸上一把。 看来猫狗解压法是贯穿多元宇宙的通则。 夏凡也想效仿对方,问题在于他更想撸正常形态下的狐妖,而不是变形后的狐狸——这一来一去的差异,反倒让他不好说出口了。 就在墨云重建机关兽的这段时间里,夏凡顺带将其他存在可能性的符箓创造框架也尝试了下。比方说用化学式来表达离术中跟火有关的术法;用物理定律来阐述巽术中风的产生与变化,但测试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 经过分析一番后,他认为这恐怕跟符箓的表述方式有关。 无论是抽象的风吹拂柳,还是电流在线路中被放大,展现的都是过程图景,与脑海中构想这一现象如何形成的思路相互辉映。 可是化学式和定律公式不同,它们本质上是一种专业语言而非图景。 好比将式子中的化学元素符号换成通俗文字后,依旧不会改变其意思,甚至可以直接读出来。 而单纯的陈述性文字并不具备引动方术的力量。 否则符箓上就应该全部是一段段的句子了。 按照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夏凡认为自己如果能够在筹纸上画出燃烧过程中键能变化、能量吸放的景象,说不定可以当做符箓来用。但一是那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范围,二是他真不确定这世界的微观结构是否还和他常识中的一样。 也许画得越细,反而错得越多。 毕竟这个世界有气存在。 这也是夏凡选择从数学教起的原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借头一用 除开思索新符箓外,夏凡还抽空编写了一本《邪祟应对自救指南》。 这算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东西。 上面不仅介绍了魔、鬼、怪的区别,还细致入微的教导众人该如何辨别什么是邪祟,而什么是幻觉;如果真的遇上邪祟,该如何借助手头工具或身边环境进行避免与自救。 另外他还特意在手册开头提到了妖。 考虑到公主尚未完整掌控金霞城,因此他只是隐晦的提到,民众一旦遇到妖类,应积极向枢密府报告。 这本手册最大的意义,就是揭开邪祟身上的神秘面纱,靠民众自己来完成初期的鉴别工作。 章夫子曾提到过枢密府方士根本无暇顾及申州各地的小型邪祟事件,但实际上许多起案件都跟田家老太的经历相仿。魅和魉只要应对得当,一乡一村之民有很大概率可以自行解决。例如用烛火限制影魅的行动,用宣纸或薄布来令虚魉显形等等。 就算普通人应付不来,有了这本册子,至少像他师父那样的游方修士再也不必凭经验去除邪,如此一来亦能降低邪祟的危害程度。 另外这段时间里,枢密府令部也没闲着。 有了赵大海带队的除祟组和李星率领的刑侦组这两条“臂膀”,夏凡已让令部开始调查金霞城与附近乡镇可疑的历史邪祟案件,并对过去的漏网之鱼进行清算。 迄今为止,两个小组已将四名往昔的凶犯缉拿归案,而无一例外的,他们不是乡间豪绅便是地痞恶霸,手下的人命多达十来条。 对付这种渣滓,夏凡根本没有太多好话可讲。 验明正身、确认犯罪事实后统统收监,按照传统秋后处斩。 官府为此不止找上门一次,要求他停止类似的越权行动,都被他用“邪祟相关”的理由抵了回去。 而公主也在另一边对官府施加压力,质疑府衙为何屡屡放过血案凶手,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以至于在民间都引起了不少话题。 当地人渐渐发现,这位分封公主似乎并不像故事书里的那些天之娇女一样,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足不出户,她不仅经常往来于枢密府中,有时甚至还会跟普通人那般,坐在路边的茶摊前喝上一杯凉茶。 按夏凡的话来说,此招乃是赚取政治热度的最有效方法。 启国的百姓哪见过这等亲民的公主,若是有人能和公主搭上一句话,回头都可以说上好几年。 更别提集市巧遇、同逛一家店铺、临时演说等精心打造的露面场景了。 一番经典套路下来,广平公主一词出现在民众闲谈中的频率愈发高涨,而官府自然的被摆到了对立面。 可以说,金霞城的一切情况都在朝着夏凡和宁婉君预期的方向稳步发展。 …… 城北,王家府邸。 金霞府衙的几位主要官员,都被王家私下邀请前来共进晚餐。 当然,吃饭是小事,公主和枢密府的一连串举动才是令他们头疼不已的大事。 如今王义安说要秘密聚首、共商应对之策,他们自然是乐见其成。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崔督邮屁股还没坐热便愤愤道,“枢密府夏凡那小子都快蹬到我等脸上来了,而奏章至今没有批复!朝廷难道没有看见,枢密府的手已经伸到不该伸的地方来了吗?” 他主管案验刑狱,因此受到的影响也最大。下面已经有许多官吏在抱怨令部公然插手刑审职权,这本是政绩的重要考核部分,加上还真给对方翻出了几桩成年旧案,这一来一去差距就更明显了。 手下办事者人心惶惶,他自然感到权柄受到了威胁。 “朝廷未必能看到,京畿枢密府怕不是故意放夏凡这条狗来试探六部的底线。”刘功曹叹气道,“那帮眼高于顶的方士只怕早就对现状不满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妈的,启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 “诸位大人,我看事情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先行来招待众人的,正是王义安的长子王庆之。作为王家下一任接班人,他也算是申州官场的熟面孔了,“事实上我父亲早已与枢密府另外三位从事通过气,他们一直对夏凡的做法深恶痛绝,之所以奈何不得,主要原因有两点。” “我猜其中一点是公主殿下?”几位主官中,最为沉稳的无疑是金霞城的执掌者,肖太守了。 他年过半百,但精神依旧抖擞,属官抱怨个不停时,只有他波澜不惊的一口一口喝着小酒。 “大人,正是如此。”王庆之恭敬的回道,“公主虽然已不在上元,但想必人脉依旧存留,而令部所抓之人,又确实跟邪祟有关,只要稍加渲染,让上面迟迟不下判断并非难事。” “公主我们动不了。”肖太守直截了当道,“不仅动不了,我们还得好好看着她,所以第二点是什么?” “第二点是枢密府目前暂无府丞坐镇。” 刘功曹一拍手道,“对啊,周大人走了,所以夏凡才无人可制!要是再来一位府丞,岂不是一伸手指就能把那小子按死?” “您说得对。”王庆之笑道,“可惜枢密府的调动不像六部那么方便,毕竟四品以上的方士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走正常流程,恐怕得花上一两年的时间。” “如果不走正常流程呢?”肖太守立刻抓住了关键。 “那就是秋末之前!” “哦?”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此话当真?要如何实现?” 广平公主之所以能闹得沸沸扬扬,全然跟夏凡脱不开关系——无论是打击江湖帮派也好,重查陈年旧案也罢,名声虽都给公主赚了,但实施者始终是令部。 “金霞城需要一场紧急情况。”王庆之环顾在坐官员,“当险情发生时,枢密府方士可以按资历临时填补缺失职位,这便是给予夏凡致命一击的机会!” 众人一时哑然。 肖太守眉头皱了起来,“紧急情况?在金霞城中?” “不错……比方说,海寇袭击。”王庆之扬起嘴角。 “荒诞!”太守猛地站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可是申州首府,本官的地盘!你不过一商贾之子,哪来的胆子说出此等狂言!?王义安呢?让你父亲出来说话!” 说到这里,他忽然摇晃两下,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大人,不必跟此子置气……” “你小子说的什么屁话,还不给太守大人道歉!” 崔督邮和刘功曹连忙扶住自己的上司。 但很快两人发现自己也站不直双腿了。 “肖大人说得极是,王家除了制盐、卖盐以外再无所长。”王庆之双手交叉,抵在嘴前,“正因为王家只是一介寻常盐商,所以才对海寇之事无能为力啊。” 太守感到视线猛然模糊起来。 另外几名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跌跌撞撞走出数步便挨个栽倒在地。 “王庆之,你想……做什么……” 他瘫倒在地,颤巍巍的伸手指道。 “本公子……想借各位的头一用。” 王庆之平静的回答道。 那也是肖太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人在意的真相 片刻之后,房间里再无一丝动静。 王庆之越过东倒西歪的官员,走出房间,守候在外的吕师爷朝他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他们带来的人,你都解决掉了吧?” “是。这迷香效果很好,那帮人没一个人能察觉的。”吕师爷朝屋内看了一眼,“少爷打算如何处理他们?” “留下督邮和功曹,灌药弄成傻子,其他人就都杀了吧。”王庆之将自己要做的事早已推演过数遍,“但杀的时候要注意方法,特别是太守大人。毕竟他们都是和海寇英勇奋战,最终不幸牺牲的好官。至于活下来的两人就比较可耻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最后因为惧怕担责与惩罚,活生生变成了失心疯。” 吕师爷咽了口唾沫,“真要做到这一步么?” “嗯?” “不,我并不是在质疑少爷,只是……他们也曾关照过王家……” “他们关照的是榷盐商、是盐税,唯独不是王家。”王庆之摇摇头,“你不会以为到了这一步,他们还有任何活路吧?” “金霞城被海寇掠袭,公主殒命乱战,首当其冲的是谁?当然是金霞城的大小官员。第二需要负责的是谁?申州牧和驻军将官。” “好的结果是剥去官职、流放边境;坏的判刑受死、斩首示众。金霞城的主官十有八九是后一种结果。相比拷问带来的痛苦与屈辱,在安睡情况下消无声息的死去,对他们反倒是种仁慈。” “我……明白了。”吕师爷低头道。 “不是别无选择,我也不想如此。”王庆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当森林燃起大火,如何才能终止火势?唯有分隔树林,以火攻火方可灭之。他们只要还活着,就可能在受审时胡言乱语,将身边但凡有可能的人拖下水。既然横竖都是死,当然是让他们死得对王家更有利才好。” 另外能从此事中收益的不止王家一个。 提出此方案的学部从事文行远恐怕也是冲着一石二鸟之计而来。 六部官员认为枢密府万万不可插手地方政务,结果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寇掠袭便让官府丢人失地,颜面无存。枢密府会借此掀起多大的波澜,王庆之闭上眼都能猜测得到。 等到这些大人物下场把水搅浑,届时还有谁会在乎真相? 相较于朝廷六部和京畿枢密府这两只庞然巨物,王家终究还是太不起眼了啊…… “吕师爷,你跟着我……不会后悔吧?”王庆之诚声问道。 “少爷哪的话,王家待我恩重如山,不管今后如何,我都愿与王家同生共死。”师爷毫不犹豫的回道,“何况在您身上……我已经看到了老爷的几分影子。” “我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不像他还能像谁。”王庆之微微一笑,“只是父亲年纪大了,等到此事尘埃落地之后,他会明白这一点的。” …… 在金霞城与北岸的滩头,有一座古旧的石塔。 它建于百年之前,现在已被启国所用,作为监视入海口船只的哨塔,以及示警用的烽火台。 田石就负责驻防此处。 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名士兵和一名伍长。 看守哨塔虽然乏味,任务本身却很轻松,长达一个月的驻防期内不需要出操,也不用担心被长官训斥。白天靠投骰子消磨时间,晚上交接完就去酒肆喝上一杯,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虽然驻守石塔是为了监视河道与大海,但没有人会真为此待在塔顶。那地方白天简直就是个蒸笼,就算现在比仲夏时清凉了许多,短时间内晒出一身汗还是没啥难度的。等汗水和内衬混合在一起时,先不说有多难受,光是味道就足够熏人了。 因此想要上去看看的人,反而会被大家所嫌弃。 “喂,石头,不过来玩一把?”伍长恰好也姓伍,因此大家都叫伍老大。听说是金霞本地人,背后稍微有点关系,算是这门差事的常客。 “不了,昨天输了二十枚铜板,再输下去要没钱给婆娘了。”田石连连摆手道。 “万一今天赢回去了呢?” “对啊,说不定还能给你家娘子多扯块布呢!” “你们玩,你们玩,我看着就行。” 新的一轮赌骰开始了。 三个骰子一个碗,简单却刺激。伍长有时候也会拿出些其他东西,例如牌九、数签,但最终大家爱玩的,还是赌大小。 “听说你老婆要生了?”伍老大一边摇着碗一边随口聊道。 “快了,应该就是今年的事。”田石乐呵呵道,他隔两个月才能回去一趟,而下一次假期正好在驻守结束之后。 “我看石头哥这是在攒钱呐!”有人笑道。 “好男人都这样,不像你,赢的钱都花在了窑姐儿身上。” “怎么,我又没讨婆娘,还不准找乐子啊。” “潘猴子,你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哪有闺女能看得上你啊。” 众人不由得齐声哄笑。 田石跟着咧了咧嘴,被挤兑的家伙姓潘,年龄和个头是这轮驻守里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喜欢叫他潘猴子。 而后者毫无被讥笑的自觉,满是一副有钱不花白不花的表情。 “行了,我要开盖啦,买定离手啊!”伍老大将碗一拍,大声吆喝道,“今晚是睡石塔还是睡软床,就看各位的运气——” 他话还未说完,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碰的一声闷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塔顶上。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哨塔只有一个入口,想要爬楼梯上去就必须得经过他们,现在大家都在底层坐着呢,哪可能有人跑到顶上去。 但不是他们的话,那上面的动静又是谁发出来的?海鸟应该没这本事才对。 “不许动,都不许动,下完的注就不能再收回去。”伍老大瞪眼道,“看你们那愣神的傻样,不就是风刮倒了什么东西吗?石头,你反正没玩,替大家上去看看。” “好嘞。”田石爬起身,将直刀挂在腰间,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来到最上层,塔内依旧空空如也。 他想了下,干脆推开脑袋上的活动盖板,从天井位置探出头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田石一跳。 哨塔顶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你是谁,怎么上来的?”他双脚一蹬,窜上塔顶,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如果不是看对方穿着得体,打扮像是富家子弟,他这一刀估计都劈下去了。 对方转头望向他,神色如常道,“本公子只是路过此处,想要简单占个卜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风暴 “占卜,你是说算命吗?”田石觉得此人有点不太正常,“这里是哨塔,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算命不去街边摆摊,来这逛荡作甚!” “哨塔么?我看这周边一个人影都没有,以为只是一座空塔,便顺着墙爬上来了。”对方不紧不慢的说道,“另外算命是算命,占卜是占卜,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卦盘告诉我有大事发生,所以我特意跟随气机指引,来到此处探个究竟。” 爬上来的? 田石斜眼望了边上一眼——这儿离地面足有两丈五尺高,石塔表面又没有多少落脚点,岂是一个普通人能随便攀爬的?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直刀。 此人也许家世丰厚,但擅闯哨塔这种事就算闹到官府那儿他也说不上理,不如先把他拿下,之后交给伍老大盘问也不迟。 只是这刀拔到一半,便再也拔不出来了。 田石忽觉眼前一花,对方已靠近到他身边,伸手抵住了刀柄。看似轻描淡写的举动,他却感到刀的另一端重若千钧! “既然你们不欢迎,本公子立刻走就是,何必动刀动枪的。”他语气里透露着些许遗憾,“不过卦盘既然指向了这里,那说明你们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如听我一言,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被卷入其中?” 下一刻,他便和田石拉开了距离。 直刀顿时出鞘。 田石却不敢贸然向前了。 这家伙看着纤瘦,力气倒不小! 好在他也没有多作逗留,真就按自己所说的那样,迈步朝塔外跳下。 这可是近三层楼的高度! 田石连忙跑到塔边,朝下方望去——只见对方在摔落前的一刻突然减缓了速度,就好像踩了什么无形之物上,随后才翩翩落地。 不过他下落的地方正好有个土包。 因此他笔直的身子明显歪了歪,向前摇晃着走出几步后才稳住姿势。 接着此人一路向西,很快便消失在田石的视野中。 “喂,上面是什么情况,你倒是吱一声啊!”他身下传来了伍老大的吼声,“去了那么久,怎么连个准信都没有?” “……呃,我看到了一个——”田石一时梗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幕,“一个大概是方士的家伙。” “听不见,你下来说!” 田石揉了揉脑门,收刀入鞘。什么狗屁占卜,什么有大事发生,简直是一派胡言!最可气的是他居然还让对方跳塔跑了,这叫他怎么跟伍长解释?说出去怕不是要被大家当成笑柄。 看看这一望无际的大海,除了海鸟和云以外,还能有什么—— 田石忽然怔住。 在海天线尽头,似乎多了几道灰白相间的阴影。 他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重新睁眼望去。 那并非错觉,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海上行进。田石能联想到的事物,也只有船了。 “伍老大,海上有动静!”他朝塔底大声喊道。 …… 方先道有条不紊的走进一片平房中,直到视角再也无法观察到自己时,他才蹲下身来,捂住自己的脚踝直吸凉气。 谁能想到那地方刚好凹凸不平,还就给他踩上了? 结果就是不慎崴了脚。 还好方士的自愈能力出众,不然几天都下不了地。 “方少爷,原来您在这儿,我找您找得好辛苦。” 忽然,一个稚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方先道神情一僵,不顾脚踝的阵痛,大步想要离开,但裤角已被一只小手紧紧抓住。 拖着对方在地上摩擦了数丈远,他才无奈的停下脚步道,“千知,松手。” 只见一名小姑娘横躺在地上,一手抓着他的裤子,一手护在脸前,似乎不想让尘土弄脏自己的面孔。但她的头发和半边衣服已完全和地面接触在一起,短短几步路便已蹭得一塌糊涂。 “千知,不松。” “我不跑就是。” “哦。”小姑娘这才放开小手,撑着从地上爬起。 方先道叹了口气,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并不是一般人。方家之中有一个特殊分家,他们所生的后代中,有少数一部分天生具有感气能力,并且体质极强,可谓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但他们也会缺失部分情感与知觉,显得木讷呆板,甚至是健忘,因此被方家称为活死人。 这个叫千知的姑娘,便是一名活死人。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老太太听闻您从京畿枢密府跑了后大发雷霆,说要打折您的狗腿,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千知。而您所在的位置,也是老太太占卜出来的。” “你不会真想打断我的腿吧?”方先道咋舌道。活死人会在某一个时间点停止生长,直至死去都不会再有变化,从五六岁到二十来都有可能。别看千知和小姑娘无异,但她动起手来,方先道还真没把握能挡得住。 “少爷不用担心,老太爷阻止了老太太,还说枢密府那种地方不待也罢。不过您得经常向家里写信汇报平安,否则他们还会派其他人过来打断您的狗腿。”千知一本正经道,“在那之前,就由我来和少爷同行。” 什么少不少爷的,明明大家都没有血缘关系。 “等等,你手上怎么有血迹?”方先道忽然发现自己的裤脚上多了个红色的“手印”。 “刚才发现了一个妄图对少爷不轨的恶人,千知已经把他解决了。放心,千知没有让任何人看到,就算被看到,也不会连累到少爷。坐牢,千知很擅长。” “呃……你说的刚才,是我站在石塔顶上的时候?” 千知用力点点头。 才这么一小会儿,自己就已经被旋风波及到了么…… 占卜中完全没有提及此点。 方先道沉默了会,“也罢,这地方很可能会变得不太安宁,多个人跟着也算多一份保障。” 方家擅长坎术,精于卦算与推演,因此近身战斗能力并不算强。而活死人便是弥补这一缺陷的手段,一般方家的大人物身边,都会有一名专属的活死人相伴。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待遇。 大概是沾了方家弟子稀少,相比其他世家规模要小上很多的光吧。 “既然不太安宁,为何还要留在此地?”千知歪头道。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千知会努力记住。” 方先道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才摇头说道,“你就把这天下事物的演化想象成一场风暴好了,占卜的本质就是洞察这股变化的飓风,但要是术法失效了呢?那就只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了。” “在别的地方看不到吗?” “那样不够真切。就跟戏剧一样,什么位置欣赏最合适?当然是越近越好。”方先道抬头望向天空,原本静置的云彩不知何时已移动起来,天边的晨光带上了一丝凉意,“你看,起风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隐杀 “操,那不是商船吧?”潘猴子跳上墙垛,垫脚眺望。 被田石这么一喊,五个人都挤了上来,将塔顶占了满满当当。 “商船都是贴着海岸走,怎么可能从那个方向过来。”伍老大眯眼道,“而且看船型也不像是启国的商船,它们跑得没这么快。” “头儿,那船好像是冲着金霞城来的!” “不会是海寇吧。”有人嘟囔道。 田石感到莫名紧张起来。 他当兵的时间不算短,但从来没有和真正的敌人厮杀过,加入军队不过是为了那份赏钱而已。 伍老大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如果真是海寇,那可就有乐子了。各位,这可是一个赚取功绩的好机会啊!” “不是吧老大,挨刀了是会死的。” “挨刀个屁,回头把城门一关,他们还能攻城不成?最多也就在城外闹上一番了。”他不以为然道,“我们只要能把消息及时通知给城里的兄弟们,这份功劳就跑不掉!”伍老大猛地拍了田石一巴掌,“干得漂亮啊石头,要不是你这一闹腾,保不准真让他们直接靠岸了。到时候论功行赏,你说不定能直接封个伍长!” 听对方这么一说,田石顿时安心了不少。 “猴子,你去跑一趟,把消息带给府衙,让他们先把城门关上!” “得令!”潘猴子拍拍屁股就要往塔下跑。 “别跟守门的说,直接找官府报告,明白吗!”伍老大又叮嘱了一句,“让那帮人转告的话,这功劳至少抢你一半!” “晓得嘞。” “那我们怎么搞?”其余人问道。 “急什么,当然是继续监视。这船又不能开到陆上来,等他们靠岸了确认是海寇后,我们再退回到城内也不迟。” “要通知城外的住户吗?” “就凭我们四人?你通知得过来吗?”伍老大横了发问人一眼,“那是官府的事,我们就别费心思了。” “话说回来,这海寇的船还真不少啊……”田石望着海天线的灰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粗略数了下,发现视野中的船只已经从开始的两三艘增加到了十余艘。 一艘船上千两银子总要的吧?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来抢金霞城?沿路洗劫商船不好么? “呵,这你就不懂了。寇之所以是寇,就是因为内部蛇鼠混杂,什么样的货色都有。”伍老大不屑道,“看着声势浩大,一旦风声不对,还不是立马一哄而散?不信你待会看看,我保证他们不敢靠近城墙半步。” “老大好见识!” “别说城墙了,估计这座哨塔他们都不会靠过来。” 田石心里却忽然想起了那名奇怪男子所说的话—— 「不过卦盘既然指向了这里,那说明你们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如听我一言,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被卷入其中?」 这块滩头……会成为风口浪尖之地么? 不,怎么可能。他摇摇头,伍老大说的不无道理,哪怕对方就算来个几百上千人,也不能越过金霞城的东墙才是。 但要说他在故弄玄虚吧,若没他弄出这么一番动静,自己哪可能这么快发现海上的异样? 就在这时,海上刮起了阵风。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掠过长长的滩头,卷起的沙尘令众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天色陡然间阴暗了不少。 “喂,老大……”忽然有人喃喃道,“你确定那真是海寇的船么……” 田石半遮住眼睛,再次望向大海。 接着他感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在一片灰影之间,出现了一艘截然不同的海船——它的个头比边上那些尖头船要大上数倍,头顶上的风帆密布如云,远远望去竟宛如一座移动的小岛。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之中不乏有人常住海边,也见过不少双桅大船,但以往任何船只都无法和这条相比。 就算是海寇,也不可能富到这种程度吧? 渐渐的,田石还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此船的船舷极高,宛若楼房一般,一层层分布的格外明显。而在船舷侧面,则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孔——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要把船做成这个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此陡峭的船舷绝对不适合用来装货和输送人员。 伍老大更是倒吸了口凉气。 “天哪……菩萨保佑……”他低声念叨了句,随后猛地拔高了嗓音,“烽火,快点燃烽火!别愣在那儿了,都给老子动起来!” “老大,你说真的?” 烽烟一起,此事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那意味着周边的烽火台也会相继点燃,直至最近驻扎的军队做出反应。 “你甭管后果了,先把烽火点起来再说!”伍老大吼道,“如果这帮人有歹意,那决计不是金霞城守卫能应付得了的了!” …… 金霞城外十二里处,麓冈烽火台。 文行远戴上金属面罩,理了理自己的五品方士袍,缓步向高塔走去。 “站住!什么人?” 快靠近入口时,在塔顶放哨的卫兵注意到了他的动向。 “枢密府调查邪祟,有话要询问各位。”文行远冷淡的回答道。 “啊……原来是方士大人,请恕小的失礼。”很快木门便被打开,驻守的伍长带头将他领了进去,“不知您能否——” 文行远掏出玉牌,展示在众人面前。 对方再无疑虑,连忙拱手道,“原来是从事大人,不知您想问的是何事?” “你们……刚才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吗?” “异样?”伍长疑惑的与部下对视一眼,“回大人,卑职这儿一切正常。” “嗯,很好。”文行远将手伸进袖子,“带我去塔顶看看。” 这个要求虽然有些奇怪,但并无任何不合理之处——一座小小的哨塔,对百姓是禁地,但对枢密府五品方士来说,哪有什么不能看的地方。 “那请您跟我来。”伍长转身领路道。 他则从袖口暗袋中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符箓和药引。 “坤术归丑,顶角。”文行远默念出声。 刹那间,塔底的地面突然窜出四五根地刺,而待在下方的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些锋锐的“石笋”扎了个通透。 惨叫声顿时四起! “这是……大人……”伍长回过头来,一时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 而回答他的是一柄短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掐断 伍长捂着被割开的脖子,一脸难以置信的仰倒下去。 热血溅湿了文行远的领口。 “噗通!” 塔顶的盖板被合上了。 文行远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攀登至顶层,用力握拳挥出,径直将盖板打得粉碎。 攀上塔顶后,上面却空无一人。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种时候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循着塔俯视一周,文行远在塔底发现了最后一人——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此人选择跳下烽火台,却在落地时摔折了小腿。他尽可能的贴近塔身,恨不得跟石头融为一体,可这一切尝试都徒劳无功。 文行远直接在塔顶施术,结果了他的性命。 塔内的惨叫声也渐渐消沉下去。 尽管有些人并未被命中要害,但身上多了好几个窟窿,光是流血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文行远长出口气。 自己的方术……显然已大不如前了。 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手坤术用的出神入化,击毙过敌军,也手刃过叛徒。像这样的场景,对付四五个毫无准备的下级卫兵,他以前完全可以做到一击毙命,让对方连惨呼的机会都没有。 可现在,他已没法再精确控制每根地刺的出现位置,连续施展两次后,身体竟感到了些许倦意。 方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成为学部从事后,他太久没有亲自动手过了。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拔掉这座烽火台后,下一座烽火台离金霞已相隔太远,加上被山峦阻隔,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注意到海边发出的示警了。 当然,还要提防金霞城放出的信使。 拦截一事,他已交给章问道来负责。 只要解决掉首批信使,拖延个一天不成问题。一想到金霞城即将遭到掠袭,他很快就能将夏凡彻底逐出枢密府时,文行远心头便感到畅快无比。 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东边天际的一丝变化。 在盐城那漫天不散的黑烟中,徐徐升起了一缕细长的青烟,它是如此的寡淡,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黑烟吞没一般。 总算开始了。 文行远掏出手绢擦去领口的血渍,头也不回的朝塔底走去。 …… “咳咳……城门为什么还没关上?” 好不容易升起烽烟,田石却发现东墙的城门依旧大开,完全没有警戒的样子。 此时已有两只小型海船抵近了海滩码头,从上面跳下来的人个个头扎绷带,手持弯刀与长矛,显然不是怀着善意来的。 “老大、老大,事情有点不妙!”潘猴子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官府里根本没人理我的消息!” “什么意思?”伍老大瞪眼道,“你见到主簿或是功曹了吗?” “一个都没有!我把消息带到以后,得到的答复却是主官全部不在府中!” “全部……不在?”伍老大狠狠捶了拳墙壁,“诸位大人这是集体逛青楼逛到失联了?什么时候搞这一出不好,偏偏是现在!” “呃……那我要不要把消息告诉给城门守卫?” “妈的,感情你还什么都没说哪!” “你不是让我不要把功劳让出去么……”潘猴子委屈道。 “行,这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伍老大骂骂咧咧道,“各位,现在烽烟已起,我们先撤回城内。功劳也不让了,这城门就由大家来帮他们关!” 五人下了塔后一路向西奔行,同时大声吆喝有海寇靠岸,让附近的居民和打渔人赶紧退回城内,暂避风险。 听到他们的警告,倒也有不少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信将疑的跟了过来。 到城门口时,他们身后已多了一串百来人的长队。 田石发现,东城门居然无人值守。 这下连伍老大也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带着大家直奔城墙之上,却看到用来闭合城门的滚轴已经被彻底砸坏。 在滚轴周边,还流淌着一道未干的血迹。 明明是大白天,田石却觉得背脊发凉。 这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掠劫,而是早有谋划的袭击——敌人不止存在于海上,甚至已经渗入到了城内! “你们走。”伍老大冷声道。 “去哪?”潘猴子一脸茫然。 “当然是去和主力军汇合,难道你觉得光凭大伙几个就能击退海寇不成?这东城墙已经没法守了。” 伍老大心里清楚得很,金霞城常驻的守备力量就是官府那两三百人,平时维持治安、追缉凶犯还行,真要到打硬仗时绝对是一碰击溃。而申州军大营离金霞城只有一天路程,快马加鞭的话下午就能把话带到,唯有让军队奔赴金霞城,方能剿灭这群入侵之敌。 当然,如果烽火正常传递的话,顶多再过半个时辰,那边就应该有所反应了。 只是这七八座烽火台已经好些年没有运作过,究竟能不能将警告带到,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因此为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由他们亲自跑上一趟。 何况这也是大大的功劳。 伍老大只希望太守大人能干点正事,把但凡还能用的人都调到西、南、北三面城墙上,实在不行守住一个也可以。如此一来等到申州军到了,便可以立刻进入城内剿寇,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那头儿你呢?” “我家就在金霞,你说呢?”伍老大摆摆手,“放心,等我把家人安置好了就过去找你们。” 众人钻回甬道,打算顺着原路离开城墙。 然而走在最前面的潘猴子突然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接着是另外两人。 田石愣在原地。 “当心头顶上!”伍老大猛地推开他,自己就地一滚,拔出片刀。 只听到叮叮两声,脚边竟冒出火星来——从地上爬起来后,田石才注意到甬道石板上插着两把奇特的飞镖。 一个黑影从天花板上滑落下来。 此人个头不高,穿着草鞋,腰间别着一把几乎跟他人差不多长的弯刀。 “挡你爷爷的路,找死!” 伍老大恶吼一声,大跨步朝对方劈去。 对方同时拔刀出鞘,向上格开伍老大的劈砍,顺势双手握住剑柄,径直斩落—— 随着皮肉被划开的声音,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滑落下来,伍老大抽搐两下,无力地瘫倒在这团血肉之中。 田石颤抖着拿起武器,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不想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儿! 他还有老婆和未问世的孩子在等着他! “啊——————————!” 田石大叫着冲向对方,朝敌人的面孔直刺而去! 矮个子将刀架于侧面,脑袋一晃,轻描淡写的推开了刺击。然后把刀尖下压,扫过了已经失去平衡的田石腹部。 力气顿时从他的体内流走了。 田石蹒跚着向前走出两步,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甬道的出口就在不远处,他甚至已能看到外面的阳光。 但这十余步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及。 “老婆……我……不想死……” 这……就是应验么。要是早点听了那古怪方士的话,就好了…… 田石最后想到。 第一百四十三章 烽烟起 燃起来的烽火终究是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赵大海和李星便是其中之一。 那晃动的青色烟柱在朦胧的柴烟背景下显得分外突兀,很快就有侍卫将这一异常现象报告给了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走出令部大堂,来到院外。 “唷,还真是狼烟。”赵大海掏了掏鼻孔道,“这是看哨塔的士兵喝过头了?那边是大海方向吧。” “要不我派个人去东墙看看情况?” “嗯,先确认下总不会错。”赵大海正准备回屋时,突然又停了下来,“等下……我说你今天有见到学部从事大人吗?” “没有。怎么了?”李星疑惑道。 赵大海直接叫来门卫,“今天文大人来枢密府没?” 后者摇摇头,“没见着。” “权大人呢?薛大人呢?” 门卫皱眉一沉思,“好像……都没来。他们会不会是去执行外务了?” “妈的!”赵大海脏话直接喷出了口,“今天枢密府闭府,你先回家吧。” “啊?”门卫愣在原地。 赵大海也懒得理他,直接转向李星,“不用派人去查看情况了,你赶紧叫令部成员出城,去凤阳山庄汇合。” “你的意思是……其他几位从事没来不是偶然?但我看到学部的新晋方士都来了……” “那就是他们被舍弃了。”赵大海琢磨了下,“这样,我单独通知他们一声,你先走。这事要尽快让我徒弟知道。” 学部的知微殿就在府中西侧,他一路小跑走进殿中,而十来名方士正自行温习着术法,讲台上并没有看到夫子的身影。 “喂,我说你们先别翻书了。”赵大海用力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金霞城东边可能出了点麻烦,保险起见最好先离开枢密府,你们若是不知道去哪里暂避比较好,那就跟我来。” 方士们面面相觑,随后一名高个子站起来道,“请问你是……” “令部除祟组的领队,赵大海。” “令部?你们的从事就是那个向公主殿下出卖枢密府利益的同期生?” “除祟组是什么玩意?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 “你也是方士吧,跟着那样的人,就不会觉得羞愧吗?” “什么麻烦,说不定他只是故意想把我们骗出府。”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但眼神和语气无不表现出了一致的轻蔑。 “这位……赵领队,”那名高个子耸耸肩,“你也看到了?学部并不欢迎你们令部的人,所以——” “砰!” 赵大海一拳砸在墙壁上,将众人吓了一跳。 甚至有些方士手忙脚乱的摸起了药材。 “兔崽子,你们以为老子乐意跑这个腿?还不是看我徒弟的面子上,捞你们这群憨货一把!”赵大海破口大骂道。 “首先告诉你们,老子不是方士,乐意跟谁就跟谁。其次我徒弟又不傻,有公主大腿抱为什么不抱,一个个义正言辞的,腻歪!换你们能抱我就不信你们不伸手!” “还学部不欢迎令部,可把你们能的!不去令部哪来的功绩?你们就当一辈子八品方士吧!” 说到这里,赵大海还顺势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我话是带到了,你们爱信不信,留在这里可以啊,等真遇到麻烦,可别指望有人来救你们!你们的从事大人,早就跑得连影都不见啦!” 随后他冷哼一声,掉头就往殿外走去。“比起你们这帮蠢货,我那徒弟简直可爱一百倍。” 方士大多都有不错的家底,通过考核后更是朝廷官员,哪见过这等粗俗的骂仗,一时都傻在当场。 “真、真是岂有此理!”好半天才有人反映过来。 “他这是故意来学部挑衅吗?” “不过这做得未免太明显了点……会不会东边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有方士怀疑道。 “呃,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反正夫子不在,我们先走一步,应该也不会被责怪吧?” “谁先走我都会向夫子禀告。”最开始站出来的那名高个子再次发声道,“你们莫非忘了夫子平时的告诫么!向令部服软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枢密府的叛徒!” …… 烽烟升起的两刻钟后,夏凡和宁婉君收到了来自枢密府的消息。 公主立刻调集数支专业的斥候小队,前往金霞城进一步打探情况。 夏凡也派出黎和山晖这两位天生的侦察员,去东城墙附近确认烽火的源头。 很快,各式各样的情报通过口述或简信的方式陆续汇总到山庄内。 一场紧急会议随之在会客堂中召开。 “金霞城正在被人袭击?”此消息一经公布,便在众人之间引起了掀然大波。 也难怪大家讶异,申州并非什么战略要地,又位于启国腹地,和周边国家互不搭界,几乎算是最不可能被战火波及到的地方。 “敌人是乘船而来,而且数量不少。”统领卫队的徐三重凝声说道,“在此之前,东海面应该是一片禁区,这些人既然有能力突破邪祟的封锁,那么其身份也基本可以敲定——他们十有八九就是东海帮幕后的势力,来自海对岸的东升国。” “东升国……这是想洗劫金霞城?”李公公眉头紧蹙。 “或者在谋求更多的东西。”参谋贺归才摇着鹅毛扇道,“但不管他们所谋的是何物,投入的手笔都不算小。” “没错,据前方传回的消息,目前敌人正在登陆,并且先头部队已经攻占了东城墙。从船只数量来看,他们的人数绝不会少,想靠官府的那点人去守城无异于螳臂当车。更何况……”徐三重顿了顿,“斥候并未发现官府那边有任何动静。” “他们疯了吗?”墨云难以置信道,“不敌归不敌,这就样将城防拱手相让,官府上下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老实说,这场袭击确实蹊跷得很,在未摸清楚敌人的虚实和意图之前,我建议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贺归才望向广平公主,“凤阳山庄地处高点,易守难攻,敌人不大可能来找您的麻烦。等到申州援军抵达,此事自然会有一个了结。” “贺参谋说得是。卑职也认为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徐三重拱手道,“对方实力不显,我方贸然行动难免会有损失。等到申州军一到,还有可能暴露这支奇兵的存在,处理不好只怕会留下隐患。” 其他人也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 公主却没有立刻拍板。 她沉吟片刻,偏头望向夏凡,“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支军队” 贺归才和徐三重不由得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他们知道这位夏公子博学多才、术法本领了得,但现在谈论的毕竟是军事问题,而且关系到公主的切身利益,一个方士又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来? 夏凡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反问道,“城中的百姓……你们打算怎么办?” “夏大人无需太过担心,”徐三重回答道,“申州援军来金霞花不了多长时间,快则一天,迟则两天,到时候敌人无论是进还是撤,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打劫百姓上。对于金霞城来说,一天的损失并不会伤筋动骨。” “城市不会记得,但人有记忆。”夏凡平静的说道,“如此一来,公主殿下的形象就泯灭众人,和官府、枢密府无异了。” “形象?”贺归才轻咳两声,“夏大人,我们谈论的是军事部署和应对方案……” “我确实不懂作战指挥,但这世上并没有纯粹的战争——任何一次军事行动,都是政治的延伸,为什么而战斗,是其必须要明确的核心。若忘了这个核心,只是为战而战的军队,往往都走不了太远。” “我们当然是为公主殿下而战——” “你说的是个人目的,”夏凡打断了他的话,“而我说的是军队这个整体。公主殿下,你是想保全这三千人,还是想真正得到一个焕然一新的金霞城?” 宁婉君眨了眨眼,“你想让我进城拒敌,将他们消灭在城中,而不是等待申州军来援?” “正是。” “果然,你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宁婉君扬起嘴角,“不过光这几句话可不能说服我,你得解释得更详细一些——为什么我的形象会泯灭众人,焕然一新的金霞城又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说明吧。曾经有一个地方……”夏凡吸了口气,“在短短的数十年里,更换过三届统治者。” “数十年交替三个王朝……大陆上有这样的地方吗?”贺归才质疑道。 “安静!”宁婉君扫了参谋一眼,“听他说。” “统治者频繁变更带来了巨大的动荡,到处都有劫匪、山贼,以及新的敌人。他们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比如征兵、收税、开发一地。但最终只有最后一届获得了成功。”夏凡说到这里顿了顿,“要说他们一开始实力有多么强大倒也称不上,甚至总体对比前面两届还颇有不如。但他们在短短几年里,就将劫匪、山贼扫荡一空,只因为这些人向当地百姓承诺过这点。” “然后呢?”宁婉君兴致勃勃的问。 “没有然后了。他们得到了兵员、税收,以及当地人的全力支持,而其他统治者与敌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很快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为什么?”墨云不解道,“劫匪和山贼威胁不到城镇里的人吧?倒是往来的商人感谢他们还差不多。” “因为人们看到了变化。”夏凡笑了笑,“其实大部分人都不是傻子,前面两任统治者虽然装备、甲胄、称呼都不相同,但在人们眼里,这二者并无本质区别。唯独第三任带来了一个新鲜的变化,他们言出必行,吐沫成钉,只要是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能做到。于是人们意识到,这支部队与前两任截然不同,哪一边执行力更强,更具有统治者的面貌不言而喻,因此支持起来也更积极主动。甚至在某一段时期,他们只要凭借一张白条,就能借到大量粮食。因为百姓知道,这笔借债不会被故意拖赖,而是一定能换来回报。” 宁婉君听得心旷神怡,“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形象?” “不错,官府做不到、或者不会去做的事,你能办到,就必然会给所有人带去一个全新的印象。这个印象不仅可以继承,还可以传播。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城市不会记得,但人有记忆。你改变了所有人的观念后,也就得到了一座焕然一新的金霞城。” 夏凡摊开手,“当金霞人意识到公主殿下不会视他们为无物、不会在危机关头抛下他们,而是愿意为了护佑众人直面强敌时,今后哪怕申州的官员如何变动,你也能真正掌控这座城市。” 宁婉君沉默良久后,缓缓笑了起来,“所以战争才是政治的延伸吗……徐三重,传我命令,让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殿下!”贺归才想要劝阻,却被公主抬手制止下来。 “其实没有夏凡的这番说法,我也更倾向于主动出击。”宁婉君直言道,“按照正常情况,申州驻军一天能到,要是他们没到呢?别忘了金霞城是一座临海坚城,一旦四面城墙都失守,牧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攻下金霞?半年?一年?这也意味着盐场和枢密府两边的进展都会被大幅拖延。” “更别提我们不久前还跟邪马国达成了盟约,等到他们派来使者,发现金霞已被自己的死敌所占,这盟约还有一丝践行的可能吗?” “把主动权拱手相让,全依赖申州军在第一时间驰援,我并不认为是上上之策。宁可承担风险,我也不想将希望寄予他人。” 宁婉君环顾大堂一周,“最后,如果我为了自己的一己目的,坐视他人饱受苦难,那和我兄长兄弟的生母她们又有什么区别?金霞城是我的地盘,金霞百姓亦是我的治下之民,这一点还有人心怀疑问吗?” 墨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请公主下令!” 众人抱拳低头道。 “贺参谋,按照主动迎击的方案,制定一份可行的计划。速度要快,在敌人还未完全入城之前我们就必须行动。”公主快速的说道,“李公公,麻烦你清点下山庄的物资和米面,在西城门外设置一个收容营地,让逃离金霞的人可以暂避于此。” 最后她转向夏凡,“敌人既然是东升国,很可能会带着感气者一起入侵。我需要你和枢密府的帮助。” “这还用说吗?”夏凡一口应道,“我当然会帮你到底。” 轰隆隆隆———————————— 就在这时,天边宛若一连串惊雷滚过,接着是极为沉闷的嗡鸣声,仿佛空气都微微震颤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偏离的计划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循声朝东边望去。 “旱雷么?”李公公嘀咕道。 “不,是火炮……”墨云喃喃说,“这是火炮的声音,我曾在工部听过许多次!” “殿下,前方有新的报告传回。”一名侍卫此时走进会堂,拱手说道,“侦察队在北城墙上看到了一条前所未见的巨型海船,头尾很可能超过两百尺,且两舷藏有大量炮筒!” “两百尺?你确定?”贺归才惊讶道,“整个大启都找不出这么大的船来啊。” “回大人,传讯者确实是这么说的!” 夏凡也不免有些意外。 两百尺什么概念?换算过来差不多大半个足球场的长度了。他在金霞待了这么久,看过最大的商船也不过五六十尺而已。 “这就是他们敢打金霞城主意的底牌么……”宁婉君的神色凝重起来,“如果让敌人先夺取了城墙,我们恐怕就有大麻烦了。” …… 一轮炮击过后,北城墙上已是一片狼藉。 王庆之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阵仗。 当那艘威风凛凛的巨舰开火时,烈焰仿佛点燃了半边船舷!火花与浓烟依次从上至下喷出,宛若吐火的巨龙。 而它面对的目标——城墙上的抛石机和强弩,顷刻间被轰得四分五裂。正在操纵它们的将士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多跟着这些城防器械一起成了碎片,即使活下来的,也都断手断脚,倒在血泊中哀嚎不已。 仅仅是一次轰击,北城墙上组织起来的防线便不复存在。 其余侥幸逃过一劫的守卫纷纷丢下武器,朝墙内的甬道跑去——显然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再也没有勇气与这艘可怖的海船相抗衡。 “哈哈哈哈——王兄你觉得如何?这个风景点我选的不错吧?”面具男站在城中一座望楼顶端,张开双臂放声大笑道,“那便是胜利号,我东升国海军的王牌!为了购买这艘海上巨无霸,朝廷可是缩衣节食,足足支付了半年的朝政收入!” 王庆之心中却没有欢喜。 他只感到背脊冰凉,脚下仿佛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每一个字,他都说的无比艰难,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一般。 当这艘海船出现的那一刻,事情就彻底偏离了他预计的轨道。 “不一样?”面具男轻笑一声,“有何不一样,这一切不都是你我计划好的么?” “我可没叫你弄成这么大的阵仗!”王庆之忍不住吼出声来,“你们是海寇,是来金霞发横财的劫匪,是混乱中杀死公主的元凶!但这是什么……海寇能有这样的船吗?” 这已不是过犹不及的问题。 他计划得很好,官府是最该为金霞遭难负责的一方,太守等主官一死,这事就会找到州牧和驻军头上去。他王家不过城中数百商贾里的一个,同样是劫掠的受害者,加上还承担着今年的制盐任务,怎么都不可能为一场海寇袭击背负罪名。 他甚至已经安排好了人手,等到东海帮一到,就放火点燃自家的宅院。尽管有些心痛宅子里的古玩、真迹,但只要王家还在,这些身外之物就迟早能再挣回来。 可结果他等来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袭击者来自东升国海军。 朝廷又不是傻子。 只要随便找街上的人问上一问,便能知道当天有一艘巨型炮船沿着内河入海口抵近金霞城北面,将城墙上的守卫轰得溃不成军。 听到这些证词,还会有人信劫掠金霞城的只是一帮海寇吗? 他准备好的所有借口,筹划好的所有方案,此刻皆已化作泡影。 “哦?你可没跟我说规模的问题。”男子耸耸肩,“我还记得你的原话,不管我们做什么,你都不会干涉。你只要公主死即可。我并不认为东升有违背这一约定。” “麻烦动动脑子!”王庆之气急道,“你们终归是要走的,这一走王家该怎么办?你们还想不想要盐了?” 面具男一语不发,只是活动了下手指——指尖那冰冷的金色尖套让王庆之猛地回过神来。 此时执掌金霞城生杀大权的不是王家,而是眼前这名男子,或者说他所代表的势力。 对方若想动手,绝对没有一个人能保得下自己。 想到这点,他瞬间冷静下来。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心中焦虑不安才有此失态之举,还请你不要见怪。” “王兄,我怎么会怪你呢?若没有王家的支持,东升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联合起诸多势力,压倒那个腐朽不堪的邪马王朝。”面具男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不过谁说我们会走?” “什么?”王庆之愣住。 “在很久以前,我的家族便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了,现在不过是重归故土罢了。”对方望向西边的广阔平原,“海那边只有一块狭窄的山脉之地,资源匮乏,除了银子和紫铜外,可以说样样都缺。与其说在岛上生活,倒不如说被困在了上面,不摆脱这一束缚,是不可能有未来的。特别是这个世界即将迎来大变,必须回到大陆,我们才能拥有对抗变局的本钱。” 他在说什么……世界?变局?王庆之完全无法理解此人到底在说什么,但他明白一件事情,“申州军离金霞城并不算远,枢密府能拖延一两天,拖不上一两个月。那可是几万人的大军!辖区内作战连辎重都不需要准备,当天开拨次日就能抵达,你拿为什么去阻挡他们?” 金霞城虽然墙高城厚,可人数悬殊太大的话,失守只是早晚的事情。 他总不可能把胜利号开到城墙上去吧? “你不会以为我让枢密府多拖延一天,是为了让自己有空闲撤退吧?”面具男笑道,“恰恰相反,那是我们为了开战所需要的准备时间。” 王庆之目瞪口呆,对方这是打算用一两千人去对抗十余倍自己的申州军吗? “你只需看着就好,什么都不必担心。”他拍了拍王庆之的肩膀,“等到东升国入主申州,还需要你继续为我们制盐哪。不是以前的三倍,而是……全部。”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两面旗帜 “这就是卦盘昭示的风暴……” 方先道爬上一处房顶,眺望着已陷入混乱的金霞城低声自语道。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西城区便已经有数个地方燃起大火,翻滚的浓烟让这座盐城变得更为灰暗了一些。 随着风声传来的,是受难者的惊呼与尖叫,有家可避的居民紧锁大门,而无家可归的则慌张向东城区逃难。直到此刻,大部分城民都不知道东边的情况有多么严重,只知道金霞城中有匪灾发生。 而这股混乱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席卷全城已只是时间问题。 “少爷,千知爬不上。” 千知挂在屋檐边,两条腿无助的摆动,始终踩不到墙上。 腿短就不要爬嘛。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附身将千知拉上了房顶。 “这城……失火了吗?”千知学着他的样子单手遮眉,踮脚相望。 “是有人在放火。而且要不了多久,火便会烧到这里来。” “人们为什么在往相反的方向跑?他们不救火么?” “凭他们的力量,这火救不了,”方先道顿了顿,“这里没有人能救得了。” “枢密府也不行?” “枢密府不会出手的,因为这火烧不到他们那里去。” “少爷,千知听不明白。” “不明白就憋着。”方先道随口回道,其实他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观察什么——对于海寇袭城这种大事,卦盘应该能给出清晰的预兆才对。但事实是,卦盘中的水始终呈现出混沌状态,这还是将夏凡撇开后的结果。 现在他知道混沌代表的是什么了。 但这对提升自己的方术水平真有任何帮助吗? 如今金霞城的情况,方先道甚至不用施展术法都能猜到,在州牧率军赶到之前,海寇的劫掠绝不会停止。无论枢密府也好,夏凡也罢,应该早就撤离到了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因为阻拦风暴除了容易粉身碎骨以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问题就在于此了。 为什么他光凭思索就能想到的东西,占卜却始终落后一步? “救、救命啊——————!” 忽然,街道一头传来的求救声打断了方先道的思绪。 只见十来个人浑身是血的朝这边跑来,而他们身后紧追着三名持刀武士。从滴血的刀尖来看,追击者应该已经斩杀过多人了。 方先道皱起了眉头。 占卜者可以提醒,可以暗示,但不应该亲自介入到卦算中。 无论是什么卦,它都只针对施术者本人,所得到的结果也只对本人有效。这亦是他过去有自信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一条最优解的原因。 可一旦从旁观者变成了卦中人,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老太太和老太爷教导时都反复提醒过,不要让自己变成卦算的一部分。 犹豫片刻,方先道转过身,“千知,该走了。” 然而千知已不见踪影。 再回过头时,小姑娘已经冲到了人群之中。 “这家伙!”方先道瞪大了眼睛,不是说活死人都特别木讷吗?怎么自己还没开口,她就自个儿行动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纵身追了上去。 眨眼之间,千知便已穿过众人,与三名持刀者正面撞在了一起。后者并没有因为来者是一名五六岁的小姑娘而手下留情,举起刀就朝她劈来。 千知的行动比袭击者更快,她像猫一般跳起,双手在空中便夹住了对方的长刀,接着手掌交错,直接将刀身生生折断。下落之际,则趁势一巴掌拍落在敌人的脑门上。 此人整个脸顿时塌陷下去,鲜血从耳朵里迸发出来。 “嘿呀!”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朝着刚落地的千知侧背砍去。 “千知,用术!”方先道大喊道。 千知双手合十,用稚嫩的声音嚷嚷道,“结冰——术!” 不是结冰,是霜结!方先道忍不住在心里咆哮道,话说回来,冰字还要拖长音是什么鬼? 但不管她喊的是什么,一瞬间天性术法已经被引动,她周围的空气急剧降温,刹那间便在背后凝聚出一块厚实的冰晶! 长刀刷得一声斩入冰内,力道用老,再也不得寸进。 两人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千知推开冰块,直接踩地弹起,空中便是两脚,正中敌人的颈脖!随着两声清脆的咔嚓声,袭击者脖子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一头栽倒在地。 不愧是活死人……这身手比大多数方士都要强了。方先道心里虽然赞叹不已,但脸上却摆出了严肃的神情,“你为何不听我的指令擅自行动?这会扰乱卦算的条件你知道吗!” “千知,擅长救火!”小姑娘举手道。 “你这只是救一时之火,救不了金霞之火!” “千知,擅长分析!”她随即改口说。 “啥?”方先道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太太说,敌人的同伙是敌人。这三人跟之前想偷袭少爷的家伙一个打扮,所以是敌人的同伙,理当消灭之,以除后患。” “……”此逻辑竟无懈可击。方先道决定不再跟活死人多费唇舌,“行了,这卦象也没法推算了。我们先出城,以后的行程再——”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因为身后的长街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听上去人数竟有数百之多! 这是海寇从后路包抄过来了么? 方先道一把抓住千知的衣领,拖着她闪进了一处小巷。 片刻之后,声音源头出现在街道另一端,令他惊讶万分的是,那并非什么海寇,而是排成数列小跑前进的士兵! 他们没有统一的甲胄,连服装和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但方先道清楚那绝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让他做出这一判断的,是来者手中高举的旗帜。 一面黄底红边,上面绣着宁字图样与凤凰羽翼,代表着皇室公主。 另一面黑底金纹,正中一个枢字,乃枢密府的官旗。 这两面旗帜同队伍一道,宛若洪流般朝着浓烟滚滚的东城区涌起。 同时还不断有人在大声吆喝—— “金霞城遭敌国入侵,请所有人立刻去西城区郊外避难!不要滞留家中,不要在城中逗留,我们有专人引导护送前往!无须害怕,公主殿下会庇护你们!” 第一百四十七章 巷战 夏凡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身披戎装的样子。 和启国的制式甲胄不同,宁婉君的这身盔甲显然是专门为她定制的,仅有胸口、肩部和手臂处有金属甲片包裹,下面打底是白色短袍、黑色布裤与一双高筒鹿皮靴。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只能算得上普普通通,最多说为便利牺牲了一定的防御性。 但在她的右肩处,一块鲜红的带袖披风长袍将这件盔甲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半边无袖,半边长袍,单衽从胸前直抵腰间束带,将穿戴者分隔成了红白分明的两个部分,要多耀眼就有多耀眼。 配上宁婉君自身夺目的神采,让夏凡不禁联想到了红炽的陨星。 如果她在战场上冲杀起来,那迎风荡开的披风应该就跟划开夜幕的陨星一样吧? 虽然过于显眼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不过公主亲自上阵本身就存在风险了,穿着打扮反而成了细枝末节。 作为带队冲锋之人,自然是越鲜明越好。 大部队在穿过东门后兵分两路,徐三重带领的六百人转向南城区,目标是那里的武器库。而公主带着一千五百余人直扑北边,打算赶在敌人之前拿下金霞粮仓。 最后剩下的两百人则交给了赵大海和李星指挥,主要任务是疏散全城民众,将其安置在城外的临时营地中。 这也是短暂的战前会议所制定下来的大致应敌方案。 东城墙离西边最远,拿在手中不成问题。南城区只要拿下武器库,分发里面的强弩、长枪和甲胄,便可极大增强公主部队的实力,南城墙自然也可保下。 西墙和北墙皆在炮舰的攻击范围内,属于暂时只能放弃的部分。 因此北边的粮仓就成了夺城的重中之重。 敌人跨海而来,想必补给有限,最好的方法就是就地获取。 换而言之,只要己方能攻占粮仓,便可极大的重创敌人的后勤。 正因为如此,公主带领的队伍是三支部队中人数最多的一支,也是此次战斗的主力军。 “报告殿下,斥候在古街口发现敌人活动的迹象,人数在两百人左右!”忽然有探子回报道。 “他们都已经跑到这里来了么?”宁婉君脚步不停,“看来这帮人对金霞城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比我们低啊。” “如此看来,敌人恐怕一开始就盯上粮仓了。”秋月面露担忧之色。 “那又如何?能不能占住这个地方,最终还得凭实力说话。不过有一点我们至少占据优势。” “什么?” “感气者的数量。”宁婉君笑道,“过去边军里方士那可是宝贝,但如今我们兵力不到两千,方士却多达十人,更别提还有妖相助,所以放轻松些。” “殿下,你认真的?”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招收的那些方士……不对,是临时工,顶多只和邪祟打过交道,你最好不要对他们抱有期望。” 别说师父、孙昊天等人了,就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多少底。 “怎么会,哪怕是最蹩脚的感气者,那也是感气者。再说战场永远是最锻炼人的地方,等你经历过一次就会知道。” “好吧,待会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想办法把术法施展到敌人身上即可。”宁婉君向前挑眉道,“看,对手在等着我们了。传令,停止前进!” “殿下有令,停止前进!” “殿下有令,停止前进!” 队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并从队伍前排快速向后方蔓延过去。 夏凡还是第一次参与这个时代的战斗——听起来两百人不多,但往街上一站却是黑压压一片,明晃晃的刀剑直指前方,宛若一道利刃之墙,气势一点儿也不比公主这边差上多少。 事实上一条街的宽度最多也就够并排站个十来人,加上还有提防屋顶与其他街口袭来的敌人,己方的数量优势反倒体现不出来。 双方互相对峙着,距离近到能看见彼此的面庞,一旦交手,身后全是人,可以说完全没有退路——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或许便是这个时代巷战的真实写照了。 “正面我来突破,屋顶上就交给你了,夏凡。” 宁婉君举起长枪,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褐红的枪尖,“传令,五队为组,随我出击!” “殿下有令,五队为组,跟随出击!” 等到命令传开,她缓缓倾倒枪杆,等到尖头指向敌人的那一刻,她大喝出声,“冲锋!” 排在最前面的二十五人同声齐吼,迈步朝对面冲去—— 敌人也同时做出了应对,纷纷举刀向前,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在这种时候,气势和意志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两股人流刹那间碰撞在一起,整个街道顿时沸腾起来! 虽然看似是冷兵器之间的战斗,但感气者的存在将杀伤效率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宁婉君从人群中冲出,像利刃一般直插入敌人阵中,涌动的气在枪杆和她手中凝聚出一道道热浪,触之即伤,正中即死,高温甚至能点燃衣物与毛发。 夏凡不禁回想起了大家在高山县与血鸦厮杀的情景。 当时只觉得情况危急万分,全场仅有宁婉君一人在苦苦支撑,但如果换位成血鸦来思考,估计面对这猛烈的攻势体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比起宁婉君,更令他意外的是侍女秋月——她居然也是感气者,而且使用的还是一把长弓。 巷战理应不是远程武器好发挥的地方,但这条对秋月无效。她灵活的运用每一处高台——有时候是街边的石狮、长桌,有时候是突出的屋檐与房梁,将一根根羽剑精准送入目标的颈脖和无甲部位,二十米内几乎箭无虚发。 “夏兄,当心!”魏无双提醒道。 夏凡收回注意力,将目光放在联排屋顶的另一头——只见二十来个手持轻弩的东升国武士已经从两侧包夹上来。 带队是两名浑身包裹在黑色紧身衣下的蒙面刀客。 这大概就是忍者了。 枢密府方士对抗东升忍术么……还真是戏剧性的较量啊。 心里虽这么腹诽,但他依然将警惕心提到了最高点——上一次和青子较量时吃的亏还历历在目,夏凡决定如无必要,绝不靠近他们身边五步范围之内。 见对方抬起轻弩,跟在夏凡身后的洛悠儿率先施展出了术法。 “巽术归辰,拂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压制 这一招对于洛悠儿的熟练程度而言仅次于寻风术,随着她话音落地,房顶上陡然卷起了一股狂风。 不过相比寻常的自然风,这股风的方向却是从下至上刮出,直冲天空,仿佛在方士和敌人感气者之前拉出了一道无形的幕墙。 对方射出的弩矢在拂柳术影响下完全失去了准度,即使压得最低的轨迹,也离他们足有十尺之多。 与此同时,夏凡也准备好了自己的方术。 既然宁婉君传授的经验是「想办法把术法施展到敌人身上即可」,他决定先用打击范围最长的改良型流光术试试水。 将铜丝坠和电路符文捏在手中,夏凡朝一名离自己仅有三十来步的黑衣忍者默念术法之名。 极为明亮的电光从指间陡然窜出,贯穿了对方的身体。 但令人意外的是,它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继续朝着后方的弩手冲去,并接连出现在第二人、第三人身上。 夏凡也感到体内的气正飞速下降。 直到气消耗过半,电光才噼啪两下,由紫转蓝,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而房顶上冒着烟瘫倒下来的人已多达六、七个,首当其冲的黑衣忍者更是浑身都在冒烟——他不是没有丝毫准备,至少被电光击中时能看到身影有明显错位,大概是替身术一类的防御术法,但依旧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这一道震术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事实上夏凡自己都颇为讶异。 他压根没想到改进后的流光术完整施展时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莫非对手都喜欢在衣服内藏上一大堆金属道具,比如飞镖短匕之类的玩意,才会让过量的电流继续寻找下一个释放点? 就是耗费的气太多了些。 不过交战关头,他断不可能将这点暴露给敌人,因此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符来。 而对方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大喊两声后竟直接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消失在长街中。 “他们这是——跑了?”夏凡微微一怔。 “夏兄,你这震术进步得太快了吧?”魏无双砸着嘴巴难以置信道,“流光术也能发挥出如此威力,你果然有术法天赋!”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天赋能说明的问题吧?”洛悠儿小声嘀咕道,“洛家的天才可多了,但像偷土贼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咳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专心对付敌人。”夏凡连忙岔开话题,“下面的人还在交战呢。” 话虽如此,当屋顶上的防线溃散后,战局已毫无悬念。 更多的弓手爬上街道两侧房屋,在方士的掩护下朝下方射击,伤亡过半后,这支阻击队伍的抵抗意志彻底瓦解,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北边逃窜。而宁婉君则一路掩杀,死于踩踏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 金霞城粮仓前,北条佐正布置着最后的守备防线。 上头交给他的命令,是确保部队在搬运完所有粮食之前守住此地,不容有失。在金霞城丧失抵抗的情况下,这个任务听起来简直轻松惬意,不过幕忍带回的消息却让事情的发展变得多变起来。 有一支不属于官府的军队从西门进入了金霞城。 他们没有用兵行险着那一套,甚至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不仅高举大旗一路招摇过市,还顺带疏散起当地住民来。 从对方展示的旗帜来看,这支队伍属于广平公主与枢密府,但从安家那里得到的情报,都没有提及这两者存在军队的可能。 如果这不是一支临时凑出来的部队,那么就一定是安家的情报出了纰漏。 但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 为了以防万一,北条佐立刻调来了两个火炮队来加固防线——毕竟对方有主场优势,容易在小范围地界形成兵员数量上的压制。 狮子搏兔亦会拼尽全力,这亦是他十分欣赏的永朝谚语。 “大人,樱井番长的阻击队遭受重创,已经退回阵地之中。”这时,一名手下带来了前方的消息。 “这么快?”北条佐不免有些讶异——这支队伍失败并不算意料之外的事,或者说樱井带队的目的就是延缓对方前进的速度,为自己布置阵地争取时间。毕竟双方人数差别悬殊,很难正面击溃对手。但即使如此,队伍中也有四名以上的幕忍,以及数量不少的弩手,怎么着也应该能让敌人吃点苦头,让他们不敢再埋头挺进。 就战斗意志而言,北条佐对自己的部队有着充分的自信。 哪怕战死,他们也绝不会投降。 “敌人拥有的修法者众多,我方措手不及!而且……”手下迟疑了小会,“据报告对方之中可能存在启国镇守级别的方士!” “你说什么?”北条佐瞪眼道,“他所使用的术法呢?不会是离术吧?” 按照安家的说法,能升上三品的方士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这个层次的修法者已能将一门或多门术法融会贯通,赋予新的特性,有些甚至可以用诡异莫测来形容。 他瞅了一眼摆在阵地后方的火药包,如果对方擅长离术的话…… “大人,好像是震术。” 雷电相关么,北条佐松了口气。 这个门类对于邪祟那是绝对克制,用来劈人威力也十分可观,但不擅长远距离作战,更不会让己方的弹药突然炸开。 虽说他已经有做过防范离术师的准备,火药箱也进行了防爆处理,不过能不遇到那还是不遇到的好。 而火炮,就是压制近距离方术的最好武器。 只是考虑到对手展现出来的实力有些出乎意料,北条佐决定再从后方调动两个火炮队来支援粮仓。 这样就算让敌人侥幸突破了阵地,他们也能立刻组织反击,将粮仓重新夺回手中。 …… “我就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宁婉君将滑腻的长枪扔给秋月,走到夏凡面前。 一场战斗下来,公主浑身都染上了敌人的血迹,那件白色的衣袍此刻已和红披风混为一体,难分彼此。 夏凡注意到她的呼吸略微有些气促。 “敌人……不好对付吗?” “可以用顽强来形容,”宁婉君平稳了下气息,“我将他们刺穿后,他们还想着用躯体来限制我的行动,放到边境也能算是支精锐小队了。如果不是你早早的占据了屋顶优势,想必我们还会付出更多代价。” 所以你身为广平公主,还是别参合这种高风险的事比较好。 夏凡虽然想这么说,不过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公主眼中不仅没有丝毫倦意,反而闪烁着炙热的神采。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主攻手 她在享受这样的风险。夏凡意识到。 接下来他们一路上又陆续遇到了几波零散的敌人,但更多的是从西面逃过来的居民。从这些人口中,夏凡也对西城区的情况有了更详细的了解。 据逃难者称,入侵者已经封锁住了几条主要街道,并且在民宅内大肆搜刮劫掠,甚至还绑走了许多来不及逃离的住户。 而面向海滩的北城墙和码头则在半个时辰前便已易手,到他们逃离之前,仍看有从船上卸下来的人和物品源源不断的运入城内。 “不是运出,而是运入?”宁婉君皱起眉头,“那他们搜刮的东西呢?都到哪儿去了?” “草民不知!但……草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 “说。” “他们进屋首先去的地方……是厨房,拿的也都是粮和米面。” 这就很不寻常了。东升国的入侵者是乘船而来,人数想必有限,如果要带走大量物资,当然是维持搜刮的同时把剩下的人力都用来搬货上船。毕竟金霞城再怎么贫瘠,那也是一州首府,想要最大化收益的话,搬个十天半月都不稀奇。现在对方反其道行之,劫掠的动机就十分可疑了。 夏凡与公主对视一眼,心中生出同一个念头——也许他们并不打算抢一把就走。 “即使面对百倍于自己的启国大军?”宁婉君冷声道,“东升国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之前他们的假设都只停留在申州范围内,但倘若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侵略,那情况就会变得完全不同起来。 不单是申州军,周边的驻军也会被调来支援,何况启国还有水军——跨海不行,封锁内河、近海作战还是没啥难度的。