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上) 二月,惊蛰。 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盛开,散发着盎然生趣。 狄仁杰打开房门,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昨夜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总带着一丝丝土腥气,令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也随之清醒许多。 这是永徽元年的春天,春寒料峭,长安的清晨仍有些凉意。 “洪亮,收拾好了没有?” 狄仁杰在门外喊了一声,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匆匆走来。 “郎君,已经收拾好了。” “那咱们走吧。” 狄仁杰点点头,就迈步往外走。 名叫洪亮的汉子则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氏。 他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自幼就有神童的称号。 如今,他已二十有一,家中走了门路,让他来长安读国子监,以期将来考取功名。 自隋炀帝开设科举,至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加以推广。 科举,已俨然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出路。狄仁杰当然也可以凭借家人的关照进入官场。但他很清楚,若能考中科举,未来的成就远胜于依靠门荫,于是决定前来长安求学。 在太原,狄家也算是中上之家。 但是在长安,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身上那点钱,很难立足。 人常言,居长安大不易。 历经贞观之治,长安作为大唐帝都所在,物价飞涨,还真不是他一个外乡的读书人可以承受。 好在,国子监生徒的衣食住行,皆有官府承担,倒是可以省却不少开销。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生徒入学后,可以居住在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当然,生徒若不愿意居住,也可以自行寻找住所。而国子监会发放补贴,报销生徒的租房花费。 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大都位于皇城附近,租金昂贵。 如果能够换一个便宜的居所,国子监仍会按照官府安排的住所费用报销。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差价。对于家境优渥的生徒而言,那点差价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一点点的差价,却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也是当仁不让的选择。 狄仁杰昨日已经在国子监报到,在听取了一些老生徒的经验后,最终决定另寻住所。 永徽元年春天的长安,略显冷清。 去年,太宗驾崩,为长安笼罩了一片阴霾。 天可汗的故去,使得原本已渐趋兴旺的大唐帝国,出现了一丝丝的混乱。新帝沉浸于悲恸中,无心朝政。好在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稳定局面,才使得帝国没有出现太多的动荡。但新帝会是怎样的帝王?接下来帝国又会走向何方?所有人都感到一丝丝迷茫和恐慌。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希望,让人暗自的振奋。 狄仁杰带着洪亮,就是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来到了西市。 长安西市,隋称利人市。 自高祖定都长安后,遂更名西市,与万年县的东市,遥相呼应。 西市面积,有两个坊市大小,内分九区,四面都是街道。如此一来,每个区域的周边都形成临街的格局,更便于交易。这里,本就是长安商业活动最为频繁之地。 狄仁杰之所以来西市,是想要寻找住所。 西市远离三内,而且周围也大多是平民居住的里坊。 这里有很多牙人行,也就是俗称的掮客、中介。通过牙人行,可以方便快捷找到心仪的住所。虽说会多一笔开销,但远胜于似没头苍蝇一样的,在长安城里乱找。 而且,通过这些牙人找房子,也比较安全。 长安是帝国中枢所在,鱼龙混杂。 若一个不小心着了道,丢了钱财倒是小事,若惹了麻烦,更会让人头疼。 狄仁杰并不想才来长安,就惹得一身麻烦。 “洪亮,那边出了什么事?” 才一进西市,狄仁杰就觉察到,西市的气氛有点不正常。 凝重! 嗯,有些凝重。 在临近坊门的十字街口,围了很多人。 狄仁杰好奇心很重,便停下脚步,向街口张望。 洪亮和狄仁杰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家这位小郎君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不等狄仁杰说第二句,他就一路小跑的过去。片刻后,他跑了回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道:“郎君,那边死人了。” “嗯?” 狄仁杰眼睛一亮,道:“走,过去看看。” “郎君!” 洪亮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忙一把拉住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如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郎君莫忘了,咱们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可是吩咐过,少管闲事。” 狄仁杰自幼聪慧,有着非凡的观察力。 在太原的时候,就凭借他的胆大心细,侦破了不少疑案。 但也是因为他这种毛病,惹了不少麻烦。不过那是在太原。狄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在当地却有些实力。所以他即便是惹了麻烦,家里也能够为他善后,解决。 可现在…… 狄仁杰不等洪亮说完,就连连摆手。 “我就是去看看,不去管闲事总行了吧。” “郎君,那你可真要做到才是。”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洪亮,到底我是郎君,还是你是郎君?” “郎君,自然你是郎君。只是阿郎……” “好啦好啦,我是在和你玩笑,看把你吓得。我说过了,只是去看看,绝不多事。” 狄仁杰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洪亮也不好再阻拦。 他只能暗自祈祷,狄仁杰可以说到做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群外面。狄仁杰身材高大,体格也很魁梧,朝人群就钻了进去。 “接过接过。” 他一边道歉,一边往里面挤,很快就进了人群中。 十字街的一头,是一座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连通西市北面的漕河。 桥头,有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天,头朝桥上的躺着,身下是一滩已经有些发黑的鲜血。 由于有武侯拦阻,狄仁杰无法再往前走,所以只能看一个大概,无法看得太真切。 习惯性的,他想再靠近一些。 可洪亮却一把拉住他,轻声道:“郎君,别管闲事。” “我知道了,知道了。” 狄仁杰扭头,就看见洪亮一脸紧张之色。 他只好放弃了继续往前走的想法,站在人群边上,眯着眼看看尸体,又随意向周围打量。 洪亮,依旧一副紧张模样,紧盯着狄仁杰。 “郎君,看过了,咱们走吧。” “再看看,再看看。”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群外一阵骚动。 紧跟着就听有人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杨班头来了。” 围观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差役,正快步走来。 他们穿过人群,直奔石桥。 原本阻拦人群靠近的武侯,也没有上前阻拦。 这些人,应该是长安县的差役。 狄仁杰更来了兴趣,也不理洪亮的催促,看着那杨班头走到尸体旁。 市署官员忙迎了上去,和杨班头低声交谈起来。由于距离太远,狄仁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直勾勾盯着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这厮名叫牛二,住永安坊,是赵三郎的手下……” “是长安本地的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最近时日,他经常来吃酒,有的时候见坊门关了,就找个地方随便一倒,或是赖在酒店里不走……主要是靠坑蒙拐骗为生……” “郎君!” 洪亮觉察到了狄仁杰的异状,忙上前低声喝了一句。 狄仁杰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武侯,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别管闲事,咱们该走了。” “好,好,好!”狄仁杰见状,忙笑着道:“这就走,这就走。” 而这时,杨班头和市署的官员也交谈完毕,转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蹲下了身子。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下) “郎君,咱们还要去找牙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 狄仁杰虽然有些不舍,但洪亮催的急,他也只能答应。 洪亮说的不错,他还要找牙人寻住所。 接下来几年,他都会住在长安。解决住所是当务之急,的确容不得他在这里拖延。 当然了,也是他对这案子兴趣不大。 刚才他通过唇语,也清楚了死者的情况,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来。 走出人群,狄仁杰伸了个懒腰。 此时,西市渐渐热闹起来。 酒幡林立,人头簇拥。 这里距离长安丝绸之路起点的开远门不远,周围里坊中,居住了很多外国人,也是的西市城外一个颇具国际性的贸易市场。这里,有来自高句丽、百济、新罗和倭国的商人;也有从波斯、大食的胡商。由于大唐是当世最为强盛的帝国,许多胡商来到长安之后,被长安的繁华所吸引,干脆侨居于此,也使得大唐成为一座传奇性的国际都市。 西市分为九区,遍布货栈酒肆。 来自西域的胡姬或是在门外招揽客人,或是在酒肆中载歌载舞,更令西市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狄仁杰自幼在太原长大,今天是来到长安的第三天。 从小到大,他何曾看到过如此景象? 一路走下来,他也不免有几分陶醉。若非洪亮提醒,他可能已经忘了今日的目的。 “怀英,怀英!” 就在狄仁杰行走街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停下脚步,狄仁杰扭头看过去。 就见一个比他年长四五岁的青年,从一个酒肆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朝他挥手。 那俊俏白净的脸上,还沾着淡淡的胭脂色彩。 “你是……张兄?” 狄仁杰看到男子,先愣了一下,旋即叫出了对方的身份。 张兄笑道:“我还道刚才看错了人,没想到真是怀英。怎么,也来这金市寻乐吗?” 金市,也是西市的别名。 狄仁杰忙摆手道:“张兄误会了,在下是来找牙人行。” “牙人行?” “是啊,我昨日听了张兄的介绍,准备在别处寻一住所,不打算在监舍居住。”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监舍虽说距离国子监近,可是那边的房租至少要比其他地方高出三成,而且房间狭小,住的也不舒服。既然如此,还不如另寻住所,无非是多走些路而已。你我正当年轻,走几步路又算什么,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多买几本书籍呢。” 狄仁杰笑道:“张兄所言,极是。” “那你找到住所了吗?” “还没有……刚才进来,看石桥那边出了命案,所以耽搁了片刻。” “命案?” “嗯,好像是一个本地的泼皮被杀,长安县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 张兄对这种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听狄仁杰说完,他撇了撇嘴,轻声道:“这种事常有发生,这些个泼皮整日里游手好闲,天晓得惹了什么仇家。你刚来长安,或许还不习惯。久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 “这长安九市,四个廓县,人口近百万之多。 几乎每个里坊都有团头,每个廓县都有大团头。泼皮们为蝇头小利斗;团头为地盘斗……不过,这些人惹不到咱们头上。你我看看也就是了,莫要和他们搅和一起。” 团头,是地下势力头目的称呼。 偌大长安,大团头,小团头,不大不小的团头数不胜数。 他们手下聚集着一群泼皮无赖,欺行霸市的行为时有发生。普通百姓,自然不敢招惹,但对于狄仁杰他们这种国子监太学生而言,倒也不太害怕,相安无事就好。 “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住所?” “是啊。” “有什么要求吗?” 狄仁杰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要求,我和洪亮两人居住,能宽敞些,干净些,安静些就好。对了,最好能做得一手好饭,我这个人有时候有点挑食。” 张兄,蹙起了眉头。 “若只是宽敞些、干净些倒也好办,可要能供饭食……那可不太容易。 对了,你不介意和房主住在一起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只要品行端正,倒也不甚介意。” “哈哈哈,你这一说,我倒是有一处好介绍。” “哦?” “崇德坊有一处住所,独门独院,房子倒是有,不过房主母子也住在那里。 你也知道,来长安的生徒,大都不喜欢与人合住,难免会有不便,所以那住所一直空着。那住所距离三内不远,环境也好,也安静,而且房主也做得一手好饭食。” 狄仁杰看着张兄,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张兄的表情,有些尴尬。 他轻声道:“怀英莫怪,我家境不好,得令狐祭酒赏识,方得以在国子监补缺,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承担。你也知道,居住长安极为不易,我必须要想办法赚钱才行。” 昨日报到时,张兄就出人意料的热情。 狄仁杰还以为他本性如此,却没有想到…… 不过,这又算得什么?如张兄所言,他一个普通人能够在国子监学习,殊为不易。而且一切费用自行承担,在长安这地方,若不另寻财路,也的确不容易生存。 “既然如此,还烦请张兄介绍。” “好,我现在就带你去。” 张兄很热情,就要前面带路。 洪亮轻轻扯了狄仁杰的袖子,却见狄仁杰朝他摇摇头,于是闭上了嘴巴。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 而且,那张兄是太学生,若真怀有歹心,怕日后也难在国子监立足。但不清楚,这位张兄是否靠谱呢?相比之下,洪亮更相信那些牙人,毕竟有市署可以作保。 只是狄仁杰既然决定了,走一遭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里,洪亮忙紧走几步,追上了狄仁杰两人。 张兄,大名张柬之,字孟将,襄州人。 他年二十六,比狄仁杰大五岁。同时,也比狄仁杰早来国子监两年,算是老生徒。 张柬之极为善谈,也非常热情。 他在长安生活了两年多,对长安也非常熟悉。 一边走,他一边向狄仁杰介绍。 三人就这样两前一后走出了西市坊门,直奔崇德坊而去。 “这里原本是前朝秦孝王杨俊府邸,后来被改建为两座佛寺。” 走进崇德坊,张柬之在前面带路,一边向狄仁杰介绍崇德坊内的情况。 “西门,叫做济度尼寺;东门是道德尼寺。” 说到这里,张柬之突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去岁太宗驾崩,道德尼寺就更名为崇圣寺,乃太宗别庙,如今尚在修缮之中;西门那边的济度尼寺,寺内僧尼被迁往安业坊修善寺。如今济度尼寺被改作灵宝寺,先帝嫔妃都在此削发为尼修行。” 狄仁杰听得一愣,停下脚步,朝那紧闭的寺门看了一眼。 “所以,崇德坊的治安没有任何问题。” 张柬之说着,就拉着狄仁杰走进十字巷,然后拐进了一条曲巷。 长安的里坊建筑,自有其规范的格局。 里坊中,有十字街把里坊分为四大块,而后每快区域中,又设有十字巷。于是整个里坊,就被切割成十六个区,区内有曲,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巷陌,把整个里坊串联为一体。 张柬之带着狄仁杰自曲巷中穿行,恰好绕过了灵宝寺大门,来到灵宝寺后门。 “这里距离佛寺很近,一般人都不会来这里,所以很安静。” 他笑着对狄仁杰介绍,然后径自又走进一条曲巷中,回首朝狄仁杰二人招了招手。 “走吧,就在前面。” 狄仁杰和洪亮相视一眼,跟着张柬之走进曲巷。 三人来到一座房舍前,张柬之道:“就是这里,怀英感觉如何?” “看看里面再说。” 张柬之点点头,上前拍了拍门,大声道:“柳大娘子,是张柬之,带人来看房子!” 第二章 柳娘子 上一章末尾,有一个小错误,已经修改。 这是一座非常标准的长安民居。 隔着只有肩膀高,夯土筑成的院墙,狄仁杰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亩见方的院落中,正房一厅两厢。左边是偏房,两间厢房,右边是一间厨舍,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厩房。只不过,厩房里空空荡荡,从门口的蜘蛛网能看出,已经废弃许久。 根据唐律,一家三口,有一亩宅基地。 所以由此也能看出,这户人家绝对是正经人家。 “柳娘子,柳娘子在家吗?” 回应张柬之的,是一阵犬吠声。 一条黑狗,从正屋的厅堂里窜出来,站在门口,冲着院门一阵吠叫。 ”黑三郎,闭嘴。” 紧跟着,从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啊!” “柳娘子,是我,张柬之,前些日子来看过房子,你还记得吗?” 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人从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口,她蛾眉轻蹙,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太学生。” 说着话,她就走过来,打开了院门。 “柳娘子,好记性。” 张柬之陪着笑,欠身行礼。 不过,柳娘子却没有给他好脸色:“我当然记得你,上次你说回去考虑,结果一去不回,平白耽搁了我半月时间。我正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寻牙人行了。” 张柬之道:“大娘子家的房子确是不错,只可惜我喜欢清静,不太愿意与人合住,所以就没敢再来打搅。” 柳娘子闻听,脸色顿时一变。 “既然如此,你又来作甚?” “大娘子莫要误会,学生虽不习惯与人合住,但大娘子的宅子,却是极好。 这位是国子监新来的生徒,正在寻找房舍。我这一想啊,大娘子的房子很合适,所以就把他带来了。大娘子,这就是我那位同窗,太原人氏,今年国子监新生。” 张柬之虽然陪着笑,但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他虽然贫穷,可毕竟是国子监的生徒,是太学生。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柳娘子,说穿了始终是个平民百姓而已。 其实,不用张柬之介绍,柳娘子也能看到狄仁杰。 毕竟,狄仁杰比张柬之高了半个头,虽然是站在张柬之身后,却依旧显得很醒目。 狄仁杰上前道:“大娘子,在下狄仁杰。” 柳娘子微微蹙眉,脸色也好看许多。 “这位郎君,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房子,我只赁这边的偏房,正房是我和阿弥所用,不会搬走。若公子不嫌弃,那一切都好商量,若是不愿意,便直说了好。” 这位大娘子,说话很直接。 她说完,还扫了张柬之一眼。 张柬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一红,故作不懂似地,一言不发。 狄仁杰笑道:“大娘子,学生来长安是为了求学,但求有一栖身之所足矣。 清静,干净,方便,安全!我只有这些要求。若大娘子能照顾我与家仆的饭食更好,若是不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也无需大娘子为难。不过,这赁金……” 柳娘子的脸色,缓和许多。 “珍馐美味,我这小户人家不会做。 但若是粗茶淡饭,却没什么不方便,无非是多做两个人而已。这宅子,只有我与阿弥两人居住。那两间偏房,郎君可以随便使用。郎君和你这位随从的衣物,我也可以负责……一应杂费,算在赁金里,一月一千八百钱,每月初十收取。 若是郎君同意,我这里有文书。郎君签了后,我会送去坊正,郎君可以随时过来。” 一千八百钱,管吃,管住,还管洗衣打扫? 狄仁杰顿时心动,看向了洪亮。 洪亮是他的仆人,但也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郎君,我看可以。” 洪亮昨日就打听过了,柳娘子这赁金,确实不算高。 要知道,长安城的房租,由北向南,越是往北,价钱越高。 崇德坊位于长安中部,向东隔一个安业坊,就是朱雀大街,属于长安县所治。 这样一个位置,若换在后世,绝对属于二环以内的中心地带。 洪亮调查过,似这种位置的独门独院,月赁少说要三千以上,而且是环境很差的位置。柳娘子给了一千八的价钱,还管吃管洗衣打扫,绝对是一个很贴心的价格。 “大娘子,我可否看看房子?” “郎君随意。” 柳娘子退到了正屋门口,坐在门口的胡床上。 那条名叫黑三郎的黑狗立刻凑上来,匍匐在柳娘子的脚边。 两间偏房,一大一小。 大的一间又分内外两间,其实等于是三间。 推开窗户,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眺望,就是灵宝寺的后门。 房舍里,家具很简单,但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经常打扫。 狄仁杰非常满意,从偏房走了出来。 洪亮和张柬之还在屋里,他就来到柳娘子身边,撩衣袍,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 在坐下来的一刹那,狄仁杰突然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 他扭头,就看到那条黑狗。 黑狗旋即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似地。 “大娘子,你刚才说‘阿弥’,是什么人?” “哦,阿弥是我儿子,如今在衙门里当差。” 狄仁杰一愣,好奇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 “就是在长安县衙。” 这时候,张柬之和洪亮也看完了房子,走了过来。 “怀英,怎么样?” “这房子甚好,我很满意。” 狄仁杰说着,便站起身来。 ”大娘子,这房子我租下了……不知,明日可否搬过来?” 柳娘子也不废话,回屋里拿出一份契约文书,递给狄仁杰道:“郎君只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随时可以搬过来。至于赁金,后日就是初十,到时候郎君给我就行。” “大娘子,倒是个爽快人。” 狄仁杰不禁笑了,接过文书看了两眼。 这是一份非常规范的租赁文书,上面还有崇德坊坊正孙有道的签名和印章。 这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妇人! 加之柳娘子说,她儿子在长安县衙门里做事,狄仁杰自然更加放心,立刻签上了名字。 “如此,我明日一早过来。” “好,那我今晚再把屋子打扫一下。 正好明日阿弥轮休,若郎君需要什么家什,让他带你去置办就是。 坊西有一家孙记杂货铺,是坊正家的产业,专卖老旧物品,很便宜,但也很实用。” 狄仁杰连忙道谢:”如此,就麻烦大娘子。“ 和柳娘子道别,已经过了午时。 狄仁杰解决了住所问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也轻松许多。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肆,狄仁杰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 “这次多亏张兄帮忙,否则我还真不好找到这么好的住处。” 钱,是谢礼。 如果狄仁杰在牙人行里找房子,差不多也是这个花销。 张柬之倒没有客气,立刻把钱收起。 “怀英,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做了决定,所以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交代。” “哦?还请大兄指教。” “上次我看过房子后,顺便打听了一下柳娘子家的情况。” 狄仁杰闻听,眉头一蹙,道:“莫非,柳娘子家里,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对……柳娘子的夫君,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很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就没再回来。” “有这种事?” 狄仁杰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苏三郎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也就是柳娘子说的阿弥。 去年,长安县突然征辟他为不良人。去年五月,他在当差时受了伤,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撞了邪……” “撞邪?” 狄仁杰眸光一闪,轻声道:“这个阿弥,很坏吗?” “倒也不是坏,只是行为有些古怪而已。反正据我所知,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就好!” 狄仁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怕他为非作歹,到时候惹来麻烦。” “那倒不至于……反正,怀英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决定住下,也不必太担心。我打听过,他这人很孝顺。有柳娘子在,你又是太学生,想来他也不敢有什么歹意。我说这些,只是要你多一些小心罢了。” “我明白,还要多谢张兄提醒。” 第三章 诡异 日暮,金乌西坠。 斜阳夕照,长安沐浴在霞光中。 咚咚咚咚! 承天门外第二通街鼓声响起,皇城宫门及左右延明门也依次开始关闭。 位于长安城南,永安渠一侧的大安坊内,一派忙碌景象。所有人都知道,六百通街鼓结束,长安就要开始夜禁。所以,商家纷纷准备关门,坊丁和武侯,也开始在坊内巡视。两边坊门,也开始清理进出人员,一待鼓声结束,坊门就会关闭。 苏大为蹲在街口的一处矮墙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永安渠。 渠畔一家酒肆,店小二正慌慌张张收起酒幡,然后把两盏灯笼,挂在门头上。 那店小二挂好灯笼后,从肩膀上取下手巾,甩了两甩,转身走进店里。 十几个黑衣人,从街角巷陌中走出,迅速向酒肆逼近。 砰! 一声巨响。 酒肆的窗棂碎裂。 一个人影从酒肆里飞出,重重摔在了地上,赫然正是先前挂灯笼的店小二。 黑衣人见状,先一惊,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喝;“冲进去,休要走了那贼人。” 话音未落,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已经从酒肆里冲出来。 他手持一口七尺长短的陌刀,刀口上还淌着血。落日余晖照在刀上,折射出一种妖异红光。 那男子冲出酒肆后,转身就往巷陌跑去。 十几名黑衣人同时呐喊,冲上去把他拦阻下来。 但那壮汉却非常凶悍,面对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不慌不忙,踏步上前,引刀就是一招横扫千军。那陌刀的重量,少说有二十斤上下,但是在壮汉手里,却轻若灯草一样。陌刀刀锋过处,破空发出锐啸声,快若闪电,留下一道淡淡残影。 迎面冲上来的黑衣人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他手中横刀竟然碎裂开来。 若非他反应快,忙撤步闪躲,只怕就要被那陌刀开膛破肚。 壮汉也不开口说话,一刀落空之后,脚踩九宫步,反手又是一刀劈出。 两名黑衣人连忙闪躲,露出了一个缺口。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壮汉纵身就冲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冲进旁边一条小巷里。 “追!” 黑衣人忙大声喊叫,紧跟着就追了上去。 这时候,苏大为也从墙头上跃下。 他快步走到酒肆门口,缓缓拔刀出鞘。 横刀,长约三尺,刀身上密布如云箓一样的纹路。 苏大为迈步走进酒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 他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扫过酒肆里。 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两个胡人打扮的客人,还有一个,看衣装应该是酒肆的掌柜。 苏大为小心翼翼走上去,把一具胡人的尸体翻过来。 胡人的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脸上,流露着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在他临死前,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另一具尸体则是仰面朝天躺着,胸前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一只手握着刀柄,腰间的弯刀拔出了一半。 凶手出手很快,以至于他没有做出反应,就被杀死。 苏大为抿着嘴走到那掌柜的尸体旁,突然间,他后退一步,挥刀就砍向那句尸体。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却突然一滚,从血泊中翻身而起。 一抹寒光飞出,直刺向苏大为。 苏大为脚下横身一闪,手中横刀顺势一抹,狠狠砍在掌柜的肩膀上。 横刀没入掌柜身体,刀身上掠过一抹云霞似地光亮。只听掌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惨叫声,不像人的声音,更似鬼哭狼嚎一样。紧跟着,掌柜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身体好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道黑气,从掌柜的身体中飞出。 “该死的不良人,竟敢坏我的好事。” 从黑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刹那间,黑气暴涨,变成了一团黑色烟雾,翻滚不停。 苏大为的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诡异作祟。” 他冷笑道:“吕掌柜的永安春素以口感醇厚而著称,可是自月前,他的永安春就变了口味,入口辛辣且略有些发苦,和普通的劣酒没有区别。从那时候起,我就怀疑吕掌柜出事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十三郎有问题?” “那个蠢货,平日里懒得要死,今天却格外勤快,还主动去挂灯笼。” 嘶哑的声音道:“所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古怪。” “那,可真是可惜了!” 苏大为露出惋惜之色,道:“说吧,你收购那些从宫中流出来的物品,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你还是到了阎王殿里问阎王去吧。” 黑色烟雾发出一声咆哮,旋即化作一头黑狼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上笑容收起,手中横刀狠狠劈向黑狼。 刀锋看在黑狼的身上,却好像砍在一团棉花里。黑狼化作一团黑烟,顺着苏大为的手臂迅速蔓延过来,眨眼间就把苏大为的身体包裹起来。 “你既然毁了我的身体,那就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苏大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他想要甩掉身上的黑烟,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 黑烟,从他的毛孔中没入身体。突然,那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腾根之瞳?你明明是凡人,怎会有腾根之瞳?” 随着惨叫声响起,苏大为双目之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慢慢裂开,成一道缝隙,乍一看,就好像苏大为的双目之间,又长出了一只眼睛。 “饶了我,求你饶我一次,我可以把我的收藏全部给你。” 苏大为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双目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黑烟迅速散去,化作一道黑气,没入红线之中。 苏大为则睁大了眼睛,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似地,扑通一下子就坐在了地板之上。 双目间的那只眼睛则缓缓闭拢,化作一条红线,随后消失不见。 “阿弥,你怎么了?” 周良从外面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瘫坐在血泊里,忙上前搀扶。 这时候,从酒肆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他进屋后,目光扫视一眼,就落在了地板上的那具只剩下皮囊的尸体上。 “苏大为,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阵咳嗽,总算是恢复了精神。 “魏头,我刚才进来查验尸体,就看到吕掌柜的尸体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来想要查看,却不想从他尸体中飞出一道黑气……” “住嘴!” 魏头忙喝止了苏大为,快步走上前,查看吕掌柜的尸体。 片刻后,他站起身道:“分明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见事情败露,所以自尽而亡。” 他看向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若走漏了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不等苏大为开口,周良忙出声道:“卑下明白,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事情败露后自尽而亡。” 魏头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苏大为抓捕贼人受伤,就先回去歇息吧。 明日是你轮休,不必再来衙门。周良,你送他回去,明白吗?” “明白。” 这时候,酒肆外传来了脚步声。 周良朝苏大为使了一个眼色,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二哥,怎么回事?” “老魏刚才抓捕失手了,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那吕掌柜……” “他要用吕掌柜去交差,咱们别再管了。” 周良说着,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道:“事关诡异,非你我可以插手。这种事,咱们别掺和进去……活人的事情咱们都管不过来,更不要说那些不是人的诡异了。” 苏大为闻听,也就闭上了嘴巴。 “只可惜了吕掌柜,被诡异夺了身不说,还要背上一个勾结贼人,盗取宫中物品的罪名。” “是啊,也真是倒霉。” 周良苦笑点点头,搀扶着苏大为走出大安坊坊门。 咚咚咚咚,街鼓声再次响起。 长安城门,也开始逐一关闭。 “那……那些失窃的物品,还要不要追查?” “事关诡异,还追查个甚。”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遇到诡异,能活着就好,咱们可别强出头。你忘了,去年那次事故,你险些丢了性命。珍爱性命,远离诡异……下一次,你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命。” 斜阳余晖照耀,把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 第四章 魔幻大唐 黑暗,笼罩长安。 夜幕下,长安城风平浪静。 金吾卫在大街上巡逻,一百零八坊坊门紧闭。 街道上的旗幡也都纷纷撤下,不过不少酒肆店铺的门头上,会挂上灯笼,表示仍在营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是。 夜禁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无法抗拒的律法。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黑夜到来,正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只要不走出坊门,不在大街上行走。坊内嘛,打点好那些坊丁和武侯,就高枕无忧。 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怕官府也心知肚明。 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只要别惹来麻烦。 否则,那些武侯和坊丁会立刻翻脸,变成凶神恶煞,谁的情面都不会给。 苏大为了一身便装,陪柳娘子吃了晚饭,坐在客厅里说话。 “阿弥,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大为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横刀,抬头看着柳娘子,露出疑惑之色。 “娘,什么事?” “偏房两间屋子,我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不是说好,不租的吗?” “上元节后,物价又涨了。” “哦?” “粮价涨了两成,油价也涨了一成,几乎全都涨了。 而且,娘不想你在去巡夜,万一再……总之,方方面面都需要钱,娘也没有办法。” “嗯,租就租吧,娘不必为我操心。 二哥说,再过两个月,我就算在衙门里做满一年。我的薪水会提高三成,而且还有其他的分润。到时候,娘就不用再这么操心,只管在家里好好享福就是。” 柳娘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她点点头,轻声道:“若你阿爹还活着,看阿弥这么能干,一定会很开心。”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他拿起横刀,用一块干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 突然,他又停下手上的动作,道:“阿娘,房子租给什么人了?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查了,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就是那个上月来看房子,之后就不见人影的太学生吗?” “是他介绍的人,一个刚来长安的国子监生徒。 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真个有些记不清楚了……你等等,我把文书给你取来。” 柳娘子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返回右厢。 片刻后,她拿着文书出来,递给苏大为道:“是从太原来的生徒,长的仪表堂堂,也非常爽快。” “太原,狄仁杰?” 苏大为看到契约上的签名一愣,抬头道:“租咱们房子的人,是狄仁杰?” “对,就是叫狄仁杰。” 柳娘子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阿弥,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苏大为连忙摇头,笑着道:“他是太原来的生徒,我长这么大一直都在长安,又怎会认识?只不过觉得这名字很好,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这孩子……”柳娘子笑道:“他明日就会搬过来,到时候你们自然会认识。” “也是啊!” 苏大为说着话,就露出一抹憨厚笑容。 他把横刀收鞘,起身道:“娘,我今天有些累,先睡了。” “去吧,我把这件衣服补好,也要去睡了。” “娘别太晚了,早些休息。” 苏大为和柳娘子互道晚安,就径自进了左厢,随手把房门拉上。 他把横刀放在刀架上,而后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仲春时节的晚风,很轻柔,还带着些许寒意。 屋外,趴在屋檐下的黑三郎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警惕看过来。 见是苏大为,它又低下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黑狗,可是越来越警觉了! 苏大为坐在桌旁,呆呆发愣。 良久,他取出一张纸铺开,用一支自制的鹅毛笔,蘸上墨水。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百七十三天,可是我依旧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去年五月,唐太宗李世民驾崩,我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了苏大为。 之后,李靖李药师病故,太子李治登基,也就是历史上那位唐高宗。 这和我所知晓的历史,没有任何区别。 但那‘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二哥说,长安夜禁之后,诡异横行。 他说的‘诡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吧。 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魔幻世界,但我为何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有人,对诡异都忌讳莫深。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诡异是真实的存在。 今天,我再一次遇到了诡异,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诡异。 好在我身体里的诡异吞噬了那个诡异,而且我也知道了身体里的诡异,名叫腾根之瞳。 但是,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切,都还是个谜! 不过我清楚记得,在我穿越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一条金龙。 我不清楚那条金龙的意义,但想来,正是它的存在,才使得长安可以风平浪静。 还有,母亲告诉我,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 租房子的人,名叫狄仁杰……没错,应该就是那个狄仁杰,太原狄仁杰。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回去,告诉我身边的人,狄仁杰是我的房客,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会继续探索。 苏大为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然后又把纸卷起来,在油灯上点燃。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心里话的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他,并不是苏大为。 但他现在,就是苏大为。 去年五月己巳日,唐太宗李世民在含风殿驾崩。 当晚,长安诡异发生暴动,幸亏有李靖等一干开国元勋,保护太子李治顺利抵达含风殿,这才平定了诡异暴动。那天晚上,苏大为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附身在了一个名叫苏大为的不良人身上。 他亲眼看见,金龙探爪,诡异退散的景象。 而在那之后,他在病榻上躺了近三个月,才算彻底康复。 不过,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诡异’,一个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叫做什么的诡异。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知晓,他会是死路一条。 可是…… 他真的很害怕! “阿弥,还没有睡吗?” 屋外,传来了柳娘子的声音。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从沉思中醒来,站起身道:“娘,我这就睡!” “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娘,我知道了。” 苏大为忙吹灭了油灯,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柳娘子关上了客厅的门,然后走进右厢,关上了房门。 屋外,旋即一片寂静。 苏大为松了口气,摸黑爬上了床。 其实,也不算是摸黑。 屋里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对苏大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也许是体内诡异的缘故,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福利吗? 苏大为不是很确定。 但他却知道,体内的诡异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他的身体很强壮,虽然在外表看来,显得很瘦削。他力气很大,反应很快,身手也很灵敏,听力也异于常人。可是,他宁可不要这些福利!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福利对他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至少从目前来看,他还不清楚。 在床上躺下,苏大为却没有丝毫困意。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诡异’,他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多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 他想努力赚钱,报答柳娘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是……很难。 他曾试图酿酒,发明蒸馏酒。但经过市场调查,大唐治下的人们,似乎并不喜欢那种烈酒。人们更喜欢黄酒、米酒这种入口绵和香醇的酒,而非那种辛辣的滋味。 想想也是,除了那塞外苦寒之地的胡人,谁又会喜欢烈酒。 李白喝黄酒可以斗酒诗百篇,可如果换做烈酒的话,那估计就是一瓶下去发酒疯。 把烈酒贩卖到塞外? 可没那么容易! 更不要说,这种生意就算真做成了,他一个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不良人,又怎可能垄断这种生意?估计过不得太久,他生意做不成,连带着老娘也会跟着倒霉。 苏大为从来都不会把人想的太坏,但也绝不会把人想的太好。 除了蒸馏酒之外,苏大为还想到了很多生财发家的路数。但后来,他又逐一否定。 他不是方继藩,即没有方某人的家世和背景,也没有方某人那种超神的记忆力,什么都懂。所以,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之前,苏大为绝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这么一个看似繁华的盛世之下,还隐藏着一个魔幻世界。 究竟该如何是好? 整整二百七十三天过去了,苏大为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辗转反侧,直到更鼓三响。 一阵强烈的困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五章 梦 长安城,沐浴在阳光中。 苏大为抬头看去,一轮骄阳当空。 不过,那太阳看上去非常怪异,不像是太阳,更像是……一只眼睛。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 那些店铺都开着门,可是里面却不见有人。 旗幡在店前随风飘摆,发出扑簌簌的猎猎声响,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不停。 这里是…… 苏大为眉头一蹙,觉得眼前这条街道很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那一条街道。 就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心里又是一惊。 吕掌柜?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大为下意识探手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携带佩刀。 就在他感到困惑的时候,吕掌柜已经到了他跟前。 “你是吕掌柜,还是诡异?” 苏大为退后一步,厉声喝问。 哪知道,吕掌柜根本没有理他,径自前行,直接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当两人接触的一刹那,苏大为发现他的身体一阵晃动,那吕掌柜竟然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低头查看身体。 身体,完好如初。 他忙转过身,就见吕掌柜头也不回的沿着长街行走,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苏大为的存在。 这事情,有古怪! 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也不再去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而是跟在吕掌柜身后。 来到十字街,吕掌柜向右一拐。 在正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佛寺。 大慈恩寺? 苏大为一眼认出,这佛寺的来历。同时,他也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万年县的晋昌坊里。 大慈恩寺,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同时也是法相宗祖庭。 它是长安城里最宏丽的佛寺,同时也是李唐皇室敕令修建的皇家佛寺之一。 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也就是而今的皇帝,历史上的唐高宗,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于是遍查长安地形,最终决定在晋昌坊内,净绝故珈蓝寺遗址上修建了大慈恩寺。其历史虽然不长,但因玄奘在此译经,故而成为佛门净地。 对了,后世西安的地标建筑之一大雁塔,未来将会在这里修建。 吕掌柜绕过大慈恩寺的正门,从侧门进入佛寺。 苏大为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块荒凉的工地上。 他记得这块工地,据说大慈恩寺建成后,这里原本是要建一座佛塔。不想去年太宗驾崩,工程也就随之叫停。如果他记忆没有错的话,这个停工的佛塔工地,也是后来大雁塔的所在。不晓得这座停工的佛塔,是否就是那著名的大雁塔呢? 反正不管是不是,佛塔工程被叫停了。 工地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 吕掌柜走到一棵大树下,挖开一个坑,把一个包裹放进去,然后又用浮土掩盖。 最后,他从旁边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完成之后,吕掌柜拂去身上的灰土,站在石头旁边拍了两下,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就是在这时候,天空上那诡异的太阳突然光芒大盛。 吕掌柜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虚化……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淋淋。 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天已经亮了。 他躺在床上,可以清楚听到柳娘子在院子里训斥黑三郎,也不知道它昨晚做了什么坏事。 苏大为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翻身跳下了床。 他赤足,伸手拿起放在床头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有点不对劲,这衣服怎么这么紧呢? 明明昨天穿着还很合身,怎么今天……他伸手去拉门,就听呲啦一声,衣服就裂开了。 站在门旁,苏大为有些发懵。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柳娘子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走进来,就看见苏大为傻站在门口。 她嘀咕了一声,转身准备进厢房。可走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怎么看上去,好像长高了?” “是吗?” 苏大为迈步走出房间,仍旧一脸懵逼的表情。 嗯,好像是长高了! 他身高原来大约在177左右。 柳娘子站在他面前的话,正好到他嘴巴。可是现在,柳娘子只是到他的肩膀处。如果不是柳娘子变矮了,那肯定是他长高了,而且长高了差不多三四公分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衣服昨天还穿着正好,今天不知怎地,就变得小了。” 苏大为说着话,抬胳膊露出腋下的裂开处。 柳娘子看了两眼,笑着摇了摇头,“长高了就长高了吧,你现在这个头,和你阿爹差不太多。嗯,我去找找,说不定正合身。身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改一下。” 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但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 苏大为也没有想太多,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黑三郎兴奋迎上来,冲苏大为摇头摆尾。 苏大为身手揉了揉它那狗头,然后走到厨舍旁的水井边。 水井旁边,有一个木盆,里面已经打好了清水。一条湿巾,还有一个杯子,旁边摆放着一个猪鬃牙刷,和一盒青盐。猪鬃牙刷是苏大为这一年来,少有的成绩之一。只不过,这东西要推广出去不容易,制作起来,也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柳娘子在家制作牙刷,然后放在孙记杂货铺里贩卖。 收益不是太好,但多少能给家里一些补贴。如果想要大规模推广,却需要时机和足够的资本才行。现在,只能是小打小闹,反正一个崇德坊,就已经足够了。 苏大为刷牙,洗脸,洗漱完毕。 他绕过正午来到后院,后院是有三十平方左右的面积。 有一个简陋的简易单杠,两个石锁,一个用石头制成的杠铃,还有一个吊在树上的沙袋。 他先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敏锐觉察到,今天这引体向上比平时要轻松很多。眉头一蹙,他立刻加快了动作,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居然一点都不吃力。 这在昨天,可是不太可能。 旋即,他又做了八十个伏地挺身,也很轻松。 苏大为站起来,低头查看身体。 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似乎,又有不小的变化。 他的气力,较之昨日明显增加很多,而且体力也变得更强。 还有今天突如其来的长高……苏大为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在梦境中,犹如一只眼睛,挂在天上的太阳。难道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和那腾根之瞳有关吗? 苏大为困惑不解,又接连试了杠铃和沙袋。 杠铃两端的石锁,原本一百斤上下。 之前用它做练习,重量刚好。可是今天,杠铃明显轻了许多。打沙袋的时候,脚步也快了很多,身体的柔韧性,比之昨日也提升了不少。苏大为曾学过拳击和格斗。不过以前因为身体素质的原因,很多技术都施展不出来,而现在,他可以轻松使用。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苏大为心里有些恐惧。他隐隐约约猜到,这一系列的变化,很可能和那个腾根之瞳有关。必须要尽快弄清楚腾根之瞳是什么!否则未来的变化,他无法掌控。 “阿弥,来试试这件衣服。” 就在苏大为感到恐慌的时候,柳娘子在前院喊道。 “来了!” 苏大为忙甩了甩头,把脑袋里的杂念丢掉。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知道身体内的诡异名字,想必查找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他快步走到前院,就见柳娘子捧着一套衣裳。 “这是你阿爹去天竺前,我给他做的衣服,一直没有来得及穿。 本打算过两年你长高些给你,没想到……快点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不行我再改。” 苏大为露出憨厚笑容,二话不说就接过来,当着柳娘子的面穿上。 他长的很俊俏,再配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产生出一种萌萌哒的感觉,令人心生好感。 “娘,很合身。”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柳娘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笑容,走上前给苏大为整了整衣领。 “对了,一会儿去孙记买两床褥子。 长安春寒重,入夜了会很凉。人家既然租了咱们的房子,总要照顾好才是。” “我知道了!” 苏大为笑着回应,然后穿上靴子。 “那我出去了。” “晌午记得回来吃饭,我给你做了炊饼和豆腐羹。” “我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径自离去。 出了家门,苏大为沿着小巷走,穿过了河面上的石桥。 他才走到桥头,灵宝寺后门打开。 一个俏尼姑拎着一个水桶走出来,看到苏大为,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阿弥,去衙门当值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水桶往前走。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俏尼姑的身边,伸手接过水桶,把污水倒进路边的水沟里。 “如意姐,我今天休息。” “都说了不要叫我如意姐,贫尼现在是出家人,你应该叫我的法号才对。” 苏大为笑着,把水桶放在寺庙后门前,双手合十道:“明空师太,我今天休息。” 第六章 明空师太 “你阿娘身体如何?” 这时候,寺庙里的早课已经结束。 明空师太似乎不是很忙,所以和苏大为聊了起来。 苏大为道:“多谢师太惦念,我娘最近身体很好。” “嗯,那就好。”明空师太微微一笑,拎起水桶,迈步走进佛寺。 “阿弥,有空多陪陪你阿娘,贫尼听她说,你整日里忙的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良人那差事……贫尼听人说很危险,你可要保重。” “我知道,会小心的。” “好了,贫尼要回去做功课了。家里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贫尼,莫要让你阿娘担心。” “阿弥知道。” 明空师太关上了门,留下苏大为一个人站在那里。 看着那紧闭的山门,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一种很荒唐的感受。 去年李世民驾崩之日,他穿越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病三个月,整个人都浑浑噩噩。那三个月里,柳娘子可是操碎了心。为了给苏大为治病,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物品。但即便如此,苏大为那时候躺在床上,不见好转。 后来,她去灵宝寺拜佛祈愿。 明空师太偶然间得知柳娘子的情况,于是把身边的钱两都给了柳娘子,让她请郎中给苏大为治病。 为此,柳娘子对明空师太极为感激。 再后来,苏大为病愈,柳娘子还专门来尼寺还愿、感恩。 加上苏大为家距离灵宝寺不远,只隔了一条河。这一来二去,苏大为也认识了明空师太,有时候还会和她闲聊两句。明空师太呢?对苏大为也是非常的亲切。 可苏大为却知道,明空师太的身份不一般。 灵宝寺以前名叫济度尼寺。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朝廷下旨,迁济度尼寺至安业坊的感业寺。原属济度尼寺的僧尼,也一并迁去了感业寺。之后,济度尼寺改名灵宝寺,而今这寺里的僧尼,有八成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剩下两成,则是朝廷专门委任的佛门大德高僧。 苏大为一开始也没有太留意。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陪柳娘子路过后门,正好遇到明空师太。 从柳娘子和明空师太的交谈中,苏大为得知,明空师太俗家姓武。 姓武?又是太宗皇帝的嫔妃,还在佛寺里出家修行? 明空师太的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苏大为几乎毫不犹豫确定,这位明空师太,应该就是未来掀起腥风血雨,几乎把李唐江山摧毁,历史那位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媚娘,武则天。 唯一困惑的是,据他的所知,武则天不是应该在感业寺出家吗? 也许是历史的偏差,亦或者是某种时空的改变?苏大为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位明空师太,有九成可能就是武则天。只是,如今的明空师太善良、温和,全无史书里所说的心狠手辣。也许,在未来她会经历很多,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但不管怎样,苏大为心里牢记,明空师太是他的救命恩人。 用柳娘子的话,若是没有明空师太,他苏大为如今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长安,太平坊高升客栈。 狄仁杰收拾好了行囊,结清了费用,准备前往崇德坊。 洪亮牵着两匹马,跟在狄仁杰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郎君,真决定了吗?” “洪亮,你已经唠叨一个晚上了,怎么这么啰嗦?” 狄仁杰面露不快之色道:“昨日看房的时候,你不也很满意吗?”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家里有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 “郎君,你如今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将来是要考科举,做官的。 你应该多和同窗接触,若被人知道你租了不良人的房子,很可能会被人嘲笑啊。” “他人想要嘲笑,我就算是住在国子监学舍也一样。 再说了,不良人虽说口碑不好,确维护了一方平安。我可不觉得和他们接触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们对长安非常熟悉,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长安不为人知的事情。 说实话,我倒是对这一家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会在国子监求学,至少三年内,会住在长安。这长安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莫要觉得太学生就怎样,你没看到,就算孟将也要努力讨生活吗?居长安不易,越是如此,咱们就越是要多了解长安,就从柳娘子一家开始。” 洪亮一脸无奈表情,牵着马不再说话。 他知道,狄仁杰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别看他年纪小,但读的书多,见识也比他好。 说不定,郎君这么决定,有他的想法? 反正,洪亮这心里,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阿弥’,有一种莫名抵触。 “前面,可是怀英贤弟?” 正当狄仁杰和洪亮步出太平坊坊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呼唤狄仁杰的名字。 狄仁杰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就见一个三旬的男子,正朝他走过来。 “你是……” 狄仁杰一下子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对方虽穿着便装,可一看那气度和装束,就非一般人,自有一种官气在身。 “怀英,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我曾造访令尊,你当时不是说,要随我学剑吗?” “你是裴二哥。” 狄仁杰蓦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指着那人,神情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裴二哥。” “哈哈哈,我刚才看你背影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二哥显得很开心,拉着狄仁杰的手道:“一晃六年,令尊可好?” “家父很好,有劳二哥挂念。” “你怎么在这里?”裴二哥说完,突然笑道:“我想起来了,今春国子监即将开课,你莫不是进了国子监吗?” “哈,二哥眼力过人,我确是来国子监求学。” “嗯,求学好,求学甚好……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崇德坊租了一处房子,准备接下来安心求学。这不,正准备和洪亮搬过去。” 裴二哥对此,似乎并不奇怪。 事实上,似狄仁杰这种在学舍外租房住的太学生有很多,所以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听家父说,二哥五年前明经中选,被任命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小弟当时还想写信道贺。对了,二哥现在何处高就,待小弟这边安顿妥当后,定要前去拜会。” “我?” 裴二哥笑道:“我如今在长安县做事。 这样,你住在哪里?晚些时候,我去找你就是。” 狄仁杰和裴二哥算是世交,也不啰嗦,把他在崇德坊的地址报给了裴二哥。 不想,一旁洪亮突然开口道:“郎君,既然裴郎君在衙门里做事,何不让他打听一下,那阿弥的品性?”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不快看了洪亮一眼。 倒是裴二哥露出有趣表情,道:“怀英,怎么才来长安,就惹了麻烦吗?” “也不是什么麻烦,我租的房子,主人家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好像在长安县当差,是长安县的不良人。也不必二哥费心,我觉得那户人家挺好,洪亮实在多事。” “长安县,不良人?” 裴二哥眸光一闪,旋即笑道:“怀英也不必责怪洪亮,他也是为你好。 不良人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我回去打听一下,如果那个苏大为有问题,你最好不要住在那边。你也知道,长安的情况现在有些复杂,万事还是要小心为好。” 裴二哥这么说了,狄仁杰也不好拒绝。 他连忙道谢,又和裴二哥聊了两句。 裴二哥似乎还有事情要忙,所以聊了两句之后,就和狄仁杰道别。 “洪亮,你怎么这么多事?” “非是多事,咱们出来前,阿郎可是吩咐过我,让我照顾好郎君。”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每次洪亮抬出狄仁杰的父亲,狄仁杰就会变得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狠狠瞪了洪亮一眼,“以后,你切莫给我添乱。刚才裴二哥也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况有点复杂,咱们可不要给裴二哥添麻烦,明白吗?” 见狄仁杰同意,洪亮也就满足了。 反正,已经拜托了裴二哥,请他调查一下那个阿弥。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趁早搬走,免得将来甩不脱,才是真的大麻烦呢。 对了,那裴二哥只说他在长安县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职务。不过想来,应该职位不低。郎君刚才不也说了嘛,裴二哥可是明经中考,应该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主仆两人一边走,狄仁杰一边唠叨。 之前,是洪亮唠叨。 如今,却变成了狄仁杰。 不过洪亮好像已经习惯,丝毫不在意。 反正狄仁杰唠叨归唠叨,他只管点头答应就是。真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该反驳还是会反驳。就像刚才,洪亮擅自找裴二哥帮忙,狄仁杰对此也无可奈何。 来到柳娘子的住所,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声。 狄仁杰叩响门扉,大声道:“柳娘子在家吗?在下狄仁杰,可以进来吗?”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声,“黑三郎,趴下。” 紧跟着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 一个少年站在门内,上上下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番,道:“你就是那个太学生,狄仁杰吗?” 第七章 初见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 狄仁杰,一个在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特别是在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创作了《大唐狄公案》一书之后,狄仁杰这个名字,不但在享誉华夏,甚至很多外国人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狄仁杰,一个被称之为‘东方福尔摩斯’的男人,令很多人耳熟能详。 苏大为看过《大唐狄公案》,也正是因为那本书,对狄仁杰产生了好奇。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狄仁杰的时候,却有一些失望。 怎么说呢?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狄仁杰,全无徐克导演几部狄仁杰作品中的主角来的帅气。 他个头很高,甚至比苏大为还要高一些。 如果说,苏大为现在的身高大约有一米八的话,那么狄仁杰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四。 他略显肥胖,但并不臃肿,看上去很强壮。 如果硬要拿后世影视作品中的狄仁杰来对比的话,苏大为觉得,梁冠华版的狄仁杰,似乎和眼前的狄仁杰更加吻合。看上去好像人畜无害,很温和的样子……嗯,梁冠华版的狄仁杰,应该属于狄仁杰晚年发福的模样,只不过个头有些矮罢了。 “你是,苏大为?” 狄仁杰的声音,让苏大为清醒过来。 他并不好气狄仁杰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母亲没有说走嘴,狄仁杰也能打听的到。 要知道,苏大为在崇德坊属于名人。 特别是去年,他差点病死在床上,柳娘子为他变卖家产,已经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段时间,还流传他中了邪的说法。不过这些说法,随着他康复后,重又在衙门里当差,也就烟消云散。所以,想要打听,其实非常容易。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我娘出去买菜了,她出门的时候说过,你今天会来。 屋子昨天又打扫了一遍,我娘还让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床被褥,你们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可以自己准备。喏,我娘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晚上你们不要太吵闹。” 说完,苏大为转身领着狄仁杰两人进了院子。 “你们还有马? 之前可没有说过……马可以拴在厩房里。不过厩房已经废弃了好几年,需要清理打扫一下。还有,我先说好,我娘说了一千八百钱顾你们饭食和洗衣,可没说要帮你们照顾牲口。牲口的草料,还有厩房的清理,你们自己负责,我们不管。”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两匹马,心里有些羡慕。 他家原来也有马,据柳娘子说,还是一匹好马。 后来老爹随王玄策出使天竺,把马带走了,这厩房也就空了。 他也想过买一匹马来着,但也只能是想一想。 要知道,在长安就算是一匹挽马,价格也不是他这种人家可以承受。更不要说,似狄仁杰带来的这两匹好马。估摸着,这两匹马在骡马市,少说也要四五十贯一匹。 “苏郎说的在理,是我昨日疏忽了。 洪亮,你先把马拴在门口,待会儿把厩房打扫干净了,在把它们牵进去。不过苏郎,我们主仆初来乍到,对长安不太熟悉,也不清楚该去何处,购买草料呢?” “草料?那要看你要买什么品级的草料。” “自然上等草料。” “那我建议你去城南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他家的草料是真材实料,而且还能定制,并且送货上门。” 赵家铺子! 狄仁杰暗自记下了名字,又向苏大为道了一声谢。 随后,苏大为带着他们来到偏房,把房门打开,狄仁杰两人进屋,他却站在门外。 “你们收拾一下吧,需要我帮忙,喊一声就好。” 说完,苏大为就走了。 “这人也真是,怎地不知道帮忙?” 洪亮一脸不高兴,嘀嘀咕咕道:“郎君,这家伙忒没有礼数,要不我们别住这里了。” “洪亮,你又来了。” 狄仁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苏郎又没错,咱们昨日的确是没有说,还有两匹马呢。 好了,把行李搬进来,你打扫厩房,我整理行李,咱们赶快收拾好,看需要什么,咱们再去买。争取今天彻底安顿下来,我也要准备温习,过几日就要开课了。” 洪亮嘴里嘀嘀咕咕,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出房间,到院门口,从马背上取下行李。 那行李很重,洪亮感觉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苏大为走上前,道:“看你恁大的个子,怎么没有半点力气?” “都是我家郎君要读的书,重的很! 不信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拎的起来。” 洪亮把行李放在地上,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试试就试试,就不信能有多重。” 苏大为说着,上前一步拎起行李。 确实不轻……不过如果是昨日,对苏大为说这行李还算有些份量,可是今天,却算不得什么。他当着洪亮的面,很轻松就把行李拿了进去,只看的洪亮有些目瞪口呆。 这家伙,力气不小啊!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扛起另一个行李,吃力跟在苏大为身后。 ”洪亮,你怎么让苏郎做这力气活?” 狄仁杰看到,连忙上前,想要帮忙。 不过苏大为摆手拦住了狄仁杰,道:“郎君不必客气,这不算什么,你还是帮你的仆人吧。 对了,这行李放在哪里?” “哦,就放在屋角吧,我一会儿再收拾。” 苏大为把箱子放下来,说道:“郎君不愧是太学生,出门还带这么多的书。” “那当然,我家郎君可是太原有名的神童。” 洪亮在狄仁杰的帮助下,把另一箱行礼抬进屋里,正好听到苏大为称赞。他立刻道:“我家郎君喜好藏书,这不过是他藏书的一小部分。若不是太原到长安路远,怕是一整车都装不下来。”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嘴一撇,没说话。 又不是你读的书,梗着脖子,不晓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洪亮,去打扫厩舍。” 狄仁杰很无奈,忙呵斥了洪亮一句。 这洪亮,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仆人,可实际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兄弟一般。平日里,洪亮很温和的一个人,也很听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苏大为不良人的身份之后,他就有些不太正常,言语中颇有敌意。 洪亮哼了一声,转身出去。 狄仁杰拱手道:“苏郎不必理他,我哪算什么神童,只是好读书罢了。” “郎君不必苏郎、苏郎的唤我,叫我阿弥即可。” “呃……那也好,阿弥兄弟。” 狄仁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他旋即道:“阿弥可以唤我大郎即可,不然唤我阿虎也可以。” 大郎就算了,总觉得有些古怪。阿虎估计是狄仁杰的乳名,他称呼也不太合适。 “那我便唤你做大兄了。” “无妨。” “大兄平日里读的什么书?” 狄仁杰一愣,旋即道:“什么书都读,多读一些书,就能多知晓一些道理。” “那……大兄可知道,什么是‘腾根’?” “腾根?” 狄仁杰想了想,疑惑问道:“阿弥说的,可是那诡异腾根?” “呃,是吧。” 狄仁杰笑道:“这我倒真的知晓。 腾根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右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它长有一对深红色的犄角,生有三眼。双目赤红,眉心有一只眼,瞳色金黄,据说宛如金乌,可以破除邪崇。《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它为‘追恶凶’十二神明之一,有‘穷奇腾根共食蛊’的记载。晋代司马彪也曾在《续汉书》里有过记载,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腾根。” 苏大为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这世上真有腾根?” “这个……” 狄仁杰哑然失笑,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后汉书里说,腾根是除夕大傩,可驱逐邪崇瘟疫……阿弥你要是有兴趣,我这里有一本玄异志,据说是东晋时孙恩所著,尽是一些鬼怪传说,我待会儿找出来给你。” “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 狄仁杰笑容可掬,表示无妨。 苏大为则觉得心里面踏实了很多。 就怕没人知道,如今有了出处,多少可以放心一些。 这时候,柳娘子买菜回来。 看到那两匹马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 还以为狄仁杰和那个什么张柬之一样,是个穷苦书生。现在看起来,这狄仁杰倒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收一些房租。现在想来,有些可惜。 这念头也就是在柳娘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她是个讲究的女人,既然已经说了一千八百钱,文书契约也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不过,和苏大为一样,柳娘子表示,那两匹马的草料钱,需另算。 要么加钱,要么狄仁杰自己去买,反正她不会照顾那两匹牲口。 狄仁杰也不啰嗦,直接又加了两百钱,作为柳娘子照顾马匹的费用,草料钱另算。柳娘子自无不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情,一月多两百钱,终究是一桩好事。 当晚,狄仁杰主仆二人,安顿下来。 柳娘子的手艺不错,狄仁杰也非常满意。 他陪着柳娘子聊了一会儿天,到街鼓三通后,向柳娘子告辞,和洪亮回到屋内。 “洪亮,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错,柳娘子人很好,厨艺不比客栈里的厨师差。” “你就知道吃。” “郎君,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后窗前,看着窗外潺潺流淌的河水,露出好奇之色。 当然有不对! 据张柬之打听来的消息,阿弥,也就是苏大为是个粗人。 可是日间的交谈,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识字。 不是说识字不好,而是说,在这个时代,一个粗人,居然识字?特别是那本玄异志,采用的是两晋文风,文字佶屈聱牙。但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能读通。 这就有趣了。 一个传闻中大字不识的粗人,竟然能通读玄异志? 狄仁杰心里,越发感到好奇。 没想到才来这长安不久,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人。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长安求学生活,一定会非常有意思…… 第八章 绝密 夜幕,再次降临,黑夜笼罩长安。 长安县县衙内,长安县令裴行俭正坐在书案后,认真翻阅卷宗。 如果狄仁杰在这里,一定会惊呼一声‘裴二哥’。原来,日间在太平坊和狄仁杰相遇的人,就是裴行俭。 说起这裴行俭,身世非同一般。 他是绛州闻喜人,也是河东四姓之一,裴氏家族的子弟。 其父裴仁基,曾是前朝礼部尚书。 而他的兄长裴行俨,则是隋唐之交的猛将。 后世《隋唐演义》里,那位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就是裴行俨本人。 不过,裴行俨死的早,并没有给裴行俭带来什么方便。 凭借河东裴氏家族的名号,裴行俭在五年前考中明经,被委任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去年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裴行俭又被任命为长安县县令,如今已半年之久。 他打开一个卷宗,认真阅读完,在卷宗上留下批注。 站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月光皎洁,窗外莲池波纹荡漾。 “县尊,不良帅魏山求见。” 门外,有家人禀报。 裴行俭浓眉一蹙,沉声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魏山说,事关高阳公主府玉枕失窃一案,他有了新发现。” “是吗?” 裴行俭眸光一凝,立刻道:“让他进来。” 高阳公主,是太宗皇帝庶女,嫁给了太府卿房遗爱。 这位公主历来特立独行,与其他公主不太一样。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宠爱。最为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太宗皇帝驾崩前,有一个名叫那迩娑婆寐的天竺术士献上了长生不死药的配方。当时有玄奘法师弟子辩机强行劝谏,激怒了太宗皇帝。 最终,辩机和尚被杀。 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关系非常好,解救辩机和尚失败后,怒斥太宗皇帝为昏君。 太宗皇帝非常不高兴,但并没有因此而处罚高阳公主。 两父女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直至太宗皇帝病危,他突然下旨召见高阳公主。父女两人在含风殿内交谈了很久,高阳公主独自离开。没过多久,太宗就崩于含风殿。 新帝李治登基后,对高阳公主非常关照。 一月前,高阳公主派人到长安县报案,说是皇帝御赐她的玉枕,被人偷走。 那可是御赐之物。 裴行俭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其实,在高阳公主报案之前,裴行俭已经接到了七八宗报案。 报案的都是李唐皇室子弟,案情也几乎相同,都是说家中的物品,遭贼人偷窃。 一家被偷,还可以说是闹贼。 七八家宗室子弟被偷,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行俭下令三班衙役和不良人全体出动,调查这些案件。 但一个月过去了,勿论是三班衙役,还是不良人,都没有任何进展,也让他十分烦躁。 十天前,他再次下令,命不良帅魏山全力侦办此案。 若半月还没有结果,全体不良人都要被脊杖二十。 裴行俭也知道,不良人已经很用心了,并非不肯出力。但高阳公主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给了裴行俭很大压力。如果不能尽快破案,裴行俭也可能会受到牵连。 没想到,才十天过去,魏山就有发现了? 裴行俭回到书桌后坐下,不多时,就见不良帅魏山走进书房。 魏山紧走两步,向裴行俭见礼道:“卑职魏山,拜见县尊。” “免礼。”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魏山不用多礼,道:“听说,那玉枕案,你有线索了?” “正是。” “什么线索?” “昨日,卑职得到消息,有人在大安坊的吕记酒肆买卖皇家物品。 卑职立刻命人埋伏,准备在他们交易是抓捕,到时候人赃并获。谁料想,那贼人十分悍勇,在发现我们的埋伏后,竟抢先动手,杀了卑职的眼线,逃匿无踪。” 裴行俭脸一沉,道:“这就是你的发现?” “县尊息怒,卑职还没有说完。” “讲!” “卑职后来发现,那吕记酒肆的掌柜吕通……” “怎么?” “被诡异附身了!” 裴行俭激灵灵一个寒颤,抬头瞪着魏山道:“你刚才说,诡异?” “正是。” 魏山道:“吕通的尸体在现场被发现,但发现他的时候,血肉无踪,其尸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卑职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后,经仵作检验,吕通至少已死了一月之久。” “那诡异呢?” “不知所踪,估计是逃走了。” 裴行俭缓缓起身,在屋中徘徊。 良久,他沉声道:“去年天可汗驾崩,长安十万诡异暴动。 幸有卫国公以配合太史局,调动长安气运大龙将之镇压。后来,太史局和诡异十数次交锋,直到去年岁末,才算把局面稳定下来。这不过两个月,诡异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不成?魏山,这件事有古怪,怕不是你我凡俗手段可以与之敌对 我会把此事呈报太史局,你继续追查。 记住,只查人,不查鬼……妖魔诡异的事情,自有太史局的人去处置,你莫要轻举妄动。” “卑职明白。” 魏山忙躬身回答,言语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一个好上司……若是碰到那不讲理的,只管让他查案,管他什么诡异不诡异? 其实他昨天就想要禀报此事,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才等了一天。 如今,得了裴行俭的吩咐,魏山反而轻松很多。 他说道:“吕通虽然已经被害,但卑职以为,吕通一个普通商人,何以会被诡异附身?如县尊所言,太史局此前已经与诡异达成协议,诡异又如何找到了吕通?” 裴行俭眸光闪闪,看着魏山道:“你的意思是……” “卑职想要围绕吕通,继续追查下去。 此前,吕通还有一个同党。当日他虽然逃走,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明,吕通绝非一人。所以,请县尊再宽容些时日,待卑职查个水落石出,定会与县尊一个交代。” 裴行俭想了想,道:“既然你有了头绪,此事就拜托你了。” “卑职,定不辜负县尊所托。” 魏山说完,向裴行俭行礼,告退准备离去。 不过,当他快走出门的时候,裴行俭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魏山。” “卑职在。”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苏大为的人?” 魏山闻听一愣,旋即点头道:“确有其人。” “此人,品性如何?” “他……” 魏山想了想,道:“他是苏三郎苏钊的儿子,说实话,卑职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 去年诡异潮涌之日,他受了重伤,在家休养了三个月,据说差点死了。 总体而言,这小子很机灵,有些手段。这次之所以发现吕通,也是他的功劳。” “苏三郎,我想起来了,可是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的不良帅?” “正是此人。” 裴行俭蹙眉道:“说起苏三郎,我倒是有些疑问。 按道理说,苏三郎曾在县衙效力,理应有他的档案才是,为何我找不到呢?” “这个……” 魏山犹豫一下,轻声道:“苏三郎的档案,在几年前被左右领左右府的人拿走了。” “嗯?” 裴行俭想到了很多种答案,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左右领左右府?” “是当时的左领左右府录事参军事宋有德亲自带人前来,取走了苏三郎的档案。卑职那时候刚出任不良帅,还问了当时的令狐县尉。但令狐县尉只说,不想死别多嘴……卑职看令狐县尉说的很严肃,也就没敢再多嘴。若非县尊问起,卑职都快忘记此事。” “那苏大为……” “苏大为是卑职招进来的。 这几年,他母子过的辛苦。卑职当年也是苏三郎一手提拔起来,所以想要关照一二。县尊若是觉得那苏大为不合适,卑职明日就开革了他,不让他再烦县尊。” 裴行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那倒不用,我只是听人提及苏大为,所以才顺嘴问这么一句。 好了,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回去,明日召集人继续查案,尽快找出那些赃物。” “遵命。” 魏山连忙躬身行礼,退出书房。 而裴行俭则站在书桌旁,发了一会儿呆,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关诡异,的确非他可以解决。 等天亮之后,他会去太史局询问此事。必要的话,从太史局请个人过来,专门负责。 想到这里,他复又坐下来,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卷宗。 屋外,传来一阵蛙叫。 这县衙后院的池塘里,有一群蛙。 裴行俨在闲暇时,喜欢坐在窗边,听着池塘蛙叫,别有滋味。 可今天,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蛙叫声,吵得有些心烦。这个时节,并非青蛙活跃之时,也很少听到如此急促的蛙叫声。他放下卷宗,冲屋外大声喊道:“赵龙。” 赵龙,是裴行俨的家臣,也是他的心腹。 听到裴行俨的喊叫声,一直在门外值守的赵龙,立刻拉门进来。 “去外面看看,什么原因,蛙叫不停。” 赵龙刚要答应,却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俨身后,露出惊恐之色。 “郎君,小心……” 他话音未落,裴行俨也觉察到了危险。 只见他探手,一把握住摆放在书案上那口宝剑的剑柄,仓啷一声就拔剑出鞘,而后反手就是一剑挥出。一道白虹似地剑光掠过,裴行俨瞬间,只觉遍体生寒。 第九章 命案 五更一点,承天门外,街鼓声响起。 咚咚咚! 外面还黑着,狄仁杰已睁开眼睛。 这也是他在老家就养成的习惯,起的很早。 虽然换床之后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准点从梦中醒来。 睡得不是很好,但比之客栈,要好很多。 狄仁杰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内间。 外厢,洗脸水昨晚就准备妥当。柳枝和青盐放在水盆旁边,有点干。 这是昨晚洪亮睡觉前,就为狄仁杰准备妥当。 狄仁杰赤足,走到水盆旁边,洗漱一番后,整个人感觉精神很多。 他打开门,迈步走出偏房,站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却发现厨舍里已点亮了灯。 柳娘子系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狄仁杰,先一愣,旋即朝他招呼一声。 “狄郎君,起的恁早?” “大娘子早啊,我这是老家养成的习惯。 怎地你也起恁早?这是……” 唐时,人们大多两餐。 似柳娘子起这么早生火做饭,有些出乎狄仁杰的意料。 “阿弥一会儿要去衙门点卯,我做了些早点给他,免得他当差时饿了。 狄郎君若是不嫌弃,一起吃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饱了肚子精神会好些。” 狄仁杰也不客气,道:“那就麻烦大娘子。” 他登上一双木屐,走下台阶道:“阿弥起来了?” “起了,在后院练功呢。” “练功?我倒要见识一下。” 狄仁杰说着,朝后院走去。 还没靠近,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一阵砰砰的声响。 狄仁杰走到后院,就见苏大为正打着沙袋。看样子,他已经练了一会儿,身上还淌着汗水,脚下踩着非常奇怪的步伐,忽而踮起脚尖,忽而滑步移动。手上,绑着布条,凶狠的击打沙袋。那沙袋在空中摇摆晃动,苏大为也随之闪躲腾挪。 狄仁杰看了一会儿,不禁连连称赞。 苏大为看上去很瘦削,但这气力,的确惊人。 那沉甸甸的沙袋,荡过来,荡过去,每一次被苏大为的拳头击中,就发出沉闷声响。 狄仁杰觉得,苏大为的拳头如果是打在他身上,估计两三下就能把他打死。 “阿弥,好拳。” 苏大为呼的停下来,双手扶住了沙袋。 他扭头,看向狄仁杰,诧异道:“大兄,起的好早。” 狄仁杰笑道:“比起你来,算不得早了。” “我这是没办法,一会儿要去衙门里点卯,必须要早起才是。” 说着,苏大为从单杠上抽了一条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穿的这是……” 苏大为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柳娘子为他缝制的短裤,露出两条大长腿来。 “哦,这东西穿在里面,不兜风,还干净,舒适。” “这是长安新的习惯吗?” “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短裤,露出好奇之色。 苏大为笑道:“我阿娘给我做了好几条,待会儿我拿两条给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柳娘子在前院喊着让苏大为准备吃饭。 苏大为用井水冲洗了一下,就回屋换衣服去了。 狄仁杰则走到那沙袋前,伸手拍了两下,不禁暗自咋舌。这沙袋很重,狄仁杰也不太确定,自己能否打得动这沙袋。他站在沙袋旁边,环视后院,看着摆放了一地,各种稀奇古怪的健身器材,心里面也非常好奇,好奇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明日,随阿弥一起练功?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停止。 狄仁杰出身太原大户人家,家境富裕,曾随明师学过剑术,身手也算不差。 只是他对读书的兴趣,大于练功的兴趣。 如今看苏大为鼓捣出来的这些器械,让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想要把功夫再捡起来。 嗯,就这么决定了! 狄仁杰回到前院,苏大为已经换上了公服,坐在厨舍前吃饭。 早餐很简单,一碗米粥,一小笸箩的蒸饼,一叠苏大为腌制的小菜,还有两个鸡蛋。 苏大为吃的很快,两口一个蒸饼。 那一笸箩的蒸饼,似乎有点不够,他陪着小菜,喝着米粥,最后把两个鸡蛋也吃下去,擦了擦手,顺手抄起一旁桌上的横刀,他站起身来,和柳娘子打了个招呼,准备出门。 “这么早就走?” “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开启了。 今天是我当值,我得提前到,否则魏帅少不得一顿训斥。” “那,多小心。” 不良人负责的案子,可不是那些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他们负责的大都是大案,所以也非常危险。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其实这不良人,也很辛苦。 每天出生入死的,面对的大都是奸猾狡诈,穷凶极恶之辈。 他们口碑虽然不算太好,可如果没有这些人,长安又怎可能有如今的锦绣繁华? 这时候,洪亮也起床了,迷迷糊糊走出了房间。 柳娘子给狄仁杰也准备了一份早饭。 尝过了苏大为腌制的小菜后,狄仁杰赞不绝口。 “没想到阿弥还有这等手艺?” “哈哈,他就喜欢鼓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他能拿出一半的聪明读书,说不定如今和郎君你一样,可以到国子监读书了。劝他也不听,真的是气死我了。” 柳娘子看似是在责怪苏大为,但言语中,却流露着浓浓的舐犊之情。 “大娘子也不能这么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阿弥的造化还没有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造化来了,我见他都要尊他一声郎君呢。” “狄郎君真会说笑,我只求阿弥能平平安安,造化什么的,可不敢奢望。” 柳娘子笑靥如花,转身进了厨舍。 看得出,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柳娘子很开心。 洪亮洗漱完毕,端了一碗米粥,呲溜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郎君,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晌午我准备去县衙拜访一下裴二哥。 虽说他昨日说了会找我,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前去拜见,不能失了礼数。见完了裴二哥,我打算下午去东市转转。晚上早点回来,明日早起,我要去国子监报到。” “那我陪你去?” “你?” 狄仁杰摇头道:“你就别去了,看看家里需要什么,你去添置一下。 还有,草料。 阿弥昨天说,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你也去看看,顺便买些回来,总不成让牲口饿着。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看大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跟着帮把手。” 洪亮点了点头,拿起蒸饼,狠狠咬了一口。 咚咚咚! 街鼓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苏大为来到长安县衙时,县衙大门还紧闭着。 他从侧门进入,来到不良人的公廨,开始打扫起来。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看了看天色。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 平日里这个时候,魏山已经坐在公廨里,准备开始点卯。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魏山一直没有出现。不仅魏山没有来,其他不良人也没有出现,苏大为有些奇怪。 他正准备坐下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周良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抓起来。 “阿弥,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跟我走。” “怎么了?不点卯了吗?” “点什么卯,出事了!” “啊?” “魏帅,死了。” 周良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说道。 苏大为听了就是一懵,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周良,就出了公廨大门。 两人离开县衙,苏大为才算清醒过来,一边小跑一边问道:“二哥,魏帅死了?” “嗯。” “前日他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三更两点,金吾卫在延平门大街的水沟旁边,发现了魏帅的尸体。” “三更两点?” 苏大为疑惑道:“那时候不还是夜禁吗?魏帅跑出来做什么?” “不清楚,江副帅派人来通知我,说让咱们去金吾卫那边辨认尸体。” “大家都去了?” “是啊,都去了。” 江副帅,名叫江摩诃,是长安县不良副帅,魏山的副手。 苏大为听了周良这番话,也不敢再犹豫,急急忙忙跟着周良,一路狂奔来到金吾卫。 金吾卫属卫尉所辖,有独立的官署。 当苏大为两人来到金吾卫门口时,几十个不良人已经守在外面。 “江副帅呢?” “已经进去辨认尸体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怎知道,我正准备去衙门,江副帅派人前来通知我,来金吾卫集合。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到魏帅尸体。这金吾卫的杂碎们,甚至不让我们进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周良和其他不良人交谈。 做不良人已经快一年了,但苏大为前身性格内敛,除了和周良熟悉之外,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接触。重生之后,先是卧床三个月,之后又因为怕露出破绽,苏大为也非常小心。也正因为这样,哪怕他已不是新人,但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除了,周良。 不良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苏大为在一旁,也听出了一些头绪。 昨晚,魏山执长安县的通行腰牌在外面走动。 一更三点,有金吾卫在怀远坊门口遇到他,在检查了他的腰牌后,就放他离开了。 可谁想到,三更两点。 当金吾卫再一次见到魏山时,魏山已经变成了死人。 这时候,金吾卫侧门打开,一个发髻略有些曲卷,带着很明显胡人特征的男子,脸色苍白的从里面出来。两个金吾卫抬着一张门板跟在后面,而后把门板,放在了地上…… 第十章 委托 眉心,一阵刺痛。 刺痛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但确实存在。 苏大为原本站在周良身边,当两个金吾卫抬着门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眩晕。 紧跟着,刺痛的感觉出现,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三五息后,就消失无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门板上被白布蒙着的事物。 那是一具尸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山的尸体。 可,为什么他会出现眩晕感?还有,眉心的刺痛,又是为何? 就在苏大为心中疑惑时,头发曲卷的男子,指着他大声道:“苏大为,过来抬尸体。” “啊?” 苏大为一怔,抬头愕然向那男子看去。 那男子,就是江摩诃。 只见他脸色惨白,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 见苏大为朝他看过来,江摩诃怒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把魏帅的尸体抬回去?” “我帮你。” 周良连忙开口,拉着苏大为走过去。 江摩诃哼了一声,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回去,咱们回去再说。” 不良人齐声答应,跟着江摩诃离开了金吾卫。 周良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道:“走吧,咱们把魏帅抬回去。” 苏大为点点头,上前抬起了门板一端。 “二哥,江副帅对我有意见?” “他不是对你有意见,是昨晚在西市的鸿富赌坊输了钱,对所有人都有意见。” “他输钱了?” “听说输的不少。”周良也抬起了门板,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刚才我听罗三郎说,他们昨晚一整晚都在鸿富赌坊耍钱。江大头输的很惨,还欠了一大笔钱。然后一大早就听到魏帅的死讯,觉得很晦气。刚才金吾卫让他进去查验尸体,他还顶撞了两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打了两巴掌……估计他现在看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这可是无妄之灾喽! 苏大为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里,抬着门板,目光却不停打量被白布蒙盖的尸体。 眼瞳,泛起了一抹金色。 刹那间,那层白布竟然消失了。 魏山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胸口到腹部裂开,露出里面的脏器。 苏大为啊的一声惊叫,手一松,门板蓬的掉落在地上。门板上的尸体,也滚落到了一旁,白布被掀开,魏山的尸体就那么清楚的呈现在了苏大为的眼帘之中。 魏山的尸体上,从胸口到腹部,好像被野兽撕开了一样。 周围,一连串惊叫声响起。 苏大为忙甩了甩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阿弥,怎么了?” “没事,刚才没有拿稳,抱歉了。” “你呀,别天天胡思乱想,小心一点。” 周良捡起了白布,盖在了魏山的尸体上。 他的脸色,有些惨白,扭头对围观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死人吗?不良人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闪开。” 那些围观者,一听周良是不良人,一哄而散。 不良人的口碑,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魏帅死的这么惨?” 周良刚才也看到了魏山尸体的惨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苏大为一起,把魏山的尸体放回门板上。他看着苏大为,声音有点发颤,“怎么看着,不像是人为?” 的确不像人为,更像是被某种凶猛的野兽所杀。“ 苏大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轻声道:“二哥,咱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有点邪门。” “好!” 周良不再啰嗦,和苏大为抬起门板,加快了脚步。 苏大为走在后面,目光不断扫过门板上的白布。 当了这么久的不良人,苏大为也见过不少死人,更不要说,他身体里还有一个腾根之瞳的存在。有这几碗老酒垫底,魏山死的虽然凄惨,还不足以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脸色发白,是因为刚才…… 那层白布明明盖在魏山的身上,怎么会突然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白布消失,他突然看到魏山的尸体,也不至于失态。 腾根之瞳,莫非追根到底,还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苏大为生受了腾根之瞳不少好处。 比如,他身体变得强壮了,力气变大了,反应变快,身手变得灵活敏捷了。甚至,前日追捕贼人,如果不是腾根之瞳保护,他当时很可能就被那个诡异坏了性命。 可这并不代表…… 刚才那是透视吗? 苏大为也说不太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能够感受到,到目前为止,腾根之瞳似乎对他并没有坏处,相反还给了他不少好处。但这反而让苏大为更加害怕。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真理。他有点担心,这腾根之瞳最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他心里有事,所以一路沉默。 而周良则是被魏山尸体的惨状吓住了,也没有说话。 甚至他觉得,苏大为和他一样,也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沉默不语。 两人回到长安县衙,把魏山的尸体放进停尸房,就来到公廨。 公廨里,鸦雀无声。 偌大的房间里,几十个不良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苏大为两人回来,江摩诃道:“周二,苏大为,你们回来的正好。 魏帅的尸体,已经安置好了吗?” “都安置好了,待会儿仵作会过去查看。” “如此,甚好。” 江摩诃站起来,大声道:“魏帅被害的事情,我已经禀报了县尉知晓。 县尉说,县尊昨夜受了风寒,所以不宜打搅,让我们自行决断,尽快找到凶手。我想了一下,这也是对咱们不良人的挑衅,必须要抓到凶手,给魏帅报仇雪恨。 此事,我会亲自操办。 周绍、马俊、王大嘴,你们三个人各带十人,其余人随我行动,咱们哪怕是把长安县翻个天,也要找到凶手,明白没有?” “明白!” 一群不良人齐声回答。 “周良,苏大为,你二人去延平门大街那边,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周良和苏大为相视一眼,也不反驳,躬身领命。 “二哥,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借着魏帅的死,狠狠捞上一笔。” “为什么不带咱们?” 周良笑道:“因为咱们两个,都没有给他上供过。” 苏大为,恍然大悟…… 江摩诃想干什么? 苏大为没兴趣知道,也不想参与太多。 他总觉得,似江摩诃这种钻进钱眼里,连袍泽之死都要拿来搜刮一番的货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人,最好离的远一点!说不定那天他倒霉,会牵连到他。 就在苏大为和周良离开县衙,前往延平门大街查案的时候。 县衙后宅的卧房里,狄仁杰正一脸紧张之色。 一个身穿浅青长袍的中年人,正小心检查裴行俭的身体。 “裴郎君,你体内邪崇已经消除,但暂时还不能行动,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你之前所说的事情,下官回去后,会如实向太史令呈报。此事你不必再过问,自有太史局出面来解决。” “那,有劳了。” 裴行俭在榻上,微微抬起身子,向那人道了一声谢。 他的气色看上去很差,与狄仁杰昨日遇到他的时候,俨然如两个人一样。 那人微微一笑,便告辞出去。 裴行俭则扭头看向了狄仁杰,轻声道:“怀英,实在抱歉。 我本打算今晚为你接风,可不成想……还劳烦你来看望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狄仁杰忙快走两步,上前搀扶着裴行俭躺下。 “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是太史局的人吗?” 裴行俭点点头,轻声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难免会有许多不安稳。 如今这长安城里,局势已很复杂。可没想到又有诡异参与其中,令局势更加混乱。怀英啊,你这个时候来长安求学,实在是有些不妥,所以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诡异?” 狄仁杰低声道:“莫非有诡异要害二哥吗?” 裴行俭道:“是青面鬼,昨夜竟潜入县衙,意图对我下手。 亏得我随身带有恩师所赠宝刀。我那恩师的宝刀,曾随他征战疆场,杀敌无数,所以煞气很重,所以才击退了诡异,得以幸免。可即便如此,我也被邪崇入体,跟随我多年的家将赵龙,也遭那青面鬼所害……该死,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诡异,竟敢潜入县衙害人?” 狄仁杰露出震惊表情,轻声道:“二哥,此事有点古怪啊。” “的确是有古怪。 似这长安县衙,自有气运大龙守护,一般而言,诡异都会退避三舍。 可是昨夜,那诡异确实入侵县衙……我已经把此事呈报太史局,看李太史会如何处置。” “李太史,能行吗?” 裴行俭道:“李太史术法高深,道行深邃,非凡俗人。 当初先帝对他极为推崇,贞观二十二年委任他为太史令,威震长安。先帝驾崩后,李太史与诡异交锋十数场,使得诡异不敢轻举妄动。他若出手,定无差池。 不过……” “不过怎样?” 裴行俭目光凝视狄仁杰,轻声道:“李太史能镇压诡异,却镇压不得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听了裴行俭这一句话,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十一章 神羊法冠 “二哥,你莫非想我参与进来?” 沉默良久,狄仁杰压低声音问道。 裴行俭点点头,道:“诡异横行,邪崇肆虐。 自天可汗驾崩至今,圣上登基,虽有长孙、褚遂良两位阁老辅佐,也只能勉强维持平稳。圣上是明君,但性情温和,不似天可汗那般杀戈果决,想要彻底掌控朝堂,怕是有些困难。圣上一日不得掌控全局,朝堂之上就会有诸争纷。争纷多,则政令难行;政令难行,则时局更加混乱;时局混乱,则邪崇也会越发猖狂。 此次诡异闯入县衙,看似鬼神争纷,实则这背后,少不得人为操纵。 李太史可镇压长安诡异,却难平叵测人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真凶,尽快解决争纷。” 狄仁杰一脸苦涩。 “二哥,你太抬举我了吧。” “我不是抬举你,而是你有这等手段。” 裴行俭说到这里,强撑着坐起来。 狄仁杰连忙把被褥垫高,让他靠在被褥之上。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考明经,而非进士?” “说起此事,小弟也正想请教。 以二哥的才学和家世,取进士科易如反掌,何以当初选择明经,而非进士呢?”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贞观十八年,天可汗下旨,对科举录取名额做出限制。每年科举收人,明经不得过百,进士不得过二十人。如无其人,不必要满此数。此旨意之后,进士科就成为诸多士子所追求的方向。但想要考取进士,何其难也?你应该清楚,进士科取士,有太多玄机。哪怕我出身河东裴氏,也需要等待时机,况乎那些普通人。 你虽出身太原狄姓,但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人生不过百年,如白驹过隙。是用数十载光阴求那缥缈时机,还是应该自己创造机会呢?想要创造机会,你要先身在局中……明经虽比不得进士荣耀,但可以早早入局,为将来谋划。两者各有利弊,只看你如何选择。怀英,你明白了吗?” 科举,自隋创立。 至太宗皇帝,确立为取士的重要途径。 但此时的科举制度,算不得完善,也没有后来采取的糊名制度。以至于这取士的标准,不在你文章写的如何华美动人,更多要看考生名气、家世以及背后有没有政治力量推动。这样一来,所谓取士,也就成了高门大阀之间的一场游戏。 裴行俭出身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论家世,丝毫不比那五姓七家差。 可即便如此,他想要考取进士,也需要等待时机。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最终选择了明经科,只因为明经科的竞争,相对进士科而言要弱一些,更容易去操作。 裴行俭这等高门大阀子弟尚如此选择,更不要说狄仁杰了。 裴行俭说的不错,太原狄姓,并非高门大阀,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狄仁杰沉默了! 他之前来国子监求学,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考取进士科。 但现在听裴行俭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就算在国子监学满了九年,真的会有机会考中进士科吗? ”怀英,这是一个机会。 若这一次你能找到真凶,便可以名动长安。这对你在国子监求学有利无弊。同样,等过几年你决意科举,凭这个资历和名望,只要不考进士科,就不会有太大难度。 别忘了,当年我去太原时,你带我去净因寺拜佛时,净因寺的住持法师是如何为你批命。”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这十六个字,狄仁杰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告诉过别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古柏参天,杂树交荫的古老佛寺。 一个白须老僧,在龙王殿里,看着还是少年的狄仁杰,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狄郎一生多坎坷,但心怀正大光明,终能成就大事。” “法师,小子不太明白。” 法师露出温和笑容,轻声道:“狄郎有獬豸之能,他日一定会有大成就。不过,你火性刚强,难免会招惹邪崇敌视,所以要谨慎小心。他日乾坤逆转,方能前程似锦。但在那之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可能会招惹来杀身之祸。” ”怀英?怀英?” 狄仁杰清醒过来,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看着他,轻声道:“怎样,你愿意帮我吗?” 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狄仁杰突然笑了,与其战战兢兢的小心做人,又如何能做到正大光明呢? 考取进士,只是父亲的期许。 正如裴二哥所言,那么多高门大阀子弟都要排队等待机会,他想要考中进士,又何其难也?倒不如早早入局,做想做之人,方不负了那‘神羊法冠’的批语才是。 再说了,有裴行俭为他撑腰,日后考取明经,也能多以助力。 “二哥既然如此说,小弟又怎敢推辞? 只是,此事来龙去脉我全然不知,还请二哥详细说与小弟,才好有所准备。” 狄仁杰说完这番话,顿感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也变得好像舒爽了很多,轻松不少。 裴行俭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 “王升。” “在。” “去把玉枕案一应卷宗取来,交与怀英。 传我命令,自今日起,怀英会接手玉枕案。长安县衙上下,务必要配合怀英行事,若有人胆敢违抗,休怪裴二翻脸无情。就这样吧,把我的话,告诉所有人。” “明白。” 王升在门外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裴行俭则慢慢躺下,一只手握住了狄仁杰的手,道:“怀英,时隔多年,为兄能可再见通灵獬豸,真是高兴的很呐。此事就拜托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当初,裴行俭游学途经太原,拜访了太原狄公,也就是狄仁杰的父亲。 他至今记得,当时太原发生了一件大案。尚是少年的狄仁杰,隐身在狄公背后,用最短的时间破获了案子。不但令嫌疑人得以活命,还把那藏在幕后的真凶找到。 神羊法冠,出自《后汉书》。 獬豸,神羊,能辨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 那十六字的批命,是说狄仁杰是天生的执法者,如獬豸一样,能辨别人世间善恶。 仲春的阳光,明媚。 照在身上,暖洋洋,十分舒服。 苏大为和周良来到了延平门大街,很快就找到了发现魏山尸体的地方。 这是位于嘉会坊和延福坊之交的十字街口,在延平门大街的北侧。 “就是在这里。” 周良停下脚步,向四面张望。 这里,是延平门大街和景曜门大街的交汇处。 顺着景曜门大街往北,过长寿和怀远两个坊,就是西市。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也很热闹。 周良指着路边的水沟交汇处,笑着对苏大为道:“阿弥,就是在这里,据说当时发现魏帅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 地上,有一个用石灰标注的图形,也是当时魏山倒地所在。 苏大为迈步走过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地方的时候,眉心处一阵刺痛,紧跟着一阵眩晕感涌上头来。 怎么回事? 之前在金吾卫时,就有过这种感觉。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苏大为身体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眼前,景色骤变。 原本延平门大街上,阳光充足。 可是现在,却变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男子站在面前,他身穿黑色公服,头戴幞头,手里紧握一把横刀,小心向四周查看。 “谁?” 他突然厉声喝问。 只听一声低沉的吼叫,街角暗影中步出一只黑猫。 那黑猫冲着男子喵的交了一声,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黑猫已经到了男子身前。只见它伸出前爪,从肉垫里探出两根如同利刃一样的爪子来。那两根爪子很长,大约有二十厘米左右。男子拔刀想要反抗,但是那黑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男子根本来不及反抗,两根利爪,从他胸腹间交叉划过。 旋即,黑猫唰的就退回去,纵身就窜到了路边的坊墙上。 它蹲在坊墙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着男子,喵的叫了一声之后,纵身跃下坊墙,消失无踪。 而男子踉跄两步,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物品,然后缓缓扑在了地上。 那只拿了东西的手,缓缓伸到水沟旁,手指旋即松开…… “阿弥,阿弥?” 周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 阳光依旧明媚,普照延平门大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可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阴寒。 他脸色苍白,忙把手从树上挪开。 “阿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良上前,扶住了苏大为。 而苏大为这怪异的表现,也引来了不少人怪异的目光。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扭头就看到周良那关切的目光,心里顿时为之一暖。 他继承了苏大为的记忆,也知道,周良和苏大为之间的友谊。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丝毫利益纠葛的友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在重生后,也非常珍惜这段友谊。 “我没事!” 他轻声说道,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第十二章 一世兄弟 “你想干什么?” 周良发现,苏大为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看着自己,目光很炽热,带着一丝丝鼓励和期盼,再配合他憨厚的笑容,让人难以拒绝。 “二哥,你有没有留意到?” “留意到什么?” “根据金吾卫画留下的这个标记,魏帅死后,两腿并拢,一只手拿着刀,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你不觉得,魏帅这个动作有些古怪吗?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没有,我一点都不觉得古怪。” 周良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魏帅留下什么记号,金吾卫一定会告诉咱们。 阿弥,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吃东西?你不是最喜欢西市的龟兹烤肉吗?我请客,怎么样。” 苏大为笑得更加灿烂。 求生欲望很强嘛,可惜了…… “我觉得,魏帅做出这个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 说着,苏大为就走到了水沟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你看,魏帅这么伸出手,显然是想要……” 他做了一个那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水沟的边上,张开手掌。 “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掌印?” 周良闻听,忙走上前,仔细打量水沟。 的确是有一个掌印,如果不认真查找,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他看了看苏大为,犹豫片刻,道:“你脸色这么难看,别乱来,还是我下去吧。” 说完,周良就纵身跳进了水沟。 长安大街两边的水沟,其实就是排污渠。 很多生活污水,从坊市里流入水沟,然后在通过水沟排出去,以保证长安的清洁卫生。这水沟里,汇聚了整个长安,近百万人口的生活污水,气味也就可想而知。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不得已,没人愿意跳进去。 周良不愧是好兄弟,见苏大为想要跳进水沟,连忙拦住他,自己跳了进去。 刺鼻而浓郁的气味涌来,让周良差一点就呕吐起来。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水沟里翻找,嘴里咒骂道:“阿弥,要不是小时候你救过我,老子绝不会管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霉。 咦……”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苏大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问道:“发现了什么吗?” “好像有个盒子。” 周良说着,从污水中逃出一个木盒子。 不是这个! 苏大为道:“这好像……是个首饰盒? 魏帅又不是娘们儿,应该不是他的物品。再说了,如果是首饰盒,他也没必要丢进水沟。” “我再找找。” 想想,好像有道理。 反正已经跳进来了,也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周良顺着水沟的边沿继续摸,突然眉头一蹙,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抬手就要丢回水沟。 但苏大为却连忙道:“别急,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既然拿出来了,先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羊角匕首,把油纸包翻过来。 油纸包采用了四边封口,在封口处,还有火漆。 火漆的图案,呈一口刀的形状。看得出,这油纸包折叠的手法非常巧妙,可以保证里面的物品,不会被浸湿。形状、大小,和魏山丢进水沟的东西非常相似。 应该是它了! 苏大为道:“二哥,认得这是什么标记吗?”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身的臭水沟味道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子,看了两眼之后,就摇头道:“没见过这种标记,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说完,他扭头看向苏大为。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吗?” “应该,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 苏大为正要回答,忽听有人喊道:“苏大为,周良,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江摩诃带着几十个不良人,从景曜门大街拐过来。 周良刚准备回答,却觉察到苏大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帅,你不是让我们勘查吗?” 一声江帅,让原本因昨日输钱而不快的江摩诃,顿时有一种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似地畅快感。 原本阴沉的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要乱说,副的,我是副帅。 魏帅才遭遇不测,尚未找到凶手,苏大为你可不要乱喊,免得被人听到了,误会。” 说完,他目光扫过两人。 “发现了什么?” “没有。” “周二,你这是……” “哦,二哥觉着,江帅让我们来勘查现场,绝不能有半点疏漏,所以刚才跳进水沟里,想要看看是否有发现。结果,这水沟里面……全都是垃圾,什么都没有。” 一群不良人,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周良。 周良这时候杀了苏大为的心都有,但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恭敬之色。 “周良,你可真是……” 江摩诃指着周良,本想要嘲讽两句。 可不知为什么,这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主意。 “你可真是实诚,这种事,去嘉会坊里找个坊丁也就做了,何必要亲历而为?你是不良人,不是那打杂的色役。没有发现就算了,赶快回去洗洗,这股子味儿啊!” 他还想拍拍周良,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没办法,周良身上这股味儿,太味儿了…… “对了,你们两个待会儿,去魏帅家里一趟,把这些钱送过去,是咱们这些弟兄的心意。” 江摩诃从腰里解下一个袋子,递给苏大为。 “依我看,肯定是魏帅的仇人所为,否则不至于把魏帅开膛破肚。 普通人,哪有这么大的仇恨?周良,你说是不是?” 周良这会儿迷迷糊糊,本能回答道:“江帅说的不错。” “好了,你们忙完之后就回去吧。 明日一早到衙门里点卯,按照以前老规矩就是。对了,我记得周良你识字,对不对?” “小时候学过几天。” “那就好,把魏帅以前办过的案子整理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遵命。” 以前,江摩诃见周良,都是周二长,周二短。 突然间的态度变化,让周良有点不知所措,所以显得非常惶恐。 他越是如此,江摩诃就越是满意。 在返回县衙的路上,他对身边的不良人道:“都说周二那两个不懂事,看不起我,也未必。依我看啊,两个都是老实人,根本不晓得怎么来事,你们说是不是?” “副帅,我看未必啊。” “未必你个头,老子让你去勘查现场,你会跳进水沟吗?” “这个……” “平日里就知道偷奸耍滑,以后学学周良和苏大为,踏实点做事,别只会动嘴皮子。” 江摩诃看着接话的不良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以前觉得周良那两个人不懂事,现在看来,不懂事的人是这家伙。 周良和苏大为都尊老子做‘江帅’,你居然还一口一个副帅?老子早晚要你这家伙好看。 “刚才,什么情况?” 直到江摩诃等人走了,周良才反应过来。 苏大为把那首饰盒又踢进了水沟,然后找了根绳子,把油纸包扎了起来。 “什么情况?江摩诃夸奖咱们呗。” “他……” “二哥,那家伙贪是贪,其实也不难对付。 魏帅死了,肯定要有人接替。咱们现在主动一点,将来他上位了,日子也能好过一些。等他上了位,咱们也不必和他走的太近。你看他身边的人不少了,但总要有帮他办事的人不是?到那时候,二哥你说不定还能趁机再进一步,你说呢?” “我……” 周良这会儿仍有些发懵,但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突然一笑,道:“若真如此,倒也不白跳一次水沟了。” “走吧,找地方清洗一下,你身上这味道,真够味。” 苏大为说着,拔腿就走。 周良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跟在苏大为身后,走进嘉会坊。 看着苏大为背影,周良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古怪。 “阿弥?” 苏大为停下脚步,转身道:“二哥,什么事?” 周良盯着苏大为的眼睛,半晌后突然开口问道:“阿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听了这话,苏大为的笑容,渐渐隐去。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的死讯传回长安。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苏大为,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悲恸万分。 他一个人坐在崇德坊的桥头偷偷流泪,没想到被当时刚进入衙门,成为不良人的周良看到。周良陪着他坐在桥头,一直到天黑。当时,周良对他说:阿弥,叔父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婶婶,还有我……我们是兄弟,谁敢欺负你,我揍他。 “二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周良笑了,用拳头狠狠蹂躏了苏大为的脑袋…… 苏大为看着周良,走到他跟前,握起拳头,在他头上蹂躏了一番。 周良没有生气,苏大为这举动,反而让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滚……个头比我高了,就想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你小心点,别太得意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长出一口气。 我就知道,早晚会露出破绽……好在,我有阿弥的记忆,否则刚才可就要露馅了! 第十三章 归义坊,白马巷(一) 一家酒肆的后巷,有一口水井。 周良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的站在水井边上,拎起一桶水,哗的浇在身上。 仲春的太阳,很温暖。只是这后巷里长年累月不见阳光,以至于有一些阴冷。一桶水冲下来,周良瑟瑟发抖。可是为了把身上那股子臭味取出,他只能强忍着冷意,颤抖着拿起一块皂角用力在身上涂抹,一边涂抹,嘴里面还不停咒骂。 咒骂谁? 自然是苏大为。 “二哥,我听见你骂我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走进来,看周良蜷缩着抹皂角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如果不是帮你,我才不会跳进水沟。” “好了,不小了……衣服在这里,洗干净了赶快换上。” 说完,苏大为就坐在酒肆后门的台阶上,用羊角匕首破开油纸包。 “这是什么?” 周良光着身子凑过来,好奇看着油纸包。 里面,是一张羊皮,上面写着几个字:归义坊白马巷。 周良轻声念道,而后问苏大为道:“阿弥,这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把羊皮收好,站起来道:“什么意思,咱们去看看就是。白马巷,我记得好像离赵家铺子不远。正好我家里的租客要买草料,我们过去看看,趁机去一趟就是。” 周良道:“你家那个太学生,还带了牲口?” “两匹马。” “阿弥,我跟你说,一千八百钱绝对少了,那个太学生绝对有钱。” “我也觉得少了,可阿娘说好的价钱,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也无所谓,他说了,草料他自己解决,另外再加两百钱,也够了。他一个太学生,就算家里有钱,也不会带太多。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别把人给吓跑了。” “你倒是知足。” “我当然知足,倒是你,快穿上衣服吧,小心染了风寒。” 周良笑骂了一句,穿好衣服。 至于他原来的那一身衣服,已经交给了酒肆的掌柜清洗。毕竟,周良是公门中人,酒肆掌柜是普通人,又怎敢拒绝?更别说,苏大为给了钱,掌柜只能答应。 换好了衣服,周良和苏大为在坊市里买了两个巨胡饼,一边走一边吃。 从延平门大街到归义坊,有些距离。 苏大为一路走下来,突然道:“二哥,想不想赚钱?” “怎么赚钱?” “长安这么大,咱们走一趟下来,可辛苦的很。 咱们尚且如此,普通人肯定更辛苦。如果,咱们弄几辆马车,每天在这大街上行进,只要五文钱就可以搭乘,,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马车不必太豪华,简单一些,主要是用来坐人。一趟下来有二十个人搭乘,那就是一百钱。一天来回几趟下来,四五百钱问题不大。如果咱们多几辆车,赚的钱可就更多了,对不对?” “这个……” 周良的眼睛,顿时一亮。 “阿弥,这倒是个门路。 不过这马车可不便宜,一辆马车下来,少说也要十几贯,咱们可承受不起。更不要说,长安这么大,纵横几十条大街。那算下来要几十辆马车,又岂是咱们能负担起来? 嗯,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废话,容易的话,早就有人做了。” 苏大为说着,把包裹巨胡饼的油纸团成一团,随手丢进路边的水沟里。 “正是因为没那么容易,所以咱们才要做。 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在衙门里勾当。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没个坊市都有团头。咱们没有钱,可那些小团头,大团头手里有钱。让他们一家出一辆马车一点都不难。不过这件事,咱们别出头,让江大头出面,那些人绝对会服帖。” “这样的话,那不是便宜了江大头?”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江大头得了好处,咱们也能跟着喝汤。 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最重要的是,你把这主意告诉江大头,他就会把你当成心腹。最好,你来操办这件事,到那时候,你成了江大头的财神爷,他自然会提拔你。 二哥,好歹你也做了五年不良人,难不成想做一辈子不良人吗?” “我去说?” “这事,只能你去说。” “那你呢?” “二哥,你得了好处,我还能吃亏吗?” 苏大为说着,声音突然压低道:“用那些马车,把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的团头聚在一起,以后咱们办事,只要一句话,就会有人跑腿。到那时候,整个长安都是咱们的耳目。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你说,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周良的眼睛,瞪得溜圆。 毫无疑问,苏大为这一番话,让他心动了。 “能成吗?” “肯定可以,只要咱们把江大头给拉进来。” “嗯,这个事情,咱们得好好想想,弄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也好说服江大头。” 说到这里,周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可越来越聪明了!” “再聪明,还不是你兄弟吗?” “嘿嘿,没错,咱们永远都是兄弟。” 周良咧嘴,嘿嘿傻笑起来。 苏大为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自有他的想法。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 曾经,在他刚重生的时候,想过很多发财的点子和门路。可是到最后,却只能放弃。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没背景,势力不够,有发财的门路,也别想保住。 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即便这是一个诡异横行的魔幻世界,但人终究是人,说一千道一万,人类向往美好生活的需求,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苏大为也是如此,他想要过美好的生活。 没有门路,自己找门路。 没有背景,自己造背景。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他是不良人,虽然地位很低微,但终究是公门中人。 这么一个条件不利用起来,那绝对是傻子。可要利用的好,还要找准时机才行。 如果魏山没有死,苏大为绝对不会出这种主意。 魏山很精明,而且在长安县的根基很深。如果把这主意拿出来,估计魏山会毫不犹豫霸占了门路,根本不会给苏大为和周良留一口汤。江摩诃就不一样了。他贪财,而且又好赌,对钱财的需求,远远超过魏山,所以也最容易被劝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江摩诃没有魏山精明。 归义坊,位于长安县城南。 这里不似长安城北的里坊那么繁华,但居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长安官员。 里坊的治安情况,相对要好很多。走进归义坊,街头巷尾很少看到有泼皮闲汉游荡。里坊的武侯也很尽责,会不时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问。 苏大为两人走进里坊,径自来到赵家铺子。 没想到,洪亮也在。 看到苏大为,他视若不见,依旧和赵家铺子的掌柜寒暄。 苏大为也没有在意,而是和周良使了个眼色。 周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沿着十字巷,径自转入旁边的一条坊曲。 他是老江湖,当了五年不良人。 长安县各坊的泼皮闲汉经常会在何处聚集,周良心知肚明。 苏大为则迈步走进赵家铺子,笑着朝洪亮打招呼。 洪亮并不想理睬苏大为,可现在苏大为招呼他了,他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 “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哦,衙门里有点事情,所以过来查看一下。 没想到你也在……怎样,我推荐的这家铺子还不错吧。老赵家做草料,在长安县可是出了名的。长安县好多官员家里的牲口,都是从他这里买草料,货真价实。” 那赵家铺子的掌柜,忙拱手道谢。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然后道:“就按照刚才说的,今天可以送过去吧。” “当然可以。” 掌柜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而且是长久生意,自然很开心。 他把洪亮送出了店铺,然后转身对苏大为道:“郎君,可是有什么需要吗?” “掌柜的,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郎君只管问,只要小人知道,定知无不言。” “我想打听一下,那白马巷的情况。” “白马巷?”掌柜一愣,旋即道:“离这里很近,出门过了十字巷往东走,第三个坊曲就是。那里居住的大都是当官的,不过官位都不算高,所以才会住在这边。” “里面,有几户人家?” “这个还真说不准,加起来,有十几户吧。” “你都认识?” “那当然,我这铺子,从大兴城修建那天就有了,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年。这周围的街坊,我大都认识。” “能给我画一幅地图吗?” “这有何难。” 掌柜立刻转回柜台,用毛笔画了一幅白马巷的地图,并且把他知道的那些住户都标注出来。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一边看,一边询问。 等掌柜把地图画好后,他也基本上清楚了白马巷的情况。 这时候,周良也回来了。 和苏大为点点头,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掌柜,今天我找你打听的事情,出我口,入你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咱们再见面,可就在衙门里了。” “小人明白。” 赵掌柜也是个人精,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那我就先走了,将来要有生意,我还会给你介绍。” “那就多谢郎君了。” 苏大为走出赵家铺子,和周良直接离开了归义坊。 “阿弥,有什么打算?” “二哥,咱们回去再说……” 第十四章 合作 狄仁杰在长安县衙待了一天。 几乎踩着鼓点,在坊门关闭的一刹那,走进崇德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崇德坊内,除了几家在夜里也会开门的酒楼和酒肆之外,大多数临街商铺都已关门。 坊内坊曲里,很安静。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 狄仁杰脑海里全都是日间在县衙里查看的卷宗内容,以及裴行俭和他说的那些话。 “怀英,魏山被害,和玉枕案必有关联。 昨夜他找我,说起玉枕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了方向。可我没有想到,他离开县衙,就被人杀害。这也说明,魏山的方向没有错,否则不可能就这么被人杀害。” “那魏山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裴行俭一脸羞愧,道:“我当时没有仔细询问,所以……” “那就是说,这件事只有魏山自己清楚?” “应是如此。” “那这件事,应该可以查清。” “此话怎讲?” “前两日,魏山在大安坊抓捕犯人失败,线索也应该是由此而来。 那么,只要弄清楚前日和昨日,他去过哪里?接触过哪些人?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我猜测,他之所以被害,还有二哥你在县衙被袭击,都与这件事有关联。 让我们简单推测一下。 魏山在追查那逃跑犯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在他发现线索时,也惊动了对方,以至于对方迫不及待要杀死他,并且来县衙袭击二哥你。所以,我们只要查清楚魏山这两日的行踪,就能找到线索。” 裴行俭眼睛一亮,露出欣喜之色。 “需要我帮忙吗?” “那倒不用。”狄仁杰笑道:“魏山是长安县不良帅,他的行踪想来,应该不难查清。我刚才看了一些记录,也询问了几个人,对魏山的行踪大体上有一个了解。 明日,我需要有一个熟悉长安县的人,陪我到处走一走。” “你想要什么人陪你?长安县衙中,自主簿以下,所有人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说到这里,裴行俭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道:“对了,你之前让我打听的那个苏大为,我大概了解过了。是个老实人,虽然性子有些内敛,但是品性应该不错。 不过,他父亲苏钊,倒是有点古怪。” “此话怎讲?” “苏钊原本是长安县不良帅,在衙门里口碑不错,做事也很认真。 但要说能力……呵呵,据魏山等人说,也就一般,只能说是尽忠职守而已。可这样一个人,王玄策却点名命其加入使团。而且苏钊死后,左领左右府还派人把他的档案全部提走,没有任何留存,颇有一些蹊跷。所以我觉得,此人有古怪。” “二哥也查不到吗?” “倒也不是查不到,只是我才知道此事,就遭遇诡异袭击,没来得及查问。” 裴行俭想了想,道:“从目前所知情况来看,苏家应该问题不大。等我这两日身体好一些,就找人查证此事。不过,我估计需要时间。事关左领左右府,不太容易。” “我知道了。” “那我明日,派人去找你?” “不用,让苏大为陪我就好。” 裴行俭一愣,疑惑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道:“二哥也说了,苏家没有问题。 而且,苏大为身手不弱,是不良人,有公门中人的身份。又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长安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让他跟着我,就足够了……其他人我反而不熟悉。” “既然怀英这么决定,那就让苏大为跟你。” 不知不觉,狄仁杰走进了济度巷。 这条坊曲因济度尼寺而得名,只不过如今的济度尼寺已经改名做灵宝寺,不晓得日后,坊曲是否也会被更改名字。 济度巷不是很深,一共六户人家。 苏大为的家,在济度巷最里面,所以门牌号被排为‘己’号门。 狄仁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院子里传来黑三郎的叫声。 紧跟着,苏大为的声音响起,“黑三郎,不许叫。” 犬吠声戛然而止。 狄仁杰走上前,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苏大为正坐在厨舍边上的石桌旁边。 桌上点着油灯,铺着一张纸。他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黑三郎就趴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郎君,怎么回这么晚?吃饭了吗?” 洪亮从偏房屋中走出,迎上前来。 狄仁杰笑了笑,道:“在县衙里和裴二哥聊的开心,所以回来晚了。” 他说着,就迈步走上了台阶,准备回屋。 “阿弥?”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向狄仁杰。 “不急着睡吧。” “不急!” “一会儿有点事和你商量。” 说完,狄仁杰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洪亮。 “这是我路上买来的烤羊排,你拿去切一下,一会儿我要和阿弥吃上两杯。” 洪亮不解看着狄仁杰,又看了看苏大为。 苏大为此时,也是一脸迷茫。他和狄仁杰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间,要请他吃酒呢? 洪亮心里不满,可是也不敢违背狄仁杰的命令。 他直奔厨舍,而狄仁杰则回屋换了便装,只穿着一件半臂汗衫,蹬着一双木屐就走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纸。 “这是什么?” “哦,白马巷的地图。” “白马巷?” “归义坊的白马巷。” “有案子吗?” 苏大为这时候才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我想你明日陪我走走。” “啊?” 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明日,要去衙门里当差啊。” 这时候,洪亮则端着一盘烤肉和一坛酒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摆放在石桌上。 “慢点,慢点,别脏了地图。” 苏大为连忙拦住他,小心翼翼把地图收起来。 “大兄,不是我推辞,而是现在衙门里的事情很多。 对了,你刚才说你今天在长安县衙?那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我们老大昨晚被人干掉了。” “谁被干掉了?” 洪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安县不良帅魏山,我们老大。” “老大?”狄仁杰觉得苏大为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两声。他旋即道:“魏山被害的事情,我听说了。我找你,也是为了此事……至于衙门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他们不会怪罪你。明日,你只要陪我一起走走,就好。” “慢着慢着!” 苏大为瞪大眼睛,“你和衙门里说过了?你和谁说了? 我们老大刚死,新任不良帅还没有就位。现在管事的人是我们副帅,我不是他的人。如果他要找我麻烦,我可承受不起。大兄,这事我不能答应,要明日问过才行。” “你们县尊是哪位?” “裴行俭,裴郎君啊……”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巴。 刚才狄仁杰提到了‘裴二哥’。 “大兄,你不会是认识我们县尊吧。” “嗯,我今日一整天都在他那里,这件事是公务,你不用担心,自有县尊通知你们副帅。” 苏大为,沉默了! 一样人,两样命。 自己重生而来,想着该怎么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可眼前这位,之前还在找房子租住,可一转眼,就和长安县的县令裴行俭搭上关系。 这就是狄仁杰啊,这人脉,绝对是厉害。 “大兄,你想要干什么?” “咱们慢慢说,喝酒!这可是上好的惠阳春,市面上买不到,我从你们县尊那里抢来的。” 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觉着这位狄神探,未来的狄阁老在装逼呢? 苏大为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一口酒。 “对了,大娘子休息没有?给她拿一些?” “大晚上吃这么肥的肉,胆固醇会高。” “什么醇?” “哦,她已经睡了。” 苏大为现在,很想有一部手机。 拍上一张照片,然后在来个合影,‘今天和狄阁老一起宵夜’,发朋友圈,一定很有逼格吧。 “你刚才看的地图,和魏山被杀有关?” “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瞪大眼睛,看着狄仁杰,一脸困惑表情。 “呵呵,你们老大刚被人杀害,你手里又拿着一张地图,大半夜的不睡觉……好像不难猜到吧。” “也许,我看着玩呢。” “不!” 狄仁杰摆了摆手,用手指着苏大为的眼睛,“阿弥,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不良人。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野心。” “你……” “别担心,这不是坏事。 你想出人头地,人之常情。而我呢,受你们县尊所托,要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我猜测也就是魏山被害的原因……所以,咱们的目标一致,是不是可以联手?”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看着狄仁杰,半晌后,突然笑了。 狄神探果然是狄神探,这眼睛可真够毒啊! “大兄,想要怎么联手?” 狄仁杰本来只是想找苏大为做向导。可是在看到苏大为的那张地图之后,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是一个外来人,想要侦破此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魏山身为不良帅,对长安黑白两道都了解颇深,但是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给杀害了? 对方敢这么肆意妄为,又有诡异闯入县衙…… 狄仁杰觉得,他需要改正一下对苏大为的定位,从之前的跟随,变成合作似乎更好。 第十五章 灵宝寺前 “我想知道,白马巷是否与魏山被杀一案有关?” 苏大为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大兄猜的不错。” 说完,他站起身走回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魏山留下的油纸包出来,放在石桌上。 “什么味?” 洪亮正吃着烤羊排,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咒骂了一声,就跑到了一旁呕吐。 狄仁杰也被这股子臭味给冲了一下,连忙捂上鼻子。 “刚找到那会儿,更臭。” 苏大为说着,把油纸包上那个火漆印记翻过来,“大兄,你认得这个印记吗?” 狄仁杰捏着鼻子凑上去看了两眼,摇头道:“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魏帅就是因此而丢了性命。”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把油纸包里的硬纸片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归义坊,白马巷?” 狄仁杰看了一眼,浓眉一蹙,道:“所以,你去白马巷了?” “怪不得,下午在赵家铺子遇到你。” 洪亮这时候也缓过来,捏着鼻子凑上前。听到狄仁杰的话,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是跟踪你吗?” 洪亮,讪讪然没有说话。 “把酒食拿开。” 狄仁杰学着苏大为,用两个纸团,塞在鼻子里,示意洪亮把桌上的肉和酒拿开。 他刚要伸手,却被苏大为拦住。 “小心点,味道很重,沾身上不好清洗。” 他这才发现,苏大为手上戴着一副手套,好像是鹿皮制成。 “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油纸是很常见的油纸,里面的纸片,是硬黄纸,长安城里,只有几个里坊的店铺售卖……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虽然我已拜托周二哥明日去打探,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是白马巷的地图,一共十七户人家,其中十三户是官宦,其余四户是本地人。” 狄仁杰查看片刻,示意苏大为把油纸包和硬纸片拿开。 “让我猜猜……魏山在调查玉枕案。前日他抓捕失败后,昨天晚上去县衙偷偷拜会了裴县尊。之后,他匆匆离开县衙,不知道去了何处。然后在延平门大街被杀。 这是他留下的线索,目标直指白马巷。 也就是说,白马巷那边,隐藏有玉枕案的线索,是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油纸包确是魏帅所有,那毫无疑问,白马巷就是唯一的线索。” 苏大为说着,伸了个懒腰。 “但白马巷大都是官员,我根本无法进去搜查。 查到了还好说,如果没有收获,那些官员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可吃受不起。” “的确,还容易打草惊蛇。”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突然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可没什么打算。” 苏大为连连摆手,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莫说是我,怕是江副帅也不敢擅自行动。” “所以……” 狄仁杰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轻声道:“你想要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沉默了,坐在石桌旁,一言不发。 狄仁杰道:“非常手段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知道,是谁给了魏山这个线索? 还有,依你所言,魏山是个谨慎之人。 凶手怎会知道他的行踪?而且那么巧,就在魏山拿到线索的时候,把魏山杀死?” 苏大为一言不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他在延平门大街看的那一幕。 黑猫! 那只诡异的黑猫,以及犹如鬼魅一样的出手,无不显示出,杀死魏山的背后,隐藏有一只可怕的黑手。 苏大为犹豫了。 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狄仁杰。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凶杀案,甚至还有诡异牵扯其中。 其危险性…… “阿弥,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犹豫片刻后道:“大兄,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要不要告诉裴县尊?” “不用了!” 狄仁杰道:“裴县尊身体不好。他把事情托付与我,就不要再惊动他了。你只管按你的计划实行,到时候我会配合你行动。等事情有了结论,再告诉裴县尊不迟。” 裴行俭遭诡异袭击,虽然已脱离危险,但身子骨还很弱。 这件事,如今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县衙遭遇诡异袭击,传扬出去,会弄得人心惶惶。玉枕案还没有头绪,魏山又遭人杀害。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出意外。 更不要说,裴行俭还要配合太史局行动,估计也没有什么精力。 狄仁杰既然这么说了,苏大为也不好再开口。 总不成告诉他,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腾根之瞳,可以回溯现场。他看到了一只黑猫,也就是杀害魏山的凶手……若说出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苏大为了。 “大兄,就不问我打算怎么做吗?” “嘿嘿,我大体上能猜出你的手段,只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狄仁杰面带笑容,颇为笃定。 看把你能的……万一你猜错了,怕也不会说出来。 “好吧,那我说一下我的计划。” 苏大为说着,把白马巷的地图铺在了石桌上,“大兄,我的计划,是这样子……” 天,亮了。 一轮骄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长安城沐浴在这仲春的阳光里,河畔几棵桃树上盛开的桃花,更分外娇艳。 狄仁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清澈的河水流淌,河对岸灵宝寺的后山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妙龄女尼。 她吃力拎着水桶,把污水倒进了水沟。 然后,她回到灵宝寺的后门,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把水桶放在一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冲着四周‘咪咪’的叫了两声。十几只流浪猫,唰的就窜出来。 女尼蹲下身子,把油纸包打开,里面都是食物。 她把食物洒在台阶上,口中‘咪咪’的叫着。那些流浪猫也不犹豫,立刻跑过去,围着食物狼吞虎咽。女尼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蹲在那里,一边抚摸正在进食的流浪猫,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些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出一种动人风情。 狄仁杰站在窗边,远远看着那个女尼,竟不由得痴了。 这时候,一只黑猫出现。 它好像一阵风似地来到女尼面前。 黑猫没有似其他流浪猫那样去抢吃的,只是蹲在女尼面前,长长的尾巴轻轻摆动。 “知道啦,知道啦!” 女尼被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笑容更加灿烂。 “小玉,知道你嘴刁,所以专门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伸出手把黑猫抱起来,在台阶上坐下。 黑猫似乎很不满,喵的叫了一声之后,却没有挣扎,匍匐在女尼的腿上,一动不动。 女尼从怀中取出食物,喂到了黑猫的嘴边。 “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快点吃吧。”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回应女尼。之后,就张开嘴,把食物含在嘴里。那姿态,端地优雅,一点都不像其他流浪猫那样急不可耐。看的女尼,笑容随之更盛。 那笑容,真美! 狄仁杰不禁看直了眼,呆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甚至,连女尼什么时候喂完了猫,拎着水桶回去都不知道。一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魂不守舍的狄仁杰,终于清醒过来。 他用了晃了晃脑袋,然后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紧闭的寺门。 黑猫,也不见了。 只剩下三两只狸猫窝在台阶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大兄,起床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 狄仁杰忙回身过去开门,就见苏大为,穿着便装,站在门外。 “不是说今天要陪你出门吗?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起的晚了,有点晚了……阿弥你稍等一下,我换好了衣服就来。” 狄仁杰连连道歉,返回内屋穿衣服。 苏大为则走进屋里,来到后窗向外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在内屋外催促了两声。 “别急,别急,马上好!” 狄仁杰也换上了一身便装,走出房间苦笑道:“阿弥,你可真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明明昨晚说好了的,你却起晚了。” “好好好,是我晚了,咱们这就出发。”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柳娘子端着一盆衣服,在水井旁坐下。 “阿弥,你今天不去当班吗?” “哦,狄郎君在县尊那边为我请了假,要我陪他走走。” 柳娘子看狄仁杰的目光,顿时发生了变化。 “那你可要好好陪郎君,知道吗?” 还以为只是一个太学生,没想到他居然认识县尊。 柳娘子打心里不喜欢苏大为的职业。但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没有门路。 狄仁杰认识长安县令? 而且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不错。 如果能通过狄仁杰,在长安县县令面前美言几句,给苏大为换一个差事……哪怕是个普通打杂的,也好过做不良人。名声不好不说,还很危险,实在不是好差事。 嗯,回头央求这位狄郎君,哪怕减三个月的房租都行! 苏大为可没想到,在这电光火石间,柳娘子竟产生了这么多的想法。 他和狄仁杰离开家,走出济度巷。 “大兄,咱们先去哪里?” 第十六章 西市有鬼 长安西市,车水马龙。 正晌午时,也是西市最为喧嚣的时段。 西市共有四个十字街,分为九个区。每一个区域贩卖的商品不同,所以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市署位于中区,是整个西市的中心所在。而这里的店铺,以衣肆和柜坊为主,就类似于后世的金融区。衣肆,顾名思义,不难理解;而柜坊,实际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银行的存在。大唐时期的金融货币,以铜钱为主。但如果有大宗交易时,携带大量铜钱,一来不方便,同样也不现实;二来,也不安全。 要知道,如果涉及道数千贯的交易,而且是异地交易时,会非常麻烦。 一贯铜钱,六斤四两。 几千贯铜钱,那就是十吨之多。 正因为这个原因,柜坊应运而生。 伴随出现的,还有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飞钱。 相比西市其他八个区域,中区略显冷清。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进行货币交割,也不会太过显山露水。 “魏帅前日,来过这里?” 苏大为和狄仁杰坐在中区一条坊曲前,一边吃着在路边买的果子,一边四处打量。 这时节,正是樱桃成熟时。 唐代人喜欢吃樱桃,所以在西市,到处可见卖樱桃的商贩。 狄仁杰把樱桃籽吐到一个纸袋子里,点头道:“我看过魏山留下的记录,前日他的确是来过这里。” 苏大为眯起眼睛,向四处打量。 “这里,除了柜坊,好像没有别的吧。” “没错。” “魏帅不是有钱人,他……” 苏大为眼珠一转,就猜到了狄仁杰的想法。 “大兄,莫非以为魏帅是来这里找线索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过来看一看。” 说着,狄仁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了苏大为,迈步直奔柜坊而去。 这是一间规模不算太大的柜坊,里面也没什么人。高高的柜台后,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者。看到狄仁杰,他翻了一下眼皮,却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狄仁杰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掌柜。 “我要兑现钱。” 山羊胡这才抬了抬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飞钱。 他扫了一眼飞钱,道:“现在就要吗?” “是!” “你这是十贯飞钱,十进九出,规矩你懂吗?” “自然知道。” 山羊胡也不啰唆,冲柜台里面招呼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身高差不多有190公分靠上,手臂修长,身体魁梧壮硕的昆仑奴扛着一袋铜钱出来。 “要不要清点一下?” “不用了,你这是老字号,我在太原时就在你家用钱,对你们信得过。” 说着,他招手道:“阿弥,还不过来拿钱。” 十进九出,意思很明显,就是存十贯,取九贯,少的那一贯,是利息和手续费。 别觉得多,相比之下,狄仁杰如果是从太原带十贯钱来长安,六十四斤重的铜钱,不但不方便,还可能会招惹来麻烦。如果带的钱越多,份量越重,就越危险。 花十分之一,换来一路安全,也不算亏本。 狄仁杰这边拿出来的飞钱,柜坊会通过驿站的方式,送去太原,在太原交割。 总之,在这个时代,柜坊的出现,无疑令交易变得更加简单。 苏大为答应一声,快步走上前,从昆仑奴手里接过钱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现。紧跟着,苏大为只觉一阵眩晕,一手忙扶住那柜台,下意识抬头朝山羊胡看了一眼。眉心一热,苏大为心里一惊。 山羊胡还是山羊胡,可那模样,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张羊脸。 放在柜台上的两只手,变成了两把刀,两把锋利的弯刀。 景象,旋即消失。 山羊胡依旧站在柜台后,还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一颤。 而这时候,那山羊胡也朝他看过来。 苏大为连忙拎起钱袋,扛在了肩膀上…… “客官,你这伙计,身子骨有点虚啊!”山羊胡露出嘲讽之色,笑道:“用不用我家磨勒帮你?一百钱,你要送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而且保证安全,不会有危险。” 那磨勒看上去,的确很雄壮。 狄仁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阿弥这家伙就是想偷懒,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哈哈哈,那可要好好管教才是。” 狄仁杰和山羊胡打了个哈哈,就带着苏大为告辞离开。 “阿弥,怎么回事?” 出了柜坊,狄仁杰忍不住问道。 没等他说完,苏大为就抢先道:“阿郎不要生气,只是昨日吃多了两杯酒,猛地拿这么多钱,有点吃力。咱们快点走吧,再晚了鸿富赌坊那边,可就没位子了。” 狄仁杰愣了一下,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 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没用的家伙,除了吃酒你还能干什么?差点让我丢了脸面,等回去了再收拾你。快走快走,咱们接着去耍钱。” 这时候,昆仑奴磨勒拿着一把扫帚走出来,听到两人对话,顿时笑了。 “阿弥,刚才怎么回事?” “那老家伙,不寻常。” “怎么说?” 苏大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对狄仁杰说,他看穿了山羊胡的真面目? 不过想想,苏大为也觉得有点后怕。诡异混迹人间?竟然还能装扮成人的模样? 柜坊的掌柜,那可不是等闲角色。 苏大为甚至有点害怕,这长安城近百万人口,究竟有多少诡异混杂其中? “直觉!” 他指了指脑袋,轻声道:“那老家伙有古怪,不是一般人。”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你没凭没据,一句直觉,就说人家有古怪?太过儿戏了吧。” “大兄,我是不良人。” 苏大为低声道:“我做不良人虽然还不到一年,可是我遇到的事,见过的人,不见得比你少。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如果不是我的直觉敏锐,早死了。” 这个理由,我没办法反驳! 狄仁杰不知道该如何驳斥苏大为的话。 他明白苏大为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有过这样的直觉。 当年帮助狄公,也就是他父亲破案的时候,他就是凭借直觉,最终锁定了凶犯。 佛家,有阿赖耶识;道家,有神识之说。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述。 “既然如此,我请县尊查他一下?” “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可以找人暗中监视。” “也好!” 狄仁杰想了想,同意了苏大为的建议。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冒然使用官家的力量,很可能会消耗他在裴行俭心中的地位。 一次还好,两次、三次…… 到最后,他就会失去裴行俭的信任。 所以,每一次调动官家的力量,都要非常谨慎。 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只是太学生,而非真正的官员。 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两人匆匆离开了中区,西北区的一家酒肆里休息。 这里,临近放生池。坐在窗户旁边,可以看到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放生池畔放生。 苏大为坐下来后,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 “这是前日魏山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之后他就回到了县衙,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狄仁杰显得文雅些,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前日他一共走了三个地方,可这三个地方咱们都查看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要么,他是大前日询问的眼线;要么,就是咱们忽略了什么。阿弥,你再好好想想,咱们今天有没有忽略什么线索?”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顾着吃菜。 狄仁杰微微一笑,也知道他问错了人。 目光越过窗户,向窗外看去。 一个正在做炊饼的老人,手脚非常利索的把一个个面饼放进烤炉之中。他的生意很好,过往的客人都会买上两个炊饼,然后一边走,一边吃,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应该是柜坊的掌柜。” “啊?” 苏大为抬起头,正色道:“我直觉告诉我,魏帅来西市,就是找他。” “此话怎讲?” “魏帅这个人,求上进,功名心很重。 他不好钱,家里条件也很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却出现在柜坊附近,来干什么?去衣肆?不太可能。魏帅从来都不是一个主意穿着的人。他和市署也没有什么往来,所以也不会在当差的时候,来市署找人。那就剩下一个可能,柜坊。” 狄仁杰的眼睛,亮了。 苏大为的这一番话,好像为他推开了一扇窗子。 “柜坊每日,进出钱两,接触的人也多。他们有充足的财力,打探各种消息,然后通过柜坊进出钱两。魏山是老不良,他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来找柜坊要情报?” 苏大为道:“理论上能说的过去。” “可是,什么人要杀魏山?他们又怎么知道,魏山的行踪?” “那我就不清楚了!” “嗯,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魏山的身上。” 狄仁杰想到这里,突然站起来。 “大兄,你要去哪里?” “我去县衙,我要亲眼看一下,魏山的尸体。”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把钱拿回去吧。 今天差不多要交房租了,你把钱拿回去,等我回去再说。” 狄仁杰似乎有了思路,显得急不可耐。 他结了账,对苏大为道:“还有,白马巷那边是重要线索,我觉得你可以行动了。” 第十七章 黑猫 已经是午后时光,阳光明媚。 苏大为和狄仁杰分开后,拎着一袋子钱,沿着大街返回崇德坊。 近六十斤重的铜钱,对苏大为而言算不得负担。 只是这一路走来,哪怕他力气大,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途经灵宝寺后门的时候,苏大为发现后门大门竟然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明空师太正吃力的从车上把一个个袋子搬下来。看马车上的幡子,是送粮的马车。 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和一个车夫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明空师太干活。 很显然,这是宫里送来的粮食。 灵宝寺如今作为太宗嫔妃出家的寺院,一应吃穿自然都是由宫里负责。但不要以为宫里的人会有什么好脸色。一群失宠,根本没有机会再复起的女人,谁又会在意。宫中采买太监,会按时买了粮食送过来。但是要他们帮忙,却不可能。 “师太,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马车旁,伸手帮明空搬起一袋粮食,放在门口。 明空师太擦了擦额头香汗,笑道:“寺里粮食没有了,这不正好送来,贫尼在卸货呢。” “这么多粮食?你一个人能行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不禁蹙起眉头。 这马车上,少说有几百斤。 明空师太要搬这么多粮食,她那小身子骨还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可以的,上个月就是我自己搬的。” “寺里其他师太不来帮你吗?” “大家都有事情做,我正好闲着,不用麻烦大家了。” 说着,她用手一指山门内,“只要把粮食搬进去,里面有推车,可以省很多力气。” 苏大为看了那内侍和车夫一眼。 内侍和车夫也正在看他,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笑容。 “我帮你!” “那怎么可以,你这还拿着东西呢。” “当初若非师太帮忙,我娘和我早就没了。 我娘也说过,让我要报答你。若是被我娘知道,我一旁袖手旁观的话,一定会责骂我。” 苏大为说着,把钱袋放在旁边。 “师太,你把车推过来,我帮你装车。” “阿弥,多谢你了。” 明空师太闻听,也不再拒绝,笑着朝苏大为合十道谢。 “没什么,若非灵宝寺是尼寺,我直接帮师太送去厨舍都没问题。” 苏大为说完,单手抓起一袋粮食,就放在了肩膀上。 明空师太也不迟疑,忙跑回山门内,把一辆推车放在门口。苏大为帮她卸货,然后送到推车上。等一车装满后,明空师太就推着车,匆匆离开。看着她婀娜背影,苏大为忍不住心中称赞。这师太,端地是有韧性,换做旁人,未必能做到。 “小子,你可真会多管闲事。” 太监一脸不快之色走上前,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浑不在意,道:“我阿娘向佛,而且师太救过我阿娘性命,我帮忙是报恩,何来多管闲事一说?再说了,一群弱女子,已经落得古佛青灯的结局,又何苦再去为难?我阿娘说: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两位施主,这里是佛寺。 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还要谨言慎行为好。” “你……” 太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指着苏大为,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转身走到一旁,冷冷看着苏大为。 倒是那车夫听了,似乎有些触动。 他看了看太监,又看了一眼正在卸货的苏大为,一咬牙,上前帮着苏大为卸货。 “郎君别往心里去,那家伙之前向师太索贿,师太没有理睬,所以才故意刁难师太。郎君说的不错,这里是佛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好,我会牢记心中。” 苏大为笑了,撇了那太监一眼,继续卸货。 一只黑猫,蹲坐在山墙上。 绿油油的双瞳,凝视着正忙碌的苏大为和车夫。 片刻后,它头一歪,目光就落在了那太监的身上。一双绿瞳,闪过一抹森冷之色。 苏大为力气大,那车夫也孔武有力。 两人很快把粮食卸下马车,堆放在山门外。 车夫见货已经卸完了,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郎君好气力。看你模样瘦瘦弱弱,不想力气忒大,我怕是都比不过。” “哈,整日里做的都是气力活,有两把力气,又算得什么?倒是老兄你心存善念,将来一定会有好报。” “哈哈,借你吉言。” 车夫看了那太监一眼,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送货,我会帮忙,郎君不必担心。” “那多谢了。” 车夫赶车走了。 远远的,苏大为就听见那太监和他在争吵。 这时,明空师太推着车回来了。 见粮食都堆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笑道:“阿弥,你这速度可真快。” “师太见笑了,不是我一个人卸货,刚才那车夫也帮忙了。” “哦?