到时候必是人货两空,怎么看都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对方凭什么敢做出如此决定? 不幸中的万幸是,公主的决策是诸多选择中唯一正确的那条。 光是敌人负隅顽抗几天都会给金霞带来太多不确定因素,更何况是他们想把这里当做自家的远洋跳板? 不管最终能不能成,东升国都会将金霞城搅得天翻地覆。 “我们得分出一部分人去救援北城区的被困居民。”夏凡说道,“敌人的封锁肯定不会太严密,他们看管不了那么多人!” “那边情况不明,小规模的队伍容易被包围吃掉。”秋月提出异议,“方士我们损失不起,但没有方术支援,少量士兵很难抵御感气者。” “要不然由我来带队——” “不行,你就跟着我!”宁婉君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的话,“离得远了我可没办法顾及到你。” 夏凡微微一顿。 “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上哪再去找一个倾——唔,一个如此博学多才的开明方士?” 怎么对方的这番夸赞听起来如此言不由衷? “我去好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黎挤过人群,走到夏凡面前,“当然,还有我的手下一起。” 狐妖的手下?夏凡看到她边上毫无反应的山晖,顿时明白过来——感情天狗内心深处已经接受并适应了这一说法。 “夏凡猜得没错,我刚从那边回来,街道口的确有人把守,但一般也就三四个人。若居民抱紧成团,拿起锄头和铲子,其实自己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办不到的。”公主摇头道,“只要一家家挨个动手,没轮到的便会心存侥幸。这就是人心。” “墙外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夏凡问。 “差不多有三十多条海船,还有一半仍未靠岸。”黎将自己侦查到的信息一一道出,“西城墙的守卫都被杀死,不过从迹象来看,他们并不是死于城墙争夺。另外,对方掳走的人全朝着北边运送了。 北边靠近内河,王家的盐场也在那附近。 不过单凭此点并不能猜出东升国的意图,如果他们想抢夺人口带回自家老巢,显然直接走西门会更快。 只是现在局势尚不明朗,公主的部队暂时没办法顾及那些已被抓走的人,和敌人抢时间先救回困在北城区的居民就已经是尽最大的尝试了。 想到这里,夏凡朝黎点点头,“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你也是。”狐妖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大队。 一刻钟后,公主部队的前锋线终于推进到粮仓附近,但还没发起进攻,便被一阵猛烈的炮火压制回了街巷里。 伴随着几声急促的轰鸣,街旁的房屋墙角、地面突然绽射出一团团碎片,仿佛被什么东西快速碾过一般。 最先走出街口的士兵顿时倒下去一片,剩下的人立刻伏地身体,朝后方大喊道,“快退回去!前方有铁炮!” 显然这支队伍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热兵器,应对方法可谓经验老道,警告声一波接一波的传开,混乱只蔓延了短短数息时间便平复下来。后面的人员就地撤入小巷胡同,给前方后退的士兵腾出空间。 见队伍行进受阻,宁婉君拉着夏凡等人攀上了周边的屋顶。 借着登高视角,夏凡居然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火炮阵地! 东升国用沙袋在仓库前的空地上垒出了数道矮墙,以作抵御弓弩流矢之用,两侧皆有长枪兵压阵,八门黝黑的火炮则正对着东南方的四条街道,无论从哪一条路线出击,都会遭到多个角度的连番轰击。 最关键的是,这块空地的面积实在不小,想要从街道口跑到仓库前,至少要冲上两百米的距离,中途没有任何遮掩,或者说稍微靠近点的平房,也已被敌人拆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知道是怪这粮仓太过疏远居民区,还是怪这个时代的木头房子太容易被拆平。 虽然在凤华县被带着手枪的东海帮袭击时,夏凡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它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下麻烦了。”最后一个爬上来的贺归才瞭望一圈后皱眉道,“边境军配有骑兵快马,还有能克制远程投射武器的方士……这里什么都没有,接下去恐怕会是一场硬战。殿下,微臣建议您暂避锋芒,等到我方破阵以后再杀入战场。否则哪怕是强如您这样的感气者,在乱战中也有可能被炮火波及……”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见小了下去——因为宁婉君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 接着贺归才发现,不止是公主殿下,秋月和夏凡亦是如此。 “咳咳……”他有些僵硬的清了清喉咙,“那个,微臣说错什么了吗?” “不,这不是你的问题。”宁婉君耸耸肩,“毕竟你没见过,有此担忧也实属正常。这次我不会带头冲锋,当然我的部下也不会。” 说完她拍了拍夏凡,“此次破阵的主力是你面前这位。” 第一百五十章 人形兵器 队伍停滞的时间似乎过长了一点。 半刻钟过去,公主依旧没有下达强攻的命令。在等待过程中,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毕竟按殿下过去的习性,就算敌人看上去再怎么唬人,那也得冲上一两回,试试对方的真实水平才算数。 直到他们身后走来一架奇特的“怪物”。 这玩意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怪物的本体由木头构造而成,说像兽吧,它只有两条腿;说像人吧,它除开腿和半截身子外再无它物。而那半截身子也十分稀奇,没手没胳膊的,反倒架着一根长长的铁条。 但即使如此,也没人笑它有多丑陋。 特别是当它从士兵身前走过,后者必须用仰视的目光打量它时。一个类似于人形的庞大造物天生就能给人压迫的感觉。 “东西我送到了,不过你们真打算拿它来作战?”墨云控制机关兽走到宁婉君和夏凡面前,“这只是一架试制品而已。” 她从后方赶过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了前线的情况。 机关兽的初衷确实为战争而设,并且其主要功能不是替代后勤辎重,而是背负火炮伴随军队进行,可以在绝大多数地方将百斤、乃至千斤重的火炮运上山坡等制高点。 但用它来战斗? 无论速度与灵敏度都太差了点。 同时天动仪也不怎么耐震,更别提这架试制品还是木头打造。万一吃上敌人一发实心炮弹,别说机关兽本身了,怕是上面的操控者都要一起变成肉泥。 当然,墨云也没天真到认为两人要用这个东西冲破地阵,关键核心在于它上部多出的这个铁杆似的玩意——在她刚完成腿部拼接的时候,夏凡就已经拿出了上部构造的示意图,显然正是为了铁杆而准备的。 可惜这场入侵来得太突然,她并未真正见过铁杆的用途,因此只是提醒公主和夏凡机关兽乃载具,不要对其抱有太高的期待。 “你知道对付一门火炮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吗?”夏凡问。 墨云令机关兽蹲下,轻巧的跳了下来,“我猜你的答案不是方士。” “是一门射程更远的火炮。”他接替过对方的位子,将气注入天动仪。 机关兽颤抖两下,嗞的一声重新站起。 为了降低制造难度,提高双足机关兽的泛用性,夏凡一开始就考虑到了模块化的可能,即将上半身与行进机构分开,根据实际任务来搭配不同的“躯体”。例如这台试验型机关兽,双腿以上仅有一个炮架,旋转、俯仰都是手摇控制,最大限度节省了天动仪的消耗。 “火炮?”墨云有些迷糊——工部试铸的青铜火炮都偶尔会炸膛,遑论机关兽上那根长长的铁杆子?不对……它都没有全部密封起来,算哪门子炮啊? 而夏凡已经操控着机关兽朝街头口走去。 他心里清楚,别看这台重武器的技术原理和设计概念超出了对面实心铁炮几个位面,但两者仍处于“相互摧毁”的水平,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射程,以及双腿机甲的灵活性上。 没错,哪怕它走起来慢慢吞吞,尚不如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但那也要看比较的对象。相较于敌方依靠固定炮架摆放在地面上的前装炮,这东西完全能称得上神出鬼没了。 夏凡朝右一转,机关兽轰隆一声,直接撞入了街边的房屋中! 主要由薄木板拼接而成的墙面根本挡不住这台怪物的巨力,用通俗的话将便是天动仪转速不高,但扭矩极大,只要自身够稳定,这条长街它想去哪儿都行。 在士兵们目瞪口呆的观望中,夏凡一路迈步向前,将街边的排屋当成了一条新的通道。 因此当他抵达街口当头的屋子里时,敌人压根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窥视自己。 或者说,对方并不在乎。 两百米的无遮掩距离不存在偷袭的可能。 夏凡将导轨从窗户口伸了出去,然后将一发新的弹丸放入弹槽中。 和轨道一样,这枚炮弹也是他让铁匠专门铸造的——自从手里有了钱后,他打造东西的底气大了许多,不仅造型要求越来越复杂,还经常让对方返工重铸,如果不是钱给得多,铁匠恐怕都会以为他是来故意消遣自己的。 比如他现在所使用的弹丸,除开头部更为尖锐外,尾部还多了一个拱桥型尾翼,在受热膨胀时能更好的抵住轨道,减少电弧的产生。 就在两边士兵都在屏息等待下一次交锋时,夏凡握住导轨一侧的手柄,用新的符箓发动了流光术! 耳边顿时响起了刺耳的尖鸣声。 它甚至盖过了因空气受热而膨胀的炸响! 弹丸顺着轨道滑出,在出膛时已远远超过了音速——和仍能用肉眼捕捉到的球形铁炮弹不同,当敌人注意到有一扇窗口突然喷出大量火花时,这枚锋锐的弹丸已经越过两百米的空白地带,一头扎入了沙袋矮墙中! “噗——!” 那是一声极为沉闷的声响。 在北条佐听来,他根本无法把这声音跟危险一词建立起联系,哪怕是自家炮弹落在沙包上,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只是他脑海中的意识仍停留在这个部分时,那枚弹丸已经穿透沙包,直扑后方的铁炮而去——剧烈的摩擦令它已经完全变形,高温则将弹体包裹上了一层烈焰!跟着它一同飞出的,还有大量沙粒,它们同样被加热到红炙,吸收的动能已可以轻易贯穿人体。 接着是宛若铜钟被敲响时的嗡鸣! 一门火炮瞬间飞了起来,在剧烈的撞击下,它向后连续翻滚数下才落,这个过程移动了大约五六米,而最先被殃及的,显然便是站在火炮四周随时准备开火的炮手。 位置靠前的直接被高温沙粒打成筛子,靠后的则遭到铁炮迎面撞击,挨着的部位不是这段,就是骨骼粉碎。 但这还不是全部。 命中铁炮后,那枚弹丸早已四分五裂,变成了细碎却更加致命的破片。它呈扇形扩散开来,远的甚至飞出去了近百尺! 而守在铁炮四周的,正是北条佐的长枪部队,他们人数众多,紧密排列,既可以营造出磅礴威严之感,又能第一时间拦住冲过火网的公主卫队。 面对如此密集的站队,裂开的弹丸瞬间便扫倒了十多人,有的遭穿肠破肚,有的则失去手脚。 直到此刻,北条佐才将注意力从第一声移到第二声上。 这个过程几乎也就够眨一下眼睛而已,但等他回过神来时,遭到攻击的一侧阵地已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呼声!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阵 “我们遭到攻击!”有人大声喊道。 “报告,没有看到攻击者!” “蠢货,在你右前方!” “谁来帮帮我——好痛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加上散落的砂石和翻滚的尘土,一时间令阵地内混乱不堪。 北条佐转头望向身旁,五十步外的地上仿佛突然“空”了一块,原本还站着的士兵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而那尊本应该指向街口的火炮,此刻已横在粮仓台阶处,并且其下方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 攻击? 对了,之前他确实有看到从房屋里喷出的火花! 北条佐感到自己暂时中断的意识又被连接起来——尽管不知道公主用的是什么手段,但偷袭绝对是从那里发起的! “二组、三组向西五度,瞄准南一街的房屋!”他拔出武士刀,亲自走到队伍跟前督战。作为跟随总大将参与过多次对邪马攻城战的铁炮奉行,他并非初临阵仗的菜鸟。这些修法者瞧不上的火器,他却了若指掌。北条佐坚信这种武器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成为决定战局的核心力量。他不是感气者,却能和大受宠信的安家之人平起平坐,靠的正是火器。 有了明确的命令,混乱顿时被压制下去,两组炮兵也随之行动起来。他们推动着沉重的炮架,将其对准刚才冒出火花的房屋,再重新调整角度,固定炮口。 “两连发,放!” 引火手随即将烧红的铁钩刺入点火口。 铁炮猛地喷出了烈焰! “第二发准备——” 边上的人立刻跟上,清理炮膛、填入药包和炮弹,再用木杆塞实。“准备完毕!” “放!” 三十息,这个间隔证明他的部队并未被敌人的偷袭所吓倒,再装填时间依旧维持在训练时的优秀水平! 北条佐向被轰击的房屋看去——四发炮弹里有三发命中,入射角度各不相同,已经将墙面敲出了一大片裂口。如果里面有公主的部队进驻,此刻都应该被炮弹砸了个血肉模糊。 然而事实是,夏凡在完成首次射击后便原路退出了排屋。 等到他换了个地方蹲坑时,敌人才刚刚打完第一轮反击。 于是他又从另一扇窗户中,将导轨伸了出去。 弹丸箱就在右侧,夏凡一个人就能完成装填,并且他注意到,有个穿着打扮与其他东升国士卒截然不同的家伙走到了阵地前方。从对方拿着弯刀的架势来看,似乎是个将官。 于是他将炮口稍稍压低了些,将此人也纳入到命中区内。 趁着敌人打完第二轮,全员都在翘首观察战果之际,夏凡再次发动了改进后的流光术! 汹涌的电流顺着手柄一端流入轨道,接着穿过弹丸的尾翼进入另一侧回路,最终导入地下。 而这一过程中导轨上所产生的巨大电磁力,推动着弹丸不断加速,直至携带着电火花与滚烫的空气脱膛而出! 敌方阵地中出现了与之前似曾相仿的一幕。 遗憾的是,这枚弹丸并没有如夏凡所期望的那样直接击中指挥者,而是从它身侧掠过,撞在了另一门铁炮的尾部——哪怕只有两百米的距离,轨道炮的精度也无法达到指哪打哪的程度,显然加工水平严重制约了它应有的实力。 就在夏凡打算继续换一个位子,充分发挥机关兽的灵活性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炸响,连房屋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转过身,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灼热的狂风。 只见远处的敌方阵地中升起了一个红黑相间的火球,凶猛的爆炸风将周边所有障碍都掀翻出去,包括人也在其中!火球很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滚滚浓烟,不一会儿便越过了粮仓的顶端,宛若一朵绽开的蘑菇。 这是……火药殉爆了? 夏凡立刻意识到,刚才的弹丸在机缘巧合之下,有一块分裂的碎片撞入了敌人的弹药之中——电流和撞击带来的高温犹在,只要和易燃物接触,便能瞬间燃烧起来。 也就在这时,公主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按照约定,夏凡会进行三到四次射击,具体次数取决于轨道的烧蚀程度和他体内气的余量,理想情况下能摧毁两处阵地,为军队至少开辟出一条安全通道。 但宁婉君显然没有刻板的等待通知,当她看到敌方阵地突然炸开的一刻,便下达了冲锋的指令。 “所有人,跟我来!” 在号角的呜呜长鸣中,公主率先冲出街巷,朝浓烟翻滚的粮仓冲去。 大军进入空地后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就这么直接涌进了东升国的阵地。此刻他们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对手大部分已经失去了反击能力,不少人双耳流血的跪倒在地,或是直接口吐血沫,仿佛身体受到重创一般。 即使还有人能拔剑和他们战斗,脚步也是东倒西歪,连站都很难站稳。大家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抢功劳的好机会,干净利落的将对方挨个砍翻。 宁婉君在烟熏火燎的阵地中横穿数次,竟一个能与之对上一招的敌人都没找到。 而远处的运粮队更是见势不妙,直接掉头朝城北跑去。 …… 街巷中,目睹这一切的墨云呆若木鸡。 在她的想象中,公主殿下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她为了报这血海深仇,忍辱负重多年,好不容易攒下了一支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接下来她要小心周旋于各州势力之间,启国王室更是她碰都不敢碰触的庞然巨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作为公主殿下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则明知风险巨大,依旧甘愿为其赴险,相伴左右。如果公主能成大事,那自然最好,如果失败,她也想做陪伴对方到最后的那一人。 但现在的情况似乎和她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别说东升海寇了,就算是启国大军在此,只要多来上十几门这样的“火炮”,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所以分封到金霞城、至今仍未掌控整座城市的广平公主,实际上已经隐然成为了另一个庞然巨物? 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不过在惊愕之余,浮现在墨云心底的还有狂喜。 不管那杆炮是如何作用的,都得架在自己制作的机关兽上面——等到这东西真正出现在启国的战场上,她的发明岂不是会立刻传遍四海,人尽皆知? 届时不知道那些墨家的顽固派又会作何感想? 墨云从不喜欢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把所有受到的不公和苦楚都吞进肚子里,要不然她也不会愤然离开墨家。 她喜欢以直报怨。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疏散 “好大的烟团……夏大人他们成功了吗?”山晖停下脚步,望向粮仓方向。 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估计让全城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毕竟这样的动静对于金霞城来说绝不多见。 不过这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又有哪样算常见的? 黎从高处俯视城市,昨天还算平静安宁的盐城此刻已可谓“面目全非”,算上粮仓前新升起的黑烟,如今有近半个城区都被浓烟笼罩。和烧盐时高浮于空中的烟雾不同,这些人为纵火所产生的黑色烟尘压得极低,宛如一块盖在城市上空的乌云。 在乌云之下,到处都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厮杀、哀嚎、痛哭、呐喊声。东升国入侵到现在,战火已经遍布到整个金霞城内。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路口都有小股士兵在争夺,而西南边交相呼应的双色旗帜则代表着洪流中锋线的变化——正因为这股力量的存在,金霞城才没有彻底落入敌手。 黎抬起头,透过层层浓烟,只见天空的色泽愈发暗淡起来,仿佛有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大概,不过你最好还是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要做的事情上面来。”黎吐出一口气,朝前方努努嘴,“看到那伙人了没?” 山晖爬到屋檐边,探头望去——就在前方百步处的街口,四名浪人打扮的男子围成一团,对着一位年轻女子轻薄调笑,而后者紧靠墙根,双手抱胸,脸上吓得一丝血色都没有。 不远处,一名男子身首分离,躺在血泊中,而在他身边,还蹲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东升武士果然无耻!”山晖露出尖牙,拔腿就想跳下房屋,却被黎伸手阻拦下来。 “你就这样冲上去,最多解决一个,还有可能被三人围攻。”黎沉声道,“你从街道另一边绕过去,然后听我的指示行动。” 随后她爬下房顶,步伐缓慢的走入街口。 敌人很快注意到了狐妖。 其中一人按住那名年轻女子,其余武士按住刀柄,从三个方向朝她靠拢过来。 “呵,这个小娘子,可比那位漂亮多了!” “我就要她……之前抓到的让给你们!” “蠢货,别大意,她可是从对面街巷过来的。先砍掉两只手再说!” 倒还有点警觉性,可惜……在她的能力面前并没有多少作用。黎的眼睛轮流扫过四人,确认对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发动了天性术法! 滔天的杀意和猩红血海朝对面席卷而去,在这幻觉中,四人如遭雷殛,动弹不得。 “狗子!” “嗷——是天狗!”山晖从敌人背后杀出,一人一剑,果断送他们见了阎王。 “喂,姑娘,没事了。”黎走到那名面色苍白的女子面前,蹲下身道,“公主殿下和枢密府从事夏大人正在与入侵海寇作战,西边目前安全,你一路往西城区走,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公、公主殿下?”她浑身颤抖道。 “对,”黎从兜里掏出一片草药在指尖碾碎,接着抹到她的鼻尖,“还有枢密府的夏凡。你能走吗?” 女子被辛辣的味道一冲,血色恢复了些许,她咬牙站起身来,朝两人鞠躬道,“二位的救命之恩,奴家感激涕零,请问——” “行了,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黎打断道,“那小姑娘是你的女儿?赶紧带上她走吧。” 女子见到浑身是血的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夫君……”不过她这次没再逗留,拉起还在发愣的小姑娘后,跌跌撞撞的朝西城区跑去。 “接下来该怎么做?”山晖望向街道两旁大门紧闭的房屋,“我们一家家去通知么?” 黎皱眉思索了下,“不,那样太慢了。这片地方有好几千人,我们忙到太阳下山也不一定能通知到多少。另外……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我们,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并不明智。”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山晖自觉道。 “与其让我们去告诉居民,不如让居民自己发现此路已通。”黎果断说道,“变成妖兽的模样,尽可能把动静闹大好了。” “在金霞城中,当着众人的面?”山晖面露惊讶神色,“这里的人们,并不欢迎妖吧?万一落入他们手中,或是发生别的什么意外……” “不必担心,现在不是以前了。”黎摘下头巾,露出自己的长耳朵。她过去最忌讳的事便是暴露妖身,那样必定会招来各种祸害。但此刻她却已不再担心后续的麻烦,因为她知道夏凡绝对不会将她交出去。只有那个人还在,她就是安全的。 东躲西藏、漂泊不定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她有了一个可以安身放松的居所。 “那……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嗯?” “老大。”山晖果断补充道。 “嗯。”黎点点头,“开始吧。” 话音落地,狐妖的身子陡然膨胀开来,直至变成一只巨大的赤狐。 山晖也紧跟着展现出了自己的天狗形态。 一时间,两只巨型妖兽出现在北城区街头。 “分头行动!” 黎后腿一蹬,轻松越过院墙,落入一处住宅中,挥手一爪便将屋顶刨出个大洞来。 “妖怪啊!”躲在里面的人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街上已无人看守,去西边!”黎吼完抬头长啸一声,接着朝下一栋房子跑去。 变身形态下无论是奔行还是吼叫,动静都要比本体大上许多倍,即使没被她提醒到的居民,也被这不寻常的异响惊动,纷纷凑到院门口,偷摸打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街口的情况。 “孩子他爸,外面真的好像没人守着了!” “但那是妖怪啊!谁知道这是不是妖怪的陷阱!” “她刚才好像还提到了公主殿下。” “西边真的是安全的?” 街里邻居胆战心惊的议论着,却没人敢踏出大门一步,甚至出现了两户人隔街对望,却谁也不敢先走的情景。 “各位街坊,那不是什么妖,而是灵兽!”直到一名男子跑上街头,大声疾呼道,“它们是公主殿下派来拯救我们的,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灵兽?” “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妖的话,它早就一口啃掉你的脑袋了,还和你废话做什么!”男子毫不客气道,“而且我亲眼看到,它们吃掉了那帮拿刀的海寇——谁是敌人,谁是救兵,这你们总得分得清吧!” 听到这话,大家终于有所意动。 毕竟海寇的凶残,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 很快便有人带着一家老小出了院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西跑去。而有了第一户,自然就有第二户,不一会儿,整条街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街道出现了众多逃难者的身影。 那名男子却没有跟着离开,反倒去了另一条街道故技重施。 直到北城区被这场沸沸扬扬的逃离所惊醒,不需要劝导大家也会找空档逃离时,他才朝两妖奔行的方向深深低下头来,躬身致意,随后汇入西撤的人群之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危机警告 绕着北城区跑完一圈,甩开一路追击的东升国武士后,山晖总算找到了和黎汇合的机会。 “好像……还挺顺利的。”他气喘吁吁道,“我原以为他们会因为通知消息的是妖而守在家中不出,看来是我多虑了。” “确实。”黎亦有些意外,她深知这伙人对妖的成见有多大,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尽可能将封锁暂时解除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这便是她所能做到的事。至于最后有多少人会听从她的引导,那已非她所能顾及。 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北城区的居民似乎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便开始像流水一般向西边涌动,按此估计,大部分百姓都能在入侵者重新实施封锁之前回到公主控制的区域。 不止如此,两人还注意到几个街口在他们赶到之前就已经被人清理过,负责看守的敌人不是失去踪影,就是横死在街边,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出手相助一般。 “既然这边的事已了,我们去东边看看夏凡需不需要其他帮助吧。” 就在黎和山晖准备撤退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前方的小巷中传出。 “二位,请留步。” 两人不由得一惊,顿时摆出了迎敌姿态。 “放心,我不是二位的敌人。” 一名拿着折扇的男子身影缓缓出现在巷口,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矮矮的小姑娘,“在下——” “方先道?”黎讶异道。 方先道也同样露出了惊讶之色,“你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在青山镇有远远看过一眼罢了。”狐妖耸耸肩。 “青山镇?原来如此——在那个时候,你就在暗中帮助夏凡了。”方先道恍然,“所以他才能改变洛轻轻的主意,将一场注定要淘汰大多数人的考试变成庸才的狂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黎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山晖正不停的向她使眼色。 他似乎在提醒自己往上看…… 狐妖突然想起,自己摘下头巾后,似乎就一直没有再戴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两只耳朵都竖在外面。 “不必担心这个,我之前就看到你们的真身了。”方先道不以为意道,“如果是害人之妖,我说不定还会动手除之,但你们显然不是。作为一名善于洞悉世俗黑白的智者,从来不应该以出身作为判断的依据。” “千知,善于洞悉!”小姑娘嚷道。 “哦?没想到方士之中也有你这样的异类。”黎挑了挑眉,“那么你是收到了夏凡的邀请信,特意赶来金霞帮忙的?” “咳、咳——什么邀请信,我可没说自己要帮他!”方先道用扇子遮住脸,同时小声嘀咕了句,“怎么她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狐妖和天狗几乎不约而同的抖了抖耳朵。 两人作为妖的唯一共同点,便是听力都极其敏锐。 “夏凡现在正在与东升国作战,需要我为你引荐吗?” “都说了我不是应他邀请而来!”方先道强调道,“这一切皆是卦象的指引——而我,只是一个旁观之人。” “我懂。占卜者不可亲入卦中,否则容易遭到天谴。”黎淡淡道。 “原来你也懂卦算之术?” “师父教过一二。” “将方术传授于妖么……大概是哪位散门修士吧。”方先道略有些遗憾道,“可惜,精于此术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你出自名门,说不定我们可以好好探讨一番。比如我的师父,虽不在枢密府供职,却有着不逊于镇守的水平……” “哦,我的师父,相当于青剑。” “啥——”方先道差点没被呛到,“青、青剑?” “但我并没有深究这门方术。因为师父说过,想要在无限可能中寻得命运唯一的方向,本就是一种奢望。除非占卜者能对结果守口如瓶,不闻不问,否则简简单单一句提示,甚至是远远看上一眼,都会引起事物的变化,成为卦中的一个因素。”黎摊开手,“为看守一个秘密、一种可能沉默的度过一生,这样的术法学来何用?” 方先道张了张嘴,“你师父的说法……未免太片面了……” “也许。不过你这已经不是提示和观望的程度了吧?东北边街口的东升武士,是你帮忙解决的?” “是千知干的!不管少爷的事!”小姑娘挺身而出道。 “还有引导人们出逃,也是你出的手吧?帮了我们大忙,这点我必须得说一声感谢。都做到了一步,你似乎并未遵守自己所说的规则,「不可亲入卦中」啊。” “少爷,别人做的事情,千知也要认下来吗?”千知扬起脑袋。 “你先闭嘴!”方先道清清喉咙,强行扭转话题道,“引导什么的跟我无关,至于那些袭击者,我只是自卫反击而已,何况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我之所以在这儿见你们,是想让二位为公主殿下……或者为夏凡带去一个口讯。” “你卦算的预测?”黎问道。 “不错,卦盘中的水象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昏黑与粘稠,这意味着金霞城中将有灾难发生。”方先道收拢折扇,沉声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它具体代指什么,但这种程度的示警绝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感气者能够应对的。所以我的建议是,今天入夜之前离开金霞城,走得越远越好。” “千知,擅长警告!”小姑娘附和道。 黎沉默片刻,“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来金霞后的第一次占卜吧?” “当然。为何问这个?” “那么你有算到夏凡和公主会在地方军赶到来之前,先行一步入城与东升国敌人正面对抗么?” “……”方先道一时语塞。卦算无法预估夏凡的行动,因此他占卜时特意撇开夏凡这一因素,仅仅针对金霞城的变化状况来进行施术。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没能从浑浊的卦盘中提前找到线索。最后目睹答案的,是自己的双眼。 难道正因为他从未考虑过那一种可能,才间接影响到了卦算的结果? “既然你不打算去见夏凡,那就容我告辞了。”黎礼貌的拱拱手,“不过见过你之后,我现在觉得这占卜或许也不是毫无用处。” 方先道意外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它至少可以帮助我们预知危险,然后有所防备的去干预结果。”黎缓缓说道,“哪怕代价是卷入其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问责 “姓王的,你给老夫滚出来!”文行远一路冲进王家府邸,但凡想拦住他的家丁,全被他一掌劈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东海帮都快把金霞城掀个底朝天了!” 城东最开始升起黑烟时,他还在想这小子下手够利索,将来会是个人物,但后来滚滚烟尘开始向其他城区扩散,并且时不时传来沉闷的轰鸣,学部从事便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等他一路赶回金霞城,所看到的景象令文行远几乎肝胆俱裂! 这哪里是什么海寇袭击,城内上演的分明是一场战争! 申州军确实被拖延住了脚步,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支公主与枢密府的联军,正在和东海帮争夺每一条街道。而且那架势绝不是什么帮派斗殴,无论是配合还是纪律性,双方都堪称精锐。 他在枢密府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府里还藏着一支军队? 倒是广平公主有自己的势力不奇怪,只是文行远难以理解,为何她要把自己的底牌用在这种地方——如果他不切断金霞的烽火传讯,申州军一天便能赶赴此地,见到这情景又会作何感想? 若传到圣上耳中,公主就算不死,也至少要被剥一层皮。 但现在并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 公主死不死还两说,可按照这个架势闹下去,他文行远是死定了——为了尽快得到枢密府的批复,他早在出城前就将「金霞城遭遇海寇袭击,恳请以紧急状况应对之」的密信发往了京畿,然而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想必六部那边也会收到消息,并且两边内容肯定会存在巨大偏差。有偏差就自然会有调查,面对稽查官时,他要怎么解释这只是一场海寇袭击? 文行远丝毫不指望王家小子能够守口如瓶。 “从事大人,庆之在此,您不必为难那些下人。”王庆之从阁楼走出,站在二层围栏边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行远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快步登上阁楼。 跟着对方进入屋内,他确认屋内除了王庆之再无别人外,反手关紧了房门。 “你没趁乱逃命还真有些出乎老夫的意料。”文行远眯着眼道,“你父亲拉拢的东海帮,现在看来已经噬主了啊。” “逃命?我为什么要逃?”王庆之沏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不是么?” “计划?”文行远难以置信道,“老夫要的是一场可控的险情,而不是真的险情!你觉得现在这局面还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吗?老夫直接告诉你好了,王家完蛋了!” “完蛋?” “不错,勾结海外敌寇、里应外合祸害申州首府,这次谁也救不了你。相比之下,暗售私盐那都是小问题了!” “大人,其实事情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糟糕。”王庆之不紧不慢的说道,“老实说,我一开始也跟你一样惶恐不安,但后来想想,为谁制盐不是制,又何必单吊在一棵树上。如果金霞城能换一个主人,那我还算是勾结敌寇,祸害申州吗?” 文行远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方说的事情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点。 让此城换一个主人? 在各州驻军的众目睽睽下? 他真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文大人,您是感气者,还是堂堂五品试锋,无论到哪都是值得拉拢的人才。如果您愿意为东升国效力,必然会得到丰厚的回报。相较府丞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位子,只要您点头,之后将申州的感气者都交给您管理,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笑话!”文行远一掌拍飞茶杯,猛地站起身,“老夫乃大启选拔官员,东升不过海岛小国,两者岂可相提并论?你谋藏反心,祸国殃民,老夫今天就要将你正法!” 话音未落,一张符箓已悄然拿捏在指尖。 啪、啪、啪。 忽然,一阵掌声从后方传出。 文行远惊出了一声冷汗,他身后什么时候竟多了个人? 几乎想都不想,预备的坤术便已出手——木板地面突然隆起,宛若石笋一般交错穿刺,在自己背后形成了一道攻守一体的“矮墙”! 这记顶角术在初学者手中只能依托于岩石和泥地来施展,但对于他而言,只要双脚踩踏的地方,都可以化作致命的陷阱。 然而文行远的先攻没能取得任何成效。 声音确实从后方而来,只是后方并无一人。 等他回过头,才发现鼓掌者已站在了王庆之身侧——那是一名穿着华服的男子,黑色的衣袍上绣着许多金色花纹。其容貌被一块面具遮挡,一只手上戴着金属指套。 “谋藏反心、祸国殃民,说得真好。”对方张开薄唇,吐出的全是文行远最不想听到的话语,“不知提出这一件建议的大启国官员、枢密府试锋,又该是什么罪行呢?” “王庆之,你——!”文行远一时气到接不上话来。 “别误会,他没把密谈的事告诉我,而是从你们密谈一开始,我就在边上旁听了。”面具男不慌不忙道,“考虑到我们曾是盟友,所以我才给了你这么一次机会,可惜……你没把握住。” “一派胡言!”他愤怒的斥责道,心里却沉到了底,感气者的五感本就异于常人,一般的细微动静很难瞒过方士,可他在进屋的那一刻,确实感受不到里面有第三者的存在。这意味着要么对方精于藏匿气息,要么……对方也是感气者,有办法降低他的感知能力。 文行远来王府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让「自己是出谋划策者」的信息永远埋藏,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王家身上,那样他才有可能在调查中保全自身。但现在,这已不是解决掉一个王庆之就能实现的事情。 面对同样可能是修法者的面具男,学部从事心中不禁升起了退避之意。 他已经太久没和人平等的战斗过。 “坤术归申——不动明神!” 文行远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绝技,此术乃枢密府高等秘传,能大幅提高方士的力量、抵御力,可谓凡躯仙体、刀枪不入。练到高深处,甚至能召唤明王虚影为自己而战。虽然他修炼至今也未能完全参悟此法,但至少能发挥出护身功效,挡下几次刀砍剑劈不成问题。 接着他借助明神之威,一个箭步朝面具男冲去,双拳直击对方的胸口! 想要退,必先进! 一旦还未交手便露怯意,必然会让对方占尽心理优势,从而发挥出比平时更强的术法。 这也是他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 要让敌人投鼠忌器,自己逃脱的机会才会更大一些! 嘭! 这一记力气十足的重拳打在面具男胸前,令其胸口完全凹陷,肋骨俨然已经插入到心肺当中—— 接着对方被径直轰飞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刑台」 竟然不挡不避? 这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么?被明神术附体后,哪怕敌人身披铠甲,也承受不住这劈山倒海的一击。 文行远转头盯上了王庆之。 或许知道这消息的已不止他们两人,但有机会的话还是一并解决了的好。 他上前两步,正打算一掌拍碎王家长子的脑门时,自己突然又回到了最初站立的地方。 怎么回事? 文行远愣了愣,他发现不光是自己,连面具男也没有移动过。 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便是对方手中多了一本漆黑的书。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冲上文行远的脑海。 他放弃了先进后退的打算,决定现在就撤! 不过等冒出这个意识时,他的手脚都已无法动弹——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冒着黑气的门框,上面垂下数条铁链,将他四肢完全扣住,并锁死在门框两侧。 “你……做了什么!?”文行远惊愕道。 “现在枢密府的方士在和修法者战斗时,都不事先预防坎术的么?”面具男的语气里颇有些意兴阑珊,“我不过是稍加引诱,就让你失了心神,换做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你恐怕活不过一个回合吧。” 自己……中了幻术? 怎么会,他分明没有看到对方施法! “不过我也能理解。安逸之所消磨意志,温柔之乡使人沉沦,你的心性大概已经腐朽不堪了。”面具男翻动书页,随后在上面轻轻一点。 周围的环境瞬间变了个模样! 王家阁楼的四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血红的荒漠——天空中黯淡无光,不见日月星辰,而在沙丘上飘荡的,尽是一张张人脸。 这是什么术? 文行远感到浑身的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从没见过术法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对,自己依旧处于坎术的影响下。冷静,不要中了敌人的诡计!文行远默念几遍后冲着对方大声吼道,“不,这也是幻觉的一部分,你吓不到老夫!” “你会这么认为也正常。”面具男缓声道,“但事实是,你正处于虚实之间中,在外人看来,你确实像中了坎术,但是在这儿,术法对你造成的任何伤害,都是实实在在的。” 随着他的讲述,门框上垂落下一个面罩,将文行远的脑袋笼罩其中。其中一侧带有细小的倒刺,并稳稳刺入肌肤,扣住了后者的脸颊。 文行远感到脸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忍不住吼出声来——哪有坎术在造成剧痛后还不会解除的?这一认知完全颠覆了他多年的术法常识! “邪术,这是邪术!你究竟从哪里学来的?” “不理解便谓之于邪,又怎么能在今后的剧变中存活?这世间无法理解的事情,多得超乎你的想象啊……” “呼、呼……”文行远喘着粗气,“我阅尽枢密府的秘典,都没见过这样的术法,不是邪术又是什么?” “那不过是因为此术本就不在五行八卦之间。在过去,修法者习惯将其称为「仙术」,用以跟「方术」区分,但我……更喜欢叫它「天道术」。” “天……道术?”文行远艰难的重复道。 “不错,来自天道,为天之赏赐。”面具男合上书本,悠悠说道,“只有极少数受上天青睐者,才能见到并习得此术。比如我现在施展的,正是安家世代相传下来的天道术:刑台。” “在刑台上,你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受尽苦难,好让怨气凝聚不散。看到你眼前的面罩了么?睁大眼睛,千万别眨眼。只要你不去看它,哪怕是稍稍的闭一下眼,它都会掀起一点,直至彻底展开成两瓣。” “到那时,你应该能猜到会发生什么。”面具男望向荒野中飘荡的人脸,“你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混账,快放开老夫!你怎么敢如此对待一位五品试锋?枢密府不会放过你的!” “正因为是试锋,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你所经受的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上品方士的气通常更为浓郁,借此孕育出来的符箓效果也会更好。”他转身拉开一扇无形之门,对面赫然连接着此前所待的阁楼,“那么……再见了。” “不,你快停住!听到没,给老夫停住!” “老夫……我愿意为东升国效力!” “求求你了[],别走!” 在他的哀嚎声中,那扇门悄然合上,与猩红的荒漠融为一体。 …… 片刻之后,一张幽紫色的符箓凭空出现,缓缓飘落在地。 面具男将其捡起,符箓顿时发出强烈的荧光来。 他不慌不忙的用指套刺破手掌,把血液涂在符箓四角,荧光陡然暗淡下来,变得内敛而稳定。 这时他才将符箓收入怀中。 王庆之咽了口唾沫,“从事大人……怎么样了?” “他死了,”面具男摇摇头,“这副躯壳找个地方烧了吧。” “是。” 王庆之低下头来,心中满是惊惧之情。 他惧怕的当然不是学部从事的死,为了保全王家,连公主都在他的算计之内,何况多搭上一个枢密府高官? 他怕的是对方的手段。 五品试锋是什么概念?像文行远这样的人若是想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不费吹灰之力。但哪怕强如试锋,在面具男面前竟毫无反抗的余地!他甚至没瞧见文行远有太多反应,仅仅施展了一个术便呆立原地,直到最后抽搐着倒下,都没有再移动过一步。 这就是修法者之间的博弈! 他渐渐有些理解父亲的想法了。 面对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任何人都会心生恐惧。 “您……满意了么?”对上此人,王庆之已经用上了敬语。 “这张符确实能成为不错的引子,可惜它对付的本应该是更棘手的敌人。”面具男轻叹口气,“烽火被提前点燃、公主暗藏军队、金霞城的西墙和南墙仍未落入我方手中,我猜本部的那些家伙应该已经开始举棋不定、相互推诿责任了。到头来没有安家的帮助,他们终是一事无成。连区区一个金霞城,都不能做到速战速决。” “使者……大人?”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越线,对方也收回了话题,“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必不会失言。待明日时辰一到,这场战争就该结束了——而金霞城也会迎来它旧日的主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见晚霞 当落日余晖被山野吞没之际,持续了一天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 把部队分散在偌大的金霞城中显然是兵法上的大忌,因此宁婉君下令鸣金收兵,稳步有序的退回到西门一侧,依托高耸的城墙建立哨点与防线。 尽管将粮仓从敌人手中夺回,但几个时辰的时间根本不够搬空库房,为了避免敌人就地获取补给,公主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撤退之前,她命人点燃粮仓,将来不及运走的稻谷付之一炬。 当然这一天也并非毫无战果。 金霞城至今仍有西南两道城墙掌控在公主手中,手握这两处通道,军队就拥有了主动权,从而避免陷入到艰巨的攻城战中。 另外“保卫武器库”亦大大增强了这支部队的实力,在出发之前,他们部分人连一杆制式长枪都没有,所使用的家伙全是自己随身携带来的,凭公主的一己之力显然也不可能筹备出三千套装备。但现在,这些人已是甲胄在身、腰挂弯刀、手持铁矛了,军官甚至还能分到一把趁手的轻弩。 不过最大的成果当属金霞城的居民。 在预备队和枢密府的协同引导下,城内陆陆续续疏散出近十万人,西城郊外数里地的范围内,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营区。当夏凡登上城墙向西边方向张望时,着实吓了一跳——都待在城里时还不觉得有多明显,但全部拉出来就显得声势惊人了,一块块营区中满是黑压压的人头,而灰绿色的帐子更是一直排到视野尽头。 “如果不是武器库里刚好有这些储备,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安置得下这么多人。”宁婉君颇有些感慨,“我在边境时带过的军队,最多也只到过两万人而已。” “光有物资可不行。”夏凡笑道,“最重要的是因为有你。” 身份上是广平公主,拥有他人所不及的号召力;经历上又担任过一军将领,本身就懂得运筹之道,部下也善于安营扎寨,可以说是处置此事的最佳人选。若是换一个人来,哪怕是当地的官府太守,都不一定能做到像她这样井井有条。 “咳……”公主意外的卡顿了一下,“你夸人都这么直白的么?” “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你觉得不妥吗?” “这……倒也不是不行……” “殿下,微臣有罪!”这时,贺归才凑上来单膝跪地道,“还请殿下责罚!” 宁婉君立刻恢复到了平常的神色,“起来说话,军中议事无需摆这一套。是北边来消息了?” “正是!”贺归才站起身回道,“北方探马回报,至今仍未看到申州军的踪影!” “就算没有烽火,哨塔也应该看到金霞城内升起的滚滚黑烟了。”宁婉君沉吟片刻,“哪怕申州驻军军纪松弛,无法快速集结起大军,至少也应该派出一支先头部队打探情况。想让他们现在毫无动静,单靠东升国可做不到这一点。” “微臣同意。这场袭击只怕是里应外合、谋划已久,目的在于夺城而非劫掠。可微臣却没能看到这点,差点让殿下做出错误决断,作为军中参谋,微臣愿担罪责!” “行了,你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后做决策的还是我。”宁婉君不以为然道,“实际情况也有可能我方好不容易击退海寇后,却被申州军堵在城中进退两难。那样你还会觉得自己有罪么?” “……”贺归才不语。 “世人喜欢按成败论英雄,一军之将却不能如此,否则谁还敢在军事会议上畅所欲言?就算真的有罪,那也是未能做出正确判断的本人而已。” “殿下……言重了!”贺归才躬身行了一礼,“不过如今粮仓被焚,运出之数仅够撤离百姓两三天之用,如果不早做安排,口粮一断,后果将不堪设想。” “办法我倒是想了,就是不知道最终能筹到多少粮食。” “公主殿下,”秋月忽然跑上城墙,“高山县那边的运粮队过来了!” “这么快?”宁婉君面露喜色,“走,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城南门口,只见一队马车正停靠在路旁,士兵来来回回搬运着粮食,还有人在边上点数。 而在人群中,夏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大福?” “夏大人!”周大福也注意到了夏凡的到来,连忙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大礼,“听说您要粮食,我爹让我赶紧找车给您送过来,这里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许多,都是乡亲们凑出来的。” “我要粮食?” “不好意思,我让人带去消息时,顺带借用了下你的名号。”公主狡黠的朝他眨眨眼,悄声说道,“我觉得在高山县,你的名字比我的更有用。” 周大福看了看旁边的公主,又看向夏凡,“呃……大人,您不要吗?” “不,我需要。”夏凡立刻正色道,“感谢你为金霞城所做的一切。” “嗨,大人哪里的话,应该是我们感谢您才对!”周大福连连摆手,“若不是您当时的资助,我家那几亩田肯定是保不住了。何况您还扳倒了胡县长,把大家从他的田里解放出来,大伙都记着这份恩情呢!现在您要筹粮,价格还比平时高上一成,我们哪有不响应的道理。用我爹的话说,就算没这份差价,那也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啊!” 当马车徐徐远去,公主轻呼口气,“果然,你说得没错。” “什么?”夏凡看向她。 “新的形象可以为我带来一座新的金霞城。” “接下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了?” “大概。如果我做得有哪里不好,还希望夏大人你多加指点啊。”宁婉君打趣道,“走吧,我们去营地!” …… 事实证明,宁婉君不仅知道该如何做,还精准的把握住了核心。 当她伴随烧热的肉粥一同进入疏散营区,并将盛满粥的木碗亲手递到百姓跟前时,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这纷杂的喧哗中,有倾诉,有痛哭,有感谢,也有赞颂。 但最终它们都化作了同一种声音。 “广平公主殿下——千岁!” 所有人都对公主能够彻底击败敌寇,夺回金霞城坚信不疑。 在城头屹立的双色旗帜给予了他们莫大的信心。 望着那飘扬的旗帜,夏凡却注意到,今天的晚风似乎格外强烈。 他第一次没有看到金霞城的晚霞。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克敌之计 入夜后,营地的火把在城西郊外和凤阳山庄之间搭建起了一条灯火走廊。 双方都缺乏攻城手段的情况下,士兵们的主要任务变成了防备敌方感气者的带队偷袭。 公主也将主营大帐移到了城墙之下,以随时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如果把金霞城视作战场,她所在的位置正处于战场前线。 “你说你遇见了方先道?”听完黎的讲述后,夏凡大感意外,“他现在人呢?” 老实说,托洛家寄去京畿的几封信里,他最抱期望的就是洛轻轻,第二则是斐念——这两人至少在对魔一战中和自己并肩作战过,至于方先道,他不仅没有跟对方打过交道,好像还因为洛轻轻封堵井口一事得罪过对方,可以说是最不抱希望的那位。结果没料到首个来金霞城的,反倒是这名方家修士。 “大概在城中某处吧。”黎抓了抓头顶被压塌的耳朵,“听他的说法,似乎不打算这么快见你。” “呃……那他来是干啥的?不会是找我寻仇的吧?” “我觉得不像。如果他怀恨在心,就不会托我将警示转告给你了。” “也对……”夏凡摸摸下巴,“他还有没有跟你说别的东西?” “他说,远远离开金霞城是上策。但如果你选择下策——” “等下,没有中策吗?” 黎撇撇嘴,“在他看来,除非远离,否则其他都是凶卦。如果你不走,他会竭尽所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寻得一个逃生之解。” “不愧是同门考生,这份心意——” “方先道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自己。”黎似乎早有预料,“如果他能勘破此局,必然能令功法大进,而你,也会成为他的忠实敬仰者。” “……”夏凡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原话?” 黎点点头,“原话。不信你问天狗。” 山晖摇了摇尾巴,“汪。不……我是说,我可以作证。” “好吧,总归是来帮忙的,要是真能起到作用,我多谢谢他几次也无妨。”夏凡扶额道,“不过话说回来,方术也有突破关隘这一说法吗?” “不能说有,但也不能说没有。” “何解?” “这本就是一件因人而异的事情。方术因所思所想而起,受到事实印证而加强化的信念反过来会进一步增强术的效果,也合乎术法随心的本意。”黎侃侃而谈道,“有时候武者在殊死相搏时获得的感悟与进步远胜于平日的苦练,亦是类似的道理。但这一现象对有些人效果明显,对有些人却收效甚微。” 只能说涉及到意识的东西,都没那么容易摸清规律啊,夏凡心里感慨,毕竟想要量化一个人的思想,实在太过复杂了点。 “既然方先道提出了警示,我们也不能当做没有听到,还是先跟公主商量下明天的对策吧。” …… “这位方……先道,他的话可信吗?” 和夏凡一样,宁婉君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夏凡本想伸出三根手指,但一想到对魔一战中,对方不偏不倚被自己砸了个正着的情景,又缓缓收回了两根手指。 “噗嗤……”宁婉君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你也不是很相信占卜之术啊。”笑完后她摇摇头,“如果他能拿出更详细的线索,那还有参考的价值。可惜仅凭一句城中有灾难发生,我就据此撤军十里,未免也太儿戏了点。我所行之事,没有一件不是在与风险相伴,若只想走一条安稳道路,又怎能撼动这世间的庞然巨物?” 听到这里,夏凡仿佛在广平公主身上看到了一股与其年龄和身形不相称的豪气。 “不过这警告也不是毫无意义,它至少能让我们更加谨慎的行事。”宁婉君伸手按在大帐中央的地图上,吩咐秋月道,“通知所有人过来,是时候制定明日的作战计划了!” …… 秋月将一张炭笔绘成的图画展开在众人面前,“各位,这便是东升国用来轰击北面城墙的战船。” 会议的进程正如夏凡所料想那般,在解决了最关键的“封城危机”和“救援危机”后,下一步的作战重点自然而然的移到了东升国入侵者本体身上。 最稳妥的战法无疑是逐条街道逐个城区的与对手战斗,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直至获得完全胜利。但正因为战船的存在,使得内河码头与东城墙周边有一片区域成为了己方的禁行区。顶着炮火的轰击与敌人进行战斗,这种策略一听起来就十分不智,因此想办法先消除战船的威胁,成了众人一致认同的方案。 不过看到那张栩栩如生的炭笔画时,夏凡仍吃了一惊,“这不是……风帆战列舰么?” “风帆战列舰?”宁婉君第一时间接话道,“你见过?” “呃……算是吧。” 公主似乎立刻就信了,“说来听听,我们有办法对付它吗?” “这种船能跨大洋航行,是一种专门用来争夺海洋航线的大型战舰。”他注视着画纸说道,心中却在讶异这玩意本身——要知道风帆战列舰不止是木船制造的巅峰,还是铸炮业成熟的标志。例如东升国的这艘三层巨舰,单侧炮门就多达四十以上,如果缺乏产业支持,就连凑出这么多火炮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原以为东升国只是派来了一艘配备火炮的帆船,没想到却是如此成熟的玩意。 为何五月遥公主从未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它的两侧是主要火力点,从河岸靠近这艘船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舰艏和尾部通常也会布置火炮,但数量要少上很多,一般也占个总炮数的零头,所以从前后发起攻击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根本没有可用的船只,”徐三重神情凝重道,“士兵里会水的也屈指可数。” “机关兽不行吗?”宁婉君问。 “除非能准确命中船内堆放弹药的区域,”夏凡摇摇头,“否则造成的损害不足以令其倾覆。” 如果能让他偷偷打个上百发,就算是拳头大小的实心炮弹,也能对风帆战列舰产生致命破坏。问题在于,以手工打造拼接出来的导轨实际寿命也就能坚持三四发左右,电弧产生的高温会快速削弱轨道的完整性。另外即便有足够多的铜轨,他也没那么多气来施展上百次的改良型流光术。 “我有一个想法。”墨云忽然开口道,“今日攻克粮仓后,士兵不是从现场找到了两箱未引爆的火药么?我或许可以利用它们制作成靠撞击来引爆的诡雷,从上游处释放,出其不意的袭击炮船。”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抵近敌舰 “工部连这个都会做?”夏凡不免有些好奇。 “虽然火炮不归机造局研发,但诡雷可是机造局的传统项目之一了。”墨云自信的说道,“早在两年前,我就造过踩踏引爆的坤藏雷,两者原理大同小异。不过既然是用在水中,我想大可制成梭舟状,压杆在前,火药在后,上面有横帆,可用巽术远程控制,并给予其更高的行进速度。尺寸的话……一人大小足以,这种规模的目标,火炮应该难以击中。” 夏凡忍不住鼓起掌来。 这何止是想法,简直是一个完整细致的可行性方案! 除了只能浮在水面上以外,几乎就是条活生生的鱼雷,还是带线控制导的那种。 “此法可行?”宁婉君兴趣盎然的问。 “可行性很高,只要她能在一晚上将这东西赶制出来。” 墨云先伸出三根手指,之后又多伸了一根,“把盐池招募来的木匠交给我,我有把握在天明前做出四件来。” 宁婉君扬起嘴角,“那就请诸位按此想法,定出明日的克敌方略!” 有了核心思路,剩下的细节就好办多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份详尽的方略便新鲜出炉——由于要目视操雷,因此必须得等破晓之后才能实施。雷击组的关键成员由两妖一人担任,这一人便是擅长巽术的洛悠儿。黎和山晖则主要承担保护任务,以防敌人的感气者偷袭。另外再配以百人的刀盾队在侧后方压阵,随时准备支援雷击组三人。 诡雷以一二一的组次释放,彼此相隔五十尺,即便敌人装填霰弹,也不可能同时威胁到两条诡雷。前装炮无论是调整射角还是再装填都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功夫,加上极低的命中率,三组诡雷都有较高的机会突入进射击死角。 而公主这边也不会闲着。 她的大部队将一路向北逼近,佯装成要正面进攻北墙的架势,引诱敌人将主要注意力放在金霞城这边。 如果能把锋线推进到风帆战列舰射程边缘,令敌人动用火炮遏制公主的攻势,那么雷击组无疑会更有好的奇袭时机。 夏凡则依旧跟随公主行动。 不过他不参与正面战斗,而是自行决定何时出手,主要防范的便是方先道口中的“重大危险”。 经过一番讨论,大家几乎一致认为目前最有可能的风险便是邪祟之术。 早在剿灭东海帮时,公主就从安家人手中缴获过聚魂符。 这种蕴含恶念的符箓既可以直接伤人,也能用来召唤邪祟。偏偏枢密府录部里,几乎没有留存类似方术的记载,因此它也成了战场上最大的意外因素。 如果明天的战斗东升国有安家人相助,一次招出十余只邪祟的话,确实会给己方带来不小的麻烦。 而夏凡的震术,恰恰是最克制邪祟的手段。 因此为了节约气,他只在敌人揭开底牌的时候才出手。 按宁婉君的话来说,便是用杀手锏来对付杀手锏。 方案一定,所有人都为此忙碌起来。 今晚注定是一夜无眠。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黎和山晖、洛悠儿三人带着百名士兵绕过营地,一路向北,在离金霞城一里左右的登上小船,率先沿内河向目标驶去。 这百名士兵则伪装成船工与码头脚夫,零零散散的向城北郊外靠近。 东升国并没有封锁河道,即使在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河里也依旧有少量商船通行。只要不靠近那艘巨大的战舰,他们并不会进行阻拦。或者说,相比起金霞城这个诱人的目标,一两艘商船和渔船根本勾不起他们的胃口。 卯时五刻,小船缓缓晃荡至离码头七八百尺的河岸。 此时巨舰的身影已清晰可辨,三人甚至能看到舰艏前端的炮口。这个距离已在对方的射程之内,如果船上的人对这艘小船心生歹意的话,那么他们将至少面临两门火炮以上的轰击。 不过黎等人屏息等待一刻钟后,炮击的轰鸣声也迟迟未传来。 眼尖的她看到甲板上有人在朝这边观望,但丝毫没有警戒或驱逐的意思,显然是没把三人乘坐的单桅渔船放在眼里,何况此船已经收帆,代表着它已不会再靠近巨舰一步。 “行了,敌人没动静。”黎钻回船上的小房间,“待会儿我们就在这里控制诡雷。” 今天的海风异常活跃,能明显看到气流在河面上刮出的一道道涟漪,这无疑给计划增添了几分难度。不过狐妖更在意的是另一点——头顶的天空比往昔阴沉了许多,仿佛昨日城内升起的黑烟与云层糅为一体,将本应该跃出海面的晨曦掩盖了一般。 “嗯……”洛悠儿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道。 “你在紧张?” “有点。”洛悠儿想要笑一下,却没能成功,“墨云姐好不容易做出的东西,也是这场战斗的关键,要是因为我的失误没能正面撞上去的话……” “那就下次再说。” “诶?” 黎笑着捧住她的手,“不然公主殿下和夏凡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放心吧,办法是人想的,你只要尽力而为就行。哪怕失败了,那也是他们两人的问题,谁让他们没把人的因素考虑进去?” “黎大人说得在理。”山晖附和道,“以前在执行任务时,五月殿下对薙红和薙青的要求总不一样,就是考虑到了个人的差异。” “那对你呢?”洛悠儿好奇道。 “五月殿下挺关照我的,很少让我独立执行任务。” “……”不知为何,小姑娘忽然觉得自己更紧张了。 她一边深呼吸,一边握紧了手掌,此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竟不是拂柳术的细节,而是师姐的背影。 她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 ——只要自己再向前迈出一步就好。 师姐……等等我,洛悠儿心中无声道。 …… 战场另一边,金霞城内。 经过一番厮杀,宁婉君再次率军冲破一道东升国的防线,并将敌方将领击毙在阵前。 这已经是军队遭遇的第三场阻击战。不得不说将领的勇武能极大提高一支部队的士气和作战能力,夏凡已经不止一次见到宁婉君一马当先杀入敌阵,靠自身的实力斩落敌军头目,使得对手阵脚大乱,再被后续部队一鼓作气冲散。 这种狭窄的巷战使得战术、阵法、调度都失去了意义,退一步就是步步退,唯有一往无前的那方才能取得胜势。 公主不擅长方术,却在陷阵厮杀中如鱼得水,她将每一分气都用在了强化自身上,看似平平无奇的横扫与直刺势大力沉,寻常士兵根本无法招架,几乎触之即死。离火的灼热更是将她的气势提高到了一个新层次,但凡想要从侧面包夹她的敌人,首先得经受的便是环绕于她身边、且足以让毛发燃烧的热浪。 三战,三胜! 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军队前锋线就已经顺利进入了北城区。 以这个速度估算,他们应该能在辰时四刻,也就是早八点左右,靠近敌舰的炮击边界。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血战开幕 …… 当宁婉君带队穿过两条长街,来到城区中部时,敌人的第四道防线出现在她的面前。 比起前三次挤在街巷里的阻击战,这回对手选择的迎击地点是一块平坦的堆场——从此处越往北民房就越稀疏,平时基本都是帮派与脚夫的聚集地。可以说,一旦突破此处,他们便可直达北城墙下。 “殿下,婢子觉得有些奇怪,”秋月忍不住靠近公主身边,“这帮人到底在抵抗什么?金霞城又不是他们的领地,有必要层层设防吗?” “你也看出来了?”宁婉君不动声色道。 “他们明明可以直接退守北墙,利用火炮和高墙来消耗我们的力量。”秋月低声回道,“虽然一路顽抗会让我们有所损失,但他们分明损失得更多啊。您的部队消耗不起,对他们而言应该更是如此才对。把人都填到巷战中,又靠什么去抵挡迟早会杀到的申州军?” “或许……敌人想拖延时间,不希望我们那么快威胁到北城墙。” “拖延时间?他们想做什么?” “我哪知道,不过敌人想做的,就是我们应该尽力阻止的。”宁婉君环顾堆场一周,目光停留在了西边的一座钟楼上——这也是堆场附近唯一的制高点,上面巨大的铜钟平时用来提醒搬运工有货船停靠码头。“你想办法到钟楼上去,盯住敌军中有威胁的武将和感气者,不要让他们太过自在。” “交给婢子吧。”秋月立刻只身朝钟楼靠去。 随后宁婉君端起长枪,大声喝道:“传我命令,各队注意,准备听号冲锋!” “是!殿下有令,各队注意,准备冲锋!” “各队注意,准备冲锋!” 命令很快一层层传开,新的一轮鏖战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东升国士兵却纷纷后退两步,并朝左右缩紧,令一字排开的阵线中央出现了一条“通道”。 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缓缓走出阵列,来到两军之间。 宁婉君又把枪放了下去。 “在下东升国诡术奉行安佑郎,”对方拱手行了一个启国礼,“请问哪位是广平公主殿下?” 宁婉君上前两步,“怎么,你是来投降的么?” “自然不是。在下只是想见识一下,能让我军步步受阻的公主究竟是何等人物。”自称安佑郎的男子微微一笑,“如今得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如果能嫁入安家,必是我家男儿的福气。” “放肆!” “我呸,你算什么玩意!” “哪来的贱胚!” “滚回海岛喝你家老母的尿去吧!” 一时间军阵中爆发出了滔天怒骂,各种粗痞之语接连不绝——在这些官兵眼中,公主殿下既是尊贵的皇室,也是他们敬仰的主将,此人竟敢让公主屈尊下嫁,其性质跟赤裸裸的侮辱没有任何区别。 “贱胚?”安佑郎不为所动道,“安家家世可追溯至数百年之前,哪怕在永朝最兴盛的那个年代,这个名号也是天下修法者趋之若鹜的对象。而如今你们启国所谓的六大世家,与安家相比不过是乡野村夫罢了。” “那么永朝现在呢?”宁婉君扬起眉角,“安家现在呢?” 安佑郎略有些意外的看向她,没有接话。 “因为现在一无所有,才只能吹嘘过去。在我眼里,安家不过是一个抛弃了它侍奉的王朝,逃到大海另一端去乞求外族庇护的卑劣者。即使百年之后终要复仇,也不敢单独面对,依旧要借助外族之手,你觉得这种世家的男子,我会看得上吗?” “……”安佑郎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有趣,我现在还真有点想得到你了。” “这就是你的遗言?”宁婉君举起长枪。 “安家有一种秘术,可以把人制成傀儡。受术者会保留意识,记下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甚至是身体的种种感受……却唯独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安佑郎低下头,摘下自己的面罩,“我很好奇,殿下,当你成为这样的傀儡,经过岁月的磨砺后,是否还能像此时此刻一样硬气。”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另一边脸颊竟空无一物! 不对,宁婉君心中一紧,那半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被一团蠕动的黑雾所取代! 凝视着那团黑雾,她竟感到了一股生理上的厌恶与抵触。 那绝不是生者该有的东西。 此种感觉就像是在面对渊鬼、血鸦一般! 但只要对方还有实体,她的长枪就能杀之! 宁婉君猛地前挥枪杆,“冲锋——随我杀敌!” “呜——————————————” 尖锐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杀——!” 伴随着众口一词的吼声,公主的部队率先发起了进攻。 而爬上钟楼的秋月也伺机射出了自己静候已久的一箭! 弓弦回弹的声音完美被喊杀声掩盖,这全力射出的一箭如流星赶月直朝安佑郎颈脖飞去。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松手的那一刻敌人没有察觉,就不可能靠后续的反应躲开。 但令秋月不敢置信的是,对方直接空手单握,就将这支满弦射出的箭矢生生抓了下来! “时辰……到了。” 安佑郎扔下仍在震颤的箭矢,从胸前摸出一张符箓,接着抛向空中。 “仙术,大荒。” 刹那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引动了。 只见符箓化作一道紫光,直刺灰蒙蒙的天穹,原本还能见光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仿佛被一张徐徐展开的幕布所遮盖,转眼之间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万物的幽影似乎活了过来,它们在大地上快速移动,汇聚成型,随后一个个古怪的人影从地下缓缓爬出,周边的泥土和砂石构成了它们粗糙扭曲的身体。 “啊————!” 安佑郎身后忽然响起了惨叫声。 这些“魅”并没有一昧朝公主那边扑去,一部分甚至反过来缠绕住了东升国的士兵。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邪祟过来了,您快控制住它们啊!” “控制?魅又没有神志,我怎么可能管得了它们。”安佑郎露出讥讽的神情,“这场大荒煞夜原本是为申州军准备的,可惜你们的进展实在太令人失望,也只有由我出手来收拾残局了。” “去战斗吧,去和敌人拼死相搏——在邪祟缠上你们之前将对方消灭干净,这是各位唯一的活路!”他望向杀气腾腾冲过来的宁婉君,放声说道,“而公主殿下您,将作为我重返故土后的第一件藏品。” 第一百六十章 煞夜之下 “怎么回事,天……黑了?”山晖惊讶的探头望去,刚刚还在眼前的大船此刻已被黑暗笼罩,再难辨别其轮廓。连如此巨大的目标都是如此,更别提从上游飘过来的诡雷了。 这个意外可以说是对计划的致命打击。 光凭水流自行推动,想要准确命中暂靠在码头边的敌舰绝对属于小概率事件。何况他们只有四枚诡雷,不用巽术来干预的话就等于听天由命了。 “计划里没有提到这一点,我们要继续等信号吗?”洛悠儿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黎凝视岸边许久,忽然竖起了尾巴,“计划中止,我们快离开这里!” “不等了?” “这不是普通变天,是大荒煞夜!”她咬唇道。 透过夜幕,岸边已经有黑影脱离了原本固定的位置,在地面上爬行起来。 此时才刚到清晨,金霞城周边连一个点着的火把都没有,如果被在空旷地带的邪祟包围,他们就算能逃脱,后方负责放置诡雷的百人队必定一个都活不下来! “抓紧我!”黎一把搂住洛悠儿,双腿同时发力,猛地跃出船舷。 巨大的冲击力让小船都差点翻了个身。 这一跳带着两人直接越过了六七米的距离,稳稳的落在河岸上。 “嗷呜!” 天狗紧随其后跳上岸来。 “我们去哪?” “随便哪都行,只要不留在空地上就好!”黎一路往西飞奔,很快便撞见了仍在后方压阵的刀盾小队。 “黎姑娘?”带头的夫长不由得一愣,“你们怎么回来了?还有这天……” “先别问那么多,快点起火把!或者随便什么能发光的都行!”黎大声提醒道。 “火把?”对方反应倒也迅速,立刻朝手下问道,“喂,你们谁带了火把吗?” 不一会儿,便陆续有四五支火把亮了起来。 就在火光驱散黑暗的瞬间,夫长倒吸了口凉气! 不知何时他们身边竟多了几个黑影,这些影子宛若人形,四肢细长,正手脚并用的朝他们所在的地方爬来——但明明是飞奔的姿势,它们却像凝固在夜幕中一般,半天不见动弹。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 “这……就是邪祟?” “比单纯的邪祟可要麻烦多了。”黎稍稍喘口气,“快把你的人都叫过来,我们必须立刻开辟一块安全据地,所有人都不要离开火光的映照范围!” “可诡雷还放在岸边的箱子里——” “别管那些东西了!”狐妖高声打断道,“任务已经结束了!” 夫长面露犹豫之色,毕竟公主交代下来的命令是保护雷击组不受妨碍,确保施术者能专心操纵诡雷。 “让我来。”洛悠儿深吸口气,从黎的身后走出,直视着夫长说道,“我是负责控制诡雷的方士,认为现在的情况已不适合继续执行任务,希望你能率部下随我一道撤离。无论后果是什么,我都会负责,可以吗?” 凝视她片刻,夫长拱手行了一礼,随即转过身去,“全体听令,现在保护雷击组撤回城内,持火把者务必保证所有人都在光照之内!” “是!” 黎拍了拍洛悠儿的肩膀,“干得不错。”接着率先步入黑暗中,“各位跟我来!” …… 北城区此刻已是一片混乱。 无论是公主的士兵还是东升国的武士,除开要盯防原本的对方外,现在还多一个新的敌人。 而处于黑暗中的魅远比刀剑的威胁要大。 它们的行动不止极其迅速,而且不畏疼痛,寻常的砍杀挑刺都难以阻止其逼近,几乎眨眼间便有数十人被魅吞没,变成了一团团蠕动的茧。 不幸中的万幸是,枢密府中恰好有人经历过青山镇士考,比如魏无双;也有前期被淘汰,但来金霞城后对士考进行过详细询问与复盘的准方士,例如孙昊天。他们第一时间的提醒与应对措施令大部队免于覆灭之灾,战场上不断有新的火把被点燃,甚至为了扩大光照,军队还点燃了堆场旁的两栋空民房。 在这熊熊火光中,两边相互厮杀,到处都是刀剑交击之声与吼叫,有时人们甚至分不清自己的对手究竟是同类,还是邪祟。 “嚓————————” 宁婉君的一记直刺穿透安佑郎的衣袍,在他右肋处划出了一道近手掌宽的裂口。 而后者的五指也落在她的肩膀,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双方再次拉开距离。 “呼、呼……”宁婉君感到肺部仿佛在燃烧,只有全力喘气才能维持气息的运转。自打她觉醒感气能力后,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棘手的敌人。相比对方给予的巨大压力,伤口的疼痛反倒不那么明显了。 交手数回合后,她确认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反应能力,此人竟然都在自己之上。她之所以没被击倒,靠的是在战场上多次生死相搏所积攒下来的经验。 没错,这名安家男子居然并不擅长阵仗决斗。 她能感受到对方技巧上的生疏与欠缺。 但这份不足正在一点点被弥补。 对方也在学习着战场上的搏杀之法。 她已经很难在丝毫不受损伤的情况下,去换取对方的伤势了。 “殿下,我来助你!”一名什长从侧面杀出,挥刀朝安佑郎砍去。 “不,退下——”宁婉君还未说完,便见安佑郎身子一斜,轻松避开来者的劈砍,反手扣住了他的面庞。 咔嚓! 随着一声脆响,试图挣脱的什长双手垂落下来。 当他倒地时,整张脸都被挤压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安佑郎看了看自己掌中的血肉,“用大开大合的攻击逼迫对手退让,同时消耗其体力与意志,如果把这样的攻击形成连绵不绝的攻势,对手就会在疲于招架中丧失主动,直到再无还手的机会。一般人很难在维持势大力沉的招式同时保证出手速度,感气者却能兼顾这两点,确实算是种朴素但有效的战法。” “不过它的问题也很明显,那就是面对一个不惧创伤的对手时,效果便会大打折扣。”安佑郎捂住自己的腰间,一团黑色的雾气从他掌心冒出,填补进撕裂的伤口中。在黑雾的粘合下,他肋部的伤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啧。”宁婉君咬了咬牙,相较于对手的力量、速度优势,这一点才最令她头疼的地方。之前的交手无论在安家人身上留下多少创伤,效果都极为有限,换做普通人,光是流血都足以致命了,可眼前这人依旧保持着初战时的状态。 可以说整个战场上,只有她才能与安佑郎正面相抗。 “你觉得自己还是人么?简直跟邪祟一样。” “人?”安佑郎饶有兴趣的看了她一眼,“当然不是。在我眼里,你与我——都不已不属于人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在等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见宁婉君眉头皱起,安佑郎主动说道,“普通人可没办法感知气的存在,从而引动天地之力。人们把不知耕种生火的动物称为野兽,那我们应该把无法感气之人称作什么?” “一派胡言!”宁婉君冷笑一声,“人和野兽的区别在于所思所想,而人和方士、乃至妖却没有这样的区别。当然,像你这样利用邪祟之力的修法者,确实不能用人的想法衡量。” “那只是世人的误解罢了。邪祟是附加了情绪的称谓,抛开‘善邪’来看,它本质乃是气与积的混合,也就是混沌。”安佑郎摊开双手,“依靠气来施展术法,和借助混沌来追寻力量,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即使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追寻力量总要付出代价。在我看来,混沌才是方士应该探索的目标,毕竟越接近混沌,力量就越超乎常理——邪祟是如此,而我们亦是如此!” “我赞同,但最好是去黄泉地府追寻。”宁婉君感到体内的气息平复了许多,重新举起长枪,“这样至少不会恶心到他人。” “……”安佑郎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悦,“安家曾击败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天之骄子,将她们制成傀儡后,你猜她们都坚持了多久?即使最顽固的一位,也不过三年。”他抬手虚张,一本黑色的书陡然浮现于半空,接着弹指一点,“刑台!” 周围的景色陡然一变,混战的堆场成了一片暗红的荒漠。 数道锁链从地面飞出,直朝宁婉君飞去! “滚!” 宁婉君对其熟视无睹,持枪前冲,同时脱口呵斥道。 这声低呵宛如雷鸣滚过,荒漠顿时如镜子般四分五裂,锁链也应声而断! 转瞬间,她便已杀到安佑郎面前。 后者闪身避开公主的突刺后,快速将书翻到了另一页,“不受幻觉影响,那这个呢?坎术归末,回响!” 宁婉君忽然感到肩头传来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 这股痛觉甚至让她产生了宁可就地晕过去的想法。 即使如此,她依旧强撑着身体,挥出了手中的长枪——这一击已失去了最初的气势,被安佑郎的铁手指格挡下来。 “看来不怎么好受啊。”安佑郎讥讽道,“这个术可以放大你身体的各类感受,特别是痛苦。只要刺激足够强烈,即使不需要外伤也能致死。面对十倍的痛苦,你还敢像之前那样,拿出宁可自己挨一下,也要让我见血的架势来么?不……当然不会,身体会拒绝你——” 话未说完,宁婉君的长枪便已经刺入了他的腹部。 “看来这身体暂时还是听我指挥的。”公主喘了两口粗气道。 “你——”安佑郎一掌将其击退,双手捂住了淌血的肚子。 “虽然没有十倍放大……但肠子被洞穿的感觉并不好受,对吧?” “很好,很好!”安佑郎感到一股怒意冲上心头,尽管这大荒煞夜由人力引发,并不能长久维继,但只要黑夜不散,他就能不断汲取生命力。任何人认识到这一点,都不会再认为自己还有一点胜机。可眼前这名女子,明知不是他的对手,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他,简直是可恨至极!他决定要让对方明白,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安佑郎第一次主动向宁婉君展开了攻势! 所用战法正是她之前所施展的那一套—— 靠连绵不绝的攻击,迫使对方在死亡和闪避之间做出选择,每次伤势的积累终会变成不可逆的败势。 更何况现在每一道伤口带来的痛楚,都会给公主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宁婉君确实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那双铁手重若千钧,多次格挡之下,她已经开始有些握不住手中湿滑的枪杆。 额头、脸颊、颈脖,鲜血从这些破裂的创口中淌出,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润湿了她的前胸。 这人正在不断进步。 此前粗糙的招式破绽已渐渐被抹去,无论是斩挑刺抓,选择的时机都愈发流畅合理。两双铁掌宛若一把左右开弓的武器,令她防不胜防。 如果抛开身份、立场与派别,他应该也是一名天才吧。宁婉君暗想。 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霸刑天曾告诉过她,这种战法面对整体实力比自己低上一档的对手时几乎是必胜之法,唯一的破局手段是以命相搏。 聚精会神,不留余地! 只有迫使压制者先让步,才有可能抓住那一丝机会! 就在安佑郎并拢五指朝她刺来时,宁婉君收回长枪,欺身上前,迎着他的手掌撞去,同时全力递出枪杆! 寒芒一闪—— 两人同时定在原地。 枪尖从安佑郎右胸处穿入,将其胸口完全刺透! 而安佑郎的手掌也深深的没入了宁婉君的左肩。 剧烈的疼痛让她竭尽全力才没有哼出一声来。 “两败俱伤、向死而生,这就是你的破局之道?”安佑郎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呵……呵呵,公主殿下,你是不是被痛楚冲昏了头,忘了我能承受的伤势远不是寻常方士可比的?一般人会选择退让,是因为不想同归于尽,但我并没有这样的忌惮!” 宁婉君咳出口血沫,“那你为什么最后躲开了三寸?” “因为你现在还不能死。”安佑郎狰狞道,“我说过,你将是我重返故土的第一件藏品,但绝不是最爱惜的那一件。” “奇怪……”宁婉君长出口气,眼中的神采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 “奇怪什么?”安佑郎不由得一愣。 “我和你啰嗦这么久,是因为在等能帮助我的人。你又是在等什么?”她抬头问道。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带着啸音朝安佑郎面门直射而来,于此同时,宁婉君松开长枪,双手紧扣住了对方插入肩头的手臂! 这是秋月悄然抵近后的一击,力道比之前更胜一筹! 想抽手去抵挡已来不及,安佑郎索性张开嘴,在箭矢飞至的那一刻用力咬下! 两颗门牙顿时被崩飞,嘴唇两侧也被割出了一个三角形的裂口,但他仍生生将箭咬在了嘴中。 吐出带血的箭头和牙齿,安佑郎朝秋月咆哮道,“就这样?不过如此!再来啊!” “看另一边。”宁婉君提醒道。 一团耀眼的烈焰夹杂着万千火星乍现于堆场一侧,在煞夜的映衬下,这团不自然的光芒显得异常醒目。 安佑郎循着光望去,只见在四溅的火星背后,一个高耸的黑影若隐若现——它看上去方正无比,并不像恶气化作的邪魅。 这是什么? 他脑海中刚浮现出这个念头,一股势不可挡的怪力便直接从侧面洞穿了他的腰部。 这个过程实在太快,安佑郎甚至感受不到多少疼痛。 他的视角旋转起来。 在半空的俯视下,他看到宁婉君被一股气浪卷倒,看到那名偷袭他的弓手朝着公主飞奔而去,以及自己半截被击碎的身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化魔 夏凡等待许久才等来这一空档。 当煞夜降临时,也是他用震术率先点燃一栋房屋,稳住了公主军队的侧翼。 但他并没有贸然加入到乱战之中。 只要煞夜还在,魅就很难被除尽——他已然意识到,安佑郎才是天变的源头,而藏在金霞城地底的那些尸骸,恐怕也是安家提前筹备的施术材料。正因为他们凑巧销毁了这批尸骸,才让对方拖到现在这一刻动手。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金霞城中没有施术的引子。 两支军队厮杀一整天的死伤者,都为此术提供了天然的凝聚之气。 若想终止煞夜,消灭源头或许是唯一的方法。 夏凡深知这门炮的精度是什么水准,想要用它来精准狙杀一个人形目标,除非离得够近,否则就是在抛硬币。 于是他离开街角,背光而行,一点点向堆场中央靠拢。 突然更替的夜幕虽然带来了混乱,也为夏凡提供了难得的掩护——甚至由于机关兽的身影和常人有巨大差异,东升国士兵都会主动避开这一行走的怪兽,大概是下意识把它当成了一种畸形的魅。 令夏凡感到惊讶的是,公主仿佛和他心有灵犀一般,竟一边打一边调整自身位置,而移动的方向也正好是他一开始藏身的街巷! 待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五十步之内,他才将手搭在传导杆上。 可即使如此,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出手机会。 两人的交手全在电光火石之间,每一次相碰都会发出隆隆闷响,那根本不是寻常人水平的较量,想靠手摇式的炮台锁定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 直到宁婉君生生吃下对方的直刺,同时将长枪贯入其胸膛。 两人一时间形成了顶角之势。 不会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 夏凡几乎瞬间做出了判断,稍稍侧移轨道,朝安佑郎发动了震术! 这个角度可以保证有大概刮擦到目标,即使出现偏离,也不至于误伤公主。 而结果也落在了他的预想范围内。 仅仅是剐蹭而过,弹丸的动能就已将安佑郎的整个后腰撕碎,前半截身子则直接被掀飞出去! “殿下!”秋月脸上的心疼和担忧已经肉眼可辨,宁婉君倒下的那一刻,她已经拔腿朝公主跑去。 夏凡也从另一边赶往交战点。 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检查公主的伤势,而是寻找安佑郎那具断开的上半身。 “宁婉君她怎么样?” “殿下伤得……很重……”秋月罕见的没有纠正他直呼其名的失礼叫法。 “重……你个头。”宁婉君没好气的抬起手,想要敲侍女一记手刀,却因为伤口的刺痛而半途作罢,“这些外伤只是看着多罢了……休养十几天就能痊愈。那家伙呢?” “我也在找。”夏凡的语气有些凝重,他赶过来的主要目的便是补刀,可那具躯体跌入夜幕之中后居然一时没了踪影。这种程度的伤势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但安家却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对方半边脸被黑雾取代,并且还能像血鸦那样快速恢复伤势。 “他腿都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秋月说到一半忽然愣住。 只见安佑郎瘫倒在地的下半身竟然正在消失。 夏凡也注意到了这一诡异的景象。 不对,不是消失——而是失去支撑的血肉正化作一缕缕黑气,朝着天空汇聚而去。 “不会吧……”夏凡喃喃的抬起头,循着这股隐约可见的气息,他在半空中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对方的那半截身体已漂浮在堆场上方! 并且不止是安佑郎自己的身躯,连那些扭曲的魅也一同化作黑气,不断向他聚集。短短数息时间,他的身影就膨胀了十几倍! “带着宁婉君离开这儿!”夏凡冲着秋月大吼一声,接着掏出铜丝坠,直朝黑影下方冲去! 双方的垂直距离不过三十来米,他大致估摸了下方位后,对准安佑郎的下方抛出了铜丝坠。 “震术归申,雷鸣!” 漆黑的夜空顿时被一道电光撕裂,闪耀的雷霆直落而下,擦中了敌人的半边身子。 与黑雾接触的瞬间,电光爆出的火花映亮了堆场上空! 安佑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他伸手指向夏凡,一道黑影骤然朝他射来—— 夏凡不得不连退数步,避开这莫名的黑影。 那居然不是什么虚像,而是实实在在的实物,它落地的瞬间竟将堆场地面撞出了一个小坑! 等到尘埃落下,坑中爬出了一只蠕动的魅。 趁着它还未活动开来之前,夏凡果断用一记流光术将其劈成碎块。 但这短短的一来回时间内,安佑郎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他的体型仍在膨胀,以至于手臂和脑袋都已失去了原有的轮廓,化作了黑雾的一部分。其整体高度还在上升,差不多到了离地面二三十米的位置。 “这家伙还是人吗……” “方术……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目睹此幕的将士们忍不住喃喃道。 “没想到我竟会有这样的一天——”安佑郎略有些失落的道,他此刻的声音浑浊而模糊,仿佛从天穹之上传来,“不过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修法者才能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域。就让你们见识下安家花费近百年研究出的术法,好好感受这气与积结合的力量吧。毕竟——这是你们生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煞夜化魔」!” 当这句话说出,他涨大的身躯顿时有了新变化。 那团黑雾不再一味膨胀,而是向内收缩,上半部分凝聚成了一个半球体,下半部分则化作棱锥状,末端还拖着一截长达近十米的四面体尾巴。相比庞大的主体部分,这根尾巴要纤细得多,用针来形容也不为过。 夏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曾在青山镇的大荒煞夜中见过魔——那十分符合他对邪祟的认知:丑陋、扭曲、可怖。如果说六足移动绞架是魔该有的样子,那这只敌人所化之魔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无论上方的球体还是下方的椎体,都平滑规整,宛若金属加工出来一半。整体浑然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分叉。在堆场熊熊火光的映照下,能看到它漫反射的平整表面,以及棱线处折射出来的幽幽冷光。 这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形态反而赋予了它一种莫名的阴森感。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昭示结果 成型的刹那,魔的锥体部分也跟着伸出了许多“细枝”。 夏凡瞳孔一缩,掉头便往后方跑去,“大家快离开这里!” 下一秒,这些黑色的细枝喷薄而出,如雨点般朝堆场周边砸来! 每一道细枝,都是一团凝聚成实质的黑雾,撞击的力度丝毫不亚于火炮。还留在堆场上的士兵——无论是公主的部下还是东升国人,都在这波打击的范围之内。 随着一连串沉闷的轰鸣声,堆场上顿时扬起了一片血雾! 墨云制造的机关兽也被一团黑雾命中,化作了碎裂的木片。 但这还不是最危险的境况。 魔的打击分明存在针对性,它喷出的大部分“细枝”都落在了堆场边缘燃烧的房屋中。连番的轰击虽然未能立刻扑灭大火,却令火光大幅削弱,加上腾起的烟雾与木屑,光亮覆盖之地一下缩减了许多。 糟了。夏凡心中咯噔一下——没了光的限制,那些黑雾所化的魅显然将成为收割幸存者的大敌! 面对四面八方围堵过来的邪祟,他不得不再次摸出一张符箓,就地施展出震术雷鸣。 这道紫色的电光瞬间点亮大地,焚化离他最近两只邪祟的同时,也令其余扑上来的魅暂时顿住了身形。 “夏凡,这边!”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侧面响起。 夏凡扭头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赤狐和柴犬朝他飞奔而来! 赶到堆场的正是黎和山晖! 他毫不犹豫的纵身跃起,抓住黎的毛皮翻身而上,紧紧贴在了她温热的背脊上方。 “去帮助公主!”夏凡朝着山晖大喊道,“她就在后方不远处!” 后者点点头,折向奔往街口。 而魔的第二轮攻击已至。 这次黑雾打击的重点变成了夏凡。 “抓紧了!” 黎撒开四肢,大幅改变前进方向,愣是在堆场上跑出了一个S型路线。撞击的闷响几乎近在咫尺,飞溅的细石颗粒甚至落到了夏凡的头上。 凭借着野兽形态的灵活与速度,黎生生避开了所有从天而降的黑雾,绕了一个圈才载着夏凡冲入街道之中。 这次不用他提醒,退回来的士兵又陆续点燃了街边数间房屋,用以阻止魅的围猎。 “嗷————————!” 忽然,落在后面的山晖发出了一声惨呼。 夏凡回过头去,发现他被一团黑雾扎中后腿,翻倒在地。 而他载着的秋月和宁婉君也跌落下来。 显然侍女攀爬山晖后背时想先将公主推上去,以至于拖慢了天狗的撤离时机。 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夏凡立刻让黎折返回去,由她拖走瘸腿的山晖,自己去拉回另外两人。 宁婉君明显摔得不轻,已经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秋月似乎也受了伤,她撑起上身高喊道,“带着公主先走,不要管我!” 夏凡注意到魔的下方再次伸出了数根细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身影冲入了堆场。 “我就知道你会需要我!” 夏凡愣了愣,那人竟是方先道,而且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一米出头的小姑娘。 “千知,上!” “是,少爷。结冰————术!” 一堵厚实的冰墙平地而起,将五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四根细枝接踵而至,其中两根正中冰墙,将其撞出了巨大的裂纹。但即使如此,魔的攻击也没能穿透冰墙分毫。 千知迈着短腿绕到爬起来的邪祟之前,一个一巴掌便把它们的“头颅”拍得粉碎。 这幕看得夏凡目瞪口呆。 合力将公主和秋月带回安全区域后,众人总算有了那么一丝喘息之机。 安佑郎所化之魔开始缓缓向南移动,并不再像此前那样发起一波接一波的攻击——这意味着它需要花时间来补充黑雾。问题就在于,只要大荒煞夜没有消失,被众人击溃的魅很可能会继续回到魔的体内。 好在它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即便整体悬浮在半空中,大概也就跟普通人步行不相上下。 此时最好的决策似乎是退出北城区,乃至暂时撤离金霞城,但没了火光的掩护,哪怕只有一只魅杀进队伍,都能众人造成不小的威胁。 更别提西城郊外还滞留着数万百姓。 即便军队能按照命令保持火把间距有序不乱的行进,未经训练的百姓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只要出现一点混乱,必然会引发无可阻拦的踩踏,到那时就算敌人不动手,金霞城都会遭受难以估量的损失。 “咳咳——”这时躺在夏凡怀中的公主睁开了双眼,她尝试着想要爬起来,挣扎了几次却没能成功,“安佑郎……咳……在哪里?” “离我们尚远,”夏凡将情况简单讲述了遍,“你就别管这事了,接下来我会想办法解决。” 宁婉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交给你了。” 将公主转交给亲卫看护后,夏凡望向方先道——后者站在边上微微昂首、一语不发,似乎正等着他发问。 夏凡暗自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托你的妖搭档带过话了么?”方先道立刻接上道,“若你选择留下,我会竭尽所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寻得一个破局之解。事实证明,没有我的相助,你们根本无法逃脱风暴卷起的狂澜!” “那真是谢……”说到一半夏凡又把感谢收了回去,毕竟按对方的原话,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同门考生之情,而是为了突破自我。“你找到了?” “没错。”仿佛早就在等待他这么问一般,方先道得意的双手抱胸,“我用尽了全部稀有材料,布下法阵,潜心占卦整日,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 “是什么?”夏凡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 “我经过反复确认,卦盘上的昭示之物,正是——” “——水!”千知举手嚷道。 “这种时候不要抢我的话!”方先道急道。 “水?”夏凡怔了怔,“然后呢?” “……没了。” “这也能算答案?” “当然,”方先道不容置疑的回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卦盘中看到的昭示——外行根本不明白,在变化万千的浑浊水象之中,找到那一丝结果有多么困难!” “可是水怎么破局?我们面对的是一只魔。” 而且那只魔的本体还悬在半空中,加上黑雾的远程打击,根本没办法用常规震术来对付。电磁炮倒是能够到,但先不说机关兽已经被毁,光靠一颗拳头大小的弹丸,对如此巨大的魔想必造成不了什么致命伤害。 “这个……”方先道偏开视线,“卜算术没办法太过具体,否则很容易产生误判。总之我已经占卜出了关键,能不能合理运用那是你的问题。” 第一百六十四章 破局的方法 夏凡哑然。 感情这算卦还得因人而异的。 亏他刚才还对占卜结果报上了那么一丁点期待。 “少爷的卜算术是很厉害的。”小姑娘忽然开口道,“老太爷说过,占卜本身是窥探天道,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越大,术法也越强。少爷已经付出过很大的代价了。” “有吗?” 小姑娘认真的点点头,“他除了卜算术外,再也没有其他擅长之事了。不像千知,唯独不擅长占卜。” “谁说我别的都不会了?你给我闭嘴!”方先道瞪眼道。 千知嘟嘴,“老太爷还说,骗人是要被雷劈的。骗自己也一样。” “这句话本身就是在骗人!你信谁不好,信老太爷——” 轰隆! 随着一声炸响,方先道猛地闭上了嘴。 夏凡有那么瞬间以为是震术,但很快意识到,这是自然天雷。 他抬起头,只见漆黑的天空中有幽光在闪烁,宛如蔽日乌云里时隐时现的灯芯。 雷鸣声接连不断,而刮过北城区的海风也更猛烈了些。 就在这时,夏凡忽然觉得鼻子一凉。 他伸手摸了摸,触感微湿。 转瞬间,周围便传来了细小的沙沙声。 “啊……下雨啦。”千知张手道。 没错,这是雨。 他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降雨。 不一会儿,细雨便成了倾盆暴雨,石板路面泛起了一层水雾,无数道娟娟细流汇聚在一起,朝着堆场方向涌去。 这无疑是最坏的情况,哪怕是点燃整栋平房,大火在如此雨势面前也撑不了多久。除非躲入室内,再用火把封锁门窗等入口。然而寻常的房屋根本经受不住魔的远程打击,就地隐藏不过是坐以待毙的选择。 “夏大人,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照看公主的亲卫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只有城墙才能抵挡住敌人的攻击!” 夏凡点点头,正准备应下时,突然注意到落向千知的雨水都凝结成了霜。 “这是……天性术法?”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方先道遮着头道,“霜结术是将空气中的水凝结成冰,现在水分太多,她很容易就能引发术的效果。” “千知,擅长结冰!”千知双手叉腰。 “这分明是你对气的控制能力不够炉火纯青!其他活死人怎么不会?” 活死人?不是在模仿僵尸么,无论语气也好,造型也罢……夏凡挑挑眉,特别是她脑袋两边还各贴着一条咒符,活像两条装饰用的发带。不过现在不是计较小姑娘称谓的时候,“那她在雨天全力施术时,能制造多大的冰块?” “没人试过,不过应该能填平一条街道吧。”方先道颇有些不解,“你问这个干什么,冰块越大越难清理,大到一定程度就成麻烦事了。” 夏凡索性直接望向千知,“你能控制冰块的形状吧?” 小姑娘昂起头,“当然,结冰是千知最拿手的事情,结出个自己都没问题!” 说话间,一个冰晶构成的小姑娘拔地而起,矗立在她的身边。虽然头发等细节丢失很多,但轮廓还真是一模一样。 夏凡伸手捏了捏,“冰雕”表面光滑而坚硬。 “水么……”他沉吟片刻,对亲卫说道,“你们带着公主先前往西墙。” “那夏大人您呢?” “我会在这里拖延魔的前进。” “这万万不可!”亲卫连忙道,“公主殿下十分看重您,宁可我们留下来,也不能让您来断后。” “这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你觉得纵使留下再多人,能挡住这只魔吗?” 亲卫顿时被问住了。 “北城区到西城墙的路不算远,但也绝对不算近,失去了光照,再被邪祟缠住,这一路上你们打算为撤离付出多少代价?”夏凡用强硬的语气说道,“而且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把握,你听到公主之前的交代了吧?这里交给我来处置!” 亲卫犹豫了下,最后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见周围的士兵开始往西撤退,方先道也转身跟上,“千知,那我们也——” “停住。”夏凡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得帮我阻击敌人。” “想都别想,”方先道果断拒绝道,“卦算者从来不亲身介入自己的占卜结果之中,我是旁观者,不是——”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个破局之法究竟是如何生效的吗?” 方先道一愣,“你已经想到方法了?” “大概。如果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卦背后的意义。”夏凡盯着他,“其实你也很想知道,对吧?除了那唯一的昭示外,卦盘中的其他水象代表着什么。” 这句话正中方先道的命门! 与事实相互印证,从而强化自己的思想与认知,本就是提高方术水平最有效的途径。如果得不到任何反馈,即使他再近距离观望风暴更多次,也只能是徒增不惑罢了。 “你……想让我怎么帮?” “把这位小姑娘借给我。”夏凡望向千知道。 …… 魔已经越过堆场边缘,进入到一片狼藉的街道中。 逃吧,快逃吧。安佑郎借助着魔的视角,从高空俯瞰北城区仓皇逃窜的人们。这些人影在他看来,就如同渺小的蚂蚁,生死全部在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无论怎么逃,蚂蚁终究是蚂蚁,等到他们靠近城墙边缘,便会绝望的发现金霞城已经被仙术大荒封禁,这座城池将是他们无法逃离的牢笼。 他有大把的时间将其斩尽杀绝。 可惜,此术终究不够完整。 安佑郎已能感到自己的意识部分正不断消失,属于魔的那部分越来越强,这也是煞夜化魔的代价,只能作为最后的底牌来使用,在敌人自以为大获全胜时,给予他们最深刻的教训。 这教训,便是死。 虽有些遗憾,但随着强大力量的不断冲击,这股遗憾已经所剩无几。与混沌结合的修法者才能立于天地之间,轻松屠戮任何胆敢反抗者。传说中的仙人或神明,大抵也就是这种感受了吧。 怪不得该术不可随意施展,一旦经历过如此超越常理的体验,就不可能再甘心于平凡了。 至于意识被混沌完全吞并后会怎样,安佑郎不想去思索,或者说已无力去思索。他此刻只想将所有生者一一碾碎,就好比平时碾死蚂蚁那般。 还燃着的火光已所剩无几。 魔准备好了新一轮投放。 就在这瓢泼大雨中,下方的景象忽然有了变化。 一只狐妖带着一个略有些面熟的男子穿过街道,快速奔入了堆场。 安佑郎依稀记得,正是此人将自己的身躯打得粉碎,还试图用震术消灭化魔中的自己。 翻涌的杀意顿时填满了他所剩无几的脑海。 他停止前进,数十道黑雾顿时朝着折返而来的狐妖射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口径即正义 “来了!” 黎低吼一声,压低身子,顶着雨水猛然加速。 迎面扑来的水滴变得势大力沉,配上呼啸的海风几乎刮得夏凡睁不开眼来。 黑雾细枝齐刷刷落在黎的身后,溅起了一簇簇三四米高的水柱! 避开此轮打击后,黎立刻放慢速度,恢复到之前的快跑当中——从高空投射下来的邪祟显然不具备追踪能力,忽快忽慢的跑速很容易让魔把握不到最佳的攻击距离。 但投射完之后,这些不受火光制约的魅将成为更棘手的敌人。 夏凡看到黑暗中仿佛有一片林立的身影站了起来。 “跳!”他大喊道。 黎应声而起。 就在狐妖四肢离地的那一刻,夏凡向后方丢出铜丝坠。一股粗壮的电流从他指尖迸射而出,直入黑影所站立的地面。 而此时的堆场上到处都是一片片水洼。 电流瞬间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扩散开来,虽然大部分能量都直接被导入地底,但溢出来的这点电能已足够令魅溃散。 它们极高的移动速度更方便合围猎物,但也更容易聚集成团,然后被一道流光术带走。 黎越过一片水洼,绕入了钟塔之后。 魔自然不会在意目标前方是否有障碍物,新一轮的远程打击将整个钟塔也涵盖在内。 木制的塔楼经不起如此猛烈的攻击,被邪祟轮番撞击后,它从中部断成两截,巨大的铜钟也随垮塌的上半部分建筑轰然落在了堆场内。 “就是现在!”夏凡精神一振道。 黎转头叼起铜钟,转头跑向堆场旁的仓库。 …… “少爷,他们往这边过来了。”千知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探头报告道。 “那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吗?”方先道问。 “唔……”千知露出沉思的表情。 “你不会忘了吧!” 小姑娘伸出双手,拧紧已经彻底湿透的符箓,“不,千知想起来了,千知要用全部的气,来造一座大冰雕。” “你记得就好,”方先道松了口气。那两道符便是用来强化活死人的记忆所用,看似是贴在帽子内侧,实际已经插进了脑袋里。虽说方家人有先见之明,选用了耐湿耐脏的绸布来制作符箓,但雨下得这么大,仍会对活死人造成一定的影响。“等等……”不过这口气没松多久,他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夏凡跟你说的就是这个?” 造一座冰雕——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点吧! 那跟除魔有任何关系吗? “少爷,你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吗?”千知问。 “怎么会!”方先道连忙改口,“我只是怕你遗漏了什么关键。” “哦。”小姑娘继续朝堆场看去。 他揉了揉略有些胀痛的额头,除开千知外,夏凡还让他也帮一个忙,那就是确保仓库中的盐混入到周围积水之中。按对方的说法,这个堆场主要是为内河码头而建,作为盐城的大宗商品,有不少待搬运上船的盐就存储在堆场旁的仓库里。坎术除了制造幻觉以外,也有引水之效,而他方先道正是坎属之人,理应不难办到这一点。 不过事实是,他连方术都没有施展,就已经达到了夏凡想要的效果——早在安佑郎化魔后的第一波攻击中,就将堆场边的房屋砸了个稀碎,其中这间仓库也包括在内。大量雨水顺着塌陷的房顶淌入屋子中,将堆放的盐垛冲刷得七七八八。 只是方先道始终不明白,夏凡要这盐水又有何用。 连他都想不明白,何况是千知? 但不管如何,夏凡已离他们不远,不管对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马上就能知晓答案! “千知,动手!” 隔着十余丈,夏凡大喊出声。 在密布的大雨中,他的声音几乎难以耳闻,不过当黎吼着重复喊出这一句后,小姑娘立刻行动起来。 她并不清楚对方为何要对冰雕形状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她也不想去深究——千知只知道两件事:一是这样做对少爷有帮助;二是她善于此事。 “超级结冰————————术!” 随着她将体内的气倾斜而出,一道由冰构成的双轨之桥拔地而起,对着天空延伸而去! 除了形状外,夏凡只提了三点要求。 越光滑越好! 越坚固越好! 以及——越长越好! 等到黎赶到仓库位置时,这座“冰雕”已经长出去了近十丈,并且后方不断凝聚的冰晶仍将它推向更高的位置。 从远处眺望,它就宛若一弯离地而起的月牙,下方矗立着一根根支柱,而它翘起的端头正指向半空中的魔! 踏、踏、踏! 黎丝毫不减速,拐出一个小弯后纵身越过两人头顶,牙齿一送,将铜钟精准的送至冰桥起点。 夏凡跳下后,她继续朝着堆场另一边奔行,将魔的注意力聚集在自己身上。 “千知的气……快要耗尽了。”小姑娘的声音变得虚弱起来。 “辛苦了,这已足够。”夏凡将手搭在冰轨一端,“来完成你擅长的最后一步吧——” 千知朝钟伸出手,“结……冰!” 一块冰柱陡然从地面冲出,撞在了钟的末端。随着一声清脆的嗡鸣,获得初速度的铜钟顿时顺着轨道向前滑动——这也是整个阻击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几乎是同时,夏凡发动了震术。 同样是最擅长的术法,同样是倾尽所有气力。 但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没错——此术缺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经过多次改良与施展后,它已然成了一个全新的术法,这是夏凡用自己的理解与感悟所铸,理应被刻上属于他个人的印记。 “震术归辰——口径即正义!” 涌动的气回应了他的所思所想。 刹那间,稳定而澎湃的电流沿着冰轨穿越铜钟,像一只无形的举手一般将它猛地推了出去! 电流带来的高温令钟壁变得红炙透亮,宛若一颗从地面升起的新星! 这巨大的热量也令冰轨极速气化,但大量的蒸汽又阻隔了热量的进一步扩散,反倒使轨道短时间内屹立不倒。 尽管坚冰无法抵御高温,可弹头的速度始终比消融更快一步——毫无疑问,这条冰轨是一次性造物,而在夏凡的计划里,也只需要它生效一次! 粗糙的钟体、沉甸甸的重量,以及不够规整的造型,都注定了它难以像专用弹丸那样被加速到几倍音速以上,甚至夏凡能用肉眼捕捉到它一路攀升的轨迹。但它要面对的目标,也并非什么坚不可摧的城墙。 就在震术的激荡之间,铜钟由慢到快花费数秒时间爬完整段冰轨,拖着一团团翻腾的蒸汽,劈开密布的雨幕,一头扎进了魔的体内。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久违的白昼 还在金霞城的人们都听到了这声刺耳的尖啸。 即使雨幕和惊雷亦无法阻挡其分毫。 “快看……那是什么?” 有人惊讶的指向城北方向。 借助着划破夜空的闪电,撤离的士兵目睹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景。 只见在蒙蒙大雨中,堆场上方出现了半截“通天之桥”——如果不这么形容,他们根本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汇。那条黑影又长又细,几乎横跨了半个堆场,而奔行其上的,则是一颗耀眼的星辰! 大部分人甚至忘却了邪祟的威胁,直愣愣的停下脚步,注视着它越来越高,直至完全脱离黑影的束缚,飞向宛若静止的魔。 当两者合二为一,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寂静之中。 直到数息之后,一道痛苦的狂嚎才让所有人回过神来! 那竟是针对魔的攻击! 大部队已经在向西墙撤离,谁还在与敌人战斗? 答案显而易见。 魔的身躯变得不再规整,它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膨胀状态,疯狂的扭动,变化,似乎痛苦至极。在翻腾之间,它不断喷出大团黑雾砸向地面,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野兽。 而对方嚎叫得越是痛苦,士兵们便越是欢腾。 “……发生了什么事?”被这声音所惊动,宁婉君再次微微睁开双眼,低声问道。 “殿下,婢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秋月蹒跚着走到担架旁,将刚才见证的奇景讲述出来,“夏凡他们居然真的挡住了那只魔!” “咳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宁婉君露出一丝早已预料到的微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啊。” …… 口径——即正义?这是什么方术? 这算哪门子方术!? 方先道张大着嘴望着天空,全然不顾哗哗的雨水灌进自己的嘴巴。 相比撤离的军队,他就站在堆场旁,自然也看得更加清楚。那枚铜钟不知被什么东西所推动,居然像飞鸟一般扎进了魔的身躯。 碰撞发生的瞬间,以撞击点为中心荡开了数道波纹,它们此起彼伏,仿佛构成魔本体的不是泥土砂石,而是水一般。但下一刻,魔的表面就出现了无数裂痕,并沿着波纹荡开的方向层层炸裂,同时喷出了大量黑雾。 毫无疑问,那颗铜钟对它造成了极为致命的伤害。 光是这一点倒不出人意料。 铜钟的个头摆在那里,谁被砸一下都够呛?更何况它是飞着出去的?其声势想想都觉得惊人。 不过——这跟震术有任何关系吗? 他敢打赌任何术法秘录上都不会有类似的记载。 若非亲眼所见,方先道决计不会相信震术还能这么用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尽管心头震撼不已?脑海中却恍如明镜。 先甭管方术的名字为什么这么拗口?以及它到底算不算震术,怪不得他始终无法卜算出这件事的完整卦象——不提千变万化的卦盘本就难以琢磨?就算把此刻这一幕画下来摆到他面前,他只怕也参不透这其中的奥秘。 谁能想得到?昭示为水的占卜结果会以这样的形式展现出来? 换方家老太爷来都无济于事吧! 但现在方先道确信?若再出现同样的卦象,绝不会难倒他第二次。 因为他已经见识过卦象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他走在了所有占卜者之前。 “喂,你傻愣在那干吗?”夏凡冲着一脸陶醉的方先道大喊道,“还不打算逃命吗?” 这一喊将对方从遐想中拉回神来?“逃?逃去哪?” 夏凡只觉得脑袋胀痛?这些人怎么都喜欢在战场上发呆?“当然是去北城墙!你没看到魔有些不对劲吗?” 何止是不对劲,简直像快要爆炸了一样。 它硕大的身躯一会膨胀,一会缩小,已然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形体。喷出的黑雾虽然不再凝聚成魅,但体积也翻了几番?每团差不多有一辆小车那么大,砸到地上甚至能产生明显的震动。如果被这样一团黑雾砸中?他们的下场绝不会比肉泥好上多少。 若之前的远程打击是喷针,那么此刻它仿佛在倾吐自己的血肉与内脏一般。 夏凡腹诽不已?这安家明明是永国遗民,怎么在东升国待了百年后?也染上了自爆的恶习? 西城墙离他们太远?还得跨过大半个堆场?不如干脆向北避险,赌一把东升国人撤得比他们更快。 “夏凡!”忽然,堆场另一端传来了黎的呼喊。 “别过来,你去找可以遮蔽的地方!”夏凡也扯着嗓子回吼道——如果魔真的炸开或坠落,堆场区域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 但紧接着夏凡的心猛地被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黎浑然不顾头顶痛苦哀嚎的魔,转身便朝仓库方向冲来。 莫非雨声太大,盖过了自己的喊话? 不对,狐妖的听觉本来就异于常人,就算雨幕再大,她也应该能分辨出自己在说什么才是! 夏凡抬起头,紧盯疯狂蠕动的魔,生怕它突然发生什么变故。 偏偏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在狂风骤雨之间,夜幕中竟好似裂开了一条缝隙,将魔笼罩其中!魔似乎想要逃离,但残破的身躯却不断被卷入缝隙,原本一个长达数十米的怪物,转眼便缩短了一半!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自己看花眼了? 夏凡揉了揉被雨水打湿的眼睛,再次瞪眼看去。 没想到这便是最后的景象。 魔完全被吞入缝隙之间,连带着绝望的嚎叫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那条缝隙也融入黑暗,天空又恢复到了原有的样子。 “喂,快上来!”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收回视线,狐妖已经趴在了他面前。 夏凡没有翻身一跃,而是走到她的头部,摸了摸那柔软的脸颊,然后倚身靠了上去——虽然毛皮都已被雨水打湿,但隔着肌肤,依旧能感受到她传来的热量。 “你、你在干什么啊?”黎愣住。 “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 “振作点,现在不是说这个得时候!等安全了你想靠多久都行——” “不,我们已经安全了。”夏凡缓声说道,“你看天边。” 黎转头望向堆场上空,不由得一怔,刚才还挂在那里的魔已不见踪迹,不仅如此,天空的颜色也逐渐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浓墨浸染的画卷正一点点被雨水洗去痕迹。片刻之后,金霞城重新迎来了久违的白昼。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能带来快乐的事情 待到下午时分,大雨也逐渐平息。 没有了大荒煞夜的威胁,它可以说来得恰到好处,城内所有的失火点都被浇灭,升腾了一天一夜的浓烟总算得到了抑制。 公主原以为还有一场恶战在等待自己,但侦查小队从前线带回的情报让人大感意外。那艘不可一世的炮船见战况不对,在扬帆撤离时被黑雾砸中,半边船身塌陷,此时已被水流推至入海口的岸边搁浅。 船只周边没有敌人活动的迹象,考虑到又是风雨又是煞夜,活下来的东升国水手很可能已经弃船逃离。 之后便是彻底搜查城北和城东,以防有敌人藏进民宅中。同时开放部分居民陆续入城,以减轻营地的供给压力。 宁婉君自然也没忘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家。虽然此家族不是造成金霞城大劫的直接凶手,在某种程度上却比凶手更加可恨。 她将抄查王家一事交给了徐三重和李公公去负责。 当然,她最开始是想让夏凡来负责此事的,只不过对方回拒了这一提议。 两天之后。 “我能动了吗?” “请再坚持一会儿。”秋月将绷带多缠了胳膊两圈,最后固定在公主的背后,“好了,您试下影不影响活动?” 宁婉君转了圈胳膊,又深吸了两口气,“前胸……感觉紧了点。” “啊,那没关系,殿下的尺寸我是最清楚的。”秋月拍拍手道,“绑得紧才不会拉扯到肩膀的伤口。” “公主殿下,我来看你啦。”墨云推开寝宫的房门,看到宁婉君赤着上身的模样又慌忙退了出去,“呃……我不知道你在更换绷带。” “无妨,这在军中乃是常有之事。”宁婉君不以为意道,“你进来说话。” 墨云犹豫了下,最终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重新走进房间,假装四处张望,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停留在公主身上。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解开衣裳的样子——对方的胸口与左肩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右肩和腹部则暴露在外。宁婉君平坦的小腹上没有一丝赘肉,肚脐两侧的线条匀称展开,与肋部相连。肩膀看上去圆润白皙,半截锁骨微微上斜,将脖子的曲线完全衬托出来,显得精致玲珑。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副娇小的身躯,却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即使在沙场上征战驰骋也丝毫不落下风。 “肩膀处的伤口……好些了么?” “那本就不是什么致命伤?如今已基本无碍。”宁婉君轻松道。 “才没有这么简单,”秋月反驳道?“如果这伤放到婢子身上?保不准得在床上休养一个月。若是放到墨云姐身上——” “行了。墨云又不会上战场,哪有你这么假设的。” “婢子只是想提醒殿下?就算是感气者,能承受的伤势也是有极限的。而且……它远不能说是无碍吧?”秋月拿棉巾垫在她的肩头?“您看……又出血了。” “殿下……宁婉君?”墨云皱起眉头,“你就一定要自己冲在最前面吗?我不太懂军阵之事,但阅遍史书,也没有哪名皇室亲征时会带头冲锋吧?” “所以他们也没有谁能真正控制一支军队。”宁婉君笑了笑?“你觉得我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拉拢到如此多愿意跟随我的兵士的?” 不等墨云开口,她便接着说道,“其实很简单,第一我能带他们打胜仗,第二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士兵最信赖的?永远不是坐在庙堂之内的帝王或大臣,而是能和他们一同浴血奋战、并取得胜利的将领。也许往后有一天?我不必事事在前也能稳操胜券,届时我才有资格考虑这样的问题。但至少现在?我必须先确保能一直赢下去,才有机会扳倒实力远超于我的敌人。” 墨云张了张口?最终没能说出劝阻的话来。她固然希望对方能平安无事?但心里也无比清楚?若以安全为名而导致败仗,只会让公主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毕竟她要走的那条路本就是一条险峻无比的荆棘路。 墨云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完善机关兽的各项设计,并将批量制造早日推上日程。 金霞城一战机关兽的潜力已展现无疑——她相信一旦这样的装备能配备上百来号,不,哪怕十来号人,都能极大提高公主的胜算。 “对了,夏凡在哪?”宁婉君披上宽松的外袍,随后系紧腰带,“这两天他好像没来看过我。” “这个……其实是有的。”秋月连忙解释道——如果换做以前,她巴不得公主不知道此事,“大战结束后的当天晚上,他来过寝宫一趟,不过那时候您刚服完药已昏昏入睡,所以他也没多作停留。现在……他应该也在山庄内吧。” “晚上来的么……他还真是不挑时间啊。”宁婉君轻笑一声,“也罢,我正好有点话想问他。” “让他过来见您?”秋月立即接道。 宁婉君想了下,“不必,我已经憋了两天了,就当出去散个步吧。” 走到偏院门口,公主挥挥手,示意侍卫不必通报,独自迈进了院子。 放晴两天后,山庄中早已看不到下过大雨的痕迹,室外阳光普照,晒在身上有股暖洋洋的感觉。 夏凡正躺在长椅上闭目微憩,不过他的头垫的不是枕头,而是垫在狐妖的双腿上。黎似乎也任由他如此,双手捧着一本书册正细细翻看。 这副景象明明有哪里不对劲,却让宁婉君感到了一份莫名的宁静与谐和之感。 见到公主到来,黎先微微低头致意,随后放下书本,拍了拍夏凡的脑门。 后者翻了个身,“说好了的,安全后想靠多久都行。” “话虽如此,不过你确定要在公主殿面前也是如此吗?” 夏凡顿时睁开眼,弹身坐了起来。与宁婉君对视一眼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眼天空,“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宁婉君被逗笑了,这是什么掩饰之法,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大概整个金霞城中,也只有他敢如此胡来。 没错,是胡来,而非大不敬。 因为他并不是刻意如此,这种状态对他来说才是常态。 “确实不错。”宁婉君耸耸肩,随后又被肩头传来的刺痛提醒伤势还未痊愈,“你明明有空在这儿晒太阳,为什么不去抄查王家?我赏赐不了官位,也没法给你封爵,查抄就是目前我能给的最大奖赏了。” 抄封的同时装满自己的腰包,这是一条各方默认得规则。 “抄查还要挑挑拣拣,能带走的又有限,除非是专业人士,否则并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所以这种事我还是不掺和了。”夏凡站起身来,“殿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银子不能带来快乐,靠在狐妖的腿上反而能?宁婉君无法理解这种喜好。 她决定忽略对方的解释,“嗯,王庆之死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善后之策 “怎么死的?”夏凡停顿了片刻才可道。 “自缢于自家府邸。徐三重在卧室中找到了他的尸首。” “莫非是畏罪自杀?” “可以这么认为。”宁婉君点点头,“另外王义安的下落他们也找到了,被软禁在南城区一栋王家酒楼的地下室里。被告知金霞城内所发生之事后,他整个人都疯癫了。换而言之,这件事并非父子齐心,更多的反倒是长子的主意。” “这也是我不喜欢查抄的原因之一。”夏凡唏嘘道。 他倒一点不可怜王家父子的下场,金霞城的战后统计仍未完成,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有超过一千两百人死于这场袭击,公主的部队也折损近七百,伤者就更多了。加上众多房屋被焚毁,损失不可谓不惨重,王家理应为此承担罪责。 他只是不想见到一个年过半百之人在地上摸爬打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模样。 “不过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王任之的踪迹。”宁婉君接着说道,“李公公有安排人进行审讯,可大部分仆从都说不出王二公子的下落。这很是稀奇,那么大一个王家少爷,居然最近都无人见过,所以我倾向于王家提前把他秘密送去了别的地方。” “你不会是想把王任之也给……” “斩草要除根——”宁婉君眯眼盯了夏凡一会儿,“——才怪。” 后者抽了抽嘴角,“殿下,你没听说过君无戏言吗?” “诶,我以为你会笑的。” “为何?” “这不是你平时常用的腔调么。”宁婉君轻哼道,“还有君无戏言是什么鬼,你别学庙堂里那群老头子说话,我觉得你说话的风格挺独特的,没必要改得和读书人一样。” “这就叫人传人现象。”黎冷不丁插话道。 得,这两人都被感染了。夏凡扶额道,“王家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也是我想跟你商量的可题。”公主立刻恢复到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上报给朝廷,东升国入侵可是大事,兵部免不了会慎重对待。比如在申州沿岸建设更多哨塔,调整申州军的部署之类,这对金霞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的确。”夏凡表示认同。 “若是隐瞒自然不会有以上可题,但可题是能隐瞒多久。”宁婉君背着双手在院中渡步起来,“你或许还不知道,金霞城的官府已经被扫荡一空了。” “扫荡一空?” “徐三重在王家府邸中不止找到了王庆之的尸体,还找到了肖太守等一众主官的尸体。活着的只剩下督邮和功曹,可神志已完全丧失,成了痴呆儿。” 夏凡倒吸了口气,“我还以为开始官府几乎没有什么抵抗是因为他们早就跟王家同流合污的缘故。这王庆祝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 “平时再怎么勾连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官身和前途去赌,王庆之应该一开始就打算把失城之责推到官府头上,可惜他们都低估了东升国的威胁。”宁婉君停下脚步,“如今金霞城没了主官,就必然会影响到后续的税收、稽查、考核和上京述职,这一点是绝对隐瞒不了的,我即便接管府衙也无济于事。更何况这些人还有自己的亲戚、家人,此事迟早会暴露。” “大致情况我了解了,不过……”夏凡组织了下措辞,“为何你要询可我的想法?我对金霞官场与时局的了解恐怕还不如那位墨家小姐。” “但你的判断很重要。”宁婉君回身望向他,“如果可以,我自然倾向于什么都不说,这样不仅最省事,而且当贵妃娘娘和太子他们注意到金霞城已脱离掌控时,心里所想的事情一定会十分有趣。” “呃……贵妃和太子?” “不必在意这些细节,还是说你想听听我的原委?” “不了,你继续。”夏凡咳嗽两声。 “总之,第二个选择能让我感到很快乐,但接下来恐怕也要面对整个大启的围剿。而你作为……时常能想出破局之法的人,我自然想从你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如果两三个月后就与各州兵戎相见,你觉得我能赢吗?” “我……去给你们倒杯茶。”黎抖抖耳朵,朝内屋走去。 与各州兵戎相见,瞧瞧这说法,夏凡腹诽道。之前公主谈及自己的打算时还有所掩饰,现在已经干脆摆明来说了。 “不好说,或者说变数太大。毕竟就算你击败对方数次,但只要输上一次,金霞城就岌岌可危了。”夏凡坦然道。 这变数自然在于方术。 按安佑郎的说法,大荒煞夜原本是为申州军准备的,要是大军毫无防备之下遭遇煞夜,确实会遭受惨重损失。可题是这天下间究竟有多少种类似的杀招?如果不增强军队的基准实力,单靠他操纵一台机关兽只怕很难逆转乾坤。 “是吗?”宁婉君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却又透露出几分轻松,“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能选第一种了。” “嗯……或许可以再折中一下。”夏凡沉吟道。 “怎么说?” “不要悉数上报,而是借王家的剧本一用,把此事描叙成一场海寇袭击。” 宁婉君眼睛一亮,“你是说将计就计?” “海寇袭击是偶发事件,与东升国入侵的性质完全不同。”夏凡回道,“毕竟我们守住了金霞城,损失也控制在了海寇程度内。” “但是这样不禁查。有太多人见过那艘风帆战船,海寇不大可能拥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宁婉君思绪转得飞快。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来配合。由他出面来抗下此事,让朝廷不会再单独追查。” 公主立刻反应过来,“王义安。” 夏凡微微颔首,“故事需要稍加改编,但背景仍从贩卖私盐开始。” 他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出——甚至和王家设计的一样,官府主官仍是站在正道的一方,他们在核对盐数时,意外发现了王家将海盐走私给东升国的事实,因此为了灭口,王家策划了一场海寇袭击,而所谓的海寇,正是他豢养的东海帮。 不凑巧的是,东海帮与海寇暗中勾连,才导致事情失去控制,成为一场真正的寇灾。这场危机最终被广平公主联合当地府兵携手解决,至于什么风帆战船根本是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是一艘大点的三桅海船罢了。 宁婉君忍不住拍了拍手掌,“好故事,但只靠我们单方面的讲述并不足以令人信服,除非王义安愿意配合我们。按现在的情况,我甚至怀疑他能不能从疯癫中恢复过来。” “我倒觉得他会。”夏凡低声说道,“犯下这等大罪,王家必然会被诛尽。可如果我们用保下王家血脉的条件去换取他的配合呢?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的地方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申州军 宁婉君若有所思,“即便我们不知道王任之在哪。” “没错,不知道反而能令王义安放心。我们可以让死囚顶替成王任之,条件就是王义安的认罪。” 主犯归案,实际上金霞城又未被侵占,这件事的受重视程度无疑会小上很多。 至少兵部是没有借口插足其中了。 “不错,”宁婉君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不管你有没有相关经验,来问问你的看法总不会错。” “这种程度的编造,你的参谋们应该也能想得出来吧?”夏凡摊开手。 “那可未必。贺参谋接触的大多是兵阵战法,李公公和娘娘们斗法还行,让他编故事多半编不出如此自然顺畅的阴谋。至于徐统领……在这方面大概和秋月不相上下吧。”宁婉君对自己的班底有着相当充分的认知。 此事有这么夸张吗? 大概是自己曾被各类剧集电影轮番轰炸,已经对这些操作习以为常了。 “你也是……不容易啊。”夏凡最终生出一句感叹。 “那是自然,”宁婉君居然就这么承认下来,言语之间还似乎有些自豪,“如果这十年里我稍有退缩,哪怕是露出一丝怯意,现在只怕早就被压得粉碎了。” 单就活力来说,广平公主确实是他所见过的人里面最出众的一个。哪怕是野性未泯的山晖,腿上挨了一撞后至今都在安静休养,公主倒好,当天满身是血的被抬出去,现在就能绑着绷带到处溜达了——透过对方敞开的衣领,他能看到宁婉君锁骨下方隐约露出一抹白色的裹布。 这压力没有压跨她的身躯……只是稍稍压低了她的高度。 “对了,我依稀记得,你在大战那天直呼了我的姓名?”宁婉君向夏凡走近两步。 “这个,当时情况比较紧急——” “你辩解什么,我又不会因为这个治你的罪。”她扬眉一笑,“老实说,比殿下好听。太子是殿下,二皇子也是殿下,天底下的殿下那么多,但宁婉君只有一个。所以只要没有外人,我允许你继续这么叫我。” 呃……怎么感觉直呼其名反倒是对方占了便宜?夏凡不禁暗想。 “茶来啦。”黎端着一盘茶碗走出屋子。 宁婉君立刻错身而过,坐到了之前他躺着的长椅上,“谢谢。” 黎将茶递到公主面前,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 她随意抿了口后换了个话题,“对了,虽然我已经从秋月和徐三重那里听过当天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想再听当事者再说一遍。老实说,他们的描述实在夸张了点。” 夏凡点点头,“说白了不过是同一种震术的放大版而已。等你学完那些入门科目,自然也能灵活运用雷电。” 半个时辰后,宁婉君长出了一口气。 “利用铜钟来当作炮弹?怪不得秋月会把它认为是一颗逆向升起的流星。你知不知道现在军队里已经流传起你的名号了?” “名号?” “枢密府的官衔并不能具体反映一名方士的特点,所以一般大有名气的方士,还会有一个额外的名号。”宁婉君轻松道,“按惯例来说,只有镇守以上级别的方士,才会引起大家的关注。” 夏凡好奇心大起,“那我的名号是?” “九霄天雷使。” ……怎么有种中二满溢的感觉? 还不如直接叫雷电法王呢。 “不满意?”宁婉君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道,“也对,毕竟你——”她卡顿了下,“我是说,常规的称谓很难合你心意。这种名号并不会实质影响到什么,一个方士拥有多个名号也不奇怪,它唯一代表的是,你的实力已被大数人认可,不再是籍籍无名之辈了。” 随后她狡黠的眨眼道,“当然了,如果你有什么自己中意的名号,可以私底下告诉我。我能让他们优先使用这个称谓。” 夏凡的思绪一时间卡住。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称号应该又帅又拉风,保持独特的同时还能朗朗上口。但真让他来想,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什么风暴降生、五号干电池之类。 因此他决定把这个机会留到以后。 “我正好也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夏凡清了清喉咙,“在魔瓦解的瞬间,你的人有注意到什么异象吗?” “异象?尚未有人跟我提及这点。”宁婉君不解道,“怎么,有哪里不对劲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魔消失的那一刻,我总觉得天裂开了条缝隙。” “啥?”公主愣了片刻,“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 这也是夏凡最不确定的地方——现在想来,当时天空除了偶尔闪现的电光外几乎是漆黑一片,加上还有密布的雨幕,他是怎么觉得天空“裂开”来的? 黎当时背对着魔,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没注意到也很正常,但事后他曾拐弯抹角的问过方先道和千知,回答都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因此夏凡也只跟黎谈及过此事,现在则多了一个公主。 “最有可能的还是错觉吧。”狐妖晃了晃尾巴,“战斗至那个时刻,精神和注意力都难免涣散,加上天色昏暗,产生误判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宁婉君却陷入了沉思,“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那是唯独你才能看到的景象。”她认真说道。 “我?”夏凡指了指自己,随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又不是什么特殊人物,而且天空折射出的光线还能因人而异的么,除非……” 他声音渐渐降了下去。 因为宁婉君的神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并不一般,只是尚不自知而已。也罢,我就直说了吧,在枢密府高层中,通常会把像你这样的人称为——” “公主殿下!”就在这时,门外侍卫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宁婉君的话语,“金霞城有急讯传来!” “什么事?” “西北瞭望哨发现有大队人马正在渡河!从旗帜来看,来者应该是申州驻军!” 第一百七十章 谈判 那就是金霞城。 龚胜“吁”的一声勒停马匹,眯眼眺望不远处的灰色城池。从城头的戒备和西大门的出入人流来看,确实有些不符合常理。至少他注意到四处瞭望哨正在盯梢自己的动向,短短半刻钟不到,城墙上晃动的人头也明显多了许多。按他以往到访金霞的经验,官府的守卫根本不会有如此机敏的反应,特别是他的部下已经亮出了申州军旗,对方更不会加以提防。 而作为申州首府,进出金霞城的人员数量实在过于稀少,这儿不是什么商贸大都,但也不至于凋零到这个程度。 果然,城中出过事情。 “校尉大人,散出去的探马都回来了。”副官陆红花驾马靠近他身边。 “嗯,他们有什么发现吗?” “周边一切安全,没有敌人活动的迹象,不过——”副官压低声音道,“西墙郊外有大片扎营痕迹。从范围来估计,是一支上万人的大军。” “大军?驻扎在金霞城外?”龚胜扫了对方一眼,“申州除了我们,哪还有什么大军。就算是敌人,那也只会选择驻留城中,那可能跑到西墙外来。” “您的意思是……” “应该是暂时收容城中逃出来的难民所用营地吧。信使的消息没错,看来金霞城确实遭到了海寇袭击。” 当这个消息传到申州军驻地时,统帅擎将军一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 毕竟狼烟未起,整个东南边风平浪静;通报者也是狼狈不堪,仅仅只有一则口讯,连官府的印签都没携带,这实在有违常理。 军队一动,那耗的就是钱银,万一赶到金霞城发现不过虚惊一场,他将军之名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首府遇袭击一事非同一般,又不能当做儿戏来对待。 因此这个任务就交到了杨威校尉龚胜头上。 擎将军命他率一支轻骑部队尽快赶赴金霞城进行支援,前锋则缓步开进。若此事验证为真,再出动中军平寇也不迟。 因此这一千五百轻骑就成了最先抵达申州首府的部队。 “不过看这城的状况,不像遭受过袭击的样子啊。”副官琢磨道,“就算信使慢了一天半,那也才三天不到的时间,当地官府什么时候这么能干了?不光要应对海寇,还能照顾到逃离难民,事后居然不忘收拾扎营痕迹……我记得当地太守是纯粹的文官出身吧?” “这个问题问问他本人不就知道了?”龚胜兴致勃勃道。他才不想去管难民的事情,目前能确定的至少有两点——一是西城门仍在官府的控制当中;二是海寇当真存在。在军中当官最渴望的是什么?那当然是战功,而剿匪和平寇都是一笔大功绩,对于一支驻守大启腹地的军队?这样的机会可不常见。 他朝后方挥挥手?“走,我们入城!” “喏!”众将士齐声应道。 …… 然而令龚胜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队伍竟被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官府派人求申州军支援?现在援军来了,他们反倒不让自己进城了? 是谁给他们的这个狗胆!? “让开!”龚胜一声大喝?让开路的士兵退到两边,亲自纵马朝城门走去?“我乃申州军杨威校尉?受太守大人所托,前来救援金霞城,尔等还不速速避让,好让大军通过!” “听到校尉大人的话了吗?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开!”陆红花跟在一旁为自己的上司助威。 但五名守卫丝毫不为所动。 他们手持长枪站成一排?堵住了入城的道路。 “公主殿下有令?超过三十人以上的队伍需要先进行通报,得到许可后方能入城。”其中一人吐词清楚的说道,“这位大人,看到您右边的帐篷了吗?请配合我们进行登记。” “公主殿下?”龚胜被气笑了,这金霞城什么时候轮得到公主说话了?难道官府大员都死绝了不成?他举起长刀?抬手就将刀口架在了对方的面前,“我再重申一遍:我奉命驰援此地?军令不可违。如果你执意不让,那就别怪我送你上路了。” “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我等亦是奉命行事。”带头守卫竟面色不改。 即使面对悬于头顶的刀刃?龚胜暗自称奇,这样的士卒倒是少见。 但他是申州军先头部队的脸面?断然没有被几个守卫阻拦的道理。 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龚胜双臂发力?猛地朝对方的脑袋砍去! “看箭!” 随着一声轻叱,一根飞箭从城内射出,直朝龚胜胸前袭来—— 这箭速度极快,势头极沉,哪怕他身披甲胄,被射中的话恐怕也得受伤。 “呔,好胆!”龚胜不得不收回长刀,挡在胸口。只听到当的一声,箭矢撞在刀刃上顿时折断,他的手心也传来一阵酸麻。 好大的力[]气! “竟敢暗算堂堂大启校尉,所有人,拔刀!”副官大喝一声,便要带队冲破城门,但射箭者的下一句呵斥让她生出了一丝犹豫—— “广平公主殿下在此,谁敢造次!?” “殿下……来了?”不光是陆红花,她手底下的骑兵也泛起了一阵骚动。 这时守在城门口的卫兵才缓缓退至门内,将主干道让渡出来。 只见一名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袍白绸的年轻女子,在一众黑衣方士的护卫下,不紧不慢的行至龚胜面前。 得知申州军抵近的消息后,宁婉君立刻做出了对策,她一方面让夏凡去跟王义安交涉,一方面换上戎装,渡过内河,从北门抢先一步入城,力求赶在申州军穿过西城墙之前将其堵在城门口。 这就是那位分封至此的广平公主? 龚胜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犹豫地放下长刀,朝女子拱拱手道,“下官见过殿下。若刚有冲撞冒犯之处,还望殿下见谅。但公主殿下为何阻我?下官有军令在身,必须立即——” “立即和官府碰头,以商议剿寇之策?”宁婉君淡然的说道,“你们来得太迟了。入侵海寇大部已于两天前被歼灭,剩下少量流寇目前仍在追剿中。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城门口设卡的缘故。至于你想见的太守等人,已不幸在这场寇灾中罹难。” “您……说什么?”龚胜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守大人……死了?“那其他官员呢?” “六品以上,鲜有幸存。” 龚胜脑袋里轰隆一响,这岂不是说金霞城的官府已经整个被铲除了? 他感到背后泛起了一阵冷意,此消息若是传到京畿,只怕朝堂都会因此震动! 不、不对……若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金霞城怎么可能现在还安然无恙?能把一城主官杀光的寇灾,少说也应该是暴乱层次得灾难,但城里的情况看似又并非如此。 “殿下,事关重大,我必须确认此事!” “当然,我们可以去金霞府衙详谈。”宁婉君点头道,“不过你只能带少数人入城。” “这是何意?”龚胜顿时表示抗议道,“他们一路跟随我驰援金霞,正需要歇息补养,您总不能让他们空守在城外吧?” “歇息、补养?”宁婉君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当真不知道一支久驻郊外的部队进到城市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别忘了启国皇室都曾在边军历练过。此城的百姓刚经历完一场动荡,我不希望他们在遭受另一轮骚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龚胜才不得不选择让步,尽管此举会让手下产生些许不满,但对于他而言,尽快弄清楚金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方是此刻最为紧要的事务。 他低声与一名亲卫交代两句后,单独率着副官和十名手下跟随公主步入了金霞城。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就是海寇” 盐城的府衙对龚胜而言并不是个陌生的地方,不过相较之前的到访,此刻府衙里静悄悄一片,确实透露着一份异样。 走进内堂,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龚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味道他并不陌生——尸体在摆放几天后就会散发出类似的臭味,等到变成恶臭时,也意味着源头已开始腐败。 等到铺在地上的白布掀开,校尉的心顿时沉到了底。 地上躺着的一排尸身确实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摆在首位的正是肖太守本人。 他朝副官使了个眼色。 后者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遍太守的鼻子与嘴唇,“大人……不是伪装出来的。” 混账!他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声,这下子整个申州都可能要变天了。 “公主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隔壁谈吧,我也正好需要向圣山汇报此事。” …… 公堂中,宁婉君将夏凡编撰的故事完整讲述了一遍,归根结底,一切都因为王家的贪欲而起。 “您确定是王义安一手谋划了此事?就因为太守大人查出他将盐私售海外?”龚胜听完后揉了揉额头。王家一直是金霞一霸,平时想见王义安一面都难,也只有擎将军能成为他的座上宾,因此龚胜并未和对方打过太多交道。但肖太守他还是结交过几次的——按他的印象,太守大人似乎并不是那种刚正不阿、奉公克己之人。 他真的会为了私盐一事和王家公然作对? 还有……金霞城的海防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问题,怎么海寇突然就跟帮派联系上了? “你这是在怀疑公主殿下?”秋月忍不住呵斥道。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 “你无需解释,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宁婉君伸手制止住秋月的发难,“这两天时间里,我们已经搜集到了跟此事件有关的一切证据,自然不是空口无凭。来人,把账簿呈上来!” “是!” 立刻有两名侍从抱着一堆册子走进堂内。 “这些都是从王家书房里找到的铁证——它记录了每一笔未申报给朝廷的海盐,数额相当惊人。” 龚胜没有去看。 他虽然识字,但也仅限于简单书信,这种账簿即使看了他也找不出问题。 校尉心里依旧只有两个念头,只不过内容大变了而已——一是近在眼前的战功飞了,二是申州军晚到两天,导致金霞城官府覆灭,这事会由谁来担责。 “另外……我们还抓到了王义安本人。”公主不紧不慢的说道,“作为此事的罪魁祸首?我认为有必要将他送去上元受审。” 龚胜心中猛地一跳?“他……还活着?” “不错。” “那他认罪了吗?” 宁婉君耸耸肩,“至少没有喊冤。” 一个想法豁然跃入龚胜的脑海?“殿下?您所说的海寇袭城一事关系甚大,因此下官认为……此人十分重要。” “自然如此。” “下官有一个建议。”他一边按捺住心跳?一边拱手道,“从申州到京畿的路途遥远?万一出现什么岔子?您的人恐怕难以应对。不如……由我们申州军来负责押送,保证全程万无一失。” 宁婉君没有立刻接话,她饶有兴趣的打量对方片刻之后,才轻笑一声?“我猜护送是假?揽功才是真吧。” 龚胜没料到公主会如此直接的挑明出来,顿时有些僵硬,“呃,不……这个,殿下……” “可以哟。”宁婉君稍稍后仰?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毕竟这场寇灾发生在申州军驻防的地界内?若是什么都没做到,还让一众命官掉了脑袋?只怕统帅也会忧心忡忡吧?我说过自己曾在边军任职,自然知道功能抵过?若是平寇一事是由申州军出面解决?说不定它甚至还能变成大功一件。” 这句话简直正中龚胜的内心! 海寇是王家所引?太守等人被王家所害,此点谁也无法更改。但正如公主所说,只要海寇是申州军所剿,那他们不仅无过,反倒有功,而且稍加操作就能将功劳放大数倍!原本他打算在押送路上对王义安动点手脚,比如用刑求来逼迫对方改口,把申州军也加入到供词中,却没料到公主会如此通达! “不过我可没打算把这份功劳白白分享给你们。” “您请说。”龚胜自然清楚天下没有白掉馅饼这回事,“只要是申州军力所能及的事情……” “倒也没那么难办。”宁婉君慢条斯理道,“金霞城能凭自己挡下这次袭击,下一次也定然如此,我不希望申州的驻军形式发生太多变化,能维持现在的状态最好……” 现在的状态是指城墙上的守卫以及烽火台哨兵,都由公主自己出人负责么?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申州军实质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龚胜没有迟疑太久,“只要您能说服新任太守的话。” “还有,这份功绩也不能全部让申州军独占,我不需要圣上的奖赏,可枢密府需要。特别是令部从事——他在此事件中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些细节下官可以陪殿下慢慢商定。”龚胜迫不及待的搓了搓手,“就下官看来,您的奏章还有不少地方能稍加改进。” “哦?你说。” “比如太守大人查获盐私导致王家生出杀心这部分,可以添加一段肖大人想以此要挟王义安,只是两人最终没能谈拢。当然,这只是下官的个人看法,不是说殿下您的调查有误。我认为此奏章应以事实为准,只是有的时候加点东西反而会比事实更令人信服……” 宁婉君扬起嘴角,“申州军倒是派来了个不错的人选啊。” “殿下谬赞了。”龚胜再次行礼道,“下官心中所系的,都是这申州一地的安危而已。” …… 傍晚时分,校尉才从西城门离开。 刚一出城,立刻便有亲卫靠拢过来,“大人,您让我去查的事我都查过了。在北城墙一侧我看到有部分墙体塌陷,同时在入海口附近还倾覆着一条大船。那船比水师的龟甲船还要大得多,绝不像是海寇所能拥有的。还有在东海岸附近——” 刚说到一半,龚胜便伸手打断了他的汇报,“不,这就是海寇。” “大人?”亲卫怔了怔。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你看到的迹象,都是海寇干的。”龚胜拍了拍他的肩膀,“通知所有人,今晚我们就打道回府。” “我们不驻留金霞一晚再动身?”对方大为意外道,“弟兄们可是憋了一肚子火。” “这是什么话!公主爱民恤物,不希望百姓受扰,我等哪有不从之理?别啰嗦了,赶紧叫各队准备!” “是,属下领命!” “校尉大人,”见亲卫传令下去,陆红花略有些担忧道,“如此做恐怕会有损您的威信。” “那又如何,尽早动身才能在先锋军没反应过来之前抵达驻地。要是让其他将领也分到这笔功劳,到我们手上的不就少了吗?”