他居然会帮忙?” “师太,人之初,性本善。 那位大哥并非恶人。一朝醒悟,就会悔改。” 明空师太笑了,递给苏大为一个水壶,道:“累了吧,喝点水。” “不急,我先帮你装车。” 苏大为说着,拎起一袋粮食,放在推车上。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看到了蹲坐在山墙上的黑猫,他不由得心里一颤。 一种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黑猫,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阿弥,你怎么了?” “哦,没事!” 苏大为稳了稳心神,拎起粮食,突然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师太,这里怎么有一只黑猫?” 明空师太一愣,抬头看去,脸上笑容更盛。 “你是说小玉吗?” “师太,你认得它?” “怎么不认得。”明空师太道:“小玉是几个月前来的,我见它可怜,所以经常会喂它。它很乖的,也不吵闹。有时候,我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着它倾诉。” “小玉,过来。” 说着,明空师太朝黑猫招了招手。 就见黑猫高冷的看了明空师太一眼,喵的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山墙就走了。 “这家伙,骄傲的紧呢。” 明空师太不以为忤,笑着对苏大为解释。 不一会儿,推车又装满了。 师太推车离去,而苏大为则站在山门外,看着黑猫离去的方向,心中有些惊悸。 黑猫,自古以来,有不祥之说。 相传人死之后,绝不能让黑猫从尸体上越过,否则就会发生尸变。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黑猫又有辟邪驱鬼之能。加之黑猫高冷,很少与人亲近,所以人们对黑猫,也都是避讳莫深。 苏大为对这些民间传说,并不是很相信。 他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觉得,这只黑猫很眼熟。 有没有像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很像! 只是,黑猫的样子大多相近,而且它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所以苏大为也无法确认。 帮明空师太搬完了粮食,苏大为就告辞离去。 黑猫,一直没有出现,也让苏大为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他发现洪亮不在。 柳娘子正坐在门口缝补衣服,黑三郎十分安静的趴在她的脚下。 苏大为回来,它只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倒是柳娘子看到他回来,感觉有些惊讶。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那位狄郎君呢?” “他另外有事,让我先回来。” “你这孩子,怎地不跟着狄郎君,万一他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帮忙啊。” “娘,大兄有自己的事情,肯定是不方便我跟着,才让我先回来。我若是死皮赖脸的跟着,反而让他看不起。你不是常对我说,做人要有骨气,绝不能做那没面皮的事情?” 柳娘子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看苏大为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厨舍里有我做好的咸肉米团,还热着。你若是饿了,自己去吃,莫要再烦我了。” “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拎着袋子径自回屋。 把袋子放下,他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关上门,从角落拎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把角弩,也是隋唐时期,骑兵常配备的武器。不过自天下太平以来,角弩这种武器,基本上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大都是用来装备军中。角弩是苏三郎留下来,较之常规角弩要小一些,结构相对简单一些,可以单手进行射击。 之前,苏大为怕犯了律法,所以就收藏起来。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西市柜坊里的羊脸人,那只酷似杀死魏山的黑猫,以及他身体中来历不明的腾根之瞳。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警告他,危险就在身边。 魏山,被黑猫所杀。 似乎也预示着,有诡异参与其中。 一口横刀,可以杀人,但能否杀死诡异,苏大为并不能确定。 这把角弩能让他多一些安全感,哪怕对诡异没有什么用处,带在身边也是一种防备。 箱子里,除了角弩,还有两个铜制箭菔。 打开了箭菔,里面有二十支六寸长短,小指粗细的弩箭。 弩箭的箭簇呈三棱形状,十分锐利。苏大为熟练把弩箭上弦,瞄准了一下之后,一扳机括。只听啪的一声响,弩箭离弦射出,正中挂在墙上的桐木靶子上。 厚有两寸的木耙,直接被弩箭穿透。 这角弩的威力,要比想象中的更强大…… 苏大为松了口气,把角弩放在桌上,取出一个箭菔,和角弩并排摆放一起。 “阿弥,躲在屋里做什么?” “娘,我马上来。” 他答应一声,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庭院,暖暖的,很舒服。 第十八章 三月三 夜,已经深了。 长安皇城,宫门早已关闭。 钱大白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疲惫的回到房间。 他命手下的小太监打了一盆热水,然后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便装,坐在桌旁,从盘子里捻了一颗樱桃丢进嘴里,把双脚放进盆里,让热水浸泡着双脚,美滋滋。 嘴里,哼着长安流行的小曲。 他又捻了一颗樱桃,准备吃下去。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喵’的一声猫叫。 钱大白睁开眼,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窗台上蹲坐着一直毛发纯黑的黑猫。 一双深绿色的眼瞳,闪烁着妖异的光彩。 钱大白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里的樱桃丢过去。 那黑猫却一动不动,樱桃丢在了窗棂上,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滚了两下。 “来……” 钱大白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张嘴想要喊叫,却听到那黑猫张口,发出一声猫叫后,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黑猫,优雅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地无声。 它来到桌旁,唰的就跳上了桌子,歪着头,用一种颇有人性的目光,打量钱大白。 那目光,就好像下午钱大白给灵宝寺送粮,看明空卸货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恐惧,笼罩在钱大白的心头。 他发不出声音,于是晃动身体想要逃跑。 可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盆里的水,越来越烫。 钱大白依稀能看见,水在沸腾。 那种难言的痛苦,令他脸色惨白,但却又不能动弹。 双脚,好像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 钱大白看到,黑猫抬起一只爪子。从肉垫里,弹出一根弯刀似地利爪,缓缓向他身来。 救命啊! 他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出声。 可是,那利爪从他的脖子上划过。 他清楚看到,血雾自脖颈喷射而出,落在身前的洗脚盆里。 肥胖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扑通就摔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流淌了一地。 黑猫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它喵的叫了一声,纵身跳到了地上,优雅的走了两步之后,唰的跳上了窗台,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屋内,钱大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脚下的水盆被打翻了,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地面上流淌……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就见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了昨天那只蹲坐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 黑猫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黑猫。一人一猫很莫名其妙的对视着,四周一片寂静。 看只猫,就一身冷汗? 苏大为坐起来,从床上一跃而下。 汗衫,湿透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汗衫脱下来,蹬着一双木屐,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天色还早,约摸着也就是早上六点多钟的样子。 柳娘子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平日里喜欢趴在客厅门口的黑三郎也不见了影子。 走出客厅,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厨舍的火已经升起,但柳娘子并不在里面。 走到院门前,院门没有落闩。看样子,柳娘子是出门了! 柳娘子平日里很少这么早出门啊。她起的早,一般会烧水做饭,等苏大为起床。 可今天…… 对了,想起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关于上巳节的记载,最早始于《诗经》。 先秦以后,三月三情人节,在各朝各代沿袭。而在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高潮。 可惜,隋唐以后,到两宋时期,三月三的习俗渐渐没落。 以至于苏大为的那个年代时,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最为古老而庄重的情人节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对上巳节也没有什么印象。 昨晚临睡前,柳娘子好像说了一句:明天是三月三,我去买些兰草给灵宝寺的法师们。都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古佛青灯。送些兰草过去,权作是我的心意。 兰草,是一种灵物。 所谓兰汤沐浴,正源于此。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他知道,柳娘子所谓的心意,其实只针对明空师太一人。 毕竟,明空师太曾救过他母子性命。柳娘子又是个感恩的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些。那些师太,原本是宫中嫔妃。如今古佛青灯的困在这寺庙里,怕是早已忘却了人间事。 苏大为想明白后,也就不再费心。 他先是在前院活动开了身子,然后到后院练功。 大约练了一刻钟左右,狄仁杰也起来了,跑到了后院之中。 “阿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好啊。” 苏大为也不推辞,笑呵呵上前,教狄仁杰健身。 “对了,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大兄只管放心吧。” “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周二哥办事很小心,不会留下马脚。” “那就好。” “对了,大兄昨日去县衙,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狄仁杰示意苏大为帮他把杠铃取下来,喘着粗气道:“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件事。魏山这几年成绩卓然,消息非常灵通。据你们那位江副帅说,魏山好像有一个独立的消息来源。不过,魏山很小心,所以无人知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说着,他接过苏大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阿弥,你真能确定,魏山是从柜坊得来的消息?”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 羊脸掌柜,强壮的昆仑奴,还有充沛的资金可以调拨使用。 只要魏山是在这两天寻找情报线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柜坊。 但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用‘直觉’来说明,以至于这说服力似乎有点不足。 “没关系,我让洪亮去盯着那柜坊,看看有没有收获。” “大兄,你最好提醒洪亮,柜坊那边不简单,让他千万别冒险。” 狄仁杰点点头,“放心,洪亮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擅自行动。” 说完,他突然笑了。 “我是来长安求学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子。 若我父亲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我现在啊,只希望能早点结束,然后老老实实回国子监。” 如今的狄仁杰,还不是未来那个历经磨难,曾主持大理寺的神探。 看得出,他压力不小。 一方面是案情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源自于裴行俭。 “对了阿弥,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县衙。” “做什么?” “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我对白马巷,也非常好奇。 咱们在县衙等消息,一旦你那边得手,咱们立刻行动……我也很想知道,令魏山丧命的这条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能一次破获玉枕案,我就可以交差了。” 苏大为道:“既然如此,咱们一会儿就动身吧。” 两人练完功,吃了柳娘子做好的早饭,就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苏大为找了一个鹿皮挎兜,把小角弩和箭菔装进去,然后跨上了横刀。 狄仁杰也带了一把宝剑,绿鲨皮剑鞘,更衬托出他雄伟之姿。两人出门时,柳娘子回来了。正如苏大为猜测的那样,柳娘子是去给明空师太送兰草去了。见两人要走,柳娘子没有多问,只叮嘱了苏大为两句,然后包了几个饭团给他带上。 “我娘做的饭团,是长安一绝。” 苏大为笑着对狄仁杰解释道:“以前我去衙门里当差,我娘都会给我准备几个饭团,免得我到时候饿了。” “是吗,那我可要尝一尝才是。” 狄仁杰哈哈大笑,和苏大为走出济度巷。 两人直奔县衙,而后又在县衙门外分开。 狄仁杰去找裴行俭汇报情况,而苏大为则来到公廨,等候召唤。 今天是上巳节,衙门里也很清闲。不少人都外出春游,只有江摩诃带着几个不良人,守在公廨。 见到苏大为,江摩诃的态度很亲切。 不过苏大为可以感受得出来,江摩诃的亲切,是源自于狄仁杰。 狄仁杰受裴行俭委托,全权处理玉枕案。县衙里除了县尉、县丞和主簿之外,包括不良人都要听从狄仁杰的命令。此前,狄仁杰请裴行俭的心腹王升,为苏大为请假,让江摩诃不得不重新审视苏大为。他不清楚,苏大为和县令是怎样的关系? “哦,是县尊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是我家的租客。 县令让我陪他,所以昨天会请假。江帅,我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是县尊的朋友。” “原来如此。” 江摩诃听了苏大为的话,如释重负。 他是真害怕,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到时候顶了他的位子。 魏山死了,江摩诃就盯上了不良帅的宝座。如果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的话,那他可就危险了。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苏大为真有这样的门路,何至于在县衙里做不良人?昨天江摩诃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对了,苏大为家的那个租客…… 莫非就是县尊委托负责玉枕案的人? 若是如此,好像可以走一走门路,说不定通过苏大为这层关系,能尽快确定不良帅的位子。 想到这里,江摩诃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亲热的拉着苏大为聊天,东拉西扯的,言语间流露出,希望苏大为能帮他美言的意思。 而苏大为则拍着胸脯向江摩诃保证,他会尽力而为。 后世有苏轼苏东坡曾作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对于不良帅的继承者一事,苏大为其实看的很清楚。魏山被害,如果裴行俭是要从县衙里挑选继任者,江摩诃的胜算其实很大。首先他作为魏山的副手,经验丰富,对治下情况也很熟悉;其次,不良人这个群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统帅。 找一个外人过来,弄不好会引发不良人的抵触,反而不如从内部提拔。 如果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摩诃是不二人选。 至于苏大为,暂时没有什么想法。说实话,就算裴行俭真要任命他,他也不会同意。 第十九章 归义坊,白马巷(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苏大为并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王霸之气。 虎躯一震,四方英雄来拜的情节,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在这长安县衙之中,讲的是资历、人脉。相对而言,能力并非首选,关键是能把关系处理的妥当。 如果是他那个死去的老爹,没问题。 但苏大为不行,更不要说,苏三郎已经死了好几年,人走茶凉,谁会给他面子? 这时候,闷声发财最重要,千万别当出头鸟。 更不要说这里是长安,一个人与妖魔诡异共存的世界。他,还不够资格掌控局面。 因为上巳节的原因,今天的长安县衙很安静。 大部分书吏都得了假期,所以衙门里,只有一些当值的人在。 江摩诃拉着几个不良人去隔壁小屋里耍钱去了,公廨里只有些了苏大为一个人。 这也可以看出,江摩诃在不良人当中还是有影响力的。 他耍钱,不管是赢钱也好,输钱也罢,有一点做的不错,那就是认赌服输。 也正因为这样,不良人愿意和他玩,包括县衙里其他部门的吏员,也愿意和他接触。这是多少年,使了多少钱才培养出来的影响力,苏大为又怎可能和他竞争。 一个人坐在公廨里,苏大为百无聊赖。 于是,他从鹿皮兜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简易炭笔,然后把一张纸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就坐在那里,信手涂鸦。他的脑袋有点放空,笔下飞舞,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当他停下笔,又愣住了。 面前的画纸上,是一只黑猫。 苏大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只猫,可是…… 这只猫,蹲坐着,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像,杀死魏山的那只猫?但又像是在灵宝寺山墙上见到的那只猫。 脑海中,两只猫的形象此起彼伏,不断转换。到后来,却又极为诡异的合二为一。 没错!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看着画上的黑猫。 那只猫,就是那只猫! 苏大为现在可以肯定,出现在灵宝寺的那只黑猫,就是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可是,黑猫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只是这灵光消失的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不见了踪迹。他坐在一动不动,看着黑猫,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江摩诃在吗?江摩诃在吗?” 公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外面匆匆进来。 “江摩诃在何处?” “江帅他……” 苏大为不认得来人,但又觉得,那人很眼熟。 他连忙起身,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江摩诃在隔壁小屋里耍钱吗? “江帅出恭去了。” 来人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沉声道:“归义坊白马巷发生了连环窃案,杨班头他们已经过去查看。 不过县尊觉得不放心,所以让不良人出动,前去协助。一会儿江摩诃来,让他派人前往。” “明白。” 那人传完了话,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了喜色,快步走到隔壁小屋,叩响门扉。 小屋里,江摩诃正满面红光,看样子是赢钱了。 “连环窃案?” 听了苏大为的转达,他眉毛一挑道:“既然杨班头去了,为何又要不良人出动?” 这衙门里,有着明确分工。 武侯,属于片警;快手和不良人,都属是刑警。 从职能上来说,快手负责普通案件,而不良人则属于重案组,专门侦破一些大案。 “不清楚,那人来的匆忙,吩咐完就走了。” 江摩诃目光扫过屋中的不良人,道:“你们谁去?” 不良人赌的正在兴头上,听闻江摩诃的话,一个个都扭过头去。 “要不,让小苏去吧。” 一个中年不良人,笑着道:“连环窃案,算不得大事。 估计县尊让咱们配合,也是因为魏帅被杀,所以加了小心。既然是协助,我看小苏过去就可以了。他也当了快一年的差,也有些历练,想必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说完,那不良人道:“小苏,怎样,辛苦一遭?” 江摩诃觉得有理,但是又不想直接发号施令。 毕竟,苏大为租客,是县尊的座上客。他转正不良帅的事情,还想着苏大为去美言两句。这么好的天气,难得如此清闲,在公廨里消磨时间,好过奔波在外。万一苏大为因此产生不满,在那租客跟前说点坏话,那对江摩诃可就有麻烦了。 办好事难,办坏事,一句话而已。 江摩诃道:“小苏,你怎么说。” 苏大为连忙道:“江帅和大家都忙,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就让我走一遭吧。” “行,既然如此,你去吧。 杨班头那边,你也不用理睬。只管走一趟,看看情况。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可以回来了。这种事,杨班头知道该怎么处置,你过去也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卑职明白。” 江摩诃觉得,苏大为是个懂事的人,脸上笑容又多了两分。 “那卑职先告退了。” 苏大为退出小屋,返回公廨里,一把将鹿皮兜囊拿起来,斜挎在身上,顺手又抄起横刀,大步流星就走出了县衙。杨班头已经带人去了归义坊,苏大为也不敢耽搁。他在前往归义坊的路上,把小角弩取出,挎在腰间,用鹿皮兜囊挡着。 此时,归义坊白马巷口,乱成了一锅粥。 住在这里的官员在郊游回来后,发现家中遭遇了窃贼。 失窃的不止一家。 整个白马巷,十七户人家之中,有六户人家失窃。 关键是,这六户人家里,有四户都是官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失窃的官员立刻通知了归义坊的武侯。而武侯则迅速封锁白马巷,并且通知了县衙捕快。 杨班头,名叫杨义之。 他陪着狄仁杰站在巷口,笑道:“不过是失窃案,县尊未免太过紧张,何需不良人前来。似这种案子,用不得多久就能解决,左右费不得事,还劳累郎君前来。” 狄仁杰道:“我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好奇,杨班头费心了。” “不碍事,不碍事。” 十几个快手进入白马巷,开始进行调查。 狄仁杰和杨义之则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饶有兴致的闲聊着。 杨义之也知道,狄仁杰是县尊裴行俭的座上客,好像还被裴行俭委托,追查玉枕案。县尊看重的人,他自然不会怠慢。在长安县当差,杨义之深知不要得罪人。哪怕狄仁杰跟着,会让他觉得麻烦。可他还是会同意,并且不会流露不满。 “杨班头,前两日西市那桩杀人案,可有头绪了?” “啊?” 苏大为还没有来,狄仁杰也不好行动。 他随口问起前几天在西市看到的那桩杀人案,却引得杨义之愣住了。 “那天我正好在西市,看到杨班头处理尸体。” “哦,郎君说的是牛二被杀一案?” “正是。” “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牛二是本地一个泼皮,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惹了不少人。我估计,他是被人仇杀。但是到目前为止,几个嫌疑人都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凶手,所以这案情也没有什么进展。 郎君,认得牛二吗?” “倒是不认得,只不过想起此事,有些好奇。” “嗯,凶手很高明,出手也非常狠辣,一刀毙命。 关键是,那天晚上下雨,所以很多线索都没掩盖。我现在也只能大海里捞针,慢慢寻找线索。” “一刀毙命?这是个高手啊。” “郎君,此话怎讲?”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这两日我翻阅卷宗的时候,于偶然间看到了牛二被杀一案的记录。此人孔武有力,精通角抵,身手不弱。当天晚上,据他的同伴说,他并未吃太多酒,也就是说,他离开酒肆的时候,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对不对?” “正是。” “如此情况下,被人一刀毙命。 那凶手的身手,一定比他高明许多。而且他身上财物并未丢失,也就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害命。不是图财害命,且凶手是个高手……不妨从他过往恩怨着手,查一查,说不定会有线索。也许,他曾得罪了什么人,才使得凶手对他下如此毒手。” “嗯。郎君言之有理。” 两人正交谈,苏大为匆匆赶来。 “阿弥,怎么是你来了?” “江帅另有公干,衙门里也没有其他人,所以让我前来配合杨班头。” “另有公干?” 杨班头嘴角一撇,露出嘲讽之色。 江摩诃是什么人?他杨义之最清楚不过。 白马巷报案之前,杨义之还看到江摩诃几个人躲在小屋里耍钱。估计啊,正在兴头上,所以派个瓜怂过来应付了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不会去拆穿江摩诃,免得日后不好见面。派个瓜怂来,也省的碍事。他可不想有不良人来抢他风头。 “你,在这里,陪着郎君转转,我还要去查案。” “卑职明白。” 杨义之又向狄仁杰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见杨义之走远,狄仁杰道:“阿弥,接下来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魏帅留下来的线索,只有白马巷这个地名。若是不良人直接闯进来搜查,很可能会激怒住在这里的官员。所以我想要一个名头,可以光明正大过来。一来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能避免这边官员的不满。我们这些人,可是惹不起他们。” 狄仁杰微微一笑,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苏大为和狄仁杰两人一前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挨家挨户的勘查。 “这家是马参军的家,丢了一盒首饰。” “这家,是大理寺张司直的住处。他今日在大理寺当值,所以本人并不在这里。” “这家姓孙,是本地人氏。” “这一家……咦,这一家是做什么的?” 狄仁杰走在前面,苏大为跟在他身后,挨个介绍白马巷的住户。 此前,赵家铺子的掌柜给了苏大为一个详细的名单,白马巷的住户都在那名单上。 可是,当他们走到白马巷巷底的一户人家门前时,苏大为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赵掌柜给我的地图上,没有标记这户人家啊。” “会不会是他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狄仁杰想了想,转身朝路边的一个武侯招了招手。 那武侯一愣,忙快步走上前来,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这户人家,你认识吗?” 武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想了想道:“这户人家姓白,好像是高句丽人,主要是经营药材。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时间是在外面进货,家里只有一个老奴,也是高句丽人。 不过他又聋又哑,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估计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窃案吧。” 狄仁杰眉心一蹙,扭头看向苏大为。 高句丽人?又聋又哑? 苏大为沉吟片刻,朝狄仁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高句丽奴 duang,duang,duang! 武侯上前砸门,声音很大。 白马巷的房舍结构和济度巷有很大不同。 住户多,巷道深,所以大多是临街建房,庭院则在后面。 这也使得白马巷的房舍不似济度巷那样,就算没有人开门,也可以从越过院墙看清楚状况。 “没人?” 武侯那么大力敲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倒是杨义之被惊动了,走过来问明情况后,上前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动静。 “刚才问过了,这里的高句丽老奴又聋又哑,从不和周围邻居接触。 不过据旁边邻居说,今天没见他出门。估计是听不见,所以……要不,咱们把门撞开?” 杨义之犹豫了一下,向狄仁杰看去。 “撞开。” 狄仁杰回答很干脆。 杨义之立刻后退一步,朝武侯一摆手。 那武侯也后退两步,大吼一声,向大门撞去。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就见武侯脚下踉跄着,扑通就摔在地上,嘴里不停惨叫。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门口,看了看地上的武侯,又看了看杨义之等人,露出疑惑表情。 他比划着收拾,咿咿呀呀发出声音。 看那样子,他很生气。 一名快手见状,立刻上前,比划手势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差役,隔壁发生了窃案,所以我们想找你问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亦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想要做快手,可不容易。 特别是在长安,鱼龙混杂,且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这里。 苏大为的记忆当中,他也会哑语,而且还能说西域话。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不宜出头。办好了得罪人,杨义之会认为他在炫耀;办砸了,那他就是一个背锅侠。 所以,他站在狄仁杰的身边,为狄仁杰翻译手语。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懂吗?” “大兄还懂手语?” 狄仁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老人比划。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吃了点药,在屋里休息,没有出门。 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你们敲门,惊动了我房间里的仲翁,说不定我还躺着呢。 他这样一说,倒是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来开门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杨义之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要走。 忽然间,狄仁杰道:“杨班头,这老人家既然一直在屋里休息,说不定那贼人经过时,他没有留意。既然来了,那就检查一下。至少,也能保证他的安全不是。” 那言下之意是说:说不定那贼人就躲在这里。 苏大为诧异看了狄仁杰一眼,有些疑惑。 杨义之则想了想,道:“郎君言之有理。” 武侯再次上前,冲老人比划。 而苏大为则低声道:“大兄,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聋。” “啊?” “聋人,有聋人特有的接触方式,而他却没有。 虽然他手语很熟练,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能听得出来。我在老家时,曾因好奇聋哑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专门去观察过聋哑人。他装得很像,但是别想骗过我。” “大兄,厉害。” 苏大为忍不住称赞了一声,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老人的身上。 他,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佝偻着身子,整个人有气无力,好像真如他所说,身子不舒服。突然,那熟悉的眩晕感涌来,苏大为的身子轻轻一晃。眉心,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剧痛无比。 苏大为心里一惊,下意识扶住了墙。 只是,眼前的老人却变了,脸上的皱纹消失,容貌也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形如骷髅般的活死人,有点影视作品当中的丧尸,但是比之丧尸更加可怖。 苏大为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了狄仁杰的身上。 “阿弥,怎么了?” 老人,又变回先前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候,杨义之带人已经检查了房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郎君,咱们走吧。” 说着话,他带着人就走出房舍。 狄仁杰疑惑看着苏大为,觉得苏大为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正要开口回应杨义之,苏大为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踏步向前扑去,同时仓啷拔出横刀,恶狠狠向那老人砍去。 “阿弥,你干什么?” “苏大为,你怎敢放肆。” 狄仁杰和杨义之同时开口,而那老人,则露出惊恐的表情,眼睁睁看着苏大为手中的刀向他劈来。他看上去不知所措,也没有闪躲,只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苏大为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苏大为心里冷笑,横刀力劈华山,刀势凶猛。 一弧刀光掠过,隐隐有风雷声响。他重生近一载,在保持了自己记忆的同时,也消化吸收了苏大为原来的记忆。这苏大为年纪不大,但却是从小习武,刀法纯熟。他的刀法,并不复杂,也算不得精妙,是大唐军中最为普及的一种刀法。 刀法名为天策八法,据说是太宗皇帝所属玄甲军中将士传承。 所谓天策八法,就是刀的八种基本使用方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 后经高人提炼,把这八种使用方法融合在一处,是一种实战刀法。 刀势大开大阖,凶猛至极。 苏大为从八岁开始学习,到他重生,近十年光景,这天策八法早已经融入他的血脉。加之他身手敏捷过人,令杨义之等人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刀。 刀锋,越来越近。 横刀上那云箓似的纹路,泛起一抹清光。 老人一开始并不害怕,认为苏大为是在虚张声势。 可很快的,他就发现,苏大为似乎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想要杀他。 最重要的是,那横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眼看着横刀就要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老人再也不敢迟疑,口中发出一声历啸,唰的就闪躲开去。 杨义之此时,刀已出鞘。 他正要上前阻拦苏大为,老人口中的历啸声,却让他心里一颤。 紧跟着,那老人敏捷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身体不适的老人,甚至比年轻人还要灵活。 什么情况? 杨义之心里一动。 那一边,苏大为厉声道:“老家伙,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老人没有回答,如猿猴般一个后空翻,就往屋里跑去。 苏大为也不犹豫,仗到闯入屋中,向那老人追去。 “给我拦住他。” 杨义之这时候怎还不清楚,他被老人给骗了。 关键是,他是在县尊座上客的眼前给骗了,偏偏还被不良人看出破绽。长安县三班快手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别说狄仁杰为他美言,弄不好县尊会对他不满。 “班头,拦哪个?” 有快手上前,疑惑问道。 “混帐东西,当然是那个高句丽人。” 杨义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 然后,他对狄仁杰道:“郎君请后退,待我抓了那狗贼,再与郎君告罪。” 狄仁杰这时候,也有点懵。 他看出那老人不是聋人,却没有想到,苏大为竟然因他一句话,真的就冲上去。 嗯,他觉得,苏大为之所以动手,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杨班头,小心。” 狄仁杰拔剑出鞘,警惕盯着房间大门。 就听屋内传来两声金铁交鸣声,紧跟着蓬的一声巨响,临街的一面墙被撞开了一个窟窿。一道人影冲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而起,顺势挥舞八尺陌刀。 两个临近的武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当刀光临体刹那,两个武侯齐声尖叫。 只是,那陌刀刀势凶猛,没等尖叫声落下,两蓬鲜血冲天而起,两颗人头飞出。 尘土散去,露出那人影的面目,正是那个高句丽老人。 他看上去不再是先前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胸口有一道伤口,只是从伤口处流淌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种黑色,泛着一股臭味的液体。他发髻蓬乱,手持一口陌刀。陌刀重约二十斤上下,刀口泛着蓝光。 “破邪刀,你是玄甲卫?” 老人脸上,再无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的面孔扭曲,身体剧烈的颤抖,周身隐隐有一股黑气旋绕。 苏大为从屋中跳出来,看到老人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狗贼,竟敢杀我的人?老子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杨义之怒吼一声,提刀就扑上前。 手中横刀一振,踏步一刀劈出,正是少林刀法中的劈山式。 自十三棍僧救秦王后,少林的地位日益高涨,也引得不少人投入少林门下习武。 杨义之身材高大,刀势凶猛。 老人却是浑不在意,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陌刀横在身前,铛的一声就崩开了杨义之的横刀。巨大的力量,生生把杨义之掀翻在地。他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而起,就准备再次出手。可是,当他站起来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老人的皮肤裂开,眨眼间化作一个两米多的巨人。 他的脸,发青,且有些腐烂。 身上披着一件铁甲,恍若自地狱中出来的厉鬼,披散着头发,腾身跃起,扑向苏大为…… 第二十一章 千牛备身 “阿弥,小心,这是高句丽鬼兵。” 狄仁杰绝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子。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令魏山丧命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可是没有想到……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子,他绝不会冒然行动,而是会请裴行俭出面,请出太史局。 苏大为面沉似水,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他听到了狄仁杰的提醒,但已经来不及做出闪躲了。 这家伙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即便苏大为已身手敏捷,相比之下仍略逊三分。 身后,是残垣断壁,无路可退。 苏大为心一横,横刀一领,使出天策八法中的突字诀。面对对方那凶猛的攻势,他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就冲上去。横刀在半空中一挑,就听铛的一声响,就被陌刀崩开。 这家伙力气,好大! 苏大为表情微微有了变化,横刀被荡开,却顺势一抹。 铛! 又是一声响。 刀口从对方身上铁甲掠过,迸溅出火星四射。 与此同时,那怪物跨步横移,狠狠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就觉得,好像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撞到一样,在半空中翻了两圈,砰的摔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架了,躺在地上,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站立起来。 怪物见状,大笑两声,迈步扬手就是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飞掠,拦住了怪物手中的陌刀。 狄仁杰持剑手的虎口都裂开了,鲜血淋淋,只能勉强握住剑。 “大兄,这家伙力气很大。” “你现在才说?” 狄仁杰破口大骂,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的速度快,怪物的速度更快。 就见他腾身一步迈出,陌刀力劈华山,挂着一股风声,呼的就砍下来。 吓得狄仁杰忙一个就地十八滚,才堪堪躲过了怪物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身上沾满了灰尘,贴身的汗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只这么电光火石间的交锋,狄仁杰就觉得,自己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眼见那怪物提刀再次上来,他的脸色也变了。 “大兄,趴下。” 身后,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 狄仁杰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往地上一趴。 一枚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唰的一下就射向了怪物。 那怪物正高举陌刀准备取狄仁杰性命,哪知道弩箭快如闪电。加之距离又近,令他根本来不及闪躲。啪的一下,弩箭直接就贯穿了他身上的铁甲,没入身体。 一股白烟,从伤口冒出。 怪物的眼睛陡然瞪大,厉声吼叫道:“破邪弩!” 他嘬口发出一声历啸,转身就腾身而起。 巨大的身体,还披着残破铁甲,竟好像一只猿猴般,噌的就窜上了屋顶。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把角弩。 苏大为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角弩竟然有如此神效? 破邪弩?还有怪物先前说,他手里的横刀做破邪刀?名字听上去好像怪怪的,但似乎另有来历。这角弩和刀,都是他那个便宜老爹苏三郎苏钊留下来的遗物。 对了,狄仁杰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高句丽鬼兵! “阿弥,愣着干什么,快去抓住它。”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清醒过来。 手里的角弩,还有横刀似乎都可以克制那怪物。 如果让它跑出去,那副样子,少不得要引发长安的混乱。 他没有多想,垫步拧腰,噌的窜上了房顶,朝着那怪物逃跑的方向追去。 怪物奔跑的动作很奇特,好像一只猿猴。苏大为原本就是一个跑酷爱好者,这房顶上的追击,让他有一种回到穿越前的感觉。他一边奔跑,一边从挎兜里取出一支弩箭,重又上弦。这怪物的力气很大,身手有敏捷,手中陌刀也站了便宜。 如果近战,苏大为不确定能占到便宜。 所以,角弩反倒变成了最为合适的武器。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眨眼间就来到了十字街。 怪物那可怖的样子,引得街上的百姓一连串的尖叫。大家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四散奔逃,令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怪物纵身跃下屋顶,挥舞手中陌刀。 来不及闪躲的人,被他劈翻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苏大为见状,不禁红了眼。 怪物是因他而现了身,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之人。 他也不及多想,纵身从屋顶跃起。身体在半空中一个空翻,扣动机括,弩箭唰的一下子射出,正中那怪物的后背。弩箭再一次破开了铁甲……似乎,怪物身上那厚厚的铁甲,根本无法抵挡住苏大为手里的弩箭。它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站起。 他再次装上一支弩箭,朝那怪物追去,大声喊道:“怪物,伤你的人是我,有种别跑。” 只是那怪物似乎真怕了他的角弩,根本不理苏大为,眨眼间就到了坊门前。 坊门口,乱成一团。 一辆马车横在坊门口,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武侯和坊丁都不在,那怪物见马车挡住了路,立刻挥刀。 轰隆,马车被一刀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从车厢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怪物闻听,立刻举起大刀,准备落下。 “怪物,这里。” 苏大为大吼一声,单手举起角弩。 啪,弩箭飞射而出,正中那怪物的肩膀。 接二连三受伤,怪物终于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提刀转身冲向苏大为。 此时的苏大为已来不及装上弩箭,他把角弩一扔,双手紧握横刀,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如雷巨吼,迎着那怪物的大刀就扑了上来。铛,铛,刀口交击,火星四溅。伴随巨响,苏大为双手虎口迸裂,脚底下踉跄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那怪物见苏大为倒地,顿时兴奋起来。 它咧嘴,露出狰狞笑容,大步上前,一刀劈向苏大为。 而苏大为此刻双臂发麻,根本使不上力气。 眼看着大刀落下,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丝毫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就这样,结束了吗? 母亲柳娘子的身影,浮现在了面前。 重生后的三个月,柳娘子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他前世是个孤儿,从未感受过母爱。可是在那三个月里,他真的感受到了,柳娘子对他那种,无私的关爱。 我要是死了,阿娘会不会很伤心? 不,我不能死!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怒吼。 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身体内涌动,令他瞬间恢复过来。 眉心处,很烫,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怪物的行动,一下子变得缓慢了,还有那女孩的哭声,也变得模糊许多。 苏大为呼的站起来,双手握刀,扑向怪物。 与此同时,他隐约间听到一连串的怒吼声传来。 “长安帝都,诡异焉敢猖狂?” 弓弦声响,两道寒光在空中掠过。 怪物的反应好像变得很迟缓,眼见寒光飞来,它居然没有闪躲。 噗,噗! 两支利箭,穿透了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仰天一声凄厉吼叫,转身想要逃跑。 可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到了它身边。横刀带着一抹弧光从怪物的胸口没入。它身上的铁甲,顿时粉碎。苏大为双手握刀,大吼一声,把手中刀一转,而后拔出。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喷的苏大为浑身是血。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怪物的身体也扑过来,一下子把苏大为压在了地上。 两个身穿玄甲的武士,出现在了怪物的身体旁。 苏大为觉得,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女孩的哭声,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脚步声,纷至沓来。 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光了似地,他躺在地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若非身上怪物太重,而且还有一股子臭味,苏大为说不定连话都不想说上一句。 “谁帮我一下,把它挪开。” 两个玄甲武士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把怪物的尸体翻开。 “你是什么人?”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苏大为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回答道。 那玄甲武士点点头,不再理他,转身查看怪物的尸体。 这时候,杨义之、狄仁杰带着人也跑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左领左右府千牛备身,李大勇。” 另一名玄甲武士迎上前来,大声道:“从现在开始,此案由左领左右府接手。” 杨义之心中不喜,想要开口争辩两句。 老子死了好几个兄弟,你上来一句话,就要接手?好吧,你左领左右府是十二卫四府之一,来头的确不小。可事情发生在长安县,我又怎可能让你接手此案? 李大勇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沉声道:“事关诡异,此事非长安县可以处置。 你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到时候自有人向贵县说明情况。但是现在,此案由我们接手。” 功劳不会少? 你们会向县尊解释? 杨义之一听这话,也就不吭声了。 这时候,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跑了过来,从破碎的马车车厢里,抱出一个女童来。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入归义坊,迅速封锁了十字街。 几个魁梧壮汉,上前把怪物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李大勇则走到了苏大为面前,手里拿着他刚才丢在地上的角弩。 他上上下下打量苏大为,半晌后才沉声问道:“你身上,为何有破邪弩和破邪刀?” 第二十二章 人情比天大 三月三,上巳节。 这本是一个射燕司蚕赏桃花,曲水流觞赠香草的美好时光。 新帝李治,这一日也带着王皇后和萧淑妃饮宴禁苑,心情十分舒畅。那料想到,诡异突然现身长安里坊,还造成了十数人的伤亡。消息传来,令李治心情顿时变得有些烦躁。他很快下旨,命长安、万年两县配合金吾卫,加强长安治安。 同时,他又紧急召见太史局太史令李淳风,在宫中密议许久…… 天,已经黑了。 金吾卫的公廨里,灯火通明。 狄仁杰看似悠闲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翻阅。 而苏大为则老神在在,闭目凝神休息。 杨义之显得很烦躁,在屋中徘徊。他几次想要开口,只是见狄仁杰两人都不开口,也只能强忍着心里的躁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但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 “郎君,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狄仁杰抬起头,笑道:“杨班头不必着急,金吾卫让咱们待在这里,而非投入大牢,说明事态并不是特别严重。长安乃是帝京,诡异横行里坊,终究不是一件小事。往小里说,这是妖孽出没;往大里说,这次的事情,很可能已京东圣驾。 圣上需有旨意来安抚百姓。 长安县和金吾卫,也需要进行交涉。 对了,还有那几个千牛备身,左领左右府也牵扯进来,三方坐下来总要掰扯一下才是。等等吧,不会太久……这件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咱们,不会受牵累吗?” “非但不会,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杨义之听了这番话,总算是平静下来。 一旁,苏大为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杨义之,又扭头向狄仁杰看去。 “阿弥,你有事情要问?” “高句丽鬼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它几次说我是玄甲卫,又是什么来头呢?” 苏大为声音不大,杨义之并没有听见。 狄仁杰放下了书本,往苏大为身边凑了凑。 “此事,我也是在老家时,听一个曾参加征讨高句丽之战的老兵说过。 前朝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句丽时,在辽东城外与高句丽人的那一场大战,你可曾听说过?” 苏大为一怔,点头道:“我知道三征高句丽,但辽东城大战却不清楚。” “那场大战,杨广手下两员大将麦铁杖、钱世雄皆战死疆场。也就是那场大战,高句丽鬼兵,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之上。据说,这些鬼兵身高力壮,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他们就是一群杀戮机器,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令隋军当时伤亡惨重。 统帅鬼卒者,名叫乙支文德。 之后隋炀帝又两次征讨高句丽,专门请了龙虎山第十一代天师张通玄出山,才算是镇压了高句丽鬼兵。只是由于当时杨玄感之乱,以及后来天下大乱,使得隋炀帝最终无功而返。在那之后,高句丽鬼兵就没了消息,似乎已不复存在一样。” “那……”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传说,可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 “大兄,你就能确定,那是鬼卒,而非诡异?” 狄仁杰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道:“我曾听那老卒详细描述鬼卒模样,所以今天看到那鬼兵之后,立刻就回忆起来。那鬼兵的样子,和老卒描述的几乎是分毫不差。” “可是,鬼卒怎会在长安出现?” “这个嘛……” 狄仁杰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从老卒口中听说了鬼卒存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相关讯息。乙支文德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之后顺奴渊盖苏文接掌大对卢之位,乙支文德的后裔就再无任何音讯。唯一确定的是,渊盖苏文并不掌握鬼兵,否则天可汗征讨高句丽时,又一次清楚张通玄天师随军,但是却没听说遇到过高句丽鬼兵。” “也许遇到了,却不为人知?” “有可能!”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苏大为的观点。 “那玄甲卫又是什么?” “这个我就真不清楚了。” 狄仁杰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玄甲卫。从名字上推断,莫非和当年天可汗的玄甲军有关系?” 连狄仁杰都不清楚,估计其他人也可能了解太多。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追问。 这时候,倒是狄仁杰开了腔,“对了,那个千牛备身说的破邪弩和破邪刀,又是怎么回事?” “大兄,这你可问住我了。” 苏大为道:“那是家父留下来的遗物,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那刀和弩,还有这名字。” “可我以前,没见你带过弩啊。” “我只是觉得,这次会有凶险,所以才翻出来。” 和狄仁杰交流,必须要加小心。 如今的他,还不是未来那个神探,但那种好奇宝宝的性子,已经表露无遗。 “大兄,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吧,相信不会拖得太久。” 狄仁杰语气很平淡,可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里并不平静。 也难怪,才来长安了几天,就遇到了这种事情。他是来长安读书求学,不成想惹来了诡异出没。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求学的事情呢?估计,狄仁杰也很担心。 杨义之把一盘樱桃都吃完了,瘫坐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杨班头!” 苏大为忙唤了一声。 “好像有人来了。” 杨义之忙坐好,向外张望。 就见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在两个金吾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狄仁杰一见来人,忙迎上前,道:“二哥,怎把你也惊动了?” 裴行俭苦笑一声道:“怀英,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又怎可能装作不知道呢? 连圣上都惊动了,还下旨敕命长安和万年两县,从即日起,要和金吾卫精诚合作。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陛下圣命,认为你们铲除诡异,是大功一件。但此事不得宣扬,所以也不会公布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也要严守秘密。” 这怎么严守秘密? 日间归义坊那么大的动静,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鬼兵行凶,要怎么严守呢? 苏大为不禁晒然,但是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裴行俭是县尊,而且是长安县县尊,正经的七品官。而他,只是长安县治下的一个不良人,根本不入流。他要是冒然开口,说不定还会惹得裴行俭不快。 “二哥放心,我知晓轻重。”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裴行俭刚才看似是对狄仁杰说,实际上也是警告苏大为和杨义之。 “之后,朝廷会有赏赐,只要你们能管好嘴巴。 怀英,你留下来,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县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杨义之,你去带上你的人,记得本官刚才说的那些话……嗯,大家这一次,都做的非常出色。” 杨义之闻听,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苏大为则略显犹豫,迟迟没有动。 裴行俭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正要开口,却被狄仁杰拦住。 “阿弥,你还有事吗?” “能否帮我问问,我的刀还有弩,可不可以还给我?那是家父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然后转身来到裴行俭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他,就是苏大为?” “嗯。” “那破邪刀和破邪弩,被李大勇拿走了。” “这怎么可以?”狄仁杰有些不快,道:“就算他是千牛备身,那刀弩是阿弥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怎么可以拿走呢?” “这个嘛……” 裴行俭想了想,道:“此事牵扯左领左右府,我也不好插手。 据那李大勇说,那刀弩是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所以我也不好过问。” “他胡说八道,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狄仁杰道:“他千牛备身配的是千牛刀,阿弥的刀是横刀,怎么就成了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如果按照他这种说法,那岂不是十二卫四府所持武器,都要归属他左领左右府吗?” “嗯!” 裴行俭点点头,“怀英言之有理。” “二哥,这次的事情,阿弥是为了帮我才被卷进来。 如果因为这样,而让他损失了父亲的遗物,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愧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裴行俭,犯起了难。 这件事牵扯到十二卫四府,说实话,他并不想为了苏大为,却和对方纠缠。 “二哥,你帮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回玉枕。” 狄仁杰见裴行俭还犹豫,一咬牙,做出了承诺。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李大勇我不熟,但他父亲,和家父熟悉。” “他父亲就是丹阳郡公,李客师。” “是他?” 裴行俭道:“我明日派人去找丹阳郡公说明情况,相信若李郡公出面,应该能讨要回刀弩。” 狄仁杰这回,感觉着有些头疼了。 他刚才和裴行俭保证,说实话是一种威胁。 你让我破案,结果我找人帮忙,为了破案却丢了祖传之物,你要不帮我,不够意思。 可现在,把李客师扯进来…… 狄仁杰觉得,如果裴行俭这么做了,那人情可就大了去。 他必须破了玉枕案,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向裴行俭交代。 这一时间,狄仁杰压力骤增。他沉吟片刻,抬起头,轻声道:“那就拜托二哥了。” 第二十三章 韩终 李客师,李药师之弟,幽州都督,丹阳郡公,是太宗皇帝一朝的重臣。 李药师就是大唐军神李靖,李客师的地位自然可见一斑。高宗李治登基以后,李客师就致仕了。按道理说,他虽然已年过七旬,却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能持弓纵马狩猎之能,有力搏狮虎之力,堪称是当代廉颇。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辞官。 辞官之后的李客师,就居住在长安城外,昆明池南。 按照他的说法,之所以辞官,是因为兄长李靖过世,让他十分悲伤,不忍再居长安。 李治曾劝过他,长孙无忌、褚遂良也劝说过他,李客师却态度坚决。 “我怎么记得,李郡公膝下只有四子,并无李大勇其人?” “李大勇是李郡公幼子,据说自幼能通鬼神,身体羸弱,差点夭折。后来李卫公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了峨嵋山。一直到二十多才回长安,然后就成了千牛备身。 我听人说,李大勇性情古怪,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就算他四个兄弟,也和他不算亲近,所以在京中知道他来历的人,可说是屈指可数。” 裴行俭在这种事情上忽悠狄仁杰。 狄仁杰在拜托了裴行俭后,就回到了苏大为身边,“阿弥放心,县尊会为你讨回刀弩,你不必担心。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告诉洪亮,我今晚留宿县衙。” “那我先走了!” “等等。” 裴行俭突然又喊住了苏大为,取出一枚腰牌给他。 “刚才你要是随杨义之走也就罢了,现在你一个人出去,戴上腰牌,免得被金吾卫误会。” “多谢县尊。” 苏大为躬身接过腰牌,退出公廨大门。 裴行俭给他的腰牌,有些古怪,呈淡金色,入手有一种微微的暖意。 苏大为把腰牌挂在了腰间,大步流星离开了金吾卫。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各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长安大街上,变得格外冷清。 一个人行走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难免会心生恐惧。 好在,今晚长安巡逻的金吾卫较之往日多了不少,一路走过来,他遇到了六队金吾卫。每一次遇到金吾卫,都要查验一次腰牌。苏大为觉得,那些金吾卫看他的目光,总透着一丝丝的怪异。只是他不清楚原因,只能对着金吾卫,赔笑不停。 回到崇德坊,已是夜半。 苏大为持腰牌叫开了坊门,总算是顺利进入其中。 与长安大街上的冷清相比较,里坊内的街道,显得热闹许多。 一些临街的酒楼还在营业,虽不是大张旗鼓,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醉生梦死? 或许也算不上。 只是这长安人的心真大,日间归义坊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人半夜出来寻欢作乐? 亦或者…… 苏大为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旋即抛开这些杂念,快步赶回济度巷。 柳娘子没有休息,洪亮也没有睡,而是陪着柳娘子在小院里说话。 黑三郎的吠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柳娘子抬头看去,就见苏大为迈步走了进来。 “阿弥,你可回来了!” 柳娘子看到苏大为,顿时松了口气。 洪亮则迎上前道:“阿弥,我家郎君怎么不见?” “大兄去县衙了,他让我告诉你,今晚他会留宿县衙,让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洪亮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苏大为,嘴巴张了张,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大娘子,阿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去睡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吧。” 柳娘子目送洪亮回屋,才拉着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后,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呢,从晌午到现在,一点都没吃,快要饿死了。” “娘给你留了炊饼,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明天娘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 柳娘子进厨舍忙碌,而苏大为则关上了院门。 他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然后洗手,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才回到了正堂。 桌子上摆放着一笸箩炊饼,一盘熏肉,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两碟腌制的小菜。 “娘,吃不了这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 柳娘子在一旁坐下,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是狼吞虎咽。 “娘,你看着我作甚?” “阿弥,娘听人说……今天归义坊那边撞邪了?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撞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不是撞邪吗?” “当然不是,我当时就在现场。” 柳娘子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光天化日之下,邪崇怎敢出没?” 它们,真敢出没! “娘,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坊正说,是有人装神弄鬼的闹事。 可是有那么一些长舌妇,非说是撞邪……我跟你说啊,对面道德巷的崔寡妇,整日里胡说八道。 对了,说起崔寡妇,娘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长舌妇虽说是个碎嘴子,但有的话也没有说错。 阿弥啊,你已经十八了,是时候给你寻个亲事。你有没有可心的人?若是合适,娘帮你找媒人去说。” 这话锋转的太快,差点就闪了苏大为的老腰。 他正喝着面汤,顿时呛得喷出来。 “娘,你都说了,我才十八,还没有成人呢。” 唐代,二十成人。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男人十四五六就可以视为成人。这种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家世。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似苏大为这种十八岁就开始做不良人,算不得奇怪。 但是就唐律法而言,此时的苏大为,正是少年。 “怎么没成人,你当差都快一年了!再过两月,你可就十九了,是时候娶个老婆了。” “娘,我现在还没有想这些。” “我知道你没有想,但是娘要为你想啊。 你那死鬼老爹如今也不知道葬在何处,他若是在家的话,娘才不会操心这些事情。可你老爹不在了,娘就得要为你打算。早早成家,有了孩子,娘也能放心了。” 前世,苏大为没有遭遇过这种事情。 但他听朋友说过被催婚的惨状,所以一直很好奇。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 可我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浪起来,你就让我结婚生孩子? 苏大为能体谅柳娘子的苦心,但却万万无法接受。 “娘,这个事情,急不得。 我以后会注意,若是有可心的人,一定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娘子态度很坚决,毫不留情就镇压了苏大为的小心思。 “这个事,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找崔寡妇。 那长舌妇嘴巴虽说碎,但也还算可靠。我问问她,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对象。” 惹不起,惹不起! 你说人家是长舌妇,扭头又要找人家帮忙? 苏大为哭笑不得,三口两口把面汤喝完,然后站起身来。 “娘,我吃完了。” “吃完了,赶快去洗洗,睡吧。 这里我会收拾,你不用管了。” 柳娘子一脸嫌弃,把苏大为赶走了。 苏大为也没有客气,先去水井边上打了盆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了干爽的衣服回屋去了。 这年月,还没有浴池。 如果要洗热水澡的话,就要生火烧水,少不得麻烦老娘。 可总是凉水澡……倒也不是不适应,只是有点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在自家泡澡呢? 苏大为有些怀念前世泡澡堂的日子。 有些事情,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能体会到珍贵。 不行,为了洗热水澡,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只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苏大为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倒是有一些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需要有金钱作为支持。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他的收入,再加上母亲的劳作,在长安生存问题不大,但却撑不起他的想法。 嗯,回头去找找周良,催他一下才是。 对了…… 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吕掌柜埋在大慈恩寺工地里的东西!也许,那并不是吕掌柜,但也差不多。反正是他神神秘秘埋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包裹,里面藏着什么?有机会,应该去看一下。 屋外,传来柳娘子关门的声音。 黑三郎呜咽两声后,也就没了动静。 庭院里,旋即陷入了寂静。 皎洁的月光,自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床榻上。 苏大为看着窗户,口中喃喃自语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知道,我还能回故乡吗?” 他已经把长安视为故乡。 可是他也不会忘记,他的故乡,不在长安。 胡思乱想了很久,倦意涌来。 苏大为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妖孽,休走!” 一片皑皑白雪中,一个似猿猴一样的怪物,仓皇奔逃。 在它身后,一道人影飞驰,快如闪电。 地上的积雪很厚,人影过处,积雪上却不见有半点痕迹。 猿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停下来,朝身后那人捶胸怒吼。 它体型,足有两米多高,一口獠牙,表情狰狞。 那人,停下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见猿猴停下,青年不禁露出了笑容。 “妖孽,还想要反抗吗?今日若不将你镇压,某便枉称终南韩终。” 说着话,他抬手,飘然一指伸出。 刹那间,天地仿佛被他那一指所占据,猿猴发出惊恐的嘶吼,眼睁睁看那根指头落下。 第二十四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 寂静的长安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雷声。 整个长安,在雷声中抖了三抖,旋即又恢复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正在巡街的金吾卫,觉察到了异状。 不少人露出警惕之色,紧张向四处张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先前一样的安静,黑漆长街上,更是冷冷清清。 李大勇站在朱雀门城楼上,凝神四望。 作为长安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漆黑寂静,不见人迹。 “李参军,没什么动静啊?” “没动静最好,若有了动静,那才是麻烦。” 李大勇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轻声道:“这就说明,太史令那边已经谈好了。” “这就谈好了吗?” 武将愕然道:“我还以为,要打上一场呢。” “打一场?”李大勇晒然道:“这可是长安,近百万人口。两边真要是动起手来,你可知要有多少人遭殃?去年诡异潮动,不过一点钟的光景,就有数百人丧命。 陛下如今登基不足一载,若是打起来,后面会有更多乱子,到时候谁收拾?” 武将尴尬笑了,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而李大勇则依旧如笔直长矛般站在墙后,看着漆黑的朱雀大街。 一双眸子,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碧芒。仿佛在那黑夜之中,隐藏着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突然睁开了眼,呼的一下子做起来。 窗纸,被晨光照白。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淋,垫在床上的褥子,也是一片汗渍。 有一种怪异刺鼻的气味传来,他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发现那味道正来自他的身上。 汗液,浑浊。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就听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爆竹似地噼啪声响。 从床上下地,他蹬上木屐,走出了房间。 正堂大门打开来,晨风扑面。 苏大为只觉精神一振,迈步走出大门。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空中耸了耸鼻子,呜咽一声,就夹着尾巴溜到了大门口停下,转身看着苏大为,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嫌弃’的神采。 尼玛,被狗嫌弃了! 苏大为也有点受不了身上的气味,快步走到水井边上,三下五除二把汗衫脱下来,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打了一桶水出来,而后举起水桶,劈头盖脸就浇下来。 略带一丝丝地温的井水冲刷着身体,让他感觉极为畅快。 一连冲了三桶水,然后又用皂角在身上涂抹了一遍,冲洗干净后,那股子气味总算不见了。这时,柳娘子也披衣走出了房门,看着正在擦拭身体的苏大为,眉头一蹙。 “阿弥,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哦,睡不着,洗个澡,一会儿去衙门点卯。” “去这么早吗?” “不早了,今天可能会比较忙,早点过去点卯,免得被人找茬。” “谁要找茬?” 苏大为笑道:“不是谁要找我麻烦,而是不想被人找麻烦。如今魏帅被害,衙门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盯着魏帅的位子。这种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被人抓把柄。” 柳娘子恍然大悟,点点头,“这样也好,省的麻烦。” 说完,她走下台阶,道:“可来不及给你准备饭食了。” “没事,待会儿我路过西市的时候,买两张饼就是。” “有钱吗?” “有!” 柳娘子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了。 对了,昨天我去灵宝寺还愿,慧明法师说,今天寺里做法事。我打算去看看,就不做饭了。” “我无所谓啊,关键是洪亮。” “这个嘛,那我简单做一些,免得人家挑不是。” 柳娘子嘻嘻笑道,就转身回了房间。 苏大为把身子擦干,穿着木屐上了台阶。 黑三郎呲溜就跑了过来,伸着舌头,发出一阵‘呵呵’的喘气声。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手揉着狗头,嘴里骂道:“刚才不是跑的挺快,现在又蹭过来干嘛?” 黑三郎露出迷之微笑,一副讨好的模样。 “要不是你长的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二哈的串种。” 苏大为看着黑三郎,忍不住笑骂起来。 黑三郎却浑不在意,蹲坐在苏大为面前,吐着舌头喘气……别说,真有点像二哈。 苏大为只好转身走进厨舍,把昨晚的剩饭拌了拌,倒进厨舍门口的狗盆里。 黑三郎立刻不理苏大为,闷头狼吞虎咽。 苏大为笑了,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往屋里走,却不想柳娘子风一般的又跑了出来。 “娘,怎么了?” 柳娘子皱着眉,一脸严肃表情,打量着苏大为。 那目光,让苏大为一头雾水。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 “没有吧,我不知道啊。” 苏大为愕然,看着柳娘子……是啊,娘看上去,好像矮了点。 矮的不多,也就是两公分上下。 苏大为原来个头就超过了一米八,现在,好像又高了一点。 “你怎么长这么快?这要是再长下去,我又要给你做新衣服了。” “我……” 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上次长个,好像是几天前。这才过去了多久……好在这次长个,没有上次那么夸张。 难道说,是昨天那头鬼卒的缘故? 苏大为搔搔头,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门框前比划了一下,好像是高了一点。 换了干爽的内裤,把衣服穿上。之前这衣服,略显宽松。现在,却变得刚好了。 他对着铜镜,露出无奈的笑容。 难不成以后他杀一个诡异,就会长一次个头吗? 长安城里,据说十万诡异之多。真要杀完了,难不成要变成几米高的怪物? 不行,这个事情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身体里的那个腾根之瞳,似乎已成了心腹之患。 晨光沐浴长安,大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 苏大为踏着晨光,来到长安县衙。 公廨里没有人,大家都还没有来。一如平日,他开始打扫公廨,然后把旁边的几间房子,也清理了一遍。昨日江摩诃他们在这里耍钱,弄得一地狼藉。估计是听说出了诡异,他们匆忙间,甚至来不及收拾,那桌子上还散落着一堆叶子牌。 正收拾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不良人。 “阿弥,来恁早啊。” “十一哥早。” 苏大为忙开口招呼,道:“大屋已经收拾干净了,十一哥要用这屋子吗?马上就好。” “不用,不用……我就说来收拾屋子,没想到你已经收拾好了。 那我先去大屋,阿弥不用太认真,收拾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多谢十一哥关照。” 别以为在唐代,就没有论资排辈。 事实上,衙门里这种现象层出不穷。十一郎名叫陈敏,是一个老牌不良人,据说和苏大为的父亲苏钊也认识。不过苏大为进来后,十一郎并没有表现的很热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热,有的时候还会训斥苏大为几句,应该是和苏钊并不对付。 可今天,他却显得很热情。 苏大为收拾完了房间,就进了另外一间小屋。 小屋里,没有窗户,以至于光线昏暗。 里面摆放着各种刑具,是不良人的刑房。这也是整个县衙里,最为可怖的场所之一。杨义之那边也有刑房,但比之不良人的刑房,却远远不如。没办法,不良人面对的对手,大都是一群凶恶之徒。所以,这里的刑具更多,刑罚五花八门。 多少穷凶极恶之辈进了这间屋子,都变得老老实实。 屋子里,三个不良人正在打扫。 这三个人,也是刑房的行刑手,被称之为凶神恶煞鬼见愁。 凶神,名叫吕操之,年三十三岁;恶煞,张海林,年三十八岁。这两个人,可算得是心狠手辣之辈。据说就算是长安城最硬的硬汉,也别想在他们手里撑过一个时辰。 鬼见愁,名叫桂建超。 四十多岁,也是这三个人的头。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阴鸷,同时也是不良人中,最让人害怕的人物。 他很少去行刑,但是却喜欢研究各种刑具和刑罚。用苏大为的话说,这货绝对是心理扭曲。哪怕苏大为以一个穿越众站在他面前,也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受。 这三个人,平时对苏大为,也不冷不热。 他们是三位一体,什么时候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不良人群体中,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嗯,就连魏山活着的时候,对这三人也是敬而远之。 “阿弥,这里已经打扫过了,以后不用你费心了。” “啊?” 苏大为一愣,愕然看着三人,心里有点发颤。 桂建超微微一笑,道:“阿弥,你不用误会,不是对你不满。 只是这刑房的摆设,另有玄机,你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万一弄差了,反而误事。再者说了,这是煞气太重,你年纪还小,以后没事就别管了,免得会有毛病。” 听上去,好像是很亲切。 苏大为一脸茫然,连忙道谢。 他走出刑房,心里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说有玄机,那还让我打扫了快一年? 不过,他又觉得有些古怪。 刚才的十一郎,现在的鬼见愁三人,怎么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至少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很大不同。真是活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一个一个,都这么古怪? “阿弥!” 就在苏大为困惑不解的时候,就见周良和几个不良人有说有笑走了过来。 周良看到苏大为,忙挥手招呼,然后和身边几个不良人说了两句,兴冲冲就跑了过来。 “二哥,早啊。” 周良没有回答,而是拉着苏大为到了旁边。 “二哥,你神神秘秘的,作甚啊。” 周良则一脸凝重之色,轻声道:“阿弥,听说昨天那头诡异,是被你杀的?” 第二十五章 抬举 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朝廷不是已经给了答案,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吗? 苏大为有些困惑,本能的就想要点头承认。可是,裴行俭昨天的那番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刹那间,苏大为就清醒过来。 “什么诡异?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 否认三连,脱口而出。 他话说出口后,顿觉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移走了。 周良却笑了,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臂,轻声道:“我懂,我知道,我明白!”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你可别乱说啊! 周良的诡异笑容,让苏大为有些心慌。 这时候,鬼见愁从刑房里走出来,笑呵呵道:“三郎当年,也是如你这般的回答。” “啊?” “我就说了,都是谣言,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一会儿江帅就要过来了,被他看见你们这副模样,少不得要生气,大家都要倒霉。散了吧,都散了吧……阿弥,好本事!当年是三郎,今日是你,爹是英雄儿好汉,果然厉害。”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了。 吕操之和张海林则跟在他身后,犹如哼哈二将。 “二哥,怎么回事?” 周良见人都散了,脸上露出复杂表情,轻声道:“昨日归义坊,诡异横行街头,被你斩杀。我们当时就听说了!不过衙门里发话,并非诡异,而是有人装扮……你不知道,江摩诃的脸色有多难看,当场就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 “二哥,你知道,昨日县尊……” “我明白,县尊肯定会警告你,我们心里清楚。” “刚才老鬼说什么我爹当年,又是什么意思?” 周良声音再次压低,道:“我听人说过这件事。好像是说十年前,三叔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于是就做了不良帅。 说是当时魏帅的威望和资历比他都高,但就因为这件事,他做了几年副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进了衙门之后,魏帅看你不顺眼,所以才会经常找你毛病。” “还有这种事?”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良。 “我也是听说,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说完,周良神色复杂道:“阿弥,要恭喜你了!” “此话怎讲?” “当初三叔杀了诡异,成了不良帅;如今你做了三叔当年的事,怕不久就会高升。” “怎么可能!” 苏大为笑了,道:“二哥,你别取笑我了,被江帅听到,肯定会有误会。” “你以为他现在,就没有误会了吗?” 苏大为愣住了,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就见江摩诃跟着一个人走过来,阴着脸,看上去很不好看。 周良道:“我先撤了,你小心点。” “嗯。” 苏大为认得江摩诃身边的人,正是昨日前来通知,让不良人配合杨义之行动的男子。 他也看到了苏大为,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郎君。” 苏大为忙上前行礼。 江摩诃则阴着脸,道:“苏大为,这是王升王郎君,县尊身边的心腹。 县尊有命,让你前去见他。你跟着王郎君走,不必参加点卯了……” 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看得出心气不顺。 王升则一脸平静之色,道:“苏大为,跟我走吧,县尊在等你呢。” “遵命。”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着王升往外走。 和江摩诃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江摩诃眼中,闪烁着一种不甘心的光彩。 也难怪,他怎能甘心? 江摩诃在副帅位子上熬了三年,眼看着就能转正,却发生了诡异横行这档子事情。 外面说什么装神弄鬼,他当然不相信。 没看到昨日连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都出动了,又怎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装神弄鬼?如果是装神弄鬼,肯定是长安县来负责。可是从昨天起,案子就被人拿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诡异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这让他想起了苏大为的父亲,苏钊苏三郎。当年,苏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之后,硬是踩着魏山,一下子就成了不良帅。 而今,苏大为又来这么一次。 莫非当年的事情,要再一次重演吗? 他可比不得魏山……当年魏山也不过三十出头,就算熬几年,也不到四十。 可是他呢?今年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不能转正,再想转正,可就没了机会…… 这让江摩诃,怎能舒心?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点卯了吗?所有人都集合,点卯!” 江摩诃想到这里,看着公廨门口的不良人,怒从心头起,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苏大为跟着王升来到县衙后宅。 当了快一年的差,他这是第一次进后宅。 不良人并不是一个受人尊敬和欢迎的职业,即便是衙门里,不良人也俨然被排斥在外。其他人不愿意和不良人有过多接触,甚至连县衙的高层,也不甚重视。 这次进了后宅,让苏大为有些好奇。 唐代的官衙后宅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有见过。 似乎,也平平无奇。 作为帝京四廓县之一的长安县县衙,分为三进。 在穿过一个月亮门后,苏大为就看到满眼的桃花,在阳光中绽放,显得格外娇嫩。 桃林中,有一个亭子。 裴行俭正负手站在亭子里,欣赏盛开的桃花。 “县尊,苏大为来了。” “知道了,你且退下。” 裴行俭背对着苏大为,没有转身。 王升躬身行礼,匆匆离去。 “卑职苏大为,拜见县尊。” 裴行俭没有理睬,只看着满目粉红,良久轻声吟道:“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新燕,叶里发轻香……” 他转过身,问道:“苏大为,此诗如何?”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道:“好诗,县尊果然好文采。” 这也是下属拍领导马屁常有的方式,苏大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倒是记得不少诗词,但能完完整整背诵出来的,并不算太多。而裴行俭这首诗,他没有听过,自然而然会认为,这是裴行俭所作。嗯,这个马屁,没毛病! 裴行俭笑了,“谁告诉你说,这是我的诗?” “啊?” “这是南北朝萧刚的诗,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吟诵。”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 你说你堂堂长安县县令,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赋诗一首,干嘛要吟诵别人的诗呢?而且,还是这么冷僻的诗。莫说苏大为,就算是换一个人,也未必反应过来。 苏大为的脸,顿时羞红。 “我听怀英说,他叫你阿弥?” “是的。” “怀英昨晚,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你不少呢。” “这个,卑职惭愧。” 是应该惭愧!人狄仁杰在人前夸你,可你却不争气,等于是丢了狄仁杰的脸面。 “哈哈哈,没什么好惭愧。” 裴行俭大笑着坐下,道:“昨晚我吟诵此诗时,怀英也以为是我所作。萧刚其人,名气不大,诗作也不多,所以知道的人,也很正常。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感觉字里行间颇有清新之意,故而记在心中……嘿嘿,别说你了,许多人都着了道呢。” 你特么这么调皮,你爸妈知道吗? 与昨日裴行俭不苟言笑的模样,苏大为觉得,今日的裴行俭,纯粹就是个逗比。 “昨日,你杀了那高句丽鬼卒,也算是功劳一件。 你的刀弩,我已拜托人去讨要,但估计要等一些时日。不过呢,你这次的事情确实做的漂亮。若非你出手,可能我们都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竟有如此诡异。” “此卑职分内之事,不值县尊夸奖。 不过卑职还是有些奇怪,就是那高句丽鬼卒,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而且魏帅也因它而死,让卑职有些想不清楚。至于杀死鬼卒,纯属意外。主要是那两位千牛备身先重伤了它,加之家父留下的刀弩,才使得卑职侥幸,将这诡异斩杀。” “你也知道是侥幸?” “当然。” “有自知之明,不错。” 裴行俭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不过呢,这件事已非常人可以应对,自有其他人来接手。高句丽鬼卒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接下来,本官要你全力配合怀英,如何?” “卑职,要怎么配合?” 苏大为一脸困惑,看着裴行俭道:“而且,卑职也不知道,大兄要查什么啊。” “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相信这长安城里的一些门道,你也清楚。 怀英不熟悉长安,所以专门选了你,要你协助。至于是什么事,他会与你详细说明。 另外,魏山被杀,不良帅空缺。 所以本县想要你来接替魏山的位子,你可愿意?” 从一名普通的不良人,一跃成为不良帅,绝对是很多不良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代表着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财路,更大的权力。 在裴行俭想来,苏大为一定会喜出望外。 哪知,苏大为却犹豫了。 半晌,他轻声道:“若是县尊其他赏赐,卑职一定愿意。可是这不良帅,请恕卑职无礼,不能同意。不良帅一职,责任重大,所以还请县尊慎重,另选他人吧。 卑职甚至觉得,副帅江摩诃都比卑职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卑职……实不想担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皆大欢喜 不愿意? 还推荐江摩诃? 苏大为的回答,有些出乎裴行俭的意料。 裴行俭的确是想要让苏大为接手不良帅的职务,而不只是单纯的玩笑。 不良帅,是县衙中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尤胜三班。他们大多熟悉地方,对于很多阴暗或者灰色的力量了解。他们的手段大多属于常规之外,面对的敌人也大都是大奸大恶之流。这样一支力量,虽然说口碑不好,确实最为有利的武器。 裴行俭接手长安县一载,也遇到过很多事情。 一切依照律法? 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就必须要使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年轻有朝气,且身家还算清白。在对诡异一战里,他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能力。特别是当诡异冲上街头的时候,这小子不要命的冲出来,与之搏斗……这种责任感,也是裴行俭最看重的。把苏大为提上不良帅,也有利于他的管理。 可他竟然拒绝了?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不敢,也不愿。” “为何?”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真不愿意做那不良帅! 一方面是不愿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不是老爹苏钊,也压不住那些不良人。 鬼见愁为什么要说那番话语? 苏大为现在明白了,那是在警告他。 苏钊当年可以成为不良帅,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已经做了十余载不良人。 十余载光阴,足以让苏钊对不良人的路数门清。 十余载光阴,也足以让他压住其他人,即便是魏山,也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那是资历,也是一种沉淀。他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做不良帅,就算江摩诃不反对,他能斗得过其他老油条吗?弄个不好,人家挖个坑,就可能把他埋在坑里。 这种出头鸟的事情,他坚决不会去做。 与其当出头鸟,被其他人排挤,倒不如把江摩诃推上去,他藏在后面,闷声发大财。这样一来,不良人的不满也就被平息了,江摩诃还会因此,对他感激不尽。 所以,苏大为很坚决就拒绝了裴行俭。 哪怕会引起裴行俭的不满,他也在所不惜。 裴行俭让苏大为走了。 狄仁杰走出来,在裴行俭对面坐下。 “我说过,阿弥不会同意。” “他……” 裴行俭话说一半,突然笑了。 他当然清楚,如果把苏大为推上不良帅的后果。 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居然把持得住,没有被那诱惑乱了方寸,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玉枕案需要尽快解决,只要把找回赃物,就可以交差了。” “可是这件事,涉及诡异之力,我心里有点没底。” “放心,昨夜李淳风已经动手了。” “太史令动手了?” 狄仁杰诧异道:“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鬼卒背后的人吗?” “没有!”裴行俭道:“不过他找了荧惑星君。” “那是谁?” “长安十万诡异,都听命于荧惑星君。李淳风昨晚和他做过一场,荧惑星君已经答应,会令长安诡异配合,寻找那鬼卒背后之人。李淳风神通广大,再加上长安十万诡异。如果那鬼卒背后之人聪明,有多远走多远。否则,他休想藏匿长安。”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行动,如果……” “如果再有异动,那就要面对荧惑星君的愤怒了!”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找回赃物。对了,我还有一点困惑,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搜集皇家之物?那些物件即不能变卖,也没有收藏价值,那对方所为何求?” “这个,需要你来寻找答案。” 狄仁杰苦笑道:“为何我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吓人?”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高阳公主不要再派人催问,更不想看到房遗爱那厮的嘴脸。” “好吧,我明白了。” 苏大为回到公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 以前,他虽然不起眼,但好歹出现时,会有人和他招呼。 但是今天……所有人好像无视他的存在一样。当他出现在公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江摩诃装模作样坐在一张书案后,翻阅卷宗档案。 刑房三人组则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眉飞色舞,显得十分兴奋。 十一郎陈敏用软布擦拭兵器。 他善使一对铁矛,左手矛九斤,右手矛十三斤,杀法凶狠,是不良人一员猛将。 周良也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只是当苏大为进来的时候,他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苏大为看得出来,大家对他好像有些意见。 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端倪。 还是小觑了江摩诃。这家伙平日里嗜赌如命,又贪财,但是这人缘却不差。这是下马威吗?他想要向苏大为宣示,他在不良人当中的权威。嗯,估计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心里苦笑一声,朝周良不经意的点了点头。 “江帅,卑职回来了。” “是副帅!”江摩诃抬起头,义正辞严道:“苏大为,我是副帅,而非不良帅,不要胡乱称呼,免得别人误会。魏帅被害,县尊还未委派人接任,所以别乱了规矩。” 他看上去很严肃。 只是那眼睛里闪烁着的期盼,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想法。 明知道裴行俭很有可能会委任苏大为,但江摩诃还是有些期盼。 苏大为年纪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杀了诡异,得了县尊的赏识。 想当初他老子不就是这么当上了不良帅吗?他父子两个,真走了狗屎运。当年苏钊捡便宜,杀了一头诡异;如今,苏三郎的儿子也是如此,真让人羡慕不已。 也是自己命不好。 如果昨天没有耍钱;如果昨天是他去了归义坊;如果杀死那诡异的人是他…… 江摩诃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对了,刚才万年县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在青龙寺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包裹,好像是昨日归义坊白马巷丢失的赃物。杨义之那边在忙着收尾白马巷的烂摊子,抽不出人手来,所以就请我们派人过去。你昨天全程参与了白马巷的案子,应该最为清楚。所以思来想去,就请你辛苦一趟,到万年县那边确认一下。” 江摩诃的话,依旧是阴阳怪气。 苏大为愣了一下,突然间一阵狂喜。 万年县,吕掌柜藏东西的大慈恩寺,不就在万年县治下吗? 长安县和万年县,其实都在长安城里。两县之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而已。 苏大为早就想去晋昌坊走一遭,把东西取出来。 可这几天,真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根本脱不开身。 别看两县距离近,可要走过去,也要不少时间呢。所以,苏大为只能惦记着,却无法行动。现在,机会来了!去万年县公干,顺便到大慈恩寺把东西拿出来。 苏大为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了周良身上。 周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没错,你去吧。 “那卑职就先告退。” “去吧去吧,查清楚一点。” 苏大为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江摩诃突然不无酸楚道:“这老苏家,还真的是好运气。” 桂建超扭脸过来,冷笑道:“好运气,也得有好本事才行。我听人说,昨日的事情,死伤不少。归义坊的一队武侯死了三分之一,还有十几个平民,可够惨烈。” “老鬼,你想说什么。” “江大头,我说你何必呢? 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野个是你瓷马二楞的错过了机会,你又能怪个谁呢?” 江摩诃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老鬼,用得着你在这里骚情?他还不定能当上呢。” “我骚情?贼你妈,我用得着对他骚情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自己瓷马二楞,到最后又怪到他头上。苏大为好歹也是三哥的儿子,三哥在世的时候,对咱们不差。” 桂建超怒了,破口大骂起来。 就算是江摩诃将来当了不良帅,他也不怯江摩诃。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只有他想不想问,没有对方能不能回答。长安县衙里有一种说法,把穷凶极恶的犯人交给桂建超,只要他愿意,用不了一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认怂。他要是想跳槽,多少个衙门会排队请他。 江摩诃虽然是副帅,可是在桂建超面前,也不敢太强硬。 “江摩诃在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王升大步流星进来,看到江摩诃,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呢,在呢,郎君怎么来了?” 江摩诃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上前来。 “我来呢,是奉县尊之命前来。 县尊说,不良帅魏山被害,凶手虽未找到,但不良帅一职却不能空置。刚才县尊询问了苏大为的意见,苏大为推荐江帅你接掌不良人……江帅,在下这里要恭喜你了。” “什么?” 江摩诃闻听,露出了愕然表情。 “这是不良帅印,江帅,接印吧。” 王升把一个包裹递过来,江摩诃有些晕头转向的接住。 “县尊吩咐,江帅你现在接掌了不良人,务必要尽快找出杀害魏山的凶手。 最近一段日子,长安县有些不太平。该抓就抓,该收拾就收拾。县尊说,他希望长安县能尽快平定下来。还有,待会儿你去一趟金吾卫。从今天开始,不良人有责任配合金吾卫巡夜……至于怎么配合,你去和金吾卫商议,自行安排人手。” 这消息,有点突然,让江摩诃觉得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苏大为接掌不良人吗? 怎地变成了…… 他一脸懵逼的向王升道谢,甚至忘记了是怎么把王升送出了公廨。 几天来一直期盼的事情,居然真的成了!这算不算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了呢? 回到公廨,不良人纷纷向他道贺。 桂建超则冷哼一声,迈步往外走。 “江大头,恭喜你了!不过呢,别忘了是谁推荐的你……贼你妈刚才还下马威呢,丢不丢人?” “老鬼,你个二球货。” 江摩诃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破口大骂。 桂建超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走了。 他在衙门里向来自由,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来,不需要的时候他就走。 反正,江摩诃做不做不良帅,桂建超这刑房三人组自成体系,谁也奈何不得他们。 看着桂建超的背影,江摩诃一阵心烦意乱。 刚才,好像有点过分了,也不晓得苏大为那小子,会不会放在心上呢? 第二十七章 大慈恩寺 三月天,变化快。 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 可是从衙门里出来,天就变得阴沉起来。 苏大为看看天色,觉得有点不妙。他没带雨具,如果赶去万年县的路上下雨,那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有心等等,但转念一想,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赃物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趁此机会去大慈恩寺。昨天出现诡异,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如果错过了今天,他就只能等下一次休沐,否则怕是没有机会。 算了,先去大慈恩寺,再看情况吧。 苏大为想到这里,忙加快脚步。 也许是看到天色变化的缘故,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赶到晋昌坊,已经过正午。 当苏大为按照记忆中的路径,从大慈恩寺的后门进入的时候,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忍不住,伴随一声春雷,倾盆而下。雨,下的很猛,眨眼间天地就被雨幕连接。 大慈恩寺里,很冷清。 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当苏大为走进大慈恩寺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香客了。 僧人们,大都回了禅房。 工地上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苏大为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站在大雨中,向四处张望。 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于是快步走上前,来到大树下。 轰隆,一声雷响。 吓得苏大为心里面,一颤。 打雷天不要站在树底下,这是一个常识。 可是,苏大为却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这个时候动手,再想动手,可就麻烦了。 他忙蹲在树下,拔出一口匕首,反复插向地面。 嗯? 好像找到了! 苏大为觉得,匕首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上。 他连忙收起匕首,用双手挖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土质很松软。苏大为双手,就如同两只利爪,很快就在树根下挖出了一个深坑。在深坑里,有一个油纸包裹的物品,体积看样子不小。苏大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水,兴奋的加快速度,把坑挖大了一些后,伸手就把那油纸包裹给拿了出来。 咔嚓! 一条银蛇自云层中窜出,凶狠落下,正劈在那棵树上。 苏大为感受到一股气流涌来,直接把他掀翻出去。在泥水里滚了两滚,他只觉头昏脑胀。抬头看,就见那棵大树,由上而下,好像被斧头劈砍一样,劈开大半。 油纸包裹,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泥水中。 “是不是打雷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大树那边有人。” “走走走,快过去看看……” 从远处禅房,传来动静。 苏大为缓缓爬起来,就看到有人影晃动,从禅房那边跑来。 不好! 他顿时一惊,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拿起油纸包裹,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好像有人?” “他跑什么?” “不好,别是遭了贼吧。” “不要跑,佛门净地,岂容你猖狂。” 僧人们大声喊叫,引来了更多的人。 不过,苏大为的速度很快,没等僧人们赶到工地,他就已经跑到山墙下,单脚踹在墙上,身体借力腾起,一只手扒住了墙头,噌的一下就从山墙上跃了过去。 山墙内,传来叫骂声。 只是墙寺院的强太高,即便僧人们想追,也没办法似苏大为那么轻松越墙而出。 等他们出去了,苏大为早就溜走了! 大慈恩寺,译场。 玄奘法师站在藏经楼的窗户前,向外眺望。 他看的方向,正是工地。 从他的位置来看,依稀能看到大树被雷劈中后,燃烧的火光。 此时的玄奘法师,已近五旬。 可能是早年间西行求取佛经,一路遭遇磨难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 从天竺取经回来后,他就致力于佛经的翻译工作。 太宗皇帝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以翻译佛经为由拒绝。 大慈恩寺,是他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一年之中,他几乎有七成以上的时间,是在译场里。寺里几次想要请他为住持法师,他都没有同意。在他看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如翻译佛经重要。不过,今天发生在工地的事情,却把他惊动了。 “师父,要不要我追过去。” 在玄奘法师的身后,站在一个头陀。 他头戴金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着,身穿一件灰色僧袍。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事物埋在那里,终究是一个祸害。如今被人拿走了,也了却了一桩灾难。其实这样挺好,对咱们而言,还是尽快翻译佛经。” 那僧人长的尖嘴猴腮,个头矮小。 听玄奘法师说完,他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又不敢和玄奘法师顶嘴,只好道:“如此,就便宜了那小贼。” 苏大为逃出大慈恩寺,立刻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坊曲。 由于大雨的缘故,坊曲内没有什么人。他沿着坊曲一路飞奔,然后在确定四周无人后,纵身翻过了坊墙,跳到了大街上。好在,这时候雨势越来越大,大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来到大街之后,苏大为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他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裹。 份量不轻,挺重的!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见不远处有一个棚子,于是飞奔而去。 雨势,开始放缓。 苏大为在棚子里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见雨变得笑了,于是就匆匆离开。 他先去了万年县县衙,找到县衙的班头,表明了身份之后,那班头就取来了包裹。 “这小贼也真是奇怪,偷了东西,居然不想着藏起来,反而丢在青龙寺。” 班头打趣道:“想是昨天出了诡异,贼人听说后心里发慌,所以不敢占为己有吧。” “对了,是真的有诡异吗?” 班头名叫畅威,说起话来,有点肆无忌惮。 苏大为笑道:“什么诡异,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 “哈哈哈,没错,是装神弄鬼。把诡异给弄了,是不是?” 苏大为没有接这个话茬。如果是杨义之或者江摩诃,说不定吹得口沫横飞。但是他不行。他只是一个不良人,说的多了,不一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好闭嘴。 好在,畅威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调侃两句之后,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样,是你们那边丢失的物品吗?” “没错,是被窃物品。” “喏,把东西清点清楚,然后在这里签字画押,就可以拿走了。” “多谢班头。” 苏大为按照清单,清点了一遍物品之后,签字画押,然后带着赃物就向畅威告辞。 这赃物,的确是白马巷丢失的物品。 是周良联络了长安狱的一个小贼,偷走了东西后,再由周良转交给万年县县衙的一个差役。之后,差役假称是在青龙寺发现了赃物,由长安县接手,还给失主。 这么一个周转,没人会有损失。 周良会找个借口,把长安狱的小贼提前释放;万年县的差役,会因此得到赏钱;苏大为能借勘查现场为名,进入白马巷打探情况。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那白马巷里,会有一个高句丽鬼卒。不过,总算是没有出偏差,也算是大圆满结局。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大为的道行不够。 如果没有周良,这一系列的行动就没有办法展开。 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不良人真的需要非常好的人脉,同时要有灵活的手段。不良帅更是如此。他们要打交道的人,大都是各坊的团头,而不是那种小混混。没有足够的人脉和交情、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在不良帅的位子上坐稳。 这也是苏大为不愿意接手不良人的原因。 说句不好听的,不良帅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资历不够,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想要压制那些团头不难,但是要对方配合,却不太容易。与其如此,不如让江摩诃做不良帅。在这方面,江摩诃能力不差。 从万年县衙门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乌云,散去。 一轮骄阳高悬,阳光格外明媚。 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苏大为没有马上返回县衙,而是径自回家。 从万年县回长安县,虽说都是在长安城里,可是路程却不近。 估摸着,他到了衙门,天就黑了。与其这样子,倒不如直接回家,明天再交差。 他并不怕江摩诃找他麻烦。 苏大为估摸着,裴行俭那边,最终还是会选择江摩诃接掌不良人。 魏山一死,的确是没有比江摩诃更合适的人选。至于裴行俭说,他想要提拔苏大为……苏大为只是当做玩笑。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能力,应该不难想通其中玄机。 回到家,天就快黑了。 承天门的街鼓一通已经敲响,大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经过昨天那一场风波,虽然朝廷已经发布,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人们还是会紧张,会害怕。是不是装神弄鬼,天晓得!但如果真是诡异,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紧张的气氛,连累得崇德房内也冷清很多。 苏大为回到家中,狄仁杰已经回来了。 柳娘子正端着一盆豆腐羹从厨舍出来,看到苏大为,她张了张嘴,旋即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阿弥,你这是掉水沟里了吗?” 苏大为这会儿的模样,的确是不怎么妥当。 衣服虽然干了,可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狄仁杰也很诧异,道:“我听说,衙门里让你去万年县勾当,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路上下雨,不小心摔倒了。” “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会摔倒?” 柳娘子道:“快点去洗干净,换身衣服。看你这模样,都影响胃口。” 哈,你可真是亲娘! 苏大为答应一声,迈步就要进屋。 只是,没等他迈过门槛,就听柳娘子在后面吼道:“你敢!我今天才清扫干净,你这样子进去,又脏了,我明天还得打扫。先去冲洗,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苏大为尴尬收回脚,柳娘子则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两个包裹。 “拿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娘,小心点,里面是证物,明天要送去衙门。” “知道了!” 柳娘子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很明显,动作变得轻柔许多。 苏大为也不怕两个包裹会丢了,径自走到水井旁边,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打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然后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问道:“大兄,昨日县尊找你,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二十八章 玉枕(四千字,今天只有一更) 夜色,正浓。 长安一百零八坊,伴随着最后一通街鼓声落下,陷入了沉寂。 一场暴雨,令长安夜里的气温骤降。 夜风,从灞桥方向吹来,带着几分凉意。 狄仁杰去睡了! 从昨日到今天,他一直没有休息。 帮助裴行俭处理公文,然后调阅卷宗,整整忙了一天。 “裴君让我继续追查玉枕案。 其实,这案子原本可以交给杨义之或者你们,但因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愿别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负责这个案子,说是已经有了线索。可现在,他死了,线索也就断了。我准备从头调查,尽快找到玉枕。阿弥,这次你可要帮我。” “我怎么帮?”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一些魏山留下来的记录。” “有什么发现?” “你说,那高句丽奴和玉枕案,会不会有关联呢?” 苏大为道:“有可能。”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兄。” “什么事?” “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魏帅派我们抓捕大安坊的吕掌柜吗?” “记得。” “吕掌柜当时,被诡异附身。” “什么?” “魏帅当时觉得,这件事牵扯有点大,所以命我们不得外传。 我仔细想来,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的动静有些怪异。当时还有两个胡人被杀,所以魏帅判断,是吕掌柜命胡人偷盗物品,然后约了买家,在酒肆中进行交易。不想我们出现,买家觉察到了变故,于是杀了吕掌柜和两个胡人,从酒肆突围逃走。” “那你觉得,哪里不对?” “吕掌柜当时没死……我进去后,发现情况不对,于是用我爹留下来的那口刀砍杀了吕掌柜,才算是把他杀死。之后,魏帅就让我离开,不多久,他就被人杀害。 我昨晚回来后,曾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昨日在归义坊出现的高句丽奴,虽然外貌和个头与当日突围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却一模一样。你也说了,高句丽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当日的高句丽鬼卒,和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突围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你昨天怎么不说?” “我不敢确定啊!当日在吕家酒肆,我并没有和对方交手,只是觉得两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后,那千牛备身出现,直接封锁了现场,连带着我祖传的刀弩都被没收,我更没有机会去确认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吕掌柜的诡异,和那高句丽鬼卒会不会是同伙?如果他们是同伙的话,焉敢保证,没有第三个同伙?” “这个……” 狄仁杰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有了决定。 “明日我先去县衙,请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过来,让当日参与抓捕的不良人辨认一下?” “此事,可以让周良来做,他当日也曾参与抓捕,并且与对方交手。” “好!” 狄仁杰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请你明日去一趟吕家酒肆。” “再勘查一次现场吗?” “正是。” “这个没有问题,只不过需要你在衙门里交代一声。” “还有,你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帅的消息来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规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询问。” “你和周良关系很好?” 苏大为倒也不隐瞒,笑着点头。 他希望能帮上周良,或者说,能够在裴行俭面前,加强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会在裴君面前为他美言。” 狄仁杰对此并无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苏大为、周良这种生长于市井里,任职与最底层的色役吏员,也有他们的野心。能帮一把,也不费什么事情,还能得一个人情。对于狄仁杰来说,并不算困难。 他有些疲惫,于是在吃完了饭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苏大为也赶回房间休息。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后,也回屋睡了。 苏大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户,然后点上油灯。 门外,传来一阵抓挠门板的声音,他忙打开门,就见黑三郎蹲坐在房门外的地上。 显然,是苏大为惊动了它。 “黑三郎,进来。” 苏大为把黑三郎放进屋里,关上了门。 拍了怕狗头,他低声道:“我让你进来,但是你老实一点,可别给我添乱,否则我就揍你。” 黑三郎发出一阵轻弱的呜咽,趴在了门口。 从床头拿起油纸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纸划开。 里面还有一层绸布,看样子不太便宜。苏大为把绸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长约四十公分,高约二十公分,宽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丝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标志。这说明,这个盒子是皇家之物……苏大为的心里,顿时就一紧。 犹豫片刻,他把盒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黄绸布包裹,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盒子。 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苏大为不认识。还有镇纸、玉佩……苏大为把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来,打开,摆在桌上。 心里,越来越紧张。 因为他认得这些东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几个案子里的失物。 这是什么? 在盒子最下面,有一个长约三十公分的圆柱体。 苏大为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这有点像是术士们经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着玉色,但却并非是用玉石制成,触手温润,好像是某种金属。 表面上,刻有云箓和铭文,两边各有一个虎头。 当苏大为拿起这降魔杵的刹那,黑三郎突然站起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黑三郎,安静。” 黑三郎一直都很听话。 它对柳娘子是温顺,对苏大为,则是唯命是从。 以前,只要苏大为这么一开口,黑三郎就会立刻闭嘴。 可是今天……它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旧在低声吼叫。苏大为眉头一蹙,扭头看向黑三郎。只见它站起来,毛发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着,眸子里泛着一丝恐惧。 “黑三郎,你怎么了?” 苏大为向它走去,可它却连连后退。 “你是在……害怕它吗?”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降魔杵,黑三郎连退几步,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苏大为连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搂在怀里。 “别怕别怕,它在我手里,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阿弥,黑三郎,还记得吗?八年前,是我把你领回家,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东西呢。你看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听话,别害怕,好吗?” 黑三郎的身体,一开始有点抗拒。 它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颤抖着,显示出它内心的恐惧。 不过,伴随着苏大为那温和的话语声,黑三郎渐渐平静下来。它把下巴放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一双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降魔杵。许久,它从苏大为怀里挣脱出来,又趴在了门边。 这降魔杵,还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号称崇德坊内第一恶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区的流浪狗。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看到它露出这种害怕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好奇起来。 他打开房门,拍了怕黑三郎的头。 “黑三郎,去外面守着,如果有动静,你就叫。” 黑三郎一开始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又看了一眼降魔杵之后,还是听话的出去,从大门下方的狗洞钻出了正堂。苏大为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对面柳娘子的房门。 柳娘子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关上了房门,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轻,应该有七八十斤的样子。刚才他拿着就觉得重,也幸亏他现在的力气,增加了许多,所以并不是很吃力。不过,如果单从体积上来看,真不像有这种份量。好奇怪,这么小的一支降魔杵,怎么会有这种份量?究竟是什么材质? 苏大为在手里把玩着,突然发现,在降魔杵上,还镶嵌着三颗玉石。 玉石的颜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够大的力气。 苏大为手指按在正中间的一枚玉石上,心里面暗自紧张。 这玉石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一按。手上一震,一股巨力袭来,差点让苏大为拿不稳降魔杵。紧跟着,就见降魔杵上云箓流转玉色,一面直径约五十公分左右的圆盾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一个虎头,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苏大为手握盾牌,反手一扣,正好可以护住小臂。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挥舞了两下,有点沉,但并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一个攻击的姿势,盾牌竖起,正好护住了前胸。 这玩意,有点……高科技的意思啊。 苏大为愣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间的玉石,盾牌一颤,巨力袭来,紧跟着就恢复成降魔杵的样子。 这一次,苏大为早有准备,所以没有吃惊。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边上的玉石。 就见那降魔杵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剑刃闪烁寒光。 如降魔杵一样,看不出那剑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泛着玉光。 苏大为又按下另一边的玉石,从另一端的虎口中,吐出一段同样长短的剑身。 两边各一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一把足有两米七长短的双头剑出现在了苏大为的手中。苏大为站在屋子中间,挥舞了两下。还不错,用起来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后退一步,双头剑翻飞,一道剑光掠过,只听咔嚓一声,窗前的一个架子,被一分为二。他刚才可没怎么用力气,这双头剑,竟如此的锋利? “阿弥,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架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对面屋里的柳娘子。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按玉石,双头剑立刻缩回降魔杵内。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没事,我马上睡。” “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 苏大为连连答应,对面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嘴角突然翘起,露出一抹笑容来。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霉事。不管是身体里的腾根之瞳,亦或者是诡异,没一样是正常的。现在,总算是否极泰来,转运了。 虽然不清楚这降魔杵的来历,但苏大为能猜得出,应该不简单。 说不定,这也是皇宫里的物品? 这东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来麻烦。 祖传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收走,正没有防身利器。 苏大为猜得出来,他那便宜老爹给他留下来的刀弩不一般。特别是对诡异,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长安城里,诡异众多,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碰上。有这么一件武器在手,也能多一些保障。至少,在面对诡异的时候,不至于束手无策不是? 至于不良人那边…… 没人会在乎你用什么兵器。 就比如十一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备的横刀之外,还有一对短矛。 事实上,十一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对短矛,横刀傍身,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个摆设。 苏大为把降魔杵收好,转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里,只剩下一个黄绸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来,解开包裹,目光随即一凝。 包裹里,是一块玉枕! 那玉枕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经常使用,以至于玉枕光泽很润。苏大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细查看。可突然间,他觉得手中玉石变得火烫,吓得他连忙又放下来。油灯灯光下,他双手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伤痕。 但刚才那种火烫的感觉极为真实。 苏大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烫的感觉再次出现,而这一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苏大为差点喊叫出声。 他咬着牙,想要坚持住。 但他失败了! 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疼的他闷哼一声,再次松手。 双手,一切如常,没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触玉枕,就没有危险。 苏大为直勾勾看着那玉枕,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那种火烫,烧灼的痛感……难道说,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第二十九章 泾河王 玉枕,玉枕,玉枕! 这玉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高阳公主丢失的那个玉枕。 苏大为没有见过原物,但可以从盒子里的物品,推测出一个大概来。加上绸缎上李唐皇室的标志,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解释不成。最近一段时间,长安各宗室府上接连发生窃案,丢失了很多物品。之前魏山在吕家酒肆的抓捕行动,不就是为了这些失物吗?现在,这些物品落入苏大为的手里,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拿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这些玩意儿,怎么交出去?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难不成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吕掌柜把赃物藏在了大慈恩寺?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至于玉枕对他身体产生的异样,苏大为倒不是很在意。 产生异样,说明他和这些东西没有缘分。惹不起,躲得起,只要不去碰就好了。 把玉枕等物品,重又放回盒子里。 不过,苏大为把那支降魔杵扣留下来。 只要不拿出来,就不会被人发现。这东西是保命的好东西,他也不会拿来炫耀。 包好了盒子,放在桌上。 可惜油纸被他用匕首划破,已没了用处。 但这算不得大事!油纸上没有记号,很普通。回头再买一张回来就是。 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这东西交出去,让狄仁杰拿去复命。 要想一个好借口,否则以狄仁杰的精明,肯定能看出破绽,有悖于苏大为初衷。 怎么办才好呢? 苏大为吹灭了油灯,从窗户上扯下了被子,躺在床上苦思冥想。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一阵倦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不久也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已是二更天。 街上,越发冷清。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夜色包围,寂静无声。 河面上,薄雾蒙蒙。 岸边的大树,在夜风中诡异的上下起伏着,就好像他们扎根的土地,正在呼吸。 一股黑烟骤然出现。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变成了一个人。 他站在岸上,看着平静的曲江河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印,扑通就投入河水中。 泾河河面,荡起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转眼间波涛翻滚。 从河水中,升起一人,立于河面之上。 他躬身道:“泾河韩立,拜见星君使者。” “泾河王,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无需如此。” 投印之人,沉声道:“咱们长话短说,你做的好事,星君已经知晓,他让我过来,是希望你给他一个交代。” “刀劳,我不明白。” “你明白不明白,与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奉命而来,若你没有交代,那么星君敕令,生死不论。” 说着,投印之人双臂张开,显出两口锋利的大刀。 那刀,并非在他手中,而是长在他的胳膊上,和他的身体连为一体。 泾河王的脸色,顿时生出变化。 “只为两脚羊,星君就要取我性命不成?” “昔日两脚羊,今日主江山。 泾河王,今时不同往日,大唐气象万千,已非当年我等先辈称霸天下的时日。大业十四年,洛阳资官令与星君在北邙赌斗获胜后,按照约定,我们将与人类和平共处,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平静生活。而你现在,竟与外贼勾结,意欲何为?” 如果苏大为和狄仁杰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说话的刀劳,正是柜坊掌柜。 泾河王道:“和平共处?人类视我等为异类,见则杀害,毫不留情。 想当年,关中八十万诡异,何等声势。可如今,就因为那劳什子的赌约,令我等死伤惨重。或离开,或被杀,或如你这般,似过街老鼠一样,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几十年下来,如今长安还有多少我们的族人?不足十万!这就是你所言和平共处?刀劳,你真的是老了。难道你忘了,你的族人,当年是如何惨遭杀害?” 刀劳面孔微一抽搐,但旋即又变成了那面瘫的模样。 ”泾河王,你废话太多了。我只知道,你在挑起两族战争,星君敕令,尔敢不遵?“ 泾河王沉默了。 “就凭你?这里是泾河,八百里水域尽是我的手下,你一个人,就想杀我吗?” “再问你一次,遵命与否?” “贼你妈,遵你个头。” 泾河王说话间,双手高举。 身下泾河,河水顿时汹涌。 一道道黑烟从河中升起,化作数以百计的鬼怪,发出一声声嘶吼。 “你若现在退走,我看在当初的情分,饶你一命。” “如此说来,你这是要违抗星君敕令喽?”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违抗不违抗。有人愿意给好处,我不过拿了好处与人方便。区区小事,星君就如此不念旧情。既然如此,我又何需给他脸面,便反了吧。” 刀劳怒吼一声,“泾河王,你找死。” “我看,是你先死。” 数以百计的鬼怪齐声吼叫,从河面上冲向了刀劳。 刀劳却不慌张,只发出一声怒喝,单脚狠狠躲在河堤之上。刹那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历啸。一道道惨白的火光,如雨点般出现,瞬间把那些鬼怪包围。 火光,极为诡异。 遇水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白骨之火?荧惑你这老妖婆好狠辣的手段,竟然用白骨之火对付同类?” 泾河王,怒吼连连。 他挥动双手,一股股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想要熄灭白色火焰。只是,任凭那巨浪威势惊人,白色火焰却越来越炽烈。被火焰裹在里面的那些鬼怪,一个个惨叫连连,化作一股股青烟,消散在火焰之中。泾河王手中出现了一面旗幡,拼命的挥舞。旗幡舞动,巨浪翻滚,化作一条条水龙,试图将白色火焰吞噬干净。 但是,却适得其反。 刀劳站在岸边,白色的火光,把他那张黑瘦的面瘫脸照映的惨白。 “因为你,使得李淳风带着五官正围攻星君,身受重伤,不得已只好向李淳风低头,乃自大业十四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所以,休怪星君心狠手辣,你若不死,太史局会出动八百博士,到时候大战重启,关中势必生灵涂炭,非我所愿。” “刀劳,住手,我愿意认错,我愿意交代,是何人指使。” “是何人和你勾结,那是李淳风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你刚才如果束手就擒,星君最多是把你镇压泾河。但你胆大包天,竟然还想造反。既然如此,便留你不得……泾河王,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找死罢了。” 刀劳说完,双刀飞出。 两轮弯月在白色火焰中翻飞,恰如两只灵巧的燕子。 弯月凶狠的撞击泾河王手中的旗幡,发出一连串轰隆,如巨雷般的声响。 泾河王露出绝望之色,却束手无辞。 终于,双刀交叉,如同剪刀一样狠狠剪断了旗幡。巨浪顿时失去了控制,化作一片白色的火焰,瞬间吸附在了泾河王的身上。白色火焰,越发的凶猛。泾河王在火焰中哀嚎,挣扎。他忽而没入河水,忽而腾空而起,但最终,化作一股青烟。 当泾河王在河面上挣扎的时候,一只遍体鳞伤,毛发湿漉漉的黑猫,从河水中窜上了岸。 它口中含着一颗青珠,唰的就没入草丛中。 刀劳看见了黑猫,但却没有理睬。 荧惑星君的敕令是诛杀泾河王,一只黑猫并不在计划之中。 至于那黑猫会不会为泾河王报仇? 刀劳并不在意。 如果它聪明,就离开长安;如果它要报仇,那么不需星君动手,他就可以让它死无葬身之地。猫有九条命?那就杀它十次好了。嗯,但愿这黑猫,能聪明些。 晨光,照耀大地,驱走了黑暗。 明空法师一如往常,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了。 她本是太宗身边的才人,但并不得太宗皇帝的喜爱。 太宗皇帝驾崩后,她随其他嫔妃来到了灵宝寺出家,每日古佛青灯,日子颇为辛苦。 说是修行,大多数嫔妃不会放在心上。 她们虽然出家,可衣食住行却不会遵循佛门戒律。或是自哀自怨,或是心如死灰。对于这些嫔妃而言,她们入了这灵宝寺,其实就是一个监狱,只有等死罢了。 但明空却没有这样。 她本就是一个性情极为刚强的人。 也许正是她刚强的性格,使得太宗皇帝生前对她并无好感。 来到灵宝寺,她或是按照寺中法师的要求劳作,或是古佛青灯的参禅念经,倒也还算充实。 从禅房出来,她就直奔厨舍。 负责厨舍的法师,法号明真,是江南人士。 她年方三十,却精通佛法。 两年前,她来到了长安,在祥符寺修行。之后道德尼寺迁移祥符寺,在祥符寺住持法师的推荐下,她则进入灵宝寺,成为灵宝寺的一名僧人,并且掌管厨舍。 明真的年纪,比明空大五岁。 她正指挥寺中的僧人准备饭食,看到明空过来,就迎上前。 “明空,起这么早吗?” “今日不是说要布施粥水,所以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样,今天布施的人多,怕粥水不够。你再去取一些米来,咱们多准备一些。” “我这就去。” 明空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去。 “法师,明空法师,倒是与其他人不同啊。” 在厨舍劳作的火工,笑着对明真法师道:“我看明空法师很勤快,可不想从宫里出来的人。” “多嘴!” 明真法师道:“明空法师佛性深厚,岂是你们在背后嚼舌头? 住持法师都说了,她悟性很高,且又勤奋。说不得日后能成为大德,执掌灵宝寺呢。” “哇,这么厉害?” 火工们七嘴八舌的说起了闲话。 晨光,洒在寺院之中。 明空快步来到存放粮食的厢房,正准备开门,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 她忙停下来,低头看去。 “喵!” 一只遍体鳞伤的黑猫蜷在门口,气息奄奄的叫了一声。 “小玉?” 明空一眼就认出,黑猫赫然就是那只经常出现在寺院里的流浪黑猫。 虽然它现在看上去很凄惨,全无平日里的傲娇姿态。但是明空,依旧一眼认出。 她连忙蹲下身子,把黑猫抱在怀中。 黑猫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似乎很痛苦。 明空心里有些着急,她起身准备回屋,却想了想,把黑猫放在窗台上。 “小玉,你老老实实在这里,我把米送过去就回来。 别怕,有我在呢,一定不会有事。乖乖的,在这里,听到没有?” 黑猫睁开眼睛,用那双澄净的碧绿眼睛看着明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喵!” “喏,你答应了,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明空拎起一袋米,扛在肩上,顾不得许多,直奔厨舍跑去。 看着明空的背影,黑猫眼中的冷酷渐渐散去,化作一抹柔和,在眼中一闪即逝。 第三十章 坊间传闻 天,亮了。 苏大为牵着马,走出崇德坊。 他搬鞍认镫,翻身跨坐在马上,一抖缰绳,沿着大街缓缓行进。 崇德坊在市区,而大安坊属于五环外。如果走路,说不定又是一天,而且很费鞋。 好在狄仁杰带了两匹马来,可以用来代步。 苏大为一早就把狄仁杰叫起来,提及借马的事情,狄仁杰毫不犹豫答应了。 毕竟,苏大为是帮他跑腿。 而他又不怎么用到马,整日卷在厩房里,对马也不好。 倒是洪亮不太愿意,还冷嘲热讽道:“你会骑马吗?” 哈,我还真会! 在唐代,马还是一种非常昂贵的代步工具。似苏大为的家庭条件,还真骑不得马。如果是苏钊活着,他家里还有一匹马。但苏钊出使天竺,那匹马也带走了。 等到苏大为长大,自然也没有那个条件骑马。 但,重生后的苏大为,会骑马。 经过一天的缓和,昨日紧张的气氛也被驱散许多。 街上的人又变得多了,各种奇装异服,各种人种,在长安大街上穿行,颇有一种来到国际都市的感受。不过也不算错,此时的长安,的确是世界的中心所在。 苏大为骑在马上,却在想着玉枕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把玉枕交给狄仁杰。 不通过狄仁杰的手? 好像也不太好!毕竟,狄仁杰对他还算不错,而且交给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下攘攘,为利而来。 老祖宗早就看清楚了这世上的根本,他又怎会背道而驰? 关键是,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在记忆当中,李治登基之初的几年里,朝堂上并不是很太平。 用刀光剑影丝毫不为过,其中的残酷,更是难以想象。多少人在这段时间里陨落,多少人家破人亡?苏大为不敢肯定,他记忆里那段模糊的历史是否还会发生。这毕竟是一个带着魔幻色彩的大唐世界,和他原来的记忆,肯定有些偏差。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危险。 不可知的未来,隐藏于黑暗中的诡异,以及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嗯,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这个年月里,谁跳的最高,最先死的一定是他。 低调,低调,低调!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苏大为知道,他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大安坊,很热闹。 由于它紧挨着安化门,同时清明渠又是从这里穿过,所以也就成为进入长安的一个落脚点。 很多外来的商人,进入长安之后,会先在这里落脚。 苏大为在大安坊的武侯铺里,找到了当值的武侯,向他们出示了腰牌。 “又要去吕家酒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自从那边出事以后,就冷清很多。 坊正几次想卖出去,但因为死过人,所以没有人愿意买。这不,这几天问的人倒是挺多,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出钱。坊正昨日还说,实在不行,请人来做场法事。” “倒也是个办法。” 苏大为对此,不置可否。 酒肆能不能卖出去,和他没有关系。 吕掌柜家里也没有什么人,那处房产早晚都要收回。 坊正的想法也没有不对,只是太心急了一些。但想想看,也可以理解。空着那么一处房产,卖出去可就是一笔收入。嗯,做一场法事,的确能消除人的顾虑。 慢着,法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灵光。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却又无法抓住。 算了,先不管了,去看看再说。 才几天的功夫,吕家酒肆就变得破败很多。 走进酒肆,顿时觉得有些阴冷。 墙上还有水渍,想必是昨天那场暴雨造成的结果。 走在地上,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东倒西歪的桌椅,破烂的窗户,总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停下脚步,身前就是诡异袭击他的地方,他记忆很深刻。也就是那一天,腾根之瞳在他体内苏醒,并给他带来许多诡异变化。 “小苏,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 “你这个样子,让我以为这酒肆里,藏着什么宝贝呢。” “嗯?” “要说起来,吕掌柜也真是可怜。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么突然就被人杀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吕掌柜真可怜……” “不对,是前面那一句。” “前面那一句?” 武侯老司有点懵,结结巴巴道:“前面一句我说什么了?哦,我是说,你刚才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吕掌柜藏了什么宝贝在这酒肆。” 没错,就是藏了宝贝! 先前在苏大为脑海中闪过的那道灵光,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他眯着眼,四处打量。 突然笑道:“说不定,还真藏了宝贝呢。” “得了吧,那天你们魏帅带人把这里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找到。 对了,我听人说,你们魏帅死了?是被人杀死了……这个事情,怎么想都觉得邪乎。” “何以见得?”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苏大为哈哈大笑,没有再发表意见。 在酒肆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和老司一起离开。 这时候,已经快午时了。 苏大为肚子有点饿,于是笑道:“老司,这大安坊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要说特色,这大安坊里,老马家的青精饭倒是一绝。便宜,实惠,配上他家的卤肉,很多外地人来大安坊,都会选择他那里。小苏,不如今天我请你尝一尝?” “还是我请你吧。”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倒是客气一下呗? 这武侯老司,也是个打蛇随杆上的人,让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还好,一顿青精饭也值不得什么,更花不得多少钱。况且,苏大为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于是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等到了老马家的铺子里,他就后悔了。 青精饭不值钱,卤肉也不算什么。可这老司是个酒腻子,餐桌前坐下,就要了一坛酒。两杯酒落肚,他这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个长安通。在他口中,长安城里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老司的耳朵。 “对了,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皇城里闹了诡异,而且还死了人。” 苏文星正夹起一块卤肉,准备放进嘴里。 听了老司这一句话,他一愣,卤肉一下子掉在了餐桌上。 “老司,你说皇城里闹了诡异?” “是啊!” “你怎么知道?” “废话,这长安城里,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老司说到这里,向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凑到苏大为的耳边。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令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不过他没有躲闪,而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不良人平日里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王公贵族他们搭不上,但是市井里,需要接触各种人。 别嫌弃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成为帮助他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是西市米行的车夫。 昨天吃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之前找他采买的阉人,死了。” “死个阉人,和诡异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告诉你啊,那阉人是专门采买物品,送灵宝寺。灵宝寺你知道吧。听我那兄弟说,之前那阉人欺负一个师太。结果当晚就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我兄弟还说,幸亏他后来醒悟,没有和那阉人一起欺负师太。不然,可能也难逃一死。” 阉人、车夫、师太、米行…… 这四个词连在一起的刹那,苏大为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明空师太的样貌。 “你不会是想说,师太是诡异?” “那怎么可能,佛门清静之地,灵宝寺又有大德住持,师太又怎可能是诡异?” “那为何说是诡异作祟。” “大内啊,皇城啊……神不知鬼不觉,你想想看?师太不是诡异,未必不招惹诡异。 反正,这个事情很邪门。” “嗯,听着是有点邪门。” 苏大为眯着眼,陷入沉思。 明空师太当然不可能是诡异,那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女皇。 她不是诡异,但是…… 黑猫的影子,再一次出现在了苏大为的脑海中。 扑向魏山的黑猫,蹲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这里面,好像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苏大为想要继续追问,老司却岔开了话题。 他喝了整整一坛子酒,心满意足的和苏大为告辞。而苏大为呢,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结了账,离开大安坊,翻身上马。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黑猫和明空的影像。 一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 重生之后,自从他知道这是一个妖魔和人共处的世界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古怪。狄仁杰、武则天……老天,莫不是我重生在一个假大唐?怎么如此诡异呢?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就别再去想这些了。 走一步,算一步。 抱不抱的上大腿另一说,能不能飞黄腾达先不考虑。 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所以这第一步,还是要从改善生活着手。 嗯,玉枕! 苏大为眯起眼睛,嘴角旋即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笑了…… 第三十一章 再遇黑猫 玉枕案,对狄仁杰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魏山留下来的些许文字记录。他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前往公主府查看现场,同时也无法从裴行俭那里获得太多帮助,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国子监已经开课了! 但狄仁杰却没有时间前去。 也幸亏有裴行俭在国子监那边说项,狄仁杰才没有收到责难。如果换一个人,国子监分分钟把他赶出去。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彻底绝了可靠的前程……对此,狄仁杰倒是没有后悔。他虽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但却从海量的案牍中汲取了许多在国子监都无法学到的知识。他没有预料到,如今他所看到的这些案牍,会在未来给他带来巨大的影响。毕竟,这可是真正的案牍,也无从购买。 拖着疲惫的身体,狄仁杰回到崇德坊。 这整整一日,他翻阅了大量的案牍,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玉枕,以及其他被窃的物品,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他甚至请江摩诃与周良等人在坊间打探消息,但短时间内,怕是难有什么收获。 近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每天会产生大量的流动人口。 如果对方能沉住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线索。 毕竟,那可是皇家物品。长安城明面上的店铺不敢私下收购,而黑市方面,不良人已经撒了天罗地网。只要对方敢出现,就一定能收到风声。但是,什么都没有。 看得出,裴行俭有些不耐了! 高阳公主数次派人催问,让他烦不胜烦。 但他也知道,逼狄仁杰也没有用。可他越是不开口,狄仁杰也就越是焦躁。他觉得,他辜负了裴行俭的重托,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在家乡,从未感受到的压力。 在太原,他可以把破案当成兴趣。 但是现在,兴趣变成了压力,也就失去了乐趣。 夕阳中,狄仁杰绕过灵宝寺,来到了后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路,只是下意识走到这里,在桥头停下脚步。 灵宝寺后门处,明空端着一个装衣服的篓子,满脸笑容递给苏大为。 “阿弥,这是寺里要缝补的衣物,你拿去给大娘子,请她帮忙缝补。 等缝补好了送回来,一应工钱自会有知客僧与你们结算。嘻嘻,这可是我很用心才争取来的活计,千万别办砸了。” “我阿娘的手艺,你放心吧。”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伤药,很好用。” “法师,我上次没问,你要伤药干什么?受伤了不成?” “没有,是我养的一只猫,受伤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法师你还喜欢撸猫啊。” “撸猫?” 明空一愣,想起这两天,她没事就把猫抱在怀里,的确是在撸猫。 “小玉前些日子不知怎地,浑身是伤跑回来。 估计是打架了……它性子实在是太野了。这不刚好一点,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 “小玉?” 苏大为眸光一闪,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就是那只黑猫吗?” “是啊,你见过的。” “它受伤了?” “挺严重,不过它恢复的也快。 刚见它的时候,已动弹不得。这才两天过去,就活蹦乱跳,整日的不见它影子。” “法师,小玉是你养的吗?” “当然不是,我在此出家落发,身无长物。 小玉是去年秋天,我遇到的一只野猫。当时它也受了伤,不过没有这一次严重。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了回来。结果它伤一好,就走了,只偶尔会回来看我。” “这种流浪猫,性子野,不太喜欢被束缚。 它能在长安城生活,说明它有生存之法。至于它受伤,你看,它一受伤就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把你视为亲人?这其实挺好,你们彼此之间,都能有一个牵挂。” 牵挂? 明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 自她在灵宝寺出家后,除了姐姐前些日子来看过她,就没有再见到其他人。 她知道,母亲如今过的不是太好。 父亲是二婚,母亲加过去的时候,父亲膝下已有两个儿子。 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可是在父亲死后,那两个兄长就变得刻薄而狠毒。她进宫也是希望能够让母亲过好日子。没料想,太宗皇帝驾崩了,她落得一个古佛青灯的结局。好在,姐姐已经嫁人,姐夫人也不错,把母亲接了过去。 只是…… 明空的思绪,有些混乱。 苏大为见她不说话,于是抱起衣篓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忽听得桥头有人道:“阿弥,你不在衙门,怎在这里?” 苏大为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 “大兄,今日是我休沐,你忘了吗?” “你倒是好运气,还有休沐。” 狄仁杰故作轻松,和苏大为打趣了两句,然后双手胸前合十,“太原狄仁杰,见过法师。” 明空也清醒过来,见狄仁杰行礼,她忙手忙脚乱还礼道:“贫尼,明空。” “大兄是国子监的生徒,租了我家的房子,是我家的房客。 大兄,这是明空法师,在这座寺里修行。她可是我和阿娘的救命恩人,而且经常帮助我们。去年冬天,若非法师照顾,我和娘很有可能,熬不过去呢。” 明空眼睛精亮,打量了一眼狄仁杰。 “狄郎君是太学生啊!” 她的声音,不是很嗲,声线甚至说有点粗。 但是,她的声音会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喜欢的会很喜欢,厌恶的会很厌恶。 该怎么形容呢? 反正,苏大为有些形容不来。 “不过,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这段时间应该是集中授课,郎君可以会在这里?” “我……” 狄仁杰腾地脸红了。 就好像一个逃学的孩子,被抓了一个正着。 还是苏大为开口为他解释起来,“大兄受我们县尊所托,正在调查一个案子,所以才没有在国子监就学。” “如此说来,狄郎君是要考取明经?” “啊?” 狄仁杰吓了一跳,吃惊看着眼前的尼姑。 她怎么会知道? 明空笑道:“我猜的,也不知对不对。不过呢,明经也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难说其中利弊。能早一些进入朝廷历练,为朝廷效力,也是不错的选择。” 狄仁杰感受到了压力。 但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让他对眼前的明空产生厌恶,反而让他十分好奇。 “法师也很厉害,只阿弥一句话,就能猜出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前不久才下定了决心。法师这等眼力,若是男儿,我必甘拜下风。” “那是一定。” 说完,明空噗嗤笑了。 狄仁杰也不禁莞尔。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样觉得有趣,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霞光夕照,把灵宝寺的后门沐浴在霞光之中。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笑着,一阵柔风拂过,摇曳一旁的那一株桃树,粉红缤纷,飘扬落下。 “阿弥,我该回去了,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 “我听说,长孙太尉要编修《贞观律》。我来的时候,走的匆忙,好多书都没有带来。你帮我去买一本《贞观律》如何?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看书消磨。” 牛逼啊! 苏大为心中感叹不已。 看看人家,一个女人,被逼着出家,还想要看书。 不过也许正是这种好学之心,才促使得她在未来,成为一代女皇吧。 “何必去买,我那里就有。” “狄郎君,你的书,是你出人头地的根本,怎可以随意外借?我请阿弥帮我买来就好,也不费什么麻烦。狄郎君,你既然决意考取明经,我有一言奉劝。相较于进士,明经易考,但也需打好根基。你最好赶快回国子监,免得耽误了课业。” “狄仁杰,受教!” 狄仁杰蓦地警醒,出了一头冷汗。 他总想着要多加历练,却忽视了明经科试贴经,以通经比例来决定等第。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都需要他认真学习。贴文、口试,经问、答时务策……一切的根本,都在于对于经书的了解。除此之外,还有孝经、论语需要研读,同时要精通老子、尔雅。 他有点好高骛远了! 历练再多,若考不中明经,一切都是白费。 不行,一定要加快进度,早日回国子监求学,免得耽搁了学业。 狄仁杰心中暗自决定,而苏大为则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的偷笑不已。 未来的女皇,教训未来的阁老……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把衣篓抱在怀中,对明空道:“法师放心,我这两日抽空去转转,若是遇到,就买回来给你。” “那,拜托了!” 明空说着,转身回寺院。 走进寺院,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也要多读书,别整日游手好闲。多读书,才能多晓事,多晓事,他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上次大娘子送兰草来,也抱怨说,你现在的差事太危险……阿弥,别让大娘子再担心了。” “阿弥明白。” 明空对苏大为的语气,不似狄仁杰那般客气。 但是,苏大为却听得出来,她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明空关上了山门,苏大为轻轻松了口气,一扯狄仁杰的衣袖,迈步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喵’的一声猫叫。 苏大为脚下一僵,回头看去。 就见落日余晖中,一只黑猫蹲在灵宝寺的山墙上。 见苏大为回头,那黑猫幽绿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抬起一只前爪,朝他挥了两下。 它,仿佛是在嘲笑? 第三十二章 狄仁杰的第一课 入夜,长安下起了雨。 暮春时节的春雨很温柔,悄然无声,随风入夜。 狄仁杰坐在房中,捧着一本论语,但目光显得有些散乱。 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明空那番话,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我来长安是为了读书求学,又为什么卷入玉枕案,耽误了课程不说,还无法脱身呢? 说到底,是我被影响了! 裴二哥的话没有错,只是我有些好高骛远。 还没有考取明经,就想着要增加历练。当然,增加历练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我却失了轻重。历练、读书,孰轻孰重?对如今的狄仁杰而言,先读书才是根本。 不行,我要想办法,赶快从玉枕案里脱身。 笃笃笃! 屋外有人敲门。 狄仁杰从沉思中醒来,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阿弥,这么晚,有事吗?” “大兄,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狄仁杰侧身,把苏大为让进房间坐下,还到了一碗蜂蜜水给他。 “大兄还在看书?” “哦,也没有,只是想一些事情。 喏,洪亮刚把洗脚水送来,我正准备泡个脚,然后睡觉。 阿弥,你刚才说有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若非大事,你不会敲门。” 虽说狄仁杰住在这里,但平时苏大为很少会来找他。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刚才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玉枕案。” “哦?” “那天我又去吕家酒肆勘查现场,无意中从陪我一起勘查的老司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司是谁?” “大安坊的武侯,是个老油子,老江湖。 那家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本事,可是肚子里有货。就是有一点,他一喝酒,嘴巴就把不住门。我找杨义之杨班头打听过他,三教九流厮混的很熟。里坊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若非好酒,嘴巴不把门,早就被调到衙门里了。” 狄仁杰把袜子脱下来,轻轻揉动脚心。 他一边听苏大为说,一边把脚放进盆里,浸泡在热水中,微微呲牙。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吕掌柜是个鳏夫,也没什么亲人。 之前他那酒肆很赚钱,但却很少见他有什么花销。他死之后,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什么钱物。所以我想,他的那些钱去了何处?要么他花掉了,但老司已经否认了这个可能;要么,他藏了起来。但藏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人知道了。” “你是说,他可能把玉枕和钱物,藏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啊。 虽然他后来被诡异夺了身子,但他的记忆怕也一并被诡异夺走。” “不对!” 狄仁杰双脚在盆里轻拍,翻起一层层水花。 “我们之前推测,他和那高句丽鬼卒,可是一伙的。 那日高句丽鬼卒不就是找那胡人交易吗?如此一来,吕掌柜怎可能藏起玉枕……慢着!” 狄仁杰站起来,衣服的下摆,一下子滑入水盆之中。 “如果我们之前都猜错了呢?” 对于狄仁杰的思想变化,苏大为有点跟不上。 “大兄,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高句丽鬼卒和吕掌柜是卖方,而那两个胡人才是买方,就顺理成章了。” “吕掌柜是卖方?” 狄仁杰这时候才发现,衣服的下摆湿了。 他也不在意,把袍子脱下来,只穿了大袴和汗衫坐下,道:“高阳公主虽非庶出,但很得先帝喜爱。陛下登基后,对她也颇为宠溺,可说是有求必应,绝不推脱。甚至,高阳公主喜欢陛下的枕头,陛下二话不说,就把他使用的玉枕赐给了高阳公主……公主府的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莫说偷窃,怕是想靠近都很困难。 但,如果是诡异,那就容易很多。 事实上,其他各府丢失被窃的物品,也都毫无线索。 一家如此,难道说家家如此?皇室宗亲的府邸,总不可能都那么松懈,任人偷窃吧。” “所以……” “那高句丽鬼卒,纵跃如灵猿。 吕掌柜又有夺舍之能,两人配合起来,怕是守卫再森严,也难以拦阻他们。那两个胡人,是买方。我已经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是粟特人,常年往来于西域和长安。他们收购皇室物品,带去西域,就能卖一个大价钱,而且无人会去过问。” 狄仁杰看上去有些激动,兴奋不已。 这个推理,能说得过去,而且很圆满,没有任何破绽。 但苏大为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真就是这么简单吗?那两个胡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狄仁杰缓缓坐下,露出了苦笑。 他轻声道:“裴君不愿再继续追查下去,只想尽快找回玉枕交差。” “为什么?” “他说,追查下去,他承受不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君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门第高贵。三十岁即为长安令,可看得出他背后的底蕴。 连他都不想深究,只想找回玉枕交差。 如果是这样子,那么狄仁杰给出的答案,倒是一个最为圆满的答案。 嗯,用来交差的圆满答案。 长安的水,果然很深。 大唐的中枢所在,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尽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绣。可是在这太平盛世的背后,似乎是一个无底深渊。谁也不知道,那深渊中,究竟是什么。 惹不起,惹不起啊! “阿弥,你可是觉得,我很软弱?”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旋即笑着摇头道:“没有啊,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未来的狄阁老,似乎学会了宦海里最为重要的一课:妥协。 狗娘养的妥协,但是没有办法。 苏大为道:“老司说,吕掌柜不爱出门,喜欢在家酿酒。 所以我想着,东西会不会就藏在地窖里?那是他储酒之地,想要查找,必须要动用很多人。这件事,最好是让杨班头他们。不良人这边,不适合参与其中。” 狄仁杰眸光一凝,旋即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倒是很有可能。” “嗯,就是这个事,我也希望早点结束。 玉枕案一日没有结果,我们这些人就一日不得清闲。江帅昨日还说,再找不到,就只有掘地三尺了……这个案子,已经死了魏帅。到此为止,也算是有了交代。” “阿弥所言极是。” “那我去睡了,明早还要去点卯呢。” “阿弥,明天请个假,去一趟昆明池吧。” “去昆明池作甚?” “李大勇明日休沐,会去昆明池陪丹阳郡公。 你的刀弩在李大勇手里,裴君已经说好了,他可以还给你,但是要你亲自前去。” “为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堂堂千牛备身,给你送过来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 开玩笑,千牛备身可是实打实的正六品职官,不是散官。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怎敢让千牛备身给他送刀弩?只是,他这样登门拜访,李大勇会接待他吗? 苏大为的心里,没底。 回到房间,苏大为逗了一会儿黑三郎,就进了厢房。 黑三郎则趴在正堂的门候,蜷成一团,闭上眼睛。油灯熄灭,苏大为关上了门。 正堂陷入黑暗之中,黑三郎却睁开眼,静静盯着苏大为卧室那紧闭的房门。 苏大为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刚才和狄仁杰的谈话。 有点急了! 他隐隐感觉到,狄仁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如果他刚才说的再婉转一点,暗示再隐晦一点,相信能瞒过狄仁杰。 只是他太想从玉枕案里脱身出来,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连裴行俭都不想继续追查。 那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水深得连裴行俭都不想碰,他一个不良人掺和进去,岂不是找死吗?狄仁杰的退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休看长的很憨厚,可如果是真的憨厚,又岂能在腥风血雨的武朝,稳坐阁老的位子? 他脱身的想法也很强烈,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也是因为没有线索吧。 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两天的行动。 苏大为在确定了没有留下破绽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只黑猫,如幽灵般出现在院墙上。 它纵身跃下院墙,缓缓向正堂靠近。 细雨靡靡,雨水落下,却仿佛有灵性一样,避开了它的身体。 它轻柔而优雅的迈步向前,突然间又停下脚步。正堂房门下开了一个小洞,一头黑犬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张口露出了雪白而又锋利的獠牙,发出轻弱的咆哮。 “喵!” 黑猫看到黑犬,瞬间后退两步,身体唰的一下子腾起。 雨水似有灵性一样在它脚下凝聚,托着它,凝立在虚空之中。 黑三郎却丝毫不惧,那双森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踏足跃出,四爪显出四朵莲花似地火焰,任凭雨水落下,却不能让那火焰弱上半分。一猫一犬,一水一火,在半空中对峙着。黑猫显然有些忌惮,而黑犬也没主动发起攻击。 半晌,黑猫又‘喵’的叫了一声,身下的雨水散去,它飘然落在院墙上,转身离去。 黑犬也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火焰,消失不见…… 它站在台阶上,用力抖了抖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然后冲着黑猫消失的方向,伸出舌头,哈哈哈哈的喘息不停。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好像是在偷笑一样。 第三十三章 无题 小雨,下了一整夜,在黎明时停止。 苏大为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 “阿弥,怎么看着无精打采,没有睡好吗?” “嗯,一晚上都在做梦,稀奇古怪的梦,乱七八糟。” “是不是最近太辛苦?”柳娘子从厨舍里出来,听到苏大为的话,紧张道:“要不我今天去马先生那边,请他开两副安神的药?你这年纪轻轻,睡不好觉可是不行。” “娘,我没事,不用麻烦马先生了。” 苏大为一听,连连摆手。 马先生是崇德坊安济堂的坐堂医生。提起他的名字,苏大为就好像见了鬼一样。去年他养病那些日子,可是没少吃马先生开的方子。那个苦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就发誓,坚决不吃马先生配的要,这辈子都不会吃的……太苦了。 “大兄,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好。” “另外还要麻烦你帮忙请个假,否则江帅那边不好交代。” “此事,我会办理。” 苏大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从厩房里牵出一匹枣红马。 “饭还没吃,这是要去哪里?” 柳娘子做好了早饭,见苏大为牵马往外走,就有些不高兴。 一大早起来,辛辛苦苦的做饭,结果苏大为没有吃。她这当娘的心里,又怎会痛快。 “哦,大娘子莫怪,阿弥今天要去昆明池一趟,所以要早点出发。” “去昆明池啊。” 狄仁杰这一解释,柳娘子也就闭了嘴。 “你等等。” 她唤住了苏大为,从厨舍里取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一张油纸包好,放到了他的手里。 “带着,免得路上饿了。” “多谢娘。” 那包子虽隔着油纸,仍感觉热腾腾的。 同样的,苏大为这心里,也是暖暖的。 他牵马往外走,不成想黑三郎突然窜了出来,咬住了他衣袍下摆,尾巴更是飞快摇摆。 “黑三郎,我要出去办事,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心中奇怪,伸手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若是平常,黑三郎会松开嘴。可是今天,它却不肯松口,只眼巴巴看着苏大为,拼命摇着尾巴。 “是不是想出去了?” 柳娘子听到动静,也走出了厨舍。 这时候,洪亮也过来了,看了黑三郎一眼道:“想是天天在家里,憋得狠了。 大娘子,你家黑三郎真的是很乖巧。别人家的狗,没事儿就会跑出去溜达,可它却天天在家里趴着,从不见它出去。狗子生性好动,我觉得还是经常带它出去走走为好。” 苏大为蹲下身子,把狗头抱在怀里。 “想出去吗?” 黑三郎的尾巴,摇的更快了。 “我看,你就带着它吧。” 狄仁杰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道:“黑三郎很乖巧,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它这样子。洪亮说的没错,天天待在家也不太好,带它去走走,也没有大碍。” 你不知道我去昆明池做什么吗? 苏大为有点为难,狠狠瞪了狄仁杰一眼。 若在平时,黑三郎这样子的话,哪怕拼着不去衙门,他也会带它出门。 可他今天是要去昆明池,找李大勇讨要刀弩。昆明池里长安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带着黑三郎,会有很多不便。 狄仁杰道:“你莫瞪我,我是为你好。” “此话怎讲?” “你可知丹阳郡公的绰号?” “不知道。” “他绰号‘鸟贼’,致仕后整天架鹰遛狗。 我听说,他最喜欢狗。若黑三郎讨他欢心,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万一他要抢走黑三郎怎么办?” “那不会!”狄仁杰笑道:“丹阳郡公是个妙人,从不会行那强盗之事。他若是喜欢黑三郎,只要你不愿意卖,他也只是喜欢,绝不会强求。我听人说,当年他为幽州都督的时候,有一次偶然间看到一只老鹰非常喜欢,于是就前去求购,但被鹰的主人拒绝。 之后当地官吏为讨好他,把那鹰的主人抓起来,把鹰送给了他。 鹰在丹阳郡公那里,不吃不喝,整日哀鸣。丹阳郡公觉得奇怪,于是就派人去打听。得知了真相后,他立刻就让人把鹰的主人救出来,然后把老鹰还给对方。之后,他还命人把那官吏抓起来,不但罢免了官吏的职务,还派人赔了不少钱。 后来,他和那鹰的主人成了好朋友。 离开幽州的时候,鹰的主人把他那只鹰的后代送给了丹阳郡公,就是丹阳郡公如今最为宠爱的玉爪俊。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抢走黑三郎,说不定还有好处。” 听上去,这位丹阳郡公倒是一个好人。 苏大为低头看了看黑三郎,黑三郎可怜巴巴看着他,眼中带着期盼。 “好吧好吧,我带你走。” 苏大为的心,融化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黑三郎的那种目光,身手拍了拍它的头,又跑进了厨舍,从笼屉上拿了七八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又打了一壶水,这才跑出了厨舍。 “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吃啊!” “那也吃不了十个吧。” 苏大为的食量大,一顿饭顶的上普通人一两天的饭量。 所以,柳娘子做包子的时候,会特意做的很大,是普通包子的两倍。 “我吃不完,不是还有黑三郎吗?” “你个小兔崽子,那是给人吃的,你给狗吃。” “哈哈哈,我先走了,晚上会尽早回来。” 说着,他把包子放进挎兜里,牵着枣红马往外跑。 黑三郎欢快不已,跳出院门之后,又回头冲着柳娘子叫了两声,便飞奔着离去。 “这个小崽子,你回来再收拾你。” 柳娘子追出了门,冲着苏大为喊道:“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就跑出了济度巷,带着黑三郎眨眼间就跑的无影无踪。 柳娘子摇摇头,苦笑着转身回来。 洪亮拿着一个包子,正尴尬看着他。 柳娘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洪亮,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大娘子不必在意,洪亮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你不用理他。 嗯,这包子做的真不错,比西市的梁婆子做的还要好吃。” “那是,梁婆子怎比得上我的手艺。” 她走进厨舍,又突然出来。 “狄郎君,你刚才说,阿弥去找谁?” “丹阳郡公……哦,大娘子别误会,是县君让他去送个信。” “呃,那也是他的造化。”柳娘子道:“狄郎君,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提拔他,县君也不会让他跑腿。” 对柳娘子而言,长安县令已算得是大人物。 丹阳郡公……她并不知道丹阳郡公是谁,但也知道,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狄仁杰道:“柳娘子客气了,若非是我,也不至于让阿弥如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可是他的福气。” 柳娘子一副‘这件事我能吹上一年’的表情,兴冲冲去了厨舍。 洪亮低声道:“郎君,这件事和咱们没有关系,何苦为他搭上人情,弄得这么辛苦?” “怎么没有关系?” 狄仁杰道:“如果阿弥不是帮我,就不会失了刀弩。 那是他祖传的物品,我当然要想办法帮他。再说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呢。赶快吃,一会儿陪我一起去县衙。” “有线索了?” 洪亮闻听,惊喜不已。 这几日,他也很烦闷。 狄仁杰来长安是为了读书,可是被困在县衙里,终究不太妥当。 若狄公(狄仁杰的父亲)知道,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受责骂的人,肯定是他。 “嗯,阿弥昨天和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一些思路。” “快点结束吧,早点结束,郎君也可以早点回国子监。” “是啊,我也想早点结束。” 狄仁杰说着,也长出了一口气。 洪亮希望他早点结束,是为了他学业考虑。 而狄仁杰想早点结束,是因为他觉察到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有点不想再继续掺和。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找到玉枕,就可以脱身出来。 他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洪亮,快点吃,咱们早点去衙门。” 雨后的长安,空气很新鲜。 永徽元年的天,很蓝。 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出了长安城,苏大为骑上了马。 黑三郎围着他不停打转,显得很兴奋,不时会吠叫两声。 “黑三郎,咱们走。” 苏大为催马扬鞭,枣红马沿着官道,仰蹄飞奔。 黑三郎汪汪叫着,紧跟在枣红马的一侧。看得出来,枣红马也好,黑三郎也罢,都很高兴。枣红马本就喜欢驰骋,但是在长安城里,就算小跑都要小心翼翼。而黑三郎更不用说了,它出了城,就好像是撒了花,一会儿加速狂奔,一会儿有汪汪大叫。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觉得,长安虽然很大,但其实很小。 对黑三郎如此,对他,也是一样…… 一只黑猫,唰的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它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背影,那双幽绿的眼睛里,尽是疑惑。 第三十四章 钓蟒 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南,引沣水建昆明池,周围四十里。 昆明池建立之初,是为了操练水军。当时有南越国和昆明国作乱,汉武帝模仿滇池规模,开凿了昆明池。不过,伴随南越国和昆明国灭亡,昆明池随即从最初的军事设施,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此后,历经数百年,演变成为长安城外一道瑰丽风景。 苏大为抵达昆明池,已是午时。 他站在昆明池畔,眺望浩渺水面,竟有些茫然。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并不知道丹阳郡公府在何处。 暮春,加之昨日一场小雨,湖畔桃杏凋零。湖畔一条小径,桃红杏白参差,竟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萧瑟感受。 湖面上,湖畔,不见人迹。 “汪!” 黑三郎喘着气,蹲坐在一旁,吠叫了两声。 它汗淋淋,毛发都已湿透。但是看它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累,反而很是精神。 出长安城一路下来,虽说中间走走停停,但路程不短。 连枣红马都有些累了,可黑三郎仍旧精神抖索,欢蹦乱跳。 苏大为蹲下来,身手抚摸它湿溻溻的毛发,好奇道:“黑三郎,你是怪物吗?” 普通狗子,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得不行。 黑三郎唰的一抖身子,水滴四溅,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它唰的一下子跳开,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但眼睛里却是一派兴奋之色。 “你这家伙,不可能是怪物。” 苏大为笑了,“怪物不可能你这么皮,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摇了摇头,朝着黑三郎伸出手。 黑三郎立刻乖巧的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 “看样子,以前真的是委屈你了!”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以后有空,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耍,免得你天天在家憋坏了。” 黑三郎似乎听懂了,呼哧呼哧伸着舌头,看上去非常开心。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没有觉得,黑三郎是个怪物。 黑三郎很小的时候,就被前身抱回家里。已经八年了,它和苏大为母子,早就成了一家人。要知道,黑三郎来到苏家的时候,苏钊还活着。虽然不清楚苏钊到底是怎样的本领,可按照桂建超他们说的,苏钊能杀死诡异,显然也非等闲。 如果黑三郎有问题,苏钊肯定不会让它进家门。 之后,苏钊死了,丢下柳娘子和苏大为孤儿寡母,黑三郎始终不离不弃。 根据前身留下的记忆,苏大为当初有几次被街上的泼皮欺负,都是黑三郎保护了他。不仅是他,还有柳娘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柳娘子这种没有半点背景的人,却在崇德坊占了那么大一块宅基地,少不得会有人觉着眼红。 那时候,好几次有人欺负上门,却被黑三郎赶走。 再后来,周良做了不良人。 靠着官身,周良绑着苏大为狠狠收拾了几个想要欺负他母子的人,苏家才算是稳定下来。 黑三郎估计也就是憋得厉害,体力比较好。 这是一个魔幻的世界,狗狗的体力好一些,似乎也不足为奇。 苏大为没有想太多,站起身来,看着浩渺湖面,轻声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找人打听一下都困难。黑三郎,咱们该怎么办?那丹阳郡公究竟住在哪里?” 黑三郎蹲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好像有船?” 就在苏大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浩渺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而悠远的鹰的鸣叫。 一只黑色的燕隼,出现在天空。它飞的很高,盘旋飞行。如果从地面上看,也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不过,苏大为的视力非凡,所以把那只神骏燕隼看的是真切。 好一只燕隼! 燕隼,是华夏大地到处可见的一种鹰。 当然了,这个到处可见,指的是现在。若是在苏大为的前生,已经很难看到燕隼。 ”汪,汪汪!” 苏大为手搭凉棚,眺望燕隼的时候,黑三郎突然叫了起来。 不过,它并不是对着那只燕隼叫,而是冲着湖面上的那一艘扁舟吠叫。 黑三郎的叫声,惊动了正在看鹰的苏大为。他忙凝聚目力向湖面上看去,就见那扁舟悠悠荡荡漂浮在湖面上。扁舟上,坐着一个蓑衣人。他坐在船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根钓竿,仿佛正在垂钓。 蓝天,白云,碧波荡漾。 扁舟,渔人,春风轻柔。 这是一幕何等和谐的景象, 可黑三郎的吠叫声,却是大煞风景。 苏大为忙蹲下身,把黑三郎抱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黑三郎,别吵。” 如果是在家里,苏大为这一句话,黑三郎就会安静下来。可是现在,它非但没有停止吠叫,叫声反而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仿佛湖水中有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忙凝神观看。 湖面上,远处漂浮着雾气,丝丝缕缕,令视线有些模糊。 突然,苏大为站起身来。 他看到,从湖面上弥漫的水雾中,一道水线正迅速向扁舟靠近。 与此同时,天上那只黑影也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叫声,似乎是在提醒船上的蓑衣人。 蓑衣人,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水线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扁舟前。 随即,水线消失不见,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黑三郎的吠叫更加急促,它咬着苏大为的衣服下摆,把他往后拖,好像那水中藏着什么危险。 “喂,水里有东西。”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危险。 他没有看清楚那水线究竟是什么。 但是从水线的长度,以及它推进时产生的波浪,还有速度,可以推测,那绝不是什么鱼类。 蓑衣人,扭头。 苏大为看的清楚,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看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多岁。 “老人家,快走啊。” 老人闻听,微微一笑。 没等他开口,湖面突然翻起了巨浪。 老人手里的钓竿崩成了一个弓字形,显示出水下的生物,非同小可。 “给我出来。” 但老人却没有惊慌,他猛然从船上站起,双手紧握钓竿,大吼一声,向上拎起。 湖水,沸腾了,并形成了一个漩涡。 扁舟在巨浪中,忽上忽下,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但老人仍稳稳站在船上,紧握手中钓竿。 哗啦! 一股水浪冲天而起,水花飞溅。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从湖中露头出来,摇晃着脑袋,拼命挣扎。 它的嘴里,连着一根钓线。在试图挣脱钓线失败后,蟒蛇勃然大怒,长约有六七米的身体从水下浮出。那是一条有大腿粗细的巨蟒,身体浮出水面后,尾巴呼的扬起,朝着扁舟就砸下来。扁舟上的老人,仍旧是不慌不忙。他大吼一声,甩动手里的钓竿。巨大的蟒蛇,硬是被他从水里拖拽出来,狠狠摔在湖水中。 轰! 巨浪翻滚。 那蟒蛇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甩脱钓竿。 空中那只黑色燕隼,俯冲而下。 “俊哥走开,老夫一个人足够了!” 那老人一声怒喝,声音宛如沉雷,在湖面上回荡。 燕隼一个盘旋,再次腾空而起。而蟒蛇也好像预感到了命运,蛇身想要卷住扁舟,却见老人再次甩赶,把它从水里拖拽出来。巨大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轰得落入湖水。老人双手握杆,又是一声大吼,把还没有缓过来的蟒蛇又一次拖出了湖水。周而复返几次,那条外形可怖的巨蟒,已变得奄奄一息。 老人催动扁舟靠过去,从船上取出一根鞭子,啪啪啪,对着蟒蛇就是一顿抽打。 只瞬间功夫,蟒蛇被老人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湖面,被蛇血染红。 那条蟒蛇已无力挣扎,任由老人拖着它。 苏大为在岸上,紧紧抱着黑三郎。因为他觉察到,黑三郎好像很兴奋,想要冲进湖水。同时,他也被那老人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那么一条蟒蛇,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十几个青壮,也未必能对付。可是在老人的手里,它却如此不堪一击。 “八十下,今天就给你个教训。” 老人停止抽打,剪断了钓线,顺着起伏的波浪,催动扁舟缓缓退走。 “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还敢伤人的话,下次可就不是八十鞭,老子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取了蛇胆回家泡水喝。” 蟒蛇得了自由,惊喜万分。 虽遍体鳞伤,却挣扎着扬起头,朝着老人点了三点,然后身体瞬间沉入了湖中。 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老人架起桨,划着小船,慢悠悠朝湖畔行来。 船靠岸,他纵身跳下船,然后扬起手,就听燕隼一声短促的鸣叫,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手架着鹰,一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老人大步走来。 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黑三郎有点害怕。 它躲在苏大为的身后,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好一条天狗,就是太小了。”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黑三郎。 “它都八岁了,哪里小?” “八岁?” 老人露出愕然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黑三郎,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八岁了,那的确不算小了。 是条好狗,善待它,它将来也会对你好。” “不用将来,黑三郎现在就很好。” “是吗?” 老人显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迈步从苏大为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 刺耳的哨声,回荡天际。 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动,大声道:“老人家,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道,丹阳郡公住在哪里吗?” 老人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你找那老儿作甚?” “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李大勇,丹阳郡公的儿子。” “你找他作甚。” “他拿了我的刀弩,让我来找他讨要。” “他拿了你的刀弩?”老人看了两眼苏大为,突然间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如此说来,你是三郎的儿子吗?” 苏大为,有点懵了。 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指着那老人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鸟贼?” 说完,苏大为就后悔了。 都怪狄仁杰,没事说什么李客师的绰号。而且他这绰号,又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苏大为脱口而出。 那老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指着自己笑道:“没错,我就是那个鸟贼,李大勇那小子,是个小鸟贼,哈哈哈。”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是鸟贼,那李大勇真就是一个小鸟贼! 第三十五章 开灵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大地仿佛在微微颤抖。 在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骑队,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湖畔。 “父亲,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最前面是一匹乌骓马,马上骑士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快步走来。 他在老人面前躬身道:“孩儿不是说了,会处理青蛟蟒。” “怎么处理?” 老人脸色一沉,道:“杀了不成?” “这个……” “你们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 青蛟蟒稀有,有镇水脉,聚福泽的能力。这条青蛟蟒是一条幼蟒,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虽然惊吓了一些人,还吞了几头牛,但罪不至死,教训一顿就是了。如果是让你出手,只怕这幼蟒如今已经变成死尸……我就是因此才偷偷跑出来的。” 骑士低着头,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的表情,无疑证明了老人所言不假。 苏大为在一旁,也认出了骑士的身份,正是当日在归义坊见到的千牛备身,李大勇。 此时的李大勇,只着便装,看上去平平无奇。 老人训斥完之后,道:“那青蛟蟒被我抽了八十鞭子,已经老实潜入湖底。你派人传告周遭村落,就说没事了,可以继续在湖上打渔。还有,你别再去找它麻烦。这次教训之后,它应该不会再出来惹祸。让它待在湖底,与这里有大好处。” “孩儿明白。” “对了,这是三郎家的孩子,来找你的。” 老人说完,扬起手臂。 胳膊上那只燕隼振翅而起,飞上了天空。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李大勇骑来的那匹乌骓马。 马打盘旋,老人一手揽着缰绳,一边笑着对苏大为道:“小子,待会儿到家吃酒。” 不等苏大为回答,他就拨转马头,喊道:“回家了!” 身后的一队骑士齐声回应,又吓了苏大为一跳。 因为那些骑士,赫然全都是女人。 只不过她们之前骑在马上,身上还披着软甲,脸上戴着面巾,以至于他没看出来。 女骑士们拨转马头,随着老人急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尘土飞扬,呛得李大勇和苏大为两人一阵咳嗽,灰头土脸的退到旁边。 老人离去,李大勇看着苏大为,苏大为看着李大勇,都没有说话。 苏大为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卑职拜见李将军。” 千牛备身,正经的正六品职官。 苏大为称他一声‘将军’,倒也不算过分。 李大勇长着一张面瘫脸,似乎不会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刚才他出现,到老人离去,他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苏大为,摆了摆手道:“你还真敢来。” “卑职,不得不来。” “你和裴行俭什么关系?” “卑职和县君没有任何关系。若硬是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县君是卑职的上司。” “没有关系,他会找到我爹求情?” “这个,卑职不知。” 又是一阵令人很尴尬的沉默。 苏大为虽然没有和李大勇对视,但是却能感受到,李大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为你开灵?” 好半天,李大勇再次开口。 ”啊?“苏大为一愣,抬起头,一脸愕然表情道:“什么开灵?” “没人为你开灵?你这身本事,又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家父生前只教了我一套天策八法,之后我自己琢磨了一些强身之法,自己瞎练的。” “是吗?” 李大勇那张死人脸,出现了一些变化。 “如此说来,你是自己觉醒吗?” “觉醒什么,卑职不知将军何意。” 李大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犹豫片刻,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跟我来。” “卑职的刀弩……” “先跟我走。” 这家伙,似乎不是太喜欢说话,只管自己走。 他的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但不知怎地,速度却很快。苏大为自认速度不慢。特别是他那两次发育之后,感觉着在整个长安县衙,他要说速度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跟着李大勇,却很吃力。李大勇看似慢悠悠的行进,但是苏大为却要发了狠,才能跟上。 黑三郎赶着枣红马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疏林之中。 这里很偏僻,离大路有点远,也没有什么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大为。这一路下来,苏大为很吃力,但要说辛苦,倒还不算。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见李大勇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站稳身形。 脸,有点红,气息还算稳定。 李大勇也不啰嗦,啪的把刀丢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抬手接住了刀,眉头一蹙。 这不是他的横刀,刀鞘刀柄乌黑,入手沉甸甸,少说有十五斤左右的份量。 李大勇身负双刀,在苏大为接住了那把刀之后,反手仓啷拔出另外一口横刀。 “拔刀!” “干什么?” “怎恁多废话,拔刀吧。” 苏大为有点糊涂,但还是把刀拔出刀鞘。 就在他手中横刀出鞘刹那,李大勇突然纵身上前,挥刀就劈向了苏大为。 “李将军,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错步躲闪,大声喝问。 李大勇却不回答,手中横刀刷刷刷连环劈斩。 他的刀法并不复杂,无非用刀的八个基本方法。但就是这最为基础的刀法,在李大勇的手里,却产生出千变万化。一条条,一道道的刀光编织成为天罗地网,把苏大为牢牢困在其中。苏大为脚踏九宫,接连闪躲之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李将军,你再这样,休怪卑职无礼。” “废话恁多。” 李大勇冷冰冰吐出了四个字,手上横刀陡然加速。 那口横刀,仿佛有了灵性一样,刀势越发刁钻古怪,并隐隐发出风雷声。 苏大为刚才闪躲,已经非常吃力。 如今李大勇的刀法又发生了变化,他也只能还手。横刀在手中一振,唰的一刀刀光出现。只听铛的一声响,双刀交击一处,苏大为只觉手掌发麻。他心里一惊,这李大勇的力量,可不见得比他小。他忙跨步一个反九宫步,横刀顺势一抹,连消带打。 李大勇的眼中,闪过了赞赏之色。 他仍旧一言不发,横刀刀势再变,变得大开大阖,令苏大为脸色也为之一变。 眨眼间,两人交手十余回合。 刚开始的时候,苏大为还能勉力抵挡。 但随着李大勇的刀法连番变化,他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不过,他也看出来,李大勇的刀法虽然变幻万千,但始终不脱离天策八法的范畴。 他心中暗自惊讶,集中精神和李大勇刀来刀往。 一开始,苏大为还只能勉强抵挡。 但伴随着时间,他的刀法开始变得纯熟,变化也逐渐增加。 天策八法,是苏大为前身所练。苏大为重生后,虽然继承了这套刀法,也能施展出来,但说实话,并不是特别熟练。毕竟,那不是他的记忆!可现在,在李大勇的重压之下,他对天策八法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熟练,并开始融汇贯通。 又是二十多个回合,李大勇突然纵身后撤,道:“可以了,停手吧。” 他这一退,苏大为顿感轻松。 方才李大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让他甚至无法喘息。 他单刀拄地,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跟李大勇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个样子。可现在……如果李大勇再继续打下去,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果然没有师承……虽然你已开灵,但是并不会使用那种力量。 天策八法倒是有几分火候,不过太死板,根本没有融会贯通。你父亲生前,就没有告诉过你,用刀须留两分力吗?还有,你那正反九宫步很生疏,平时很少练习?” “你,认识我爹?”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可真就辜负了穿越众身份。 “刀给我。” 李大勇没有回答,伸出手来。 苏大为犹豫一下,还刀入鞘,递给了李大勇。 “跟我走吧。” “去哪里?” “我家!” “去你家干什么?” 李大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苏大为,板着个死人脸道:“你如果不想要刀弩的话,就不用来了。” “要,我当然要。” 苏大为忙跟上去,大声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李大勇脚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答,大步流星离去。 这家伙,简直了! 苏大为忙招呼了一声黑三郎,快步追向了李大勇。 黑三郎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跟在两人身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担忧之色。 “喂,李将军……” “你可以叫我叔父。” “呃,好吧,叔父,你真的认识我爹?” “当年,我们曾一起出使天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苏大为猝不及防,来不及减速,差点就撞在了李大勇的身上。 “你爹生前说过,想你做个普通人。 所以,我回长安之后,就没有去找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成了不良人,不仅成了不良人,居然还开了灵,还在归义坊杀了鬼卒……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慢着慢着! 苏大为有点懵了。 这听上去,很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他嘴巴张了张,片刻后道:“所以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关照我?” “若非我关照,你家那条天狗咬死了那么多人,太史局早就出手了。” “可是……” “去年天可汗驾崩时,我恰好去了新罗,没想到你竟然会遇到诡异潮涌。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康复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有继续留意。可谁料想,你竟然在归义坊遇到了高句丽鬼卒,而且还把那鬼卒给杀了……我才发现,你竟然开灵了。” 李大勇说完,转身就要走。 苏大为双手扶着膝盖,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叔父,你三番五次说开灵,至少该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开灵啊。” 第三十六章 说‘一’ 丹阳郡公府,占地六十亩。 它坐落于昆明池畔,后院连接昆明池,可一眼看到浩渺烟波的湖面。 李大勇带着苏大为抵达郡公府的时候,已近酉时。 不知不觉,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将晚。 “你现在回去,怕也进不得城,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这个,我怕我娘会担心。” “没事的,你不是说了,你要来找我吗?” “那,好吧。” 李大勇说的是事实,苏大为无法反驳。 长安夜禁森严,城门关闭之后,莫说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休想再令城门打开。晚唐时期,律法败坏,以至于即便夜禁,城门也能叫开。 可现在,还是初唐。 李世民虽然驾崩了,可是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重臣犹在。 特别是长孙无忌,最重律法。他即将开启编修《唐律疏议》的浩瀚工程,又岂能容忍律法遭到破坏? “叔父,到底什么是开灵?” “先吃饭,家父已经准备了晚饭,咱们吃完再说。” 再次见到老人,他已经换了一身宽大的白袍。 李府的晚宴,并不是特别丰盛。 当然比之寻常家庭,绝对算得上是美酒佳肴。 晚上是全羊宴,蒸的、煮的、烤的、炸的等等,烹饪手法多种多样,菜色也十分丰富。 在苏大为前生,曾以为古人不擅烹饪。 可是重生后他才发现,古人的烹饪技术并不比后世来的差。 只是限于条件,烹饪的手段不是那么多。但是单以食材而言,同样的食材,古人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制作,而且味道极其鲜美。色、香、味、意、形。自美食出现之后,华夏就出现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理论,也推动了烹饪手段不断创新。 日本料理,不过是取了色和形两个特点,就风靡全球。 苏大为记得很清楚,日本料理也叫做‘眼睛的料理’,所以它首先追求的就是其造型和色彩,令眼睛感到舒适。不好说日料的味道,但有一点它做的非常巧妙。人类是一种首先靠眼睛来进行判断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说法。 一身高档合体的穿着,陌生人相遇时,很容易产生好感。 美食也一样,让眼睛舒服了,就会产生出美味的感觉。这也是后世为什么日料可以风靡的重要原因。它的包装和它的造型,会给人一种逼格很高的感觉。相比之下,中餐往往会忽视这一点,以至于无论在价格还是其他方面,都处于下风。 可实际上,日料的产生,不过是从唐代偷师的产物罢了。 李客师白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食量惊人,一点都不必年轻人差,甚至李大勇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顿饭,差不多半只羊就进了肚子,还有两坛惠阳春。 就这样,他还拍着肚子说:“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了,只能吃个六分饱而已。” 您,果然是个饭桶! 苏大为心里嘀咕,手上的速度也不慢。 李客师笑道:“能吃好,能吃就说明身体没毛病,你这年纪,正是吃东西的时候。” 人常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苏大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般。 不仅他不客气,黑三郎也不客气,趴在他的身后,抱着一条羊腿,吃的津津有味。 “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陪你了。 小子,在这里不必拘束,随便一点。让你五叔陪你,明天起来,咱们爷俩再聊。” 说着,他就起身离开。 在路过黑三郎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好狗,真是好狗……小子,你家这条狗,配种吗?” “啊?” 苏大为被呛到了,抬头看着李客师。 随后,他发现黑三郎抱着羊腿往后挪,挪到了他的身边,夹着尾巴一动不动。 “哦,它倒是没有配过,主要要看它喜欢。” 李客师不说,苏大为也不觉得。 现在正是春时,万物萌动,正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他有好几次看到在街头交配的狗,但是却从未见到,黑三郎有什么异常。亦或者说,它性冷淡?反正没见它发情,更没见它出去找母狗,一派很淡泊的模样。 难道说,它…… 扭头看了黑三郎一眼,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抱着羊腿继续啃。 “也是,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李客师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出去了。 李大勇早就停止了进食,见李客师出去,他也跟着就站起身来。 “吃饱了吗?” 苏大为看了一下面前的狼藉,有点不好意思道:“八分饱。” “还要吗?” 你都站起来了,还问我要不要吃?我不要面子啊!就算是想吃,也不好意思吃了。 这家伙,真虚伪。 李大勇绝对不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就被挂上了虚伪的标签。 苏大为道:“不吃了。” “那跟我来。” 李大勇往外走,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黑三郎也站起来,犹豫的看了看羊腿,又看了看苏大为的背影,最后叼着羊腿,就跟了过去。 两人一犬,沿着回廊行走。 很快的,他们就到了后院,来到位于昆明池畔。 明月,皎洁。 满天星辰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跨于天际。 “你叫阿弥,对吗?” “我娘都是这么叫我。” “那好,我也叫你阿弥吧。” 你倒是打蛇随杆上啊……但是,苏大为并不抗拒李大勇这么叫他,因为他认识苏钊。 其实,苏大为对苏钊很好奇。 他以前很少听人提及苏钊,在前身的记忆里,苏钊也大多是以慈父的形象出现。 柳娘子呢,也不怎么谈起他。 以至于到最近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苏钊也曾杀过诡异。 能杀诡异?且拥有左领左右府专用的刀弩,还跟随王玄策出使过天竺。 这一切,无疑给苏钊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让苏大为对这个便宜老子,非常好奇。 王玄策啊,狠人啊,一人灭一国的主啊! 他出使天竺,竟然会征召一个不良帅做随从,而且是两次征召。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钊绝非等闲之辈。否则的话,王玄策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苏大为曾试图调阅苏钊的档案。 可是,整个长安县衙,都没有他的记录。 周良曾私下对他说过:你爹的档案,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而相关人员,也都在后来被调走了。 是王玄策吗? 苏大为非常怀疑。 但是,他想不明白,王玄策为什么要调走苏钊的档案。 “阿弥,读过道德经吗?” “叔父说的,可是老子?” “正是。” “读过一些。” 苏大为的确读过《老子》,不过是他读过,而非他前身读过。 李大勇也懒得去问他是跟谁学的《老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眺望星空。 “那你,可记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吗?” “有印象。” “那你知道,何为‘一’?” “这个……” 苏大为感觉晕乎乎的,这大晚上的,刚吃饱,你就问我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吗? 这个‘一’,从老子写下五千言后,就众说纷纭。 各家见解,各种注释……就这么一个‘一’字,关于它的解释,一千万字都打不住。 “‘一’是根本?” “那根本又是什么?” “根本是……” 老子曰道,孔子曰仁。 说法不一样,但实际上其内核相同。 但这个‘道’,这个‘仁’,又岂是苏大为能够解释清楚? 怕是这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轻易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我不知道。” 老子道德经的原文是这样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果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很简单,那就是道。 但是,道又是什么? 道是一,而一非是道。 苏大为只能用’根本‘二字代替,说实话,他是真不知道。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克却又相生,而维持阴阳平衡者,就是’一‘。” “我……” 苏大为用力挠了挠头,露出苦笑。 这玩意儿太深奥,就算他是穿越众,要和古人谈论阴阳,讨论‘一’,还真没有那个道行。 好在,李大勇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开灵?” 苏大为立刻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道:“还请叔父赐教。” “《关尹子·六必篇》曰:一炁生万物。 而这个‘一炁’,就是维持阴阳平衡,创生万物的根本。它,或许是最近乎于‘道’的存在,也可以称之为你说的根本。一炁,又唤作元炁,是东汉时期术士王允在《论衡》中提到。元炁充斥天地,也是维护天地的根本。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阴必有阳,有人,也就有诡异。当元炁失调,则阴阳紊乱,必有大祸。 所以,自古以来,我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种平衡。 上古时期,黄帝和蚩尤逐鹿之战,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次阴阳紊乱后的冲突……当时有真人广成子,创造出调用元炁克制诡异的方法。元炁,存在于天地之中,他无形,无色,无法捕捉。广成子创造的这种方法,也就是感应元炁存在的方法,谓之开灵。 感应他,掌握他,运用他,可称之为仙,可称之为神,亦可称之为佛。” 李大勇回身,凝视苏大为。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 第三十七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雾缥缈,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懒散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鲸儿又在顽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师的旁边,看着缥缈雾气,沉声回答。 “你这人,也忒无趣。” 李客师不满道:“就不能快意些,总惦记我手里的鲸珠有意思吗?” 李大勇也不说话,只伸出手,然后看着李客师。 “好吧好吧,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种,没有半分情趣。” 李客师嘟囔着,从榻座边上的木盒里,取出一个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里。 “是不是你的种,你可以问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师倒也不生气,轻声道:“怎样,可看出来历?” “精充、气足、神全,已经开灵。 不过,他根本不知何为开灵,也不知道如何运用元炁。上次他在归义坊能杀死那头鬼卒,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还有,他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他是灵识自启?” “应该是这样。” 李客师看着李大勇,道:“五郎,你别是因为三郎的缘故,为他遮掩吧。” “这有什么遮掩,你可以自己去查证。” “可按道理说,似他这种灵识自启,不应该至少观察一年吗?” “观察他作甚?” 李大勇迈出一大步,凝视李客师道:“我可警告你,你别乱来。三郎生前说过,想他这辈子可以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做个不良人,你休想掺和进来。” “我不掺和,我没想要掺和。” 对于李大勇颇为无礼的态度,李客师毫无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似他这种灵识自启,最不稳定。 如果没有人指点他,说不定就会出现危险。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却擅自调动元炁,又没有运用元炁的能力。结果会如何?我想你应该清楚,不用我提醒你。” “我不想他入道。” “哈,你以为入道那么容易吗?” “那……” 李大勇看着李客师,那张没有丝毫情感的死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教他?” “你怎么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济。” 李客师闻听,脸色一变,“去百济作甚?” “据说,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来与顺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议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李客师,沉默了。 父子二人相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顺利,半载一年;若不顺利,要更久。”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 “帮我教他。” 李客师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 “你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年若非三郎,我们这个使团都会死在天竺。三郎说,不想我去打搅阿弥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没有开灵,我会照顾他无忧无虑过完这一辈子。可现在,他开灵了……我知道,你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着李客师。 李客师叹了一口气,道:“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要翻脸?” “嗯!” “小崽子,还挺重情义。 贼你妈,我是你老子,怎不见你对我好一点?” 李大勇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客师,那张死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揖到地。 李客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他从榻座上站起来,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当初,我求着你跟我学,你死活不答应,宁可跑去老君观受七戒之苦。现在倒好,为了个外人,你居然反过来求我。五郎啊,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礼,等了多久吗?” 李大勇愣了一下,咬着牙没有说话。 只是那眼中,却闪过一抹水光。 他故作坚强的模样,也让李客师更加心疼。这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老人家,此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唰的就流淌下来。他连忙伸手,抹去泪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罢了罢了,我这点本事,总要找人传授。 你那四个兄长,一个个没有半点资质;而你这小崽子,又跑去学了那上清秘术。那小子的老爹救过你,我就把我这点手段教给他,也算是还了当年救命之恩。” “好!”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不会,但是不想。” 李客师噗嗤笑了,伸手一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脑袋上。 “滚吧,确认了,你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笑得真难看,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师站在楼上,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他转身,来到屋里,探手从刀架上取下一口横刀,仓啷拔刀出鞘,然后跪坐在榻上,用干布轻柔擦拭。 良久,他把横刀还鞘,抬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点乱了!“ 他自言自语,然后把横刀横放在双腿上,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这一夜,苏大为睡的很好。 当天蒙蒙亮时,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迷迷糊糊,他还以为是在济度巷的家里,于是大叫一声道:“黑三郎,闭嘴。” 身边,传来一阵呜咽声。 苏大为蓦地警醒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一边,正瞪大一双狗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这家伙怎么上床了? 对了,这不是我家! 苏大为呼的坐起来,用力甩了甩头,感觉清醒了很多。 这里是丹阳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叽里咕噜的聊了很久,反正云山雾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说,他已经开灵。 所谓开灵,就可以调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说的神神道道,一会儿老子,一会儿文始经(即关尹子),说的他糊里糊涂。什么道啊,炁啊的,又是两仪,又是五行。从上古炎黄,到魏晋清玄……总而言之,苏大为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做出了结论:所谓元炁,有点像是原力? 对,就是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奥,更加玄妙。 他最后的记忆,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却凭空出现了一把水剑…… 苏大为觉得,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过,李大勇说,他们求的不是长生,而是要守护平衡。 上古时期,他们这些人被称之为‘巫’;先秦时期,他们被唤作‘方士’;秦汉之后,他们被称之为‘术士’;到了现在,他们叫做‘道士’。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称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不过,伴随着佛教东进,道士的成分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其中,也不泛骗子。 李大勇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让他好好休息,明日会把刀弩还给他。 被李大勇那一番话,搅得糊里糊涂的苏大为回到房间,就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 黑三郎一直跟着他,并且保护着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间,就见门外有几条狗,正叫个不停。 黑三郎出现,发出一声低吼。那几条狗立刻闭上了嘴巴,夹着尾巴一溜烟就跑了。 清晨,院子里弥漫着雾气。 苏大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黑三郎,看清楚了吗?” 黑三郎一声低吼,似乎是再说:看清楚了! 虽说雾气弥漫,但苏大为的视力极好,还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样。 李客师,丹阳郡公,鸟贼! 没错,就是那老头。 苏大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师说过的话。 李客师问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种! 当时苏大为说一切随缘,没想到李客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几条狗是母狗?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道:“三郎,看不上吗?” 黑三郎则翻了个白眼,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转身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就回屋了。 这鸟贼,还真是有趣! 苏大为现在有点相信狄仁杰说的故事了。 李客师虽地位崇高,身份尊贵,却不是那种蛮横之人。说句实在话,如果他强要黑三郎,苏大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以死相拼,保护黑三郎。不过,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苏大为可不认为他能拼得过去。三原李家的底蕴,厚着呢! 但是,李客师并没有去强行讨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苏家的地位。 所以,这老儿居然想出了一个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数。 那几条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一条,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种。 以李客师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找什么串儿来配种。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来的狗,也一定是纯种狗。只是,黑三郎为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苏大为很好奇。 他走进屋里,看黑三郎已经跳上了床,趴在床上,于是过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来。 黑三郎露出恐惧之色,汪汪叫个不停。 “三郎,你不会是太监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非常温柔好听的声音,“苏郎君,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第三十八章 鲸吞 观鲸楼,高三层,约十米。 三层名为观鲸台,可鸟瞰这个昆明池。 据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曾命人雕刻了一尊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后昆明池历经数次水灾,石鲸沉入湖底。 再之后,朝代更迭。 很多人曾试图潜入湖水中,把石鲸打捞出来,却一个个无功而返,甚至无人见过那尊石鲸。 久而久之,石鲸渐渐被人遗忘,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李客师端坐在观鲸楼一楼的大厅里,看上去人模狗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大为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人,和那个带着几条母狗去接种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看到李客师,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仓皇逃走的样子。以至于在落座之后,苏大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李客师顿时满脸通红。 “笑什么笑?”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现在的年轻人,全无半点礼数,就不知何为尊老吗?” “是是是,都是草民的错。” “哼,老夫自然是言之有理的。” 他越是如此,苏大为就越是想笑。 而黑三郎则蹲坐在他身后,颇有些忌惮看着李客师。 差一点就被这老儿得手了……如果不是要看着阿弥,本狗险些就上当了! 李客师觉察到了黑三郎的目光,有些挂不住脸,于是忙端起茶杯,用衣袖遮掩着脸,喝了一口茶水。 哼! 黑三郎冷冷吼了一声,不再盯着李客师。 李客师把茶盏放下,拍了拍手,就见一个身着白裙,面带轻纱的婀娜女子,捧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她步履轻盈,身姿婀娜。她一进大厅,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苏大为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刀,一弩,还有两个箭菔。 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差不多三十斤重吧。 但是那女子毫不吃力,看上去非常轻松。她走到苏大为面前,屈身下来,把托盘里的物品摆放在苏大为面前的桌子上。那双秋波流转的美眸,在黑三郎身上扫过。 刹那间,黑三郎发出一声低吼,呼的起身,全身毛发都乍立起来。 “黑三郎,安静,安静!” 苏大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一把将黑三郎拦在了怀里。 黑三郎被苏大为抱着,却仍呲着牙,口中发出一声声低吼。 “你怎么过来了?不要添乱。” 李客师沉下脸,说道。 白裙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带着一丝丝狡黠。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狗,能让你堂堂丹阳郡公拉下来,带着几条母狗偷种。” “噗!” 苏大为一口水喷出,被呛得连连咳嗽。 而李客师那张看上去很娇嫩的脸上,也随之变得通红。 “你胡说什么,老夫堂堂丹阳郡公,怎可能赶出这种事情?” “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想当年,也不知是哪一个跑去了鄱阳湖我老家,在水里下春药来着。” “啪!” 李客师一巴掌趴在桌上,长身而起。 “你够了啊!” “你吼我?” 白裙女人似乎也生气了,手里托盘啪的就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知道错了,就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回头我再教训你。” 李客师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轰得一声巨响。 苏大为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清楚看到那白裙女子出了观鲸楼之后,一甩手,一条匹缎唰的飞出,正抽在门口的一棵树上。有大腿粗细的大树,被拦腰抽断,轰隆就倒在了草地上,引得在观鲸楼外的人们惊慌失措。 “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李客师也算头铁,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说完,他才转身看着苏大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道:“有辱家风,有辱家风,让贤侄见笑了。” 苏大为,却目瞪口呆。 如果那白裙女人用的是一把刀,他丝毫不会奇怪。 但是…… 那应该就是普通的匹缎吧,居然能把大树抽断?这要是抽打在身上……苏大为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黑三郎。怪不得,黑三郎刚才叫的那么凶。 不过,在女人离开之后,黑三郎也就安静下来。 听到李客师的话,它似乎撇了一下嘴,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好了,拿着你的东西,跟我来。” 李客师用力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外走。 苏大为忙拿起刀弩,把箭菔也收起来,紧跟着李客师。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昆明池畔。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 那只燕隼俯冲而来,稳稳落在了李客师的肩膀上。 “下去吧。” “啊?” “下去,青儿会带你过去。” “郡公,你让我下水吗?” “正是。” “我下水做什么?” 李客师转过身,负手而立。 阳光普照,从湖面吹来一阵清风,拂动他那白发飘飞。 一只神骏燕隼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和黑三郎。 “昨日五郎和你说清楚了吗?” “什么说清楚了?” “开灵!”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以为,开灵就开灵了,就完了?” “呃,不然还要怎样?” “对于’道士‘而言,开灵是一件好事,也预示着他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修行。但是对普通人,冒然开灵,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没有人指导,对元炁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感知不到元炁也就罢了,可如果他感知到元炁,却不懂得如何沟通元炁,运用元炁,那么接下来,就会非常危险。轻者,神魂颠倒,六亲不认;重者,就可能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所以,在开灵之后,你必须学会掌控这种能力。” 李客师凝视苏大为道:“这种掌控之术,并非一般人家可以拥有。 自汉亡以来,这种控制术大都为各世家门阀所掌握。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以为这种秘术被门阀世家掌握,会对江山产生巨大威胁,于是下旨命各家交付皇室。如此一来,也引发了各家不满,于是开始暗地里联合,最终李阀太原起兵。 贞观之后,太宗皇帝虽没有强行收缴,但一直在暗中进行打压。 他联合了道门,设立太史局,又从各家招揽子弟,并入左右领左右府为千牛备身……所以,这种掌控术就被皇家把持。普通人开灵之后,求术无门,只能投靠皇家。或是加入道门,但需经历七关历练,才能得到真正的传承。至于各家所掌握的秘术,一般人更无法得到。除非,你是世家子弟,否则根本难以接触到。” 苏大为听得心惊肉跳,看着李客师,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你开灵与我三原李氏并无关系,我也无需为你生死考虑。 但五郎拜托我传你秘术,一来是报答当年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我李家,自五郎这一代起,除了五郎之外,竟无一人有开灵资质。而五郎的掌控术也非我李家秘术,是他幼年时拜入北邙山老君观,历经十载,历经七关学得秘法。” 苏大为回过神来,道:“所以,你要传我掌控之术?” 李客师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道:“我三哥临死前,曾预言我李家将来必将没落。 五郎在,尚可保我李家平安。 一旦我百年之后,五郎再有意外,则李家……所以,我今日要和你做一个交易。我传你掌控之术,他年我李家若是有难,你不得袖手旁观,必须要保我李氏一脉。 如何?” “为什么是我?” 李客师苦笑道:“你运气好呗,居然可以灵识自启。 而你和我李家也算有渊源,也算不得太远。本来,你若是没有开启灵识,那我自不会找你。但你现在已经开灵,而且送到我李家来,又与我李家有瓜葛……小子,我不选你,还能选谁?再者,五郎也选中了你,我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如何?你可愿学我李家这鲸吞之法?” 鲸吞之法? 苏大为吞咽了一口唾沫,用力点头道:“我当然愿意。” “既然如此,那你下水吧……此次你受我传承,短则半月,长则数月,甚至一两年。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中,你只管安心学习。待你学成之后,才可以离开昆明池。” “现在就要学吗?” “立刻!” 苏大为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断。 他上前一步,伸手啪的拍在了李客师的手掌上。 “黑三郎,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记住,可千万不要被母狗勾引了。” 李客师本挺胸昂头,一脸的正经。 可是在苏大为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恶狠狠的看向了苏大为。 我连家传鲸吞术都教给你了,借你家天狗的种又算什么? 他想要发火,却看到了黑三郎那幽幽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颤。 好像做恶作剧被抓住的小孩子,李客师恼羞成怒道:“废恁多话作甚,赶快下水,休在啰嗦!” 第三十九章 风起 三月,长安。 眨眼间,已是月末。 自月中开始,连续一周的靡靡细雨,把灵宝寺后门的那株桃树打得粉红凋落。 山门外,遍地桃红。 雨水把花瓣冲进了河渠,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狄仁杰一手持油纸伞,另一只手里拿着课本,沿着河渠堤岸漫步。 当他走到桥头,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向灵宝寺的山门看去。 只见山门紧闭,不见那伊人身影。 他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石桥。沿着济度巷往里走,在小院门口停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有黑三郎的吠叫,也不见阿弥的身影。 柳娘子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衫,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洪亮从厩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院门外的狄仁杰,先一愣,旋即道:“郎君回来了,怎不进门?” “哦,正要进,正要进。” 狄仁杰说着话,就推开了院门。 “狄郎君回来了。” “是啊。” “今天可是回来的比昨天晚。” “是啊,今天国子监的博士留我考校课业,所以回来的晚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郎君若是饿了,只管去拿吧。” “多谢大娘子。” 又是一番日常的寒暄,没有任何新意。 狄仁杰总觉得,柳娘子对他似乎有一些怨气。 其实他很清楚,柳娘子对他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当日他让阿弥去丹阳郡公府取刀弩,谁料想丹阳郡公竟然把苏大为留下来。这一眨眼,都过去半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一开始,柳娘子很是欣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欣喜逐渐变成了担忧,然后又演化为焦虑。 试想,苏大为一介草民,何以被丹阳郡公挽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交集,却一晃过去了半月……换任何一个人,怕都要为之担心。 事实上,便是狄仁杰也有点担心了! 半月前,狄仁杰听取了苏大为的建议,带着人重又搜查了吕家酒肆。 在吕家酒肆的地窖里,他找到了玉枕。 随后,狄仁杰把玉枕交给裴行俭,算是把这桩事做了一个了结。之后,他就拒绝了裴行俭的邀请,返回国子监开始求学之路。由于之前落下了好多课业,狄仁杰回到国子监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他两点一线,沉浸在经书的世界中。 最初国子监的老师们,对狄仁杰有些不满。 你一个太学生,还是新生,开学了不说赶快来上学,却跑去帮忙查案。 如果是个普通人,国子监早就把他开除了。但是裴行俭出面求情,他虽非五姓七家出身,但河东四姓之一,也算是老牌门阀世族。况且,裴行俭也出身国子监,如今贵为从六品职官,而且是实权的长安县县令。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长安县,是上县。 从六品职官,听上去好像只比七品官大一级,但实际上,地位很高。 别以为七品官小,按照九品三十六级的职官划分,已经属于高级官员了。之所以后世人觉得七品官小,无非是因为那句’七品芝麻官‘的缘故。七品官,绝非芝麻大小的职官,那只是一种自嘲而已。七品官尚且如此,况乎一个年仅三十的六品官? 再直白一点,长安县令,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的区长。 谁又敢说,那是个芝麻小官! 靠着裴行俭的脸面,狄仁杰在回到国子监后,没有收到明显的刁难。 但隐性的刁难,却一点都不少。 好在狄仁杰生性坚毅,对于那些刁难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发奋学习。在几次考校都获得优异成绩后,国子监的老师们,也对他改变了态度,由不满渐渐变为欣赏。 这说起来容易,但是狄仁杰自己清楚,过去的十天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心里面总是不舒服。 早起没有阿弥一起练功;晚上回来也听不到黑三郎的吠叫,生活似乎变得很无趣。 他开始后悔,不该让苏大为去昆明池。 早知道,那天他就陪苏大为一起去,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他去问过裴行俭,但裴行俭似乎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李大勇如今不在长安,不晓得去了何处。狄仁杰就奇怪,李大勇堂堂千牛备身,不在长安留守,随行伴驾,又跑去了哪里?李大勇不在,裴行俭也不好过多去找李客师。 开玩笑,虽说裴行俭出身高门,但和李客师相比,地位上差异甚大。 如果裴行俭的老爹裴仁基或者他老哥裴行俨还活着,倒是有可能和李客师说上话。 他,资历尚有些不足。 对此,狄仁杰也不好责怪裴行俨。 他身为长安县令,每日可算是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为他跑去拜访李客师呢? 所以,他也只能好言安慰柳娘子。 天,业已彻底黑了。 狄仁杰坐在屋中,翻了两页书,觉得心神不宁。 雨,已经停了。 他走出房间,发现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最近几日,柳娘子都睡得很早。 城门已经关闭了很久,苏大为肯定不可能回来。 她似乎也不想耗着,早早休息,第二天也会早早起床,等待城门开启的那一刻。 然后,她会一等一整天。 实在不行,明日就再去拜访一下裴行俭吧。 狄仁杰暗自打定了主意,在屋檐下站立片刻,返回房间。 他复又坐在桌前,伸手准备那一本经书温习。 可是手放在书包上,却不动了。 在那本《论语》下面,露出了一本书册的封面。 他拿开《论语》,拿起那本书。 灯光照在书的封面上,贞观律三个字,格外醒目。 之前,阿弥曾答应过明空法师,说要帮她带书。谁料想,第二天他去了丹阳郡公府,一去不回。狄仁杰就在西市买了这本贞观律,准备送给明空法师。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明空法师,也让他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要不,我送去寺里? 算了,灵宝寺是尼寺,而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普通僧尼,他根本就没可能见到。 亦或者,请柳娘子送去? 那倒是可以! 柳娘子和明空法师关系好,和尼寺里面的法师也大多认识。 她此前为明空法师送过兰草,没有一点刁难。想必拜托她出面,应该可以送到明空法师手里。 想到这里,狄仁杰有点兴奋了。 他再次站起身,拿着书走到门口。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屋黑漆漆的门窗,而后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如果阿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找柳娘子帮忙。 其实,即便是现在,柳娘子对他有点怨念,如果他开口,柳娘子一样不会拒绝。 但是,他开不了口。 苏大为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没脸面对柳娘子,更别说请他帮忙了。 瞻前顾后,怕就是他现在的情况吧! 狄仁杰把书放在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郎君,烫烫脚吧。” “嗯。” 狄仁杰在凳子上坐下,脱了脚套,心不在焉把脚放进盆里。 “小心!” 洪亮忙大声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狄仁杰已经把脚放进了盆里,然后立刻又抬起脚,呲牙咧嘴,还洒了一地水。 “怎么这么烫?” “郎君,我让你试试水,你怎么一下子就放进去了?” “我……” 狄仁杰抱着脚,看了看。 还好,没有烫伤,否则明天怕是走不得路了。 他苦笑一声道:“很烫,加点水。” 洪亮答应,端了一桶凉水过来,往盆里倒了一些。 “郎君,再试试看。”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再那么冒失,小心翼翼把脚放进了盆里。 “在加点。” “好!” 洪亮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倒进盆里。 他突然道:“郎君,苏阿弥……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可这都已经十几天了!他这一去不会,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丹阳郡公派人来说过,他有事情要麻烦苏阿弥一些时日。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堂堂丹阳郡公,想要用人的话,手底下大把的人可以用,为什么找苏阿弥?” “这个……” “他又不肯说明什么事,这十几天下来,苏阿弥连个音讯都没有,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狄仁杰心里,咯噔一下。 “应该不会,丹阳郡公那人口碑不差。” “你就知道他表里如一?” 狄仁杰,顿时哑口无言。 他突然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用力一跺脚,却忘了脚在水盆里,顿时水花四溅。 “那我能怎么办?我也担心阿弥,我也想知道,李客师留阿弥做什么事。 可问题是,我问不出来啊!我连丹阳郡公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跟别说见李客师了。我拜托县君去打听,但也打听不出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洪亮,沉默了。 他默默伺候狄仁杰洗完脚,端着水盆往外走。 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郎君,我也知道你为难。 可是……这两天,我见大娘子的精神明显不如前几日。和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她母子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突然间儿子没了音讯,她这个做娘的难免挂念。” 狄仁杰,苦笑一声。 他定了定心神,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负责。 明天,我会再去拜访县君。哪怕是豁出去这张脸,也一定打听出来阿弥的消息。如果县君那边不答应,我就亲自去昆明池。我就不信,他李客师还能不讲理怎地?” 洪亮听了,也不禁苦笑起来。 “郎君,我不是说让你找丹阳郡公,但是……”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你这几日多陪陪大娘子,免得阿弥回来,看到她身体不好,会责怪我。其实,不仅是你奇怪,我这心里也奇怪着呢。当日我见李大勇的时候,分明和阿弥不认识。之后县君去找丹阳郡公说项,也没说有问题。 怎地偏偏阿弥去了丹阳郡公府,就一曲不回了呢? 你刚才说李客师表里不一,那我不相信。不为别的,就凭他是李卫公的弟弟,这一点我就信他。可惜,李大勇不在长安,否则我也能找关系,找他去问一问。” “阿郎,量力而行就是。” “我知道。” 狄仁杰摆了摆手,示意洪亮可以离开。 洪亮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门之后,把房门关上。 有点不踏实……以前,家里有阿弥,有黑三郎,狄仁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现在,他却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受。 站起身,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吹灭油灯,爬上了床。 不管怎样,明日一定去找裴行俭一趟,一定要弄清楚,阿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狄仁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口中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四十章 云动 夜色,正浓。 到了后半夜,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夜幕上不见半点星光。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黑暗中,偶尔有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火把经过,但旋即又陷入黑暗。 远处的宫城上,有星星点点,忽明忽灭的光。 那是宿卫皇城的禁军,在城上巡逻。 沙漏里的白沙,无声流淌。坐落于坊门旁的武侯铺里,坊丁看了一眼沙漏,拿起一个小锤,走出坊门。他举起小锤,轻轻敲击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发出悠扬声响。 铛铛铛,铛铛铛! 已是二更三点天。 明空法师蓦地睁开眼,从禅床上做起。 她长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内衫,勾勒出曲线玲珑的婀娜身姿。 “小玉,小玉?” 明空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突然发现,睡在她床尾的黑猫,不知去了何处。自黑猫伤好后,白天会跑出去到处玩耍,晚上则回来寺院,陪着明空一起入睡。 昨夜也是如此,怎么会不见了影子? 黑猫很乖,只要回来了,就会陪伴明空,寸步不离。 今天这是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明空下了禅床,点亮油灯。 屋子里不见黑猫的踪迹,但窗户开了一个缝,想来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可这么晚,它溜去哪里? 莫非是饿了? 明空想到这里,披上了衣服,打开了房门。 喵- 黑夜里,传来一声凄厉猫叫。 明空心里一惊,她听得出,那就是黑猫的声音。 她手举油灯,走出禅房,顺着猫叫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它的名字。 “小玉,小玉?” 却没有回应。 明空心里更紧张了,沿着回廊往外走,在回廊出口的台阶上,她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把油灯凑过去。这一看,她的脸色顿时大变,露出惶恐之色。 “小玉,小玉!” 地上有一小滩血,还有一撮黑猫的毛发。 联想到刚才黑猫的惨叫声,一种不祥之感悠然而上。 她忙走下台阶,顺着湿漉漉的石径走出禅院。雨越来越大了,油灯在闪了两下之后,也熄灭了。 禅院外,一片黑暗。 明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突然间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 是一个人? 明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她跪在地上,双手摸索过去。湿漉漉的,有点粘稠,不像是雨水,倒像是……血? 她心里一颤,手上好像摸到了一个硬物。 几乎是本能的,她一把抓在手里,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在她背后出现,紧跟着,明空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打在了脑后,眼前一黑,扑通就趴在了泥水中。 “喵!” 黑猫的叫声,显得很狂躁。 它从远处飞奔过来,没等它靠近明空,黑影再次凭空出现。 此刻的黑猫,样子有些凄惨。 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 可它好像不觉得痛,一脸凶狠之色,冲着那黑影腾身而起,口中喵的一声吼叫,两只前爪的肉垫里弹出两支利刃,凶狠就扑向了黑影。利刃划过黑影,啪的一声,一个木制人偶掉落在了地上。它似乎知道不妙,在空中强行想要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从黑暗中唰的飞出两只火鸟,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弥漫在空中的水汽,迅速向黑猫聚拢。 紧跟着,就见黑猫张口,喷出一个水球,狠狠轰在一只火鸟的身上。 火鸟,发出一声哀鸣,火星飞溅,消失不见。只是,它虽然消灭了一只火鸟,还有另一只火鸟,砰的就撞在了黑猫的身上。刹那间,黑猫的腰肋处,着火了。 它凄厉一声惨叫,普通就落在了地上。 水汽,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身上的火苗,也随之消失。 “咦,居然能调动水元炁?还以为你只是一直普通的冥猫,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黑暗中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黑猫冲着黑暗里,呲牙发出一声低吼。 “可惜了,你要是再修炼个一二十年,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但现在……你好像是刚得到了这个能力,还没有真正掌握其中奥妙,所以……去死吧!” 十数只火鸟,从黑暗中飞出,扑向黑猫。 黑猫见状,也有些慌了。 它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中,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昏迷不醒的明空,而后一声凄厉怒吼,转身飞奔离去。它身上有伤,但丝毫不影响它的速度。伴随着它飞奔的动作,一团团水汽在它身后出现,火鸟受那水汽的干扰,火光也渐渐的暗弱。 黑猫,消失在弥漫的水雾中。 喵- 喵- 天蒙蒙亮。 一连串凄厉的猫叫声,惊醒了柳娘子。 她蹙眉,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披衣从屋里出来。 一边走她一边骂:“哪里来的该死的猫,大早上的叫个没完没了,发春了不成?” 她推开门,就看到在门外,趴着一只黑猫。 黑猫看上去半死不活,身体趴在地上,却仍挣扎着撑起身子,冲着房门叫个不停。 柳娘子出来,它立刻停止了叫声。 与此同时,狄仁杰和洪亮也都被惊醒了,一个个睡意朦胧的走出房间。 “这是……” 狄仁杰看到黑猫,愣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 柳娘子已经认出了黑猫,她忙上前,蹲下身子来,大声道:“阿弥,点灯来。” 话出口,她才想起,阿弥不在家。 不过,狄仁杰反应很快,他转身回屋,很快就捧着一盏油灯过来。 “大娘子,你认得它?” “这是明空法师的猫,我见她抱过它……呦呦呦,这小可怜是怎么搞的,一身的伤。” 柳娘子说着,小心翼翼把黑猫抱起来。 黑猫,没有挣扎,任由柳娘子抱着,小身子一颤一颤。 它身上的伤确实不轻,有刀伤,有烧伤。 柳娘子从内屋取了一个箱子出来,小心翼翼为它诊治伤势。 “以前阿弥淘气,经常弄得一身伤回来,所以我这里就有了准备。 后来,他父亲走了,他就稳重了很多。再后来,他做了不良人……” 柳娘子一边唠叨着,一边为黑猫治伤。 黑猫躺在桌上,任由柳娘子为它诊治,嘴里还不停的喵喵喵叫唤,声音微弱,却很急促。 “大娘子,他是不是想说话?” “神经病,它是猫,不是人,说什么话。” “不是啊,你看它一直看着你,叫个不停……而且,它既然是明空法师的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这大晚上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不去找法师,为何来找我们?” 柳娘子的手,顿时一颤。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狄仁杰道:“你的意思是,它是来求救的吗?” “我不知道!” 狄仁杰站起身来,道:“法师心地善良,如果看到它受这么重的伤,绝不会撒手不管。这里,和法师只一河之隔。它跑来找咱们……大娘子,怕是法师出了变故。” 柳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狄仁杰,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瞬间就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走。 “郎君去哪里?” “我去寺里看看。” “这大清早的,寺里都没开门,你怎么进去?”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你在这里帮大娘子照顾好猫,我去去就回。” 狄仁杰,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他先是回屋换了衣服,然后匆匆离开。 柳娘子则出了口气,身手轻轻抚摸黑猫的脑袋,“小可怜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说着话,用镊子探进黑猫后腿的肌肉里。 一根长约有三公分左右的钢针,缓缓拔出来。 黑猫喵喵叫着,声音已不再凄厉。它的头,枕在柳娘子的一只手上,用一双幽绿的眸子看着柳娘子。 “好了!” 柳娘子拔出了钢针,丢在旁边的盘子里。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瓶药水,“当初啊,阿弥的爹做不良人,也会时常受伤。我这手艺,都是他爹教的。你看着药水,是他爹生前配制的,说是可以生肌活血。 喏,这个药膏,专治烧伤。 小可怜,你别动啊,抹上去就好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手上却格外轻柔。 洪亮一旁看着,忍不住赞道:“大娘子,这些药看上去,可真不错。” “那是当然……当年阿弥他爹就是靠这些药,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这么好的药,为何不卖出去呢?” “卖出去?” 柳娘子抬头,看着洪亮,露出一抹冷笑。 “洪亮,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不懂?” “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是咱们这小门小户人家能有的吗? 我倒是可以制作,但是一旦卖的好了,长安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会放过我?就算我把配方交出去,为了保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洪亮,沉默了!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嘛…… 柳娘子他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小虾米。 一些小事情,靠着苏大为那不良人的身份可以平下去,但如果事情大了,苏大为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想要一个配方,最好的办法,就是抢过来,然后杀人灭口。如此一来,这配方也就变成他祖传秘方。 “是我冒失了!” 洪亮露出了歉意。 这时候,柳娘子也为黑猫包扎妥当。 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撞开。 狄仁杰气喘吁吁进来,看着柳娘子道:“大娘子,明空法师昨晚杀了人,被抓走了!” 第四十一章 案情 明空,杀人? 柳娘子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不是桌上的黑猫喵喵叫个不停,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回过神来。 “法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她用一种难以相信的口吻道,脸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不可能,法师不是那种人。” 狄仁杰苦笑道:“我也不信,可是……刚才我去找本地武侯,想要让他带我前去查看。不想才出门就遇到了他,是灵宝寺报的案。寺中一个沙弥凌晨打扫庭院,发现法师手持利刃,坐在一具尸体旁。那死者,也是灵宝寺的法师,法号明慧。” “明慧法师?” “大娘子认识此人?” 柳娘子道:“认得,却不熟悉。 这个人……不似僧尼,从不见她诵经。有几次,我还在她的身上,闻到浓浓酒味。 她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一脸的凝重。 “那……” “我还没有见到明空法师,因为寺中住持,已经命人封闭山门。 本寺武侯可以进去,我却无法进入。老孙已派人去通知县衙,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不行,我不信法师会杀人。”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柳娘子的话。 狄仁杰道:“我也不信。” 他停顿了一下,又无奈道:“可现在,人赃并获,法师被当场发现。除非有极为清楚的证据,否则难以令她脱身。我这就去那边盯着,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那,麻烦郎君。” 对柳娘子而言,阿弥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视的人。 除了阿弥,她最感激的人,就是明空法师。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是明空法师帮了她。柳娘子最重恩情,如今明空出了事情,她也心乱如麻,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在,狄仁杰尚保持冷静。 他想了想,对洪亮道:“你留下来照顾大娘子,若有什么事,就去找周良。” “西街胡麻子巷的周二吗?” “嗯,就是他。” “我知道了!” 周良现在混得不错,在江摩诃手下可谓是如鱼得水。 之前,狄仁杰曾在裴行俭跟前提过他,所以也算是在县君那里挂了名号。他很机灵,八面玲珑。加之此前就在江摩诃跟前卖好,江摩诃当上了不良帅之后,周良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不似陈十一郎能打,但脑瓜子灵活,是江摩诃左膀右臂。 “大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盯着。” “好。” 狄仁杰匆匆出门,直奔灵宝寺正门而来。 当他抵达正门的时候,就看到一队差役,正准备进去。 “杨班头!” 为首的人,狄仁杰认得,就是那长安县的杨班头,杨义之。 “郎君怎在这里?” 杨义之看到狄仁杰,也有些疑惑,于是停下脚步来。 狄仁杰忙上前道:“我就住在隔壁,听说这边出了命案,所以来看看。” 杨义之,却眸光一闪。 他拉着狄仁杰到旁边,低声道:“郎君,这个案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这寺里的僧尼都是什么来历。” “知道。” “死者明慧法师,乃先帝时九美人之一;而杀人者,则是先帝时就才人之一。两边的来头都不简单,况且据老孙说,是人赃并获,证据齐整。我估计,会有麻烦。” 这杨义之,也是个通透的。 班头这个职务,的确是芝麻绿豆大,而且算不得官,只是吏。 但是,别小看这么一个职务。这里是长安,是大唐帝都。他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职务,也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能做到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会是傻子。别的不说,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不差,否则根本坐不稳当。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虽然他说是住在隔壁,但如果他和案子无关,又怎会大清早的跑过来? 这案子里,无非死者和凶手两个方面。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也就预示着,他和某一方面有关。 杨义之是好心。 如果是其他寺庙里发生命案,他真不会放在心上。 可灵宝寺……开玩笑,这里面全都是先帝遗孀,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会是小事。 他和狄仁杰一起办过白马巷的案子,一起打过鬼卒。 之后,狄仁杰又在裴行俭面前为他美言过,这份情意,杨义之记在心里。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麻烦……我也不瞒杨班头,明空法师我认识,而且对我有恩。我就是听老孙说,她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想帮帮她。” “这个……” “杨班头,你放心,规矩我懂。 违法的事情,我不会做,我只是想勘查一番,问她两句话。” “问话,怕是不可能。” “此话怎讲?” “这么说吧,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寻常,会被直接押送大牢。 没有县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和她接触。甚至县尊也不可以,除非宗正寺来人,并且在场。我这么说,你应该清楚了吧。其他事我都可以帮你,唯有和她接触,不太可能。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进去;若是不同意,那我也只好得罪了。” 对啊,明空是宫里的人,是嫔妃,而且不是普通的嫔妃。 唐代后宫参照隋朝制度,皇后之下除一品四妃、二品九嫔之外,还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这一品四妃,就是一品夫人,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 二品九嫔则包括: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和充媛。 这十三个人,也是宫中除皇后之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在这十三个人之下,就是二十七世妇。 这二十七世妇分别是:三品婕妤,九人;四品美人,九人;五品才人,九人。 在二十七世妇之后,又有六品宝林,二十七人;七品御女,二十七人;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共八十一人,所以合称为八十一御妻。 死者明慧,四品美人。 凶手明空,五品才人。 哪怕她们现在已经出家为尼,也依旧归属于皇室成员。 要想审问这些人,需得到宗正寺的同意。否则,哪怕是裴行俭,也无法审问。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里面的玄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班头放心,我绝不会坏了规矩。” “那好,请随我来。” 狄仁杰跟着杨义之,一起走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知客僧法号德容,原本是济度尼寺知客。 但她人聪明,谈吐好,佛法修为也不差。所以在济度尼寺搬迁的时候,被留了下来。 “住持法师受了惊吓,正在佛堂休息,无法招待各位差爷,所以命贫尼前来。” “凶手,今在何处?” “被看押在偏殿里,如今神智还不甚清晰。” “法师不必担心,规矩我清楚。 请贵寺派人协助押解,我命人带路,先把她送去长安狱看押。 不过,凶器等一应证据,需交给我保管。还有发现她们的沙弥,我需要盘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 “那我派人去勘查案发现场,可以吗?” “自然可以。” “现场,没有被破坏吧。” 那知客僧道:“多亏了明真法师赶到,阻止了我们的行动,所以没有被破坏。” “尸体呢?” “尸体还在那里,明真法师说,不让我动,怕影响差爷办案。” 杨义之点点头,回身向狄仁杰看去。 “我想先去看看现场。” “那就烦劳郎君。” “差爷,这位郎君是……” 德容这才留意到,狄仁杰似乎并非差役,连忙阻拦。 杨义之道:“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我们县君身边的贵客。前次高阳公主府的失窃案,就是被他破获。你放心,没有问题。如果出了事情,自有我杨义之担当。” 狄仁杰闻听,朝杨义之拱手。 德容见杨义之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阻止。 灵宝寺是皇家寺院不假,但县官不如现管。 你灵宝寺属于长安县治下,如果真得罪了这些人……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狄仁杰带了十几个差役,直奔案发现场。 而杨义之则让德容领路,前去见那个小沙弥。 案发现场,位于灵宝寺中院,不远处,可就是观音殿。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有一条通往侧门的小径。遍地凋零的花瓣,把小径染成桃红,更显几分凄然。 一具尸体,在偏门小院前躺着。 这里距离观音殿有大约五百米。 “这里,有点冷清啊。” 武侯老孙跟着狄仁杰,轻声道:“观音殿那边,是出家嫔妃居住的禅院。这个偏门,是通往后院,一般来说,没什么人会过来。” “既然如此,大半夜的,这位明慧法师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为难老孙。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尸体周围的情况。因为昨日有雨,所以痕迹很清晰,有几个非常清晰的脚印。狄仁杰先蹲下来,认真查看那几个脚印,然后才走到尸体旁边。 尸体仰面朝天,已经变得僵硬。 发白的面皮,由于被雨水泡过,所以略显浮肿。 胸口有一致命伤,不过已没有鲜血流淌……狄仁杰盯着那尸体看了许久,才起身走开。 “这偏门通往何处?” “是后院厨舍还有柴房。” “那边,怎还有一个禅院?” “刚才德容法师说,明空法师喜欢清静,所以住在那边。” “也就是说,明空法师并没有和其他法师住在一起?” “是。” 狄仁杰点了点头,沿着石径往里走,来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眯起眼睛盯着台阶看。 台阶上,有一滩血迹,很小的一滩。在血迹的旁边,除了有一行清晰的足印之外,还有半枚淡淡的足印。如果不是狄仁杰观察仔细,很可能会忽视这半枚足印。 “李江!” “在。” “能不能把这枚足印给我取下来?” 李江是个健壮的小伙,听到狄仁杰的呼唤,忙跑到跟前。 他惊讶道:“郎君好仔细,如果换做我,很可能会忽视……放心吧,这个不算太难。” “好,交给你了。” 狄仁杰站起来,顺着回廊往前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景象。 夜黑风高,细雨靡靡。 回廊尽头的禅院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慌慌张张,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来到了台阶处。在这里,她停下来了片刻,然后就穿过偏门。 嗯,由于天黑,又下着雨,她的步履有些乱。 走到偏门处…… “郎君,你小心点!” 耳边,响起一声惊呼,紧跟着有一只手,扶住了狄仁杰。 狄仁杰清醒过来,忙回头看。 身后,正是那具尸体。 如果不是老孙搀扶住了他,说不定他此时此刻,已经摔倒在地。而在他身前,有一个很清晰的痕迹。狄仁杰看着那痕迹,眯起了眼睛,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容。 第四十二章 明真法师 前院,禅房里。 年仅十三岁的小沙弥聂苏蜷缩在角落里,娇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不停。 据德容法师说,聂苏是年初在灵宝寺出家。 她还不是正式的僧人,所以也没有法号。平日里,她就是打扫佛寺,清理佛堂。 这地位嘛,怕是连火工都比不得。 狄仁杰过来的时候,杨义之已经问完话了。 “她每天清早都会打扫佛寺,只是今天起的早了,所以……” 狄仁杰点点头,走到聂苏面前,蹲下身子。 “小师父,你刚才说,你今天起的早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 加之相貌堂堂,以至于聂苏看到他,顿觉心里安定许多,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狄仁杰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今日会早起呢?” “昨晚,后院一直有猫叫。” “猫叫?” “嗯,叫声很大,而且叫了很久。 我就住在厨舍旁边,所以听得很清楚,烦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起床了?” “是的。” 狄仁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站起身来。 “现场勘查的如何?” “还好,已经有了一些思路。 只是,尸体还未检验,所以我不敢确定。” “检验尸体,怕是没那么容易。” “也是,她原是先帝身前的美人,需要有宗正寺发话,对吗?” 杨义之点点头,笑得有点无奈。 牵扯到皇室,会有诸多麻烦。哪怕案子最终还是会落在长安县的头上,也会有不少机构掺和进来。别的不说,普通人死了,派仵作检查尸体就好。但是明慧法师是原是四品的美人。只这个身份,普通的仵作,根本没有检验尸体的资格。 “那先收起来吧,等宗正寺的回话。” “也只有如此。” 狄仁杰和杨义之说着话,往屋外走。 突然,他又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聂苏道:“小师父,还有一件事,你可见过明空法师身边,有一只黑猫吗?” 聂苏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没有见过。” ”贫尼见过。“ 聂苏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狄仁杰回头看去,就见禅房门口,站立着一个僧尼。 “这是明真法师。” “哦,见过法师。” “你们要如何处置明空?” “法师什么意思?” “明空不是凶手,她一定是被人冤枉。” “哦?此话怎讲?” “明空为人善良,有慧根,平日里参修佛法也最用心。 寺里诸多法师,唯有她用功修行。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贫尼不信,绝对不相信。” 杨义之点点头,“那以法师之见,谁会是凶手?” “贫尼不知。” “那法师可否告诉我,明空法师和明慧法师平日里的关系怎样?” “一般吧……明慧法师佛性不高,也没有什么慧根,更不守清规,甚少见她参禅拜佛,温习功课。明空倒是说过她两次,有一次见她吃酒,还请了住持法师惩戒。 那一次之后,明慧法师倒是收敛不少。 但两人的关系也随之恶化,平日里就算见面,也不会说话。 其实,明空法师和大部分法师的关系都不算很好,所以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面。” “原来如此。” 杨义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我就清楚了。 明空法师的身份,想来法师也清楚。如今,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要关押长安狱,等候宗正寺发落。在此之前,她会一直在长安狱,也不会有人来为难她。” “那就好,贫尼相信,她是清白的。” “呵呵,我希望如此。” 杨义之和狄仁杰,与明真法师道别,走出了禅房。 “郎君,怎么一样不发?” 狄仁杰微一愣神,旋即道:“哦,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所以走神了。” “怎么,看出了什么?”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也相信明真法师所言,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禅房。 禅房门内,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狄某这就去拜见县君,恳请接手此案。 我就不信,法师这么好的人,怎可能会杀人?刚才我在现场,也发现了一些线索,回去后在于班头细说。” “如此,甚好。” 杨义之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走吧。” “好!” 狄仁杰和杨义之带着人走了。 明慧法师的尸体,也被人收敛起来。 至于如何处理,那必须要等宗正寺的意思。如果宗正寺说,此案由长安县负责,那么尸体会送去长安县。不过,这验尸的仵作,则会从宫中挑选人前来接手。 总之,挺复杂。 “杨班头,这次多谢你了。” “郎君说笑了,说不准过不得多久,还要你关照呢。” “哈哈,那我先回去,咱们回见。” “回见!” 两人在十字街分手,杨义之带着人离开崇德坊,返回县衙。 而狄仁杰则回到了济度巷,把他所见到,所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柳娘子。 “郎君,依你所言,法师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 “那谁是?” 狄仁杰,沉默了。 良久,他苦笑道:“大娘子,这你可难住我了。 我认为法师不是凶手,可问题是,我没有证据。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证据对法师不利。而且,法师出身宫中,曾是先帝身前五品才人。而死者呢,是四品美人……这涉及到任何一人,都需要通过宗正寺。更何况,现在还牵扯到了凶杀。 我打算过一会儿去县衙看看,探探县君的口风。 大娘子放心,如果此案最终落到了长安县,我会向县君请求,接手此案。” 洪亮一旁听了,脸色顿时大变。 而柳娘子则松了口气,轻声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耽误你的课业,会不会很为难呢?” “呵呵,不为难!” 狄仁杰的回答,斩钉截铁。 柳娘子的脸色也缓和一下,突然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原本缩成一团,在柳娘子身边沉睡的黑猫,一下子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该死的阿弥,一到关键时候就没用。 为了一副刀弩,结果音讯全无。如果他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衬你一下。” 狄仁杰道:“大娘子休要发怒,阿弥现在被丹阳郡公差遣,也是福气。说不得他日,就能飞黄腾达,你不必太生气。再说了,这案子最终会落在谁头上,还不好说呢。” “我怎能不生气?当初若非法师相助,我娘俩早就死了。 可恨,可恨,可恨啊!” 柳娘子连说了三个可恨,也不知是说苏大为可恨,还是那杀人凶手可恨。 她想了想,道:“如果此时落在郎君头上,阿弥虽不在家,郎君可以找周良帮忙。 二郎和阿弥是总角之交,而且长安城里的门路多,肯定能帮上忙。” 狄仁杰闻听,笑了。 “就算大娘子不说,我也会去找周二郎的。” 天,已大亮。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长安城,一如平日里喧嚣热热闹。 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尽显国际城市的风貌。 “郎君,你真要管这事情?” 狄仁杰和洪亮走在大街上,洪亮忍不住嘟囔道:“好不容易才得了博士们的谅解,你这要是再缺课,肯定会让博士更加不满。还有,这件事和咱们又没有关系。你也不认识法师,不能因为她帮过大娘子,就去掺和,这样对你可没有好处。” “废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让我看着法师被人陷害?” “你就这么确定,她是清白的?” “我当然确定。” 洪亮,突然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疑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走了?” “郎君,你不太正常。” “你才不正常!” 狄仁杰闻听,勃然大怒。 洪亮却紧蹙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看的狄仁杰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毛。 “你看什么?” “郎君,你面带桃花,红鸾星动……” “我呸,你个阿痴,什么时候还学会了看相?胡说八道。” 洪亮表情凝重,语气也格外严肃,“我没有乱说,郎君,你莫不是……” “住嘴!” 狄仁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洪亮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没事总在窗前发呆,每天明明可以从正街走,却偏偏要绕路到后门。 郎君啊,你这是在作死!那可是先帝身前的人,莫说是你,就算当今圣上也不敢冒犯。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你可千万不要犯傻,这可是要杀头的罪。” 狄仁杰,心里一颤。 不过,他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强撑着道:“洪亮,你乱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郎君,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 狄仁杰,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洪亮,我的确很明白。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坐视法师被人诬陷……她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吗?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但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但我愿意远远的看着她,欣赏她。她开心时,我会开心;她难过时,我也会难过;她遇到了麻烦,我愿意为她排忧解难。这无关男欢女爱,我甚至知道,这辈子,我和她都没有可能。 但是,我愿意!” 说到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 突然,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是愿意。” “洪亮,你回太原吧。 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一个美人,一个才人……要说这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呵呵,我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越是如此,就越说明,法师现在很危险。此事,我一人担之,你别再过问。” 洪亮的脸色,也变了。 他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 “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亮没有用,但却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 从小到大,我都陪着你。你在太原时,那次闯祸我不陪着你挨打?这次怎地,不就是危险嘛。你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我就陪着你。你不怕死,我便怕死吗?” 狄仁杰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心里很感动,但却低声吼道:“洪亮,松手,成何体统。” 洪亮下意思的松开手,向周围看去。 就见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冲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快走快走,下次说话就说话,休凑得那么近,简直是不成体统。” 狄仁杰狠狠瞪了洪亮一眼,大步就走。 洪亮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走还一边道:“郎君慢走,等等我。”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呵呵,却让狄仁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似地直奔县衙。 第四十三章 大内来人(今天只一更) “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裴行俭神色恭敬,陪着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走出县衙大门。 远远的,狄仁杰主仆正匆匆走来,裴行俭明明看见了两人,却故作不见,在县衙大门外恭送那华服男子上了马车,一直目送马车远去,才长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二哥,那是什么人?” “宗正寺的人。” “啊?” 狄仁杰闻听,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宗正寺怎么这么快就来人了?” “进去再说。” 裴行俭向两边看了一下,沉声说道。 他转身走进县衙,狄仁杰两人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一直来到后衙的书房外,狄仁杰命洪亮在外面守着,他和裴行俭走进屋内。 “五月月,陛下要来崇圣寺上香,祭拜先帝。” “啊?” “我得到消息后,就派人呈报了宗正寺。 宗正寺这一次反应很快,刚派人前来,告诉我说,要尽快平定此案。五月,就是先帝驾崩一年祭。陛下决意来崇圣寺祭拜先帝,在此期间,不要再有什么事故。” 狄仁杰听到这消息,顿时一惊。 “什么时候决定的?” “半月前,陛下就已下定决心。” “那……” “怀英,我听说,你刚才参与了此案?” “嗯?” “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和灵宝寺里面的人,并无关系。” 狄仁杰犹豫片刻,轻声道:“明空法师与我有恩,我也不相信,她会是杀人凶手。” “可有证据?” “这个……” 狄仁杰沉吟一下,道:“刚才,我在灵宝寺勘查了现场。” “如何?” “正因为这样,我才肯定,明空法师是被人冤枉。” ”所以……“ ”嗯!“ 狄仁杰和裴行俭的对话,听上去云山雾罩。 但是,他二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可要想清楚,此事牵扯到了天家。天家无小事,若你不能拿出来足够的证据,就连你也要被牵扯其中。“ ”我知道。“ ”那……“ 裴行俭从狄仁杰的话语中,听出了决绝之意。 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实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可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答应你,你也会继续查下去,对不对?哪怕是丢了性命。” “是!” “呵呵,我就知道是这样。” 裴行俭坐下来,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涉足此案,但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原因。这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要告诉你,县衙能给你的帮助,很少。 宗正寺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尽快把此案做个了结,不能耽误天家祭拜之事。 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能不能调查清楚,也只能看你的本事,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裴行俭见狄仁杰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说。 他站起身,走到狄仁杰的面前,用力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 “三班衙役,我无法给你,但不良人那边,你可以随意调用。 江摩诃你应该也认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到。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帮你。 对了,那个苏大为可回来了?” “还没有。” “好吧,那你自己珍重。” “多谢二哥。” 离开了县衙书房,狄仁杰心里其实并没有觉得轻松。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有些紧张。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兴奋。 他知道,他可以帮到明空,至于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去考虑太多。 “周良!” 在出县衙的时候,狄仁杰和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臭汗的周良打了个照面。 周良忙上前道:“狄郎君,你怎会在这里?可是阿弥有消息了吗?” “阿弥,还没有消息。” 周良眼中,闪过一抹关切之色。 他苦笑道:“阿弥这一走,已有半月,再不回来,大娘子怕是要急了眼。” “应该很快吧,你不用担心。 他是在丹阳郡公手下帮忙,以丹阳郡公的人品,不会对他不利,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 “希望如此吧。” 周良点点头,道:“若郎君没有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 “周良,你且慢。” “郎君还有事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拉着周良到县衙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低声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去长安狱里,见一个人。” 周良一怔,笑道:“郎君莫说笑,你要是想进长安狱,与县君说就是了,何需找我?” “县君,不能出面。” 周良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郎君,你要见什么人?” “灵宝寺,明空法师。” “明空法师?”周良闻听,露出疑惑之色,道:“明空法师不在寺里?怎么在长安狱?”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周良仍旧是一脸茫然道:“这几日我不怎么在县衙,一直是在外面办事,还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明空法师我当然知道,只是……她怎么会在长安狱里面呢?” “她,杀人了!” “什么?” “当然,她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狄仁杰当下,压低声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良。 周良的脸色越发凝重,轻声道:“郎君,不是我不肯帮忙。 只是这牵扯到了宗正寺,我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法师对阿弥有救命之恩,阿弥不在,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如这样,我先打听一下情况,若是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如何?你也知道,长安狱那边的规矩不小,我也需要时间周旋。” 如苏大为和柳娘子所说的那样,周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没有一口回绝,那就说明,他有路子。 狄仁杰顿时来了精神,见四周没有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塞进了周良手中。 “郎君,你这是作甚?” “上下打点,总要破费。此事和你无关,怎可能让你出钱?” 周良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想了想,也没有客气,把钱袋子就塞进了怀里。 “狄郎君,我若有消息,就去阿弥家中找你。” “好,那就拜托了。” 周良没有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狄仁杰则来到县衙门口,和洪亮汇合。 “郎君,刚才我看到杨班头带着尸体回来了。” “是吗?” 狄仁杰想了想,对洪亮道:“你先回济度巷,告诉大娘子,就说我正在调查此事。” “那你呢?” “我去找杨班头。” 狄仁杰说完,就转身又进了衙门。 看着他的背影,洪亮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他也清楚,他说不动狄仁杰。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跟随狄仁杰这么多年,又怎可能不清楚。 狄仁杰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怕是把狄公请来,也无法阻止狄仁杰的行为。 自幼和狄仁杰一起长大,洪亮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在县衙门口呆立了片刻,这才迈步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三匹神骏战马飞驰而来,在县衙门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飞身下马,为首一人,身穿华服,头戴帷帽,帷帽上挂着一圈黑纱。 他们来到县衙大门口,朝值守的差役出示了腰牌。 “还请通禀县君,就说内侍省典事苏庆芳,奉宗正寺所命前来,有事求见。” 那头戴帷帽的骑士,开口竟是女人的声音。 内侍省典事? 洪亮心里一咯噔,暗自道:怎地把内侍省也牵连进来? 长安县衙内,狄仁杰拽着杨义之,唠叨个没完。 ”杨班头,帮帮忙,我想要亲眼查验尸体。“ ”那不可能!“杨义之没好气道:“狄郎君,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查验尸体的事情,不是我能够做主,必须要有县君下令。而且,仵作也必须是有县君指派,我根本没有办法。我也想查验尸体,但那是千金之躯,又岂是我们能随意查验?” “可是,不查验尸体,如何能清楚,她的死因?” “死因?” 杨义之道:“死因非常清楚,被人一刀自胸口插入毙命,你在勘查现场时也看到了不是。” “但是……” “狄郎君,没有但是!” 杨义之对狄仁杰的死缠烂打,也颇感无奈。 他的确是想帮狄仁杰,但他也的确是,帮不上忙! 就在他和狄仁杰周旋的时候,王升带着三个人来到了公廨。 “杨班头,这三位是内侍省来的典事,专门来查验明慧法师尸体,你协助一下吧。” “什么?” 杨义之的目光,落在了王升身后的三人身上。 他刚要开口答应,却感觉到狄仁杰在他身旁撤了一下他的袖子。 杨义之马上就反应过来,忙躬身道:“非是卑职不愿协助,而是刚得了消息,西市那边出了一桩命案,卑职需要带人马上前去。不如这样,就让狄……仁杰陪同前往。 他正好是负责此案,之前在灵宝寺,也是他在勘查现场。” 王升听了,顿时一愣,目光就落在了杨义之身边的狄仁杰身上。 他旋即醒悟过来,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狄君辛苦一趟。” “遵命。” 狄仁杰话音未落,那头戴帷帽的人开口道:“你是长安县的差役吗?” “正是。” “你的衣着,为何与他人不同?” “哦,卑职是一早被杨班头抓着前去灵宝寺勘察现场,所以没有来得及换上公服。” 头戴帷帽的女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带路吧!” 第四十四章 遇袭(四千字章节) 狄仁杰对长安县衙,可谓轻车熟路。 停尸房位于长安狱中,而长安狱并非和长安县衙并非一体,而是坐落于县衙之外。 狱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如狮子般的头像雕刻,那是镇狱神兽狴犴。 当狄仁杰带着人走进长安狱的一刹那,大门上的狴犴仿佛活了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 “明慧法师的尸体陈放在这边,没有和其他尸体混在一起。” 这些事情,杨义之之前已经告诉过狄仁杰,所以狄仁杰看上去镇定自若。 三名内侍省典事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长相。 她们是女人,但是给狄仁杰带来的压力,甚至比国子监那些博士更加可怕。 “在这里等着。” 停尸房外,一名典事拦住了狄仁杰。 随后,三人走进屋中,紧跟着拉上了房门。 也正常,明慧是宫里人,是一个女人,更是先帝生前的嫔妃。哪怕她死了,她的身体也不能被旁人随意观看。也正是这个原因,此次内侍省来的人是三个女人。 狄仁杰很想进去验尸,但也知道,不太可能。 他只好在屋外站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已经快要不耐烦了,房门才被人拉开。 为首的典事出来,把一张写满了验尸结果的报告给了狄仁杰。 “这是……” “怎么,你们长安县不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 “尸体已经检验完毕,很快会有人来,把尸体带走。 你可以先看一遍,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说明。若是没有疑问,尸体一旦带走,会被立刻下葬。” 狄仁杰没有想到,这三名典事如此通情达理。 那话的意思是:如果有疑问,我们还可以再检验一次。 如果尸体带走了,下葬了,这件事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到时候再有疑问,谁都没有办法。 “请典事在旁边屋内休息。” 狄仁杰已经找到了长安狱的狱吏,把情况说明。 他虽然不是县衙的人,但之前在县衙上上下下都混了一个脸熟。 加之刚才杨义之也派人过来,所以长安狱方面对狄仁杰,也表现的非常配合。 “死者身高五尺三寸(164公分左右),体重118斤。 左心室被刺,刀口由心室左下方斜上呈十五度角刺入,当场毙命。 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前。死亡之前,曾饮用大量酒水,在被害时,未经反抗……” 这份报告,写的很详细。 狄仁杰脑海中,也随即浮现出了当时的景象。 凶手的个头,大约不到五尺二寸,也就是160公分上下。从伤口的深度可以看出,这个凶手的力气不小,一刀直接令明慧法师笔名。明慧当时饮了酒,固然神智不清。可被干净利索的杀害,也说明了,这个凶手身手不弱,而且心狠手辣。 “三位上差,能确定是在子时前被杀害吗?” “可以确定。” 依稀记得,子时前并没有下雨。 而现场留下的痕迹却是,明空出现的时候,正在下雨。 也就说,明慧是被人杀害后,转移了死亡现场……刹那间,狄仁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有一个的人影。他今天在灵宝寺见到的每一个人,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德容?不是! 她个头虽然吻合,但是体型偏重,行动也不是很灵活。 小沙弥聂苏? 不像,她没有那种力量。 明空,更不可能! 明空的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也就是173公分左右。 她的气力倒是很足,可如果是她动手,伤口呈现的形式就完全不同,所以绝不可能是她。 把明空法师排除,狄仁杰也就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明真法师! 不过,她看上很瘦小,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感觉。 会是她吗? 灵宝寺禅房里那短暂的对话,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明空很有慧根,为人和善……” “她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她和寺里大部分人,都不是很亲近……” 所有的话,听上去都好像是在为明空法师辩解。 但最后一句话,却把她之前的话,全部推翻。明空法师在灵宝寺里,是被众人所排斥的。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院。这样一个人,又何来’和善‘之说? “狄君,狄君?” 一阵呼唤声,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 他抬起头,用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旋即就清醒过来。 “三位典事,有何吩咐?” “你,没事吧。” “哦,没什么事。” “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轻声道:“三位典事刚才已检验了尸体,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为首的典事道:“我们只负责查验尸体,至于结论,非我们分内之事,自会由内侍省转交宗正寺决断。狄君若是问我们看法,恕我们无能。毕竟我们只看到了尸体。” “那典事觉得,杀人凶手会是什么样子?” 为首的典事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娇艳的美靥来。 狄仁杰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 他知道对方是女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年纪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差不太多,或者要大一些。明眸皓齿,却透着一丝丝冷意。 “凶手身高,大约在五尺一寸左右,不到五尺二寸。 强壮,有力,且身手敏捷。她和死者应该是认识,所以在出手的一刹那,死者全无防备。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在一刀过后,就再没有出手。而从伤口的形状来看,杀害死者的凶器,是一把长大约三寸三分左右的宽刃匕首,形状似江淮地区最为常见的短刀。” “那就是说,明空法师不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检验尸体,至于谁是凶手,最终会由宗正寺裁决。”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道:“不过,我会把我所见如实呈报宗正寺,请狄君放心。” “那多久会有结果?” 典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想想,似乎也正常。 她只是一个内侍省的典事,说穿了,很可能是掖庭局那边派来的人。 一个小人物,怎可能知道宗正寺的裁决? 狄仁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无奈苦笑道:“明空法师,绝非凶手。” “好的,我会把你今天的话记录下来,到时候一并转交宗正寺。” 那典事说完,拿着帷帽往外走。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沉声道:“狄君,你为何要帮那位明空法师?” 狄仁杰心头一震:我做的这么明显吗? 但他旋即回过神来,正色道:“此前我曾走偏了路,是法师教诲,令我醒悟过来。此教诲之恩,狄某谨记在心。所以,我一定会帮助法师洗刷罪名,还她清白。” 典事点点头,突然道:“记住,我叫苏庆芳。” “啥?” “你很有意思,相信用不得多久,咱们还会见面。” 苏庆芳说完,就戴上了帷帽,和另外两个人径自离去。 狄仁杰站在屋里,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模样。 她什么意思?什么叫‘还会见面’?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摇了摇头,把那份报告收好,走出了房间。 出了长安狱,狄仁杰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返回长安县衙去找裴行俭。他要把这报告交给裴行俭,以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误。可惜,裴行俭不在县衙,据王升说,刚才有人找他,然后他就跟着那人走了。至于去什么地方?王升也不清楚。 “王君,请把这报告交给县君,就说,我一定能找出证据来。” 王升收起报告,笑道:“狄郎君放心,县君回来,我会立刻交给他。” “那,拜托了!” 狄仁杰拱手告辞,离开了公房。 而王升则把报告揣进怀里,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物品。 这时候,从屋外走进来一个人,笑着道:“王升,晚上去西市吃酒如何?” “我还要等县君回来。” “这个点了,你觉得县君还能回来吗? 刚才已经二通鼓了,这个时候县君还没有回来,估摸着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走吧,西市瓜州酒肆来了十几个胡姬,听说是风情万种。嘿嘿,我请客,如何?” 王升这个人,平日里很勤快,也很尽心尽责。 不过他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女色。特别是对来自西域的胡姬,他更是异常喜欢。 他已经三十多了,依旧单身。 平日里的收入,大部分都丢在了胡姬身上。 “真的?” “骗你作甚,走不走?” 已经二通鼓了,裴行俭看样子是不可能回来了。 左右县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出去吃杯酒,找两个胡姬,也不是不可以。想到这里,王升把手上的案牍都放下来,笑嘻嘻道:“走走走,同去,看看是否如你所言。” 天,将黑。 三通鼓已经开始敲响。 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少,偶尔就见马车匆匆驶过长街。 狄仁杰回到崇德坊,心思还有些乱。 于是,在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酒肆里坐了一会儿,吃了两碗三勒浆,才晃悠悠踏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经将临。 四通鼓响完,坊门紧闭。 崇德坊的大街上很冷清,也不见什么人。 狄仁杰沿着河渠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灵宝寺的后山门外。 后山门,紧闭。 寺里,寂静无声。 也正常,发生了命案,想必这个时候寺里也是人心惶惶,又怎可能会有什么动静? 他站在桥头,静静看着山门。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明空法师坐在台阶上喂猫。 一群流浪猫围着她喵喵的叫,而她的脸上,则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是那么美好。 可现在…… 狄仁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暗自道:法师,你放心,狄某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一阵风,吹过。 风中,卷裹着几片柳叶,飘向了狄仁杰。 那柳叶随风舞动,在靠近狄仁杰的一刹那,突然加速,化作几片利刃,呼啸着掠向狄仁杰。 狄仁杰虽然沉浸在回忆中,但还保持着一丝丝的警惕。 一种惊悸感,突然升起。 他本能的向前一扑,柳叶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滑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种痛楚感,令狄仁杰彻底清醒过来。 他到底之后,一个懒驴打滚,然后站起身来,拔出了宝剑。 几片柳叶飘落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人!” 狄仁杰厉声喝问。 但是,却没有回应。 一种奇异的声音突然在狄仁杰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很怪异,像风声,像流水声,又像是情人在耳边的细语低声。 “狄君,你为什么不过来啊。” 一个俏丽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一怔,脱口而出道:“法师?” 在他面前站立着的,正是明空法师。 她笑靥如花,朝他轻轻招手道:“狄君,这次多谢你了,若非是你,我就要死了。” “法师,你出来了?” “是啊,是你的努力,让我洗刷了罪名。” “真的吗?” 狄仁杰的脑中,有些糊涂。 法师向他飘来,伸出纤纤柔夷,似乎是想要抚摸他的面颊。 “是啊,真的要谢谢你!” 就在她手指将要碰触到狄仁杰的面颊时,狄仁杰的头顶突然间大放光明。一顶金光灿灿的羊首法冠在他脑后浮现。那法冠上的羊首,头顶一根独角,发出如雷吼声。 法师惊呼一声:“神羊法冠?” 她似乎想要退走,却见独角之上,一抹神光闪现。 刹那间,法师的身体蓬的一声四分五裂,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不见。 那奇异的靡靡之音,也都随之消失。 狄仁杰的大脑一阵清凉,他愕然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桥边,只差一步,就掉进河渠之中。 河渠,很深。 若掉进去,必死无疑。 一片燃烧的符纸在空中飞舞,缓缓飘落进了河水之中。 狄仁杰见状,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他忙向四周查看,却见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第四十五章 侍鬼 狄仁杰的胆量,从来都不小。 可现在,他有点怕了! 好在,这里距离济度巷不远,只要过了桥就能到达济度巷。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就要往桥上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横剑在身前。 狄仁杰想起来了,济度巷的那个家里,还有柳娘子。 他如果回去,很可能把危险带过去。到那时候,即便是有洪亮帮忙,也会非常危险。最重要的是,柳娘子会被牵扯进来。如果她出了意外,狄仁杰会很难过。 过不得桥,就唯有一战。 狄仁杰突然来了勇气,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狄某人行事光明磊落,又岂会被尔等这种装神弄鬼的招数吓住?出来吧,让狄某人看看,尔是什么人。” 耳边,再次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两只黑色乌鸦,呱的叫了两声,从树上腾空而起,化为两团火焰,自天空坠落。 轰,轰! 两团火焰落地,发出两声巨响。 火光散去,只见两个身穿红衣,带着黑色面具,红发披肩的武士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这两个武士背负双刀,半蹲在地上。抬起头,四只发红的眼眸盯着狄仁杰,宛如野兽一样,狄仁杰不由得心中慌乱。可是他也在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回家。如果刚才回家了,说不定这两个怪物就会跟过去,那一定会更危险。 “尔等,什么人?” 狄仁杰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手中宝剑斜指向地面,厉声喝问。 那两个武士没有回答,而是相互看了两眼后,其中一人弯腰,似野兽一样冲向狄仁杰,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到了狄仁杰的面前。他探手拔出身后双刀,却见双刀出鞘之后,刀身上符纹一闪,立刻化作两把燃烧的横刀,劈头盖脸砍过来。 火焰的灼热感,扑面而来。 狄仁杰不禁吓了一跳,忙腾身后退。 这些时日,他每天起来都会练功,还按照苏大为教给他的方法健身。 外表看过去,他仍略显肥胖。但实际上,即便是比他瘦了两圈的洪亮,也比不得他的灵活。 那把火刀呼啸掠过,灼热的气浪,把狄仁杰的头发都烫的卷曲了。 没等他站稳,武士已到了跟前,一刀拦腰横扫,刀势凶猛至极。狄仁杰已无路可退,举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刀剑交击,清脆的响声仿佛在证明,那火刀是用钢铁打造而成。一股巨力袭来,狄仁杰手中的宝剑差点就脱手。他连忙错步闪躲,挺剑刺击。但是,没等他招数施展开来,武士的另一把刀已经劈落。 狄仁杰再次举剑相迎,但这一次,伴随着铛的一声响,他手里那把百炼精钢制成的宝剑,竟被一刀斩断。事实上,在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他的宝剑已经受到损伤。以至于连第二刀都挡不住。狄仁杰吓得忙后退,脚下却一个趔趄,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武士发出咯咯如公鸡打鸣似地笑声,挺刀上前,就劈向了狄仁杰。 就这么完了? 眼见着火刀落下,灼热的气浪只让他睁不开眼。 狄仁杰闭上眼,心中苦笑。 “法师,对不起了!” 对于狄仁杰而言,在他短短的二十年生命中,或许做过很多错事,但是让他难以释怀的,只有明空法师和苏大为两件事情。明空法师尚在囹圄中,要等待他证明清白;阿弥至今没有回来,他也要把阿弥招回来,否则便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我还没有考中明经,我还没有让老父心安。我还没有做出事业,又怎能这样死去? 在狄仁杰的身后,浮现出一顶羊首法冠。 那羊首上的独角,犹如骄阳一般灼目,让人难以直视。 武士被那光芒照耀,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刀上的火焰顿时消失。而另一个在一旁观战的武士见状,仰天一声长啸,腾身而起,双刀出鞘,化作两团火焰,凌空扑击。 狄仁杰,却恍若未见。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水弹呼啸飞来,啪的就打在那武士的身上。 水弹化作水雾,瞬间弥漫。 就见那武士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尊冰雕似地模样,蓬的一下从天空中落下。 蓬,武士的身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乌鸦。那乌鸦展翅,想要逃离,却听到喵的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踩着一团水球漂浮在半空中,抬起前爪,一把利刃飞射而出,狠狠披在那乌鸦的身上。乌鸦,惨叫一声,再次摔落在地。 它变成了一张符纸,在落地的刹那,蓬的冒出火焰,化为灰烬。 另一个武士见状不妙,已顾不得再去找狄仁杰的麻烦。 他腾身而起,就想脱身逃走。 一个黑影从桥的另一端飞奔而来。 他速度奇快,只两个起落就到了狄仁杰的身旁,抬手举起一把手弩,扣动机括。 嗖! 一支钢弩离弦射出,正中那武士的后背。 不过,在钢弩没入武士后背的瞬间,一蓬火焰顿时笼罩了武士。 不等他反应过来,黑影已扑上前。 仓啷一声,横刀出鞘。就见那横刀的刀身之上,一道道蓝色电光流转,狠狠就看在那武士的身上。 武士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蓬的化作一张燃烧的符纸,从天空飘落。 “喵!” 黑猫落地,不满的朝来人叫了一声。 来人却不在意,转过身来,冲狄仁杰道:“大兄,可无恙?” 狄仁杰这时候也清醒了,呆呆看着来人,半晌后颤声道:“阿弥?你是阿弥?你,回来了?” 苏大为面带笑容,点点头道:“大兄,我回来了,幸好还不算晚。” 狄仁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在他不甘心的刹那,苏大为和那只神秘的黑猫来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 “大兄,咱们先回去。” “阿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 “侍鬼!” “啥?” “那是侍鬼,有异人操纵侍鬼想要杀你,咱们先离开这里。” 什么异人?什么侍鬼? 狄仁杰彻底糊涂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询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在苏大为的搀扶下,上了石桥。 “咱们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不过,先回去再说。” 说着话,苏大为看向了那只黑猫。 就见黑猫蹲在石桥上,一双幽绿的眸子,正死死盯着灵宝寺那紧闭的后山门。 “小玉,咱们先回去。” 苏大为若有所思,招呼了黑猫一声,搀扶着狄仁杰过了石桥。 黑猫则看似有些不甘心,突然冲着那山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似乎是在向什么人挑战。它转身,也跟着上了石桥,在苏大为两人的身后,慢慢走向了济度巷。 济度巷,苏宅内,灯火通明。 柳娘子看苏大为搀扶着狄仁杰进来,忙和洪亮迎上来。 “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咱们坐下来再说。” 这时候,黑猫也走进了院子。 一直匍匐在正堂外,台阶上的黑三郎,呼的起身,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低吼。 “黑三郎,不许叫,别吓坏了小玉。” 柳娘子一声怒吼,黑三郎顿时露出了委屈之色,停止了咆哮。 而黑猫小玉,则得意洋洋的跳上了台阶。从黑三郎身边走过的时候,它还故意摆了摆尾巴,好像是在挑衅黑三郎说:怎样,我就在这里,你敢对本喵动手吗? 黑三郎呲牙,露出一口雪白锋利的獠牙。 但黑猫却视而不见,噌的一下子跳到了窗台上,身子蜷缩着匍匐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猫狗之间的一番较量,苏大为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并不在意。 黑猫对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否则,它也不会在受伤之后,跑来家中求救。 至于黑三郎,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李客师告诉他,黑三郎并非凡狗,而是一头天狗。 天狗是什么? 李客师说,“一种生活在诡异顶端的存在。天狗吞月知道吗?说的就是这种天狗。不过,能不能吞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家伙天生就有沟通元炁的能力,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能搏杀虎豹,吞噬诡异,非常厉害。你这条天狗,年纪还小,属于幼犬。等它长到了成年期,基本上这天底下,没什么能敌得过它。” “那它,何时才算成年期?黑三郎可已经八岁了!” “八岁算什么?估摸着八十岁之后,才是它的成年期。 你小子也是好运,能够有这么一头诡异和你一起成长。对你也好,对它也罢,都是一件好事。好好对待它吧,等到它成年之后,就会离开你,开始新的生活。” 李客师当时说的很客气,但苏大为能听得明白。 当他死了,黑三郎就会离开,以一头天狗的姿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但只要他还活着,黑三郎就不会离开他……换句话说,黑三郎,是他一生的伙伴。 黑猫有神通,黑三郎也不逊色于它。 苏大为甚至相信,如果没有柳娘子的话,那只黑猫甚至可能成为黑三郎的食物。 “黑三郎,别闹了,去看着门。” 苏大为朝黑三郎招了招手,黑三郎立刻乐颠颠跑过来,在苏大为腿上蹭了两下,就跑去了大门口。 “大兄,好一点了吗?” “我真的没事,是刚才被吓得有些脱力了!” 狄仁杰这时候,也缓了一些。 那张略有些圆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至少我现在已经确定了,法师不是凶手!” 第四十六章 我非道士 “阿弥陀佛,我就知道,法师不会是凶手。” 柳娘子双手在胸前合十,一脸欣喜之色。 她问道:“那法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时候我得给她准备些兰草汤沐浴,去去晦气。” “这个……” “怎么了?” 狄仁杰尴尬道:“法师怕不是马上能出来。” “为什么?”柳娘子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不是说,她不是凶手吗?” “我虽然知道她不是凶手,但是却没有充足的证据。 而且,此案的决定权并不在长安县,而是宗正寺。今天,宗正寺已派人前来验尸。内侍省的典事也认为,法师不是凶手。但仅这些还不够,必须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法师的清白。而且,今晚我被人袭击,怕也与法师的事情有关联。” “你遇袭了?” 柳娘子惊道:“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长安,谁敢如此大胆?” 说完,她就看向了苏大为,道:“亏你还是不良人,也是衙门的人。现在人家堵在咱家门口害人,你们却没有办法。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人,究竟做什么用。” 苏大为苦笑连连,轻声道:“娘,别担心,此事孩儿自会追查到底。” “嗯,一定要找出真凶,别忘了,法师可是咱娘俩的救命恩人。 你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了狄郎君的宽慰,否则娘一定要急死了。千万别放过那些坏人,听到没有。” “孩儿听到了!” 一轮皎月高悬,群星璀璨。 从巷口吹来的风很轻柔,吹在身上,也让人很舒服。 狄仁杰也好,苏大为也罢,都没有刻意去提及被刺杀的事情。 狄仁杰也只谈了关于内侍省派人前来验尸的结果,也让柳娘子听完之后,放心不少。 “阿弥,陪郎君多吃两杯,我有些困了,先去休息。” “娘,你早点睡吧。” 儿子回来了,柳娘子的心事就去了一大块,整个人也轻松很多。 今天起得太早,被黑猫吵醒,一直到现在都绷紧了神经,也的确是非常辛苦。 “大娘子快去休息,我与阿弥兄弟再吃两杯。” “好,那你们慢慢说话。” 柳娘子往屋里走,走到门口,从窗台上抱起了黑猫。 “阿弥,你明天可要当差?” “嗯,要去的。”苏大为忙说道:“虽说李丹阳为我求了请,但这么长时间,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明日一早我就过去,娘不必管我,好好休息,你也够辛苦了。” “说的甚话,你这么久不去,怎能空着两手? 明早我做一些包子出来,你带过去,怎地也算是礼数。” “那,辛苦娘了。” 柳娘子抱着黑猫,就进了屋。 在她进屋的刹那,黑猫睁开了眼睛,看似挑衅一样的,朝着院门口的黑三郎,喵的叫了一声。 黑三郎顿时炸毛了,起身就要过去。 好在,苏大为把它拦住,从桌上拿了一块烤肉给它,“三郎休要理它,乖乖在这里陪我。” 说完,对着黑三郎的狗头就是一阵狂揉。 揉的黑三郎爽快至极,趴在苏大为的脚下,吃着烤肉,不再去和那只黑猫计较。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黑猫窜上了窗台,蜷在那里,看着苏大为等人。 那意思似乎是再说:你们可以说话了,大娘子已经睡了。 苏大为看到这一情况,忍不住笑了。 “阿弥,你这些日子……” “哦,我在昆明池随丹阳郡公修行。” “啥?” “这个事情,一句话说不明白。反正就是,丹阳郡公教了我一些对付诡异的办法。” 狄仁杰眉毛一挑,脱口而出道:“你别是做了道士吧。” 他见多识广,当然能明白苏大为话语中的意思。 不过,对狄仁杰而言,对付诡异,那都是道士或者和尚才能有的神通。苏大为没有剃度,自然不可能是和尚。如此一来,似乎也只有道士这个身份,最为合适。 “没有,我不是道士。” 苏大为笑道:“我还是我,回来继续做我的不良人,我也没兴趣做道士。” “嗯,道士可不好做,我有个亲戚,苦修十年,如今才刚过了试经一关,却至今未寻得高士受箓。想他如今,已近四十岁,就算入了道门,也只是个弘护道士了。” 唐代,道士以出家的年龄,被划分为五阶。 七至十一岁出家,称之为蒲车道士;十二到十四岁出家,被换做清信道士;十五岁至十九岁出家,叫施惠道士;二十岁至六十出家,名为弘护道士;而七十到九十出家,则称作主持道士。 苏大为道:“我才十八岁,做什么道士?我又不求长生,快活一世足矣。” 狄仁杰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你之前,怎知道我遇险了?” “是小玉!” 苏大为一指窗台上的黑猫,轻声道:“是它最早觉察,跑了出去。 我觉察有点不对,所以就跟了过去,可没有想到……大兄,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你?” “凶手!” “你知道谁是凶手?”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但是已有些头绪。” “谁?” “无凭无据,我不能说。” 苏大为有些无奈,看着狄仁杰,暗自叹了口气。 他知道,狄仁杰一定有怀疑的对象。但之所以不说,正如他所言,无凭无据,害怕坏了别人的声誉。自古以来,读书人对声誉二字,有着疯魔一样的迷恋。而有唐一朝,特别是自科举推广以来,更是如此。 之前曾说过,唐代考科举,才学才干,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出身、家世、以及名望和声誉。 苏大为记得一个典故,说的是一位有名的才子,陈子昂。他才学出众,出身却普通。数次考取进士都未能成功。后来,他想了一招,花费千金买了一把非常有名的琴。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他却把琴当众摔碎,一下子引来了大家的关注。 后来,他就顺利考中的进士。 这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伯玉摔琴’的典故。 苏大为有点不太认同狄仁杰的做法。 换做是他,直接上门把人抓起来,送进不良人的刑房里,请桂建超他们出手伺候一顿,多牛逼的硬汉都要服软,到时候别说证据,连他祖宗十八代做的坏事都能招了。 可惜,狄仁杰却不愿意。 但也许正是这样,才有了后世被人们传颂的狄公吧。 “大兄,不是我说你,这个时候何须在意旁枝末节。 你看,对方连侍鬼都出动了,显然是要把你除之而后快。你若还是一板一眼的来,怕用不得多久,对方还会派人来。我可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护你个周全。” 狄仁杰笑了,道:“就怕他不动。他不动,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我如何找出证据? 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一点,我如果继续住在这里,可能会连累你们。” “大兄,你这说的什么话。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法师对我母子有恩情,我娘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你这时候走了,我娘非打死我不可。而且,你在长安还有落脚的地方吗?除非你躲进国子监……我不知道那边是否安全,但你住在这里,我至少能保护你周全。” 苏大为的言语中,带着浓浓的自信。 他倒不是吹牛,家里除了他,可还有两头诡异呢。 黑三郎天狗之身,虽说还是幼犬,但依照着李客师的说法,等闲诡异,三五十个它都能解决。至于黑猫小玉,苏大为还不清楚它的本事。但从它之前的表现来看,至少身负两种异能。一种称之为控水,另一种,则是操控飞刀,诡异非常。 它,就算比不上黑三郎,也应该相差不远。 有这么两头诡异在,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们大规模行动的话,势必会惊动更多人,怕是对他们而言,更加危险。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口道:“对了,侍鬼到底是什么?” “一种旁门左道,有修行者抽取诡异精气祭练成鬼物,调动元炁加以培育,可变成随身护法。不过,这要因人而异。有的人祭练侍鬼是为了害人,有的则是为了享受,让侍鬼伺候自己。我在丹阳郡公府,就见过李丹阳祭练的侍鬼,有几十个,全都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因为这件事,胡夫人甚至和李丹阳几次大打出手呢。” “李丹阳,是道士?” “他不是,他那是家传的秘术。” 话说到这里,狄仁杰就知道该闭嘴了。 涉及到了这种事,已经属于高门大阀中的隐私。 他倒是听说过这些,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那你和李丹阳……” “家父生前,与李大勇是好友。” “原来如此。”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没有再继续询问。 “郎君,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从厨舍里出来。 狄仁杰点点头,道:“我吃了这个饼子就回去。” “大兄,你打算怎么证明,法师的清白?” “我需要见到法师,亲自问她一些问题……否则的话,咱们就只有被动的等待了。” “那就去见啊!” “没那么容易。”狄仁杰道:“我今日见了县君,宗正寺已派人过问此案。 法师现在虽被关在长安狱,但如果没有宗正寺的准许,任何人都无法和法师见面。” “为什么,难道宗正寺不想尽快破案吗?” “我不清楚,想来是宗正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决定。 我已经找了周良,他会想办法,找机会带我进去。所以,我现在只能等待他的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倒是麻烦。” 苏大为道:“不过这种事找二哥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二哥人脉广,脸面也熟。衙门里九成人都和他有交情。他出面的话,很合适,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嗯,这样,我这边也想想办法,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好,咱们联起手,双管齐下。” “嗯!” 狄仁杰晚上受了惊吓,这会儿平静下来,困意上涌。 他和苏大为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屋休息。 片刻后,洪亮从屋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逗狗的苏大为,突然道:“喂!” “嗯?” “刚才你和郎君说话,我都听见了。” “那又怎样?” “你,要多保重。” “啥?” “这些日子你不在家,大娘子整日牵肠挂肚。 别让她再为你操心了……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你考虑,实不忍大娘子难过罢了。” 说完,洪亮就回屋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哑然失笑。 “三郎,其实这世上,好人还是多数,对吗?” 黑三郎傻呵呵的咧着嘴笑,然后把脑袋搭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任由苏大为揉它的脑袋。 “唉,你是天狗,不是二哈。 你说,如果将来被人知道,你堂堂吞月的天狗和二话一个样子,该有多丢人啊。” 二哈,不对,是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没有理睬苏大为。 皎月,高悬,若一轮冰盘。 繁星闪闪,忽明忽暗。 夜风很轻柔,摇曳着庭院外的那棵老柏树,枝叶沙沙作响。 济度巷这方寸庭院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人,一犬,一只黑猫。 而就在和济度巷一河之隔的灵宝寺里,一间禅房中,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禅床上爬起,咬牙切齿道:“狄仁杰! 该死的,他日若我成事,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法师,你怎么了?” 禅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禅房里,灯亮了。 明真法师脸色苍白,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露出和蔼之色。 她走到禅房门口,打开门,就见小沙弥聂苏在门外,面带关切之色。 “聂苏,怎还不去睡呢?” “我听到法师房里咳嗽的厉害,担心有什么事情。 我刚才在厨房里熬了糖水,给你送来……还热着呢。” “这么晚,怎还熬糖水?” “禅院那边的法师说要吃糖水,所以我就过来熬了一锅。” 法真微笑着,接过聂苏手里的糖水,柔声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呢。” “那我去睡了,法师也早点休息。” 聂苏欢快的走了。 法真转身回屋,关上了门,脸上的笑容旋即隐去。 她走到窗户前,从大袖中取出一只纸制的麻雀,张口吐出一道白气,麻雀在她手掌上扑拉扑拉颤动翅膀,竟变成了活物。 “去告诉王上,我失败了。” 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唰的一下子从她手中飞起,在半空中翱翔一圈之后,向远处飞去…… 第四十七章 相邀 天,亮了。 长安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勃勃生机。 苏大为起了一个大早,带着柳娘子做好的包子,来到了长安县衙。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个院子,突然间有一种异样感受。 半个多月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穿越众。 而现在,他已成为异人。 对,就是异人。 李客师对他们这个群体的称呼。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而事实上,他们的确也异于常人。 怕谁也不会想到,在昆明池底,还隐藏着一头巨型石鲸。 它最初,只是一头镇水兽,为协助操练水军而生。然则随着时光流逝,朝代更迭,昆明湖已变成了一处景致。石鲸得元炁而生灵智,潜入昆明池湖底,镇压八百里秦川水脉。 嗯,只不过,石鲸低调,很少现身。 以至于在八百里秦川,虽说有许多水域被诡异所占据,但实际上却操控在石鲸之手。 一般而言,只要诡异不作乱,石鲸就不会在意。 因为它也知道,诡异占据水域,也不过是求一栖息之地,它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就这样,石鲸栖息在昆明池,转眼八百载。 直到后来李靖发现了它的存在,而后借石鲸之力,成就了一番事业。 李客师之所以居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石鲸,偿还当初石鲸帮助李靖的情义。只要李家和石鲸香火不断绝,那么就能借助石鲸的气运,保李家长长久久,太太平平。 可惜,李客师四个儿子都没有开灵的机缘。 唯一一个开灵的小儿子,却因为幼年时和他闹别扭,一怒之下投了道门,使得他这一脉面临断绝。如果没有苏大为的出现,也许再过几十年,李家就将荣光不再。 从这一点来说,李客师愿意传授鲸吞术,也是为了他李家着想。 只不过,李家和苏大为从此,就成为一体。 苏大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在李客师提议,推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做那千牛备身有什么好处? 君不见,李大勇常年奔波在外,几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 他做不到如李大勇那么潇洒。 他有老娘牵挂,无论如何,也不想离的太远。 相信,老娘也是如此。哪怕柳娘子会为了他的前程,愿意让他远行,可内心里却未必愿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郡公,非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我知道,一旦加入其中,便身不由己。我不畏一死,然需老娘百年之后。” 他拒绝李客师的时候,脱口而出那首后世尽人皆知的《游子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李客师听完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惹得正和他闹别扭的胡夫人也出现了,搂着满头白发的李客师道:“这是怎么了?” “我,想我娘了!” 只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道尽了无尽悲伤。 李客师年纪不小了,他的老娘,怕早已化为一掬黄土。 可联想到李家三兄弟的辉煌战绩,就能够想得出来,他常年离家,很少和老娘一起。 孟郊的《游子吟》,让李客师想起了很多。 他哭的好像一个孩子一样,对胡夫人道:“你也有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我陪你回家,如何?” 胡夫人听了这话,竟然也哭了。 就是当天,李客师急不可待把苏大为赶出了郡公府。 “我要陪夫人回鄱阳湖探亲,归期不定。 有什么为难时,你可以去找大志他们,我会交代清楚。 昆明池红拂军你也可以调用,郡公府上下一应人员,都可以配合你,只要你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临走时,他丢了一个玉如意拂尘给苏大为,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那一首诗竟会产生如此威力。 可惜,他会背的诗并不算多,算下来有二三十首,其中有十几首,已经问世了。 以后这种文抄公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苏大为不想做文贼,那对他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弥,你回来了?” 就在苏大为站在公廨大门外发呆的时候,桂建超来了。 苏大为连忙行礼,却被桂建超拦住道:“都是一家人,哪来的那么多礼数? 之前,我听说你得了丹阳郡公府的赏识,还以为你会离开这里。没想到……哈哈,又在这里见到你,和你爹当年可真像。不错,不错,不愧是苏三郎的儿子。” “我爹怎么了?” “当年你爹杀了诡异,曾有贵人想要提拔他。 但他说,他这辈子没读过书,去了别的地方会失了体统,倒不如留在这里做不良人。嘿嘿,当年你爹犯傻,今天看到你回来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爹的模样。” “我爹当年杀诡异,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不能说,不能说。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再去想了。到能说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看起来,苏钊杀鬼的事情,还有内情。 想必和太史局有关? 苏大为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 这时候,不良人陆陆续续也都来了。 看到苏大为,他们的表情各异。 有的高兴,有的冷笑,有的暗地里嘲讽,也有的不理不睬。 倒是江摩诃见到苏大为很开心,拉着他的手,问个不停。当然了,那话语中透着打探苏大为和丹阳郡公之间关系的意思。苏大为倒也没有说太多,只说他帮丹阳郡公做了些事情,如今事情办完了,所以就回来了。 江摩诃倒也没有多想。 事实上,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他又怎可能想到,此刻在他面前的苏大为,已经迈入了异人行列。 “回来好,回来挺好。” 江摩诃道:“最近长安县的事情也着实不少,杨义之那家伙偷懒,总把一些麻烦的案子丢过来,我正愁手下缺人。这样吧,你跟着十一郎,也可以多历练一些。” 苏大为,没有拒绝。 当然,他最想的是和周良搭档。 可是看样子,有点困难。周良在江摩诃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苏大为也就答应下来。 “最近,我跟着江大头跑马车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这么快?” “也不算快了!” 周良私下里拉着苏大为解释道:“主要是牵扯的人太多,各坊团头都要协调。你没看江大头那一身的酒气吗?这几天,他可没少找人,连耍钱的事情都做的少了。” 苏大为不禁笑了。 他旋即问道:“二哥,长安狱……” “狄郎君的那件事,我记着呢。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有难度,昨天晚上,好像宗正寺派人接管了那边。我认识的那些人虽然还在,但确实做不得主。真想要进去,得找机会,你告诉狄郎君,别急。” “宗正寺派人来了?什么人!” “昨天老曹提了一句,说是什么局的人,反正是内侍省那边派来的。” 那就不是太史局! 说实话,以前不知道太史局,苏大为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自从知道了太史局的厉害以后,他也小心起来。那,可是大唐异人的集中营。 “那你也小心点。” 周良咧嘴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时间,悄然进入四月。 初夏到来,天气也一天热似一天。 人们开始脱下厚厚的衣袍,换上了单衣。 而伴随着天气转热,从西域送来的瓜果品种也越来越多,丰富着长安人的生活。 距离灵宝寺杀人案,已过去十天了。 也许是由于官府封锁了消息,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狄仁杰也很少在街头巷尾,听到人们谈论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越是如此,狄仁杰就越是烦躁。 一般而言,官府封锁消息,事情就不会小了。 这案子其实不难处理,从验尸报告上就可以证明明空法师的清白。 按道理说,宗正寺也不可能会为难明空法师,除非,他们对这件事有其他看法。 他去了几次县衙,裴行俭也没有消息。 一开始,裴行俭还应付两句,但是到后来,干脆就见不到人。 而周良那边也进展不太顺利,让狄仁杰越发烦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侍鬼没有再出现。 但对狄仁杰而言,这绝非好消息。凶手没有行动,那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他又该如何下手?亦或者说,凶手已经藏匿起来。这样的话,可能更加危险?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据说,这一天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诞辰日。 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到处可见香客以香水为佛祖佛像沐浴,长街两侧,布施的信徒也随处可见。 今天,国子监没有开课。 一大早,柳娘子就去了大慈恩寺。 黑猫小玉跟着柳娘子,所以无需担心她的危险。 而黑三郎,则留在了家中。 苏大为这两天跟随陈十一郎忙一桩案子,据说是一个万年县的凶徒杀了一家六口,躲到了长安县。别看这长安县和万年县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但跨境办案,还需两县协调。长安县派出协助的人,就是陈十一郎和苏大为两个人。据说,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这两日就会动手抓捕。按照万年县的说法,死活不论。 狄仁杰对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兴趣。 他现在,急不可耐的在等待着周良的通知。 济度巷,静悄悄的。 他坐在庭院里看书,黑三郎则趴在正午门口晒太阳。 正午时分,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勒住马,隔着院墙就看到了狄仁杰,高声道:“里面的,可是狄仁杰?” 第四十八章 抓捕 长安县,安业坊。 马大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苏大为一番后,目光旋即转向了陈敏。 “十一郎,他行吗?” 马大惟蹙着眉头道:“夺命枪姜隆,诡箭王一飞,可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想当初他们流窜蜀中。蜀州六县一百三十名不良人出动,还是被他们逃之夭夭,更折损了二十多人。这等人物,可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对付,你可不要大意。” 等闲之人,自然是说苏大为。 也难怪马大惟会如此说,苏大为看上去,年纪确实不大,让人很难产生信任。 马大惟是万年县不良帅,无论资历和威望,远胜之前的魏山。 陈敏道:“放心吧,阿弥是三郎之子,身手不差,之前曾杀过一头诡异。” “三郎的儿子?” 马大惟的目光,有了变化。 他再次打量了苏大为两眼,轻声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愿你不要坠了三郎名头。” 杀诡异,对于普通不良人而言,似乎是一桩大事。 但对在不良帅位置上做了近三十年的马大惟而言,杀诡异也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事。 诡异,有强有弱。 杀诡异最重要的是勇气和信念,而非身手。 他曾见过,那身手非凡之人,平日里能以一敌十,甚至二十,三十。但是面对诡异,却先吓破了胆子,眼睁睁被诡异杀死,甚至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说他打不过那诡异?马大惟不相信。只能说,他胆子不够壮,所以才会惨死诡异之手。 不过,苏大为能杀诡异,至少说明,他胆气不弱。 “马帅,到底什么情况?那两个魔头竟跑来长安?” “不清楚,最近接到了一些线报,似乎有不少牛鬼蛇神都混入长安城,不知是何用意。 这两个疯子,前些日在一家酒肆吃酒,因为几个胡姬和人发生冲突,当场杀了十几个人。之后,他们还不满足,又跑去把那个率先引发冲突的家人全部杀死。 一家六口啊,最小的才刚满月!” 陈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轻声道:“怪不得说,死活不论。” “能抓活的自然最好,可是这两个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程家催的紧,我宁愿他二人出城后动手。