校尉不以为然道,“至于威信?你若在军中待得久了自然会明白,只有功绩和封赏才是真正过硬的东西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真面目 上元城,子时一刻。 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酒会之后,洛轻轻护送已经微醉的四皇子回到王宫。 不知什么原因,这大半个月来她总觉得对方的态度发生了些许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缠人。而且喝酒时也减少了呼朋引伴的次数,更多的是自己一个人独饮。 尽管不清楚缘由,但对洛轻轻来说却轻松了不少。 她既不喜欢被当做物品一样站在那些公子才人面前任其评头论足,也不想跟宁楚南扯上太多关系。若是今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四皇子都能如此安静的话,那她高兴还来不及。 “您回来了。”侍女已经在房门口候着了。 “哼。”宁楚南推开侍女,摇摇晃晃的走进屋内。 洛轻轻冲她耸耸肩,随后朝里屋说道,“殿下好好休息,属下先行告退。” “等下。”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宁楚南忽然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洛轻轻不得不停下脚步。 “进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殿下,今天已经不早了——” “进来,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洛大人……”侍女露出不安的神情。 洛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走进房中。这里是四皇子的客室,倒也不算什么私密之地,只是房间里仅点着两台烛灯,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你坐。”宁楚南指了指房中央矮桌前的坐垫,接着示意侍女道,“你去把酒端上来。” “您今天已经喝过了。”洛轻轻坐于他对面。 “酒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宁楚南满不在乎道,“怎么,你想为我分担点吗?” “……”她索性忽略对方的醉话,直入正题,“您想说的什么事?” “我——有哪里不好吗?” “什么?” “呵,你在装什么傻,”宁楚南呼出一口酒气,“难道我母亲就没有提点过你,让你来担任术法内卫的缘由吗?” 洛轻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您喝醉了。” “不!我清醒得很。”他撑着桌子,俯身向前,“我是皇子,身份地位仅次于父皇和太子。我母亲是洛家人,今后自会多多照顾你。财富?我名下产业足够你一生无忧;权势?以皇室的背景和你的天赋?难道不能轻松出人头地?所以……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成为我的人?有那么让你为难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低吼出声。 “殿下?在护卫一事上?我并没有任何违背职责的想法,也不认为自己心向他人——” “到现在为止?你还在掩饰,当我是傻子么!”他突然伸手?抓向洛轻轻的胳膊?“我要的不单单是护卫,我想要的东西是——你!” 洛轻轻轻易就将他的手打落下来,“殿下,请自重!” “自重?”宁楚南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是何等讽刺,你以为自己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么,别逗我了!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形容你我的么?他们说你早就和他人有染,却将我始终蒙在鼓里!” 洛轻轻突然觉得?自己不可能坚持到两年之期完成的那个时候了。 她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属下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如果您在意的只是流言蜚语?属下并无太多话想说,恕属下告退。” “夏凡。” 洛轻轻刚迈出的脚步顿时停住。 “那家伙叫夏凡……没错吧?”宁楚南低沉着嗓音说道?“我托人去枢密府打听过了?居无定所?出身低贱,和你是同期考生。可以说……除了他能感气以外,其余地方一无是处。”他微微停顿,“不,倒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在讨好女人、攀龙附凤上,他还是挺有一套的。我听枢密府的人说,他傍上了三公主,也就是我姐的大腿,现在都成金霞城的令部从事啦。” 他拿起一壶酒猛灌一口,“如今有机会爬上公主殿下的床头,你觉得他还会多看你一眼么!” “殿下为何会有如此联想?我和夏凡仅仅是在士考中合作过,并无您所说的这般私情。”洛轻轻匪夷所思道,她几乎不敢相信,如此污蔑性的话语会从一名皇子口中喷薄而出,“而且夏凡绝非卑劣之人,我不认为三公主会因为他的阿谀奉承去提拔他——” “他不是卑劣之人?”四皇子将声音再拔高了一度,“不卑劣会晚上使用迷香闯入你的闺房,掀开你的盖被?即使这样你仍要护着他,哪怕在之后士考的关键抉择上,宁可背叛家族的利益,也要和他搅合在一起,你现在却想告诉我,你们之间丝毫无染?我不是傻子!” 洛轻轻心头一震。 这件事明明只有少数女弟子知情,而且她都有专门交代过,为何现在会被四皇子知晓? “事实并非如此!” “我知道事实是什么!”宁楚南暴躁的打断道,“我甚至找到了当时参考的洛家人,向她们确认过这一消息。你以为我不怀着那么一点期盼,希望这一切都是流言?但结果只让我失望!” 当时的参考者?守在旅店中的弟子都是每日轮换的,名单也就经过两人手中而已,他连这个都能查到的话…… 洛轻轻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 半个月之前,她曾在花舟上见过大师兄的身影。 是洛风卿逼迫她们说出来的么? “告诉我,你到底中意那人哪一点?区区一个贱民,都能入你青眼,我堂堂皇子难道不成?”宁楚南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亏我把你视作宝玉,亏我母亲把你当成难得的佳配,但谁知道你只是个贱货!” “对,他是个感气者,那又如何?这身份的高低贵贱不是单靠感气一点就能抹平的,你以为我没玩过拥有感气能力的女方士吗?抛开气的话,她们就跟寻常流莺没有任何区别。”宁楚南一脚踩上矮桌,“不错,我是无法感气,但我也有别的能力——比如让你感到舒服和快乐。你也喜欢这个吧?不然怎么会跟采花贼情投意合?放心,我会令你忘记那家伙的,彻彻底底忘记——” 说话间,他猛地朝洛轻轻扑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恶之人 洛轻轻只是侧身一避,就让宁楚南扑了个空。 甚至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姿势,一头撞在了门上。 “洛轻轻!”宁楚南恼羞成怒道,“跪下!” 洛轻轻根本不想再搭理他,转身朝窗口走去。 然而房间的窗子却被锁住了。 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股冷意。 宁楚南并不是在借酒发疯,醉意只是伪装而已。 话说回来,屋子内又吵又闹的,外面始终没有侍卫过来询问一句——显然他这半个月来不止调查过青山镇的事,还为这一刻准备已久。 一切都是谋划好的。 “啊——殿下饶命——”侍女的尖叫声响起。 只见四皇子走到侍女身边,抓着她的头发将她一把拖倒在地,接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短匕抵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是何意?”洛轻轻的声音降到了冰点,她第一次没有使用敬语。 “你最好按我说的话做,否则我会很难过的。”宁楚南喘着粗气道,“而我难过的时候,总会想破坏点什么——比如她的这张脸?” 侍女吓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另外,你别想轻易离开这里。我已经通知过底下的侍卫,让他们守好宫墙,不放走任何一个人!”宁楚南将短匕向前伸了伸,匕尖已经刺破了侍女的皮肤,“另外我建议你现在就配合我,否则等我惩罚完她,再把侍卫叫过来时,场面恐怕不会太好看——你也不希望被人按在地上吧?” “大人……救救我,求您了!”侍女尽力向后缩着身子。 “你想让我做什么?” “把衣服都脱了。”宁楚南盯着她道,目光一路从颈脖游移到胸口,“一件一件,就在我的面前。” 洛轻轻一动不动。 四皇子将手往前一送,短匕瞬间穿透侍[]女的面颊,刺入了她的嘴里。 后者因剧痛发出惨呼,却又因为口中的匕首而不敢做过多动作,声音一时成了古怪的抽气声。 鲜血顿时从她嘴角溢了出来。 “你不会以为我只是吓人吧?我难过时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宁楚南狰狞道,“所以你还想等下去吗?” 洛轻轻捏紧了拳头。 她凝视对方片刻,伸手向颈后摸去。 “对,就这样,先把罩袍给我解开。”宁楚南兴奋的舔了舔嘴唇。 然而洛轻轻并没有去碰身后的系带。 她张开五指,无声的握住了木剑的剑柄。 自己错了吗? 洛轻轻自问道。 不,她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无论是在青山镇时也好,担任术法内卫也罢。 那么侍女错了吗? 当然没有,她不过是个可怜的无辜之人而已。 既然都没有错,为何自己要委曲求全,任人施为?天下间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相反,秩序不应姑息恶人。 “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痛。”洛轻轻看向侍女。 “你在嘀咕些什么?”宁楚南不耐烦道。 也就在这一瞬间?洛轻轻拔出了木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四皇子的手腕劈去。这一击别说是身体本就羸弱的宁楚南了?就算是一名训练有素的侍卫?也不一定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做出反应。 只听到咔嚓一声轻响,四皇子的手腕折成了一个反向的直角。 这次轮到他惨叫起来。 匕首划破侍女的嘴角?跌落在地上。摆脱威胁的侍女一屁股坐倒下来,连滚带爬的朝里屋跑去。 “你竟然对我动手!”宁楚南在这种状态下仍想去摸短匕?却被洛轻轻抢先一步拿起?接着反手刺下,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掌径直钉在了地板上。 “啊啊啊啊……我的手!” 这样一来,他短时间就不可能再危害到别人了。洛轻轻扔下木剑,用离术烧穿门锁?重新打开房门。 “洛轻轻你完了?我要告诉母亲,你谋杀皇子!”宁楚南龇牙咧嘴道,“快给我回来,不许走!” 洛轻轻深吸口气,朝院子大声喊道?“四皇子殿下受伤了,快去通知太医院!”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 不一会儿?终于有侍卫将信将疑的朝这边靠拢过来。 当他们发现四皇子当真是满手鲜血的趴在地上时,院子里瞬间沸腾起来。 “洛姑娘……殿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不是在看着他吗?” 洛轻轻平静的说道?“是我干的。” “你、你说什么?” “你为何要谋害皇子殿下!” 洛轻轻冷冷的看着这些人,甚至懒得解释?“送我去大理寺吧?我会在那里阐明一切。” …… 地下监牢中?洛轻轻褪去一身华服,换上了粗糙劣质的麻衣。除开被搜走所有私人物品外,脚踝处也被扣上了一条铁索。 从前途无量的宫廷术法内卫到此刻的阶下囚,不过短短半天。 由于她身份特殊,所行之事也十分稀罕,因此关押之地并不是普通大牢,狱卒更没来找过她麻烦,黑漆漆的囚禁室里只有她一人。久违的安静包围着洛轻轻,自从被押送至这里后,她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从外面送餐的次数来看,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四天。 但意外的,困于此处的她竟觉得比在皇宫时还要轻松几分。 忽然,黝黑的走道尽头传来了吱呀开门声。 “大人,她就在里面。” 脚步嗒嗒响起,越来越快,直至跑动起来。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微弱烛光映照出来。 “洛……棠?” 洛棠看到洛轻轻还算完好的模样时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大口气,但很快又变成了急躁恼火的神情,“洛轻轻,你怎么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皇宫和洛家到处都在封禁消息,生怕有一丝风声走漏到民间,如果我不是在录部工作,都不知道你居然对四皇子动了刀子!” 她在关心自己,洛轻轻意识到。 “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才不是最担心的呢。”洛棠揉了揉额头,“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洛长天跟疯了一样,在洛家里到处奔走,恳求师父和师祖介入此事,万不可把你交给洛玉翡一个人处置。” “大理寺不会同意的,毕竟这案件涉及皇室,洛娘娘也不好公然插手。” “话虽如此,但她毕竟是皇妃,而宁楚南又是她最心疼的宝贝。”洛棠摇摇头,似乎想将这些担忧抛至脑后,“洛轻轻,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远去的背影 洛轻轻将四皇子妄图不轨一事向洛棠全盘托出。 后者愣了半晌才猛地一拍地面,“这家伙竟敢如此待你?你做得对!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还要多捅几刀!”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宽慰自己,她仍忍不住轻笑起来,“是啊,反正太医院有方士坐镇,多捅几刀也能救得回来。” “倒是你……居然在捅完后还能把侍卫叫进来,然后主动前往大理寺,换做是我恐怕就远没这么镇定了。” “那是当时的唯一选择。”洛轻轻坦然道,“皇宫守备森严,单凭我一人想逃出去不太可能,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我逃了,那就只能任对方污蔑了。” 相反在宫中大声呼救,并且通知太医院、把侍卫叫过来,这事就无法被一两个人掩盖掉——除非圣上亲自下旨。但以她对皇室的了解,无论是排名第四的宁楚南,还是他的生母洛玉翡,都没有这样的影响力。 “我听说洛妃都快气疯了,连着砸了好几天东西,还要求洛家内部不要插手。”洛棠长吁了口气,“不过听到你这番说法,我总算安心了些。你放心,我一出去就立刻把这事告诉洛长天和师兄们。” “师兄……么。”洛轻轻眉头一皱。 “有什么不妥吗?” “最好提防下大师兄。”她沉默了下说道。 “你是说洛风卿?”洛棠面露讶色。 “是,我怀疑是他将青山镇的事透露给了四皇子,但……没有切实证据。” 洛棠凝视了她一会才点头,“我明白了。” “大人,探监的时间差不多了!”这时狱卒探头喊道。 “你还有什么需要我转告的吗?” 洛轻轻微微摇头,“我相信大启律例和洛家会做出公正的判决,即便对方是四皇子也一样。” “那我走了,你保重。”洛棠依依不舍的站起,“等这事结束后,你可得请我和洛长天吃一顿好的。” “谢谢你。”洛轻轻柔声道。 即使她身处这块幽暗之地,身边也并非无人相伴。 …… 又隔一天后,监牢里来了另外一个访客。 看到对方的面容时,洛轻轻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来者竟是大师兄洛风卿。 而且他穿的不再是方士服,而是肩头有披风、胸前挂着金丝的术法内卫袍。 “你有什么事吗?”她主动开口道。 洛风卿却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想将她此刻的模样完全记在脑海。沉默好一阵子,他才叹气道,“轻轻,何须如此。” 洛轻轻露出一丝讥讽,“看来你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他蹲下身来,“我受洛妃娘娘所托,来与你了结此事。她原本那么相信你、喜爱你,结果你却伤了她的孩子?还颠倒是非黑白?这令她大失所望。不过看在你是洛家人的份上,她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只要你在之后的审案中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表示动手只是一时冲动?并未意识到四皇子是醉酒后的无心之举,同时愿意用行动去弥补对殿下所造成的伤害?她可以原谅你这次犯上之举。若娘娘那边收口,此事大可当做没有发生过。” 洛轻轻平静的扫了他一眼?“那你怎么办?” “……我?” “你不已经接替我的职务?成为新的宫廷术法内卫了么。如果我回去的话,你应该会相当为难吧?” “这……我当然不会介意,何况内卫轮换一般也就两年……” 洛轻轻笑着摇摇头,“你回去吧。” “师妹?你应该知道这事有多么严重!”洛风卿抓住监牢栏杆道?“是,太医院里有方士能治好四皇子受的伤,运气好点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术法内卫对被保护的皇室成员动手这是头一回,严重点可以说是大不敬之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挽回你所犯下的一切过错?你还在坚持什么——” “是你将青山镇的事告诉四皇子的吗?”洛轻轻忽然打断道。 “我——不,你在说什么?” “半个月前?花舟一夜,我见过你的身影。”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我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洛风卿否认道。 他这么一说,洛轻轻反倒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她只提到青山镇这三个字?并没明说具体内容?但对方却瞬间明白了她话中所指。她相信洛妃就算向洛风卿大致交代过原委,也不可能详细到连威胁的每一句话都涵盖进去——毕竟那对她的儿子来说绝对称不上有多光彩。 唯一的可能是洛风卿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大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师兄。”洛轻轻沉声道,“别忘了方士是秩序的代名词,无论是研究术法,还是驻守世间,都在遵循着这条原则。若为了一点虚名而忘记本心,不辨是非,这辈子将再难精进,即使你以后能直升试锋——” “我不需要你来指点!”洛风卿忽然低吼出声,“你以为自己是谁!” 缄默片刻后,他面容虽然平静下来,可语气已失去了最初的耐心,“对,你是洛家天才,幽州名士,自然做什么都正确,说什么都会有人追捧。但看看你现在……”他望着洛轻轻脚踝上的铁链咂了咂嘴,“为了所谓的秩序,沦落到这个境地,你还有什么资格来指点他人?我带着娘娘的善意而来,好言相劝,你却丝毫不领情。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好自为之。” 洛风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朝监牢外走去。 有一段时间,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小姑娘走在前方,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无论他如何加快步伐,都无法缩近其距离,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背影。 监牢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洛风卿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他知道,那个景象今后不会再继续困扰着他。 …… 在牢笼里待了差不多五天时间,洛轻轻终于等来了提审。 “洛姑娘,请。”狱长打开牢门,朝她拱拱手,随后带头向监牢外走去。 不过一行人并没有前往大理寺公堂,而是七弯八拐之后来到了一间不大的内室。 “就是这儿了。” 她迟疑了下,迈步走进屋里,发现里面已经坐着好几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她的师父,洛无际。 第一百七十五章 庭审 “师父。”洛轻轻低呼出声。 洛无际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作太多表示。 倒是站在师父身后的洛长风向她偷偷眨眼。 看到熟悉的面孔,洛轻轻也安心了不少。 “洛姑娘,鉴于你有着枢密府方士的身份,这次审问就不必跪下了。你坐到最末尾去吧。”位于首位的官员缓声说道。 此人穿着红黑双色袍,袍上绣有五兽纹,头戴三梁进贤冠,其身份应该便是大理寺卿裘光了。虽然此前没有见过,但作为九卿之一,洛轻轻已听说过他的名字。 “是。” 她依言落座,同时打量全场——坐在审判位上的居然只有大理寺卿一人,没有寺丞、没有录事,这意味着审案过程不会有人去记录。但要说不认真对待吧,又有大理寺首官坐镇,他的判决将会成为案件的最终结果。 在她左侧,则坐着一脸寒霜的洛妃娘娘与一名公公。 而右侧正是洛家人马,包括他的师父、洛长天与洛风卿。 “魏公公,陛下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裘光先望向公公道。 “皇上恰好听闻了此事,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而已,所以才派咱家来旁听,除此之外,他并无任何交代,裘大人可按自己的经验做出判决。不过……”他拖了一个长音,“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希望此事传播出去,毕竟对皇家也好,对洛家也罢,此事都颜面无光啊。” “陛下圣明,洛某亦有这个意思。”洛无际点头道。 “哼。”洛玉翡则不快的低哼了一声。 “那么洛姑娘,你可以把当天的事情说给诸位听听了。”魏公公端起身前的茶杯道。 洛轻轻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后开始陈述。 这个过程差不多花去了一刻钟时间。 意外的是,洛玉翡并没有中途打断她,而是任由她说到了最后。 裘光听完后望向洛妃,“四皇子本人既然无法到场,不知娘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据我了解,事情的经过差不多跟她说的一致。” 洛玉翡这话一出,洛轻轻不由得愣住。 “但是,也只是经过而已,实际细节却大不相同。”洛玉翡用沉痛的语气说道,“我的孩儿确实喜欢上了洛轻轻,年轻人总是会被貌美的同龄人吸引,这本不过是常事而已。但偏偏在于?这位貌美的洛姑娘却早与其他男人勾搭?并一直瞒着我儿。她一开始就知道我让她担任术法内卫的目的,却没有将此事告知于我。” “也就是说?您在为她争取这一职位时?已经表露过结亲的想法?” “正是。不信的话,裘大人可以问她。” 洛轻轻皱起眉头?“寺卿大人,我并没有与他人——” “我问的是?洛妃娘娘是否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她咬了咬牙?“……是,但我并未同意。” “不过你还是接受了这个职务。”裘光敲了敲桌面,“还有别的问题吗?” “当然,”洛玉翡接着说道?“直到后来我儿才得知这一消息?情绪自然波动不小。直到事发当夜,他在饮酒之下难以控制心绪,才用了较为过激的方法希望洛姑娘能够回心转意。此事绝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仅仅是贪图感气女子的身体,更没有逼迫她行苟且之事。这都只是洛姑娘为淡化自己的私情而故意选择耸人听闻的说辞罢了。” “可有证据?” “这是自然。”洛玉翡拍拍手?门外有人带着一名女子走进室内。 “这位是四皇子的侍女,也就是当事人之一。青瓷?当时我儿没有说要对洛姑娘行不轨之事吧?” 她的嘴角已痊愈,看不出被割伤的痕迹?大概是太医院救治四皇子时将她一并治好了。她怯生生的看了洛轻轻一眼,随后深深的低下头来?“是……” 洛轻轻无声的叹了口气。 当她正准备开口时?洛玉翡却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发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的意志可以被扭曲,证言自然也能随意更改。但我的证据并非只有一个。裘大人,洛师叔,请看这个。” 只见她摊开了手中的一卷薄纸。 “这是……信?”裘光挑了挑眉道。 “不错,写这封信的人……正是夏凡。” 洛轻轻心头顿时一震。 她猛地看向洛玉翡,而后者回应的眼神中只有恨意。“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曾有两封来自金霞城的信托洛家内部转送至上元城,交予到洛轻轻手中。我特意追查过,一封为洛悠儿所写,一封为夏凡所写。而她——” 洛玉翡顿了顿,直指洛轻轻,“她却将后者的信收藏起来,放置在自己的腰包中!不仅如此,在她住所内始终能没找到洛悠儿的信,这意味着她已经将另一封信销毁或遗弃。请问,如果不是私情所致,会有一个未嫁女子,将一名男子的信单独留存下来的吗?” “如果不是搜查时发现了这一证据,我还真不敢相信她会寡廉鲜耻到这个地步!诸位,看看信上的内容吧,一个除了盐以外什么都没有荒僻之地,这种地方的枢密府方士,居然好意思向京畿枢密府邀人?一般人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但夏凡却做了。如果不是两人关系非常,他凭什么写出如此荒唐的信来?” “……”洛轻轻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什么好。 她为何要将那封信放入腰包中? 要说理由,也不是没有。每当看到那封信上歪七扭八的字迹时,她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字如其人,但对夏凡而言似乎是个例外。特别是在乏味无聊之际,这封信能让她想起共渡大荒煞夜,一起对抗邪祟之魔的那个夜晚。 她也数次想提笔回信,甚至想问对方枢密府究竟招没招到人,离关门大吉还有多远,是不是真的急需贤士高手相助,但这样半开玩笑的话语始终没能在她手中变为墨迹。正因为一直未能回信,她便也没有将这封信取出来。 其实她同样挺想把洛悠儿的信一并留着,可惜小师妹的有些话实在“犯忌”,为了避免一语成谶,她在完成回信后就将其烧掉了。 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反倒成了洛玉翡攻击的论据。 不过就算没此点巧合,对方便无法构陷了么?洛轻轻并不这么认为。 因此她只是挺起胸膛,简单的陈述道,“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猜测,我和夏凡并无任何私情。” 但这一次,鲜有人注意她在说什么。 “行了,这些事情先放一边,我想问她另外一个问题。”洛无际终于开口道,“洛轻轻,我听你大师兄说,你曾在士考中选择了夏凡的方案,理由是比起自己定下的秩序,你会选择更好的那一种,是这样吗?”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判决 洛轻轻偏头看向右侧,洛风卿面无表情,而洛长天则在向她拼命眨眼,似乎在暗示她不要接话。 但她深吸一口气,坦然点头,“是,我说过。” 洛无际停顿了一下,“即使与洛家的秩序相悖?” 洛长天的眼睛眨得更急了。 “是。不过为何就不能是洛家让秩序变得更好呢?”洛轻轻反问。 “因为洛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整体。”洛长天微微闭上眼,“我已知晓你的意思,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了。” “师父!”洛长天讶异道。 洛风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不过私情只有碍德行,考虑到她为洛家付出过不少,而对四皇子的实际伤害也几乎没有,我认为也没必要惩处过重。玉翡,你觉得呢?” “师叔!” “这亦是洛家商议过的结论。”洛无际不紧不慢说道。 “……”洛玉翡暗自捏紧拳头,“既然如此,玉翡无不从之理。只是我不想再见到这人,无论是幽州还是上元,她都不得再踏足一步。” 裘光理了理衣袖,“既然各位已经有了结论,我就宣判了。洛轻轻,你以下犯上,属于忤逆,本该重处。不过念在你动手克制,又未造成严重伤害,可以酌情减免。我判你杖脊五十,并发配灵州,终生不得离开此地,你可有异议?” 这……就是大理寺的结论么? 没有去查验、甄别事情的原委,也没有验证双方的证词,对错不在于双方做了什么,而在于她的私事——更何况这私事还是洛妃捏造出来的。 甚至大理寺卿本身都没有参与到案件中来。 实际上决定结果的,是洛玉翡与洛家的内部商议。 洛轻轻忽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这样吧。 “我……没有异议。” 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她再也没可能进入京畿枢密府,去实现她最初的愿景。 无论是斩妖除祟,还是维序一方之稳定,都与她无关了。 意外的是,疲惫过后心底并没有泛起太多失落。 她反而有了种解脱之感。 …… “娘,最后结果就这样?” 皇宫中,宁楚南难以置信道,“她打断了我的手肘,还用刀捅穿了我的掌心啊!您怎么可以把她放了?” “不然呢?你还想处死她不成?陛下都定调了此事不宜声张?显然就是把它归于洛家家事了。”洛玉翡面沉如水道?“偏偏洛家有意轻放……比起你的事,他们更在意的是洛轻轻本人。” “她……本人?我可是四皇子!” “是啊?他们太小看你了。”她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若是洛轻轻不那样回答,你信不信她连流放都不会有。这就是天才方士的待遇……说念及她对洛家的付出?笑话,难道我就对洛家就没有帮衬过吗?相信娘?娘比谁都想让她付出代价。” “娘……我不是想让她死?”宁楚南有些迟疑道,“我是想、是想……把她留在身边。” “想留在身边就别用这种拙劣的法子,至少别让她有选择的机会!”洛玉翡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下次你再打这类主意前?最好先问问我的意见。她不是以前那些任你把玩的货色!” “那……我没机会了么?” 洛玉翡沉默了下?“这也未必。只是现在不行——至少得等她走出众人的视野,等到此事尘埃落定。” “娘,她还能回来吗?”宁楚南眼睛一亮。 “若是这丫头稍微服软一点,此事都没那么好处理,但偏偏她要嘴硬到底。”洛玉翡轻蔑一笑?“没了洛家弟子这层身份,光靠八品方士的头衔可保不住她。灵州……那可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山匪、盗贼层出不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原来如此?娘果然关心我!” “等到她再次回到京畿,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是?”宁楚南兴致勃勃道?“我会好好准备一间房子?让她再也别想离开。” …… 大启边境,雷州。 霸刑天正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带着两千精锐翻越坡子沟。 这里已十分靠近高国领地,再往西三十里便是伏天堡,也是高国遏制住大启长驱直入杀进其内部的一座要塞。 “抓紧绳子,两个两个通过,眼睛不要往下看,盯着前方自己要抓的地方!”霸刑天一边吆喝着一边指挥部队越过天堑。此地虽然叫沟,但实际上是一片横纵交错的地裂口组成的陡峭山地。 这些裂隙几乎延绵数十里,宽度在三到十丈之间,坡底的深度往往超过二十丈,说成是悬崖峭壁也不为过。若探头下望,能看到底部如石笋般密布的尖锐岩柱,有些地方还会泛起白烟,宛如云雾一般。只是这烟实为瘴气,剧毒无比,即便是当地的采药人和猎户,也不会轻易踏足坡子沟深处。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高国军队的眼皮子底下行动。 “大人,”霸刑天的副官尹游击踮脚向西边眺望道,“末将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扔下佐将军的大部,直奔伏天堡下,胜算能有几成?” 霸刑天伸出三根指头。 “三成?” 他将手指并在一起,“七成。如今高国边军不在城内,再坚固的要塞也得靠人来守,如果由我开道,夜晚突袭,这座城池大概率要落入我军手中。” “是吗……”他感叹道,“那还真可惜啊。” 霸刑天自然清楚副官在遗憾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高国正在谋划一场新的行动,与过去的小规模摩擦不同,这次据探子报告出动的边军多达两万。这意味着他们的后方基本空虚,若能一举拿下这颗横亘在两国之间的钉子,高国的防线说不定要至少退后三百里。 可惜军队不能擅自行动——两国边境近十年来就不算安定,但真正夺城掠地的情况还未发生过。如果由他们先打破这条底线,朝廷又不愿意开战的话,这种行为就跟擅开边衅无异了。 “倒也亏那些文官能憋得住。”尹游击跺跺脚道,“这场战争已是迟早的事了。” 这倒没错,霸刑天心想,不知道朝廷是如何与高国交涉的,始终不愿意先开战火,倒是他们这些前线将士感受得十分清楚——高国每一天都在搬运粮草、绘制舆图,放出的哨兵甚至潜入到了雷州腹地。 这种架势就像是将油包起来放到了火架上。 彻底烧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合围 “行了,你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霸刑天拍了拍副官的肩膀,“上面可能有自己的考量,我们只需要确保任何时候都能获胜而已。若能一举击溃这支离城边军,至少能保边境一年平安。” “但高国人也会知道,我们有了能够翻越坡子沟的方法。”尹游击叹气。 所谓的奇招,无外乎计奇和器奇。两军在这地方有来有回好几年,各种各样的谋略都使过,想用计出奇制胜已是难事。因此能帮助军队占尽先机的更多的是器奇,比如此刻他们所使用的「悬天索」。 这种绳索为工部新研发的军械,主料不再是麻绳,而是一根根的细铜丝。天知道那帮人是如何将赤铜炼成跟蛛丝一般的。这些丝线相互缠绕在一起,令它既有麻绳的柔软,又有金铁的韧性,可以在岩壁两边架起一根悬天之桥,再配上特殊的挂钩,既能让全副武装的士兵快速越过天堑。 而他们此行的作战计划,也是根据这一奇器所定。 前方由佐将军率九千人的大部队正面牵制敌主力,霸刑天领精锐绕过坡子沟,从侧后方发起夹击,像尖刀一样刺入高国军队的肋部。对手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自己的后方为何会出现一支启国奇兵,进而联想到伏天堡是否失守,必定会军心大乱。 不过正如副官所言,敌人吃过这次亏后,自然会吸取教训,因此奇器应该用在收益最大的行动上。 “能保一年安宁已经不错了,”霸刑天不以为意的笑道,“谁知道一年后会发生什么变化,说不定那时候工部又会弄出点新玩意来。” “您知道内幕消息?”尹游击露出好奇的神色。 “差不多吧,听说那是种叫机关兽的东西,正适合这崎岖不平的山间谷道。”他说这话时不自觉望向了东边。 “大人,京畿在北边。” 霸刑天啪的拍了下他后脑勺,“谁跟你说我在看工部了?” “那您一定是想家人了?不对……您明明没有家人。”尹游击猛一沉思,随后故作恍然道,“哦,末将懂了,您在想您的那位弟子了。” “哼,不会猜就闭嘴。”霸刑天嘴上虽这么说,面容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哎?要是殿下还在边军中?这次作战我敢保证能大获全胜。”他无不遗憾道,“佐将军就是太求稳了些。” 这时一名都尉上前报告道?“大人?所有弟兄都过来了,目前无一人掉队!” “很好。”霸刑天大手一挥?“回收悬天索,各队继续前进!” 下午申时?前方的探子捕捉到了高国边军的身影。 事实上万人大队根本没办法彻底隐匿自己的行踪?他们进入启国边境后不久便被当地猎户发现。在高额赏金下,这些人都可谓是边军的眼睛。 此时的遭遇地点仍算是坡子沟的延伸,只是裂隙高度已降到三四丈左右,由悬崖退变成山坡?宽度则扩大到上百丈?地表也没了那些古怪的石笋,足可供大军通行。再往东北方向走上三十里,就能抵达百溪湖——那里的地貌会突然变得开阔平坦,启国边军人数上的劣势便会显露出来。 因此最好是在对方走出这片起伏地段前动手。 霸刑天带着副官摸到后方高处,抵近查看敌情。 “大人您看?他们这辎重运的都是……木头?”尹游击有了意外发现。“他们这是想修建新的驻地?” “恐怕便是如此了。”霸刑天凝声道。从伏天堡到这里的路都不算好走,隆起的山坡十分阻碍视线?山谷内又有许多岔路口,任何一名将领都不会希望自己的部队在此多待。如果能在百溪湖站住脚跟?良好的视野既可以有效防止启国军潜入山谷内埋伏,自己也能得到一条安稳的后方通道。 启国边军没有抢占这里的唯一原因便是?此地离后方驻地太远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入侵了吧?”尹游击咂嘴道。 “那得看对谁而言。只要没打到雷州府?朝廷估计都能接受——毕竟对根本没有来过边境的大臣来说?这块地方不过是一个没有人居住的荒地罢了。” 正当霸刑天说话间,北边忽然响起了两声轰鸣。 沉闷的回响沿着山谷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中。 “打雷?不……是炮击声!”尹游击精神一振,“佐将军那边接敌了?” “不急,让他们先打打。”霸刑天镇定自若道,“传我命令,所有人准备听号行动!” 炮声断断续续传来,连仍在行军中的高国后方部队也出现了一定的混乱。一些人停下脚步、犹豫不前,一些人继续赶着牲畜前进,使得谷底变得拥挤了不少。 霸刑天依旧纹丝不动。 直到两根冲天炮竹窜向云霄,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即使相隔十余里地,它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那是两军事前约定的信号! “吹号,全军进攻!”霸刑天下达了指令。 早就在摩拳擦掌的军士们顿时从山坡后一涌而出,朝着谷间的高国部队杀去!对手虽然有放出斥候,但基本都集中在右翼和前方,压根没料到会有一支奇兵穿过坡子沟,直接绕到了他们的背后。 行进中的队伍顿时大乱! 霸刑天更是冲在最前,手中的巨剑卷起了阵阵狂风,刃间所到之处无不是溅起片片血雾。 “稳住,不要退!”一名敌将一边约束部队,一边驱马朝霸刑天冲来,“我乃高国蒙朵,来将通名!” “我是你爷爷!”霸刑天单手接住对方刺来的长枪,顺势一带便将其人拉扯下马,接着刀柄一拍,把对方脑袋敲了个四分五裂。 “这马归我了!” 解决掉敌将后,他翻身跨上对方的坐骑,再次杀入到人群之中。 高国士兵惊恐的发现,无论是弓弩还是斩刀,都没办法阻挡此人的冲杀,利刃仿佛失去了平日的锋锐,就算砍在对方身上,也只能留下一个浅灰色的印子。 无坚不摧的怪力,加上刀枪不入的躯体,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 “不动明神之威!是启国的镇守霸刑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术士在哪?快通知前队!” 这支部队的有效抵抗仅持续了十余息时间不到便宣告瓦解,一旦有一个人转身逃跑,恐慌便会像风一样蔓延开来。 而拥挤更是放大了溃散的效果。 每个人都向山谷出口处逃窜,霸刑天则一路尾随追杀,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身甲胄。 但意外的是,仅仅一刻钟不到,人群的密集程度便骤然下降,仿佛他已经杀穿了整支军队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高国边军不是有两万人之多么。 霸刑天预想的情况是佐将军和自己的精锐前后夹击对手,最大限度的消灭其有生力量,等到敌人阵型大乱、仓皇逃窜时,两支部队再聚集到一起,进一步扩大战果。 但他并没有看到佐将军得旗帜。 就在这片刻迟疑间,他已经带着人马冲出了谷道,前方视野豁然开阔起来。 霸刑天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百溪湖。 同时湖边伫立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一眼看不到头。他们排成列队,手持长枪,丝毫没有经历过大战的迹象。 而队伍中迎风招展的旗帜,全是高国军旗。 第一百七十八章 烽火起边疆 “这是……怎么回事?”尹游击望着对方严整的阵型呆立半晌,接着大吼起来,“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佐将军的军队呢?他不是发了信号吗!?” “我们原路回去。”霸刑天瞬间就作出了判断,“传我命令,后军变前军,由我来断后——” “报告!”他还未说完,一名都尉便急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谷道出现了大量高国部队,他们还在架设拒马和路障!” “所以对方带的那些辎重不是为了建营,而是为了堵截我们?”尹游击茫然的张了张嘴,“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从坡子沟翻过来?” “清醒点!”霸刑天大吼一声,将所有人慌乱的注意力拉拢到自己身上,“敌人不过两万之数,又是四方合围阵型,必然存在薄弱之处!困守道口,必死,拼死突围,仍有一线生机!” “可是……我们往哪突围?” “向东是去启国的路,他们不可能轻易放走我们。向北是茫茫沼地,我猜对方不会死守此路。而且前方就是百溪湖,如果有水性好的,待会大可自行跳湖逃身,我概不追究!”霸刑天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道,“诸位听好了,这一战很有可能是你们的最后一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冲破这道防线,不为别的,就为把这消息带回给雷州府!” “如果我们全葬身于此,这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败仗,世人只会怪我边军无能!” “但有人能活着回去,佐安这个狗贼所做的一切才不会被掩盖!想想看,当别人戳我们脊梁骨骂时,幕后凶手却心安理得的苟活于世,这口气你们能忍吗?” “大人,不能忍……” “绝对不能忍!” “大人,我们要杀回去!” 士兵们的喊声此起彼伏,很快连成了浪。 “不错,背叛者就应该不得好死!而我们只有冲出去,才能有报仇的机会!所有人听我命令?向北?然后回雷州!就算是爬,也要爬出这片死地!” “回雷州!” “回雷州!” 霸刑天大手一挥?“吹冲锋号!” “呜呜呜呜呜————————————————!” 随着浑厚的号角声?这支两千人的军队迎着高国看不见头的军阵,一头扎了进去。 湖畔边沸腾起来。 …… 当夜幕降临?厮杀声终于渐渐远去。 霸刑天不知道自己劈碎了多少人的脑袋,其中还有几个是方士。不动明神在不间断的打击下一碎再碎?直到他已无气力施展新的艮术。 开始他身边还有副官与亲兵跟随?但渐渐的,他们一个个被砍倒、刺死,直到周身再无一人。 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逃出绝境。 希望百溪湖能掩藏他们的行踪。 霸刑天拖着几乎麻木的身躯走出数里地,确认身后再无敌人跟随时?找了棵大树缓缓坐下。 一条手臂被斩断?全身寸长的伤口近百处,淌出的鲜血几乎溢满了中衣。 艮术虽然强横无匹,极适合血肉横飞的战场,却也没到无敌的程度。能在数倍于己方的兵力围剿下突出重围,本身就是个奇迹。 不过想以这副残躯穿过沼泽?由北边绕回到雷州府,只怕已是难上加难。 忽然?一阵细碎的踩踏声从黑暗处传来。 只见一名身穿罩袍、头戴兜帽的男子缓缓走出灌木阴影,在霸刑天面前停下脚步。 霸刑天下意识想要拿剑?伸出手才发觉自己的武器早就在突围过程中遗弃了。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才低声开口道?“霸刑天……将军?” “正是。”他吐出口血水?“你又是何人?” 来者揭开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容,“肃州斐家,斐念。” 霸刑天沉默好一阵子,才哼笑一声,“我猜,你应该不是来救我的。” “不错。”斐念点点头,“我担任的任务,就是确保您死在边境之地。” “敬语?呵……用不着这么假惺惺。”他长出一口气,“原来这一切都是枢密府的谋划……我原以为世家从心底厌恶枢密府,没想到你们也会有搅合在一起的时候。” “不,世家确实厌恶枢密府,我所做的这些亦跟斐家无关。至于您……”斐念顿了顿,“您是枢密府的镇守,理应得到尊重。只可惜您的存在已经妨碍到了我们的前路,您的坚持也无法跟上时代的演变,所以才有会有如此不光彩的一幕。” “如果老子还有力气,一定会将你这张嘴撕成两半!”霸刑天不屑的啐了口唾沫,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猛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复后他才喘着粗气道,“你还在等什么?” “您有什么想让我转告的话或心愿未结之事么?”斐念拔出腰间的长剑,“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听到这话,霸刑天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将这个名字压回心底。 最后他冷笑一声,“佐将军不会安然无恙吧?” “当然,他很快就会追随你的道路而去。”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斐念点点头,“一切都会结束得很快,我保证。”当他话音落定,剑刃上陡然冒出了幽蓝色的火焰——接着他举剑挥下。 剑光一闪,霸刑天滚烫的鲜血打湿了树根。 …… 那边应该结束了吧? 佐安心有不安的望着舆图上启国的边境线——他知道自己设下的局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因此阻挡霸刑天回到雷州府的最后一道防线,便是他所率领的大部。 一个晚上的等待让他彻夜无眠,直到天边破晓,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就算霸刑天再怎么勇猛过人,也不可能以两千人冲破十倍于自己的堵截,一整天的功夫都没有人从西边过来,只能说明这支部队被彻底被消灭在百溪湖一带。 “收拾下营房,让各部准备打道回府。”佐安下令道。 “是!” 随后他卷起舆图,望向一旁的刘公公,“这样便行了吧?” “您做得很好,将军。殿下会嘉奖您的。”公公拱手道。 佐安回完礼后走出大帐。 没有了霸刑天,这雷州边军无疑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这既是莫大的诱惑,也是艰巨的责任。老实说,若没有太子殿下的指示,他并不想将同僚送上绝路,毕竟有不动明神坐镇,雷州府的压力也会轻上不少。 但他亦暗中听闻,陛下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太子殿下随时都有可能登上大宝。他不希望在这种时候给对方留下一个不识抬举的印象。 两害相权取其轻。 何况太子殿下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将军,哨卫发现西边有支骑兵正朝我们靠近!”忽然,一名亲兵上前报告道。 “什么,骑兵?”佐安先是一惊,接着勃然大怒,“高国边军哪来的骑兵?报告者是谁,眼睛瞎了吗!” 至于他最担心的霸刑天部队就更不可能了。 但亲兵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对方的装束似乎不像是高国的部队。” 越说越荒诞了,佐安一把推开对方,直接冲上营区最近的一座竹木哨塔,搭额向西边远眺。 只见地平线上烟尘滚滚,无数黑影从山坡上俯冲而下,进入到他的视野之内。无论从声势还是移动速度来看,那确实不是士兵靠双腿就能办到的。 等对方离得近了,佐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方的骑兵几乎个个身披黑甲,背后挂着长弓与箭筒,手中的长枪头部则带有月牙形弯刀。这身配备无疑是徐国得精锐骑兵,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独特的骑枪正是公输家所制,名为半月镰戟。 问题是徐国和启国并不相接,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高国呢,高国边军又在干什么? 当这些披甲黑骑放平镰戟,开始结群冲锋时,佐安缓缓回过头,望着下方等待命令的部下咽了口唾沫。 “……雷州,危了。” . 第三卷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画卷 上元城,太和殿内。 这场早朝伴随着室外哗哗的雨声已进行了半个时辰。 大臣们上奏的内容太子已基本提前了解过,既无意外变化又无新东西,饶是他也产生了一丝倦意。 每逢这种时候,他便会有些羡慕自己的弟弟。 羡慕感气者过人的专注力与精力,即使一宿时间都花在寻欢作乐上,第二天也能准点前往枢密府报道。 当然,仅仅是报道而已。 宁威远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至脑后。 因为再想下去,就该羡慕感气者的长寿了…… “陛下,臣有事启奏。” 兵部尚书冯柯的出列稍稍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他印象中兵部的消息大多跟边衅有关,而他一直关注的边军动向至今仍未有回讯。 “讲。” “臣昨晚收到报告,为申州驻军和州牧府联名发出,指金霞城遭到海寇袭击。” “海寇?”天子坐起身来。 宁威远敏锐的察觉到,父亲涣散的眼光稍微集中了些。 “金霞城……那不是三公主分封的地方么?” “我记得那边根本就没有海船来往吧?海寇是从哪冒出来的?” 底下的大臣中泛起了一阵窃窃低语。 “是,申州军发现烽烟后第一时间便做出反应,当日之内便抵达金霞城,经过一天的鏖战,终于将入城的海寇全数歼灭,共毙敌一千五百余人!”兵部尚书朗声道,“金霞城方面则有数十栋房屋被焚毁,太守和一众官员殒命,但百姓的损失甚微,另外公主殿下也平安无事。” “官府全军覆没,百姓却没有多少损失?” “是,据广平公主调查的结果称,此事源于王家与太守之间的矛盾。”冯柯将报告上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另外主谋王义安已被申州军生擒,正在连夜押往京畿,预计要不了近几天就能送抵大理寺。” “各位爱卿有何看法?”天子又缩回到了龙椅里。 “臣记得,金霞城乃是产盐要地之一,这王家如今犯下大罪,盐的烧制恐怕会受到影响。” “工部可以暂派官员指导生产。” “臣认为,这事交给户部更为妥当。” 就在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盐业一事上时,宁威远却发现报告中多次提及了公主的名字。 即使分封到那种地方,你也在积极参与政务么?他心中暗想,不愧是自己熟悉的三妹。 只可惜,这份努力很快就会变成绝望。 她终究不应该再参与到这团旋涡中来。 “威远,你怎么看?”天子忽然点到了他的名字。 “回陛下,”他恭敬的低头道?“广平公主在这场动乱中出力甚多?值得大加赏赐。另外重组当地官府的重要性应摆在盐业之上,只有平息不安和动荡?才能尽快恢复生产。至于由谁来榷盐……儿臣认为户部记载的商人信息更全面?交给他们来挑选更为妥当。” “嗯……不错。”天子咳嗽两声,喘了口气才点头道?“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无论如何,这盐的生产都不应中断。” “臣等明白。” “报、报————————!”这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大殿外传来?“雷州有紧急军情送达。” “宣。” 一名御前侍卫快步走入大殿,顾不得拍落身上的雨水,单膝跪地将一卷羊皮纸双手呈上。 宁威远心头一动。 这消息没有走兵部传达,而是直接送至天子面前?莫非是…… 事情办成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变故陡然发生。 只见父皇摊开羊皮纸扫了两眼后面色骤变?身子颤抖数下后,竟突然仰倒在椅子上! 羊皮纸无声的飘落下来。 “陛下?陛下!” “皇上怎么了?” “快叫太医过来!” “谁都不能离开大殿,侍卫,封锁宫门!” 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炸开了锅。 望着一拥而上的大臣、公公与侍从,宁威远目瞪口呆。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上前?在一群人之中找到了那卷湿漉漉的羊皮纸。 定眼看去,上面只有寥寥两句话。 「高国发起突然袭击?雷州首府失陷于敌手。」 「大军已逼近肃州边界。」 一道惊雷在太子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 太和殿的另一侧,一座靠近皇宫广场的暖房内。 谁都知道?这里是二皇子最喜欢用来消磨时光的场所,里面挂着许多字画与大师真迹?也有不少画卷是他亲手所绘。 而宁千世中意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透过眼前的琉璃窗?他能将皇宫中枢的景象尽收眼底。例如现在?被朦胧阵雨打湿的白玉石广场与远处飘扬的黄色柳条摆在一块,便是一副绝佳的美景。当然,如果只是单纯的景观,哪怕有四季变化也会略显单调,但加上往来于宫廷中的人后,它就变得色彩斑斓、绚丽多姿起来。 “殿下,您要的名单已经算好了。”一名扎着长辫、穿着绿马褂的小姑娘合上册子,将它递到宁千世面前。 “哦?新的一期这么快就出结果了?”二皇子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后者则露出惬意的神色,“干得不错,鹤儿。” “嘿嘿。”她得意的笑了两声,“算这个可比推演战局要容易多了。” “那是因为战局是天时、地利与参与者的合集,想要在短时间掌握全部情报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你的能力离不开情报的支持。” 宁千世翻开手册,一页页查看——这份名单根据三年一次的士考制作,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显著变化。 名单的顺序代表着方士天赋、能力预估和潜力的高低。虽然感气者的天性在出生时就已决定,但他们最终能取得的上限还得看后天的培养与际遇。这也是枢密府选拔核心人才的参考依据之一。 “咦?”宁千世翻页的手微微一顿,平时变化不大的名单上,出现了两个颇为明显的调换。 夏凡一次上升十九位,直接跃升至了第六名。 而方先道则下降八位,跌倒了十五名开外。 后者的计算理由他大概能理解,毕竟此人突然就不辞而别,消失在枢密府的视野中。通常无故离开术法中心的人,心性一般都有缺陷,评分下降也十分合理。 夏凡的提升就很意外了。 “为何给他打了这么高的分?” “唔……”鹤儿抿嘴沉思了下,“枢密府不是打算认可金霞城送到的战果了么,那样一来,他就将成为百年来第一位在入府当年就直升百刃的方士。就计算而言,一旦他有一项特点远胜于其他方士,评分就会大幅上升,更何况此人做到了历史第一。” 宁千世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倒也有合理之处。” “殿下,您想人为调整名次吗?” “不,就算是凭运气,那也是他的本事。”他摇摇头,“看来枢密府要对他多加关注了。” 可以说前十名的方士,已是启国最具潜力的新星。看着这些名字的变化与更替,就仿佛在目睹星辰闪烁一般,这种左右命运的感受远不是朝堂议事所能相比的。 最后,宁千世的目光落在了洛轻轻的名字上。 下降两位,排名十二。 发配灵州,同样是远离术法中心,但她的降幅却低于方先道。 只能说在其他方面,她的表现依旧出众。 宁千世沉吟半晌后提起笔,在洛轻轻名字上划了个圈。 接着他合上册子,继续画起自己的画来。 这时在广场上,一名御前侍卫大喊着跑向太和殿,全然不顾自己被雨水淋个通透。 没过多久,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更多侍卫在大殿前架起了人墙,宫门也随之轰然关闭。 而他的笔势不停,在纸上龙飞凤舞。 “殿下,您到底在画什么啊?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宫里的风景。”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所画的是何物。”宁千世回道。 “啊?不知道也能画啊。”鹤儿一副怀疑的表情。 宁千世为画卷点下最后一笔,才意犹未尽的长出口气,“正因为不知道,才能如此轻易得动笔。等有一天我能真正见到它时,只怕就画不出任何东西了。” 鹤儿趴到桌边,歪着脑袋打量二皇子的新作。 瞅了半天她才觉得,那晕开的浓墨仿佛像是一张黑色的门。 第一百八十章 金霞事务局 申州,金霞城。 洛悠儿觉得这几天简直要忙炸了! 她从来没想到,枢密府原来可以把官府的职责一并替代了的,更没料到百姓还真都认这事——自从夏凡把枢密府前门院墙拆掉一半,并增设一排接待处后,这条街上的人就仿佛没有散去过,无论何时来看,门口都挤满了大片人群。 当然,这里还算不算枢密府都是个问题。因为夏凡在墙上竖起了一块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金霞城综合事务局”字样,下方还有公主殿下的题词签名。 “这位……小官爷……”一个中年人怯生生的叫住洛悠儿道,“我听他们说,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您,这是真的吗?” “叫我洛悠儿就行。”小姑娘挺起身板,“没错,你来这儿是想办什么事?招工还是受损登记?” “我……想招工。”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听说盐田缺人,而且报酬是日结的?” “日结的是短工,月结的是长工,”洛悠儿立刻就背出了标准答案,“无论是哪一种工,都由公主殿下支付。” “那……孝敬银是三成还是五成?” “没有孝敬银,说多少就是多少!”洛悠儿鼓气道,“怎么,我们看着像是贪官污吏吗?” “不、不敢,草民没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你确认要去盐田?”她长吁了一口,心中默念不能暴躁,要如春风般待人,“去五号台处理。五号,分得清吗?台子前有木板,画着五个红点的便是。” “晓得、晓得。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是洛悠儿啦……”她有气无力道。 这便是她的任务——负责带领一批新招募的小姑娘,指引想要办理事务的民众具体该前往哪个接待台,并解答对方的疑问。 “悠儿姐,你能过来帮我下吗?这位老太爷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啦?等着!” 洛悠儿清了清喉咙?朝着自己的“部下”走去。 虽然不知道偷土贼为啥要要这么弄,但有一点她可以感受得到?这个事务局和她印象中的两府都截然不同。 ——这里充满了活力。 …… 府内?宁婉君正和自己的班底一页一页查看递上来的文书。 “这小子……真是流浪民出身的?”李公公打量着自己算出来的数字,不免有些讶异?“就算是大户子弟,也没有他这么花钱的吧?” “开支算出来了?”宁婉君抬起头。 “是?数额惊人。”李多津砸了砸嘴?“光是前期投入就多达……二十八万两。” 啪嚓。 贺参谋手中的碳笔被捏碎了。 “二十八万?”秋月忍不住捂嘴道,“殿下带来金霞城的全部家当也才这个数的一半吧?” “不错,如果再加上中期计划,这个数字会翻到一百万两以上。”李公公抹了把额头?“殿下?您看这计划……是不是要再缩上一缩?” 宁婉君不禁想起了数天前她与夏凡的谈话—— 「你是说,想抛开枢密府单独设立一个行政机构?」 「没错,你用词很准确。」夏凡点头,「这个机构不止独立于枢密府,同样也独立于地方官府。简单来说?它是一个新的政府中心,正好配合这座新金霞城来使用。你不是说想彻底掌控这座城市么?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如果这个中心能承担起全部官府职能?那样无论上面派什么样的人来,都无法撼动你的影响力了。」 「听起来是不错?但你怎么说服金霞城的百姓?官府的存在可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答案就是接近民众。」 「什么意思?」 「想想看,以前的官府是干什么用的?主要职责是断案、收税、维持治安?枢密府也不外乎如此。如果一个普通人不是犯了罪?想见个知县都难。这样的部门天生就和民众格格不入。」 「你继续说。」 「新的机构应该从民众身边的小事入手?关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工作收入,甚至得在乎他们过得快不快乐。」 「呃……」宁婉君承认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想法时被震撼到了,「连快不快乐都要在意?」 「不错,民众满意度可是关乎到社会运行效率的。」 「能不能……说得简单点?」 「就拿现在的金霞城来举例吧。”夏凡摸摸下巴,「百姓刚经受一场灾难,不少人房子被毁,如果是过去的官府,最多发点救济粮就算完事。至于受灾者是卖儿卖女还是彻底成为流民,都不是太守需要关心的问题。但新机构不同,它应该将城市受灾视作自己的责任,免费帮百姓重建住房,并在这个过程中提供基本的吃住保障。只要申报者确认满足补偿条件,机构就一律接受。」 「可我们并没有足够多的木匠去帮他们修房子。」 「没人可以招,只要价格公道,金霞城就能提供大量人力。新机构并不需要事事自己完成,协调和引导也是其主职之一。如此下来,人们只要一想到有什么事情,或是遇到麻烦,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该机构解决,地方官府自然便会失去影响力。顺便一提,这是我的第一期计划。」 「开设学堂、招募盐田工人、筹建金霞机造局……同时上这么多?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不是刚从王家搜刮到了一笔巨款么,现在不上,你总不会想等到朝廷反应过来了再行动吧?顺带一说,机造局这个是墨云姑娘的要求。另外,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执政者,就应该明白一件事情——」 “钱不重要。”宁婉君忍不住沉吟出声。 “啊?殿下……钱不重要?”贺归才怔住。以前他们可是为了争一点军费而焦头烂额,什么时候公主变得这么大方了? “咳咳,我是说各位的观念得有所改变,对于掌控金霞城运转的人而言,钱只是一种工具。”尽管她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毕竟是倾听者的谏言,想必背后定有其道理。何况她的想法很简单,搜刮王家极大充实了自己手中的财力,既然有钱了为何不用?夏凡有一句话还是深得她意的——银子并不能帮她击退强敌。“二十八万就二十八万。顺便我还想再增加点开支。” “您打算用来做什么?”李公公问。 “征兵。”公主回答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想要一只活死人 “这倒也是,”李多津点点头,“虽然这一仗殿下收获良多,但损失亦不小。如果能将队伍补充回来,今后应对危险的把握也可多上一分。” “不光是原来的部队。”宁婉君兴致满满道,“别忘了金霞城不是边境,这里有官道、有内河,重一点的武器并不会成为拖累军队的后腿。” 贺归才恍然,“您是打算把从东升国那里缴获来的火炮用起来?” “不错。” 如果说金霞城是宁婉君在政治上的最大收获,那么军事上的最大收获,无疑便是那艘前所未见的战船了。墨云现场查看过,修葺船体的难度极大,魔的远距离直击几乎轰碎了半边船舷,并造成底部进水。不过火炮倒基本完好,经过统计后,仍能使用的火炮多达六十四门。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船舱内找到了大量炮弹和火药,数量足够武装起一支部队。 公主依旧觉得火炮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不过那是在自己制造的情况下,缴获的话就完全不同了——训练士兵需要花上一年以上的时间,但火炮这玩意只用重复一套流程即可,十分适合需要争分夺秒的金霞城。 若能快速拉出一支火炮部队,将会是对自己实力的一大补充。 至少守城不会是困扰她的难题了。 “明白了,我尽快将征兵计划制定出来。”贺参谋拍胸道。 “不要像以前那样,有强迫他人入伍的意思。”宁婉君补充了一句,“模板就按照招工的形式来,以自愿为主。” “话说回来,那小子到底去哪了?”李公公埋怨道,“如今金霞城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人盯着,他倒好,居然把事情全丢给殿下来做,自己连人影都见不着,咱就没见过这样的臣子。” 宁婉君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场战斗多亏了他才能最终拿下,放他多休息几天也无妨。” “殿下,您太纵容他了。” “有吗?”她不以为意的耸耸肩,“我倒觉得,他就算闲暇时也在想着如何壮大金霞城吧?” “您确定?”李公公半信半疑道。 “嗯,因为那样他才能将自己的想法推行到更广阔的地方啊。” …… “客官,您点的水晶猪脚来啦!” “喔!” 店小二刚把菜肴摆上桌子?立刻便有一双小手将它抓过去?放到嘴边大啃起来。 “你现在在想什么?”方先道望着桌对面的夏凡道。 夏凡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千知身上,“我在想……怎么才能把她弄到身边。” “不行?这是我的活死人!”方先道连忙伸手护住千知?“你约我出来见面,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吗?” “那倒不是。”夏凡笑了笑?“我约你见面,是想正式向你道谢。此次东升国袭击?多亏了方兄出手相助。” “感谢就免了。我说过了吧?我不是为了你才来金霞的。这关系到我个人的突破,你的表现也算是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你真就不打算加入我的枢密府……不对,应该叫事务局,和我一起共事么?” “不错?你无需相劝。卦算之人本就不应该和求卦者牵扯得太多。” “所以你接下来会离开金霞?” “谁说我要走了。”方先道皱眉道?“此前只是确认疑惑之物到底为何,之后我还会继续观察一段时间,以便进一步验证我的卦算术法。” “有发现了就会告诉我?” “当然,不然怎么相互印证。” 夏凡震惊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光打工、不要工资么。 “那就……依方兄的意思吧。”他再次望向吃得正欢的僵尸姑娘?“不知千知——” “千知说什么都不能让给你!”方先道连忙说,“别说一个外人了?就算是方家内部,也不是谁都能拥有活死人的。” “你确定她是活死人?而不是某种妖么?”夏凡好奇道,“据我所知?天性术法是妖才有的特性。” “哼?那是你知道得太少。至少在灵州?活死人是人孕育而生,你总不会觉得妖也是人生出来的吧。” 巧了,还真是!夏凡眉头一挑,“能否详细说说?” 方先道狐疑的打量了他阵子,“也罢,这在灵州不算什么秘闻,我就告诉你好了。方家有一脉分支,长久以来便居住在山林茂密之地,后代中便会有机会诞生活死人。活死人不能生育,且寿命漫长,这些特点都跟妖相悖。据我所知……妖是可以和人结出后代的。” “既然活死人无法生育,那方家分支的人数岂不是越来越少?” “分家跟主家一样,也会定期从外面引进人员。不过你说的倒不能算错,毕竟愿意住到山林里的人每年都在减少。” 夏凡沉吟了下,“活死人只会出现在那片地区吗?” “不然呢?这可是方家独有的东西。” 话说回来,好像“鬼”这种妖怪也多是诞生在邪马国一带,狐妖则不尽然,这之间的差异难道存在着某种联系?可惜目前的样本太少,夏凡一时也没法作出结论。 “我说……你为什么对活死人这么感兴趣?”方先道面带不解的问,“依你展现出来的术法实力,寻常方士根本无法近身吧?要是士考时你没藏拙的话,此次头名肯定非你莫属了。” “因为千知人见人爱——唔。”小姑娘还没说完,便被方先道一头按进了饭碗里。 “好好吃你的东西罢!” “我觉得她的结冰术十分有趣,或许在许多地方都能派得上用场。”比如给黎做一碗刨冰,欣赏她摇尾巴的样子,“你既然舍不得她,那让她有空来我府里造点冰块总行吧?反正平时多使用下术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不等于为你效力了么?容我拒绝。”方先道义正言辞道。 “我可以提供报酬。” “钱吗?对卦算者而言,钱只是身外之物。” “是术法知识。”夏凡顿了顿,“你就不想知道我那天施展的是什么方术吗?” 方先道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这种不可思议的术法,你也愿意告知于我?” “我倒是没所谓,只是它比较复杂,需要掌握的内容很多,倘若你同意的话——” “成交!”他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能驱动铜钟,隔着半个堆场一击消灭魔的方术,任何一个感气者都会对其产生极大的好奇。他之所以忍着不问,仅仅是不想自找没趣——如果把此术拿来换取钱财,恐怕只有京畿枢密府才给得起。 “如此甚好。”夏凡心里泛起笑意,本来对方要是愿意加入事务局的话,不用花费任何代价就能学到电磁术的相关内容。何况等到学堂一开,算术、格物这些课程就要开始向全部适龄学童普及了。 “找到了,夏大人在这儿!”忽然,山晖得身影出现在万福楼二层,他的手上还拿着一件昨天换洗的衣服。 接着戴着斗笠的黎也登上了二层,并快步走到夏凡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吗?”夏凡讶异的望向狐妖。 黎靠拢过来,低声说道,“有人向枢密府报告,说是抓到了一只活着的妖!” 第一百八十二章 长耳之妖 听到这话,夏凡立刻站起身来朝方先道拱拱手,“方兄,我有要事得先走一步,等忙完了再来兑现约定之事。” “无妨,你忙你的吧。” 目送走三人后,方先道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掐指一算,却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呼,千知吃饱了。”小姑娘这时扬起头来,满足的长出一口气,“果然来找少爷是正确的选择。” 哼,说得好像你有选择一样。要不是老太爷阻着了,你还不是被吩咐过来打断我腿的。方先道丢给她一张手帕,“把嘴给我擦擦,油都蹭到鼻子上了。” “哦。” “吃饱了就回去吧。指算不行的话,待会再起个卦盘好了……” “客官不吃了吗?”小二见他起身,立刻笑着迎了过来,“我这就给您拿账单过来。” “什么?账单?”方先道一愣,突然醒悟过来问题所在了。 夏凡那家伙没结账就走人了! 这顿饭明明是对方邀请自己出来吃的,他怎么偏偏就忘了?! …… “这只妖是在海边上被发现的?”夏凡边走边问道,“不会是下半身长着光洁尾巴的美人鱼吧?” “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半人半鱼那能看吗?还能跟美扯上关系的?”黎嫌弃的横了他一眼,“此人分明是乘舟过来的,首先发现妖的渔民报告说海边还停靠着一艘奇怪的小船。” “这妖现在在何处?” “我没见着,不过据魏无双所讲,妖已被押入了枢密府的地牢中。” 听完狐妖的讲述,夏凡总算知道为何她如此急匆匆的来找自己了。 经过东升国一役后,学部从事不知所踪,但另外两部从事依旧在府中。当时留守令部的正是魏无双,无论是官职还是品级都明显低从事一筹,因此当渔民找上门来时,消息被门卫上报给了录部从事薛知更。 好在门卫同样留了个心眼,之后又单独通知了魏无双一遍,才有了黎和山晖找上门来的事情。 显然这事的处理权得尽快抢过来,不然等上一天那妖说不定都可以直接入土了。 回到府里,夏凡直接朝地牢赶去,没料到正好在门口撞见了薛知更。 “夏大人为何如此行事匆匆?莫非也是听到了妖的消息?”录部从事拱手打招呼道。 “不错。”到了这份上,他也没什么掩盖的必要了,“既然有人抓到了妖,令部自然要接手处置,我只是来行使分内之责而已。” “不愧是夏大人,尽职尽责之心令我等佩服。”薛知更的回答令夏凡大感意外,他甚至分不清对方是讽刺还是吹捧。“我已经将妖关押起来,夏大人随时可以去审问。”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吧。” 两人一同走入地牢深处?在尽头的牢房前?夏凡看到了那只被铁索囚禁起来的妖。 “呜……呜……”见到有人过来,妖开始拼命挣扎。只可惜双手双脚都被锁死在木架上?嘴巴也被麻布堵住?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妖还真是奇怪,除了耳朵和发色?别的地方都和人极为相似。”薛知更神色凝重道,“你可不要被她给迷惑住了。” 夏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掀起了惊天骇浪。 他看到了什么? 一只长着尖耳朵的妖精! 或者说……精灵。 不怪他这么想?完全是因为对方兼具精灵的各种特征,比如那头灰白的波浪长发,翠绿色的眼睛,以及标志性的向两侧张开的长耳朵。 她身高约莫一米五、六?衣服是一件单薄的麻草衣?脚上没有鞋子,被锁住的情况下只能靠撑起脚趾才能站在地上。就这么一小会时间,她的双腿已在微微颤抖,十根精巧的脚趾更是失去了血色。 另外他还注意到对方的腕部与脚踝上有明显的血痕,像是曾佩戴过什么饰物?却被强行拔除了一样。 本着谨慎对待的态度,夏凡并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薛大人,能把布摘了吗?” “摘掉倒是没问题?不过对方毕竟是妖,万一施展天性术法的话……” “你我都是枢密府从事?哪有惧怕一只妖的道理。” “夏大人说得是。”薛知更咳嗽两声?叫来狱卒?“把塞口布给我除了。” 布被取下来的一瞬间,夏凡听到了一长串无法理解的话语,虽然发音和语调似曾相识,但他完全无法辨明这些词汇所代表的含义。 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沟通屏障。 此人所说的语言,和大陆六国截然不同。 夏凡只能凭直觉感受到,对方有愤慨、难受、焦急,以及……委屈。 女子说着说着开始哽咽,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解开锁链吧,别把人家吊着了。”夏凡揉了揉额角。 “但她是只妖——” “街边随便找个老太太拿根拐杖都比她更具威胁性,这不是还有笼子吗?”他望向狱卒,“另外,她被送进来时身上有什么,我希望待会过来时还在她身上,你明白了吗?” “小、小的明白了。”狱卒慌忙躬身道。 “薛大人,借一步说话?”随后夏凡朝薛知更偏了偏头。 “请。” 两人走到一处角落,夏凡清清喉咙,率先开口道,“这只妖……不同寻常。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来自海外,所使用的语言也是番语。” “我同意。”薛知更点头。 “据我所知,一些海外番国并不将妖视为祸害,若草率处理,则可能引发外交问题。我需要把她带回山庄,让公主殿下定夺——在对外一事上,皇室的眼光总是更精准些。” “就依夏大人的。” 夏凡惊住了,这样就行了?他明明准备了一堆说辞,从礼到兵应有尽有,没料到全都未派上用场。 录部从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夏大人的想法我懂的,”薛知更认真道,“妖嘛,如果抛开那些明显畸形的地方,也未尝不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何况这妖连杂毛都没有,算得上是妖中上品了吧。但你还是要多加提防,别让她伤到……咳……伤到公主殿下。” 夏凡抽了抽嘴角,这是什么顶级理解? “另外……夏大人,之前我们确实有一些不愉快,但那都是误会。”薛知更接着说道,“主要是文大人在针对你,我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不得已而为之。哎……现在他不在了我才好说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怀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界岛 正好公主此刻就在枢密府内。 跟她打完招呼后,夏凡直接找来一辆马车停在牢房口,让黎带着对方爬进车厢,然后盖上窗帘,一路驶向凤阳山庄。 靠着黎的静心术,精灵上车不久便进入了昏睡状态,等抵达山庄后,她的精神状态相较之前也稳定了许多,中间还试图用手势来交流。可惜除了能看懂她从海上来的意思外,其他手势都只能停留在瞎猜阶段。 “怎么样?有任何进展吗?”待到傍晚时分,宁婉君也回到了山庄,她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夏凡的偏院查看情况。 夏凡摊手摇了摇头,“具体情况一概不知,只能从她的状态分析一二。首先,她绝非第一次接触人类,虽然之前受到了惊吓,但后来都在一直努力沟通。黎用坎术感知不到她的敌意。其次,她应该受过教育,喏——”他将一卷纸递到工具面前,“这是她在用语言交流无果后,试着转用图案表达时所画下的东西。” 这点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上远比识文断字更难——它要求表达方有着更高层次的思维能力,在基础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光一点就超越了九成以上的普通人。 公主认真端详了一遍,白纸上画着波涛、一团缠起来的海藻,以及一本书册。 “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宁婉君思索片刻后决定放弃,“你见过搭载她来的那艘小船没?” “没有。船怎么了?” “那玩意……有些古怪。”公主摸了摸泛起疙瘩的手臂,“它没有帆,也没有浆,天知道是怎么飘到金霞的。而且……靠近了看,感觉船像活的一样。” “活的?”夏凡一愣,用船来跨海再正常不过,因此他压根就没关注过这点。 “总之我已经派人将船看管起来,明天你一看便知。”宁婉君望向精灵女子,“至于她说的话……京畿枢密府里倒有人通晓多门语言,或许可以询问一番。” “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夏凡?金霞机造局的地点已经定了?你之前提的流水线想法挺有意思,能跟我详细说说吗?”就在这时?墨云也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我想早点将机关兽的制造推上日程。哦?殿下也在这里啊。” 精灵张开口再次说起话来。 令夏凡和宁婉君惊讶的是,墨云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答了回去。 对方面露喜色?立刻又跟上两句。 而墨云竟还都接上了。 “等等,你会说番语?”宁婉君大为意外道。 “准确的说?应该是莱坦语吧。”墨云将刘海捋至耳后?“也算是海外比较主流的语言了。” “为什么你会这个?”夏凡不由得有些好奇。 “工部研究铸炮的那些人里就有一个从西极之地而来、最终定居大启的工匠,我为了摸清楚炮和机关兽的契合程度,顺带跟他学习了下。” 顺带学下就能与人交流了?夏凡突然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那她刚才都说了啥?”宁婉君问。 “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墨云淡然自若道,“她的名字?叫艾梨.月光.波罗。” …… 有了墨云的居中翻译?交流情况顿时好转起来。 据艾梨称,她来自于一个叫世界岛的地方,本来生活无忧,直到数年前遭到外敌入侵。不想沦为奴隶、失去自由的世界岛人四散而逃,乘坐树舟前往其他大陆避难。 而在她的族人里?有一个人曾到访过西方大陆,称那里富饶繁盛、行业发达?无论是求财还是求权,都不乏一步登天的机会。最终他回到世界岛后写下一本游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艾梨就恰好读过这本书。 因此当树舟靠近这位族人提到过的海域时,她独自操纵一叶小船一路向西?想亲自看一看书中所描述的是否跟现实一样。结果没料到一靠岸就被人盯上?五花大绑后送进了监牢。 “她说的西方大陆?应该指的就是我们这儿了。”墨云翻译完还补充了两句,“我虽然没有听闻过世界岛的消息,但她如果所的没错,这片土地应该在比东海更靠东边的地方,差不多夹在我们与西极之地的中间。” 夏凡眨了眨眼,“能帮我问下,这位艾梨姑娘的族人……叫什么名字吗?” 墨云交谈片刻后回答道,“她说不知道。这书好像是准备拿去卖的,但销量极差,那位族人在失望之余,销毁了绝大部分书册,只留下一本供后辈阅读。尽管他将这些心路历程写在了卷首寄语里,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唯独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为何,夏凡心中冒出了一股怅然之情。 “她说的那个国度,应该指的永朝吧?”宁婉君轻声道,“有关那个时代的记录留存不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永王在位时妖是可以行走在大街之上的。” “我想也是。”夏凡总算知道为什么在监狱时,对方表达的情绪里委屈会多于愤慨了。因为书中的描写而对这片大陆充满希望与期待,结果一下船就被关进地牢,差点性命不保,大概任谁都会感到难以接受吧。 “不过外敌入侵又是怎么回事?” “我问问。”墨云开始转译的速度还有些偏慢,但熟悉之后逐渐已能做到对方说一句她翻译一句的速度,“艾梨说敌人来自海的另一边,他们觊觎树灵的力量,想要将世界岛整个吞并。这不是两边的第一次战争,冲突断断续续延续过上百年,双方各有胜败。只不过这一次……敌人特别强大。” “他们的战船几乎堆满了海天线,连绵的炮火让天空仿佛下起了火雨。不光如此,他们的术法部队比以往要可怕得多,就好像真如敌人所说,神明在庇佑着他们一般。这一次世界岛人没能坚持到最后,抵抗者一败涂地。” “这一切就像我的族人在卷首里所说的那样,”艾梨低声喃喃道,“我们太过依靠树灵的力量,从而封闭了向外张望的目光。总有一天,这种短视会遭来报应,当外面得毁灭者撕开树灵的保护时,我们将会被世界抛弃。”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为王的诞生献上嗷呜 深夜,艾梨躺在木板床上久久未能入睡。 被人粗暴对待、锁入监牢的那一刻,她差点以为海那边的敌人已经攻占了此地,正要抓她去做奴隶。虽然这噩梦般的景象没有成为现实,但直到现在,她心里的余悸仍未完全散去。 不过比起害怕,更令艾梨心无着落的是茫然之感。 树舟不可能一直在海上飘着——世界岛足够大,能供养得起所有人,树舟却不行。光是让它动起来就已经耗费了树灵的全部魔力,吃的、喝的、衣物、用具全都用一点少一点,他们依托陆地才能获得喘息之机。 因此她前往这片海域,不单纯只是想看看族人曾描述过的王朝,她更希望能寻觅到一个机会,让树舟暂时得以停靠。 然而百年时间已经将那个王朝彻底变了模样。 从墨云小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可知,如今的王国叫做大启。 无论是对待异族的政策,还是邦交态度,都已和过去截然不同。 这便是书本与现实的差距…… 唯独幸运的是,她落脚的地方被启国公主所统治,从半个晚上的交谈来看,此人似乎对世界岛人颇感兴趣,对她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厌恶之情……这也许意味着,商谈机会仍未完全关闭。 一想到世界岛被战火吞没,众多树舟四散逃离的景象,艾梨便感到眼眶发酸。她从小都在世界树长大,对西大陆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一本古书,哪想到自己竟会有只身一人前往陌生大陆的一天。 不光是她,恐怕对所有岛民来说,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她知道那位族人说得没错。 封闭自我只会被世界抛弃。 他们已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 咔嚓—— 随着一声轻响,一个黑影窜上了窗头。 艾梨差点叫[]出声来! 不过借助微弱的月光,她很快发现此人正是将自己带出地牢的那位女子,名字似乎叫黎来着。 对方轻轻跳入屋内,摘下头顶的罩帽。 艾梨惊讶的发现,她头顶竟竖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黎原来是……兽化人么? 瞬息间,艾梨的提防心卸去了大半——兽化人在海那边可是比岛民还凄惨的存在,只要被发现,基本就是处以极刑,大多数连奴隶都当不成。他们至少有树灵保护,也曾一度建立起繁盛的国家,但兽化人什么都没有?数量稀少不说?能力也十分低下,往往被人们当做猎杀取乐的对象。 望着黎?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狐妖走到床边?将手中的铜盆放下后揭开盖子。 一股极为香浓的气味顿时扩散到了整个房间。 好……好鲜香的味道! 艾梨嘴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泛起了口水。 墨云小姐问她想要吃点什么时,她因为不清楚这边的饮食习惯?保险起见只要了点水果,充饥果腹问题不大?但离吃饱还差得很远。 现在被香味一勾?她的肚子立刻翻腾起来。 不过锅里的东西怎么看起来像……螃蟹? 这种爬虫也能吃吗? 她还在讶异之余,黎已经捏起其中一个扔进嘴里,并朝她也指了指。 这是兽化人在邀请自己…… 听着对方咯嘣咯嘣的咀嚼声,艾梨终于决定尝一个试试——无论如何?黎曾将她救出牢笼?她不应将对方的好意拒之门外。心里默念着“封闭自我只会被世界抛弃”,她一边缓缓伸出了手。 当松脆的外壳在她口中裂开,淌出咸鲜可口的汁水时,艾梨忍不住哼出声来! 原来螃蟹不仅能吃,还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糯软温热的蟹肉流进肚子?让她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不少。 岛民的食物多以水果和鱼类为主,加上世界岛从不缺这些东西?以至于数百年他们的食谱就没有太多变化过。 她之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现在艾梨隐约开始理解,为什么那位族人希望大家能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了。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分完了盆子里的菜肴。 “谢谢你。”艾梨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轻声对狐妖说道。既然启国对待异族颇为严苛?她想必也经历过一段相当难熬的日子。可即使如此?她依旧融入了普通人的世界——哪怕需要时刻戴着兜帽?藏匿背后的尾巴,也不忘对异国他乡的自己伸出援手、施以安慰。 连兽化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在此刻退却?哪怕机会微乎其微,她也想要尽力一试。 正如品尝这盆螃蟹一般。 …… 黎从窗口跃出,两三下爬上屋顶,等候已久的山晖随即现出身形。 “怎么样?她吃了吗?” “那当然。”黎轻哼一声道,“跨界术法都难不倒我,更何况是一道油炸螃蟹?” “真好……”山晖舔了舔嘴唇,“我也想吃螃蟹。” “你吃过就忘,给你吃又有何用?” “她吃了就会记得吗?”山晖不服。 “雪中送炭,绝渡逢舟当然比一顿普通的菜肴更令人印象深刻。就好比……”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好比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自己慢慢想去吧。” 不知为何,山晖觉得狐妖的语气变得颇为温柔,以至于他一度以为自己中了坎术。“所以这次招揽行动卓有成效?” “那是自然。妖有着比人更强大的体魄,但心灵方面往往有所欠缺,只要稍加引诱,就能为我所用。”黎双手抱胸,背对着皎洁的月光道,“人能脱颖而出,靠的正是其聪慧的头脑,那么作为最为聪慧的妖类,狐妖成为天下万妖之首你觉得有任何问题吗?” 来了,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老大! 山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尾巴,仰天嗷呜起来。 …… 夏凡为墨云写完流水线的要点后走出书房,发现厅堂方桌上摆着一个盘子,边上还贴着张字条。 「给你做了点夜宵,趁热吃,别太晚睡。」 他打开上面的罩子,发现正是一碗之前教黎做过的油炸螃蟹。 夏凡笑着端起盘子,试着吃了一口。 “嗯……那家伙的手艺还不赖嘛。” 正待享受夜宵之际,院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悠长的狼嚎声。 一听就知道是天狗在乱叫了。 明明跟他交代过,入夜后别乱开口,以免打扰到他人的好梦。 夏凡好气又好笑的走进院子,循声望去,随后看到了远处立于屋顶之上的一人一狗。 在月亮的映照下,黎的身影傲然挺立,头发和尾巴上下飞扬,宛若迎风起舞的缎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之感。 尽管夜幕遮盖了大多数细节,但那玲珑有致得线条与月光勾画出来的轮廓,便已是一副绝景。 欣赏此景的同时,夏凡愉悦的吃完了夜宵。 第一百八十五章 精灵的术法 次日,宁婉君带着夏凡、墨云、精灵和黎等人,来到了东海岸边。 “那就是被渔民发现的奇怪船只。”公主示意道。 夏凡只觉得眼前一亮——此船和他所见过的帆船都截然不同,整体像是一截放大后的梭子,前后成锥状,中间扁平,长度大约在五米左右,高度约一人高。更别具一格的是,它通体翠绿,无数藤蔓环绕其上,就好像是一种植物自己长出这副模样来一般,和不远处用木板一点点拼接而成的渔船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有帆的话,这船是怎么动起来的?”这也是夏凡最想知道的问题。 艾梨听完墨云的转译后,踩着藤蔓爬进梭子内部。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船只底部零散的藤蔓竟左右摇摆起来,宛若蝌蚪的尾巴一般。 宁婉君当场被吓得一把抓紧了夏凡。 “殿、殿下……轻点!”后者则倒吸了口凉气,作为征战沙场多年的感气者,这一抓握之力可想而知。夏凡感到自己的胳膊简直像被老虎钳夹住了一样。 “啊……”随后公主才反应过来,收回手咳嗽两声,“我就说它像活的一样吧!” 不惧血鸦,也不怕尸横遍野的战场,但害怕不可知之物,只能说强悍如她也终有弱点。 梭子船一点点的刨进水里,当海水覆盖它的底部时,它的行进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就这样,精灵驾驶着小船在众人面前航行了一个来回。 “所以它其实是某种植物,而你能通过气来控制它?”等对方上岸后,夏凡开口问道。 “准确的说,它是树灵的种子所化之物。”艾梨解释道,“树灵每隔半年便会结一次果,除果肉可以食用以外,种子还拥有多种多样的用途。世界岛人在几千年以前就有与树灵共处的记录,渐渐的,利用树灵魔力就成为了我们的本能之一。” 通过墨云的翻译,夏凡从艾梨口中听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生态构架。 作为异生种,精灵和妖一样具有施展天性术法的能力,不过这种能力和树灵牢牢结合在了一起,相当于令天性术法变成了一种需要施法材料的“方术”。 但有代价就有相应的收获。 精灵获得的天性术法不尽相同,因此哪怕用的是同一粒种子,也能制造出各不相同的效果。例如眼前的绿梭,便是种子生长后的产物,可以搭载二到三人,存活时间在五年左右,可以被感气者驱动,不过想要操控自如,还是得由精灵来沟通。 在世界上岛上,还有许多种由种子发展而成、且千奇百怪的植物——像是能肥沃土地的蚯蚓藤,或是自主捕鱼的荆棘藻……可以说,精灵的社会构架便建立在这树灵之上。 如果把对方口中的魔力视作气的话,树灵俨然就是一种能感气的植物。 这理论别说是枢密府的录部文件了,就连黎的青剑师父也从未提到过一丝相关信息。 考虑到世界岛的封闭性,恐怕在场的几人极有可能是大启第一批知晓感气树存在的人。 另外,精灵的遗传能力比妖要强得多。 按艾梨的说法,即使有外来者与岛民通婚,生下来的后代也基本会长出尖耳朵。当外来者自然逝去,后代则会完全融入到世界岛人之中,几乎看不出他的父辈或母辈来自何方。 当然,不是每一个精灵都拥有与树灵共鸣的能力,换句话说,感气觉醒仍存在一定的随机性。尽管艾梨不愿透露精灵的感气者数量,但他们既然能撑起一个完整的族群,其概率显然要比黎这样的狐妖高出许多。 “海那边的强敌进攻你的故土,主要是想得到树灵的力量么?”相比生态构架,宁婉君更在意对方口中的敌人。 “是……”艾梨沉重的点点头,“种子可以扩展成绿梭,也能更改为其他形状,比如组成网状贴附在船底,就能让帆船达到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实现的速度。敌人……想把我们关在终不见天日的船舱里,为其驱动巨大的无帆战船。” 这种不受海况与天气影响的动力源,确实对海船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你来大陆,是为了躲避战火?” “不光如此。”艾梨咬了咬嘴唇,“如今我所在的树舟正在寻找一处能够获得补给的地方,西大陆迄今为止都没有被那帮人涉足过,你们的体量……也远大于世界岛,所以,我在想树舟是否能暂时停靠此地,获取补给。” “你们缺食物了?”宁婉君敏锐的问道。 “只是觉得多储备点总没有坏处……”她的语气略有些心虚,“当然我们也没打算白要。听闻西大陆商业盛行,大家可以通过交易来各取所需。” “种子能交易吗?”夏凡直截了当的问。 “我想……也行。不过愿意离开树舟的只怕是极少数,所以像绿梭这样的制品或许没什么用处。” “做生意倒没什么问题,终于就一艘船罢了。”宁婉君拍板道,“树舟现在在何处?你大概需要多少粮食?” “它应该正飘荡在西大陆近海之外,吃的东西我想越多越好,毕竟树舟上有三万多人——” “你说什么?”夏凡和宁婉君异口同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万人!?” “是……”艾梨被吓得缩了缩,“每一个树舟的核心都是一颗新生树灵,世界岛也是由众多树灵拼接而成的……” 那是个鬼的舟喔!说是海礁或是海岛都没问题,还是能自行移动的那种! 夏凡朝公主投了个眼神。 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原则上我们欢迎任何守法的商人来金霞城行商——无论他是来自东海之外,还是西极之地。不过由于交易数额较大,最好还是等你们抵达东海后,再派使者与我方详谈。” “真的吗?”艾梨露出了难得的喜色,这是她近期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了,“多谢公主殿下,我这就把消息带回树舟!” “记得给你们的产品……不,种子制品列分清单,”夏凡补充道,“这样商谈起来效率也更高。还有,你们就没考虑过离开树灵庇佑的范围生活吗?” 艾梨怔了怔,“你是说……告别树灵?” “是啊,即使没了种子,你们也能像其他人一样繁衍生息啊。既然想要打破自身的封闭,就总得要有人走出去,前往更广阔的地方,正如你百年前的那位族人一样。”夏凡摊手说道,“如果自始至终不愿离开树灵的周边,改变现状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求变与代价 三天后,艾梨根据绿梭的指引,终于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了飘荡的树舟。 与树舟合拢的一刻,她看到许多侍卫拉满长弓对准了自己——这并不奇怪,岛民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生怕绿梭载着的不是同胞,而是全副武装的铁骑士或猎魔人。 等到她爬出船舱,众人才松了口气。 “艾梨,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跑出,又惊又喜的将她拉上坞岸,“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想不开——” “投海了吗?我才没那么傻……敌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怎么可能自寻短见。”艾梨无奈道。此人正是海姆.沙曼,与她算是从小长大的伙伴。世界岛四分五裂时,便是他冒着炮火将自己带上了这只树舟。 而她的族人,至今下落不明。 “那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事实上,我去了一趟西大陆。”说到这个,艾梨扬起了一丝笑意,“要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会缠着一块去。万一路上遇见什么意外,岂不是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西大陆……”海姆琢磨了下,“难道就是你以前逼迫我读的那本书里所提到的地方?” “哈哈,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会忘,我说不想读,你都快要拿着藤条抽我了。结果……怎么样?” “和书中形容的有些许差别,但收获还算不错!”艾梨兴奋的说道,“那里确实和海对面的帝国截然不同,也没有受到教宗的影响。当地的领主是一位公主,她不仅收留了我,还答应了我的停靠请求!比起帝国人,他们确实更喜欢谈交易,又因为自身底蕴博大,行事上不会那么咄咄逼人,书上关于这一点的描述是对的!” “也就是说,我们能获得补给机会了?” “没错!”艾梨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道,“大祭司在哪?我要把消息告诉祭司大人!” …… “你就是艾梨.月光.波罗?” 在高高的树台上,大祭司的声音如清泉般悦耳。“波罗一族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不过也请你别太哀伤,成功逃离的树舟不止我们一个,或许其他树舟上还会有你的族人幸存。” “谢谢您的宽慰,我一直是这么坚信的。”艾梨抬起头,正视赛妮亚大祭司。 岛民并没有一个代代相传的王,他们的生活围绕着树灵展开,每颗树灵的养育与监护者便是长老。由于世界岛不断扩大,长老也越来越多,为了协调各家族间的关系,岛民会从长老之中推选出九名大祭司,形成一个联合议会体,共同商讨世界岛的大小事务。 而眼前这名典雅、高贵的女子,既是诺亚树舟的长老,也是九名大祭司中的一员。 “听闻你刚从西大陆回来,还为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事情真是如此吗?” “千真万确。”艾梨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在金霞城的见闻完整叙述了一遍,“至少在那里,我没有见到敌人的踪迹。” “感谢大地之母,总算还有帝国尚未染指的净土。”赛妮亚双手交叉于胸,双眼微闭片刻,“既然存在交易的机会,那就让诺亚变更到西大陆的航线上吧。” “祭司大人,没有帝国旗帜的地方未必就是净土。”一名身穿白色长袍、头戴树状高帽的中年男子抚胸道,“您也听到了,艾梨小姐刚靠岸的时候就被当做异类逮捕,证明在西大陆民众之间,依旧不欢迎任何非人种。我担心的是,万一他们和敌人达成协议,我们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 艾梨认识这个人,他正是沙曼家的族长,庞庭.永歌.沙曼,在诺亚树舟上极有名望。 “这点夏凡阁下与我解释过……” “等会,夏凡阁下是?”赛妮亚问道。 “据我观察,他应该公主的首席执行官。”艾梨按自己的理解回答道——毕竟领主身边都有一个这样总览全局的人,“他说民间的敌视是因为一个错误的宣传所导致,他们已经开始在扭转这一情况。无论如何,此点不会影响到上层的态度与决策。” “开始扭转就等于仍未扭转。”庞庭进言道,“何况一位领主的态度不表达其他领主亦是如此。万一周边的领主皆不认可她的观念,因为我们的事情而对其施压,她纵是公主又能坚持多久?” 艾梨正想反驳,却被大祭司伸手阻止下来。 “阁下的担心不无道理。”赛妮亚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艾梨,你在登陆之际,有注意到他们的岸边停靠了多少船只,这些船只又有几艘是战船吗?” “这……”艾梨沉下心细细回想了一遍,“祭司大人,好像他们的码头空空荡荡,并未见有大型海船停靠。至于海岸边飘荡的,也都是些绿梭大小的渔船。” “那么我们在近海停靠,通过绿梭来进行交易,你还会觉得有危险吗?”赛妮亚望向沙曼族长,“不是每一位领主都拥有能威胁树舟的能力,何况我们确实需要大量补给,奔逃这么多天,大家都很疲惫了,若继续限制食物配给,不用外敌来追剿,我们自己就会陷入崩溃。如果你怀疑艾梨的陈述,届时我们可以先派出一支侦查小队,确认近海的情况再做行动。” “您说得是。”庞庭坦然道,“确实是我过虑了。” “那么事不宜迟……” “祭司大人,我还有话想说!”艾梨咬了咬牙,知道自己现在不说,后面就很难再开口了。“我认为树舟应该鼓励大家走出去,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学习他们的语言和技术,而不是永远生活在树灵周边!这次商谈,或许便是改变岛民现状的契机!” 她还未说完,族长便大喊出来,“这绝不可行!” 这回不止是他,其余旁听者也露出了担忧与凝重的神色。 “为何?”艾梨不想放弃。 “你知不知道海对岸的敌人为什么一直想摧毁世界岛?”族长的语气中蕴含着沉痛,“哪怕是发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他们也在所不惜?就是因为我们曾尝试着走出去过!” 艾梨心中一惊,“什么意思?” “其根源就在于我们的血脉。”庞庭摇摇头,“小姑娘,你根本不知道岛民一族的血脉意味着什么。但凡和世界岛人结合者,都会产下岛民的后裔,这对帝国和教宗来说都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一旦放开融合,岛民的比例就会越来越高,直到不再有普通人剩下!他们正是因为觉察到了此点,才有了这场旷日持久得战争——他们不接受投降,只想把所有世界岛人变为奴隶,或斩尽杀绝!” 艾梨张了张口,却半天接不上一句话来。 她从未想过战争背后竟还有这番原因。 “所以不是我们封闭自我,而是没有人希望我们走出去。西大陆的统治者尚未有类似意识,可能还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但当他们发觉问题时,对待我们的手段绝不会比帝国好到哪里去!”庞庭长叹口气,“活在树灵的庇佑下,是唯一保护我们的方法。” 第一把八十七章 全都来一份 许久艾梨才喃喃道,“难道就没有避免的方法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只有体内蕴含魔力的人才不会受此影响。”赛妮亚柔声说道,“可惜拥魔者无论在哪都是少数,统治者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后代皆拥有魔力,所以外扩是一件风险巨大的事情。” 艾梨的脑袋垂了下去。 “不过……”大祭司话锋突然一转,“我也不认为维持现状是一个好选择。” “赛妮亚大人!”庞庭讶异道。 “诸位也都看到了,敌人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强,展现的实力一次比一次壮大。我不是在夸赞仇敌,但事实摆在面前——他们正快速进步,并把我们远远抛在身后。如此下去别说是报仇了,就连这小小的一舟之地,恐怕也难以维续下去。” 赛妮亚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艾梨身上,“我们如今已经知晓,树灵无法阻挡敌人,敌人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劝阻。然而风险只要未变成现实,就仍有挽回的余地。至少我们应尽力去弄明白,为什么敌人会愈发强大,他们所信奉的神明又是什么,学习外界的知识是否真能增强我们的力量……想要知道这些答案,交流就必不可少。” “祭司大人,您的意思是……”艾梨抬头道。 “我们必须谨慎行事,但不能毫无改变。”赛妮亚走下主坐,来到年轻的精灵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谢你为树舟所做出的英勇尝试。我愿亲自与那边的公主相谈,为幸存的岛民争取一个可能的机会。” …… “他们来了。” 东海岸哨塔上,公主正站在挡墙之上踮脚眺望——即使如此,她的高度也只比夏凡多出一个头左右。 “殿下,您可小心别摔下去了。”秋月则紧张得不行,左转转右转转,生怕她一时失足跌落塔底。 “那就是树舟么?”夏凡挑眉道,“不愧是能容纳三万人的玩意。” 只见海天线上出现了一片绿色的阴影,其尺寸远远超过之前的风帆战舰,靠肉眼估计的话,怕不是有金霞城西北两个城区那么大。它的底部是一层密布的绿茵,中央则耸立着一颗巨型树木,按比例至少有四十米以上,展开的树冠更是铺天盖地,难以估量。即使如此,相较于它广阔的底盘,树的大小也没那么显眼了。 一想到世界岛是由众多树舟组合而成的悬浮陆地,夏凡便不禁感叹于这个世界的神奇——在气的催化下,不单各种生灵演化出了多种多样的异变,连植物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要不是树木天然弱火,否则光凭其庞大的体积,想靠炮舰的火力将其击毁绝不是一件易事。 树舟抵近到数里之外的近海便不再继续前进,同时放出了多艘绿梭。 “我们走吧。”宁婉君拍拍手道,“客人上门了。” 为了降低陌生来客的不安感,会谈没有选在金霞城郊外的凤阳山庄中进行,而是直接安排在了盐田边的海滩上。铺上地毯,拉起营帐,便算是双方第一轮的会面地点。 当艾梨引着大祭司进场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这名成熟的女性身上。 夏凡也不例外。 可以说,此人便是风韵的代名词。一头浅蓝色的卷发直抵腰间,长耳尖上悬挂的两颗蓝宝石耳坠与发色交相辉映。一身光洁的丝质长裙一拖到底,而敞开的领口则将锁骨和半边胸口的风光展露无遗。而她也有如此打扮的傲人资本,算是低下头就看不见双脚的那一类。 四十朝上的岁数不仅没有拖累她的容貌和身材,反倒给她的眉眼间增添了一份耐人寻味的魅力。 这种晚礼服般的衣着在夏凡眼中还算正式,但对于公主、狐妖等人来说就是明显的视觉冲击了。 一些侍卫甚至不好意思的撇开了脑袋。 “这打扮也……太过头了吧。”黎小声嘟囔道。 “是吗?我觉得还挺适合她的。”夏凡同样以低声回应道。 但很快,他便感到身后传来了一股寒气。 “你的定力有待提高,今天晚上的训练要加倍。” “??” 另一边,公主已经通过墨云的翻译和大祭司搭上了话,“我是启国三公主,已经从艾梨那儿听过你们的情况。欢迎来到金霞城。” “多谢公主殿下允许我等停靠。我是诺亚树舟的长老,也是世界岛的大祭司,此次会面所谈的一切事情,我都可以做出决定。” “如此甚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的打扮习俗还真是……令人惊讶啊。” “你喜欢这套礼服吗?它是岛上一种特殊的藤蔓编制而成,既透气又耐脏。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稍后为你订做一套。” “呃……我觉得还是不用了。” “殿下虽然年纪不大,但底子一看就具有潜力,只要稍加打扮,绝对能光艳动人。” “咳咳,我们还是来谈交易的事吧。”宁婉君罕见地露出了难以招架的神情。 夏凡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在女性层面的较量上,公主败了。 “确实,这个时候应该以正事为先。”赛妮亚温柔的笑了笑,随后递上一本册子,“比起世界岛丰富的物资,诺亚树舟上能用来交易的东西确实不多,我把它们都写在了这上面。如果殿下有任何需求或疑问,都可以提出来。” 公主翻开扫了两页,便将册子直接交给了夏凡,“你来定吧,我相信这里没人眼光比你更好。” 赛妮亚则若有所思的看了这位“首席执行官”几眼。 这种时候夏凡自然不会推卸,他跳过那些常见的金银珠宝等物,径直翻到了树灵种子部分。 可以看得出来,精灵们对这份清单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仅配有实物详图,连大概的作用和功能都用连环画的形式表达出来,即使双方语言不通,也能轻松看懂册子上的内容。他现在知道,艾梨说着说着就开始画画的举动,原来是有传统的。 上面列出的一些产物确实引起了夏凡的兴趣,比如对方用来构筑房屋的“速生藤蔓”、又比如能自己吸水吐水的“雨水收集草”,单从植物的角度来说可谓新颖奇妙。不过他也注意到,这些产物得用途基本是按树舟的需求所描绘,并不能作为最终的参考依据。 因此夏凡很快合上了册子,转头望向赛妮亚。 “哦?这么快就决定好了吗?”后者略有些意外道。 “嗯,只要是跟种子有关的东西,先全部来一份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新型材料 既然双方都有需求之物,接下去的气氛就十分融洽了。在一番和睦融融的讨价还价之后,一开始的拘谨逐渐冰消瓦解,两边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 “年轻的公主殿下,最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赛妮亚柔声道。 “请讲。” “西大陆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与意外,不管是风俗也好,术法也罢,我都想对你们有更多了解。我相信我的同胞……比如说勇敢的艾梨小姐,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大祭司按着胸口,诚挚的说道,“因此我想派遣一队年轻人驻扎于这座海边城市,学习启国的语言。如果殿下同意的话,我还可以额外附赠一成种子,当做学费与谢礼。” “墨云,你觉得呢?”宁婉君看向她儿时的伙伴。 这儿有能力教授语言的,也只有她一人了。 “如果他们都和艾梨一样是感气者的话。”墨云直接跟赛妮亚交涉道,“另外我正在筹备成立一个制造部门,我希望他们能在学习之余,能配合我的研究参与一部分制造项目。若可以满足以上两点,我认为并没有太大问题。” “你说的感气者,是拥有魔力之人吗?”赛妮亚饶有兴趣道,“老实说我不清楚魔力是不是真的对你们有帮助,但你的要求合情合理。我可以先派遣五十人协助你的工作,不知你觉得如何?” “那就这么定了。”墨云点点头,随后朝夏凡微微一笑,掩嘴低声道,“新机造局,五十人,感气者。” 夏凡除了感慨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四处写信,左右拉人,好不容易才凑出一支十人不到的除祟班底;墨云的机造局还只有一个空棚子,就已经拉到了五十个免费劳动力,还个个都是感气者,可以想象得到,她的另起炉灶计划恐怕会大幅提前了。 …… 精灵的出现为金霞城带来了一丝悄然的变化。 即使是迟钝的居民,也听到了“海边来了一群尖耳朵妖族”的传闻。毕竟树舟实在过于庞大,哪怕停靠在近海,也如小山一般巍峨。不光是渔民,每天都有许多人穿过东门,跑到沙滩,亲眼瞧瞧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新鲜事,以至于东海岸俨然有了几分城市新景点的架势。 公主一开始也有些担心这消息会不会传到申州之外,引起京畿枢密府的注意,不过夏凡的一句话便让她打消了顾虑。 “如果枢密府要彻查此事,你会把精灵全部驱逐出去吗?” “当然不会。”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从利益角度上说,精灵带来的新东西极有可能促进金霞城的发展,而遵从枢密府的意志除了表明自己绝无异心外,并不会带来多少实际好处。何况宁婉君还有广平公主的身份,枢密府就算想采取行动,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经过与东升国一战后,公主对自己所掌握的实力明显有了更多自信。 因此她不仅没有封禁东门,还在事务局前贴出了告示,以官方姿态向居民说明精灵的来历与目的,并将他们比喻为一群远道而来的航海商人。 虽然仍有不少人将信将疑,但一来精灵并未涉及金霞城民众的生活,二来事务局替受灾者重建房屋的政令使得公主声望空前高涨,倒也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质疑广平公主的做法。 就在百姓仍处于好奇与看新鲜这个阶段时,夏凡已经完成了对种子产品的第一轮鉴定。 凤阳山庄的侧院里,一台新的双足机关兽立于固定支架上。 相较于被摧毁的原型机,它的模样有了巨大的改变,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关节处包裹上了一层藤蔓,而它的骨架也换成了树灵的枝干。 同时,它的上半身被设计成了可开合的舱室式样,一块密实的弧形藤板横在头顶,当操作者拉下它时,整个身体都会被藤板挡住,只留下一条细长的观察孔,像极了板甲骑士的头盔。 “试试效果吧。”墨云完成检查后向夏凡示意道。 后者爬上机关兽,将藤板拉下,接着激活天动仪。 近两米高的“巨兽”缓缓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这一次,足底的落地平稳无比,几乎看不到什么颤动。 夏凡心中的把握顿时多了几分,他开始向天动仪注入更多的气,不断提高机关兽的行进速度,直到……它开始小步奔跑。 一旁围观的宁婉君、秋月等人不禁露出了震惊之色! 这还是以前那个走一步都要喘口气、总担心随时会散架的木头骨架吗?原型机与这台成品之间的差异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广平公主几乎是本能的估算出了新机关兽的速度——比奔马慢,但比步行快,而且快上许多!若是正式行军,士兵们怕不是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机关兽的步速。但这样的强行军不能持久,最多半个时辰就得停下歇息,并且遇到敌人也不能立马投入战斗,毕竟连体力都没恢复过来,若是发生遭遇战,必定是以溃败告终。 但这玩意不需要体力,方士在消耗完气力之前,也不会感到多少不适。换而言之,只要部队里有一批机关兽坐镇,那就相当于在布局上拥有了一支不在乎距离与补给的铁军!以机关兽的承载能力,随身携带一两月的干粮都不成问题。 更别提它还拥有极其可怕的远程打击能力。 在指挥官眼里,这分明就是一台可自行作战、还到处都能跑的床弩! 宁婉君突然觉得自己的长枪和白马都不香了。 倘若能操纵这个来舞枪的话……天下之将还有谁可挡下她一招一式? 跑到院子满是扬尘时,夏凡才意犹未尽的让机关兽停下步伐。即使是大幅度晃动,它也没有一丝要震坏的迹象,双腿和靠背传来的反馈虽然比不上黑色高档轿车,但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甚至还可以夸赞一句路感清晰。 “怎么样?”墨云满是期待的问。 夏凡伸出手来,等到对方也迷糊的举起手时,他才给出一记击掌,毫不吝啬的称赞道,“堪称完美。” “我猜这变化跟机关兽上多出的那些藤蔓有关?”宁婉君迫不及待得走上前道。 夏凡点点头,“只不过在成品未组装出来之前,我也没想到金丝藤会有如此显著的效果。” 而金丝藤,正是编织大祭司礼服的主要原料之一。 第一百八十九章 植物的用途 这种用气促生出来的植物只能存活数月,藤蔓在冒芽时十分细嫩,掐断后可以剥离出一条条的细丝,算是极为珍贵的材料。即使在世界岛上,也只有少数人能穿得起这样的衣物。 而等到藤蔓长大后,就会变得粗实、老硬许多。难以加工不说,色泽亦会变得暗淡无光。精灵通常将其用于修补房屋,制作防具,但世界岛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上好的木料,因此在手册上老化的金丝藤仅仅被当做另一种速生藤蔓的替代品列入其中。 不过当首批样品送到金穗城后,夏凡很快注意到它的韧性极强,自身又有不低的强度,很适合拿来当做缓冲垫使用。特别是在精灵的控制下,它还具有一定的攀附性,能自主缠绕住坚固物体。 这个想法立刻被运用到了机关兽上。 事实证明,两者结合的效果极佳,不再是刚性连接的骨架其冲击力顿时消减了大半,缠绕在外的藤蔓就宛如攀附在骨骼上的肌肉一般,每次收缩都会吸收大量动能,失去压力时又会将其释放出来,变相提高了机关兽的灵活程度。 比起仅能低速挪动的原型机,这台新制品的运动性能已有了巨大的提升。 当然,增加缓冲关节后获得的实际好处并非只有这么一项,比如木料磨损、天动仪的耐久性,都因为冲击减缓而得到了改善。只是相较于肉眼可见的灵活性,这些优点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而已。 夏凡原本一直在头痛木料的易损问题,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无疑是将木头更换为金属。可单靠铁匠一把锤子,想锤出一副可靠的骨架来绝对是个以年来计数的活,更别提后面还有量产需求了。 而现在,他已有了干脆用木头来制作主要部件的念头。抛开易损这一点,木头的优点可就太多了——自身方便加工、材料来源众多、重量轻巧不错,还可以做到在哪出故障就在哪维修,真要舍弃了把天动仪一抽,木头骨架扔了也不心疼。 “那价格呢?”宁婉君问道,“我记得金丝藤的兑换价格并不低。” “何止不低,应该说很贵。”夏凡笑了笑,“但价高的原因主要在于数量偏少。树灵结出的种子有限,逃难途中必定不会大量催发这种近似于奢侈品的产物。加上金丝藤的新芽极少,精灵们自然不会储备太多。” “所以这里兑换种子更划算?” “或是让他们提高金丝藤的催化量,但不要摘取新芽。按艾梨的说法,这东西还挺能长的。” “说了这么多,该让我来试试了吧?”宁婉君搓搓手,朝机关兽攀去。 “殿下没操纵过这东西,能行吗?”秋月担心的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夏凡琢磨了下,“只要她不用力过猛的话——” 咔嚓! 他话还没说完,机关兽便一个高抬腿劈叉坐在了地上。 “公主殿下——” “婉君,你没事吧?” 转眼间,秋月和墨云已一起冲了过去。 夏凡则忍不住盖住了双眼。这便是用天动仪做关节的弊端,关节处并没有锁止机构,只要操纵者不加控制,它能转个一圈还有多。 除开金丝藤外,还有另外两类种子产物也让夏凡颇为中意。 一类是根瘤草,它能将海砂固定在树舟盘根错节的底部,直至形成一片柔软的土地。它也是世界岛得以成型的基础。可以说没有根瘤草,就没有岛民如今的生存之地。因此哪怕它既不能结果,又不能用于缝纫或加工,精灵也依旧会将一部分种子转化为根瘤草,以保证树舟下方的根茎能够承受得住海浪的冲击。 夏凡对此倒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想法,拿来也是跟农作物同种。根瘤植物一般都是与根瘤菌共生导致的异变,除了能改善土壤质量外,最大的作用就是固氮。而一直到化学合成氨工艺被发明前,所有的氮都来自于自然循环,这使得大多数土地存在养育极限。可以说正是合成氨的突破,才令现代化肥得以问世,而有了化肥,人类才得以打破自然的限制,用少量土地的作物养活大多数人。 在元素分离都困难的时代,想搞化肥显然比登天还难,用根瘤植物来提供氮源无疑是种取巧的方法。当然,如果只是普通的根瘤植物,那点氮产量可谓微乎其微,基本指望不上。而根瘤草作为树灵产物,其潜力明显远大于那些寻常作物——至少他就没见过哪种草能把海砂一点点转化成泥土,并在此基础上孕育出生机盎然的树舟的。 当然,根瘤草的育肥具体效果还得看对比试验田才能确定,少说也得一年时间。但就算效果不显,也能拿它绿化沙滩,阻止盐田周边土地的碱化,可以说只要买了就不会亏。 另一类则是放在手册前列的软竹楠,也是夏凡原以为的“雨水收集草”。 这种植物长得像捕虾的笼子,一环接一环横躺在地上,可以延伸出数百丈远;细的如竹竿,粗的如水桶。根据精灵的说法,它在世界岛上有着极为广泛的用途,既能汇聚雨水,靠着内部的蠕动把水送到住在树冠上的居民,又能抽取海水,帮助岛民扑灭火灾。一言以蔽之的话,它堪称生物管道,承担起了世界岛水资源分配的重任。 光凭它能抽水排水这一点,就已具备足够的吸引力。无论是盐田引潮,还是农田灌溉,都有它发光发热的舞台。 但真正夏凡动心的地方并不在于此。 抽水的话,水车和翻车都能做到,最多就是效率低点,需要人去踩,而金霞城还远没到人力短缺的地步。 他看中的是软竹楠喷水推进的能力。 如果让这玩意长在船舱底部,不停向外喷水,岂不是就成了一台轴流泵?一个不够可以来一排,只要喷出的水越多,船只获得的推力也越大。 比起同样是自己划动的绿梭,触须得摆动效率无疑要比喷水低上太多,而且天生不适合高速航行。一旦速度提上去,光不规律的摆动本身都会带来巨大的阻力,而喷水推进则完全没有这一顾虑。 水面力量薄弱始终是金霞城的一大隐患,东升国能开来一艘风帆战列舰,保不准下一次就是两艘或三艘,更别提毁灭世界岛的西极舰队、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种能当做源动力的东西——不管它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 第一百九十章 事情的原委 上元城,皇宫长乐殿。 太子宁威远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一名从雷州边军里逃出来的都尉。 得知西边州府沦陷后,他在震惊之余并没有忘记采取行动,除开向兵部建议立刻调动附近数州驻军前往支援肃州外,还派出了自己的精锐亲卫赶赴雷州,务必要抢在高国部队控制当地交通要道前,带回一名知晓当地情况的将领或官员。 这种时候书信询可已无任何意义,他必须亲自从当事人口中探查出变故的原因。 如果有自己安插在军中的亲信能回报消息自然是最好,但这些人既然没能第一时间将讯息传给京畿,其遭遇肯定不容乐观。 “叩、叩见太子殿下。”来者战战兢兢的跪下道。 “你的名字,在何人底下带兵?”虽然亲卫已向自己汇报过,但宁威远决定还是再可一次——他相信天下没几个人敢在自己面前撒谎。 “回殿下,卑、卑职杜齐,当时正跟着佐将军一同行动……”此人牙帮抖得厉害,大概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作为边军,却没能守住边境,逃命途中还被太子的人逮住,下场可想而知。“不、不过那并非佐将军一人过啊,殿下!” 并非他一人之过?宁威远心中一沉,看来这次亲卫没有找错人,“起来说话。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完完整整将了解的事情告知于我。” 都尉面色一震,随后大喜,“是,卑职绝不敢隐瞒!” “你知道当时佐将军在做什么吗?” “卑职知道!他和霸将军制定了一个夹击计划,打算兵分两路作战,合击地点就定在百溪湖。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作战计划半途中止,佐将军派人通知霸将军后,率军退回到灰草原一带,并扎营说是要等待另一支部队。” 原来具体情况是这么安排的么? 倒也看不出什么可题。宁威远暗想,所谓的等待接应,应该是最后的堵截。“然后呢?” 都尉张了张嘴,只觉得舌头有些发苦,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敢相信那一幕是真的,“然后……一支从未见过的重甲骑兵袭击了我们。他们没有旗帜、人数众多,而且……不接受投降。” “重甲骑兵?”饶是从小就被教育要喜怒不形于色,太子也忍不住低呼出声,“那里哪来的骑兵?” 高国和启国的情况类似,并不以马战见长,军中的马匹多配给斥候使用,更何况雷州有大半区域都不适合骑兵作战,怎么就突然冒出了一支重骑部队? 他第一反应是对方在撒谎。 但很快,宁威远便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他们所用的武器,是不是带着弧刃的长枪?” “殿下,正是如此!” 太子猛地捶了下椅子! ——「徐国铁骑」。 所以这人才会说,那不是佐将军一人之过。按照通常情况,佐安所做之事完全在可控范围内。折损掉霸刑天一人,雷州府最多也就是压力大点,近三万人的军队加上一座坚城,怎么都不可能在瞬息之间被高国拿下。 他已经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在平坦的地方两条腿不可能跑过四条腿,佐安只要开始后退,面临的就是一场溃败。绝大多数人都会被骑兵撵上、杀死,而没了两路边军的城防,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摆设。 只是宁威远完全想不出徐国军会出现在边境的原因。高、徐两国联手吞启?这根本就不现实。徐国又不和启国接壤,即便打下数州之地,那也不过是平白给高国做嫁衣,对方还能隔着一个国家常占大启领地不成? 何况他根本没听过这两国有结盟的传闻。 他们不先打起来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这支骑兵现在究竟在何处?肃州又能坚持多久?宁威远脑海转得飞快——变故已经发生,与其去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局面。无论如何,这个消息必须要尽快转告给兵部和前方部队,告诉他们敌人可能不止高国一个。同时枢密府那边也应该行动起来,调集各地方士前往肃州应敌。 说到枢密府,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计划终归是由皇弟提出,有泄露风险的地方,也都是交由他来做的,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可能…… 想到这里,宁威远望向一名亲卫,“我的亲弟弟,现在在哪?” 后者拱手道,“依旧和往常一样,待在广场西边的暖阁中。” 又不在枢密府里? 宁威远从椅子上站起身,“我去见见他。” …… 太子一把推开暖阁的房门时,二皇子正在专心致志的为一副画卷抹色。 突如其来的推门声让他明显一惊,笔下顿时出现了一团墨点,“殿下,你怎么来了?” 宁威远满脸怒容的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还不是你干的那些好事!对付一个霸刑天而已,闹到现在连雷州都丢了。我刚得到消息,说徐国也参与其中——徐国!”他强调道,“你确定除了经手者以外,没有其他人知晓这消息了?” “徐国?不可能吧,就算走漏消息,也不至于漏到高国的邻国那里去啊。”宁千世掰开他的手,“而且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吧?我那天就跟你解释过了,军队我碰不了,其他要跑腿的地方都是亲力亲为,这你也清楚——我怎么知道雷州就那样没了?” 不是急于求证,也不是辩解,而是在推托责任,自己的皇弟看上去确实不像知晓内情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宁威远也本不怎么相信二弟能把事情折腾得这么大,这点试探不过是顺带一可而已。归根究底,远离朝堂的二皇子无法从此事中得到任何好处。 父皇万一出现意外,受益者是已经立储的他;若之后击退高国入侵军队,他在军中的威望也能再上一个台阶;哪怕启国被迫割地求和,甚至是亡国,二皇子又能从中得到什么?恐怕连现在的地位都无法维续。 既然没有好处,对方为何要做? 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终归是建立着皇室血脉之上。 “肃州一丢,幽州就不保。幽州没了,敌人就能直抵上元城下。”宁威远冷冷的看着二弟,“此事非同小可,我会奏请父皇,让枢密府协助各州军队阻击高国部队。你也是枢密府的一员吧?如今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殿下……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千世露出讶异的神情,“不会是想让我离开上元,跑到肃州那种鬼地方去吧?” “那是我大启的领土,不是什么鬼地方!”太子提高了些许音量,“自太祖立国以来,皇子皇孙就一直有为国征战的传统,我相信父亲听到你的请求,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宁千世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能接上话来。 “太子殿下,外面有人找二皇子。”亲卫这时走进暖房提醒道。 “找他何事?” “说是……来找他喝酒的。”亲卫悄声道,“年龄比二皇子小点,穿着枢密府的方士服,大概是他的朋友?” 喝酒作画?倒是有一番闲情逸致。 “那么,我就不叨扰二弟了。” “殿下,我都如此避让了,你还要把我赶走吗?”宁千世沉声道。 “这怎么能叫赶……我只是希望好好磨炼下你,以后才好为我分忧啊。”宁威远摇摇头,转身走出了暖房。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打破循环 在屋子外的走道上,太子看到了那名前来找二皇子喝酒的方士。 样貌英俊,身形挺拔,底子倒是不错,他心中暗想。可惜……大白天就想着享乐,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不过……跟二弟确实很相配。 见他出来,对方恭敬的弯下了腰。 宁威远也懒得搭话,大步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 “你来了。”宁千世收拾起刚滑落到地上的画卷,“坐吧。鹤儿,去倒杯热茶来!” “知道啦。”里屋传来了小姑娘的应答声。 “殿下客气了。”斐念行了一礼后在画桌对面坐了下来,“刚才太子殿下找您……” “唠叨了下家常而已。”宁千世笑了笑,随后有些惋惜的看向那幅画,“就是这画得重新来过了。怎么样,雷州那边的事情?” “请殿下放心,都已办妥了。” “不愧是斐家最杰出的一代,果然名不虚传。对了,你带的酒呢?” “在这儿呢。”斐念将手中拎着的两瓶瓷罐放到桌上,“肃州特产颂春,三十年陈酿,味辣,酒浓。” “鹤儿,再拿两个酒杯来!” “殿下,您能自己拿吗?我可不是您的侍女!”鹤儿抗议道。 “不能,谢谢。” 里屋顿时没了声音。 好一会儿,小姑娘才吭哧吭哧的拎着茶壶走到二皇子面前,酒杯则顶在她的脑门上。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宁千世笑着拿起茶壶,想了想又放到一边,随后把酒杯摆到两人面前,并亲手满上,“还是先喝这个好了。” 一杯白酒下肚,他长出了一口气,“呵,这烈度还真是和名字不搭……如果是我起名的话,肯定非肃秋莫属。但酒确实是好酒,今晚应该可以睡上一场好觉了。” “您喜欢就好。”斐念扬起嘴角道。 “这酒……也是斐家的产业吧?一想到喝一口就少一口,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舍得。”宁千世摇晃着杯子,目光仿佛落在广场的远端,“你经过肃州时,有在家里落过脚吗?” 斐念的神情略微凝固了下,他沉默片刻,才微微低头道,“我带走了几个人。” “亲人?” “还有两名女子,她们已跟着我——” 宁千世伸手打断了他,“不必解释,那必是你珍惜之人。我不是想怪罪你,老实说,要是你连家都不回,那我还真有点怕你了。” 斐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 “怎么,你觉得枢密府行事就应该不讲人情,冷酷寡义么?只要不会影响到全局,我个人并不介意你有自己的想法——终归方士是人,不是冷冰冰的工具。” “太子殿下……”斐念一时有些动容。 “工具虽好用,却也容易不分敌我。”宁千世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其实我这次让你途经肃州,也有让你整理羽翼的意思。对于斐家,你还有什么留念吗?” “已经结清了。”他果断的回道,“我并非斐家生人,既然教我育我之人无碍,我有什么好牵挂的?他们招揽周边能感气的孩子不是出自心善,而是为了壮大势力,为一小撮斐家人获利罢了。” “你能看清楚这点很好。”二皇子赞许道,“事实便是如此,这些世家自诞生之初就寄生在诸多感气者身上,它本质不过是祖上用来稳定江山、分配利益的产物。可惜天赋无法继承,哪怕再伟大的方士,后代也有可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们又有什么资格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甚至凌驾于感气者之上?” “你,或是其他冠以斐姓之人,都没有任何罪过。我想要剥夺的,不过是斐姓传承下来的顽疾而已。这世界本该让有能者居之,一如百年前的模样。” 斐念迟疑了下,“所有的世家……都会被铲除么?” 宁千世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那今后天底下的新生感气者,由谁来召集?” “这还用可么,当然是枢密府来负责培养、管理。”二皇子理所当然道,“这原本就应该是我等应肩负起的责任,如果不是除祟之战中损失太大,也不会一路放任世家到这个地步。” “我明白了。”斐念点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行动得过快,没有缓冲与适应,很容易留下弊端。但时间不等人,枢密府没办法徐徐图之。”宁千世顿了顿,“事实上我们已经落在了后面。” “敌人……有那么强吗?”他不禁有些好奇。 “不是强不强的可题,而是我们一旦输了,就再也没有复起的机会。这跟过去的征战都不相同,枢密府必须全力以赴。”宁千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行了,我之后可能也会去一趟肃州,上元城若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写信向我汇报。” “您要离开肃州?”斐念惊讶道,“请恕我失礼,早在路上我就听闻圣上身体有恙,如果您不在京畿,皇宫里万一出现什么变故,太子殿下岂不是——” “那样更好。毕竟我的那位长兄对行军作战颇有一套,把他留在京畿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他想做点什么,让他放手去做好了。毕竟太和殿的那张椅子,本就该属于他。” “殿下……我不明白。”斐念皱起眉头,“为何您不索性取而代之,而是得用如此复杂的方法,大费周章的让高国和徐国的军队来协同这个的计划?” “为了让世俗看到最终结果,也是为了打破皇室的循环。”宁千世心平气和道,“如果我只是取而代之,那在世人心目中不过是一场篡位而已,那些有实力的地方豪强,指不定也会蠢蠢欲动。唯有这么做,才能彻底打消他们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奢望。记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 斐念仍不太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但他清楚这只是因为自己看不了殿下那么远,此时沉默才是最好的回应。 无知对于方士来说并不是什么丢脸之事。 “啊……还有件事,”宁千世轻轻敲打着桌面道,“我记得你和洛轻轻出自同一考场?” “是。”斐念很快想起了这个名字——毕竟在青山镇能给他留下印象的人并不多,“她怎么了?” “遇到了点麻烦。”二皇子将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目前看来我的那位四弟似乎并不想放手。” “您想让我出面阻止吗?” 宁千世摇摇头,“如果她没办法摆脱这场纷争,证明能力也不过如此。枢密府不是看护者,更像是筛选者,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那您的意思是……” “考虑到地位的不对等,你稍微提醒一声便可。”二皇子轻声道,“洛轻轻毕竟进过名单前十,就当是她应得的补偿好了。至于最后能走到哪一步,那终归是她自己的事。” 第一百九十二章 营救 “洛姑娘,今天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了。” 马车缓缓停下,负责押送的头领掀开帘子,探头说道。 洛轻轻拖着脚链走下车厢——这儿应该是一个小村庄,目力所及范围内只有零零散散十来间平房。此时天色已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炊烟味,显然到了各家各户生火做饭的时间。 她跟着头领走进一处宅院的小屋,随后对方取来两个厚实的铁球,将其锁在脚链上。 “委屈姑娘了。” 洛轻轻摇摇头,“这是你们的职责。” “待会饭打好后,我会遣人给你送过来的。”头领做完这些后关上房门,接着是一阵铁索的摩擦声,代表着门已从另一边锁死。 洛轻轻闭上眼睛,轻出了一口气。 这间屋子十分狭窄,除开一张稻草板床外什么都没有,坑洼的地面上还有股隐隐的酸臭味。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这一路上押送的人可谓对她礼遇有加,丝毫没有刁难折辱的意思。另外出于隐秘考虑,押送的马车四周遮有黑帘,她在车上时也只扣着手枷和脚链,不用像其他犯人那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相比这些,住的地方和吃的东西差点根本不算是问题。 洛轻轻发现自懂事起自己从未如此空闲过,不是在学习方术,就是泡在家族的藏书阁中。现在,这些记忆好像在离她远去,她仿佛和幽州那个众人瞩目的天才彻底割裂开来。 背后的脊杖伤口已不再作痛,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在心里永远留下了痕迹。 至于之后的路该如何走,洛轻轻还没想好。 因为这是一个她十多年来未曾考虑过的问题。 秩序、责任、邪祟、战斗技巧……这些东西突然搬离脑海后,她失去了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目标,茫然与发呆成了近期的常态。 但她并未感到焦虑不安。 因为洛轻轻知道,自己接下去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呻吟。 尽管很轻微,但在这宁静的村落中,此道细小的波动却显得格格不入。 “姑娘,你的晚饭来了。” 片刻后,门外有人说道。 洛轻轻注意到,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她留个心眼,并未问这份疑惑,而是在应了一声后,悄无声息的移动到了房门旁。 铁球与枷锁只能限制她的自由,却无法阻碍她的行动。 房门打开的刹那,送进屋内的不是饭盆,而是两把手弩。 只听到嗖嗖两声,木板床瞬间被射了个对穿! 接着有人走入房间——不是押送官兵,而是头戴兜帽的蒙面人。漆黑无光的环境阻隔了来者的视线,使得他们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靠在墙边的洛轻轻。 洛轻轻猛冲上前,用手枷直接敲向第一人的脑袋。 木头制成的枷板顿时四分五裂,而被砸者更是一声未吭便倒了下去。 但另一个人很快反应过来,抽刀直劈向洛轻轻胸口。 她手脚受限,只能向后退避。但此人明显经验老道,抢先一步踩住了她的脚链。 洛轻轻身体随即失去平衡,仰面跌倒在地。 袭击者欺身而上,先是一脚踢在她腹部,让她痛得身体都卷曲起来,再双手握刀朝她肩头插下。 洛轻轻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想直接取她的性命。 她双手交叉,利用腕口的铁锁生生夹住了这一刺——飞溅的火星短暂点亮了房屋。 两人一时形成了僵持之势。 就在刀尖离洛轻轻鼻尖只有数寸之际,袭击者突然瘫软下来。 一柄利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洛轻轻掀开对方后,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洛棠! “你没受伤吧?”洛棠一把将她拉起,围着她打量一圈后松了口气,“看来总算是赶上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洛轻轻大为讶异。 “洛长天收到消息,说洛玉翡对你动手,我们就一路赶了过来。”洛棠捡起地上的长刀,“快,把手伸出来。” 洛妃么……不知为何,洛轻轻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她依言照做道,“洛长天也来了?他在哪儿?” “那家伙正在外面阻拦对方。”洛棠两刀劈下,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她身上的手链与脚链,并将一个药包和一叠符箓递到她手中,“对方人手还挺多,看来这次洛玉翡是动杀心了。” “我觉得……他们并不想让我直接死在这儿。” 洛棠露出恶寒的表情,“那不是更糟吗?” “我也这么认为。”洛轻轻收好药包,“走吧,我们去帮洛长天。” 两人来到屋外,她才注意到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看打扮都是押送官兵的。 联想到之前的静谧,显然他们没能反应过来,便一个个死在了敌人手中。 “这些人提前清空了村庄,把自己扮作村民,等的就是入夜这一刻。”洛棠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主动说道,“洛玉翡对你押送的路线一清二楚。” “洛轻轻!”守在院门口的洛长天见两人平安无事,不禁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 “行了,要叙旧回去再说!”洛棠笑骂道,“先想想如何摆脱险境吧。” “巽术归戌,裂空!”洛长天甩出一道猛烈的飓风,将冲上来的人逼退后朝院墙指了指,“东边有片茂密的树林,直通当地的河边,我们先翻墙入林,再找机会甩开他们!” “洛轻轻,你先。” 见洛棠弯下腰来,洛轻轻点点头,踩着她的背部向上一跃,翻上了土墙顶端。 洛棠紧随其后。 “快过来,就剩你了!” 洛长天用拂柳术卷起一阵尘土,转身朝两人方向冲去。 在漫天飞舞的泥尘中,洛轻轻忽然看到了一丝不正常的扭动,就好像视野中被插入了一道水帘,使得月光下的扬尘发生了些许曲折。 “小心身后!”洛轻轻急忙提醒道。 洛长天愣了愣,下意识捏出一张符箓向后看去,但仍旧慢了一步。 一个人影从夜幕中凝聚成形,几乎是贴着他送出了手中的短剑。 剑尖在刺穿层层衣物后,从洛长天的背脊处冒出头来。 月光映照下,它仿佛流淌着幽幽寒意——而那寒意,是暗红色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染血之夜 “洛长天!” “你们——先走!”他咬牙喊出这几个字来。 洛棠反身跳下土墙,朝洛长天的方向跑去,“洛轻轻,你先走!” 但洛轻轻同样未多做犹豫,跟着她一道跳回到院内,“注意周围,那是坤属方术!” 不是坎术迷惑对手,而是直接模糊了自己的形态,使身子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在昏暗的夜幕下,这一手确实难以对付。 洛轻轻熟练的取出一只虫蛹,抛向院门上方,施展出乾术月耀光。 刹那间,整个院子的土地被照得发白,刚冲进院内的蒙面人也被这记方术闪到,惊慌失措的捂住了双眼。 她单手持刀,在奔行过程中反超过洛棠,将闯进来的三人依次砍翻。 而洛棠也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洛长天。 洛轻轻心头却稍稍一沉。 她没能在月耀光炸开的瞬间,捕捉到那名方士的身影。 这意味着对方在攻击洛长天后,第一时间退回到某个角落内,利用陡然扩大的阴影完全避开了这次光照。 术法照耀的区域有多亮,那么周围就相应有多暗。 袭击者无疑是名经验丰富的老手。 而院子内能提供大量阴影的,也只有两间平房和一处鸡鸭棚了。 “先退回到屋里!” 洛轻轻没有忘记敌人随身携带着弩弓,万一院子外还有人藏着,暴露在外的他们随时有可能被飞来的弩矢所射中。 一块碎石忽然落在洛棠不远处。 那人奔着她和洛长天而去了么?洛轻轻反手抽出药引,并将这次术法换成了飞花焰——硝粉脱手的瞬间,一大片火焰如浪潮般覆盖住了对方可能的偷袭路线! 但她没能听到敌人的惨呼声。 “你猜错了。” 当这声冷笑传入她耳朵里时,洛轻轻感到后腰传来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直到翻滚至墙角才停下。 一口血吐了出来! 这一击的力量几乎打碎了她的肋骨,半边麻掉的身躯令她差点站不起身来。 “连自身都难保了,还想护住别人。也不想想看,你有那样的本事么?”敌人阴冷的声音飘荡在院子里,但身影依旧难寻踪迹。 洛轻轻捂住腰间,咬牙贴墙站起——刚才那一击显然不是空手,被打中的地方麻布衣已经破开,下面的皮肉被刮去了一大片。 再这样下去,她会被生生耗死在此处! 必须……寻找一个破绽! 于此同时,又有四个蒙面人翻过围墙,跃入了院子。 “你专心对付方士,其他人交给我!”洛棠此刻已经将洛长天拖进房屋,腾出手来的她立刻施展出了自己最擅长的术法——赋生灵。 两个纸人陡然出现在房门口,它们完全站直时接近一人高,手中还粘贴着一把纸剑,看似可笑至极。 但这不是戏院里的表演,而是用来杀人的术法。 只见它们迈开大步冲向刚落地的袭击者,简单两剑便将一人的脑袋切掉了半边。其他人拿出手弩朝纸人射击,弩矢很轻松穿透了目标的身体,却无法制止它们的行动。 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起来。 面对邪祟难堪大用的方术,在对付人上却发挥出了极佳的效果。 毕竟邪祟不会感到恐惧,而人会。 不过洛轻轻清楚,赋生灵极其消耗气力,并且操控者必须得心无旁鹭,因此现在是洛棠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敌对方士知道这一点,十有八九会趁此机会对洛棠下手。 想让对方改变主意,就必须有一个更诱人的目标去吸引他。 而敌人此行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 洛轻轻从墙边窜出,放开了所有戒备,跌跌撞撞地朝洛棠所在的房屋跑去。 就在经过院子中央的那一刻,她猛地闭上眼睛,将手中的虫蛹扔出,“乾术为寅,月耀光!” 如果敌人要对她动手,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同时她已将另一张符箓捏着手中。 可这一照依旧落了空。 当光芒散尽,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伸出,捏住了她的五指。随着力道骤然加重,洛轻轻的手指被直接折断,符箓也飘落下来。她抽刀转身劈砍,却挥了个空。 “你以为我猜不到你想用自身做饵吗?”冷笑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勇气,但缺乏经验——” 他话未说完,新的光芒突然绽开!这一次,光源来自于洛轻轻背后,也正是她先前藏身的位置。 逆光的位置使她无需闭上眼睛,亦能看清楚场上的每个细节。 在光线陡然变化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在她前方不远处显现出来。 “酋术归子,寸行!” 隐匿方士似乎也知道大事不妙,连忙施展出保命术法,迅速朝一边拉开距离——月耀光仅有短短一瞬,只要洛轻轻在这片刻之机没能用出下一招,他就能再度借助黑暗重新隐藏起来! 竟然是延迟施展技巧,好险好险。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后手! 「寸行」的速度之快,就好似原地消失了一般,任何人都不可能第一时间跟上他的脚步! 何况对方的一只手已经废掉,另一只手还在摸索药包,眨眼都不到的时间,她怎么可能捕捉到一个瞬间飘出八、九尺外,并已绕至她侧后方的影子! 然而就在第二道光芒褪去之际,第三道月耀光在同一位置绽放开来。 方士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种施术技巧,你怎么可能——” 在冲向房屋之前,悄无声息的在原地施展出两次延迟爆发的乾术,而且时间控制得如此精妙,使得月耀光成为了一个连续的光源,这是一般方士能办到的事情吗? 它跟经验无关,纯粹就是个人技巧的展现! “不就是控制好气么?”洛轻轻已经将新的药引抓在了手中,在强烈的光照之下,敌人的行踪再无处匿藏。 “离术归酉,飞花焰!” 大面积得火焰脱手而出,将对方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滚烫的离火卷过地面,点燃了隐匿者的衣服、头发与皮肤。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隐入黑暗之中。 “呼……” 洛轻轻吐出口气,转身望向房门口。 然而这一望,令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只见一名蒙面人从屋内现身,抓住洛棠的头发,将她向上拉起——后者洁白的颈脖顿时暴露在敌人的长刀下。 此刻洛棠才从施术状态中惊觉过来,她眼睛没有去望身后,而是直直的看向洛轻轻。 下一刻长刀落下,切进了她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形成了一道薄雾。 第一百九十四章 染血之夜(下) 不——————要—————— 洛轻轻捡起地上的刀,用力扔向蒙面人。 后者仓促格挡,勉强将这一记飞掷拨开,迸射出的火花映亮了洛棠失去神采的双眼。 下一刻,洛轻轻已经冲到了屋门口。 敌人将身下的人推出,试图阻挡她的动作。 但洛轻轻比他更快一筹,径直用折断的五指抵住了洛棠,钻心的痛楚并没有让她产生丝毫迟疑——受到更大力量的推挤,蒙面人被反压回去,并在后仰过程中失去了平衡。 洛轻轻举起完好的那只手,一拳便打碎了对方的喉咙。力道之大甚至让她感受到了泥土地面传来的反冲力。 这人是之前就一直藏在屋子里、没有和另外两名同伴一道前往关押她的房间,还是之后从视野死角翻墙进入的房屋,这些已都不重要。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有功夫去逐一排查所有房间。 洛轻轻回到同门身边,俯身抱住洛棠。 不——————要—————— 脖子被切开大半,几乎只有一小节皮肉连在一起,血液不断从内部涌出,在她身下积成了一滩血泊。 这是致命的一击。 哪怕是感气者,也无法在这样的状态下存活。 洛轻轻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捂,但终究没有下手——理智告诉她,这样做不过是徒劳之举。 洛棠的眼神已经完全暗淡下去,她的嘴巴微微开合,仿佛在重复着一个字。 「走。」 洛轻轻咬紧嘴唇,直到传来的刺痛直达心底时,她才强迫自己放下对方。 还有洛长天! 她手忙脚乱的挪到另一人身旁,检查他的鼻息。 虽然很微弱,但还有些许起伏! 那把短刃并没有被取出,此刻依旧插在洛长天的胸口。 她该做什么?凶器不能动,否则容易造成大出血。对……先得止血,然后再去找大夫。对了,洛长天不是说东边有密林连着河流么?沿着河走的话,一定能遇见村庄或城镇,那儿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大夫。 洛轻轻掀开洛长天的衣袍,在他腰间摸索了一会,翻出一包应急药物来。这是洛家人出门在外都会携带的东西,里面有止血粉、解毒剂、补药和绷带。直到拿起药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把药粉洒在伤口周围。 不——————要—————— 洛轻轻一口咬住手掌,才让动作稳定下来。撒完止血粉、绑好绷带后,她将洛长天双手托起,走出房间。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是所有蒙面人都已死光,还是剩下的已不敢再踏足院内一步。出于稳妥考虑,洛轻轻还是决定翻墙离开。 最后看了洛棠一眼,她扛着洛长天爬上了土墙。 接着是小路、山野,以及树林。 腰间传来的痛楚让洛轻轻觉得呼吸都艰巨了几分,快速消耗的气力使得脚步不稳,一路上差点摔倒数次。如果可以,她希望现在就躺下去再也不爬起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身上还背负着他人。 洛轻轻感到自己的意识被分成了两边。 一部分是理智,清楚的告诉她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比如不能在现场做丝毫停留,不能为洛棠找一个安葬之处,甚至不能多看对方几眼。 