在这里动手,太危险了。” “程家?” “卢国公!” 马大惟提示了一下。 陈敏苦笑点点头,“怪不得,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要行动,和那老混不吝有关,的确是拖延不得。 不过,人手够吗? 实在不行,我再去招一些人来。” “那两个家伙警惕性很高,人多了,他们会觉察。 到时候大开杀戒,会造成更多人丧命。我这次带了二十多人,都是万年县的好手。” “既然如此,那依你安排。” 马大惟道:“十一郎,你待会儿跟着我,咱们一起行动。” 说完,他又看了苏大为一眼,轻声道:“你叫阿弥,对吧。” “阿弥是我乳名,我大名叫做苏大为。” “阿弥,你听着,待会儿找个高处把风,不要擅自行动。” 马大惟说完,一摆手,一个不良人走上前来。 他从那不良人手中接过了一张铁胎弓,还有一壶箭矢,递给苏大为道:“你射术如何?” “还不错。” “很好,到时候你就盯着,一旦他们突围,就用箭矢阻拦。 但你要记住,切不可和他们正面交手。那两个家伙,皆有万夫不挡之勇,不是你能抵挡。如果挡不住,就让他们跑,千万别追。否则他们很可能会在闹事大开杀戒。” “难道,看着他们逃走?” “逃走了,还有机会再抓。真要大开杀戒,死的都是平民百姓。” 很显然,马大惟并不相信苏大为。 不过,苏大为并不生气,反而因马大惟那最后一句话,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意。 这老先生虽说有些傲慢,但的确是一个好人。 从他挂念着平民百姓的行为能看得出,他并非那种为了成功,不计损失的无良之辈。 不良人,不良人…… 杀不良,而非自己不良。 苏大为也没有反驳,只点点头道:“放心,我会盯着他们。” “好,那咱们准备行动。” 马大惟身边的不良人,纷纷做准备。 苏大为则拉着陈敏道:“十一叔,卢国公是谁?” “程知节,你不知道?” 陈敏笑道:“等回去了,要好好给你补课才行。这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众多。咱们做不良人的,不说全都知道,但必须要明白,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免得惹祸。” 程知节,那不就是程咬金? 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啊! 说起程知节,的确有点陌生。 可如果提起程咬金,那绝对是人尽皆知。 苏大为当然也知道程咬金什么人,三板斧定大唐江山,瓦岗寨混世魔王……后世的评书演义,影视节目他看了不少,怎可能不知道程咬金是什么人?不过,他还以为,程咬金已经死了。想想似乎也正常,李世民死了,秦琼死了,程咬金嘛…… “阿弥,待会儿小心点,不要轻举妄动。” “十一叔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也保重,刚才那位马帅可说了,那两个人是疯子。” 陈敏微微一笑,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马大惟径自离去。 而其他的不良人,也都散开。 没有人和苏大为交谈,也没有人告诉苏大为该怎么做。 大家虽都是不良人,但分属两个县衙,更没什么交情,说多错多。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些万年县来的不良人,并没有把苏大为放在眼里。 苏大为也不会去用热脸贴冷屁股。 不良人就是这样,能不能被放在眼里,看你本事说话。 比如陈敏,比如江摩诃,那都是实打实的真本领;而周良能如鱼得水,更多是因为他眼头活泛,能帮人排忧解难。当然了,周良也有真本事,否则也难以立足。 苏大为把横刀和手弩交叉,斜背在身后。 他腰胯胡禄,手持铁胎弓,向四处看了几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巷口的一科老槐树上。 那老槐树有七八米高,枝桠广茂,犹如一个伞盖。 初夏,老槐树上枝叶繁密,藏在上面,不但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视野也非常开阔。 苏大为快步走到老槐树下,把铁胎弓挎在身上,双手贴在树干上,如灵猴一般,蹭蹭蹭就爬了上去。双手掌心,有电流闪动,产生出一股吸力,让他可以飞快攀爬。 “这小子,身手还挺灵活。” 马大惟看到这一幕,笑着对陈敏道。 陈敏点了点头,道:“他身手可不止是灵活,我估摸着,不比三郎差。” “是吗?” 马大惟露出了惊讶表情。 “你以为他上次杀的是什么诡异? 那诡异可杀了不少人,也是个凶悍的货色。” “倒是没有看出来。” 马大惟说着,眼珠子滴溜一转,突然笑道:“十一郎,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 “什么意思。” “我年纪大了,估计在这位子上,也做不得多久。 下面的人,说实话我都不是特别满意。你呢,身手过人,也机灵,当了这么多年的不良人,经验也丰富。以前魏山活着,我不好意思挖人。现在魏山死了,江摩诃上来……你继续留在这边,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出头。来我这里,我退下来的时候,推荐你上来。我老了,精力也不比从前。以后这万年县,就是你的了。” “马老,你少说这种话。 当初孙麻子听了你的话,跑去了万年县。结果没多久,三郎坐上了不良帅,他到现在还是你的副手。我记得你那时候也这么和孙麻子说的,你不怕他和你翻脸?” “他敢!” 马大惟眼睛一瞪,“在万年县,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马某人一天在,那轮得到他翻脸。” “算了,我可不想和孙麻子一样,为了个不良帅,一等十年。” “也不能这么说,我真的看好你,考虑一下?” “哈,再说吧。” 两人说着,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摊子的老板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万年县的不良人。 从这个位子,正好可以看见巷子里的一扇门。 那扇门紧闭着,从外面看去,冷冷清清…… 崇德坊,张楼子酒肆。 这是一家汉人开设的酒肆,里面也没有什么胡姬劝酒。 不过,张楼子会酿酒,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所以这里的生意不错,每天都会顾客盈门。 狄仁杰迈步走进酒肆,一眼就看到在窗户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他先一愣,困惑回身看。 却发现刚才来喊他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进来。 “黑三郎,你怎么跑出来了?” 酒肆的伙计看到了跟在狄仁杰身边的黑三郎,立刻叫嚷起来。 黑三郎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瞄了他一眼,哼哼哧哧的直奔窗口小跑过去。 “十三,回来,小心他咬了你的蛋。” 伙计想要过去驱赶,却被店里的掌柜拦住了。 他非但没有阻止黑三郎,还从一口大锅里取了一根满是肉的大骨头,乐呵呵走上前,放在黑三郎的面前。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又转身走了。 狄仁杰看得出来,黑三郎挺受欢迎。 他深吸一口气,做到窗户旁的桌子前坐下。 对面的女子端起碗,笑道:“狄君,这家酒水不错,可以尝尝。” 黑三郎趴在狄仁杰的身边,啃着骨头。 而狄仁杰则看着那女子,轻声道:“苏姑娘,不知你找我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四十九章 痴女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 “所以,你来找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 狄仁杰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芳。 而趴在他脚下的黑三郎,突然抬起头,学着狄仁杰的模样,张大嘴,睁大眼睛。 “黑三郎,不要学我。” 狄仁杰勃然大怒,踢了黑三郎一脚。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条贱狗越来越皮,喜欢模仿他的表情。 在家里也就算了,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一个美女的面,老子不要脸的吗? 只可惜,没等他踢到黑三郎,黑三郎已经咬着骨头跑了。 苏庆芳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狄仁杰满脸通红。 “我知道,你最近在想办法进女牢,探望明空,对不对?” “啥?” 狄仁杰激灵一个寒颤,看着苏庆芳,再次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扭头看去。果然,黑三郎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黑三郎!” 狄仁杰恼羞成怒,抓起酒壶就砸了过去。 却见黑三郎灵巧的跃起,张嘴就叼住了酒壶。 店伙计十三郎拿了一个碗,放在黑三郎的面前。黑三郎双爪拨弄几下,然后咬着酒壶的把手,倒了一碗酒,趴在那里一口酒,一口肉,美滋滋,不再理睬狄仁杰。 狄仁杰,一脸无奈。 他刚才砸黑三郎,倒不是真的因为黑三郎模仿他,而是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苏庆芳看着黑三郎,则一脸笑容。 “你的狗吗?真有灵性。” “不是,是房主的狗,平日里就是这样。” “可惜!” 苏庆芳不知道是可惜什么,抿了口酒,不再理睬黑三郎。 “我刚才,说对了吗?” 狄仁杰心里面大骂周良,还说这家伙办事稳妥,就是这样稳妥吗?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威胁你。 而是想要告诉你,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意思?” 苏庆芳压低声音,道:“宗正寺已有决断,四月十二,处死明空。” “什么?” “小声点。” 苏庆芳忙一声呵斥,“我也不明白,宗正寺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既然已有决断,怕是很难改变。之前,我在验尸的记录里,已说明了情况,但是……我无法改变宗正寺的决断。” “你……” “听着,你如果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啥?” “我说,你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苏庆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是由内侍省负责看守女牢。我知道你在想办法,但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你找的人,根本无法带你进去。因为女牢之中,全是内侍省的人。只要你进了门,就会立刻被发现,更不要说见到明空。” 这时候,狄仁杰也稳定了情绪。 “那你怎么带我进去?” 苏庆芳也不说话,从身边拿起一个包裹,砰的就放在桌上。 “明晚是我看守女牢,三通鼓前,我在长安狱外那条街上等你,记得骑马过来。” 说完,苏庆芳起身往外走。 狄仁杰道:“苏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庆芳笑了笑,道:“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而且,我也不想无辜之人丧命。” 她大步走出酒肆,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女骑士,牵着马迎上来。 苏庆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她马打盘旋,又来到窗外,隔着窗户对狄仁杰道:“狄君记得,明晚三通鼓前。” 狄仁杰这时候,脑子里有点乱。 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苏庆芳已经骑着马离去。 和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甩了甩头,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觉得有些糊涂……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了街上。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 每一步的步幅,几乎想通,看似缓慢,却眨眼间就走近了巷口。 苏大为藏在老槐树上,盯着那男子。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取出一支箭矢,弯弓搭箭。 那男子走到巷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巷口摊子里的马大惟等人,看到那男子一愣,旋即感到不妙。 可不等马大惟开口,男子跨步横移,唰的就冲进了摊子。紧跟着,仓啷一声龙吟,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那迎上前想要说话的不良人,就被男子一刀劈翻在地。 哗啦! 桌椅东倒西歪,不良人倒在了血泊中。 “有埋伏,快走!” 那人砍翻了不良人之后,转身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 马大惟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人已跑出了摊子。 “动手!” 他一声大喝,垫步就往外追。 不过,没等他冲出摊子,身边一阵风掠过。 陈敏已抢先动手,冲到了马大惟的身前,“马帅,你带人对付姜隆和王一飞,这个人交给我。” 他速度很快,手上的动作更快。 一只手探向后背,抓住一支短矛,唰的就投掷出去。 那短矛的速度更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眨眼就到了男子的身后。 男子听到身后有金风响,忙踏步转身,手中大刀铛的一声,把短矛打飞了出去。 可这一顿的光景,陈敏就到了他身前。 他拔出腰间横刀,二话不说,轮刀就劈向对方。 男子却不慌乱,冷笑一声道:“就知道你们这些鹰爪孙不会老实,那就给我死吧。” 他说着话,反手从后背拔出一根有四尺长的铁棒,啪的扣在了刀柄之上。 短刀变长刀,就见那口刀如同毒蛇吐信,刀做枪使,分心就刺。一寸长,一寸强。陈敏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口刀就到了跟前。他连忙横刀身前,一个铁门闩,往外封挡。 铛! 悠扬的声响传来,陈敏脚下划出一道近三米的痕迹。 巨大的力量,让陈敏心惊不已。 他做势一个懒驴打滚,卸掉了那股巨力之后,顺势抄起掉落在地上的短矛。 “你是谁?” “青州霸王刀,孙元!” 男子狞笑着,挺刀扑过来。 陈敏却心里一沉,一手刀,一手矛,迎着那男子就冲上去。 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再加上一个诡箭……他妈的,全都是江湖有名的亡命之徒。 只是,他们要么是在巴蜀,要么是在山东,怎么会跑来长安? 陈敏心中困惑,可手上却丝毫不慢,和孙元打在一处。另一边,几个不良人在马大惟的指挥下踹开了院门,冲进了院子。可没等其他不良人靠近,就听院子里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一具尸体从院子里飞出,蓬的就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正是刚才冲进去的不良人。 夯土筑成的院墙,轰然倒塌。 尘土飞扬,一个高约两米的巨汉,手持一杆碗口粗细的铁矛,冲了出来。 夺命枪姜隆! 马大惟一眼认出那巨汉的身份,立刻拔刀迎上前去。 他一手持刀,一手哗楞从腰间拽出一根铁链。铁链长约三米,如毒蛇一样唰的飞向姜隆。姜隆见状却不慌张,大笑着,挥舞铁矛迎上前来。只听哗楞一声,铁链缠绕在铁矛上。马大惟扎下马步,使出全身力量往怀里拽,口中更发出一声巨吼。 哪知道,姜隆身形虽然巨大,但却十分灵巧。 他没有和马大惟角力,而是顺着马大惟的力量,腾身而起。 铁矛转动,夹带着雷霆之势刺向马大惟。 说时迟,那时快,马大惟想要撒手躲闪已经来不及,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那口横刀已脱手飞出。铁矛如同一条巨蟒,势不可挡刺向马大惟。 一支利矢,破空而来。 利箭正中铁矛,枪势顿时一缓。 箭头击中铁矛矛脊的刹那,有一道电光闪烁。 姜隆只觉两手发麻,差点握不住铁矛。他忙撤身后退,却在他后退的一刹那,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他背上唰的窜出,人在半空中,刷刷刷飞出十余支黑色短箭。 从四周围上来的不良人,有的闪躲不及,被短箭击中,倒在了地上。 “姜大个,怎么回事?” “有古怪,休要恋战,快走。” 姜隆这时候已经恢复正常,手持铁矛撒腿就跑。 “孙元,有古怪,快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在路过那矮小的侏儒身边时,探手想要把侏儒拎起来。 可就在这时,又一支利箭飞来。 恍惚间,姜隆好像看到那利箭上有一层蓝色电光闪烁,吓得连忙闪身躲避。 “矮子,趴下!” 他想要提醒侏儒,可已经晚了。 箭矢来的诡异,速度奇快。 那矮小的侏儒因为个头低,视线也不好,所以没有及时发现。等他觉察的时候,箭矢已经到了他跟前。他瞪大了眼睛,想要闪躲,只是……噗!利箭正中他的额头。巨大的力量,直接折断了侏儒的颈椎,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脖子用一种诡异的弧度歪着,已气绝身亡。 “矮子!” 姜隆见状,眼睛都红了。 他和王一飞都是那种体型有异常人的人,从小到大,受尽了欺辱和白眼。 后来,他们学会了一身本事,开始找当年欺负他们的人报仇。也许是自小受的屈辱太深,这两人心狠手辣,残忍至极,以至于最后得了夺命枪和诡箭的名头。 他二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虽然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手足。 没想到这次来长安,竟然折了王一飞。 姜隆顿时变得疯狂了,大铁矛上下翻飞,只眨眼功夫,就倒下了六七个不良人。 第五十章 无耻之徒(第三更) 老槐树上,苏大为挽弓满月。 元炁,元炁! 他的精神仿佛在刹那间,和天地融为一体。 手指一松,利矢离弦而出,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姜隆双眼通红,但神智尚存。一股寒意,骤然间从尾椎骨窜起,沿着后背直冲头顶。 不好! 他暗叫一声,踏步闪躲。 姜隆的反应很快,但那支利箭更快。 噗的一声,箭矢直接就贯穿了姜隆的大腿,疼的他大叫一声,身形一歪,手里的铁矛几乎是贴着马大惟的身体砸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洞。 马大惟就地十八滚,爬起来时,仍觉惊魂不定。 “给我杀了他。” 看清楚姜隆一条腿受伤,他立刻嘶声喊叫。 这次,他算是栽了!带了二十多个不良人来,如今已经有一半都死在了这里。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姜隆跑了。 否则他不能交差,甚至连那些战死的弟兄也对不住。 可是另一边,陈敏在孙元疯狂的攻击下,已岌岌可危! “十一叔,我来帮你。” 伴随着苏大为一声喊喝,就见他从老槐树上纵身跃下,手中铁胎弓弓开满月,一支箭矢射出,咻的一声就飞向了孙元。 “阿弥,不要下来。” 马大惟见状,也大吃一惊,忙高声叫喊。 刚才,亏得苏大为出手,不仅射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更救了他马大惟一命。 可射术好,不代表身手好。 苏大为的表现,已经超出了马大惟的意料。 孙元,那可是比姜隆更加凶狠的存在。连陈敏都不是对手,苏大为又怎是对手? 只是,他话才出口,苏大为已经双脚落地。 就见他身形不停,飞奔向孙元,同时再射出一箭,逼得孙元不得不放开了陈十一郎。 “十一叔,去帮马帅,这家伙交给我。”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跑,同时丢了铁胎弓,一手拔出横刀,另一只手拿了一个形似降魔杵似地物品。 “阿弥,小心这家伙,凶得很。” “我知道!” 苏大为说话间,已经到了孙元跟前。 事实上,刚才那两箭,也让孙元注意到了他。 就是这小子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虽然孙元和姜隆、王一飞没什么交情。他们一个是叱诧青州,一个纵横巴蜀,相隔十万八千里。可现在,他们是同伴。 形式不妙! 孙元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刚才如果不是陈十一郎拼命拖住他,说不定他早就撤了。 可现在……老子杀了这小子,也算是给王一飞报了仇,回去之后,也可以有交代。 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手中大刀凶狠劈出。 这一刀,孙元可说是全力一击。大刀挂着雪亮刀光,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啸声,呼的就把苏大为笼罩在刀势之下。眼看着大刀落下,苏大为却不慌不忙。他手指按在降魔杵的玉石上,就见银光一闪,一面圆盾,立刻就出现在苏大为手中。 铛! 大刀劈在盾牌上,发出巨响。 说来也奇怪,那么巨大的力量落在盾牌上面,苏大为却没有丝毫感觉。 就见他跨步、扭身,手中盾牌架着孙元的大刀,身形突进,反手就是一刀横抹。 两人身形,交错而过。 苏大为一手盾牌,一手横刀,刀尖斜指地面。 一溜鲜血,顺着刀口滚动,从刀尖滴下,落在了地上。 孙元双手握刀,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眼中犹自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扑通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流淌,染红了地面。孙元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脏器呼啦一下淌出来,洒了一地。他上身向下,头点在地上,一动不动。 显然,只刚才那一个照面,孙元就被苏大为开膛破肚。 陈敏在听到苏大为的喊叫声后,就转身扑向了姜隆。 此刻,他双手擎短矛,根本看不见身后的景象。不过从马大惟震惊的表情,他可以猜到结果。 开玩笑,阿弥可是三郎的儿子,而且亲手斩杀过诡异! 一个江湖大盗,怎可能是他对手? 他大吼一声,双矛使出一招蛮牛冲撞,逼退了姜隆。 那姜隆虽然凶悍,但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而陈敏的身手,显然比其他不良人高出一大截子。就算是姜隆没有受伤,也很难说,就可以百分之百打得赢陈敏。 更何况,王一飞死了,孙元似乎也死了。 两个人的死亡,给姜隆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对方,可还有一个一刀斩杀了孙元的高手没有过来…… 他不敢再恋战,口中接连发出莽牛一样的咆哮。只是,在陈敏的牵制下,其余不良人已经稳住了阵脚,任凭他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逃脱。 苏大为收起了圆盾,把降魔杵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他这条腰带,宽足有一巴掌,是李客师所赠。据李客师说,这腰带是用某个诡异的皮制成,系在腰上,可以抵挡刀剑,保护腰部,同时能承受八百斤的物品。 是皮带承受,而非人承受。 也就是说,那八十斤重的降魔杵插在腰带上,苏大为没有丝毫的感觉。 这可是好东西! 苏大为持刀,走向姜隆。 他的步伐缓慢,可每一步迈出,都让姜隆方寸大乱。 一个分心,姜隆被陈敏一矛砸在胳膊上。手臂,咔嚓一下骨折了,疼的姜隆再也拿不住铁矛,当啷一声,铁矛落地。他不敢再纠缠下去,转身撞开一个不良人,就要逃走。 苏大为从后背取出手弩,瞄准了姜隆,扳动机括。 钢弩,噗的就射中了姜隆的脚踝上。 姜隆扑通一下子摔倒在地,惨叫连连。 马大惟见状,上前就要砍死姜隆,却被陈敏拦住。 “马帅,刀下留人。” “十一郎,你什么意思?” “这厮有点古怪……你难道不觉得,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三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湖大盗却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还有联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古怪?” 嘶! 马大惟,冷静下来。 刚才,他没有考虑太多,只想着给弟兄们报仇。 听陈敏一说,他顿时醒悟,目光旋即落在了姜隆的身上。 “老子要杀了你们!” 姜隆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 只是没等他起身,苏大为再次射出一支钢弩,正中他的手腕。 那钢弩力道惊人,直接把姜隆的手腕钉在了地上,疼的姜隆惨叫连连。 不过,他却仍旧喊道:“有种杀了我,想要老子向你们这些鹰爪孙低头,想都别想。” 一只手,一只脚已经废了。 此时的姜隆,已没有了抵抗能力。 几个不良人上前,用铁链把他锁上,可是这家伙,仍旧口中怒骂连连。 “这家伙,看样子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到了老鬼手里,也难撑下去。” “你的意思是……” “马帅,一个王一飞和一个孙元,难道还不能交差吗?” 陈敏笑眯眯看着马大惟,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次我们配合你行动,但这几个人,可都是被我们的人所杀。 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交给你,你带回万年县交差。至于这个姜隆,我们要留下来。 马大惟的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苦笑一声,指着陈敏道:“十一郎,这次算你狠。” 万年县和长安县同处长安城,相互帮助,但同时,也相互竞争。 高层的事情,和陈敏他们无关。但双方不良人之间的竞争,自始而终的存在着。 当初,马大惟挖走了孙麻子。 那可是当时长安县,比苏钊还有名的不良人。 因为这个事情,两边曾有一段时间相互敌视。一直到苏钊做了不良帅,才算缓和。 之后,魏山做了不良帅。 可是和马大惟比起来,他的资历,能力已经声望,都远远不如。 这也就造成了长安县不良人,被万年县不良人压制了很多年。哪怕现在江摩诃上位,也很难扭转两县不良人的局面。现在,终于有机会扭转了,陈敏怎能放过? “马帅放心,该你们的功劳,还是你们的, 不过论数长安,谁能比老鬼更懂得刑讯?我并非要抢功劳,而是这个事情,有古怪。说不准,回头咱们还要联手。到时候以马帅的威望,我们还要唯命是从呢。” 马大惟,沉默了! 突然,他哈哈大笑,指着陈敏道:“十一郎,我有点后悔了!” “啥?” “当初我不该挖孙麻子,应该把你挖过来。 孙麻子很能干,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老子知道你在哄我开心,但我还是觉得开心。” “马帅,你这话小心被孙麻子听到。” “嘿嘿,听到就听到,不行我用他和你换?” 对于这个无耻到几乎不要脸地步的马大惟,陈敏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滚!”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就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刚才手持盾牌,而今盾牌又奇异消失…… 他没有去询问,因为他知道,苏大为的身上,一定有一些秘密。 而且,他早就过了那好奇的年纪,走到苏大为面前,伸出手,用力拍了怕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好手段,比你爹还强。” “马帅过奖了。” 马大惟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当差?我跟你说,我年纪大了,已经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会与县君推荐,由你来接替我的位子。十八岁的不良帅,你考虑一下?” 第五十一章 匹夫 “马大惟!” 陈敏一声怒吼,冲上来把马大惟推开。 “阿弥是长安县人,他只能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将来会是长安县的不良帅!”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哈哈大笑两声,不理陈敏,对苏大为道:“苏家小子,考虑一下。” 他召集了幸存的不良人,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收起来。 同时,此前已接到通知,一直埋伏在外围的武侯也收到了风声,匆匆赶来。 看到遍地的尸体,武侯们只觉心惊肉跳。 不良人虽然不是什么下三滥,但说实话,很多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却必须承认。长安如果没有这些不怕死的不良人,死的就可能是他们。 武侯们推着车,上前把不良人的尸体收拾。 苏大为则看着那些尸体,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这些不良人,哪怕之前轻视他,但是在面对凶徒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这是一帮好样的,只可惜…… “阿弥,别难过。” 陈敏打昏了姜隆,命人把他送去县衙。 “大家都是亡命人,区别只在于,一身官皮而已。 今天是他们,明日说不定就是你我。从做了不良人那天起,大家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哈哈,开心吃肉,开心吃酒,快活这一世,足矣!不过,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也相信,终究有一日,你能成为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我相信这一点。” 苏大为道:“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那是什么!” “嗯,还是不良人。” 说完,两人都不禁笑了。 刀头饮血,快活一世。 这是上辈子苏大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很刺激,也很……陈敏说这一番话的同时,何尝不存着悲哀呢? “走吧,咱们回去了。” “好!” 现场,自有武侯收拾。 陈敏和苏大为押着车,踏上了返回县衙的路。 “阿弥,千万别相信马大惟那老东西。” “啥?” “当初他骗孙麻子说,等他撑不住了,就把不良帅交给孙麻子。结果……呵呵,这都十几年了吧,孙麻子还是副帅,他还是不良帅。那老东西,为达目的,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我估摸着,他盯上你了。所以你要小心点,千万别相信他的话。” 苏大为,笑了。 “我生在长安县,长在长安县,我娘就在长安县。 十一叔,你不是说,我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吗?所以,我又怎么可能离开长安县呢?” “未来的事,说不准啊。” 陈十一郎笑了笑,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无奈。 “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咱们这不良人,也是一样。想要控制自己的命运,得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所以啊,在没有那么强大之前……阿弥,记住我的话,千万别逞英雄。英雄,死的快。” 这是一个老不良的由衷之言。 在这一刻,苏大为觉得,他才算真正融入了不良人。 “十一叔放心,我会牢记。” “走吧,回去把姜隆交给老鬼,就没咱们的事情了。 呵呵,我就不信,他能在老鬼手底下撑过今晚……该回家回家,该喝酒喝酒,后面的事情,和咱们没有关系。明天早上,一切照旧,咱们啊,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好!” 狄仁杰回到济度巷,天将傍晚。 承天门外的六街鼓敲响了第一通,柳娘子带着黑猫也已经回来了。 苏大为正帮着柳娘子忙活晚饭,不时就听到柳娘子的咆哮,似乎在嫌弃苏大为。 黑猫,蜷在窗台上,似乎睡着了。 不过在狄仁杰和黑三郎进来的一刹那,它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黑三郎一声低吼,就上了台阶。 “黑三郎,别去欺负小玉。” 柳娘子正好从厨舍出来,见状立刻大声吼道。 黑三郎倍感委屈,它呜呜两声,夹着尾巴跑到了苏大为的跟前,不停蹭着苏大为的腿。 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小婊子赶走? 苏大为嘿嘿一笑,蹲下身,用力揉着黑三郎的头。 “三郎,你可是天狗,天下第一等诡异,怎么天天找一只猫的麻烦?传出去,多丢人。” 黑三郎爽的直接躺在了苏大为脚下,眯着眼,舒服的不得了。 “就知道逗狗,快去把肉切了!” 柳娘子怒吼一声,吓得苏大为忙放开了黑三郎。 “先去洗手,怎地这么不晓得干净……你那爪子,刚揉了黑三郎,不洗干净就别吃饭。” “马上去,马上去!” 苏大为忙低眉顺眼的跑去洗手,黑三郎夹着尾巴,紧跟在他身边。 狄仁杰凑过来,低声道:“什么情况,这么大火气?” “说是没有能给佛祖沐香……我之前就说了,今天是浴佛节,大慈恩寺的人肯定多,想要给佛祖沐香的人多了去。我让她去青龙寺,她不听,结果没有能排上号。” “第一次见大娘子这么火。” “她那不是火,是烦躁……对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 狄仁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包裹,“一言难尽,晚一点和你说,我先把东西放回去。” “好!” 苏大为洗干净了手,进厨舍帮忙去了。 狄仁杰则把包裹放下,换了一身便装,然后出来帮忙。 别看柳娘子对苏大为吼来吼去,但是对狄仁杰,还是非常客气。 晚饭有点素,据说是浴佛节,大家吃点斋。不过,狄仁杰觉得,可能是柳娘子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准备,所以才会如此。素斋就素斋,其实也不错。反正狄仁杰也挺喜欢吃素。至于苏大为,这时候哪敢表示不满,乖乖的把晚饭吃完。 柳娘子和洪亮收拾厨舍,狄仁杰在房门口,朝正在撸狗逗猫的苏大为招手。 “大兄,什么事?” “咱们屋里说。” 狄仁杰把苏大为带进屋里,给他倒了一碗水。 “今天抓捕,情况如何?” “有点,古怪。” “怎么说?” 苏大为把日间抓捕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十一叔说,姜隆和王一飞来自蜀州,孙元来自青州,三人相隔千里,却同时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间又相互认识。 还有,万年县的不良帅马大惟说,最近有不少牛鬼蛇神,混进了长安。 我就觉得,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否则这么多亡命之徒跑来长安,又是何故?” 狄仁杰倒吸一口凉气,轻轻点头。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古怪。”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十一叔说,这个事情得有县君发令,我们才好行动。 不过呢,我们可以先设法打探消息,看看到底都有什么人,藏身在长安县内。 还有,那个姜隆被我们扣下来了。 等明日鬼叔那边有了消息,再设法联络马大惟,看看能否联合行动。” “嗯,这倒是个法子。” “对了,你今天跑去哪里了?” 狄仁杰蹙了蹙眉,把苏庆芳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上次见面时,她是奉命前来验尸。 当时她对我说,以后还会见面。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面了。” “哈哈,恭喜大兄,该不会是她看上你了吧。” “说的甚话,我们一共只见了两次,而且没说几句话。” 苏大为记不清楚,狄仁杰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不过听狄仁杰的说法,这个苏庆芳,似乎是对他有点意思。 至于看上狄仁杰哪一点?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谁又能知晓? “你听说过苏庆芳这个人吗?” “大兄,我就是个不良人。 你若是问我这崇德坊谁是团头,谁是泼皮,那我知道。人家是内侍省的人,我这小门小户,怎可能认得她?还有啊,她找你,到底什么事?不会只是和你见面吧。” “明空法师,有危险。” “啥?” “苏庆芳告诉我,宗正寺已经做出决断,要处死明空法师。”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露出震惊之色道:“怎么可能?宗正寺为何这么决定?” “谁知道。” 狄仁杰挠了挠眉心,苦恼道:“按理说,不应该这样。 苏庆芳也说,她想不明白。 不过,她说她可以帮我见到明空法师。” 苏大为睁大了眼睛,道:“你跟她说了,咱们要见明空法师的事情?” 狄仁杰翻了个白眼道:“你看我是不是傻?” “什么意思?” “这种事,我怎会和她讲?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是她自己说的,还说她知道我们在找门路……看样子,周良那边很可能暴露了,别让他再继续行动。还有,她对我说,明天晚上三通鼓前,让我在长安狱外和她碰面。到时候,她会带我进长安狱,和明空法师见面。我也正犹豫,要不要相信。” 苏大为听了,下意识蹙起眉头。 他轻声道:“按她说的,女牢里已经换上了内侍省的人,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对了,她给我东西。” 狄仁杰说着,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他拎着包裹走出来,摆放在桌上。 “我还没来得及看。”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 苏大为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凑过头去看。 噗! 等他看清楚了包裹里面的物品,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兄,她这是要你扮成女人吗?” 狄仁杰的脸色,这时候变的非常,难看…… 第五十二章 女装大佬闪亮登场 雷雨,交加。 傍晚时,一场倾盆大雨倏忽而至。 暴雨没有持续太久,在天黑之后就停下来。 此时的长安,比之往日要冷清许多。甚至不需要街鼓敲响,很多人就早早回家。 长安狱,女牢。 明空的牢房位于最里面。 狭窄的过道里,光线昏幽。 几盏油灯也是忽明忽暗,更让人莫名恐慌。 明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三天。十三天来,她都在思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现在,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 只记得晚上听到了猫叫声,于是出来查看。她记得在回廊的台阶上看到了血迹,然后往外走,被明慧的尸体绊倒。再之后,她就被人打昏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谁打昏了她? 为什么要打昏她? 还有,为什么要杀死明慧?又为什么要栽赃她呢? 很多问题,都无法想个明白。 十三天,她就在串联这件事情,可越是想,就越是不明白,心里也越是糊涂。 没错,她和明慧的关系不好。 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她看不惯明慧出家之后,还抱着当初美人的架势。先帝驾崩,她们也都成了昨日黄花。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修行,忘记过去享受的繁华。 古佛青灯,总好过冷宫凄凉。 她见过高祖皇帝的后宫,那模样如行尸走肉。 在灵宝寺,日子虽说清苦一些,但至少还算自由。 有什么不满足? 明空想的很清楚,所以在出家之后,踏踏实实的修行,忘记昨日的身份。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和明慧不和。 事实上,她和大多数人都不和,那些从宫里出来,出家剃度的女人们,依旧沉浸在昨日的美梦之中。为了这个事情,她遭到了排挤,后来干脆自己搬了出来。 但要说对明慧她们有深仇大恨? 又怎么可能! 都是可怜人,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忽略了! 明空心里,非常清楚。 窗外,暴雨已经停下,但天空中仍飘着细雨。 “看朱成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首诗。 那是她刚出家时,心中悲苦所写的诗词。那个人,想必已经忘了我的存在;那个人,而今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想到这里,明空不禁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凄然笑容。 下雨天,总难免让人心情低落,会胡思乱想…… 明空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牢房中央坐下。 她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放至笔墨纸砚。虽然她是嫌疑犯,这里又是长安狱,但实际上,她需要什么东西,都会有人为她安排。毕竟,她曾是太宗身前的武才人。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从出家之后,到出事的那天,她这十三天里,在尽力的回忆。 事情很多,也很繁琐。要想梳理出一个头绪,并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她也很头痛。 三月初三那天,我忙完了事情后,回屋休息。 我那天从明真的禅房外经过,好像……慢着,那天我记得,明真法师和明慧在禅院门口争执什么。明慧很不高兴的走了,明真回屋时,和我照面,还相互问好。 明真和明慧,似乎从没有交集。 她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下笔来,在后面做了一个记号。 也是伴随着这个记号,一些她忘记了,或者说没有在意的细节,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明空的思路。 她有点不高兴,抬头往外看去,就见几个宫装女子走来,在牢房外停下脚步。 “武才人,一向可好?” 明空仔细看,认出了为首之人。 “苏姑娘,怎么是你?” “嘻嘻,正是我。 今晚是我值守这里,所以来看看你。” 苏庆芳说着话,一摆手,有内侍省的看守上前,把牢门打开。 “你们下去吧,我和武才人这里说点悄悄话。” “遵命。” 内侍省的人,立刻退走。 苏庆芳则带着一个看上去有些肥胖的宫女走了进来。 那宫女体型高大,头上还带着帷帽,手里面拎着一个食盒。 “苏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逢。” 明空站起身,走向苏庆芳。 那胖宫女和她擦身而过,在桌前弯下腰,收拾桌子。 明空觉得这胖宫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行为举止,似乎也有些怪异。 不过,她没有想太多,只看着苏庆芳。 “堂堂左卫中郎将的千金,不喜红妆,却跑到太史局偷师,结果被发现后,差点送了性命。我犹记得当时先帝听闻这个事情,也是目瞪口呆。令尊在先帝面前求情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怎样一位奇女子,能做出这等事。” 苏庆芳笑了,轻声道:“我记得,那次是你奉旨来探望我呢。” “可现在,我却成了阶下囚。” 明空微笑着,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失落。 牢房里的光线,要比过道里的光线好很多。苏庆芳看着她,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啦,说吧,是不是我要死了?” 听上去,她好像是在玩笑。 苏庆芳点点头,正色道:“宗正寺已作出决断,本月十二处决你。” “为什么?” “我不清楚。” 苏庆芳道:“我问了我爹,他也不太清楚此事,只说好像与吴王有关。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我爹不可能过问太多,反正是最后,宗正寺作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断。” “吴王?” 明空那双颇有英气的眉毛一挑。 “我不记得,我和吴王有什么过节。” “那我就不知道了!” “苏姑娘,多谢你了。” 明空也没有再说什么,双手合十,向苏庆芳一礼。 “武才人……” “我现在法号明空,武才人早已是过往云烟。” “明空法师,有一个人要见你。” “谁?” “他一直在帮你,甚至傻兮兮的找人,想要混进来,被我阻止了。” 明空听了一愣,在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立刻转过身去。 那胖宫女,缓缓摘下了帷帽。 噗! 明空看到那张庄重敦厚的脸,没由来噗嗤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连带着苏庆芳也笑了。 “怀英,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明空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她马上要被处死的事情,也无法影响她这一刻的心情。 也难怪,后世鼎鼎大名的狄阁老,此刻竟然是一副女装大佬的模样。 还挽了发髻,头上插着金步摇。 胖胖的脸上摸着胭脂,还有红红的嘴唇…… 狄仁杰这会儿,满脸通红。 也不知道是因为抹了胭脂的愿意,亦或者是因为羞怒。 都怪苏大为! 他心里暗自咒骂。 还说什么没事,看明空和苏庆芳这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现在该是怎生的模样。 “别笑了!” “不行了,怀英,你先让我笑完,我要受不了啦。” 狄仁杰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明空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就蹲下来。 而苏庆芳,看上去是想忍住。但从她肩头一耸一耸的样子,就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 “法师,你和狄君说话吧,我出去帮你们把风。” 苏庆芳憋着笑,转身出了牢门。 明空则还在笑,笑得狄仁杰站在那里,很是尴尬,两手都不知道该如何置放。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笑了一会儿,明空才算止住了笑声,站起来。 只是当她看见狄仁杰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怀英,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说着,明空就转过身,背对着狄仁杰。 “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别怪我,我只是不能看见你的脸,否则就忍不住。” 狄仁杰,一副气苦的表情。 明空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怀英,多谢你了!” “啥?” “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这至少说明,贫僧这一辈子,做人还不算太失败,还有个人敢冒死惦记。” “法师,不止我一个。” “哦?” “还有柳娘子,还有阿弥…… 他们都在惦记你,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阿弥,回来了?” “嗯,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救了我的性命。” 明空娇躯一颤,唰的转过身。 这一次,她没有再笑,而是表情凝重的看着狄仁杰道:“救了你?怀英,怎么回事?” “那天你出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办法。 正好那天苏姑娘来验尸,我陪着她,回去的晚了。结果在灵宝寺后门的桥头,遭遇侍鬼袭击。如果不是阿弥当天回来,小玉也觉察到了不妙赶来,我也就死了。” “小玉,它没事吗?” “它很好,而且很惦记你。” 明空听闻这番话,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但那笑容,眨眼间就隐去。 她看着狄仁杰道:“你刚才说侍鬼?可是那种被人操纵的诡异吗?” “也不算是诡异吧!”狄仁杰道:“准确的说,应该是提取了诡异的精气,加以祭练而成的诡异。嗯,阿弥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侍鬼和诡异,还是有区别的。” 明空更疑惑了,“阿弥怎么知道这些?” “他,现在已成了异人。” “阿弥成了异人?” 明空听到这个消息,显得非常吃惊。 不过,她很快又平静下来,摇着头轻声道:“这也是他的缘法。 当初他从诡异潮涌中活下来,就说明他福缘深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成了异人。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可没有说。这个坏小子,还学会了保密呢。” “上次,他还不是异人。” 狄仁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反正,阿弥成了异人,本事不小。他很关心你,大娘子也是,大家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明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轻声道:“阿弥和大娘子,都是好人。” “本来,我还想让阿弥利用不良人的身份为你追查凶手。可是苏姑娘告诉我说,宗正寺要处死你,所以我和阿弥商量了一下,觉得必须要见到你,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狄仁杰苦笑道:”原本想问你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情,但现在…… 法师,我现在必须要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 明空疑惑看着狄仁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我的打算,很重要吗?” “当然!” 狄仁杰道:“不管你什么打算,我和阿弥都会帮你。” “那你可知道,你们要是帮了我,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现在是宗正寺要杀我,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人物要对付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但我可以肯定,那不简单!你们要帮我的话,会很危险。” 狄仁杰,笑了。 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法师,这你不用担心。 我们既然决定帮你,哪怕掉了脑袋也不足惜。我今天来之前,已写了信,派人送去太原老家,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阿弥也决定,把大娘子送走。现在,只看你了……” 明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一抹水色。 “为什么?” “阿弥说,你救过他母子的命,他一定要帮你。” “那你呢?” “我?” 狄仁杰突然心虚了,低下头,半晌后道:“义之所在,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况且,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也相信法师你的清白,又怎能眼看着无辜之人丧命。” 明空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半晌后,她轻声道:“怀英,谢谢你们。” “那你的决定呢?” 明空笑了,轻声道:“其实,不管我什么决定,你们都会那么做,对吗?” 狄仁杰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明空法师走到桌前,把桌上那一摞写满了字的纸,拿起来递给狄仁杰。 “怀英,这是自我出家以来,所经历了种种是非。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而且我身在牢里,也无法去调查,就请你和阿弥费心了。” “那……” “我不走!” “法师!” “怀英,你们的心意我清楚,我也非常感激。 我也知道,你和阿弥……特别是阿弥那个坏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做。但是,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那岂不是说我真的有罪?武媚娘这一世,虽是女儿身,也不惧生死。你们可以为我去死,但是我,绝不能答应,更不会隐姓埋名。 武媚娘,顶天立地,就算一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第五十三章 义之所在 夜,深了。 长安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漆黑如墨。 长安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迹。 狄仁杰从长安狱出来,脱下身上的宫装,换上了一身不良人的公服。 苏庆芳把他送出了长安狱,牢狱大门外,有周良带着两个不良人守候。 机会,从来是给有准备的人。 律法森严,但总有许多漏洞可以钻。别的不说,不良人需配合金吾卫值夜这件事,在最初开始执行的时候,很多人都心生不满。可周良却看出了机会,毫不犹豫揽下了这个差事。一开始,很多人觉得周良犯傻。但很快的,就有人发现,周良利用值夜的权力,偷偷帮一些团头的忙,并从中赚了不少钱,阔绰了许多。 这也让周良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在一些团头那里,江摩诃的面子可能都没有周良的面子大。 “狄君,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在狄仁杰走出大门的时候,苏庆芳突然说道。 狄仁杰转身,看着苏庆芳道:“苏姑娘,你为何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想帮武才人。” 苏庆芳道:“况且,我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因为宗正寺一句话,就要丢了性命。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但是…… 总之,需要我帮忙的话,只管说。这两日,我都会在这里值守。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拍人去通知你。你回去后也可以商量一下,有了结果,可以让人告诉我。” 说着话,她看了一眼周良。 狄仁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苏庆芳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小雨,淅淅沥沥。 周良把狄仁杰送到了崇德坊的门口,叫开了崇德坊的房门。 他和值夜的武侯点了点头,塞了一吊钱过去。那武侯也不啰唆,冲着狄仁杰一摆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我先进去了,今晚多谢二哥费心。” 周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带着两个手下,沿着长街离去。 一直到一通鼓响,他们都会在这长街上巡逻…… 狄仁杰进了崇德坊,立刻沿大路回到了济度巷。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绕路。上次在灵宝寺后门的遭遇,让他至今仍有些后怕。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去吧。 苏大为还没有睡,坐在正堂里,拿着那本《玄异志》心不在焉看着。 柳娘子也没有休息,坐在一旁缝补衣裳。 看狄仁杰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道:“阿弥,我困了,先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娘。” “有什么决定,记得告诉我,别瞒着我。” “明白。” 柳娘子招呼了一声黑猫,原本蜷在桌上假寐的黑猫,灵巧的从桌上跳下来,跟着柳娘子进了屋。 “郎君,你回来了?” “嗯。” “情况如何?” “已经见到了法师……对了,去烧些水来。” “好。” 洪亮去了厨舍烧水,狄仁杰进了正堂。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书,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我今天见到法师了!” “怎样?” “她看上去很好,没有受罪。而且,苏庆芳和她也是老相识,会暗中照拂她,不必担心。” 狄仁杰说着,把湿哒哒的蓑衣挂在墙上。 他把挎包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一摞纸,轻轻放好。 “这是什么?” “这是法师自出家至今,日常的一些记录。 看样子,她也觉察到了问题,所以把这些给我,让咱们协助她调查。” “这时候,还调查什么。”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满道:“宗正寺已经要处死她了,除非我们能立刻破案……也不行,就算破了案,也来不及。大兄,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保住她性命。” 那可是一代女皇啊! 苏大为的记忆里,不记得武则天有这么一难。 但这是魔幻大唐,历史出现一些偏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苏大为通关的难度势必会增加。更何况,明空法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一个有序的大唐,远胜过一个混乱大唐。 狄仁杰苦笑摇头,在一旁坐下。 “你道她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都没来得及开口,法师就猜出了我们的想法。” “那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不同意。 她说,她虽非须眉男子,也不愿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更不愿意为此连累咱们。” “那……” “我也劝过她,但她不听。 只说让你一定不要莽撞行事,要调查清楚,为她证明清白。” “人都死了,要那清白何用!” 苏大为大怒,站起来道:“法师何以如此迂腐?” 在他的观念里,能够成为一代女皇的武则天,应该是杀伐果断之人。她应该很机灵,不拘小节,能够灵活应对所有的风刀霜剑。可没想到,她居然想着要清白。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成为女皇呢?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轻声道:“你真以为,法师只是要证明清白吗?”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她有族人,还有亲眷。 她死了,也许那些人不会受到影响;可如果她跑了,那么她的亲眷,都要受到连累。当然,她也不想连累咱们。所以,她才会拒绝我们,并且要留在牢里等死。” 苏大为面颊肌肉颤动两下,颓然坐下来。 “那怎么办?” 他轻声道:“难道,看着她被杀吗?” 狄仁杰笑了,轻轻摇头,“法师顾念咱们,咱们自不可让法师失望。” 他停顿一下,看着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可是阿弥,你想好了吗?如果咱们真要行动起来,那么这一辈子都可能要隐姓埋名,躲避朝廷的追杀,四处流浪了。” “我……” 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变,也露出了苦笑。 是啊,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闭上眼,沉吟不语。 狄仁杰也没有催促,坐在一旁,拿起了苏大为放在桌上的书。 洪亮端着两碗水进来,放在二人面前。 他诧异看着苏大为和狄仁杰,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 “大兄,你呢?” “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狄仁杰说完,看着洪亮道:“洪亮,昨日我写了一封信,已派人送回太原老家。我决定和家里断绝关系,你呢?是留下来,还是现在走?放心,我也不会怪你。” “啥?” 洪亮惊讶看着敌人,见狄仁杰神色肃然,知道这不是玩笑。 他嘴角抽搐两下,苦笑道:“我回去,会被老爷打死的。” “郎君,洪亮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个时候,我又怎能离你而去?郎君放心,洪亮会跟着你的。” “大兄,你可是够绝的。” “我只能如此,尽量减少对家里的伤害。” 苏大为也笑了,道:“我身无牵挂,除了娘亲,再也拖累。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犹豫。但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我会把我娘送去昆明池,有李家保护,想必宗正寺也没有办法。至于我……怎么也不能坐视法师丧命。” 他决定赌一把! 赌武则天的气运,赌历史的必然性。 那是一代女皇,鸿运齐天。 苏大为不相信武则天会死,这其实就如同一场投资。 同时,他内心里也极为敬佩狄仁杰。他不知道狄仁杰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能够感受得出来,狄仁杰的决心。他,是一个投机者,而狄仁杰,确真是大义凛然。 狄仁杰听了苏大为的计划,也连连点头。 “这,的确是个法子。”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洪亮。 “洪亮,明天你护送大娘子去昆明池,之后就留在那里。” “郎君,你呢?” “我和阿弥一起,带法师离开。” “那怎么可以,这太危险了。” 狄仁杰笑道:“放心,有阿弥跟着我,安全的紧呢。” “他?”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可是,没等他开口,就见苏大为抬起手来。 在他的手掌上,有银蛇流转,发出噼啪声响。 “你……” “放心吧,在我没死之前,大兄一定是安全的。” 洪亮看到这一幕,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你是,异人?” 苏大为没有回答,把手放下。 “你看,有阿弥在,你担心什么?” “可是,你们难道一辈子东躲西藏吗?” 狄仁杰,沉默了! 而苏大为则微微一笑,“之前大兄说,要等凶手行动,才能露出破绽。可现在,凶手不动,我们就无可奈何。他既然要害法师,就不会坐视我们把法师救走,一定会有所行动。到那时候,谁是猎物,尚未可知。我觉得,我们还有点机会。” “不错,我们还有机会!”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轻声道:“不过阿弥,大娘子那边……” 没等他话音落下,就听一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娘子背着一个包裹走出来,放在地上,大声道:“阿弥,狄郎君,你们不用担心我。就依阿弥所言,我天一亮就去昆明池。我虽是个女人,却知道有恩报恩。 我没有本事帮助法师,可是我儿可以。阿弥,只管放手行事,保护好法师。 娘在昆明池,等你来接我。” 狄仁杰不禁动容,站起身来,向柳娘子拱手一揖。 “大娘子,真豪杰也!” 第五十四章 别离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这场雨,下了快一整夜。初夏时节,气温本在缓缓提升,可在这一夜小雨后,却骤然降低很多。 聂苏从禅房里出来,下意识紧紧身上的僧袍。 她从门口抄起一把扫帚,准备去打扫后院。可是在路过一间禅房的时候,却听到从禅房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她大吃一惊,忙放慢了脚步,凑过去往里看。 “陈硕真,你要求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办到了。 那么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 男人的声音很古怪忽远忽近,听上去有点不太真切。 禅房里,一阵寂静。 片刻后传来了一个聂苏非常熟悉的声音,“我要你搜集的东西,可曾搜集全了吗?” “……” “你听清楚了,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们原本就是合作的关系,我并非你的部曲。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想要完成心愿,就必须听我的。我需要那枚玉枕,它也是完成你心愿最为关键的东西。 没有玉枕,我就无法施法。 听着,想办法把玉枕拿到,否则我就无法帮你。 还有,那个明空,要尽快处决。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你明白吗?”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男人的声音很愤怒,他咆哮着,好像在打雷一样。 “玉枕的事情我会想办法,那个才人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再过三天她就会被处死。不过,如果你不能完成答应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明真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咱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 “很好!”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禅房里,也恢复了宁静。 聂苏心里面有点发冷,她觉得,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她不该听到的事情。 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刚才偷听的时候,扫帚就摆放在旁边。一个不留神,她把扫帚踢到,发出啪的一声响。聂苏心里激灵灵一个哆嗦,几乎不急思索,撒腿就跑。 这时候,禅房的门也开了。 明真站在禅房门口,蹙眉向四处张望。 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一把扫帚倒在禅房门口的台阶上,明真走过去,弯腰把扫帚拿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看去。 依稀,她听到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响,似乎是寺院的侧门被人打开。 明真深吸一口气,转身直奔不远处的一间禅房走去。她拉开房门,点上了油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在禅床上,有一件可能是换洗下来的小衣。明真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符纸上那道猩红的符纹,闪着妖异的光。 明真拿着小衣,转身走出禅房。 她抬手,把符纸抛向半空,就见那符纸化作一只黑色的乌鸦,在明真头上盘旋。 “去,找到她,杀了她。” 她说着,把那小衣丢向乌鸦。 乌鸦探爪把小衣抓住,片刻后丢了小衣,振翅飞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衣,飘飘然落在了明真的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袍袖一甩,一溜火光飞出,落在那小衣上,顿时燃烧。 明真没有再去看那小衣,径自向禅房走去。 做多错多! 其实,不管是明空还是聂苏,我都挺喜欢的。 可惜了,谁让你们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就只要对不起了! 天,亮了。 雨,也停了。 一轮朝阳磅礴升起,碧空如洗。 “阿弥,你可要小心。” 柳娘子背着包裹,站在院门口,拉着苏大为的手。 她性子刚烈,有恩必报。 可是,这次报恩,很可能让她最疼爱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她又怎能放下心来? “如果发现事不可为,就赶快离开长安。” “娘,你放心吧,我能行。” “好!你长大了,娘也不啰唆了,总之,你要注意安全。” 柳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在另一边,狄仁杰却是一脸的不耐烦。 “洪亮,你别啰唆了。我会小心,你不用担心我。 倒是你,要照顾好大娘子。我不在,你要如照顾我一样用心照顾大娘子,等我们去找你们。” “郎君,你说你这是图个啥。” “图个心安。” 洪亮叹了口气,道:“既然郎君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就不啰嗦了,多保重。” “好了好了,快走吧。” 柳娘子和苏大为也说完了悄悄话,背着行李准备离去。 “小玉,你不走吗?” 柳娘子发现,黑猫蹲坐在院墙上,似乎并没有跟她走的意思。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一动不动。 “娘,小玉是法师养的,它肯定想见到法师的安全。你别担心它,我会照顾好它。” “那你可要照顾好它啊。” 儿不如猫系列,有点扎心。 柳娘子和洪亮牵着马往外走,苏大为则蹲下来,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三郎,我知道你听得懂,保护好我娘,千万别让她出事。” 黑三郎的眼中,似有不舍。 但它也知道,苏大为不会改变主意。 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苏大为说:两脚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大为笑了,伸出手对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撸的黑三郎一个劲的哈哈喘气。 “快去吧,等我去找你。” 黑三郎转身往外走,三步一回头。 它突然又冲着苏大为汪汪叫了两声,这才撒腿追上了柳娘子和洪亮,踏着晨光离去。 “阿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娘的主意很硬,她既然决定了,谁都改不得。” “那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了。” 狄仁杰用力吸了一口气,笑道:“接下来,就看咱们两个了。” “嗯!”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道:“大兄,你这样破釜沉舟,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是!” “寺里面吗?” “嗯。” “谁?” “还不能确定,我准备找小玉帮忙。” “它?” 苏大为扭头,向黑猫看去。 只见那黑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唰的从一米半多高的院墙上跳下来,灵巧而不失优雅。 它走到狄仁杰的身边,甩了甩尾巴。 狄仁杰蹲下身来,它噌噌两下,就窜上了狄仁杰的肩膀,尾巴一甩,就勾住了狄仁杰的脖子,稳稳当当蹲坐着。 “小玉应该和凶手交过手,我不清楚它是否见到过凶手,但我相信,如果那凶手出现在它面前,它一定能认出来。”狄仁杰说完,扭头看着黑猫,“我说的对不对?”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表扬狄仁杰。 “那你怎么去证明? 且不说你能否进去,就算进去了,又怎么让那些法师在你面前出现?” “我会想办法,你负责让周良和苏庆芳联系。” “好!”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差不多也该去衙门点卯了,咱们分头行动。” “阿弥,小心点。” “你也是,小心一点。”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苏大为回屋,取了刀弩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出门的一刹那,突然笑着对狄仁杰道:“大兄,昨日法师见你那副模样,什么反应?” 狄仁杰顿时炸毛了,抓起扫帚就砸了过去。 不过,苏大为的反应很快。 在说完那一句话之后,就窜出了院门,大笑着跑远了。 狄仁杰冲出院子,苏大为已经跑出了济度巷。 看着他的背影,狄仁杰一脸苦恼,扭头道:“小玉,这恐怕会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了。”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然后一张严肃脸,点了点头。 “二哥,麻烦你让长安狱那边通知一下苏典事,就说我们晚上要再去一趟。” 点卯完毕,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苏大为拉着周良走到公廨门口,低声说道。 周良眉头一蹙,有些担忧问道:“阿弥,你和那个狄郎君,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怎么心里有点打鼓啊。” “放心吧,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贼你妈,我倒是想你们做伤天害理的事,至少我心里有底。” “嘿嘿,你通知到了就好,其他别管了。” “阿弥,你可别乱来。万一你出了事,大娘子会难过。” “我知道。” 周良见苏大为态度很坚决,也知道劝不得他。 只好苦笑着点点头,“那我一会儿路过长安狱的时候,把你的话传过去。” “二哥,多谢了。” “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周良叹了口气道:“阿弥,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没有别的话,自己保重。我这辈子,也就是个不良人。可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我知道。” “好了,我不废话了,先走了。” 周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苏大为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却有一股暖意涌动。 这是一个好兄弟,一个值得托付的兄弟……可是二哥,原谅我不能把话说明白。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摇摇头,他准备回公廨。 哪知道陈敏和桂建超迎面走来,陈敏朝他招了招手,“阿弥,跟我走。” “十一叔,去哪里?” “老鬼问出了一点东西,咱们过去看看。” “现在才问出来?” 桂建超眼睛一翻,道:“昨天我不在衙门。” 苏大为忙陪着笑道:“鬼叔别生气,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走吧,那小子倒是个人物,一开始挺硬气的。我切了他十根手指,剐了他一只胳膊才开口。 嘿嘿,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硬气的家伙了,真是有趣!” 第五十五章 异人 刑房里,依旧昏暗。 外面明明是阳光明媚,偏这屋里阴森森的,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吕操之和张海霖正悠闲坐在那里,聊天说话,似乎这阴森昏暗的环境,让他们十分惬意。 一个木架子上,挂着一个人。 血淋淋的,看上去十分凄惨。 苏大为仔细看,才认出那人正是姜隆。 不过,此时的姜隆,已全无半点前日的凶悍之气。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丢了魂魄一样,半死不活。木架子前的地面,还残留着血迹。但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所以并不是很清晰。 桂建超走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吕操之和张海林忙停止交谈,笑着朝苏大为和陈敏挥了挥手。 “别装了,醒醒。” 吕操之走到姜隆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昏沉沉的姜隆醒来,几乎是本能的哭喊道。 “差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差爷莫再折磨小的。” 苏大为和陈敏,面面相觑。 他的目光顺着姜隆的身子看去,就见两只手光秃秃的,左臂小臂更是血淋淋,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刚才,桂建超说,切了他十根指头,剐了他一支胳膊。 苏大为还以为是说笑,可现在看来…… 看着桂建超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恐怖了! 后世电视里那些刑讯专家的手段,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和桂建超一比,那些手段似乎又不足为道。华夏果然是一个恐怖的国度,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果然凶残。以前总觉得,什么十大酷刑不过是杜撰出来。苏大为现在相信,那都是真的。 桂建超手里拿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修饰着指甲。 “小子,我看你是个硬汉,也不想再折腾你。 也亏得我昨天心情好,否则我把你活剐了,也不是不可能。好了,老老实实,把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再说一遍。鬼爷我不想再费心,你配合着点,听明白没有?” “谢差爷,谢差爷,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隆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苏大为两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恐惧,他颤声道:“两位差爷,小的名叫姜隆,蜀州成都人,师从……” 姜隆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陈述了一遍。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姜隆和王一飞原本是浪迹巴蜀,不料想突然收到了一份书信。 信里,要求他们在四月初抵达长安,并提供了地址还有一份很丰厚的报酬。 姜隆和王一飞在巴蜀虽然嚣张,但也因为太嚣张,手段太凶残,以至于没有人愿意找他们合作。这也使得他们虽然凶名昭著,手里却没有什么积蓄,是两个穷光蛋。 两人一合计,继续留在巴蜀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的样貌和特征太显著了,一旦出现,就会被官府发现。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一些小地方出没。与其耗在巴蜀,倒不如来长安碰碰运气。更何况,对方提供的报酬很丰厚。这一趟走下来,他二人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那孙元,又怎么和你混在一处的?” 陈敏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们早就认识。 孙元是青州悍匪,你们身在巴蜀。要说你们认识,那才是笑话。” “孙元是小的来到长安后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他也是受邀前来,我们认识以后,觉得脾气很对胃口,所以就经常一起吃酒赌钱。 那日我们在万年县杀人,他和我们在一起。 后来,我们惹了祸,金主很不高兴,就把我们散了,然后把我和一飞安排在安业坊。老孙住在青龙坊,只他一个人,有些无聊,所以才会来找我们,说要耍钱。 可没想到……” “慢着!” 陈敏道:“你刚才说‘我们’,是说你们三个吗?” “当然不是,还有其他人。 一共有三十多个,但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说过名号。我记得,有南阳的一念和尚,还有幽州的吕拔刀。反正看上去,都不是善茬子,应该也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 大家都是收到了信,才会聚在一起。” “那究竟是谁把你们找来?” “我不知道。” “嗯?” 陈敏不高兴了,“到这时候,你还在耍心眼吗?” “没有,没有,小的是真不知道。” 姜隆吓得连连摇头,嘶声道:“那人每次出现,都是在暗处,而且周身被黑雾笼罩,来去十分诡异,不像是普通人。小的虽然莽撞,但也知道那种人不好惹,又怎敢去打听?不仅是我不知道,包括孙元他们,也经常在私下里讨论这件事。 孙元说,那人可能是个异人!” 陈敏的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你确定?” “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孙元他们的见识比小的要多,他们说是异人,那很可能就是。” 陈敏扭头,看向鬼见愁。 “老鬼,你说呢?” “我说什么,你只让我撬开他的嘴巴,我已经做到了。 而且我可以保证,这家伙没有说谎。至于接下来怎么做,我看还是和江大头说一声吧。” 陈敏没有反驳,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姜隆。 “你刚才说,你们之前都是在一起,是哪里?” “通济坊,通济坊西南二区,青龙巷。那是一个很大的宅子,里外里三进,很气派,只要进去青龙巷就能看见,非常好找。不过,我不确定那里现在还有没有人。” 陈敏也不废话,转身就往外走。 “阿弥,等一下。” 苏大为也准备跟着去,却被桂建超喊住。 “跟我来。” 桂建超说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来,对吕操之和张海林道:“把他看押起来,弄点吃的。” “好!” 吕操之和张海林上前,把姜隆从木架子上放下来。 而桂建超则带着苏大为到了外面,找了个四处无人的地方,他轻声道:“阿弥,这件事你别掺和了。” “啥?” “事情不简单,我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按照姜隆的口供,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异人。普通的江洋大盗,咱们可以对付,但如果牵扯到了异人……阿弥,听我的话,千万别掺和,否则很可能会有危险。” 桂建超表情严肃,显得很郑重。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道:“多谢鬼叔提点,阿弥记住了。” “记住就好,自己小心点。” “喏!” 陈敏把消息呈报给了江摩诃,江摩诃也不敢怠慢。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裴行俭。 通济坊是万年县所辖区域,必须由县衙传讯,与万年县沟通之后,才能展开行动。 当然,这案子最初就是万年县的案子,也需要万年县配合。 “十一叔,我不用去吗?” “不用,这个事情,要江帅出面和马大惟协调。” 陈敏笑道:“我告诉他,事情有点大,咱们最好别凑过去。 反正抓了姜隆,已经是一桩功劳。这里面可能还有异人牵扯其中,最好不要牵连太深。不过,以我对江大头的了解,他不会放弃。他坐上不良帅的位子,如果做不出漂亮的功绩来,只怕是县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他想掺和,就让他去吧。” 看样子,陈敏也不太想去招惹异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不用急,等江大头去和马大惟协调,估摸着也不可能太快了。 你要是觉着无聊,就出去走走。 不想转了,就回家待着。晚上我自会帮你应付。” “那,好吧。” 苏大为答应一声,和陈敏分开。 走出不良人的院子时,他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眼前这座颇有些简陋的院子。 这一转眼,在不良人也做了几个月。 之前,他的工作是抓捕不良。可是过了今晚,再和陈敏他们相见,怕就是敌人了! 这心里面,还真的是有些不舒服。 可已经决定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去后悔。 狄仁杰可以为大义不惜抛弃前程,他这个投机者,似乎更不应该有什么犹豫。 因为他很清楚,明空一定可以扭转局势。 她,可是一代女皇!有大气运…… 四月的阳光,有些毒辣。 好在,一夜小雨,驱走了前几日的炎热。 空气很湿润,还带着泥土的芬芳。风也很轻柔,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很舒服。 这种天气,坐在小院里,一杯清茶一本书,悠悠然很是惬意。 可惜,这样的生活对苏大为而言,有一些遥远。 娘和洪亮她们应该快到了吧! 苏大为站在长街上,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有黑三郎跟随,柳娘子她们应该不会有危险。那家伙虽然还是幼犬,但毕竟是天狗……苏大为没有见过黑三郎的手段,倒是见过不少次它卖萌耍宝的样子。但李客师的话,也由不得他不相信。天狗吞月,虽然只是一个传说,还是觉得很厉害。 路边的院墙上,有紫藤藤蔓从院墙内爬出来。 嫩绿的叶子,看上去很有生趣。 苏大为从没有似这一刻般的平静,在他眼里,这长安城似乎真的别有风度,气象万千。 前面,就是西市。 苏大为想了想,就走了过去。 西市里,依旧喧嚣。 看着忙碌的人们,苏大为就觉得很有意思。 重生以来,他还没有很认真的逛过西市,这个号称是这个时代,最为繁华的集市。 沿着大街,他漫无目的的走着。 在经过十字街的时候,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他的身边,呲溜跑过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五十六章 血色 好快! 苏大为虽说有点心不在焉,但反应却依旧过人。 他有些惊讶,因为那人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了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 探手往腰间一摸,苏大为几乎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追。 “小贼,给我站住!” 他一身公服,这么一喊,周围的人顿时吓到了,一阵慌乱。 苏大为见状也懒得再废话,直接就追过去。只是,那小身影的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好似泥鳅似地,滑溜的很。等苏大为冲出人群,那小家伙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这速度,端地是…… 苏大为站在街口,摇了摇头。 那小贼偷走了他的钱袋,不过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 所以,苏大为也懒得再追下去。 西市的小贼,大都有背景。他真想要找回来也不难,让周良找西市的团头打听一下就是。 如果是在前几日,他说不定会如此。 但一想到今晚有行动,苏大为也就没有追查的兴致。 权作是破财免灾,保佑今晚行动,可以顺顺利利。 想到这里,他转身想走。 忽听得天上传来一声乌鸦的鸣叫声,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黑色乌鸦唰的从西市上空掠过。 这大白天,哪儿来的乌鸦? 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悸。 苏大为想了想,直奔西市坊门旁边的武侯铺。 “老高在吗?” 他在武侯铺门口高喊一声,片刻后,就见一个瘸子,一瘸一拐从屋里走出来。 “你是……” 武侯老高显然不认得苏大为,只是看他身着公服,所以言语间十分客气。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哦,小苏啊!”武侯老高做出一副恍然之状,笑道:“恕我眼生,一时间没认出来。小苏啊,有什么事吗?我和你们江帅交情不错,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一定帮忙。” 这是个老油子! 苏大为笑道:“我想请问,这一片的团头是哪个?” “啥?” “我钱袋子被人偷了。” 老高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表情上看去,也显得轻松不少。 “西市九大区三十六小区,这一块的贼头名叫崔八郎。这里大大小小的贼,都是他的手下。不过,那厮很骄横,劝你别直接登门。你们衙门里的周良,和崔八郎很熟。如果你真要去找他,最好让周良出面。他崔八郎说不定,会卖你面子。” 很明显,老高很清楚西市里的门道。 不过苏大为更吃惊的是,周良这么吃得开吗? 只听说周良在长安县有门路,看样子还是小觑了他。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周良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确实适合在长安县混。既然他熟悉,那也就好办了。 “如此,我去找周二哥。” “好,好,好!” 老高笑眯眯应了一声,转身要回屋。 “老高!” “还有事吗?”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又笑着一摆手道:”没事了!“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有事再来找我吧。” “多谢。” 苏大为和老高道别,有些意兴阑珊。 之前逛街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于是溜溜达达就出了西市。 站在西市的坊门外,他再次抬头向天空看去,却见湛蓝天空,是万里无云。 狄仁杰带着黑猫,出现在了灵宝寺后山门。 后山门开着,就见一个头戴僧帽的比丘尼正带着几个火工搬运粮食。 “法师,一向可好?” 狄仁杰笑眯眯走上前,双手合十道。 “你是……” “法师忘了,前几日我和杨班头来死里,咱们见过。” “哦,原来是差爷。” 那比丘显然记不得狄仁杰了,忙双手合十道:“差爷有事吗?” “只是路过。” 狄仁杰说着,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粮车,道:“怎么,寺里缺粮了吗?” “哈,每月这个时候,都会送粮过来。 以前是明真和明空两个人负责,结果……明真今天一早又不舒服,所以只好贫尼前来。” “明真法师啊,上次我也见过。” 狄仁杰道:“她怎么了?身体不好?” “贫尼看她倒不像有恙,但她说不舒服,谁又能说什么。” 听得出来,这胖胖的尼姑心存怨气。 “寺里最近可还好吗?” “挺好,明慧这一出事,那些人都收敛不少,还算太平。 不过,今天早上明真说,她的东西丢了。然后聂苏那小蹄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落不明。我估计啊,很可能是她偷了明真的财物,所以畏罪逃跑。嗯,就是如此。” 这位法师,是个碎嘴子。 狄仁杰道:“没有报官吗?” “这种事情……前些日子明慧刚出事,现在又报官,颜面何存? 咱这里是正经的佛寺,接二连三出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招惹是非?而且明真也不是很在意,住持法师和她谈了一下,就把这个事情压下来,所以也就没报官。” 说到这里,比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差爷,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她把狄仁杰当成了差人,忙捂住了嘴巴。 狄仁杰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民不告官不究,你们不告诉官府,道官府很清闲不成?我今日休沐,什么都没有听见,所以法师也不必担心。” 比丘闻听,松了口气。 “差爷,你说怪不怪,怎么这些时日,总是出事呢?” “还出了什么事?” “贫尼也说不好,就是这些日子以来,看大雄宝殿的金身法相,总觉得不太顺眼。” “哦?” “还有啊,寺里那些贵人,也有些不太好。 贫尼看她们的样子,一个个精神萎靡。上个月,贫尼还听说,贵人们似乎被什么诡异缠住了,以至于流了很多血。这个月还好些,可是贫尼这心里,还是担心。”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黑猫,黑猫没有丝毫动静。 “如此说来,还真是古怪!” 那比丘还想说话,忽听山门内有人道:“法明,你又在偷懒吗?” 比丘吓了一跳,忙大声道:“师父,我没有,我在干活呢。” 说着,她跑过去扛了一袋粮食就往里走。 不过走了两步,她对狄仁杰道:“差爷,贫尼可什么都没说。” 狄仁杰微微一笑,点头表示明白。 他探头往里看,就见知客僧德容正站在院子里,看那比丘过去,大声的斥责起来。 “这个法师,其实人不错。” 车夫凑上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道:“不过,没有明空法师好。” “你认识明空法师?” “怎么不认识,之前我来送粮,都是明空法师接待。” 黑猫的眼皮子翻了翻,又闭上了。 “那你知道明空法师出事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不一开始,我还不信呢。” 车夫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道:“不过,刚才法明法师说的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什么事?” “就是寺里的人,被诡异缠身的事情。” “你听谁说的。” “钱大白。” “钱大白是谁?” “就是宫里的采买,专门负责给寺里送粮的内官。” “他说过什么?” “他说,有一次见明空法师在清洗带血的衣服,当时主管后厨的明真法师也在,明空法师说,最近看寺里的金身法相有点怪异,怎么越是参拜,越觉得阴森呢? 明真法师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亵渎了佛祖。” 狄仁杰心里一动,忙问道:“那钱大白还在宫里?” “死了!” “啊?” “前些日子,突然在宫里死了,好像死的很惨。” 车夫说着,偷偷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 就见黑猫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事情,似乎变得越发诡异了! 但那位明真法师的嫌疑,好像也越来越大了。 狄仁杰没有见到明真,可是对她的怀疑,却越来越深。 这时候,车上了粮食已经卸完了,山门关闭,那车夫也赶着马车,匆匆的离去。 “小玉,他们说的事情,你知道吗?” “喵!” 黑猫睁开眼睛,向佛寺看去,那双眼眸中,闪过一抹忌惮。 嗯,昨日明空法师给的那些记录里,似乎也提到了这件事情…… 狄仁杰带着黑猫,围着灵宝寺转了一圈。前后山门紧闭,显然灵宝寺仍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他也无法靠近,只远远观瞧。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斜阳余晖里,灵宝寺的上空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色氤氲漂浮,令整座寺院的气氛格外压抑。 “小玉,能看出什么吗?” 黑猫,却没有回应。 天,将晚。 承天门外的第一通街鼓响起。 狄仁杰回到家里,苏大为已经回来。 “刚才苏姑娘派人来,说四通鼓前,咱们在长安狱侧门等候,她会派人前来接应。” 狄仁杰有些心不在焉,点点头,表示知道。 “吃点东西?”苏大为笑道:“过了今晚,咱们说不定就要开始东躲西藏。” “不急!” 狄仁杰坐下来,黑猫唰的窜到桌上,叼了一条烤鱼就跑。 苏大为也没有去阻拦,而是关切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发现吗?” “你有没有觉得,这灵宝寺不太正常。” “呵呵,里面住了一群宫里来的贵人,正常也会不正常。”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什么意思?” “佛寺无佛,给我感觉,很阴森邪恶。” 苏大为眸光一闪,站起来垫步拧身,噌的就窜上屋顶。 他举目向灵宝寺方向看去,半晌后,从房顶上跳下来,走到了狄仁杰的身边。 “好像是有些怪异,但如果说阴森邪恶,又言过其实。”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我总觉得,那灵宝寺里,好像隐藏着邪恶的事物……法师之所以遭难,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只要咱们找到证据,就能证明法师的清白。” 第五十七章 越狱(四千字) 天,黑了。 一轮明月当空,繁星闪闪。 这绝不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行走在长安城大街上,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苏大为和狄仁杰在四通鼓敲响前,来到了长安狱的侧门。 月光,洒落巷陌中。 苏大为和狄仁杰几乎贴着墙站立,心里有些紧张。 咚咚咚! 当第四通街鼓结束,外面的街道上,陷入了寂静之中。 片刻后,几个武侯手提灯笼从巷口走过,还探头往巷陌里看了两眼,却没有什么发现。 狄仁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出一口气。 这感觉,可真不太好! 不过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苏大为和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只有兵行险着。 “那位苏姑娘,靠谱吗?” “你本家啊!” “不过是同姓而已,我又没有接触过。” “应该是靠谱的。”狄仁杰道:“否则,人家上次也不至于冒着风险,带我进去不是?” “那也是大兄生得俏丽。” “阿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拔剑和你拼命?” 苏大为噗嗤笑出声来,但又立刻捂住嘴,扭过头去。 狄仁杰很无奈的看着他,有心揍他一顿,可一想到他异人的身份,又只能忍住。 “阿弥,你信不信,如果你不是异人,我一定和你拼命。” “我信。” “哼!” 一旁的小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狄君?” “在!” 狄仁杰忙走上前,冲门里的人拱手道:“小荣,怎么现在才来。” “刚才内侍省来了人,我家姑娘要陪着,才把人送走。” 小荣,是苏庆芳身边的婢女,也是苏庆芳的亲信。 她打开门,招手示意狄仁杰进来。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的时候,愣了一下,拦住了狄仁杰。 “自己人,姑娘放心。” 小荣打量了苏大为一眼,苏大为则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那小姑娘,没由来心里一颤,脸唰的红了。 “你信得过就好,可别出岔子。” “放心吧。” 说着,狄仁杰扭头看了苏大为一眼。 也是这小子生得俏,如果是洪亮的话,估摸着小姑娘也不会这么好说话,还害羞了呢。 两人跟着小荣,沿着曲折小径,很快来到了女牢。 苏庆芳正等在女牢外,看见两人,也不啰唆,直接就带着他们进入监牢。 在门口值守的女侍卫也没有阻拦,仿佛没有看到苏大为两个人一样。想必,这些人都是苏庆芳的手下。苏大为对苏庆芳的身份,也随之又多了几分疑虑和猜测。 “别猜了,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左卫中郎将是谁?” “就是裴君的恩师,苏定方苏中郎。” 苏定方? 苏大为不禁看向走在前面的苏庆芳。 他知道苏定方,那可是初唐时期的名将,同时也算是李靖的门生,号称李靖之后的又一位战神。他最初是隋末河北义军首领窦建德的手下,后投奔刘黑闼。 刘黑闼死后,苏定方归隐家乡。 但不久,又被朝廷征辟,以折冲身份加入唐军,成为李靖的部曲。 贞观四年,他随李靖灭了东突厥,授封左卫中郎将,甚得李靖的看重,在朝堂上也颇有威望。 不过,苏大为却知道,苏定方最为煊赫的时光还没有到来。 他记不清楚苏定方是哪一年灭的西突厥。正是因为那一战,苏定方以五百人破阵,立下赫赫战功,也成为继李靖之后,唐帝国又一尊战神,并屹立朝堂多年。 可惜,在后世的演义中,苏定方是作为反派出现,以至于许多人不知道他的威名。 提起初唐,人们更多是想到了李靖,李勣、程咬金等人。 而苏定方的赫赫功勋,却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这,是名将之女啊。 不过她怎么进了内侍省,还做了典事呢? 苏大为心中,十分疑惑。 “去吧,法师就在里面。” 整个女牢是空的,走在里面,有些瘆人。 狄仁杰和苏大为相视一眼,朝苏庆芳拱了拱手,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静坐的明空法师。 她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正在打开牢房门锁的苏大为两人时,不由得一愣。 “阿弥,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理狄仁杰,而是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打开牢门,走进牢房里,朝明空一揖道:“法师,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说着,明空就看向了狄仁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苏大为道:“法师莫要怪罪大兄,你的意思,大兄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不能坐视你送命。我娘也是这么认为,她也同意我的做法,还请法师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走!” 明空倔强摇头道:“我要走了,很多人会倒霉。” “可你要是死了,一样会有人倒霉。” “什么意思?” 狄仁杰在苏大为身后开口道:“法师,我知道你不想连累大家,但是现在的情况,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只是一个引子……法师,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活着,那么对方一定不会甘心,会有所行动。只要他们行动,就会有破绽出现,那时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证明你不是杀人凶手的证据;可如果你死了,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到那时候,就算我们想帮你证明清白,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啊。” “是啊,法师。” 苏大为道:“人死百了,你一死,正中凶手的下怀。 想想,他们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一定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对不对?可能你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他们认为你知道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杀了你,然后栽赃你。 法师,你必须活着。 只要你活着,那就有机会翻盘。 人死如灯灭,你死了的话,谁又会去在意真相呢?” 苏大为和敌人的话,引起了明空的深思。 “可如果我跑了,岂不是要连累你们……” “法师,我已经把我娘送去了昆明池,由丹阳郡公保护。 而太原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朝廷要追究,也需要一些时日。所以,咱们还有机会。咱们现在离开这里,还有机会找出真凶,证明你的清白。但如果你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明空似乎动摇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 明空之所以先前不肯离开,更多是不想连累其他人。 但是,听苏大为这一番劝说之后,她也不禁有些心动。 她活着,就还有机会翻盘;如果她死了,哪怕苏大为他们找到证据,谁又会在意呢? “那,你准备怎么做?” 听到明空这么问,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怕明空求生,只怕她一心求死。 两人相视了一眼,狄仁杰上前一步道:“上次我被侍鬼袭击,说明对方已有所察觉。我们把你救走之后,凶手一定会做出反应,然后咱们就有机会做出反击来。” “那苏姑娘怎么办?” 狄仁杰闻听,一愣。 不等他开口,就听牢门外传来苏庆芳的声音,“法师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狄仁杰转过身,看向了苏庆芳。 他之前真的是忽视了这件事,一心只想着把明空救走,却忘了苏庆芳这边如何善后。毕竟,苏庆芳是在帮他……心里,不禁有些愧疚,看苏庆芳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变化。 那目光似乎是在询问苏庆芳:你打算怎么做? 苏庆芳朝他微微一笑,对明空道:“武才人放心吧,我自有应对之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完,苏庆芳摆手示意笑容拿了一套衣服过来。 “不过武才人你这一身打扮可不行,太显眼了。” 小荣的手里,是一身公服。 苏庆芳的意思也就非常清楚了,示意明空换一身衣服离开。 “你们两个,可以避嫌了吧。” 苏大为恍然大悟,忙道了一声谢,拉着狄仁杰就往外走。 “苏姑娘,你这样……” “别说什么值不值得,武才人别忘了,当初我被太史局关押的时候,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再说了,他们这样费尽心思帮你,甚至不惜丢了前程,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明空,笑了。 她也不在啰嗦,当着苏庆芳和小荣的面,把身上的衣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公服。 “武才人,出去之后并不安全,可能会有更多凶险。 我后面怕是不能再帮你了,你要多保重。狄君是个稳重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帮你找出真凶。” 明空点点头,跟着小荣就走出了牢门。 别说,她这一换衣服,还真有几分须眉男儿的气概。 苏大为和狄仁杰相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苏大为带着明空往外走,狄仁杰则向苏庆芳看去,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心之色。 苏庆芳朝他笑了笑,摆手示意他赶快走。 狄仁杰拱手一揖,急匆匆追了出去。 片刻后,小荣回来了。 苏庆芳道:“已经送走了吗?” “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经送出去了。” 小荣犹豫一下,轻声道:“姑娘,咱们又何必要如此帮忙呢?” “老师的吩咐,我虽不明其道理,但相信自有深意。” 小荣闻听,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 “告诉大家,行动吧。” “遵命。” 小荣匆匆离去,苏庆芳则站在牢房门口。 她回身,看了一眼牢房,然后挥手将牢房门口的一盏油灯打落。 灯油流淌,很快就燃烧起来。 苏庆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犹豫一下后,一咬牙,抬手一刀就扎进了她的腹部。 从长安狱出来,苏大为和狄仁杰一前一后,把明空护在中间。 三人出了巷口,向外面张望了一眼之后,苏大为一摆手,狄仁杰立刻带着明空跑出了巷口,斜穿大街,没入了对面的巷陌之中。苏大为在巷口看了两眼,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三人从巷陌里钻出来,来到坊墙下。 忽然间,长安狱方向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紧跟着,急促的铜锣声响起。 明空一愣,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了一眼苏大为和狄仁杰,就见狄仁杰二话不说,纵身就跳上了坊墙。他跨在墙上,弯腰伸出手来,急促说道:“法师,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赶快走吧。” 明空一咬牙,抓住了狄仁杰的手。 苏大为蹲下身子,道:“法师,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明空一脚踩着苏大为的肩膀,墙上的狄仁杰手上用力,一下子把她拽上了墙头。 紧跟着,狄仁杰在坊墙上纵身往外跳,越过水沟,跳到了大街上。 “我怎么办?” 没等明空说完,苏大为已经上了墙。 他二话不说,一把抱住明空,“法师,闭眼。” 明空本能闭上眼睛,紧跟着就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 身体一颤,再睁开眼的时候,苏大为已经抱着她跳到了大街上。 远处,有火光闪动。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明空的手,“法师,跟我来。” 他拉着明空撒腿就跑,狄仁杰紧跟在两人的身后。在十字路口,就看见从远处又有一队火光正迅速靠近。他不敢停留,拉着明空冲过十字街,转眼就上了一座桥。 “前面好像有人!” 明空突然喊道。 苏大为也看到了,就在正前方,火光跳动。 “下水。” “啊?” “咱们顺着河渠飘下去。” 苏大为说着,扭头对狄仁杰道:“大兄,能下水吗?” 狄仁杰道:“太原城外就是汾水,我可以在汾水游两个来回。” “那就好,你可要跟好了。” 苏大为说着,拉着明空就下了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桥下,纵身跳进了河渠中。 “水有点急,小心。” “知道了!” 明空也跟着下水。 不过,水流确实很急,而且也很深。 如果不是苏大为帮忙,说不定她就被水淹没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搂住了明空纤细的腰肢,道:“法师,深吸一口气,咱们要潜水行进。” 明空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 苏大为则搂着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在他身后,狄仁杰也紧跟着潜入水中。 桥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杂乱脚步声,和一声声口令。 金吾卫赶到了! 整个长安县,也似乎沸腾起来…… 庚新说 今儿是我家老爷子八十大寿,忙的不可开交。 所以今天只有一更了,还请见谅! 第五十八章 藏身 河渠直通朱雀桥。 途中几次,苏大为想要上岸,但发现长安狱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到处都是赶去支援的金吾卫。 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潜水行进。 就这样游一会儿,潜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朱雀桥头。 狄仁杰还好,身体强壮,体力充沛。 但明空就有些吃不消了! 虽说这一路上有苏大为照顾,可连续潜水行进,消耗了太多体力。 她身体不错,也顶不住如此折腾。以至于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快没了血色。 “咱们在朱雀桥上岸,法师再坚持一下。” “没事,安全了再说。” 三人就这么一路游到了朱雀桥,在桥下爬上了岸。 这里,已经是万年县治下。 相比较热闹喧嚣的长安县而言,万年县显得很平静。 初夏时节,夜里已不是很冷。 但夜风吹来,明空坐在桥下,还是瑟瑟发抖。 “走吧,马上就到了,咱们再好好休息。” 狄仁杰也算体力充沛的人,这时候也有些疲惫。 他挣扎着站起来,刚准备往桥上走,不想苏大为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然后让他蹲下来。 “有人来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听到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不多,好像只有一个人? “阿弥,阿弥?” 明空和狄仁杰唰的看向苏大为,却见苏大为并不慌张,示意他们放心,然后走了出来。 “是二哥吗?” 从桥上下来一个人,一身公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裹。 看到苏大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也不啰唆,把包裹塞进了苏大为的手里。 “二哥,你这是……” “我晚上去你家了,发现没人,连大娘子都不在,我就知道,要出事。” 周良说着,看了一眼桥下的两人,压低声音道:“阿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想知道。这里是万年县的地头,你们赶快找地方躲起来,尽快出城。 你也真是胆大,居然放火烧了长安狱。 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查到你身上。 趁着还没有暴露,赶快离开长安。包裹里有两份公验还有衣服和钱,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 苏大为这心里,顿时一暖。 “多谢二哥,其实……” “好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良说完,突然用力抱了苏大为一下,道:“阿弥,听二哥的,赶快走,别耽搁。” 他松开了苏大为,转身就走。 苏大为紧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周良上了桥,消失在夜色中。 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咱们快走吧,估计万年县这边,很快也会有行动。” “嗯!” 苏大为伸手搀扶着明空,三人就上了桥。 “那是你朋友?” “周二哥啊,法师应该见过。” “见过,只没想到,还是个古道热肠的好汉。” “是啊,他一直催我们离开。” “这天底下,终究还是义士多。 之前的苏姑娘,如今你那个朋友,当真是义士。” “只是不晓得苏姑娘怎样了。” 狄仁杰突然开口,显得忧心忡忡。 明空扭头道:“放心吧,苏姑娘机灵的很,一定有万全之策,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我知道,可我这心里面……” “日后,对她好一些。” “啥?” “没什么,咱们快走吧。” 苏大为搀扶着明空加快了脚步,狄仁杰跟在后面,却仍旧是一脸的茫然。 青龙坊,芙蓉巷。 三人从坊墙翻进坊内,苏大为很快就找到了芙蓉巷。 这里,毗邻曲江池,很是清幽。 巷陌很深,有二十多户人家临水而居。 “芙蓉巷,丁字房。” 苏大为在一处看上去有些破败陈旧的房子前停下来。 那房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不过已被人撕了,只剩下一半。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之后,拔出一把羊角匕首,贴着门缝把匕首伸进去,慢慢挑起了门闩,而后迅速推开房门,一把接住了门闩。他招招手,示意两人进屋,然后清除了地上的痕迹,闪身没入屋内,把房门关上,落了闩。 屋里,很黑,带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这屋的主人,原是个私盐贩子的别业。 关中的私盐,大都是经他手流入长安,所以产业颇多。后来他惹了官司,被发现了身份,全家都被充军泉州,这房子就荒废了。那厮是长安县人,当时我才刚进衙门,和周良一起来的万年县,负责封存他的产业。这房子,空大半年了。” “不会被发现吧。” “这一带的房子,大都是别业,没人居住。 一般都是到五月以后,人才会多起来,平时没什么人。咱们先在这里安顿下来,看看风声。放心,这里很清静,也没有什么人走动。只要小心点,就没有事。”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 楼上,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狄仁杰本能的拔出宝剑,警惕向楼上看去。 明空虽然紧张,但还算镇静,没有显得太过慌张。 “小玉,给我下来,休得胡闹。” “喵!” 从楼上传来了一声猫叫,紧跟着一双幽绿的眸子,就出现在楼梯上。 如果苏大为不是先提醒过了,这么一双眼睛出现,足以把人吓得毛骨悚然。一道黑影扑过来,就窜到了明空的怀里。明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怀里的黑猫,惊喜非常。 “小玉?” “法师,小心点,这家伙是诡异。” “啥?” “成精的猫。” 黑猫顿时大怒,冲着苏大为舞动爪子。 可是明空却把它牢牢抱在怀里,笑道:“不管怎样,我相信小玉不会害我,对吗?” “喵!” 黑猫不再抗议,蜷在明空怀中。 哪怕明空身上湿漉漉的,它也毫不在意。 “我就说,普通的猫怎可能恢复那么快?我每次见它,它都是遍体鳞伤,而后不久就恢复了。不过,我知道它是一只好猫,不会害人,更不会害我的性命……” 黑暗中,明空抱着黑猫柔声道。 狄仁杰是看不见,但苏大为却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谁曾想,大名鼎鼎的女皇,居然还是一个铲屎官。 他笑了笑,把周良给他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套衣服来,递给了明空。 “幸亏二哥拿了衣服来,否则还真要麻烦了。 法师,那边是厢房,你先把衣服换了,湿漉漉的,容易生病。接下来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千万不能出意外。我记得,这房子里有一个地窖,很大……咱们就在里面藏身,还可以生火。大兄,这是你的衣服,也赶快换了吧,我去生火。” 苏大为把衣服递给了明空和狄仁杰,起身往屋里走。 他很快走后堂找到了地窖,里面出奇的干燥。看得出来,这房子原先的主人,是用了心思的。他打开后门,看周围没有什么可疑,就抱了一捆柴火,丢进地窖里。 房子的主人被抓,但是柴房里的柴火有很多。 苏大为清理了痕迹,把后门关好,这才钻进了地窖里面,点上了柴火。 这地窖设计的不错,有一个隐蔽的通风口。 生火之后,里面还保持着空气的流通,让人不至于因为吸入太多的一氧化碳中毒。 火光,驱散了地窖里的黑暗,也让人顿时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狄仁杰走进来,靠着火堆坐下。 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不一会儿,明空抱着黑猫也来了。 “阿弥呢?” “厨房里,找烧水的器具。” 明空也在火堆旁坐下,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却多了些血色。 “怀英,这次多谢你们了。” 狄仁杰罕见露出了一丝羞涩,轻声道:“法师客气了,这一次主要是亏得有阿弥。” “我还不知道,阿弥有如此胆色。” “他的胆色,可真的不小呢。” “嗯?” 明空听得出来,狄仁杰话里有话。 她刚要开口询问,就见苏大为拎着一桶水和一个水壶进来。 把水壶放在火上,苏大为也坐下来。 这一夜的忙碌,加上一直是神经紧绷。这时候放松下来,他忍不住感到倦意涌来。 他把换下来的试衣服搭在旁边,然后把刀弩都放在身旁。 “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 “哦,我正和法师说,接下来怎么行动。” “说来听听?” “今天这档子事出来,凶手一定会知道。 接下来,她肯定会有行动,咱们现在以不变应万变,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明空,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狄仁杰一眼,而后低声道:“怀英,听你的意思,有怀疑的对象?” “嗯!” “谁?” 狄仁杰沉吟一下,轻声道:“明真。” 明空一愣,脱口而出道:“明真法师?” “嗯。” “怎么是她?她可是有道大德,平时很关照我,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出事的那天,我见过她。 当时,她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你辩解,但话里话外却表示出一种凶手非你莫属的意思。 她说你和明慧法师关系不好,而且常有争执。 表面上听,她好像是很不满明慧。但话语中隐藏的意思却是:你因为看不惯明慧的作为,所以才动手杀了她。那天我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我在离开灵宝寺的时候,特意对她表示出了,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的意思。 结果在当晚,我就遭遇了侍鬼袭击。 昨天,我又去了灵宝寺,虽然没有进去,但是和寺里一个名叫法明的法师聊了几句。给我的感觉,明真和明慧似乎很熟悉……法师,你以前可发现他二人的关系?” 明空,眉头紧锁…… 庚新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五十九章 吉祥狮子 火,渐渐熄灭。 地窖里,被黑暗所笼罩。 狄仁杰和明空都倒在地上睡了,而苏大为则靠在墙上,看上去好像在发呆。 那只黑猫,悄然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蜷缩成一团趴在。 苏大为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反而伸出手,放在黑猫的头上,轻轻搓揉着,黑猫舒服的发出一阵阵呻吟。 狄仁杰的怀疑很有道理,但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怀疑也只可能是怀疑,难以令人信服。 这一点,在明空身上最为明显。 她相信狄仁杰不会胡乱猜忌。但是,明真毕竟和她关系不错,在她最为苦闷的时候,开导她,劝解她,让她从无助之中走出来。这,绝不是狄仁杰一两句话,就能改变。 除非,能找到证据! 但怎么找到证据? 甚至连狄仁杰,也没有头绪。 他们都知道,对手会行动。可怎么行动?如何行动?他们又该怎么做那藏在后面的黄雀呢? 除非,逼着明真出手? 而且,狄仁杰或许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明真是凶手,那她很可能就是操纵侍鬼袭击狄仁杰的异人。 异人的行动,可不容易捕捉,更不要说是寻找破绽。这里面的难度,似乎很大。 如果李客师或者李大勇在,也许会容易很多吧。 对于才迈入异人门槛的苏大为来说,异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他了解并不多。 呼,该怎么办呢? 地窖里,静悄悄的。 狄仁杰的鼾声,还有明空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苏大为突然拍了拍黑猫的脑袋,黑猫抬起头,用一种不满的目光看着他。 “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盯着。” 黑猫轻轻喵的叫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处,又蜷成了一团。 这家伙,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苏大为站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地窖。 外面的天,已蒙蒙亮。 他来到了楼上,就看见一个破烂的窗户。 他闪身从窗户出去,从楼上跳下来,朝左右看了两眼,猫腰就飞奔离去。 此事,长安狱的大火已经扑灭。 但是长安城的戒严,才刚刚开始。 城门依旧打开,但大街上到处可见巡逻的金吾卫。 不良人混杂在普通人里,打量着所有可疑的人。而差役和武侯们也都提前上班,在坊市里行走。一旦遇到可疑的人,他们就会上去检查。如果对方持有公验还好说,如果没有公验,很可能会被带去衙门里,先关上几天,查清楚了再说。 苏大为在通善坊买了一些早点,可以清楚感受到,街上紧张的气氛。 这里是万年县,已经如此森严,那么长安县……会是什么情况,那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他一口长安话,免去了不少麻烦。 周良给他的公验也是真的,以至于路上有两个差役把他拦住,但是没有怎么刁难。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功夫刁难。 苏大为从他们口中得知,万年县在凌晨时分就已经戒严了。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如此胆大,烧了长安狱不说,还重伤了内侍省派去的典事。 我听人说,那典事可是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别惹事生非。否则出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一个在摊子上买蒸饼的差役,嘟嘟囔囔和商贩说道。 苏大为听得真切,不过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拎着早餐往回走。 苏庆芳重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苏庆芳的苦肉计。 总觉得苏庆芳在这件事上过于热情,又使出了苦肉计,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嗯,这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古怪。 但苏庆芳确实帮了大忙,如果不是她的话,狄仁杰和苏大为想救出明空,可不容易。 但,为什么呢? 别说什么男女之情! 或许,苏庆芳对狄仁杰有好感。 但是…… 复杂,实在是太复杂了! 芙蓉巷依旧是冷冷清,苏大为回来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影。 他还是从楼上的窗户进入,而后走下楼,来到地窖入口。才一掀开地窖的盖子,就见狄仁杰手持宝剑,警惕看着他。而明空这时候也醒了,同样是一脸紧张之色。 “是我,刚才去外面买些吃的。” 看清楚是苏大为,两人都松了口气。 狄仁杰收剑入鞘,嗔怪道:“阿弥,这时候你还敢出去?” “现在出去还算安全,不过我估摸着过些时日再出去,怕就难办了。” 苏大为说着,招手示意两人从地窖里出来。 他搬了一张桌子过来,把蒸饼和粥水放在桌上。 “外面已经开始戒严了,我估计很快就会进行搜查。 然后,会外松内紧,表面上似乎风声已经过去,但实际上,不良人会召集全城所有的团头,调动长安城所有的泼皮混子打听消息。那个时候,才是最为危险。” “什么意思?” “官府动手,还会讲点规矩。 可那些泼皮行动,防不胜防。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尽量躲在地窖里不要行动。 小玉会帮我们把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能收到。”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 明空把它抱在怀里,道:“难道咱们就一直躲在这里?” “等过两天,我再出去打探消息。” 虽然不太情愿,可明空也知道,苏大为说的没错。 心里面,很不甘心。 她狠狠咬了一口蒸饼,对狄仁杰道:“怀英,你昨天说的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因为,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真是明真要害我,原因呢?不可能无缘无故吧。” “可能你无意中得罪了她,也可能你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秘密。” 狄仁杰苦笑道:“法师,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这个需要你认真回忆。 对了,你在佛寺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佛寺里有什么古怪,或者不正常呢?” “古怪?” 明空吃了一口粥,闭上眼睛沉思。 “要说古怪嘛……” 她沉思许久,突然间睁眼,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记得有天傍晚,就是二月中。 那天好像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日,所以我们功课结束的早。 我路过佛殿的时候,看见明真拿什么东西洒在佛像上。我当时还问了一句说:法师,这是要为佛祖洗身吗?当时她很紧张,说是佛祖金身有点脏,所以擦拭干净。 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有些怪异。 那天佛祖金身法相呈暗红色……可是我没有想太多,就告辞离开了。 不过,那尊金身法相,是挺怪异。后来我还问过法真,她笑着对我说,是错觉。” “怎么怪异?” “这个……” 明空搔搔头,措辞道:“我说不来,就是觉得,觉得……” “邪乎。” 苏大为突然开口。 “对,就是邪乎。不过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好发现。” “阿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大兄,还记得你给我的那本玄异志吗?” 狄仁杰点点头道:“当然记得。” “玄异志里有这样一段记载,说东晋时,有妖人孙恩,以处子之血供奉诡异,并加以驱使。时豫州刺史谢奕之子,太傅谢安的侄子谢玄发现,将诡异斩杀,重伤孙恩。 法真,会不会是在供奉诡异?” “有这一段吗?” 狄仁杰露出困惑之色,表示记不太清楚了。 倒是明空开口道:“嗯,阿弥这么一说,我好像也看过这个故事。” 狄仁杰身子一震,“那寺里贵人时常在梦中失血……” “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等什么,去确认不就是了?” “怎么去?” 苏大为道:“别忘了,咱们昨晚刚劫狱救出了法师,还使得苏姑娘身受重伤。” “苏姑娘受伤了?” “大兄啊,她不受伤,怎么脱身呢?” “苦肉计,我懂了!” 就在这时候,刚才跑去楼上的黑猫,突然跑了下来。 它冲着明空喵喵叫了两声,呲溜就钻进了地窖里。 明空和苏大为相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苏大为抬起桌子,对狄仁杰道:“进地窖,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说着话,就和明空钻进地窖里。狄仁杰先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进了地窖,把盖子盖上。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阵脚步声,传来。 夜,深了。 长安陷入了寂静。 左卫中郎将府的后宅里,灯火通明。 苏定方坐在书房里,面沉似水,手里捧着一本书。 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因为那本书在他手里,已许久没有翻页。 门,突然开了。 一个少年闯进书房之中。 “爹,这个事情,不能这么算了!” 少年身形健壮,体态修长。 他身高大约在180左右,比苏定方的要矮上半个头。 “吉祥儿,你干什么?” 苏定方眼皮子抬了一下,显得很平静。 但只是这一眼,少年就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苏定方那是从隋末起义走出来的名将,可谓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物。哪怕他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给人带来莫名的压力。即便少年是他的儿子,也会受到影响。 “贼人太张狂了,劫狱不说,还伤了二姐。” 少年鼓足勇气,道:“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咱们苏家的人,又岂能白白受伤?” “那你想怎样。” “找到那贼人,抓住他。 他怎么伤的二姐,我要让他也尝尝滋味。” “那你知道,贼人是谁?现在何处?” “不是那个明空……” “闭嘴,和明空无关。”苏定方沉声喝道:“记住,你想要替你二姐报仇,自去找伤她的贼人就是。但此事,和明空没有关系,也没有明空这个人,你听明白没有。” “啥?” “总之,你要替你二姐报仇,我不拦你。 但是,你要靠你自己的本事去找。记住,只找贼人,不得伤害明空,清楚了吗?” 明空是什么人? 少年不太清楚,可苏定方却清楚。 此次宗正寺对明空的判决,他也觉得奇怪,但也无可奈何。 皇家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参与。那明空不管怎么说,都是先帝身前的人,轮不到他去评断是非。女儿受伤,虽已经脱离危险,却仍处于昏迷之中。苏定方这心里同样是万分恼火,想要为女儿报仇。但他的身份,又让他不能随意行动。 这里面,似乎水很深! 少年,名叫苏庆节,是苏定方的独子,乳名吉祥狮子。 苏庆节要为苏庆芳报仇,弟弟给姐姐报仇,那是天经地义,相信谁也说不出话来。 苏庆节惊喜道:“爹,你同意了?” “吉祥儿,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你看到的未必是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听到的。 不要轻举妄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苏庆节有些糊涂,但想到可以为二姐报仇,他还是非常开心,躬身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第六十章 金蛇 明月,当空。 夜幕下的灵宝寺,寂静无声。 一只乌鸦从夜空中掠过,落在寺内后院的一间禅房屋檐上。 禅房门打开,就见明真从屋里走出来。 乌鸦振翅而下,蓬的化作一团黑雾。 明真大袖一甩,黑雾散去。地面上,匍匐着一个黑衣男子,生得尖嘴猴腮,恍若鬼魅。 “聂苏居然跑了?” “是!” 黑衣男子不敢抬头,颤声道:“那小丫头有些古怪,卑下几次已经找到了她的踪迹,可不知怎地,就不见了人。她很善于躲藏,刚开始卑下还能找到她的气味,但是后来,她的气味好像消失了一样。请尊主给卑下机会,一定会把她找到。” “机会?” 明真突然笑了。 她长的并不难看,但也许是因为太过瘦小的缘故,使得她的样貌看上去有些刻薄。 空荡荡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根鞭子。 她劈头盖脸抽打那男子一顿,厉声道:“机会可以给你,若再失手,就没有下次了。” “卑下明白。” 黑衣男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给我找出明空他们的落脚处,如果失败,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遵命!” 男子身体再次化作一团黑雾,紧跟着一只乌鸦振翅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明真站在台阶上,脸色并不好看。 薄薄的嘴唇,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跑?” 她冷笑一声,“大猿王面前,你又能躲去何处?” 她迈步走下台阶,出了禅院,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寺庙中庭。 在一间佛殿门外停下,明真向左右看了两眼,闪身就没入佛殿之中。 佛殿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明真却似乎长了夜视眼一样,轻车熟路就来到了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天王佛像,威武雄壮。 黑暗中,那双眼睛泛着一抹红光,凭添了几分妖异。 明真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取出一个人偶,摆放在香案之上。 她后退两步,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空旷的大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浪在涌动,似有还无,忽隐忽现。 那香头在声浪中,也是忽明忽暗,透着几分怪异。 就在这时,香案上的人偶噗的一声燃烧起来。一团白色的火焰包围着人偶,瞬间就变成了灰烬。 人偶消失,火焰也不见了踪影。 明真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走出了大殿。 “明真,你怎么在这里?” 知客僧德容拦住了明真的去路。 最近是非太多,两天前有人劫狱,救走了明空,也使得灵宝寺的气氛有些诡异。 所以,德容今晚睡不着,于是出来巡视。 没想到这大半夜的,看见明真从天王殿里出来,所以就上前盘问。 明真神色一紧,但旋即就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德容法师,贫尼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刚才贫尼听到天王殿里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法师也没有休息啊。” “动静?什么动静?” 德容警惕看着明真道。 “好像是,有什么声音。” “是吗?” 德容朝天王殿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最近寺里是非太多,所以贫尼也有些烦躁。天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做功课,你那边可不要耽搁了。” “放心吧,不会耽搁的。” 明真恭敬说道。 她转身准备离开,忽听身后德容道:“明真,聂苏有消息吗?” “没什么消息。” 这话一出口,明真心里咯噔一下。 她并不负责打听聂苏的下落,却回答的干净利落。 明真忙回身道:“贫尼这几日都在寺里,没怎么出去,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聂苏,还没有找到吗?” “嗯,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德容说着,慢慢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明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在原地驻足片刻,她转身离开。 在明真离开后不久,德容就出现在了天王殿外。 看着紧闭的大殿殿门,德容犹豫了一下,上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月光从门缝里照进了大殿,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那尊天王神像,依旧孤零零立在大殿之中。德容蹙眉,迈步走进了大殿。她点亮了一支蜡烛,走到神像前,凝视着神像,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片刻,她又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要看的更真切一些。 可就在这时候,天王神像手中的那条金蛇,突然间活了! 金蛇唰的从神像的手上挣脱出来,体形在半空中暴涨,化作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色巨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凶狠扑到了德容面前。刹那间,德容吓得面容失色,张口想要喊救命,金色巨蟒已经毫不犹豫的,把她吞进了口中。大殿里,回荡着一声低弱的呼救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蜡烛,在地上滚动两下,熄灭了。 天王殿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在天王殿外的小径尽头,明真手扶一棵桃树站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长安狱大火,已经过去了五天。 从最初的全城搜索,到后来,慢慢平静。 这是一座极具国家化风情的都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热不过三天。 也就是长安狱大火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热度持续了五天,最终还是被新的事情所代替。 马上就是太宗皇帝驾崩一周年,各种祭祀活动,也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 人们开始缅怀太宗皇帝的丰功伟绩,同样,各种关于太宗皇帝的故事,就成了热度。 长安县衙,不良人公廨。 江摩诃脸色难看,坐在屋子里。 长安县的不良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显得很沉默,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这事情,怪得了我吗?” 江摩诃怒道:“贼你妈,我怎么知道苏大为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跑去劫狱。 县君当初不也看重他吗?可又能如何!现在出了事情,却来找我们的麻烦,凭什么。” “江帅,慎言。” “说起来,周二,你是那小子的朋友,知道他现在哪里吗?” 周良道:“江帅,你可别乱说啊。我和苏大为虽说有那么点交情,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告诉我?而且,现在也只是怀疑,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 “江大头,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你受了气,可别拿弟兄们出气。” 坐在屋子角落里的桂建超,阴阳怪气道。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修理指甲。 江摩诃怒道:“我有什么办法,外面都传开了,就是那家伙。 他干的好事,却让我们在这里坐蜡。周良,我刚才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们以前毕竟有一些交情,也了解他。你想想看,他如今会躲在什么地方?” “江帅,你这可为难我了。 他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娘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真是他做的,要我说,发海捕文书吧……惹了这么大事情,他还敢留在长安?换做是我,早就跑了。啧啧啧,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阿弥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前些日子,不是被丹阳郡公征用吗?你们说,他会不会去找丹阳郡公?” 一个不良人站起来,大声说道。 刹那间,一双双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含着不屑和嘲讽。 陈敏冷笑道:“要不,你去找丹阳郡公问问看?” “我……” 周良突然从桌上抄起笔筒,砸向了那人。 “贼你妈,还嫌麻烦不够吗? 县君那边逼着咱们找人,你这时候再去招惹丹阳郡公,是想我们一起跟你送命吗?你知道丹阳郡公是什么人吗?那是卫国公的弟弟,那是我大唐开国的勋贵。” 不良人,缩着头坐下来。 是啊,就算知道苏大为和丹阳郡公有关系,谁敢去找李客师的麻烦? 江摩诃只觉头大,拍案而起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苏大为。 让各坊团头出动他们的手下,如果他还在长安县,总要吃喝拉撒。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我告诉你们,如果他被人在长安县找到了,咱们都要倒霉。” 言下之意:他只要不在长安县,就和我们无关! 屋里的不良人,或多或少都和苏大为有点交情。 这家伙杀过诡异,而且上次和陈敏一起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他可说是力挽狂澜。 用陈敏的话说,就算是他对上苏大为,估计撑不过三个回合。 如此人物,谁又愿去招惹? 大家都希望,苏大为最好不在长安县。 否则真要和他交手…… 就在这时,紧闭的公廨大门轰得一声被人撞倒。 江摩诃一愣,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人,这么大胆?这里可是不良人的公廨。 不过,当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状况后,脸上的不满之色,也顿时消失无踪。 就见屋外,是一群甲士。 为首是一个少年,在几个家将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进公廨中。 “谁是这里的不良帅?” 一群不良人,齐刷刷看向了江摩诃。 这帮子不讲义气的家伙! 江摩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暗自咒骂着,却强打精神走上来道:“我就是长安县不良帅,江摩诃!” 第六十一章 白头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苏庆节。” 少年气势汹汹,自报家门。 他话音一落,身后传来一声兽吼。 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露出头来。 它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小眼睛,看不出耳朵,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子。 它看着江摩诃,发出低沉吼声。 江摩诃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两步。 而坐在角落里的桂建超、吕操之和张海林三人则蹙起眉头,看着那头猛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不是一头猛兽,而是一头诡异。 “犼?” 吕操之轻声道。 桂建超点点头,手一翻,那把之前在他手里翻转的匕首,就不见了踪影。 “白头,别闹。” 苏庆节低声喝道,那头野兽立刻停止了吼叫。 “苏大为,可是你的手下?” “啥?” “我问你,苏大为,是不是你的人?” 江摩诃心里顿时一沉,深吸一口气道:“没错,他之前确是不良人。” “那他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 江摩诃有些恼怒,瞪着苏庆节就顶了回去。 苏庆节那种高高在上,混不讲道理的跋扈态度,让他很不高兴。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大体上清楚他的目的。可江摩诃这心里面,依旧是很不高兴。 好歹老子是不良帅,就不能客气点吗? 他也清楚,他这些手下,骨子里大多是那种桀骜之人。 苏庆节态度如果好一些的话,可能都好说。偏偏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如果江摩诃服软了,就会在一众手下心里种下窝囊废的形象,日后定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他虽然有些害怕,却必须要强硬起来。 苏庆节浓眉一蹙,道:“他不是你的手下吗?” “我说了,他之前是我手下,但现在……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在何处。” “那你就把他给我找出来。” 江摩诃怒极而笑,道:“这位小郎君,你想耍威风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里可不是左卫中郎将府,更不是你猖狂的地方。这里是长安县衙,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大胆!” 苏庆节身后的家将一声怒喝,就要上前教训江摩诃。 他们这一动,屋里的不良人也都仓啷拔出了佩刀。 陈敏抄起短矛,就到了江摩诃身边。 而周良也拔出了宝剑,和陈敏并肩而立。 没错,不良人虽然不入流,但也不容人随意欺负。 对内,他们可能会有各种争执,甚至是吵闹,斗殴;可是对外,他们就是一个整体,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那就是不良人。说到底,他们这个群体,江湖义气大过朝廷律法。如果有人打上门来,那么不良人就会团结一致,和对方来抗争。 苏庆节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微蹙眉头,要开口阻止。 哪知没等他开口,感到了紧张气氛的野兽,突然一声咆哮,如闪电般就冲了出去。 它身形奇快,快到连陈敏都没有觉察到它的是如何扑出来。 反手想要挥矛格挡,那头野兽已经到了跟前。 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寒光出现。 野兽毛发都乍立起来,在半空中一个后空翻,退到了苏庆节的身边。 一把一乍长的匕首,没入地面。 陈敏回头看去,就见桂建超向他点了点头。 “住手,全都住手,你们想要造反吗?”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裴行俭带着杨义之等人匆匆赶来。 “吉祥狮子,你这是要造反吗?这里是县衙,岂容你胡闹。” 苏庆节见状,忙躬身行礼,“裴君,我只是想要找那苏大为,为我二姐报仇雪恨。” “你怎知道就是苏大为所为?” “如今满城风雨,说是苏大为和一个叫狄仁杰的太学生所为。 现在,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知所踪,我想着他原是不良人,所以才过来打探消息。” “你打探消息,就是如此吗?” “我……” “闭嘴!” 裴行俭厉声呵斥,苏庆节懦懦的,闭上了嘴巴。 他认识裴行俭,苏家和裴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裴行俭还是仓曹参军事的时候,曾是苏定方的手下。后来,苏定方更传授兵法,视裴行俭为弟子。可以说,裴行俭是看着苏庆节长大。所以在裴行俭面前,苏庆节只能收起傲气,不敢放肆。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苏庆节身边的那头猛兽。 “怎么,老师的白头犼也送给你了?” “爹担心我出意外,所以让白头跟着我。”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裴行俭,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我爹知道,而且也同意我的做法。 可以理解! 苏庆芳毕竟是苏定方的闺女,而且极为宠爱。 裴行俭转身,看向了江摩诃等人。 “找到苏大为了没有?” 江摩诃连忙道:“卑职已命人找了好几天,没有他一点消息。 他娘也不在家,据崇德坊的人说,长安狱出事当天,他娘一大早带着狄郎君的仆人洪亮,还有一条狗,牵着马离开了崇德坊。当时崇德坊的武侯还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走亲戚。不过据卑职所知,那柳娘子也没什么亲戚。苏钊死后,他家里倒是有几个亲戚上门,可后来不知怎地,都走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到过他家。” “那,苏大为会去哪里?” “不知道。” “周良,你也不知道吗?” 周良连忙上前,躬身道:“县君,卑职虽然认得阿弥,但毕竟比他大了好多。他有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告诉我。说实话,哪怕到现在,卑职也不相信是阿弥所为。” “可是已经有人证明,就是他所为。” “谁?” “这个,你不用管了。本县问你一句话,若阿弥在长安县,会躲在哪里?” “他在长安县没有什么亲戚,所以卑职以为,他可能已经跑了。” “跑?” 裴行俭眸光一闪,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未必!” 他说完,闭上了嘴巴,在公廨里踱步。 而江摩诃等人与苏庆节一行人,则泾渭分明站在两边。 “江摩诃,我知道你心里感激苏大为。 当初本县想要提拔他做不良帅,他没有答应,反而推荐了你。” 江摩诃的脸色,顿时惨白。 他连忙道:“县君,卑职和苏大为绝无半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都不适合继续插手此事。 正好,灵宝寺那边又出事了……知客僧德容失踪,之前还有一个小沙弥聂苏,到现在也下落不明。你去协助杨义之一起侦破此案,暂时调离不良人,你可有意见?” 江摩诃苦着脸道:“卑职遵命就是。” “周良,本县知道,你和苏大为是邻居,一向对他很关照。 但本县要提醒你,他这次犯得事情太大。劫狱、伤人、纵火……三罪并在一处,少说也是一个斩立决。本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本县也不希望你牵扯太深。” “县君,卑职可以对天发誓,真不知道阿弥的下落。” “你不知道没关系,可是本县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找出他的藏身之所。” “啥?” “本县以为,他不会离开长安。 具体他会藏在何处,就要看你的手段。” 裴行俭根本不给周良反对的机会,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了一旁站立的苏庆节身上。 “狮子,我知道,你不会罢休。” “不找到他,为二姐报仇,苏庆节誓不罢休。” “可你这样东闯西闯,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会惹下祸事,给老师添麻烦。 二姑娘受伤,已经让老师很烦恼了。你若是再给他惹来麻烦,他一定会很不高兴。” 苏庆节嘴巴张了张,有心想要反驳。 可是这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裴行俭说的也没有错,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四处闯,根本没有用处。 “那怎么办?” 裴行俭转身看向周良等人,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良人有你们不良人的规矩。但本县要提醒你们,苏大为现在是嫌疑犯!如果你们包庇他,最后会连累自己。 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之子,他要为他姐姐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所以本想决定,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你们。 你们听清楚了,本县要你们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苏庆节,直到找到苏大为的下落。” “如果,苏大为已经走了呢?”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如果他不在长安,就算让我们把长安县翻过来也没有用。” “他若是已经跑了,那就与你们无关。 可如果让本县知道,你们谁和他通风报信,和他勾结的话,休怪本县到时候无情。” 周良等人相视一眼,闭口不言。 而裴行俭则看向了苏庆节,道:“狮子,你怎么说?” “只要能找到凶手,苏某愿意。”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大家行动起来,尽快查明苏大为的去向。” 裴行俭说完,转身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狮子,你跟我来。” 苏庆节答应一声,跟着裴行俭往外走。 不过,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匕首。 “这是谁的匕首?” “是我的!” 桂建超慢悠悠从人群中走到了匕首旁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道:“怎么苏郎君有指教吗?” “你叫什么名字?” “老朽,桂建超,人送绰号鬼见愁。” 桂建超说话很慢,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苏庆节眸光一闪,指着桂建超,一字一顿道:“鬼见愁?好!苏某人记住了……” 庚新说 回来晚了,还请包涵。 第六十二章 诡术 夜幕,将临。 当黑夜笼罩长安之后,日间喧闹的城市,很快就陷入寂静。 芙蓉巷丁字房的地窖里,点着篝火。 苏大为神色紧张,蹲在明空的身边,小心翼翼帮她改好了被褥。 “情况如何?” “不太好!” 明空的脸色很难看,煞白如纸。 她躺在被褥上,昏沉沉,仿佛睡着了似地,不时从口中发出一两声低弱的呻吟。 从几天前,她就不太正常。 一开始是不舒服,到后来,变得厌食,嗜睡,浑身无力,精神萎靡。到今天,已经过去五天。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甚至根本无法进食。 这也让狄仁杰和苏大为忧心忡忡。 “究竟是什么病?法师的身体,可不差啊。” 狄仁杰通晓歧黄之术,或许比不上那些名医,但说实话,医术也不算太差。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狄仁杰的歧黄之术,未必就比那些药店里的坐堂医差多少。 可是,他却看不出缘由。 苏大为坐在明空身边,一只手紧握着明空的手。 他只能通过鲸吞术,调动元炁来帮助明空。虽然效果不是太好,但总算是能够稳定一下症状。 “阿弥,法师这不是病。” “嗯?” “依我看,很可能是凶手行动了。” “你是说……诡术?” 已经成为异人的苏大为,能理解狄仁杰的意思。 在这个魔幻世界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杀人术。不需要面对面动手,一根针,一把火,一口刀,哪怕远隔千里之外,也能杀人于无形。在苏大为的理解中,这就是道术。不过用李客师的说法,道术堂堂正正,杀人术阴损诡谲,是诡术。 反正诡术也好,道术也罢,也就是一个意思。 为善之术,那叫道术;为恶之术,就是诡术。 ”应该是诡术。“ 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已经躲了十天,从时间上来说,他们要动手,也该动手了。” “那怎么办?” “找到诡术源头,破坏了,就可以了。 阿弥,你是异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大兄啊,我才做了多久的异人?我跟着李客师又学了多久?怎么可能比你清楚。” 苏大为很无奈,苦笑看着狄仁杰。 的确,他虽然得李客师的帮助,掌握了鲸吞术。 但要说完全了解,还早的很。如果以道士考试的七关试炼来说,他不过刚入门而已。李大勇当初用了十几年才算是成为道士。他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十五天时间。 他想了想,松开了明空的手,用被子盖好。 起身走到地窖门口,把刀弩挎在了身上。 “你要去哪里?” “我去灵宝寺!” “啥?”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了,那咱们就必须要接招才行。” “你就能确定,就是灵宝寺吗?” “不然怎么办?”苏大为笑道:“大兄,我相信你的判断。明真嫌疑很大,而灵宝寺里,佛寺无佛,一定有问题。我准备去查看一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 似乎,也只有如此。 当初救明空出来,是想要引出凶手。 可没成想,对方竟使用了诡术,也使得苏大为和狄仁杰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会很危险。” “我知道,但目前而言,也只有这个办法。” 苏大为紧了紧身上的背带,推开地窖的盖子。 黑猫,出现在他面前,瞪大眼睛,似乎想要劝说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道:“留在这里,保护好法师,等我回来。” “阿弥,要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找名医,我就不相信,没人能治得了。” “就算请来太医又能如何?万一还是治不好,怎么办?” “这个……” “大兄,你不要为我担心。 好歹我也是异人,打不过,还逃不走吗?再说了,我也很想知道,那明真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真的在供奉诡异?她供奉诡异的目的又是什么?总要弄清楚。” 狄仁杰沉默了。 他走上前,拍了怕苏大为的胳膊,道:“阿弥,那你要小心。” 自家事自家明白,对付普通人,他狄仁杰也许能以一敌十。但如果是对付异人,他实在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他只能选择留下来,照顾好明空,等苏大为回来。 苏大为点点头,迈步就出了地窖。 他来到楼上,居高临下向四处张望了片刻,闪身从窗户跳下去,身形几个纵跳,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狄仁杰和黑猫也上了楼,站在窗户前,看着苏大为消失的背影。 许久,他把黑猫抱起来,轻声道:“小玉,咱们回去吧。” 黑猫也没有挣扎,那双幽绿的眸子盯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浓浓夜色,找到苏大为的身影。 回到地窖里,狄仁杰放下黑猫,在明空身边坐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陛下,陛下!” 突然,昏迷的明空,呢喃自语。 狄仁杰一愣,忙俯下身子聆听,却只听到明空口中,不停呼唤‘陛下’二字。 她在思念先帝吗? 虽然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可狄仁杰的心里面,还是没由来的一疼。 他很清楚,他和明空没有可能。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暗暗喜欢对方。她先帝的才人,可那又怎样?她现在出家为尼,他可以远远看着她,就足够了。但是他现在知道,即便他在她身边,她的心里却是另一个人。 哪怕是在她昏迷的时候,她念着的也是那个人…… 心里,一阵低落。 狄仁杰松开明空的手,后退两步,坐在火堆旁。 火光,照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光影勾勒出一副美丽的画卷。此时此刻,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着她。 明空,停止了呻吟。 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潮红。 狄仁杰以为是火光照映的原因,所以并没有在意。 哪知道,她突然睁开眼,樱唇轻启,喷出一口鲜血来。 伴随着这一口鲜血,她的鼻孔,嘴巴,耳朵里,都有鲜血往外涌,看上去极为可怖。 “法师,法师?” 狄仁杰吓了一跳,忙凑上前,把明空抱在怀里。 他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想要擦拭明空脸上的血。但是那血,却不停的流,很快就湿透了布巾。 怎么办?怎么办? 苏大为这会儿不在,狄仁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黑猫喵喵叫个不停,似乎是在催促狄仁杰,赶快想办法啊。 可狄仁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法师快醒醒,法师快醒醒。” 他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 明空仍旧昏迷着,口鼻中不停往外涌血。 诡术,这一定是诡术……该死,阿弥你怎么这个时候不在?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时间,狄仁杰觉得心里好慌张! 一轮明月高悬,繁星闪烁。 漆黑的长安城大街上,一队金吾卫正在朱雀大街上巡逻。 突然,一个金吾卫勒住了马,抬头向天上看去。 “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么?” “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从我头上掠过。” 身边的金吾卫向四处张望,旋即笑道:“哪有什么人?庞老六,你该不是看花了眼吧。” “看花了眼?” 那金吾卫用力晃了晃脑袋。 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 两边的里坊也都是寂静无声。 夜空中,星星在一闪一闪,不见一朵云彩,哪有什么人? 真的是看花了眼吗? 他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怕真是看花了眼睛,这些日子,可真把咱们都忙坏了。” “走吧,咱们巡逻完这条街,去休息一下。 咱们还算好,至少骑着马巡逻。那些不良人才是真的可怜,也是整夜的巡逻,却要靠两腿行走。比比他们,咱们算是好的。再坚持一下吧,二更天就可以换人了。” 金吾卫们催马继续巡逻,铁蹄声,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 苏大为身形如一只灵雀,唰的落在了地上。 一路调动元炁,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鲸吞术里,有一门名叫浮光掠影的神行术。借助元炁的力量,可以让人在空中如鸟儿一样飞行。当然,这很耗费精神。 异人的神通,非同凡响。 元炁无处不在,只要能调动元炁,就可以施展出非凡的手段。 这也是为何异人会被人尊重,又疏远的原因。试想,这种人又怎算得上人呢? 在普通人心里,异人如神仙般的存在,同时也要承受神仙般的寂寞。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元炁,如灵雀般腾身而起,唰的一下子,从里坊上空掠过。很快的,他就出现在了崇德坊外。那高大的坊墙,对他而言算不得障碍。就见他腾身掠起,飘然跳上了坊墙,而后向四周看了两眼,就纵身跃入坊内。 崇德坊,对苏大为而言,可说是万分熟悉。 他可以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坊内什么地方会有武侯巡逻,什么地方人比较多,他都一清二楚。 很快的,他就来到了灵宝寺的后门。 不远处就是济度巷的家,可惜他已经不能回去。 苏大为蹲在河渠边上,往济度巷看了几眼,而后转身紧走两步,唰的凌空掠起,就越过了高大的山墙,进入灵宝寺的后院之中。灵宝寺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他想了想,再次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唰的一闪,一道残影掠过,便消失无踪。 庚新说 回来晚了,还有一章! 第六十三章 陷阱 漆黑禅房里,明真蓦地睁开了眼睛。 “来了!” 她自言自语,抬手弹出一溜火光,点燃了身前的三炷香。 青烟袅袅,香头忽明忽暗。 在她正对面,摆放着一尊八臂魔猿的神像。 神像并不算大,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活灵活现。 她伸出手,拿起一个小槌,铛的敲在面前的磬钟上。清脆的声音,在禅房中袅袅回荡,那尊魔猿神像,睁开了双眼,泛出妖异红光,在斗室之中,更显诡异。 苏大为,匍匐在一座大殿的屋檐上,仿佛壁虎一样,紧贴着屋檐。 灵宝寺里,寂静无声。 月光洒在广场上,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却又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苏大为眉头一蹙,双手掐了一个手诀,在眉心处一抹。 一道金线若隐若现,他的双眸也随之闪过一道金芒。 远处,一座大殿上空,血色氤氲弥漫。 他倒吸一口凉气,从血色的浓度可以判断出,这大殿里供奉的,绝非是等闲诡异。 看样子,来对了! 他眼珠子一转,旋即起身,从屋檐上跃下,朝那座大殿飞奔而去。 大殿的门紧闭着,里面黑漆漆的。 苏大为猫腰潜行,来到大殿门口,向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推门进入。 大殿里,供奉的是一尊弥勒佛像。 苏大为进入大殿后,就觉得有些古怪。 这弥勒给他的感觉,中正平和,并没有那种血色氤氲弥漫的邪性。 什么情况? 他先愣了一下,旋即暗道一声不好。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 苏大为不敢犹豫,转身就想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掠过一股微风,紧跟着一道寒光凭空出现,唰的一刀就劈过来。 苏大为弓身后退,躲过那如万钧雷霆般的一刀,反手唰的拔出了横刀。 没有人的气息! 他单膝跪地,持刀屏住了呼吸,静静不动。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儿?敌人有多少? 一概不知! 苏大为虽说艺高人胆大,可是面对着看不见的对手,仍不免有些紧张。 元炁,无处不在。 它就在大殿里,平和而宁静。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平和的元炁一下子被破坏了。 一抹刀光从身后袭来! 苏大为闪身躲过,左手从后背拽出了手弩。 他闭着眼,根本没有瞄准,抬手扳动了机括,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一支钢弩离弦而出,没入黑暗之中。 就听那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一团火焰噗的在半空中出现,如同鬼火一样。 与此同时,两抹刀光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乍现。 苏大为脚下一个滑步,手中横刀斜撩而起,就听铛的一声,崩开了一抹刀光,旋即踏步旋身,口中低喝一声:“临!” 横刀刀身,掠过一道光亮,云箓隐现。 苏大为能清楚感受到,横刀似乎切中了什么物体。 他也不迟疑,手腕一抖,顺势向下一拉。 噗,又是一团火焰,出现在半空中。 “明真,区区侍鬼,就想把我留下吗?” 苏大为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手的身份,大笑一声道:“你以为躲起来,就能躲过去吗?” “咯咯咯!” 空荡的大殿里,响起一阵女人的笑声。 苏大为后退一步,把身体紧贴在一根柱子上,迅速在手弩上装上一支钢弩,一边大声道:“装神弄鬼,以为我会害怕你吗?你不是想要找法师,那还不赶快出来。” “谁说我要找明空了?” “你不是想要坏她姓名吗?” “杀她,何需知道她在何处? 可惜,我本想让她似地痛快一点,偏你多事,还要让我费一番手脚。 只要她在长安,我想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那个神羊法冠呢?是不敢来吗?” “什么神羊法冠,小爷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小子,本来我不想杀你,偏你要和我作对。 以为开了灵就可以横行无忌吗?你这点道行,还差得远呢。不过,你今天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把你的血肉送给大猿王,相信它会很开心。刚才,不过是一道头餐,接下来才是正餐……咯咯咯,就让我看看,你这位兵家异人有何手段。” “去死吧你!”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尊弥勒佛像……这个明真,还真是大胆,居然寄身神像? 苏大为举起手弩,扣动机括。 钢弩,唰的射出,蓬的正中弥勒佛像。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大为目瞪口呆。 弥勒佛像轰得一声炸开,尘土飞扬,一股黑雾涌动,迅速笼罩了整个大殿。 唰! 又是一道刀光出现,苏大为反手就是一刀。 “兵!” 刀光闪闪,云箓隐现,一声凄厉惨叫声响起,火光顿现。 与此同时,黑雾中传来一声蛇吟。 一道金光出现在苏大为的视线之中,就见那金光暴涨,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蛇,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卧槽!” 苏大为大惊,闪身躲避。 那金蛇从他身边掠过,粗壮的蛇身抽在柱子上,需一人合抱的柱子,顿时折断。 轰隆,大殿顶梁的一根柱子从天而降,砸在了地上。 金蛇一击失败,顿时凶性大发。 巨大的蛇身,在大殿里飞速游走,调头再次扑向了苏大为。 “斗!” 苏大为此时已无法闪躲,眼见那金蛇的血盆大口已经逼近,他后退一步,大吼一声,手中横刀狠狠劈斩出去,化作一道如弯月似的刀芒,劈在了金蛇的头上。 金蛇,嘶吼。 蛇信好像标枪一样射出。 苏大为反手又是一刀,劈在了蛇信之上。 他只觉手上一颤,那口家传的横刀,竟拦腰断成了两截。 不过,金蛇也不好过,蛇信被斩下了一截。金蛇怒吼,尾巴横扫,正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撞到了大门,飞出大殿。 而金蛇则因为蛇信被伤,痛的翻滚不停。 巨大的蛇身四处甩动,弥勒大殿在瞬息间倒塌,发出轰隆巨响。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来。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他咳嗽不停。那金蛇,也从大殿废墟中冲出来,它猛然昂首直立而起,足有两三人高。那一双血红色的蛇眸,透着疯狂之色,巨大的蛇首俯冲而下,张口就扑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从腰间拔出了降魔杵,按住中间的玉石,手臂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圆盾。 巨大的蛇首,狠狠撞在了盾牌上。 苏大为后退两步,吐了一口血沫子,厉声喝道:“行!” 右手手掌,蓝色电流流转,瞬间化作一把雷电匕首。 他紧走两步,腾身而起,在空中躲过了金蛇的抽击,施展浮光掠影术,唰的就到了那金蛇的头顶,手中雷电匕首狠狠扎下。那金蛇也感到了危险,巨大的蛇首躲闪了一下,雷电匕首就没入金蛇的一只眼睛里。雷电声,劈啪作响。那金蛇惨叫一声,蛇尾从后甩出,啪的抽在了苏大为的后背上,把他一下子抽飞出去。 苏大为口吐鲜血,落地之后也不停留,腾身而起。 就见他的身形在半空中一闪,就消失不见。 金蛇在大殿废墟之上,昂首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声,化作黑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真在禅房里,喷出一口鲜血,一阵剧烈咳嗽。 她一手扶着地,抬头看向桌上的大猿王雕像,就见那八臂魔猿的一只手臂,噗的一声燃烧起来。 “不好!” 她连忙挣扎站起,快走两步,张口喷出一蓬血雾。 那血雾化作一颗颗血珠落在魔猿雕像身上,迅速渗入魔猿体内。 火焰,也随之熄灭。 明真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大病一场。 这时候,灵宝寺里也沸腾起来。 寺里的僧尼被惊醒,纷纷走出来查看情况。 当她们看到那座倒塌的弥勒大殿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月色,朦胧。 苏大为从崇德坊越墙而出,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蔓延全身,让苏大为感觉非常难受。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他知道,是灵宝寺的动静,惊动了金吾卫。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金吾卫的对手。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沿着长街撒腿狂奔。在冲过一个借口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声喊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苏大为一惊,向左右看了一眼,一咬牙,纵身就跳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但他却顾不得许多,把身体没入污水之中。隐约间,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人道:“怪了,我刚才明明看到有人过去,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条路直通安化门,他跑不远。 你们几个,在前面的借口往左追,其他人跟我往右追。” “喏!”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苏大为缓缓从水沟里爬出来,沿着长街,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听得出来,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长安县不良人宋大兴。那家伙不是周良,真要是被他发现了,肯定会有麻烦。而且,这条路通往安化门,也是金吾卫必定会巡视的大街。他现在身受重伤,必须要赶快找地方调养,否则会有大麻烦。 通善坊,暂时不能回去。 苏大为目光落在路边的坊墙上,眼睛顿时一亮。 这是大安坊! 他想都不想,强提一口气,翻过了坊墙,重重摔在地上…… 庚新说 过十二点了,有点晚,抱歉! 第六十四章 聂苏 大安坊内,很安静。 崇德坊距离这里很远,几乎隔了半个长安县。 哪怕灵宝寺的动静很大,大安坊也没有收到影响。 值夜的武侯老司从武侯铺里出来,爬上坊楼向外张望,然后摇着头又从坊楼下来。 “大半夜的,谁又在闹腾?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嘀嘀咕咕,一脸不满。 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出了太多事情。 各里坊的武侯和坊丁虽然不需要像金吾卫和不良人那样巡街,可是也不能睡的安稳。 各种临检,各种考核,纷至沓来。 以至于老司已经好几天都睡不好,精神也格外萎靡。 他走到十字街口,向前后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什么情况后,又拖着身子返回武侯铺。 老司进了武侯铺不久,苏大为就踉跄着走到了十字街。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大安坊的西南角走去。很快的,他就看到了一条河渠,在河渠岸边,一座已经废弃了很久的酒肆,静悄悄矗立在那里,远看去冷冷清清。 吕家酒肆! 苏大为一阵咳嗽,脚下加快了速度。 吕家酒肆,自吕掌柜死后,已经被闲置了近两个月。 之前,大安坊的坊正想要把这里卖出去,但没想到后来狄仁杰带人在这里搜出了赃物,把酒肆彻底封查,也令坊正的如意算盘落空。这里,被彻底的废弃了。 酒肆的外墙倒塌了一半,门窗也倾倒在地上。 月光,洒落在废墟。当苏大为一只脚买进了酒肆的大门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猫叫,几只流浪猫唰的跑出来,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苏大为站在门口,松了口气。 他想要回通善坊,却有些困难。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明真会跟踪他,到时候就暴露了明空和狄仁杰。 之所以选择来吕家酒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苏大为知道酒肆里有一个隐秘的地窖。加上酒肆之前死过人,后来又被查封,以至于平时无人会来这里。 摸黑进入后院,在柴房旁边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苏大为伸手,把地窖上的盖子挪开。 不过,在他挪开盖子的一刹那,突然激灵灵一个寒颤。 上次狄仁杰带人过来搜查,从地窖里找出了赃物。以杨义之那帮手下的德行,肯定不会把地窖重新盖好。而大安坊的武侯,也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那么,谁盖上的盖子。 他脑海中闪过念头,耳边就听到机括声响。 虽然受了伤,但苏大为的身手仍在。 他本能的侧身一闪,一枚利箭从地窖里射出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去,蓬的正中土墙。 “谁?”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拔刀,却想起来,他的刀已经在灵宝寺断了。 不仅是刀,还有那具手弩,也遗落在灵宝寺。 他身上现在只剩下降魔杵,于是手臂一震,手臂上唰的出现一个盾牌,而后纵身跃入地窖。 一个黑影扑来,手持利刃。 铛! 一声轻响,利刃落在了盾牌上,苏大为探手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施展出擒拿技,一下子就把来人给按在了地上。盾牌,压在那人身上,苏大为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放开我!” 听声音,是个女孩子。 苏大为眉头一蹙,手上随之用力。 他从那女孩手里夺下了匕首,拿开盾牌,把匕首贴在女孩的脖子上。 “别动,否则刀枪无眼。” 那女孩,立刻停止了挣扎。 苏大为侧耳向外听,没有什么动静。 他松了口气,起身收起盾牌,道:“慢慢起来,老实点。” 女孩很听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不过,她突然撒腿往外跑,没等她跑到地窖口,苏大为已经上前把她重又按在了地上。 “警告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好,我不跑,不跑了。” “真不跑了?” “真的不跑了。” “你要是再敢跑,那就看你跑得快,还是我手里的刀快。” 说着,苏大为再次刚开女孩,甩手唰的掷出匕首。 那匕首划出一道寒光,蓬的正中地窖口的木板上。匕首没入木板,刀柄颤动不停。 “咳咳咳!” 苏大为走过去,把匕首拔下来,而后一只手抓住了入口旁边的盖子,用力一拉,把盖子盖上。 地窖里,顿时漆黑一片。 “有火吗?” “有。” 女孩不敢再乱来了,颤声回答。 “点上。” 那女孩答应一声,摸黑走到角落里。 地窖里虽然很黑,但是苏大为却能看的很清楚。 他看到那女孩在拿起半截蜡烛的时候,偷偷从草堆旁边摸出了一把匕首,藏在身上。 这小妞儿,很机灵,也很警惕嘛。 呲- 火光一闪,女孩点亮了蜡烛。 蜡烛,在华夏的历史很久远。但最初的蜡烛,并非似后世那样以石蜡为原材料制成,主要是以蜜蜡或者动物的油脂为材料制作。这也使得蜡烛的使用范围很窄。在唐代,能使用蜡烛的人,大都是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士,普通人根本无法使用。 小女孩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蜡烛,点亮后,放在地上,就缩回了角落。 光线,比油灯要好一些。 苏大为看了那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你要是觉得怕,就点着吧。 如果觉得浪费,就灭了它。但有一点,别想逃跑,也不要打搅我,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女孩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苏大为又看了她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可以杀了女孩,这样会更安全,但他做不到。 不过,他也不担心这女孩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虽然他受了伤,想要杀她也不困难。 元炁,无处不在。 它至刚至大,又至阴至柔。 苏大为施展出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修复着身体。 同时,体内有一股暖暖的气流在流动,和元炁混在一起,修复着,也在强大着苏大为的经脉、骨骼、皮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周围却产生了一种气流漩涡。 女孩小心翼翼凑过去,把蜡烛拿在手里,又缩回了角落。 她好奇看着苏大为,一双明眸眸光闪动。 她没有逃跑,而是把蜡烛吹灭。整个人蜷缩在草堆上,慢慢闭上眼,竟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 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了…… 自那一晚从灵宝寺逃出来,她就在长安城里四处流浪,东躲西藏。 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更惹来一个可怕的追杀者。 那追杀者很可怖,神出鬼没。 好在,她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可以预感危险。 也正是靠着这种直觉,她几次躲开了追杀者,最后藏身在这里。 她不知道要躲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每天,她都提心吊胆,害怕暴露了行藏。现在,她突然间安心了,所以睡得很香甜,一觉睡到天亮。 睁开眼,她呼的坐起来。 阳光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洒落进来。 昨天那人坐的地方,空荡荡的,已不见踪迹。 女孩心里没由来的一空,她连忙爬起来,想要出去看看,却不想才走了几步,就听地窖口的木板吱呀一声被人搬动。她吓了一跳,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又缩回了角落。 手里,紧握着匕首,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往外看。 一个人影,从地窖口进来。 阳光照在地窖口,她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昨天晚上抢了她地盘的那个男人。 “醒了?” 男人看她坐在那里,轻声道。 “嗯!” “肚子饿了吧,我刚才去弄了点吃的。” 苏大为坐下来,把手里的几个油纸包放在地上。 他打开油纸包,有两块刚出锅,还热腾腾的卤肉,还有几个蒸饼。 他伸手,拿起一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 这是他从一个卤肉店里偷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东西。 卤肉做的没有柳娘子做的好吃,但足以填饱肚子。昨晚,他连续调动元炁,之后又修复身体,损耗很大,需要补充能量才行。所以,这并不可口的卤肉,他吃的汁水四溅。一边吃,他还一边示意女孩过来一起吃,让女孩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她慢慢凑过来,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 “吃肉,别光吃蒸饼。” “嗯。” 女孩的胆子大了一些,她拿起油纸包里的那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突然笑了。 她的脸上,满是泥污,脏兮兮的。 可是她笑的时候,却很好看。 “好吃吗?” “嗯!” 女孩吃的很香甜,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卤肉就消灭了一半。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把手里的卤肉吃完,又拿起两个蒸饼,给女孩留了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躲在这里?” “唔教叶叔。” 女孩吃的嘴巴上油乎乎的,嘴里含糊不清说道。 “叶叔?” “不是,是聂苏!” 女孩连连摇头,把嘴里的卤肉咽下去,道:“是聂许的聂,扶苏的苏。” “好名字。” 苏大为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想来这女孩子的家教应该不错。 一般人,可不会这么解释。聂许,附耳私语的意思,扶苏,那可是始皇帝的太子。 能说出这两个词,足见这女孩儿的出身不差。 只是不晓得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莫非也是惹了麻烦? 如果在平时,苏大为倒是不介意帮她一下。可现在,他自身难保,实在是有心无力。 庚新说 十二点前后,还有一章 第六十五章 失踪 “我要走了!” 吃完了饭,苏大为起身。 聂苏的身子一僵,她抬起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朝她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吊铜钱,走到聂苏身边,把钱放在她油呼呼的手里。 “吃饱了,快点离开长安,这里很危险。”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揉一下聂苏的脑袋。 可看到手上的油腻,他还是没有揉过去,而是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轻声道:“自己保重。” “喂!” 一直到苏大为离开了地窖,聂苏才反应过来。 她一溜烟的跑出地窖,苏大为已经不见了。 她呆呆站在地窖口,眼圈有点红。 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如此和蔼过。哪怕是在灵宝寺,虽不愁吃不愁穿,但依旧感受不到太多的关爱。她不知道苏大为究竟是什么人。在她看来,一个愿意给她吃,临走还塞给她钱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她的心里,突然有一些不舍…… 一夜的调养,并没有让苏大为完全恢复。 他穿着一件早上从农家偷来的衣服,低着头走出大安坊。 在坊门口值守的武侯老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大安坊每日进进出出不少人,他总不可能挨个去盘问。苏大为此刻,脸色略显苍白,脸颊也瘦削许多,看上去全无当初和老司一起喝酒时的精气神。老司也只是觉得他眼熟,但没想太多。 也许,正是因为觉得眼熟,才让老司放松了警惕。 昨夜灵宝寺的动静,并没有给长安县带来太多的变化。 也许是之前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大家都麻木了。路上倒是多了不少巡逻的人,但一个个的也都是显得心不在焉。苏大为低着头,沿着长街向东,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熟人,很快就穿过朱雀大街,进入万年县的治下。一进万年县,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气氛轻松不少。街上的人也没有长安县那么多,看上去很悠闲。 苏大为不敢放松警惕,表面上他很放松,但暗地里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 走进了通善坊,苏大为绕了几圈,才回到芙蓉巷。 芙蓉巷依旧冷冷清清,不见什么人。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纵身跳上楼,从窗户钻了进去。 奇怪,怎么不见黑猫? 此前黑猫总是会蜷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似晒太阳,实则是在把风。可是现在……苏大为有些疑惑,匆匆下楼,来到内屋的地窖前,把地窖门打开来,矮身钻了进去。 “大兄,法师怎么样了?” 他进了地窖,却呆愣住了。 地窖里没有人,狄仁杰和明空都不见踪迹,更没有黑猫的影子。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忙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大兄,我回来了。” 但是,却没有回应。 “法师,你们在吗?” “喵小玉,快点出来。” 他轻声呼唤,房间里却冷冷清清。 心里顿时感觉不妙,他再次返回地窖,点亮了火把四处查看。 被褥都在,只不见狄仁杰和明空。 他走到被褥前,蹲下身子,伸手在被褥上摸了摸,凉的!这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并没有遇到危险。 狄仁杰的身手如何? 苏大为心里面有数,等闲三五个大汉,不是他的对手。 更不要说还有一只诡异的黑猫。 别的不说,就黑猫小玉那一身神通,哪怕是遇到了异人,它也能周旋一下。 狄仁杰的宝剑也不在,说明他走的很从容。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遇到麻烦?可既然没有遇到麻烦,他们又会跑去哪里?苏大为把火把熄灭,转身钻出地窖。 又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看到地板上有清晰的脚印,直通后门。 他走过去,把后门打开。 在后门上的封条没了,说明狄仁杰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他们会去哪里? 是不是因为他昨晚没有回来,所以狄仁杰感觉不妙,于是带着明空走了?但明空可是中了诡术。苏大为很清楚,昨晚他并没有破除明真施展的诡术。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虚弱昏迷的女人,还有一只诡异的猫……这让苏大为有些棘手了。 不过,他可以肯定,狄仁杰没有危险。 难道说…… 苏大为心里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明空身上的诡术发作,狄仁杰等不得他回来,于是带着明空去求医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 可他会带着明空去何处求医呢?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昨天他离开后,明空的情况很危急,所以狄仁杰才不得已冒险带着明空离开。 他的心情,苏大为能够理解。 可是大兄啊,你至少要给我留个线索才是啊。 长安这么大,近百万人口。人海茫茫,你让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狄仁杰一定是去找他熟悉的人,而非普通的坐堂医。 明空身上的症状不是那些医馆里的坐堂医能够诊治,所以狄仁杰要找的人,第一要医术高明;第二他可以信任;第三嘛,这个人身处的环境,能保证明空的安全。 可惜,苏大为并不了解狄仁杰的交际圈!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 明空身材高挑,狄仁杰虽然力气大,异于常人,但要带着明空走,也不太容易。 要么,他利用小玉的神通;要么,他就在附近。 小玉的神通…… 苏大为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 它知道,黑猫能控水,且长于近战。 以它的体型,带着狄仁杰两个人离开,想必也不容易。 嗯,昨晚苏大为在长安县闹出了动静,那么万年县的戒严可能相对会松懈一些…… 乱了,乱了! 苏大为这时候的思路已经彻底乱了。 先在通善坊找找看,如果找不到线索的话,那就只有在芙蓉巷等着,等狄仁杰回来找他。 相信狄仁杰冷静下来之后,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苏大为总算是冷静下来。 崇德坊,灵宝寺。 江摩诃与杨义之则在外围负责警戒。 “江帅,站在这里把风,感觉如何?” 杨义之笑嘻嘻说道,目光则落在了站在废墟里一堵断墙上的苏庆节。 “滚!” 江摩诃脸色难看,恶狠狠骂道。 “别生气,以前你们不良人办案的时候,我不也带着人给你们把风?慢慢就习惯了。” “我就不信,那小子能查出什么来。” 江摩诃轻声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要不是他八字生得好,有个左卫中郎将的老爹,那轮得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哼,这灵宝寺贼你妈的邪性。你看,接连出事,我就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古怪。” “有古怪也好,没古怪也罢,县君是从左卫中郎将,自然会加以关照。 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他就别去管了。你刚才也说了,这灵宝寺邪性……贼你妈还别说,年初我找人算命,说我是‘一见尼姑,诸事不顺’。贼你妈这灵宝寺里到处都是尼姑。等这件事结束了,一定要想办法去去晦气,否则可能会更倒霉。” “到时候,带上我。” 江摩诃正说着话,就见周良匆匆走来。 “江帅!” “别,我现在是杨班头的手下,可担不起江帅这个称呼。” “江帅,看你说的!” 周良嬉皮笑脸,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苏庆节,压低声音道:“这不是县君压下来的差事,兄弟们也没有办法。况且,这小子来头不小,大家也是不得已啊。” 江摩诃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只你生了巧嘴,怎么说?” “那小子让我来问一下,前些日子县君不是让差尼姑失踪的案子,有没有头绪?” “没有!” 江摩诃没好气的说道,就转身不再理睬周良。 杨义之笑着推了他一把,“都是不得已,何苦为难自家兄弟?” 他拉着周良到旁边,低声道:“那个案子,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头绪。 不过呢,我是觉得,这灵宝寺是不是真的有古怪?还记得之前明空杀人的那个案子吗?” “记得!” “当时寺里的一个小沙弥说,她那天晚上,听到了野兽的声音。 德容法师失踪的那个晚上,也有人听到了野兽的声音。昨天晚上,据一个法师说,她看到了金龙腾空,摧毁了弥勒大殿。贼你妈,这种事,我怎么向上面报?” “金龙腾空?” “是啊!” 周良眉头一蹙,摇头道:“这贵人们是不是憋得狠了,还金龙腾空。 要不要再来个金龙伏身……算了,我当没有听见。这种事,还是让那个姓苏的头疼吧。” 就在这时,废墟里传来声音,“苏君,快来看。” 苏庆节纵身从高墙上跃下,飞奔而去。 周良忙道:“江帅,我过去看看,回头找你吃酒。” 江摩诃哼了一声,没有理睬。 杨义之走到他身边,笑道:“江大头,别在这里犯别扭了,二郎这个人不错。” “我知道!” 江摩诃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不是和他生气,只是看见那小子,心里不舒服。你说,查案贼你妈就好好查案,站那么高作甚?这种货色,真要是进了不良人,活不过一个月。” “哈,那你想多了,人家可是左卫中郎将之子,怎么可能做不良人?” “风水轮流转,说不准呢。” 江摩诃说完,也笑了。 正如杨义之所说的那样,苏庆节有着远大的前程,又怎么可能会跑来做不良人呢? 第六十六章 胎息 “周二,你和苏大为比较熟,看看这具弩,是不是他的?” 宋大兴手里拿着一具手弩,朝周良挥舞了两下。 站在苏庆节身边的陈敏,眸光一凝。 周良走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贼你妈你真是个蠢货。” “你敢骂我?” “骂你都是轻的,若非苏君在这里,我非打死你不可。”周良破口大骂道:“你这家伙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什么时候和苏大为比较熟悉?还有,当初在归义坊的时候,阿弥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没收。这件事情,县君也十分清楚。” “啊?” “啊你妈的啊,你手里这具手弩,明显和角弩有区别。 我不说别的,你去西市打听打听,看谁敢制作这种弩机?贼你妈那是要掉脑袋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 宋大兴有些尴尬,显得心慌意乱。 苏庆节眉头微微一蹙,走上前从宋大兴手里接过手弩,扫了一眼道:“这是破邪弩。” “什么破邪弩?” “该你知道的事情,自会让你知道,否则休要打听。” “喏!” 苏庆节转身,对陈敏道:“陈君,之前苏大为曾跟过你,你认得这具手弩吗?” 陈敏眉毛一挑,笑道:“不认得。” “是吗?” “阿弥的确是有一具手弩,但不是这个式样。” 苏庆节凝视陈敏,片刻后又看向了宋大兴道:“那你呢?苏大为的手弩,能确定吗?” “这个……” 宋大兴很想说,他觉得像。 但是,他觉察到有一双阴冷的目光正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哆嗦。 陈敏在长安县,虽然不是不良帅,但确是长安县第一猛士。他在不良人之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得罪了陈敏,他宋大兴日后就别想有好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苏庆节冷笑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一个唿哨。 就见一头白头犼飞奔而来,在苏庆节身前停下。 “白头是当年李卫公征召家父时,赠与家父的礼物。它是一头诡异,能生裂虎豹,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当然,它还有很多神通。其中一种神通就是比狗还要敏锐的鼻子。当初家父随李卫公征讨东突厥,就是靠它找到敌踪。我不管这具破邪弩是不是苏大为的,只要白头锁定了他的气息,哪怕上天遁地也休想逃走。” 白头犼发出一声低吼,似乎是在回应苏庆节的话。 “去,给我把它找出来。” 苏庆节说完,一拍白头犼的脑袋。 就见白头犼腾空跃起,唰的一下子,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陈敏和周良的脸色有些难看,而苏庆节则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苏大为在通善坊中转了个遍。 特别是几家医馆,他远远的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狄仁杰并没有来。 这也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如今,很可能不在通善坊。 那就只能等他们来找了! 苏大为搔搔头,感觉很无奈。 看样子,应该是明空出了大麻烦,以至于狄仁杰乱了方寸,还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但愿得他能尽快冷静下来。 若不然,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黑三郎在就好了! 苏大为有些累了,于是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要了些酒水,他自斟自饮,同时思索着寻找狄仁杰和明空的办法。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吵闹声。 摊子的掌柜大声吼道:“哪儿来的乞丐,走开,给我走开,别挡了我的生意。” 苏大为顺着声音看去,顿时一愣。 在摊子前,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摊子的掌柜正不停推搡她,可是她却没有动,而是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欣喜。 这,不是聂苏吗? “贼你妈,你是聋了不成?赶快给我滚开。” 小乞丐一动不动,热闹了掌柜,一把将她推到。 “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走过去,拦住了掌柜。 “客官,这小乞丐赖在这里不走,我这不是担心坏了客官的胃口嘛。” “她不走,你也不能打她啊。” 苏大为蹙眉,推开了掌柜,转身走到聂苏的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你没事吧。” 聂苏看着他,轻声道:“找到你了!”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为了方便在外面走动,苏大为专门变了模样。 做了几个月的不良人,他学了很多江湖手段,易容术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他开灵,掌握了调动元炁的手段。再结合此前学会的易容术,不需要任何工具,就能改换样貌。可是这小丫头竟然认出了他,让苏大为心里面有些惊讶。 牵着聂苏的手,他把聂苏拽起来。 “跟我走吧。” “嗯。” 聂苏很乖巧的点点头,任由苏大为牵着,离开了摊子。 看着两人背影,那摊子的掌柜突然啐了一口唾沫,“晦气!” 在这位掌柜的眼里,苏大为就是一个变态。 可惜,苏大为并没有留意,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聂苏的身上。 买了些吃食,两人就坐在河堤上。 河面上的风很轻柔,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毒,但并不是很难受。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能找到你,所以就来了。” 聂苏吃了一口饼子,喝了一口浆果汁,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也笑成了弯月。 “直觉?” “嗯,大概吧。” 聂苏说:“其实从小我就是这样,当有危险发生的时候,我会提前预感到。同样,如果我想一个人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能找得到。我娘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天赋。她还说,这种能力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会有危险。” 是啊,肯定会有危险。 如果苏大为心怀恶念的话,聂苏怕已经死了。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嗯。” “为什么要找我?”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找你。” 苏大为不由得笑了,伸手揉了揉聂苏的脑袋。 “你娘呢?” “走了!” “对不起。” “哦,你别误会,我娘没死,只是……” “只是什么?” “去年底,她说要去泉州,就把我送到了灵宝寺,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惊,道:“你之前在灵宝寺出家吗?” “嗯,是修行,在那里做小沙弥。”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还变成了这模样?” 聂苏沉默了,低着头没有回答。 苏大为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聂苏突然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听说过前些日子,灵宝寺杀人案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点头道:“当然听说过。” “其实,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哦?” “杀死**法师的人,是明真法师。” 苏大为眸光一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案发之后,我有一次路过明真法师房间的时候,听到法师屋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明真法师说,让那个男人把一个什么枕头给她,她又大用处。还让那个男人一定要杀死明空法师。那个男人说,他已经下令处死明空法师了,让明真法师办好他交代的事情……当时不知怎地,明真法师就发现了我,然后我就跑出了灵宝寺。” “枕头?男人?” 苏大为闭上眼睛,思忖片刻后突然道:“是不是玉枕?” “对,就是玉枕!” 苏大为这心里万分惊讶,玉枕? 之前魏山为玉枕案丧命,之后狄仁杰找到了玉枕,却没有再追查下去。 当时狄仁杰只说,玉枕案牵扯很深。没想到……这幕后的黑手,居然就是明真法师。 “那个男人什么样子?” “我没有看到,只听明真法师叫他什么‘王’。” “吴王?” “对,就是吴王。” 聂苏小脑袋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好奇看着苏大为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苏大为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头。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要和我一起走吗?” “嗯。” “你不怕我?” 聂苏笑得很灿烂,道:“你是好人。”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拍了拍聂苏的脑袋,站起身来。 没想到,居然被发了好人卡。我是好人吗?也许是吧……不过在官家眼里,怕并非如此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感觉到聂苏扯了他一下。 低头看,就见聂苏伸出了小手,正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牵着聂苏的小手,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了芙蓉巷。 “聂苏,跟着我会有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怕。” “那你为什么要躲在地窖里呢?” “明真法师有一个手下,很厉害……他会变成乌鸦,好几次差点就找到我。好在我提前预知到了危险,所以才逃了出来。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就不会出现。” “屏住呼吸?” “嗯!” 苏大为这才留意到,聂苏哪怕是再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呼吸。 但她…… ”胎息吗?“ ”我不知道,是我娘教我的,说是可以保护自己。“ 苏大为发现,聂苏的身世不一般。 胎息术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吐纳术,绵绵若存,似有还无。一般而言,道士多喜欢以这种吐纳呼吸术作为修炼的根本。不过,这种呼吸术太高明了,只有一些大的祖庭才会拥有。一般小门小派,别说修炼,怕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 以李家的底蕴,得石鲸传承,也没有胎息术。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吐纳术,如果被人知道了,绝对惹来杀身之祸。 这个丫头,来头怕是不小啊! 第六十七章 狮子来袭 夜幕,再次降临。 芙蓉巷里,冷冷清清。 聂苏已经睡着了,她躺在被褥上,一张小脸洗的很干净,睡得也很香甜。 苏大为则坐在火堆旁,看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水汽弥漫,让干燥的地窖里多了几分湿润。他倒了一碗水,捧着水碗,看着熟睡的聂苏,思绪已经飘飞。 小丫头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踹开。 这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丫头!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但并没有过去为她盖上被子。 这天气不冷,地窖里还生着火,说实话有点热。盖着被子睡觉,的确是不舒服。 这小丫头睡觉的时候也保持着胎息吐纳术。 看得出来,她这胎息术的造诣不浅。 普通人在清醒的时候,可以使用胎息吐纳术。 可睡着了,想要保持胎息并不容易。这也说明,聂苏的胎息吐纳术已经融入进了骨子里。她吃饭睡觉都能以胎息术进行吐纳,几乎可以算作是二十四小时修炼。 哪怕道士,也难以达到她这样的水准。 李大勇到时候胎息术,不过据他说,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可真是一个厉害的小丫头。 而可笑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这胎息术有多厉害,她的那种天赋,又有多吓人。 喝了一口水,苏大为收回了目光。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出了地窖,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狄仁杰没有回来,小玉也不见踪影,更不要说身中诡术的明空,同样是音讯全无。 按道理说,狄仁杰至少该让小玉回来一趟。 如果说昨晚他离开是一个仓促的决定,那么现在,他应该已经冷静下来。 除非…… 他们出事了! 但就算是他们出事,以小玉的本领,脱身不成问题,一定会跑回来寻找苏大为才是。当初,明空在灵宝寺出事,小玉就跑到了苏大为的家。这也说明黑猫是认可苏大为的。但现在它也不见踪影,除非是黑猫也出事了?若如此,到能解释的通顺。 可黑猫,不是一般的猫,那是诡异啊! 诡异也分三六九等。 有的是靠本能行动,有的则开了灵,有着非凡的神通。 按照李客师说的九品三十六等诡异,黑猫至少也是正四品诡异的存在。 能让黑猫出事,那对手一定不简单,有可能是异人?如果是异人,倒也说的通顺。 苏大为觉得,如果是明真出手,黑猫真的会有危险。 不过,昨夜明真在灵宝寺,不可能是她。 是那个吴王吗? 对了,吴王到底是哪个? 苏大为对李唐皇室成员并不是很清楚。 但如果聂苏说的吴王,就是那个在左右宗正寺处死明空的吴王,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他曾保证,会杀死明空。 会不会是他派人追杀狄仁杰他们? 如果是吴王的话,他身边有异人跟随,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客师说过,不要以为异人有神通,就一定能过得好。事实上,很多异人除了神通之外,并没有什么生存技能。能够进入太史局的异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太史局作为朝廷的最后一道屏障,对异人的要求非常严格。想要进入太史局,首先要看你的身世。唯有身世清白者,才有资格进入太史局,否则能力再强也不可以。 于是,很多有能力,却没有出身的异人,要么为非作歹,要么就寄身高门贵胄做门客。 苏大为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他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 只见窗外,夜色正浓。 漆黑的夜幕下,整个通善坊都显得格外冷清。 如果狄仁杰他们遇到了异人,那可真就是麻烦了! 吴王对明空绝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明空死了的话……未来的女皇,岂不是要没了? 难道说,我穿越的这个大唐,和历史上的大唐并不一样? 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里有异人,有道士,有诡异,谁又能保证,武则天还会成为女皇? 如果武则天没了,也就代表着苏大为的投机失败。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是远在昆明池的柳娘子,不知娘现在还好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的心情有些复杂。 “谁?” “哥哥,是我?” 苏大为扭头看去,就见聂苏光着小脚丫,怯生生走上楼。 “怎么醒了?” “睡不着。” 聂苏走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哥哥,聂苏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害怕。” 聂苏的眼圈红了,似乎有泪光闪烁。 苏大为心里一动,忙蹲下身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聂苏不怕,告诉哥哥,你害怕什么?” “聂苏也不知道,就是害怕。 之前,那个乌鸦怪每次要找到我的时候,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哥哥,是不是乌鸦怪来了?” 苏大为笑了笑,把聂苏抱在怀里。 “有哥哥在,乌鸦怪敢出现,哥哥就打死他。” 聂苏口中的乌鸦怪,应该就是明真的侍鬼。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不怕那劳什子乌鸦怪。 只是聂苏的这种预感,如果是真的话,那简直是太神奇了。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天赋?她的娘亲又是什么人?竟舍得把亲生女儿丢在灵宝寺? 苏大为有点想不通。 “哥哥,它来了!” 苏大为抱着聂苏往楼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聂苏突然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什么来了?” 苏大为一愣。 也就是在他这一愣的刹那,就听蓬的一声巨响,楼上的窗户被撞开,一个黑影就到了楼梯口。那黑影落地后,发出一声低吼,前爪有雷电光芒闪动,唰的就扑下来。 “该死!” 苏大为左臂一振,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圆盾。 他也不回头,挥动手臂就砸了过去。就听蓬的一声,苏大为腾身而起,从楼梯上飘落在地。而那黑影则在空中打了个滚,落地之后一声咆哮,再次扑了过来。 它的咆哮声里,充斥着兴奋之情。 苏大为双脚落地后,闪身刚想要把聂苏放下来,就听房门蓬的一声被撞开。 黑影已经扑到了近前,那是一头身长一米多,白头灰背的猛兽。 它双爪带着电光,狠狠就拍击在了盾牌上。这一次,它的力量更加凶猛。盾牌上闪过一抹玉色,瞬间吞噬了电光。苏大为反手就砸在了它身上,猛兽立刻被砸飞了出去。 “白头,回来。” 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年。 他身穿锦袍,个头比苏大为要矮一些,但看上去更加壮实。 少年的年纪和苏大为相仿,肤色略黑,长的也十分英武。他手持一口七尺大刀,二话不说,上前一个玉带缠腰,刀光闪闪,一抹刀芒飞出,狠狠劈向苏大为。 他这一出手,苏大为就无法再去追击猛兽,忙用盾牌封挡。 蓬! 大刀砍在盾牌上,苏大为借势腾身跃起,又跳到了楼梯之上。 “白头,你没事吧。” 少年大声问道,就见那头猛兽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站起来,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有点晕。 苏大为不由得变了脸色。 刚才他那一盾,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哪怕是钢板,他也有信心砸断。可是这野兽,居然只是有点晕? 这时候,十几个甲士也冲进了屋里。 他们手持火把,把漆黑的房间照的通亮。 苏大为这才看清楚那头野兽的模样,脱口而出道:“平头哥?” 没错,白头的模样,几乎和后世的非洲平头哥蜜獾一模一样。 听到苏大为的叫声,白头立刻变得兴奋了。 也不晕了,只发出一声声低吼,前爪的电光更盛。 “白头别急,他跑不了。” 少年喝止了白头,看着苏大为厉声道:“你就是苏大为吗?” “我是。” “那就好,免得找错了人。” 少年踏步向前,道:“也让你死个明白,我叫苏庆节,左卫中郎将之子。我今天来,是要找你替我二姐报仇的。” “你二姐?什么人?” 少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劫狱纵火,重伤我二姐,还问我?” 他姓苏,劫狱纵火…… “你二姐是苏典事?” “你想起来就好!” 苏庆节怒喝一声,踏步轮刀就劈向苏大为。 “慢着,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伤你二姐啊。” 苏大为知道了苏庆节的来历,有些为难了。 苏庆芳当初帮了他大忙,还为此使了苦肉计。如今她兄弟前来报仇,苏大为又怎可能动手。他举盾相迎,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苏兄弟,我真的没有伤苏姑娘。” “我二姐现在还昏迷不醒,你居然说不是你?” 苏大为越是解释,苏庆节就越是恼怒。 手中大刀刷刷刷,如同一片片雪花般上下翻飞。 他刀法很精妙,且十分凶狠。 看得出来,他这刀法走的也是大开大阖的路数,和天策八法有些相似,但又有很大不同。 苏大为怀里还抱着聂苏,只能一只手抵挡。 好在,他手里的这面盾牌,可以消除苏庆节刀上的大部分力道。 虽然左支右挡有些狼狈,但苏庆节想要伤到他,也不太可能。两人眨眼间,就打了十几个回合。一旁观战的平头哥,越来越兴奋,终于按耐不住,嗷的一声就扑上来。 此时,苏大为和苏庆节已经打上了楼。 平头哥冲上来之后,立刻就扭转了局势。 只见它双爪释放出一道道蓝色的电流,身形如鬼魅一般,一次次向苏大为发起攻击。 电流,充斥在楼上。 可苏庆节竟然毫无感觉,反而在电流的刺激下,刀势越来越凶猛,将苏大为笼罩在一片充斥着电流的刀光之中…… 第六十八章 走开! 芙蓉巷丁字房,二楼。 电光闪闪,隐隐有雷声轰鸣。 平头哥,不,是白头犼周身银蛇流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二楼已经被雷电所充斥,并开始向楼下扩张。站在楼下观战的家将,也纷纷退出去,一个个紧张无比。 雷鸣电闪中,苏庆节恍若雷神。 他手中的那口大刀,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竟能挑动银蛇乱舞。 原本就凶猛的电流在大刀的引领下,变得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凶猛。 苏大为狼狈不堪,脚踩九宫,在一条条,一道道银蛇中腾挪闪躲。他一只手抱着聂苏,让她蜷在怀里。这样一来,他可以用身体为她阻挡飞来的一条条银蛇。 电流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电击的焦痕。 不过,苏大为并不吃力,那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其实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所谓雷电,其实就是调动元炁所产生的变化。 其他人会怎样?苏大为并不清楚。但这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虽留下了伤痕,但实际上,却被他吸收殆尽。盾牌护着聂苏,他不停闪躲。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打得最难受的一战,因为对手是苏庆节,苏庆芳的弟弟,让他无法进行还击。 “苏郎君,我承认我劫狱,就走了明空法师。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伤害苏典事。你听清楚了,杀害明慧法师的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同时,她也是一个异人,对明空法师使了诡术。昨夜我去灵宝寺,就是想查明情况,没想到中了她的埋伏……她似乎与吴王有勾结,如今明空法师已去向不明,很可能遇到了麻烦。明真向吴王讨要一方玉枕,就是之前长安县玉枕案的那方玉枕,你可以找裴县君证明此事,我绝对没有说谎。” 苏大为左支右挡,同时努力做出解释。 一个不小心,白头犼从身侧袭来,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苏郎君,我不想伤害你,莫要逼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苏庆节怒吼一声,手中大刀高举。 刹那间,充斥在楼上的电流迅速向刀头汇聚,眨眼间就化作一团雷光,凶狠劈向苏大为。 “雷行三千!” 轰隆隆,小楼里的雷电顿时躁动起来。 雷光闪闪,化作三千银蛇飞舞,从四面八方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见状,暗道一声不好。 他倒是不惧雷电,可怀里的聂苏…… 苏大为一咬牙,转身背对苏庆节,同时用盾牌护住了聂苏的身体。 一道道银蛇,轰击在苏大为的背上,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整个后背都血肉模糊。 白头犼见状,立刻扑过来。 它张开利口,两只爪子电光流转。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被电的全身都麻了,根本无法闪躲。 聂苏在他的怀里,正好看见白头犼张牙舞爪的扑来,突然尖叫一声道:“走开!” 那尖叫声,令苏庆节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而平头哥则一声哀鸣,扑通就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电流迅速消失。 怎么回事?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 他大吼一声道:“聂苏,抱紧我。” 脚下紧跑几步,蓬的一声撞在窗户上。 本就被白头犼撞破的窗户,四分五裂。苏大为冲出小楼,施展鲸吞术,调动元炁。 唰,苏大为在半空中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芙蓉巷的巷口处。 守在外面的家将和甲士见状,忙大声道:“休走了贼人,给我抓住他们。” 只是没等他们行动,就见苏大为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消失不见,旋即就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上。 月光,清冷。 苏大为的身影在屋顶上不断跃动,忽而消失,忽而出现,越来越远。 “追!” 家将大喝一声,就冲出了芙蓉巷。 只是,当他们才跑出芙蓉巷,迎面就见一队金吾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夜禁时分,竟敢聚众械斗,还不束手就擒。” 苏庆节这时候也跑了过来,见状连忙上前道:“在下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奉长安县县令裴行俭之命,前来捉拿犯人。” “长安县?” 为首的金吾卫队长道:“这里是万年县,可有万年县夜禁令牌?” “啥?” 苏庆节顿时懵了! 不都是长安城,还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金吾卫队长见状,厉声道:“那就是没有夜禁令牌喽,给我抓起来。” 金吾卫隶属卫尉,维护长安治安,权力极大。 而苏府家将,也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骄兵悍将,也不是善茬子。 苏庆节外表看去俊美,可骨子里却极其暴躁,又岂能容忍一个金吾卫过来抓他? “我看哪个敢动手。” 刚才和苏大为交手,打得虎头蛇尾,让他很不爽快。 苏庆节单手持刀,嗡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半圆,怒视那金吾卫队长,毫无惧色。 那金吾卫队长,更生气了。 “怎么,尔等还敢反抗吗?” 说着话,他抬手就摘下一杆丈八蛇矛,作势就要冲过去。 “尉迟少君,尉迟少君,且慢动手。”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从通善坊的十字街方向,跑来一群人。 “尉迟少君息怒,苏少君是来帮我们的,是我疏忽了,忘记给他令牌,还请少君息怒。” 为首之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 他带着人冲到了两队人马之间,先是拦住了苏庆节,然后走到那队长面前。 “少国公,今天怎么你来巡街?” 那队长的脸色有所缓和,勒住马道:“马大惟,你做什么?” “少国公息怒,都是自己人。 苏少君年少气盛,你也别放在心上。好歹你们两家大人也都是旧识,打起来的话,岂不是两家大人面子难看?而且传扬出去,不管是你抓了苏少君,还是苏少君和你动手,都要被人笑话不是?都是为朝廷办事,少国公包涵则个,包涵则个。” 队长眉头一蹙,点了点头,没有再吭声。 马大惟又转身到了苏庆节面前,道:“少君,是我来的晚了,耽搁了少君的大事。” “你是……” 苏庆节疑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老头,有些糊涂。 马大惟忙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少君,我知道你有苏中郎为你撑腰,可也不要给苏中郎惹祸。那边那位,是卫尉金吾卫校尉,鄂国公之子,来头不小。” 鄂国公之子? 尉迟恭! 苏庆节立刻冷静下来。 他爹虽然是中郎将,可对面这位的老子,更加厉害,右武侯大将军,鄂国公尉迟恭。 那是一名元从老臣,曾救过先帝,后来还跟随先帝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位列凌烟阁。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尉迟恭就变得低调很多,深居简出,也不怎么出声。 可谁都知道,那是一头老虎。 太宗皇帝一朝,有两头老虎。 一个尉迟恭,一个程咬金,都属于那种混不吝的主儿。 哪怕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要让他们三分。如今太宗皇帝驾崩,太子虽然登基做了皇帝,可是见到这两位,也十分敬重。这要是闹起来,事情可就变大了。 “他要抓我,我岂能束手就擒?” “不会的,不会的,待会儿少君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马大惟见苏庆节已经安抚住了,于是又回到了那位尉迟校尉的跟前。 也不知道他和尉迟校尉说了些什么,那尉迟校尉犹豫一下,旋即就点了点头。 “你叫苏庆节?” “正是。” “有种!”尉迟校尉上前道:“记住,我叫尉迟宝琳。 今天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但公事上不计较,咱们私下里,还是要算清楚这笔帐。三天后,我在昆明池等你。咱俩一对一,你要是能打赢我,这事情才算完。 敢不敢来!” 苏庆节那受得了这种激将,立刻道:“三天后,昆明池,不见不散。” “好,谁要是不来,谁就是瓜怂。”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瞪了苏庆节一眼,转身上马,带着金吾卫离去。 苏庆节则目视他的背影,突然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神气什么?三天后老子揍得你连你爹都不认得。” 他朝马大惟拱手一揖道:“多谢马帅相助。” 马大惟却一摆手,爽朗笑道:“少君客气了,什么相助不相助,是你帮我们才是。” 花花轿子得有人抬。 马大惟的话,让苏庆节顿时心生好感。 “少君,人抓到了?” 苏庆节显得有些尴尬,气呼呼道:“刚才如果不是那尉迟小黑,我就抓到了。” “少君也别怪罪尉迟校尉,规矩就是规矩。 长安夜禁,那是从高祖皇帝就定下的规矩,连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不能犯禁。少君还是年轻啊,少了几分历练。如果能早些通知我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通知你们,就可以夜行长安?” “开玩笑,不良人办事,哪管什么夜禁不夜禁呢?” 马大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是我吹牛,我们不良人办案,才不会管你万年县还是长安县。前些日子,我们就在长安县抓捕了两个江洋大盗,并当场斩杀。 嘿嘿,谁敢说个不字? 少君,你们大人物要讲规矩,可我们是小人物,哪有什么规矩可讲!” 苏庆节听了,眸光一闪,看着马大惟和他身后的人,若有所思…… 第六十九章 吴王 长安的里坊规划整齐,制度严密。 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长安、万年两县,也可以称之为东西两区。 平康坊,就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 它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峙,南邻宣阳坊。这三个里坊,都是‘耍闹坊曲’,也是长安城里夜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方。再加上因为尚书省官署就位于皇城东,所以附近的里坊,特指这三个里坊,也就成为举子、选人和驻京官员以及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有《开元天宝遗事》一书记载: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书中还说,平康坊北里,乃女妓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平康坊其实就是大唐时期,长安城的红·灯·区。 既然是红·灯·区,自然免不了鱼龙混杂,藏污纳垢。 时,已三更二点,快到了承天门街鼓敲响的时辰。 一夜喧呼的平康坊,渐渐归于沉寂。 里坊街道上,行人稀少。 临街的那些酒楼欢场,也都变得冷清许多。 彻夜狂欢后的人们,都疲惫了。或是孑然一人,或是成双成对,都已进入梦想。 巡街的武侯,懒洋洋巡视一遍后,就返回武侯铺里。 这时候,平康坊彻底平静下来。 北里曲巷,弥漫着浓浓的脂粉味道。 一个偏僻的后巷里,苏大为怀抱聂苏,躲在一间柴房之中。 这间柴房是一家乐坊所有,但因为位置偏僻,又是三更半夜时分,所以冷冷清清。 聂苏蜷在苏大为的怀里,昏迷不醒。 先前芙蓉巷那一战,由于白头犼突然失去控制,停止了攻击,才使得苏大为找到了机会突围。说实话,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当时聂苏喊了一声‘走开’,那头诡异就一下子怂了。不过在那之后,聂苏就昏了过去,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清醒。 后背,火辣辣的疼。 雷电虽然无法对苏大为造成太大伤害,可是这皮肉之伤,也十分难受。 好在,只是皮肉之伤。 苏大为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聂苏的情况。 小丫头的气息很平稳,只是昏了过去。 现在想来,可能是与她的神通有关。至于是什么神通?苏大为也不是太清楚。 按照李客师的说法,天底下神通十万八千种,因人而异,哪怕是太史局也没有那么详细的记载。不过,如果按照大类来分,小丫头的神通应该属于精神方面。 精神攻击? 回想一下,似乎有点相似。 这小丫头的身上,可是藏着不少秘密。 苏大为的手指,轻轻拂过了聂苏的脸颊,然后把她轻轻放在了身边。 他闭上眼,施展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开始疗伤。 那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后自他的伤口渗入,修复着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在那一刹那,身体融入了天地之中。 苏大为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一阵街鼓声,把他从静坐中唤醒。 小丫头,已经醒了。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精神也有些萎靡,却仍睁大眼睛,为苏大为警戒。 “聂苏,你没事了?” “嗯。” 聂苏说完,肚子里突然咕噜响了一声,小脸顿时通红。 “肚子饿了?” “嗯。” 苏大为轻轻揉了一下聂苏的头,站起身,做了一个拉伸的动作。 刹那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连串的轻响。 背上的伤,好了大半,痒痒的,似乎已经结疤了。 只是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膀子,身上的衣袍在之前的战斗中,几乎彻底被毁掉。 “贼你妈,苏庆节你等着。” 苏大为忍不住咬牙切齿,轻声骂了一句。 昨晚,他一来要保护聂苏,二来因为苏庆芳的关系,不忍对苏庆节下手。 可这小子出手太狠了! 若非他和苏庆节的神通相近,属于同宗同源,说不定真的会出大问题。 慢着,苏庆节也是异人? 苏大为有点后知后觉,这时候才想到了这件事情。 因为据他所知,苏定方可不是什么异人。 他是实打实的名将,但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天赋超过普通人而已。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苏定方,居然有一个异人的儿子,的确是有些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苏庆节是异人! 那么其他元勋之子,又是什么情况? 怪不得李客师说,长安城里水深得很。 现在想想,还真是如此。 “走,咱们去找吃的。” 聂苏立刻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嗯,鉴定完毕,这是个小吃货! 苏大为心情开朗了很多,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哥哥,要去哪里?” “哦,我去找件衣服,顺便弄点钱。” “聂苏有钱。” 聂苏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就塞到了苏大为的手里。 她不拿出这个钱袋还好,苏大为看到这个钱袋,先愣了一下,然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聂苏。 “聂苏,答应哥哥,以后不许偷钱。” 聂苏愣住了,疑惑看着苏大为。 “如果没有钱了,就告诉我,哥哥会想办法。” 聂苏想了想,点点头,表示懂了。 这钱袋,正是苏大为的钱袋,钱袋上有一个象鼻子图案的刺绣,旁边还有一个苏字。 这是柳娘子专门缝上去的,那个象鼻子,据说是根据苏三郎,也就是苏大为的爹第一次出使天竺时,带回的衣服白象图设计。当时柳娘子还笑着说,将来如果苏三郎发达了,这头白象就是苏家的标记。只是没多久,苏三郎第二次出使天竺,一去再无音讯。 苏大为想起来了,劫狱那天,他在西市被人偷了钱袋。 看样子,那个小贼就是聂苏。 不过他不会说出来,只是轻声的教训了聂苏两句。 苏大为走了,聂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柴房里。 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下意识拔出匕首,警惕向四周看去。 屋外,一抹晨光照进柴房。 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半点声息。 可是聂苏的心里却越来越恐惧,她慢慢向后退,忽听得蓬的一声轻响,柴房的角落里出现了一团黑雾。一个身穿黑衣的侍鬼从黑雾中走出来,冲聂苏露出狞笑。 他唰的拔出刀,向聂苏逼近。 聂苏双手紧握匕首,颤声道:“你别过来,我哥哥马上就会回来。” 只是那侍鬼却浑不在意,手中横刀举起,呼的一下子就扑向了聂苏。 吓得聂苏,啊的一声尖叫。 小小的身子在不停颤抖,闭着眼,双手拼命挥舞匕首,大声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挥舞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慢慢睁开眼,就见眼前的地上,有一张燃烧的符纸。 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聂苏先是心里一紧,旋即耳边响起了苏大为的声音,“聂苏,别怕,哥哥在这里。” 聂苏顺着声音看去,就见苏大为一身青衫,站在她的身后。 “哥哥!” 她惊喜的喊叫一声,就扑进了苏大为的怀里,“刚才,吓死我了。” “没事了,我说过,他要是敢来,我就把他打成肉酱。”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把聂苏抱起来。 “咱们走,找东西吃。” 在苏大为的怀里,聂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用力点头,露出灿烂笑容道:“嗯,聂苏饿了!” 屋外,天边已亮起了鱼肚白。 伴随着夏季到来,天也亮的越来越早。 苏大为抱着聂苏,纵身跳出了围墙,沿着小巷走了出来。 “聂苏,你不是有胎息术吗?那只乌鸦怎么就找到你了?” “我不知道,刚才我的胎息术,好像停止运转了。” “停止运转?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好像醒过来之后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不运转胎息术呢?” “我不知道怎么用啊。” 苏大为疑惑看着聂苏,有些不太明白。 聂苏道:“我也不知道上次怎么就运转了胎息术,当时那只乌鸦一直跟着我,我心里害怕,于是就屏住了呼吸。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我不呼吸,也不会有任何事情。” 这,好像不是道家修炼所用的胎息术,更像是一种天赋神通。 所以,这就是胎息,而非道术。 “哥哥,你要不要学啊。” “学什么?” “就是胎息啊。” “怎么学?” “你憋着不要呼吸。” “就这样?” “嗯。” 苏大为将信将疑,按照聂苏所言,屏住了呼吸。 可惜,他不是聂苏。憋了一阵子,他就顶不住了,重新放开呼吸道:“没有用啊。” “哥哥真笨,我就可以。” 聂苏说着话,就屏住了呼吸。 一开始,她看上去还正常,而且憋气的时间,也确实比普通人要长。但也仅止如此,过了一会儿,就见她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放开呼吸,大口喘气。 苏大为还以为她的胎息术果真如此修炼。 可是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概明白了聂苏的胎息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天赋神通,却非可以随意使用。看情况,聂苏如果想要使用胎息,需要在一种极端的情绪刺激下,才能成功。 “哥哥不许笑!” 聂苏小脸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苏大为道:“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哥哥错了,再也不笑了。” 天光,大亮。 太阳很毒辣,照耀长安城。 出乎苏大为意料之外,长安表面上看去,很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盘查,而且牛鬼蛇神也都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街市上很热闹,行人来来往往。 如果不是偶然间在街头看到了乔装打扮的马大惟,说不定苏大为真以为已天下太平。 连马大惟都出来了? 看样子,官府并不打算放弃。 外松内紧,也表明了官府的态度。 他们知道苏大为是不良人,对于那些普通的手段非常清楚,于是就出动了不良人。 如果说,之前官府把苏大为视为重犯的话,那么现在已升级为特级重犯。 看样子万年县是呆不久了,马大惟那老家伙老奸巨猾。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早晚会露出破绽。而且,狄仁杰和明空音讯全无,看样子是真的出了问题。说句心里话,此时的苏大为,其实慌得一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女皇是否还能成为女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静观事态发展,寻找机会。 该怎么寻找? 苏大为心里也没有谱。 不过,他已经有了线索,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一个明真,一个吴王。 昨天晚上,苏大为已经把明真和吴王的事情告诉了苏庆节。 他不知道苏庆节能否听得进去,但只要他能听进去一句话,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盯明真,亦或者盯吴王。 苏大为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来。 他坐在酒楼上,拼着酒,看着酒楼下十字街上车来车往,陷入了沉思。 聂苏正和一个蹄膀做斗争,小脸上油乎乎的,十分可爱。 “哥哥,怎么不吃啊。” “哥哥不饿,聂苏慢慢吃。” 苏大为用布巾擦掉了聂苏脸上的油,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目光再次落在窗外。 聂苏很听话,不再打搅苏大为。 如果苏庆节听进去了苏大为的话,那他一定会有动作。 他会选择谁呢? 明真,还是吴王? 在苏大为看来,苏庆节虽然是苏定方的儿子,却未必有胆子去盯吴王。他很可能会选择明真。因为相比之下,明真似乎更容易突破。哪怕明真是异人,苏庆节也是异人。异人对异人,再加上有平头哥的帮助,苏庆节对明真未必占下风。 而吴王,是李唐皇室,太宗之子,牵连甚广。 就算苏定方胆子再大,也不一定愿意去碰触吴王。 这样一来,苏庆节的目标也就变得清晰了…… 对,就是吴王!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心里已暗自做出了判断。 对了,吴王……吴王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大为眉头紧蹙,显得有些苦恼。 还有,他住在什么地方?苏大为并不清楚。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知道是吴王那就好办。他虽然不清楚,可他还有一个号称长安百晓生的兄弟,周良。周良一定知道吴王是谁,也一定清楚他住在哪里。 只是不清楚,周良现在可还好吗? 第七十章 南城县男 长安县,县衙。 裴行俭有点焦头烂额,万分疲惫坐在后宅书房里发呆。 长安县接连发生变故,先是灵宝寺杀人案,死了一个先帝身前的美人,而嫌疑人却是先帝身前的才人;紧跟着,在已经有证据证明嫌疑人清白的情况下,宗正寺却坚持要处死嫌疑人,让裴行俭颇感困惑。当然,他并没有反对宗正寺的决定。 说来说去,这都是皇室内部的事情。 从入仕的那一天起,他就恪守一个原则,不要掺和到皇室之中的是非。 至于宗正寺为什么要处死明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没有在意过一个过气才人的死活。 明空没有过气的话,自有皇帝决断;明空既然已经过气,那她的死活与他何干? 可是没想到在这之后,却引发出一连串的变故。 先是长安狱女牢被焚烧,左卫中郎将,也就是他恩师苏定方的女儿重伤。 虽然裴行俭不清楚苏庆芳怎么就成了内侍省掖庭局的典事,但他的态度很认真。 之后,灵宝寺再出案件。 先有聂苏失踪,后有德容失踪。 没等这两个案子有结果,有发生了弥勒大殿被毁,似有诡异出没。 案子呈报了太史局,原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但紧跟着,苏庆节发现了苏大为的行踪。 双方在万年县的通善坊芙蓉巷发生激战,苏大为逃匿无踪。 苏庆节则被苏定方召回家里,好一顿训斥。 之后,苏庆节跑去昆明池和尉迟宝琳比武,虽大获全胜,但也受了一点轻伤…… 这一连串的事情,足以让裴行俭手忙脚乱。 他接连被上官斥责,回到县衙,依旧没有任何的消息。 这也让裴行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是继续追查?亦或者是不管不问?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苏庆节却跑来告诉他,他怀疑灵宝寺的僧人明真是真凶,要求入灵宝寺进行调查。我的个小爷啊,那灵宝寺虽然是佛寺,却是皇家佛寺。 里面的僧人,也都是以先帝生前的嫔妃为主。 已经接连出事,这个时候再大张旗鼓去灵宝寺调查,那不是调查,是打皇室的脸。 而且这个时候,估计灵宝寺方面也不会同意他们入寺。 苏庆节还没有安抚下来,灵宝寺又传来消息:明真法师,失踪了! 我的个亲爷,这灵宝寺也太邪门了。 从明空明慧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人出事。 “狮子,你可以去调查,但是绝不能惊扰了寺里贵人的修行?否则你爹都保不住你。” 苏庆节道:“大兄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要真晓得轻重,就不会在昆明池打得尉迟宝琳满头包了。 也亏得是这几年鄂国公,老尉迟恭开始修身养性,没有出来提尉迟宝琳讨公道。否则的话,不仅是长安县衙这边鸡飞狗跳,怕就连苏定方那边,也是不得安生。 可如果不让他去,这小子说不定会偷偷摸摸跑去。 既然如此,那索性让他去看一下。 裴行俭还派了陈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陪同。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机灵,至少能避免苏庆节惹是生非。即便如此,裴行俭还是提心吊胆,有点不放心。 “郎君,外面有人求见。” “谁?” 裴行俭正心烦意乱,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好口气。 “说是南城县男府上的人,请郎君过府一叙。” 南城县男? 裴行俭一愣,抬头看过去。 来报信的人,是他的心腹,王升。 “南城县男请我做什么?我与他似乎不认识啊。” 裴行俭之所以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原因。 这南城县男,姓王,名叫王敬直。 听着,是不是有点陌生呢? 不过如果提起王敬直的父亲,那么在贞观年间绝对是大名鼎鼎。 王敬直的父亲,名叫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历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怎么样,是不是很牛逼? 不过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复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乾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复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裴行俭考中明经的时候,王敬直还在岭南。 他成为长安县令之后,与王敬直也没有任何联系。 “去告诉来人,本县公务繁忙,多谢南城县男美意,过府一事改日再说吧。” “喏!” 王升转身往外走。 “慢着!” 就在他准备要出门的时候,裴行俭突然又唤住了他。 王敬直自从回京以来,深居简出,从不与人联络,也很少请人到他府上去做客。 突然间邀请自己过府一叙,又是何故? “有没有问清楚,请我过府有什么事情?” “哦,说是南城县男准备迎娶新妇,所以请郎君前去饮酒。” 不对! 王敬直迎娶新妇不足为奇。 他毕竟和南平公主已经离婚,且南平公主后来嫁给了刘玄意,并且在年初时病故身亡。 皇帝李治是个仁厚之人。 南平公主是他姐姐,所以南平公主活着的时候,王敬直当然不能结婚。 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死了。想必也有南平公主临死前的托付,毕竟两人在离婚之前,夫妻关系很和睦。况且,王敬直是王珪之子,至今单身,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李治也就准许了王敬直再婚。 我和王敬直没什么交集,他迎娶新妇,与我也没有关系。 他是王珪之子,最终礼数。突然请我过府,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他应该很清楚。 那么,他还要派人请我前去? 裴行俭的脑海中,骤然就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王升道:“敬直娶新,确是一桩好事,我不能不去祝贺。 把请帖放下,告诉来人,就说我会按时前去。对了,你再去买些礼物,我总不好空手前往。” “小人明白。” 王升说完,躬身离去。 裴行俭看着王升离去的背影,突然间眉头一蹙。 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自心头涌起。 他也不知道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只看着王升的背影,很不舒服。 王升可是从河东开始就跟随他左右的心腹,以前没有觉得,怎么今天会有这种感觉? 第七十一章 祝由术 天,将晚。 夕阳斜照,落日余晖把朱雀大街染成了红色。 承天门外的街鼓声已经敲响,远远看去,就见皇城宫门正在缓缓关闭。 街上行人的速度明显加快,一个个行色匆匆。 王敬直家住安仁坊,毗邻朱雀大街。如果从地理位置而言,这里已经属于万年县所治。 裴行俭这个长安县令,如今来到万年县,感觉上总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为了证明他心里的猜想,裴行俭还是决定走一趟安仁坊。 王敬直的住所位于安仁坊南闾,从位置而言,还算不错。宅院不大,分为两进。他这个南城县男现在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虽有爵位,却不敢在临街开门。就连大门都是藏在曲巷之中。裴行俭来到王府的时候,府门紧闭,也没有看到什么人。 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裴行俭命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他没有带王升来,是因为日间这心里有些疙瘩,一时间解不开。 按道理说,王升是他心腹,而且跟了他多年,不应该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产生怀疑。 可裴行俭还是没有带他,而是安排他在安仁坊找一家客栈。 他是不可能夜宿王府,说不会会带来很多的麻烦。不过,估摸走的时候,安仁坊已经闭门了。裴行俭心里很清楚,虽然表面上看长安放松了警戒。可实际上,夜禁变得更加严格。这时候夜行长安,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是在安仁坊早作安排吧。 王府大门,开了。 一个门子出来,和裴行俭下人交谈两句,忙把大门敞开。 “我家郎君吩咐,裴君前来,不必通禀。” 裴行俭心里一动,旋即道:“那有劳了。” 他命随从留在门房,跟着那下人直奔中堂。 王敬直这住处,的确是有些寒酸。 宅院面积不算小,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并没有精心布置,一切看上去都很简朴。 也难怪,王珪死了,南平公主也故去了。 王敬直虽然结束了流放,但实际情况并没有好转。 南平公主活着,还会暗中照顾他。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没了,李治或许会念及南平公主的面子给予他一些关照,但那关照一定不会太多,王敬直也更加的小心。 他回京也快两年了吧,一直就住在这里,甚至连布置家宅也要小心翼翼。 “守约,好久不见!” 裴行俭在中堂等了没多一会儿,王敬直就匆匆走来。 守约,是裴行俭的字。 他也连忙起身,道:“见过南城县男。” “哈哈,守约客气了,叫我怀远就好。” 王敬直年岁其实不大,还不到四十。 但他看上去,却如同五旬一样,两鬓都有些灰白。 “今日冒昧邀请守约来,一是我大喜在即,请守约来吃酒。 二来嘛,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副书画,想请守约来帮我品鉴一番。” “怀远兄,客气了。” 裴行俭有些尴尬,他其实不太清楚,该怎么和王敬直寒暄。 毕竟,两个人此前并无交集。虽然裴行俭隐隐猜出了王敬直请他来的原因,可是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敢露出半分破绽。只好和王敬直寒暄了几句,就换了话题。 “怀远兄得了什么画,可否让小弟欣赏一下。” “守约果然是雅人,既然如此,咱们先赏画,再吃酒。 正好,我后院里的石竹开花,咱们赏画之后,就在后院赏花,如何?” “兄长美意,小弟怎敢推辞?” 裴行俭说完,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催促王敬直带他去赏画。 王敬直笑着答应,领着裴行俭走出中堂,穿过一条回廊之后,就进了后院。 这后院,属于后宅,一般人无法进入。 里面的仆人也都是王敬直的心腹,虽然人数不算多,但看得出来,王敬直很信任他们。 “画在何处?” “就在书房,请随我来。” 王敬直带着裴行俭来到了书房,却没有进去。 “画就在屋中,守约只管欣赏,我去看看厨舍酒菜准备的如何,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哈哈,那就有劳兄长。” 裴行俭大笑两声,就迈步走进了书房。 王敬直向四周看了两眼,朝两边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立刻退走。 他深吸一口气,在屋外站立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裴行俭进了书房之后,就见屋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些书卷之外,并无什么书画。 “怀英,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裴行俭摇摇头,道:“我要是想抓你的话,今天就不会孤身前来。” 书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原来在书架后面,是一间暗室。 从暗室里走出一人,他身高体胖,看上去很健壮,朝裴行俭拱手一揖道:“让二哥费心了。” 出来的人,正是狄仁杰。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人也瘦了一圈。 不过他的精神还算不错,脸上还带着笑容。 裴行俭看着他,苦笑一声,“怀英,你说你这是何苦?闹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 “二哥,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明知道明空法师是无辜的,怎能眼睁睁看她送命?” “可你也不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烧了长安狱女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转。” “不必圆转,待此事水落石出,哪怕人头落地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你找我来作甚?” “我想与二哥知晓,那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 裴行俭眸光一闪,却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一旁,轻声道:“让我猜猜,你不会要说,杀人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吧。” 这一次,轮到狄仁杰愣住了。 他旋即惊喜道:“二哥,莫非已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又能怎样?我不是告诉过你,长安的水很深,让你不要轻易涉足其中?我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明空是无辜的。但宗正寺的决断,又岂是我一个长安县令能够改变?我也知道,那明真法师很可能是凶手,而且她背后还有人。” “谁?” “吴王,恪。” 暗室里,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声响。 裴行俭目光一凝,立刻向暗室看去,同时伸手就按住了剑柄。 “什么人,出来?” “县君不必惊慌,是贫尼。” 话音未落,一个婀娜身影从暗室里走出。 她一身男人装束,用黑巾抹额,掩去了牛山濯濯。 “你是……” “贫尼就是那个该死的明空。” 裴行俭慢慢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着明空道:“你还敢出来?不怕本县抓你回去?” “就算县君不抓贫尼,怕贫尼也凶多吉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怀英和阿弥救贫尼脱狱,贫尼就知道,那些人会置我于死地。 若非小玉,贫尼现在已经死了。既然如此,贫尼怎地都要搏一次,和他们拼个死活。” “小玉是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不必担心,今天我与法师出现在你面前,就没打算逃跑。 你且听我们说完,之后要抓还是要杀,我与法师绝不反抗,任由你发落,如何?” 裴行俭眸光闪烁,把宝剑摘下来,放在了桌案上。 “其实,今天王敬直派人来请我,我就猜到是你。 原本我还以为你想要反悔,找我来帮忙。没想到……也罢,既然如此,你说,我听。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不会放过你们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相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在书房里坐下。 “二哥,阿弥可好?” “你是说,苏大为吗?” “正是。” “他好的很,前些日子大闹灵宝寺,之后又在芙蓉巷和我们斗了一回。 说来惭愧,我身为长安县令,竟不知自己手下还有如此了得人物。你们放心,他没死……不过现在躲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我之所以说明真是凶手,吴王也卷入其中,就是从他那里知晓。本来,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可是现在,我也糊涂了。” “此话怎讲?” “明真,如今下落不明。” “什么?” 裴行俭没有理睬狄仁杰,目光落在明空身上。 明空看上去,也十分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她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 不过,她给裴行俭的感觉却有些古怪,总觉得在她美艳的容颜背后,似隐藏着一种极其阴冷的气质。这种气质,让裴行俭很不舒服,甚至在内心里,有一些反感。 “明空法师,你能为我解惑吗?” “解惑不敢当,贫尼只知道,明真是异人。” “什么?” 裴行俭的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 “她对贫尼用了诡术,当日阿弥去灵宝寺,并非是想去闹事,而是为了解救贫尼。” 狄仁杰道:“这点我可以证明,明空法师入狱当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曾遭遇侍鬼袭击。若非阿弥,我怕已经死了。如今想来,她之所以要对我下手,是因为那天我随杨义之入寺勘查时,曾对明真说,我已经有了线索,定能找出杀人凶手。” “所以,你们就认为,明真是凶手?” “嗯。” “按照你们的说法,明真如果是异人,那苏大为……” 明空朝狄仁杰看了过去,狄仁杰点了点头。 “阿弥也是异人,不过并没有太久。 说来,阿弥与二哥也有香火之情。据我所知,他是丹阳郡公门下。” “你是说,苏大为是丹阳郡公弟子?”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这样。” 裴行俭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狄仁杰说的没错,如果苏大为真是丹阳郡公门下弟子的话,那和他真有香火之情。丹阳郡公李客师,是卫国公李靖的弟弟。而裴行俭受苏定方提携,也曾执弟子礼。苏定方呢,随卫国公李靖学过兵法,李靖对他有提携之恩,也算是李靖的弟子。 贼你妈,有点乱了。 如果这么算起了,他裴行俭见到苏大为的时候,岂不是要尊苏大为一声师叔? “他是异人,我为何不知道?” “二哥可还记得,阿弥有段日子,一直在昆明池?” “当然记得,还是我……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段日子变成了异人?” “是。” 狄仁杰道:“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听说法师要出事,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裴行俭苦笑连连,对狄仁杰道:“我要是能早点发现,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此事也不怪二哥,是阿弥不想告诉别人。 事实上,他成为异人的事情,除了我和柳娘子之外,再无人知晓。甚至法师也是后来才知道。” “好,你继续说。” 裴行俭转过头,对明空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自贫尼出事之后,一直在想其中原因。 阿弥把贫尼救出后,在偶然中点醒了贫尼,令贫尼想起了一件事。明真是天王殿的住持,负责打理天王殿。可是,贫尼却发现,天王殿的天王法相,有一些怪异。 有一次贫尼见明真擦拭法相,似乎是用鲜血。 寺里的贵人,频繁失血;而阿弥提醒贫尼,东晋时有孙恩曾供奉诡异,并加以趋势。所以贫尼就怀疑,明真是不是在灵宝寺供奉诡异,用贵人们的血来供奉诡异?” “所以,她要害你?” “除此之外,贫尼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她可以直接杀了你,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这个,想来是因为她杀了我,容易暴露吧。” “那她为什么要杀**法师?” “**好奢华,不耐寺里清苦。 她和明真接触比较多,贫尼曾见过她二人发生争执。要知道,那么多贵人失血,可不是一件小事。可是,却从没有人说过。贫尼想,是不是**和她有什么交易?” “这倒也可能。” 裴行俭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 “你认识不认识聂苏?” “她是寺里的沙弥,平时很勤快,贫尼有印象。” “那德容呢?” “她是知客僧,是个精明的人,贫尼当然认得。” “她二人,失踪了。” “啊?” 明空露出愕然之色,看着裴行俭。 哪知道,裴行俭又一次转变话题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中了明真的诡术?” “是。” “现在如何?” 狄仁杰在一旁,叹了口气。 “二哥,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是亲眼所见。 那天阿弥去灵宝寺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我当时很着急,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怀远兄。之前我在国子监的时候,见过怀远,知道他在岭南曾学了祝由之术。” 裴行俭愣住了,“你说怀远,会祝由术?” “是!” 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了回忆表情…… 第七十二章 黑猫报恩 岭南,对于此时的大唐而言,尚属于蛮荒之地。 王敬直作为初唐宰相之子,又是驸马,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下子被发配到了岭南,各方面都难以适应。他刚到岭南不久,就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好在王珪与岭南豪强冯氏交情不错,对王敬直多有关照。他们请了当地的巫医为王敬直治病,使用的就是祝由术。而王敬直也因此对祝由术产生兴趣。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在岭南多久。 也没有什么事情,又有冯家的关照,衣食无忧。 于是闲来无事的情况下,王敬直就找了当地的巫医学习祝由术,而且造诣很深…… “我也是偶然机会,得知怀远精通祝由术。 当时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我就想到了他,于是带着法师从芙蓉巷,一路找到这里。” “慢着,芙蓉巷在通善坊,这里是安仁坊,距离可不近。” “是不近,沿途还好几次遇到了金吾卫。” “那你们……” “是小玉,小玉帮助我们到了这里。” “小玉是谁?” 狄仁杰看了明空一眼,明空起身,走进了暗室。 片刻,她抱着一只黑猫出来。 那黑猫看上去气息奄奄,像快死了一样。 “它就是小玉。” “一只,黑猫?” 狄仁杰道:“二哥,小玉其实是一只诡异。” 仓啷一声,裴行俭拔出了宝剑,后退了好几步。 黑猫强撑着睁开眼睛,看了裴行俭一眼,那双幽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不屑之色。它很傲娇的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弱。然后,它又闭上眼睛,蜷缩在明空的怀里。 “二哥别怕,小玉不坏。” “它可是诡异。” “诡异也有好坏,小玉虽非人,却懂得报恩。 它当日把我们送来这里,怀远虽施展了祝由术,也只是稍稍稳定了法师的状况,并且没有持续太久。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法师气若游丝,已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当时我和怀远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法师……幸亏小玉,以灵珠为法师续命。” “灵珠?” “道士修内丹,和尚炼舍利。 诡异,也有灵珠,就类似于道士的内丹,和尚的舍利子。 那是与它性命攸关的事物,但在关键的时候,它却把灵珠给了法师。 二哥可能不了解,所谓诡术其实就是道术的衍生,属于旁门左道。小玉用灵珠破了明真的诡术,才算是把法师的命挽救回来。可是小玉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听了狄仁杰的解释,裴行俭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 他看着明空怀里的黑猫,缓缓收起了宝剑。 “如此说来,这诡异倒是……它为何要救法师呢?” “因为法师曾救过它。” 明空一边插嘴道:“贫尼可没有那么深的道行,贫尼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时候,以为它只是一只黑猫,并不知道它是诡异。它虽然受了伤,但凭它的本领,也不会有大碍。人常说,猫有九条命,小玉又怎可能轻易死掉。贫尼是照顾它,没有救它。” “知恩图报,不惜舍命相救。 怀远说,灵珠是诡异的根本。失了灵珠,小玉等于……它现在也是勉力活着,怕是撑不得太久。” 狄仁杰说着,露出伤感之色。 裴行俭看小玉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他厌恶诡异,是因为他的父兄,都死于诡异之手。 特别是他的兄长裴行俨,在隋末唐初的时候,号称万人敌。 武德二年,王世充勾结诡异,在洛阳称帝。裴仁杰裴行俨父子秘密准备起事,谁料想行事不密,起义的事情泄露。王世充也知道裴行俨厉害,于是驱使诡异害死了裴仁基父子。 裴仁基父子死的时候,裴行俭才出生。 幸亏有家人拼死保护,把他送回了闻喜,才算保住了性命。 而今,他听说了小玉的故事,不由得对诡异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 “怀英,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没有证据,也没有用处。” 他坐下来,道:“明真,我可以派人去找。 不过,如果她是异人的话,估计很难找到她。而你二人,对了,还有苏大为,你们三个人劫狱的罪名,我却无法为你们洗脱。当今陛下仁厚,对兄弟姐妹极为爱护。 吴王虽不是嫡出,但生前甚得先帝所爱。 如此情况下,如果没有绝对的证据,陛下是不会允许我们对吴王下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着狄仁杰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都明白,不把吴王解决掉,想要追查明真,非常困难。 明真一介比丘,在长安也没有什么根基。她既然离开了灵宝寺,吴王一定会庇护她。说实话,有吴王的庇护,哪怕是裴行俭身为长安县令,也很难再追查下去。 狄仁杰长出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刚才县君说,阿弥曾提醒县君,小心明真和吴王?” “嗯,其实也不是提醒我。 当时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因为心疼二娘重伤,所以非要参与抓捕行动。 他性子高傲,擅自行动,在芙蓉巷堵住了苏大为。我说呢,苏大为怎么会逃走……狮子,就是苏庆节自幼天赋异禀,十二岁就成了异人。只是苏中郎不愿声张,所以外人都不清楚他的身份。苏大为是异人的话,那么能够逃走,也就可以理解。” “苏中郎的儿子,也是异人?” “呵,这有什么奇怪。 其实长安有不少勋贵子弟是异人,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表明。 据我所知,胡国公数字秦怀玉,也是异人。” “你是说胡国公秦琼的那个傻儿子?” 明空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也知道秦怀玉其人。 不过,这似乎不足为奇。 太宗在世的时候,明空身为才人,时长帮助太宗处理公务,对朝中勋贵家里的情况,也非常了解。 “秦怀玉是谁?” “胡国公秦叔宝的庶子,据说生下来就浑浑噩噩,傻里傻气。 当年贫尼在宫里的时候,曾听任说胡国公对他颇为不喜。倒是先帝怜惜他,可怜他呆傻,所以封了他一个正七品的云骑尉散官。胡国公过世之后,秦怀道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幸亏先帝听说,狠狠斥责了秦怀道,之后又授秦怀玉上戍主之职。 当时贫尼还奇怪,先帝何以对秦怀玉如此看重。 若他是异人……似乎就说的通了。” 明空说完,又道:“那阿弥除了提醒注意明真和吴王之外,还说了什么?” 裴行俭想了想,脱口而出道:“玉枕。” “啥?” “苏大为还提醒说,明真好像对玉枕感兴趣,还说咱们知道。” “就是之前,我交给二哥的玉枕?” “正是。” 一旁明空疑惑道:“你们说什么玉枕?” “哦,就是高阳公主府的玉枕,据说是陛下所赐。” “陛下所赐?” 明空先有些困惑,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道:“可是先帝生前所使用的玉枕吗?” “好像是吧。” “那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事物,怎么会赐给了高阳公主?” “这个,听说是高阳公主找到了陛下,说喜欢玉枕,于是从陛下手里讨要过去的。” 裴行俭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轻声道:“法师,莫非你知道那玉枕的来历?” “贫尼知道那玉枕,先帝生前,从不离身。 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歇息,都会带着玉枕。贫尼也问过陛下,说那玉枕有什么稀奇,竟随身携带?陛下说,玉枕是文德皇后的遗物,他带在身边,就会觉得文德皇后在他身边陪伴。” “是文德皇后的遗物?那就难怪了!” “不对!” 明空并未释怀,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她在宫中的过往。 “怎么不对?先帝生前对高阳公主也十分喜爱,公主讨要玉枕,是为了怀念先帝,很正常啊。” “贫尼依稀记得,那玉枕是孙神仙所赠。” “孙神仙?” 裴行俭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道:“法师说的,可是华原孙思邈孙神仙?” “是。” “那又怎样。” “贫尼不知道,但隐隐觉得,玉枕既然是孙神仙所赠,怕是另有玄机?” “唔,也不是不可能。” 裴行俭点了点头,突然道:“那法师的意思是,高阳公主向陛下讨要玉枕,是别有用心?” “是不是别有用心,贫尼不知道。 那玉枕是先帝随身之物,如果没有特殊用途,理应陪葬才是。可是先帝却赐予了陛下,显然是特意为之。高阳公主又专门向陛下讨要,县君难道不认为太巧了吗?”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巧合。” 裴行俭说完,苦笑道:“可即便我们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我虽是长安县令,却进不得高阳公主府,更别说见到公主,询问她玉枕的事情……” “县君虽然不可以,但有人可以。” “谁?” 明空噗嗤笑了,道:“县君莫忘记了,先帝驾崩前,曾委任了顾命大臣。” “你是说,赵国公?” 裴行俭眼镜一亮,连连点头道:“没错,我们虽奈何不得吴王和高阳公主,但有人可以。赵国公是元勋老臣,又是陛下的舅舅,甚得先帝倚重,倒是最为合适。” 他说到这里,眉头又一蹙道:“可是,赵国公日理万机,怕是难以相见。” “其实,见赵国公不难。” 明空道:“赵国公虽然公务繁忙,但是有一个习惯却从未变过。 贫尼听说,他幼年时丧父,与文德皇后相依为命,经常去宣阳坊东里一家林记吃青精饭。时至今日,他的这个习惯都没有变过,每天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前去品尝。” 第七十三章 无题 夜,深了。 长安下起了雨。 裴行俭从王敬直家中出来,已是夜半。 雨,很大。 从天边隐隐传来雷声轰鸣,似乎预示着更加狂猛的暴雨将要到来。 王府门外,有仆从打开了雨伞。 裴行俭却推开了,冒着雨在长长的巷曲中行走。 今晚的会面,对他而言,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一开始都还好,但伴随着明空掌握了话语权后,裴行俭就觉得他失去了主动,几乎一直跟着明空的节奏。 这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她话语并不强势,但很容易就把人引入她的节奏之中。 裴行俭觉得,她被控制了。完全是按照明空的思路,根本无法反抗。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不过,她的强势,并非表露在外面,而是一种非常内敛的强势,一种发自于骨子里的强势,裴行俭无法抗拒。 他很反感。 可是也无法否认,这样的女人很有吸引力。 怪不得怀英不惜犯死也要救她。裴行俭也不清楚,如果把他换在了狄仁杰的位子上,是否能抗拒这种吸引力呢? 这个女人,有毒! “郎君,怎么不打伞啊。” 王升从客栈里跑出来,手里举着雨伞。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只是吃多了酒,淋淋雨,清醒一点。 客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还让人准备了热水可以沐浴。” 这个王升,真的很贴心。 裴行俭甚至觉得,他是不是错怪了王升?只因为一点点毫无证据的怀疑,就疏远他,会不会过分了呢?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没什么。 王升应该不会觉察到他的疏离,而且有些事情,的确不适合让王升知道。 “嗯,那就早点休息。” 裴行俭在王升的带领下,进了客房。 客房很大,分内外两间。 外间还摆放着一个大木盆,水汽袅袅。 裴行俭让王升他们都去休息,一个人在客房里脱了衣服,然后就跳进了水盆里。 热水,一下子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寒意。 裴行俭也清醒很多,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在王敬直家中的场景。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几件事了! 明真的嫌疑很大;吴王恪也牵扯其中;明真似乎供奉了一头诡异,但目前不知去向;吴王恪之前操纵了玉枕案,是因为明真需要;吴王恪之所以要处死明空,是因为明真的缘故。 那么问题来了,明真也好,吴王恪也罢,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裴行俭的心里面,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有,之前被陈敏他们抓到了姜隆,据说是被人重金招来。 是谁把他们招来?招来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些江洋大盗,会不会和明真或者吴王恪有关呢? 当一条条线索逐渐清晰,并汇聚在一起的时候,裴行俭发现,竟然依旧没有答案。 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事态严重。 必须要弄清楚他们的真实目的,否则哪怕有诸多线索,依旧是如瞎子摸象一样。 或许,应该再审问一下姜隆? 虽然姜隆已经交代清楚,但裴行俭还是觉得,可以继续深挖。 因为,明真失踪,吴王恪又不是他能可以随便调查,也就等于是断了一条线。看看姜隆那条线能否用上。如果姜隆和明真有关联的话,说不得也能顺藤摸瓜追查。 哪怕姜隆和明真无关,也无所谓。 这么多江洋大盗齐聚长安,终究不太正常。 万一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嗯,距离陛下去崇圣寺祭奠先帝还有十天,把这些牛鬼蛇神清除干净,也是一件美事。总不能让他们在祭奠先帝那天,跑出来闹事。 慢着! 裴行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只是这灵光来得快,去的也快,非常模糊。 姜隆他们,会不会和祭奠先帝有关呢? 一刹那,裴行俭在水盆里激灵灵一个寒颤。虽然浸泡在热水中,却是遍体生寒…… 安仁县,东里,王府后宅。 “下雨了!” 狄仁杰看着顺着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水,轻声道。 明空没有理他,目光紧盯着奄奄一息蜷在桌上的黑猫。 王敬直的手,就放在黑猫的身上。 片刻后,他把手拿开,扭头看了明空一眼,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怀远,小玉它,真的没救了吗?” “灵猫吐珠,生机已绝。 哪怕现在有另一头诡异甘愿把灵珠给它,也无法挽回它性命。这小家伙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法师,恕我道行浅薄,实在是无能为力。估摸着,它过不得今晚。” 王敬直在岭南学会了祝由术,但他并非异人。 狄仁杰默不作声,只看着明空。 而明空则走到黑猫的身边,身手轻轻抚摸它柔顺的毛发。 嗯,有点粗糙! 小玉以前的毛发可是柔顺的很,摸着就好像绸缎一样。黑猫慢慢睁开了眼睛,朝明空喵的叫了一声。它好像是在安慰明空。可这一声,却让明空的泪水一下子涌出。 已经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明空,实在记不太清楚。 哪怕是太宗驾崩,她被送到灵宝寺落发,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是现在…… 狄仁杰心里,也酸酸的。 他走上前,轻声道:“法师,别难过,小玉一定不想看你这般模样。” “都是我,都是因为我。” 明空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落在了黑猫的身上。 就在这时,忽听屋外传来轰隆一声雷鸣,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屋外的庭院。 黑猫突然挣扎着站起来。 明空一愣,忙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哪知道,黑猫却扬爪,在她手上挠了一下,留下几道血痕。 疼的明空一声轻呼,下意识就放开了黑猫。黑猫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明空反应过来,忙弯腰想要抱起黑猫,嘴里还碎碎念道:“小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可是,黑猫却躲开了明空的手。 它摇摇晃晃往屋外走,看上去步履蹒跚,但速度却很快,一溜烟就跑出了房间。 “小玉,小玉!” 明空见状,大惊失色,忙追了出去。 狄仁杰和王敬直则相视一眼,都露出了疑惑表情,紧跟着明空,也走出房间。 黑猫冲进了大雨中。 它的身形,已没有了早先的优雅,但速度很快。 “小玉,你别跑,快回来。” 明空也冲进了大雨,想要把黑猫追回来。 但是,黑猫却很敏捷,三两下就到了围墙下,唰的跳上了围墙。 雨水把黑猫的毛发打湿,它蹲在围墙上,回头看了明空一眼,那双幽绿的眼睛,似有不舍之意。 “小玉,快下来啊。” 明空冲到了围墙下,大声呼喊。 黑猫叫了一声,纵身就跳到了墙外。 “小玉它跑了,快把它追回来啊,怀英,我求求你了。” 明空此刻,全身都湿透了。 她大声冲狄仁杰求助,可是狄仁杰却打着伞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听说,猫在临死之前,会离开主人,因为它不愿意让主人看到它死的模样。我不知道诡异是不是如此,但小玉显然是这种想法。它是诡异,又怎会在人的面前流露表现软弱呢?” “可是……” 明空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她扑进了狄仁杰的怀里,却让狄仁杰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张开手臂,显得很是尴尬。 屋檐下,王敬直看到这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没说什么,转身沿着长廊离去。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似乎早已经麻木。 原本以为会死在岭南,可没想到,又活着回到了长安。 只是回来了,已物是人非! 他心里有些感慨,突然哼起了一首岭南的小调。 长安虽好,却非他所期待。原本,他还牵挂着南平公主,可如今公主也香消玉殒,这偌大的长安城,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想起了老家,也怀念在岭南的逍遥。 长安的水太深了! 他一个文弱书生,实在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等过些日子,就上表请离。回太原也好,去岭南也罢,总胜过这长安缭乱的繁华。 明空,冷静下来。 她在狄仁杰的搀扶下,进了房间。 失魂落魄坐在屋里,她有些迷茫。 她还活着! 但是,小玉却走了。 阿弥如今下落不明,狄仁杰也前程尽毁,怕是无法在国子监继续学业。 明空抬头,看着狄仁杰道:“怀英,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未有如此的虚弱感,让明空感到不知所措。 狄仁杰递了一块手巾给她,轻声道:“我们现在,只有等待。”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狄仁杰看着明空,道:“我相信,不会太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裴君应该已经想到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赵国公一直对吴王心存忌惮,相信只要裴君找到他,就一定会水落石出。” 吴王,实在是太尊贵了! 而狄仁杰和明空,相比之下却太卑微,根本无法对抗。 想要水落石出,就必须找到一个比吴王更强大的人。 明空推荐了赵国公长孙无忌,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要知道,吴王曾差一点就危及到了他外甥,也就是当今皇帝李治的皇位。长孙无忌之前奈何不得吴王,但心里面肯定不会舒服。只要有一个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而狄仁杰和明空能否反败为胜,就看长孙无忌会不会出手! 雨,越来越大。 黑猫从围墙跳出去,沿着小巷依里歪斜的走着,漫无目的。 它走的越来越慢,最终在宣阳坊坊墙下,终于走不动了,四肢一软,就趴在了泥水中。 那双幽绿的眼睛,神采渐渐隐去。 雨水,打在它身上,它仿佛毫无觉察。 轰隆隆,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黑猫的身子,突然一动,紧跟着,雨水落在它身上的一刹那,突然化作雾气,没入黑猫的身体之中。雾气,越来越浓,黑猫身下的雨水,也不见了踪影。它的身体,被水雾所笼罩,远远看去,好像一团棉花球一样。雨水,再也无法落在它身上。 一头黑狗,出现在了坊墙上。 它瞪大眼睛,四处查看,目光落在了水雾之上。 汪! 黑狗叫了一声,然后纵身就从坊墙上跳下来,缓缓靠近水雾。 它又叫了一声,慢慢趴在地上。 一双幽森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水雾,看清楚了被雾气包裹在里面的黑猫。 就这样,一猫一狗,一动不动。 雨,渐渐小了,在三更天的时候,终于停止。 包裹着黑猫身体的水雾,渐渐散去,露出了它的身体。 黑猫蜷缩着,依旧一动不动。 而黑狗却站起来,走到黑猫身前,张口咬住了黑猫的脖颈。它向四周看了两眼,纵身就跳上了坊墙,又从墙头跳到了外面。它穿过了朱雀大街,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第七十四章 己巳日(一) 不知不觉,就进入五月。 去年的五月,太宗皇帝驾崩。一转眼,一年光阴过去了。 在长孙无忌和诸遂良等一众顾命老臣的协助下,昔日的太子李治也已经坐稳皇位。 李治很幸运,有一众当年辅佐太宗皇帝,对他也忠心耿耿的老臣辅佐。 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罢,都是才干卓著,能力出众的人。李治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遵从太宗皇帝当年制定的规则,萧规曹随足矣。更何况,太尉长孙无忌还是他的舅父,对他自然没话说,是忠心耿耿,做事情同样也是尽心尽力。 不过,李治也很悲哀。 太宗皇帝太优秀了! 优秀到李治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下意识把他和太宗皇帝进行对比。 而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坚守太宗皇帝制定的规则,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改变和动摇。 大唐帝国在经历了贞观之治后,国力日益强盛。 但在强盛的同时,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也在悄然形成。 当年令大唐帝国强大无比的府兵制,伴随着国力的增长,却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李治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有心无力。无论他想做出怎样的改变,长孙无忌等人都坚决反对。这也使得他登基一年,虽皇位稳固,却给人感觉却是大权旁落。 这也让李治的心里,很不舒服。 己巳日,是太宗皇帝的周年。 早在三月,李治就决定在崇圣寺祭拜太宗皇帝。 这些日子以来,内侍省和宗正寺都在操办此时。在进入五月之后,整个崇圣寺都进行了一次整修和清扫。内侍省更派出大量的人手,对崇圣寺的僧人进行调查和整顿,一旦发现有那滥竽充数之人,就会将之驱逐,以保证祭拜大典不发生意外。 而在己巳日的前三天,整个崇德坊就开始了警戒。 昔日负责维持治安的武侯和坊丁全部换成了金吾卫,崇圣寺周围,更驻扎了兵马。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来了! 崇德坊的居民也都变得格外兴奋,日盼夜盼,等待着己巳日到来。 不过,有人高兴,就有人愤怒和悲伤。 济度巷的人们,就很不开心。 由于济度巷与灵宝寺后山门隔河相望,为防止发生意外,长安县下令,把济度巷的居民全部迁移出去,并推平了济度巷。以至于如今的济度巷,已成为了平地。 视野,变得开阔许多。 在济度巷的废墟上,驻扎了一队金吾卫。 尉迟宝琳阴沉着一张黑脸,走到营地门口,向灵宝寺眺望。 “为什么要驻扎于此,这里距离崇圣寺还隔着一座佛寺,万一出什么事情,根本来不及。” “这是卫尉所命,有什么办法?” “凭什么程家那五个蠢货,就可以驻扎崇圣寺?” “这个……” 尉迟宝琳口中的‘五个蠢货’,是程咬金的五个儿子。 程处嗣、程处亮、程处弼、程处寸和程处立。其中,程处嗣、程处亮和程处弼三人是程咬金继室清河崔氏女,也就是崔夫人所生。那清河崔氏,是五姓七家之一,赫赫有名的中原世族。而程处寸和程处立两人有点可怜,是程咬金的庶子,但实际上是确是嫡出。他二人的年纪,比程处嗣三人大,只是母亲没有显赫的家世而已。 他二人的生母,是程咬金的原配,也就是隋朝县令孙陆儿的第三女,可惜死的早。 等程咬金功成名就之后,就娶了清河崔氏女。 凭借清河崔氏之名,程处嗣三人变成了嫡出,而程处寸两人,却成了庶子。 好在,他们几兄弟的关系很好,并没有像其他家庭那样,闹出一个兄弟隔阂的局面。 除此之外,程咬金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程俊,是妾室所生。 随从苦笑道:“谁让那程处侠是陛下身边的人呢?” 这程处侠,就是程俊。 他年纪和程处立差不多,曾拜东宫通事舍人,在李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左右。 这叫做从龙之功! 尉迟宝琳闭上了嘴巴,半天才恶狠狠憋出一句话来:“只怪那老夯货太能生了。” 随从噗嗤笑了,又连忙捂住了嘴。 尉迟宝琳可以这么说,他不可以。 而且,程咬金能生是本事,尉迟恭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比不上程咬金,只有三个儿子。 “算了,让大家都精神点,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说不定会路过这里。 别被程家五犬比下去,谁要是敢给我丢了脸面,等结束之后,某就扒了他的皮。” “喏!” 随从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尉迟宝琳则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返回营地。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他骑着马,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犼,远远就喊道:“是鼋鱼吗?” 尉迟宝琳脸色一变,快走几步吼道:“苏吉祥,我警告你,我表字元瑜,不是鼋鱼。” 来人,已经到了尉迟宝琳跟前。 他跳下马,笑嘻嘻道:“老黑,别生气嘛,我口音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贼你妈,你就是故意的。” 尉迟宝琳倒不是真的生气,只骂了对方一句。 “苏庆节,现在已是夜禁,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来查案。” “查案?” 尉迟宝琳一愣,道:“大晚上的,你查什么案。再说了,你什么身份查案?” “是县君与我的委派,我有通行令牌。” 说着,苏庆节取出一块腰牌,朝尉迟宝琳晃了两下。 “你说你堂堂左卫中郎将之子,大把的前程任你选,你查什么案啊。” “我喜欢。” “好,你喜欢查案就查,来我这里作甚?” 苏庆节道:“商量个事,我准备呆在你这里,你不会反对吧。” 尉迟宝琳浓眉一挑,一把拉着苏庆节到旁边,压低声音道:“狮子,我告诉你,可别乱来。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你要是惹出事来,你爹怕都要受到牵累呢。” “我能惹出什么事?” 苏庆节道:“放心,我就是呆在你这里,不会惹事。” “真的?” “我说话算数。” 想当初,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在通善坊差点大打出手,还结了仇。 不过大家都是少年,后来在昆明池边上打了一架。尉迟宝琳虽然打输了,却没有因此记恨苏庆节。相反,他和苏庆节还成了朋友,没事的时候,就会凑在一起。 “那你跟我来,记住,别给我惹事。” “放心放心,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换一个人这么说,尉迟宝琳可能会相信。 可苏庆节……他和苏庆节虽然认识不久,但也算是了解。 这家伙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且骨子里好冒险,和他爹苏定方稳重的性子全然不同。 如果是别人,尉迟宝琳肯定会拒绝。 但苏庆节的话,他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好了,不许惹事。” “啰嗦,怎么这么多废话。” “狮子,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查案,你怎么不信啊。” “查什么案子,要躲在我军营之中?”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合适了,我自然会和你说。 不过你别担心,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借你的地盘,在这里进行监视。” “监视?” “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烦死人了。” 尉迟宝琳比苏庆节年纪大,但是在苏庆节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也难怪,他们这些二代个个心高气傲。没本事的人,再有身份他们也不会高看一眼。因为,再有身份,也比不得他们。哪怕李唐皇室子弟,惹急了他们也不含糊;可如果你有真本事,就算没什么身份,他们也会接纳。当然了,如果你有身份,更容易融入他们的圈子。 总之,这是一群在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群体。 但是在他们内部,一切都要靠本事说话。 所以,不管苏庆节怎么嚣张,尉迟宝琳也不会放在心上。 谁让他打不过苏庆节呢?当初在昆明池,苏庆节打得他鼻青脸肿,而且明显有余力。 这,也使得尉迟宝琳对苏庆节格外敬重。 已过了子时,夜色正浓。 太尉府里,依旧灯火通明。 长孙无忌已五十有六,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处理完了公务,并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后宅的西跨院。 “怀玉,怎么还不睡,还爬到了屋顶上?” 在西跨院的屋顶,站着一个雄壮少年。 听到长孙无忌的呼喊声,他立刻纵身跳下来,落地悄无声息。 “无忌叔叔,我在上面练功。” 长孙无忌一愣,抬头朝屋顶上看了两眼,笑道:“屋顶上还能练功吗?” “可以的。” “怀玉,你可真是勤奋。” 长孙无忌说着,伸手拍了怕少年的胳膊。 没办法,少年的个头太高了!长孙无忌的个头不低,近六尺上下(184公分),可是站在少年跟前,却矮了很多。目测少年身高,当在六尺六寸,几乎高了长孙无忌一个头。 他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面色略略发青,但长相嘛,倒是很英武,算不得太丑。 听了长孙无忌的夸奖,少年咧嘴笑了。 “叔父夸奖了,我这只是习惯罢了。” 这少年,名叫秦怀玉,是秦琼的儿子。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他的遭遇,恰恰被长孙无忌得知。长孙无忌也是出身将门,早年他父亲长孙晟病逝,他也被兄长和族人排挤,和妹妹相依为命。秦怀玉的遭遇,让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就找到了太宗皇帝,恳请太宗皇帝做主,把秦怀玉安排了一个上戍主的职务。 秦怀玉脑子不太灵光,有些呆傻。 但知道好坏,所以对长孙无忌非常感激,视为亲人。 今天一早,他就被长孙无忌找来。可是长孙无忌一直忙到现在,甚至没有见到他。 秦怀玉并不生气,反而一个人在这西跨院里十分悠闲。 “怀玉,咱们到屋里说话。” 长孙无忌说完,示意仆从在西跨院外门守着,然后直奔房间。 秦怀玉答应了一声,紧跟在长孙无忌的身后。 “这是你的兵器?” 在进屋的时候,长孙无忌看到摆放在门口的一根棍子。 那棍子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他疑惑的伸出手,想要把棍子拿起来,脸色却顿时一变。 长孙无忌虽是文士,但毕竟出身将门。比不得程咬金那些人的强壮,可比之普通人,倒也不算太差。 可这棍子,他却拿不起来。 “嗯,是我爹生前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 “果然虎父无犬子!”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有去追问。 他走进房间,示意秦怀玉也坐下来。 “怀玉,可知我为什么把你找来?” “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给你,你愿不愿意接手?” “愿意。” 秦怀玉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任务,就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态度,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 “明天,是先帝驾崩周年,陛下要去崇圣寺祭拜先帝。” 秦怀玉端坐长孙无忌身前,认真听着他的话,也不开口打断长孙无忌。 “可是我得到消息,有人想在当天闹事。” “谁?我去打死他们。” 长孙无忌听了秦怀玉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怀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两眼。 转身回来,长孙无忌道:“听着,我不需要你去打死谁。 明天,我会带你进宫觐见陛下。到时候,我要你跟在陛下身边,保护好他的安全。” “好!” “先别急着说好,你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实则很重要。 我要你寸步不离陛下!不管是什么人让你离开,你都不用理睬。任何人想要害陛下,你只管出手,不必有顾忌。怀玉,我要你记住,是任何人,只要危及陛下,杀无赦。” 秦怀玉用力点点头道:“寸步不离,谁想害陛下,不管是什么人,绝不留情。” “对!” 长孙无忌说着,又压低声音,“哪怕是吴王,只要他有半点异动,就给我杀了他。” “哪怕是吴王,也不必留情。” 秦怀玉毫不犹豫,重复了长孙无忌的话语。 这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三更二点,我会派人找你。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进宫。就这样,我先回去歇息了。” “叔父早点歇息。” 秦怀玉送长孙无忌出西跨院,又转身来到房门口。 他伸手一把抄起那根近三米长的棍子,在手里抡圆,呼的一个下劈,露出了灿烂笑容。 庚新说 回来晚了,第一更。 第二更会在十二点后,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七十五章 己巳日(二) 咚咚咚! 承天门外的街鼓,敲响了。 天还是蒙蒙亮,长安城被笼罩在黎明时分的朦胧之中。 太平坊实际寺里,已经开始了早课。 梵音声声,回荡在实际寺上空。坐落于实际寺一侧的三论坛,在晨光中更显秀丽。 三论坛是一座佛塔,相传是高祖皇帝李渊为三论宗创始人吉藏所建。 塔高七层,极为醒目,也是实际寺的标志。 苏大为蹲在三论坛塔顶上,迎着仲夏的晨光。 晨风猎猎,有点凶猛,却丝毫无法影响到苏大为。 他蹲在塔顶上,目光灼灼鸟瞰太平坊南闾,吴王府就修建于此。 从他的位置,把吴王府一览无余。天还没亮的时候,吴王府就已灯火通明。看样子,是在准备今天的祭拜。也正常,吴王也是李世民的儿子,而且也甚得李世民所爱。 有人说,如果吴王李恪的母亲不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说不定真会继承皇位。 苏大为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李恪的确受母亲杨氏血脉的影响,但想继承皇位,却无可能。 李世民或许喜爱他,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一生最为宠爱的女人,是观音婢长孙皇后。长孙皇后留有血脉,这皇位又岂能旁落?长孙皇后的确是故去了,可别忘了,她还有一个哥哥长孙无忌。以长孙无忌的性子,绝不会允许皇位落在别家…… 至于都说李恪贤明? 可能吧! 苏大为没有见过李恪,对李恪更无了解。 但他相信,李恪绝不会如外界传言的那么超脱。 身在皇家,又有哪个是易于之辈?就说那高宗皇帝李治,能够在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储君之战中脱颖而出,怎可能是一个混用之人?反正,苏大为不会相信。 天还没亮,吴王府府门大开。 一队车仗使出王府,沿金光大道行驶。 这长安的街道,很有趣。 以朱雀大街为分界线,西边的街道叫金光大道,而东边的街道,则称之为春明大道。 两条街道的名字,都是以城门命名。 李恪这是要进宫了。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朝塔下的实际寺看了一眼,然后纵身跃下。 此时,寺内的僧人大都是佛殿里做早课,寺庙里没有什么人,也就没人发现苏大为。 他跃下三论坛,闪身就翻过了山墙, 沿着幽深的曲巷走到十字街,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便随着人流,离开了太平坊。 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平坊,暗中观察吴王府,但说实话,收获并不是很多。 李恪很小心,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可越如此,苏大为就越警惕。 李恪这种表现,说明他图谋甚大。 但究竟是图谋什么?他还不清楚,所以要继续观察。 聂苏没有跟在苏大为身边,因为苏大为现在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把聂苏安置在太平坊的一家客栈里,并且反复叮咛聂苏,他不回来,就不要走出房间。 这里,和皇城仅隔了一条街。 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勋贵,所以非常安全。 苏大为离开太平坊后,直奔西市。 在西市北里的一条巷陌深处,停着一辆马车。 苏大为走到马车旁,看四周没人,从车上取下一身衣服,迅速换上。 马车,是殿中省的车仗。 这几日,为了准备崇圣寺的祭祀,殿中省十分忙碌。 苏大为观察了八天,在昨晚皇城宫门关闭之前,将一辆外出的殿中省马车拦截下来。 驾车的内侍,也被他五花大绑藏在了实际寺的三论坛里。 换上了宦官的衣服,苏大为跳上车,驾车使出巷陌。 马车上有殿中省的标志,加上苏大为那一身内侍的打扮,一路走下来,也没有人阻拦。 离开西市后,苏大为驾车往安化大街行去。 就在他快要抵达安化大街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声:“阿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握紧了降魔杵。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赶车往前走。 可没走多远,后面追来了一个人,拦住了车仗。 桂建超! 苏大为心里一惊,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是谁?为何拦阻咱家的车仗?” 桂建超向周围看了一眼,走上前道:“阿弥,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苏大为眉头一蹙,“你在说什么?” “你忘了,当初你学易容术的时候,我可就在边上。” “你……” “阿弥,别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桂建超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做出一副老熟人见面的样子,搂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当日长安狱大火,所有人都说是你所为,但是我没有相信。哪怕后来所有证据都已经证明是你所为,我还是不相信……阿弥,你究竟要干什么?” 苏大为有些愕然,看了桂建超一眼。 是不是真心话,他看得出来。 苏大为能够感觉到,桂建超是真的在替他担心。 犹豫一下,他轻声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的易容术不差,应该没有破绽才是。” 桂建超笑了,道:“小子,你鬼叔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我这双招子,连你老子都要佩服。虽然你的易容术的确高明,可我就是能看出来。” “你不抓我吗?” “抓你作甚。” “海捕文书上可是说了,抓住我赏金一百贯。” 一百贯,就是十万钱,绝对是一笔巨款。 桂建超道:“小子,你看鬼叔是缺钱的人吗? 好吧,我话说明白,免得你胡思乱想。当初,我之所以进衙门,是你那死鬼老爹的安排。本来想着能和他合作,没料想他就死了。之后我一直就留在衙门里,一方面是想弄清楚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另一方面,有个官身,我才好暗中关照你。” “关照我?” “废话,不然你以为你家那些亲戚,为什么会乖乖的离开? 你家的黑三郎是厉害,但想要震慑住那些人,却不太可能。我把你那族叔抓进了刑房,和他讲了一些道理,他才乖乖的回去了。不过,我能感觉得出来,应该还有人在帮你们。但究竟是谁,我并不清楚……小子,你现在还不肯和我说实话吗?” “我……” 如果是换做三个月之前,苏大为很可能会头晕脑胀,失去了主意。 可现在,见得事情多了,他更成为了异人。 桂建超的话,虽然突然,但他并不会太吃惊。 想想看,似乎的确如此。 他做了不良人以后,桂建超从没有像其他不良人那样欺负他。有时候,当周良也无法护着他的时候,桂建超总会适时出现,不阴不阳的说两句话,为苏大为解决麻烦。 他,是老爹请来的人? 苏大为虽一时间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鬼叔,你信我,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她是不是凶手关我什么事?我只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子,你可别对我说你喜欢那个尼姑。若真如此的话,老子立刻找到她,弄死她。” “鬼叔,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喜欢法师?” “那你帮她……” “她,救过我和我娘的命。” “你是说,去年你生病的那些日子?” “嗯!” “当时我回家探亲去了,还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生龙活虎,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往心里去。怎么,是她帮的你们母子?” “嗯。” 苏大为心里不禁吐槽:我生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 你回家探亲了,李大勇出去执行任务了,怎么都这么巧? 不过,桂建超似乎也没有骗他的必要,所以苏大为也没有去怀疑。 “若是如此,那也就说得过去了。” 桂建超松开了苏大为,上下打量他两眼,眉头一蹙道:“既然是报恩,救了人为何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还有,你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你又想要做什么?” “我……” 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想了想,轻声道:“鬼叔,你信我,我没有乱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长安今天会不太平。鬼叔,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那就求你一件事。太平坊春来客栈丁字房,有一个小女孩,名叫聂苏。你拿着我的钱袋去找她,带她离开太平坊,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安置好,可以不可以?” “聂苏?” 桂建超愣了一下,旋即道:“灵宝寺的那个小沙弥?” “你知道她?” “当然,江大头如今正在调查她和德容法师的失踪案呢。” “德容法师失踪了?”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最近我都在忙别的事情。 不过聂苏和德容法师的案子应该没有关系,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明真的侍鬼追杀……对了,失踪案什么时候归咱们管了?江大头怎么会跑去调查这种案子?” 对于苏大为提到明真,桂建超并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 “你道江大头这么好心? 你劫狱时,那个看守女牢的典事受了重伤。 那个典事,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女,她弟弟苏庆节要帮她报仇,所以就找到了县君。你也知道,县君曾受业于苏中郎门下,自然会帮苏庆节。他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不良人,还让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帮他……县君怕江大头捣乱,干脆把他赶去杨义之那边,让他配合杨义之调查失踪案。嘿嘿,你不知道,当时江大头的样子,可真是凄凉。” 原来如此! 苏大为露出了恍然之色。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晓得你听说没有。” “什么事?” “明真跑了……太史局的人也去过灵宝寺,但是没有什么收获。” “明真跑了?” “嗯!” 桂建超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个钱袋。 “聂苏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好了。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我要提醒你,长安能够有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所以你做事的时候,千万要三思。” “鬼叔,你放心吧。” “得啦,去做你的事情吧,我现在去太平坊。” 桂建超说完,转身就走。 不过,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到苏大为身边道:“还有一件事,崇德坊今天的守卫很严密,而且还换了通行口令。上句是:上苑桃花朝日明;下句是:花中来去开舞蝶。 还有,通行令牌也都统一换成了由长安县发放的金牌。” 说着,他取下腰里的金牌,递给苏大为。 “金牌、口令,缺一不可。 如果不是我刚才认出你来,你这么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长安县发放的金牌?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桂建超笑道:“朝廷里的水太深了,大人物们的想法也不是咱们可以揣摩。 反正,你记住口令,带好腰牌,否则出了事情,我可不会管你。” 苏大为看着桂建超,心里非常感动。 “鬼叔,多谢你了!” “好了,就这些,我先走了。” 桂建超匆匆离去,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看样子,他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 他的老爹,那个只存在于原主记忆中的苏三郎,怕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异人。而且苏三郎的死,估计也不简单。不过苏大为现在没有时间去多想,只能暗自记在心里。 上苑桃花朝日明;花中来去开舞蝶! 这好像是长孙皇后所作《春游曲》中的诗句。 李治,倒真是一个孝子呢。 苏大为想到这里,扬起手中鞭子,啪的在空中一甩,马车沿着大街,缓缓行驶。 不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刚才他告诉桂建超,聂苏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普通人可不会知道侍鬼是什么。哪怕是狄仁杰,也是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才知道了侍鬼的存在。 可是桂建超刚才,连问都不问,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是不良人,但不代表着他知道侍鬼。 而且,桂建超也没有问明真何以会持有侍鬼……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知道明真是异人?也知道侍鬼的存在! 这个鬼见愁,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啊。 苏大为心里有些好奇,桂建超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会被老爹请来长安县做不良人呢? 他思忖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崇德坊。 第七十六章 己巳日(三) 天,阴沉沉的。 太阳被云深深的藏起来,一改黎明时的蔚蓝面目,变成了被脏抹布浸过的水的颜色。 长安,风起。 对于崇德坊,苏大为自然不会陌生。 不过今天的崇德坊,显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崇德坊,变了一副面貌。 街道干净很多,还撒了水。 也不知那水里是不是掺了香料,以至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气,不浓不淡,正好。 “喂,你怎么乱走?” 苏大为进了崇德坊后,很快就被人拦住。 那人生得豹头环眼,雄壮威武,大声道:“尚衣局的车仗靠右走,从崇圣寺后门进去。” 苏大为连忙道:“明白,明白,这就走。” “真是的,这尚衣局越来越没有章法,怎么都不交代清楚。” 那人嘀咕了一句,扭头就走。 苏大为则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一口气,驾车前行。 他是土生土长的崇德坊人,崇圣寺后门怎么走,他自然清楚。 沿着十字街右拐,很快就来到了崇圣寺的后门。 这里停了很多车仗,看式样和苏大为的马车一模一样,不过车上的标志各有不同。 苏大为停下车,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迎面走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心里一紧,苏大为就想挣脱。 那内侍道:“贼你妈,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不见人。 小崽子,快点跟咱家走。待会儿进去了之后,招子放亮一点,别乱说话。该怎么做,听咱家告诉你。记住,不许乱走动,更不许随意交头接耳,私底下嚼耳根子。” 苏大为立刻停止了挣脱,跟着内侍走进了后门。 “王福来,他是哪一局的?” 迎面来了一个内侍,大声问道。 拉着苏大为的内侍破口大骂道:“元斌你个王八羔子,把人都给咱家调走了,让咱家怎么办?崇圣殿到现在还没有布置妥当,陛下一会儿就要来了。咱家告诉你,如果耽搁了陛下祭拜先帝,到时候咱家倒霉,你也别想讨得好处,给咱家让开。” 王福来说着,一把就推开了那人。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冷笑一声,没有再拦阻他。 王福来拉着苏大为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小崽子,记得一会儿机灵点。 对了,咱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人?” 苏大为怎敢回答。 他对大内的事情知晓不多,万一说错了话,只怕这王福来会立刻变了脸色。 急中生智,苏大为手舞足蹈比划着,一边比划,还一边咿咿呀呀的叫喊。王福来愣了一下,反而笑起来。 “原来是个哑子。” 他道:“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犯了忌讳。 哑子,你给咱家听清楚了,待会儿你就在崇圣殿门口伺候。陛下进出崇圣殿,万一留意你的话,那就是一场富贵。咱家也不求你回报,待会儿别出岔子就好,明白没有。” 苏大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 王福来这才松了口气,带着苏大为来到了崇圣殿中。 崇圣殿里,供奉的是太宗灵位。 苏大为也不清楚,李治为什么会把太宗灵位摆放在这里,还把崇圣寺设立为太宗别庙。 想来,应该有他的道理,只是外人不太清楚罢了。 他按照王福来的吩咐,干净利索的干完了活,然后就在王福来的吩咐下,在崇圣殿门口垂手站立。 天上,飘落零星的雨丝。 王福来如释重负的走出崇圣殿,看着庄严肃穆的崇圣殿广场,脸上露出笑容。 “元斌,贼你妈想还咱家,休想! 等这次事情结束,咱家非整死你不可。别看元德给你撑腰,咱家这次绝不放过你。” 说着,他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你是尚衣局的人?” 苏大为连忙点头承认。 “那你是归高君雅管,还是归朱成管?” 没等苏大为回答,他又摇摇头道:“不对,你应该不认识他们。王玉、李程、戎大壮、马兰四个人,谁是你的上官?” 苏大为一个都不认识,有心想随便承认一个,但又害怕出错。 “算了算了,忘了你是个哑子。 祭祀完了,你跟着咱家就是,其他的事情,咱家派人去处理吧。” 看得出,这王福来在宫里地位不低。 苏大为露出惊喜之色,连连点头。 “好了,小崽子们,都给咱家打起精神。 待会儿陛下来了,那个敢出错,咱家回去就扒了他的皮。” 崇圣寺里的太监们,忙齐声答应。 雨,变大了。 苏大为站在大殿门口,一动不动。 佛寺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从表面上看,这里的守卫很松懈。但苏大为心里很清楚,这佛寺之中,怕处处都有人监视。 吉时将至,崇圣寺里,回响鼓乐声。 鼓乐声和梵音相融合,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庄重。 一行人从外面走来,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黄袍的青年。 那青年表情庄重,步履沉稳,缓缓走入广场。 苏大为忙低下头来,不敢太过放肆。 他知道,这青年就是唐高宗,李治。 李治自然不会留意到苏大为的存在,他在一群大臣的簇拥下,径自走进了崇圣殿。 就在李治进入崇圣殿的刹那,苏大为突然有一种莫名心悸。 他偷眼观瞧,就见李治身边跟着一个身高两米一左右的壮汉。 这汉子,可真高! 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压。 他站在李治身边,哪怕一动不动,也会让人心惊肉跳。 苏大为眸光一凝,暗道:这可是一个高手! 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 李治身为皇帝,身边跟随高手似乎并不奇怪。 就在他偷眼观瞧的时候,那壮汉似有觉察,猛然回头看过来,吓得苏大为连忙低下头。 “王福来,都准备好了吗?” “启禀陛下,都准备好了!” 王福来走上前,躬身道:“陛下,吉时已至,可以开始了。” 轰隆! 王福来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雷。 刹那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长安城笼罩在水幕之中。 李治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无比开心。 天降异象,这是太宗皇帝魂兮归来! 他走上前去,身后大臣们立刻排列整齐,随着李治一同行礼。 行礼结束之后,李治有大声背诵悼文,歌颂太宗皇帝丰功伟绩,告知这一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更希望太宗皇帝在天有灵,能够保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悼文的内容十分精彩,堪称佳作。 苏大为的记忆里,没有这一篇悼文的印象,应该是没有流传出去。 也不知是何人所作,令人赞叹不已。 悼文陪着唐时独有的音韵,和鼓乐声,梵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崇圣殿中。 整个祭拜,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莫说是李治,就连站在大殿外的苏大为,都觉得有些疲惫。 祭拜结束,但雨势却丝毫不减。 李治神色略显疲惫的走出崇圣殿,也许是祭拜时心力交瘁,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苏大为眼疾手快,忙上前把他搀扶住。 李治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忽听得大殿广场,一阵骚乱。 在雨中足足诵经一个时辰的僧众里,突然站起几十个人。 他们唰的把僧袍甩掉,带上如凶神恶煞一般的面具,手持利刃,齐声呐喊,就冲向了大殿。 大殿台阶下的禁卫,这时候也有些松懈。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可以马上回转皇城,哪知道却发生了这种变故。 那些人冲到台阶下,挥动利刃劈砍。只眨眼功夫,几十个禁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伙人冲上了台阶。 “保护皇上!” 有大臣高声呼喊,在台阶上的侍卫们总算是反应过来,呐喊着就冲了上去,拦住了那些人。 只是,那些人显然是高手,而且个个身手不凡。 侍卫们虽然也都身手高明,却是匆促应战。他们拦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冲了出来。 李治身后的大臣们,也乱了阵脚。 有的上前阻挡,有的仓皇躲避。 李治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慌乱。 “陛下,刺客凶猛,请虽微臣暂避锋芒。” 那身形雄壮如狮虎一样的壮汉,一把拉住了李治的手臂,大声呼喊。 “保护皇上,有刺客,有刺客!” 此时,整个崇圣寺广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伴随着这一批刺客的行动,广场外又冲出了近百人,一个个带着面具,手持利刃。 侍卫们蜂拥而上阻挡,但这些刺客显然都是精心挑选出来,一个个凶悍无比。 李治被壮汉拉扯着往外走,苏大为不敢怠慢,忙紧在李治身后。 就听李治道:“怀玉,咱们去哪里?” “刺客人多势众,且混在一起,难辨忠奸。 咱们往灵宝寺撤退,那边有金吾卫驻守,应该十分安全。 陛下别担心,秦怀玉一息尚在,定会保护陛下安全。那个公公,快过来搀扶陛下。” 壮汉带着李治,沿着长廊奔走。 迎面,出现了几十个刺客,他见状也不慌乱,冲着紧跟在李治身后的苏大为喊了一声,提起手中那根碗口粗细的大棍就冲了上去。大棍翻飞,泛起一道道火色光芒。 那光芒离滚而出,顿时化作一道道火焰。 那些刺客,完全不是壮汉的对手。就见那壮汉如猛虎出闸一样,大棍抡起,那些刺客是挨着死,碰着亡。一个个全身焦黑,好像黑炭一样倒在地上,哀嚎声不断。 这是个异人? 苏大为瞳孔一缩,心中暗自道了一声。 “公公,保护陛下,随我来。” 壮汉一马当先就冲了过去,李治连忙道:“快走,快跟上。” 不对啊,这厮既然是异人,又岂是这些刺客可以阻挡? 不是苏大为狂妄,这些刺客虽然身手高明,可说实话,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苏大为一个人,就能干掉全部。这壮汉的身手,和苏大为应该是在伯仲之间。他手中的大棍有神异,可是苏大为手里也有降魔杵,未必就会输给这壮汉手里的棍子。 崇圣寺外,有重兵把守,为何不往外走,反而要去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他也清楚,他劝不住李治。 从李治对那壮汉的称呼就能看出,他很信任这个壮汉。如果苏大为阻拦,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若是那样子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苏大为决定,跟着他走。 他搀扶着李治,跟在壮汉身后,一路就冲出了崇圣寺的后门。 崇圣寺后门外的街道上,此时也是喊杀声连天。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刺客,四处奔走。 后门外,虽有金吾卫驻守,可是面对近百名刺客的疯狂攻击,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灵宝寺的山门,和崇圣寺的后门隔街相望。 壮汉杀出一条血路,来到灵宝寺山门外,举起大棍,狠狠劈在那山门之上。 只听轰隆一声,沉甸甸的山门被他砸倒。 “陛下,随我来!” 壮汉大吼一声,冲进了灵宝寺。 苏大为忙搀扶着李治,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也进了灵宝寺。 “狗皇帝进了灵宝寺,休要走了狗皇帝。” 刺客们发现了李治的行踪,大声呼喊。 滂沱大雨,让人视线有些模糊。 从街拐角冲出来一队人马,手持弓弩,厉声喝道:“放箭!” 伴随着他们的呼喊声,刺客们立刻散开,把金吾卫暴露出来。 刹那间,箭矢如雨,呼啸射来。 金吾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人竟然会自相残杀。猝不及防下,几十个金吾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下的金吾卫,更慌了!他们这时候也有点糊涂,到底谁是敌人?谁是袍泽? 他们发愣,可刺客们却没有停手。 一部分刺客冲上来,再次和他们砍杀在一起。 还有一部分刺客,则冲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里的僧尼,原本都守在大殿里。按照李治的行程安排,他在祭拜完李世民后,回来灵宝寺礼佛,其实就是探望那些出家的嫔妃。谁料想,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僧尼们顿时乱了分寸,四散奔逃。 “陛下,咱们去天王殿。” 壮汉没有理睬寺中僧尼,往寺内跑去。 李治想要跟着,哪知道苏大为却一把拉住他,道:“陛下,天王殿不安全,随我来。” “你……” 李治一愣,刚想要发火,却不想苏大为拉着他就走。 苏大为的力气很大,李治在他手里,根本无法抵抗,身不由己就跟着苏大为走。 “怀玉,救我!” 李治慌了,忙大声喊叫。 壮汉本在前面开路,忽听到身后传来李治的呼救声,忙停下来转身看。 苏大为这时候,也不再隐藏。 他伸手一把搂住了李治的腰,把李治抱起来,脚下蹭蹭蹭几个纵越,就穿过了一道门庑,消失无踪。 第七十七章 己巳日(四) 崇圣寺内,已乱成一锅粥。 滂沱大雨中,喊杀声此起彼伏。 十二名千牛备身,已有四人死于乱刃之下。剩下八名千牛备身则组织起了抵抗,率备身和主杖两百余人,死守崇圣殿,保护随行的王公大臣。与此同时,崇圣寺外,金吾卫也逐渐稳住阵脚,和叛军站在一处。号角声,在崇德坊的上空回荡…… “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长孙无忌在大殿里厉声喊喝。 他虽是文士,但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物。 一开始他有点方寸大乱,不过很快的,也就恢复了正常。 自李渊太原起事,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后来李世民和隐太子李建成争夺皇位,在那么危险的局面下,他也不曾有过半点的慌张。 太平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变得松懈了! 长孙无忌暗骂自己,旋即发现,李治竟不见踪影。 “刚才陛下随上戍主离开了。” “他和怀玉走了?” 长孙无忌一怔,旋即放下心来。 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一个青年,就见他神色沉稳,丝毫没有流露出慌乱。 他为什么如此镇静? 长孙无忌眸光一凝,旋即把目光挪开。 那青年,正是吴王李恪。 李治不在,作为太宗皇帝的子孙,他的表现极为冷静。 手中宝剑滴着血,显然杀了不少人。 太宗皇帝的孩子,又怎可能会害怕杀戮? 可是,长孙无忌的心里,却越发的忌惮起来。 陛下身边有秦怀玉保护,李恪为什么表现的如此平静? 要么,他心胸坦荡,没有鬼;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还有后招。 他的后招…… 突然间,长孙无忌激灵灵一个寒颤。 “王福来,陛下是往何处退走?” “好像是往后门。” “王贺!” “末将在。” 一个千牛备身快步走到长孙无忌的面前,躬身行礼。 “速带人前往灵宝寺,保护陛下。” “遵命。” 千牛备身立刻领命,喊了一声,带走了半数备身,从大殿后门冲了出去。 长孙无忌再次把目光放在了李恪的身上,只是那眸光中,闪烁着骇人的杀机…… 高明,高明啊! 不愧是太宗生前最为看重的儿子。 长孙无忌的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李恪是妹妹的骨血,该有多好? 连他都被算计了,可见这李恪的心思有多么深。 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吧,否则陛下可能真就要危险了。 秦怀玉是异人,手中雷火大棒,据说是隋末唐初猛将罗士信的遗物。 武德五年,罗士信在洺水之战中死于刘黑闼之手,雷火大棒也落在了刘黑闼的手里。后来,刘黑闼被李世民所杀,雷火大棒被李世民赠与了秦琼,一直被秦琼保存。 没想到后来,雷火大棒又落入秦怀玉的手里。 长孙无忌很清楚,王贺虽然是千牛备身,但终究是普通人。 可惜,李大勇等人如今不在长安,若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去找秦怀玉来保护李治? 王贺,怕是危险! 长孙无忌想到这里,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慌张,厉声喝道:“发号令,命薛仁贵、苏定方出击。” 李恪在人群中听到长孙无忌的命令,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他依旧表现沉稳,持剑走到了长孙无忌身边道:“太尉,何不杀出去保护陛下?” “吴王所言甚是,房遗爱!” “末将在。” 从宗室人群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他身高有六尺七寸上下,看上去雄壮至极。 长孙无忌道:“你带上一百主杖,去配合王贺保护陛下。” “遵命!” 那汉子毫不迟疑,带着人就往外走。 李恪面颊抽搐了一下,轻声道:“房将军虽勇,但为人鲁莽,怕是不妥。 太尉,何不让本王带人前去保护陛下?” “房将军虽然鲁莽,毕竟是文昭公之子。 文昭公灵位在此,他定会尽心尽力,吴王不必担心。” 李恪脸色再变,笑道:“太尉所言极是,是本王过虑了。” 他说完,扭头看向房遗爱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 “陛下,陛下你别喊了!” “你他妈再喊,老子就废了你!” 李治立刻闭上了嘴巴,不过目光中,仍流露恨意。 “听着,秦怀玉有鬼。” “哈,怀玉乃胡国公之子,是太尉亲自推荐,你说朕该不该信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没有恶意。 不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告诉你,惹急了我,把你扒光了丢在街上,看你丢人不丢人。” “你……” “闭嘴!” 李治心里虽然恼怒,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济度巷那边的兵马,是谁统帅?” 李治看了苏大为一眼,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响。 “问你话呢。” “你让朕闭嘴的。” “我尼玛……” 苏大为很想揍李治一顿。 可是想想后果,他还是忍住了。 揍人一时爽,事后死全家。揍人,那要看揍的是谁!在这个时代,他要是真走了李治,等风头过去了,李治铁定不会放过他。所以,看在则天姐姐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兵马安排,皆有太尉负责,朕也不知道何人统帅。” “好了,咱们先找地方躲起来……听着,我真没有恶意,只是受人之托保护你罢了。可你要是捣乱,就算拼着以后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我也一定会扒光了你。” “哼!” 你特么这个时候,还敢傲娇? 苏大为对灵宝寺相对不算陌生,他左一转,右一拐,很快来到了一个跨院里。 “这是什么地方?” “相对安全的地方。” “这位壮士,朕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朕能感觉得出来,你的确没有恶意。 怀玉是胡国公之后,也是太尉亲自推荐过来,保护朕的安全。你为何要防着他呢?” “我没有防着他,我是在防着所有人。” “哈?” “好了,闭嘴吧。” 苏大为说着,就带着李治进了禅房。 “这里偏僻,一般人还真不太容易找到。 你现在这里躲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记住,别给我添乱,否则我真会扒光了你。” “朕知道,朕不添乱。” 李治从苏大为那凶狠的目光中,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冷静下来,道:“不过,朕不相信怀玉会害朕。” “我还不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劫持陛下呢。” 苏大为哼了一声,没有在理睬李治,径自出了禅房。在出门的一刹那,他又转过身来,把手里的横刀放在桌上。 “拿着防身吧。” “啥?” “如果一会儿真有危险,拿来自尽,至少能死的尊严一些。” “你不是说,保护朕吗?” “如果太危险,恕不奉陪。” 苏大为说完,就出了禅房,随手拉上门。 他想了想,纵身就跃上了屋顶,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踪影。 李治站在屋里,等了一会儿,确定苏大为已经离去。 他忙快走几步,从桌上拿起了横刀。 朕,怎么可能自尽? 他冷笑一声,虚空劈斩两下。 大胆逆贼,等你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朕就这样一刀劈下去,让你狗头落地……嗯,再扒光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在大街上。 长这么大,他没有被人如此威胁过。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两个兄长会对他发火之外,其他人见到他,都是和颜悦色。 特别是在他成为太子之后,哪个敢对他如此放肆? 李治心里非常恼怒,可不知为什么,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 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他挥舞了两下刀,旋即长出一口气。 那家伙不在,要不朕离开这里?去找怀玉,或者去找其他人,都好过被他恶言恶语的威胁。 想到这里,李治就准备往外走。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 这家伙虽然恶言恶语,但好像没有恶意,不像是坏人。 他说要防所有人?万一他说的有理呢?这次祭拜先帝,已是极为严密,却依旧出了岔子。那些刺客怎么混进崇圣寺?那些叛军,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从何而来? 李治慢慢收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没错,万一他说对了,朕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转身回到屋中,在禅床上坐下。 留在这里也挺好,实在不行,朕就等他回来? 朕若是现在走了,岂不是说怕了他?嗯,朕要留下来,看这个家伙究竟想要怎样。 在电光火石间,李治已想好了留下来的理由。 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许多。 他向四周看去,就见一侧墙壁上,似乎有字迹,于是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媚!” 看到这里,李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全身的毛孔仿佛一下子全都张开了似地,流出一身冷汗。 看日期,是写于他登基的那天。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婀娜的身影,李治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的早春,太宗皇帝偶然风寒,病卧床塌。 一天,李治去给太宗皇帝问安,太宗皇帝正睡得沉,在床榻一侧,一个婀娜的女子,正在整理奏报。 太宗皇帝那几年,虽依旧勤政,但身体却大不如前。 于是他在处理奏折的时候,会交给一个名叫武媚的才人。有的时候,那奏折干脆就是武媚处理,甚至模仿太宗的笔迹,进行批复。李治当时觉得,这女子很厉害。 太宗皇帝的病始终不见好转,甚至越来越重。 李治去含风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后来在太宗皇帝的首肯下,武媚协助他批示奏折。 日复一日,耳鬓厮磨。 武媚虽大了李治三岁,却依旧…… 两人恪守人伦大理,但是内心里却已经相互接纳。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一年。 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李治忙于守孝、登基等一系列事情,渐渐把武媚抛在了脑后。 一年过去了! 当他在这简陋的禅房里看到这首诗词的时候,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那家伙刚才说,他是受人之托。 是受什么人的委托? 还有,他怎么会带自己来这里?他是不是和媚娘认识?若认识,那岂不是说,委托他保护真的人,就是媚娘? 李治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 他伸出手,摩挲墙壁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媚娘啊媚娘,是朕对不起你!” 那一载相处的时光,也是李治在丧母之后最为美好的时光。 武媚对他很严厉,特别是在处理奏疏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的错误,她都会指出。 但在平时,她又很温柔,像个贴心的大姐姐。 如今,李治已经登基。 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如今的生活。 他想要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许可。 虽然他知道,长孙无忌不会害他。可是,他还是有一种傀儡的感觉,很不开心。 而在武媚陪他的时候,虽然严厉,却总是让他自己做主。 武媚在他身边,充当着拾遗补缺的角色,而不是长孙无忌他们那样,什么事都大包大揽。李治好几次想要反抗,可碍于长孙无忌的威严,最终还是屈服于他们。 这样的生活,又岂是他所期望。 如果是媚娘在朕的身边,绝不会是这个模样。 可是,朕竟然忘了她……朕不该啊,真的是不该啊! 李治一遍一遍的诵读这首诗,只觉心如刀割。他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武媚,越想,就越思念武媚。 对了,这里是她的禅房,那她现在何处? 李治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寺里的贵人都在大殿,那么媚娘现在,应该也在那里! 他走到房门口,正打算开门。 不想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条缝。 吓得李治一个哆嗦,唰的往后跳去,手持横刀,紧张看着禅房的门。 一只爪子,从门缝里伸进来。 没错,是爪子,好像是一只……狗爪子? 从门外,传来喵的一声,好像是猫在叫。狗爪、猫叫?什么意思? 李治正困惑的时候,那只狗爪子按着门边一推,把门就打开了。 一条黑狗,如小牛犊子一样大小的黑狗,出现在门外。 在它的背上,还趴着一只黑猫。 黑狗蹲在门口,等着一双森幽的眼睛,凝视李治。 黑猫则毛发乍起,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治觉得,脑袋有点乱。 他看着一犬一猫,而那一犬一猫也看着他,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发声。 吼! 就在李治觉得心里有点发慌的时候,一声巨吼,从灵宝寺大殿方向传来,紧跟着地面随之颤抖了两下,禅房的房顶,更扑簌簌落下粉尘,吓得李治忍不住大叫,一声。 第七十八章 异人之战 雨,越来越大。 电闪雷鸣不断,把长安城变成了水世界。 秦怀玉站在天王殿里,看着一个个身穿淄衣的女尼鱼贯而入,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寺外的喊杀声,仍在继续。 而寺里的女尼们,则瑟瑟发抖。 在灵宝寺出家近一载,但这些曾享尽荣华富贵的贵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禅定功夫。 进了大殿之后,她们就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叫喊着。 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大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的打转。 “上戍主,你把贵人们唤来此处,有何用意?” 王贺紧蹙眉头,厉声道:“陛下现在何处?你不去找陛下,却唤来这些贵人作甚?” “闭嘴!” 秦怀玉突然一声怒吼,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一股凶戾之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秦怀玉手中雷火大棍蓬的在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 原本还肆无忌惮叫嚣的贵人们,顿时没了声息。 时间,来不及了! 秦怀玉呼的转身,厉声道:“尔等与贼人勾结,劫持陛下。 赶快说出陛下的下落,否则休怪某家心狠手辣。” 王贺道:“上戍主,何以言贵人和贼人勾结?” “那贼人对灵宝寺极为熟悉,必然与灵宝寺有关。” “上戍主,这些贵人可曾服侍先帝,断然不可能与贼人勾结。” “我看你与那贼人就是同伙。” “你胡说八道。” 王贺变了脸色,厉声道:“某家怎会与贼人勾结?” “若没有,就给我闭嘴。” 秦怀玉说完,转身看向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女人,厉声道:“说,那贼人现在藏身何处?” 一个贵人站出来,厉声道:“秦怀玉,莫要以为你父是胡国公,你就可以信口雌黄。我等在寺里修行,和外界全无联络,怎可能与贼人勾结?倒是你,保护陛下不利,现在为了脱罪,却要诬赖我等身上。秦怀玉,等事情过去后,我定要将此事禀报宗正寺……” 她话音未落,就见寒光一闪。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飞溅。 贵人的尸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流淌了一地。 一颗螓首,骨碌碌滚到了王贺脚下。 王贺瞪大了眼睛,厉声道:“秦怀玉,你好大胆……” 秦怀玉厉声喝道:“呱噪!” 单手抡起雷火大棍,身形唰的就出现在王贺身前,一棍就拍在了王贺的头上。 王贺也没有想到,秦怀玉竟然会对他下手。猝不及防下,脑袋好像被砸碎的西瓜一样,鲜血混着脑浆飞溅。 站在王贺身后的备身惊怒交加,齐声呐喊。 秦怀玉则厉声道:“陛下身处险境,王贺非但不思寻找,反而与贼人勾结,屡次阻我行事。某奉太尉之命保护陛下,太尉有命,胆敢阻我行事者,勿论身份,格杀勿论。” 一众备身闻听,都停止了行动。 他们看看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秦怀玉,最终没有人出来阻止。 也怪不得他们,王贺虽然是他们的上官,但秦怀玉看起来,更不像是会造反的人。 不说别的,他是秦琼之子。 那可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地位虽不及尉迟恭等人,但绝对是开国元勋。 说秦琼的儿子会造反? 传出去谁又会相信!更何况,他是太尉派来的人,而太尉是陛下的舅舅,怎可能对陛下不利? 想到这些,备身们也就不再言语。 秦怀玉凶残的手段,令大殿中贵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再问你们一句,贼人藏在何处?” “阿弥陀佛!” 一个老尼走出来,大声道:“少国公,你已被邪崇蒙蔽心智,须知佛法无边,回头是……” 她想要阻止劝说,可秦怀玉那有心情听她废话。 手中大棍呼的落下,把老尼姑当场砸死。 “回头是岸!” 他冷冷道:“真是啰嗦。” 说完,他走到一个贵人面前,厉声道:“说,贼人藏在何处?” 那贵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结结巴巴道:“妾身,妾身……” 秦怀玉也不迟疑,抬手就是一刀。 那贵人人头落地,倒在血泊中。 “我不想废话,贼人在哪里?” 他一个一个的询问,只要那贵人有半点迟疑,就毫不犹豫将其斩杀。只片刻功夫,二十多个贵人就尸横大殿。 天王殿里,血腥气弥漫。 鲜血顺着地面流淌,蜿蜒成一条条细蛇,向天王神像身下的神坛流去。 如果有细心的人,就会发现,那一条条鲜血凝成的细蛇,格外诡异,纵横交错,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符纹。秦怀玉仍不停手,继续往下询问。他似乎不是在审问,而是单纯的为了杀戮。那些贵人也不是傻子,渐渐的,也看出了端倪。 秦怀玉,有问题! “跑啊!” 有贵人醒悟过来,大喊一声,就往外跑。 秦怀玉怒吼道:“往哪里跑!” 他纵身上前,一刀把那贵人砍倒在地。 只是,其他的贵人也都反应过来,齐声呐喊,向天王殿外蜂拥而去。 秦怀玉丢了手中的横刀,持棍就要追杀。 可这时候,那些备身也看出了状况,忙上前拦阻。 “上戍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拦我者死。” 秦怀玉根本不和他们废话,大棍抡起来,刹那间雷火光芒大盛。 拦在他身前的备身连忙抵挡,但是对于秦怀玉而言,却如同螳臂当车。他怒吼连连,棍棍力有千钧重。备身们虽然也是武艺高强之辈,但还是无法抵挡秦怀玉。 十几个贵人冲出了天王殿,迎面就遇到了房遗爱带人赶来。 房遗爱见状也是一愣,刚要上前阻拦,却见那些贵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他连忙命人上前阻拦,然后大步闯进了天王殿。 “秦怀玉,你疯了!” 一进大殿,房遗爱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的有点发晕。 在看到大殿里遍地尸体,他也暗自吃惊。 房遗爱可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少年时曾跟随太宗皇帝出征高句丽,也是见过阵仗的。可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了,震撼到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秦怀玉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宛如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 房遗爱认识秦怀玉,也知道他的厉害。 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怀玉咧嘴,笑了! 他的笑容,在尸山血海中,在那昏暗的光线映衬下,格外诡异。 “拦我者,死!” 他怒吼一声,抡起大棍就砸向房遗爱。 雷火大棍飞出一道火光,化作火蛇扑向房遗爱。 房遗爱也是天生神力之人,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接不住这一棍。 身形一矮,他唰的躲过了雷火大棍和火蛇,手中大铁槊扬起,直刺秦怀玉。只是,那秦怀玉的速度很快,单手持棍向外斜撩而起,铛的一声,就把铁槊荡开…… “贼你妈,秦怀玉你想造反吗?” 房遗爱虎口裂开,鲜血淋淋。 他勉强拿住大铁槊,厉声喊道。 “挡我者,死!” 秦怀玉一遍一遍的重复同样的话语,大棍抡开,呼呼作响。 一道道火蛇飞出,瞬间化作一张火网向房遗爱笼罩。房遗爱左躲右闪,脚下突然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火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落下。 房遗爱见状,不禁大叫一声不好。 他挣扎着想要闪躲,但是却来不及了。 眼见火网就要把他吞噬,房遗爱眼睛一闭,暗叫一声:完了!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铛! 那声音,仿佛巨雷在耳边炸响一样,震得房遗爱头昏脑胀。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紧跟着巨力袭来,他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然后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大雨,倾盆,瞬间让房遗爱清醒过来。 他忙抬头看去,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天王殿半面墙突然倒塌,尘土飞扬。 两个人影从大殿里窜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秦怀玉。 而在秦怀玉的对面,则是一个少年太监。 哦,是太监,他穿着太监的衣服。 那小太监手里一面玉色的盾牌,就见他手臂一振,盾牌顿时消失。 紧跟着,他手上出现了一口双头刃,迎着秦怀玉就扑上去,双头刃在他手里化作一片光扇,和秦怀玉就打在一起。一道道电光,从那双头刃飞出;一道道火蛇,在大雨中肆虐。 雷电和火蛇不停的撞击,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贼你妈,是异人! 这他妈的是异人之战…… 房遗爱出身名门,其父房玄龄是初唐名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和杜如晦合称‘房谋杜断’,称得上是贞观之治的开创者之一。他的眼界自然不差,更清楚异人之间的交锋会是什么情况。几乎不假思索的爬起来,房遗爱转身撒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所有人闪开,闪开,找地方躲起来!” 他话音未落,雷电已顺着流淌的雨水向四面八方游走。 而火蛇飞舞,和雨水碰触,或者一团团水汽,弥漫开来。 “挡我者,死!” 秦怀玉暴怒不已,雷火大棍夹带万钧之力,力劈华山。 “你真他妈废话多。” 和秦怀玉交手的少年太监,毫不退让,双头刃斜撩而起,正是天策八法中的横刀式。 大棍,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锐啸。 四周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火蛇迅速汇聚一处,化作一条巨型火蟒,张开了血盆大口。 少年太监毫无惧色,银蛇窜起,化作一头电蟒,迎着火蟒就冲了上去。 轰隆! 也不知是两人交锋是产生的巨响,还是天空中的沉雷爆响。 从天而降的雨水仿佛被挡住了,向四面八方扩散。电光和火光过处,两头天王殿外的巨型石狮化作蘼粉。两个贵人,五个主仗直接被打飞起来,落地之后遍体焦黑。 “闪开,全都躲起来!” 房遗爱所在广场边上,大声呼喊。 这,贼你妈太吓人了…… 苏大为踉跄着,连连后退。 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嘴角流出一道蜿蜒的血丝。 身上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焦痕。一条胳膊被雷火大棍擦过,鲜血淋淋。 不过,秦怀玉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手持大棍,半跪在地上,外衣同样破烂不堪。 但他强过苏大为的是,他身上披着甲胄。 非金非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那甲胄也只能护住他的胸腹和两肩,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大腿上,纵横交错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看不到鲜血流淌。 他的眸光,不再似刚才那样凶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 秦怀玉看着苏大为,苏大为也看着秦怀玉。 “你是谁?” “不足一提的小人物。” “我怎么会在这里?” “啥?” 苏大为顿时懵了,疑惑看着秦怀玉。 “你为什么要打我?” “啥?” “你打疼我了,我很生气。” 秦怀玉的眼中流露出凶悍之色。 是凶悍,而非凶戾。乍看这两个词有点相似,可是却有天壤之别。 如果说刚才的秦怀玉,是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那么此时的秦怀玉,却想一个吃了亏,要讨回公道的孩子。不等苏大为反应过来,秦怀玉舍了雷火大棍就扑上来。 这是,要打架吗? 苏大为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隐隐约约,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身外有电光闪烁,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灰背的猛兽。 “苏大为,我找到你了!” 来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喊道:“你说有诡异,诡异在何处?”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手持一口大刀,那刀口上,流转着一道道银蛇。 躲在远处观战的房遗爱目瞪口呆:今天这是异人大集合吗? 平时一个异人都见不到,可今天却出现了三个异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大为冲着秦怀玉高声喊道:“秦怀玉,住手,我没准备好。” 已经快扑到苏大为跟前的秦怀玉,立刻停下来,歪着头看着苏大为,然后道:“那好,我退后,你准备好了再打。” 果然! 苏大为心里暗道一声。 他转身,刚要对来人说话,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紧跟着大地一阵颤抖。 天王殿废墟中,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声。 白头犼听到那兽吼声,顿时变得格外兴奋,周身电光闪动,冲着天王殿的废墟,发出了一声挑战似地咆哮。 吼! 第七十九章 金刚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得有些难看。 他不假思索,腾身而起,向后退了十几米。 “快走!” 与此同时,秦怀玉和苏庆节也飞身后退,苏庆节更一边退,一边大声喊道:“白头,回来!” 所有人都在退,唯有白头犼没有退。 它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进了十几步,冲着废墟连声吼叫。 这家伙不仅长得像平头哥,连脾气也和平头哥相仿。 只是,这一次它好像找错了对象,就见废墟里一股黑雾冲天而起,紧跟着地面裂开。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废墟中伸出,紧跟着轰隆一声,碎石瓦砾飞溅。 一个巨大的头颅从废墟的地下探出,它把头伸出地面后,仰天发出了一声巨吼。 什么情况? 苏大为远远看去,只觉心惊肉跳。 ”苏大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诡异出世了。“ ”诡异?这是什么诡异?“ ”我又不是明真,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盯死明真吗?” 苏庆节这时候,也是脸色难看。 当初他要是相信苏大为的话,或者早一些行动,而不是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拿一架的话,明真可能就不会失踪。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苏庆节一咬牙,手中大刀挥舞,刹那间电光四射。 “你看清楚点!” 苏大为距离苏庆节比较近,差一点就被电流击中。 他话音未落,苏庆节已经朝那巨大的头颅扑了过去。白头犼更一马当先,周身电光流转,怒吼着扑向那头正从地下爬出来的诡异。诡异见状,也不慌张,冲着苏庆节和白头犼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一道金光窜出,凶狠就向苏庆节迎上去。 金蛇! 苏大为对拿到金光并不陌生,忙大声喊道:“姓苏的,小心。” 苏庆节也不傻,金光甫一出现,他就觉察到不妙,手中大刀夹带着雷鸣声,凶狠就劈了出去。刹那间,一道道银蛇舞动,和金光缠在一起,一时间雷火交鸣。 那头诡异,已爬到了地面上。 它的个头有四米多高,近五米的样子。 粗壮的四肢,庞大的身躯,周身黑雾缭绕。 它爬到地面之后,双爪握拳,凶狠捶在胸口,而后一声咆哮,双爪握拳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出现了如波浪一样的翻滚。 白头犼一个不小心,就被拍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顿时急了。 手中大刀翻飞,片片刀光化作一道道电流,把金光笼罩其中。 那那头诡异,也看到了苏庆节,再次一声咆哮,双拳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翻滚,如潮水一样,一波连着一波。 苏庆节腾身而起,踩着那如波浪般翻滚的地面,大刀狠狠就劈在了金光之上。 金光,一声哀鸣,唰的就飞回了诡异的身边,缠绕在它的身上。 那诡异看了苏庆节一眼,飞奔几步,双拳如流星锤一样砸向苏庆节,就听蓬蓬蓬的巨响声不断,泥水飞溅,残砖断瓦四射,苏庆节虽然身手过人,奈何那诡异实在凶猛,只能连连闪躲。 金刚? 苏大为在一旁观战,脸色变得很精彩。 这头诡异,模样赫然与金刚相仿,不过看上去,比金刚更加凶残。 “房遗爱,去保护陛下。” “啥?” 苏大为之前在一旁观战,自然也认得这个在后世,以绿帽而著称的勋贵之子。 他来不及和房遗爱多说,手中双头刃一颤,立刻化作一把七尺长刀。 “秦怀玉,还不帮忙。” 说着,他就冲上去,把那头金刚诡异拦下。 只是他的体型,较之金刚实在是太小了。 金刚似乎认得苏大为,见他冲上来,反而停下脚步,转身大步飞奔而去,眨眼间就冲出了灵宝寺。 ”不能让它出去!“ 苏大为见状,虽然不明白这诡异为何避战,却知道,如果它跑出去,一定会造成严重的伤亡。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又与这个时代,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时候,他必须拦住诡异,否则麻烦就大了。 秦怀玉已经抄起了累活大棍,大吼一声,一条火蟒就拦住了诡异。 苏大为紧跟而来,手中七尺大刀挥舞,化作一条电蟒,与火蟒联手逼停了金刚。 而苏庆节这时候也冲上来,大刀上下翻飞。 白头犼这时候好像也缓过气来,见三人联手恶斗诡异,它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身形如同电闪,围着那头诡异打转。忽而冲上去撕咬,忽而利爪抓挠,忽而放射雷电。 诡异的体型巨大,想要躲闪多多少少有些困难。 它显得很焦躁,于是挥舞双拳,所过之处,一座座殿宇轰然倒塌,变成了废墟…… 房遗爱见状,不敢再迟疑,转身就走。 他的那些手下,此事已全部阵亡。 不仅是他的手下,还有之前从天王殿里逃出来的那些贵人,也没有一个人活命。 诡异造成的杀伤力着实太大,加之苏大为三人一兽,更不敢有半点放松。 全力施为下,大半个灵宝寺都受到波及。 一些冲进来的金吾卫,看到如此形式,立刻向外撤退。 “为什么撤退,给我进去,找到陛下。” 两个面皮黝黑的青年冲过来,大声喝问。 “诡异,是诡异!” “什么?” 两个青年一愣,抬头向灵宝寺里看去。 就见雷火飞舞,碎石瓦砾飞射,电光四溢…… “火速通知太史局,请他们快点派人前来相助。” 年纪稍大的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他手持大刀,然后劈手从旁边一名金吾卫手里夺过了一面盾牌,大步流星就冲进了灵宝寺。 “大家跟我上,绝不能让它离开这里。” “大兄,你疯了!” 另一个青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青年,“没看见已有异人出手拦截诡异,咱们冲上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 “弓箭手,给我准备!” 年幼的青年,厉声喝道:“一俟诡异脱身,就给我射死它。” 灵宝寺里雷火翻飞,电光四射。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参与进去的战斗,哪怕两个青年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远远观战,做最坏打算。 一队队弓箭手冲上来,弯弓搭箭,屏住了呼吸。 而灵宝寺里的战斗,这时候也发生了变化。 秦怀玉之前和苏大为打了一场,身上有伤。虽然只是皮肉之伤,但还是影响了他的状态。 一个猝不及防,他被诡异打飞出去,口吐鲜血。 苏大为见状,也暗自心焦。 这诡异有一手操控土的能力,而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不过,它似乎并不想死战,不断试图突围。 越如此,苏大为就越不能让它脱身。他也不清楚这诡异到底想干什么,一旦被他冲出了灵宝寺,整个崇德坊都可能会化为废墟。