而另一边,则完全停留在了洛长天和洛棠被袭击的那一幕。 她只能困在意识中不停的喊叫。 不要。 不要。 求求你们,不要动手———— 不知跑了多久,一条河流终于出现在洛轻轻眼前。 快,快来个人,是谁都好! 她咬紧牙关,开始沿着河一路奔行。脚上的草鞋并不适合剧烈行进,此刻终于散架,她就光着脚踩在卵石和泥土上,哪怕时不时有刺痛传来,她也没有放缓一丝步伐。 直至两个人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看他们的打扮像不像是赶路客,而像是居住在附近的本地人。 洛轻轻用沙哑的嗓音叫住了他们。 “帮帮我……我需要大夫!求你们救救他——我会给你们报酬,无论是钱还是别的什么都行!” 其中一人是位背着竹篓子的老太,她讶异的扶住洛轻轻,“小姑娘,你这是……遭遇强盗了吗?” 另一人则扔下了手中的柴火,“让我看看。” “请你们……救救他。”洛轻轻只是重复的喃喃道。 “放心,能救我们一定会救,我这位老伴是猎户,虽然比不上大夫,但外伤的话……”说到一半老太忽然愣住,因为她看到洛轻轻腰间的伤口大得惊人,明显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姑娘,”这是猎户也开了口,“还是把他放下来吧。” “救救他……” “我倒是想,可是……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惊雷一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分开的两边意识在此重新混合,变成了一片空白。 洛轻轻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起身体。 那始终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 她跪倒下来,随后一头栽倒向地面。 “喂,你还好吧?” “小姑娘,振作点——” 那是意识消退前她最后听到的呼喊声。 …… 这是一处坐落在岳江旁的无名村子。 像这样的村子,在岳江最险峻的河段内还有好几个。 无名便是它们最大的特点——因为此处水流湍急,所以鲜有船只来往。两边都是高山峻岭,时不时发生垮塌,村子规模也无法扩大,始终就住着那么二三十来户人。由于偏僻,官府甚至不愿意派人来收税,村里人也种不了稻谷食粮,基本以捕鱼打猎为生。 这里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大概就是山间的珍稀药草了。每逢大雪封山前,大家便会凑出四五人,将一年采集到的药材背到附近的镇子里去卖,顺便再采集些年货回来。 这种封闭使得村庄里有任何变化,都会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朵家老太带回了一个城里人,就成了近期闲聊时总会提及的事。 不光是大人,连小孩亦是如此。 二虎攀在阿朵家的窗口,探头探脑的向屋里张望,透过破烂的窗户纸,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啊,找到了!二虎果然在这里。”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声。 “你又偷看那位大姐姐!”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胡、胡说什么,”二虎瞪眼道,“她年纪那么大,我怎么可能会看上她!我只是想瞅瞅……城里人是什么样子的!” “她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吧,”六丫嚷嚷,“而且长得这么漂亮的大姐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城里人嘛,总归有些不一样得地方。” “诶,你们怎么都见过了?我也想瞧瞧。” “都给我安静点!”朵老太从屋里伸出头来,“要闹去别的地方闹,少打扰人家静养!” 小鬼们顿时缩起了脑袋。 “奶奶,是二虎带头的,他在窗子底下偷看大姐姐!”六丫检举道。 “好奇不行吗!”二虎梗起脖子,“我爹老说城里好,城里生活让人羡慕,我就想知道哪里好了!” “羡慕?哎……她可不值得你羡慕。”朵老太叹了口气,“可怜一姑娘,大好年纪却偏偏遇到这等灾祸,死了亲人不说,连眼睛都瞎了。这城里的事,也不是什么都好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生所行之事 “大姐姐……是瞎子?”众人惊讶道。 “大概是悲伤过度,加上伤势影响吧。”朵老太还记得老伴当时的说法,这女子所受的伤换别人早昏厥过去了,她能撑到现在完全就是个奇迹。还有那双被石头磨得血肉绽裂的脚,一看就是跑了很久才抵达河边,此等意志哪怕是村里最老练的猎户都远不能及。 她背着的那人,只怕对她相当重要。 女子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们都不认为此人还能再醒来,毕竟身体透支得过于严重,若没有了意志的支撑,人自然也就无法活下去。 但她在经历昏迷、高烧和呕吐后,还是坚持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老伴只说了一句话,此女非凡人。 可惜,伤痛虽然没有摧垮她的毅力,却夺走了她的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已失去了初见时的光泽,变得浑浊苍白。 “行了,别在这闹腾了啊。不听话我就要抽你们了!”朵老太抬手做出挥舞扫帚的姿势,大家顿时一哄而散。“真是的,就知道扰人清静。” 回到屋内,她悄悄掀开布帘,瞅了姑娘一眼。 对方仍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除开眼罩外,她的身上缠着各式各样的绷带,活像一个粽子。 老实说,这闺女真是个怪人。 她醒来后只问过两句话。 一是那名男子在哪,有没有妥善安置。 二是他们是否拿到了报酬。 前面一句还好说,毕竟亲人嘛,死了总得有个入土为安的地方。这一点他们为其代劳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因此回答的是“已经安葬了”。 而后面那个问题就很意外了——哪有人从重伤中苏醒,一不关心这里是哪,二不关心自己伤势如何,反倒问他们的报酬问题。还说如果没有,自己伙伴的腰囊中应该能找到一笔钱银。 简直是让人恼火。 朵老太当时还发了脾气。“救命是救命,不是为了图那点报酬才救的,谁还没一个危难的时候,难道没钱我俩就放任你死在地里?” 对方沉默许久,最后以道歉而告终。 这大概也是城里人的毛病? 朵老太想了想,觉得又不像。毕竟据她接触的那些人来说,总是为自己考虑得多一点,算计得也多一点。不似村子里,半条鱼是鱼,一条鱼同样是鱼,没人会分得那么清楚。 只是村里的大家不会像她这样,宁可先问报酬是否兑现,也不关心下自己的情况。 不过朵老太相信情况会好起来。 摆在桌上的空碗就是证明。 人啊……只要能吃能睡,不过遇到多大的挫折都会迈过去。 毕竟大家几十年里都是这么坚持下来的。 …… 洛轻轻这七八天来一直在思考。 思考着自己一生中做过的事,以及所犯下的错误。 她觉醒感气能力后没多久,就成为了幽州备受瞩目的一代,而自从她目睹过流民因饥饿袭城不成,最终内部演变成一场自相蚕食的惨剧以后,她进一步明白了秩序为何物。从那一刻起,她的方术能力就一直突飞猛进,将其他同龄人都甩在了身后。 她相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方士便是秩序的维护者,若世间没有秩序,强者必然会将獠牙伸向弱者,惨剧不会终止,这样的惨剧又会催生出更多动荡,直到整个世间被混沌的邪祟所吞没。 遵循着心中的这一原则,她极少犯错;气仿佛也在印证她的所思所想,令她快速进步。直到今日,一切戛然而止。 数天思考下来,洛轻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很早以前就埋下的错误。 失去视力后,世界并非一片黑暗,反倒是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仿佛不存在尽头。 闭上双眼,她正行走在这片空无一物的“荒原”之中。 洛轻轻知道,自己要找的错误,就在此地的某处。 一天、两天。 五天、六天。 这个过程比引气入体更为枯燥,但她脚步不停,始终如一。 「思考」,是她现在所能做的一切。 直到她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这道门高五丈,宽四丈,门扉约三丈,通体白色。很意外的是,明明无法从颜色与轮廓上分辨它的存在,她却意识到那是一扇门。 「你在找什么?」仿佛有人这么问她,又仿佛是她自己在问自己。 「一个错误。」她如此回答。 「秩序就是错误。」 「秩序不是错误,我的心性、我取得的进步都建立在此之上。」否定这一点,代表着心性紊乱,失去一切。 「它让你的同门死去。」 「但这不代表秩序本身有问题。」 「那错误是什么?」 「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事实上,最坏的秩序和没有秩序一样糟糕。」洛轻轻开始明白,她想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了,「新秩序会不断孕育而生,经过一段时间人们便会知道孰好孰坏,但坏的秩序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其诞生,因为两者天然冲突。」 「谬论——秩序就是错误——」仿佛有声异响插入进来,但很快便消散于无形。 「你知道什么是更好的秩序?」 「那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洛轻轻摇摇头,「我并非真正的天才,没法创造出理想的未来。但我知道什么是坏的秩序,削弱它、剥离它、摧毁它,让新生的秩序获得一点喘息之机,这就是我能做的事。」 她找到了错误所在。 「万事皆有代价,我会注视你。」 「你是谁?」 「我就是你,洛轻轻。」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门扉像她开启了一条细缝。 透过那条缝隙,她仿佛看到了最醇厚的黑暗。 …… 三天后,无名村的宁静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 几十个腰挎长剑、背负弯弓的外地人涌入进来,并占据了村口的唯一通道。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有人上前询问,却被带头者一脚踹飞。 嘈杂的声响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一时间,大人们抄起手边最顺手得家伙,叫喊着冲出家门,挡在了陌生客面前。 由于村子以打猎、捕鱼为主业,弓箭和鱼叉一应俱全,加上人多势众,气势看上去丝毫不逊于对方。 原本还在阿朵家窗前徘徊的二虎见到这些外地人携带着刀剑的一刻,便下意识从门口钻进了屋子。 “二虎哥,发生什么事了?”留在家中的阿朵好奇地想要出门张望,却被二虎连拖带拉的拽了回来。 “你朵爷和朵奶奶呢?” “出门打猎去了。” “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二虎啐了一口。 “怎么了,村里有谁来了吗?” “来了不少。”他皱眉道,“而且恐怕不是来买毛皮和草药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举剑 “他们是来找我的。” 一个声音忽然从两人身后响起。 沉稳、柔和……以及更多二虎想不出来的词汇——如此好听的嗓音,二虎还是第一次耳闻。 村子里就那么几十户人,大家都算是熟的不能再熟的那种,光听声音就能分辨是谁在说话。既然不是村里人,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二虎猛地回过头,只见那名姑娘不知何时已离开卧床,来到了他们身后。她只穿着一件粗布袍,双眼被蒙住,袍子下满是绑着的绷带。这身打扮跟城里与否毫无关系,甚至在无名村里也跟好看挂不上钩,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对方衣袂飘飘,竟把这身粗布袍穿出了一丝仙人的味道。 ——尽管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仙人是啥模样。 “那……趁他们还没发现你,你赶快逃吧。”二虎不知为什么就直接信了她的话,“村子后面有条小路可以绕进山里。” “二虎哥!”阿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对了……这位大姐姐看不见路。二虎咬了咬牙,“要不这样,我先带你出去藏几天,等到他们走了——” “谢谢你。”洛轻轻点头道,“不过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还是让我来解决吧。” 说完她穿过两人中间,走出了房屋。 二虎愣了半晌才望向阿朵,“你不是说她看不见路么……为什么她好像就知道我们坐在这里一样?” “呃……对啊!”阿朵反应比他还慢了一拍,听他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这是为什么?” 真是问了白问。 二虎没好气拍了下丫头的脑门,心里也在纳闷不已——自己明明知道外面这帮人来意不善,理应不该让尚未痊愈的姑娘去面对他们,但自己为啥没有继续劝阻她? 就好像她的话里隐约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一般。 ……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为首之人厉声喊话道,“我们正在寻找一名女子的下落,有证据表明她沿着海岸一直逃窜到这块地方来!此人应该身受重伤,自称是洛家人,实际上不过是一介女匪!若你们有收留她,现在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还另有赏赐。”他将一包钱袋扔在地上,“但如果她是被我们搜出来的话,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什么洛家人,我们从未见过!” “你说有女匪就有女匪?我看你们才像一群土匪!” “哪有这样找人的道理,先把你们的刀剑放下再谈别的,否则就滚出去!” 面对如此蛮横无礼的威胁,村民一时群情激奋。 “我就说了,费那劲干什么。”一名绿衣人百无聊赖的拿出腰刀耍了个刀花,“一群乡野村夫而已,与其浪费唇舌,不如先杀他几个,什么道理都明白了。” “枢密府出身的人,就喜欢玩这一套,哪怕待会还是要全杀,也先得把样子做足了。”他旁边的灰衫人低声搭话道,“你看吧,他最后一定会拿那些村妇开刀。” “这是东岸边最后一个村子了,他想玩就让他玩会吧。反正我只要拿到钱就行。”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嘟囔道,“也不知道女人有什么好耍的。” “钱什么的都无所谓,”绿衣刀客咧嘴笑了笑,“我只是喜欢这种奉旨杀人的感觉。看,石大人要动手了。” 被称为石大人的方士面色冷了下来,他目光扫视一圈,朝站在最前的村民伸出双手,“也罢,既然你们听不懂道理,那我就换一种连牲畜都能明白的方法好了——” “不必为难他们,”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没有藏起来的想法。” 洛轻轻赤裸着双足,一步步从人群中走出。 她空着双手,眼睛被布缠住,身上只有一件麻布衣,不大可能藏得下药包和筹纸。即便是感气者,在这样的状态也难保留几分实力。 看到目标的一刻,方士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你总算现身了,洛姑娘。” “如果我不出来,你会杀光村里所有人吧?” “娘娘不希望有人知晓我们曾找过你——反正这一带突然多出一支山寇也不算奇怪。”他朝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去把她绑起来。” 立刻有人拿出一根铁索,朝洛轻轻走去。 而洛轻轻不为所动,“但即使抓到了我,你也不会放过他们。” “呵呵呵……”石方士笑了几声才放平嘴角,“是啊,你不会现在才发觉这一点吧?” “你说什么!?” “就凭你们这点人?” 村民愤慨的举起武器。 “这些人可都是江湖上杀人的好手,不会让各位失望的。”他轻蔑回道,同时不耐烦地看向手下,“怎么还没绑好?你到底在发什么呆?” 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呵斥。 只见此人身子一歪,软软的瘫倒在地。 众人不由为之一怔。 这是什么情况? 是方术吗?不对……她连药包和符箓都没有,靠一重术不可能让一个绿林高手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对方怎么说都只是一个空手的女人,还瞎着眼。 “开弓,放箭!”方士低喝一声——只要不刺中要害,对方就不会立刻死去。至于她身后的那些村民,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伴随着密集的弹弦声,十多根箭顿时从不同角度朝洛轻轻射去。 而她只是伸手一挥,就将所有箭矢都扫飞了出去。 “那是什么……”有人讶异道,“她不是……没武器吗?” 只见洛轻轻手中有光芒在闪烁,它呈现出奇特的半透明状,时而像是蝉翼,时而宛若天上的雷光。 这是方术制造的实物,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幻象? “所有人——都给我上!”方士下令道,终归不过是个一重术而已,就算它能当武器使又如何?对于一个身受重伤且双目不能视物的感气者来说,最多只能算垂死挣扎罢了! 洛轻轻感受着眼前的一切。 以前熟悉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 但这次,白色的世界中多了些其他东西,比如天地间流动的气,以及由气构成的万物生灵。 如果说感气是一种难以言说、虚无缥缈的体验,那么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 土地、石块、房屋……这些变得模糊不清,而气却成了清晰可辨之物。 她虽然不能直接看到由积构成的箭矢朝自己飞来,但能看到天空中飘荡的气被划开,进而形成的一道道波纹。 这些不断变幻的薄雾,构成了一个新的世界。 朝着最先冲过来的气团,洛轻轻举起了手中的“剑”。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斩断枷锁 她知道这是一个术。 当她寻得那个答案时,这个术便浮现在脑海之中,并且她瞬间理解了术的全部。 用那个声音的话来说,这既是力量,也是代价。 她这一生都将与秩序绑定在一起。 一旦违背,便是瓦解。 求之不得,洛轻轻心中说道,接着挥下利剑! 刹那间,身边涌动的气回应了她的意志—— 剑光刺破地面,并如裂隙一般向前冲出! 这一剑仿佛劈开了大地! 她身前的数十尺范围,皆在刃锋斩击范围之内。冲在最前面的壮汉还未靠近她身边五步距离,肩膀处便已断开,巨大的裂口一直延伸至腰间! “小心,那玩意有古怪!”灰衫人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她手中涌动的流光还能算剑?就算是长枪都不可能刺出这么夸张的效果。“分开包夹,别让她那么安稳的站在原地,她跟不上我们的——” 「速度」二字还未说出口,他已惊觉洛轻轻消失在原地。 下一息,她如离弦之箭一般越过自己,冲入了后方人群中。 而此时灰衫人才看到空气中扩散的剑光。 好——快。 他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刹那间,江湖好手之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到头来终得看自己。石方士面沉如水,催动体内的气朝洛轻轻虚抓,“坤术为巳,蟒绞!” 这是他赖以成名多年的杀招。 在数百次搏杀中,他用这一手坤术绞死过相当于百刃水平的敌人,纹刻在皮肤上的符印可以令他不需要药引也能施展出颇具杀伤力的二重术。 但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对蟒绞术的改进。 基础秘录中,此术需要抓住对手才能起效,而他却将距离延伸了出去,宛如一条真正的“无形巨蟒”,甚至能隔墙杀人。 快速、隐蔽、被困住后难以呼救,刺杀时悄无声息,皆是他深受娘娘器重的原因。 虽然「九幽之镰」田昆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那毕竟是一对三,疏忽之下被洛家小娘子拿下倒也情有可原。 而现在,对方只剩下一人! 坤术发动后,空气中出现了微微扭曲,石方士控制着那双看不见的巨手,从后方抓向洛轻轻的脖子与腰间—— 只要被他捏到,对方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然而对方转身便是一剑,之后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方士感到自己失去了与术法的联系。 他心中大骇! 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的术法被对方所切断了?这怎么可能? 坎术可以在施术过程中扰乱方士的神志,破坏术的效果,但他的术已经成型,哪可能说没就没的! 就在方士还在惊骇之际,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一道深深的血痕悄然乍现,撕开他的外袍与中衣,直入皮肉之下。 这是——刚才那一剑的余威? 妈的……大意了。 全身的力气如潮水般流走,石方士无力的跪倒在地。 为什么会这样?她本该是猎物才对。 之前所有的情报中,根本没有提到洛轻轻还会这样的方术啊! 等下……一个念头忽然跃入脑海,那是他曾经听过的一个传闻,在这世间,有些感气者能获得非同凡响的力量,他们要么拥有难以想象的术法,要么掌握着闻所未闻的秘密。即使在枢密府内,这样的人也讳莫如深,关于他们没有任何记载,仅仅只有一个含糊的称号—— 想到这里,方士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张开口想要喊出来,嗓子里却憋不出一点声音。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眼前的这人…… 成为了「倾听者」! …… “大姐姐……究竟是什么人啊?”望着眼前这场厮杀,二虎目瞪口呆,他甚至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身影。 那是人能办到的事吗? 一开始还气势汹汹的敌人,在接连倒下十来个后已开始抱头鼠窜,与其说那名女子在与敌人缠斗,倒不如说在她在挨个追击对手。如果他们都站出来与她正面迎战,怕不是连一剑都撑不下来。 女子灵动至极的身影,以及在她身边闪烁飞舞的剑光,给二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是仙人啦,爷爷说的仙人就是这样子的!” 哐当! 一旁的窗户突然被撞开,绿衣刀客飞扑躲入屋内,面色狰狞的朝两人走来,“滚过来,老子可不想死在这儿——” 他话音未落,一把轻盈的长剑便出现在他头顶,并从背脊处插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面上。 “这剑……什么时候……” 洛轻轻跟着走进屋子,确认两人毫发无伤后,又朝新的目标追去。 离开之前,二虎仿佛听到了女子在耳边的低语。 “放心,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好、好厉害!”被吓倒的阿朵连连拍了拍胸口,“要是我也能像大姐姐这样威风就好了。” “……是啊。”二虎感到胸口跳得厉害,他以前听大人们说到城里的事时,最多也只是好奇的问上两句,并未想过要亲自去城里看看,但现在他的想法却悄然改变了。 对方的伤势一好,自然不会在村庄里久待下去,迟早会离开这里。他要是从来没见过也就罢了,可既然见到了,他便无法忘记那飞舞的剑影,以及对方轻盈莫测的身姿。毫无疑问,村里不可能有人告诉他见到的景象为何物,自己又如何做到这点,唯有城里……甚至是这名女子所在的大都城,才有机会知晓答案。 当所有人都倒下后,洛轻轻一步步走到了仅存一口气的方士面前。 “咳……我是,枢密府的百刃。” “那又如何?” “你、你别以为自己能逃过这一劫。特别是当你成了那种东西后……整个启国都将视你为祸根。咳咳……”石方士咳出口血道,“你所藏身得地方,都会成为尸横片野的火海,除非你死才会结束。而这村庄,只是……一个开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不会藏起来。相反,我会主动去找你们,然后铲除你们。”洛轻轻召唤出一把“气剑”,“如果我所在的地方会变成火海,那最先开始燃烧的,就是京畿皇宫。” 随后她落下了剑刃。 这是曾经囚禁她的枷锁。 现在,她斩断了它。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劝离 确定尾随而来的追击者全部被消灭后,洛轻轻转身看向满脸惊愕的村民们,大声说道,“各位,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这不算是一个太长的故事。 开头也不用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洛轻轻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些人追来的目的讲述了一遍。 “谢谢你们收留并救治了我。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也为你们带来了隐患——皇宫能派出第一批人,就能派出第二批、第三批。即使我离开,也不代表他们会放过村子。各位刚才已经看到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几十条人命并不在那些人的顾虑范围之内。” “姑娘,你有话就直说吧。” “没错,大家都不是瞎子,刚才这帮狗娘养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 “既然村子不再安全,我希望各位能跟我一起迁离此地,去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洛轻轻朗声道,“我会一路护送大家,直到安全抵达。另外,我虽然已不是洛家弟子,但过去攒下了一笔积蓄,足以让所有人安置下来,各位无需担心生活的问题。” 听到这话,村民泛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大姐姐这是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住吗?”阿朵兴奋中又夹杂着一些不安,“需要用钱才能生活的地方,是指城里吧。” 二虎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原来她的名字叫洛轻轻,还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人,跟她有仇的那帮家伙居然牵扯到了皇宫之内!他虽然猜到对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可没料到她的来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皇宫是什么概念?在爷爷的故事里,差不多和仙人属于同一级别了。村里的大人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百里之外的县城罢了。 她果然配得上仙人名号。 “你说的地方……在哪?”很快有人问出了大家最想知道的问题。 洛轻轻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你说什么?我?」 「不然还有谁。我以为考试结束之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看来是我想错了。」 「今后我们很可能会在一个府中共事,届时还请你多多指教啦。」 可惜,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不可能之事。 她压下心中的杂念,“大启东境,金霞城。” “金霞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洛姑娘,这可行吗?我们几代人都居住于此,突然说要换地方……” “不光如此,这村里有好几十户人吧。我们既没路引,又是土疙瘩出身,那儿的官老爷会同意大家扎堆搬迁?” 大家的疑虑明显多了起来。 “我有熟人在那里,他就是官府的一员,而且……值得信赖。”洛轻轻顿了顿,“当然,这事我会负责到底。如果金霞行不通,那里还有许多县城和镇子,总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在大家得到安顿之前,我绝不会撒手不管。” 这话让质疑声顿时消减了几分。 众人能通过她的神情和语气,感受到这份诚意。 二虎心里却微微一沉。 他忽然起身冲出房屋,朝大人所在的位置跑去。 “二虎哥,你要去哪?”阿朵喊道。 他没有理会,而是全力拨开人群,朝着洛轻轻大声问道,“你不会和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吗?” ——安顿之前不会撒手不管,岂不是在说安顿好后,她就会独自离开? “虎娃,给我回屋去!”有人斥责道,“现在不是瞎胡闹的时候!” 二虎执拗的盯着对方。 洛轻轻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是,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摧毁秩序在俗世层面上来看,跟谋逆、造反无异,甚至更重一筹——毕竟她要针对皇室动手,直接威胁到皇宫内部成员,这比居心不轨更令上面的人坐立不安、难以忍受。 她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也知道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被擒,会遭受怎样的处置。 但凡和她有一丝关系的牵连者,恐怕都会遭到最残酷的对待。 她不想殃及更多的人了。 洛轻轻相信,若是旧有秩序发生动荡时,那个人的表现一定不会叫自己失望。 “我知道这个决定不容易做出,但时间不等人。”洛轻轻按住胸口,“如果他们执意动手,召集下一批人至此最多不会超过七天,而且数量不会再是这么点。考虑到路上摆脱盯梢和追击的话,提前三四天离开已是底线。最稳妥的选择则是明天一早就走,伪装成商队一路向南,之后再转走水路抵达金霞。” “村里还有人在外采药打猎,尚未回来,所以请大家明早之前做好远行准备。只要每个人都在,我相信无论去哪里立足,你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 洛轻轻说完后感到额头有晕眩感传来,大概是刚才的战斗触及了未痊愈的伤势,只是她表情不变,丝毫没有将不适显露出来——这种时候从容自若的神态,也会大大增强自身的说服力。 把这些人带到金霞城之前,她都不可有一丝松懈。 …… “什么?下午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打猎回来的二虎家人惊讶道,“那位姑娘居然如此了得?” “是啊,几十个拿刀的家伙,给她一个人全放倒。”亲眼目睹的邻里则口沫横飞的讲道,“要是洛姑娘去打猎的话,野猪也好、大虫也罢,估计都是一剑摆平,每天都能收获一堆毛皮回来。” “得了吧,有这功夫,谁还去当猎户啊!”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众人不禁哄笑起来。 这样一幕几乎发生在当夜村庄的每户人家中——对于历年来缺乏变化的村民而言,如此震撼的事件可以说百年难遇了。洛轻轻提出的建议,自然也成了大家主要的话题。 事实上无名村每年都有人离开,毕竟城里总是要比山间岸边有吸引力得多,大家并不排斥繁华,他们主要担心的还是一旦从这里走出去,日子能不能过得顺畅。离开的人陆陆续续也有十几个,但鲜有好消息传回村子,甚至还有遇难与下落不明的。村子说不上有多好,可至少他们的祖辈和父辈,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爹,我想好了,”二虎忽然开口说道,“我要跟洛姑娘走。” “你毛都没长齐,就想替你爹做决定啦?”众人打趣道。 “不止是我,六丫、阿朵、牛哥、晴儿,都会跟她一起走。”二虎执意道,“不然留在这儿我不甘心。” “哦?”二虎他爹来了兴趣,“你想去外面做什么?” “我们问过洛姑娘了,她之所以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可以感气。”二虎一口气说道,“而未成年之前,大家都有机会成为感气者。我想去见识她所待得城市,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久违之地 第二天一早,洛轻轻便站在村口等待了。 她也不知道最终会有多少人愿意迁往一个陌生之地,但哪怕是多一个人,也意味着少一个风险。 尽力而为,便是她当前所要做的事。 很快,第一户人家背着包裹出现在她视野中。 接着是第二户、第三户…… 渐渐的,洛轻轻不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越来越多的村民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到最后她发现二十六户竟一户不少! “你们……” “其实我是无所谓啦,毕竟也活了这么久了。”朵爷笑呵呵道,“不过难得孩子想出去见识下世面,我觉得去去也无妨。” “是啊,大不了后悔了还能再回来嘛。”有人笑道。 “没错,那些家伙总不可能一直盯着我们这山里疙瘩吧?” “哎,其实我是不想挪窝的。”还有部分人则是顺势而为,“不过大家要都走了,我们一家待在这儿岂不是闷死?” “得了吧,你之前就老嚷嚷想去城里了,就算孩子不央求,你照样会去。” “咳咳,去城里和远迁异地是一回事吗?你可不要乱说。” 洛轻轻担忧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朝向洛长天安葬的方向闭目低头半晌,连洛棠的份一块祭奠后,随后深吸一口气,对齐聚的众人说道,“我们去金霞城!” …… 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月。 利用洛家设置在京畿附近州府的店铺,她通过暗语便取得了充裕的路费——事实上直到这个时候,洛家绝大多数弟子都不知道上元城里发生的变故,虽然这笔款项记录最终会送到幽州汇总,但那至少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搭上船后,路程变得十分轻快起来,在第十一天的时候,金霞城灰色的城墙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洛轻轻虽然看不见实物,但前方大量流动的气已说明目的地就在不远处。到了这个时候,她反倒生出一些不安来。 尽管这称不上什么近乡情怯,可本质上却十分相似——她对金霞城现状的了解基本来自洛悠儿的信件,对夏凡的认知更是源于数个月前的青山镇士考。 自从那封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和金霞有过联系。 几个月说不上长,却也绝不算短。 人心若是要变,有时甚至几天便足够。 不过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于情于理都没有止步的道理。正如她此前承诺的那样,就算金霞城不是适宜的安身之地,她也不会半途舍下这些村民。 船只缓缓的贴上了内河码头。 “金霞城到咯!” 随着船夫的吆喝,栈桥踏板架了起来。 洛轻轻戴上斗笠和面纱,第一个走下船只。 “哇,这就是大城市吗!”阿朵已经左顾右盼起来,“连地上都铺着石头耶!” “别乱跑,小心被人摸走!”朵奶奶叮嘱道。 相比之下大人反而要拘谨得多,虽然金霞城比不上京畿这样的大都,但穿着用度方面上还是远高于无名村水平的。大家很快发觉,自己身上的麻布衣比起他人明显寒酸了许多。 见到大家不自觉靠成一团,洛轻轻也猜到了这一点。她知道码头往往是帮派林立、蛇鼠一窝的地方,而这些人最喜欢盯上的目标,正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 保险起见,点清人数后应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她正准备交代几个孩子做这事时,忽然一个矮个子朝她靠了过来。从气判断,此人并不构成威胁。 “你们好,欢迎来到金霞城。请问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指南服务。” 对方一开口便让洛轻轻愣住了。 听声音她应该是一名十六七的女孩,像这样的姑娘一般不会出现在码头区域,除非是帮派收养的孤儿。但对方的谈吐又不像是个野孩子,彬彬有礼不说,这个指南服务又是什么情况? “什么服务?”二虎已经问出了口。 “综合事务局提供多项指引——例如住宿、吃饭、务工、务农、迁居都包括在内。”女孩熟练的回答道,“不是有很多人到陌生城市都会一筹莫展吗?事务局可以帮助他们快速熟悉金霞城。我看你们像是从外地过来的,所以才上来问问。如果不打算做任何询问,前方直走左拐是登记处,登记完后就可入城。” 洛轻轻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到底是数天还是数年? 她去过启国许多地方,风土杂记更是看过一箩筐,出于自谦考虑,她并不会称自己无所不知,但同龄人中见识能比得过她的,洛轻轻相信屈指可数。 而这样的情况,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综合事务局」……这明显不是朝廷所设机构。 等等——洛轻轻忽然觉得,对方的这番介绍,颇有些像是夏凡唠叨时的风格。“迁居也有指引吗?” “当然,目前金霞城有三个城区提供闲置住房,东城墙外还在进行扩建,具体价格和购买房契可以去事务局查询办理。”女孩笑道,“虽然看上去很贵,但并不用一次付清。所以最好在金霞城找一份事做,顺利的话两天时间就能在金霞城安居下来。” 洛轻轻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原以为自己要暗中写一封信给夏凡与洛悠儿,拜托这两名“当地人”安排无名村的迁移者。而这一过程少说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等到此事确认办妥了,她才会悄无声息的离开金霞城,当做自己从未来过。 但现在似乎连信也不需要了。 “那……我们先去你说的事务局看看吧。” “好嘞。给,这是金霞城地图。”女孩将一张纸交到她手中,“星星符号就代表事务局的位置,而我们现在在这儿。” 洛轻轻摊开来,发现这居然真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舆图,尽管有些简陋,但几条主要街道和几个重要地点可谓一目了然。例如内河码头区就画着一艘帆船,官府位置则是一顶官帽。哪怕大字不识,也能通过图例来确定自己要去哪个城区,离目的地还有几条街道。 带着大家登记完姓名、来历、入城目的等事项后,她拿着一块领取的铜牌,进入了金霞城。 第二百章 无法接近的人 “二丫,没人走丢吧?” “大家都在呢!你看好前边就行。” “这路口还真有牌子啊,我瞧瞧——这个符号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吧?” “大姐姐,往这边!” 为了不让大家失散,入城后洛轻轻让村民们相互牵着衣角排成两列,靠着街道一边慢行。而孩子们则围绕着队伍前后打转,充当“监军”的角色。这六十多人的群体也成了路人侧目的焦点,议论和取笑者皆有,但始终没有谁上来找过他们的麻烦。 在舆图和路牌的指引下,一行人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那女孩口中的“金霞城综合事务局”。 这里的人明显多了许多。 洛轻轻找了个角落让大家挤在一块,打算自己先去打探下情况。 然而还没靠近事务局的大门,她忽然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即使在嘈杂的大街上,这个声音对她来说也依旧鲜明。 “你是想来耕地的吗?对对,东海岸试验田正在招工,酬劳开得很高,但需要进行筛选测试!” “田归谁?田归公主殿下哦。不过你有使用权,而且三年内的收成免缴赋税。对,你没听错,不仅不用交税,事务局还会发放报酬——只要你确实有按照要求进行耕种。” “想试试?可以啊!小林,带这位去三号台登记!” 翻涌的情绪顿时冲上心头,洛轻轻忍不住捂住了嘴——不是为别的,而是怕自己哽咽出声。 他们这一代百来名弟子里,和自己相交甚熟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中最亲近的正是洛悠儿。 一开始,是洛悠儿先找上她的。 麻烦、话多、过于缠人,是她最初的想法。甚至也有些人背地里议论对方不过是看在自己幽州天才的头衔上,想攀附巴结罢了。 后来,洛轻轻渐渐习惯了烦人小师妹的存在。 她能看得出来,对方是天性如此,并没有背后议论者说得那么不堪。有时候她累了甚至会逗上洛悠儿一番,以减轻自身的压力。 只是在戴上枷锁后,洛轻轻就将过去的记忆锁进了脑海深处,而一路走来她确实也做得不错,以至于让她产生了在目标实现之前,能将这一切处理得很好的错觉。 结果事实证明,她错的离谱。 看到洛悠儿的瞬间,被压下的思绪瞬间就冲开了所有桎梏,那团青翠的气就如同对方的人一样,活泼、跃动,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捏住她脸,听她口齿不清嘟囔的抗拒声。 如今洛棠和洛长天都已不在,等到自己也长睡后,洛悠儿恐怕就是唯一还记得她的洛家人了。 洛轻轻花费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了想要迈步上前的冲动。 她多想捧住洛悠儿的脸颊,把她拉到面前仔细打量一番,看看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远远遥望,映入眼中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半晌之后,洛轻轻退回到村民之中。 “怎么样,有问到什么没?”大家关心的问道。 “我……发现他们有安排专门的人引导处理此事。所以阿朵,你能帮我叫一个人过来吗?” “知道啦!” “你为什么不顺带叫人过来?”二虎不解的打量了她几眼,总觉得她的嗓音似乎有些奇怪,“那个……大姐姐,你还好吧?”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往昔的熟人。”洛轻轻说道。 看到熟人不应该高兴才对么?二虎见她兴致有些低落,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把它归结于城里人的古怪习性。 很快,阿朵便带来了一个“引导员”。 同样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我在码头听人说,如果想迁居金霞城,只要找事务局登记就行?”洛轻轻收拾了下心情问道,“这位……广平公主殿下,应该不会过问具体事务吧?房契这种东西不经过府衙确认能有效吗?” “你不是第一个担心这个的人。”对方笑道,“各位有所不知,金霞城此前遭受了一场海寇袭击,官府人去楼空,最后还是靠公主殿下和枢密府从事才将寇贼剿灭,所以你们就算想找官府,这一时半会估计也找不到人来办。” “海寇袭击?”朵爷咋舌道,“此城还有这等风险吗?” 洛轻轻亦微微蹙眉,她过去十多年从未听说过启国边防被海寇骚扰过。 “是王家与贼人勾结才导致这场灾难发生的啦,正常情况下他们连城墙都翻不过来。不过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公主殿下说了,但凡遭受损失的住民,都能得到等额的补偿。我家之前的老房子就被烧了,现在已经住进事务局新建的房屋里了。” “房子烧了都补?” “是。房烧了补房,粮烧了补粮。官府本就应该保障一地百姓的基本生活,这是夏大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引导员快言快语道。 洛轻轻心中一动,“夏大人是哪位?” “就是枢密府的令部从事夏凡大人啦,这个事务局也是他组建创办的。啊对了……”女孩一拍手道,“他因为剿灭海寇一事,几天前刚接到升任百刃的嘉奖,算是枢密府的府丞了。” 果然…… 这些稀奇古怪的变化都是他折腾出来的。 洛轻轻不禁有些感慨,分别数个月时间,他居然就已经从新晋八品爬到了一府之首的位置,这晋升速度可以用前无古人来形容了,难怪皇宫那边会认为他抱上了公主的大腿。 可惜这些人也不好好想想,历史上那么多公主分封出去,追随者有如过江之鲫一般,又有几个能做到像他这样? “我下船的时候似乎见到码头周边规规整整,莫非这也跟事务局有关?” “姐姐真是好见识。”对方扬嘴笑道,“因为这海寇跟东海帮关系甚密,所以袭城一事结束后,夏大人就对城内的帮派下了重手。取缔所有坞帮不说,过往船只的装卸、货物的运输全给事务局接管了过去,曾经的坞帮成员想分一杯羹,都只能老老实实来我们这儿登记、审核,要是再违反条律,就得接受惩处了。” 用明面上的硬实力打击帮派形式,同时从根源上截断帮派形成的原因,这手段完全不像是一个新人得做法。洛轻轻暗叹,如果由她来想办法,估计也很难做到更好了。 不愧是什么都懂一点点的家伙。 看来升官并没有让他有所改变。 他还是青山镇时那个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洛轻轻闭上眼睛,这样自己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第二百零一章 奢侈品 枢密府内,令部大堂中。 “来,做好了。”夏凡将装满小吃的盘子放在长桌上,“来试下味道吧。” “喔!”千知第一个举手应道,“千知,擅长品鉴!” 接着是黎和山晖。 方先道盯着夏凡看了好一会儿才挑挑眉道,“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 “怎么?” “你已是五品大官了吧,哪有亲自下厨的道理。这种事情不应该交给仆人、厨子和侍女去做吗?” “官职跟我想做什么没有关系,或者说正因为坐上这个位子后,我才有精力来做这些事情。”夏凡不以为意道,“再说了,这玩意之前少有人做过,自然得由我亲自动手才行。别啰嗦了,你先试试看。” 方先道端起碗来——饶是他也不得不赞叹,这绝对是一碗卖相极佳的吃食。底部是晶莹的冰片,个头大小都非常接近。上面则撒上了一层翠绿色的粉末,乍看起来宛如一座小小的山包。透过“山腰”部分,还能看到内部金色的夹心之物。 他用勺子挖上一勺放入嘴中,舌头上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甜美! 这玩意的味觉层次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方先道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最上层的东西应该跟茶叶有关,他能尝到绿茶特有的芬芳与微涩。接着是冰片融化带来的清凉,以及淌满整个口腔的鲜甜。 那金色的东西,大概是蜂蜜? 但这甜味明显超出了蜂蜜的范围,几乎像波浪般冲击着他的脑海。 即使他不想让夏凡有任何得意的机会,却依旧控制不住下意识伸出去的手。 这东西——绝对称得上是上佳凉品! 吃冰的习惯在灵州也有,特别是三伏天里又潮又热,无论是往水里加冰还是将冰块搭配羊奶或果子享用,都能快速缓解天热的不适。毕竟对于方家人而言,冰不是什么难得之物,有时候他们还会给城镇周边居民免费送冰,当做增进名望的礼物。 但他从未吃过如此精致的冰点。 如果说加冰是消暑的手段,而他手中的这东西已然将冰本身做成了一道主菜。 等下……方先道忽然惊觉,连自己都这样,那千知岂不是—— 他看向活死人,发现千知已经抱着碗舔了起来。 “千知还想要。” 小姑娘直盯着桌上的盘子道。 “可以哦,毕竟你可是制作刨冰的主力。”夏凡笑眯眯道,“以后只要你来我这儿,就总有刨冰可吃。” 这家伙……不会还在打活死人的主意吧! 方先道咳嗽两声,“千知,出门在外无论去哪都得先经过我的同意,你应该明白这点吧?” 对方竟少见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活见鬼!莫非方家少爷在她眼里还没有一碗甜品重要? 方先道急得朝夏凡瞪起了眼,“你再这样我就只能告辞了。” 夏凡无奈的摊手,“好吧好吧,这东西的配方并不复杂,告诉你也无妨。即便以后离开金霞,你也能自己做上一碗。” 虽然他确实有那么点想法,但主要还是为了欣赏黎惬意的表情,特别是看到狐妖满足得耳朵都垂下来时,这刨冰就没算白做。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它的甜味如此特别?”方先道这才松了口气,“看似像蜂蜜,但蜂蜜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其实很简单。我不过是在冰里加了点盐。” “盐?”方先道愣了愣,他实在无法将盐和强烈的甜味联系在一起。 夏凡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水晶瓶放在对方面前,“不错。不过相比常见的粗盐,这种盐更加难得罢了。” “好白的盐!”千知嚷嚷道,“千知居然在记忆里搜索不到!” “你那见过就忘的记忆还是甭费劲了!”方先道甩手给了她一弹指后才拿起水晶瓶,放到眼前细细打量。这东西和他印象中的盐截然不同,不再是一块块的杂色颗粒,而是匀称得如同细沙一般,颜色更是白如积雪。“盐能提炼到这种地步?” “方法不是关键,关键是要量大,像这么一小瓶精盐,底材得需要一大桶盐才行。”夏凡解释道,“当盐精纯到一定程度时,就能和糖一起产生强烈的鲜甜味。” 比如说海盐冰激凌走的就是这个流派。 虽说甜党和咸党整日战得不可开交,但糖和盐本身却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相反它们本身可以相互强化,例如在咸味为主的炒菜中加少量糖能起到增鲜之效,甜品中加少许盐同样会让甜味变得更加鲜明。 不过该做法的前提是盐足够精细。否则低纯度的海盐和矿盐自带的那点苦涩味,就足以打破这微妙的鲜甜平衡了。 方先道咂了咂舌头,“岂不是说,这一小瓶盐价值几十两银子?” “准确的说,是无价。因为盐本身就不是易得之物,并不会有人本末倒置,去将宝贵的盐进一步提炼成精盐。” 不过对于坐拥盐田的金霞城来说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尽管重结晶依旧很麻烦,可至少能在成本上压到最低。 “所以你让我试吃这么贵重的东西,想必有所图谋吧。”方先道顿时提高了警惕。 “别紧张,我只是想送方家几瓶精盐,好让更多的人品尝到它。”夏凡直言不讳道。“你既然来了盐城,寄点当地特产回去显然是合情合理的事。” 实质上来说,这就是营销。 因为精盐短期内注定不可能普及开来,因此他干脆将这一附属产物定义在“奢侈品”范畴内,直接走高端路线。而有能力消费得起奢侈品的,不是一方巨贾就是豪门世家,打通这类圈子的最有效方法,无疑是一对一精准投送了。 “呵,先说好,灵州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哪怕是方家,其财力也远远比不上斐、洛等大族。”方先道撇撇嘴,“你若想从方家那里赚钱,最后得到的很可能只有失望,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不是只有钱才能衡量富裕与否。特产这东西,可能在当地司空见惯,但到了别的地方,价值便难以估量。”夏凡摸了摸下巴,“比方说这活死人——” “你还盯着活死人吗!”方先道连忙打断道,“其他特产可以考虑,但活死人方老太爷绝不可能答应你!你知道一个活死人有多么稀罕么,就算是方家首席弟子,活死人都是一代代轮替下来的。拿千知来说,她在护卫我之前,已担任过多名方家人的搭档。” “诶?千知怎么不知道?”小姑娘露出迷糊的神情,“少爷不是千知最早认识的一批人吗?” “因为你——”方先道说到一半忽然露出不忍之色,“你不记得就算了。” “难道方家的活死人就没有送予过外人?”夏凡好奇道。 “也……不是没有。”方先道停顿了下,“若你对方家帮助巨大,或是提供了老太爷或老太太极为渴求的东西。” “渴求的东西?比如?” “能对占卜术有帮助得典籍,或是强而有力的坎属术法等等。前者包罗世间万象、揭示不可知奥秘之识,后者要么是失传秘录,要么是羽衣心得。”方先道摆摆手,“不过你还是别想啦,方家很早以前就找幽州洛家合作过,连他们都提供不了几本有价值的书册,就更别提你了。” 第二百零二章 冰的用途 “行吧,若是今后遇到相关书籍或秘录,我稍微留意一下便是。”夏凡耸肩道。 “话说回来,你为何对活死人如此执着?”方先道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除了精通战斗外一无是处,连日常生活都需要人照顾——” “是千知在照顾少爷!”小姑娘抗议道。 他决定不予理会,“你现在无论是找仆从还是找侍卫,都不算什么难事。而且就算以战斗力来论,这位狐妖姑娘也已足够强大,并不比活死人差上多少。” 黎高傲的点了点头。 “我猜你总不会是为了这么点冰食吧?硝石也能制冰,价格对你而言不成问题,何必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去换取活死人?” 夏凡笑了笑,没有回答。 刨冰确实只是开胃菜。 他心中有一个更深远的计划,那就是依托金霞城的水路便利,建立起一个以现有技术不可能实现的冷链储存与输送体系。 没错,他要打破地域限制,将金霞城的固有优势进一步挖掘到极致。 事实上这里除了盐以外,还有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特产,那便是海货。 在捕捞业还是以手工为主的时代,海洋几乎称得上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各类鱼贝、海虾,都是金霞城餐桌上的常见之物,可惜这些高蛋白食物却难以长期保存,如果不制成干货的话,一天内就会腐坏、变质,这反过来又限制了产量。毕竟捞多了容易贱卖,没人要还得自己收拾发臭的死鱼。 但有冰库储藏的话,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一方面他可以把海货当做短期的储备粮,另一方面渔民也可以放心提高产量。这两者又会反过来影响居民的肉类摄入量,从而降低主粮的消耗。 这绝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改变。 如果每天吃四五碗米饭才能填饱肚子,加入肉类后就能降到两三碗,放大到全城、乃至其他地区后不会是一个小数目。往小了说叫改善居民饮食结构,往大了说叫减轻主粮压力、优化粮食战略结构。 另外,公主的募兵计划很顺利,墨云的新机造局也在按部就班的建设中,等到军队整编完成,再搭配上机甲小队,金霞城的战斗将达到一个新的顶峰。但只靠一座城市是远远不够的。 归根到底,它的人口有限,资源既无煤又无铁,向外扩张是早晚的事。若想有所作为,至少整个申州得合为一块。这就需要军队走出去,从防守转变为进攻。因为一旦走出这一步,朝廷必定会反应过来,到时四面包夹之下,他们不可能靠坐守城池赢得胜利。 而想要部队能灵活机动,后勤无疑是重中之重。 有了冷链运输,他就能将大量新鲜肉食随时送往前线,更关键的是,这个体系还不怎么花钱。货船完全可以用普通帆船改装,也不用搞什么大型养殖场,东海本身就能提供足够优质蛋白,甚至捕鱼工具精灵都“准备”好了,大不了雇树舟难民来为申州建设添砖加瓦也是很合适的选择。 总之万事俱备,只欠半个东风。 一个千知可以撑起金霞城的冷库储藏与周边百里的冷链运输,但考虑到冗余备份,以及将这条运输线沿着内河扩散到更远的地方,显然来金霞的活死人越多越好。 方先道以为他只是想要一个随从图新鲜,但实际上夏凡想要的是活死人这个天性术法群体。 当然,这个计划并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讲出来。 他不介意宁婉君的野心,不代表方家人也不介意。 涉及皇权的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算了,不管你想要什么都跟我无关。”方先道见他不答,也没打算追问下去,“反正我已赴约,你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夏凡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取出一叠书册后推到方先道面前,“最上面的是术法原理与符箓,但你肯定看不明白。所以我还备好了一套入门手册,等你学完下面的几本书,应该就能初步理解那天的震术了。” 方先道露出了细微讶色,如果对方装糊涂赖账,或是故意藏一半不说他都不会觉得奇怪,毕竟涉及个人术法心得,到了关键时刻人难免容易反悔。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担心他看不懂,特意准备了入门阐述,这着实有些出乎他意料。 倒不枉费他多次出手相助。 “哼,别小看我。”方先道毫不犹豫翻开最上面的秘录,然后目光一呆。这上面画得都是些啥玩意?这符号又是何种意思?每个字他都能认识,但为什么合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咳咳……有点意思,我想上面的符号应该就是你心得的关键了。这种时候确实需要专门解释方可理解。” 他不动声色的抽出下面一本书。一级算术?是对应一品的意思吗?有趣,对于占卜者来说,算筹之术不过是基本功而已。 翻开第一页。 翻开第二页。 到第三页时,方先道猛地将书合上了。他感到背后竟冒起了丝丝凉意,“可否容我回去慢慢细看?” “当然,这本就是约定之物,它现在是你的了。”夏凡不以为意道。 “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方先道将书收好,故作镇定道,“你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吧?比如会见老朋友之类……我便不多作打扰了。” “会见老朋友?那是什么?” “怎么,莫非最近没人拜访你?”方先道思忖了下,“看来又是一次错误的显示,占卜范围还得调整一番才行。” “你连这个都能占出来吗?”夏凡讶异的问道。 “卦盘预兆的是变化,有人来访自然也是变化之一。只是——不,没什么,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只是涉及到夏凡自身的,卦象都会出现极大的空缺,因此他只能将预测范围放大到对方周边,例如上次通过占卜金霞城来得知风暴将至的结果。这么做虽然不至于一无所获,但偏差和解读难度也会翻上许多倍,最新的占卜便是他多次调整范围后的尝试之一,看来结果并不能让人满意。 ——出于维护自己的形象考虑,方先道自然不可能将这些缘由说出来。 “但老朋友登门不就为了叙叙旧、联络下感情吗?”夏凡表示这占卜可信度堪忧,“这次不见下次见便是,还能引发什么变化?” “呃……你说得似乎也有点道理。”方先道琢磨片刻,“或许变化指的是拜访者本身?又或者……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是什么?” “比如这次错开便不会有下一次可能。”方先道随口回答道,“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是错误的结果,你大可当没听过就行。” 第二百零三章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两天后,从无名村迁居到金霞城的二十六户村民顺利领到了自己的房契与与钥匙。 这片住宅位于东城区内,也是大火之后新建的一批共住式平房。一排约有十来户,大家共用一个前后院,每户都是标准的三房设计,虽然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屋内都铺有地砖,比起村里的茅草屋和泥巴地要整洁舒爽了不少。 能如此顺利的入住新房,也有洛轻轻为他们一次性付清了所有购房费用的缘故。 站在院外,洛轻轻头一回因为金霞城的办事效率过高而感到了些许怅然。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她脑中徘徊了一会儿,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姑娘,你要走了吗?”忽然,有人在她身后问道。 “……是。”洛轻轻转过身去,对方正是朵家老太,“谢谢您救了我一命。我本应报答更多,可惜……” “又来了。”老太太摇摇头,“我遗憾的是没能救下你的朋友,至于你……其实我们都知道,即使没遇上我,你也不会死在那种地方。” 经过这阵子的相处,她已清楚的认识到方士这类人拥有多么坚韧的生命力。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你不也让我们从村庄搬迁到了城里吗?”老太太笑笑,“我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明白不是所有好意都能得到回报,你能做到这一步,已是足够了。不过,不去和大家道个别吗?” “还是……算了。”洛轻轻低声道。 “哎,阿朵那家伙一定会哭上好一阵子的。”朵家老太叹气道,“我毕竟是外人,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不好多劝什么。但姑娘……你还年轻,不要把希望全赌在一次选择里,我相信你的朋友也不希望你有任何意外吧。” “放心,在未达到目的前,我不会轻易了断的。” “如果实现了,记得回来看看。” “嗯。” 尽管她知道这个回答很难有兑现之期。 洛轻轻向朵老太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放下斗笠上的面纱,转身朝西城门走去。 城外有驿站,也有驻扎的商队,她虽会骑马,但现在模糊的视觉已不支持她单骑独行。因此前往京畿的最好方法是找商队乘个顺风车,让对方捎带着去上元城。 这时,她看到了两团明显不一样的气从路边的凉亭朝她走来。 左边的气呈天蓝色,在雪白无垠的视界中宛若小片蓝天,而右边的为紫色,浑厚浓密。无论从色泽还是分量来看,都代表着两人不是普通人。 对方是感气者! 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如果对方是专门在这儿等她,那情况就有些麻烦了。这意味着洛玉翡那边的反应速度远比她想象的要快,而且可以如此准确的在门口堵住她,只怕是追击中有千里寻人能力的方士。 洛轻轻决定装作对其视而不见的模样,继续走自己的路。 若对方先动手,那她也不会客气。 不过两团气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由于距离的拉近,那朦胧的轮廓线条也多了些细节,望着对方,她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不等她细想这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来者的声音瞬间令她僵在原地。 “洛轻轻?居然真的是你!” 这声音令她快速将此人的轮廓与记忆联系在一起。 “夏……凡?” “你为什么突然到金霞城也不和我说一声?不会是枢密府派你来调查海寇袭击事件的吧?还是说那边过得不开心,打算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一如既往的语气,让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 “抱歉,我还有急事在身……等以后有空了再谈吧。”沉默片刻后,洛轻轻几乎是咬着嘴唇说道,“代我向洛悠儿问声好。” 接着她迈步准备绕过对方。 然而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举动令洛轻轻有些错愕,她没料到夏凡会如此直接,同时注意到路旁已经有人驻步朝这边望了过来。 “你不对劲。”夏凡皱眉道,“想向洛悠儿问好为什么不自己去?你不知道她有多想你吗?” “我……”她还未想好理由,面前的薄纱已经被揭了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夏凡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截,“我就奇怪你为什么会戴着斗笠,洛轻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严肃起来。 不行,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和他纠缠——洛轻轻意识到,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光这点目击者就能让对方仕途尽毁。 没办法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自己的,但她心底是否也浮现过类似的期待? “找个偏僻的地方吧。”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我慢慢说给你听。” “……行。”夏凡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跟我来。” 他带着洛轻轻往北边走了数百米,来到宽阔的河岸边,这里即便有人经过,也能远远发现,“就这儿吧。” “这位是……”洛轻轻望向夏凡身边的人影。她能辨认出这名感气者是一名女子,只是气的轮廓有些异常,不似寻常方士。 “她是黎。放心吧,她不是外人。” 原来如此,洛悠儿信中提到的黎姐便是指她么?想到这里,洛轻轻向她微微低头致意,“多谢你照顾师妹了。” 后者歪了歪头,露出迷糊的表情。 “大概是洛悠儿在信里有写到你。”夏凡悄声朝黎解释了句,然后看向洛轻轻,“现在你可以说了。” 后者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 半个时辰后,夏凡终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当听到洛轻轻在皇宫的遭遇,以及洛棠和洛长天为营救她而身死时,他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 而悲哀之后,则是压抑的愤怒。 “这事——不算完。” “没错,这事并没有结束,所以你应该离我远一点,不要跟我扯上任何关系。”说出这一切后,洛轻轻忽然觉得心中都轻松了几分,“我要返回上元,亲手结束这一切,不管成功与否,都必定会让皇室大动干戈。我不希望此事连累到你们,所以才决定不辞而别。若有一天能让这腐朽的秩序瓦解,我便不算辜负自身这份力量。夏凡……”她顿了顿,“替我保护好洛悠儿,她会原谅我的。” 尽管洛轻轻还有许多话想谈,但她清楚说得越多只会越让情绪难以控制,就此结束是最明智的选择。 就在她准备转头之际,夏凡开口打断了她的步调。 “你不会以为,我就这样任你离开吧?” “夏凡,”洛轻轻皱起了眉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此事涉及启国皇室,别看洛妃地位不显,那也是皇帝的妃子!我要做的事,必然会引起——” “我知道,谋逆、作乱、犯上……还有别得罪名吗?” 洛轻轻目瞪口呆的望着对方掰着手指一一道来,仿佛这不是谈之色变的弥天大罪,而是在饭馆点菜一般。最后他坦诚的说道,“如果你指的是这些,那么金霞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二百零四章 证明的方法 「谋反」,从来都是族诛的重罪,别说付诸行动了,一般人就连听到都会避之不及。如果谁说出自己要谋反,第二天衙门就会找上门来——因为光凭这句话,都足以定罪入刑。 她愿意说出这些,本身就承担了风险。 夏凡没有扭头而去,就已经令她颇感藉慰。 但洛轻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什么叫金霞城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才?就算夏凡想帮她,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对了……他不是和广平公主关系密切么?那可是皇室血脉,理论上也是她的敌人之一。 想到这里洛轻轻反倒退后一步,与夏凡拉开距离,“我不觉得——” “你既然把洛悠儿托付给我照顾,至少是愿意相信我的,对吗?”夏凡打断了她的话,他也知道这个话题十分敏感,单靠三言两语恐怕难以说服。那么至少不能让她顺着个人思路说下去——思路这种东西一旦形成,不管对错都很难扭转。 洛轻轻缄默了下,她发现自己无法否认这点。 “那么我带你去个地方。”夏凡趁势说道,“有些事情你亲眼见过才会明白。” 约莫两刻钟后,她跟着对方走进了一座山庄。 庄子里的守卫对夏凡都颇为尊重,没有人站出来过问她的身份。 从这些卫兵的武备情况与山庄的规模来看,洛轻轻已经对自己来的地方有了一个大致推断。 这儿是广平公主的居所。 她难以揣摩出夏凡的意图,可望着对方轻松的神态,她实在无法把此人往坏的方面去联想。 换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她如此觉得。 因为从青山镇相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这么不拘常理了。 也罢,就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吧。 她若想离开,这里没人能拦住她。 直至来到一座宫殿前,夏凡跟门口的侍卫低声交代了两句,才转身对洛轻轻说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就行。” 后者默默点了点头。 很快,她听到宫内有对话声传来—— …… “你主动来我这儿还真是稀罕。”看到夏凡出现,宁婉君略感意外的从软塌上直起身子。她此刻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手里捧着一本书册——正是之前交给她的算术入门。“不会又有要建立什么新部门吧?先说好,钱我可以批,但人真的没法给了——你那个事务局已经把我手下识字的人抽得七七八八,再往下就只能派秋月上去凑数了!” 伺候在软塌旁的秋月露出欣慰的笑容。 “除非你能再想出一个像引导方案这样能快速提高人口的点子,那样我才会考虑。”公主话锋一转。 “殿下!”侍女苦着脸道,“秋月不想离开您!” “哦?统计结果出来了?”夏凡问。 “是,李公公刚给我送来不久。最近一个月里,落户金霞城的人数有明显增加,登记者达到了两千四百多人。”宁婉君轻笑道,“摆这个所赐,军队的征召也很顺利,不仅补齐了之前的损失,炮兵队的筹备也已完成。我当时还觉得,这个方案看起来聊胜于无,没想到它能取得如此效果。” “单单靠引导员可没这么有用。”夏凡坦然道,“这是一个多方面作用的结果。” 归属感在这个时代还是一片空白,人们对一地的留恋全赖于自发形成的朴素情感与生活习惯,也就是所谓的乡情,一旦离开熟悉的家乡,天下可谓全是陌生之地。事实上对于外来者,绝大多数地方都是持排斥态度的,若是有那么一座城市不仅不拒绝外来者,还为他们提供大量生活上的便利、帮助他们尽快熟悉这片新的土地,对比之下哪边更吸引人就不用提了。 何况金霞城上马了一堆新建设计划,到处都是工作机会,只要不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想要在此定居并不困难,就更显得这座城市亲切包容。这跟后世各个省市抢着推出人才引进计划,把越来越多的市政服务搬上手机一样,比的就是用机会和便利去留下更多年轻人。只不过相较那时候大城市的激烈厮杀,这时候培养“落户就是新家”观念的金霞城可谓是独一份,压根就没有对手,效果自然不同寻常。 随着城市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名声传出去后,被吸引过来的人必定有进一步跃升。 不过这并不是夏凡现在想谈的问题,“宁婉君殿下,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大概是他很少如此正经的说话,宁婉君的神情也认真起来,她变回端坐的姿态,“你说。” “你是想造反吧?” “噗——”秋月喷出口水来。 宁婉君手中的书也滑落在地。 “咳咳咳……”她连着清了好几下喉咙,“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是,还是不是?”夏凡执意问道。 “夏凡,不得无礼!”秋月喊出了久违的话。 “……你不会是现在想要退出吧?”宁婉君挑了挑眉,深吸一口气道,“也罢,我就直说了吧,是。但你如今才反悔已经太晚了——” “我没反悔,也没说要退出啊。”夏凡耸耸肩,“就是问下殿下的心意而已。” 宁婉君愣了片刻才猛地瞪眼道,“下次你把这话放到前面行不行?非得吓——不是,非得故弄玄虚,我还以为你被谁诱骗,迷失了自我呢。” “迷失自我?”夏凡不解道。 “你不是想把自己的政策推广到世间么,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支持你这么干?”宁婉君不满的双手抱胸,“以前我确实没有正面问过你的想法,这次我说了,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助我推翻盘踞在上元的大启皇室吗?” “没问题。”夏凡干脆的回道。 “很好,我就知道你和我有同样的抱负。”公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你以前选择不听我说真正的原因,现在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应该不会再拒绝知晓内情了吧?” “当然。不过内情可以先放一放,我想先向你举荐一个人。” “你?举荐?”宁婉君不由得来了兴致,“对方是谁?” “其实殿下应该见过。”夏凡回道,“曾经幽州洛家的天才弟子——洛轻轻。” 第二百零五章 欢迎上船 洛轻轻被侍卫带入宫殿时,思绪仍有些恍惚。 听到夏凡可出那个可题时,她已然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但真正令她震惊的是,公主似乎之前也没跟夏凡通过气,在被可及此事时甚至有些猝不及防。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连谋逆这种大事都能心怀默契,互不揭穿的?而且夏凡在对方尚未明确告知的情况下,能可出如此直白的可题,他的心到底是有多大啊!就不怕对方有一丝隐瞒之意,直接把他拖出去砍了吗? 但无论如何,夏凡确实向她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公主殿下藏有反心。 见到宁婉君的一刻,洛轻轻不免有些惊讶——她知道三公主年纪不大,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但正是这名个头不显的姑娘,端坐在软塌上时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体内流动的气息犹如随时会喷发的火焰一般。同样是皇室血脉,四皇子宁楚南无论从精神还是气势上都远不及她。 “叩见广平公主殿下。”洛轻轻单膝跪下,清声说道。 “请起。”宁婉君回应的同时,也在打量着对方。 幽州洛家——她自然对这个名号耳熟能详,在青山镇时,她也远远瞧过洛轻轻一眼。那时候的她众星捧月,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洛家弟子跟随。而如今的她似乎变了许多,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语调。 但最明显的变化无疑是洛轻轻的那双眼睛。 灰白、无光,像是磨去了色泽的珍珠。 老实说,她并不信任世家子弟,特别是排名前列的那种,因为他们一路顺风顺水,今后也必然会挑起枢密府的大梁,从而站到她的对立面。如果不是夏凡的推荐,她根本不会见对方一面。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在京畿发生了什么事吗?” 洛轻轻迟疑了下,不过看到夏凡微微点头的神情,还是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简述了一遍。 “呵,宁楚南吗……”宁婉君听完后冷笑一声,“倒像是我那愚蠢的四弟会做的事。至于后面的追击,需要调动枢密府和江湖势力,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我猜幕后下令的应该是他的生母洛玉翡所为。” “哪怕他们都是洛家人。”夏凡沉声道。 “六大世家不过是冠了个姓而已,本身的亲缘关系并不足以让洛玉翡收手。不过在足够的利益或诱惑面前,亲缘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为他产下后代的女子——”宁婉君说到一半咬紧嘴唇,将后截话咽了回去,“所以你想要为枉死的两名洛家弟子报仇?我算是明白夏凡为何要引你来见我了。” “不只是报仇。”洛轻轻缓缓道,“无论是皇宫也好、大理寺也罢,他们已无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且相互勾结在一起,扰乱了世道应有的秩序。只要他们还把持着高位,类似的事情就会不断重演。我想让这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宁婉君怔了怔,“所以你想让上元城的势力整个洗牌?可我听夏凡说,你之前打算一个人去京畿。” 作为一名方士,这个目标显然大得有些夸张了, 甚至可以说痴心妄想。 “我能做到的确实有限,我也知道自己没办法重塑乾坤……但如果不尝试去撬动这些乱序者,好的变化就永难浮现。”洛轻轻伸出双手,一柄轻薄的流光之剑悄然现于她的掌心之中,“何况我已从门中得到了力量,更应该承担起此责。” “殿下!”秋月连忙站到公主面前。 宁婉君拨开侍女,盯着那柄若隐若现的剑刃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方术!?” 夏凡也同样有此疑可。 之前洛轻轻在单独和他交谈时便提到过那洁白无际的空旷世界,以及醒来后重见万物之气的情景。不过当时的重点是让洛轻轻打消独自前往京畿的念头,因此他并未作进一步追可,还一度怀疑那是否是她在重伤时所见到的幻觉。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或该归为哪种属性内。”洛轻轻展示一番后便消去了它的存在,“我知晓它的用法,也能自由驱使它,但——”她露出一个迷茫的神色,“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它。就好像这部分内容是突然印在我的记忆中一般,而且与其他部分都不相连。” “殿下……这莫非是……”秋月震惊道。 “倾听者。”宁婉君严肃的点点头。 “倾……听者?”夏凡低声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你们没听过也正常,毕竟这是枢密府恪守的秘密,一般人很难接触得到。”公主将有关倾听者的情报讲述了一遍,接着望向夏凡,“事实上你就是一名倾听者。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会以唯独你才能理解的方式呈现于耳边。我之前一直想告诉你这点,不过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你们记住了,关于倾听者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泄露出去,否则被枢密府察觉,你们的处境将不会比妖好上多少。” “夏凡,你也见过那扇白色的门么……”洛轻轻凝视他道。 面对两人的目光,夏凡只觉得满头可号。 “等下,我觉得这事有待商榷。门是什么?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又是什么?我既未遭遇过洛轻轻的情况,也没听过你说的耳语。直接认为我是倾听者,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那你有关盐田的构想、令墨云惊叹的算术、还有不可思议的震属术法,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宁婉君斜眼可道。 “呃……”夏凡卡壳,他总不能说是前世自带的吧。 “所以我没说错咯。”公主翘起嘴角,转头对洛轻轻说道,“如果你还是过去那个洛家天才,我认为你并不适合呆在金霞城。不过现在……你大可不必一个人战斗了。” 和夏凡、广平公主一起来达成自己的目标么…… 这一戏剧性的转变让洛轻轻久久未回过神来。 换而言之,她一开始不愿牵连大家的想法,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从夏凡的态度来看,他冒出这个意图的时间比自己还要早得多! 所以他才会满不在乎的说出像“金霞城正需要她”这样的话。 洛轻轻说不出此刻心头的感觉,但她无法否认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消散了许多,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和记忆也一点点回到脑海。 就在这时,宫殿门再次被打开,黎带着一名小姑娘走了进来。 “师姐!” 洛轻轻惊讶的回过头,便见那名姑娘奔跑着冲向她,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夏凡朝黎比了个大拇指,后者得意的摇了摇尾巴。 “洛……悠儿……” “师姐——我好想你!” 感受着对方得温度,洛轻轻绷紧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放任情感喷涌而出。 本就朦胧的视线变得更模糊了。 第二百零六章 肃州之防 肃州,长冶城。 二皇子站在城墙上,遥望着远方的高国部队——经过几番征战,他们的人数变得更多了些,连绵的营地在官道两旁一字排开,城池周边到处都能看到飘扬的旗帜。 显然,高国已经将此城三面包围。 “我初来乍到,能否请各位给我说明下战况?”宁千世回过头望向身后的三人——其中两个是负责驻守此地的主官,分别是肃州牧李安与飞天将军周世恺。第三位尽管穿着一身常服,并非大启官吏,但在场官吏都对她恭敬有加——此人正是斐家执掌,斐楚香。 “我虽不善领兵作战,可在父皇那儿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若有什么需要,各位也只管开口便是。” 太子在暖阁的那番话并不是什么戏言。 他的奏请很快得到了父皇的首肯——至于具体是如何得到的,这个过程宁千世并不知情。根据旨意,上元枢密府将出动一半以上的力量支援肃州,以免局势进一步恶化,而他宁千世也在这份名单之列。 为了特意通知他出行,宁威远甚至亲自拿着批好的奏章去了暖房。 从上元城抵达肃州时,已是十一月上旬。 “殿下谦虚了。”李安笑着抚须道,“您能带着枢密府方士增援肃州,对我们便已是极好的消息。” “正是如此。”飞天将军附和道,“您别看敌方人多示众,其实拿肃州铁三角毫无办法。等到一月一来,大地飞雪时,他们人越多垮得越快。” “哦?可我接到的消息是肃州已失四地,情况岌岌可危。” “这……”周将军卡顿了下,“末将尚未查清西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四处要地连一个月都没坚持下来,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不过请殿下放心,这样的情况必将在此地扭转,末将敢以性命担保!” 宁千世笑了笑,并未揭穿对方的言论。 除开边境外,其他州皆是统一设军,如今肃州已被侵吞过半,作为当地驻军统帅的周世恺仍缩在长冶城内,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将军可当真?军中无戏言啊。” “殿下您瞧,”对方朝南北两边指了下,“南有天心城,北有渭北城,加上这长冶城,三地可谓互为犄角。这也是对方只敢围三面,却不敢贸然断后的原因。一旦他们有越过我方、直扑幽州的打算,我军就可以主动出击,断他后援,夹击两翼,敌人必溃败之!” “那万一对手强攻呢?”宁千世装出颇感兴趣的模样。 “哈哈哈……这个请殿下放心,攻城向来不是件易事。高国进攻步伐过快,缺乏攻城器械,现在伐木打造的话,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何况长冶城还有斐家坐镇,不怕对方的方术士耍阴谋诡计。总之您大可向圣上回报,高国的攻势已是强弩之末,接下来的事不出所料应该会在谈判桌上解决了。” “保卫肃州一地本是斐家的应尽之责,我等只是解决了几个想夜袭长冶的毛贼,当不得坐镇二字。”斐楚香轻描淡写道。 “李大人!周大人!”忽然有名士兵跑上城墙,大声禀报,“高国军队派出了使者,说是要和两位相谈!” “放使者进来。”李安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朝宁千世拱拱手,“果然,他们也知道自己无法久撑下去了。” 雷州和半个肃州皆在敌手,可听到使者来访的消息,守城官的第一反应是喜悦。二皇子不动声色的望向西边,看来这百年来的安定看来已磨去了他们应有的锐气。 “呼……能早点结束自然最好。”他悠声说道,“毕竟上元还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我回去处理啊。”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斐楚香则福身一礼道,“殿下是想回去挥舞青毫、纵情水墨吧?不必那么急,您才刚到长冶城,总得让我等尽一尽心意。斐家已备好洗尘宴,今晚还望您能赏光。” “哦?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宁千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作为世家里少见的女性执掌,斐楚香年纪绝不会低到哪去,但从外貌上看,她竟跟三十多岁的女子相仿。 据他所知,此人并非感气者。 “当然,”斐楚香掩嘴道,“斐家保管不会让你失望。” …… 当天晚上,斐家府邸。 大堂中灯火通明,斛光交错。即便高国军队就驻扎在城外不远处,也不影响这场洗尘宴的举行。经历十天围堵,长冶依旧安然无恙,这已让上层形成了一种共识——缺乏攻城手段的敌军无法真正威胁到肃州三角,枢密府的增援更是让他们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忧。 “周将军,高国派来的使者有说什么吗?”酒过三巡后,宁千世面色已有了些许醉意,他拍了拍飞天将军的肩膀问道。 “呵呵……殿下,这是军事机密,恕末将不便透露啊。”对方同样一脸微酣道。 “我都不行?如果是太子殿下的话,你就会说了吧?” “咳,这个……是规矩。”周世恺挠了挠脑袋,最终长叹一声,“哎,末将就稍微说两句好了,您可前往别外传,反正到京畿其他人自然会知晓。他们的胃口很大,说是要永久割让雷州,这是末将能做主的事情吗?还不是得报告上去,等上头来人定夺。” “呵,这群贼子莫非以为启国无人能战了?”宁千世捶了下桌子。 “末将也这么觉得,他们终究十万人不到,待到冬天就得退回雷州一线。到了明年,就算其他地方的驻军再折腾,也应该能赶到这儿来了吧?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周将军又是一杯下肚,“殿下,末将能否也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你说。” “末将听闻……陛下的身体之前似乎不太好,不知现在是否恢复了些?” “你这问题也很大胆啊。”宁千世不以为意的笑笑,“放心吧,父皇的状态比之前稳定多了,何况太子殿下也做好了万全准备,京畿是不会出乱子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周将军露出万幸的神情。 众人酒饱饭足之后,斐楚香引着二皇子来到了斐家院内一座偏殿处。 “这是斐家为您准备的一点礼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带来的随从我都安置在此殿隔壁,殿内也有安排有侍女,您有任何需求直接向她们提便是。那么,您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第二百零七章 天下棋局 宁千世走进内屋,一股夹带着女子清香的暖风迎面扑来。 显然这是一间按照暖阁设计的房屋,下方暗藏通道,可以让炉火烧热的空气源源不断送入屋子。 掀开门口的帘布,满屋子的字画赫然映入他眼中,墙上、桌上、床上……目力所及之处,皆被一幅幅佳作所覆盖。 而在此之外,地上还躺着两名穿着薄纱的年轻女子。她们曼妙的身材在半透明的纱下若隐若现,容貌更是无可挑剔。显然这便是斐家执掌口中的“侍女”,无论是磨墨压纸,还是其他需求,她们都能一一满足。 只不过两人此刻已失去意识,短时间不会醒来了。 而坐在床边百无聊赖状打哈欠的正是他带来的随从之一,鹤儿。 “殿下,您总算来啦。鹤儿都快闷死了。”小姑娘嚷嚷道。 “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就无聊了?”宁千世耸耸肩,“这两人都是你敲晕的?” “是啊,我刚进门这两人就蹭了上来,吓死我了。”鹤儿拍拍胸口,“虽然这地方是很暖和,但也不必穿得如此之少吧?” “不愧是鹤儿,连女子都不想放过你。” “殿下……你笑得好不正常。” “不正常才正常。” “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明白的。” 这时,帘布再次被掀开,一道幽光无声遁入屋内,接着两个身影逐渐显现,其中一人为穿着枢密府方士袍的男子,而另一人俨然是高国派来的使者! 两人同时向宁千世低头致意。 “见过殿下。” “见过天枢使大人。” “没有人注意到你们的行动吧?”二皇子将昏迷的女子抱上床,然后为她们盖上被褥,“推演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这种时候我不希望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变故发生。” “大人请放心,”使者回答道,“这次来的人里有一个与我极像,完全可以替代我瞒过监视者。何况此名方士的术法了得,门口的侍卫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 “很好。”宁千世点点头,“东西应该都带来了吧,现在交给鹤儿。” “鹤儿?”使者微微一怔。 “就是我啦。”小姑娘拍着胸口道。 “别怀疑,”宁千世笑了起来,“她才是此次行动的关键。” 两人不再犹豫,立刻将背后的包裹取下,解开摊放在地板上。 方士带来的是枢密府人员名单、有关斐家掌权者的信息、以及长冶城的守军分布情报。 使者带来的则是高国军队的人数、将领、分布,外加即将展开的行动计划。 几乎每一项内容,都写满了厚厚一本册子,而这样的册子足足多达十来本! 鹤儿将它们全部叠在一起,放置于身前。 “我要开始了。”小姑娘双手合十,盘坐在地上。当她闭上眼睛时,一股庞大的“气流”顿时席卷过三人心头! 那并不是真正的风,而是周边之气被她的术法所引动,正呼啸着朝她手掌聚来。常人难以察觉这一变化,但对三名感气者而言,这波动无异于一场汹涌的巨浪! 接着鹤儿伸出小手,骤然朝下方按下。 原本放置的书册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偌大的棋盘! “仙术,天下棋局。” 她的声音不再稚嫩,甚至不像是一个小姑娘能发出来的一般。 除了宁千世外,另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们盯着那张虚构出来的棋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错过什么讯息。但两人很快意识到,那上面的变化绝不是他们能够参悟的。 黑白相间的棋子在棋盘上交错展开,但这同样只是一个幻象,除开棋子外,他们还看到了山川河流、烽火坚城……仿佛整片大地都成了棋盘上的缩影,而将各方势力捏于指尖的,正是棋盘前落子无悔的那一人! 这便是启国枢密府的瑰宝。宁千世心里暗自感叹,无论看上多少次,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在鹤儿的眼中,方士和高国使者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讯息,而是推演战局的条件。寻常人一整天看都看不完的内容,她却能将其完全领悟,并推演出战局的种种可能。 就算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将领,在这位小姑娘面前只怕也会自叹弗如吧。 诚然,充分掌握敌我双方的情报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有效情报越少,推演就越不完整。 可只要能为鹤儿提供足够多的情报,她就能为战局钉上一颗名为“结局”的长钉! 半个时辰后,她手中的光芒渐渐散去,棋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鹤儿睁开眼睛,身子摇晃两下,似是无力的倒向一边,对此早有准备的二皇子已轻轻托住了她,并递过去一块手绢。 “嘿嘿,谢谢殿下。”她接过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重新坐直身体,“推演完成了。” “结果如何?” “此次行动成功可能性,八成七。最大分歧点,在斐家执掌身上。” “那是什么意思?”使者忍不住问。 “意思是我们在对付斐楚香时,需要多加提防。不过总体成功可能性如此之高,证明她并没有超出我们的预期之外。”宁千世站起身来,“计划无需修改,就按此方案实施吧。” “遵命!”方士和使者齐声应道。 他目送两人重新遁入幽光,原路离开暖房后,转身开始收拾房中的字画。 多好,哥哥。拆解斐家需要调动枢密府的力量,平白出动大量方士必然会引人怀疑,而你不仅将我送到了这里,还附赠了一大批方士。如此一来,世家得威胁将大幅降低,他们的力量也不再是左右局势的关键。 我知道你想登上那个位子,成为这片大地上至高无上的君王,没有关系,你尽管去做好了。你赠予了我这些,我自然也不会吝啬自己的馈赠。就让我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好了。 “诶,这些字画你莫非要带走吗?”鹤儿讶异道。 “当然,这可是斐家奉上的礼物,我岂有不收之理。何况这里马上就要不复存焉,我又怎能干那种煮鹤焚琴之事?”宁千世理所当然的回道,“待会就麻烦你把它们带出此地了。” 第二百零八章 织网 午夜丑时,斐楚香从睡梦中惊醒。 她起身倾听片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远处隐约有嘶吼声传来,期间夹杂的还有金属碰撞的铿锵之音。 “斐晴!”她朝自己床尾喊道。 有个黑影悄无声息的靠拢过来,“太奶奶,我在。” 听到这个声音,斐楚香顿时放松了许多,“去把蜡烛点起来,外面似乎有状况?” “是。大概已闹了有一刻钟了。” 一刻钟……莫非是敌人选在夜晚强攻长冶城?可高国军队又没有充裕的攻城器械,有什么理由觉得自己能威胁到高耸的城墙? 见火光亮起,她看到对方那张丑陋的脸时不由自主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你先回避下。” “是。”斐晴低头退回到烛光之外。 “水儿!水儿!”斐楚香这才冲着门外叫嚷起来。 然而平时都候在外屋的侍女并没有回应她的召唤。 “我看这丫头是想死了!”她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想要下床去看看这不长眼的侍女到底在干什么时,斐晴忽然冲到了她面前! 几乎是同时,一根链条破门而入,直朝着床头奔来—— 只听到叮的一声嗡鸣,斐晴用剑将这次突袭完全格挡下来。接着她伸出空着的左手,猛地朝门推去。 一股无形之力轰然扫过房间! 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半边墙体都被这一击轰碎,内室和外室形成了一个连通的空间。 这是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 此时斐楚香才反应过来,她连滚带爬的来到书柜暗隔前扭转机关,想要从密道离开卧房。 但机关并没有生效。 “不用白费心机了。”烟尘中有冷冽的女声传来,“只要我不死,你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的。” “什么人?胆敢来此行刺!”她愤怒的咆哮道。 “是我。谢谢你送的礼物,我很满意。” 另一个声音令她浑身一震,接着两个人影越过破损的墙壁,走进了宽敞的内室——其中一人正是说话者,二皇子殿下。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斐楚香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 她虽然是对二皇子这么说,但目光始终盯着对方身边的另一人——那是一名身材健硕的女子,身穿着枢密府的官服,双臂被锁链缠绕,显然刚才的突袭便是由此人发起。让她心中万分警惕的缘由,乃是对方肩头的双条刺绣。 这意味着来者是枢密府的青剑! “这还用问吗?你仅仅是个不会感气的凡夫俗子,年纪应该已经超过五十,为何从外表看仍停留在三十来岁的水平?据我所知,寻常方术中并不存在类似的驻颜之术,更何况你的行动、表现都不像只是更改容了容貌而已。”二皇子的语气冷若冰霜,“我怀疑斐家有涉及禁术的可能,还希望你能配合枢密府的调查。” “就这样?”斐楚香张了张嘴,随后露出恍然的神色?“我明白了?借口是什么不重要,您是冲着斐家秘术而来的吧?让我猜猜?能让您如此铤而走险的缘由?想必跟陛下龙体抱病有关?您想靠着秘术,登上本该属于太子的皇位吗?” “看来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可惜我不认为此术属于斐家。” “笑话,你说不认就不认了?这可是太祖陛下和六大世家达成的约定?从永王的宝库中获取一门仙术当做报酬?莫非你想撕毁这份协定?” “跟我有关系吗?我只是在履行枢密府方士的职责而已。”宁千世满不在乎道。 “好、好、好!”斐楚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亏你说得出口!我斐家肩负着守卫肃州的使命,而现在长冶城外还聚集着十万敌军!你在这个时候动我,莫非是想把这大启江山都拱手让人么?” “你无需担心这点?他们很快就能在城内过夜了。” 这句话让斐楚香瞬间瞪圆了眼睛。 自己没听错吧! 身为启国二皇子?居然成了敌国的内应?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宁千世,你——疯了!” “当然没有,如果不是高国军队,我还真不好让枢密府的大量方士聚集于此。”宁千世摊开双手,“如果你放弃抵抗——算了?还是不说这些客套话了,不管你抵不抵抗?都只有死路一条。” “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斐楚香大吼道,“这人不是二皇子?斐晴,杀了他!” “是?太奶奶。”后者再次朝两人所站立的位置虚抓?暴鸣声骤起。空气像被什么不断推挤一般?瞬间变成了威力惊人的气浪! 不过赶在她动手之间,青剑已经构筑出一道锁链铁网,穿过此网的气流明显迟缓了许多。 “是仙术吗?”宁千世遮住面颊道。 “十有八九。我没看到她有使用任何药引和符箓,不过……”青剑冷静的说道,“此招威力并不算可怕。” “看来此人并不能发挥出仙术的完整力量。速战速决吧。” 后者点点头,猛地拉起手中的锁链。 就在二皇子与斐楚香交谈期间,她已经将锁链延伸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阻止机关生效的,也正是地板下方如网一般缠绕的铁索。 当她控制锁链飞出时,整张网已经成型。 卧室里的所有生灵,都是她网中的猎物。 刹那间,木制地板四分五裂,四五根锁链上下交错,将斐晴锁死在原地,其中两根一左一右,精确卡住了她的颈脖。 正因为无法动弹,后者的脸庞也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张极为可怖的面容,她的半边脸像被火烧过一般,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而另外半边则弥漫着黑色的雾气。 “啊——————!” 斐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用尚能动弹的那只手对准青剑。 但这一次,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很奇怪么。”青剑走上前,并指为刀,“即使是仙术,也需要用气来施展,当附近有更强大的气凝聚时,你再想引动术法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完,她朝对方颈脖切下手掌。 斐晴的头应声与身体分离开来。 失去控制得黑气眼看要沿着她喷出的血液向外扩张,不过青剑更快一步,她摸出一根雷击木,单手指向锁链。 耀眼的电光瞬间映亮了整间房屋! 交错的锁链成为了雷电的最佳载体,在这闪烁的蓝紫色光芒中,黑气如同烟雾般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是你了。”青剑收回锁链,对着斐楚香说道。 第二百零九章 解脱 不,当然不是我—— 该死的是你们这帮肆意妄为的蠢货! 斐楚香捏碎了左手食指上的一枚戒指。 刹那间,她的视角发生了奇特的转变,就好像飞出了自己原本所在的身体一般——在被拉长的房屋背景下,她看到青剑的锁链直朝自己的身体飞去,接着她与链尖交错而过,钻入了二皇子的体内。 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动用这张底牌。 因为魂魄一旦对调,将不可能再有反转之机,更何况她选择的是气息较弱的二皇子,而非高度戒备的青剑,这意味着即便她之后能够脱身,并在肌体枯萎前培育出新的容器,长冶城也会迎来一场大乱。 但对方丝毫不打算留手,再多麻烦那也是之后需要考虑的事! 在一阵前后颠倒的扭曲后,斐楚香成为了二皇子。 她抬头朝对面看去,那边的“斐楚香”则露出了惊讶万分的神情。后者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电光火石之间,锁链已经穿透了她的身躯。 随着飞溅的鲜血,那具躯体无力的瘫倒下去。 不错,时机完美无缺! 斐楚香强忍着更换身体初期的不适,转头望向那名青剑。就算是再强的方士,在未做提防时也挡不住刀剑,何况这儿是斐家府邸,她已经想出了数十种致对方于死地的方法—— 噗嗤。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轻响。 斐楚香低下头,发现胸口处多了一根剑刃。 痛苦还未察觉,麻痹已经率先扩散开来。 为什么? 这可是二皇子宁千世的身体。谁敢对皇室轻易下手? 斐楚香难以理解的望向后方,眼角的一幕令她瞠目接受——那居然是另一个二皇子,无论样貌、衣着都和自己替换的这人一模一样! “咳……”她想问缘由,但从肺里涌上来的血液堵住了她的喉咙。 而新的皇子并未解释,手掌一转,便将她的胸口搅得粉碎。 斐楚香感到眼前快速变暗下来。 …… “她果然藏有后手。”青剑走过来检查了遍地上的尸体,“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混沌并没有传递过来。” “这就是前朝研究的遗产吗……也真是够可怕的。”宁千世松了口气,“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永国的大多数记录都被抹去了。若不是斐念提供的情报,我这一趟还不一定能如此顺利。”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斐家执掌会做出何种反击。 关于仙术的契约,他只是有所听闻,但百年前六大家族究竟取走了哪些秘录,这恐怕只有当时的宁家太祖知晓。 在制定计划时,斐念的内部消息自然成了他们参考的重中之重。 这名斐家新一代的首席弟子提到在肃州府邸内有一处地下密室,尽管他从未获准进入,但碰巧看到过有人被送入其中。 其次便是斐家执掌的年龄问题。 他在一次拜见家主时,意外见到斐楚香与一名垂暮老人平辈相交的情景;还有历任家主的画像,在容貌上也差异极大。这些细节对于外人来说既难以得知,又不容易分析出什么?不过在枢密府眼里却是管中窥豹的引线。 最后众人得出的结论是?斐家执掌或许有方法逆转自己的年岁,或是干脆借助了混沌的力量?使得自身的意识能够同身体剥离开来。 由于不清楚具体手段?因此稳妥的方法便是先引诱对方出手。 归根到底,斐家传承至今?已不存在感气者后裔,而普通人妄想得到术法才能实现的效果?必然困难重重?不可反复施为。 一次失误便足以成为她败亡的契机。 据此拟定的方法也通过了鹤儿的检验。 乾术「画中人」即使计划的关键——在这个术中,宁千世能够绘制出一个完整的假体,它能和本体一样说话、行动,直到气耗尽或停止施术。与坎术制造的幻象不同?假体不会被识破?单靠意志和术法想辨别真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同时它又和本体五感相连,当假体出现意外的那一刻,宁千世不仅能立刻洞悉对方的手段,还可确保自己不受到一丝损伤。 唯一的分歧点在于对方会不会选择对青剑动手。 宁千世相信一个老朽不堪的世家家主,缺乏那份直面强者的勇气与决心。 事实证明?他猜得一点不错。 …… “殿下,地下密室找到了。”消除斐楚香的威胁后不多久?另一名方士走入一片狼藉的内室。“抵抗者皆已被制伏,里面确实有在进行跟邪祟相关的试验?而且……有不少斐家弟子的遗骸。” 其实不用听这番报告,宁千世也已经预料到了密室里的情况。 倾听者所留下的“仙术”?不是所有方士都能领悟、习得。何况寻常感气者掌握仙术后?难免不会动什么更进一步的想法。这个想法对于靠血脉延续的斐姓本家而言?是极度危险的。因此早期家主的想法也十分简单,那就是借助混沌的力量,来突破方士的极限。 它可以使一般感气者有更大概率领悟仙术,同时混沌的侵蚀也会令他们更容易被斐家控制。 只不过混沌与生灵天然相斥,想让两者共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地下密室便是答案。 众多感气者无声的死于此处,只为了创造一个听话的傀儡,一个能够保护世家的工具。 哪怕这个世家的执掌者,是一群毫无价值的凡夫俗子。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需要被消灭得理由。 感气者本就该凌驾于世人之上,而不是在一些荒唐可笑的约束下,被无能之人驱使、操控。 否则大陆六国将毫无未来可言。 永王朝在滑向深渊之前,都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这一次,他相信枢密府可以避免犯下同样的错误。 宁千世走到内室窗前,推开窗户向下方望去。 枢密府已基本控制住了斐家府邸的各个角落,大量斐家弟子在睡梦中被叫醒,并集中到屋外的空地上。 他们惶恐不安、瑟瑟发抖,全然不知夜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不过宁千世并不担心之后的事情。 不管现在有多么不安,他清楚这些人在了解真相后,都会适应没有世家的日子,甚至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庆幸。 正如走在他们之前的斐念一样。 “你们解脱了。”宁千世对着人群低声说道。 第二百一十章 试剑(上) 夏凡再次见到洛轻轻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早上好。” 她走进院子,主动打招呼道。 “好。”夏凡等了等,有些意外没有看到另一个矮矮的身影,“洛悠儿呢?她没陪你来?” “她说今天不是休息日,还有工作要做——好像叫‘上班’来着?” “明明请个假就行,要不我去跟她说一声好了。” “不必如此。”洛轻轻阻止道,“让她忙吧,我能看出来,她其实挺喜欢现在所能做的事。而且她说忙完就会来找我,没必要急于一时一刻。” 没必要急于一时一刻……吗?夏凡不禁露出一丝笑容,也就是说,洛轻轻已经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虽然不知道她这次会在金霞城待多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执意孤身一人前往京畿赴险了。 他在心中再次夸赞了狐妖一遍。 “你在笑什么?很怪。”洛轻轻眯眼道。 “呃,我只是——等下,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在笑?” “我又不是真瞎子。”她语气略有不满,“你浑身上下都流动着气,脸上当然也不例外。一开始的确‘看不到’,但现在我发现气的变化能反映出许多东西,情绪也是其中之一。另外……” 她走进两步,贴到夏凡跟前,两人的间隔只差一步就能挨在一起,“在这个距离内,我还是能看清你的五官的。嗯……跟士考时没什么大的变化嘛。” 才半年都不到,有变化才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之近的距离让夏凡呼吸都停顿了数秒。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长长翘起的睫毛,以及那双泛白的双眼。这眼睛曾经水灵剔透,现在则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你还没回答我呢。”她错开身子,走到夏凡身后。“是在笑枢密府终于没有倒闭,还拉拢到了一个倾听者吗?可我从悠儿那里听到的说法,你这枢密府不仅没有倒闭之危,还扩大成了综合事务局,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啊。” 夏凡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玩笑意味。 相比昨天,这才像他记忆中洛轻轻的样子。 刚刚重逢时,洛轻轻外貌上除开眼睛并没有太多变化,但给他的感觉却判若两人——交谈间她的语气鲜有起伏,明明说着自己的近况,可仿佛是在讨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般。身上散发出来的疏远与隔阂感无比明显?看似近在眼前?但实际遥远无比。 配合那身简洁、或者说简陋的麻布素袍,夏凡甚至从洛轻轻身上品觉到了一丝仙的味道。 那不是什么好情况。 似仙?也就意味着失了人的气息。 现在?她总算是回来了。 “我笑的原因很简单。”夏凡转过身看向她,“仅仅因为我熟悉的那个人?留下来了。” 洛轻轻微微一怔。 “枢密府倒没倒闭不是关键,人手够不够也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愿意留下。没有什么比老朋友并肩共事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并肩共事。 那是她曾提到过的设想。 洛轻轻听完这话?忽然不自在的偏开了头,“咳咳,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你没必要回得如此认真。” “是吗?” “总之……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她直接扭转话题道?“毕竟时间宝贵?尚有一个重要的目标在等着我们去达成。你做好测试准备了吧?” 这聊天内容跳跃的幅度得还真大啊。 不过夏凡什么场面没见过,很快跟上了她的步调,“当然,先从术法本身开始吧。” 这也是昨天洛悠儿领走洛轻轻前约好的事项——等她心情平复之后,让夏凡详细观察、检测一番传说中的倾听者之术。 洛轻轻点点头?摊平双手,像昨日一样召唤出那柄近乎透明的利刃。 “它有没有名字?” 夏凡边打量边问道。 “没有?或许我可以给它取一个?”洛轻轻想了想,“你觉得飞剑怎么样?” “也太……普通了点。” 夏凡已然确认?对方虽然学富五车,但跟自己一样不擅长取名。 这柄剑单从外观来看?几乎很难跟常规意义上的“武器”挂上钩。它的轮廓仿佛是由一缕缕流淌的金光构建而成?当流光消失时?它也会随即失去形体,直到光芒再次循环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它看上去极薄的原因。 “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唔……叫不同寻常的飞剑如何?” 洛轻轻闭上了嘴,显然她认识到找夏凡征求意见是个错误的选择。 “你在过去所读过的书籍里,没有一本提到过倾听者、门或奇特术法吗?”夏凡问。 “没有,事实上在公主殿下提及前,我都不知道方士内还有一个如此特殊的群体。不过……” “不过什么?” “在幽州洛家府的藏书阁,相传有一个极为隐蔽的楼中楼,里面放置的书籍全是世间难寻的孤本,也有人说……那儿藏着一些秘密,只要能窥见一个,这辈子都不愁荣华富贵。说不定此处会有关于倾听者的记载。” 夏凡笑了笑,“一听就知道谣传了。大概是某些重要术法不想让你们参看,才找了间屋子封禁起来。进入其中也不需要寻找入口,只要一把家主佩戴的钥匙就行。” “藏书阁不设明锁,这是洛家自古以来的家训。”洛轻轻摇头道,“无论多么稀罕的东西,一旦被写入书中,那就是为了让更多人参阅的。人为把它们深深封藏,不仅违背了书的本意,也不符合藏书阁建立的初衷。所以只要你有能力,可以阅尽藏书阁的每一本书,这也是家主的承诺。” “你确定如此?”夏凡意外道。 “是。藏书阁从地上到地下一共十层,没有一个房间有明锁。只要能凭自己的学识解开机关或谜题,就可以进入屋内。”洛轻轻顿了顿,“这也是为什么洛家弟子被誉为万物通识的原因,在此激励下,大家有事没事便会泡在藏书阁中,寻找那些可能的线索。当然……绝大多数书本都跟术法无关,有些典籍收纳于深层的原因,只在于它存世稀罕,难得一见罢了。” 居然还有如此新颖的家规么,夏凡好奇的问,“你开到第几层了?” “十层,我全部进去过。”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可惜直到青山镇士考前,我都没能找到楼中楼的入口。”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试剑(下) 全——部? 换而言之,洛家的所有藏书都被洛轻轻翻阅过? 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人来说,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没你想得那么夸张,进去也不代表要把书翻尽。”洛轻轻从夏凡的表情读出了他的想法,“每届弟子里总有那么几个能抵达最底层,可惜发现楼中楼的一个都没有。大概是我们的能力并不够涉足那里吧,我也曾想过成为方士后有机会再回去找找,不过……” 她说到这里合上了嘴。 不过这个机会永远都不会有了。夏凡在心中替她补上了后半句话。 大概这就是聪慧过人的烦恼,至少他从未从洛悠儿口中听到过类似的遗憾——就连藏书阁本身,她都鲜少提及过。 “继续你的测试吧。”洛轻轻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夏凡点点头,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早就备好的靶子摆在对方面前,分别是木头、瓷罐、铁块和石砖。 “接下来是锋锐度测试,你试着将它们斩开,并告诉我气的反馈。” 洛轻轻依言照做。 这个过程持续了近两刻钟。 结论便是——这把不同寻常的飞剑锐利异常。 哪怕是树干粗的木块,她也能瞬间一分为二;瓷罐和石砖都挡不住她的单手斩击;即使是从铁匠铺搬来的生铁块,飞剑亦可切开。在两者相触之时,夏凡能看到切口处喷出的火星。 不过切砍后者的效率要远慢于前三者。 按洛轻轻的说法是手感明显变钝,气的消耗倒区别不大。 当然,这还不是此术最强大的地方。 它可以脱手使用,宛若真正的飞剑一般,并且数量不止一把——只要洛轻轻愿意,她可以同时使用三到四把飞剑进行战斗,代价是气的消耗快速增加,无法坚持太长时间。 另外在脱手攻击时,剑刃的威力会下降些许,按她的说法是单用意识控制飞剑不如靠手挥砍那么直接,朦胧的操控感也会影响到术的发挥。 “你的意思是像穿着蓑衣洗澡那样吧?”夏凡若有所思道。 洛轻轻呆了下,才忍不住叹气道,“也不知道你怎么联想得到的,不过……感觉上应该差不了太多。” “你能写出此术的符箓来吗?” “写不出。”她露出苦恼的神色,“事实上我在来金霞城的路上就考虑过这点。想着如果要拜托你收留村民,总得给点什么报酬。而我能拿得出来的,也只有这个术法了。” 倾听者的术法……夏凡暗自挑眉,这和收留村民一事完全不等价。 她会这么想,恐怕是因为当时她已不打算去思考身后事所致。 “可无论我怎么去回忆,去试着描述此术,都无法将它写下来。我能明白它是什么,以及如何运用它,只是我发现自己所掌握的东西里,没有一样可以与之扯上关系。”洛轻轻揉了揉额头,“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意思,我并没有将其藏私之意——” “我明白的。”夏凡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我相信你没有。” 洛轻轻望了他片刻才低声道,“谢谢。” “如果此术真的是被刻入脑海之中?又超乎你的常识之外?不是没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夏凡来回走了几步,“无论是它涉及到的理论?还是精确描述它的语言?都不存在于世间,面对这样的窘境?记录确实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 事实上不光是理解,他甚至深有体会——例如那些冠以各种名人名字的数学公式?绝大多数人即使在学习过后?也只记住了式子长什么模样,解题能用在哪些地方。但想要完整的去描述公式,独立完成它的推导过程,拿起笔就会发现一个字都写不出。这还是建立在多年累积起来的算术课程之上。 “我的感受正是如此。”洛轻轻语气顿时轻快了许多?“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见解——我之前以为你什么都懂?唯独方术不懂呢。” “这几个月来我也没闲着啊,除了帮公主造——那啥外,其余时间都用来研究术法了。”夏凡得意道,“等测试完就让你瞧瞧我新开发的震术,保证不比倾听者的术法差上多少。” “哦?我拭目以待。” “不过这剑真的是实体吗?”他将目光重新投到剑刃上——此时洛轻轻并没有用手握着它?它就像鸿毛一样,静静的悬浮在半空中。“摸下应该不成问题吧?” 见对方点头?夏凡谨慎的用手指碰了碰剑体,触感平滑而冰凉。 接着他拿起一块生铁?平放在单薄的剑刃之上,想看看它究竟能承载多大的重量?不料铁块直接落了下去。在穿过剑体的瞬间?他看到这柄剑的前半截宛若消失了一般?直到铁块落地,剑尖才重新“延伸”出来。 这种既像是实体又像是光影的造物让夏凡大为讶异。 为了看得更细致一些,他打算再试一次。然而就在他俯身去拿铁块时,手指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灼烧的刺痛! 夏凡低呼一声,立刻收回了手。 这一举动也让洛轻轻吃了一惊,她收回术法,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夏凡摊开手,发现指尖处一片通红,同时鼓了一个小小的水泡。 “不碍事,只是被烫了一下。” “烫?”洛轻轻有些不解的看了眼铁块,“你是说这个吗?” 见她伸手要去试探,夏凡阻止了她,并让她在院墙边提了桶水来。 用铲子将铁块铲进桶内后,水面上竟呲的一声冒起了白烟! 显然这块黑不溜秋的生铁在短时间内被加热到了百度以上。 洛轻轻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显然她所了解的使用方法中,并没有这一类情况。 夏凡索性让她再次将飞剑招出,并直插入水中。 结果没有任何异象发生。 淡淡的金光在水中缓慢流动,勾勒住剑刃大致的形状。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莫非……它的外层只是一层封装物,主要用来约束内部所蕴含的能量?”夏凡喃喃自语道。 洛轻轻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一个猜测而已,不过对不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否复现,以及可能产生的效果与用途。” 这次夏凡让洛轻轻将剑控制在木桌上方三指高处,随后将冷却完的铁块重新放置在剑上。 同样得一幕再次发生,剑刃并没有承载重物的意思,直接让它滑落了下去。 但这一次,铁矿落在桌子上的同时,本体并没有离开飞剑的范围。 令两人瞪大眼睛的情景出现了。 下方的桌子很快冒起了青烟,接着铁块从剑刃“断口”处开始变红,并迅速扩展到多个面上。短短十余息时间里,原本漆黑的金属块已经浑身通红,与剑刃接触的部位开始由红转黄,甚至透露出一丝亮白。 桌面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危机与机会 “殿下,北边驿站有急讯送达!”忽然一名侍卫报告道。 “说。”宁婉君点头道。 “探子发现申州军已于今早离开驻扎地,结队朝西边进发!” 这消息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喧哗。 “他们是去支援西境的!”贺归才将手中的扇子一拍,“雷州单靠当地边军已经守不住了吗?” 公主不禁咬住了嘴唇。 夏凡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怎么回事?”按照道理,启国出现这种情况,对宁婉君的目标来说绝对是利好消息。王朝实力越弱,对申州的威胁也会越小,可看对方的表情似乎相当焦灼。 “我……一位亦师亦友的搭档,就在雷州边军中任职。”宁婉君迟疑了下才说道,“有他坐镇西境,高国应该不可能进入到雷州腹地才是。我本已跟他相约好,若是金霞起事,他亦会在雷州响应,但现在……” “殿下——” 夏凡刚张开口,便被她打断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在这儿担心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有任何更改,倘若边军尚在,他一定会将消息告知于我。如果边军已被击溃,他也应该能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我必须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宁婉君一边说着,一边重振起精神来,“贺参谋,你对西边的局势有何看法?” “边军危矣!”由于公主的班底大多来自边军,因此面色都较为严肃,贺归才更是直言不讳道,“难民出现意味着雷州已有乡县、城池失守。高国军队能够威胁到这些地方,必然已经越过了坡子沟到褐石滩一带。那里本应该是边军的主场,过去十多年里高国都没能突破过这一道防线。如今防线失守,朝廷还调动了申州军支援,霸将军那儿……一定出了大问题!” “其他人呢?也是持同样的观点吗?”宁婉君环顾四周。 没有人表示反对之意。 “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说说,金霞到底该如何利用这一情况。”公主站起身道,“首先我把话放在前面,我们不可能去支援边军,无论是部队还是后勤辎重,都不支持我们介入雷州的战事。” 夏凡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一眼。 她之前明显在担心那名搭档的情况,但一到说及正事,她已将自己不必要的情绪完全压制下来。在一军主帅这个职务上,宁婉君无疑是称职的。 “卑职亦这么认为。”徐三重点头道,“卑职建议派出一支斥候队伍前往雷州打探情况,顺带也可从难民那里获得更多消息。” “可。”公主简短的应道。 “至于金霞城……我军或许可以趁申州军离开之际,再拿下一两块领地。”徐游击继续说道,“大城估计不行?但县城或乡镇应该没问题。如今雷州已乱?朝廷肯定不会顾及我们,只要封锁消息?禁绝交通?瞒个半年不难做到。” “不行。”夏凡不禁脱口而出。 “夏大人,为何?”徐游击拱手问道。 “那不是治理?而是占领。封锁会在民众间传播恐慌,同时还需要大量人手常驻。如果当地人不配合?或是有抵触心理?半年里我们能得到的东西只怕不多。” 对方这一套大概经常在边境使用,夏凡心道,对那些分散的居民点能最大限度的搜刮物资,但放到申州就弊大于利了。 “我赞同夏府丞的观点。”贺参谋开口帮衬道?“老实说?自从击退东升国袭击之后,军队想要做什么都不难,一些需要民众配合的事打个招呼就能办好,报酬都可以放到后面再给,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现在我真的相信夏府丞所说的‘新金霞’并非虚言了?如果可以,我认为申州其他地方我们也应该如此对待。” “哪有这么好的事。”徐三重皱起眉头?“若不是海寇一事让官府权力出现了真空,这综合事务局能不能建起来还真不好说。我自然知道争取民心是好事?可那些地方官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分权?” “这……要不我们先专注于金霞城自身?” “然后放过这难得一遇的机会么?”他朝公主拱拱手,“卑职心有不甘。” “徐将军?申州军这一走多久后会回来?”夏凡向他问道。 “大军不轻动?这一走少说也得三四个月。”徐三重显然已经想好了这个问题?“十二月一到,西边随时有可能下雪。若非紧急情况,申州军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长途行军。依靠大城获得补给,等到天气转暖再启程回申州是最稳妥的选择。当然,这些都建立在战事顺利的情况下,若是高国再难缠一点……” 那就意味着申州将迎来一个相当长的空档期。 也难怪他不愿意坐镇金霞空等。 夏凡沉思了片刻,转头对公主说道,“大家或许可以换一个思路,不依靠军队去完成扩张。” “怎么可能?”宁婉君疑惑道,“那些地方官员不会听我号令的。” “我的想法是……让枢密府先行。”夏凡组织了下言语,“非一州首府不会设置枢密府,所以这些地方仅有联络点,或是什么都没有。如果金霞城枢密府想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将分部开设到其他城镇乃至乡县,并不违反任何禁令。” 只在州首府设枢密府的原因很简单,一是耗费钱财、二是也没那么多问道、试锋可供派遣,加上方士不干涉地方政务治理,因此没必要摊派开来。 但上元城也从未说过不允许这么做。 “——然而你想设的不是枢密府分部,而是综合事务局?”贺归才眼睛一亮,手中摇摆的扇子都停了下来,“如果借预防邪祟之名,无论是登记、宣传还是援助,都可以快速增加金霞的影响力。” “这确实是主要构想。”夏凡同意道,“冬天对普通人来说本就是一个难熬的季节,我相信不乏增加名望的好机会。军队也不是毫无必要,因为枢密府根本没有足够多的方士坐镇各地,所以不管是对付小型邪祟,还是威慑当地蛇头,都需要一支武装部队来处理。” “另外,我也不打算只放出民政部门,枢密府依旧应当履行自己的职责——消灭邪祟,或是邪祟产生的源头。”说到此处他声音渐深,“不知有多少官员敢说自己清廉磊落,从未触犯过大启律例呢?如果只是把他们关押起来,并报送京畿处置,也算是合情合理、恪尽职守吧?” 哪怕上面不认同金霞城的做法,也不好继续让有污点的官员归复原位。一旦吏部重新派人,这期间的空档期就足够让事务局接管府衙职权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与电伴生 “唔……你小子的想法是不错,不过我们哪来的这么多人?”李公公埋怨道,“光是一个金霞事务局就能让大家忙得团团转了。哎,咱家之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勤劳过……” “开干部培训班吧。”夏凡说道。 “什么……培训班?” “教大家如何当官办事的速成课程,我把主要要求列出来,各位也可以根据自己近期总结的心得和经验进行补充。至于人手嘛,认真找总会有的。”夏凡又搬出了临时工那一套。事实证明,在需要快速扩充队伍时,此法真是省心省力,“只要能识字、读写,就可以纳入考量范围。什么诗赋、经文、论政都不需要,上任一段时间能通过考核就算入正,不通过就剔除,我想申州识字之人,少说也有上千名吧?” 既为速成,自然存在缺点,比如队伍的思想水平高低不一、又或者存在贪图俸禄的投资份子,如果考核不严谨,便很可能出现害群之马。最稳妥的方法必然是普及统一教育后,从这批接受新教育的人才中选拔官员,不过按部就班也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关键在于取舍与风险规避。 此话一出,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面向众人选官,这……这会不会太坏规矩了?”贺参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唔,我怕公主殿下成事之后,会遭天下读书人笑话。”连武将徐三重也露出了犹豫之色。 夏凡没料到科举的惯性会如此强大,他提高音量道,“让金霞城焕然一新的,是在事务局东奔西跑的接引员,还是整天抱着四书五经苦读的读书人?是每天和百姓打交道的洛悠儿他们,还是曾经与王家沆瀣一气的太守大人?别忘了,新政体的官不再是朝廷的官吏了!” “他说得有道理。”宁婉君开口道,“如果我现在起事,那些读书人绝不会帮我多说一句话。愿意站在我这边的,除开从边境到金霞城来的你们外,剩下的应该就是从事务局尝到甜头的人们了。想要创造出更多利益,就得打破现有的规矩——就我看来,这金霞城在事务局的经营下,不也运行得挺好吗?” “那是因为金霞城就在殿下的眼皮底下,即使有反对者也不敢造次,但这从民众中挑选出来的官员是要派遣到申州各地的。万一他们之中有人存在问题,我们只怕很难在短时间内予以察觉并纠正错误啊。”贺归才谏言道,“就算是夏大人,也没法确保考核能及时有效吧?” “你的担心很正确。”夏凡坦然回答,“一粒老鼠屎确实有败坏一锅汤的可能,这也是速成的风险之一,所以应想办法避免。” “请教如何避免?” “第一点,如果是参加过科举的人,评价默认降一级。”他伸出一根手指。 众人顿时泛起了一阵哗然之声! 贺参谋更是像被呛到一般,“夏大人,你认真的?” “当然。”夏凡理所当然道,“思想也是教育的一部分。考虑到这些人的思想很可能已经成型,不再接受新的制度,自然不适合担任事务局的官员。但我也不排除读书人之中存在开明份子,所以拉高门槛是合理的规定。” 正所谓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还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宁婉君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全天下的君王都巴不得拉拢读书人,结果他倒好,不仅不稀罕对方,还想着把他们往外推。果然倾听者行事完全就不按常理出牌,在他眼里只怕就没有一件事情是“本该如此”的。 夏凡这番出乎意料的表态让她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都轻松了几分。 不过在众人看向她之前,她又恢复到了肃穆的表情,“那第二点呢?” “第二点是手段上。如果金霞城能时刻与其他地方保持联络,讯息在半个时辰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完成互换,那么无论是临时官员还是审核者,都更难摆脱金霞城的影响。” “半个时辰?”徐三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就算是一人双马、路上狂奔不歇也办不到这一点吧。” “若真有这样的手段,放在行军作战上岂不是如虎添翼?”其他人也议论纷纷道。 “它确实是为之后的战事准备的,不过我没想到此术的研究进度比预期更快。”夏凡站起身来,“如果各位想见识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证明。” …… 一刻钟之后,他在大堂门口架起了天线,接收器和一截刻着符箓的木方。 宁婉君一眼便盯上了那块木头。 她将其拿起,放到手中仔细打量片刻,“这是……一个震术法器么?” “哦?这你都看得出来?” “不……我完全看不懂上面画的是什么。”宁婉君倒也不加掩饰,“其他类属的方术符箓我至少能猜个一二,一点都看不明白的必然是你捣鼓出来的东西。” “你猜得不错。”夏凡笑道,“它确实是法器,作用也很简单,仅仅是让电流反复波动起来而已。” 将流光术进一步改进为他的独门震术之后,夏凡自然而然的打起了“磁”的主意。电和磁本身就是天生一对,电流周围存在电场,而电场的变化会产生磁效应。可以说震术能够引发电流,就必能能制造磁场,这个推测靠着一记耗气量急剧变化的流光术得到了印证——十步之外发生偏转的磁针足以说明流光术放出的电流具备电的一切基本特性。 于是夏凡将第一个攻克目标放在了无线电传讯上。 和震术正义、双足机甲这种用途单一的项目相比,无线电可以说是用途广泛、且具备颠覆性意义的发明。它令世界的距离大幅缩短,反过来等于极大扩展了人类能触及到的区域。 有研究说古代王朝疆域面积存在上限,一旦超过就容易瓦解,其原因就在于政令很难到达帝王治下的每个角落。那些一两年甚至十多年都不会得到圣旨或口谕的地区,自然也不会把中央朝廷当一回事。一旦国力衰落,它们便很容易分离出去,要么自立为王,要么反噬原先的王朝。 这样得问题同样容易出现在新生的政权身上——毕竟公主根基不稳,若能强化金霞与地方的联系,无疑能极大缓解她影响力上的不足。 夏凡原以为这会花上好几个月时间,但控制电流的波动比预想中更加顺利。离开青山镇以来,他上千次的使用流光术,消耗的铜丝坠堆积起来都能垒成一座小土包,这使得他现在即便不依靠符箓和引材,也能让一重术在掌间拉出半臂长的电弧,施展强度更是随心所欲。 不知不觉中,他在震术方面的经验与积累,已经远远走在了同行方士的前面。 第二百一十五章 第一声啼鸣 无线通讯的本质是控制电磁波的频率。 只要电流发生波动,就会产生相应变化的磁场,换而言之夏凡首先要做的,是让流光术的电能快速变化——或者说颤动起来。 而对方术的细节控制,早已在千余次的反复施展中成熟了。 他仅花了两天时间,便用新的流光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这“声音”频率极高,并不会被人耳捕获到,但在电磁背景下,它却像是一道汹涌的涟漪,以凤阳山庄为中心瞬间向启国四周扩散出去。 夏凡通过摆动的磁针见证了这一切。 像震术正义一样,这个基于流光术而成的新术,也应该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他将其命名为「迅音」,取自一首开创性电子乐名曲的后半部。 接下来便是制造法器。 这也是墨云的天动仪给他的启示——夏凡绝不希望只有自己才能施出此术,否则他就得有事没事都得在发报处待着,成为通讯器具的一部分。那样的话,哪还有时间逗狐妖玩? 而墨云在教导制造法器方面也不遗余力,几乎是手把手教他刻出了第一个讯音术的震术法器。 诀窍就是将气凝聚于指尖,刻下符箓的同时意识集中在自己要表达的效果之上。 关键就在于想法。 想法越清晰,最后的成品率也会越高。 这也是木匠刻下的是雕塑,方士刻下的却是法器的关键区别所在。 而夏凡选择的符箓,自然是一幅振荡电路——它仅仅由一个电源、一个电感和一个电容组成,代表着最基本的谐振原理,毕竟再高深的他也画不出来了。另外本该是电源处的位置,则被他用流光术符箓所取代,在这件器物上,两个时代的精髓可谓完成了首次结合。 “好吧……”宁婉君放下法器,围着他准备好的器材转了数圈,“你要如何证明它能……嗯,远距离传讯?” “等待就好。”夏凡镇定自若的说道,“我已经让黎前往枢密府,她将在那里与我们进行联络。” “枢密府?”公主朝金霞城方向望了一眼,“这个距离应该听不到呼喊声了。那么……我会见到什么,是一段凭空出现的字条,还是——” 就在她说到一半时,接收器忽然传来的滋滋声。 接着,黎熟悉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响起,“夏凡……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嗞……这东西应该是这么用的吧?万一……嗞……你记得尽快回复我……” 声音断断续续,并伴有明显的杂音,但即使如此,那确实是黎在说话!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夏凡不慌不忙的驱动迅音仪,将自己的声音转为高频电波发射出去,“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短暂的停息之后,那边再次传来声音,“如此……嗞……便好。” 当黎的话音落地,现场顿时炸了锅! “这是真的吗?黎姑娘现在在金霞城内?” “从山庄到枢密府可有三四里远啊!” “发出声音的东西好像是这块盖布——” “夏大人,只有方士才能使用它吗?” 有不敢置信的,有四处寻找黎的,还有向夏凡提问的……一时间大堂门前变得沸沸扬扬。 “行了。”直到广平公主开口,所有人才停止议论,“我没记错的话,巽术中有能将声音放大数倍的法术,但距离极为有限,也无法像你这样来回对话。夏凡,这东西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事实上宁婉君此刻心里的震撼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如果只有她和夏凡两人在场,她估计早就按捺不住的上前要求体验一番了。 现在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只得继续维持着公主的尊仪,故作淡定的问道。 “震术可以让声音变成看不见的电磁信号,只要有合适的设备,就能将信号还原成声音,这就是讯音仪的基本原理。”夏凡简明扼要的解释道。 “电……什么信号?” 一干人听完后呆若木鸡,显然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夏凡也没打算往下细说,因为这并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事。术法效果取决于施术者的意识,这也是他可以让电流按自己想法震荡,从而跳过有线通讯和无线电报这两道门槛,直接一步到位的关键。 抛开震术方面不谈,接收器则是跟方术完全无关的东西。那是一个简化版的矿石收音机,用黄铁矿作为检波核心,能将电磁波重新转化成震荡的电流,并通过铜丝线圈和磁铁的相互作用,还原为说话者的声音。 它不能调频,也不具备滤波功能,这使得传输讯息时会带有持续杂音,音质也仅仅停留在能听清对方说了啥的程度上。但就是这么一个玩意,花费了比研究新方术长得多的时间。光是一块合适的黄铁矿,就让夏凡在铁匠铺翻找了好几天。 矿石收音机曾在六零年代风靡祖国大街小巷,零件甚至能在小卖部买到,夏凡虽然没有亲历这个时代,却也捣鼓过家里的几台收藏品。即使如此,用手头的材料拼凑出一台简化版接收器来,也着实让他耗费了不少脑筋。 好在反复尝试后,首台原理机总算达到了他最基本的要求。 “咳……我问的不是原理。”宁婉君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提问方式有误,随即换了一种问法,“必须是感气者才能相互传讯吗?” “发出消息需要,但接收不用。一个讯音仪发出的声音,可以被多个接收器听到。”矿石收音机最大得优点便是简便易用,连电源都不需要。 “这声音最远能传输多远?” “目前也就数十里吧。”夏凡估摸了下,毕竟讯音仪和接收器都挺简陋的,后续还有不小的改进空间,“等到它完全成型,传遍整个大启应该没问题。” 事实上别说大启了,就连六国都会笼罩在看不见的电磁波之下。 “那……它有什么限制?”宁婉君忍不住握紧双手道。一个能千里传音、还随时可以回复的法器,绝对是军队梦寐以求的东西。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能获得情报上的优势,谁就能极大的抢占先机! “除了感气者以外,没有任何限制了。” “跟地形、天气、昼夜都无关?” “是。”夏凡肯定道,作为划时代的产物之一,无线电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我明白了。”宁婉君仰起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之前在会上所说的提案,试着定个章程出来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新生的秩序 不、不要钱?洛轻轻惊讶的看向洛悠儿,她深知这个世界上没有凭空掉下来的好处,这笔开销不可能消失,如果不是读书者出,那就意味着得由学府自己来填了。 洛悠儿点了点头,“事务局会支付所有花费。” “这不是一笔小钱!”洛轻轻皱眉道。 “确实挺大的……好像有十几万两吧?” 十几万两投入到这些天赋未知的孩子身上?洛轻轻仿佛在听一场天方夜谭,能觉醒感气能力的本就少之又少,就算今后把方士当牲口用,事务局也绝对是大亏结局吧? “夏凡……他有什么把握让这些孩子都成为感气者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几乎不用去想其他可能,如此匪夷所思的决策,绝对跟夏凡有关。 “没有哦。”洛悠儿同样低声道,“他让我们宣传识字是成为方士的第一步,纯粹是想吸引更多的孩子来。毕竟在他们的父母看来,若有机会当方士,那就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实际上夏凡根本没指望他们能成为感气者。” “那这钱——” “他说这都是必要投入,而且今后还会越投越多。”洛悠儿叹了口气,“我是难以理解他的计划啦,用他的话来说,这些受教育成长起来的孩子,即使不是感气者,也能带来比十几万两银子大得多的回报。” 真能如此么…… 洛轻轻有些难以相信。 如果让孩子读书识字、而不是种田行商就能带来回报,为什么世家也好,散门也罢,都不会让所有人读上书呢? “大姐姐是在担心钱银的问题吗?”阿朵的话中断了她的思绪,“我阿爷说已经找到稳定的进项了,让我们专心读书就行,不必跟他一起去赚钱。” “我记得你阿爷年岁很高了吧,如果是苦力活的话……” “不是啦,他说那份工作叫……叫……什么员来着,哎呀,我不记得了。”阿朵拍了拍额头,“反正就是花花草草有关。他说是份体面的工作,同行的都是事务局官员,比之前打猎要轻松许多。” “啊……我想起来了,朵大爷是猎户出身,对吧?”洛悠儿合掌道,“那份工作叫植物鉴定员。” 这植物鉴定员又是什么? 洛轻轻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曾读过的那些书来。 幽州洛家,万物天识——这名号在金霞城似乎行不通了。 “你之前不是遇到了精灵吗?他们是乘着一艘巨大的树舟、跨越东海而来的。”洛悠儿解释道,“树舟上的树啊、花草啊可多了。夏凡说这是扩大物种多样性的好机会,让我们组织一支采摘队?去上面收集与众不同的植物。看看有没有适合做药的?或是存在特殊用途的。我觉得老猎人和采药农适合这份工作,就把要求记录在事务局的公告栏上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洛轻轻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对啊?”洛悠儿立刻附和?“上能驾驶机甲迎敌,下能夜入闺房偷土?真是叫人好生奇怪唔——” 她说到一半便被洛轻轻堵住了嘴。 是因为倾听者的缘故吗? 洛轻轻一时竟有些羡慕起对方来。 为什么同样是倾听者,她就没有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哟?这不是洛姑娘吗?”有村民走出屋子?一眼便看到了被孩子围住的洛轻轻,“乡亲们,快看谁来了!” 随着这一嗓子,前院顿时涌出了许多熟人。 “朵老爷前几天还说你走了?能回来就好啊。” “来我家吃个饭吧?菜都烧好了。” “为啥是去你家,应该来我家才对。” 望着迎上的众人,洛轻轻不禁百感交集,“各位——还好吗?” “好,都好。住这里的基本是从外地迁进来的人?没谁欺负我们。” “这地方挺不错的,感觉比村里舒适?没想到我们是因祸得福了。” “是啊,要不是遇到洛姑娘?大家也没那么容易从村里出来吧。” “王叔不是谋了一份种田的营生,刚去海边卖鱼了吗?要不等鱼回来?大家再凑点菜?就在院子里烧了吃吧。” “同意?既然洛姑娘来了,不如晚饭一起吃。” 在热闹的人群中,洛轻轻感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活力。她原以为这些人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真正摆脱村子的烙印,成为城市的一份子,但现在看来,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在事务局多项政策的影响下,融入的过程被人为缩短了。 毫无疑问,这是秩序的力量。 而且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秩序。 洛轻轻不知道它是好是坏,最终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她想看下去,想看看它成长后的模样。 “师姐,怎么说?”洛悠儿朝她眨眼问道。 洛轻轻轻出口气,对众人点头道,“那就叨扰大家了。” …… 灵州,丛山峻岭之间。 此地终年湿热,毒虫横生,绝非是宜居之地。 正因为如此,能在这里长住下来的也只有一类人:感气者。 附近城镇的人都知道,灵州以南的密林是方[]家的地盘。 当然,仅凭感气者过人的体质与韧性,那也远远称不上舒适,若没有冰块相辅,方家人恐怕早就走得一干二净了。 事实上,这几十年来居住于此的感气者一直呈不断减少的趋势。 “老太爷,下面镇子里的人给你送羊奶来了。”大弟子方颜妮爬上树屋,从地板下探出头来。 “哦?他们总算来了。”原本还躺在凉席上萎靡不振的方家家主方九章顿时来了精神,他一个翻身爬起,冲着大弟子道,“快,先给我冲一碗碎冰羊奶,再往冷库里放两桶备用!” 半晌之后,方颜妮再次沿绳梯登上树屋,不过这回她银饰头冠上多了一个硕大的木箱。 箱子里装着的,正是掺入碎冰块的羊奶。 方九章拿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接着长长吐了口浊气,“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冰羊奶解乏啊。他们这次怎么送得这么晚?平时应该在月初就送上山来的。” 大弟子迟疑了下,才低声回道,“老太爷,他们这次只送了上次份额的一半,还说……下次的东西恐怕要等到年后才能凑齐了。” 方九章愣了下,随后立刻猜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罢了,他们确实也不欠我们什么。说到底,生活在城镇里得人才是方家的本家。你待会去库房里看一看,我们还剩多少储备,也好早做准备。” “是,弟子明白了。”方颜妮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对了,他们这次除开送物资进山外,还带来了一封寄给您的信。” “哦?谁寄来的?” 颜妮微不可查的捏了捏手,“……署名人是方先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来自金霞的礼物 “那小子,总算知道汇报情况了?”方九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本想让她递过来,不过看到大弟子欲言又止的表情,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罢了,我眼睛不好,也懒得费神看了,要不你读给我听吧。” 方颜妮微顿时一口答应下来,“是!” 拆开信件后,大弟子清了清喉咙,“拜见老太爷、老太太。弟子方先道向二位问好。” “你们派来的活死人千知,我已接收到。其实我个人并不太需要活死人的保护——她的存在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处理生活琐事,以及支付额外日用开销。如果家里有其他弟子更为需要,我可以将千知派回。” “啧,真是不知好歹!”方九章咂了下嘴,“千知那么可爱一孩子,他居然还嫌弃!” 方颜妮忍住笑意,接着读道,“我待在金霞城的这些日子里,收获颇丰,不仅感到术法日益精进,还见识了许多未曾设想过的新奇东西。但是这些内容写起来既花笔墨,又不好用文字描写,所以我就省略了吧。反正这里比枢密府更加自在,也更适合我领悟大道……” 读到这里,她都有些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方先道确实是新一代弟子中少见的人物,思维迅捷,行动力高,而且善于借机行事,但也有那么一点……自命不凡。 说得好听是自信,说得不好听就是狂妄自大。 传闻卦算之术钻研到最高深境界时,一言一行同大道无异,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驴子面前的萝卜,哪怕是方家最鼎盛的时代,也没出现过这样的人物。方先道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必定会惹来众人的哄笑。 “啧。”方九章摸了摸手臂,“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有时候真的比冰块还管用。可惜……在某些方面不太开窍。”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嘀咕出来的。 大弟子当做没听到老太爷的牢骚,将信纸翻了一页,“总之,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写信的一大目的,是因为一个人。” 颜妮的心顿时收紧了。 “此人名为……夏凡,也是我去金霞城的缘由。今日我从他那里偶获几本书,观之甚是惊讶,故摘抄了部分随信一道寄回。我认为,此书具有莫大的潜力,所述之事简朴明了,背后却蕴含着复杂到难以想象的变化。我甚至可以大胆断言,它其中的一些内容对卦算将大有助益。” 见到对方用词是“他”而不是“她”,她的心又放松下来。 “可惜这些书仅标注为一级,后面可能还会有更深奥的内容。他之所以愿意将书交给我,是因为我曾在一场灾劫中帮助过他,但此事不常有,若想进一步得到二级、三级算术,恐怕只能通过后续交易得到。” “不过此人的癖好十分……古怪。他对活死人极为感兴趣,曾多次向我索要千知。鉴于千知不成熟的心性,我并未同意他的条件,但是……”接下来的字迹墨点增多,仿佛书写者也在犹豫,“但是家里也有心性成熟、不容易被蒙骗的活死人,考虑到这些书籍对方家意义重大,是否能像过去那样,将活死人派遣给不属于方家的——” “不可能!他想都别想!”方九章吹胡子瞪眼道,“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活死人就算心性成熟,那也是对比其他活死人而言。何况活死人被令符所制,一旦拥有者生出歹意,他们的下场可以说比死都不如!” “呃……他还说,早就算到老太爷肯定不同意,如果要做定夺,得让老太太看过抄录的书页才行。”方颜妮小心翼翼的望向家主道。 “这家伙——”方九章突然被憋住一般,好半晌才愤愤道,“行,这是笑我不懂算筹之术了。不过我就不信玉娘看过以后会同意这桩交易。” 他重新躺回凉席,“所以几个月时间方先道就写了这么点东西?其中还有一大半是不知所谓的胡言?果然还是找人把他腿打断拖回来的好。” “不是,后面还有一页。”大弟子提醒道。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用念了,你自己看看就行。” “唔……”方颜妮快速扫过一遍信纸,“师弟说,给你们二位准备了份礼物。” 方九章立刻又坐了起来,“什么样的礼物?” “来自金霞城的特产——海盐蜂蜜抹茶刨冰。” “冰?那地方不是靠海吗?算了,既然是吃的,你先让我尝尝。” “我记得放在箱子里一起带来上了的。”方颜妮回头在木箱里找了找,抽出一个漂亮的方盒摆在身前的矮桌上,“应该就是这个了。” “呵,还挺讲究的嘛。”老太爷抖了抖胡子道,“不过是吃的东西而已,有必要弄得如此精致吗?” 然而当盒子被打开,两人还是怔住了。 只见内部填满了柔软的绒毛,在绒毛之中摆放着三个剔透的水晶瓶,每个约莫巴掌大小。透过无色晶莹的瓶壁,可以看到里面分别装着不同的东西,一是绿色的粉末、二是金黄的液体、三是洁白的细沙。 先不说味道如何,光这份摆设就足够震撼人心的了。 特别是那三个质地极佳的水晶瓶,光按价格来说就抵得上十来片金叶子了。 最关键的是市面上基本很难买到,整个大启也只有上元这样的繁华之地可能存在买卖渠道。 方颜妮注意到方盒盖顶还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使用说明”几个大字。 她眼明手快的摊开来,“老太爷,这个似乎不能直接吃,得自己做才行。” “这么麻烦的吗?”方九章已经将装有绿色粉末的瓶子捏在了手中,听她这么一说,才依依不舍的放下道,“那你快去做。别忘了给自己也做一份。” “是。”方颜妮瞅了瞅使用说明,发现上面不仅有字,字旁还有图例说明,可谓一目了然。更细节的是,上面提到的工具刮刀、勺子和碗,盒子里居然都已经配好了。 一番操作之下,两碗现场炮制的海盐刨冰被端上了矮桌。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两个方家 “把冰打成细碎的冰晶来吃么……倒也是种改善口感的方法。”老太爷挖上一勺刨冰放入嘴中,“不过终归是冰罢了,包装得如此豪华,也不可能改变冰的本质——” 当他一口将勺子包裹住时,丰富的味觉顿时在舌头上融化开来!那醇厚的甜味自不必说,一股清澈的鲜咸如旋风般摧垮了树屋里的闷热,他刹那间仿佛听到了浪涛拍击礁石的声音。 方九章感到胡子都颤抖起来! 