而这,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姓苏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 “咱们联手,和它拼一把?” “好!” 苏庆节能掌控雷电之力,和苏大为的能量极为相似。 听了苏大为的建议,他厉声喝道:“白头,合体!” 白头犼唰的出现在了苏庆节的身前,苏庆节踏步就站在了白头犼的背上。 白头犼知道他的意思,怒吼一声,全身放射出一道道电光,刹那间把它和苏庆节包围在其中。而苏大为则从上去,拦住了那头金刚诡异。说实话,以他和苏庆节、秦怀玉三人联手,也只能堪堪和诡异打一个平手。而今,秦怀玉受伤,苏庆节在憋大招,他一个人想要拦住金刚,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会死在这里。 但是,他必须拦住诡异。 苏大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说,这是一种他发自内心的本能。 手臂一振,大刀消失,手臂上覆盖着一面盾牌。 金刚诡异的重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苏大为一咬牙,扬起手臂的盾牌封挡,同时右手电光萦绕。 电流,发出噼啪声音,在他手中汇聚。 重拳砸在盾牌上,虽然他手里的盾牌可以化解大部分力量,但这一次,诡异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他虽然接下了诡异的一击,身体却噔噔噔连退了十几步。 诡异,趁机想要脱身离开。 苏大为又再次扑上来,手中的电光呼的飞出,正中诡异的身体。 刹那间,电流蔓延诡异全身,他在电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双手握拳,凶狠砸向了苏大为。 “给我开!” 苏大为举起盾牌,硬生生承受了诡异这凶狠的一击。 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苏大为这一次没有后退半步,大声喊道:“姓苏的,好了没有,我快顶不住了!” “雷-公-槌!” 苏大为的声音才出口,苏庆节已挥动手中大刀。 “此恨绵绵无绝期,连山。” 大刀化作一柄巨槌,呼啸着披在了诡异的后背。 一道道电光顺着诡异的身体蔓延,它凄厉的嘶吼,想要挣脱那无尽的雷电,却最终只能咆哮。 白头犼,已倒在了泥水中,一动不动。 而苏庆节则手拄大刀,单膝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才这一击,他调动了所有他能调动的元炁,化作无边雷狱。 这也是他最强的一招,如果这一招没用的话,那么他真的只能等死。 苏大为,也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电光闪烁,金刚诡异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双手插在地里。 身上的电流,在逐渐消失。 苏大为和苏庆节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慢着,雨停了吗? 苏大为突然发现,雨水好像消失了。 可是远处,仍旧是大雨滂沱……他困惑抬头看去,就见在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水球。 雨,没有停,而是在不断被水球所吞噬。 在水球的顶部,站立着一只黑猫。 它毛色发亮,一双幽绿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小玉?” 苏大为看到黑猫,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惊喜之色,脱口而出喊道。 “吼!” 黑猫却没有理睬苏大为,而是发出了一种绝非它应该发出的声音,恰似虎啸龙吟。 巨大的水球,在这一声诡异的吼叫声里,化作一条水龙。 诡异这时候已站起身来,水龙咆哮而来,狠狠的轰在了它的胸口。 那巨大的身体,竟被水龙直接轰飞起来,在半空中飞了七八米的距离,蓬的一声,摔落在地面。 飞机晚点,只有一更,抱歉。 如题,飞机晚点了,到酒店已经快一点了,匆匆赶出一章来。 原来到异地后登录作家专区还需要手机密保,结果我那支密保手机没带t﹏t好在前天学会了手机助手的使用,于是试了一下,居然成功了! 科技,进步太快,我好像真的老了,差点就跟不上潮流了。 经常看作者说用手机码字,一直没明白啥意思。用电脑打字不好吗?不过现在,明白了。 太累了,就一更吧,睡了。 非常抱歉。 第八十章 幻灵 小玉出现,说明狄仁杰和明空也在。 虽然不清楚他们现在的情况,但苏大为能感觉的出来,他们应该没有危险。 顿时振奋许多,苏大为挣扎着爬起来,手臂一振,一口七尺大刀就出现在手里。 金刚诡异显然也受了重伤,躺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缠绕在它身上的金蛇,呼的昂起头,蛇信吞吐,发出嘶嘶声,好像是在威胁苏大为等人。不过当黑猫落地后,金蛇顿时就停止了嘶吟,如临大敌般看着黑猫。 “小玉,你怎么在这里?” 苏大为伸出手,想要去抱住黑猫。 就在这时,诡异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身体挣扎着,似乎想要站起来。 苏大为脸色一变,连忙挣扎站起,拦在了黑猫身前。 诡异喘息着,缓缓撑起身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诡异要站起来的刹那,一道黑影窜出,唰的就跳上了诡异的肩头,张口狠狠就咬在那诡异的喉咙,而后用力甩头。诡异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声,带着极度的不甘。身体,化作滚滚黑雾,迅速弥漫开来,把它包围起来。 “黑三郎?” 苏大为瞪大眼睛,惊讶地喊出声来。 黑影一闪,就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黑三郎摇头摆尾就扑过来,双爪搭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黑猫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了黑三郎一眼。 苏大为抱着黑三郎,目光却落在诡异身上。 黑三郎似乎觉察到了苏大为的担心,于是转身冲着那一团黑色浓雾发出一声绝非狗类应该发出的咆哮。黑雾剧烈翻滚,并迅速消散。苏大为诧异看了黑三郎一眼,因为他从黑三郎的咆哮声里,听出了一种威胁的味道。这诡异看上去不弱,虽不知道是什么品级的诡异,但是从它的表现来看,应该不是什么低品级诡异。 现在,那翻滚的黑雾中,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恐惧情绪传来。 它,害怕黑三郎? 苏大为疑惑,于是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两步。 “喂,小心!” 苏庆节这时候也缓过了一口气,见苏大为靠近诡异,他也脸色一变,忙大声提醒。 话音未落,黑雾已经散去。 诡异的真身出现在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二人的眼里,两人都愣住了。 黑雾散去之后,那形容可怖的金刚诡异,已不见了踪影。半蹲在泥水中的,是一只大约一尺高的小猴。小猴的毛色纯白,脖子上还盘着一条金蛇,就好像带着一条金链子似地,煞是可爱。 黑三郎低吼,跟着苏大为逼近小猴。 小猴吱吱的叫着,然后跪在地上,双爪抱拳,做出求饶的模样。 这是……刚才那头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忙喝住黑三郎,走了过去。 小猴的身体,颤抖不停。 见苏大为过来,它连连叩首,口中叫的更急,好像是非常害怕。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出手去。 金蛇猛然昂首,发出嘶吟。 “喵!” 苏大为肩膀上的黑猫叫了一声,金蛇身子一颤,忙缩了回去。 小白猴则连忙发出吱吱的叫声,一只爪子按住了金蛇身体,同时向苏大为叩首更急。 “苏大为,它害怕猫。” 苏庆节也有点懵,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声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 “这是你的猫?” “嗯!” “狗也是你的?” “当然!” 不知为什么,苏庆节突然有些羡慕苏大为。 他这一猫一狗,显然不是等闲的宠物,只怕比白头更加厉害。 白头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他对白头当然也很了解。自家这头白头犼,怕是比不上这一猫一狗。 “吼!” 从小和苏庆节一起长大,白头犼同样了解苏庆节。 苏庆节的小心思,它当然能感受的出来,顿时表示出不满之意,发出了一声咆哮。 “没有没有,白头最厉害了!” 苏庆节忙抱起了白头犼,连连道歉。 苏大为的一猫一狗虽然厉害,但白头犼却是陪着他一起长大,感情更加深厚。他虽然羡慕苏大为的猫狗,可是要让苏庆节选择的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白头。 “苏大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说着,身手就把小白猴拎起来。 白猴在他的手里,一动也不动,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苏大为。 倒是盘在它脖子上的那条金蛇,似乎有点不服气。 它想要示威,可是当它看到黑猫那双幽森的眼睛之后,立刻变得老实了,不敢反抗。 “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可能吧。” “但是,不像啊。” “废话,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苏大为没好气的顶了苏庆节一句,低头看向了黑三郎。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告诉苏大为:你猜的不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远处,李治在房遗爱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他脸色煞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刚才的一幕,他也看到了。说实话,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可心里也害怕的紧。 这可是诡异啊! “这好像是……幻灵?” 苏大为和苏庆节齐刷刷看向了李治,“你认得他?” “大胆!” 房遗爱厉声道:“尔等焉敢对陛下如此放肆。” “房遗爱,闭嘴。” 李治扭头瞪了房遗爱一眼,然后对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道:“前任太史令袁先生曾留下一部奇书,名为《百诡夜行》。里面共记录了九百九十九种诡异,幻灵就是其中一种。朕在东宫时曾读过这本书,因感叹诡异之诡,所以记忆很深刻。 幻灵,又名白狨,因遍体如雪白毛,也叫做雪狨。 它有幻化之能,且极具蛊惑力……而且,书中记载,雪狨有一伴生诡异,名为金蝮,又名勾吻,毒性极强,且能借雪狨幻化之力。金蝮与雪狨相伴相生,十分罕见。又因雪狨外形与一种八臂魔猿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二者混淆。” 苏大为的目光,又落在了白猴的身上。 白猴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表示李治说的没错。 “陛下果然博学,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那本书……” 苏大为和苏庆节异口同声,两人旋即看向了对方,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意思。 “两位爱卿不要担心,朕手里有两本,如果两位爱卿需要,朕就赐予你们。” 李治何等聪明,又怎看不出两人的心思。 苏庆节愣了一下,忙躬身道:“臣多谢陛下。” “臣也是。” 苏大为有些不太情愿,哼哼唧唧的朝李治拱手道谢。 “无妨,无妨,无妨!” 李治并没有把苏大为的无礼放在心上。事实上,苏大为更无礼的事情都做过,李治还能真的和他翻脸不成?最重要的是,他想要问清楚,苏大为是不是受武媚所托。 “对了,怀玉呢?” “秦怀玉?” 房遗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忙如临大敌,向四处张望。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候才想起了秦怀玉,两人忙转过身,就见秦怀玉正挣扎着,从废墟里站起来。 “陛下,小心。” 房遗爱横身站在了李治身前,面露紧张之色。 而苏大为和苏庆节则看着秦怀玉,就见他拖着雷火大棍,脚步踉跄走过来。 “大块头呢?” “啥?” “刚才那个怪物呢?” 李治看着秦怀玉那茫然的模样,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怀玉,你还认得朕吗?” 秦怀玉愣了一下,看向李治,忙躬身道:“臣秦怀玉,拜见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 秦怀玉一愣,蹙眉沉思,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我怎么在这里?” 李治扭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则点了点头,道:“陛下,应该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可是…… 李治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眸光闪闪,看向秦怀玉,突然道:“秦怀玉,你昨天干什么了?” “昨天?” 秦怀玉想了想,很郑重的回答道:“昨天我给太宗爷爷守完灵后,准备回家,路上遇到了柴令武。他请我吃酒,然后……对啊,然后我怎么了?好像醒来后,就在这里。” 苏大为向李治看去。 “柴令武?” 李治眉头一蹙,道:“先帝驾崩之后,怀玉就一直为先帝守灵,寸步不离。 如果说他是在守灵之后遇到了麻烦的话,那就是说从去年六月开始,他就中了诡术?” “有可能!” “陛下,小心有诈。” 房遗爱有点不太放心,忙开口提醒。 “朕相信怀玉,更相信他不会坏朕的性命,就如先帝相信胡国公一样。” 李治这话说出口,房遗爱一肚子的话,都只能憋回肚子里去。 他看了秦怀玉一眼,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声:这小子,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怀玉,咱们走吧。” “好!” 秦怀玉很顺从的答应,就来到了李治身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慢着,明真呢?” “明真?”李治诧异问道:“明真是谁?” 苏庆节一旁正要抢先回答,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从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长安城,在这一声巨响中,颤抖不停。 李治的脸色一变,忙大声道:“是哪里传来的声响?” 苏大为露出茫然表情,而苏庆节则转身,向长安的东北方看去。 房遗爱的反应最快,他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大声说道:“陛下,是龙首原,大明宫。” 第八十一章 天衍神术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没错,就是那座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大明宫。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当李治在崇圣寺内遭遇刺客袭击之后,长孙无忌下令,命右卫中郎将薛仁贵镇守玄武门。 而在此之前,薛仁贵所部就驻扎在龙首原。 薛仁贵领命之后,立刻率部前往玄武门,龙首原的守卫也随之松懈。 镇守龙首原的羽林军,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安城内,却不想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大明宫的宫址上。 大明宫,宫城建造持续大约半年左右。 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 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如今的大明宫,远非后世史书上所说的‘气象万千’。 事实上,在太宗皇帝驾崩后,大明宫的建造再一次停下来,此后一直没有复工。 那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样躲过了羽林军的守卫,径自进入大明宫的工地。 “什么人?” 在一座已经完工,且有百余名羽林军守卫的宫殿前,矮小的身影被发现。 羽林军厉声喝问,而那矮小的身影却不回答,抬手挥动手臂,宽大的袍袖里,飞出了数十丈暗红色的符纸。那符纸在空中自燃,伴随着一连串的砰砰声响过后,数十道黑烟在半空中生出,数十名身穿暗红色衣袍,外罩暗金色甲胄的侍鬼,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羽林军见状,大吃一惊。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那几十个侍鬼已拔出双刀冲过来。 他们一个个凶悍至极,且身手高明。 手中的兵器,也都锋利无比,所过之处,羽林军纷纷倒地,鲜血瞬间流淌一地。 矮小的身影没有理睬那些羽林军,径自往宫殿走去。 她看着宫殿那扇大门,冷笑一声之后,身形唰的在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了大门前,大袖挥舞,纤细的手掌狠狠拍在了大门上。那扇用铜铁铸成,重达千斤的大门被她一掌拍倒,轰隆一声巨响,沉甸甸的铜铁大门就倒在地上。 “拦住她!” 羽林军校尉厉声喊喝,挥刀就冲上来。 却见她再次挥动衣袖,一溜火光飞出,正打在校尉的身上。 那校尉惨叫一声,顿时变成了一个火人,并在瞬息间被烧成了焦炭,扑通倒在了地上。 “正大光明?” 她冷笑一声,闪身没入宫殿。 宫殿的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只是在大殿正中央,悬挂着一面八角铜镜。 铜镜体积很大,半悬在空中,泛着一抹金色光芒,隐约间有龙吟声回荡在大殿。 她,手中出现了一方印。 印的形状,恰如枕头,泛着玉色。 她手托玉印,口诵六字真言,就见玉印顿时大放光芒。 她抬手,把玉印掷了出去。玉印在半空中,发出一阵阵如鬼哭狼嚎一样的声响,而后狠狠砸在了铜镜之上。 只听铛的一声,整个宫殿都在这巨响声中颤抖不停。 她双手结印,口诵六字真言。 玉印泛起了黑色氤氲,在鬼哭狼嚎声中,高高飞起,而后再一次狠狠砸在铜镜上。 这一次,那铜镜的表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密裂痕。 龙吟声中,充满了痛苦之气,紧跟着就见玉印再次落下,铜镜也终于不堪忍受,哗啦一声碎裂。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化作一股股无匹气流,向四面八方涌动。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金龙脱困,关中定将重燃战火,我成功了!” “陈硕真,你疯了吗?” 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 就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道装从天而降。 “金龙出走,天下大乱。 当年令祖和前朝宇文恺费尽心思才锁住了金龙,而今你却要放它脱困,可知道会有多少人,因你今日之举而丧命?” 陈硕真,不,或者说应该是明真,听了来人的话,却笑了。 “李淳风,苍生与我何干?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天下大乱。 若天下不乱,我又怎来得机会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换取长生不死?” “你……” “当年家祖被宇文恺所迫,不得已舍命相助,却换来了杨家无休止的追杀。 家父避难太原,又帮助李渊起事。可结果呢?家父到头来,还是死于李世民之手。我自幼随兄长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幸家祖留下秘典,方使我知晓金龙之秘。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了让他李家死无葬身之地!” 陈硕真哈哈大笑道:“李淳风,人言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有通天彻地之能。嘿嘿,却不知今日之局,你又将如何挽回?当初,李世民为谋取皇位,射杀兄弟,手足相残,致使皇城之中诡异丛生。孙思邈为了讨好李世民,以移花接木之术,铸八神镜以取代镇龙石。却不知那镇龙石一出,也就为今日之事埋下祸根。 嘿嘿,我今日放走金龙,他日必得金龙反哺。你是聪明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妖言惑众,罪该万死。” 李淳风勃然大怒,大袖挥舞,刷刷刷十二枚铜镜飞出,在半空中飞速旋转。 刹那间,宫殿之中,大放光明。 十二枚铜镜按照自子丑寅卯十二地支,幻化出十二种野兽,在半空中仰天咆哮。 “十二地支神镜?” 陈硕真脸色一变,但旋即冷笑道:“太史局还真是厉害,竟然想用十二地支锁金龙?嘿嘿,可惜晚了……金龙既然已经脱困,天干不出,单凭十二地支又岂能锁住金龙?李淳风,还以为你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原来也不过是盗取我陈家的天衍之术。” 她说着话,高举手中镇龙石,厉声道:“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衍神术!” 第八十二章 元炁变异 镇龙石中,一缕金光化作龙形,在空中摇头摆尾。 它仰天长啸,龙吟声回荡不止。 李淳风见状冷笑一声道:“陈硕真,亏你还是天衍神术传人,却不知十二地支神镜的真正用途,并非是为了锁住金龙,而是为了预防有朝一日,有人前来破坏。 天下大势,又岂是区区一条金龙可以破坏。 而今天子圣明,人心思定,绝非你一人能够动摇。” 十二地支神镜光芒大盛,一道道紫色氤氲化作十二道光,唰的照定了镇龙石发出的那道金光。 金龙被那十二道光锁定,变得有些不稳。 陈硕真见状,抬手抖衣袖,就见从大袖中飞出三十六道符纸,化作三十六个侍鬼,扑向李淳风。而李淳风也不惊慌,眼见侍鬼扑来,他手中又出现了一面八卦铜镜。 李淳风大袖在镜面拂过,那镜面中顿时放出如骄阳一般炽烈的金光。 “此镜名为秦镜,是当初修建大明宫时,魏公偶然得来。 其有正大光明之效用,可破除天下邪崇诡异。你道当初孙道长何以敢把镇龙石取出送给先帝?就是因为有这秦镜在手,再配合十二地支神镜,足以镇压一切。” 秦镜中如骄阳一样炽烈的金光,照在侍鬼身上,侍鬼立刻惨叫一声,化作青烟消散。 陈说着这一次,终于变了脸色。 “秦镜,这世上果真有秦镜吗?” 她喃喃自语,不过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李淳风,就算如此,你也休想阻止我。 你道我只是想放走金龙吗?哈哈哈,放走金龙,还有诸多方法,最直接的就是……” 她停顿一下,翻手掌中就出现了一把铁如意。 “我把金龙击碎,一样是放走金龙。” 说完,她抬手就掷出铁如意,狠狠拍在了镇龙石上。 镇龙石在半空中一颤,整个宫殿,甚至整个龙首原,也都随之颤动了几下。 轰隆,宫殿的一根梁柱坠落,差点就砸在了李淳风的身上。李淳风瞪大了眼睛,厉声道:“陈硕真,你可知道击碎金龙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就怕是是你并不清楚。” 陈硕真说着,大笑起来。 她双手掐了一个印诀,铁如意再次狠狠击打在镇龙石上。 那镇龙石顿时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金光颤抖不停,发出了一连串犹如哀鸣的声音。 “陈硕真,你找死!” 李淳风这一次,是真怒了。 手中秦镜一翻,一道金光照向了陈硕真。 可陈硕真却不躲不闪,操纵铁如意第三次打在镇龙石上。 镇龙石,碎裂了! 金光哀嚎,大殿颤抖。 陈硕真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大笑道:“李淳风,金龙散去,关中必乱,这一次看你怎么挽回。” 她说着话,甩手飞出一张符纸。 符纸蓬的化作一团青烟,待青烟散去,陈硕真已不见了踪影。 李淳风脸色难看,收起秦镜,调动天地元炁。十二地支神镜错落有致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就听一连串的龙吟传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元炁从地面喷涌而出。 大殿,轰隆倒塌。 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元炁奔腾呼啸,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 李淳风有些狼狈的从大殿废墟中走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十二灵官!” “卑职在!” “金龙逃散,必将引发元炁异变,诡异暴动。 尔等各持一枚地支神镜追踪金龙,务必要将金龙重新聚拢。 记住,金龙共化生八十一道变异元炁,把它找回来……我去找荧惑星君,请他出面安抚诡异。” “喏!” 十二个人影在周围出现,十二地支神镜,也落入他们手中。 李淳风也顾不得太多,手持秦镜,在原地消失。 而那十二灵官,在李淳风离去之后,也都消失不见…… 无可匹敌元炁,弥漫龙首原。 由于龙首原地处高地,所以那元炁如奔腾潮水,呼啸着扑向了长安,并迅速蔓延。 万年县,宣阳坊西里。 一个在巷口摆摊杀猪贩肉的屠户,正和街坊们聊天。 屠户姓朱,在这里摆摊贩肉已是三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崇圣寺的变故,也传到了宣阳坊。 宣阳坊内,已开始戒严,坊丁和武侯都手持兵器,在街头巡逻。 不过对那些百姓而言,他们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猜测着。 “刚才我遇到了唐味道,他说长安县那边又出事了。” “是吗?长安县最近怎么回事,总出事呢?” “这个嘛,就不清楚了。 唐味道也没说清楚,只说现在外面已经全部戒严,兵马都在向长安县集合呢,估计比较严重。” “那肯定严重,否则又怎会调动兵马?” 朱屠户站在一旁,没有插嘴,只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磨刀。 突然间,他脸色变了。 “朱大郎,你怎么了?脸色怎如此难看?”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话,朱屠户转身就走,脚下踉跄着,直奔巷口。 就在他快要到巷口时,突然扑通摔倒在地上。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吼叫声,他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要站起来。 “朱大郎,你没事吧。” 有相好的街坊见状,忙快步上前,想要过去搀扶。 可是没等他走进朱屠户,就听道一种如同野兽嘶吼一样的声音,从朱屠户的口中传出。 紧跟着,朱屠户的身体迅速膨胀,衣服被瞬间撕裂开来,露出一身漆黑的鬃毛。朱屠户也随之站起身来,化作一头一丈高的猪头人,仰天一声长啸,双手狠狠砸在身前的院墙上,把那堵夯土筑成的院墙砸倒了一半,然后回身发出吼叫。 “朱大……” 街坊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惊恐喊道:“不好了,朱大郎变身了!” 他撒腿就跑,没想到朱屠户的速度更快,眨眼间就到了他身后,一只利爪透胸而出。 朱屠户吼叫着,把尸体甩开,再次向其他人扑去。 不仅在宣阳坊,其余各坊中,都接连发生了如朱屠户异变的事情。 只片刻功夫,整个长安城都变得混乱起来。 到处是哭喊声,人们四处奔逃。 与此同时,驻守各城门的守军也觉察到了不妙,纷纷赶来。 只是他们很快发现,那些在城中肆虐的怪物实在是太厉害了,各有神通,凶残无比。 有的刀枪不入,有的喷吐炎流。 有点力大无穷,还有的快如闪电。 就连崇德坊内,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 好在这里聚集了大批兵马,所以反应极为迅速,和那些突然走出来的变异诡异,展开了殊死搏杀。 长安,县衙。 桂建超正在屋中逗弄聂苏,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吕操之,张海林。” “星君,你没事吧……” “废话,我当然没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元炁如此古怪,而且变幻莫常?” “喏!” 吕操之和张海林连忙跑了出去,桂建超则抱起了聂苏。 “鬼叔叔,怎么了?” 聂苏瞪着一双眼睛,好奇看着桂建超。 而桂建超则微微一笑,迈步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 “聂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好!” 桂建超说完,把聂苏放下来,示意她回去。 他站在屋檐下,向外看去,沉声道:“李淳风,出来吧。” “星君果然高明!” 雨势,突然一顿。 李淳风从滂沱大雨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道袍很干,丝毫没有被大雨淋湿。 手里,托着秦镜,远远朝桂建超一礼道:“星君,别来无恙。” “屁话,前些日子才打了一场,别在这里虚头巴脑。 说吧,是怎么回事?元炁何以变异如斯?你们太史局又在做什么?就不怕闹出乱子吗?” 李淳风走到了屋檐下,目光向房间了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躲在门后,正偷偷向外观瞧的聂苏,不过并没有在意。 “陈硕真,打散了金龙,引发龙首原元炁变异。” 桂建超闻听一愣,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当初老夫就告诉过宇文恺,不要锁龙。 呵呵,龙脉乃天地元炁所孕育,擅自妄动,会引发大变故。 可是宇文恺不听,还找了江南陈天师来协助,最后逼死了陈天师……慢着,让我猜猜看,陈硕真不会就是那陈天师后人吧。哈哈哈,这还真是有趣,一饮一啄,乃天注定。 你们这些人类啊,自以为聪明,是天地主宰,到头来却害了自己。” 李淳风露出赧然之色,但迅速就恢复了正常。 “星君,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元炁变异,我怎么帮你? 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十万诡异,虽然与人类已交融一处,但诡异本性仍在。五品以上诡异,尚可抵御这元炁变异带来的后果,可五品以下诡异,根本不可能抵御。 而十万诡异中,五品以下占居多数。 我可以答应你,保证五品以上诡异不会乱来,但五品以下的诡异一旦产生变化,就非我可以控制。李淳风,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该如何解决,还要靠你自己。” 李淳风的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朝桂建超稽首一礼。 “星君仁厚,能有星君如此保证,李某已感激不尽!” 第八十三章 长安大乱(一) 元炁,无形无色无味,普通人很难知晓它的存在。 而诡异则不同,他们对元炁的敏感度,远远超过普通人。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使得诡异的力量超乎常人。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正因为诡异对元炁的敏锐,使得他们很容易受到元炁变异的影响。如桂建超所言,实力越强,品级越高的诡异越容易抵抗元炁变异带来的影响。而那些实力较弱,品级低的诡异,就有麻烦了。 而今的长安,是一个人类和诡异交融居住的城市。 元炁变异,使得无数诡异受到了影响,当街现形,更引发了全城动荡。 如果说崇圣寺李治遇刺,局面还能够控制的话,那么诡异现形,就使得长安彻底乱起来。现形的诡异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觉察到了危险,想要离开长安,于是凭借着本能在长安城内游荡。闻讯而来的人类士兵,也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杀戮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诡异们在这一刻,已彻底疯了! “怎么回事?” 灵宝寺里,程家兄弟兄弟带着人匆匆赶来。 听到李治的问话,他们顾不得行礼,急火火道:“陛下,请随臣等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长安诡异,长安诡异……” 程处寸说话有点结结巴巴,而且心里越急,就越是结巴。 好在他旁边的程处立还算冷静,忙说道:“陛下,长安诡异不知何故,集体暴动。” “什么?” 李治大惊失色,也有些乱了方寸。 幻灵才刚被镇压,长安诡异就集体暴动了? 他想起了太宗皇帝驾崩的那个夜里,长安也发生过一次诡异暴动。 不过当时有李靖坐镇皇城,又有程咬金、尉迟恭两人在身边,所以李治并不害怕。 可现在…… “太史局可有人来?” “好像没有看到。” 程处寸终于冷静下来,开口道:“而今外面也有诡异出现,金吾卫正拦着他们。” “太尉他们呢?” “还被困在崇圣寺里,好像也出现了诡异。” “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李治闻听,蹙起眉头。 他当然想去崇圣寺里找长孙无忌,但现在的崇圣寺,好像也不安全。 那里有刺客,有诡异。 他现在如果过去的话,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使长孙无忌分心。 就在李治为难时,一旁的苏庆节为白头犼检查了一遍,确定白头犼没事,这才站起来。 听到李治的问题,他想也不想就说道:“去尉迟宝琳那边。” “尉迟?他在何处?” “就驻扎在外面,从后门出去,没多远就到了。” 李治闻听,顿时大喜。 “那咱们先去尉迟宝琳的驻地。” 话音未落,忽听得灵宝寺山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紧跟着一声兽吼传来,伴随着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诡异,是诡异!” 程处立程处寸两兄弟顿时色变,忙闪身来到李治身前,警惕看着外面。 “吼!” 白头发出了一声怒吼。 这家伙最见不得有人在它面前嚣张,哪怕是幻灵那种强大的诡异,它也敢冲上去打一架。 雨,小了很多。 灵宝寺的山门外,一头身长两米多的巨型山狗,走进了灵宝寺。 白头一声吼叫,就冲了过去,周身电光四射。 吓了程处立兄弟一跳,本能高声喊道:“护驾,保护陛下离开这里。” “白头!” 苏庆节见白头冲出去了,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忙踏步腾身而起,化作一道闪电,紧随着白头就冲了过去。 苏大为一旁本打算找小玉询问狄仁杰他们的下落,见此情况,也连忙冲了出去。 “小玉,三郎,跟我来!” 黑三郎和黑猫二话不说,跟着苏大为就走了。 远远的,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秦怀玉,保护好陛下,也算是你戴罪立功。” 秦怀玉傻愣愣答应一声,紧跟在李治身边。 李治张了张嘴,有些发懵。 都走了?连猫狗也都带走了?朕怎么办! 他倒是没有怪罪秦怀玉的意思,可问题是,苏大为两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很放心。现在,他们两个走了,只剩下一个秦怀玉。李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秦怀玉,这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些发毛。这家伙可是异人,万一……谁能挡住他呢? “陛下,快走吧!” 见李治还在发愣,程处立忙开口道。 “对,咱们先离开这里。” 李治总算是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后门走去。 “房卿?” “臣在。” “等这件事结束了,帮朕一个忙。” “请陛下吩咐。” “去查一查,父皇驾崩之后,后宫中一个叫武媚的才人也在灵宝寺出家,她现在情况如何?” 房遗爱闻听,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朝秦怀玉看了一眼,却见秦怀玉怀抱大棍,根本没有留意到他。 难道告诉陛下,先帝遗孀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死在秦怀玉的手里?天晓得武媚是哪个?刚才秦怀玉在天王殿大开杀戒的时候,武媚很可能已经被他杀了。 “对了!” 李治突然停下脚步。 “那头幻灵呢?” “啥?” “就是那头白猴子……” “不知道啊!”房遗爱道:“刚才情况很乱,所以没人留意。” “被那个拿刀的带走了。” 秦怀玉开口道:“就是那个带着猫和狗的人。” 李治眉头蹙了蹙,苦笑着摇头道:“算了,那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在他手里倒也说得过去。” 他挥了挥手,道:“走吧,咱们快去和尉迟宝琳汇合。” 刷拉,一道电流,打在了山狗的身上。 那山狗的身子一颤,怒吼一声就扑向了白头犼。 白头犼身形一矮,从山狗的身下掠过,利爪在它的肚子上,留下了三条深深的血痕。 山狗吃痛,更加疯狂。 它腾身而起,在半空中转身,张口就吐出一股炎流。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大吼一声冲到山狗跟前,大刀夹带电流,恶狠狠劈下来。 哪知,那山狗却极为灵活,闪身躲过了苏庆节的大刀,而后长身直立而起,双爪凶狠拍向苏庆节。苏庆节举刀想要封挡,这时候苏大为却如鬼魅一样出现在山狗背后。 手中长刀一翻,横刀式唰的化作一道寒光。 山狗凄厉哀鸣,一蓬鲜血喷出,巨大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 黑三郎随即出现在了山狗身边,张口一股炎流,把那山狗的尸体就吞噬在火焰中。 “苏大为,你卑鄙。” “啥?” “没看我就要杀了它吗?” 苏庆节愤怒不已,怒斥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瞄了他一眼,冷冷道:“神经病。” 黑猫窜上了苏大为的肩头,瞪着另一边,有些蠢蠢欲动的白猴子。 那白猴子正暗搓搓想要逃走,只是被黑猫盯上之后,它立刻老实了,乖乖蹲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在苏大为的身边,还有一头天狗,吓死本猴了! “你骂我?” “懒得和你废话,外面那么多诡异,如果似你这样要一对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 “不和你废话了,我要杀诡异去了。” 苏庆节没有发现,当苏大为一刀斩杀了那头诡异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在身体内,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游走,瞬间就驱散了疲惫。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腾根之瞳,它好像摄取了什么。 苏大为精神振奋,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不和你废话了,有种就随我杀诡异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灵宝寺大门。 苏庆节眼睛一亮,大声道:“好,咱们就比一比,看谁杀的诡异多。” 他说着话,紧跟着苏大为冲了出去。 山门外的长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一条通体泛着金黄色光泽的巨蟒,正吞吐蛇信,横在长街上。 “喵!” 黑猫一声轻呼,唰的从苏大为肩膀上窜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眨眼间就到了巨蟒的面前。没等那巨蟒反应过来,黑猫的利爪已经弹出,顺着蟒蛇的身体一路划过。 巨蟒凄厉嘶吟,在地上打滚。 苏大为冲过去,手起刀落就把那巨大的蟒头砍落下来。 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顺着长街流淌。苏庆节也跑了过来,见苏大为杀了一头巨蟒,顿时急了。 崇圣寺内,传来了一声虎吼。 他脸色一变,顿时大喜,“白头,跟我来。” 跟着苏大为只能吃屁,倒不如分头行事,还有机会取胜。 他冲进了崇圣寺内,紧跟着就听到崇圣寺里传来虎啸声,紧跟着便归于平静。 苏大为知道,苏庆节那边已经搞定了。 这家伙,还真是争强好胜啊! 想到这里,苏大为摇头笑了笑,带着黑三郎和黑猫,就离开了长街。 此时的崇德坊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来到十字街的时候,就看到一头熊罴似地诡异,正挥舞双刀,疯狂砍杀。 在它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有金吾卫的尸体,也有平民百姓的尸体…… 三个壮汉,正围着那头诡异猛攻。只是他们手中的兵器砍在诡异的身上,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却伤害不得那诡异半分。相反,在诡异的猛攻之下,三人有些狼狈。 老孙头? 苏大为在尸体中,看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坊正老孙。 他厉声道:“都闪开,把它交给我!” 说话间,苏大为已经冲上去,长刀挥出一道电流,正打在那诡异身上,而后刀光一闪,血光崩现。 第八十四章 长安大乱(二) 长安县衙内,李淳风和桂建超坐在屋檐下下棋。 聂苏乖巧的站在桂建超的身边,非常好奇的看着两人手谈。 “鬼叔叔,该你落子了。” 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绞杀在一起,局面非常惨烈。桂建超捏着一枚白子,眉头紧锁。局面对他不利,让他颇感为难。他有种预感,这盘棋他很可能要输给对方。 和李淳风是老对手了! 亦或者说,他和太史局是老对手了。 从隋朝时的将作大匠宇文恺,到唐初的袁天罡,再到如今的李淳风。桂建超的从接掌了荧惑星君之位以后,就和这些人纠缠不清。时而合作,时而敌对。前一刻大家还是朋友,下一秒就可能会刀兵相见,生死相搏。说实话,他有点累了。 但他不愿意输给李淳风,哪怕是一盘棋也不行。 听到聂苏的话,桂建超眼珠子一转,笑道:“小聂苏,你来帮鬼叔落这一子,如何?” “星君,过分了!” “怎么?” “这盘棋胜负已分,星君让小孩子来帮你落子,若最后输了,是不是要算在她头上呢?” 李淳风笑眯眯看着桂建超,话语中带着调侃的味道。 桂建超老脸一红,刚想要辩解,就听聂苏道:“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啥?” 李淳风一愣,看着聂苏。 哥哥这个称呼…… 桂建超则哈哈大笑,指着李淳风道:“没错,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李淳风哭笑不得,目光旋即落在了棋盘上。 被聂苏称作‘哥哥’倒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事情。事实上李淳风面嫩,看上去的确不大。 只是当着桂建超的面……你叫他叔叔,却叫我哥哥,岂不是我平白低了一头?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天晓得桂建超这老东西究竟多大年纪? 从隋文帝时期,他就是荧惑星君,和宇文恺交过手;袁天罡时期,他也是荧惑星君,斗了几十年。算年纪的话,莫说叫一声叔叔,就算是叫一声阿翁也不过分。 李淳风哼了一声,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眸光突然一凝。 他抬头看了看聂苏,又低下头看着棋盘,陷入长考。 桂建超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眼睛顿时一亮。 远远岌岌可危的形式,在聂苏落子之后,局面顿时出现了变化,好像要起死回生了。 “快点快点,小道士,打算想一整天吗?” “星君,你可别逼我。” “我就是逼你了,哈哈哈!” 桂建超笑得好像一个三百斤的胖子,得意洋洋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他落了一子,但没等他开口,一只小手捏着一枚白色棋子,飞快落在棋盘上,令棋局也变得更加复杂。 咦? 这一个子,落得他好难受。 李淳风抬头,看了聂苏一眼。 这也是他第一次用正式的目光看聂苏,带着一种审视。 “怎么,吓唬小孩子吗?” 李淳风笑了笑,思考一阵,再次落子。 可是,不等他抬手,聂苏就落了棋子,仿佛早已算到了他的棋路。 她落子飞快,给了李淳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感觉,就好像他心中所想,都被聂苏看穿了一样,非常难受。这个小丫头,有古怪!而且,她似乎是人,而非诡异。 “星君,她是……” “我侄女。” “可她……” “怎么,我桂建超就不能有个人类侄女吗?” 桂建超冷冷顶了一句,让李淳风哑口无言。 他笑了笑,突然大袖在棋盘上一扫,打乱了棋局。 “贫道输了!” 说完,他突然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给了聂苏。 “愿赌服输,这是道士哥哥给你的礼物。” 这牛鼻子真不要脸! 桂建超冷冷的看着李淳风,对李淳风那点小心思,可说是心知肚明。 不过,他并不会阻止李淳风的示好,倒是聂苏又躲到了桂建超身后,看着李淳风手里的铜镜,怯生生没有言语。 “李淳风,输了就送一面镜子,太小气了吧。” 李淳风哈哈大笑道:“星君,你可别小看了这枚铜镜。 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 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桂建超不等李淳风说完,一把就把铜镜抢了过来,放在了聂苏手里。 “那我带小苏,谢谢你了。” 聂苏拿着铜镜,有点手足无措。 她怯生生道:“谢谢道士哥哥。” “哈哈哈,些许小玩意,值不得谢。” 李淳风说完,笑眯眯看着聂苏道:“你叫聂苏?” “嗯。” “能不能再与贫道,手谈一局?” 聂苏看向了桂建超,就见他点点头,于是道:“好啊,不过道士哥哥若再输了,可不许生气。” “不气,不气!” 李淳风的笑容,非常灿烂。 桂建超则冷艳看着李淳风,心里冷笑不停。 他和李淳风保证,会约束和安抚长安城里的诡异。李淳风之所以留下来不走,并不是真想要和他下棋,而是为了监视他。就如同桂建超不会轻易相信人类一样,李淳风也不会轻易相信桂建超。大家表面上笑呵呵,可心里都暗自提防着对方。 李淳风之所以舍得把唐镜拿出来,并不是他要讨好桂建超,而是为了聂苏。 聂苏的奇特,桂建超也能觉察的出来。 只是,他收留聂苏,是因为苏大为。至于李淳风是什么想法?哼哼,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本就无意诡异和人类开战,自然也没想过要浑水摸鱼。 至于那些被变异元炁影响到的诡异,桂建超也没有想过去营救。 一旦受到变异元炁的影响,诡异会出现很多问题。他救不了,而且救了,也没有用。 既然如此,索性卖个好,也可以为其他诡异,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 身为荧惑星君,桂建超要考虑的不是一个两个诡异,而是生活在关中的十万诡异。 看着正小心翼翼下棋的李淳风,桂建超随即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仿佛要透过长安县衙那高大的围墙,鸟瞰长安城。 雨,正在变小。 可是风暴,才刚开始。 桂建超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这场风暴,持续不了太久。大势不在我,那个陈硕真怕是要打错了算盘。 安仁坊,南闾。 王府大门紧闭,在墙外,徘徊着两头变异诡异。 它们虎视眈眈看着王府大门,仿佛那大门里,隐藏着什么让它们心动的事物 不过,它们也有些畏惧。 即便是失去了理智,它们还是能感受到,院墙之内,有可怕的存在。 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过后,诡异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欲·望。 它们相视一眼,仰天长啸一声,向王府大门扑去。 就在它们冲上台阶,靠近大门的刹那,那两扇大门却突然消失了。一群披着厚厚甲壳的虫子如潮水般涌来,诡异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了惊慌之色,转身就跑。 可是,甲壳虫的速度更快,瞬间就淹没了两头诡异的身体。 伴随着院子里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尖锐的哨音,甲壳虫又如潮水般退走,化作两扇坚厚的大门,紧紧关闭。台阶上,两头诡异已经血肉不存,只剩下两座白森森骨架,接受着雨水的冲刷。地面上,没有半点血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狄仁杰的面颊抽搐一下,看着王敬直。 “怀远,这是……” “黑甲兽。” 王敬直收起了哨子,微微一笑道:“当年我被贬岭南,与当地巫医交往甚多,并从他们那里学了祝由术。这些黑甲兽,其实是岭南一种十分常见的虫子,性情温顺。” 温顺? 狄仁杰瞪着王敬直,差点破口大骂。 我信了你的邪! 血肉不存啊,你还说它们温顺? “正因为温顺,所以容易捕捉。 你也知道,岭南多瘴气虫蛇,山间出没猛兽,非常凶险。巫医常年在山川中行走,寻找药材,难免会遇到危险。为了自保,他们采集甲壳虫,以祝由术进行祭练,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当时也是好奇,于是就跟着他们,学了这一手。” “怀远,你在岭南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羡慕吗?” “哈哈,有一点。” “可我一点都不想要。” 王敬直露出落寞之色,轻声道:“若当年不是受了太子的牵累,我又怎会被流放岭南?我本该和公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却变得孤苦伶仃,无人理睬。 公主一点也不快乐,我很清楚。 但我没有办法,更无力挽回局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她,却不想到头来……” 王敬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晶莹。 他喝了一杯酒,形容萧索的往外走,轻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当我回头时,才发现那岸已不见。怀英,当断则断,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勉强的来。” “啥?”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沉默了。 王敬直话里有话,他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真能断吗? 狄仁杰,也不知道,只呆呆坐在客厅里,看着王敬直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厅门外…… 第八十五章 长安大乱(三) “狄郎君,不好了!” 一个婢女神色慌张的跑进大厅,大声喊道:“法师,法师她昏过去了。” “什么?” 狄仁杰收回思绪,呼的站起来,露出紧张的表情。 “法师她,昏倒了。” “在哪里?” “就在后院花园中。” “快带我过去……还有,去找你家主人,请他帮忙。” “是。” 婢女跑出大厅,找王敬直去了。 狄仁杰则一路小跑似地来到了后院,就见几个家仆正紧张围着昏迷在地的明空。 “法师,法师!” 狄仁杰来到了明空身边,蹲下来,为她号脉。 脉象很平稳,似乎没什么大碍。 他又查看了明空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她双眸紧闭,牙关紧咬,那张俏美的娇靥通红。 伸手抱起明空,狄仁杰大步流星。 “怀远,怀远!” 王敬直匆匆赶来,看到这景象,也吓了一跳。 他连忙让狄仁杰把明空抱进屋里,“怀英,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刚才我听小梅说法师昏倒了,于是就跑过来,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小梅!” “奴婢在。” “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 法师刚才让我们陪她在花园里赏花,正好看到一朵牡丹绽放,于是就凑过去想要欣赏。然后……她就昏过去了!奴婢见状,就立刻跑去找狄郎君还有主人你了。” “牡丹?” 王敬直一愣,转身就往外走。 “怀远,你去哪里?” “怀英你留在这里照顾法师,我去花园看看。” “我?” “怀英,你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我这里很安全,非五品以上诡异进来,有死无生,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查看情况,回来再和你细说。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不要乱来。” 狄仁杰答应一声,在床榻边坐下。 王敬直则让小梅领路,匆匆来到了花园之中。 “咦,牡丹怎么不见了?” 小梅惊呼道:“刚才,明明就在这里。” “你确定?” “奴婢确定,不会有错的。” 王敬直点点头,示意小梅退到一旁,然后蹲下身子,在地上仔细查看。 突然,他松动了两下鼻子,用手在地上搓了一把泥水。 他把手放在鼻端,闻了两下,脸色突然一变。 ”奇怪!“ 他站起来,向四周环视。 ”主人,怎么了?“ ”牡丹变异,好强的元炁。“ 他说着话,取出哨子,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 刹那间,花园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只黑色的甲壳虫,从地里,花丛中跑出来。 ”去给我找出来。“ 王敬直一声沉喝,甲壳虫哗啦如退潮一样散去。 小梅站在一旁,对这诡异的一幕,似乎早已习惯,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主人,是元炁变异吗?” “嗯!” 王敬直点点头,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主人,你怎么又……” “抱歉抱歉,老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小梅,你回去帮忙照看法师,我再四处转一下……好奇特的元炁变异,居然藏于牡丹之中。这是它的造化,也是它的运势。小小牡丹,还承受不起这道元炁,所以在元炁散去之后,就化作一撮春泥。我再找找,倒要看看这元炁究竟如何。” “那法师……” “她并无大碍,应该是受了元炁波及。” 王敬直说着,径自离去。 小梅则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去了。 延平大道上,喊杀声震天。 苏定方面沉似水,指挥兵马,射杀蜂拥而来的诡异。 那是数以百计的诡异,气势汹汹。 “放箭!” 苏定方沉稳冷静,厉声下令。 刹那间,一蓬箭雨冲天而起,如飞蝗一样扑向了诡异。 可是那群诡异却毫无惧色,朝着大军凶猛扑来。 安化大街,俨然已成为一道生死线。如果诡异冲过这条大街的话,很有可能会冲击朱雀门。 所以,苏定方退无可退。 眼见诡异逼近,他抄起一把陌刀,厉声喝道:“守约,刀阵!” 在苏定方的身边,裴行俭已换上了一身戎装。 听到喊声,他持刀向前,手中一口七尺陌刀拖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裴行俭左右,则是三百陌刀壮士。 面对凶猛的诡异,这三百壮士毫无惧色,跟随着裴行俭,一步步前进,横在安化大街街心。 诡异,已经到了跟前。 裴行俭厉声喝道:“出刀!” 一把把陌刀划出一道道奇亮的刀光,狠狠劈在冲在最前方的诡异身上。 那诡异虽然皮糙肉厚,但是在这陌刀凶狠的劈砍之下,瞬间就化作了一滩血肉。 不过,十数名壮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裴行俭的胳膊上,大腿上,鲜血淋淋。 在他面前,倒着一具诡异的尸体。身上的甲胄,也变得残破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样。事实上,这的确是生死大战,也是裴行俭从未遇到过的凶险。 他厉声吼道:“不许退,出刀。” 又是一片刀光掠过,血肉横飞。 苏定方站在阵前,看到裴行俭他们拦住了诡异的冲击,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 他手持陌刀,正要下令放箭。 忽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苏定方的身后,手持匕首,狠狠刺向苏定方。 苏定方的注意力,此刻完全集中在了战场上,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时候行刺。不过,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反应十分敏锐。当觉察到有人行刺的那一刹那,他猛然踏步闪躲,匕首从他的肋部滑过。在一阵惊呼声中,苏定方旋身一转,手中陌刀劈落,口中暴喝一声:“放箭!” 那七尺陌刀,在苏定方的手里宛如灵巧的匕首一样,滴溜溜一转,而后顺势斜撩。 “啊!” 一声惨叫声响起,刺客手臂被陌刀斩断。 他倒在地上,没等他站起身来,就被苏定方身边的护卫一拥而上,死死压在地上。 “王升?” 苏定方认出了刺客的身份,也是一愣。 他赫然是裴行俭的扈从,没想到…… “放开我,放开我!” 王升虽断了一臂,仍拼命挣扎着。 他力气很大,大的有些惊人。苏定方的护卫,都是随苏定方征讨过东突厥的勇士,竟差点按不住他。苏定方看了王升一眼,见他双目赤红,挣扎不停,于是举刀拍在了王升的头上,一下子把他拍昏迷过去。然后,便转身不再去理睬他。 “把他捆起来,看好了,回头交给守约处置。” 护卫忙大声回应,拖着王升,好像拖死狗一样离开。 只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安化大街上的陌刀队,已折损了近百人。 裴行俭也浑身是伤,仍悍不畏死挥舞陌刀,抵御诡异的攻击。 “中郎将,裴君……” “守约是名门望族,绝不可能与诡异勾结。 刚才那王升,也有古怪,不过应该和守约无关。此事不必再提,弓箭手准备!”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一名道士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安化大街上。 他手持一枚铜镜,厉声喝道:“太史局十二灵官,王守一在此,请壮士们退到一旁。” 太史局的人,终于来了! 苏定方见状,顿时大喜。 “守约,退下。” 裴行俭不敢迟疑,忙率领陌刀队往两边散开。 就见那灵官掷出铜镜,一道道金光从铜镜中射出,如雨点般密集。 金光似乎是诡异的克星,只要被金光照定,诡异立刻化作一道道黑烟,消散无踪。 只片刻光景,数十头诡异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崇德坊杀出来。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条狗,一只猫,肩膀上还蹲坐着一只白色的猴子。 这奇异的组合甫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就见那人手中挥舞着一口大刀,刀光过处,诡异纷纷倒在地上,化作青烟消散。 “快去护驾,陛下在尉迟宝琳的营中,有诡异出没,快去护驾!” 第八十六章 长安大乱(四) 一头高一丈有余,头顶双角,双拳似槌的牛头诡异,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与此同时,还有三个相貌凶恶的诡异,从两边包围过来。 黑三郎见状,怒吼一声,迎着两头诡异就冲过去,腾空跃起,呼的一下子全身蒸腾火焰,恰如一团火球般,从空中落下。只听轰得一声响,热浪翻滚,炎流四溢。两头诡异哀嚎着,瞬间化为灰烬。烈焰熊熊,黑三郎缓缓走出,周身如常。 另一边,黑猫也扑杀了一头诡异。 苏大为迎着牛头诡异健步如飞,眼见那牛头诡异轮拳砸下来,他速度不减,闪身躲过之后,腾身而起,脚尖在牛头诡异硕大的拳头上一点,身形再次拔高,而后在半空中唰的旋身,一道电光掠过,一个巨大的牛头飞起,一股鲜血狂涌而出。 “异人?” 王守一见状,眸光一闪,顿时兴奋起来。 他身形唰的后退,大声道:“这里就拜托壮士,我这就去救驾。” 说着话,他身形一闪,就失去了踪影。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贼你妈的太史局,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如此多诡异?” 只是,那王守一走得快,根本没有听见苏大为的叫骂。 而苏定方则心头一颤,眉头紧锁。 “将军,咱们要不要去救驾?” 裴行俭气喘吁吁退到了苏定方身边,轻声问道。 “继续在此坚守!” 苏定方瞬间就做出了决定,道:“延平大道是长安最为重要的通路之一,守卫也最为薄弱。如果被他们冲过去,周围各里坊都将面临危险。守在这里,半步不退。” “可是陛下……” “陛下那边有太尉保护,又有灵官前往救驾,应无大碍。” 苏定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举刀厉声喝道:“弓箭手,放箭!” 在苏定方身后列阵的兵卒,稳定立刻开弓放箭。 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般射向了延平大道上的诡异。 而苏大为则周身电光闪闪,一道道闪电四溢流出,手中大刀翻飞,拼死拦住了疯狂的诡异。 当然,若他一个人肯定撑不住。 但他身边还有黑三郎和黑猫,堪堪把数十头诡异拦下。 战斗,随着苏大为的加入,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王灵官的撤离,的确是让士兵们有些慌乱。可看到苏大为的表现,他们很快就稳下心神,在苏定方的指挥下,和诡异们殊死搏杀。 有人说,太史局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会允许诡异在长安生活? 想要杀死一头五品诡异,也许需要付出百名勇士的性命。异人虽强,毕竟是少数,而太史局虽拥有强大力量,可如果真要面对数以万计的诡异,也会吃不消。 诡异的繁衍,远不如人类快,需要漫长的时间。 也许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头诡异的幼年期,且诡异之间,同样存在着种种矛盾。 人类和诡异开战,势必死伤惨重。 所付出的代价,人类承受不起,诡异同样承受不起。 这也是为何太史局对诡异生活在长安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诡异同样,只要不涉及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也会对很多事情无视。双方,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关系。 似今日局面,太史局不想开战,诡异同样不想开战。 不管是李淳风和桂建超,双方都努力在约束各自的手下,维系着一种平衡。 万年县,大慈恩寺藏经楼。 喊杀声此起彼伏,已有诡异冲进了佛寺。 玄奘法师在抄录一部贝叶经,听到一声声咆哮逼近,他也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 “行者!” “在。” 一直跪坐在玄奘法师身后,身穿僧袍的青年站起身来。 “去吧,是时候结束了!” “遵命。” 尖嘴猴腮的青年顿时大喜,转身径自从楼台上纵身跃出。 这藏经楼三层,高足有七丈,二十多米。 青年却浑不在意,从楼台上跃下,轻飘飘落地,朝着山门方向就撒腿狂奔而去。 他奔跑的姿势非常奇特,犹如灵猴纵跃,几个起落之后,就出现在山门外。 两头诡异已撞开了山门,正作势要冲进来。 大雄宝殿里,数以百计的平民躲藏其中,眼看山门大开,一个个尖叫着,惊慌失措,四处奔走。 青年手里,出现了一根棒子,迎着一头诡异高高跃起,呼的一式力劈华山。 那诡异并没有把青年放在眼里,怒吼一声,长身而起,想要用肉身硬抗这一棍子。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那诡异惨叫一声,被砸的骨断筋折,当场毙命。 鲜血顺着山门台阶流淌,迅速染红了地面。 另一头诡异见势不妙,扭头想要逃走。 哪知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它身后,轮起棍子横扫千军,把诡异那巨大的身体,直接抽飞起来。他垫步拧腰,唰的就出现在半空中,大棍狠狠劈下,砸在那诡异的身上。诡异从半空中落下,狠狠摔在地上,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巨大深坑。 它七窍流血,躺在坑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气绝身亡。 青年见状,越发兴奋起来。 他站在山门上,仰天一声长啸,在苍穹回荡。 藏经楼里的玄奘法师听到那啸声,抬起头,向楼外看去,嘴角一翘,露出一抹笑容。 这家伙,怕真是憋坏了! 吱吱吱! 一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蹲坐在苏大为肩头的雪狨,突然变得焦躁起来。 耳朵刷刷刷的颤动,它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 苏大为正要施展浮光掠影术,被雪狨这一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一头诡异击中。 “你干什么?” 苏大为怒声道:“老实点!” 雪狨却越发的慌张,揪着苏大为的耳朵,似乎是在说:快听,快听! 与此同时,正在战斗的黑三郎唰的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它抬起头,冲苏大为叫了一声。 雪狨说什么,苏大为听不懂。 但黑三郎的叫声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苏大为能听得出来。 “三郎,有情况?” 黑三郎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怪异之色。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就扑向了一头诡异。 周身,烈焰熊熊。 苏大为有点迷糊了,搞不清楚黑三郎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有危险? 亦或者,听错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雪狨,就见雪狨也安静下来,乖乖蹲坐着,一动不动。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苏大为一头雾水! 不过,眼前的局面由不得他去思考,两头诡异从两边重来,冲着苏大为喷出一股腐蚀性极强的毒液。他连忙躲避,毒液落在一旁的墙上,墙面顿时出现了一个个深坑。 连生化武器都使出来了? 毒液,奇臭无比,令人作呕。 苏大为连忙屏住呼吸,施展浮光掠影术,一刀将那头诡异斩为两段。 只是,当他略低的刹那,脚下踩到了一具尸体,顿时一个趔趄。一头诡异见状,嚎叫一声,就冲了过来。苏大为来不及闪躲,手臂一颤,大刀化作成一面盾牌。 他用盾牌护住半个身子,硬生生承受了那诡异的凶狠撞击。 脚下,退了半步,他旋即猱身而上,右手化作雷电之爪,凶狠劈在那诡异的头上。诡异发出哀嚎声,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块焦炭,扑通一声,就栽进了路边的水沟。 苏大为已经记不得,他杀了多少诡异。 十头?绝对超过了,估计近二十头……加上黑三郎和黑猫,死在他们手里的诡异,绝对超过了五十头。可是,延平大道上的诡异数量却不见较少,而且越来越多。 “太史局的人都死光了吗?” 苏大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破口大骂起来。 另一边,苏定方已指挥人马冲上来,和诡异短兵相接。 苏大为虽然厉害,毕竟只有一个人。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拦住这源源不断出现的诡异,绝对是痴心妄想。哪怕有黑三郎和黑猫相助,也堪堪维持一个相持的局面,根本无法把所有诡异都拦截下来。 裴行俭的陌刀队,死伤惨重。 三百人组成的陌刀队,而今只剩下了几十人。 苏定方也赤膊上阵,手持陌刀和诡异打在一起。 他虽非异人,却是这人世间少有的悍勇猛士。哪怕年岁不小了,可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战斗力,他以一敌三,硬是不落下风。 初唐时期的名将,老的老,死的死。 苏定方虽占居上风,也有些吃力,暗自心中感慨。 若尉迟恭尚在壮年,若秦琼还在人间,若凌霄阁二十四功臣中的悍将都还活着,此一战胜负尚在两说。可现在,参加过隋末之战的那一批勇士,已不剩下几人。 今天如果不是苏大为出现在这里,他可能已经溃败。 该死,那吉祥狮子为何还不出现?这死孩子跑去了何处?关键时候,就不见人! 苏定方心里大骂,但出手却越发的凶狠。 然则,普通人终究是普通人,在诡异一次次凶狠的攻击下,阵脚已经渐渐散乱。 不少士兵,见势不妙,都偷偷的跑了。 苏定方不是没有看见,可一来他被诡异缠住,二来他也清楚,那些士兵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着,安化大街防线要守不住了,苏定方却冷静下来。 他闪身躲过一头诡异的攻击,大声喊道:“壮士,多谢你今日拔刀相助。 这里已经守不住了,请壮士看在你我同为大唐子民的份上,速去崇德坊,保护陛下安全。某会在此处坚守,只要一息尚在,就不容诡异猖狂。” 说话间,他猛一个踏步旋身,手中陌刀斜撩而起,巨大的力量,把一头诡异撕为两段,鲜血喷溅了一身。 第八十七章 长安大乱(五) 安仁坊,南闾。 狄仁杰焦躁不安,在房间里徘徊。 “小梅,外面情况如何?” “不太清楚。” 小梅看上去,似乎也很无奈。 王敬直布下了甲壳虫大阵,的确是可以抵御住诡异的冲击。 但同样的,府里的人也等于被困住了,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变成何种模样。 狄仁杰也知道,他无能为力。 对付普通人还可以,要对付诡异,却很难。 哪怕王敬直说他是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可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普通人。 只是,这种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感觉真不好。 狄仁杰才二十岁,正是热血的年纪。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能猜得出来,此时的长安会是何等局面。 说实话,他很想持剑冲出去,和那些暴走的诡异大战一场。 目光,落在了昏迷的明空身上,狄仁杰犹豫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概就是这样。 哪怕他明知道两人没有可能,但他还是想看着明空醒来,看着她可以安然无恙。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王敬直面色凝重,从外面走进来。 狄仁杰忙迎了上去,道:“怀远,如何?” “法师没有大碍,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想来是和那只黑猫有关。” “小玉?” “嗯!” 王敬直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元炁变异,令诡异暴动。 法师之前中了诡术,亏得黑猫报恩,赠以灵珠,才保住了法师性命。不过,她因灵珠死而复生,自然也不可避免,会受到一些影响。也正因此,她才会如此模样。”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 “那现在……”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王敬直想了想,道:“元炁变异的影响还没有过去,所以法师才会昏迷不醒。待这股元炁波动结束,她就能醒过来。只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波动何时会结束。” “那外面的情况……” “很糟糕!” 王敬直道:“我虽然没有出去,但大体上能够猜出是什么局面。 我刚才感受到了强烈的元炁波动,应该是太史局出手了!好在从目前的形式来看,暴动的大都是一些不起眼的诡异。那些真正强大的诡异并未受到影响,亦或者,它们被约束住了。也幸亏如此,否则长安城过了今日,定会变成修罗地狱。” “怀远,你既然有这等手段,何不出手呢?” “我……” 王敬直愣了一下,看着狄仁杰,半晌没有说话。 “怀英,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什么?” “我少年时春风得意,是人人羡慕的驸马;不想天降横祸,我颠沛流离,被流放岭南。而今回来,已物是人非。公主故去之前,曾对我说过,让我做一个普通人。 打打杀杀的事情,非我所愿。 等此事结束,我会向陛下恳请离开。回太原也好,去岭南也罢,离开这是非圈。” 他脸上,带着笑容。 看上去,好像很平和。 狄仁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 “怀远,我知你心中凄苦,也知你委屈。 但有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吗?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这是王懿公生前最爱的一句话。今长安百姓受诡异之祸,危在旦夕,又岂能因私心视而不见呢?” 说完,狄仁杰大步往屋外走。 “怀英,你要去哪里?”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明空,又看了一眼王敬直。 “怀远,我要出去救人! 原本我心有挂念,而今知法师无恙,心中牵挂已去。我知诡异凶恶,非我可以抵挡。但如果所有人都因为不能抵挡,就束手待毙的话,今日过后,长安将成为一座死城。你说我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既然如此,便拼一回,能救一人,也是功德无量。” 说完,狄仁杰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敬直则呆愣在房间里,看着狄仁杰的背影,久久不言。 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这句话出自于《荀子》,也是王敬直的老子王珪,生前最为喜爱的一句话。 他曾请当时的书法大家欧阳询亲笔写下了这句话,高挂在中堂上,时刻铭记在心。 就如同他当年知道隐太子必败,却还是义无反顾跟随李建成。 因为他是李建成的老师,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哪怕最后被流放到岭南,也不后悔。 王敬直脑海中,回响着狄仁杰的话。 他闭上眼,露出了痛苦之色。 “主人,狄郎君要出去了!” 小梅轻声提醒,把王敬直从回忆中唤醒。 他取出哨子,衔在口中。 许久,他用尽力气,吹响了哨子。 狄仁杰,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甲壳虫组成的大门,唰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大步流星走出了王府大门。 门外的巷道,冷冷清清。 巷道外,却喊杀声一片,哭喊声不绝。 狄仁杰头也不回的冲出巷道,迎面就见一头猪头人,手持一双大刀,正追杀街上行人。 行人哭喊着,四处逃窜,却没有人站出来抵抗。 眼见一个女子倒在了地上,那猪头人拎刀上前,就要砍杀。 说时迟,那时快,狄仁杰看到巷道旁边丢着一把斧头,他二话不说,抄起斧头就掷出去。猪头人躲闪不及,被斧头看中了肩膀,疼的它哼了一声,转身看过来。一双通红的小眼睛,透着骇人杀机。它看到了狄仁杰,嗷的一声就挥刀扑来。 狄仁杰也不闪躲,提剑相迎。 他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快走,快走啊!” 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时候也回过味来,见状连忙惊叫着爬起来,撒腿就跑。 那猪头人双刀,好像车轮一样呼呼挂风。 狄仁杰拼命抵挡,也只挡住了三刀。手中宝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猪头人狞笑着,向前一步到了狄仁杰的面前,手里那口剁骨刀就劈落下来。 完了! 狄仁杰躲闪不及,眼睛一闭。 只是,耳听当啷一声响,那屠刀似乎并未落下。 他睁开眼,就见猪头人的身上,被数之不尽的甲壳虫所覆盖,已经倒在地上。 扭头看去,就见王敬直站在王府大门外,正看着他。 “怀远,你……” “怀英,你说的不错,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小时候,阿翁抱着我,叫我识得这十二个字。一晃这么多年,若非怀英你今天说起,我险些就忘记了。” 说着话,他已经走出了巷道。 “小梅,家里交给你了。” 王敬直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就见王府的大门,瞬间出现。 “小梅她……” “她是教我祝由术那个巫医的女儿,若言这虫术,未必就逊色于我。” 王敬直笑着解释了一句,然后挥动衣袖。 猪头人身上的甲壳虫立刻如潮水般散去,涌入了王敬直的衣袍之中。 “走吧,让咱们去见识一下,那诡异暴走的模样。” 他仍旧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有气无力迈步向前。 可不知为什么,狄仁杰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气质。他形容不来那是什么气质。淡泊?平静?亦或者是一种看穿了世间冷暖的睿智呢? 不过,狄仁杰却笑了! 他知道,当年那个曾被无数人称赞,被无数人羡慕和嫉恨的南平公主驸马,又回来了…… 弯腰拾起宝剑,他紧随王敬直身后。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两头诡异,但都被王敬直不动声色的杀死。 那黑色的虫潮,在最初令无数人惊慌失措。但随着两头诡异的死亡,人们看王敬直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一些胆大的青壮,鼓足勇气拿起了棍棒,跟在王敬直和狄仁杰的身后。人,原来越多。当狄仁杰他们来到安仁坊的坊门前时,在他们的身后,已有数百人跟随。坊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拦阻王敬直。 “开门!” “啥?” 王敬直轻声道:“坊内诡异已经被我清除干净,倒要去看一看,那诡异还有何等手段。”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令坊丁无法抗拒的威严。 坊丁迟疑了一下。 可就是他这一迟疑,王敬直身后的青壮齐声呐喊:“开门,开门,开门!” 坊丁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打开了坊门。 眼前这个看上去苍老的男子,已不是之前那个见到他,也会露出一脸笑容的落魄南城县男。而狄仁杰则站在王敬直的身边,伸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按。 王敬直回过头,看了一眼狄仁杰,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变异元炁的影响,好像在消散?” 一名灵官收回了铜镜,喘着粗气说道。 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典事。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很狼狈,不少人更是遍体鳞伤。 就在刚才,他们在这里,硬撼了二百多暴走诡异的冲击。 听到灵官的话语,一名典事挣扎着站起来,抬头向天空看去,就见乌云已经散开,一轮骄阳高悬。 他笑着道:“孙灵官,太阳出来了!” 上架感言 那啥,我真忘了今天是三十号,而且这个月居然没有三十一号╰_╯╰_╯╰_╯ 傍晚时,一哥们说,晚上去phoe浪吧,我欣然答应。 要感谢责编徐徐,否则…… 我一直都不擅长写感言,也不太会写骚话。从来都是落实于行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啥,感谢大家的宽容,毕竟前两年败了不少人品。说实话,若不是任重道远几个老读者的鼓励,还有大家的支持,一度想干脆退圈算了。 不良人和画江湖无关,这是一个我心里很想写的故事。一开始,我是没信心的,毕竟没有升级打怪,没有装逼打脸这样的情节,大家是否能接受,我也很犹豫。 好在,成绩慢慢变好,书评区里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也越来越多,在本章说里留言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十分开心。 要上架了,很忐忑。 这两年人品都败光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兄弟愿意订阅。 好在,如今有了一份工作,旧账也都差不多清了,让我可以踏踏实实的写这本书。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是很开心的。这并非是一部常态下的网络小说,也包含了过去两年多来,我的一些感悟。人过四十,原来真的会变。虽说骨子里那股子浪劲儿还在,但是看待问题已有了很多的变化。 起起落落,花开花谢,人生又是一幕景象。所以故事的构架和风格,可能与从前大不一样。但是请相信,这是我的作品。 嗯,上架了,还请大家多支持。 因为工作的原因,写作的时间也不似以前全职时那样充足,所以嘛,保底还是两更,有时间我就加更。 也不想立什么fg,万一打脸了,很丢人。 总之,我踏踏实实的写,也希望大家能多参与,多支持。你们的参与和鼓励,也是我创作下去的动力。支持越多越好,订阅越多越好,数据越多越好,月票越多越好,就麻烦大家啦…… 嗯,说了这么多的废话,还是先码字去了。 愿不良人可以得到大家的原谅! 第八十八章 长安大乱(终) 太阳,至刚至大。 阳光之下,邪崇难生。 所以,在太阳出来以后,变异元炁所带来的种种影响,就会慢慢消散。 苏大为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一变化,不由得暗自开怀。 “苏将军,县君,太阳出来了!” 他说话间,手中大刀飞出一道电流,把两头向苏定方扑来的诡异逼退,同时一把将裴行俭从两头诡异的夹击之中拽了出来。黑猫凌空跃起,在半空中舒展身体,已化作利刃的利爪,从一头诡异的天灵盖没入,然后身体向下一坠,就生生撕开了那诡异的脑袋。 黑猫的手段,和黑三郎的手段不太一样。 它,更凶残,更冷酷。 黑三郎杀敌,只纯粹是为了杀敌,并没有别的想法。 而黑猫则不太阳,它的手段很血腥,死在它爪下的诡异,几乎都是血淋淋的,格外可怖。 “小玉,回来。” 苏大为有种预感,战斗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再让小玉这么血乎刺啦的杀敌,弄不好适得其反,会引起诡异的同仇敌忾。 黑猫好像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喵的叫了一声,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面的诡异,已停止了攻击。 “怎么回事?它们怎么不打了?” 裴行俭有些好奇,走到苏大为身边问道。 “元炁变异正在消散,对诡异产生的影响也在消退。” “既然如此,何不一鼓作气,将之围杀?” 苏大为看了裴行俭一眼,笑了笑,道:“它们既然已经停下来,说明正在恢复理智。这个时候我们再动手的话,说不定会激怒其他的诡异,引发更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这时候再攻击的话,也会引发它们的凶性……县君,已经死太多人了!” 裴行俭沉默了,默默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这位壮士,我们是不是见过?” “啥?”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道:“没有,不认识,你认错人了。” “是吗?”裴行俭有点怀疑。 他觉得,他应该见过苏大为,但又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 也怪不得他认不出来,实在是苏大为改变了容貌。别说裴行俭,就算是柳娘子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也未必能认出苏大为来。至于桂建超能认出来,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手段。那不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就算他认出苏大为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只是,苏大为觉得,不能继续逗留了。 “苏将军,我去崇德坊保护陛下。” 说完,他招呼一声,撒腿就跑。 与此同时,从朱雀大街方向,两个灵官带着几十个典事,正飞快赶来。 “壮士,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裴行俭忙紧走两步问道。 只是,苏大为并没有回答,而是带着猫狗,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安化大街的尽头。 “苏将军,情况如何?” 两名灵官来到苏定方身边,把他搀扶住。 刚才为了救他脱困,苏大为一不小心,把他撞翻在地。 如果是在平时,苏定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天,他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并且受了伤。以至于被撞倒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站立,需要人搀扶方可。 “喏,都在那里。” 苏定方轻声回答,但目光却扫过周围。 他带了三府兵马前来,如今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有大约一半人是战死安化大街,其他的人,则多做了逃兵。 但是苏定方心里,并没有责怪那些逃跑的士兵。当时那种情况下,任何选择都算不得错误。毕竟,那些士兵面对的是一群暴走的诡异,害怕逃跑也都在情理中。 延平大道上,尸横遍地。 有人类士兵的尸体,也有诡异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地面,流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把水沟里的水,也都染成了暗红之色。 而在延平大道的对面,数以百计的诡异喘息中,一动不动。 裴行俭突然问道:“灵官,要不要趁现在……”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却被那灵官一把按住。 “别乱来,它们正在恢复理智,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令他们重新陷入狂暴,不可轻举妄动。” 看样子,那个勇士并没有骗我! 裴行俭还是觉得苏大为眼熟,不过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些诡异,该如何处理? 杀掉?肯定不成! 如苏大为所言,变异元炁正在消散。 当然了,裴行俭是感受不到元炁是否在消散,不过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有错。 这只是一群无法抗拒元炁变异,才暴走的诡异。 之前他们斩杀诡异,那是自卫。 但现在……天晓得那些没有受到影响,比之这些诡异更加强大的诡异是否在暗中观察? 如果再动手的话,说不定真如苏大为说的那样,那就是一场人类和诡异之间的战争。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人类如此,想必那些诡异,也是这样想吧。 “那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荧惑星君派人来收场。” 苏定方和裴行俭都听说过荧惑星君的名号,不过直到现在,荧惑星君是谁?长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除了李淳风之外,连太史局的十二灵官也都不是太清楚。 他们只知道,荧惑星君就在长安城。 今天双方大战的时候,没有出现高级别的诡异,估计就是荧惑星君所为。 现在,就看接下来,怎么解决。 日头,已经偏西。 午后的余晖照进不良人的公廨庭院,李淳风长叹一声,手一抹,把棋子打乱。 “我输了!” 他看了聂苏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我可以不追究那些诡异,但他们必须离开长安,并且在我有生之年,不得踏足帝京。” 桂建超摸了摸聂苏的脑袋,柔声道:“小苏,去玩吧,别出了院子。” “嗯。” 聂苏撒腿就跑,看上去非常开心。 谁耐烦陪着一个陌生人下棋,若是苏家哥哥也就罢了,其他人……哼! 她不知道李淳风是谁,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在屋子里找了一根绳子,把那枚铜镜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了,就可以把这枚铜镜拿出来,向他炫耀。 桂建超笑眯眯看着聂苏在院子里玩耍,片刻后转过头来。 “可以!” “其二,此次长安之乱,皆因陈硕真引起,我希望星君可以助我,将那妖人除掉。” 桂建超道:“这不太好吧,她可是人。” “星君难道就不想为那些无辜被杀的诡异报仇吗?” “这个……” 桂建超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道:“行,我答应你。” “第三……” “没有第三。” 桂建超脸上的笑容隐去,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星君,何不听我说完再反对?” “好,你说!” “我希望星君可以开放兰池。” “啥?” 桂建超脸色一变,几乎不假思索道:“开放兰池,绝无可能。” “兰池本是先秦术士韩终修行之所,本就该为我们所有。今被星君霸占,未免说不通吧。” “兰池的确曾是你们人类所有,但韩终逆天而行,创诡异祭练之法,曾残害无数诡异。西汉时,刘向和我们达成了协议,永远封闭兰池,你难道想要破坏盟约?”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说。” “星君就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 桂建超冷着脸道:“不想,送客!” 李淳风见状,也知道再谈下去,弄不好就会激怒桂建超。 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先告辞了。” “以后若没什么事情,就别来找我。如果暴露了我的行踪,休怪我到时候不客气。” “当然,星君行踪,只我一人知晓。” 李淳风转身往外走,身形唰的一下消失不见。 他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聂苏一眼。 聂苏则没有理他,从墙角挖出来一朵花,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操之。” “在!” “去领大家离开吧。” “遵命。” 吕操之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 张海林则走过来,在桂建超身边轻声道:“星君,李淳风要咱们开放兰池,是何用意?” “不清楚。” 桂建超想了想,道:“不必理他,看他有什么后招。” “喏!” 桂建超示意张海林退走,一张瘦削冷肃的脸上,瞬间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容。 “小苏苏,过来,鬼叔给你变戏法。” 斜阳夕照,长安城中,一片静寂。 诡异,正慢慢恢复理智,开始集中一处。 而人类,则一个个面露紧张之色,警惕看着那些集合的诡异。 “怀远,它们在做什么?” “集结。” “就任凭他们集结吗?” “再打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全面战争……估计太史局现在也正在和它们接触,应该不会再打下去了。” “呼!” 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他正要开口,忽听得长安上空,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号角声。 说是号角声,好像又不是,听上去很怪异。 “什么声音?” “看样子,已经谈好了。” 王敬直也松了口气,轻轻擦去额头的冷汗。 说实话,他也害怕! 一头两头,甚至三五头诡异,他都不会害怕。可现在,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是数以百计,千计,奇形怪状的诡异。那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反正,他是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诡异,鱼贯而行,从四面八方汇聚安化大街,然后朝安化门走去。 不时可见灵官带着典事匆匆行过,双方都保持着沉默,也没有引发什么冲突和对峙。 安化门城头上,尉迟恭怀抱金鞭,神色凝重。 身后,是一台台巨大的床弩,一枪三箭剑,都蓄势待发。 诡异们,穿过了安化门,向外走去。 而位于大安坊内的一座高塔上,苏大为蹲在塔顶,看着诡异鱼贯而出,目光灼灼。 夕阳,照在高塔上,把高塔染成了红色。 黑三郎和黑猫一左一右蹲坐在苏大为的身边,在他的肩头,雪狨也格外安静,一动不动。 第八十九章 孤魂野鬼 月光,清冷。 日间的大雨,给仲夏之夜的长安,带来了一丝凉爽。 不过,人们并没有心情来体味这种凉爽,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好像窒息一样。 月光洒落长安,仿佛给长安笼罩了一层白霜。 本已应夜禁,长安却依旧灯火通明。 所有的街道都燃着火把,却不见一个人。 诡异们,正沿着街道缓缓而行。 它们或许有很多不舍,所以走的很慢。 日间,它们暴走,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么痛恨人类,而是因为它们的实力弱小。 实力强大的诡异,可以抵御变异元炁带来的影响。 身家丰厚的诡异,也能用各种手段,来对抗变异元炁。 可大多数诡异,只是一群生活在长安城的普通诡异。它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一样为三餐温饱奔波。所以当变异元炁到来的时候,这些诡异根本无力去抵抗。 很多诡异,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几十年。 有的甚至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前,就居住在这里。 可是现在,它们只能离去。 已经现形的诡异,是不可能继续生活在长安城里。 当它们暴走的时候,手上沾了人类的鲜血,也代表着,它们失去了居住长安的资格。 也许几十年后,它们还会回来。 可那时候,它们只能以新人的身份,进入长安城。 “太尉,都已经稳定了。” 太尉府中,长孙无忌面沉似水,端坐在大堂上,一言不发。 扈从上前禀报,却被他抬手打断。 “陛下那边,可还好吗?” “陛下很好,很安全……不过据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受了些惊吓,以至于回宫后,有些魂不守舍。皇后和萧淑妃求见,陛下都拒绝了,一个人在御书房不肯出来。” 长孙无忌笑了。 他轻声道:“陛下毕竟还小,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这不怪他。当年陛下和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征战疆场,不仅上阵杀敌,还亲手斩杀过两头诡异。等他将来见识多了,自然也就不会在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了,秦怀玉呢?他还在宫里吗?陛下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异常呢?” “陛下让秦怀玉守在御书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露出忧虑之色。 “秦怀玉的事情,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查清楚。 陛下现在对他很信任,那就算了。不过,最好通知一下李淳风,让他对秦怀玉加以监视。” “喏!” “还有,命察院加强对吴王的保护,从今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详详细细记录,绝不可有半点的疏忽。” “喏!” 长孙无忌的这个命令,非常有趣。 察院,隶属御史台下三院之一,专门负责监视朝中大臣。 如果是保护的话,大可以调卫尉或者金吾卫去。命察院保护,说穿了就是监视。 这小子的确是个人物,颇有太宗皇帝当年之风范。 也怪不得曾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想要立吴王为太子,他的确不简单。崇圣寺遇刺的时候,吴王李恪奋勇杀敌,亲手斩杀了三个刺客,令许多大臣为之称赞。 之后诡异暴动,他又冷静应对,保护了不少人。 可以说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李恪得分不少。 甚至连同为顾命大臣的褚遂良,也对他赞赏有加。 可是,他越如此表现,长孙无忌就越忌惮,对李恪的怀疑,也就越重。 小子,你若是表现的无能一点,说不得我还会放松警惕。你越是出色,我就越不放心。既然你已经跳出来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了! 长孙无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嘴角微微一翘,勾勒一抹森然笑容。 经此一事,我就不信你还能稳的住。 只要你跳出来,迟早会露出马脚…… “太尉,太尉?” 长孙无忌回过神,揉揉太阳穴,做出疲惫之色道:“这人老了,遇到一点刺激,就容易犯困。 好了,说说诡异的事情吧。 李淳风那边已经布置妥当,相信诡异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这次变故,死伤如何?” “据金吾卫初步清点,今日参与暴动的诡异,大约在五千以上。 它们的死伤,约在一千三百左右,而各路兵马死伤,约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万余普通百姓受到波及。被损毁房舍,共一千二百多处,倒塌的坊墙,有三百余处。具体的损失,还在统计之中。不过卑职初步估算,当在百万贯以上。”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久久不语。 经过贞观之治后,大唐国库还算充盈,百万贯倒也能拿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肉疼。 百万贯,可以做多少事?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次陈硕真作乱,绝不可以小觑。 这妖人手段高明,此次搅乱关中,势必会有其他行动。传令各地,一旦发现陈硕真踪迹,立刻集中所有力量,将之除掉。还有,各府兵马,也要加以戒备,提防有变。” “喏!” “对了,今天出现在崇德坊的两个异人,可调查清楚?” “其中一个已经调查清楚,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名叫苏庆节,小名吉祥狮子。他身边那头诡异,名为白头犼,据说是当年李卫公为请苏定方出山,赠送的礼物。另外,苏庆节也是此次最早发现吴王和陈硕真的人,并有救驾之功。” “虎父无犬子,既是苏烈之子,那就无需再查了。 不过经今日之事,苏烈怕是要得陛下看重了。明日派人前去拜会苏将军,听说他受了伤,把我那支三百年的人参送去,让他好好养伤。苏庆节的话,探探他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入左右领左右府,到时候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千牛备身之职。” “遵命。” “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 扈从道:“还没有查清楚。 不过苏庆节应该认得他,好像说他是受人委托,保护陛下。” “不是宫中的内侍?” “不是!” 长孙无忌露出愕然之色,突然道:“那一定要查清楚,绝不能有半点的疏漏。” “据说,那个人是王福来带进去的。” “那就从王福来身上查。” “喏!”扈从说到这里,突然道:“是不是可以找苏庆节打听?” “苏庆节?”长孙无忌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他站起身来,笑道:“那人既然不肯露面,想必是有缘由的。 苏庆节不会告诉你他的来历,惹急了他,他就算打死了你,陛下也会保他无事。这种年轻人,最是热血,也最讲义气。他要是不愿意说,哪怕找苏烈都没用。” “喏!” “好了,下去吧。” 长孙无忌挥手让扈从离开,他则走到了门口。 诡异,已经恢复了,暂时没有危险。 李淳风也和那个荧惑星君达成了协议,相信也不会有问题。 如今,长安各城门都有重兵看守,昔日那些老将们,也都纷纷出山,坐镇长安。 所以,诡异的威胁,也就算是消除了。 但诡异的威胁是消除了,人类的威胁还在。 那些躲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们,想必此刻也不会平静了。 接下来,就是智慧与智慧,手段与手段的角力。长孙无忌对此倒是毫不担心,宦海沉浮多年,他何时怕过阴谋诡计?来吧,来吧!对他而言,这场游戏才刚开始。 苏大为如一尊石像,蹲在大安塔上。 这是大安坊最高的建筑,站在塔顶,可以鸟瞰整条安化大街。 他在监视诡异的行动,相信这个时候,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坐着同样的事。 长安,各坊坊门紧闭。 就连宣阳坊和平康坊这种不夜里坊,也都是一片漆黑。 大安坊也如此,十字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往日还会有武侯和坊丁巡街,可是今天,都没有出现,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诡异在撤离,他们最好不要是老实一点。 万一再激起什么变故,到时候诡异不找麻烦,官府一样会找麻烦。 今晚,能在长安街头出没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苏大为一直守到了子夜,看安化大街上的诡异越来越少,他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拍了拍黑三郎和黑猫的脑袋,他缓缓起身。 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苏大为纵身从三十多米的高塔上跳下来。 黑三郎和黑猫紧随其后。 不过,黑猫是跳到了黑三郎的脑袋上,而黑三郎则没有计较,脚下仿佛有一团云气,托着它和黑猫的身体,飘然落地。 “三郎,你这招又是天赋技能吗?” “汪!” “好吧,算你狠。” 说实话,苏大为很羡慕黑三郎。 这家伙不愧是天狗,不愧是上品诡异。 它的天赋技能真的是层出不穷,控火、御空而行,钢筋铁骨…… 天晓得,这家伙还有多少隐藏技能呢? 不过,苏大为也仅是羡慕一下,没有别的想法。 说一千道一万,黑三郎是他的伙伴,只这一点,就够他骄傲的。 “谁?” 当苏大为带着猫狗跳出了大安坊的坊墙,沿着街道行走的时候,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雪狨,突然吱吱叫了两声,还用爪子指着前方,似乎是在提醒苏大为,有情况。 长街两边,有火把,所以光线很好。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从一条大街上拐了出来。 那青年看上去……好怪! 个头不高,尖嘴猴腮,满头金发,穿着一件僧袍。 青年看到苏大为的时候,也露出了警惕之色。 他那双眼睛在苏大为身上扫过,闪过一溜金光,旋即又落在了黑三郎和黑猫身上,最后看向了雪狨。看到雪狨的时候,青年明显一愣,脸上旋即露出了笑意。 “在下,大慈恩寺行者。” “哦,我叫……苏无名!” “辛苦!” “呵呵,彼此彼此。” 行者和苏大为拱手,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个,异人? 好像又不是!反正,行者给苏大为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很厉害?” 苏大为扭头看向雪狨。 雪狨点点头,吱吱叫着,一边手舞足蹈。 它好像是在说:那个家伙,很强! 很强?有多强? 苏大为这一次,真的有些好奇了! 他转身,看向行者的背影,就见他衣袂飘飘,看似行动缓慢,但实则速度奇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大慈恩寺? 苏大为想起了玉枕,想起了他身上的那支降魔杵。 这大慈恩寺,好像也是藏龙卧虎啊! 站在十字街口,苏大为突然陷入了迷茫。 诡异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皇帝老儿也解救了,他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通缉犯! 长安城里到处都张贴着他的海捕文书。 老娘在昆明池,应该很安全,否则也不会让黑三郎过来。 可是,他不能去昆明池,也不能回去长安县……如今的他,好像孤魂野鬼,竟无处可去。 对了,聂苏还在桂建超那里,要不我去找桂建超? 可又一想,苏大为还是把这念头给掐了。 聂苏跟着桂建超会很安全,但是跟在他的身边,却要颠沛流离,受凄风冷雨之苦。 嗯,找机会,把这小猴子送给聂苏?她应该会很喜欢。 不过这小猴子……是诡异,而且是高等诡异。 苏大为可不会忘了,之前幻灵在灵宝寺的表现。把它送给聂苏,会不会伤害聂苏? 不行,要找个法子,控制住这头猴子,否则可不敢让它呆在聂苏的身边。 似乎感受到了苏大为的想法,雪狨吱吱叫了起来。 它蹲坐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副乖巧模样。如果不是它脖子上盘着一条金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它的破坏力,说不定苏大为还真就被它这乖巧的外表蒙骗了。 “喵!”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猫叫。 黑猫唰的跳到了苏大为的另一边肩膀上,用爪子指了指北面。 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往那边走! “小玉,你让我走这边?” “喵!” 黑猫的叫声软糯,但是态度却表现的很坚决,纵身从苏大为肩膀上跳下来,沿着长街往北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黑猫回头,喵的又叫了一声,然后撒腿就跑。 “小玉,你慢点!” 苏大为见状,也只能跟在它后面,飞奔而去…… 第九十章 重逢 安仁坊,南闾。 整个安仁坊都黑灯瞎火,冷冷清清。 月光,照在王府的围墙上,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 苏大为站在王府大门外,却一脸的警惕之色。 他感觉得出来,这座看似很平常的府邸里,好像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存在。 就连黑三郎就变得很谨慎,在台阶下,盯着那两扇大门,身外漂浮着一蓬火焰。 “三郎,别乱来。” 苏大为忙蹲下身子,不顾黑三郎身上的火焰,把它搂抱在怀里。 当苏大为楼包住黑三郎的时候,火焰立刻消失不见。 它抬头,看着苏大为汪的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苏大为说:小心点,这里面有问题。 ”我知道!“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看向了黑猫。 就见黑猫喵的叫了一声,迈着优雅的脚步,唰唰唰就上了台阶,来到了门口。 大门突然消失,遍地黑色甲壳虫,如潮水般向两边散去,让出了一条通路。 看着密密麻麻的甲壳虫,苏大为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 这种景象,太诡异了! 哪怕他才经历了日间的大战,此刻看到这一幕,还是心惊肉跳。 黑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催促他。 苏大为胆战心惊的踏上台阶,黑三郎紧随其后,跟着黑猫,顺着甲壳虫让出的通路就走进了府内。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苏大为忙回头看去,就见遍地的甲壳虫呼的一下子涌到大门处,迅速化作两扇关的严严实实的大门…… 这是什么把戏? 在李客师传授给他的那些关于异人的知识里,可没有这种。 说实话,他宁愿对战十头,百头诡异,也不愿意面对着如潮水般的黑色甲壳虫。 啪啪啪! 院子里,传来一阵掌声。 紧跟着就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呼,”小玉!“ 一个婀娜的身影跑过来,一把抱起了黑猫。 而黑猫,也不挣扎,蜷在那人怀里,喵的叫了一声,软软糯糯,毫无日间的凶狠。 ”法师?“ 苏大为看清楚来人,也惊喜异常。 怀抱黑猫的人,正是明空。 她此刻看上去已经大好,气色红润,更显娇媚。 在明空身后,是狄仁杰和一个头发灰白,看上去很老的男子。 不过苏大为能够感受到,那男子体内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男子的身上,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看着那人。苏大为的心里,暗自惊讶。 人说长安城里藏龙卧虎,果然不假! 之前见到的行者,还有曾并肩作战的苏庆节,以及那个曾被人摄魂的秦怀玉……眼前这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好像文弱书生一样。但是,他给苏大为的感觉,比苏庆节和秦怀玉还要可怕。应该是和那个行者差不多,或者稍稍逊色一筹?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喜出望外,快步迎上前来。 “大兄,别来无恙。” “阿弥,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快急死我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那张胖乎乎的圆脸,有一种想要一拳打上去的冲动。 “怀英,法师,客人来了,还是到屋里说话。 容我备些酒水,想来今日这位兄弟也很辛苦,先吃杯酒,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苏大为倒真是觉得饥肠辘辘。 黑猫和黑三郎还好,战斗的时候,他们可以直接撕咬吞食诡异的血肉。苏大为可不行,他等于是从一早到现在,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的骨碌碌叫出声,他连连点头。 “对对对,咱们屋里说话。” 狄仁杰转身,和那人往屋里走。 明空则怀抱黑猫,一双妩媚的眼睛看着苏大为,轻声道:“阿弥,辛苦你了!” 总觉得有些怪异! 明空还是明空,只是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气质…… 如果说,以前的明空,是一种清爽明亮的感觉,那么现在的明空,感觉有点妖! 对,就是妖! 那种秋波流转的风情,那种软糯妩媚的声音,以前从未有过。 苏大为忍不住道:“法师,你没事吧。” “切,我能有什么事,你这家伙……” 风情万种,风情万种啊! 当明空甩了一个白眼过来的时候,苏大为竟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真是明空法师吗? 苏大为有些发懵! “好了,咱们屋里说话,怀远已经去准备酒水了。” 明空说完,往屋里走。 苏大为进了客厅,坐下来。 黑三郎趴在他的身边,看似在休息,但是从它的体形能看得出,它好像很小心。 “阿弥,这猴子是哪来的?” 明空问道。 黑猫,就蜷在她面前的桌上,而她的目光,正好奇打量雪狨。 “好有趣,还盘着金蛇?它……” 没等明空说完,王敬直从外面走进来,道:“它叫幻灵,是正三品上的诡异。《百诡夜行录》里,它排名八十九,属于珍品,最善幻术,且力大无穷,非常厉害。 它脖子上的金蛇,是它的伴生兽,名叫金蝮。 毒性凶猛,且能借助幻灵的幻化之能……不过听说在东晋时,这种诡异就已经灭绝了,没想到世间还有存留。呵呵,不过金蝮惧猫,所以小玉在,也不必担心。” 苏大为又一次听到了《百诡夜行录》这个书名,顿觉好奇。 他看了王敬直一眼,拍了拍桌子。 雪狨乖巧的从肩膀上跳下来,蹲在桌上,吱吱直叫。 “它在说什么?” “它饿了!” 王敬直笑了笑,走上前,嘬口发出一连串犹如猴子的叫声。 雪狨竟好像听懂了一样,立刻闭上做,很乖巧,瞪着眼睛,一副萌萌哒的模样。 “可爱!” 明空忍不住叫出声来。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似乎在吃醋,吓得猴子唰的有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小玉最可爱……快告诉我,你那天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急死我了。” 黑猫,很满足。 它冲着明空叫了一声,又爬了下来,任由明空摩挲它的脑袋。 狄仁杰道:“怀远,你还会兽语?” “也不是兽语,而是一些简单的音符。 小梅的父亲,是有名的巫医,很多东西,我都是从他身上学来。” 王敬直说完,朝苏大为拱了拱手,“太原王敬直。” 苏大为忙站起身,还礼道:“长安苏大为。”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 王敬直笑骂道:“怀英,你也知道是自己人,我若不介绍自己,阿弥兄弟总是不放心。” “是我的错,我的错!” 狄仁杰一拍额头,忙站起来道:“阿弥,刚才忘了介绍,这是王懿公幼子王敬直。” 王懿公是谁?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明空抬头,无奈道:“怀英,阿弥出身市井,不清楚朝堂中的事情,你说王珪王懿公,都好过你刚才那么介绍。阿弥,这是王公之子,也是南城县男,你知道就好。” 王珪? 有印象,但不熟悉! 不过既然狄仁杰和明空言语中流露敬重之意,想来不是一般人。 苏大为忙再次行礼,但王敬直却不在意,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只有王敬直,阿弥兄弟不必在意。” 众人,又重新落座。 “大兄,当日你们跑去哪里了?” “当日……一言难尽。” 狄仁杰道:“那日你走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 我眼看她危险,突然想到了怀远。怀远曾对我说过,他在岭南学了一些医术,所以我就抱着一丝希望,带法师前来求医。那晚,说来也真是危险。若非小玉,我们根本过不来。后来,怀远暂时稳住了诡术,但最后,也无法彻底解决……” “那法师现在……” “亏得小玉,以本命灵珠相救,才破了那诡术。” “小玉?灵珠?”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了黑猫身上。 明空道:“那天小玉把灵珠给了我之后,就走了。 我还以为它已经死了,没想到……今天能见阿弥来,是一喜,小玉还活着,又是一喜,我真的要开心死了。” 不对吧! 虽说猫有九条命,那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黑猫是诡异,灵珠就如同它的命。 若灵珠在,说它九条命,苏大为相信。可如果没了灵珠的话,黑猫必死无疑,怎可能…… 他看了看王敬直,王敬直也在看他。 旋即,苏大为笑了。 不管黑猫为什么还活着,它都是伙伴。 今天,它曾陪着苏大为一起战斗,只这份情,苏大为就放心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记得黑猫是和黑三郎一同出现。 “三郎,你知道,对不对?” “汪!” 黑三郎叫了一声。 “猫有九条命,小玉能活到现在,也不足为奇。 法师今天没有看到,这家伙和诡异战斗时,何等的凶狠。它好得很,没事的。” “那是当然。” 明空揉了揉黑猫,一脸灿烂笑容。 一日大战,苏大为累了。 其实不仅是他累,狄仁杰和王敬直,也都很辛苦。 酒足饭饱后,他们就去休息了。 苏大为带着黑三郎,在一间厢房里安顿下来。 黑猫跟着明空,不需要费心。 倒是这头雪狨…… 苏大为坐在榻上,雪狨则蹲坐在对面。 一人一猴,就这么四目对视,不对,还有两只蛇眼,是六目对视。 黑三郎窜上了床榻,趴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而苏大为则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你说,我该怎么处理你?” 雪狨立刻直起身子,溜溜达达走了两步,又跑回来,蹲坐在床上,吱吱的冲苏大为叫。 “放你走?” 苏大为笑了,“你想多了!” 他说着,伸手就按在了雪狨的头上。 雪狨吱吱大叫,那金蝮也有些不安。它唰的昂起头来,却被雪狨一把抓住。 “听说猴脑很好吃,要不……” 雪狨顿时紧张起来,吱吱的叫着,手舞足蹈,还摇晃脑袋,似乎是在说:猴脑一点都不好吃,臭的,不好吃。 “好了好了,吓唬你呢。” 苏大为叹了口气,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倒是想给你找个主人,可是你这家伙……我又不太放心。 我要是有紧箍咒就好了,到时候你敢不听话,一顿紧箍咒,就足以让你老老实实。” 雪狨,露出了茫然之色。 “好了,说说吧,你怎么就躲在了天王殿里?” 雪狨咧嘴,笑了。 它手舞足蹈,一边比划,一边叫唤。 “你是说,你被光秃秃抓到,哦,你是说明真对吗? 你被明真抓到了,然后你用幻化之能,让她相信你是一头一品魔猿?然后你骗她,让她用血食供奉你……猴头,你给我扯呢?明真老奸巨猾,她那么容易信你?” 雪狨,得意洋洋。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怪不得,当时他虽然觉得雪狨很厉害,但这家伙好像并不想打,只想逃跑……也难怪,苏大为不知道一品魔猿是什么状况。但从黑三郎,就能够看出来一丝端倪。 如果,如果明真供奉的是一头真的一品魔猿,怕是灵宝寺一战,会是另一个结果吧。 得了血食供奉魔猿,会非常凶残。 哪怕黑三郎是天狗,但毕竟在幼生阶段,怕也不是魔猿对手。 苏大为有些后怕,但又觉得可笑。 如果明真知道,她费尽心思供奉的是一头幻灵,而非她想象中的一品魔猿,怕是要被活生生气死吧。 “好吧,算你厉害。” 雪狨看上去,更加得意。 “不过,我还是想吃猴脑。” 雪狨扑通就倒在榻上,那滑稽的模样,让苏大为哈哈大笑。 “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 雪狨呼的爬起来,蹲坐在苏大为面前。 “你这么怕我吃猴脑,那我以后就叫你猴头,怎么样?” 雪狨闻听,立刻露出嫌弃的模样,用力摇头,那意思是说:难听,不好听,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那我岂不是没有面子。 以后就叫你猴头……如果你敢不答应,三郎!” 黑三郎睁开眼,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雪狨,有气无力叫了一声。 它好像在说:你们这一人一猴,有意思吗? 有意思! 至少苏大为觉得有意思,哈哈笑个不停。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苏大为、黑三郎,还有蹲在榻上的雪狨和金蝮,齐刷刷扭头向门口看去。 笃笃笃! 有人敲门。 紧跟着,就听到一个软糯妩媚的声音响起:“阿弥,睡了吗?” 第九十一章 未来如何? 是明空?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起身下榻。 “法师,我还没睡。”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打开房门,就见明空衣装整齐,怀抱黑猫站在门外。 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种美感,令人怦然心动。 “阿弥,陪我到花园走走。” “啥?” “不愿意?” 苏大为连忙摇头道:“怎么会不愿意,只要法师不觉得累就好。” 他回头,示意黑三郎看着雪狨。 黑猫也唰的从明空怀里跳出,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榻,和黑三郎一边一个占居了床头和床尾,把雪狨和金蝮堵在中间,那意思很明显,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不敢! 雪狨立刻缩成了一团白球,老老实实趴在床上。 明空见状,微微一笑,没有唤回黑猫,转身往外走。 苏大为紧跟在明空身后,看着她婀娜背影款款而行,总觉得如今的法师,似乎改变了很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园。 夜风很凉爽,月光很清冷。 此时,已经三更天,远处的天边,略有些发白。 “法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明空点点头,在一块石墩上坐下,轻声道:“阿弥,以后不要再叫我法师了。” “啥?” “我现在这样子,哪像个出家人? 对了,你今年……十九岁?” “嗯,月初刚好过了生日。”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你连生日都和大娘子分开。” “法……这没什么。” “以后,你叫我姐姐就好。” “啊?” 明空抬头,看着苏大为,有些不满道:“怎么,叫我姐姐,难不成还吃亏了吗?” “哪有哪有!” 苏大为的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 开玩笑,这个姐姐一定要认的!这可是未来的女皇啊。 经过这次的事情,也让苏大为更坚信了,明空一定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为人熟知的千古女帝。别问原因。诡术杀不死她,黑猫吐灵珠为她延寿。如此人物,那绝对是气运加身的人!苏大为觉得,如果她当不成女帝的话,连老天估计都不答应。 “我巴不得有法师这样的姐姐呢。” “嘻嘻,你这张嘴啊,可真会说话。” 明空似乎也非常高兴,示意苏大为在旁边坐下。 “姐姐,我遇到皇帝了。” “嗯?” 明空身子一颤,扭头看了看苏大为,轻声道:“为什么突然间,和我说这个?” “我以为,姐姐认识皇帝嘛。” “认识,当然认识……只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呢。” 明空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回答苏大为,但更多的,却好像是在询问自己。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示意苏大为坐下后,轻声道:“阿弥,你可知道我这么晚把你找来,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 “昨日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听怀英说了。 经此一乱,我相信咱们的命运,都将要发生变化。 明真肯定不敢继续留在长安,因为不仅是太史局不会饶她,想来诡异们也不会放过她。” “诡异为什么不会放过她?” 明空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傻弟弟,死了那么多诡异,一定要有人负责。” 苏大为怔怔看着明空,也觉得自己的问题,的确有点傻。 “更何况,太史局是要脸面的。 李淳风这个人,我以前接触过。他少而得道,自恃甚高。这次折了这么大的面子,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再者,诡异暴动,不就是因为明真逆天行事吗?你觉得那些高级诡异,会忍气吞声?虽然我不知道昨日死了多少诡异,但我相信,只说被赶出长安,很多诡异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也必须要报仇。” “姐姐所言,甚是。” 明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至于吴王,也无需担心。 经过此事,他会非常小心,而且我估计,长孙无忌会盯着他,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明空的目光看向了苏大为。 “阿弥,你呢?” “我?” “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不知道。” 明空说中了苏大为的心思。 事实上,苏大为也的确在迷茫,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你现在是异人,我相信会有大把人来拉拢你,你会有很多选择。 你可以加入太史局,也可以去做千牛备身,甚至可以投靠某位勋贵,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我不要!” 鬼才要投靠勋贵。 姐姐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未来这世上最大的勋贵呢!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令明空也笑了。 “那你愿意听听我的主意吗?” “好!” 明空看着他,轻声道:“若我说,你应该去投案。” “啥?”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明空。 明空笑道:“不止是你。我,还有怀英,都去投案。” “为什么?” “因为现在,正是咱们洗刷罪名的时候。 我不想一辈子背着一个逃犯的名声,也不希望你和怀英到头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怀英身后,有父母;你也有大娘子牵挂,所以逃避对你我而言,绝非上策。” “可是……” “可是什么?” “宗正寺不是要处死你吗?” 明空冷笑一声道:“吴王既然已经被长孙无忌盯上,他之前的那些决断,也就形同废纸。 阿弥,相信我,吴王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们去投案,反而会更加安全。因为我们的投案,会成为长孙无忌针对吴王的一把利器。”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若如此的话,我听姐姐的。” “那么,一俟罪名洗脱,你准备如何打算?” “这个……我还不清楚。” 苏大为轻声道:“济度巷已经没了,阿娘短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回来。 姐姐,其实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那我给你一个建议。” “好!” 明空轻声道:“洗脱了罪名之后,继续留在长安县。” “嗯?” “还去做不良人,相信裴行俭一定不会拒绝。” “为什么?” 明空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是异人。” “裴县君,知道我是异人?” “他之前曾找过来,怀英都告诉他了。” 苏大为陷入了沉思。 不良人吗? 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做不良人,可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袍泽。 是以异人的身份?亦或者,是一个普通人呢? “怀英这边,我也会劝他离开长安。” “为什么?” “他是太学生,却卷入了这次的风波,对他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你做不良人的话,吴王的爪牙就算想对付你,也有裴行俭保护。可他在国子监,却必须要面对各种纷杂的局面。这对于他的学业没有好处,对他未来也没有好处。 所以,我会劝他离开。 等过了三五年,风头淡去,再考明经,到时候会容易很多。” 想想,好像有道理。 当他们投案之后,一定会站在风头浪尖,被无数人所关注。 长孙无忌针对吴王有多狠辣,就会有多少人关注他们。苏大为还好些,不良人嘛,小角色,影响不得大局。而狄仁杰是太学生,受到的针对,也会强于苏大为。 回家,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在太原,狄家是名门望族,狄仁杰的父亲也足以保护狄仁杰周全。 销声匿迹三五年后,谁还会再记得狄仁杰?到那时候,他再参加科举,也能顺利很多。毕竟,从国子监参加科举的难度,远远要大过狄仁杰从太原一路考上来。 “大兄,他会同意吗?” “怀英是聪明人,他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那姐姐你呢?” “我?” 明空站起来,前行几步之后,轻声道:“我会返回灵宝寺,用十年二十年,将之修复。” “姐姐,灵宝寺已经没了,贵人都死了。” “可是我还活着呢。” 明空笑着回答道:“相信我,一定可以把灵宝寺重新建立起来。” 花园的一隅,树荫茂密。 狄仁杰站在树下,看着花园中的明空和苏大为二人,目光有些复杂。 “真决定了?” 王敬直出现在狄仁杰的身后。 “怀英,你这样做,可是有一些冒险啊。” 狄仁杰扭头,看了王敬直一眼,道:“可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我相信他们能理解。” “但也许会恨你。” 王敬直轻声道:“别忘了,苏大为是一个异人。” “正因为他是异人,所以更要有清白家世。 如果让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到最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王敬直诧异道:“怀英,为什么这么说?”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回头,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知-道!”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劝你了。” “没关系。”狄仁杰回头,笑着道:“哪怕阿弥恨我,我也要给他一个清白。 反正,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就会离开长安,回老家太原。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相见都不知道,我又怎会在乎这些?也许过几年,他长大了,就能够明白我吧。” “你啊……” 王敬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怀远,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王敬直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摇晃着脑袋,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第九十二章 长安不良人 天亮了。 晨曦洒落安仁坊南闾,王府大门洞开。 一队差役,闯入了府中。 为首之人正是长安县不良人,陈敏陈十一郎。 他面色阴沉,看上去非常严肃。在他身后,周良也手持横刀,面露紧张之色。 不止是他两人,其他不良人也都是如此。 在两人身边,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 他进入王府之后,就厉声喝道:“万年县不良人办事,现在人等散开。” 王敬直就站在大厅门口,用一种非常冷漠的目光看了那男子一眼,轻声道:“就算是高至行来我这里,也要恭恭敬敬向我行礼,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这里大呼小叫?” 高至行,万年县县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高士廉的次子。 麻脸男子闻听,顿时一惊。 王敬直冷冷道:“人,你们可以带走。 但只要在我府里,那就要守我府里的规矩。 王某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要想在我这里放肆……你,还没这个资格,懂吗?” 他声音不大,总给人一种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感觉。 但那麻脸男子却变了脸色,连忙躬身道歉:“是小人不知礼数,还请王君恕罪。” 王敬直这个人,很低调,也不喜和人交往。 但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 王珪虽然死了,但他膝下一共三个儿子。王敬直最小,他两个兄长都在,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王珪门生故旧众多,真要是惹急了王敬直,不用通禀李治,只他兄长和王珪那些门生故旧,就足以帮他摆平一切麻烦。更不要说,小小不良人。 麻脸男子也知道,他闯了祸,于是连连作揖。 王敬直眼皮子都不抬,看了陈敏等人一眼,道:“人在后面,你们去带人吧。 不过说好了,他们是投案,而非你们抓捕。告诉裴行俭,最好做人要留一线。” “小人明白。” 陈敏和周良等人,连忙答应。 王敬直懒洋洋的看了他们一眼,慢慢转身走了。 自有两个家仆走过来,为陈敏等人带路。 “胡麻子,你找死吗?” “啥?” “人家是南城县男,虽说落魄了,但碾死你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跟着马大惟这么久,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进门就大喊大叫,老子拦你都拦不住。” “习惯了,习惯了!” 麻脸男子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不过这王县男不简单啊,刚才他看我一眼,我汗毛都乍起来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吓人,他那眼神冷的,不似人的眼神。” “你可闭嘴吧。” 陈敏忙骂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在前面带路的家仆。 “胡麻子,你想死别连累我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听到。” 麻脸男子闻听,立刻捂住了嘴巴。 后院里,狄仁杰已穿戴整齐。 当陈敏等人出现的时候,他不慌不忙迎上来,道:“我就是狄仁杰。” “啊,狄郎君别来无恙。” 陈敏等人和狄仁杰不算陌生,之前处理玉枕案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合作。至于周良,和狄仁杰更熟了。虽然他们名义上是来抓人,可实际上用‘请’可能更合适。所以,他们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 陈敏道:“狄郎君,请随我们走吧。” “好!” 话音未落,一旁跨院的门,开了。 明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官差,先愣了一下,旋即目光向狄仁杰看了过去。 眉心一蹙,她立刻就明白过来。 “法师,咱们总要面对这些事情的。” “我明白,怀英你可真是……我就是明空,等你们已多时了。” 明空说完,又道:“不过,你们来的早了,我要收拾一下,请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法师请自便。” 胡麻子拉着周良,低声道:“现在长安县不良人抓人,都这么客气了?” “麻叔,你可真是在万年县做傻了。 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法师是先帝遗孀,那位狄郎君与我们县尊是世交。他们之前犯案,本就是迫不得已。现在风头过去了,人家来投案,我们怎又敢放肆?” 胡麻子是长安县人,原来是长安县不良人,后被马大惟挖到了万年县。 他搔搔头,轻声道:“我还以为……那用不着咱们不良人来吧。 三班衙役都他妈的死绝了不成?这种案子,哪里用得着咱们出马,有点不必要吧。” “你可闭嘴吧,难道不知道昨天那场暴动,三班衙役都出去维持治安了。 也就咱们清闲一点,不让咱们来,难不成让县尊亲自来?” “也是!” 胡麻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陈敏目送明空回了跨院,目光再次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郎君,阿弥……” “阿弥不在这里,我带你们去。 不过,你们最好别乱来,否则出了变故,我可拦不住他。” “狄郎君放心,阿弥是我晚辈,我怎地都不会对他动手。” 狄仁杰点头,迈步就要带路。 这时候,明空背了一个小包裹从跨院出来,看着狄仁杰道:“怀英,你还是先走吧。我带他们去见阿弥……放心吧,阿弥不会乱来的,他是个聪明孩子。只是你,莽撞了!我其实已经劝过他了,结果你却……他视你为兄长,你去了,反而不美。” 狄仁杰犹豫一下,点点头,没有坚持。 “周良,你带人,陪狄郎君先回去吧。” “喏!” 周良忙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不良人上前,簇拥着狄仁杰往外走。 “法师,阿弥可还好吗?” “他很好,你不用担心。 不过一会儿到了那边,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和他说。怀英有些莽撞了,我原本就想这两日带他去投案,没想到你们却来了。我只是害怕,他心里会不舒服。” 陈敏闻听,顿时松了口气。 他和苏大为合作过,虽然并不清楚苏大为是异人,但也知道,苏大为的厉害。 如果不是苏大为投案,让他带人抓捕的话,陈敏心里也会发毛。 苏大为的住处,在后花园边上。 明空带着陈敏等人来到跨院门口,径自进入。 胡麻子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凑上前道:“十一哥,有必要这么客气吗?” “一个阿弥,能杀了这里所有不良人,你说呢?” “阿弥?有点耳熟啊。” “三哥的儿子,想起来没有?” 胡麻子闻听,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道:“我记得阿弥好像还没成人吧,有这么厉害?” 唐代,男子二十二岁方算成丁。 当然了很多时候人们也不会算得那么清楚。 加上古代人的年龄计算很复杂,虚一岁,虚两岁,甚至虚三岁的情况都有,所以十岁出来做事的情况,也非常普遍。 陈敏道:“要不,一会儿你试试?” “我?” 胡麻子想了想,摆手笑道:“十一哥你可害我,麻子我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不傻。你都这么说了,我才不会上当。再说了,论辈分我是他叔,怎可能和他动手?” “你这家伙,跟着马大惟那老东西就学会了耍嘴皮子。” “没办法,这几年长安变化大,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做不良人。 不学聪明点,可活不长久。对了,昨天那场暴动,长安县那边情况如何?我们这边,折了三十多人。马帅快疯掉了,正想着怎么添加人手,你们可要小心点。” “得了吧,我们那边情况更糟,几乎折了一半还多。 三班衙役也死伤惨重……还有,我们江帅也战死了,快手那边的杨义之受了重伤。马大惟要是敢来挖人的话,我们县尊会立刻翻脸,说不定找去你们县尊说理。” “这么惨?” “可不,衙门里现在都忙成一锅粥了。” “老江也真倒霉,刚坐上不良帅,就……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十一哥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我?” 陈敏连连摇头道:“让我抓人杀人可以,让我和那帮子团头打交道,我不行。 其实,我倒是觉得周二郎不错。可惜这小子资历太浅,估计也轮不到他。弄不好啊,县尊会从外面请人。我们现在也心里没底,不晓得会是什么人过来接手。” 胡麻子听了,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万年县这边就好一些,马大惟老奸巨猾,他在位一日,大家也就老老实实。 不过,这老家伙太狡猾了。 当初把胡麻子骗过了,说好了过几年就交班给胡麻子。 可现在,几年又几年,老家伙身子骨越来越壮实,等他交班,恐怕是不太容易。 胡麻子也想开了,马大惟在位其实也不是坏事。 他八面玲珑,可以摆平所有的麻烦。而胡麻子只要安心做事,每月的收入一文都不会少,也不需要太操心。反正,他已经不想以后了,再做几年,就可以退了。 就在陈敏和胡麻子交谈的时候,苏大为也穿好了衣服,和明空并肩出来。 黑猫,蹲在他的肩膀上。 黑三郎跟在苏大为的身边。 雪狨老老实实的蹲在黑三郎的背上。 “阿弥!” 陈敏见苏大为出来,忙快走两步,迎上前来。 “十一叔,别来无恙。” 听苏大为的语气,陈敏就放心了。 这说明,至少可以不用动手。 他可是见过苏大为出手,当初他们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如果不是苏大为,他就要栽进去了。如果苏大为要反抗,正如陈敏刚才对胡麻子说的那样,估计团灭 “阿弥,还好吧。” “我很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胡麻子,不认识。 至于陈敏身后的那些不良人,倒不是很陌生,都是以前的袍泽。 “十一叔,我跟你走。 不过要麻烦你一件事,三郎它们,要麻烦你费心。 它们都很乖的,你不用管它们饥饱,只要给它们一个安身之处就好,它们会自己觅食。” 陈敏闻听,有些哭笑不得。 我来抓人,结果要带一群动物回家养着? 不过,他认识黑三郎,知道黑三郎很乖,所以并不担心。 “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它们。” “还有,我有一个小妹妹,在鬼叔那里,也烦劳你通知一声,拜托鬼叔多费心。” “行!” 这要求并不过分,陈敏自然不会拒绝。 “妹妹?阿弥,什么时候你又有了一个妹妹?” 明空在一旁问道。 “就是聂苏,之前灵宝寺的沙弥,姐姐你应该认识。” “聂苏?” 明空一愣,轻声道:“她竟然还活着?” “嗯。” 苏大为道:“昨天我忘了说了……是她发现了明真的阴谋,然后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我也是在偶然机会遇到她,就把她带在身边。 昨日,我在路上遇到了鬼叔,就让她先跟在鬼叔身边。” “原来如此!” 明空恍然,没有再追问。 不过这内心里,对聂苏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好感。 以前在灵宝寺的时候,聂苏很乖巧,经常帮她干活,她也不算陌生。而现在,灵宝寺已经没有了,寺里的僧尼,只她二人活着。更何况,她还是她弟弟的妹妹。 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没有见到聂苏,可明空对她的好感,却已是激增。 “十一叔,咱们走吧。” 苏大为神色坦然,对陈敏道。 陈敏也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身后不良人让开一条路,道:“法师,阿弥,请吧。” 苏大为和明空也不客气,迈步就走。 黑三郎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十一哥,你这样子不像是来抓人。” “怎么?” “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保护他们出行呢?” 陈敏愣了一下,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苏大为和明空,也忍不住笑了。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麻子,闭嘴吧。” “好好好,我闭嘴。” 胡麻子咧嘴偷笑,不再开口。 一行人来到前院,却被王敬直拦住。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了苏大为的面前,递给了苏大为。 “大兄,这是……” “昨天我提到这本书的时候,发现你好像很感兴趣。 这本书,是当初家父留下来的,我也是闲来无事,喜欢翻阅,对我并没有太大用处。倒是你,以后免不了要面对这些。看看吧,多了解一些,终究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把书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来,扫了一眼。 就见封皮上是一副水墨画,上面写着五个苍劲大字:百诡夜行录。 第九十三章 惩恶除奸 明空,是先皇遗孀,曾贵为才人。 哪怕她犯下了滔天大罪,长安县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这一次,裴行俭非常谨慎,没有把明空关入大牢,而是安置在县衙的后宅之中。 同时,他还向苏定方请教,如何处置此事。 苏定方别看是武将,但是能够先后在窦建德、刘黑闼和李世民手下得到重用,说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显然不太合适。他的政治头脑,未必就逊色于朝中那些大佬。 “其实,也不必太紧张。” 苏定方道:“我觉得你可以先禀报长孙太尉,然后看他的意思。” “难道,不应该先禀报宗正寺吗?” “宗正寺?” 苏定方笑了,道:“我觉得,宗正寺那边忙不过来。” 长孙无忌一早就派人过来,隐隐向苏定方释放了善意。 苏定方当然不会拒绝。同朝为官,他虽非勋贵,但是和长孙无忌接触很多。他对长孙无忌很了解,是一个狠人。非敌即友,说的就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他释放了善意,你如果不接受,他就会让认为你是敌人,接下来就是凶狠的打压。 好端端,苏定方当然不愿意和长孙无忌反目。 反正善意我接受了,但该争取的事情,我还是要争取。 在这一点上,长孙无忌的心胸又很大,能够接受各种意见,甚至说是激烈的反对。 苏定方很清楚,接下来长孙无忌就会针对宗正寺了。 吴王李恪这次表现的太突出,那绝非长孙无忌可以容忍。说不定,他已经动手了! “听我的,把此事呈报太尉,请他定夺。 宗正寺那边,暂且不去理睬,看太尉是什么态度。” “可是,法师毕竟是女人,我该怎么保护?” 已经身子大好,站在苏定方身后的苏庆芳,突然道:“我听人说,当年李卫公手下有一支红拂军,对吗?” 裴行俭忙道:“我也听说过。但好像李卫公夫人过世后,红拂军就由丹阳郡公……我明白了!可以请红拂军前来看守。只是,我与丹阳郡公不熟,还需将军出面。” “丹阳郡公如今不在长安,但要请一支红拂军来,应该不难。” “守约大哥,那个狄仁杰,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个……” 裴行俭苦笑,看着苏庆芳道:“二妹啊,如果你不放火的话,我甚至可以压下此事。但长安狱大火,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哪怕我刻意掩盖了怀英,他也逃不掉一个从犯的罪名。所以,怀英若想脱罪,怕是需要大赦,这可有一些麻烦。” 苏庆芳脸一红,轻声道:“我如果不放火,连我爹都要受牵连。” 很明显,她已经把情况告诉了苏定方等人。 苏定方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骂道:“胡闹!” 他旋即又看向了裴行俭,道:“这件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明空还是狄仁杰,都是太尉手里砍向吴王的一把刀。 所以,狄仁杰的问题应该不大,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有决断,不必担心。” 苏庆芳在苏定方身后,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都不提那个苏大为呢?” 她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于是疑惑问道。 裴行俭和苏定方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明空若没事,那苏大为也不会有事。 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会有人为他出头。他的事情,咱们别插手,见机行事就好。” “我不明白。” 苏定方哈哈大笑道:“乖女,你也无需明白,等着看就是了。” 裴行俭这时候,也站起来。 “那,学生告辞。 估计他们已经到了,我要回去安排一下。 红拂军那边,还请将军费心。我安排妥当后,会立刻呈报太尉。” “嗯,昨天一场动荡,长安怕是要乱一阵子。 接下来,你可要多费心。记住,千万不要再出事!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诡异不足虑,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你我千万别被扯进去。” “学生,明白。” 裴行俭起身告辞,往大厅外走。 苏定方突然扭过头,看着苏庆芳,眼睛瞪得溜圆。 “父亲,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乖女,你告诉爹,你和……” 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一道白影窜进屋内,直扑进苏庆芳的怀里。 “白头,你又跑去哪里了?一身脏。” 苏庆芳忙蹲下来,抱住了扑过来的白头犼。 别看白头犼如今是跟着苏庆节,但它对苏庆芳更亲。 可以说,苏家的一子两女,都是跟着白头犼长大。苏庆芳小时候在外面被人欺负,白头犼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上去就干。所以,苏定方总说苏庆芳的骨子里,有一点白头犼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了就去做,根本不会去顾虑后果。 “爹,我回来了!” 苏庆节大步流星进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就一饮而尽。 苏定方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他蹙眉道:“吉祥儿,能不能有点仪态?” “爹,我怎么就没有仪态了。” “你看你,坐没坐相。” “我累啊!”苏庆节大声道:“昨天打了一天,然后又监视诡异离城。 爹,我可没有乱来,真的是在做正事。你不知道,昨天我在崇德坊,可杀了十三头诡异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厉害,行不行?”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坐在一旁,不满道:“狮子,你昨日在崇德坊耍够了威风,怎么就不想着去保护阿爹呢?爹昨日在延平大道,和数以百计的诡异搏杀,差点丢了性命。如果不是有异人相助,你今天就见不到阿爹了。你痛快了,爹受伤了。” “爹,你受伤了?” 苏庆节忙站起来,跑到了苏定方的身前。 对他的紧张表现,苏定方很受用,笑眯眯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 “没事就好!”苏庆节松了口气,道:“不过阿爹,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被诡异伤了?” 苏定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瞪着苏庆节。 苏庆芳从桌上抓起一个果子就砸了过去,“狮子,怎么和爹说话的?你现在是异人,异人就了不起了吗?还不给爹道歉,否则我就让白头跟着我,还不快道歉。” “爹,对不起。” 苏庆节看了一眼趴在苏定方身边的白头犼,心里也很绝望。 白头犼这家伙,平时都还好。 可只要二姐在家,谁叫都没有用。 若是苏庆芳真把它带走,这家伙绝对会屁颠屁颠跟着,他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处。 苏定方冷哼一声,突然道:“对了,今天早上,太尉府来人了。” “怎么?” “长孙太尉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进左右领左右府,当个千牛备身?” “我?千牛备身?” 苏庆节想了想,道:“没意思! 李家叔叔当个千牛备身,忙的天天不见人。 我才不想跟他一样,到时候东奔西跑的不说,还有一大堆规矩束缚我。自由自在多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我不要做那千牛备身。” 这父子两人的对话若传出去,不晓得要气煞多少人。 千牛备身,那可是六品官员,多少人想做都不行。 左右领左右府,又名千牛卫,是天子身边的人。想要加入,不但要身家清白,且要是勋贵子弟。苏庆节可算不得勋贵,哪怕他老子是中郎将,但距离勋贵还有一段距离。一般人想要成为千牛备身,在加入左右领左右府之后,也要从基层做起。 运气好的,是一个主仗。 运气不好,那就从一些杂役做起。 似苏庆节这种进去就是千牛备身的事情,可不太容易出现。 可这家伙,居然还拒绝了? 苏庆芳道:“狮子,你今年也二十了!” “是啊!” “可你看别家的孩子,二十岁都开始出来做事。 你整日带着白头游手好闲,别以为我之前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你还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架。尉迟宝琳好歹也是卫尉校尉,你呢?却天天惹是生非,让爹为你操心。 你也该收收心,找个事情做了。 就算不去做千牛备身,至少也要有个差事才对。” “差事?” 苏庆节露出沉思的表情。 苏定方笑了,朝苏庆芳竖了个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乖女,说的太好了! 却不知,此时此刻,苏庆节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脸,花白头发,一脸奸诈笑容。 “什么差事,能比得上我们不良人? 论刺激,我们每天要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江洋大盗;论行动,我们不守任何规矩,只要是在长安,被我们盯上,就可以抓人,而且生死不论。没事的时候,早上来点个卯。不想点卯的,说一声,根本就没人管。在街上转转,吃杯酒,听个曲,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是被上官看到,就说是在执行公务就好。 老弟啊,我当了几十年不良人。 你看看我,也不缺钱,却一直没有退,不就是为了这份舒坦。 看到不平的事,只管去管。不服?简单,抓进来,丢刑房里,打死了都没有问题……” 马大惟那天说的是口沫横飞,让涉世不深的苏庆节怦然心动。 “狮子,怎么不说话?” 见苏庆节沉思不语,苏庆芳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庆节,抬起头来。 他挺直了胸膛,大声道:“爹,我想好做什么了。” 苏定方顿时喜出望外,笑眯眯看着苏庆节道:“吉祥儿,说说看,想做什么呢?” “我决定了,我要去做不良人,惩恶除奸!” 一句话,苏定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而苏庆芳则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节,呆若木鸡。 “爹,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庆节洋洋自得道:“我做不良人,总不能说我不务正业吧。” 苏定方手指苏庆节,浑身颤抖。 良久,就听他一声怒吼:“我打死你个龟孙!” 第九十四章 芥蒂 苏定方,气疯了! 辛辛苦苦养了个儿子成了异人,本想着能光耀门楣。 不做千牛备身?没关系。 老爹好歹也是个中郎将,到时候带你到战场上走一回,一样可以风风光光。不想从军?没问题,还可以给你想别的出来。实缺咱弄不来,弄个散官也不是难事。 实在不行,可以进太史局。 苏庆节是异人,就这个身份,足以站稳脚跟。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咱也能让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非就是不想光耀门楣的事情。 可贼你妈这不良人又是什么鬼? 苏定方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好歹也是豪强子弟。 他门户之见没有那些世家子弟那么重,可是不良人…… 在世人眼中,不良人可不是什么光荣的差事。他们干着最脏最烂的活儿,和那些市井泼皮,团头无赖勾三搭四。他们要对付的,是江洋大盗、亡命之徒。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危险的工作,收取这肮脏的黑钱,整日里出生入死,全无地位。 嗯,这大概就是大家对不良人的看法。 但凡有好出路,就不愿做不良人。 关键是,你这不良人还不在体制内,是县衙招聘的过来。 说一句不好听的,不良人的实际地位,甚至比不上三班衙役,那好歹也有个编制。 苏府,鸡飞狗跳。 苏庆节被苏定方追着满院跑。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也是在一旁无奈摇头。 这算什么? 好端端一件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而且,狮子这是脑子被白头吃了怎地?怎么就想要去当不良人呢?还信誓旦旦要惩恶除奸,传扬出去要被街坊邻居笑死。 可偏偏,他态度十分坚决。 “你给我下来!” 苏定方站在树下,厉声道。 “我不下去,下去了你又要打我。” “你只要不去做不良人,我就不打你。” “凭什么,我就要去做不良人,做不良人一定非常刺激。” “我刺激你个姥姥!” 苏定方暴跳如雷,从家臣手里抢过一口大刀,就要砍树。 好在这时候,苏庆芳也清醒过来,连忙跑上前把他拦住,“爹,你别生气。 狮子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蒙蔽,才会想着要做不良人。你也知道,他就是这脾气,一点脑子都没有……狮子,你给我下来,给爹认错,以后不许再提不良人的事情。” “我不!” 苏庆节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就要做不良人!” “你这个龟孙,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才没有气你,你凭什么看不起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没有不良人,靠着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能抓得住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吗?没有不良人,谁来保护长安百姓?单靠金吾卫,如何能抵挡诡异?” “你……” “我怎么了?我没错!” “狮子,你闭嘴。”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闭嘴?” 苏庆节站在树上,愤怒的挥舞手臂道:“就说昨天诡异暴动吧,又不是只有你们拼杀。你知不知道,昨天死了多少不良人?将近一百个!他们可是没有人退缩。” “好好好,你要做不良人是吧。” 苏定方怒极而笑,指着苏庆节道:“兔崽子,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 “我做不了长安不良人,我就去洛阳,做洛阳不良人。” “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苏定方说不出话了。 他当然可以阻止苏庆节做不良人。 裴行俭是他学生,高至行虽然交情不多,但相信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断了苏庆节的想法。 可问题是,这小子会跑出去。 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在长安做不了不良人,他可以去洛阳。 在洛阳做不了,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哪怕苏定方能让所有人拒绝,可万一这小子改换姓名,一样是阻止不了。他相信,苏庆节做得出来。这小子在某些方面,和他一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定方气得,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瞪着苏庆节道:“好,小兔崽子你听着。 你要做不良人,我拦不住你。可如果你做了不良人,我就立刻一头撞死……我丢不起这个人,倒不如一死了之。等我死了以后,到你爷爷跟前,就说他孙子做不良人去了。” “爹,你别乱说,狮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生气。” 苏庆芳此刻这心里面,已经把那个蛊惑苏庆节的家伙,恨不得碎尸万段。 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把我家狮子给忽悠成这样!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蛊惑狮子,一定把你扒皮抽筋,让你生不如死。 她心里咒骂着,却还要努力安抚苏庆节。 “狮子,你下不下来,你这是要逼死阿爹吗?” “下来就下来。” “过来,认错。” “我没有错……” “好好好,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早知道这样,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把你生出来。” “生我出来的是我妈,不是你。” “你……” “狮子,我求你了,闭嘴,回屋!” “哼!” 对二姐苏庆芳,苏庆节还是很尊重的。 他梗着脖子离开,甚至没有呼唤白头犼。当然,他也知道,在二姐身边,白头犼不会离开。 “来人,给我看好这小兔崽子,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 苏定方厉声咆哮,脸更是通红。 苏庆芳苦笑道:“爹,没用的。” “我知道没用,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想他苏烈,自大业年间起兵以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千军万马的局面都经历过了,也参加过和诡异的生死搏杀。那么大的一个左卫中郎将,硬生生被儿子逼得束手无策。苏定方真的是没招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苏庆节改变主意。 “爹,你这么生气也没有用,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这小子,都要去做不良人了。” “其实吧,女儿觉得,狮子有些话也没说错。 不良人名声虽然不好,但确是在做事情……”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苏烈的儿子跑去做了不良人,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里放? 长孙无忌都说了,让进做千牛备身。 他倒好,六品的千牛备身不做,做不良人?乖女,不是爹固执,是在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狮子性子执拗,你越是反对,他越是不听。 不如这样,让他现在家里冷静几天,我会找机会劝他。 要真是不行,咱们就再想其他办法。女儿觉得吧,这件事一定有解决之法,对不对?” “嗯,还是我乖女知道疼人。” 苏定方在苏庆芳的劝说下,总算是平息了怒气。 “我要去躺一会儿,你派人去昆明池,请一队红拂军来吧。” “好,女儿记下了。” 让家人搀扶着苏定方去休息,苏庆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白头!” 白头犼立刻小跑过来,在苏庆芳面前蹲坐下来。 苏庆芳也蹲下身子,咬牙切齿道:“知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蛊惑狮子去做不良人?” 白头犼立刻点头,似乎是说:知道! 苏庆芳立刻站起来,厉声道:“来人,备马。” “姑娘,咱们去哪里?” “让白头带路,咱们去把那个蛊惑狮子的骗子,给我揪出来。” “喏!” 长安狱里,苏大为被关进了一间囚室。 看得出,这是专门给他安排的,囚室很干净,也很干燥,没有普通囚室那种恶臭、发霉、潮湿的味道。甚至连被褥都是新的,乍一进来,还以为是一间客房。 “十一叔,谢了。” “嘿,谢什么,怎么说都是自己人,还真能把你当犯人不成? 再说了,这也是县君的吩咐。你放心吧,我也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我又不怕。” “哈哈哈,没错,你的确不用害怕。” 从表面上看,苏大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 那支降魔杵,怎么看都像是护身符一样的物品,陈敏也不会没收。 “好了,我先去县君那边复命,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老林,他是自己人,会关照你的。” “好!” 陈敏笑着出了囚室,松了口气。 他刚要走,忽听苏大为道:“十一叔,狄仁杰被关在哪里?” “他啊,县君命人把他送去了后衙,和明空法师一样,有专人看管。” “哈,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好了,你也别生气,狄郎君也没有什么恶意。 再说了,他毕竟是读书人,若进了长安狱,传出去名声不好,你也别放在心上。” “没事了,我不会在意。” 什么读书人……说穿了,不就是裴行俭和狄仁杰有交情吗? 再说了,狄仁杰是读书人,传出去名声不好。他苏大为被关进牢里,传出去名声就好了不成?其实,从一开始苏大为就能觉察到裴行俭对狄仁杰的关照。比如那海捕文书上,只有他的画像,却没有狄仁杰和明空的名字,分明是有所偏心。 算了,谁让人家是旧识,又是太学生。 他苏大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良人,怎可能一视同仁呢?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某种特权吧。 苏大为可以理解,但心里面,终归是有一点不舒服。 面对面说清楚不好吗?难不成,我还能揍他? 至于明空,他倒是不在意。 那好歹也是个才人,经过这次的风波,相信裴行俭也会加以小心,另行安排不足为奇。 他在床上坐下,取出王敬直给他的那本书,摆放在了床头。 囚室虽小,但足够他活动。 他环视一遍,好像自嘲似地嗤笑了一声,靠着墙,抬头看着墙上的囚窗,呆呆发愣。 第九十五章 那罗迩婆寐 永徽元年五月,长安暴乱。 在人类的史书上,绝不可能留下关于‘诡异’的记载。 原因嘛,可能有很多。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世界的主宰。 似诡异这种能够威胁到人类生存,并迫使得人类同意,与其共存的物种,又怎可能留有记录?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历朝历代的笔记小说中,总不泛妖魔鬼怪的出现。 但这些记录,最终会沦为野史志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慢慢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 太平坊,吴王府。 李恪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书房。 桌上,放着一盘浆果。 他坐下来,顺手捻起一颗来,放进嘴里咀嚼。 浆果,是他最爱吃的那种。可今天,却如同爵蜡。 “噗!” 嚼了两口,感觉没有一点滋味,李恪就吐了出来,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一本书。 “你怎么来了?” 当他转身时,赫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书桌对面,竟坐了一个人,吓了他一跳。 不过,看清楚那人是谁后,李恪又松了口气。 他过去,在书桌旁坐下,随手把书丢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番僧。 虽是坐着,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的个头。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七寸左右,也就是190公分以上,肤色棕黑。 高颧骨,深眼窝,高鼻梁,光头。 看年纪,这番僧大约在六十左右,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那本书,轻声道:“清静经?殿下,你好像有点心浮气躁啊。” “废话,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让我如何平静?” 李恪没好气看了番僧一眼,“那罗大师,可找到陈硕真了吗?” “没有!” 番僧道:“殿下,陈硕真不傻。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她又怎敢继续滞留长安?以我之见,她很可能会跑回老家。你也知道,那女人野心很大,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哪有如何?”李恪冷笑一声,道:“她不肯罢休,莫非以为朝廷会罢休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该死的妖僧,若非她乱来,我昨日就已经成功了。” 番僧道:“殿下不必烦恼,这次失败,还有下次机会。” “难喽!” 李恪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今日进宫,陛下却没有召见。 以前我进宫,陛下绝不会如此。而且,今日朝堂上,长孙老贼好像已盯上了我,好几次他都在有意无意的针对我。若非褚遂良为我开脱,说不定我这次就麻烦了。” “殿下怕什么?他或许在怀疑你,但却没有证据。” “那倒是,这次行动,可说是布置周密。 如果不是陈硕真旁生枝节,李治现在早就死了。对了,你不是说你的摄魂术万无一失吗?咱们在秦怀玉身上可是耗费了近一载光阴,怎地就突然间失手了呢?” 番僧那罗道:“我也在奇怪。 摄魂术是我天竺秘法,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为何失败……我猜想和那个救驾的异人有关。听说那异人能驾驭雷电?雷电至刚至大,倒是很有可能破坏摄魂术。我觉得,这次失败,主要是因为那异人。” “嗯,我已经打听到了,当日那个异人名叫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苏烈之子。” “那又如何?” “你道坏我好事,我会放过他吗? 我听说,长孙无忌有意举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做千牛备身。只要他进了左右领左右府,我自有办法收拾他。敢坏我好事?我绝不会饶他。到时候,让他生不如死。” 李恪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那张俊美的脸,也因此而变得扭曲,狰狞。 番僧那罗恍若未见,只笑了一笑。 “既然吴王已有了决断,那我就放心了。 只可惜了秦怀玉!似他这种心思单纯的异人,若操控的好,定会成为殿下的臂膀。以后再想找这样的异人,怕是不容易。现在想来,真的是可惜,非常可惜。” “哈,怕什么,既然能算计他一次,就能算计他第二次。” “对了,柴令武那边……” “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李恪冷笑道:“他晓得轻重。这种事情,如果被戳穿了,哪怕他是姑母唯一骨血,长孙无忌也不会放过他。倒是高阳那边,我还需要安抚。不过,那小丫头好骗的很,回头三两句就能解决问题。她那边也不会有事情,所以大师你不用担心。” 那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啰唆了。” “接下来,咱们不要再接触了。 有什么事情,我会设法和你联络,或者你到青龙寺那边与我联络。” “怎么?” “我觉得,长孙老贼会盯上我,所以要特别小心。” 番僧那罗道:“如此,殿下也要小心。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殿下。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兰池’。” “你是说秦兰池吗?” “正是。” “那我当然听说过,兰池宫嘛。” 李恪笑着回答,而后起身道:“不过,兰池只是一个传说,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大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说实话,若你不提起来,我甚至都记不得了。” “前些日子,我在殿下书房里看到一本杂书,好像是一个叫什么华的人所写,还是个宰相呢。” “张华?” “没错,就是他。” 那罗连连点头,道:“他在书里提到了兰池,并且谈及一个叫韩终的人。” “我知道此人,先秦术士。”李恪想了想,回答道:“秦始皇登基后,为求长生,曾命大批术士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最有名的,就是徐福。韩终是出海寻药人中的一个,但之后就再无音讯。汉时,他的后代曾出现过,并且向汉元帝展现了非凡手段。他走之后,汉元帝因为思念他,所以还在长安建了一座‘思韩台’。” 要说博学,李恪绝对是翘楚。 太宗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但要说博学广闻者,魏王李泰首当其冲。 但实际上,李恪较之李泰更加博学。只不过他善于藏拙,所以不如李泰名气响亮。 那罗连连鼓掌,道:“殿下果然厉害。” “但,他和兰池有何关系?” “殿下,我虽不知道兰池究竟是什么存在,但据说,韩终曾在那里修行。” “所以呢?” “你难道不认为,兰池很神秘吗?” 李恪摇头,苦笑道:“大师,你就别再吞吞吐吐了。” “殿下,非是我故作神秘,而是我现在,也不清楚这兰池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那与我何干?” “怎无干系?” 番僧道:“兰池既然如此有名,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之所以消失,一定是因为某种人为的因素。如果我们能找到兰池,说不定能够借助其中的力量,协助殿下成事。我现在只是有一个模糊的答案,还需要确认。” 李恪闻听,露出沉思之色。 他在屋里徘徊,良久停下脚步道:“我之所以束手束脚,只因我手中没有真正的力量可用。如果兰池真的可以助我成事,那大师只管放手查找,我会设法配合。 而且我可以向大师保证,只要我登上皇位,一定会助大师你复国。” 番僧闻听,喜出望外。 他连忙起身道:“那多谢殿下。” “好了,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多的礼数。 你帮我登上皇位,我帮你复国,也可以牵制吐蕃。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桩好事。” 说到这里,李恪突然变了脸色。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眉头不由自主的扭成一团。 “殿下,怎么了?” “当日咱们招募了一百三十六人假扮刺客。 但是据金吾卫清点,只发现了一百二十七人,也就是说,还有九人逃脱出去。” 那罗上前一步,道:“他们可知殿下的事情?” “应该不清楚,我从没露过面。” “那还好!” “可万一有人猜到了呢?” 番僧的脸色,微微一变,道:“殿下的意思是……” “而今,长安戒备森严,我估计最迟明日,金吾卫就会全城搜索。 他们身上的公验都是假的,很容易被查出来。万一暴露,我担心会对我产生影响。” 那罗想了想,道:“那殿下可知道,他们会藏身何处?” “行动之前,我曾给了他们一个行动结束后的集合地址,就是宣阳坊南闾的长阳曲甲号房。那些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很可能会去那里。” 那罗想了想,起身道:“殿下,与我一百金。” “嗯?” “我代殿下将这个隐患消除就是。” 李恪露出了笑容,道:“有大师出手,我就放心了。” 番僧道:“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过去。 拖得越久,破绽越多。处理了那些人之后,我会在青龙寺留下信息。如果殿下找我的话,也可以通过青龙寺传递。还有就是兰池的资料,要烦劳殿下多费心。” “大师放心,我会记在心上。” “告辞!” 番僧说完,转身就出了书房。 等李恪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嘴角微微一翘,他的脸上,闪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复国?” 他自言自语道:“复国倒也可以,但绝不会是你来做主。 天竺四国的存在,与我大唐有天大好处,可以牵制吐蕃的兵马。如此重要之地,我怎可能与你一个番僧?那罗迩婆寐,等这件事结束了,也就是你上路之时。” 说完,他转身回屋。 在书桌前坐下,捻起一粒浆果丢进口中。 “兰池?韩终?”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 “兰池,究竟有什么秘密?那番僧无利不起早,他既然对兰池如此上心,定有旋即。” 第九十六章 锦绣前程 骄阳似火! 不对,那并非骄阳,而是一只高悬空中的眼睛。 苏大为站在一片荒芜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黄沙,天地几乎成为一色。 这是…… 苏大为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腾根之瞳! 上一次腾根之瞳出现,是在他斩杀了高句丽鬼卒之后。 他的力量,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体质也变得越发出众,形同提高了他体质上限。 可在那之后,腾根之瞳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却若有若无,难以发现。 没想到,它再一次出现了! 炽烈的阳光普照大地,令人汗出如浆。 八头奇异的诡兽,依照着八个方位,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 那是一头巨蟒,巨大的身体扭转,丝毫没有半点的窒涩;那是一头黑色的巨牛,它不停踏步,做出冲撞的动作,同时口鼻中喷出两股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牛吼声;那边,是一头猛虎。它在做什么?前爪按在地上,做出伸展的动作…… 八种诡兽,八种形态。 它们各自不断重复,却又相互没有任何联系。 苏大为有些困惑不解,慢慢靠近那八头诡兽。 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他杀死的那些诡异。不过他当日在长安街头,杀死的可不止八头诡异,其他的诡异呢?而且,这八头诡兽,看上去和那诡异有些不同。 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苏大为走进那头巨蟒,但巨蟒却对他全无察觉。 这是?他发现,巨蟒不断在重复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动作。但如果仔细观察,又会发现,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动作。简单中,蕴含着无尽旋即,隐藏着千般变化。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的跟随那巨蟒舞动。 苏大为听到,他的大椎骨发出一连串的爆响。 这动作,可以锤炼椎骨? 他心思一动,那头巨蟒却在这时候,发出一声龙吟,腾身飞起,而后俯冲下来。 一道金光,没入苏大为的天灵。 一道元炁,顺着他的椎骨游走,发出噼啪声响。 苏大为啊的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 是噩梦吗? 不像! 他觉得,他的身体从未有此时这样好过。 闭上眼睛,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道元炁在沿着椎骨游走,不断对椎骨进行强化。 一步踏出,身体不由自主的如巨蟒般扭动,紧跟着传来一连串的爆响之声。 苏大为睁开眼,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曾得到石鲸传承的他,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锻体术,一种奇特的锻体术,专门用来锤炼椎骨的锻体术。如果巨蟒代表着椎骨,那其他七种诡兽,又代表什么呢?苏大为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这种锻体术对他而言,有莫大的好处。 没错,他之前已经学会了鲸吞术。 但鲸吞术,其实是一种沟通元炁,调动元炁的方法。 能调动多少元炁?也要根据身体的情况来确定。就比如,有些人精神力强大,能够沟通感受一百斤的元炁。但他的身体素质,却只能让他调动十斤的元炁。 如果他调动了十一斤的元炁,就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如果他强行要调动这一百斤的元炁,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原因无他,元炁需要通过身体作为媒介传递出去,如果身体不够强悍的话,根本承受不得那种元炁运动的力量。所以说,对异人而言,能感应多少元炁是下限,身体的强悍程度,则代表了上限。有多强悍的身体,就能调用多强悍的元炁。 此二者相辅相成,没有冲突。 苏大为对元炁的感知度很强,因为他有腾根之眼。 之前,他所能调动的元炁,都是从他的身体考虑。唯一一次超过身体承受能力的调用,就是和苏庆节联手,镇压幻灵的那次。好在,在此之前腾根之眼一直在默默强化他的身体。所以那次虽然过度调用了元炁,但并没有对身体造成破坏。 而现在,一套完整的锻体术出现了。 八种诡兽,代表八种不同的锻体功法,相辅相成。 苏大为现在承受的,名叫龙翻身,也可以称之为龙形九转术,专门锤炼椎骨所用。 他停下来,复又在床榻上坐下。 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苏大为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喜悦和期待。 龙翻身很牛逼,只不过练了一转,就可以感受到,椎骨强化很多。腰力更强,更有韧性。苏大为突然又站起来,摆动了两下腰胯。这要是练成九转,小腰还不得变成电动小马达? 想到这里,他突然探步向前,旋即一拳击出。 感觉,力量至少增加了三成! 特别是那种元炁游走于大椎骨上的感觉,真的令人非常痴迷。 他又挥出两拳,虽然刻意的压住了力量,但每一拳击出,都会有隐隐的雷鸣之音。 苏大为打了一趟拳,感觉舒畅了很多。 他走到牢门口,向外看了一眼,大声道:“林老大,林老大!” 声音,在大牢那阴森的过道里回响。 脚步声传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慢吞吞走过来。 他体态臃肿,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略显有些吃力。 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带着和善的笑容。 很多人看到他那笑容,都会被他蒙骗,以为这是一个善良之人。 可实际上,在长安狱里,人们都会在背地里称呼他一声‘笑面虎’。 他姓林,是长安狱的牢头。 长安狱治下所有的犯人,包括女犯人,都要接受他的管理。谁要是让林老大不开心,林老大就会让他生不如死。这,也是长安狱里,尽人皆知的一个知识点。 苏大为和林老大是旧识,并不陌生。 他是不良人,林老大掌管着长安狱。不良人抓完了人,总要送来长安狱,又怎可能不认识呢? “林老大,吃饭了没有?” “阿弥,有屁就放。” “嘿嘿,你看天越来越热,我这出了一身臭汗,想洗个澡。” “就你毛病多,洗澡作甚?又没有女人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洗洗更健康吗。” “健康个屁,昨天不才洗过吗?” “昨天是冷水澡,今天想洗个热水澡。” 林老大睁大了眼睛,伸手拍了拍牢门的栏杆,“阿弥,你是不是有毛病?还洗热水澡?老子也想洗热水澡,谁来烧水?