毫无疑问,金色的液体是蜂蜜。 对于这片茂密的森林来说,蜂蜜算是偶尔能尝到的甜品,考虑到方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显然是用在糕点上比较合算。像这种一口冰配一口蜂蜜的豪华吃法,即使是方家家主也不多见。 但只是蜂蜜的话,显然达不到这个效果。 那细腻的咸味才是关键! 绿色的粉末则散发出淡淡的茶香,恰到好处的中和了咸与甜的分界线。 “那个白色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方九章好奇道。 “纸上写着——说是两千年累积下来的盐之精华,俗称金霞精盐,也是他们那儿的特产。”方颜妮回道。 “这玩意一定很贵吧。方先道那小子……有心了。”老太爷露出了欣慰的表情,“那绿的呢?” “是用精选嫩绿茶叶晾晒研磨而成的粉末,茶叶则来自皇宫贡品。” 方九章忽然觉得,相比这些玩意的来历,水晶瓶和填满绒毛的盒子也没那么过分了。 倒不如说,这份礼物从设计到包装,处处都体现着心意与华贵。 很快,一碗刨冰便吃得干干净净。 意犹未尽的老太爷决定让大弟子再做一份——反正玉娘不知道礼物一开始有多少,他多吃些许也无妨。 方颜妮自然应下。 她一边用刮刀削着冰块,一边问道,“老太爷,您刚才说……活死人的拥有者生出歹意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生不如死?” “哎,这是上一代发生过的事情,你们不知晓也正常。”方九章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开口道,“罢了,你是首席弟子,早晚要接过这家主之位,我就告诉你好了。” “老太爷,我——” “你不用推卸,这是留守弟子的使命。”他伸手打断对方的话,“活死人头上的令符,你应该知道有什么作用吧?” 大弟子低下头,“维持心智,强化记忆。如果损坏或抽出,会让活死人失去大部分记忆。” “不错。”方九章说道,“而活死人的一大特点,或者说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活死人的原因,就是在没有神志的状态下快速恢复,只要不是当场死亡,过个一两个月基本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过去活死人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时,想要保住他们的命,一个方法便是破坏令符,令他们陷入沉睡。” “弟子知道此法。” “嗯,毕竟遇到万不得已的险境时,这是唯一能保命的手段。”方九章叹了口气,“但有人却故意利用这一特性,将活死人当成了满足私欲的器物。他们以折磨、制造痛苦为乐,在活死人承受不住即将死去时拔除灵符,周而复始。” 方颜妮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虽然这些人被称为活死人,但在她看来都是忠诚可靠的战斗伙伴,平日里和常人无异,也需要吃喝,也懂得喜怒。方家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搭档当成那样的取乐工具? “不是方士。”方九章直言道,“做出这种事情的,正是山领外面的人……是方家的本家所为。” 方颜妮打了个哆嗦,差点把手中的刮刀掉在地上。 “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做?没人知道原因,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毕竟作为本家,过去几十年里也算得到过不少活死人,等到上任家主发现这事时,才将浑身是伤的他们带回树泉府。至此以后,家主表面上说是要提高出借门槛,但实际上再也没有送出过一个活死人。”老太爷耸耸肩,“所以不管那些书册上有什么内容,我和玉娘都不可能同意对方的要求。” “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方颜妮忽然想到了什么,“莫非他们这次羊奶晚送来许久,也跟此事有关?” “那倒不是,活死人不过是山外方家和术法方家之间无数矛盾中的一个罢了。”方九章摆摆手,“哎,说些这么沉重的事干嘛,以后日子还很长,你慢慢了解也不迟。新的刨冰做好了没?我赶紧吃了,玉娘才不会察觉到数量问题——” “嗯?察觉不到什么?” 随着树屋下方熟悉的声音响起,这回轮到方九章打哆嗦了。 方玉,也就是方家的另一名家主,众弟子口中的老太太,身手矫捷的爬上了树屋。 方九章立即改了口,“哎呀呀,你来得正好!方先道那小子给我们寄了礼物,我正在试吃呢!猜到你快要回来,提前给你准备了一碗!” “猜到?”方玉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对卦算一窍不通,精通的是泽术而非坎术了?” “这个……我就不能靠直觉猜吗?” “直觉管用,还要卦算做什么。”方玉也懒得跟他计较,“不过你有如此反应,说明并未对我造成实际损害。吃的东西先放一边,方先道的信在哪儿?” “老太太,他的信在这。”方颜妮连忙将信递上。 “嗯……”方玉就地坐下,开始翻阅信纸——她看信的速度十分快,十余息时间就翻到了最后,“不错,看来他在金霞城过得挺好。” “那是,都能送得起这样奢侈的礼物了,恐怕兜里比出门时鼓了不少。”方九章同意道,“至于他说的活死人一事,你怎么看?那小子认为你才能做出判断,但实际上他根本不了解过去的内情,我看还是由你亲自动笔回信,拒绝了的好——” “让千言过去吧。”老太太叠好信道。 “噗——”老太爷猝不及防之下喷出一口口水,“玉娘,你在说啥?” “我说,让千言过去。”方玉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活死人身边需要有方士相伴,既然如此……”她望向方家大弟子,“颜妮,你也跟着去一趟金霞好了。” “我?”方颜妮顿时感到胸口砰砰直跳起来。 第二百二十章 卦象的警示 “等下,玉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方九章大声道,“活死人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方先道那小子说得等你看完抄录书页后再做定夺,你还什么都没看就应下了,莫非是着了那小子的道?” 他瞪眼盯向夫人手中的信纸,“我明白了,是坎术——这纸上附了坎术!” “太姥爷,坎术没有气的话,是没办法激发的……”方颜妮小声提醒道。 “不用解释,他说是,那就是。”老太太翻了个白眼,压根就不想理对方。直到方九章气势受挫,闭上嘴不再高声叫嚷时,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会让千言过去。自从她诞生起,就从未中断过记忆,有能力谋害她的,这世上估计都找不出几个。” “话虽如此,但这有什么必要?活死人本就稀少,连弟子都分不到几个,你不会只是想巴结一个金霞城的府丞吧?” “嗯?”方玉眼睛一眯。 “咳,”方九章感受到了杀气,“不,你肯定不会这么做。” “我……今日占了数卦。”方老太的声音忽然有些疲倦,“原本只是例行开卦,看看方家的运势如何,但卦盘的表现十分不祥,浑浊程度可以说是近十年来之最。” “不就是前路有波折嘛,每隔几年都会来这么一次,有啥好担心的。”方九章不以为意道,“我猜又是山下那群人在想什么歪点子了吧?山里只要有你我坐镇,还怕他们翻起浪花不成。”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唷。”老太太摇摇头,“我见这次浑浊蔓延的范围极大,几乎填满了卦盘的各个角落,所以就多留了个心眼,顺带占卜了下其他世家。” “结果如何?”方九章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 “没有一家是正常的。六家的反馈都极其隐晦不明,卦象甚至无法成型。” “怎么会!” “确实古怪。这已不能用一般的波折来解释,只能说有方士插手其中,还特意干扰了卦算。能做到这点的,大启里屈指可数。” 老太爷倒吸了口凉气,“莫非你的意思是——” “嗯,大抵就是师祖说的那个时刻了。” “呃……老太太,老太爷,你们在说什么啊?”方颜妮一脸茫然道,“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方玉有些溺爱的看向她,“你知道为什么别的世家都是聚为一体,而方家却分内外两家吗?” “因为山外方家特别惹人厌,每次见到都感觉我们欠了他们很多似的!”大弟子毫不犹豫道。 “哈哈哈……他们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老太太咧嘴大笑,“事实上,分家是方家祖宗定下的规矩。他协助太祖皇帝登基,获得封赏之后回到灵州,便立下了这番祖训。招收感气者弟子这一支,每任家主都必须是感气者,而没办法觉醒感气能力的本家人,则搬迁到山岭外的城镇生活。渐渐的,这波人就成了现在的术法方家与山下方家。”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那位大人物认为,六大世家不会一直存在下去。百年前的分权只是拉拢人心之举,启国战后百废待兴,大地四处邪祟横行,朝廷没能力也顾不上筛选、培养各个地方诞生的感气者,所以太祖才会把这一权力分给立下从龙大功的六人。” “但感气者终归拥有莫大的潜能,方家祖宗认为让世家经手这一过程终究是个隐患,一旦等他们回味过来,这份权力终究是要收归回去的。为了不伤及后代,他把留有方家血脉的人分隔开来,自然就不会受到这一变动的波及。” 老太太说到这里露出感慨的神情,“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决定。有着术法方家的庇佑,那些本家人无论干什么都顺顺当当,而他们在山下的影响力,也会决定方家新入感气者的数量。等到危机来临时,只要把术法方家当做包袱一样抛弃掉,就不会波及到本家,哪怕没了我们,靠这几十年打下的根基,方家也能维续很久很久。” “……师祖这么有远见吗?”方颜妮惊讶得一愣一愣的,“那为什么山下方家还觉得我们亏欠了他们呢?” “因为分家可以顾全左右,但哪一面都无法做到极致。相比斐家、洛家就知道——他们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州的幕后实权者,州牧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平起平坐,而山下方家嘛……自然就逊色了许多。”方玉长出口气,“人的欲望随着时间不断膨胀,家训则会随着时间逐渐褪色,或许现在本家的家主,已经不再把这条规则当做一回事了。” “玉娘,”老太爷咳嗽两声,“占卜只是占卜,既不是预言也不是现实,万一事情并非如此呢?” “你以为我仅仅是占卜而已吗?”方玉不客气道,“我已经向其他世家都寄出了询问信,还往京畿发了消息,托那些在枢密府任职的弟子打探消息。让千言去金霞城亦是一种应对,方先道信上说了吧,枢密府府丞对活死人有兴趣,而这份兴趣具体是什么,千言一探便知。” 方颜妮忽然有了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万一您占卜结果没错,真是师祖所说的那个时刻……方家会变成什么样?” “也没什么,最多就是烟消云散吧。”方玉缓缓道。 “不要——!”大弟子猛地抓住了老太太的衣袖,“我不想一个人走,也不想丢下二位不管!” 方玉笑出声来,“傻孩子,方家没了,又不代表我们没了。” “诶?”颜妮一时没反应过来。 “倘若真是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刻,那上面要回收的也只是招揽感气者的权力而已。朝廷要,我们给就是了。没了方家这个名号,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么?”老太太笑着摇摇头,“无非就是看谁手快,更能做好应对准备罢了。正好方先道觉得金霞不错,那就先去瞧瞧好了。别忘了对于卦算者而言——”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形式变化,都能找到一条最优解。」”方颜妮下意识念诵道。 “正确。”方玉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你中意方先道那小子吧?” “什么……这……我……老太太……”大弟子身子顿时僵硬的跟冰块一般,雪白的脸颊也快速红润起来,与头顶上的银饰布帽形成了鲜明对比。 “灵州人没必要讲究含蓄收敛那一套。顺带一提,方家设两名家主,且要一男一女也是师祖传来下的家训。按照惯例,以后术法方家本该轮到你来继承,另一人选谁由你自己决定——尽管方家可能要烟消云散,但这个规矩还是可以延续下去嘛!”方玉鼓励道,“带着千言去金霞吧,我会在这里等待你们的佳音。”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新官上任 申州,金霞城西大门。 “吁——”洪四齐勒停马匹,远望大门方向。透过城门,他可以看到城内往来的人流和街边热闹的店铺。 “老爷,这地方……似乎比想象的要繁华啊。”家仆丁盼颇为振奋道,“我还以为这次升迁又是暗贬呢!” “你要能这么想上面,证明之前吃的亏还不够,没让你吸取到这个教训。”洪四齐不以为然,“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是好位子,吏部凭什么要丢给我?” “呃,这个……好像也是。” “相比繁华的地方,我倒更喜欢落魄点的小城,至少不必被人时刻惦记着,捞起钱来也方便点。”他摸了摸马头,“这地方哪,只怕每个角落都被各方豪强所割占啦。” “那……老爷要怎么办?先去府衙报到吗?” “报到?官府都被海寇一锅端了,我找谁报到啊?当务之急,是先打听清楚这座盐城现在究竟是谁做主才对。”洪四齐一夹马肚,让坐骑缓缓向城门口走去,“我们入城吧。” 他正是吏部平调过来的新任太守。 作为天丰年间的进士,洪四齐前半段的官路还算顺畅,虽然没能留在宫中,但派驻外地十五年,一路从七品知县升到了五品知州,算是人生最为得意的一段时光。然而之后的十年,他再未获得过升迁,每次平调都是明升暗贬,而且恰巧是在他打牢基础,即将大捞一笔的时候。这使得愿意跟随他的亲信越来越少,甚至提拔起来的副官转头就向接替他的主官效力,有时候洪四齐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朝廷某位大人物盯上了,才会遭到如此对待。 直到这回总算不再是平调,而是实实在在的升任太守,只是他早已不相信吏部天官是看在他的政绩上才做出的这番调整。 十年原地踏步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志向,考取进士时他还怀有宏图愿景,如今只想着攒下足够的钱银,好在致仕后能过上钟鸣鼎食、尊贵荣华的日子。 至于远在京畿的太和殿,已成了他高不可攀之物。 登记完身份入城后,洪四齐很快发现了这座城市不一样的地方——城内到处都有修建中的场所,仿佛金霞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而是刚刚建立起来的新兴之地。 考虑到随任免令一同送到的介绍书信内容,他可以理解为城内遭到海寇袭击,有多处城区损毁。不过这种修复往往是极为缓慢的,失去住所的百姓通常也会失去财物,他们成为流民或街头的乞讨者之后,下一批人会取代他们,成为这块土地新的居住者。此过程少说数月,多则数年,一般视城市的人口总数和繁盛程度而定。 但在这儿,他却讶异的看到许多座房屋正同时修建,那显然不是什么酒楼或旅店,而是明显给人常住的排屋。甚至连这些屋子的造型都极其相似,仿佛背后有人在统一指挥着这场大兴建一般。 “白天动土,岂不是扰民?”丁盼琢磨道,“官府大可以此为缘由出具一份动土特许,须缴纳一定金额才能开工,同时给予一定的出入城便利,应该便能赚上一笔。老爷,您看我这想法对是不对?” 收取好处的同时一定要让好处物有所值,这思路倒是自己一直教他的,但现在嘛……“哼,生搬硬套。”洪四齐嗤之以鼻道,“从房屋式样就可知道,这恐怕是一场集体修建,拥有如此手笔的人必定不简单。你那方法只能限制自行营建的百姓,就别想从对方手中分一杯羹了。” “呃……是这样吗?”丁盼摸摸后脑勺,“看来是我想简单了。” 不止如此,洪四齐心道。比房屋更令他惊讶的是路边的景象——无论是主道还是街巷,他都没有看到乞讨者的身影。作为城市中常见的人物,或者说一派势力,在金霞城中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时无法理解,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此类人能销声匿迹。 如果是遭遇海寇袭击的话,他们应该是呈急剧增多的趋势才对。 洪四齐决定选择一座茶楼作为自己了解情况的切入口。 他知道自己一旦公布身份,就很难再有机会切实打探金霞城的底细了。 茶楼里意外的没有多少人,算上小二也就两三个。 洪四齐点了一壶春茶后,又把茶博士叫了过来,拍上几枚铜板道,“能否询问几个问题?” 后者收下口水费后喜笑颜开,“客官,您尽管问!” “喂,那边的老兄。”忽然有人朝他嚷道,“你第一次来金霞城?” 洪四齐有些意外的点点头,“不错。” “想问问题的话,去综合事务局就行,那里回答的都是官府最新的政策,不必找茶博士打听了。” 茶博士显然不敢得罪客人,只得咳嗽两声道,“事务局回答的都是正事,坊间的小道消息和趣闻乐事那里可不会有。” 综合事务局?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这官府的新政策又是何物……不是说整个府衙都给人端了吗?他这拿着朝廷公文的新太守还没上任呢! 洪四齐朝对方拱拱手,算是谢过对方的好意,心中则将“综合事务局”一词记了下来,“我听闻金霞前阵子被海寇劫掠,府衙遭受重创,那么此城现在究竟谁做主?” “呵呵,客官问得好。”茶博士见他不走,顿时来了精神,“这金霞城有两人说话算数,一位自然是广平公主殿下,而另一人,则是枢密府新任府丞,也是综合事务局的筹办者,夏凡大人。” “公主殿下?她在管理城内事务?”洪四齐暗自皱起眉头——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打听过这边的情况,自然知道金霞是广平公主的分封地,但他没料到的是皇室成员会插手到当地政局中来。“没人对此提出过反对吗?我是说……当地豪族和大户之类。” “哎,为什么要反对啊。”茶博士感叹道,“客官有所不知,海寇入侵的那天,官府根本未见抵抗,短短时间内北墙和东墙就失陷于敌手。这时候正是公主挺身而出,带着自己的亲卫队一路从西门杀到东门,又从东门杀回北门,最后杀得自己一身血红。” “两三千海寇,硬生生被公主一人杀穿,因为殿下过于勇武,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又是闪电霹雳,又是怒雷轰击,敌寇哪见过这样的架势,只得溃散而逃。您看,要不是公主殿下出手抗敌,这金霞城的百姓可就苦咯!所以她要来管金霞的事情,谁敢说一个不字?” 洪四齐自动忽略了对方夸张的用词,他担任知州时也接触过军政之事,心中清楚率兵作战绝不是靠一个人勇武就能获胜。“那枢密府府丞又是什么情况?我记得他们只会处理邪祟事件吧?” “夏大人是广平公主一手扶持上来的,也算是政令的实际推行者吧。”茶博士热情的回答道,“他可是一位大善人,自打官府失职后,就筹建起了综合事务局。又是帮助受灾住户修复房屋,又是发放救济粮食,不让难民饿着肚子。现在那里还提供许多募工机会,雇主算是广平公主,酬劳发放准时准量,因此大家都觉得夏大人的话和公主殿下本人没多大区别。” “那……城里的治安和纠纷谁来处置?” “当然是事务局的捕快——他们不光管邪祟,也管一般的刑侦案件。” 洪四齐心中轰隆一声巨响。 完了,完了。 这哪里是什么救灾机构…… 这分明就是一个完全取代金霞城府衙的政务部门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被颠覆的体系 “这个……属于官府管辖的范围吧。”洪四齐下意识握紧双手,做着最后的努力道,“让公主和枢密府府丞来管这些,你们不觉得有违常理,不太合适吗?” “客官何处此言?”茶博士一脸茫然,似乎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三女儿,来头比官府还大啊。她愿意插手民生,关心大家过得好不好,这是金霞城百姓的福气吧。” 鸡同鸭讲,鸡同鸭讲! 洪四齐仰天长叹,这些傻子对朝政根本一窍不通。 如果谁来头大就听谁的,政策岂不是朝令夕改,朝廷体系岂不是要乱套? 严格来说,广平公主的行径已经越过了界限,是要吃弹劾的!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洪四齐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才回到正题,“假如府衙恢复正常,又和这个……事务局发生冲突的话,你们会支持太守大人吗?” 茶博士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洪四齐离开茶楼后,沿主街朝东城区进发——他要亲眼瞧一瞧,大家口中近乎万能的金霞综合事务局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老爷,公主殿下她违制啦!我们要不要上报吏部,让圣上治她的罪?”丁盼激动道。 “呵,”洪四齐冷笑一声,“你觉得天官大人会对此毫不知情吗?” “啊?吏部尚书知道?” “至少应该有所耳闻。”他的声音渐冷,“我说怎么时隔十年,上面终于舍得让我更近一步,调我来当金霞城太守了,原来里面还有这档子事情。” “我不懂……”丁盼疑惑道,“既然上面知道,为什么没任何表态?” “我猜是枢密府的关系吧。”洪四齐摸了摸下巴,“他们有涉足朝政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些外行人只能看到夏府丞跟公主殿下的关系,却看不到他背后庞大的枢密府势力。老实说……这比豪族和世家还难缠。” 家仆的脸顿时苦了下来,“那您岂不是成了六部探路的棋子?” “当不当这枚棋子,那得由我来决定。”洪四齐沉声道。他一点儿不想去与皇室、枢密府硬碰硬,就算能在道义上占得上风,最后收获成果的也一定不是他自己。写奏本弹劾公主这种事情,他要是真干了那才叫傻子。 不过属于自己的权益,还是得争取下的。 一个是年纪尚轻的三公主,一个是方士出身的府丞,他就不信对方能在治理一城事务上面面俱到。 只要等到他们出现破绽的时候…… “大家都过来看看听听呀!综合事务局招预备官员啦!不需要科举成绩,不需要乡试名次,只要你来历清白,无过往犯罪记录,能读会写,就可以进行报名!” 洪四齐走到东城街口时,还没见到事务局大门,拐角那边便已传来了清脆的吆喝声。 他脚下一崴,差点没摔在地上。 这、这、这是在说啥? 事务局居然自己在选取官员?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虽然对方说的是预备官员,但官这个词本身就不得随意乱用,更何况对方还不看科举成绩? “老爷,这……”丁盼也是一副被震慑到的样子。显然此番吆喝对浸淫官场许久的主仆二人造成了莫大的冲击。 洪四齐深吸一口气,“去看看!” 转过拐角,一条沸沸扬扬的长街显现在两人面前。有围墙的这一侧无疑就是事务局所在地了,他也通过路边的引导牌确认了这点。 围墙并没有将事务局完全围住,被当做大门的入口差不多有近百步宽,而且从人流可以看出,这里居然不限制百姓的出入,以至于本该是彰显机构威严的地方闹腾得宛若集市一般。 而刚才听到的声音便来自于一名身穿红衣的姑娘。 那身衣服的形式也很别致,不似常见的宽摆长袍或衣裙,而是略微笔挺的长衣长裤,红色的面料修饰着白丝长边,再配上一双短靴,显得既大方又醒目。 穿着同样服饰的人还有十来个,其中既有男也有女,他们的特点是年纪都不大。 洪四齐走到姑娘面前,“这位小娘子,我想请教一下,你说的事务局招预备官员一事可当真?” “这是最新颁布的政策,文书后面还有公主殿下的印签,你就放心吧。”对方轻快的回答道。 “那这个预备官不是跟朝廷委任的官员冲突了么?” “嗯……区别还是有的,首先应招者得通过事务局的培训才行,而且后续也会有多次审核,只有表现优异者才能正式当选。虽然门槛较高,但俸禄和待遇也非常不错,算是一般人难得的机会啦!” 不,这根本不是重点。 红衣姑娘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洪四齐不得不把问题说得更具体了一些,“我想问的是,事务局这么做了,读书人会怎么想,他们能接受吗?我听你的意思,只要能识字,商人、戏子、茶博士……岂不是谁都可以胜任之?” 姑娘歪头想了想,“不接受的话……不报名不就好了吗?” “那样秩序就坏了,读书人是不会承认的!”洪四齐一急之下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没了他们的支持,金霞城迟早会乱起来!” 一座紊乱不堪的城市或许适合豪族和帮派,但绝不是他所希望见到的——官要管着人方有权势,读书人不支持,手下又无人可用,他要怎么捞钱? 除非他出头跟公主对着干。 “为什么不承认?事务局筹办的学堂马上就要招收第一批学徒,只要年龄合适,不用花钱也能听讲,这些都算是读书人吧?”对方不以为然道,“没有公主殿下和夏大人的关照,大部分人一辈子连书都读不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反对事务局的新政策呢?” 开办学堂?免收学费……? 洪四齐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条街道的。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冲击。独自开办学堂、独自招收“官员”,明明是听起来极为可笑的事情,偏偏却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对,他目前交谈的人都是些泥头百姓,还没有跟读书人接触过,可洪四齐心里清楚,能敏锐感知到城市现状的往往不是读书人,正是久居于大街小巷的民众——哪怕他们并不明白这状况的源头因何而起,但他们的一言一行会不自觉揭示出演变的趋势。 “老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丁盼喃喃道。 洪四齐沉默许久后开口道,“时间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不必再打探了,去拜见公主殿下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术法熔炉 金霞城东门外,盐田旁。 一个巨大的砖炉赫然出现在沙滩上。 它差不多约九尺高,内径在十五尺以上,外圈更是用砖垒了足足三层,每层砖缝中填有细砂,防止热量外泄的同时也能强化炉壁的抗压能力。 炉子一旁,将士们正来来回回往里添放原料,而指挥他们的正是机造局负责人,墨云。 “注意,铁锭的摆放顺序一定要正确,拿起原料时记得看清上面的标号!” “一杠为上,两杠为下,铁锭两两相错,留出空隙!” “发现问题不可硬来,一定要向我汇报,明白了吗?” “是,大人!” “这就是你说的新试验品?”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宁婉君甩开护卫的陪同,快步行至夏凡身边,“你又听到冥冥中不可思议的低语了?” “见过殿下!”忙碌的众人见公主现身,齐齐拱手低头。 “你们继续忙自己的活,别给我出岔子!”公主摆摆手道。 “喏!” 夏凡则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从她指出洛轻轻是倾听者后,现在也名正言顺地把自己当成了倾听者中的一员,尽管他从未听过什么冥冥低语,但对方见面时总会先“体贴”的问一句有没有失去理智,颇叫他哭笑不得。 “它确实是新试验项目,却跟低语毫无关系。”夏凡撇撇嘴,“话说回来,你怎么不问洛姑娘是否依旧理性?” “人家一看就比你正经,还用问吗?”宁婉君不假思索道,“我从来不担心她会出任何问题。” “多谢您的信任。”一旁的洛轻轻颔首道。 好吧,还一应一和起来了。夏凡默默翻了个白眼,“事实上,这个项目我只起了个头,真正的筹备和实施者是墨云姑娘。” “哦?说来听听?” “这得从洛姑娘的能力说起……” 夏凡当天的想法绝不仅仅是停留在脑海中而已,不过晚上试着捣鼓出一个生产流程图来时遇到了麻烦——他既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冶炼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平,自己也没有专门了解过现代炼钢工艺,正如理论归理论,但想要转到实际操作上就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于是他抱着尝试的想法找上了墨云。 而后者居然还真在这方面有颇多积累。 说到底工部管理着整个启国的生产营造,冶铁锻钢自然也包括其中,对于机造局的主管之一而言,就算没亲手操作过,这方面的技术与工艺也绝不至于陌生。 他与对方激烈交流一晚后,一份符合时代水平又超越时代的试验方案便随之诞生。 从墨云的口述中夏凡得知,启国的冶炼技术并不落后,或者说在永国时期就已经有人意识到钢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是一种极佳的铸剑材料。只是铁比铜难融,大型金属器具仍以青铜为主。 经过百年钻研,塔窑和人力鼓风机的普及使得铁的产量节节攀升,工部自然将目光转移到了具有更高强度的钢身上。现今他们提倡的方法是将生铁烧成铁水后倾倒在熟铁片上,两者混合即成钢。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让含碳量高的铁和与含碳量低的铁融合,得到含碳量适中的铁,也就是所谓的钢材。 虽然工部并不知道决定钢铁性能的元素是碳,但依旧凭借经验产出了合格的冶炼品,这一点倒是挺让人惊叹的。不过此法受限于铁水温度,每一批混合出来的钢锭也就数根,一般都会被工部用于打造最精锐的兵器,或是制成机关器械的核心部件。即使省着使用,钢材依旧供不应求。 可以说只要炉温提不上去,大规模冶炼的场景就终究难以实现。 而夏凡的方案是直接围出一个炉子,把生铁和熟铁分层放置,从上层开始融化。铁水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会增加与空气接触的机会,进一步降低含碳量——这也是考虑到此时的熟铁冶炼工艺是以搅拌为主,碳含量存在总体偏高的可能,故才做此安排。 一旦摆脱了热源的制约,整个工艺流程都变得简洁易行起来。 听到后面宁婉君的双眼已经失去焦距,显然被一大堆名词搅晕了脑袋,“呃……原理我大致明白了。按你的意思,是不是此法一旦成功,我的士兵便不缺钢刀与坚甲了?” “可以这么认为,”夏凡笑了笑,“但它最终的目的是让士兵不再需要钢刀和坚甲。” 提升武器性能只是材料技术在获得突破后附带的一个用途,它最大的意义是回过头去提高生产原器件的品质,从而进一步扩大产能。 洛轻轻只有一个,想靠她的能力一步到位无异于强人所难,但加热的方法并不止龙鳞一种。有了优质的钢铁熔炉后,震术流光产生的电弧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比起难以描述的倾听者术法,刻着增幅电路符箓的法器至少有希望批量复制。 关键就在于,这个最初的熔炉从何而来。 现在答案就在眼前。 “大人,所有原料都摆放到位了。”士兵报告道。 墨云沉声下令道,“检查点火机关。” “报——点火机关正常!” “封闭底部炉门。” “报——炉门已封闭!” “所有人撤离。” “是,全员撤出冶炼炉区域!” 等到一切准备完成,她才走到三人面前,朝洛轻轻点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洛轻轻伸出单掌,对准砖炉,“我尽力而为。” 在所有人的翘首凝视下,一把闪着淡淡金光的剑刃悄然浮现于炉顶上方。 随后,它缓缓下降,从顶端的洞口进入到炉子内部。 受到墙壁的阻挡,视觉在此失效,洛轻轻能依赖的也只有之前模拟演练所积攒下来的经验与感觉——她将剑刃放平后,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尝试着收了收。 也就在这一刻,“点火装置”被触发了。 它本质上是一个落台,上面的块铁锭由绳索拉扯着,当薄如蝉翼的龙鳞划断麻绳的瞬间,铁锭便砸在了剑刃之上。 洛轻轻感受到了这个变化。 龙鳞外层暂时性的消失,剑刃中流淌的力量顿时涌向了铁锭。这股热量快速传导开来,很快点燃了熔炉的整个上层。 “轰——” 所有人都看到,砖炉顶部竟喷出了一道数丈高的焰气!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出钢 那是炉内气体受热急剧膨胀,携带着燃烧杂质一同冲出炉窑所产生的景象。 焰气在持续数十息后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溅起的火花——也就是融化后的铁水。 由于这些铁制品的成分糅杂、内有空泡,因此当融化时,这部分空隙内的气体会像爆炸一样绽开,同时带起大量铁水。 炉口每一次喷发都会让现场泛起一阵骚动。 眼前的一幕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 过去的冶炼很难将炉温提到一千三百度以上,导致生铁融化缓慢且无法完全液化,流淌出来的铁水宛如岩浆一般粘稠。而飞溅的火花则是铁锭彻底消融的证明——超过一千五百度后,它们便是重量更重的“水”,只要稍加扰动,就能像水滴一样飞溅起来。 宁婉君啧啧称奇一番后望向墨云,“难道以前就没人想过用离术来冶炼的吗?” “怎么会没有。”墨云回答道,“不过离术的基础术法都无法长时间生效,比如飞花焰,药引需要硝粉不说,还只能制造一次流火,连烧根木头都不能保证引燃,更别提金铁之物了。至于那些善于使用离术的镇守或青剑,或许能做到持续燃烧,但他们是不会自己来做这种事情的。” “所以最关键的是倾听者术法?” “不……最关键的是人。”说到这里,墨云微不可查的瞟了夏凡一眼。 老实说,当对方夜里来找她并说出这个想法时,她第一反应是惊讶无比。既惊于洛轻轻会如此配合夏凡,将自己的术法细节展露无遗,又讶异于夏凡测试完特性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将其用在钢铁冶炼上。 前者自不必说,大多数方士都会把自己的术法心得视为绝密之物,若没有足够好处绝不轻易外传,显然洛轻轻在某种程度上对夏凡颇为信赖;后者则完全是夏凡那迥异于常人的思路在起作用——换作是她自己,恐怕很难反直觉的将倾听者如此强大的能力与熔炉联系在一起。 然而现在想来,这才是一个研究者应有的思路。 她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宁婉君忽然拉着墨云往边上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问道,“我听夏凡说,那天他找你聊了整整一个晚上?” “呃,这个……”墨云一时有些卡壳,“殿下,我并不是……” “不,这很好。”公主摇摇头。 “啊?” “能在技术上和你彻夜相谈的,也只有他了吧?”她嘴角带着浅笑,“你没发现自己在和其他人交谈时,每句话都很简短吗?我知道空有一脑袋想法却无人可倾诉的烦闷,若是没了本领相当的对局者,往后的日子无疑会乏味许多。我之前除了不想连累到你外,也有着这方面的顾虑——毕竟你所擅长和喜欢的东西,我没办法补足。” “殿下……”墨云不免有些动容。 “你刚才指挥他们堆放铁锭、组织测试时的样子,比其他时候都更有神采,就好像眼睛里有光一样。看到你如此,作为朋友我感到很高兴。”公主坦然地抓住她的手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这样我才不会后悔把你留在金霞城。” …… 夏凡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交谈,他正在关注洛轻轻的状态,“感觉如何?气的消耗量大吗?” “确实要比单纯控制一把龙鳞大上那么些许,但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多费力的事情。”洛轻轻感受了下体内的气后回答,“这样坚持一两个时辰应该不成问题。” 看来气在能量转化方面的潜力确实巨大。 从某种角度来说,一个方士所蕴含的力量要比蒸汽火车头还强,只是两者之前缺乏转化的途径而已。 考虑到术法的具体表现形式,这恐怕还是最低估的说法。 “剑的位置开始下沉了。”洛轻轻忽然提醒道。 这代表着上层生铁块已基本融尽,流淌的铁水正在填满下方每一个熟铁间的间隙。 为了此次试验,他几乎把金霞城武器库房和全城铁匠铺里的原材料收集一空。若按照工部的法子,想把这些铁锭熔炼为钢,少说也要百来人连续忙碌上一两个月,但现在才两刻钟不到,该工艺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便已全面达成。 接下去是让生铁水尽可能与熟铁混合,若是追求质量的话,冶炼者通常还会用巨大的铁钳夹住熟铁片在铁水中反复翻滚,使接触更加全面。这本质是炉温限制下无奈的做法,夏凡明显没有这样的顾虑,靠着龙鳞进一步加热,将熔点在一千五百度以上的熟铁一并融化,两者都成铁水了,自然就是最好的混合。 这是第二步,亦是超越时代的一步。 它代表着快速高效的生产成为可能。 又是两刻钟后,洛轻轻示意剑刃不再下沉,无疑炉子里的液面已到了最低点。 夏凡朝墨云点头道,“是时候了。” 后者上前两步,大声下令道,“准备开炉!” “是!开启炉门!” 在十余人的拉扯下,麻绳牵引着厚重的炉门一点点向外抽出——它的长宽不及十寸,纵向距离却超过了一臂,宛若一个堵住漏口的塞子。 当它被拔出的那一刻,橙红色的铁水瞬间喷涌出来! 在巨大的压力下,即使是十寸长的底口,也让这灼热的红色烈焰冲出去七八步之远。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欢呼。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顺着沟槽流淌的液体就已经意味着铁锭完成了一次新的熔炼。 “预备装模!不要让铁水洒进地里!” “是!” 在沟槽另一端,士兵已经将大量石模并排摆在了倾斜口处。 这个收获过程将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夏凡则直接和墨云、公主等人来到了装模的区域。 早已在此等候的铁匠熟练选出一根形状宽扁的石模,夹起其中通红的铁条,扔进提前准备好的水桶里。待水蒸气散去,他将铁条捞出后放置在铁毡上,开始用锤子敲打——很快,这根铁条就被敲出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弯角。 接着他又拿起一把钢钎,对着铁片猛砸数下,直到其表面露出点点银白色的豁口。 完成这两项检测后,铁匠激动的朝公主禀报道,“殿下,草民敢以二十年的经验保证,这一炉产出的铁料确实是钢!” 第二百二十五章 意想不到的拜见 原来如此。 夏凡立刻就明白了对方分辨钢铁的方法——通过压弯塑性和钢钎凿击来判断韧性和硬度,生铁易断裂,而熟铁又太软,唯有钢材的特性能同时满足这两点,既韧又坚。 在无法测定碳含量的条件下,铁匠的经验是最可靠的评判标准。 “一次就把金霞城所有的铁都给炼了,这消息要是传到工部,那些老家伙绝对能把下巴吓掉。”墨云也颇感振奋,她专精于机关制造十余年,自然知道量产背后的意义。 “我倒觉得,他们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并且认为我们在刻意作假。” 宁婉君笑着回道。 她同样十分开心,只是开心的理由略有不同。除了自家领地能大幅产钢外,另一点则是为老朋友而骄傲。毕竟能在倾听者面前拿出方案,还能获得对方的认可,放眼大启估计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在机关兽尚未量产之前,这个熔炉可以算是墨云来金霞城后的第一个正式成果,她自然会为其感到欣喜。 只有夏凡最为平静。 在他看来,这批铁水究竟算不算钢材完全是个未知数,并且以同样的方法熔炼第二炉,也无法保证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毕竟它的品质完全取决于现有的生铁和熟铁锭,碳含量有较大波动不足为奇。加上整个熔炼过程中没有进行任何除杂,其成品质量离夏凡理想中的“钢铁”尚有较大差距。 好在这才是刚刚起步。 正如他之前所构想的,这批品质不一的粗钢将成为冶炼技术突飞猛进的起点。建立在更专业、更可靠的设备之上,生产出质量可控、性能优越的钢铁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不断有装满的石模送来,墨云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新机造局挑选起品质最好的那一批原钢来。 望着对方专心致志、乐此不疲的模样,夏凡总觉得她不是在挑滚烫灼手的钢材,而是在逛新品上架季的商业街,同时不禁有些感慨——原来那个神情偏冷、锐眉深目的女子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时一名侍卫走到宁婉君身旁,“殿下,有一名自称是金霞新任太守的来客想要拜见您。他的名字叫洪四齐,文书、任免令等物件一应俱全。” 听到这话,公主不由得皱起眉头,“交给李公公检查过了?” “是,已确认过,不是伪造品。” 夏凡看到宁婉君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耐与厌烦情绪。 他甚至怀疑对方下一刻说出“把这人抓了关进大牢里,就当他没有来过”这样的话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但她最后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沉声回道,“把他带过来吧。” “是。”侍卫领命而去。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宁婉君有些扫兴的叹道,“虽然明知道朝廷不会让金霞城成为无人管辖的空白区域,但这么快就派人过来,只能说吏部闲来无事的官还真多。” 夏凡十分理解公主此刻的感受——好不容易排除阻碍得到了完整的金霞城,现在却要被朝廷横插一手,即使最后对方没能得逞,这过程也颇叫人厌恶。 “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吗?”他用轻松的语气宽慰道,“综合事务局就是为了这一情况而设立的。你的决定很正确,如果把他抓起来或闭门不见,吏部也一定会有所察觉,不如把他放在府衙里,也算是不落口实了。” “你说得对,”公主点点头,“这座城市已不再属于朝廷。” …… “殿下,您若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倾力而为,绝不推托!”洪四齐行完礼后朗声说道,全然不在乎周边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如果您觉得下官能力尚有存疑,下官也愿意通过综合事务局的预备官培训来证明自己!” 夏凡和宁婉君面面相觑。 两人设想了多种情况,却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这位新任太守在介绍完自己后立刻就表明态度,全然没有“金霞城本该由官府来管”的意思,更别提对事务局的不满和抗拒了。 到了太守这个位置,大多数官员已开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哪怕是面对皇室,也不会过于卑躬屈膝,怕在他人眼中留下没有风骨的印象。就算投靠上位者,也得找个私密的环境,含蓄拿捏一番才会袒露心迹。 而洪四齐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如此直白的效力宣言反倒让公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洪四齐也在悄悄打量着两人……以及沙滩上的景象。 广平公主和枢密府府丞就不说了,共同的特点便是年轻,不过他早在递交拜帖之前就打听过,因此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 倒是沙滩上那座熔炉更为引人注目。 他注意到炉子底部不断有赤红的液体流出,应该是在冶炼某种金属。当官这么多年,他也见过冶炼场所是什么模样:不仅乌烟瘴气,到处都是赤着上身的烧炭人,而且炉子个小量多,像一截截树根一样立得满地都是。 这种巨型熔炉洪四齐还是第一次见到。 更关键的是,他愣是没看到现场有烧炭的黑烟冒起,流出的金属却源源不绝,完全让人捉摸不透他们究竟是如何同时冶炼如此多的矿石,还能维持住炉子内部高温的。 但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 盐城从今天起,产出的绝不单单只是盐而已了。 洪四齐隐约意识到,他所见到的一切不同之处,皆有共同的缘由——过去的经验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能起到的作用只怕微乎其微,眼前所见的一切让他确认了自己的决定,如果再不果断一点,他或许连面见公主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向谁效力并不是他需要纠结的问题。 关键是如何从中捞得更多的好处。 你怎么想? 宁婉君用眼神向夏凡询问道。 夏凡则轻微的点了点下巴。 公主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转头朝新任太守说道,“洪大人,府衙在上次劫难中损失过大,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恢复过来。如果让你跟随府丞办事,会不会过于委屈了你——” “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只有一州首府才设枢密府,府丞实质和州牧相当,我又怎么可能会觉得委屈呢。”洪四齐直接朝夏凡拱手道,“夏大人,今后还请你多加照拂。” “彼此、彼此。”夏凡拱手以示回礼。 “我看到事务局门前百姓众多,而接待者可谓应接不暇,想必府中人手一定颇为紧张。”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提。” 夏凡沉吟片刻,“事实上还真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我却暂时找不到人来做。” “哦?愿闻其详。” “我听闻雷州似乎遭遇兵祸,大量百姓向东出逃,已经有一部人已越过申州边界。如果没人收留他们的话,估计很快就会达到金霞城周边。” “你希望我驱散那些难民?”洪四齐毫不犹豫道,“放心吧,我对此颇有心得——” “不。”夏凡凝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希望你能协助事务局收容他们,并妥善安置下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读书人与清倌人 金霞城,醉青楼。 地如其名,此处是城内最负盛名的一所青楼,来客不是多金豪商,就是大家子弟。 在一间宽敞的包厢中,一群读书人正义愤填膺的讨论着事务局的新政——能来这里聚头的,自然也不是一般寒门学子,论起学问或许平平,但家境都颇为不错,虽比不上王家公子那般富贵逼人,却也算得上锦衣玉食,前路无忧。 只有一人例外。 那便是被他们视为凤头的周大才子,周笙。 此人不仅家境优渥,才学也是一等一的优秀,刚刚迈过十八岁的门槛,就已经在乡试中过关斩将,将举人的头衔斩获囊中。待到来年春天,他就得赶赴京畿,在那里参加会试,一旦登科的话便是贡士,甚至有进一步入宫殿试的可能。 就算是现在,身为举人的他也是一地名流,见知县能有单独座位的那种。加上一副俊朗的面容,城中未嫁小娘谁不知周大才子的名字。 可以说在同龄人中能和他比比风头的,也只有王家公子了。只不过海寇袭城一事让偌大的王家土崩瓦解,周笙一跃成为了青年才俊的代表。 “各位公子,姑娘们来咯。” 在老鸨的吆喝声中,七、八名女子鱼贯而入,熟练的陪坐到了每位客人身边。这些都是醉青楼精心培养的清倌人,既能弹琴作画,又能欣赏诗词锦句,最受读书人喜爱。姑娘入场后,厢房里气氛顿时热闹了许多。 不过大家并未像往常那样,开始比试才艺、命题作诗,或是拿出自己百般斟酌的词句让姑娘弹唱,众人的话题依旧集中在事务局近期所行之事上。 “别的我都能认了,但各位不觉得那帮人越来越过火了吗?”一名穿着蓝色锦袍,头戴玉簪的男子喝下一杯酒后愤愤道,“什么狗屁预备官员,谁认他们这个官啊!吏部会录入名册?户部会发放俸禄?我看就是他们自个儿在那儿起哄!” “陈公子说得是。”另一名大腹便便的年轻人随即应和道,“我看撑死了就是个吏,还是最不入流的那种!” “但他们宣传可不是这么说的,”也有人表示担忧,“通过考核并入正选后,就能得到公主殿下亲授的文书证明,只是吏的话……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会不会是事务局自作主张,或者说……干脆在哄骗民众?” “我同意!公主殿下怎么可能允许如此儿戏的做法!” “各位公子……”一名清倌人主动插话道,“你们正在争论的究竟是何事呀?能不能也说给燕儿听听?” “是啊是啊,燕儿问得好,奴家也想知道。” “你们外出机会不多,有此疑惑也不奇怪。”一直沉默的周笙在这时开口道,“一切得从事务局颁布的新政策说起。” 他一发声,房间里的议论声顿时收敛了许多,大家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大才子身上。姑娘们亦是如此,能和金霞有名的读书人有所交集,对她们也是提升身价的谈资。 周笙十分享受这种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不过他的视线更多停留在对面一名叫柳如烟的女子身上。 可以说他来醉青楼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和如烟姑娘见面。 其他清倌人不过是被刻意包裹出来的货品,本质和身边这些公子哥一样——琴棋书画皆是用来装点门面之物,一个是为了让自己梳拢的价格卖得更高,一个是为了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肤浅,或是堵上父母的训责之辞。 但柳如烟不是。 她是这所青楼里罕有的具有天赋的女子,每逢大家吟诗作对时,只有她的评价不是照本宣科,或刻意奉承。周笙能感觉得到,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知道什么是文字之美,当面对一首好诗时,那盈盈笑意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称赞。 “据我所知,现在首批报名已经开始,显然事务局并没有把这条玩笑般的新政当成一个玩笑来对待。”周大才子简明扼要的说完事情原委后耸耸肩,“大概他们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金霞府衙吧。” 现场泛起了一阵窃笑声。 “哈哈,这还真是……新奇。”燕儿忍俊不禁道,“只要识字就有资格报名?那岂不是姐妹们都能去当官了?” “燕儿姐想当什么官,陪酒官吗?”有人打趣道。 她嫣然一笑,“这还不是看各位公子定夺。” 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总之,这都是那个叫夏凡的人捣的鬼。”陈公子一拍桌子道,“所谓的事务局,不过是枢密府想要扩大影响力弄出来的把戏!我查过他的底细,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一介普通方士,就跟魏无双那家伙一样,除了能感气以外一无是处。这样的人来介入金霞城政务,跟匹夫上朝议事又有什么区别?” “话说回来……魏无双似乎很久没来找我们喝过酒了。” “哼,抱上新大腿了吧。明明以前想着法子掏钱请我们喝,还得看我们的心情乐不乐意去。” “商家之子,果真上不得台面。” “别管魏家人了,只要识字就能当什么预备官员,这一看就是笑话。”有人提出不同看法道,“我倒担心是另一点。” “什么?” “开办学堂。”那人皱眉道,“天知道夏凡从王家那里刮到了多少油水,万一真让他们教出一批人来了,三年后的科考岂不是要被此人的弟子占去许多名额?” “放心吧。他成不了的。”周大才子自信满满道。 “哦?莫非周公子已所有行动?” “算不上什么行动,只是跟周边的私塾、教书先生们打了声招呼而已。”他环顾一圈,“不光是金霞城,就连周边的县城、乡镇,都不会有一个人来当夫子。没有了夫子,谁来给学堂授课?单靠夏凡他一人吗?” 举人虽然身份颇高,可也没到这种一呼百应的地步,显然周笙动用了自家的关系,以及老师的影响力。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哈哈哈……夏大人自己授课,他能讲得清四书五经吗?” “不愧是周大才子,不动声色就能让对方灰头土脸。” “到时候没人授课,我倒要看事务局如何下台!” 聚会过后是自行欢愉时间,没玩够的可以上楼开个独立小间,找红倌人继续作乐,玩够的则散会回家。周笙则趁姑娘们尚未离去前,单独叫住了柳如烟,“不知柳姑娘能否借步一言?” 第二百二十七章 被拟定的命运 在姐妹们羡慕的目光中,柳如烟跟着周笙来到一处拐角。 “我上次说的话,不知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如烟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微微低下头来,“如果……公子所说的是梳拢,奴家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问的是你个人的想法,”周笙伸出手来,捋了捋她耳边的青丝,“还是说,谁把你的侍奉权买去了,你都无所谓?” “不……当然不是……”她咬紧嘴唇。 “这就对了。”周大才子声音更柔和了些,他很喜欢现在对方的表情——柔弱与惧意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美貌,反而更显得楚楚可人,令他忍不住想要去呵护。“我已经跟老板娘谈过了,梳拢时间就定在我去京畿参加完会试之后。” 柳如烟感到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不过一想到之后你会在别人身下辗转承欢,终归也不是我乐见之事。所以我有考虑在你风光梳拢过后,为你赎身。” 听到这话,如烟讶异的抬起头来,“那……赎身后呢?” 周笙扬起嘴角,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反应,“我会纳你做妾。” 柳如烟再次低下头去,“不知公子家中……” “已有四妾。放心吧,她们平日里相处和睦,加上你又懂得诗词曲艺,不难跟她们拉近关系。到时候记得教教大家,也省得我写出好词都无人欣赏。” “那奴家……就全凭公子做主了。” …… 告别周大才子,柳如烟一回到清倌人所待的小楼后,便立刻被众姐妹围拢起来。 “喂喂,周公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其实很中意你,对吧?” “不会是……他决定要了你的头夜吧?” 柳如烟只得交代道,“周公子确实定了我的梳拢,还说要为我赎身。” 这句话瞬间引爆了众人。 “哇!柳妹,你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是呀,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周才子耶。” “别说我们了,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只怕都会暗地里羡慕你了。” “毕竟王公子没了后,他应该就是最值得期待的人选。才学上佳,还有一副俊朗模样。” “我觉得你们忘了一个人。”也有姑娘表示异议道。 “谁?” “枢密府新任府丞,夏大人。听说他年纪跟周大才子不相上下,但地位已相当于五品官,还是公主殿下的心腹。连综合事务局都是他一手谋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比不过周公子。” “呃……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为什么姐妹们很少提过他?” “大概是夏大人从没来过醉青楼?” “对啊,为什么?这可是金霞最好的青楼了吧?” “还是说……他在别的地方有相好?” “哈哈,就像谁也不知道周公子会对我们的如烟姑娘青眼有加一样!” 此话题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姐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唯有柳如烟的心情一点儿也畅快不起来。 赎身、纳妾……在别的清倌人眼中值得艳羡的事情,她心里却充满了忧虑和不安。 醉青楼培养的女子中,不少都是从牙行那里买来的孤儿,幼女,几乎是从小一点点养大,所见所闻都发生在这方寸之地中。但也有例外,比如她自己。 柳如烟被卖进这里时已有十一二岁,早过了懵懂的年纪。一般青楼不会收这样的女子成为清倌人,不过她出身大户,有着不错的才学底子和姣好的面容,这才被醉青楼买下。正因为家道中落前她目睹过家中小妾的处境,也多次听家母讲述过这类女子的下场,所以听到周公子的话时很难有欣喜的感觉。 从此以后,她的命运与苦乐都将掌控于一人之手。 柳如烟忍不住望向院子里盘踞的野猫——她经常喂养它们,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对这群野猫做出任何限制。 它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论是高门还是院墙,都无法阻拦它们的脚步。 这份自由甚至让柳如烟产生了一丝嫉妒的念头。 那恐怕是她永远无法体验的感受。 “你们说了这么多夏大人的好,但那也只是一时之势吧。毕竟得罪读书人这种事情,总会让公主殿下察觉到的。到时候出了问题,公主肯定会拿他平息众人的不满。” “对啊……只要识字就能在事务局当官什么的,太过荒谬了。” “不过我有点好奇,万一我通过报名筛选后,成为了事务局的预备官员,那醉青楼还会把我抓回去吗?”有名姐妹别出心裁的问道。 “小妮子你想得倒美,青楼是什么地方,你觉得你把身份说出去后,人家还会收你?省省吧,这世上不会嫌弃你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姐妹了!” “但是……没人问过他们这个问题啊?” “怎么,你还抱有幻想不成?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伺候人,让哪位公子早点看上你吧。” 大家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但对方的这番话却让柳如烟心头微微一跳。 对啊,确实没人向事务局问过。 条件上没有写明对身份的限制,是他们忘了,还是说这是世间约定俗成的东西,并不需要专门列明? 她在青楼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不应该抱有期待。 但那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像种子一样在她脑海里生根抽芽,怎么都难以抹掉了。 两天后,柳如烟得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清倌人分批出门,购买胭脂、衣物或首饰的日子——由于大家的打扮风格都不尽相同,所以每隔一两个月,便会有一次出门采购的安排。当然,是在嬷嬷的带领下,并且全程不得单独行动。 只不过嬷嬷也是意思意思而已,毕竟姑娘们没有户籍,又无亲人可以依靠,即便逃又能逃去哪?在青楼至少不愁吃穿,成为流浪民的话连性命都不一定有保障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就在靠近事务局所在的那条长街时,柳如烟假意在布料坊转了一圈,找到一处无人注意的空档不声不响的脱离了大队。 确认没被发现后,她提起裙角一路奔行,风在她耳边吹过,心跳声盖过了胸口的恐慌。 在那一刻,她仿佛成为了一只野猫。 穿过人群之后,柳如烟跌跌撞撞的闯进了事务所的大门。 循着指示牌望去,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综合事务所预备官员报名处」。 一名小姑娘接待了她。 这是柳如烟的第一感受,即使这么小的姑娘,也能在此管事吗? 第二感受便是,来报名的人……好多。 “你好,有什么想询问的吗?”对方笑着问道。 “我、我是……”柳如烟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光是说出自己的身份就够让人难堪的了,何况还要向他人询问。但一想到三四个月之后的事情,她犹豫再三后终是说出了口,“我是青楼女子,懂得识字和书写……这样也有报名的资格吗?” 女孩露出了讶异的神情,她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沉吟了下,“唔……偷土贼没跟我说过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啊。” 所以——果然是忘了。 柳如烟感到心口有什么东西正快速下沉。 但对方下一句话令她怔在原地。 “要不你在这儿等下吧,夏大人现在就在枢密府里,等我问明了答案再来告诉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事发 短短数分钟的等待,宛若过去了好几年。 一旦超过一刻钟,她就有可能被嬷嬷发现偷跑的举动,回去必定是一顿鞭打。她也想过许多次掉头就走,但脚步怎么样都无法挪开。 因此当小姑娘重新出现在柳如烟视野中时,她不仅没有感到放松,反而身体绷得更紧了。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的嘴唇上。 “我问过了,他说可以哦。” 可以哦。 可以。 “可以?”柳如烟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嗯,可以。”女孩肯定的表情让她确认这不是幻听。“你现在就可以报名了,费用是一两银子。审核过后会有专门的培训,如果你通过审核,还要再交五两银子。不过放心,后面的这五两未过培训会退回,合格的话则从任职后的俸禄中扣除。” “我……带着钱。”柳如烟连忙掏出荷包,生怕她又改变了说法。 六两银子虽然不少,但比起赎身费还是差得太远,她这些年攒下的钱银能付得起这笔开销。 登记完自己的信息后,小姑娘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木头磨成的牌子,仅有两三寸大小,可以一掌握在手中。牌子上既无印记,也无任何文字,只是一块普通的香木。 “这是……” “夏大人让我给你的。”对方说道,“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面对重重困境时。你现在这么想,不一定到时候还这么想。所以到审核之前的这段时间,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若我执意如此呢?” “那就把牌子放在窗台上,它会帮助你的。” 柳如烟咬了咬嘴唇,“我看到你们挂在台子旁的横幅有写……成为事务局的预备官员,是一次普通人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那是夏大人想的广告词啦。”小姑娘掩嘴轻笑。她还来不及思考广告词到底是何意时,对方已继续说道,“不过即使是再夸张的说法,只要写在事务局的公告里,那就一定会成为现实。” …… 柳如烟再次奔跑起来。 她在人群中见缝插针,穿过街道,跑过街角,然后冲进布料坊中。 “你怎么了?”燕儿惊讶的看向她,“怎么逛了一会儿,汗都出来了。” 柳如烟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竟已是湿漉漉一片,额头上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啊……哈哈,”她本想用笑容掩盖过去,但这一笑却发现挺不下来了一般,“哈,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啦,你已经有周公子了。”燕儿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看把你高兴得。” 柳如烟没有去解释。 她现在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快速后退的街景,以及小姑娘的那句“可以哦”。 仅仅只有一刻钟不到的时间。 ———— 但迎风而行的感觉已经印在了她心中深处。 嬷嬷没有发觉柳如烟短短的不辞而别。 回到醉青楼,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仿佛事务局的插曲不过是一场梦境。 但柳如烟知道,那一幕真的发生过。 带回来的木牌便是证明。 她用绳子将其小心翼翼的穿好,然后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青楼里备着的银链、玉坠,在这块光秃秃的木牌前都没了往日的色泽。 五天。 第一轮报名只持续五天时间。 之后事务局便会公示审核结果。 她很可能去不了现场,但能拜托别人去——清倌楼中有专门为她们跑腿的小厮,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一次采购就满足需求,丝毫不落。她也认识一个,整天围着她柳姐、柳姐的叫,十分讨人喜欢的模样。 虽然小厮不会认字,但照葫芦画瓢总没问题。 好不容易等到公示日,柳如烟闭上眼睛,重新问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你现在这么想,不一定到时候还这么想。所以到审核之前的这段时间,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小姑娘的声音尤在耳边。 柳如烟睁开眼,坦然回道,“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接下来的一切皆顺理成章。 将小厮叫到房里,柳如烟当着他的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带着这张纸,替我去一趟东城。就是枢密府所在的那条街,现在叫综合事务局。” “好的柳姐,不过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秘密。” “不会是……除开周公子外,你还有其他的情人吧?”小厮收好纸条道。 “随便你怎么猜。”柳如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听好了,你必须帮我一个忙。那里应该会在门口列一个榜单,你就对着这张纸,在榜单上找我的名字。无论找没找到,都要如实告诉我。” “就这样?” “对,就这样。”柳如烟又摸出一两银子,放在他掌心中,“这是你帮我的报酬。” “柳姐,这太多了!” “它值得。就算是……我对命运的尊重吧。” “命运?”小厮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见她不肯收回,他也将钱纳入了怀中,“柳姐,你放心吧,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妥了。” 柳如烟点点头,“快去快回。” …… 就这样,大半个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她再次感受到了等待的焦急与煎熬。 直到中午时分,房门外才响起了蹬蹬的脚步声。 “结果怎么样?”柳如烟按捺不住的拉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不是小厮,而是老板娘、嬷嬷,以及周笙。 她愣在原地,“你们为何……” 话没说完,周大才子已经将一张纸条甩在了她的脸上。 正是她亲手写给小厮的那一张。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笙的声音极冷,全然没有了平日里谦谦如玉的感觉,“我没看错吧?一个妓家之人,也想着去事务局混个预备官员当当?就因为前些日子里,听我们正好讨论过——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啊?” 看到纸条的瞬间,她已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但柳如烟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再是退让。 “我……不愿……”她握紧手掌,想要将自己的意愿说出来说时,忽然感到耳边传来了一阵脆响! 刹那间天旋地转。 等她重新聚拢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摔倒在地板上。一边脸颊如被火灼烧过一般,刺痛无比,嘴角则有咸味传来。 柳如烟伸手擦了擦,指尖一片鲜红。 “哎呀,还请周公子不要打脸,她这些日子可都还要出来见客的呢。”老板娘开口道,“如果您想出气的话,我这儿还有许多法子,能让她痛不欲生,又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你闭嘴!”周笙朝身后吼了一声,接着走到柳如烟身边,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硬生生提起,“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我表态得不够明白,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位夏大人所做的荒谬之举吗?你明知如此,还故意为之,莫非就是想让我难堪!?” 第二百二十九章 来自黄昏 “咳咳,我……不想被你赎身……”柳如烟咳嗽两声,强忍着火辣辣的痛感低声道,“不想被你当笼中鸟一样养着……” “傻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嬷嬷讥讽道,“你知道这是多少人羡都羡慕不来的事吗?何况对方是周大才子,能看上你那是你的幸事!” “所以你之前都在骗我?”周笙的声音更怒,“不愁吃喝,不愁衣穿,这对于你来说有什么不好的?讨我欢心,为我生子,你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盛怒之下,他重新将她狠狠掼回地板,这一拉一摔撕开了她的衣领,也让颈脖上挂着的木牌飞了出去。 那是……小姑娘交给她的东西! 柳如烟顾不上半边身子痛得厉害,挪动着想要把木牌拿回手中。 而对方却抢先一步,一只脚踩在她手背上,随后弯腰捡起了那块木牌。 “这是什么?”周大才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一块光秃秃的木片?” “还……给我!”柳如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看来你还挺稀罕这东西的嘛。说说看,它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周笙看了她一会儿,摇头叹气道,“也罢,你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便是。不过,你能带在身边的东西,以后都得由我来决定,明白了吗?” 他将木牌扔在地上,同时抬脚用力踩下—— 木牌应声而碎! “不……”柳如烟将它收拢回来时,手中只剩下几根木条和一片碎屑。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老板娘,我之前说的应该还有效吧?”周笙懒得去看她,直接对老鸨说道,“这段时间就不要让她出来迎客了。” “可是……您从京畿回来都到了来年春天,把如烟姑娘一直关在房中,我们也会损失不少啊。”对方搓着手道,“您也清楚,平时还是有不少大人会指名让如烟姑娘陪酒吟诗的。” “哼,我出钱就是。”周笙摸出一袋钱币扔在桌上,不客气道,“你们不就图这个吗?” “周公子果然出手大方!”老鸨喜笑颜开的将钱袋收入怀中。 “我也有条件,把她锁起来,一日三餐派人送到嘴边。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当然,这是当然。”老鸨一口应下道,“有嬷嬷看着,我保证她走不出这间屋子。” “那就这样吧。”周笙扫了眼趴在地上的柳如烟,冷笑一声道,“把我惹恼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这些天你就好好反省下吧!至于事务局那边,我劝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他们急于扩大影响力,又怎么会让一名青楼女子败坏自己的名望,徒惹一身非议?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 说完后他大步离开了房屋。 老鸨跟着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嬷嬷一个。 “再把你锁起来之前,我还有点事要做。”她面色阴沉的抽出一根短鞭,“偷偷逃跑,没想到你还有这份能耐。看来我之前给的训诫还是太轻松了些,这么大半年没训过,只怕你都忘光了吧?让我在大家面前丢脸?我今天就让你知道自作聪明的下场!” 说罢她狠狠朝柳如烟挥下了鞭子。 …… 这是第几日了? 好像是公示后的第四天,也正是事务局原定的培训开始之日。 柳如烟怔怔的坐在窗户下,望着脚上的铁链发呆。 自从被老板娘发现她偷逃后,她的活动范围便被一根铁索限定在六尺范围内,差不多刚好能从窗前移动到门口。 这些天来,嬷嬷的惩罚可谓五花八门,但无论是羞辱还是疼痛,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木牌被踩碎后,她的希望也跟着一起破碎——尽管那或许本就是个心理安慰,毕竟一块什么都没有铭刻的牌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柳如烟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法让木牌复原,因此她只能将裂开的木片和碎屑一起堆放在窗台上。 事实上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为那名小姑娘提过一句? 柳如烟就算再天真,也知道这东西不可能带她逃离醉青楼。 她甚至不敢往下细想——那名姑娘真的明白将“信物”交给自己的意义吗?万一……她只是一时兴起,或是开个玩笑,那自己的这番抉择岂不是成为了笑话? 这比她抱着希望死去更加令人难受。 渐渐的,日落西山,一天时间很快过去,窗外射进来的光线逐渐转暗,夜幕眼看着就要笼罩天际。 如果事务局的培训真是从今天开始,现在也应该已经结束了。 柳如烟微微抬头,望向了床边的桌角。 它并不尖锐,却很厚实,如果力道足够的话,说不定也能起到作用—— 恐怕会很痛吧。 但这或许也是她唯一挣脱铁索的途径。 就在这时,柳如烟听到了一声猫叫。 对了,平时这个时候自己若没事情,都会给野猫投喂点吃的,这是院子里的猫儿在呼叫她吗? ———— 可惜,她出不了房门,自然也到不了院子。 “喵————” 猫叫声再次响起,仿佛就从头顶传来。 柳如烟不由得愣了下,自己住在三楼,外面只能看到二楼裙房的屋顶,野猫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朝屋外望去,只见窗台边立着一只花猫,似乎是她曾经喂过的一个。 “我这儿没有东西可吃了,你走吧。”柳如烟低声道。 “喵————!”野猫纵身跳起,朝二楼跃去。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柳如烟惊讶的发现,猫竟到处都是!它们从屋脊、房缘等处爬出,如涌泉一般汇合成潮水,朝着同一个地方凝聚。黑的、白的、花的,醉青楼院子里的、院子外的,她数都数不清!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如烟目瞪口呆的望向猫们的汇聚之地。 在余晖即将散尽的天地线位置,一个黑影无声走上屋顶。紫色的晚霞遮盖了对方的上半身,她只能借助橙黄色的余晖看到对方迈步的双腿。 此人所行之处,野猫自觉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道路来。 仿佛它们在迎接一位无冕之王。 走到裙房屋顶边缘,黑影忽然轻身一跃,直接跨过近十尺距离,一步踏上了她的窗台! 柳如烟被吓得连退几步,一不小心跌坐在地。 相隔如此近的距离,她发现对方是一名女性,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在昏暗的光线中,来者的眼眸成了最为显眼之物——那竟是一双金色瞳孔,细长直立的轮廓宛若夜间星芒。 “找到你了。”她开口说道。 刹那间,柳如烟耳边响起了小姑娘的温言笑语。 「把牌子放在窗台上,它会帮助你的。」 「即使是再夸张的说法,只要写在事务局的公告里,那就一定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