阿弥啊,你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找事了。” “我真的难受,全身都痒,给洗一个呗。” “痒死你算了,贼你妈,洗热水澡,你还真能想得出来。” “行不行?” “没门!” 一个时辰过后,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林老大眯着眼,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很诡异的呻吟声。 “重点,再重点,你他妈的没有吃饭吗?” 两个粗壮的犯人,光着膀子,满头大汗的站在木桶边上,给苏大为两个人搓背。 “林老大,你能不能不要发出那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舒服嘛!” 林老大睁开了眼睛,哼唧了一声。 “林老大,你说咱们要是开一个澡堂子,生意会怎样?” “这种的吗?” “当然不是,到时候咱们可以建两个大池子,一个热水,一个冷水。 我跟你说,泡了热水泡冷水,然后再回来泡热水,那滋味……,懂吗?” “啥天?” “。” 苏大为说完,站直了身子,示意搓背的壮汉走开。 “一个大池子,可以容纳很多人。 累了可以泡澡,想谈事情,也可以来澡堂子。不说别的,那些团头们肯定不会拒绝。你想啊,平时大家见面,都要小心提防。光溜溜泡在水里,大家是不是会更安全?” “唔,倒是个好主意。” 林老大睁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怎么,你想做?” “什么我想做,我是想找林老大你来合作。” “为什么找我。” “你认识的人多啊!”苏大为在水桶里伸了个懒腰,示意壮汉拿了一个马扎过来,然后坐在水桶里。全身都没入热水中,只露个脑袋出来。他额头上,汗涔涔,脸上却露出舒爽的表情,“你管着这长安狱,三教九流谁敢不给你面子,谁敢捣乱? 你弄这一摊子,大家过来也会觉得安全。 我倒是想做这行当,可我没有人脉……林老大,这澡堂子开了,那就是大唐第一家,你想想看?” “唔,好像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意思,意思可大了去。” “嗯,我想想看……不过这澡堂子怎么做,我可不懂。” “所以说合作啊,你不懂,我懂。你有人脉,我没有人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老大,点了点头。 他示意给他搓背的壮汉停下来,然后让他拿了个马扎,放进木桶里坐下。 “你们都出去吧。” 那两个壮汉,都是长安狱的囚徒。 听了林老大的话,立刻如释重负般往外走。 如今正是仲夏,房间里水汽萦绕,本来就热的好像桑拿房一样,更不要说还要搓背。 “对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琢磨琢磨,以后怎么搓背。 告诉你们家里,以后不用送例钱了。搓的好了,老子有赏;搓不好,也不要你们例钱,去水牢里呆着吧。” 两个壮汉听到前面的话,心里就是一紧。 不过听到中间那段话,紧跟着又是一喜。 但是最后那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有点崩溃……丢进水牢里,那就是生不如死喽?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壮汉身手,在另一个壮汉光溜溜的后背上摸了两把。 “咱们一会儿回去,相互搓一次?” “好!” 虽然有点恶心,但还是要练习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了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 两个人泡在水里,眯着眼睛,谁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林老大突然问道:“阿弥,跟我老实说,你这次的事情,能解决吗?” “怎么?” “如果朝廷要治你的罪,你就想办法逃走吧。” 苏大为睁开眼,诧异看着林老大。 “林老大,你在怂恿我越狱吗?” “屁的越狱,求个活路而已。 阿弥啊,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条好汉。咱俩以前也算是打过交道,你这次进来,十一郎还有老鬼,都跑过来找我,让我照顾好你。更不要说,当年你爹活着的时候,也很照顾我。说实话,照顾你没问题,在长安狱里,老子就是王法。 可如果朝廷…… 你也知道,你这次惹的事太大了。 贼你妈,火烧长安狱!从长安城建好之后,你是第一个敢烧了长安狱的人。虽然你这次是投案,但终究是大罪。我就在想,如果朝廷真要治你的话,你能跑还是跑吧。你才多大年纪,改名换姓,出去混个几年再回来,谁也拿你没有办法。” “林老大,你就不怕被牵连?” “我怕个屁啊。” 林老大说着话,咳嗽两声,探头吐了一口浓痰。 “我当了三年牢头,虽然我知道,大家背地里叫我笑面虎,可那也要看人。 不说别的,长安县大大小小里坊的团头,哪个没受过我关照?就算牵连了,老子照样活的好。到时候把你说的这个什么澡堂子开起来,老子照样能活的舒舒坦坦。” 苏大为闻听,忍不住笑了。 这林老大很粗鲁,但绝对是个性情中人。 怎么说呢?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市井里坊的小人物吧。 “林老大,你放心吧,越狱是不会越狱的,这辈子都不会越狱。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就算我在这里被关上一年半载,出去了一样是锦绣前程。” “哈,你小子,吹牛吧你,还锦绣前程呢。 你这一趟,估摸着连不良人的身份都保不住,谈什么锦绣前程?我跟你说,还记得宋大兴吗?” “记得,他没死吗?” 林老大哈哈大笑,指着苏大为道:“你这小子,嘴真毒,不过我喜欢。” 说着话,他从水桶里站起来,赤条条翻出木桶。 “那小子发达了!” “怎么说?” “杨义之不是受伤了吗?那小子走了县尉的门路,当上了快手班头,羡慕不?” ”宋大兴,快手班头?” “是啊!”林老大拿起一块布巾,一边擦拭身子,一边道:“别管他怎么当的快手班头,但人家这真就是锦绣前程。你啊,还是想想办法,能早点出去就早点出去。” 第九十七章 柳娘子探监 宋大兴? 谁会放在心上! 哪怕是快手班头,又能怎样? 反正苏大为是没有往心里去。一个快手班头,就能让他羡慕嫉妒恨?不存在的! 他身边,可是有女皇的大腿可以抱呢。 其实,不仅是苏大为。就算是林老大,也没有真把宋大兴放在眼里。 本来就属于两个体系,谁也管不到谁,他又怎可能在意。只不过是看不惯苏大为得意,所以才说出来打击一下。至于苏大为是否受了刺激?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 反正,有林老大的关照,苏大为在牢里的日子并不难熬。 看看书,练练功,一转眼间,就进入了六月。 天,越来越热。 狭小的囚室里,好像蒸笼一样。 苏大为端坐在榻上,双目微合,吐纳调息。 “心静,自然凉。” 他嘴巴里嘀咕着,可额头上的汗,还是不停往外冒。 这该死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什么心静自然凉,都是狗屁话。 睁开眼,他呼的站起来,脊椎抖动,宛如一条大龙。他本是盘腿而坐,站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从床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汗衫,露着臂膀,呼呼打了两拳。 这些日子以来,苦练龙翻身。 哦,其实也没多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苏大为的龙翻身,已经练到了第三转。他能够感受到,他的那根脊柱,如今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越发的强韧。从一开始联系,椎骨会发出声响。而今到第三转,声音渐渐消失。也不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反正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他的体形,依旧瘦削,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气质改变了不少,越发挺拔,英气勃勃。 苏大为对这种气质上的变化感受不多,但林老大还是发现了。 所以,没等苏大为在囚室里扭来扭去的时候,他都会让人不要去打搅苏大为。 他有种预感,苏大为在长安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练完了一趟龙翻身,苏大为坐在床榻上,顺手拿起了那本《百诡夜行录》,百无聊赖的翻开。这是一本手绘本,每页有四幅图,上面有文字标注,只是字有点小。 百诡夜行录,可不仅仅只记录了一百种诡异,而是九百九十九种诡异。 据说,诡异千万种,但留有文字记录的,就是这些。 书中不但记录了诡异的样貌,还有特征,以及习惯生活的地域。同时,作者还做了一个大致的排名,把这九百九十九种诡异,按照能力和品级,进行了排列。 排名第一的,是一种名为腾迅的诡异。 它千变万化,可以复制各种技能天赋。任何能力在腾迅的面前,只要施展一次,就能被它复制下来。而且还会加以改进,变成更为强大的天赋能力,十分厉害。 不过,没有人见过腾迅。 排名第二者,名为‘诡’。 没错,就一个字,诡! 这也是一种神奇的诡异,有通天彻地之能。 但诡很少出现,非常神秘。所以书里没有绘图,只有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 第三名,称之为‘度’。 还是没有图画,只有一段简单的文字介绍,说它知晓阴阳,博古通今……看它的能力,度是一种类似于智慧型的诡异。虽然介绍很笼统,但相信它不会逊色腾迅和诡太多。 苏大为在书中,找到了天狗的排名,正一品上,排名第十三。 也就是说,在天狗之上,至少有十二种神秘的诡异存在? 黑三郎太废了,居然连前十都进不去。下次见到它,一定要好好羞辱它一下,免得它膨胀了。 幻灵,排名八十九。 它的品级不算高,按照书中的介绍,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幻化和借力。 也就是说,它可以通过幻化,借来它幻化诡异的能力,但持续时间不长,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听上去,好垃圾的能力!可换一种思路,如果它幻化的是那种排名前十的诡异,岂不是可以借用它们的力量?一个时辰,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这小家伙,还可以嘛! 书中介绍,幻灵是杂食动物,尤好血食。 它的弱点就在它的后脑处,触之痛不欲生。之所以有伴生金蝮,也有保护它后脑的用途。 苏大为看到这里,暗自点头。 正想着该怎么约束这猴头,这个弱点,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咦?” 苏大为在第一百九十三的位置,发现了一只酷似黑猫小玉的存在,猫灵! 是猫灵,不是猫的灵魂。 按照书中介绍,猫灵的品级其实很低,只有五品。 只是,它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能力,就是灵珠伴生。它可以获取其他诡异的灵珠,并将之同化,变为己用,成为伴生灵珠。伴生灵珠最大的好处就是,当猫灵失去本命灵珠以后,伴生灵珠就会转化为新的本命灵珠。也就是说,它有两条命? 猫灵对伴生灵珠的要求很高,品级一般都会高过本命灵珠。 苏大为看到这一段,合上了书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之前,小玉为了救明空,于是将本命灵珠给了明空。原本是必死的结局,却因为伴生灵珠的转化,使得小玉重生。那就是说,小玉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伴生灵珠。 它那灵珠,又是什么灵珠呢? 苏大为心里非常好奇,因为按照书中的说法,猫灵的这个排名,是以它本命灵珠来算。在伴生灵珠没有转化之前,它只能排名19,但转化之后,要根据灵珠的品级才能知晓。所以,书中的意思是说,一旦猫灵复活,其能力很难统一判断。 所以,黑猫现在的排名是多少呢? 苏大为挠挠头,感觉非常有趣。 的确,黑猫再次出现的时候,能力明显提升很多。 从在灵宝寺它收拾幻灵的那一招水龙来看,它比之前至少要强了几倍。 控水,并非猫灵的天赋技能。那就是说,它的这个技能,是根据伴生灵珠而生。 有意思,真的是有意思! 苏大为没事的时候,就会翻看这本书,绝对是打法消磨时间的法宝。 这比后世的网络小说好看多了!记得当年他看过一本什么《大唐不良人》,当时觉得还好。可现在看来,简直逊毙了!看看人家这设定,不良人简直不值一提。 苏大为乐呵呵把书放好,走到牢门口,用手里的降魔杵,敲击栏杆。 “林老大,肚子饿了!” “林老大,开饭了!” 偌大长安狱,有犯人三百多名,敢这么吼的人,只苏大为一个。 没办法,谁让笑面虎关照呢? 其他的犯人心里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搓搓躲在角落里,羡慕嫉妒恨。 以往,苏大为这么一吼,林老大就会派人送餐来。 可今天却奇怪的紧,吼了好几声,都不见林老大出现。 苏大为有点不高兴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好几个分贝,“林老大,开饭了,要饿死人了。” 还是没人回应。 “林老大……” “好了好了好了,鬼吼什么?” 林老大终于回应了,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脚步声,从过道的尽头传来。 咦,好像有两个人。 苏大为笑道:“林老大,今天送饭怎么还带个人啊,是不是害怕了? 哈哈哈,你放心,我今天胃口不好,吃的不多。我说林老大,你现在越来越小气了,不就是吃你一顿饭嘛。想当初我做不良人的时候,下馆子从来都不掏钱。” 林老大,出现了。 他脸上带着极端诡异的笑容,看着苏大为。 “你笑什么?” 苏大为看着林老大,有种不好的预感,“饭呢?我饿死了。” “阿弥,原来你这么嚣张啊。” “我哪有嚣张。” “下馆子还从不掏钱?” “唉,工作嘛……你也知道,出去办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不过,主要是大家给面子。我一小人物,跟着魏帅啊、江帅啊出门,他们不给钱,我也没钱,那不就白吃喽。快点快点,我饿死了!林老大,今天你怎么看着怪怪的?” “嘿嘿嘿,是吗?” “好啦,不和你啰嗦了,饭呢?” “饭?都准备好了。” “在那里?” “今天的饭菜丰盛的很,这里摆放不下,得出来吃。” “你这么好心?” “阿弥,你这么说可就没有良心了。 你说吧,自打你进了我这长安狱,哥哥有亏待过你吗?想洗澡,哥哥给你准备热水,还他妈的给你找人搓背;想喝酒,哥哥给你买来,你还经常给我挑三拣四。” 苏大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着林老大好像在坑他。 “林老大,刚才我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啊。” “你听错了!” 林老大笑眯眯的取出牢房钥匙,把门打开来,“走吧,饭菜都准备好了,别凉了。” “嘿嘿,林老大,你有古怪!” 苏大为举手,指着林老大笑了。 只是,没等他说完,就见一个人影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那人进了牢室之后,也不废话,抡起巴掌就打。一边打,她还一边破口大骂道:“臭小子,原来你这么坏。出门吃饭不给钱是吧?欺负老林是吧?还洗澡,还搓背?臭小子,老娘天天提心吊胆的担心你,你倒是过的舒服,老娘打死你这臭小子!” 刚下飞机,今晚更新会晚一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了班房。 这是长安狱狱吏的公廨,不过此刻却变成会客间。 柳娘子带了一笼肉包子来,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还有一锅豆腐羹,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坐在桌旁,看着狼吞虎咽的苏大为,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娘,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都结束了,我不回来,还赖在那边吗?” “结束?哪有结束!” “已经结束了!”柳娘子轻声道:“我家阿弥救了法师,而今事态已经平息,只剩下等待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娘也要陪着阿弥,免得他一个人会孤单。” 苏大为的嘴巴一顿,旋即又大口咀嚼。 抬起头,他笑道:“娘,别担心,没事。” “怎可能没事……” “真的没事,法师说了,很快就会过去。” “她懂个啥子?” 柳娘子有些不屑,浑不在意道。 在她的眼中,明空法师只是一个出家的僧尼。不管她以前有多么的尊贵,可如果她有能力,又怎可能会落魄到出家?到最后,还被人诬陷,靠苏大为把她救出来。 可苏大为听了她的话,却笑了。 历史上的千古女帝,在柳娘子口中,却如此的不屑一顾。 如果后人知晓,又会怎么评价她呢? 也难怪,恐怕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前些时日差点丧命的尼姑,未来将成为统治帝国的女皇呢?苏大为知道,他甚至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明空很快将时来运转。 套用一句老话: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可阻挡。 经此磨难,迎接明空的,将会是一片光明。 有一句成语,叫否极泰来。 苏大为相信,明空已经否极泰来。 “娘,咱家房子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想再和柳娘子讨论这个问题。也许等有朝一日,明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时候,老娘一定会非常吃惊。现在嘛,还是换个话题。他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房子。 济度巷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苏大为的家,也没有了,他要考虑未来的着落。 柳娘子道:“没了就再建,多大的事情。 我听老林说了,朝廷会给咱们补偿。不过,济度巷是不会再有了,很可能会搬去别的地方。只是还不清楚,会让咱们搬去哪里?我寻思着,只要不过延平大道,什么地方都成。” “不过延平大道的话,选择可不多。 反正,只要不是丰邑、长寿、崇化和怀远四坊,其他都成。” “为什么?” 苏大为道:“这四坊,太乱了!” 柳娘子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长安一百零八坊,人口近百万。 不过呢,有繁华热闹的地方,就有藏污纳垢之地。 万年县那边,以平康和宣阳二坊最乱;长安县呢,首当其冲就是苏大为所说的四坊。四坊之中,尤以丰邑最乱。它距离西市很近,有坐落于延平门一侧,毗邻延平大道。 交通方便,地理位置优越,自然会滋生许多不法之徒。 长安县曾多次对这里进行整治,但往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以至于到后来,官府也懒得在治理。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大多数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遵纪守法的人,不愿意在此定居;有钱人,也怕在这里出事;当官的觉得住在这里丢人,贩夫走卒,又觉得这里不安全,不愿意前来。 总之,丰邑四坊俨然是一个独立于长安城的存在。 “那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把咱们安排在什么地方?” “嗯。” “不过,到时候建房子,可要花不少钱呢。” “没关系,咱们想办法就是,实在不行,找二哥借。 他这两年存了不少钱,应该够用了。再不济,还可以找其他人。反正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先打听好地址,再找人设计一下房子。等我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柳娘子被苏大为一番话,说的贼开心。 她连连点头,突然道:“还有,你这次要真平安渡过难关,娘准备给你说一门亲事。” 又提亲?我才十九,还是个孩子呢! 苏大为顿时一脸苦相,想要争辩几句,可是看柳娘子的脸色,又只好咽回肚子里。 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不同意!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阿弥,这次出去了,你别再做不良人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许做就是不许做。” 柳娘子的态度很坚决,让苏大为不敢反驳。 “好好好,等出去了再说吧。 再说了,我现在算是有污点的人了,估计衙门也不会再用我。只是,不做不良人,咱们做什么?娘,不是我想做不良人。有这么一个差事,至少能保家里的平安。” “你好好的,就一切平安。” 柳娘子厉声喝道。 苏大为不敢再说什么,闷着头,把一锅豆腐羹和十几个包子吃了一个干干净净。 看他吃完,柳娘子也准备走了。 “对了,娘一会儿出去,到鬼叔那边一趟。” “作甚?” “黑三郎和小玉都在那边,另外,我还救了一个女娃,名叫聂苏,非常可爱。娘去的时候,也顺便看看她。鬼叔人是好人,但他一个大老爷们,没有家世,我怕他照顾不好聂苏。” “啧啧啧啧。”柳娘子连连咋舌。 “你自己都顾不来,还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娃?我看你啊,就是吃饱了撑的……” 苏大为嘿嘿笑了,没有反驳。 柳娘子则收拾好了餐具,起身离开。 把柳娘子送走,苏大为又回到了囚室里。 他的心思,突然间有点乱。 明空希望他能够继续做不良人,等待机会;可老娘却不想他再做不良人,担心他的安危。一个是他至亲,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人;另一个,则是他一直寻求的金大腿,前程富贵就在她的身上。这两个人,苏大为都不想让她们失望了。 顺手,拿起书,翻了两页。 第七十二名:刀劳。 金精孕育,生为刀灵,可掌控天下之金,幻化为刀,从二品下。 第七十三名:银面鬼。 其源无可追溯,大头银面独目,天赋不祥。 苏大为最近看书,有点上瘾。 九百九十九种诡异,让他着实眼界大开。 原来这天地之中,还有如此多的奇异生灵?就比如这银面鬼,还真是有趣。其他诡异,要么是毫无记录,要么是记录详细。偏这银面鬼,记载的文字实在是模糊。 天赋不祥,却排名不低。 比幻灵的排名还高,但却不知它的能力。 图画,是一滴水滴形状的诡异,独目横眉,颇为有趣。 苏大为看着图,不禁笑了。 他合上书,感觉已经平静下来,于是盘腿在床上,开始吐纳调息。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逝。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伴随着初秋到来,天气开始变得凉爽。 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已没有了六月时的酷热。 柳娘子又来了几次,还带着聂苏一同过来。 原来,她那日离开了长安狱之后,就找到了桂建超。 本来她只是想把黑三郎它们领走,可不想正好碰到从外面进来的聂苏。 柳娘子立刻就爱上了这小丫头,说什么都要带走。 桂建超一开始还有点舍不得,可是柳娘子义正辞严道:“小苏苏是我家阿弥的妹妹,我是阿弥的娘,她就是我闺女。跟着你一个糟老头子,她还能学得什么好? 老鬼,你也一把年纪了,连个家都没有。 平时就呆在衙门里,跟一帮子泼赖货一起,我把小苏苏放在这里,又怎可能放心?” 柳娘子从来是嘴上不输人。 桂建超虽然不舍,但也抵挡不住柳娘子的唇枪舌剑。 平时挺阴沉的一个人,被柳娘子说的是面红耳赤,最后只能乖乖的把聂苏交出去。 济度巷虽没有了,但柳娘子也不缺住处。 就算她找不到房子,周良也会帮忙。 她在延福坊租了一个宅子,暂时安顿下来。 房子不大,就两厢,比之先前济度巷的房子要小很多。但对于柳娘子而言,房子足够了。她和聂苏住一间,留了一间房给苏大为。日子略清苦,但她却非常开心。 至于洪亮,自离开昆明池后,柳娘子就和他分开了。 听说,他去了万年县,找狄仁杰的朋友借住。反正,洪亮身上不缺钱,也不需要柳娘子去操心。她现在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苏大为什么时候能出狱;另一件事就是等长安县分房子。为了这个事情,她也是操碎了心,每天都会去县衙打听。 七月中的一天,苏大为正在囚室里看书。 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林老大一脸喜色来到囚室外,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林老大,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吗?” “嘿嘿,的确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林老大笑容格外灿烂,迈步就走进了牢门。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着林老大,突然间有些紧张了。 “林老大,该不会是……” “哈哈哈,你小子可真聪明!”林老大哈哈大笑,然后拱手道:“阿弥,恭喜你了。”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颤声道:“我……” “嗯,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的二女,就是之前那位苏典事,向大理寺投案了。” “啊?” “苏典事说,她并非你们所伤,而是怜惜明空法师惨遭诬陷,不忍她丧命,所以才让你们把她带走。但是为了掩饰她的行径,不得已纵火烧了女牢,还动手上了自己。 所以,你已经没事了!”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动。 “你是说,是苏典事亲自投案吗?” “正是。” “那明空法师……” “法师也没事了,听说是陛下亲自过问。 宗正寺那边也不敢抗旨不遵,认定之前处置不当,所以才会误判了法师的死罪。听说因为这件事,吴王也受到了斥责,被敕令闭门思过。所以啊,法师已无大碍。” 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呆愣愣站在牢室里,突然间大笑起来。 拨开云雾见青天,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早就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苏大为仍控制不住喜悦的心情。 在林老大看来,苏大为这是因为自由了,才会如此忘形。 但苏大为却清楚,他等待已久的那一出大戏,马上就要拉开帷幕。 明空,清白了。 李治,亲自过问。 嘿嘿,接下来明空会入宫,然后集三千宠爱一身,平步青云,踏上人生的巅峰。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过程,但苏大为能猜到,必有一番博弈。 李治和宗正寺之间的博弈,长孙无忌和吴王李恪的博弈……市井之中,人们并不知晓。但苏大为相信,那一定是刀光剑影,非常惨烈。最终,李治和长孙无忌获胜。 “林老大,多谢你了。” “哈哈,谢什么,都是自己人,客气了。 阿弥这次出去后,多费点心思。我已经着手准备办你说的那个洗浴中心,地址都选好了。你回去后,赶快把方案给我拿出来。我这边也好跑动一下,争取早些操办起来。” “林老大,你这速度可够快的。” “没办法,穷啊!” 林老大说完,让出通路道:“阿弥,走吧。” ”嗯!“ 苏大为点点头,从林老大身边走过,走出了牢门。 他走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了院子里,走到了长安狱的大门口。 林老大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示意狱卒把大门打开。 门口,摆放着一个火盆。火盆外面,柳娘子、周良还有聂苏,带着黑三郎、黑猫和猴头,早就等急了。 “哥哥!” 聂苏看见苏大为,兴奋的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娘子紧紧抱住。 “跨过火盆,晦气尽除。 好的带走,坏的留下……阿弥,我祝你从今以后,鹏程万里,前程锦绣。我可还等着你发达了以后,多多提携呢。” 林老大走上来,拍了拍苏大为,“走吧,跨过去。” 苏大为看着大门外的亲人,又看了看林老大,还有他身边的那些狱卒。 “改天,请你吃酒。” “好,我要吃那不要钱的酒。” “没问题!” 苏大为哈哈大笑,把心头最后一点顾虑抛开,迈步从火盆上跨了过去,然后张开双臂。 “娘,我没事了!” 他小跑着,向柳娘子走去。 聂苏等不及了,挣脱了柳娘子的手,冲了过来。 这一次,柳娘子没有再阻拦,而是笑眯眯看着聂苏跑过去,一头扎进苏大为怀里。 她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 第九十九章 银面侠 当晚,秋凉好个天。 周良本打算找个馆子请客,但还是被柳娘子劝住了。 “二郎,花那个冤枉钱作甚? 家里都买好了菜,咱们回家吃吧。我还买了两坛好酒,你们兄弟好好吃一顿,还省钱呢。就这么说定了,回家吃。阿弥还没有回过新家,理应先回家换换衣服,洗个澡,去去晦气。走走走,家里火上海蒸着菜呢……” 柳娘子这么说,周良也不好再坚持。 于是,一行人兴冲冲,就回到了延福坊的新家。 新家很小,但很舒服。 临街的一间房,后面是一个十几平方的小院子,有一间厨舍。 院子里已经烧好了一桶水,还买了柚子叶,用来去除晦气。苏大为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周良已经放掉了木桶里的水,苏大为帮着他把木桶挪到角落里。 这时候,柳娘子已经摆好了饭菜。 她和聂苏在厨舍里吃,苏大为和周良,则坐在院子里。 两人吃着菜,喝着酒。 “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怎么?” “今日县君派人来,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回去。” “县君派人找你?” “是啊,当时我也有些糊涂。” 周良扭头,看了一眼厨舍,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这边,乱的很。” “怎么回事?” 周良叹了口气,道:“江帅死了,知道不?” “听说了。” “咱们不良人,折了一半多。” “我也听林老大说了。” “本来,十一叔是不想做这个不良帅的,可是弟兄们恳请,他才勉强答应。 但你也知道,十一叔这个人,以前都是办事的人。抓人他擅长,杀人他也很拿手,可是怎么和各坊团头处理关系,是他的弱项。偏他性子刚直,只要看不顺眼就动手,接连打伤了三个团头,惹得长安县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七个团头,都很不满。” “不是吧,十一叔怎么能这么做?” “说的是啊!”周良抿了口酒,叹息一声道:“以前,他脾气直,做事手段强硬,但毕竟上面还有魏帅和江帅在,中间有一个缓冲。就算他手段暴烈,自有魏帅和江帅他们去和大家周旋。可现在,十一叔做了不良帅,这中间就没了周旋的人了。” “你呢?你不是和那些团头很熟吗?” “我再熟也没用!” 周良苦笑道:“他们就问我一句:你能不能做主? 你想,十一叔那个人什么脾气,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以前有魏帅他们帮他,现在他独立承担,麻烦就来了。我是劝不住他,也没办法劝……唉,想想就头疼。” 苏大为没想到,长安县不良人会变成这么一个局面。 听上去,好像很糟糕啊! 他有点不太想去掺和这趟浑水了。 “不止呢。” 周良说到这里,手里杯子狠狠放在桌上。 “十一叔能力不差,每次都能冲锋在前。 但这样一来,弟兄们就没了精神。你想啊,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大家想做点手脚,捞点好处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精神?还有,咱们不是折损了一多半人嘛,如今又招了三十多人进来。这些人抱成一团,为首的名叫高大虎,专门和十一叔对着干。现在,衙门里的不良人分成了两派,十一叔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高大虎?” 苏大为道:“怎么觉着这名字,有点耳熟?” “丰邑坊,高大龙的弟弟。” “我想起来了!”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眉头微蹙,轻声道:“怎么把他给招进来了?” “不良人人手不足,最近长安县的事情又多。 你懂的,好人家但凡有出路,谁愿意跑来做不良人?似咱们兄弟,当初进不良人,不也是没办法,想找个公门的身份求个温饱。没人愿意来,咱们又缺人手,高大虎就跑过来,还说可以帮忙招到人。十一叔当时也是急了,所以没考虑就答应了。” “贼你妈,这算不算引狼入室?” 周良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苏大为道:“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去。 之前我阿娘说了,不想让我再做不良人。再说了,现在里面情况这么乱,我也有点不想回去。对了,鬼叔他们呢?他们怎么说?就没有帮十一叔说两句话吗?” “鬼叔不在,前些日子出门了。” “啥?”苏大为愣了一下,轻声道:“他一个行刑手,出哪门子门?” “谁知道呢。”周良摇摇头道:“现在大家心思都有点不稳,乱成一锅粥。 我建议十一叔把高大虎他们赶走。可十一叔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因此得罪了高大龙,到时候丰邑坊闹将起来,不太好收场。而且吧,咱们也确实需要人手。” “高大龙算什么东西,他能闹出什么来?” “前些日子诡异暴动,丰邑坊也受到了波及。 之前在丰邑坊号称第一人的何疯子死了。高大龙趁机吞了何疯子一半多的手下,如今是丰邑坊最强的团头。你说他闹不出事来?真要闹出事来,那可就有麻烦了。” 周良说到这里,也是忧心忡忡。 “还有,我听衙门里有消息说,县君准备设立四副帅制度。” “什么意思?” “以前,咱们不都是一帅一副帅嘛,以后是一帅四副帅。 大家斗得也很厉害,都想争上一争。我跟你说,这要是设了四副帅,十一叔的处境会更麻烦。” “好端端,干嘛要设立四副帅?” “还不是万年县那边搞的事情。” “什么意思?” “马大惟找了一个高手,向万年县县君恳请,加设一个副帅,万年县县君也同意了。”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周良气呼呼道:“也不知道马大惟从哪里找来的高手,真他妈的厉害。 我跟你说,上个月一伙粟特人在宣阳坊杀人劫财,还绑架了布行掌柜的闺女。三班衙役抓捕那些人的时候,被打得屁滚尿流。结果那家伙也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那帮粟特人。一个人,一口刀,直接杀上门去,把对方十八个人全部干掉,还把人救了出来。 现在万年县的人,提起那家伙就竖大拇指,还给他送了个绰号,叫银面侠。” “银面侠?” “是啊,那厮带着一副银色面具,所以被称作银面侠。” 尼玛,听上去好傻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装神弄鬼。” “你管他装神弄鬼,人家就是厉害,不但能打,而且还有一手跟踪术。 月初,有一伙江洋大盗偷了户部孙主簿家的宝贝,藏在了咱长安县。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还招来了金吾卫的人帮忙,直接动手把人抓了。 县君听说这个事以后,非常恼火。 可恼火又能如何?我们能怎么办,上去阻止? 他妈的,那是金吾卫啊!那家伙能把尉迟宝琳给找来帮忙,我们谁敢上去找他麻烦?” “听上去,好像是个官宦子弟?” “不知道,反正县君觉得挺没有面子。 人家万年县,两个副帅。胡麻子负责打探消息,负责保持和各坊团头的联络,那厮转办大案,风生水起的。估摸着,县君就是想通过四副帅,让咱们也能积极起来。 可问题是,谁能打得过银面侠?” 听上去,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身手高明,擅长追踪,还和金吾卫关系好…… 苏大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是什么人。 他叹了口气,道:“四副帅什么的,和我关系不大,我也没想过。 就算我想回去,我娘也不会同意。除非我娘点头,否则……再说了,听你说的情况,我还真不太想回去了。贼你妈就剩下勾心斗角了,还能有几个人愿意去做事?” “不回去也好,我要不是没本事,说不定就走了呢。” “对了,江大头死了,咱们那马车行……” “别说了,江大头一死,原来说好的那些人,都变了主意。 我听人说是高大龙想做这一行,所以才把高大虎送进来,就是要配合他的计划。” 啪! 苏大为闻听,勃然大怒。 “那怎么可以,我想的主意,怎么能便宜别人?” “问题是,十一叔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上心。” “我去找十一叔说。” “说了又能如何?他和各坊团头的关系那么糟糕,你觉得大家会支持他吗?” 这件事,需要官府的力量,也需要各坊团头帮忙。 如果陈敏失去了对不良人的控制,而高大虎有站稳了脚跟,那么这桩生意可就真有可能,要落入高大龙之手。这是苏大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只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蹙着眉毛,闷声喝酒。 这一顿酒,本应该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 但苏大为却觉得有点憋火。 他辛辛苦苦想的主意,结果给别人做了嫁衣。 就好比网络作者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故事,结果和人聊过之后,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拿走。 那种感觉,真的不是太好! 当晚,苏大为送走了周良,就回屋蒙头大睡。 他想清醒一下,再找陈敏谈谈,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天亮。 苏大为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于是爬起来,披衣走到了门口,拿起门闩,打开房门。 “阿弥陀佛,阿弥你怎么还没起床?” 第一百章 再见,神探! “法师?”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明空会登门。 在他想来,这个时候明空应该很忙才是,怎么会有功夫来这里? 他连忙稽首行礼道:“法师,恭喜你沉冤得雪。” 明空笑道:“甚得恭喜,不过是恢复了自由身罢了。倒是阿弥,还要恭喜你才是。” “恭喜我甚?” “我听说,裴行俭想找你回去?” “啥?” 苏大为也是昨天才从周良那里听到的消息,没想到明空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柳娘子一手拉着聂苏,从后院里进来,看到明空,她也非常高兴,热情迎上前。 “法师!” 聂苏怯生生上前,依照着灵宝寺的习惯,向明空行礼。 明空笑道:“小聂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还好吗?” “嗯,很好。” “法师,请进吧。” 苏大为忙让路,请明空进屋。 明空也没有客气,径自走进屋中,扫视一眼后,对苏大为道:“阿弥,我想和大娘子谈谈。” “啊?” “啊什么啊,法师找我谈,很让你吃惊吗?” 柳娘子很不高兴,对苏大为道:“快去洗漱,看你现在懒成了什么样子?洗漱好了,带聂苏去买菜。昨天家里饭菜都被你们吃完了,赶快去买回来,我还要给法师做饭呢。” “不用,不用!” 明空连忙摆手,却被柳娘子拦住。 “法师,别和我客气,待会儿就在家里吃饭。 我早就想请你来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这次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可千万别拒绝。” 明空听了,无奈笑了笑,点头应承下来。 苏大为有些奇怪,不知道明空为何要找柳娘子。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所以回屋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走。 “哥哥,带我去。” 聂苏跑过来,拉着苏大为的手。 猴头三步两步,噌的就窜上了苏大为的肩膀。 “三郎,小玉,看好家。” 黑三郎趴在门口,翻了一下眼皮,没有回应。 而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则懒洋洋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说:你可真啰嗦。 有这两个家伙在家里,苏大为倒是很放心。 于是拉着聂苏的小手往外走,直奔菜场而去。 长安的里坊,都有菜场。 不过,要想买新鲜、便宜的蔬菜和肉食,最好还是去西市。 那边种类多,价钱更便宜。 反正时间还早,苏大为也没什么事情,于是干脆带着聂苏,溜溜达达走去了西市。 长安的街头,比之诡异暴动之前,显得冷清很多。 但是能看得出来,正在恢复。 苏大为带着聂苏进了西市之后,直奔菜场。这里,比之大街可要热闹许多。虽然经历了一场暴动,但似乎并没有对西市造成太大的影响。往来于西域和中原的商贩,依旧繁忙。人潮涌动,十分喧嚣。各种口音的叫卖声交织在一次,让苏大为觉得,非常安心。 他很快发现,聂苏的另一个技能。 小丫头很会讲价钱,而且善于卖萌。 一圈下来,苏大为就买到了需要的物品,而花销则比他想象中,至少少了三成。 “聂苏,真厉害。” “嘻嘻,我以前在寺里,跟法师出来采买的时候学会的。” “哈哈哈,原来灵宝寺还教你如何砍价吗?” “那当然喽,寺里的生活很清苦,不学会砍价,会多花很多钱。” 聂苏一本正经的回答,又引得苏大为一阵大笑。 他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聂苏,肩膀上还坐着一头小白猴,穿梭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走出西市,他们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脚步。 “哥哥,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没有回答,而是向左右看了看,眼睛一亮。 “二哥!” 他看到周良正带着两个人,慢悠悠在街上晃。 听到苏大为的喊声,周良朝他招了招手,走过来道:“阿弥,怎地今天带聂苏买菜,大娘子要做好吃的吗?” “那什么,你帮我送聂苏回去。” “啥?” “你别问那么多,带聂苏回家,和我娘说,我一会儿就回去。” “喂,你可别闹事,现在长安管的可比以前严。” “我知道。” 苏大为说完,对聂苏又交代了几句。 有点不太情愿,但看到苏大为确实有些着急,聂苏也没有耍脾气,乖巧的答应了。 把聂苏交给周良后,苏大为撒腿就跑。 他的速度看上去并不是很快,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两个街口。 延平门里,狄仁杰和洪亮牵着马,验过了公验之后,往城门外走。 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喊道:“大兄……狄仁杰,你给我站住。” 狄仁杰一愣,忙回过身看去。 他看到了苏大为,正飞快向他跑来。 洪亮脸色一变,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狄仁杰拦住。 他把手里的马缰绳交给了洪亮,往回走了两步,苏大为就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 把身上的公验交给了门卒检验后,苏大为也跟着出了城门。 “狄仁杰,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三天前。” 看样子,苏大为应该是最后一个被放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狄仁杰道:“大兄,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难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给你什么交代!” 洪亮一旁不满了,道:“就因为认识你,租了你家的房子,我家郎君连功名都没了。我家郎君已经退出了国子监,准备回老家太原。怎么,你还想找我家郎君麻烦?” “洪亮,住嘴。” 狄仁杰回头,瞪了洪亮一眼。 “你,退出国子监了?” 狄仁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他突然用手一指城外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道:“阿弥,咱们去那边看看?” 苏大为没有拒绝,跟着狄仁杰,就来到了凉亭里。 洪亮牵着马,站在凉亭外。 而狄仁杰则背对着苏大为,负手而立,目光不无留恋的看向不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城墙。 “阿弥,你是来找我问罪的吗?” “本来是想揍你一顿,可见到你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兄,好端端,为何要退出国子监?” “我在国子监缺了太多的课业,博士们对我也非常不满。 况且,这次事情虽说结束了,但我如果继续留在长安,终究会有麻烦。吴王不会放过我,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留下来,反而会给他机会,倒不如趁早离开,免得有是非。 其实,离开国子监对我而言,也非坏事。 我并不喜欢国子监的气氛,总觉得大家每日虽然苦读诗书,却夸夸其谈,学不得太多。倒不如我回家,一边读书,一边随我父亲学一些经世之学。等过几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以后,我会从太原参加科考。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再回来长安的。” 苏大为,沉默了! 他明白狄仁杰说的虽然轻松,可是这心里,肯定不舒服。 从地方科考,哪比得上从国子监直接科考来的方便? 但是,如果狄仁杰留在长安,的确会有危险。 吴王李恪虽有长孙无忌压制,但实力依旧不俗。明空,有李治保护,李恪很难对她再动手脚;而苏大为在最基层,哪怕李恪实力很强,他哪些手段也难以危及苏大为。 高层博弈,从来是暗藏杀机,表面上和风细雨。 和底层那种刀刀见血的博弈方式不同,苏大为还真不一定会害怕李恪的那些手段。 只有狄仁杰,他留在长安,最容易中招。 离开长安也好,至少安全! 苏大为不清楚历史上的狄仁杰是怎么步入仕途,但他相信,堂堂狄仁杰,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正如他所言,他会杀回来。到那时候,定然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大兄……” 苏大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狄仁杰,却笑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轻轻拍了拍苏大为,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当日我一声不响就去投案,让你有点措手不及,觉得我出卖了你。 其实阿弥,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你已是异人,有非凡手段,受不得委屈。 我害怕你会一怒之下离开长安,一个人颠沛流离,四处流浪;我也害怕,你会在颠沛流离中,失去了本性,变得和那些亡命之徒一样,无法无天,没有任何约束。 这个天下,是李氏的江山,也是律法的天下。 律法森严,让人不敢肆意妄为;律法严厉,方可令人心生敬畏,遵纪守法。你本性善良,但又有一些无法无天。而且你是异人,一旦失去了约束,定然危害甚大。所以,我宁可你一辈子做囚徒,也不希望你去做那亡命之徒。阿弥,你明白吗?” 苏大为愣住了,看着狄仁杰,突然道:“大兄,何以如此看我?” 狄仁杰凑到了苏大为的耳边,轻声道:“还记得牛二吗?” “啥?” 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变了。 狄仁杰道:“就是那个在西市桥头,被你一刀杀死的牛二。” “大兄,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去你家之前,恰好在西市,看到牛二的尸体。 本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在一起,以为是一件普通的泼皮杀人案。可后来,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挂在院子里的衣服。那应该是你头天晚上,冒雨自屋后的水渠离开崇德坊,然后偷偷跑去了西市,埋伏在桥头。当牛二从桥上路过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一刀将之杀死。随后,你跳入河中,又顺着河渠遣出西市,回到家中。” 苏大为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面无表情道:“大兄,这只是你的猜测。” “不,这不是猜测。” 狄仁杰轻声道:“那天,我在你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上,发现了一种植物,名叫紫腾藻。那种水藻,整个长安只有西市的放生池里有,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过。 那天,大娘子嘀咕说:好好的洗什么衣服。 后来我也观察到,你平日的衣物,都是由大娘子清理,自己从不清洗。 偏偏那一天,你洗了衣服;也偏偏在那一天,你衣服上有紫腾藻;而且也就是在前一天,牛二死在了放生桥头。阿弥,你知道我的,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非常强。” “我又不认识牛二。” “你不认识,但大娘子认识。”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了。 “你去年病倒榻上,需要一味名贵的药材。 于是,大娘子拿着当年陪嫁的首饰,变卖成了钱两。本来,她打算去药店里买,可没想到,被牛二发现,于是花言巧语,用假药骗走了大娘子的钱,溜之大吉。当大娘子发现之后,一气之下也病倒在床上。你母子二人,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法师发现,你可能还好,但大娘子…… 所以,你非常生气,想要找牛二报仇。” 苏大为眯着眼睛,看着狄仁杰。 他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去年就杀了他,何必今年动手。” “嘿嘿,这也就是你聪明之处。”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你去年病好之后就动手,很可能会被人追查到身上。 阿弥,我知道你不害怕。 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害怕大娘子收到影响。如果你暴露了,大娘子会很难过。毕竟当初是因为她受了蒙骗,才使得你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以我对大娘子的了解,如果你那时候出了事情,她说不定会因此悔恨,甚至可能想要自杀。 你,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你回到了不良人,表面上对此事一无所知,可暗地里,你却让你的好兄弟周良,秘密监视牛二的一举一动。你很有耐心,等了几个月,才最终下定决心动手。 让我猜一猜,牛二那天在西市耍钱,输了不少,于是他决定回家取钱……不对,或许是这样,他输了钱,有人想他逼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让牛二气呼呼离开。嗯,这样或许更加合理,因为一个赌徒若输红了眼,只会想着翻本,不会离开。那个人,应该就是周良。我知道,他平日里虽然不耍钱,但是他的赌术很高明。” 苏大为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你和周良做好了约定。 周良也知道,牛二活不过那个晚上,所以说话非常难听,以至于牛二非常生气的走了。结果,就在他路过放生桥的时候,你突然窜出来,当面就是一刀。阿弥,你的身手很高明,哪怕不是异人,普通人也不是对手。但你却从没有表现出来过。 你杀了牛二,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河渠,从放生池下潜出了西市……” 啪啪啪! 苏大为突然鼓掌,看着狄仁杰,露出敬佩之色。 “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我为什么要报官?” 狄仁杰笑道:“从你叫我一声‘大兄’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把你带上正路。 如果我报了官,那你这辈子也就完了。而今不是隋末,犯了事,关几年,出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今历经贞观盛世,已渐趋稳定,律法森严。你若是有了污迹,就再难有出头之日。况且,那牛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死了,对这尘世只有好处。” “大兄,你可是獬豸之体啊。” “那又如何,首先我是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是官。 特别是你后来一直很本份,让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为了一个泼皮无赖,去让一个好人坐牢?而且这个好人,还是一个异人!呵呵,阿弥,我可不想死不瞑目。” 苏大为突然间,笑了。 一开始,他笑得声音不大,可是后来,却按耐不住,笑声越来越响亮。 后世的文学作品中,狄仁杰都是大公无私,铁面无情。 说实话,看到那些作品的时候,很精彩,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狄仁杰不通情理。 可现在……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什么?” “诡异暴乱之后,长安县治安不好。 县君……就是我那裴二哥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我想你去帮他,亦或者说,在他有困难,或者有危险的时候,帮他一下。这次咱们的事情,他出了很多力气。 另外,还有法师。 请你继续像以前那样,帮她,可以吗?” 苏大为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晶亮。 “大兄,我答应你。” “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狄仁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起来。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身就走出了凉亭。 从洪亮手中接过了马缰绳,狄仁杰翻身上马,冲苏大为点了点头。 “阿弥,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大兄,你也保重!” 狄仁杰大笑一声,扬鞭催马离去。 洪亮也紧跟着上马,随狄仁杰离去。 “大兄,我回头去太原看你。” “不用,你在长安好好的,待过几年,咱们再在长安相见。” 狄仁杰的声音,远远传来,渐渐变得模糊了。 苏大为站在路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长出一口气。 “再见,神探!” 他低声自语,慢慢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队骑军从城门内冲出,为首的人,赫然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苏大为看到那女子,不由得一愣。 他认得那女人,正是左卫中郎将苏烈苏定方的二女儿,也就是那位内侍省的典事,苏庆芳。 苏庆芳在马上,也看到了苏大为。 “吁!” 她勒住马,在苏大为身前马打盘旋道:“苏大为,你可见到了狄仁杰?” “啥?”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狄仁杰?” “看到了!” “人呢?” “走了!” “往那边走了?” 苏大为转身,用手一指狄仁杰离去的方向。 “两匹马,两个人,往那边走了,刚走不久,是要回太原。” “谢了!” 苏庆芳不等苏大为说完,就打马扬鞭离去。 身后一行马队,紧随她马后飞驰,荡起了滚滚烟尘,呛得苏大为连连咳嗽不停。 好像,有点意思! 苏大为看着苏庆芳她们远去的背影,突然间笑了起来。 大兄,依我看啊,你的麻烦才刚开始……人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多保重吧! 【第一卷完】 第一百零一章 再为不良人 永徽元年,八月。 在经历诡异暴乱三个月后,唐高宗李治突然下旨,诏太宗皇帝才人武媚进宫,入禁苑感业寺代发修行。 之所以有如此诏令,也是因为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昔日宫中嫔妃尽数被发配灵宝寺修行。然则一场诡异暴乱,灵宝寺几近被夷为平地。在寺内修行的嫔妃,也几乎是死伤殆尽,只有明空一人,因当时受妖人诬陷,被关押在长安县衙,得以幸免。 如此一来,明空就成了仅存的嫔妃。 为避免再次发生惨剧,同时李治也认为,既然是太宗皇帝身前的人,不宜流落宫外。所以,在几次讨论之后,确定明空可以返回宫中,但不得擅自离开禁苑范围。 与此同时,崇圣寺与灵宝寺合并,重新进行修缮,更名为太宗别庙。 两道诏令几乎是同时发布,太宗别庙的修缮,吸引了大部分人的关注,以至于另一道诏令,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几乎无人留意。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长孙无忌等人在内,都认为明空回宫并无不妥。毕竟,若再有差池,影响势必会很恶劣。 你堂堂皇帝,连你老子生前嫔妃都照顾不周,实不当人子! 李治要做明君,更要做孝子,当然不能坐视明空继续在宫外受苦。他把明空召回宫中,也合乎情理。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道诏令会给李唐江山带来何等的变化。 而就在明空回宫的那天,苏大为又再一次走进了长安县衙。 苏大为并不清楚,当日明空在他家里,与柳娘子说了些什么。 原本态度十分坚决的柳娘子,随即改变了主意,并在第二天同意苏大为返回长安县。 苏大为想询问,可柳娘子却不睬他。 无奈之下,他又休整了半个多月,在柳娘子的催促下,返回长安县。 不良人的公廨里,闹哄哄,乱成一团。 当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的时候,吵闹声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透出疑惑之色。 “你是什么人?敢擅闯公廨。” 一个不良人厉声喝道,冲上前就拦住了苏大为。 陈敏不在,周良也不在。 大厅里虽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非常陌生。 那人伸手想要推搡苏大为,却被苏大为一把抓住了他的指头,向外一掰。疼的那人哇哇大叫,扑通就跪在了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放手,给我放手。” “呱噪!” 苏大为喝了一声,手一推,蓬的就落在他脸上,顿时满脸鲜血。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撒野?” 十几个不良人同时抢身出来,仓啷就拔刀出鞘。 苏大为眼睛一眯,踏步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已是在一个不良人的面前。他抬手按住了那人的手腕,令对方几次想要拔刀,都未能成功。就见他另一只手,啪啪啪在那不良人的脸上抽打,鲜血飞溅。 “大胆!” 那不良人的同伴惊怒不已,上前就要拿住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已拨开了面前不良人握刀的手,单手握住刀柄,仓啷一声拔刀出鞘。 一道刀芒掠过,两口横刀当啷就断成了四节。 “长安不良,冠绝长安。 尔等就这点本事,也敢妄称不良? 十一叔是真老糊涂了,什么人都招进来,却不知土鸡瓦狗就是土鸡瓦狗,上不得台面。” 横刀,架在了一个不良的脖子上,苏大为语气中带着讥讽。 一群不良人惊呆了,竟束手无策。 而那些认识苏大为的人,也感到无比的陌生。 此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不张扬,很低调的少年。 可现在,他好像有点变了。变得很凶狠,一言不合就会拔刀,出手就会伤人的凶人。 不过,这似乎更像一个不良人。 不良人从来都不是那种善良人可以担当的职务。 他们要面对的,是三班衙役都不敢轻易面对的江湖大盗,亡命之徒。做不良人如果是好脾气,那绝对会死的很快。所以,一个凶狠的不良人,更能够让大家接受。 “都住手,住手!” 就在公廨气氛变得有些凝固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就见陈敏冲进公廨。 看清楚大厅里的情况,陈敏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阿弥,这是作甚,还不放下刀来。” 看到苏大为,陈敏的心情格外轻松。 最近,高大虎那些人可是越来越张狂了。 他背后是高大龙,而高大龙在接收了何疯子的大部分势力之后,也是势力暴涨。高大龙有钱,有人,可以给高大虎很多支持。在这一点上,陈敏的确比不上高大虎。 所以,他现在迫切需要帮手。 可那些新加入的不良人,大都是高大虎的人。 不仅如此,在高大虎的金钱攻势和他的背景威胁下,许多老不良人也投靠了高大虎。如此一来,陈敏在长安县算得上是步履维艰。很多事情,甚至要亲力亲为方可,根本比不得高大虎一呼百应。好在,还有周良帮忙,让他勉强维持着局面。 刑房的桂建超,一如从前那样,谁也不帮。 他不表态,吕操之和张海林也不会表态,在一旁看笑话。 看到苏大为,陈敏有点开心了。 苏大为是什么人? 他很清楚! 陈敏曾经是苏三郎苏钊的手下,苏大为做不良人之后,虽然一开始没有接触,但后来,对他相当不错。陈敏知道,苏大为肯定不会靠向高大虎,他又怎能不高兴呢! 苏大为看陈敏发话,微微一笑,当啷把刀仍在了地上。 他没有理睬那个被他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向陈敏拱手道:“十一叔,别来无恙。” “阿弥,小心!” 那个被苏大为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也是个狠人。 看苏大为背对着他,他眼中凶光一闪,从地上捡起刀,就恶狠狠向苏大为扑过去。 “吴长高,住手!” 大厅外,传来一声惊呼。 苏大为头也没回,唰的原地旋身,左手抬起来,一记极其标准的勾拳挥出,砰的就砸在那人的脸上。拳头打在脸上发出的声响,让一旁看热闹的人,一阵牙酸。 吴长高的脸,都几乎变了形状,口鼻中喷着血,身体呼的一下子飞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躺在大厅门口一动不动,口鼻之中仍旧鲜血狂涌。 苏大为这一拳,直接就打断了他的颧骨。 门外,站立着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还带着点书卷气的青年。 他长的很俊俏,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 只是此刻,那张俊俏的脸却变得铁青,脸上的笑容也格外僵硬,一双细长眸子里,喷着怒火,直勾勾盯着苏大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为首赫然就是裴行俭。 “你……” “抱歉,刚才出手有点重,没控制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吴长高,朝那个青年拱手道歉。 青年气得面颊直抽搐,他咬牙切齿道:“你好大……” “阿弥啊,你回来了!” 裴行俭打断了青年的话,笑眯眯走进来,迈步从吴长高身上跨过去,恍若未见一样。 “草民苏大为,拜见县君。” “好啦好啦,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气。” 裴行俭满意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怀英离开之后,你一直没有回来,本县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现在你回来了好,你回来了,我这心里就轻松多了。” 公廨大厅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眸光闪闪。 很明显,这个嚣张且出手狠辣的少年,来头不小。 “狮子去了万年县,帮助高至行破了不少案子,让本县很没有面子。 阿弥,你既然回来了,一定要帮我才行。长安县的治安,一直是优于万年县的,可现在因为狮子,万年县的牛鬼蛇神都跑过来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都解决掉。” “遵命!” 说完,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县君,狮子是谁?” “还能有谁,你懂得。” “真是他啊!” 裴行俭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脑子进水了?” 苏大为虽然之前隐隐猜出来,可是当他从裴行俭口中证实之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的将军之子不做,跑来做不良人,而且还跑去万年县?” “谁说不是,那家伙说要自强自立,不愿借助老师的力量。结果跑去万年县,让我现在十分头疼。因为他和二姑娘的事情,老师最近一段时间,脾气可是非常暴躁。” “苏典事,真走了啊!” “走了,已经到太原了。” 不知为何,苏大为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 裴行俭说的二姑娘,就是苏庆芳。 当日苏大为送走狄仁杰的时候,还遇到了苏庆芳出城,追狄仁杰。 原以为她追上去是为了送狄仁杰一程,没想到却一送就送去了太原。之前,苏庆芳因为帮助明空的缘故,被内侍省革职,在家反省。她倒好,这一反省,就反省到了太原。这件事,已经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因为这个事情,苏烈的老脸都丢光了,而今天天托病在家,不肯出门。 这老人家也的确是心累。 儿子、闺女没一个让他放心的。 闺女跑去了太原,儿子却当上了不良人。 怪不得要带上面具! 苏大为差不多明白了那面具的意思,说穿了就是掩人耳目。 带着面具,苏烈还能保留一些脸面。如果不带面具的话,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行俭和苏大为站在公廨大堂上窃窃私语,也使得众人变了脸色。 陈敏再次松了口气,而那个青年,脸色则更加难看。 裴行俭这态度分明是向所有人表明:苏大为是我的人,他在长安县,有我罩着…… 这样一个人加入不良人,会给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看得出来,这家伙不好惹。 陈敏和他应该算是熟人,他又有县君护持,以后在不良人中,定然是地位超脱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他碰上了,怎么办?” “给我把他赶出长安县,回他的万年县猖狂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轻声道:“他可不好对付。” “呵呵,阿弥,你也不简单,怕他作甚?” “啥?” “当日,你敢在安化大街鏖战数以百计的诡异,难道还会害怕狮子吗?” “你……” 苏大为闻听,心里一惊。 “阿弥,我认得你。虽然你那天改变了模样,但是怀英和我说过,你是异人!嘿嘿,我都没有想到,在我的治下,竟然有你这样的人物。早知道的话,魏山死后,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让你接手不良人。不过,你放心,你异人的身份,只我知道。” 第一百零二章 新不良人(一) 裴行俭是一个聪明人。 苏大为的价值,他非常清楚。 出身于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家族,裴行俭有着非凡的政治智慧。 他考中明经后,就拜入苏烈门下,由此而得到军方的认可。毕竟,自老一辈的将领或故去,或老去之后,苏烈无疑是新生代将领之中,最具有成为名将资格的人。 但军事从来都是政治的延伸。 裴行俭的理想,是如父兄那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父兄生逢乱世未能实现目标,所以他希望能继承父兄遗志,能如班定远一样建立不朽功业。 有了军方支持,还远远不够。 日后想要在军中获得更多支持,还需要更多的政治资本。 于是,在长安县令出缺时,裴行俭立刻找到门路,通过家族的关系搭上了长孙无忌,而后顺利成为长安县令。别小看这小小的长安县令,对裴行俭而言,非常重要。 所以,上任之后,裴行俭可说是兢兢业业。 长安县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稳定,越来越繁华。 本来,他只要保持这种状态,任满后回归军中,自可以飞黄腾达。 可是一场诡异暴乱,几乎毁掉了裴行俭这一年多来的心血。不良人出缺,三班衙役出缺,各方面都出现了人手不足的状况。三班衙役出缺,还好办一点,征召色役即可。但不良人出缺,就如同是斩了长安县衙一只有力的臂膀,想招人也非常困难。 无他,不良人和三班衙役的性质又不同。 衙役可以用色役征召,但是不良人,就完全要看个人的意愿。 这职务,太危险,又没有保障。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甚至连身后事都难解决。 说穿了,这就是一个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工作。 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可能会应征色役,但若是丢了性命,却没有人愿意。 这也是裴行俭在明知道高大虎等人来历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他们纳入的原因。让高大虎这些人做不良人,可能会出问题;但如果不要这些人,不良人连最基础的人手都配不齐整。以前行动,死伤一两个还好说,能慢慢的补充人手,不至于影响整体工作。可现在,一下子缺了五十多个人,整个不良人几若瘫痪…… 陈敏,是老不良,品性不差。 只是在面对高大虎这些人的时候,陈敏无论在各方面,都被高大虎他们死死压制。 如此一来,不良人早晚会被高大虎掌控。 被高大虎掌控,就形同于是被丰邑坊的高大龙掌控。 那么,原本属于朝廷手中的力量,会脱离朝廷控制,变成长安那些地下势力的武器。 裴行俭当然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他三番五次找苏大为,又是通过周良,又是拜托狄仁杰,说穿了就是要把苏大为纳入麾下。 他看得出来,苏大为似乎并不愿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否则那天诡异暴动结束后,他大可以留下。 据狮子说,苏大为还有救驾之功。可以想象的出来,只要苏大为留下,必然前程似锦。一个太史局供奉不会少了,那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职务;再不济一个千牛备身的六品职官,可代天子巡查天下,三品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无需禀报。 但苏大为却没有留下,而是溜走了! 这说明,他暂时不愿抛头露面,也不想受到束缚。 既然朝廷暂时不会征辟,那就是他裴行俭的机会。 特别是狮子跑去了万年县之后,裴行俭压力倍增。长安、万年同在一城之中,相互间的竞争自然非常激烈。高至行的背景要比裴行俭深厚,如今又得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扭转了此前万年县被长安县压制的局面,并且越来越强势,压了长安县一头。 裴行俭,又怎能甘心? 所以在委任新一任不良帅的时候,裴行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大为。 只是当时苏大为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人在牢里,让裴行俭有点不太好去找他。陈敏,和苏大为关系不错,而且在苏大为劫狱一案中,对苏大为也多有关照。裴行俭觉得,哪怕陈敏暂时无法压制高大虎,但只要苏大为回来,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不管众多不良人的复杂心思,裴行俭和苏大为寒暄后,在主位上坐定。 他今天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撑苏大为! “诸君,请坐。”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众人都安静。 陈敏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很轻松。 “桂老请假,所以不在。 本来呢,本县想着,等桂老回来再商议。但由于长安县近两月来,治安情况急转直下,甚至已影响到了长安县之下百姓的正常生活。所以,本县只好提前做出决定。” 大厅里,气氛顿时一滞。 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轻轻扯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苏大为扭头,朝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不知道裴行俭要做什么决定?但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聪明,绝不会坐视不良人最终失去控制。他一定会有所行动,至于是怎样来行动,恐怕马上就要解开谜底。 “不良人自开设以来,都是一帅一副。 这在长安兴建之初倒也还好,那时候长安的人口不似现在这么多,地域也不似现在这么大,更不似而今的繁华。可自经先帝贞观盛世之后,长安县已不同于从前。整个长安县,治下常住人口达三十万之多,每日流动人口,甚至超过了二十万。西市越发兴旺,各里坊也都变得十分繁华,此多亏了诸君过往对本县的支持。” “长安县由此局面,乃县君勤勉勤政所治,非我等功劳,愧不敢当。” 陈敏等一干老不良,连忙躬身道。 相比之下,高大虎那些新不良,则显得反应不够,落后了裴行俭一步。 好在,裴行俭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笑了笑,摆手示意让众人安静。 “如今,长安县越发兴旺,原有的不良人一帅一副的搭配,显然有一些不太合时宜了。自本朝定鼎长安,至今已有三十载。长安县人口,增长了十八万之多,流动人口,也增长了十余万。可不良人在这三十年里,人数却未增长,依旧保持百人。 这种情况,已无法满足于维持长安的治安状况。 万年县在这一方面,做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 他们改变了原有的一帅一副的搭配,换成如今一帅两副的结构,同时增加了五十名不良,大大缓解了万年县的治安状况。所以,本想最近一段一直在考虑此事,要不要效仿万年县。经过深思熟虑,本县做出了决定,改一帅一副的搭配为一帅四副。 同时,不良人的人数,会增加到一百五十人至二百人间。 不良帅,继续有十一郎出任,主持大局。十一郎,我知你用心,但你要知道,你而今是不良帅,而非不良人。所以无论你的思想观念,还是行事手段,都需要改变一下。 这半年来,你已经本县任命的第三个不良帅。 我希望在本县任满之时,不要再更换不良帅了……每次更换,都会令不良人动荡。” 陈敏一旁,脸微微一红,忙躬身道:“小人有负县君所托,罪该万死。” “什么罪该万死,只不过是你刚登上这位子,还不熟悉情况所致,本县不会怪你。不过,你现在是不良帅,要做的是统帅全局,而非跑去冲锋陷阵,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 裴行俭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不良帅以下,设四副帅。 桂老是长安第一刑讯手,甚至大理寺那边,也时常来请他前去帮忙。 以他的名望,大可以另谋高就,却屈尊县衙不良人,本县即是感激,又有些愧疚。所以,这四副帅之一,当由桂老担当。诸君,对这个决定,有谁不同意可直接说来。” 吕操之和张海林闻听,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二人四目,扫过大厅内众人。 凶神恶煞鬼见愁的名声,谁不知晓? 高大虎,也就是之前跟随裴行俭前来的那个青年,虽然加入不良人时间短,但也知道,这长安县不良人里最不能招惹的三个人是谁。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刑房里,很少参与事务。但他们可以直接与大理寺对话,这份能力,又有谁能够比拟呢? 至于那些老不良,更不会反对。 “那好,就这么决定,桂老为四副帅之一。” “高大虎!” “小人在。” “你的来历,本县心里很清楚。 本县要和你说的是,不管你以前做什么,现在你加入了长安县,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就要遵循长安县的规矩。你呢,加入不良之后,成绩斐然,在衙门里的口碑也不错。所以,本县委任你为四副帅之一,麾下人手,由十一郎调配,你可有意见?” 前面一番话,说的高大虎胆战心惊。 中间一番话,让他喜出望外。 但最后一番话…… 高大虎看了陈敏一眼,却见陈敏不动声色。 他知道,裴行俭之所以如此,是要打散他原有的人马。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打散了也不怕。而今的不良人,包括那些老不良,或多或少都收过他的好处。 想到这里,高大虎忙躬身道:“小人没有意见。” 第一百零三章 新不良人(二) 苏大为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裴行俭说是让大家坐下来,但谁又敢坐下来? 不过,他的每一句话,苏大为是听进去了,心里也不禁暗自感叹裴行俭的聪明。 他这是要把不良人现有的格局,彻底打乱啊! 老不良也好,新不良也罢,从今以后,将会被四个……不对,其实是三个不良副帅掌控。陈敏虽说被高大虎架空了不少,但他的手下,还是有一些很坚定的不良。 可以想到,这些不良一定会纳入陈敏帐下。 如此一来,其余三个不良副帅要争取剩下的不良,斗争会十分激烈。 至于如何划分? 相信裴行俭一定暗地里教过陈敏。 而苏大为现在能想到的招数只有一个,那就是掺沙子。把原本不良人原本就浑浊不堪的一池子水,搅得更浑。也只有这样,陈敏才有可能把不良人,牢牢控制手中。 裴行俭道:“安文生呢?” “小人在。” 一个身高大约在190公分上下,体态修长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 看到他,裴行俭笑了。 “文生,就由你出任副帅之三,如何?” “任凭县君吩咐。” 裴行俭目光扫过众人,柔声道:“有谁反对吗?” 安文生? 这是一个在七月末才加入不良的新不良,一直很低调,从不张扬,也从不与人交道。若非裴行俭提起他,许多不良人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到几乎无人关注的人,竟然得到了裴行俭的重视?这里面,怕是有一些问题吧。 “他是谁?” 苏大为低声问道。 周良看到安文生,也才好像想起来了这个人。 “不太清楚,应该是长安人氏,但我从未听说过。” 连号称包打听的周良,都说不出来个一二,可以想象,这安文生平日里低调到什么地步。 苏大为的眸光一闪,打量这安文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苏大为的目光,安文生回头,恰好与苏大为目光相触。 他微微一笑,给人一种谦谦君子之风。 可是在那笑容里,苏大为却觉得,这家伙不好对付。 不过他既然是裴行俭的人,那应该是自己人。 看他举手投足,流露出那种气质……官宦子弟?呸,官宦子弟谁又会跑来当不良人呢?除非那头脑子里进水的傻狮子。而且,就算是傻狮子,不也得要带着面具。 嗯,官宦子弟应该不可能。 苏大为想到这里,对安文生充满了好奇。 这时候,不良人中走出一人,大声道:“县君,俺张超不服。” 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公廨里的平静。 高大虎见状,也站出来道:“县君,非是小人反对,而是安文生……我们都不认识。” “是啊,一点都不熟悉。” “平日里行动,好像也不见他出现啊。” “没错没错,他凭什么做副帅。张超这两个月,每每行动都是冲锋在前,我觉得张超要比这小白脸合适很多。县君啊,我等行动,那是拿性命去拼,叫个小白脸算什么事啊。” 陈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行俭,厉声道:“都住嘴,此县君决断。” “陈帅,你这话就不对了。” 高大虎站出来,大声道:“你也是不良出身,当清楚我等每日出生入死,是在刀口上讨生活。桂老做副帅,我不反对。可让个小白脸做副帅……我是无所谓的,我只要带着弟兄们做好本份就成。可谁愿意做他手下,谁愿意跟他,一起去行动? 县君,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还请县君三思。” 他振振有词,立刻引得众不良点头赞成。 周良眉头一蹙,轻声道:“这高大虎,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他当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良人出缺,本就难以找到人。如果裴行俭生气,高大虎还可以退出。他跑回丰邑坊,哪怕裴行俭对他不满,也很难找他的麻烦。毕竟,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高大虎,去引发丰邑四坊的动荡,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裴行俭稳如泰山,端坐在那里。 “说完了?” “请县君明察。” “诸君所担忧者,无非文生能力不强,对不对?” 一众不良七嘴八舌道:“是啊,难不成每次要我等冲在前面,他躲在后面捞取好处吗?” 裴行俭示意陈敏坐下,看了一眼安文生。 “文生,你怎么说?” “都行啊。” 安文生展现的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而他的这种态度,也让高大虎心里一动,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文生笑着转过身,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张超身上。 “张君,你不服我?” 张超一愣,旋即冷笑道:“不服。” “那咱们比试比试?” “哈哈,你说什么?你要和我比试比试?” “是啊,你既然不服气,咱们就比划一下,你看如何?” 张超扭头,先看了高大虎一眼。 高大虎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有些犹豫。 安文生道:“张君,怎么害怕了不成?刚才你说不服气,那我说比试一下。你又吞吞吐吐的像个兔爷……呵呵,张君,你不会真是个兔爷吧。若如此,那就算了。” 这安文生的口舌之毒,哪怕苏大为作为旁观者,也有些受不了。 对于这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莽夫,你可以骂他王八蛋,但也别骂他是个兔爷…… 那,太侮辱人了! 张超果然大怒,再也顾不得高大虎使眼色,指着安文生道:“贼你妈,胆敢辱我? 县君,我要和他比试一回。” “慢着,我这个人动手,从来都不会留情。 万一有个闪失,我打伤了你,打残了你,打死了你……怎么办呢?县君,要不就算了吧。” 周良在一旁,暗自吞了口唾沫。 “阿弥,这家伙好阴。” 苏大为眸光闪闪,轻声道:“张超,完了!” 说着话,他目光落在了裴行俭身上。 这肯定是裴行俭的安排。虽然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想必不简单。 他现在敢这么说,等于把张超的后路断了。可以肯定,接下来张超一定会和他比试,而且下场会很凄惨。这种混社会的人,最讲面子。今天当着所有不良人的面,被安文生如此的挖苦,轻视。如果张超不动手的话,以后在不良人里也抬不起头。 “他,很厉害?” 周良说的是安文生。 苏大为道:“不简单,反正张超不是对手。” “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要能看出来,那你现在就不是在我边上了。” 苏大为运转鲸吞术,感受到安文生的体外,有一股十分微弱的元炁波动。 那元炁,如影随形,跟随着安文生。 这家伙如果不是异人,那也是个和聂苏一样,是个天赋秉异的家伙。 “二哥,以后见到这个人,尊敬点。” “为什么?” “说不定,他能帮上你。” 周良知道,苏大为不会胡言乱语。 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个安文生,一定不简单。 周良忍不住笑了,轻声道:“那高大虎可要心疼了!” “怎么说?” “这家伙是高大龙的人,原本是何疯子的手下。何疯子死后,他投靠了高大龙,后来又跟着高大虎加入不良。这家伙是高大虎手下的狠人,好几次弄得十一叔下不来台。” “那,还是死了比较好。” 苏大为和周良说着话,另一边,张超暴跳如雷,一定要和安文生比试。 安文生却以退为进,拒绝和张超交手。 最后,还是裴行俭道:“两位既然要比试,有道是刀枪无眼,万一出了事的确不好。不如这样,签个生死文书。安文生,你要是被他打死了,本县也不会为你主持公道。” 图穷匕见吗? 裴行俭从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在了张超的身上。 安文生打蛇随棍上,道:“生死文书?听上去蛮有趣,要不就这么定? 张君,你打死我吧,其实我也想知道,被人打死,是什么感觉。” 张超的脸色煞白,怒吼道:“签就签,我怕你不成?” 一旁,陈敏取出了生死文书,摆放在二人面前。 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高大虎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想要拦住张超,但是…… 这是裴行俭针对他的行动。 裴行俭现在需要他,但又不想他一家独大,所以干脆断了他一条臂膀。这样一来,高大虎即折损了张超,同时还不至于翻脸。这个度,把握的很好,令高大虎左右为难。 他加入不良之前,高大龙曾说过:老弟,你要给我在衙门里站稳了。 何疯子的下场你看到了,没有官府的力量,一旦出了事情,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现在虽然吞并了何疯子的手下,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要步何疯子的后尘。 我要你留在衙门里,不管出什么事,都留在衙门里。 这样,我在丰邑坊,你在衙门里,咱们里应外合,相互照应,才能够长久不衰…… 怎么办? 真要眼睁睁看着张超出事? 不过也不一定,张超的本事不差,就算是陈敏出手,也不见得就百分百能够取胜。这个安文生是什么来路?到目前还不清楚。看他的模样,似乎不难对付,说不定张超能取胜呢? 高大虎想到这里,朝张超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 新不良人(三) 一众不良,纷纷散开。 安文生和张超签好了生死文书,来到了大厅中间。 苏大为一旁推了周良一下,示意他靠裴行俭近一点,然后饶有兴趣看着场中两人。 他看似很随意的站立,却恰恰守在了裴行俭身前。 如此一来,就算发生什么变故,也可以保证裴行俭的安全。 裴行俭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点见识的文弱书生。他可是隋唐演义里第三条好汉裴元庆原型,裴行俨的兄弟。他曾在军中,统帅苏烈手下的陌刀队,又怎可能不通武事?所以,看苏大为的动作,他立刻放心了,目光旋即落在周良身上。 轻轻点点头,心里已有了主意。 裴行俭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厅中两人身上,笑道:“安文生,张超,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就听张超一声牛吼。 他顿足而动,霸气十足。 “少林一脉!” “嗯?” “这家伙使得是少林一脉的大开碑手。” “很厉害吗?” “外门功夫,挺厉害。 当年秦王夜探洛阳,被王世充的侄子追杀,多亏了少林寺的武僧出手相救。大开碑手,就是其中一名武僧的绝技。不过呢,这功夫讲的是童子功,一口元阳气练到极致,方可显现威能。这张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怎么看,都不像是练童子功的。” 陈敏走到了苏大为身边,低声道。 “十一叔,你怎样?” “我?” 陈敏笑道:“我这是家传武艺,后来又跟一个番僧学过一段日子。 如果年轻十岁,我百招内可以杀了张超。不过现在,三十招不能取胜,很可能就要输给他。老不以筋骨为能,否则我怎可能被高大虎压制?阿弥,你一定要帮我。” 苏大为笑了笑,拍了怕陈敏的胳膊。 与此同时,张超在一声牛吼声中,呼的扑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摇摇头,已懒得在看。 果然,当张超那两只如开山大斧似地手掌到了安文生跟前时,安文生后退一步,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张超的手腕上。旋即身形一晃,他就出现在了张超的身后。 “手下留情。”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高大虎脸色微微一变,忙大声喊道。 只是,没等他喊玩,安文生一只手,变成如白玉一般,散发丝丝寒意,按在了张超的后心上。张超喷出一口鲜血,脚下踉跄着,蹬蹬蹬冲了十几步,一头就栽在地上。 他面朝地面,一动不动。 苏大为看了周良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周良立刻反应过来。 他忙快走两步,在张超身边蹲下来,探手放在张超的身上。 真凉! 张超的身体冰凉,好像冰块一样,全身僵硬。 周良抬起头,看着高大虎,道:“死了。” 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众不良目瞪口呆,有点回不过神来。 张超,可是长安县一个高手。 虽说他加入不良两个月,没干什么好事。可几次行动,他出力不少,还杀了两个江洋大盗。 可现在,他竟然死了…… 原本以为至少能打两个回合,没想到,安文生就闪了一下,拍了一巴掌,张超就死了? “抱歉,我太久不和人动手,一时间没控制住。” 安文生忙躬身向裴行俭赔罪,表情十分真挚。 高大虎怒道:“你……”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安文生,双眸好像喷火一样。 裴行俭端坐主位,看了一眼张超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高大虎。 他摆了摆手,陈敏忙喊了两个不良上前,把张超的尸体抬出公廨。 “那么,安文生为不良帅之三,还有谁反对吗?” 没有了,没有了! 这安文生,太阴了,也太狠了。 高大虎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咬牙道:“小人同意。” “那么第四位副帅……” 裴行俭目光,突然落在了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怎么说?” “啥?” “本县是说,你为副帅之四,如何?”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陈敏道:“我同意。” “桂老不在,不过我们可以代表桂老,支持阿弥。” 吕操之和张海林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也没有意见。” 安文生声音很柔和,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要说起来,苏大为的资历和年纪,都远远不够。 可现在,四大副帅中有两个人,再加上不良帅陈敏都表示同意。 至于一众不良,虽然高大虎势力占居上风,可是在经过了刚才的变故之后,谁又敢再反对?再说了,即便他们反对,裴行俭也会力挺。加上那些老不良的支持,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哪怕高大虎心里再不满,面对这种情况,也只有点头认可。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行俭站起身来,道:“十一郎。” “小人在。” “你尽快把人员分配好,然后再加快招人的速度。 如今不良只有九十三人,距离本县所说的一百五十人底线,还差得远,你要尽快把人数填补齐了。 就这样吧,本县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恭送县君!” 裴行俭点点头,迈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指着周两道:“二郎是个聪明人,十一郎不如让他做个通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做,你只管统帅全局,尽快稳定长安县局面。” 通事?那是个什么职务?不良人里,好像没有这个职务吧! 陈敏一愣,有点糊涂。 不过,看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他立刻明白了裴行俭的用意,躬身道:“小人遵命。” 以前没有通事,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你不用去管这通事是做什么的,县君亲自委任,那你就是通事。 周良有点懵,不过在苏大为背后推了他一把之后,就反应过来,忙道:“小人多谢县君赏识。” 裴行俭摆了摆手,走出公廨大厅,带着早已守在外面的人,扬长而去。 公廨大厅里,却是一片寂静。 “阿弥,恭喜你,长安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不良帅。” “是副帅。” 苏大为笑了笑,转身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交,不约而同的笑了笑,谁也没有开口。 高大虎,却阴沉着脸。 从加入不良人开始,他就谋划副帅之位。 现在,他谋划到了! 可这个副帅,和他想象中的副帅,似乎有点不一样。 从唯一,变成了四分之一。 更何况面前还有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人,这也让高大虎感到了一丝丝莫名的危机。 他摆手示意那些向他道贺的人退下,道:“陈帅,这人怎么分?” 陈敏这时候,也坐回了主位。 自从当上了不良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笑了笑,道:“高帅不必着急,这个人员呢,还需要斟酌才好。 毕竟,除了桂老之外,你和阿弥还有安文生都需要配备人手,我也要仔细想想才行。另外,二郎你要多费心。县君委任你了通事之职,你可不能偷懒,要尽快把人员招齐。 对了,上次你说居德坊那边不肯交例钱。 再去和他们谈谈,如果还不交的话……” 他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看安文生,道:“安帅,就烦劳你走一遭,如何?” 安文生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了高大虎的身上。 居德坊之所以不肯交例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这高大虎在暗中作梗。 现在,选择权在高大虎的身上。 高大虎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难看。 他还不得不强行露出笑容,道:“陈帅,居德坊那边……怕是有什么误会。就不用烦劳周通事和安帅了。我和居德坊的奚耶勿也算有点交情,不如我去找他们说一下?” 他看出来了,如果安文生过去,少不得是腥风血雨。 哪怕苏大为前去,也会手段强硬。 如果居德坊的奚耶勿真因为此事而遭遇损失,那肯定会迁怒于他。 高大龙虽说是丰邑坊的团头,毕竟刚统一了丰邑坊,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其他团头开战。他当初劝说奚耶勿对抗不良。那么现在,他必须要出面,把此事解决。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就各种不舒服。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不论是安文生还是苏大为,对高大虎而言,都很陌生。 他可以对抗陈敏,却不敢同时对抗所有人。 一旦这些人联合起来,到时候他想要在不良人立足,可就困难许多。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苏大为和安文生的来历! 安文生可能有点麻烦,但苏大为嘛……高大虎眸光一凝,闪过一抹凶色。他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苏大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应该不会有太大背景。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该忙什么先去忙。 等我把人员分配妥当之后,会通知大家。各位,县君对我们颇有爱护,接下来也希望各位多多费心,尽快稳定长安县的治安。若是再出差池,咱们怕都脸上无光。” 这一出大戏,看的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如今听陈敏说完,众人齐声答应。 陈敏点点头,起身走出了公廨。 高大虎则看了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一跺脚,恨恨离开。 苏大为则面无表情看向了安文生,安文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两人目光再次相触,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拱手道:“安帅,以后即为袍泽,还请多多关照!” 今天更新会比较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凉国公 “郎君,何以看重那苏大为?” 在返回后衙的路上,王升突然开口问道。 没错,就是王升,那个在诡异暴动之日,企图刺杀苏烈的王升。 如果是其他人,不用苏烈说,裴行俭肯定毫不犹豫将之斩杀。但王升,却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两个心腹之一。另一个赵龙,在诡异入侵县衙那晚被害,裴行俭伤心了很久。也正是这个原因,裴行俭没有立刻杀王升,而是请了太史局来检查。 王升,是被人下了一种名为摄魂咒的诡术。 在检查完毕之后,裴行俭如释重负。 他相信,王升没有背叛他。 如果王升真背叛他的话,他会非常难过。 出身世家大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伎俩耳濡目染。裴行俭长这么大,能相信的人并不多。王升和赵龙都是他非常信任的人,所以他不希望连王升都背叛了他。 王升被太史局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在确定确实没有危险后,才放了出来。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咒。 “就是明空入狱,狄郎君陪着苏典事验尸之后的事情。 那天苏典事把验尸的报告给我,我本打算等郎君回来,却不想郎君那天晚上不在。衙门里的同僚唤我出去吃酒,我吃醉了之后,夜宿客栈,应该就是那时候中的招。” 又是明真! 裴行俭现在已经知道,明真苏家姓名叫做陈硕真,是江左陈天师后人。 他没有怀疑王升,把他继续留在身边。 也正是经过了这件事情,王升变得更加小心和谨慎,与衙门里的人交流也变少了。 裴行俭笑了笑,道:“安文生做不久的。” “啥?” “这次他之所以来,纯粹是因为无事可做。 他不可能做久,而且凉国公也不可能让他做的久。看吧,能坚持到年底,估计他就会退出。到时候,能撑起不良人的人,只可能是苏大为,而且也只有他苏大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苏大为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另谋高就?”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裴行俭呵呵笑道:“其实,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留在这里,我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不会做坏事足矣。他们这样的人,大都不喜欢束缚,喜欢自由自在。既然如此,本县就给他自由。只要他能帮助本县稳定局面,本县今天挺他就达到了目的。”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我记得苏大为的家,被平了?” “嗯,他原本住在崇德坊济度巷,就在灵宝寺后门。 这次陛下前去祭奠先帝,为防止意外,所以宗正寺命人迁离了济度巷的人,把济度巷也给平了。如今济度巷已经被纳入太宗别庙的产业,估计是很难再搬回去了。” “原济度巷的人,都被迁去了何处?” 王升想了想,立刻回答道:“大部分都被迁去了怀德坊,也有一小部分人被迁去了丰安坊。小人记得,苏大为当时因为牵扯到劫狱案,所以在迁离是并没有记录。” “那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安排吗?” “是!” 裴行俭走了两步,不知不觉就进了后院。 他突然停下来,轻声道:“我记得永安渠边上,好像有三亩宅院?” “永安渠边上?” 王升想了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郎君说的,莫非是前朝元妃故居?” “正是。” “那里好是好,可听说闹鬼,所以没人敢住啊。” “别人不敢,不代表他苏大为不敢。那里背靠永安渠,与宫城隔街相望,风景甚好。且那周围,环境也好,我觉着苏大为不会拒绝。最重要的是,辅兴坊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也方便本县找他。嗯,就这么定了,把那处宅子补偿给苏大为。” “但,以苏大为的出身,一亩地的宅子就是极限,那可是三亩地啊。” “呵呵,反正也没人要,空着浪费,倒不如给他呢。” 见裴行俭态度很坚决,王升也就不在劝说了。 “那他可是占了大便宜。” 他嘀咕道:“那宅院虽说闹鬼,但位置是真好,和宫城也近,而且很繁华,生活非常方便。” “嘿嘿,给你,你敢吗?” “那……” 王升也笑了,连连摇头拒绝。 开玩笑,那宅子闹鬼,他又怎敢前往呢? “那小人这就去户曹安排,估计明天就可以完成,到时候我亲自通告苏大为?” “嗯,你还是去他家里通知吧,免得衙门里有人说三道四。” “小人明白。” ++++++++++++++++++++++++++++++ 苏大为,走出了县衙。 四副帅确定,剩下的就是人员分配,还需要几日光景才能定下来。 在此之前,苏大为基本上没什么事做。 而一众不良人,大都有自己的事情,在恭喜了苏大为之后,都纷纷离去。 陈敏让苏大为回家休息,若不想回家,可以去别处转转。 苏大为倒也没客气,向陈敏告假后,就离开了县衙。 离开不良人公廨之前,他还去刑房拜会了吕操之和张海林两人,询问了一下桂建超的行踪。 “鬼叔只说去办点事情,没有说多久。 不过我估摸着,不会太久。他这人喜静不喜动,而且还特别矫情。胡麻饼一定要吃辅兴坊的马记胡麻饼;蒸饼一定要吃怀德坊金斗蒸饼肆邹骆驼做的蒸饼;毕罗只吃长兴坊的毕罗,鱼脍只吃西市东壁南第三店的杨伯丑鱼脍……你说,他能离开的久吗?” 苏大为一听,也不由得哈哈大笑。 的确,就桂建超那个吃法,出了长安他得饿死。 “还真是,这么一说,鬼叔还真是不会太久呢。” 和吕操之等人告辞后,苏大为就离开了县衙。 不过,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周良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人。 “二哥,在这里作甚?” “等你!” “等我作甚?”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今天又不当班,正说去外面逛逛,然后回家呢。” 周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倒悠闲,忘了当初说好的发财大计吗?” “什么发财大计?” 苏大为道:“公交车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咱们个人搞不定,必须要由官府出面才行。” “不是这个,是别的。” “别的?” “你忘了,居德坊那个胡商?” “你是说……”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拍了拍额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家伙叫什么来着?思,思……” “思莫尔。” “对,就是思莫尔。” “以前你说咱们不够资本,现在呢?” 苏大为一蹙眉,露出沉思之态。 “要说起来,好像,应该,大概……可以吧。” “那还等什么?” “我跟你说,这个事情,靠咱俩肯定还是不行,得找人。” “谁?” “我想了想,可以找李丹阳?” “丹阳郡公?”周良瞪大了眼睛道:“这个,能成吗?” “成不成都得试试,而且有他顶在前面,咱们才好说话。 要知道,那些东西从西域过来,一路关卡重重。现在没有人在意,是因为没人知道那玩意的好处。等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再想进货,能轻易进来吗?得有人顶着。” “什么有人顶着?” 苏大为话音未落,忽听衙门侧门里,有人说话。 他忙扭头看,就见安文生背着手,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走出来。 他微微一笑道:“苏帅勿怪,刚才我路过,正好听到你说什么西域,要有人顶着?” “这个……” “不才在西域那边,恰好有些门路。 若苏帅用得着,说不定我能帮忙也不定呢。” 周良闻听,顿时冷笑起来。 ”安帅,我可不是小看你。 西域那么大,你能一路通吃?再说了,就算你能打通西域的门路,进了玉门关后,从武威一路到长安,你知道有多少关卡吗?” “武威到长安?” 安文生愣了一下,旋即道:“进入司隶我不太清楚,但如果只是武威到司隶边上,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关卡。不过也不需要全部同行啊,打通了的话,最多四五十个而已。” “你能通吃?” “通吃倒说不上,但一路畅通倒是可以。” “你就吹吧。” “周通事,我可没有吹牛。 这么说吧,只要你不是什么紧要的违禁品,日常货物的话,我绝对可以帮你打通。” 周良还要再说,却被苏大为拦住了。 “安帅,当真?” “这个算得什么,你又不是造反。还是那句话,日常货物,我绝对可以保证。” “你……” 苏大为非常好奇。 他有心问一句:你谁啊? 可又一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个安文生,应该是裴行俭请来的人。 至于是什么身份?苏大为不清楚,也无需太清楚。 只凭他身外那一道若有若无的元炁,苏大为可以肯定,这个安文生不简单。裴行俭那是什么人?河东四姓的子弟。虽说从名气上比不上五姓七家那么有名气,但其实力,未必就逊色于五姓七家。说穿了,河东裴氏家族,也是老牌的名门望族。 所以,能够被裴行俭请来的人,会是普通人吗? 如果是普通人,裴行俭今天就不会那么客气。哪怕他今天刻意表现的好像很冷淡,但言语中流露出的敬重之意,却无法隐瞒。所以苏大为可以确定,安文生,非常人。 这些人也真是奇怪。 苏庆节跑去当不良人,安文生也来当不良人? 苏大为道:“安帅如果没事的话,不如一起走一遭居德坊?” “居德坊啊。” 安文生想了想,微微一笑道:“确实没什么事,那走一遭?” “请!” 周良在旁边急的挤眉弄眼,可惜苏大为没有理他。 他和安文生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道:“本来呢,这个事我是想请丹阳郡公出面。不过安帅若能打通西域,那就不用烦劳他。他现在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帅认得丹阳郡公?” “哦,算是有授艺之恩吧。” “授艺?据我所知,李丹阳可是……” “差不多。” 安文生,顿时来了兴致。 “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李卫公。 其实,包括家父在内,对李卫公也非常推崇。可惜,我之前一直在外求学,等回家之后,李卫公已经故去。丹阳郡公又离开了长安,天天在昆明池,不容易见到。 苏帅,若有机会,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下?” “这个,他去了鄱阳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太清楚。” “没关系啊,反正我就在长安。等他老人家回来,你告诉我一声呗。” “那很容易。” 苏大为陪着安文生一路走下来,对安文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个装逼犯,其实很单纯。 你别看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事实上,他是真的不太懂。 包括这次加入不良人,也是裴行俭求他帮忙。而他是去年末才从外地回来,从小在外面长大,对长安并不熟悉,也不认识什么人。整天闷在家里,他也是闲的无聊。前些时候,裴行俭找他帮忙,他没多想,就答应了裴行俭,加入了不良人。 至于不良人的性质? 他不是太在意,只是纯粹打发时间而已。 用他的话说,过些日子,他老子也会回来,到时候会替他做安排,他就得离开不良人了。 “安帅,令尊是谁?” “家父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周良,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安帅,令尊莫非是凉国公?” “嗯。” “失敬失敬,没想到竟然是少国公当面。” “什么少国公,我爹又非世袭,不过是当初帮高祖皇帝平定了凉州之后得了封赏。” 周良原本没什么兴趣,可听说了安文生的来历之后,就凑了上来。 他充分发挥了他的口才,滔滔不绝。 安文生就好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听着周良的话,连连点头,不时还会回应几句。 苏大为颇无奈看着周良,轻轻摇头。 周良这家伙的嘴啊,可真是……刚才还满嘴嘲讽呢,这一眨眼,恨不得和安文生称兄道弟。也难怪,人家是凉国公之子嘛。虽然,苏大为根本不清楚安兴贵是谁。 县衙,坐落于休祥坊,距离居德坊不算远。 三人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居德坊的坊门外…… 第一百零六章 胡商思莫尔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历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的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的消化,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大多数有背景,有财力的胡商或者贵族,会居住在居德坊。 而那些小商贩,亦或者不法之徒,会聚集于崇化两坊。 苏大为三人进了居德坊之后,轻车熟路在西闾的一个集市上,找到了他们想要找的人。 思莫尔,波斯人。 此时的波斯,被称之为萨珊波斯王朝。 不过,它在经历了短暂的第二黄金时代辉煌之后,伴随着库思老一世的病故,年幼的伊埃嗣三世登基之后,昔日强大的萨珊波斯王朝迅速衰落,并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他们的敌人,就是大寔人。 大约在去年年初,苏大为当时刚加入不良人不久。 思莫尔被人仙人跳,眼见着就走投无路时,被苏大为和周良遇到。 当然,当时的苏大为,并非现在的苏大为。 少年一腔热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于是在周良的帮助下,解决了思莫尔的麻烦。 当然,也是那给思莫尔下套的人算不得人物。 周良找了当地的团头,恐吓了几句之后,事情就算了解了。 之后没多久,如今的苏大为来了。 他在病好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和思莫尔相遇。 思莫尔虽然是个胡人,但也知道感恩,于是把苏大为和周良请到了家中吃酒。 苏大为也是偶然间发现思莫尔手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货物,于是向他打听,才知道这货物滞销,根本卖不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思莫尔也不知道那货物的用途。 是什么货物呢? 据思莫尔说,那是一种大鱼的油脂,其实就是鲸油。 他告诉苏大为,这种鲸油在波斯地区非常普通。在当地沿海地区,就有大批从事捕杀大鱼的渔民。当然了,那时候的捕鲸,并不是如后世某岛国那样残忍和凶狠。对于波斯湾,以及许多欧洲地区的海湾渔民而言,捕鱼只不过是为了他们的生存。 只是,鲸鱼被捕杀之后,鱼肉被切除贩卖,其余的物品就被丢弃。 思莫尔是偶然间从鲸鱼的尸骸中提炼出了大量的鲸油,又不知道做什么用处,所以就带了一部分,从波斯运来长安。毕竟,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是在长安。在许多胡人的眼里,长安人见识多,懂得也多,说不定能知道这鲸油的具体用途。 可惜,即便思莫尔把鲸油运来长安,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苏大为见到鲸油之后,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一次偶然,他突然想到了鲸油的用途,于是就放在了心上。 不过,在这个时代,任何独门生意都会面临世家大族的凶残打压。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苏大为是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哪怕他成了异人,如果不认识李客师的话,他一样不敢轻举妄动。更大的可能是,他会等到明空成为武则天时再行动。 李客师当然比不得未来的女皇。 但是从目前而言,他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苏大为非常清楚,自从西域商路打通之后,西域的商品源源不断被输入中原。那些有价值的商品,基本上都有了非常稳定的通路。他想要插手其中,并非一件易事。 想要赚钱,需要找一些独门的生意才行。 鲸油就成了他的一个想法,并且在私下里,偷偷告诉了周良。 “思莫尔,我的兄弟,好久不见!” 思莫尔的店铺,位于居德坊西闾的闹市里。 当苏大为等人走进店铺的时候,就见思莫尔正口沫横飞向一个妇人推销他的香料。 看清楚是苏大为和周良,他也非常兴奋。 不过,他并没有理睬周良那颇有异域风情的打招呼方式,而是快步上前,和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阿弥兄弟,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我快要担心死了。现在看到你,说明你已经没事了。我要向你祝贺,我的兄弟。这样吧,待会儿我请客,一起去吃酒。 我要请你吃最好吃的烤肉,和最好喝的葡萄酒。” 苏大为笑着和思莫尔拥抱了一下,道:“思莫尔兄弟,看样子你这里的生意不错。” “哈哈,托福托福。” 思莫尔笑道:“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单生意做成,赚了钱就可以请你吃酒了。” 周良在一旁,脸一黑。 苏大为示意他自便,然后和安文生在店里打量思莫尔的货物。 “苏帅,没想到你和这些胡人相处,挺融洽啊。” “人家不远万里来这边讨生活,也是不易,何苦要为难他呢?” “你不怕他是胡人?” “哪又怎样,这里是长安,还怕他不成?” “哈哈,那倒也是。” 安文生笑了笑,目光在店铺里扫视。 思莫尔这店铺的面积不算大,加起来总共也就百十平方的样子。 不过里面的货物却很多,有琉璃、香料,还有各种来自于西域,稀奇古怪的东西。 “咦?” 安文生停下脚步,从货架上拿起一口弯刀。 “你居然还贩卖大马士革刀?” 苏大为旁边听了一愣,诧异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道:“我去过。” “你还去过大马士革?” “是啊!”安文生露出回忆之色,道:“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苏大为道:“苏帅也知道大马士革?” “呃,听说过,但没有去过。” “那就是了!” 安文生正要开口,那边思莫尔已经做好了生意,兴致勃勃走过来。 “客人,你看上了什么货品?你既然是阿弥的朋友,就是我思莫尔的朋友,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目光,旋即落在了安文生手上的弯刀。 思莫尔眼睛一亮,顿时兴奋起来,露出赞叹的表情道:“客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好。你手里这把刀,可不是一般的武器,是古物。你懂吗?有很久远的历史。这把刀是我们波斯的大流士皇帝最喜欢的武器,并且配备给他的骷髅军团,非常厉害。” 苏大为本来在看别的商品货物,被思莫尔这一句话,呛得咳嗽不停。 “阿弥我的兄弟,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指着安文生,笑着对思莫尔道:“思莫尔,他在大马士革生活了三年。” “啥?” 那边,安文生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思莫尔顿时傻了。 估计他说的是波斯话,让思莫尔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生意人,醒悟过来之后,立刻兴奋道:“客人,没想到你竟然去过大马士革。那你肯定知道大流士,也一定非常清楚,这把刀的价值。” 到这个时候,这家伙还想着要忽悠人。 苏大为扭头对周良道:“我突然觉得,当初他被人下套的时候,咱们不该管。” 周良是听不太懂苏大为的意思,不过还是呵呵笑了。 “思莫尔,你可真敢说,还大流士……哪个大流士啊?是不是被斯巴达人打退的大流士?贼你妈,大流士是距离现在都一千多年前的人了,那时候有这种钢刀吗?” 思莫尔一愣,看着苏大为。 “阿弥兄弟,你居然知道大流士?还知道斯巴达人?” “我还他妈的知道,你们的大流士在温泉关,被三百斯巴达人打败了。” “胡说,阿弥兄弟,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大流士皇帝。他怎么可能被斯巴达人打败?” 思莫尔非常激动,大声吼叫,挥舞着手臂。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对欧洲人而言,欧洲文明源自于希腊文明,源自于雅典和斯巴达文明。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是希腊文明的延续;而大流士作为波斯皇帝,入侵雅典自然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就如同欧洲人拼命鼓吹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波斯人视大流士为神明。 特别是在本世纪初,萨珊波斯帝国的库思马一世横扫欧洲,令波斯人无比骄傲。 他们,当然会不满任何人对大流士的诋毁。 之所以后世人都知道温泉关战役,说穿了就是欧洲的实力占居了上风,掌握了传媒的喉舌。那部斯巴达三百勇士里的大流士被丑化为妖魔一样的存在,也是欧洲文明对其他文明的诋毁。就如同苏大为重生前,欧洲人总是想办法诋毁中国人一样。 苏大为忙道歉道:“思莫尔,非常抱歉,可能是我误会了。” “好吧,那我也要向你道歉,大流士皇帝时代,并没有使用过这种武器。 不过相信我,这真的是一口好刀。你知道,我把它带过来有多困难,可惜没有人识货。” “是啊,贼你妈都大流士时代的产物了,谁买得起?”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苏大为一语道破天机,让思莫尔露出了尴尬之色。 “咱们不说这个了,阿弥我的兄弟,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第一百零七章 信口雌黄 瞿萨旦那,汉译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把瞿萨旦那翻译为于阗国。 而在长安县居德坊东壁,也有一个地方就叫做瞿萨旦那曲,也可以翻译为于阗曲。 唐代里坊内的巷陌,被称之为曲。 这是一条很长的巷陌,也很热闹,到处可见碧眼深目的胡人。 这条巷陌,历史不算长,确伴随着大兴城一起成长,也是那些胡人来长安后,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进瞿萨旦那曲,就可以闻到弥漫在巷陌里,浓浓的烤肉香味。唐人,胡人都会聚集此地,载歌载舞,体会最原始最纯正的西域风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苏大为早知道这个地方,但没有来过。 原因嘛,很简单! 这里的消费,不便宜。 能够在这里消费的人,大都是小有身家。 在这里,可以看到王公贵族,也能看到文人骚客,还有大大小小的商人,也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了,瞿萨旦那曲里还有一类最常见的人,是来自西域的破落贵族。 破落贵族,也可以叫破落户。 他们原本是西域某小国的王公贵族,但由于国家灭亡,于是流落在长安。 有的,在这里寻求机会;有的,则是醉生梦死。 凭借着他们昔日的身份,总能够在这条巷陌里寻找到一些存在感,获得一些慰藉。 “就是这家了。” 思莫尔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了脚步,笑眯眯说道。 “皮山肆?” 苏大为看着酒肆的门匾,一字一顿念道。 他手指那三个字上面的一行文字,轻声道:“这是什么文字?” “吐火罗文,瞿萨旦那的意思。” “这条巷子不就叫瞿萨旦那吗?” “写上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说,他家的烤肉,是最正宗的于阗国烤肉。” 听了安文生的解释,苏大为恍然大悟。 这不就和后世的‘兰州拉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思莫尔道:“这条街上,有十几家店都会用瞿萨旦那之名。但说实话,我吃过之后,还是觉得这家的味道最正宗。用的是最正宗的西域作料,厨师据说祖上曾给于阗国国王做过烤肉。还有他家的葡萄酒,也非常正宗,你尝了之后,绝对喜欢。” 哈,果然是套路。 连御厨的噱头都拿出来了。 苏大为有一种仿佛置身于前生的世界里。 他看了看酒肆的门面,道:“这里看上去,可不算大啊。” “要那么大作甚,这里只有一个厨师,名叫僧乌波。 从选料到配料到烤制,全都是他一个人。馆子如果大了,他根本就忙不过来。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一天也只接待十桌客人,而且要提前预约,否则根本不可能吃到。” “生意这么好吗?” “何止是好,简直火爆。” 思莫尔得意道:“像咱们这种临时过来的人,错非我和僧乌波交情好,根本不可能吃到他家的烤肉。走吧,咱们进去。阿弥兄弟,今天咱俩一定要好好的吃一次。” “为什么只提阿弥,我呢?” 周良拉下脸,故做不快道。 思莫尔立刻搂住了周良的肩膀,笑道:“二哥,阿弥这不是刚恢复了名声嘛。咱们哥俩就别说了,你那次来,我不是热情招待?哈哈哈,好啦好啦,咱们进去吧。” 思莫尔说着,拉着周良往里走。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笑着跟在思莫尔的身后。 皮山肆的面积,还真不算大。 一个占地大约一亩左右的院子,一间正堂,两边是十间通透的厢房。 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个个铁架子。 每个铁架子上,都串着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烟,浓香四溢。 一个身材高大,个头和安文生差不多,却魁梧壮硕很多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围着火塘子打转。看他块头,体重少说在三百斤上下。一身坟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发亮。不过,他的动作很敏捷,丝毫没有被他的身材影响,灵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几个铁架子上摆放着烤肉,就见他一会儿翻动烤肉,一会儿在抹油,一会儿撒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完全没有慌乱的模样,浑若天成一般。 仓啷,壮汉抄起一口摆放在火边的大刀,刷刷刷舞动。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肉落入边上的盘子里。就听他吼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连忙跑上来,捧起巨大的盘子,送入个个房间之中。旋即,又一轮烤肉从正屋里取出,看样子马上就要放到火上烧烤。 “僧乌波兄弟,你还好吗?” 思莫尔连忙大声喊道,快步走上去。 那壮汉转身,看到是思莫尔,顿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思莫尔兄弟,你又来了?” “哈哈,三天不吃僧乌波兄弟的烤肉,我浑身不舒服啊。 不过,我今天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我知道让你有点为难,但是你可千万别让我丢了面子。” 壮汉的目光,落在了苏大为三人身上。 “既然是你思莫尔兄弟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苏拉,去把我的那间屋子腾出来,让我的思莫尔兄弟使用。思莫尔兄弟,我这里刚好进了一批你家乡的葡萄酒,要不要来一点?我尝过,味道的确比碎叶城的葡萄酒好。” “是吗,那我一定要好好吃一回才行。” 思莫尔脸上放光,兴奋不已。 他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兄弟,听到了吗?是我家乡的美酒,你这次可来的巧了。” 一个瘦小的少年,跑了出来。 他和思莫尔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思莫尔等人进了正午。 正屋里,有一股子血腥味。 刚屠宰的牛羊,会在这里进行处理。 里面有十几个小工在忙碌。思莫尔等人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理睬。 “思莫尔大叔,今天的生意好,客人们要的多,所以你可能要多等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先把你师父腌制的小菜和奶酒拿来。葡萄酒等一下,等他的烤肉上来时,再拿过来。” 穿过正屋,是一个小院子。 名叫苏拉的少年,搬了一张大桌子出来,让思莫尔四人坐在院子里。 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变凉。 不过院子里还是很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塘火太旺的缘故,反正坐在里面,并不觉得太冷。 苏拉取了一些西域的瓜果来,然后又送了一壶奶酒,就告辞离去。 “他不是僧人啊,为什么要叫僧乌波?” 思莫尔给几个人都倒了一碗奶酒,看了一眼周良,张口准备回答。 不过,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安文生先说话了。 “于阗崇佛,几乎所有人都是佛教徒。 名字前冠以僧字,其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估摸着,这位僧乌波在于阗国地位应该不是太低,否则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僧,是代表着他的地位,乌波才是名字。” “安君对西域,真的是很了解啊。” 思莫尔忍不住赞叹一句,举起了奶酒,一饮而尽。 苏大为忍不住又看了安文生一眼,觉得这个安文生,确实有些不同。 这个时代,大唐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 身为唐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包容心和自豪感。 但与此同时,强大的自豪感,也会让他们忽视许多事情。比如西域的风俗习惯,很多人就不太清楚。似安文生这样对西域了如指掌,还去过大马士革,的确不多。 只是,在苏大为感慨安文生博学的同时,却不知道安文生也对他非常好奇。 “苏帅,你怎么还知道大流士呢?” “啥?” “我去过波斯,其实现在很多波斯人,都不知道大流士的故事。” “这个,我在书里看到的。” “什么书?” “我记不得了,叫什么西行记?是东晋一个叫法显的人所著。 你也知道,之前借住我家的狄仁杰狄郎君,是个博学广闻之人。他随身带了很多书,那是其中一部。我也是偶然间看到,不过后来家里出事,我和大兄为了救人不得已逃走,我住的济度巷之后也被推平。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本书还在不在。” 苏大为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借口。 都怪狄仁杰! 反正狄仁杰也不在长安,安文生也无从查找。 再说了,就算他找到了狄仁杰,书已经不见了……狄仁杰带了几百本书,估摸着也不可能完全记住。反正他到时候只要咬死了是从狄仁杰那边看到,谁也没办法。 “是吗?若是被毁了,那可真可惜了。” 安文生倒是深信不疑,轻轻摇头。 他知道苏大为和狄仁杰的事情,所以也不觉得有问题。 至于苏大为所说的那个作者‘法显’,可不是杜撰出来,而是确有其人。 许多人都以为,玄奘法师是第一个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可事实上,真正第一个孤身西行,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是东晋僧人法显。史书记载,法显从长安出发,经西域抵达天竺,而后由狮子国,也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坐船,穿越马六甲海峡,一路抵达广州。法显之后,大约一百多年后,玄奘法师才踏上西行之路。 “不过,这本书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等回去了,我要打听一下。” “安帅对波斯感兴趣?” “哈哈,也不是。”安文生大笑着,道:“我只是对一切我不知道的事情,感兴趣罢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的谈话,一旁思莫尔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等安文生说完,他终于忍不住道:“阿弥,安君刚才唤你‘苏帅’,什么意思?” “哦,思莫尔你不知道,阿弥现在可不是以前的阿弥了,他现在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 “啊?” 思莫尔闻听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他连忙捧起酒,道:“阿弥兄弟,不,是苏帅。 我思莫尔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才得了清白,就高升了,恭喜恭喜。” 苏大为笑道:“思莫尔,你还是叫我阿弥兄弟吧,苏帅这两个字,我不习惯。 这位是安文生,也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不过,他可比我厉害,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的公子。以后啊,你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帮忙,他也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右武侯大将军? 思莫尔的眼睛,又是一亮。 他连忙举杯,给安文生敬酒。 安文生倒也不矜持,吃了一口之后道:“只要不是触犯律法,我能解决的,一定帮忙。” 言下之意,我解决不了的,你也别找我帮忙。 但对于思莫尔来说,安文生这一句话,价值千金。 他不是唐人,从波斯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做生意,当然清楚有一个靠山有多么重要。 别小看不良人。 在普通人眼里,不良人不值一提,甚至难登大雅之堂。 可对于思莫尔这种生意人来说,不良人比县令都有用。 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做好生意,要面临种种困难。似他这种小生意人,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出手刁难。思莫尔最大的麻烦,就是来自于长安本地的泼皮无赖。 这些家伙,是滚刀肉,很难对付。 你不给够他们好处,他们会处处和你作对。 但似思莫尔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又能有多少油水?一两次还好,久了的话,他真是顶不住。报官?没用。那些武侯把人抓走,了不起十天半个月就又会出来。那时候,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找麻烦。甚至,你哪怕认识裴行俭,都未必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说不良人就有用呢?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一个好的不良人,要黑白通吃。 不良人是官府中的人,但同时与各坊的团头有着密切联系。 武侯管不了那些泼皮无赖,可是他们的团头收拾他们,却十分容易。 长安,八水环绕。 真想要弄死一个人,丢进水里,直接连尸体都找不到。 苏大为当上了不良副帅,对思莫尔来说,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保障。 “阿弥兄弟,那今天咱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好啊!” 苏大为当然也不会拒绝,笑着就答应下来。 思莫尔很兴奋,站起身往外走。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僧乌波带着苏拉几个小工,捧着一盘盘烤肉走进来。 刹那间,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第一百零八章 生意 烤肉,鲜嫩可口。 也不知僧乌波是怎么做的,非常美味。 而且,每种烤肉的蘸料和味道都不一样,显示出他非凡的烤肉技巧。 吃了这家的烤肉以后,苏大为对思莫尔的说法,也深信不疑。这家瞿萨旦那,最为正宗。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苏大为吃的满嘴流油,就连风轻云淡的安文生,也赞不绝口。 “以后,这烤肉的确不错,我记得当初随我老师在于阗吃的国宴,也比不得这般味道。” “是吧,我就知道。” 思莫尔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弥兄弟,你今天找我,究竟什么事情?” 苏大为放下手中的筷子,用清水漱了漱口。 烤肉味道不错,但有的需要配以大蒜,使得口腔异味很重。 好在,苏大为吃的不多。 似周良,一张口就是一股子蒜味,早就被他赶到了旁边。 “思莫尔兄弟,你上次让我看的那种大鱼鱼油,卖了吗?” 思莫尔露出苦涩笑容,摇头道:“那东西根本没人知道该怎么用,又有谁来购买呢?”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 “阿弥兄弟,你有门路?” “那要看你能提供多少。” 苏大为道:“还有,我想知道,这提炼油脂的方法,有谁知道?” “提炼油脂的方法,知道的人很多,但大多数人不会用在大鱼的身上。 我也是突发奇想的熬制出了一些。这次带来长安的,不过二三百斤。主要是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我就算熬制了很多,也没有用处。我只是运过来,想碰碰运气。” “你能提供多少?” “你要的很多?” “嗯,很多。” “那能提供的可就多了。 波斯沿海,不少人从事捕猎大鱼的工作。而且除了波斯沿海之外,其他地区沿海,也有从事捕杀大鱼的人。他们捕杀大鱼后,基本上只拿走鱼肉,其余全部废弃。 至于你说有多少?我不敢保证。 不过我可以尽我所能,能找到多少,就提供给你多少。” 苏大为也知道,让思莫尔提供准确的数字,的确有些为难。 但根据思莫尔的话,苏大为大体上可以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其实,华夏沿海也有鲸鱼,但从事捕杀鲸鱼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听思莫尔的话,在波斯地区,应该是有很多人从事这样的工作。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估算。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样吧,我先要十头大鱼的鱼油。” “十头吗?” 思莫尔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那数量可不少,而且从波斯运来长安,好像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扭头,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能送到武威,之后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解决。” “只送到武威就可以了吗?” “嗯!” 苏大为突然道:“不过,十头大鱼鱼油,多少钱?” “这个嘛……”思莫尔想了想,正色道:“阿弥兄弟,我实话实说。 这个生意我从没有做过,所以也不好向你报价。而且,如果你真的要,那我需要亲自回一趟波斯,确定货物。而且,收购大鱼尸体,也需要一大笔钱。一两头我还能帮你解决。可十头的话,就超出了我的能力。你要先给我一笔钱,我才能回去。” “至于价格,我要计算一下,过两天告诉你,如何?” 安文生和周良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道:“如果你现在回去,什么时候可以把鱼油送来?” “最迟,明年四月。” 也就是说,需要半年的时间。 苏大为想了想,道:“那好,咱们就先这么说定了。 我报价,我筹钱,争取你能下个月回去。我呢,这边也需要准备一下,你那几百斤的鱼油,可否留下来?我要用来做一些实验。如果这笔生意能成,在保证你成本的同时,我会在给你半成利润。当然了,前提是能成功才行,你有没有兴趣?” “只有半成?” 思莫尔露出为难之色道:“太少了,再多点。” “不能多了,你要知道,这个生意可不是我能做主。 除了你我,还有周良三人之外,大头主要是在丹阳郡公那边。丹阳郡公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丹阳郡公?” 思莫尔的眼睛,又一亮。 他在长安也生活了一段时日,当然知道丹阳郡公何人。 有右武侯大将军的子弟参与,再加上丹阳郡公做背书,这笔生意听上去怎么都很靠谱。虽然思莫尔还不清楚苏大为要做什么生意,可他就是觉得,这生意可以做。 只是,半成利润…… 思莫尔想了想,道:“半成就半成,不过我有个要求。” “说来听听?” “以后我的货物,要拜托阿弥兄弟帮忙。” 他说是拜托苏大为,眼睛却瞅着安文生。 安文生一脸茫然,见苏大为朝他点头,他于是道:“帮忙可以,但不能有违禁品,否则我不会帮忙。” “都是正常的货物。” 思莫尔连忙道:“我是正经的生意人,那些犯禁的事情,我可不做。” “那你还说你的刀,是大流士的刀?” “这个,这个,这个叫做手段,那至少是一把大马士革刀,而且是精品,对不对?” 苏大为哈哈大笑,安文生也笑着点头。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思莫尔学着唐人的习俗,和苏大为击掌立誓。 “那些鱼油,我都放在大安坊,你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给你送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天色,也将晚。 金光门内,街鼓声响起。 苏大为等人和思莫尔告辞,离开了居德坊。 “阿弥,你到底要做什么?” 出了居德坊,周良仍一头雾水。 苏大为笑着道:“二哥,你认不认识制蜡的工匠?” “制蜡的工匠?”周良想了想,道:“倒是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熟悉的,可靠的制蜡工匠,能找到吗?” “这个……可不太好找。”周良搔搔头,突然一拍额头道:“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谁?” “西市南闾,有一个叫戎小角的家伙,能制一手好蜡。 不过你也知道,蜡这玩意,普通人用不起,达官贵人家里,都有专门的人去制作。所以他那门面,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如咱们把他的店拿下来,让他给咱们做工?你看如何。不过这样子一来,可是要花不少钱,如果生意不成,咱们……” “买他的店,要多少钱?” 安文生突然插嘴,周良的酒,顿时醒了。 坏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苏大为笑道:“你不用担心,安帅不贪咱们那点生意。” “是啊,我家也有生意,专做从西域来的琉璃器皿。 长安、洛阳等地的琉璃器皿,有三成都是我家供应。要是花钱不多的话,我也想凑一把。” 是啊,安文生的老爹安兴贵,是武威豪强。 他家在凉州一带,有着非凡的名望,做生意也很正常。 周良看了苏大为一眼,见苏大为朝他点了点头。 “也用不得太多,三五十贯足够盘下他家的店了。” “三五十贯,那的确不算多,我可以先出一百贯,你看如何?” 土豪啊!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安文生露出羞涩模样,轻声道:“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我平时很少攒钱,每月都是家里给我多少,我就花多少,也懒得去过问。所以我手里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不过我可以找我阿娘借……嗯,应该也借不来太多。二三百贯的话还好,再多就难了。”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心里,再次忍耐不住,暗骂起来。 这就是勋贵子弟,几百贯说拿就拿。 想当初,苏大为家里靠着租房给狄仁杰,还要包吃包洗衣服,一月下来也就是两贯收入。再加上苏大为的收入,还有柳娘子做一些零工,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贯。 尼玛,几百贯,那得多重啊!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安帅,够了!” “应该不够吧……你刚才说,让他收购十头大鱼的鱼油,那可不是一笔小钱。 我跟你说,我在波斯见过他们捕鱼,很辛苦。虽说波斯人只取鱼肉,但如果你想要把大鱼的尸骸拿走,也要出不少钱。我估摸着,十头大鱼下来,也要花费不少呢。” “那怎么办?” 周良,有点懵了。 他这辈子,接触最多的钱,也不过一二十贯而已。 现在,安文生动辄几百贯好像几贯一样,让他有点头晕。 “那你算算,大概要多少钱?” “十头大鱼,熬制鱼油,在运送到长安……非五百贯,拿不下来。” 苏大为心里,不由得哀叹一声。 还是想的有点简单了……他蹙眉道:“安帅刚才说,能拿出多少来?” “我能拿个一百贯,再找我阿娘借,借个一二百贯问题不大,三百贯?我估摸着,也就这么多了。不过你要算清楚,你还要盘下西市那家店面,到时候正常经营也要花费。除此之外,盘下店面后,你要等到明年四月才能拿到鱼油。就算你制出蜡来,也要找门路销售。所以,要见到回头钱的话,至少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 一年啊,苏帅,得耗一年之久。 这一年里,制蜡工匠的薪水,西市的管理费和税金,以及各项杂七杂八的开支……八百贯最少,一千贯充足。也就是说,咱们现在至少还缺了五百到七百贯的钱。” “安帅,你可以啊。” 周良的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 安文生羞涩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见的多了,所以比较清楚。” “阿弥,要不这个事,还是算了吧。” 就算安文生拿了三百贯出来,还缺了至少五百贯。 这五百贯是货款,可以说倒手就没了……而且,周良也不知道,这生意会怎么样。 想想看,戎小角的店为什么撑不下去? 他们就算制出好蜡,卖给谁?怎么卖?这都是问题。 “苏帅,你怎么说?”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做个生意,会有这么多的难处。 他倒不认为安文生是在耸人听闻,吓唬他。事实上如果按照他的这个说法,五百到七百贯,还未必够用。本以为找到了靠山,想到了办法,接下来就可以大杀四方。但没想到,摆在面前的困难,还有这么多。 都怪方继藩!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做,咱们必须要做!” “怎么做?去哪里找钱?”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拼一拼,摩托换宾利! 苏大为道:“二哥,思莫尔这边你帮忙盯着,我这边一有头绪,你就去找他确定。 安帅,你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安文生道:“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就是。” 第一百零九章 长安风再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妙。 就像安文生,虽然和苏大为才刚认识,就让苏大为产生了莫名好感。 这种好感和之前苏大为刻意结交狄仁杰不一样。狄仁杰未来的轨迹是什么样子,他非常清楚。哪怕这次从国子监退学,苏大为也相信,狄仁杰一定能够卷土重来。 他说不上原因,但他知道,历史上的狄仁杰,经历过很多磨难,却从未被打倒过。 如今这点小挫折,绝对不会影响到狄仁杰的未来。 甚至,这些挫折会成为促使狄仁杰提前成熟的磨刀石。 未来的神探,说不定会更强大,取得更大的成就。对于这一点,苏大为深信不疑。 但安文生…… 苏大为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感觉。 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而且心思也非常单纯。 他能感觉得出来,安文生似乎无心仕途。如果他真的有仕途上的野心,根本不会答应裴行俭的请求。要知道,不良人的经历,对一个有心仕途的人而言,绝对是一个无法磨灭污点。没看到苏庆节跑来当不良人的时候,脸上甚至还要带上面具。 说到底,这些勋贵子弟,可以各种胡闹,可以各种乱来。 但触及底线的事情,就算他们可以满不在乎,他们的家族和长辈,也会设法阻拦。 而安文生,似乎全无这种顾虑。 他甚至光明正大的表明身份,以凉国公之子抛头露面,出现在不良人当中。 这,或许是他的一种态度吧。 反正苏大为对他不反感,甚至非常信任。 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信任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制蜡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苏大为不着急。 思莫尔需要考虑和盘算,周良也要去收购门面,寻找工匠。 这都需要时间。就算一切都搞定,等原料抵达时,也需要时间进行制作。哪怕苏大为心里已经有了谋划,该怎么通过制蜡牟利。但在条件成熟之前,还需要耐心等待。 当务之急,还是做好不良人的本份。 按照陈敏的说法,他会对不良人进行人员分配。 在人员分配完成之前,苏大为可以休息,无需去县衙点卯。 而事实上,苏大为也确实不打算去县衙点卯。他想着趁这几天有空闲,到处再走一走,看看能否找到谋财的途经。毕竟,就算制蜡将来赚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修炼,要提升自己的实力。虽说有腾根之瞳相助,但也需要有金钱助力。 别的不说,自修炼那龙形九转术之后,他的食量越来越大。 以前,还有一个住处可以用来出租。而今房子没了,每个月租房都要有一大笔开支。 一来一去,虽然柳娘子没说什么,苏大为也知道,家里余粮不多。 如果不尽快找到生财之路,恐怕他的修炼,就只能暂时停止。 不过,正如那句老话说的一样,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苏大为打算很好,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陈敏就派人登门,找他去衙门里商议事情。 “什么事情,让十一叔这么急啊。” 在前往县衙的路上,苏大为忍不住问周良。 已是仲秋,天气渐渐变凉。 可周良仍一头汗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上面来人,要咱们配合行动。” “谁啊?” “不清楚,一大早刚点完卯,就被堵上了门。 好像是金吾卫的人,我也不认识。看那架势,好像来头不小,连县君都过来打了招呼。” “县君也来了?” “嗯,招呼了一声,吩咐十一叔全力配合,然后就走了。” “那那头怕是真不小了。” 别看裴行俭只是个县令,但却是长安县的县令。 正经从六品的职官,职位可不算太低。 可就算如此,他都要出面寒暄,那来的人,绝非一般。 “对了,公交车的事情,重启了吗?” “我本打算一会儿去拜访几个团头,没想到被这个事耽误了。 回去之后,我立刻就走。反正这件事拖得太久了,要尽快进行,否则早晚被人抢了。” “怎么,高大龙有行动?”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会有动作。” 苏大为点点头,也认可周良的判断。 高大虎昨天受挫,高大龙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应该会想办法推动此事,抢在不良人之前敲定。 苏大为真心觉得,他小觑了古人。 古人也不蠢,能分辨出好坏。他们所差的,只是理念和眼界。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概念,他们甚至能做的比后世人还好。若不然,大唐又如何能成为世界的中心?真以为靠几个皇帝,一帮子大臣就能完成?那,需要所有大唐人,共同努力。 不良人公廨外,一队金吾卫列队守卫。 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就见陈敏正陪着一个青年说话。 苏大为进来后,并没有留意那个青年,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青年身边的男子身上。 他,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遮掩了半张脸,只露出嘴巴。 可即便如此,苏大为还是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苏……狮子。” 苏大为想要直呼其名,只是那个‘苏’字刚出口,那人就站起来,瞪着他。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改了口,他笑着朝那人挥了挥手,便拱手对陈敏道:“陈帅,这么急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阿弥,你来的正好,这位尉迟校尉,有事前来。” 尉迟校尉? 苏大为露出困惑之色,看向了陈敏身边的青年。 青年朝他点点头,却轻声对陈敏道:“陈帅,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啊。” “你莫说笑,他能行吗?” “尉迟校尉,你说要我找长安县最好的不良人,我能想到的,就是他了。 你别看阿弥单薄,但身手,脑瓜子,都是数一数二。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 青年眉头一蹙,显得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苏庆节,突然附耳对他说了两句。 “是吗?狮子,你也觉得他可以?” 苏庆节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是你了。” 苏大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诸位,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有点糊涂?” “阿弥,是这样。 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 “啊,见过尉迟校尉。” 苏大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当初在灵宝寺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尉迟宝琳的名字。 后来,李治还在秦怀玉和房遗爱的保护下,去了尉迟宝琳的营地避难。在诡异暴动之后,他也打听了一下,这尉迟宝琳就是尉迟恭的儿子。没错,就是那个尉迟恭! “你叫苏……苏什么来着?” “苏大为。” “对,是苏大为。” 尉迟宝琳起身,对苏大为道:“我这次来,是想请长安县不良人配合,抓几个人。” “谁?” “是谁,你没必要知道。” 尉迟宝琳说话,显然不是很客气。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就是,配合狮子行动。 我需要你把他带进丰邑坊,并且听从他的指挥,协助他行动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事情,你不必管,也无需多问。总之,配合他行动,并保证行动不会受到影响,可以吗?” “不可以!” 苏大为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你说什么?” 尉迟宝琳勃然大怒,一张黑脸,也变得更黑。 苏大为直接不理尉迟宝琳,对苏庆节道:“姓苏的,你什么意思?” “我能什么意思?” 苏庆节开口了,道:“你以为我想找你吗? 丰邑坊是你们长安县所治,我是万年县不良,想要行动就必须要得到你们长安县的配合。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过来。对了,你不是在坐牢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呵呵,我是不是要给你下个帖子,请你吃饭告诉你?” “那倒不用,只是有点惊讶。” 苏大为冷笑道:“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你可真的是清闲,居然跑去万年县做不良。” “做不良怎么了?我觉得做不良挺好,自在。” “自在你还带面具?” “我要你管!” 苏庆节的声音骤然提高,流露出愤怒之意。 苏大为不理他,对尉迟宝琳道:“先说清楚,带他进丰邑坊没问题,但是进了丰邑坊,他得听我的。丰邑坊的情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们,那里乱的很,连官府都管不到。想想看,他旁边就是延平门驻军,却还能存在到现在? 他要是进去乱来的话,我可不管他死活。” “我要你保护?” “呵呵,那你的任务怎么办?” “你……” 尉迟宝琳有点发懵,忙大声道:“慢着慢着,狮子,你认识他?” “认识,小贼,骗子。” “姓苏的,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什么时候骗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苏大为觉得,他和苏庆节有点交流障碍。 好像每次见到这家伙,都无法心平气和的交流。甚至上次在灵宝寺的时候,如果不是幻灵出现,这家伙很可能就会和他动手。总之,每一次见他,都没有好事。 尉迟宝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位……” “苏大为!” 这次苏大为没有开口,一旁的苏庆节报出了他的名字。 “苏大为,咦,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你忘了,之前长安狱纵火案?” “啥?” 尉迟宝琳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苏大为道:“你就是那个纵火犯?” “我不是!” “抱歉抱歉,我习惯了。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是纵火犯,不过你之前的确是纵火犯。不是,我是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那个纵火犯。” “你没事了?” “我站在这里,你说有没有事?” “这样的话……好吧,那我就挑明了。 此次行动,并非万年县的行动,狮子是我请的帮手。这次是太尉府所发出的命令,让我们进丰邑坊抓人。我也知道丰邑坊混乱,也无法轻易调动金吾卫兵马进入。原因嘛,你应该也能理解。如果我调动兵马,可能不等我进入,人已经提前跑了。” 苏大为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了严肃表情。 他朝陈敏看了一眼,就见陈敏张大了嘴巴,也是一脸的愕然。 显然,在此之前,尉迟宝琳并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要不,我换个人?” “谁?” “高大虎,他哥哥高大龙,就是丰邑坊新崛起的团头。” “那你们还召他入不良人?” 尉迟宝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陈敏。 陈敏道:“我也不想啊……可尉迟校尉,你不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 诡异暴动,长安县不良人折损过半,连我们不良帅都战死城中。这也是长安不良人自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如今天下大治,谁愿意加入不良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高大虎能带人过来,填补我们的空缺。若不然,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狮子,你们万年县怎么解决的?” “这个……” 苏庆节显得有些扭捏,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则指着他,大声道:“狮子,你可真不要脸。” “我哪有不要脸?” “贼你妈,你肯定是从你老爹那里,抽调了人马过去充数。” 苏庆节,顿时沉默了。 怪不得他一上去就做了副帅,而且万年县的不良人,没有丝毫的抗拒和反感。想想也是,苏庆节一个天天带着面具的家伙,一无资历二无名气,怎可能让不良人信服?哪怕他后来立了不少功,也一样难以服众。原来,这家伙把他的家兵带了过去。 那就能说通了! 他的手下,肯定是苏烈的手下。 “这个,这个很正常嘛,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带。” 苏庆节恼羞成怒,恨恨反驳道。 你说的好有道理,如果我有个名叫苏定方的老子,我也可以从他手下抽调出人马来。 苏大为听了,反而笑了。 尉迟宝琳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疑惑看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一眼。 他对陈敏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麻烦。” “是啊,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是想着,把高大虎他们先招进来,先稳过这个时期,然后慢慢招人。 等人手充足了,我会想办法把高大虎那些人踢出去……不过,这的确是需要时间。” “高大虎不行。” 尉迟宝琳虽然接受了陈敏的解释,但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推荐。 “那些人,都是江湖人。” “这样子的话……高大虎的确不合适。” 陈敏说着,目光就落到了苏大为的身上。 安文生显然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回长安不久,对长安并不是很熟悉。加之那家伙很单纯,虽然身手高明,可终究不如苏大为这般知根知底,能让陈敏放心。 苏大为见状,知道怕躲不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对苏庆节道:“你怎么说?” “我?” 苏庆节毫不犹豫回答道:“到时候你配合我行动,咱们抓了人之后,就立刻离开。” “你确定能离开吗?” “怎样!”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点麻烦。 对了,尉迟校尉刚才说要抓几个江湖人,那就肯定不是一个喽?一共要抓几个人?” 苏庆节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犹豫一下,轻声道:“九个人。” “多少?” “九个人!” 陈敏一旁,一阵咳嗽。 “你知道他们的位置?” “知道一个大概。” “只是大概?”苏大为怒了,“你连准确的消息都没有,就要动手?” 这一次,尉迟宝琳有点脸红了。 “我们派去了十几个人,但是……”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后来,我们只好找了狮子,他又找了万年县不良出马,才打听出来。可是,那九个人并非住在一处,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七个人的准确位置。” 陈敏再也忍不住了。 “慢着慢着,我好像听懂了。” 他看了苏庆节一眼,正色对尉迟宝琳道:“也就是说,这次行动,要抓九个人,而且这九个人,还并非住在一起。尉迟校尉,不是我不愿意配合,是根本没可能。” “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要行动九次,而且每一次,必须无声无息,不惊动其他人。” 陈敏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丰邑坊内,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你只要一次失手,就打草惊蛇。 你知道失手会有什么结果吗?咱们的人,别想再出来,而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 “有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也动容了,惊讶看着陈敏。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但从小到大,有他老子保护。 出入的场所,或许有荒唐,可大都是光明正大。比如平康坊,比如宣阳坊这些地方,虽然喧哗热闹,却始终在官府的管控之中。而似丰邑坊,他根本没有去过,也不可能让他去。长大了,虽然知道丰邑坊,但是对丰邑坊的了解,也只是皮毛。 陈敏苦笑道:“就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闻听,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也有些犹豫了。 要知道,这次行动据说是长孙无忌亲自下令。 如果失败的话,哪怕有他老子护着,怕也拖不得干系。 贼你妈,怪不得程家那几个家伙一个个不露头。也就是我实在,结果被他们给坑了! 尉迟宝琳现在,有点后悔了…… 第一百一十章 无序之地(一) 大厅里,很安静。 苏庆节突然问道:“陈帅,丰邑坊既然如此混乱,何以朝廷不闻不问?” 他接着道:“就算丰邑坊内藏龙卧虎,以朝廷之实力,将之推平,似乎应该不难。” “苏帅可知道,丰邑坊的来历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 陈敏想了想,长出一口气道:“苏帅年轻,不知道也是常理。 事实上,如今的长安,很多人都不知道丰邑坊的来历。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家人说起,所以才会知道一些情况。据说,早在大兴城没有修建之时,关中之地,动荡不堪。胡人、汉人、诡异,都汇聚于关中,相互争斗,相互厮杀。表面上,朝廷好像可以掌控局面,可私下里,却一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 这种厮杀,整整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那时候,汉人处于弱势,在胡人和诡异的双重威胁下,几乎没有容身之所。 而汉家衣冠,远在江左,也无力关照。虽有几次北伐,但最终倒霉的,都是汉家人。于是,生活在关中的汉人就聚集一起,和胡人斗,和诡异斗,每日在生死边缘。 你们读过书,当知那个时候,胡人和诡异把汉人称之为‘两脚羊’。” 大厅中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相较而言知晓不多,但苏大为却非常了解。 陈敏说的那个时代,应该叫做‘五胡乱华’。在后世,这曾经在教科书里,是汉人极为惨痛的历史。可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袋进水的东西,硬生生把这段历史改为‘民族大融合’时代。那时候,中原十室九空,汉家儿郎十不存一,甚至成了口粮。 苏大为道:“这与丰邑坊有关?” “当然有关。” 陈敏道:“那时候,汉人备受欺凌。 后来,有一群异人出现。他们凭借强大的势力,硬生生从胡人的朝廷手里抢下了一块地盘,就坐落于渭水之畔。他们把四处流浪的汉人聚集起来,对抗那些獠子还有诡异。慢慢的,他们成了气候,而且还招引了很多奇人异士加入,求一个生路。 地盘越来越大,甚至一度成为獠子们的眼中钉。 獠子甚至也找了异人过来,还有许多次,和诡异合作,企图联手消灭这些人。 而那些汉人,同样不愿等死,于是就有异人发出了一道江湖令,向全天下的汉人请求支援。江左的朝廷,不愿自家人才流失,千方百计的阻挠。很多人因此,甚至背负了各种罪名,不远千里来到关中。那时候,江湖大盗、亡命之徒,还有江左异人纷纷汇聚于渭水河畔,和獠子,还有诡异搏杀,很多人因此而葬身于渭水河。” 陈敏说到这里,眼圈有点发红。 而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则显得十分激动,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们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的出来,那又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面。 两个中二少年,甚至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和前辈们并肩作战的感慨。 苏大为,也握紧了拳头。 对两个中二少年来说,那或许是一种极其浪漫的热血时代。 但对于他而言,只有尊敬。 五胡乱华,对他而言确实太遥远了,有些不真实。 但他的前生,曾无数次听人提及那个血与火年代的故事。 每当汉人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站出来,不计代价,抛头颅洒热血去抗争。他们有的是出身富贵之家,受过良好教育;有的只是江湖草莽,甚至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国家。但他们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会屈服于那些野蛮的侵略者。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信念,促使着华夏延续五千年。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后来呢?” “獠子打不赢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们。 加之他们和诡异也有矛盾,甚至獠子和獠子之间,也有争斗。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消灭那些人的念头,任由他们继续在渭水河畔生活。不过,他们也不甘心,于是对外宣称,那些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是一群犯人,并且把他们称之为‘不良人’。” 苏大为身子一颤,骇然看向陈敏。 而两个中二少年的眼中,也都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陈敏嘴角微微翘起,对苏大为道:“阿弥,昨日你不是问我功夫是哪里学的吗?我当时告诉你说,我那是家传。其实,我那家传,就是我先祖从不良人那里学来。” “那……” 中二少年银面侠忍不住问道:“和丰邑坊有什么关系?” “前朝隋文帝登基,江山重又归于汉祚。 不过那时候的长安残破不堪,隋文帝于是下旨修建大兴城,并把大兴城重又选址,恰恰选在那那片土地上。一开始,那些人并不愿意。后来隋文帝命鱼俱罗和宇文恺前去劝说,最终说服了那些人同意让出土地。不过,他们也有条件,就是要朝廷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安置进城,而后一个个飘然而去。隋文帝修建好了大兴城,可那些百姓却不愿意分离,于是又向隋文帝恳请,把他们所有人都安置在一处。 你们怕是能猜得出来,那些几百年,祖祖辈辈在渭水河畔和獠子、诡异战斗的家伙,又怎可能接受朝廷律法的约束?他们野惯了,而且历经几百年的生活和战斗,他们早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所以,迁入丰邑坊之初,他们和朝廷干了好多次,双方的死伤都不算小。当然了,他们的死伤更大,损失也更严重……”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成不得气候吧。” “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可你别忘了,他们背后,还有一群不良人。” “啥?” “不是咱们,是那些当年一代代战斗在渭水河畔,保护他们的人。” 陈敏说的口渴,端起杯子,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尉迟宝琳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忙站起来,走到旁边打了一杯水,递到了陈敏手中。 “陈帅,你接着说。” “那些生活在丰邑坊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些离去的不良人找了回来。 不良人当然不会答应,于是再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你们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不晓得那江湖召集令的威力。自他们第一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之后,无论大江南北,天下英豪对江湖召集令莫不遵从。对于那些江湖人而言,能够应召,那是光荣。 于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再次汇聚长安,准备找朝廷的麻烦。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良人失踪了。 而朝廷却传出了旨意,丰邑坊从此不设官府……那些人安心了,可以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当然了,只要出了丰邑坊,他们就必须遵守律法。但只要在丰邑坊内,律法完全没有用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遵循丰邑坊的规矩,慢慢的,就变味了。” 陈敏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也就是从那时候,不良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后来是跟随家父离开了丰邑坊,加入了不良人。倒不是说别的,只是不舍这名号罢了。” 苏大为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尉迟宝琳道:“前朝拿丰邑坊没办法,本朝难道也没有办法? 太史局那边,不也聚集了很多人吗?” “太史局,就是不良人。” “啥?” “他们就是最早那批不良人建立,只不过是归附了朝廷,对抗诡异罢了。” “那……” “所以,即便本朝对丰邑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了,如今的太史局和丰邑坊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那丰邑坊也成了气候。前次不良人的失踪,令很多人心生不满。可是,江湖召集令声势犹在,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呵呵,阿弥你现在该明白,如果闹出事端,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大为苦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突然看向了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们要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 尉迟宝琳有些犹豫。 一旁苏庆节开口了,道:“尉迟校尉,事到如今,你就告诉他们吧。” 他站起身,轻声道:“这骗子虽说不是好人,但也可以相信。 至于陈帅,我觉得他可以为了‘不良人’三个字做不良人,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说着,他往外走,站在了大厅门口。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苏大为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骗过苏庆节。 “好吧,既然狮子说相信你们,那我也就信你们一次。” 尉迟宝琳咳嗽两声,道:“还记得之前那场诡异暴动吗?” “当然记得。”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在那场暴乱的同时,还发生了一场刺杀陛下的案子。” “啥?” 陈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李治跑去祭拜太宗皇帝,结果发生了刺杀事件。这种事,传扬出去可不好听。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到了一些隐秘,李治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不想过多宣扬。好在,当日发生了诡异暴动。若不然的话,还真不太容易隐瞒过去。 倒是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尉迟宝琳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当日行凶的刺客,大都死于太宗别庙。 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尉迟校尉,你是想说,那九个人,是漏网之鱼吗?” 苏大为已经反应过来,打断了尉迟宝琳的话。 他蹙眉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们都没有抓到人?” 尉迟宝琳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 他哼了一声,道:“那些家伙非常狡猾,我们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会逃离长安。其实正常情况下,他们也的确该逃走才是。 可是六月底,万年县发生了一桩灭门案。 死的人名叫杜长青……你们可能不知道杜长青何人,他是世袭梁国公,礼部尚书房遗直的妻弟。杜长青一家满门十四口全部被杀,经大理寺勘查,最终确定了凶手。 只是没想到后来再追查下去,竟查出那凶手竟是…… 大理寺随后将此案呈报于太尉府,太尉府随后确定了那些人的身份,并下令我等抓捕。” 苏大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突然,他开口问道:“房遗直和房遗爱,什么关系?” “哦,他是房遗爱的长兄。” 苏大为点点头,又沉默了。 “这案子必须要查,凶手必须要抓,这也是长孙太尉的命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狮子帮忙。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丰邑坊竟然会如此复杂。嗯,此事确实有点麻烦,我还是回去再好好的想一想。” “等你想好了,说不定那些人就要跑了。” 不等陈敏和苏大为开口,苏庆节已转回来坐下,沉声说道。 “那怎么办? 贼你妈,又是怕打草惊蛇,又是怕引起事端,还要担心犯人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难不成我回去告诉太尉,我没有把握把人抓到?我是不怕丢脸,关键是那老货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在我爹面前得意。到时候,会气到我老爹。” 不愧是勋贵子弟,不管什么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脸面。 不过苏大为也必须承认,尉迟宝琳说的也有道理。 他知道,尉迟宝琳说的老货是谁,应该就是那个在后世被许多人所喜爱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别以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一团和气。 他们之间的矛盾,怕也不会少了。 别的不说,秦琼生前从不与尉迟恭说话。可是在后世传说里,他俩还一起做门神呢。 至于程咬金,应该和秦琼关系更密切一些。 苏大为也是穿越过来之后才知道,程咬金也好,秦琼也罢,都不是隋唐演义里说的那样,一个私盐贩子,一个衙门的捕快。这两个人,可都是正经的官家子弟。 倒是尉迟恭,好像是平民出身。 官家子弟和平民子弟,又怎可能和睦相处? 那是先天的八字不合,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还好,他死了,估计也没人能管得住这些人。 苏大为想到这里,也只能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苏庆节突然道:“姓苏的,敢不敢在比一次?”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苏庆节道:“比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就比,看谁能抓住那些人。” “我凭什么和你比,莫名其妙。” 苏庆节走过来,兜住了苏大为的肩膀,“上次你把我骗去了崇圣寺,自己却跑去安化大街杀了个痛快。我爹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我却知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老爹回去后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不孝,关键时候还比不得一个异人顶用。” “那也不是我骗你的吧,我也不知道是那种情况。”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比。” “神经病,我干嘛要和你比?” “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当日易容整形,结果太尉府把你当成了我。” “那不是好事吗?吃亏的是我,你还不乐意?” “你以为我愿意冒名顶替吗?小爷我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却因为你这家伙,心里一直不舒服。你要是不比的话,那我就把你的身份暴露出去,你看如何? 是你的功劳,小爷不稀罕。” 苏大为眉心微蹙,瞪着苏庆节。 而苏庆节也不躲闪,回瞪着苏大为。 这家伙,就吃定我会低头吗? 不过,苏大为的确是不想暴露异人的身份,亦或者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要知道,一旦暴露了身份,势必会被各方拉拢。 拒绝哪一家都要得罪人,而且他也不想投靠如今朝堂上的任何人。 他早就想好了该投靠什么人,除了我家女皇姐姐,满朝文武,谁又值得我去投奔? 只不过我家女皇姐姐还在蛰伏,所以我才不想被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会很麻烦…… “你不怕我揭掉你面具?” “我怕什么,你揭了我面具,大不了我不做不良人了。 虽然我承认这个差事很有意思,很吸引我,但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要是揭了我面具,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到时候,有你的麻烦。我是无所谓,你可以试一试。” “贼你妈,你耍赖。” “是啊,马帅说了,想要混得开,就得耍无赖。” 马大惟啊马大惟,你可真行。 多好的一个官家子弟啊,原来挺单纯的。怎么跟了你几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大为心里面,已经把马大惟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你干嘛要帮他?” 苏大为说着话,看了一眼尉迟宝琳。 “他是我老哥,也是我朋友。 马帅说过,兄弟是手足,老婆如衣服。衣服破了尤可换,手足断了就接不上了。宝琳是个老实人,经常被老程家那几个混蛋欺负。这次他有了麻烦,我当然要帮他。” “你帮他,把我扯进来作甚?” “本来没想着找你,可是既然见到了你,自然不能放过你。” “你这是赖上我了?” “是啊!” “看样子,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会罢休的。” “嗯!” 看不见苏庆节脸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承认,苏大为很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序之地(二)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一点都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可是看苏庆节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他也知道,估计是躲不过去了。 苏庆节这家伙,其实不错。 虽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但是对苏大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当然了,若有机会收拾苏庆节一顿,他也非常乐意。 毕竟,那次见面,苏大为要保护聂苏,同时不想让事态变大,所以只能被动挨打。光挨打不还手,从来都不是苏大为的性格。他也在找机会,把这一顿还给苏庆节。 “只我们两个吗?” “我会调一些人过来。” “什么人?” 陈敏插话道:“如果你想从军中调人,那就算了。 丰邑坊那边的人,都长了狗鼻子。军中行伍,特征太明显,只怕没等进去就被人看破身份。” “啥?” 苏庆节愣了一下,露出愕然表情。 很显然,陈敏说中了,他还真的是想从军中抽调人手。 “陈帅说的不错,军中行伍的特质太明显,确实不太合适。” “那我怎么办?” 苏庆节苦恼道:“难不成,从不良人中抽调?” “也不行!” 陈敏道:“丰邑坊那边对不良人很熟悉,所以也容易打草惊蛇。” 苏庆节听了这话,顿时没招了。 尉迟宝琳突然灵光一闪,道:“陈帅,你可有办法?” “办法嘛,有!” “愿闻其详。” “你们,有钱吗?” “啥?” 陈敏道:“丰邑坊里,钱可通神。” “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们想找人配合行动,必须要丰邑坊里面的人才行。 我有一个老兄弟,在丰邑坊混的不错,可以帮你们。当然了,前提是你们得出钱。” “多少钱?” 陈敏,竖起一根手指。 “十贯?” “哈哈,十贯可以带你们在里面转转。” “那要多少钱?” “一百贯,少一文钱都不行。” “一百贯?”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苏大为看了陈敏一眼,心里也暗自吃惊不小。 一百贯可不是小数目。以苏大为目前的收入,一年下来才不过二十贯上下。这一百贯……啧啧啧,确实是个大数目。 “怎么,两位连一百贯都拿不出来?” 尉迟宝琳有些尴尬,道:“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一时间……陈帅,可不可以宽限几日?毕竟这一百贯不是小数目,我虽拿得出来,但也需要时间,宽限个两天如何?” “可以。” 陈敏笑道:“那你们两天后在行动。” “这可不行。” 尉迟宝琳顿时急了,“必须要今天行动。” “可以啊,拿钱来,西市柜坊的飞钱就行。” 尉迟宝琳的黑脸,变成了紫色。 他看了一眼苏庆节,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要不,你帮忙垫上? 苏庆节摇摇头,表示有点困难。 苏大为一旁笑了,原来两位勋贵公子哥,都是穷光蛋。 看着两个穷鬼为难的样子,他非常开心。毕竟,这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能够见他们为难的机会,可着实不多。 “确定两天可以凑齐?” “嗯。” 苏大为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 “坐这里等着。” “哦!” 两个穷鬼被苏大为的气势压制住了,老老实实坐下来。 苏大为出去了大约有一刻钟光景,施施然就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面前,啪的就拍在了两人面前的桌上。 “签字,画押。” “什么?” “借钱不打欠条吗?” “啥?” 苏庆节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然后低头看向那张纸,就见上面写着:今借到苏大为开元通宝一百贯,两日后(即八月十三日)归还一百二十贯。逾期一日,加息十贯。 落款是借款人。 “借两天就二十贯利息?逾期一日十贯利息?” “不愿意?那算了。” 苏大为说着话,就要收走欠条。 尉迟宝琳忙伸手按在了欠条上,“我借,我借。” 说着话,他提笔在借款人下面写了尉迟宝琳四个字,然后盖上了手印。 苏庆节瞪着苏大为道:“姓苏的,我看错你了,奸商!” 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按下了手印。 苏大为小心翼翼把欠条收好,从袖中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陈敏。 “十一叔,怎么和里面联系?” “你们等着。” 陈敏也不客气,收了飞钱就走。 大厅里,只剩下苏大为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一度显得有些尴尬。 “尉迟,接下来,怎么做?”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到丰邑坊里会这么复杂,想着进去后把人带出来就好。” “那就是,没有计划喽?” “有,但好像没啥用处。” “跟没说一样。”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低声交谈,却没有发现,苏大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卷地图进来,啪的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 “丰邑坊的地图。” 苏大为说着,上前把地图打开,铺在了桌子上。 “长安县五十四坊,每个里坊每年都要更换详细地图。 不过丰邑四坊除外,这是三年前绘制的地图。不过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变动,可以用来进行参考。你们看,丰邑坊的格局,与其他里坊有点不太一样,是双十字街格局。如此一来,共分为九个大区。九个大区里,又按照双十字巷划分,共八十一区。 所以这里面的情况,确实非常复杂,街曲相连,错综复杂。如果不熟悉里面的路经,甚至有可能会迷路。刚才十一叔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那里面没一个善茬子。”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代表着街曲巷陌的线条,不禁面面相觑。 想过会有难度,可没有想到,会如此麻烦。 “说吧,你们说的那几个人,大致在什么位置?” 听了苏大为的话,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立刻撅着屁股,趴在地图上查看。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尉迟宝琳在地图上标注出一个个的圆圈,然后抬起头来。 “分的很散啊。” “是啊,所以我们才想找你们配合。” “可问题是,按照你们标注的位置,这些人分散于四个大区中的七个小区。还有两个人,目前位置不明。这想要抓人,可不太容易,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惊动对方。”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都没有反驳。 苏大为说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的确很难。 “姓苏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 苏大为搓揉面颊,轻声道:“说实话,我现在脑子里也是一锅粥。 分的太散了,而且咱们人手太少。除非,你们能再找来帮手,否则我觉得很难成功。” “这个时候,一下子我去哪里找人?” 苏大为蹙眉沉思,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抬起头道:“我倒是有一个人,但我不清楚,他是否愿意。” “谁?” “是谁,你就别管了,反正绝对可靠。” “这个……” “你们要同意,我现在就去找他商量;你们要是不同意,当我没说。” “可你总要告诉我,这个人真的如你所言,可靠吗?” “人家老子可能比不上尉迟,但比你可一点都不差。” “哦?” 苏庆节闻听,瞪大了眼睛,“谁?” “别废话,同不同意,同意了我把人叫过来,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尉迟宝琳看向了苏庆节,苏庆节也看着他。 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后,尉迟宝琳一咬牙道:“为了我老子的脸面,我同意了。” “那你们在这里等着。” 苏大为招呼了一声,转身又一次走出大厅。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在尉迟宝琳和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苏大为带着安文生,就走了进来。 “你是……安大痴?” 看到安文生,尉迟宝琳愣了一下,脱口就喊了出来。 安文生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苏大为连忙伸手把他拦住,对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怎么说话的?还不道歉。” “我……” 尉迟宝琳满脸通红,犹豫一下,走上前躬身一礼道:“安大……兄,刚才是我嘴贱说错了话,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不过说真的,我确实是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对了,安大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他认识的?” 安文生冷冷道:“我是长安县不良副帅,和苏帅是同僚,我为何不能在此?” “你,不良人?” 尉迟宝琳傻了,觉得有点转不过弯来。 啥时候这不良人也成了热门? 狮子脑子进水了跑来当不良人也就罢了,安文生也跑来当不良人了? 要知道,安文生虽说也是勋贵子弟,但由于自幼就漂泊在外,和其他勋贵子弟没有什么交情。安兴贵老来得子,对安文生宠的不得了。加之安兴贵自己也是个相当淡泊的人,对安文生从来不会强加约束。哪怕安文生回来,他也没有逼迫着安文生和其他勋贵子弟交往。当然了,一些老朋友的子弟,认识一下似乎也很正常。 安文生性子单纯,说话也很直爽。 在和那些勋贵子弟的交往中,着实得罪了不少人。 那些勋贵子弟,个个都骄横无比。有时候被安文生怼的够呛,就忍不住想和他动手。 但结果嘛…… 一来二去,在许多勋贵子弟眼里,安文生属于那种无法交流的人。 他们打不过安文生,又不好在家里人面前告状,只能私下里唤安文生做‘安大痴’。 痴,在唐代,和后世‘傻子’的意思差不多。 安大痴,就是安大傻子。 事实上,唐人骂人,多以痴汉相称。 只不过他们口中的痴汉,和后世许多人所理解的‘痴汉’,意义完全不同。 “他是谁啊!” 苏庆节见尉迟宝琳态度有点怪异,于是低声问道。 “凉国公之子。” “梁国公?梁国公家的几个公子,我都见过啊。” 听苏庆节这么说,尉迟宝琳就知道他理解错了。 “不是你以为的梁国公,是凉国公,凉州的凉,安大将军的公子。” “哦!” 苏庆节,这才恍然大悟。 “他,行吗?看着文质彬彬的,跟个书生一样。” “行吗?”尉迟宝琳低声道:“他一个人能干翻程家五虫。” “程家五虫?”苏庆节有点不服气了,道:“我也可以干翻他们。” 尉迟宝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苏庆节眼睛顿时一亮,看着安文生的目光有了变化。 “好了,人我找来了,怎么说?” 尉迟宝琳忙道:“要是大兄能帮忙,我就放心了。” “我可不是帮你,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安文生说着,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看了一眼地图,对苏大为道:“阿弥,怎么做?” 他这一句话,就确定了苏大为的主导地位。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巴,旋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在座这几位,好像就属他最弱。 他已经从苏庆节那里知道了苏大为异人的身份。虽然不明白苏大为为何会留在长安县里,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小觑。尉迟宝琳知道,从现在开始,主导权已经转换。 苏大为想了想,提笔在地图上分出三个区域。 “我和安帅负责在这两个区域抓人,你负责这个区域,如何?” “凭什么?” 苏庆节看了一眼地图,立刻大声喊叫起来:“凭什么你们两个人的区域里,有六个人,我只有一个人?” 苏大为叹了口气,一副‘我不想和你说话’的表情。 安文生看了一下苏大为划分的区域,没好气道:“这几个人所处区域相对集中,大体上都归属于东北三区之内;你这个区域,位于西南,等于是斜穿了一个丰邑坊。我想苏帅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希望你在解决了第一个人之后,可以逼问出其余两人的行踪。 这样一来,也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抓捕。毕竟,这是你们万年县的案子。” 说完,他摇了摇头,对苏大为道:“他行不行啊。” “应该可以吧,好歹也是万年县的副帅嘛。” 安文生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信任之色。 苏庆节顿时大为光火,拍案而起。 就在这时候,陈敏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丢了三枚木牌在桌上,气喘吁吁道:“今晚酉时,丰邑坊南闾中区第七曲第三家店铺,大夏綦记。不要带任何兵器,到时候那边会给你们准备,都记住了没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序之地(三) 天将晚,承天门外的街鼓,照例敲响了第一通。 伴随着隆隆鼓声,苏大为一行三人,漫步走进了丰邑坊。 此事的苏大为,已经改变了样貌。 他看上去脸颊瘦削许多,眼窝略有些深陷,鼻梁看似挺拔不少。 如果说,之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俊秀小子的话,那么现在看上去,好像多了些阴森。 鹰视狼顾? 大概有一些,反正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凶恶之人。 安文生也变了模样,比原先胖了不少,书生气也随之减弱许多。而苏庆节则取下了面具,微微调整了一下模样。易容整形,对三个人来说都不是多么困难的技术。 安文生和苏庆节一点就透,很快就掌握在手。 此时的三人,除非是那种对他们极其熟悉的人,哪怕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 苏大为在此之前,曾多次路过丰邑坊。 但进入坊内,还是第一次。 丰邑坊和其他坊市有些不太一样。当街鼓敲响之后,大多数里坊的店铺都忙于收摊,人们或是赶赴一些风花雪月之地,或是回到家中。总之,人开始变得稀少。 可丰邑坊,在街鼓敲响后,却好像一天刚开始似地。 街边的许多店铺,纷纷开门,挂起布幌。 一种极为狂热且躁动的气氛,弥漫在丰邑坊的上空。 行人,在逐渐的增加。 除了居住在丰邑坊的百姓,还有不少人正陆陆续续从外面进入,似乎昭示着一天才刚开始。 “怎么感觉着,他们刚起床的样子?” “呵呵,你日间有从这里路过吗?” “很少!” 苏庆节道:“我是万年不良,又不常在这里走动?” “闭嘴!” 苏大为连忙喝止了苏庆节,压低声音道:“从现在开始,你叫王二麻子。” “这名字太难听了。” “难听也得这么叫。记住,不要在这里提那两个字,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关中的商贩。贺大公子是从武威来的客人,咱们今天是带他来见识见识。还有,记得叫我武阿若,不许再叫我名字。” 苏庆节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苏大为也好,安文生也罢,都是他请来帮尉迟宝琳的。 万一让他俩不高兴了,调头就走。那最后为难的,只能是他,还有尉迟宝琳。 “阿若,为何你要姓武?” “要你管。” 苏大为没好气的怼了苏庆节一句,然后操着一口道地的关中话,带着安文生往里走。 为啥姓武? 武则天是我姐姐,我为啥不能姓武? 当然,这理由苏大为不会告诉任何人。 有陈敏的吩咐,苏大为自然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来。 按照陈敏所言,他很快在南闾中区的第七曲的第三家铺子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打铁的铺子,门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如此情形,在长安任何一个里坊,哪怕东西两市都很难看到。而在丰邑坊里,这种景象,随处可见。 “阿若,这个字念啥?” 苏庆节指着门匾上大夏后面的那个字,疑惑问道。 “这个……” 苏大为也有点懵。 “綦!”一旁安文生开口道:“綦,有青黑色之意,也有极致之意。 《礼记·内则》曰:履,著綦。意思是说,带上裹腿,系上鞋带。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中有这样的诗句:缟衣綦巾,卿乐我员。綦巾,就是青黑色的头巾。此外,《荀子·王霸》中有: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这里的綦,就有极致之意。我们书写信函的时候,有时候会用到‘言之綦祥’这样的词语,也是极致的意思。” 苏大为闻听,顿时露出敬佩之色。 他连声赞道:“贺郎才学过人,阿若佩服。” 不过,心里面却暗自嘀咕:装逼犯,认识个字很了不起吗?用不用解释这么清楚? 至于苏庆节,这时候觉得有点头晕。 安文生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对他刚才这番言语,非常满意。 他指着门匾道:“不过这里这个綦,应该是姓氏。” “还有这种姓氏?” 说话的是苏庆节,恰到好处的捧哏。 安文生道:“当然,綦姓源于姬姓,说起来也是上古时期的贵族姓氏。 不过綦姓人大多是在中源之地,关中地区……嗯,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安文生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爽朗笑声从背后响起。 扭头看,就见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朝他们走过来。 “三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我这店里的刀剑,绝对是关中一等一的兵器。” “你是……” “我叫綦怀义,是本店的掌柜。” “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苏庆节上上下下打量那人,露出一丝不太相信的表情。 嗯,确实不太像,更像是个打铁的师傅。 那綦怀义闻听,顿时大怒,“怎么,我难道不像吗?” “啊,不是不是!” 苏大为连忙把苏庆节推到了旁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他拱手道:“在下武阿若,是我叔叔介绍我来,想要买一些趁手的兵器。” “你叔叔?” 綦怀义露出警惕之色,“你叔叔是谁?” “我叔叔叫猪儿,他说你一定知道。” 噗嗤! 苏庆节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怪不得陈敏当时把苏大为拉到了旁边低声说话时,苏大为的表情会是那般的模样。 猪儿?哈哈哈! 苏庆节强忍着笑,忙摆手对苏大为说:“我知道,我闭嘴!” 说完,他就转过身,一副欣赏刀剑的样子,只不过那肩膀却耸动不停。 “是大猪的侄子?有什么证据?” 苏大为取出一块牌子,递给了綦怀义。 綦怀义看了一眼就还给了苏庆节,摆了摆手道:“里面说话。” 他说完,带着苏庆节三人直接穿过了店面,来到后院。 后院,面积不小,至少有三亩地左右。 十几个炉子错列有致,几十个壮汉,正赤膊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铁器,一个个浑身是汗。 一进后院,就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子灼热的气流。 綦怀义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在几个炉子边上看了看,又指点了几句,带着苏大为三人,进了一间房间。 在房间里坐下,他沉声道:“你们的事情,大猪都跟我说了。 说实话,我不太想管这种事。 不过大猪是我老兄弟,这么多年,也一直暗中关照我,这份面子,我不能不给他。只是,在丰邑坊里抓人,可没那么简单。这丰邑坊里,大大小小八十八个团头,都不是良善之辈。我可以帮你们把人带出去,但抓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插手。 另外,我丑话说前面。 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人会立刻撤走。 到时候,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呵呵,到底是年轻气盛啊,居然敢来丰邑坊抓人。” 苏大为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看得出来,这綦怀义对帮他们抓人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 “喏,别说我不给大猪面子,只要你们能抓到人,我的人会设法掩护,把人送出去。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些。” “那……” 苏庆节顿时大怒,开口就要责问。 苏大为连忙扯住了他,瞪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綦掌柜,就这么说。” “好了,怎么抓人,你们自己去想办法。 我会安排人在暗中跟着,你们得手之后,会有人接应,至于我怎么送出去,你们别管。” “可是,说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兵器呢?” “要兵器吗?十贯一把。” “你抢钱吗?” 苏庆节再也忍不住了,怒声道:“十贯?哪有这么贵的兵器?” “十五贯!” “你……”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捂住了苏庆节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闭嘴吧,咱们是来办事,不是来斗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进来了,就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你要是不想抓人,咱们现在就走。”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不要抓人。” 苏庆节一脸的怒色,嘴巴蠕动两下,一跺脚,不再开口。 这怕是他这辈子,最感憋屈的时候了。也难怪,他是异人,在家里苏烈会照顾他,在外面,大家会看在苏烈的面子上,让他几分。哪怕是做了不良人,他也有一帮子苏烈的亲卫跟随。在万年县这几个月,他只负责抓人打架,根本不用担心其他。 他惹的麻烦,马大惟会给他擦干净。 苏庆节,根本不需要为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而费心。 可是现在,他才算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一个不良人的艰辛…… 安文生看着他,轻轻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道:“綦掌柜,就依你所言,十五贯。” “你是大猪的人吧。” “哦,是的。” 綦怀义哈哈大笑,指了指苏庆节,又指了指苏大为,道:“你是个聪明人,离他远点。” 说完,他也不理苏庆节快要滴出水的脸色,拍了拍手。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昆仑奴,黑漆漆的,一头卷发。 他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掀起了托盘上的布。 “你……” 苏庆节看清楚托盘上的武器,忍不住又想说话,却被安文生一把就捂住了嘴巴。 “怎么样?” 綦怀义笑眯眯看着苏大为问道。 那托盘上,放着三口长不到一尺的短剑。 羊角剑柄,半尺长的剑身。苏大为走过去,伸手拿起一把,按住绷簧,仓啷一声拔出短剑。 刹那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序之地(四) “好剑!”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的安文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綦怀文露出赞赏之色,道:“有眼光,识货!” 他走上前,拿起一把短剑,道:“你们进来办事抓人,需小心谨慎。 虽说丰邑坊不禁武器,但终究有些醒目。这宿铁匕,是我从星宿海的原石中提炼出了寒铁打造而成。一百斤原石,也不过提炼一斤寒铁。它不仅削铁如泥,且内有乾坤。你们既然敢进来丰邑坊,想必身手不弱。运劲试试看,会有惊喜。” 惊喜? 安文生走上前,好奇拿起剩下的一把短剑。 他押绷簧拔出短剑,虚空挥舞了两下之后,手一抖,剑身骤然暴涨,化作三尺青锋。 “这是……” 安文生惊讶不已,失声喊道。 一旁的苏大为和苏庆节也都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都能感受出来,那暴涨的剑身,赫然是元炁所化。 “十年前,有星宿海商人带了一大批的原石来到长安贩卖,可惜无人识货。 我也是偶然间从他手里买了原石回来提炼,而后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惜,等我后来再去找他时,他手里已经没有原石。三年后,那人又来长安,对我说他发现的那个原石矿,已经被朝廷驻军,即便是他,也无法再找来同样的寒铁原石。 那些原石,我一共就打造出了三把宿铁匕。 十贯一把,是我当年买原石的价钱。这还不算我提炼,打造宿铁匕的开销……不是我吹牛,这三把宿铁匕若流入市面上,便是千贯也买不来。可惜,有人不识货。” 苏庆节脸通红,吭吭哧哧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笑道:“綦掌柜,他小孩子,跟他计较什么?” “一千贯,我要了。” 安文生突然开口,道:“三把宿铁匕,三千贯,我砸锅卖铁,三天内也会给你凑齐。” 咦? 苏大为看着安文生,道:“贺郎君,你不是说你已经没钱了吗?” 安文生顿时满脸通红,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个,凑一凑,总是可以凑出来的。” 你个不要逼脸的家伙,三千贯你三天就凑出来了,七八百贯你说没有办法? 苏大为指着安文生,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文生则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轻声道:“这不能怪我,你那件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呢,我怎么敢一下子把家底都拿出来?这宿铁匕不同,东西就在我面前,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我实在不行就去找我师父,应该不难。” 苏大为,沉默了! 你说的好有道理。 安文生的想法,他当然能理解。 你红口白牙的说了一通,却没有一点实物摆放在面前。 安文生能够仗义拿出三百贯,已经可以算作是超级大水喉了…… 綦怀义不知道他们两个再说什么,道:“说了十五贯,那就十五贯,一共四十五贯,回头我会找大猪要。至于你说的三千贯,还是留着吧。这里是丰邑坊,我可不敢拿。” 所谓财帛动人心。 綦怀义一下子暴富,定然会引得许多人关注。 百十贯的都还好,三千贯……那弄不好会惹祸上身。 他之所以拿出这三把宿铁匕,倒不是为了赚钱,更多是因为看在陈敏的情分上。 若非陈敏,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他也不会卖。 “那,多谢綦掌柜。” 三个人当中,苏大为兜里最干净。 别说十五贯,你让他现在那个一贯钱出来都难。 好在綦怀义没让他现在就拿钱,也多少让他安心了。 到手的宝贝,打死都不会再拿出去。苏大为二话不说,就把那宿铁匕揣进了袖子里。 安文生也不客气,把手里的宿铁匕收好。 目光,落在綦怀义手里那把宿铁匕上,见綦怀义把宿铁匕放回托盘,他刚要伸手,哪知有人比他更快,唰的一下子,就把那宿铁匕拿在手上。 “王二麻子,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但我觉得,我二姐会喜欢。” 苏大为幽幽道:“可你二姐如今在太原。” “我先留着,等二姐回来了,我再送给她,不可以吗?” 苏庆节满脸通红,但有非常坚定的把宿铁匕收起来。 他那模样,让苏大为觉得好笑。 “好了,做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一下。” “綦掌柜,有空出来,请你吃酒。” “吃酒就算了,我在胜业坊有一家铺子,若能多与些方便,就就算是请我吃酒了。” 胜业坊? 那是万年县治下。 苏大为和安文生几乎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了苏庆节。 苏庆节先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占了一个大便宜。听到綦掌柜的话,他在苏大为二人的目光注视下,挺起了胸膛。 “綦掌柜放心,我保证胜业坊中,无人敢去招惹你的铺子。 对了,你的铺子叫啥名字?” 不等綦掌柜开口,苏大为和安文生已经拖着他往外走。 “你们作甚?” “你这头蠢狮子,回头去胜业坊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怎么查?” 苏大为用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着苏庆节,轻声道:“綦掌柜的姓氏如此独特,很难查吗?” “我……” 苏庆节还想争辩两句,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是啊,这个问题,好像是有点蠢! “綦掌柜,我们走了。” “好走,不送。” 綦怀义也不相送,转身在屋里坐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回味之色。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有趣的小子。” 抬手拍击两下,之前那个托盘的昆仑奴进来,躬身一礼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他们走了?” “已经出去了!” “叫人跟着,按老规矩办。” “是。” “对了,告诉下面,这次要送出去的猪有点多,大家辛苦一点,酬劳加倍。” “明白。” 昆仑奴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 看得出来,綦怀义并非第一次做这种勾当。 他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活动了一下筋骨,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丰邑坊今晚,要热闹了!” ++++++++++++++++++++++++++++++++ 苏大为三人出了綦记,天已经黑了。 此时的丰邑坊,在夜幕中迸发出了勃勃生机。 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街头巷尾,有打把式卖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家家店铺门前,都是灯火通明。 在这里,你想吃的,想买的,无论是否是违禁品,只要拿钱出来,都可以随意购买。 “他们,不怕官府追究吗?” 苏庆节忍不住,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 “官府,管不到这里。 他们只要不造反,没人会在意他们做什么。狮子,这里是无序之地,什么律法道义都没有金钱和拳头来的有用……不过,看着吧,这种繁华荣光,持续不得太久。” 苏大为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巷陌。 大街上,更加繁华和喧嚣。 说来也奇怪,在这种喧嚣和嘈杂之中,一切又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场面,苏大为还真的是没有见识过。 包括他的前生,最多也就是在电影电视里,从一些港片中,看到过类似的景象。 叫什么来着? 对了,九龙城寨! 嗯,如今的丰邑坊,和港片中的九龙城寨颇为相似。 他们一路走出中区,见到了各种罪恶的景象。小巷深处,一群泼皮正在持械斗殴;可就在巷口,几个衣装暴露的女子,却在招揽客人。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 “你待会儿行动,要小心点,知道怎么逼问吗?” “知道。” “别闹出太大动静,问出消息后,就到东壁中区那边和我们汇合。” “明白。” 苏庆节一改先前的稚嫩表现,露出了郑重表情。 抓人? 他可是专业的。 这几个月里,被苏庆节抓到的恶人,已超过了两位数。 但苏大为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毕竟,苏庆节的经验实在是太少了。两个月的不良人,他又能了解什么?马大惟说穿了,只是让他做一个攻坚手。那些真正的阴暗勾当,自有胡麻子他们出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苏大为暂时也找不到比苏庆节更合适的人选。 叮嘱了一番苏庆节,三人在路口分手。 看着苏庆节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之中,安文生突然道:“阿若,我怎么觉得,他不太靠谱啊。” “年轻,见识少罢了。” “你这话说的,我记得你好像比他小。” “可我没有一个叫苏烈的老子。” 安文生哈哈大笑,口音随之出现了变化,带着几分武威的口音。 他和苏大为并肩而行,恍若一个浑不知世道险恶的公子哥,一路走一路问,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家伙,绝对不是他表面上看去的那么单纯。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足为奇,安文生从小跟着他师父四处流浪,眼界和历练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苏大为突然间,有些好奇:这安文生的师父,又是什么人呢? 就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到了丰邑坊东壁。 苏大为和安文生点点头,在一个岔路口,突然分开来,一个往西走,一个往北走,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他们根据丰邑坊的地形,绝对从两边开始抓人,最后在东壁中区汇合。 这次行动,有点麻烦。 说实话,哪怕苏大为有异人手段,在这次行动中,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这是一次需要冷静和智慧的行动,暴力手段固然不可少,但更多的,是要看临场反应。 只是,綦怀义的人在哪里? 苏大为一路下来,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序之地(五) 牢丸,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陌生? 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在后世却世界闻名,就是饺子。 在唐代,饺子不叫饺子,叫馄饨或者牢丸。没错,馄饨不是后来的馄饨,其实就是饺子。但如果你在唐代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有一家店铺叫做XX饺子馆的话……别犹豫,立刻报警。不对,是报官。因为这饺子馆的老板,一定是个穿越者。 丰邑坊东壁西区第九曲的巷口,有一家帖记牢丸,主打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饺子。 这牢丸店的生意不错,饺子味道极好。 好像,有蟹黄? 苏大为在店里要了一碗饺子,吃了一口,不由得暗自称赞。 别以为后世的厨艺如何,论吃,我大吃货国自洪荒时代,人们就有着非凡的天赋。只不过限于对食材辅料和工具的问题,他们可能比不上后世的厨子。但是在同等条件下,你们就会发现,这些古人对吃的想象力和素养,远超过后世人。 真味! 最纯正的真味,和后世那种用味精酱油等堆砌出来的口感相比,这个时代的味道,是最正宗的食材的味道。 就是有点贵,一碗饺子居然要三十钱,忒他妈的黑了。 不过,这里是丰邑坊,别想吃霸王餐。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看上去都是和蔼亲善,可如果你敢说兜里没钱,或者抱怨一句太贵的话,这些人马上会变了脸色。他们会热情把你请到后巷里,然后和你亲切交谈。即便是最后闹出人命,那也是活该。丰邑坊里死个把人,有什么稀奇?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 苏大为不想惹事。 虽然饺子有点贵,但味道好,也算是物有所值。 他慢慢品尝饺子,在一盘饺子吃了一半的时候,就见一个瘦高个从外面走进来。 瘦高个好像是个熟客,直接从柜台上拿了一壶酒,然后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没有点菜,掌柜也没有来问。 过了一会儿,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了上来。 瘦高个似乎饿坏了,一口酒,一个饺子,狼吞虎咽吃完,然后丢了一陌铜钱在桌上,起身往外走。 苏大为,也站起身来。 他和那瘦高个前后脚走出牢丸店,猛然快走两步,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下子撞在那人的身上。手心,流转电光。那瘦高个一个哆嗦,普通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停。 “喂,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像是被吓到了,连忙弯下腰,大声呼唤。 这时候,牢丸店的掌柜也出来了,看到这一幕,连忙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刚才我出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结果他…… 这家伙,别是想要讹钱吧。” “这不是庞焕龙吗?刚才还好好的啊。” “掌柜的,你可要为我作证,真不是我做的。” 那掌柜的目光,在庞焕龙身上停留了片刻。 庞焕龙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两眼之翻。 “这厮,莫不是有癫疾?” 掌柜自言自语,然后目光落在了苏大为身上,“你惹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没说不解决啊,可你总要让我知道,该怎么解决吧。”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六个门就是。” “好好好,我知道了!” 苏大为手忙脚乱,把庞焕龙搀扶起来。 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他扶着庞焕龙往巷子里走。 “掌柜,有事吗?” 牢丸店的伙计走过来问道。 那掌柜看着苏大为两人背影进入巷陌,搔搔头,转身往回走。 “庞郎有癫疾?” “那谁知道……不过我听人说,他最近好像输了不少钱,气急攻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吗?” 掌柜随即笑道:“和我有甚关系。” 他挥了挥手,示意伙计去干活。然后回到了柜台后面坐下,看着那一陌铜钱,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苏大为按照掌柜所言,把庞焕龙架到了门口。 从他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房门。 一股子酒臭味迎面扑来,他眼中立刻闪过一抹银光,刹那间这房间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一堂一厢的普通宅子。 客厅里乱糟糟的,杂物散落一地。 苏大为把庞焕龙搀扶进屋,扶着他在桌旁坐下,然后点亮了油灯。 这家伙的日子倒是过的不错,有酒有肉的,很是自在。苏大为确定客厅里没有问题之后,扶着庞焕龙进了厢房。这里面更乱,床榻上还有几件女人的内衣,应该是那些暗娼留下来的。屋子里空气不是太好,有一股子……嗯,很奇特的味道。 苏大为把庞焕龙放在床上,想了想,两指并拢,化为剑指,点在了他身上。 手指上,电光流转。 那庞焕龙突然瞪大了眼睛,身体抽搐的更加剧烈。 当苏大为抬起手的时候,他脑袋一歪,就昏迷过去。 搞定一个,收工! 苏大为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綦怀义的人呢?不是说会跟着我吗?怎么不见人影? 苏大为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就见巷子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他有点疑惑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紧跟着就见黑暗中,漂浮着一口白牙。 吓得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后退一步。 “郎君,货呢?” “什么货?” “你要运的那头猪呢?” “猪?” 苏大为先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这应该就是綦怀义的人。 他定睛看,门外之人肤色黝黑,黑的有点渗人。 这家伙,是非洲人吗?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却没有迟疑,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人在里面,你们怎么运走?” “这个嘛,郎君不用问,我们自有办法。” 说着,那一口白牙,再一次漂浮在黑暗之中。 行有行规,人家既然不说,苏大为也不可能强迫。 他只要知道有人跟着协助就好,其他的事情,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我走了。” “郎君自便。” 这黑小哥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说的那叫一个溜。 苏大为把钥匙丢给黑小哥,朝巷子两边看了一眼,然后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黑小哥接过钥匙,也不客气,取出一个火折子擦亮,在门外晃动两下。 黑暗中,从房屋边上的地面,钻出两个黑小哥。 三人进屋,找到了庞焕龙。 为首的黑小哥也不客气,从腰里取下一个葫芦,掰开庞焕龙的嘴,倒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然后他又把葫芦系在腰里,一摆手,操着一口土话道:“开工,两贯到手。” 另外两个黑小哥嘿嘿一笑,上前架起庞焕龙往外走。 黑小哥走在最后,把房门锁上,钥匙随手丢到了旁边的一口水井里,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 还真是,鼠有鼠路。 苏大为发现,在这丰邑坊里,五花八门的行当真是应有尽有。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丰邑坊的人们,自有他们生存的手段,令人为之赞叹。 而且谁又能想到,在大唐时代,天朝治下就有黑小哥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长安。 不过,这些都不是苏大为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解决了庞焕龙之后,匆匆离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个目标。 这第二个目标,名叫白甲,绰号大力天尊,据说神力惊人。 苏大为在东壁北区第六曲第三家,找到了白甲的落脚处。这是一个客栈,里面的人很嘈杂。想要不露行藏,必须要速战速决才行。白甲住在二楼的最里面房间。 这在给苏大为提供了难度的同时,也提供了方便。 苏大为穿过大堂,直接上了二楼。 沿着回廊往里一直走,在最后一间客房门外停下脚步。 处于本能,苏大为运转鲸吞术。不过,他的脸色却突然一变,露出了一丝惊愕之色。 苏庆节的情报有问题,白甲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而是有两个人! 今天更新会很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序之地(六) “大郎还犹豫什么?只要你把那张图交出来,立刻就能拿到一千五百贯。 我家主人可以想办法送你们离开长安,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们能说出名字来。 一千五百贯,已经不少了!” “可我们有九个人,分下来一人还拿不到两百贯。” “大郎,这是你们的事情。 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一千五百贯成交。”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没错,情况的确是不一样了,你们几个刺杀皇帝失败,如今被朝廷追查,只能躲在这丰邑坊里,如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家主人还是想要和你们交易。” 哐当! 屋里传来了一声响。 紧跟着,就听白甲怒道:“姓金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郎,我说的意思非常清楚。 其实你也很清楚,你们现在已无路可退。 当初雇用你们刺杀皇帝的人,恐怕也不想你们活着。这一点,你非常聪明,没有回去找他们。否则你们几个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死人。你让人找我,不就说明你们现在已经没了别的退路吗?东西交给我,钱你们拿走,从此远离长安,岂不美哉?” 和白甲说话的人,姓金。 他的口音,听上去有点古怪,不似中原人士。 苏大为屏住了呼吸,站在距离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趴在栏杆上,看似在看楼下的风景。可是,鲸吞术却运转起来,他调动元炁,把里面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 有意思! 苏大为看着楼下,嘴角微微翘起。 原以为只是抓几个刺客,没想到还有惊喜出现。 “可是,一千五百贯,太少了,再加点吧。” “一千八百贯,我家主人只能出这么多。” “怎么交易?” “我这里有飞钱,也可以用黄金代替。 不过我觉得,黄金有点不方便。你们懈怠那么多黄金,终究不是很安全,倒不如飞钱来的方便。持此飞钱,你们可以在巴蜀、岭南和太原兑出钱来,然后远走高飞。” “三千贯,三千贯就成交。” “两千贯。” “两千七。” “两千五,只有这么多。” “好,两千五,成交!” 在几次讨价还价之后,双方最终确定了金额。 苏大为有点犹豫,该如何是好? 是现在就进去,解决屋里的两个人?亦或者说,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他不知道綦怀义的人在什么地方,否则也可以找人来帮忙。 该如何是好呢? 苏大为心里有些纠结,目光在楼下扫过来,扫过去。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转身往回走,从二楼下了一楼,直奔大堂正中央。 大堂中央,有一张桌子。 一群人正围着桌子耍钱,高大虎赫然在其中。 苏大为走到了高大虎的身边,伸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贼你妈,谁啊。” 高大虎这时候正赌的兴起,被人搭在肩膀上,顿时勃然大怒。 他扭头破口大骂,正想要发飙。 忽听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帅,是我。” “你……” “苏大为。” “啥?” “继续耍钱,别东张西望,听我说。” 苏大为嘴唇蠕动,把声音送入了高大虎的耳中。 “听着,我正在执行太尉府的一个任务,需要你的帮忙。” “啥?” “别乱说话,耍钱啊。” 高大虎,有点懵了。 他点点头,随手把一陌钱丢进赌池里。 “听着,我在帮太尉府抓捕一个人,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二楼最里面的乙字房里,有两个人……别乱看,耍钱。” “好!” 高大虎连忙答应,不过他的心思,已经跑去了九霄云外。 昨天,他回家后,把日间在县衙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大龙。 当时他还提议,要不要收拾苏大为一下。 哪知道他这提议才一出口,就被高大龙劈头盖脸打了一巴掌。 “你还想教训别人? 知不知道,今天这些事,是县君在教训你。 我让你在县衙里站稳脚跟,可不是让你去当大哥,把你们不良帅架空。 合作,你懂不懂,我要你去,是为了合作。我需要官府能为我撑腰,平定眼前的局势。我刚坐上大团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我们必须要得到官府的支持。” “那……” “听着,给我老实点。 张超的死,是给你一个教训。 官府里,藏龙卧虎,你根本就不清楚人家的背景。那苏大为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小人物的话,裴行俭会亲自出马为他站台?你这猪脑子,好好想想这里面的状况。听着,我要你从今天起,在衙门里老老实实,不要再去想着做什么不良帅。 官府,不可能让你去执掌不良,你要做的只是获得官府的好感。 多去和你们陈帅说说话,和其他几位副帅打好关系。至于咱们的人,也要老老实实,别想着压别人一头。只要你能在衙门里站稳了,其他事情,我自会为你谋划。” 想不明白! 高大虎被揍了一顿,心里不太舒服。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高大龙的好意。 不说别的,就凭苏大为这一手传音入密,就足以说明,他非比寻常。 原来,他是太尉府的人。 高大虎的心思,已经从赌桌上移开,低着头道:“苏帅,你说,我听着。” “乙字房里,有两个人。 是太尉府要抓捕的要犯。其中一个人,我会对付;但另外一个人,我需要放长线钓大鱼。一会儿他出来,你就盯着。不要惊动他,看他会去什么地方,明白没有?” “明白了。” 高大虎点了点头,想要再问两句。 忽然,楼上的房门开了。 一个个子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挡着房门,和里面又说了两句,便转身沿着长廊往楼下走。 “就是那个矮子,认清楚没有?” “认清楚了。” 苏大为点点头,拍了拍高大虎的肩膀,“记住,别惊动了他,只跟着就好,别乱来。” “明白。” 高大虎说着,突然把身前的钱收起来。 “不赌了不赌了,贼你妈,总是我输,不赌了。” “哈哈哈,二郎才输了几把就不赌了?莫不是有了相好的,想要省下钱买胭脂吗?” 高大虎也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基本上都认得他。 他笑着抓起一陌钱就砸了出去,“贼你妈,老子买来胭脂,准备送给你娘呢。” 一众赌徒,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矮个男人从楼上下来,路过赌桌的时候,听到高大虎等人的吵闹,停下来看了一眼。 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抹不屑之色。 不过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径自往大门外走。 高大虎嘻嘻哈哈的就着矮子往外走,看样子似乎好像是急着去找女人,又惹来一阵嘲笑声。 趁着高大虎退出,苏大为也紧跟着离开了赌桌。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再次来到了乙字房门外。 向周围看了看,他伸出手,在门上啪啪啪敲了两下,模仿矮个男人的声音道:“大郎,大郎,开门!” “不是说好了明天交易吗?怎么又回来了……你是谁!” 白甲骂骂咧咧打开了房门,抬头看见苏大为,他一愣,脱口而出道。 这家伙的反应很快,身形迅速向后退。 只是,他快,苏大为更快。 没等他喊出声来,苏大为已经到了他跟前。 手掌中,电光流转,啪的就怼在了白甲的脸上。 这一次,白甲扑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停。 苏大为则飞快关上了门,把白甲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蹙眉,向四周看了一眼。 眼珠子一转,他转身就走出了房间,把房门拉上。 就在房门被拉上的时候,窗户被打开了。两个黑小哥从窗子外爬进来,看到昏迷在床上的白甲,为首的黑小哥一招手,另一个黑小哥上前,用褥子把白甲裹在里面,扛在肩上,就窗口又爬了出去。黑小哥随后也从窗户出去,轻轻把窗户合上。 与此同时,苏大为已经离开了客栈。 他不清楚綦怀义的人是如何行动,但他相信,綦怀义应该不会乱来。 綦怀义说了,只要他把人搞定,其他的事情他会负责。 从之前的庞焕龙来看,綦怀义不是信口开河。既然如此,苏大为也就不用去操心后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两个人,剩下还有一个,解决了之后,就可以和安文生汇合。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不敢停留,直奔北里而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要抓捕的第三个人名叫铁罗汉南三郎,泉州人士。据说,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练到了极致,可刀枪不入,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狠角色。 南三郎好渔色,在丰邑坊有一个相好。 他躲进了丰邑坊之后,就住在相好的家里,平时也很少出门。 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也就是说,南三郎并非一个人住,要动手的话,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苏大为一路走,一路想着对策。 就在他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忽听得大街上一阵骚乱。 他愣了一下,忙闪身躲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里。就看到两道人影在大街上狂奔。 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 他个头不高,速度奇快,身法极其灵活。街上的行人不少,可那人却丝毫不减速,好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过。而后面的人,却显然不具备他的这种能力。不过,那人却另有手段,他身形如电,踩着行人的脑袋飞奔,和那矮小男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什么情况? 苏大为一眼认出,后面的男子,正是安文生。 看样子,他这是失手了? 獐头鼠目的男子眼看着要从巷口跑过去,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一道银蛇从指尖飞出,正中那男子的身上。那男子啊的一声叫,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而这时候,安文生也追上来。他朝巷子里看了一眼,也不废话,冲到那男子身前,一把将他抓住。 安文生抓住了那男子之后,扭头就要走。 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丰邑坊闹事。” 几个人影,飞奔而来。 安文生见状眉头微微一蹙,一手拎着那男子,腾身而起。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化作一团雾气。 “是诡异?” 有人大声惊叫。 刹那间,大街上乱成一团。 诡异? 苏大为愣了一下,疑惑看着半空中那团雾气。 雾气正在慢慢消散,可是安文生却不见了踪影。 这好像是一种类似于他浮光掠影术的一种道术,但感觉着,好像又有一些不太一样? 几道人影已经到了长街当中。 为首一人,眉头微蹙。 他抬起头,看着半空中正在散去的雾气,突然冷哼一声道:“诡异焉敢如此张狂? 这里是丰邑坊,看你能逃去哪里!” 说着话,他的身形一晃,在原地失去了踪影。 长街上,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苏大为站在巷子里,眸光一凝,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丰邑坊里,竟然也有异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序之地(完) 丰邑坊内,有异人? 说句实在话,苏大为对此并不是特别惊讶。 真以为丰邑坊里的,只是一群普通江湖人吗?如果没有一些狠角色,朝廷也不至于会投鼠忌器。 丰邑坊之所以能够存在,按照陈敏的说法,是那劳什子江湖召集令。 可是,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江湖召集令能有用吗? 最早的一批不良人,是由一群异人组成。 那些异人后来一部分投靠了朝廷,组建了太史局;另一部分异人呢?或者走了,或者留在丰邑坊中,充当着丰邑坊的保护伞。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又非常合理。 这是无序之地,但实际上,看似无序,实际有序。 这里遵循着最为原始和基本的秩序,那就是弱肉强食。 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不过,安文生暴露了…… 苏大为倒不是很担心安文生的安危,只要他能跑出丰邑坊,那就会平安无事。毕竟,尉迟宝琳就在丰邑坊外的延平门接应。相信丰邑坊的异人,也不敢追杀出丰邑坊去。毕竟,丰邑坊外遵循的是律法,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很可能会是太史局的人。 苏大为现在倒是觉得,这太史局,好像很有意思。 但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安文生暴露之后,很可能会惊动南三郎那些人……也不知道苏庆节那边进行的如何?虽说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但他还要负责问出另外两人的下落,任务也不算轻。 加快速度,干掉南三郎! 苏大为想清楚之后,立刻沿着巷陌,直奔南三郎的藏身处。 他躲在北里东区第一曲第一家。 房子是他相好的房子,周围也很热闹。所以,如果有半点疏忽,就可能会暴露行藏。苏大为远远的观察了许久,想了无数种方案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于是,他模仿了白甲的声音道:“三哥,三哥,是我啊!” 屋子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 苏大为眉头一蹙,再次敲门道:“三哥,不好了,好像有朝廷鹰爪混进了丰邑坊,庞焕龙已经出事了。” 屋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苏大为没有再犹豫,一巴掌震断了门闩,拉门进入了屋内。屋子里,有一股血腥气,很浓。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漆黑如墨的房间,顿时变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屋子正堂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酒菜,不过已杯盘狼藉。 一个魁梧壮汉,倒在桌边。 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地面上流淌着鲜血。 苏大为心头一紧,忙向四周打量,却不见一个人。 怎么回事? 他连忙关上门,点上了油灯,走到那尸体的边上,蹲下身子查看。 从五官相貌上来看,死者就是南三郎。 他相好呢? 为什么只有南三郎一个人在这里? 苏大为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困惑,仔细查看了一下南三郎的尸体。 致命伤口在脖子上,喉咙被人一道割断。 应该是面对面下的手,对方出手很快,以至于南三郎没有一点防备,就被一刀毙命。 凶器,应该是一口薄如蝉翼的弯刀。 这一点,从南三郎脖子上那一道伤口可以看出端倪。 苏大为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画面。南三郎吃的有点醉,和一个女人调笑着。突然,那女人挥手一刀……她的刀,应该是藏在袖子里,否则南三郎虽然吃多了酒,也应该会有所觉察。这一刀很快,直接割断了南三郎的喉咙,南捂着脖子,撞翻了凳子,倒在了桌子旁边。而那女人则收起凶器,从……屋子的后门离开? 苏大为睁开眼,快步走进后堂。 的确有一个后门,门没有上拴,可以很容易推开。 走出后门,是一条小街。 小街看上似乎四通八达,至少和三条街连通。 凶手离开之后,可以从容撤离。 南三郎的相好! 苏大为转身又走进了房间,看着大堂里的一幕景象,轻轻摇头。 “郎君,可以收工了吗?” 黑小哥仿佛似鬼魅一样,从后屋出来。 他也看到了南三郎的尸体,却浑不在意,笑眯眯道。 “你,叫什么名字?” “郎君,这不合规矩。我们这些人,是不可以……我叫莫里。” 黑小哥一开始,并不愿意配合。只是当苏大为把宿铁匕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那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刻改口,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南三郎的女人,何时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 莫里脸色一僵,强笑一声。 苏大为手上稍稍用力,宿铁匕立刻割破了莫里的脖子,吓得他连忙道:“半个时辰之前,半个时辰之前。” “我要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有没有问题?” “这个嘛……只要她在丰邑坊出没,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呢……” “找到她,告诉綦掌柜,你可以得到十贯钱。” 莫里的眼睛一亮,立刻露出了标志性的一口白牙,道:“没问题,给我三天,我一定会把她老底查出来。” “好,就三天。” 苏大为收起了宿铁匕,从正门离开。 莫里则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两个黑小哥从后屋出来。 “死猪一头,拖走。” “死猪也要?” “两贯钱呢,你不要的话,我要。” “莫里哥说笑,两贯钱,怎样都行。” 说完,两个黑小哥架起了南三郎的尸体,往外拖。 莫里则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纸包,洒在地上的血液上。他随后清理了痕迹,从后门出去之后,从地道离去。 苏大为,则蹲在不远处一间屋子的屋顶上,看着莫里等人,消失在地道中。 嘴角微微一翘,他大体上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如何把人运出丰邑坊。在这丰邑坊的下面,一定有一个四通八达的地道。莫里他们就是通过地道,把人运出丰邑坊。 不过不知道,这地道是莫里他们挖的,还是另有他人建造? 苏大为从屋顶跳下来,沿着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虽然对丰邑坊还不是特别了解,但他觉得,这个丰邑坊的存在,的确是很有意思。 无序之地? 呵呵,不!这个地方的秩序,比之外面更加森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 丰邑坊,依旧喧嚣。 但是在喧嚣背后,似有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由于安文生的暴露,苏大为也不清楚他的任务完成情况。不过,他还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来到了中区的一家店铺里。没过多久,苏庆节就匆匆的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苏庆节坐下后,立刻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不一样?” 苏大为低声道:“贺郎君暴露了!” “啥?” “丰邑坊里有异人,他暴露了身份,结果被异人追赶,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有异人?” “废话,若无异人坐镇,你真以为靠着一帮子江湖人能对抗得了朝廷? 不过别担心,贺郎君聪明的很。他见过市面,即便是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危险。 你那边的任务,完成如何?” 苏庆节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轻声道:“已经完成了。” “口供问出来了?剩下两人,藏身何处。” “都抓到了。” “这么快?” 这一次,轮到苏大为惊讶了,看着苏庆节,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苏庆节笑了笑,“说来也是运气好,我找到那家伙的时候,他竟然和另外两人在一起。 嘿嘿,虽然费了些手脚,但胜在一次解决。” 苏大为一怔,随即看着苏庆节,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以为苏庆节这边会最麻烦,可没想到……他和安文生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纰漏。结果呢,安文生那边还是暴露了,而苏大为这边,也出现了意外变故。 原本最有可能出意外的苏庆节,居然顺顺利利就搞定了一切。 你,难道是位面之子吗? 苏大为心里暗暗吐槽,看着苏庆节那有些得意的小人嘴脸,实在是很想揍他一顿。 “那就是说,任务完成了?” “如果贺郎君那边任务完成了,那就是全部完成了。” “既然如此,走吧。” 苏大为说着话,就起身往外走。 苏庆节一愣,忙站起身更上来,低声道:“不确认一下贺郎君的任务吗?” “怎么确认。”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道:“没发现,丰邑坊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吗? 再不走,怕走不成了。我三个,你三个,不管贺郎君那边情况如何,都可以让尉迟回去交差。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如果真的出现意外,你和我都担不起这责任。” “好吧!” 苏庆节显得有些不甘心,但是也知道轻重。 两人各自施展道术,消失在街角的僻静处。 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街角。 他蹙眉怂了怂鼻子,自言自语道:“元炁!” 转身,看着喧嚣热闹的街道,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 延平门内,灯火通明。 尉迟宝琳在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回来之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怎么样,人都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九个人,两个死了,其他七个人昏迷不醒,可算是圆满完成。” 九个人,都出来了? 两个死人? “除了南三郎之外,还有谁死了?” “凉州黑旋风,齐开。” “怎么死的?” “这个我不知道,安大……公子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安帅回来了?他在哪里?” “安文生好像受了点伤,所以先走了。” “他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苏庆节的三连问,让尉迟宝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苦笑道:“我不清楚,看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估计是受伤了。 安文生那人骄傲的很,平日里也不和我们混在一起,所以算不得熟悉。他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告诉我。不过我看他走的时候挺正常,估计就算受伤,也没大碍。”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夜半。 于是,也不啰唆,冲尉迟宝琳一拱手道:“得了,那我先走了。 记住,不要对外说我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狮子的功劳,我可不想有麻烦。” 苏庆节身份暴露,有他老子护着。 在明空还未进化为武则天之前,苏大为是绝对不愿意暴露自己异人的身份。 虽说现在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行俭需要他留在县衙,对抗苏庆节,协助稳定长安县的治安情况,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尉迟宝琳嘛……他老子也是聪明人。虽说在后世的演义当中,尉迟恭一直是以一种傻大粗的形象出现,和程咬金不分伯仲。但事实上,这个人非常聪明。 所以,他也不会轻易暴露苏大为的身份。 至于说李大勇和李客师,苏大为更加放心。 狄仁杰和洪亮远在太原,明空身处大内,也不会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总之,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之下,苏大为暂时不会有危险。 他现在只希望,明空可以尽快进化,哪怕变不成武则天,也可以变成皇后啊…… 对了,皇后?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上,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害死亲生女儿的事情。 如果,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又该如何面对? “我先走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情绪有点低落,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夜色中。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想要挽留一下苏大为。 不想他说走就走,甚至连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苏庆节一愣,想了想,旋即摇头道:“别想太多,应该是担心安文生的伤势,和你无关。” “唔,无关就好!” 尉迟宝琳突然咧开嘴,一把搂住了苏庆节的脖子,“走,请你吃酒。” “这么晚了,不好吧。” “我可是偷了我爹的惠阳春酒,你要不吃,我就全都吃了。” “走走走,先吃酒去。” 苏庆节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往军营里走。 尉迟宝琳则朝着苏大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别看苏庆节是异人,但论及心思细腻,他还真比不得尉迟宝琳。 不过尉迟宝琳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虽然感觉着苏大为并非是为安文生的伤势而烦恼,但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和他没有关系。异人的事情,他一个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把这念头,抛去了九霄云外。 苏大为回到家,已经是二更天。 柳娘子带着聂苏早早就睡下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当苏大为走进来的时候,就见黑三郎迎着他跑上来。 他连忙轻嘘一声,示意黑三郎不要出声,然后蹲下身子,抱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 黑三郎,这才罢休。 关上了大门,苏大为轻手轻脚往屋里走。 他这边刚进了房间,就听一阵轻弱的脚步声响起。 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 “哥哥,你回来了!” “嘘!” 苏大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然后冲那小人招了招手。 小人立刻露出灿烂笑容,蹦蹦跳跳就跑进来,乖巧坐在了苏大为的身边。 揉了揉小人的小脑袋,苏大为轻声道:“聂苏,怎么还不睡?” “哥哥没有回来,睡不着。” 她说话时,一道白光闪过,幻灵出现在了屋内。 紧跟着,黑猫踩着慵懒的步伐也溜了进来,看到苏大为之后,噌的就跳上了床尾。 核算着,都没睡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黑猫,又弹了猴头一个脑绷子。 猴头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吱吱轻声叫着,手舞足蹈。而它脖子上那条金蝮,也抬起头来,吞吐鲜红蛇信。 “喵!” 黑猫睁开眼,冲金蝮叫了一声。 那金蛇立刻怂了,忙低眉顺眼的垂下了脑袋。 本喵可以对他示威,你却不可以。 也许是天生克制?反正苏大为觉得,金蝮对黑猫挺害怕的。 “怎么都不去睡呢?” “哥哥,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哦?” “大娘说,是衙门里的人。 我偷偷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好像说要给咱们新房子了。” “新房子?在哪里?” “辅兴坊?我没有听太清楚具体是在哪里。” 辅兴坊,那可是好地段! 毗邻宫城,治安良好,虽繁华热闹,却不失秩序。 这应该是补偿济度巷的房子,不过……怎么会补偿到了辅兴坊?那地方可金贵的紧。 转念又一想,苏大为立刻想通了。 这怕是裴行俭向他示好? 嗯,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能分到辅兴坊的房子,也不错。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虽然说辅兴坊那边不错,可估摸着面积不会太大。 要知道,他家的宅基地原本有一亩地那么大。但辅兴坊那边的房价和地价至少比崇德坊高出两倍。或许,会比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大一些,但绝不会比济度巷的老房子舒服。 也罢,先搬过去,看情况再说。 实在不行,就把辅兴坊的房子卖了,估摸着也够在其他地方买一个和老房子差不多大小的住所。 “阿娘怎么说?” “大娘说,明天先去看看再说。” “嗯,那就先看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鬼宅 “阿弥,这是咱家的宅子?” 站在一座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大门前,柳娘子觉得有点懵。 昨天,一个叫王升的人,自称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告诉柳娘子官府已经办好了房子的事情。 柳娘子这段日子,一直在等苏大为出狱,一直没顾得上房子的事情。 没想到,官府竟然主动登门,让她们去看一下房子。 那王升还说,如果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到衙门里办理手续,领取房契和地契。 是辅兴坊的房子! 柳娘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座小房子。 可没想到来到地方之后,却发现是一座占地三亩的宅院。 她有点懵了,扭头看着苏大为问道。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不过根据王升留下来的地址来看,应该就是这里。 这如果不是王升弄错了,那就是有人在开玩笑。 按照唐律,三口之家的普通百姓,最多可有一亩的宅基地。 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超标了啊! 但……苏大为犹豫一下,迈步就上了台阶。 “阿弥,可能是弄错了,你别乱来。” “先看看,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就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锁开了! 那就不是玩笑喽。 苏大为想了想,伸手就推开了大门。 这门,有点沉。 许是经年关着,所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发出吱呀呀,听上去令人牙齿发酸的沉闷声音,有点渗人。 一股阴气,迎面扑来。 苏大为见柳娘子带着聂苏要上来,来不及细想,掐指诀口中默念一声:“临!” 同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踏入庭院之中。 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法汇聚而来,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把那股子阴气驱散。 庭院里出现了一股股奇异的气流漩涡,卷动遍地枯枝烂叶飞散开来,清理出一条路径。 “阿弥,这院子好大!” “是吗?” 苏大为忙陪笑道:“钥匙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阿娘,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先看看?至于到底什么情况,我回衙门后找人问一下。” 柳娘子站在门口,听了苏大为这番话,颇为心动。 “那,就看看?” 说着,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聂苏早就等不及了,欢叫一声冲了进去。 “小苏,慢点,别摔着。” “大娘,我知道。” 苏大为倒是不担心,因为幻灵就蹲在聂苏的肩膀上。 至于黑猫和黑三郎,则跟在柳娘子的左右。 “这院子可真大,比咱们家的院子大好多……你看,这么多房子。 还有这个中堂,可真气派!” 嘴上说随便看看,可是柳娘子看的非常仔细。 她一间房一间房的看,不时还发出两声感慨。 苏大为站在门口,朝左右看了两眼。这院子是个两进的院子,分前后院。前院,有一个厩房,比之济度巷老家的厩房,大了几倍,至少可以同时容纳五匹马还有空余。 厩房旁边,是一个两联的厢房,另一头是一座厨舍。 在厢房的对面,还有一个四联厢房。 中间是一间两层楼的中堂,面积加起来,有差不多六百平方大小,非常宽敞。 穿过中堂,就是后院。 分东西两个跨院,中间有一个池塘,假山流水,颇为素雅。 这房子,怕是有很久没住过人了,没有丝毫的人气。 院子,到处都是枯枝烂叶,如果要住进来的话,光是清理就得非一番功夫。 “这房子好是好,就是没人气,住着不舒服。” 柳娘子在黑三郎和黑猫的陪伴下,转了一圈之后,揪着一脸欢笑的聂苏来到后院的池塘边上。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 院墙外面就是永安渠,估计这池塘里的水,和永安渠连在一起。 不过,年久没有清理的原因,池塘里有很多杂物。 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有些浑浊的池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听到柳娘子的话,他扭头看了一眼。 别看柳娘子一脸嫌弃的模样,但他能感觉的出来,柳娘子对着宅子,应该是满意的。 “嗯,咱们回去吧,估摸着是衙门里弄错了。” “我回去问问,说不定没错呢。” “哈哈哈,要是没弄错的话,咱可是占了大便宜。” 柳娘子笑了,不过很显然,她并不认为官府会把这么大的房子给他们。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也没什么好。 你看,这么多房子,就咱们娘仨住,太清净了。 而且打扫起来费力。不说别的,就满院的枯枝烂叶,就不好清理。还有,这池塘也得清理一下才行……嗯,不好不好,这要是让我打扫,天晓得要累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只是,那一步两回头的样子,足以显露出她内心的不舍。 “娘,这些事情,都可以找人来做的。” “找人,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很有钱吗?” “我……” 苏大为顿时无言以对,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咱们回去吧,肯定是官府弄错了。” 柳娘子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牵着聂苏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外走。 黑三郎和黑猫,则看着苏大为。 “你们也发现了吗?” “喵!” 黑猫轻轻叫了一声,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苏大为哈哈大笑,弯下腰,把黑猫抱起来。 “能解决吗?” “喵!” 苏大为旋即又看向了黑三郎,却发现黑三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朝他叫了一声,就跑出去追赶柳娘子了。 “阿弥,回家了,站在那里发什么痴。” 柳娘子在前院,大声喊道。 苏大为忙道:“娘,我这就来。” 他转过身,冲着那池塘轻声道:“聪明的话,赶快走吧。” 说完,他就抱着黑猫,头也不回离开。 浑浊的池水中,一抹鲜红掠过,旋即消失不见。 ++++++++++++++++++++++ 把大门重又锁好,苏大为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弥啊,你一会儿去衙门问清楚,一定是衙门弄错了。” “嗯。” “还有,赶快把咱们的房子解决了。你也是衙门的人,肯定有熟人。实在不行,找二郎帮帮忙。他人头熟,应该能解决。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早点解决早点好。 住着别人的房子,终究不太舒服。” “知道了,我这就去衙门里打听。” 苏大为把黑猫放下来,和柳娘子道别。 县衙就在辅兴坊的隔壁,走过去也用不得多久。 柳娘子仍有些不舍的回头朝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带着黑三郎和黑猫,牵着聂苏的小手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从大街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个人。 他正好看到了苏大为的背影,先是一愣,旋即下马往辅兴坊内走去。 走到坊门口,他突然停下来,招手示意坊门旁边的一个武侯过来,“刚才是什么人?” “尉迟校尉,你说的谁?” “就是那一男一女还有个小女孩,带着猫狗和一只猴子。” “哦,你是说苏帅啊。” 尉迟宝琳闻听一怔,我没有看错! “他们来作甚?” “好像说是看房子。” “哪里的房子?” “就是永安渠旁边那座元妃旧宅。” “元妃旧宅?你是说,那座鬼宅吗?” “可不就是!”武侯笑道:“也不知衙门里怎么想的,居然把鬼宅给了苏帅。 依我看啊,肯定是衙门里有人在捣鬼。要不然怎么可能把鬼宅给出去?估摸着,苏帅是得罪人了。” “呵呵,也许吧。”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牵着马就走了。 得罪人? 应该不是。 对普通人而言,鬼宅很可怕。 但如果是对异人呢? 尉迟宝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 “苏帅,怎么现在才来?” 苏大为一进县衙,迎面就见高大虎迎上来。 他满脸笑容,走到苏大为的面前,低声道:“那个人,我打听清楚了。” “哦?” “那家伙叫金德秀,是新罗人。” “啥?” “他昨夜离开客栈后,去了南闾北区的一家妓馆。 之后,那厮就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离开。不过我打听出了他的身份,好像是新罗使团的人……嗯,由于太过仓促,也只打听到了这些。” 不愧是丰邑坊的地头蛇。 苏大为对高大虎,不禁高看了一眼。 至于那金德秀是怎么离开?相信高大虎不会不清楚。 丰邑坊内,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苏大为可以找莫里那些人,通过地道把人运出来,那金德秀一定也有门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丰邑坊。大家虽说走的路不一样,但手段相同。 “干的漂亮!” 苏大为轻声道:“高帅,那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情。” “苏帅请说。” “我想请你找人,盯住新罗使团。” “啊?” “你放心,只是盯着,不需要做任何事,特别是那个金德秀,如果他离开使团,请记录下他去过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这非常重要,还请高帅多多费心。” “若只是盯着,那倒容易。” 高大虎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旋即问道:“苏帅,你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又来衙门了?” “我之前住的房子,被朝廷征用了,一直没有告诉我新宅的地址。 结果昨天衙门里派人通知,新宅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感觉是弄错了。” “弄错了?被安排到了何处?” “就在隔壁辅兴坊……三亩大的宅院,我实在是有点糊涂了。” 辅兴坊,三亩宅院? 高大虎心里顿时一动,旋即道:“要不,我陪你去问问?” “嗯,也好,就是怕耽误了高帅的事情。” “哈哈哈,我有什么事情!”高大虎笑道:“陈帅那边还没有分派人手,我现在也无事可做。对了,今天我还没有看到安帅,听说他身体不舒服,也不知出了何事。” 苏大为心里一动,道:“安帅昨夜奉命配合行动……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高大虎闻听,露出了恍然之色。 “那,咱们先去看看宅子?” “好,那就麻烦高帅。” 苏大为也没有拒绝高大虎的热情,和他一起找到了户曹的吏员询问。 只是得到的答案却是,苏大为的新宅,是县令裴行俭派人亲自安排,并没有弄错。 “如此说,那宅子还真是我的?” “是啊,要恭喜苏帅了。” 高大虎在一旁暗自观察,心里面也不禁有些惊讶。 原以为,四大副帅中,苏大为是最没有来历的一个。 可现在看来,怕是他想错了! 他执行太尉府的命令,县君亲自为他安排住所,甚至还违反了唐律,破格进行安排。 这一切,都说明苏大为有背景。 也许,我应该和大兄说一下这件事。 苏大为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很差,相比起安文生那些人,他没有表现的非常傲慢……也许,我应该和他打好关系?要知道,苏大为也算是老资格,在不良之中人脉不差。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在一旁也笑着道:“苏帅,乔迁可是大事,若需要兄弟帮忙的话,只管说,可不要客气。” 苏大为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请高帅多多照应。”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只仰望天空的老鼠 “刚才,你和高大虎在一起?” 陈敏蹙眉,看着苏大为问道。 “是啊,刚才撞见了,所以聊一聊。”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陈敏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阿弥,你和什么人结交我不会管,只是那高大虎……别忘了,他出身丰邑坊,是高大龙的弟弟。这个人底子不干净,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走的太近,容易出事,你可得自己把持好啊。” “放心吧十一叔,我心里有数。” 从县衙出来,苏大为这心里面有点不痛快。 陈敏对他依旧很好,但感觉着,好像和以前又有不同。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反正不舒服。 当然,陈敏提醒他也是好心。可为什么会感觉着,他的这种关心,有点变味了呢? 这人啊! 苏大为在心里叹息一声。 其实,他都明白。 人啊,坐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也会不一样。 陈敏还是陈敏,但陈敏已不是当初和他一起抓捕姜隆时的那个陈敏,他已经变了。 坐在不良帅的位子上,考虑事情肯定不会和当不良人时的一样。 苏大为能够理解,但是这心里面,始终不太舒服。 好在,他出了县衙,就遇到了周良。 二哥还是二哥,和以前一样,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提拔为通事,整个人就变了模样。 “怎么,听说房子安排下来了?” “是啊。” “在哪里?” “隔壁,辅兴坊,永安渠边上,一座三亩大宅。” 周良闻听,惊讶万分,“不是吧,三亩大宅?逾矩了吧。” “我哪知道,反正是县君安排的宅子,我问过了,没有错。” “慢着!” 周良脸色突然一变,“永安渠边上?不会是太子巷口的那座鬼宅吧。” “什么鬼宅?不过,确实是太子巷口的宅子。” 周良道:“阿弥,那可是鬼宅。” “什么意思?” “据说,那原本是前朝隐太子妃的宅子。 因为前朝隐太子宠爱云妃,以至于元妃被冷落,于是经常会在这宅院里居住,后来死在那宅子里。之后,有不少人住进去过,但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变得身体羸弱,就是家里出了灾祸。后来大家都说,那宅子里有元妃的怨灵,不许外人住进去。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搬过去。” 苏大为道:“我就说,县君怎么会把那么一处好宅子给我?” “是啊,你想清楚点。” “不是我想不想清楚,如果不是鬼宅,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可是……” “二哥,你放心好了。 咱是什么人?不良人!百毒不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还怕一个前朝的怨灵?” 周良长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大娘子说清楚,别搬进去了,再出意外。” “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说着,一把搂住了周良的肩膀。 他现在的个子,已经高出周良很多,所以搂抱起来,非常轻松。 “公交车的事情,怎样了?” “还在谈!” “有麻烦吗?” “之前,高大龙那边拦着,有点麻烦。 现在他已经撒手了,可是有几个里坊的大团头,好像起了心思,想要撇开咱们来做。我和他们交涉了几次,都是含含糊糊。感觉着,想要谈下来,会有点麻烦。” “只是谈了几次?” “嗯!” “那就别谈了!” “啥?” 苏大为搂着周良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和他们谈什么谈?一群乌合之众。二哥,你得弄清楚了咱们的身份!你现在是通事,可以直接面见县君的人,跟那帮家伙客气什么?咱们是官,他们连匪都算不上。现在,咱们做这件事,是代表着官家。你的方向,也要改变一下,重点是要让县君同意下来,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可是,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们同意。” 苏大为笑道:“不良人和他们谈事情,需要规矩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良如果再不明白,也就算不得聪明人了。 他指着苏大为的鼻子,笑骂道:“阿弥,你可真坏!” “我哪有什么坏,不过是惩恶除奸。”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贼你妈受了这么久的气,老子不伺候了,看谁到最后倒霉。” 苏大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和周良就走出了休祥坊。 “二哥,我先回家,和阿娘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 如果确定下来,到时候还要请你帮忙找人,清理一下。” “反正,你要是确定了,那清理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嘿嘿,我兄弟要换大宅子了,贼你妈想想都兴奋。记住,要给我留一间上房,到时候我就住你那边。” 周良家中行二,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三个妹妹。 父母尚在,一家人的住处,说实话有些拥挤。三个妹妹住一间房,他自己只能住在一间狭小的偏房。有心置办房子,可这里是长安,寸土寸金,他根本买不起房。 苏大为笑道:“行啊,你要是愿意搬过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么大的宅子,十几间屋子,我和阿娘还有聂苏,住着也确实有点空。人多了,还热闹些。” “哈哈,那就这么说,我去办事了。” 周良也是个爽快的人。 他知道,而今的阿弥兄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带进不良人,需要他处处关照的小兄弟。不过,他倒是没有嫉妒。一人有一人的命!关键是,他是苏大为的兄弟。 这对于周良而言,已经足够了。 +++++++++++++++++++++++ 夜幕,将临。 帝都长安,再次被黑夜所笼罩。 长安一百零八坊,有的漆黑一片,有的却灯红酒绿。 丰邑坊,依旧繁华而喧嚣。 坐落于南闾中区的沧浪楼,更是无比热闹。 这里,是丰邑坊最大的赌坊,每天会有无数人进出,在这里一掷千金。 高大龙站在楼上,手扶栏杆,看着楼下乱哄哄的场面,嘴角一撇,勾勒出冷酷的笑容。 全都是肥羊! “山君,你确定他真是太尉府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的高大虎。 高大龙和高大虎虽然是兄弟,可外貌上却有很大不同。 高大虎看上去高大,健壮。 而高大龙则显得瘦小,佝偻着身子。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听上去有一种金石摩擦的感觉。 这是他小时候在长安讨生活时,为了一个蒸饼和人打架,伤了喉咙的缘故。后来伤好了,可是嗓子却坏了。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坊间的绰号叫做:铜锣。 不是说他嗓门大,而是说他的声音,好像破锣一样难听。 这样一个瘦小,且声音难听的人,却成了而今丰邑坊里的大团头。 高大虎走到了他跟前,好像跟班一样搀扶着高大龙坐下,还给他倒了一碗蜜浆水。 “我打听过了,昨夜金吾卫的确有行动,而且是奉太尉府差遣。” “哦?” “昨夜,延平大街通宵戒严,延平门一直有兵马驻扎。” “可是昨晚……” 高大龙喝了一口蜜浆水,润了润嗓子。 好甜啊!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 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街角旮旯里捡垃圾的小子,如今可以每天喝着蜜浆水。 “昨晚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兄说的,可是异人吗?” “嗯。” “应该是一伙的。” “看起来,昨晚的行动,动作不小啊。 你不知道,今天一早,我们就被找了过去,让我们严加搜查,看是谁在吃里扒外。” “啊?” 高大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咯噔。 高大龙翻了个白眼,“怕了?” “没有!” “嗯,那就好,没啥可怕的。” 高大龙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栏杆旁边。 高大虎连忙跟上去,和他并肩站立。 “山君,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衙门里站住吗?” “是大兄希望将来,能有个内应?” “内应?”高大龙嗬嗬嗬的笑了,笑声有些森然。他轻声道:“要内应,我不会让我亲弟弟去冒险。什么内应,都不值一百贯!山君,我让你在里面,是为了咱们兄弟,将来出去了,能有个出路。我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垃圾里翻找吃食。” “大兄,我不懂。” 高大龙压低声音道:“时代已经变了,丰邑坊也会变。 以前,天下方定,朝廷不希望再生事端,所以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天下已经大定。能过好日子,谁又愿意亡命天涯?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用处? 可惜,那些老家伙们看不清楚。 他们还想守着以前的规矩,想把丰邑坊打造成为长安城里的独立王国。 你要明白,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不可能允许帝都中,又不受约束的地方。江湖客也好,异人也罢。在天下大治的情况下,有多少人还愿意冒险讨生活?嗬嗬嗬,等着吧!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朝廷一定会对丰邑坊下手。到时候,凭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能对抗朝廷的力量?不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谋划一下。” “所以,大兄才让我去不良人吗?” “我让你去不良人,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在外面做人。 有朝一日,我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有个容身之处。干这一行,没一个能有好结果。 何疯子当初嚣张不? 结果,一场诡异暴动,死的那叫一个惨。 大家都说,是何疯子运气不好。可要我说,是他罪有应得。当初他不欺负老六那么狠,老六至于在变身之后找他?我可听人说了,那天的暴动,是有原因的。老六他们变身之后,会失去理智。但是,他还是找了何疯子,把那家伙活生生给撕了…… 山君,我希望你不但能在衙门里站稳,还希望你以后少和丰邑坊的人联系。 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趁这个机会跳出去,你明白吗?” 高大虎怔怔看着高大龙,鼻子有点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大兄……” “至于你说的那个苏大为,怕不简单。 不过呢,你说裴行俭把那鬼宅给了他,让我有点看不透。 按道理说,裴行俭大可以给他其他的宅子,却偏偏给了他一座鬼宅。要么,裴行俭想他死,要么,他有本事镇住鬼宅里的诡物。若是后者,你就给我把他的大腿抱紧了。 咱兄弟以后的前程,说不定就落在他的身上。” 高大虎有点糊涂,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要不要派人盯着使团?” “这件事,你别管,我会安排人去做。 另外,和那个周良搞好关系。他和苏大为是朋友,若他有什么难处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好朋友,就是这么处来的。只要你和他搞好关系,苏大为就一定会善待你。” “大兄,真要如此吗?” 高大虎忍不住道:“万一那苏大为……” “嗬嗬嗬,山君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吗?” “什么?” “咱们,就是一群深渊里的老鼠。 有的老鼠根本不知道危险,所以四处乱窜。可有的老鼠,却能感受到危险,于是仰望天空。只要有一根绳子,它就会死死咬住那根绳子,拼了老命也要爬出去。 我不知道苏大为是不是那根绳子,但我们现在,有其他选择吗?” 高大龙说完,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群如同癫狂的赌客。 高大虎站在他的身边,沉默许久后,轻声道:“大兄,我明白了。” “嗯?” “不管他是不是那根绳子,我都会抓住。 如果他不是,那咱们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对不对?” 高大龙笑了! 虽然他笑起来,也会让人觉得阴森,但是高大虎却从那阴森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在居德坊买了一处房子。” “啥?” “以后没什么事,别回来,在外面安生下来。 你呢,给我早早找个姑娘成婚,给我生一个大侄子,哥比什么都开心。有什么事情,我会让小桑找你。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可以让小桑通知我。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你。咱兄弟俩一起努力,早日爬出去,然后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高大虎听完,用力点头。 高大龙则拍了怕他的胳膊,慢吞吞往外走。 他的脚有点不好,走路一瘸一拐。 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 第一百二十章 无题 夜半,下起了雨。 秋雨绵绵,使得长安的气温顿时降低许多。 里坊中巡夜的武侯和坊丁,都懒得再出门,一个个缩在武侯铺里,悠闲的聊着天。 诡异暴乱,已经过去数月。 当初的恐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尽的谈资。 太子巷的那座元妃故居,在雨夜中,更显几分清冷和寂寥。 忽然,中堂二楼的房间里,出现了一点光亮。 紧跟着,整个二楼的灯都亮起来,传来了悠扬的丝竹声,并伴随着一阵美妙歌声。 那歌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 与那雨声相伴,把这寂寥的秋夜,衬托得更加清冷。 一道黑影,出现在了鬼宅门外。 苏大为身披蓑衣,头戴一顶笠帽,纵身跃入高墙。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源自于汉代的诗词,名为古怨歌。 其作者已无从考究,但是在民间,却传唱至今。 歌声,凄婉哀怨。 仿佛一个倚门翘首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在倾诉内心的幽怨。 她在告诉丈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无论怎样,她都会在这里,等待良人归来。 那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禁凄然。 苏大为蹙眉,迈步朝中堂走去。 “尘归尘,土归土,良人已逝,何不归去?” 他自言自语,已迈步踏上了中堂门阶。 就在这时,屋中灯光蓦地熄灭,紧跟着黑烟滚滚,化作一个骷髅模样,从屋中冲了出来。 “走开,不然要你死。”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 “我从未恨过他,一直在这里等待,为什么他不肯回来。” 黑烟中,传来凄厉的嘶喊声。 苏大为巍然不惧,掐手决,在心中默念道:“临!” 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浩瀚元炁,骤然向他汇聚。 他抬起手,掌心拖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光球,就见银蛇乱窜,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隋已成过去,而今乃大唐天下。 你占居此地,装神弄鬼,若再不离去,休怪我心狠手辣。” 那滚滚黑烟,在门口突然停下。 它好像在犹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子,臣妾绝不会离开这里,你说过会回来的。” 黑烟,顿时暴涨,呼的把苏大为身体淹没。 就见雷光闪动,银蛇在黑烟中飞舞。 片刻功夫,黑烟消散,重又露出了苏大为的身形。 走了? 他有一种直觉,那诡异并未离去,却不知藏身于何处。 手臂一振,盾牌唰的出现在了手臂上。苏大为迈步走进中堂,却见漆黑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沿着中堂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 楼上,布满了灰尘。 按道理说,这么久没有住人,屋里本应该是蜘蛛网密布。 可是,屋里除了灰尘之外,再无他物。 在一间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古琴。 墙上,还挂着一幅幅字。 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刹那间,屋中亮如白昼。 他走到墙边,看着墙上的字。那是一首首情诗,所书内容,无不是表达元妃对太子思念。 有的字幅已经残破,看不清楚内容。 苏大为沿着墙走了一圈,看罢了上面的情诗之后,也只能一声轻叹。 前朝隐太子杨勇的故事,他倒是知道一些。据说,杨勇为太子的时候,元妃是太子妃。两人一开始非常恩爱,直到有一天,杨勇认识了云妃,就渐渐冷落了元妃。 这元妃是个性子柔弱之人,但又十分痴情。 她天天念着杨勇,想着杨勇,却不知她心中的两人,怀抱美人,早已把她抛在了脑后。这元妃也是个才女,在苦苦等待的同时,写了很多情诗,以期太子能回心转意。 可惜一直到她死去,杨勇也不曾回头。 不过,这位渣男杨勇,好像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最终被他的弟弟,也就是那位三征高句丽,开凿大运河的昏君杨广取而代之…… 当然了,在苏大为看来,杨广昏不昏庸是另一回事。 成王败寇,历史永远是有胜利者书写。 苏大为不想评价杨广的功过是非,事实上在他看来,那千古昏君的功过,远非他可以评价。但是,杨勇是个渣男,似乎没什么疑问。不过后世多少人为之美化,都始终无法掩盖他渣男的本质。只可惜了,这个才情出众,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元妃。 在一副字画前,停下来。 画中,一个女子亭亭玉立于池边,池中一尾火红的锦鲤,正跃出水面。 “走吧,离开这里。 他已经死了,她也香消玉殒,你又何苦继续在这里等待呢?” 苏大为说着,伸手抚过了画面。 “房子,为生人住,而非为死人留。 不管她有多凄苦,多悲伤,终究已经不在。 明日,我会来打扫这里。如果你聪明的话,就赶快离开,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完,苏大为收起了盾牌,转身沿着楼梯离去。 他走出了中堂,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突然摇头苦笑道:“自古渣男多红颜,留得屌丝做备胎。 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身形骤然在台阶上消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莽莽夜色之中。 二楼,烛光再次亮起。 丝竹声幽幽,歌声凄婉,在庭院上空久久不息。 ++++++++++++++++++++++++ 苏大为回到家时,已近四更天。 依旧没有惊动柳娘子,他潜回卧房。 今天还挺齐全。 黑猫在床尾打盹,聂苏蜷在床上。 黑三郎则趴在床边,一头白猿正蹲在窗户上,瞪着眼睛睁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并不苛刻。 比之前生,虽然他没有父亲,但依旧感到幸福。 因为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有了很多的牵挂。 而这些牵挂,也正是让他前进的源动力。有了他们,对苏大为而言,已经足够…… 走到床边,为聂苏盖好了被子。 黑猫睁开眼,冲他喵的轻轻叫了一声。 苏大为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出声。 黑猫起身走过去,在聂苏枕边蜷成了一团,慢慢闭上了眼睛。 苏大为在床尾盘膝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鼓声。 已是四更一点,长安城门,正缓缓开启。 小雨,淅淅沥沥。 苏大为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聂苏,然后闭上眼睛,掐住手诀,口中发出一声轻吟。 元炁,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弥漫着这斗室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似曾相识 天亮了,雨也停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长安街头,多了几分喜庆,把自从诡异暴动以来,弥漫在长安上空的凝肃驱散了几分。 汉苑,感业寺。 明空一如平常,一大早起床后,先是洗漱打扫,然后在佛堂诵经。 一整套忙碌下来,已是晌午。 和煦的阳光照进了感业寺的庭院,她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擦去额头的汗水,她招呼正在打扫庭院的内侍道:“王福来,过来一下。” “来啦!” 内侍连忙把手里的扫帚放下,一路小跑过来。 王福来,没错,就是那个王福来,那个糊里糊涂把苏大为当成小太监的黑衣内侍。 崇圣寺的刺杀,已经成了往事。 但该追究的人,却一个都不能少。 王福来作为殿中省少监之一,也算是四品职官。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责任也推脱不掉。特别是他的对头元斌,殿中省另一个少监,自然少不得对他落井下石。加之王福来得罪过顶头上司元德,而元斌又是元德的义子,于是乎,王福来自然变得凄惨无比。 长孙无忌追查到是王福来安排的苏大为,于是对他加以审讯。 可王福来哪知道苏大为的身份? 一问三不知的结果,自然是少不得皮肉之苦。 从四品的殿中省少监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手握大权,无比尊荣。但是在长孙无忌面前,四品少监又算得什么?好在苏大为并非坏人,而且对皇帝李治有救命之恩。 在经过一顿审讯后,确定他没有问题,就把他放了出来。 从掖庭局出来的王福来,自然无法继续担任少监。 元斌也趁机落井下石,把王福来从殿中省赶了出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内侍。一个落魄的内侍,想要在大内过活自然不容易。好在,王福来能忍,硬是那么咬牙熬着。 也就是这时候,明空被召入皇宫。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过气的嫔妃,更何况还是出家人。 王福来就这样,被安排到了感业寺,负责伺候明空。 一个过气的才人,一个落魄的内侍,总会容易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佛堂的香烛不多了,去买一些来吧。” “喏!” 本来,这种事情有专门负责采买的人。 但明空进宫后,就把这件事讨要了过来。 她对内侍省的人说,香烛自当由佛寺出面购买,免得出了差池,会对佛祖不敬。 内侍省不知是什么原因,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王福来的头上。 “还有一件事,想要辛苦你一趟。” “请法师吩咐。” “贫尼想请你顺路探望一个人。” “啊?” 明空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王福来,道:“这里面是几本佛经,请你带出去,可以吗?” “佛经?” 王福来一怔,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一下。 还真是书籍! “这有甚麻烦,奴婢一定带到。” 明空点点头,又把苏大为的住址告诉了王福来。 “见到阿弥,记得要恭敬一些。” “奴婢明白。” 王福来忙答应,拿着包裹走了。 明空则站在佛堂的台阶上,看着王福来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这皇宫之中,虽然生活无忧,却比在灵宝寺的时候更加孤寂和冷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毕竟,在灵宝寺的时候,还有阿弥和柳娘子,可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佛堂。 王福来出去采买香烛了,偌大的感业寺,只剩下明空一人。 佛堂里,青烟袅袅。 她坐在蒲团上,念一段经,敲一下罄。 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她合上经书,起身正准备出去,忽听得寺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感业寺所在的位置,是曾经的汉魏禁苑。不过到如今,昔日的皇家禁苑早已荒废,变得格外冷清,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明空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是王福来回来了? 不应该啊! 就算他手脚麻利,也得午后才能回来。 这个时候,又会是谁呢? 明空走出佛殿,站在台阶上往外看。 就见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迈步走进了感业寺的山门。 看到那男子,明空的身子,顿时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但内心的不甘和委屈,却使得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倔强的站在原处。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寺院?” 男子,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着站在佛殿门口的那个比丘尼,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相见时的景象。 那是在含风殿,他拜见了病卧床塌的先帝之后,进入含风殿中。 不想,一个娇俏的女子正在里面批示公文,看到他的时候,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含风殿?” 几乎是相同的话语,只不过变了地方。 可心里的那种感受却没有变化,而且还多了几分暖意。 “你猜?” 他脱口而出道。 明空的眼中,有一丝水色闪过。 她说道:“这里是尼寺,还请施主速速离开。”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男子,正是李治。 见明空要走,他心里一急,忙紧走两步,吟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明空心里一颤,脚下却未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没有回头,径自进入了禅房,关上了房门。 李治则紧走两步,也没有去追。 那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萦绕,变得越发强烈。 他闭上眼,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佛殿。 一尊佛像,一张香案。 三支佛香,一副蒲团。 这佛殿里很简朴,没有那种金碧辉煌粉饰出来的庄严肃穆。 蒲团前,有一本佛经。 他走了过去,弯腰把佛经拿起来。 是一本金刚经,非常普通,几乎所有的佛寺里,都会有这样的经典。 佛经是手写而成,字迹娟秀。 他翻了两页,然后拿着佛经就走出了佛殿。 “陛下,该回宫了。” “何以这里如此简朴?” “啊?”那内侍一愣,忙回答道:“这里本已荒废许久,法师进宫时,太过于匆忙,很多地方未来得及修缮,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清。奴婢回去,立刻命人修缮此地。” “嗯,莫要让法师太过清苦。” “奴婢明白。” 内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疑惑看了一眼那佛殿,就跟着那青年,急匆匆走出了山门。 +++++++++++++++++++ 王福来买了香烛,就按照明空的吩咐,来到苏大为的住所。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在家。 柳娘子正在房间里收拾,听到外面有人叫门,于是便走了出来。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苏大为的家吗?” “正是,你是谁?” “咱家名叫王福来,是宫里来的。” “啥?” 柳娘子一愣,看着王福来道:“啥宫里来的?” 王福来也看得出来,柳娘子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 他只好说:“咱家是皇宫里来的,明空法师你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 柳娘子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走出房门道:“法师如今可好? 她进宫之后,一直都挂念着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法师很好。” 被柳娘子这突然变化的态度给吓了一跳,王福来道:“咱家今天出来采买香烛,法师让咱家带了些佛经给苏大为。敢问,你是苏大为什么人?他如今,在不在家?” “苏大为是我儿子。” 柳娘子笑道:“不过你今天来的不巧,他去收拾新家了。” “收拾新家?你们要搬家吗?” “是啊,我们原本是住在崇德坊的济度巷,就在灵宝寺的后山门对面。 后来济度巷被推了,官府到最近才安排好了新家住址。这不,阿弥带着人去打扫了。你也是来的巧!如果晚两天,我们就要搬走了。呵呵,这是法师给阿弥的书?” “正是,正是!” 王福来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裹就递给了柳娘子。 “天不早了,咱得回去了。 对了,你们要搬去哪里?”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好好好,那咱记下了,回去后,咱会转告法师。” “不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咱得早点回去。” 王福来而今,变得非常小心。 他可不敢回去晚了,万一被元德元斌那对家父子知道,一定会找他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如今已经落魄了,又怎敢授人以把柄?所以,柳娘子虽热情想让,可王福来却不敢耽搁。他向柳娘子道别,就匆匆离去,沿着巷陌往外面走。 在巷口,他正准备牵着马车离开。 从十字巷口走来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 为首一个,身高在五尺九寸靠上。 他体型略显瘦削,但精神头极好,肩膀上蹲坐着一只黑猫。 一边,跟着一个小女孩,长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肩膀上还蹲着一只小白猴。 另一边,是一头个头很大的黑犬。 隔着黑犬,是几个身穿公服的男子。 他们说笑着,迎面走来,和王福来擦身而过,进入了巷陌。 王福来眉头一蹙,下意识回头向那男子看去。 有点眼熟啊! 他搔搔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那男子的身形背影,真的很眼熟,可一时间,王福来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难道说,是我看错了?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跳上马车,催马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良那些事 马车,缓缓驶出坊门,上了安化大街。 王福来正赶着车,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忙吁的一声,停下车子。 “干什么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马车后,原本跟着一辆车子。 但没想到王福来会突然停车,以至于差点撞上去。 如果还是殿中省少监的王福来,绝对连理都不理对方。 不过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王福来连忙向对方道歉,牵着马走到路边。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那不是传说中的元妃鬼宅吗?法师的弟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人陷害? 他有心回去找柳娘子,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王福来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告诉明空法师。柳娘子一看就是个普通妇人,不晓得这其中的玄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法师一定会很难过!王福来如今虽然落魄,但毕竟是少监出身。从四品的职官,在大内深宫里,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流。 勾心斗角的事情见的多了,他比任何人都敏感。 明空对他不错,这也让王福来十分感激。 表面上,他是明空的下属。可心里面,他却把明空视为亲人。 明空是太宗皇帝时期的才人,王福来当然也清楚。对于她的遭遇,他很心痛,却无能为力。同时,他也了解了一些明空的身世,知道明空在宫外还有亲人。可明空却从没有提过那些人,反而时常会唠叨苏大为这个弟弟,也说明她对苏大为的感情。 可别让苏郎君吃亏了,必须要告诉法师,让她设法提醒苏郎君。 王福来想到这里,不敢犹豫,忙催马疾驰而去…… 苏大为看到了王福来,也认出了王福来。 心里有些奇怪,他来这里作甚?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这王福来是奉了明空的托付,送佛经而来。 法师,已经得势了? 这是苏大为的第一个念头。 毕竟,在崇圣寺的时候,他可是知道王福来的权势。 不过又一想,应该还不至于。 法师进宫还不到一个月,怎可能这么快得势?如果不是法师得势,那就是王福来失势? 这么一想,也就清晰了许多。 “我又不信佛,法师送甚佛经来?” 苏大为笑着,把包裹放在了桌上,没有立刻打开。 柳娘子也懒得去问,只抱着聂苏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阿弥,房子打扫的怎样了?” “挺好的,多亏了二哥,还有八哥和海林哥。” 苏大为道:“若非他们来帮忙,单我一个人,怕真是收拾不过来呢。” 柳娘子连忙向一旁的周良、吕操之和张海林道谢。 “大娘放心,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 估摸着再过两天,就能搬进去……嘿嘿,大娘可要记得,给我留间房子,到时候我天天去陪你。” “那可敢情好!” 柳娘子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点头。 那宅子好是好,就是太大了。真要是多几个人住,也热闹一些,不至于太过冷清。 似周良这种她从小看着长大,就如同自己孩子一样,她当然放心。 “对了,我听人说,那是一处鬼宅?你们可遇到了什么怪异吗?” 苏大为摇摇头道:“没有,很干净。 阿娘,我可是专门找了八哥过去,他也说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啊,依我说,咱行得正坐得直,怕甚鬼怪?” “是啊,三嫂,那宅子真好,我都羡慕了。” 吕操之笑眯眯说道。 凶神恶煞,可不是说说而已。 吕操之在长安县衙门里,也素有神棍之名。 听他这么一说,柳娘子算彻底放心了,道:“八郎若是喜欢,就常来,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给你们做饭。 八郎、海林,还有二郎,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 吕操之和张海林是出了名的老光棍,家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今天是中秋,若放在从前,最多就是他老哥俩再加上一个桂建超三个人,一起吃酒。可是现在,桂建超没有回来。苏大为把他们拉过来,他二人自然也不会拒绝。 至于周良…… 虽说父母尚在,但一想到家里那些烦琐事,也不想回去。 柳娘子带着聂苏去做饭了。 黑三郎则趴在门口,而黑猫带着猴头,跑去了伙房看热闹。 苏大为给吕操之倒了水,道:“八哥,鬼叔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这次出远门,估摸着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他忙什么去了?以前可没见他出去这么久。” “哈哈,那可就不清楚了。 鬼帅的事情,我们那敢打听? 不过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言语中,流露出对桂建超强烈的信心。 苏大为眉毛一扬,也没有再问。 他看得出来,吕操之和张海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估摸着他俩也知道桂建超的行踪,但他们不想说,苏大为也不懒得问。 “二哥,你好像有心事?” “嗯,还是公交车的事情。” “怎么?” “我昨天和十一叔说起了这个事情,建议他对那几个团头敲打一下。 可是他却好像不太愿意,还说公交车这个事情,要从长计议。他说如今长安需要稳定,不适宜再有动荡。如果咱们对那几个团头敲打的不好,可能会有不必要麻烦。 反正我是觉得,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 “是吗?” “真的!”周良苦笑道:“就是从前几天,县君挺了他之后,感觉他就有点古怪。” “不是古怪,是害怕。” 张海林一旁插嘴道:“这人啊,会变的。 以前十一郎还是不良人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想法。 做好不良人,惩恶除奸,就是他的工作。可是坐上了不良帅,考虑事情的方式就有变化。他这把年纪,能坐上这位子不容易。一旦坐上了,他可就不会愿意下来。 昨天他还跑到我那边问我,需要不需要把刑房改造一下。 贼你妈,认识他那么久,从没有见过他那样子……感觉着,简直就不是十一郎了。” 吕操之道:“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周良道:“在我眼里,他还是十一叔啊。” “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他当作十一叔,但他不想让你把他当作十一叔,而是当作陈帅。” “至于嘛?”周良笑道。 “当然至于,而且这问题,就出在了阿弥身上。” “我?”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表情,瞪大眼睛道:“和我有甚干系。” “因为如果他下去了,你最有机会接替他。” “开什么玩笑,我资历太浅,哪有什么资格。” “怎么没有资格?” 吕操之正色道:“你资历的确浅,但你杀过鬼卒,对不对? 而且,县君看好你。之前魏帅死后,县君就有心让你接手,但你拒绝了,江大头才有了机会。老一波的不良,也都服气你。至少真要让你接替他,不会有人反对。 现如今呢,不良有四副帅。 鬼老大绝对挺你,你信吗?” “哦,可能吧。” “之前你和安帅合作行动……我不知道你和他跑去做了甚事,但看得出来,他挺看重你。你不知道,昨天安帅还让人转交给了十一郎四十五贯钱,说其中十五贯是帮你给的。当时十一郎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要知道,安文生那家伙也有背景。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还和高大虎凑在一起了?” “嗯,说了几句话。” “十一郎很不高兴,对我唠叨说,你不辨是非,居然和高大虎走在一起。 我和海林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人阿弥和高大虎说几句?就不辨是非了? 我跟你讲,十一郎这心里面,有点害怕。” 苏大为听了,哭笑不得。 他能感觉得出来,陈敏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太一样。 可为了一个不良帅,至于吗? 他是不会在意什么不良帅的……要知道,他可是要去抱女皇姐姐大腿的男人。 “十一叔,多心了。” “你觉得他多心了,他可不觉得。 反正啊,我是觉着,你得小心点。这次分配人手,说不定他会给你穿小鞋,你可别掉以轻心。”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 周良也道:“阿弥,八叔说的不错,你得小心点。 我帮你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找两个可靠的手下。免得将来做事的时候,有人掣肘。到时候,你是副帅,出了差错,肯定会找你麻烦。他可是不良帅,正大光明呢。” 苏大为蹙眉,突然一阵烦躁。 “那我该怎么办?” “培养几个可靠之人。” “我去哪里培养?怎么培养啊。” 张海林和吕操之相视一眼,用眼神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流。 “阿弥,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帮手?” “谁?” “沈元,你觉得如何?” “沈元是谁?” 苏大为疑惑看着吕操之和张海林,然后扭头问周良道。 “丰安坊那头人熊,沈元?” “就是他!” 见苏大为仍一脸茫然,周良解释道:“就是丰安坊那个打架王。” “他啊!”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 说沈元是谁?他是真不清楚。 但提起‘打架王’,他倒不算太陌生。 那是丰安坊的一个奇人,年二十岁,却生的十分强壮,有差不多两米的个头。 这沈元是长安人,从小父母双亡。后来他叔叔把他领养,可不想才一年,叔叔也出了事,夫妻双双亡故。从那之后,他就一个人在丰安坊街头流浪,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因为觉得,这小子命太硬,和他亲近了,会被克死。从十岁开始,沈元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按理说,这样的遭遇,换普通人很可能会有一些心理的扭曲。 可沈元不一样,他是努力想要让大家接纳他。 只是他的方式有点古怪,那就是打架。 不过,他并不是随意和人打架,而是转打抱不平。 有人被欺负了,他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一次,一对夫妻在街头吵闹,丈夫打了妻子一巴掌,被沈元看到了,冲上去就把那丈夫打了一顿,差点被关进大牢。 越如此,大家就越疏远他。 大家越疏远他,他就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越要打抱不平。 反正,这是挺奇葩的一个人。 苏大为道:“我不认识他,怎么找他?” “我认识,如果你同意,我改天把他喊过来。” “要说的话,这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天天在街上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倒不如把他招进不良。 但加入不良,和他以前在街头打架可不一样。大家都认识他,也不会真和他计较。可那些亡命之徒……那是要出人命的!我倒是同意他来,但必须是他自己愿意。” “这个当然,我会和他说清楚。” 正说着,柳娘子端着酒菜进屋了。 “你们别说了,快过来吃酒。 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别拘束……阿弥,去我房里把那坛我从昆明池带回来的酒拿出来,好好陪你八叔他们和一杯。” 话音未落,聂苏端着一盆蒸菜也进来了。 “哥哥,开饭啦!”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尾锦鲤(一) 永徽元年的中秋,很平淡。 无风无雨,就这么悄然无声渡过。 不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无风无雨就是最好的节日。 毕竟,没有谁愿意整日生活在动荡和恐惧不安里。平平淡淡,有时候也难以求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苏大为搬家了。 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雇了一辆马车,装上了行礼,然后一家人悄然无声进入辅兴坊太子巷的新家。早在前几日,苏大为带着人打扫宅院的时候,附近不少人已经得到消息。不过没有人过来打听,而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待着最终结果。 以前,也有人住进过这座宅院,但结局都不是很好。 有的人甚至请了法师前来祛除妖邪,结果却一个个空手而回。 反正,这元妃旧宅诡异的紧。 如今又有那不知死活的人搬进去,会是什么结局呢? 辅兴坊的一些地方,甚至暗自开了盘口,赌苏大为一家人能在这鬼宅中撑过多久。 对于此,苏大为早在搬家之前,就已经一清二楚。 但,他会在意吗? 家有天狗,还有进化之后的猫灵以及幻灵。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还真不是很在意什么鬼怪妖魔。 要知道,黑三郎本身就是最顶级的诡异。而猫灵小玉和幻灵猴头,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倒要看看,这宅子里的诡异妖灵,能做出什么妖来。 聂苏抱着幻灵,笑着跑进大门。 柳娘子在后面追赶着,一边跑一边说:“小苏,慢点,别摔着。” 黑猫唰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跟着柳娘子。 苏大为见状,不禁笑了。 他也跟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和车夫一起,把行礼搬到了门口。 那马车夫把行礼卸完后,立刻赶着马车走了。很显然,他也知道这鬼宅的传说,不愿意再次停留,更不要说帮着苏大为把行礼搬进去。进鬼宅吗?那绝对不存在。 看着车夫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大为忍不住摇头笑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黑三郎,然后把两个小包裹挂在它背上,拍了拍它的脑袋。 汪,黑三郎叫了一声,就驮着包裹窜进大门。 苏大为则弯下腰,准备把箱子搬进去。 “这不是阿弥兄弟吗?” 苏大为直起腰,看过去,就见尉迟宝琳走过来。 他愣了一下,忙拱手道:“尉迟校尉,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沐,正说去找狮子吃酒,没想到……怎么,你这是搬家吗?” 尉迟宝琳一脸困惑之色,看了一眼苏大为身后,那洞开的大门。 苏大为点头道:“是啊,之前的老宅子被朝廷征用。县君就把这宅子分给了我,算是补偿。嘿嘿,这宅子挺好,就是有点大,比我家原来的老宅子,大了几倍呢。 尉迟校尉,也住在辅兴坊吗?” “是啊是啊,我家就住在隔街,几步路就到了。” “那,还挺近的。” “怎么,要我帮忙不?” “这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哪知,尉迟宝琳却十分热情的帮着苏大为扛起了一个箱子。 “饿贼,你这箱子里装的是啥嘞?这么重!”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托住了箱子,道:“这里面是我平日里健身的玩意,重的很,还是我来吧。那个箱子轻一些,你帮忙搬那个吧。来来来,慢点,交给我吧。” 说着话,他就把那半人高的箱子扛了过来。 尉迟宝琳的脸憋得通红,等苏大为把箱子接过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吃惊的看着苏大为一边扛着箱子,一边从地上拎起一个包裹,浑若无事一般往里走。 饿贼,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 他想着,扛起了另一个箱子,紧跟在苏大为的身后,就进了院子。 柳娘子揪着聂苏的耳朵正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妮,咋恁不听话,说了让你别乱跑,你还到处跑。先过来,帮家伙事都搬进来,咱们且有的要收拾。” 聂苏,一脸委屈。 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扛着箱子,拎着包裹过来,立刻笑着跑上前。 “哥哥,我帮你拿。” “小苏别闹,听阿娘的话,把屋子打扫一下,有客人来了。” “哦!” 在有外人的时候,聂苏永远都是乖巧的模样。 她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然后扭头就跑去了中堂大厅。 苏大为把包裹放在中堂门口,然后扛着箱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尉迟校尉,你先屋里坐,我把东西放好。娘,这是金吾卫的尉迟校尉,你帮忙先招呼一下。” 柳娘子吓了一跳,忙招呼尉迟宝琳把东西放下来。 尉迟宝琳道:“大娘子,没事的,我先帮忙把东西搬进来。” 话音未落,一条黑狗从他身边就窜了过去。 就见那黑狗跑出大门,咬着一个包裹一甩头,就放在了身上,呲溜又钻进了院子。 聂苏在屋子里擦桌子,一只小白猴帮忙拿毛巾。 还有一只黑猫,也急火火的叼着一个小袋子,从门外跑了进来。 尉迟宝琳觉得,有点懵! 这一家子动物,都成精了吗?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回到了前院。 “娘,你别忙了,歇一会儿吧。 咱们先把东西都搬进来,晚上二哥会来帮忙。” “二郎来帮忙那是情分,咱们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完为好。” 乔迁新居,柳娘子显得很亢奋。 她看了两边的房舍,道:“还有啊,这几间房得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泥瓦匠?” “永安桥那边,有几个泥瓦匠。 不过大娘子也不用找他们,明日我派几个人过来,一天功夫,绝对把房子给修缮妥当。” “啊?”柳娘子一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搔搔头,笑道:“那就麻烦了。” “麻烦个甚。” 尉迟宝琳说笑着,就往大门外走。 他,明显是来释放善意。 苏大为才不相信,这家伙只是路过。 但对于尉迟宝琳的这点小心思,他也不会拒绝。 朋友嘛,就是这么有来有往的处着,才能变成好朋友。 他帮过尉迟宝琳,同样的尉迟宝琳过来帮忙,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尉迟宝琳为何而来?苏大为并不在意。哪怕尉迟宝琳怀有别的心思,也说明他的价值正在提升。 “尉迟校尉……” “哦,阿弥兄弟,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唤我大郎也可以。”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大为说着,又扛起了一个大箱子。 “这几日,没见狮子出现啊。” “他啊,最近正头疼呢。” “怎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年县县令,换人了!” “啊?” “高至行被外放瀚海都护司马,朝廷任命了新的万年县令。”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两天前。” “新县令是谁啊。” “王仲翔,先帝生前身边的千牛备身。” “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王方翼?” 尉迟宝琳,露出惊讶之色。 但旋即,他就道:“也是,你在不良人里,肯定不知道这个人。” “你刚才不是说王仲翔吗?怎么又变成了王方翼?” 苏大为有点糊涂了,困惑看着尉迟宝琳道。 “王方翼就是王仲翔,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唔,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正常,王方翼平时很低调,从不在人前显露。 听说这次出任万年县令,也是运气。本来长孙太尉和诸尚书各推荐了一人,但后来赵持满推荐了他,长孙太尉和诸尚书才统一了意见。那个家伙,可严厉的很。加上背景大,狮子也不敢太放肆了,每天都要去点卯。他昨天还说,一点都不自在。” 苏大为笑道:“狮子也是蠢货,哪有什么绝对的自在? 估摸着,也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你回头见了他,和他说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老实一点为好。别给新县令添乱,相信那王县令也不是想针对他。俗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熬过这一段,那王县令自会放松,到时候也就能继续自在。” “不作死就不会死?” 尉迟宝琳想了想,哈哈大笑道:“阿弥,这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有见地。”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把行李搬进院子里。 天色,将晚。 柳娘子看已经来不及生火做饭,干脆带着聂苏出门,打算去买点吃食回来。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则坐在中堂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东西虽然不多,但嘎达马西的一大堆,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今天主要是把几间卧房收拾好,具体的家伙事,等以后慢慢整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弄好。 可即便如此,也很累人。 主要是这宅子太大了,来来回回走着,也着实够呛。 尉迟宝琳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皮囊,拔了塞子,灌了一口酒,然后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就是一大口。 “哈哈,阿弥兄弟爽快。” “此话怎讲?” “狮子这兄弟,其实也是个爽快人,可有的时候,太讲究。” 苏大为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囊,立刻明白了尉迟宝琳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囊递还给了尉迟宝琳。 “对了,阿弥兄弟,你住在这里,真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 “就是……” 尉迟宝琳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大为笑道:“你是说,鬼宅?” “嗯嗯嗯,你就不怕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小玉。 “如果真有邪崇,那就只能怪它运气不好。 大郎你不用为我担心。你要知道,似我这样的出身,若想在长安买这么大一座宅子,几乎不太可能。若非鬼宅,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所以说,福祸相依,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是福是祸。我倒是觉得挺好,至少阿娘能在这里享福。” “对了,阿弥你是长安人氏?” “是啊!” 苏大为道:“我祖籍始平,后来家祖迁入长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京兆始平?” “嗯。” 苏大为疑惑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尉迟宝琳忙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 尉迟宝琳不愿意说,苏大为也没有再追问。 不一会儿功夫,周良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进门见还有外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得知尉迟宝琳的身份,周良吃惊不小。 他可不知道,苏大为什么时候还和尉迟宝琳搭上了关系。 “二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他虽然没说,但苏大为还是看了出来。 周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那公交车的事情嘛。 如果陈帅再推三阻四,我就准备直接呈报县君。他让我酌情处理,贼你妈,我能怎么酌情?” “什么公交车?” 尉迟宝琳问道。 周良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苏大为提出的‘公交车’概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应该是好事吧。” “是啊,但我们陈帅却不在意。” “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哦,几个里坊的团头,有点不愿配合。 阿弥说,我不用再和他们谈下去,直接动用官府力量敲打一下就能解决。可我们陈帅却不同意,说什么害怕会影响不好。这也就算了,他让我酌情处理,我又能如何处理?” “你们这位陈帅,可有点……” 尉迟宝琳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苏大为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只能苦笑一声。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歪头看着尉迟宝琳道:“大郎,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尉迟宝琳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笑道:“些许小事而已,什么时候动手,阿弥通知我一声就好。” 周良道:“阿弥,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道:“既然十一叔不愿敲打,那咱们就找别人敲打,看十一叔最后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程度,周良哪里还不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他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总要让那些家伙知道,我周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尾锦鲤(二) 当晚,周良喝醉了。 苏大为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心事。 不过由于尉迟宝琳在旁边,所以周良也不好说太大。他喝了很多酒,然后烂醉如泥。 把他送进了一间厢房,苏大为回到中堂里。 随后,尉迟宝琳也告辞离去。 他家就在辅兴坊,离太子巷不算太远。 加之他并没有吃醉,所以苏大为只把他送出大门外。 “二哥睡着了?” “吐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好,吐完之后挺老实。 这孩子是怎地了?怎么感觉着,他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弥,你可要照顾好他才是。” 柳娘子一边收拾,一边和苏大为说话。 聂苏早就睡了! 日间她兴奋的在这宅子里跑来跑去,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她就困得直打瞌睡。 苏大为拿了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娘,你放心吧。 以前二哥对我多有照顾,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嗯,那就好,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想当初如果没有二哥关照,咱娘俩早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遇到了难处,你也不能袖手旁观。苏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咱们苏家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情。” “娘,你放心吧,孩儿明白。” 说着,他端起盘子,跟在柳娘子身后,走到了厨舍门口。 月光,皎洁。 柳娘子把餐具放进水盆里,开始清洗。 苏大为则在她身边坐下,不远处,黑三郎则匍匐在台阶上。 “对了,刚才那个尉迟大郎在,我不好问。 他找你作甚?” “啥?” “你刚才照顾二哥休息的时候,尉迟大郎问我,咱们家是不是始平人。” 苏大为一愣,道:“阿娘如何回答。” “我当然说是喽。”柳娘子道:“说起来,自你阿耶走后,这一晃也有几年了,你都没回去祭拜过先祖,实在是有些不应该。等明年清明,若清闲下来,便走一遭吧。” “回去作甚,当初阿耶走后,咱们不就和那边断绝关系了吗?” “说是断绝,可这毕竟是血浓于水。 你阿耶走了,你就是这一支的顶梁柱。不管他们怎么样,咱可不能失了礼数,落了口实。” 苏大为听了,沉默不语。 其实,对于苏家的那些亲戚,他没什么印象。 原主留下的记忆也很淡薄,只记得当时苏家人过来,想要霸占他老爹留下的房产。 至于其他,就模糊了。 柳娘子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催促。 而是把喜好的碗筷收拾好,站起来双手在腰间的布裙上擦了擦,“你也说了,那尉迟大郎是鄂国公的儿子。鄂国公那是什么人?是先皇身边的重臣。他这么和你交好,一定有原因。你得长个心眼,可别什么事都答应。他们的圈子,和咱们不同。” 别看柳娘子大大咧咧,可这心里清楚的很。 苏大为抬头,笑道:“放心吧,我这心里,有数!” 他站起来,把木盆里的水泼掉。 正准备放下来,忽见黑三郎站起身,仰天发出一声低吼。 那咆哮声中,带着一丝愤怒。 紧跟着,入夜就爬上中堂屋顶的黑猫,也发出了一声咆哮。 苏大为脸色一变,手中木盆丢掉,健步就往后院跑。 “三郎,保护阿娘。”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立刻守在了厨舍门口。 柳娘子也是一惊,顺手从砧板上抄起一口锋利的菜刀,迈步就往外走。 苏大为冲进后院,猫灵已纵身从近八米高的屋顶跃下。 它在前面带路,直奔西跨院而去。 西跨院,是柳娘子和聂苏的住所,此刻弥漫着一片水汽。 苏大为怒道:“冥顽不化,既然你想要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着话,他健步闯入跨院中,迎面就见十几个水汽凝结而成,手持利刃的鬼怪扑来。 侍鬼? 苏大为一愣,手腕一翻,宿铁匕就出现在手里。 刹那间,宿铁匕吐出三尺长短的锋芒,迎着那白色鬼怪就劈斩过去。 锋芒,是雷电所凝聚。 按照苏大为的想法,可以轻而易举将那鬼怪灭掉。 哪知剑芒从那鬼怪身体中穿过,鬼怪只晃动两下,重又凝聚成形。 这不是侍鬼! 苏大为心里一惊,左手一振,一面盾牌就出现在手里。 就在这时,猫灵发出了一声尖叫。 “喵!” 猫叫声在西跨院上空回荡,原本弥漫在院子里的水汽,瞬间剧烈翻滚。 就见猫灵蹲坐在墙头,张开了嘴巴。 水汽,瞬间化作浓浓白雾,被猫灵吞噬。 只数息光景,水汽已无影无踪。 苏大为扭头看了猫灵一眼,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就闯入了房间。 幻灵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在聂苏的身上。 “该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苏大为说着,手中电光游走。 可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白雾笼罩着聂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伤害道她。 就在他有些投鼠忌器的时候,白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刹那间,白雾四散。 聂苏胸口的那面八卦镜,闪烁着金色光芒。 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伴随着白雾散去,化作一道流光,直扑中堂二楼。 苏大为忙走上前,弯腰查看聂苏的情况。 她仍昏睡着,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这八卦镜哪里来的? 苏大为心里有些困惑。 他出狱后,就看到聂苏脖子上带着一枚铜镜,但是并未在意。 不过现在看来,这铜镜有神异,不晓得是谁送给她的礼物。 苏大为见聂苏无碍,忙转身往外走。 “小玉,保护好小苏,把猴头唤醒。” 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房间,迎面遇到柳娘子。 “阿弥,发生了什么事?” 柳娘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阿娘,你先回屋,别出来。 小苏没大碍,我先把那该死的妖怪抓住。” 苏大为说着话,已经冲进了中堂。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就见地板上有一滩滩的水迹。 二楼,日间曾被简单清理过。 这水迹的出现,说明那妖怪就在这里。 苏大为眸光泛着一抹银白,走到墙上的一副字画前。 那字画上,有水迹。 一个女子站在池塘边,正凝视那池塘里的一尾红色锦鲤。 锦鲤,看上去非常生动,头探出了水面。 水珠顺着字画流淌,滴落在了地上。 “我一片好心,怜你遭遇,所以未曾对你下手,只希望你明事理,离开这里。 谁料想我这好心,却被你看轻。既然你要找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还不给我现形。” 说话间,苏大为的手,就按在了画中的锦鲤上。 一股水雾瞬间从画中喷涌而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从画中浮现出来。 “这是我的家,凭什么让我离开。 你们把我赶出了皇宫,如今又要把我赶出家门。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和你们拼了!” 那女人嘶吼着,就扑向了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的手上,突然流转电光。 就听噼啪声响不断,那女人模糊的身影,在电光中凄厉哀嚎,化作一蓬水汽,在空中散去。 苏大为松开了字画,退后一步。 画中的锦鲤,已变得黯淡无光。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苏大为看着那字画,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坏了小苏的性命,我又怎会下此毒手。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你霸占这宅子,害了不少人,也该走了。” 屋中的水汽,也随即消失。 苏大为想了想,从墙上摘下了字画,卷起来之后,走下了楼梯。 “阿弥,怎么样了?” 柳娘子脸色有点发白,却仍旧倔强站在西跨院的门外。 黑三郎蹲坐在她身边,露出警惕之色。 苏大为拿着那字画,走到西跨院门口,道:“阿娘放心,已经解决了。” “真的解决了?” “其实,也算不得鬼怪,不过是元妃残念化灵,寄生在画中的锦鲤身上。 我之前怜她遭遇,不想坏她性命,所以只警告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小苏的身上。早知如此,我上次就该弄死她,也不至于有今日的这一番波折。” “你知道她在楼上?” “嗯!” 柳娘子阴着脸,抬手一巴掌打在苏大为脸上。 “你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有鬼怪,还抱什么妇人之仁? 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小苏陷入危险?我打死你这个糊涂蛋,若小苏出事,我饶不得你。” 苏大为捂着脸,没有反驳。 半晌,他轻声道:“阿娘,这次是孩儿错了,下次绝不会再有妇人之仁。” “哼!” 柳娘子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猫灵在房间门口探头出来,但立刻被柳娘子抱了回去,随后砰的关上房门。 苏大为咬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蹲坐在旁边的诡异,轻声道:“三郎,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妇人之仁?” “汪!” “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寄托在一人身上。她没有错,却最终抑郁而终…… 唉,可能我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了!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女鬼总是美好的,善良的,却让我忽略了她心中的怨恨。好了,以后我不会在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汪!” 黑三郎歪着脑袋,看着苏大为。 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神采。 苏大为笑了,拿着那副画,转身就往厨舍走。 “喂,你去哪里?” 柳娘子突然打开房门,冲他喊道。 “我把它烧了,免得再出事。” “烧什么烧,好歹也是字画。 明天去找个僦柜把它典当出去。好歹也是前朝妃子的藏品,总不会太便宜了。最近家里支出是在太多,典个三五贯钱,也能缓解一下。你个家伙,简直就是败家子。” 说完,柳娘子砰的就关上了房门。 苏大为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过日子,果然还是阿娘会过日子。这算不算是废物利用? 在持家过日子,精打细算这方面,苏大为觉得,他实在是比不过柳娘子。不过,必须承认,柳娘子说的也没错。这可是元妃留下来的物品,应该也不是普通字画。 虽说里面的鬼怪被他消灭,可不管怎样,也是古董不是? 苏大为拿着字画,回到了中堂。 他在桌前坐下来,把字画重又打开,然后又看了两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画的落款上。 “展子虔是谁?” 苏大为低头,看着身边的黑三郎问道。 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汪的叫了一声。 妈的智障,本汪又怎知道,谁是展子虔?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狗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字画上。 要不,回头问问安文生? 他心里嘀咕着,把字画卷好了,放在了桌上。 ++++++++++++++++ 尉迟宝琳并没有喝多,虽有几分醉意,但头脑却十分清醒。 回到家,他直奔后花园里。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正光着膀子,在花园中舞动长槊。 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温酒,笑眯眯看着那老人。 看见尉迟宝琳过来,她招了招手,示意尉迟宝琳过去。 “母亲,阿耶今天怎么如此好兴致?” 那女子姓杜,是尉迟恭的妻子,也是尉迟宝琳生母。 “是啊,今天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 “二郎和三郎都睡了?” “嗯,都睡了。” 尉迟恭膝下共有三个儿子,尉迟宝琳是长子。 次子尉迟宝琪,幼子尉迟环。 其中,尉迟环年方十岁,而尉迟宝琪,也不过刚过了十五。 “吃酒了?” “吃了一点。” “那好,正好可以陪你阿耶在吃几杯。” “好啊!” 母子二人说着话,那边尉迟恭也停止舞槊,喘着粗气走过来。 有家将上前,把那杆大槊接住,然后递了毛巾给他。 尉迟恭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从架子上拿起一件大袍披在了身上,迈步走了过来。 “听说,你今天去帮人搬家了?” “嗯。” “就是你说的那个异人?” “对,就是他。” “感觉如何?” “聪明,也很低调,而且很警觉。” “能做朋友吗?” “能!” “能做朋友,那就继续处着,不必太热,也不要太冷,自己拿好尺度。 他和苏家那头狮子不一样,你要注意些分寸。还有,要防着程家老鬼,别露了马脚。 那个糟老头子坏的很,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会贴过去。” “阿耶放心,孩儿明白。” 尉迟宝琳说着话,给尉迟恭倒了一杯酒。 “阿耶,大娘是哪里人?” 尉迟恭有一个前妻,是他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大业九年就已经过世,享年只有二十五岁。 之后,尉迟恭才娶了如今的杜夫人。 杜夫人蹙眉道:“大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她倒也不是不满,事实上,也没必要不满。尉迟恭的前妻没有留下子嗣,而且早已过世。她堂堂鄂国夫人,又何必去吃一个死人的醋?只是,她担心尉迟恭会难过。 因为,时至今日,尉迟恭还是会经常念起前妻。 尉迟恭疑惑看着尉迟宝琳,犹豫一下,道:“京兆始平人,怎么了?” “始平,有几个苏家?” “只有一个吧。” 尉迟恭道:“不过苏家也算不得什么望族。 你大娘那一支,属于庶出一支,一直都不得重视。我当初娶你大娘的时候,她族中还多有不满。只是,你大娘态度坚决,后来干脆和苏家断了关系,也没了来往。 我归唐之后,苏家倒是曾找上门过。 但你大娘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我呢,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往来……大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尉迟宝琳轻声道:“苏大为祖籍始平。” “啥?” “他祖父那一辈迁来长安定居。” 尉迟宝琳道:“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大娘说的那个堂哥一支?”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尾锦鲤(三) 尉迟恭的前妻,名叫苏娬(音同妩)。 她少时嫁给尉迟恭,夫妻二人极为恩爱。 只可惜,她命不好,在大业九年就病逝了。此后尉迟恭征战沙场,搏出了功名,也挽回不得苏娬的性命。哪怕尉迟恭和杜氏恩爱,但内心里依旧还思念着苏娬。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尉迟恭瞪大了眼睛。 不过,未等他开口,杜氏抢先道:“大郎,莫不是那苏大为故意攀亲吗?” 说完她又对尉迟恭道:“郎君还记得,当年你助先帝登基之后,始平苏家就曾前来攀亲。” “呃……” 尉迟宝琳忙道:“不是,那苏大为应该不清楚。 这件事,还是我和他聊天时,我先提及。孩儿看得出来,他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系。” “是吗?” 杜氏,仍有些怀疑。 也难怪,这年头攀龙附凤的事情太多。 尉迟恭功成名就之后,也遇到过不少这种事,还惹了不少麻烦。 所以,杜氏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格外谨慎。 “真的,他应该并不清楚此事。 而且大娘的事情,又有几人知晓? 他那般本事的人,端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孩儿也没有和他说明,就是怕会惹来事情。阿耶,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派人打听一下不就是了?他家的情况,不难打听出来。如果不是,咱们就当没有发生;如果是,阿耶岂不是又能多一个帮手?” 尉迟恭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他对杜氏道:“我记得你有一族侄,也在长安县当差?” “你是说成规吗?” “嗯,就是他。” “他在长安县为主簿一职,已有三年。 不过裴行俭为人强势,他也无心与之相争,所以从年初抱病,一直都在老家休养。” 长安主簿,是从七品下的职官。 一般来说,似杜成规这种一病大半年不来的人,大都会被劝退休养。 但裴行俭不想再来个和他对着干的主簿,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杜从则请假。 “让他回来,帮我查一查那苏大为的出身。 还有,天天躲在老家算什么事情?过些时日我找个机会,看能不能给他挪一挪。他现在的品秩,加上他的年纪,就算在长安县做不得事情,也可以外放出去勾当。” 杜氏闻听,心中一喜。 她连忙说道:“妾身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让他回来。” “大郎。” “孩儿在。” “你继续和他处着,也不用太刻意了。 该怎样,就怎样。都是年轻人,总能找到话题。不过,你大娘的事情不要说,等查清楚了他身世之后,再与他说清楚也不迟。总之,还是那句话,提防着程家老贼。” “孩儿明白。” 一夜,无事。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光亮的时候,苏大为就把周良叫醒,洗漱之后,一起出门。 他的假期到了,也该回衙门里做事了。 周良看上去,似乎仍宿醉未醒。 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懵着脸跟在苏大为的身后。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你昨晚吃那么多酒?” “啥?”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周良揉了揉脸,苦笑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啊…… 十一叔当初多好的一个人,可如今做了不良帅之后,变得越来越古怪。对了,他已经把人员分配好了。我昨天偷偷看了一眼,你手下那些人,有点……反正,不好。” “有点弱?” “差不多。” 周良低声道:“而且,人也少。” “怎么说?” “鬼叔那边没有必要安排人手,所以也没有分配。他留了四十个人,安帅那边分了二十七人,高大虎分了十九个人。你这边,只有十二个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只有十二人?” 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道:“为什么这么少?”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感觉明显有压制你的意思。” 苏大为眉心一蹙,“都有谁?” “拐子爷、八指、赵磕巴,劳三郎。 这四个是你认识的。剩下八个人,全都是新手,当不得用。” “拐子爷不是和十一叔关系很好吗?怎么分来我这边?” “拐子爷废了!” “啥?” “之前诡异暴动,拐子爷被打伤了,一直卧病在床,前些日子才回来。 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成了拐子。” 苏大为点点头,“这件事,你别管了。 这两天你多和尉迟大郎联络,尽快把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解决之后,不用再和十一叔通禀,直接告知县尊……已经这么久了,再拖着实在无趣,还是操办起来。” “那十一叔……” “实在不行,找县君商量一下,你从不良人里出来。” “啥?” “二哥,你机灵,活泛。 但说实话,不适合留在不良人里。这边,都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活。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可一旦你越过十一叔直接禀报县君的话,我估计你也不好再这边立足。 实在不行,现在衙门里做个小吏,慢慢再找机会。” 周良犹豫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能进衙门里做事也好!不过,你有县君赏识,为什么不一起调走?留在不良人,受别人的气,有何苦呢?不如,你也离开吧。” “我……以后再说。” 对于陈敏的变化,苏大为其实能够理解。 没错,他是对那不良帅的位子没兴趣,可陈敏不知道啊。 哪怕他跑去找陈敏说:十一叔,你放心做你的不良帅,我对这个职务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用吗?陈敏相信不相信另外一说,弄不好还会对苏大为产生别的想法。那样的话,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苏大为心里叹了口气,旋即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正如周良所言,苏大为来到县衙点卯之后,陈敏就把人手分配下来。 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拐子爷,苏大为笑道:“拐子爷,以后还请你多帮衬。” 拐子爷已年过五十,须发花白。 他拄着一根铁拐,笑嘻嘻道:“苏帅,你可别笑话我这瘸子了,以后得你多关照才是。” “哈哈,咱们彼此关照。” 苏大为和拐子爷打完招呼,目光从其他十一人身上扫过。 然后,他对陈敏道:“陈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陈敏面无表情道:“好!” 出了公廨大厅,高大虎就凑了过来。 “苏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陈帅怎么只给你安排了这么点人?” “呵呵,人手紧张,也难免……对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好,也未必够用。” “先撑着吧,等过些日子人手足了,也就都好了。” “希望吧。” 高大虎笑嘻嘻又和他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 “苏帅!” 苏大为正准备去找拐子爷他们聊天说话,就见安文生从大厅里出来。 “安帅,好几天没见了啊。” “是啊,前几日有些不适,刚恢复。” “没有大碍吧。” 安文生笑着摇摇头,扭头看了公廨大厅一眼,然后拉着苏大为走到了旁边,低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别担心。” “嗯,你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找我借就是了。”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安帅,听说过展子虔吗?” “展子虔?” 安文生道:“你说的,可是展翁?” “我不知道啊。”苏大为见安文生一脸困惑之色,忙解释道:“是这样,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你搬家了?搬去了哪里?” “隔壁,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你应该听说过。” 哪知道,安文生却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安文生从小在外面游历,回长安也没有多久。他不清楚元妃故居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这个,回头再说。 我呢,昨天搬新家了,结果在那宅子里,发现了一幅画,落款是展子虔。哦,他好像是前朝的人。” “前朝的人?那应该就是展翁了。” “很有名吗?” 安文生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道:“当然有名喽。” “他的画,值钱吗?” 一句话,说的安文生一阵剧烈咳嗽。 他笑道:“阿弥,你怎地如此市侩?那可是展翁,前朝与董伯仁齐名的人物。他的画,绝非用金钱可以衡量。你知不知道,他也是前朝唯一能够与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这三位大家并列的人物。” “你就跟我说,值不值钱。” 安文生露出一副无奈表情,苦笑摇摇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话,有没有出处。” “应该是他为元妃画的画。” 安文生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展翁擅画青绿山水,但是对佛道、人物等画功也十分精湛。倒是没听说过他为元妃画像。如果是真品的话,那应该是很值钱的。” “值多少钱?” “阿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那可是展翁啊。” 安文生觉得,他和苏大为有点沟通不畅。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道:“你爹是凉国公,你家里又是武威豪强,打小无需为金钱费心。我可没这运气……我现在可欠了一屁股债。但你这边,就欠了一百多贯呢。 而且我刚搬家,需要修缮整理,处处都要花钱。 我要不俗气点,靠我那点收入,估摸着连我家三郎都养不起。” 安文生哭笑不得,道:“我又没让你还钱?” “你没有让我还,可我这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还有啊,戎小角的店面也要用钱。思莫尔那边也准备回西域了,也要用钱。我现在,想钱快想疯了!每天睁开眼睛就一屁股债的滋味,你根本体会不出有多辛苦。” “好吧好吧好吧。”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安文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展翁的画,分入隋前和入隋后,价格不一。 入隋前,展翁画功虽精湛,却未大成。而且他在这一时期的画作很多,值不得太多钱,也就是在一百到五百贯左右。入隋之后,他画功大成,并且自成一派。同时,在他画功大成以后,画作数量减少,价格自然也就高了。寻常画作,大概是八百到三千贯不等。似你说的这幅画,如果真是他为元妃所画,估计价格在两千以上。 如果运气好,遇到喜欢的人,可能更高。” “那你帮我看看!” 苏大为二话不说,从随身的挎包里,把那副画递给了安文生。 安文生张大嘴巴道:“阿弥,你真的很缺钱吗?” “缺,如果不快点出手,我就要饿死了。” “可是,我不懂啊!” “那你找个懂的人啊……你也是个空心白菜,刚才还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吧,你帮我找个行家看看,然后想办法出手。你要是能出手的话,我,我,我给你一成提成。” “我缺你那一成提成吗?” 安文生无奈道:“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 “你那天在丰邑坊,我可帮过你。” 安文生嘴巴张了张,摇摇头,把画接过来。 “我先找人帮你鉴定一下,如果是真的,我再帮你找买家。 我可先说好了,我不保证一定能成。而且,能卖多少钱,我也不是特别确定。” “行啊行啊,越高越好,反正就拜托你了。” “你……” 安文生指着苏大为想骂两句,却不想苏大为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阿弥,太子巷第一家,是吗?” “是。” “晚上我去找你吃酒。” “欢迎,但记得带酒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给安文生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安文生挠挠头,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拿着画转身离去。 他二人离开之后,公廨大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陈敏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流露出不解之色。 他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是看他的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苏大为,他却是从小看到大。在陈敏想来,这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可怎么看着…… 陈敏这心里,有点泛起了嘀咕。 他也知道,苏大为不是那种会和他抢不良帅位子的人。 可是,县君对他非常看重。如果苏大为和高大虎不对付的话,陈敏也不会想太多。偏偏,那高大虎对他有亲近之意,而这位安大公子,和苏大为的关系好像也很密切。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在陈敏的心头萦绕,噬咬着他的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尾锦鲤(四) 不良人,是一个很松散的机构,没有太多的章程约束。 没有案子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各自行动,互不干涉。 由于长安县不良人设立四副帅制度,所以每一个副帅都有独立的办公地点。 陈敏虽然故意压制苏大为,但是对应该给予苏大为的待遇,却没有少一分半点。 小公廨的桌子上,摆放着两身新公服。 公服上,有横刀和腰牌。 苏大为走进屋内,看了一眼之后,就没再理睬。 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案牍。 上面是一些最近发生在长安县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弥,啊,应该是苏帅。” 就在苏大为翻看卷宗的时候,拐子爷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的似以前那样喊了一句,但旋即就意识到了错误,于是连忙改嘴,还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 拐子爷,好像姓潘吧。 苏大为记不太清楚,反正从他加入不良人的那天起,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唤他拐子爷。论资历,他还真是最老。据说当年苏大为的老爹苏钊苏三郎加入不良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跟着拐子爷。只是这拐子爷有点油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头。 他身高,大约有五尺六寸上下(唐尺),有点胖。 花白的头发判髻,不过从那发髻之中,又留了一根辫子出来,垂在脑后。 苏大为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胡人。 不过后来发现,他是道地的汉人,祖籍就在洛阳。 那根辫子,与后世金钱猪尾巴的辫子不太一样,有点短,有点细,垂在脑后一晃一晃,颇为有趣。给苏大为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前生那些特立独行的嬉皮士风格。 说来,拐子爷也是倒霉。 诡异暴动那天,他当时正在路边巡视。 结果一头诡异出现,一下子就撞断了他的腿,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后来,人们是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他,当时已奄奄一息。好在后来被救过来了,在家里躺了很久。 康复之后,原本只是有点小跛的腿,真的瘸了,手里还多了一条黑色拐杖。 拐子爷的名字,也算是给坐实了。 苏大为见拐子爷进来,忙起身道:“拐子爷,你怎么来了?” 拐子爷道:“刚才在大堂上,有些话我不好说。 刚才我和老八他们几个聊了一下,感觉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惹到了十一郎,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都拨给了你。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不行,那直说就好。我们几个呢,可以回去和十一郎说清楚,再重新分配。” 苏大为一愣,立刻摇头道:“拐子爷,你这话说的,我没有不满。 说起来,你是我阿耶的师父。当初我阿耶加入不良人的时候,是你带的他。我加入不良人之后,大家都对我挺冷的,唯有你,经常找我说话,阿弥我都记在心里。 我和十一叔没什么,小事而已。 倒是拐子爷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知道,我做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 论经验,论资历,说实话,都轮不到我来做副帅。你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叫你一声拐子爷,阿弥我如果遇到了难处,我相信拐子爷一定不会看我的笑话。” “阿弥,你这张嘴……哈哈哈,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拐子听着舒服。” “真心话,绝对是真心话。 不说别的,长安县这条条道道,谁有拐子爷你清楚?我知道,拐子爷你和长安县这五十四坊大小一两百个团头都认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确实需要你来点醒我。 至于八叔他们……其实他们可以过来直接说的。 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够格,硬是要走,那阿弥我也没有怨言。可如果大家觉得我够格,阿弥保证,不会亏待了大家。咱们现在人头虽然少,但也算不得大事。大家各尽所能,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责怪大家。只是,还需要拐子爷你帮忙。” 拐子爷笑了,颌下那一部花白的胡须乱颤,脑后的小辫子也是晃动不停。 “得了,有你这句话,拐子爷就满足了。 你该忙你的忙你的,这边我们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你。 他十一郎觉得我这个拐子废了,没用了。贼你妈,倒要让他看看,我这拐子的厉害。” 说着话,拐子爷就站起来,抄起了拐杖。 苏大为忙上前搀扶,一部留神,手就碰到了那支拐杖。 咦? 他心里一动。 这拐杖触手,可不想是木头。 也不是金属,有点古怪。 “好了,阿弥,不对,是苏帅!呵呵,你留步吧,我去和老八几个说一下。至于那些个小崽子,你也不用操心。拐子向你保证,绝对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那就拜托拐子爷了。” 苏大为把拐子爷送出了房间,看着他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了。 拐子爷的拐,好像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站在门口,眯着眼睛,心里面却泛起了嘀咕。 不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有点少了。虽说王敬直送了他一本《百诡夜行录》,但也只是泛泛。不晓得李客师什么时候回来。这老家伙也真是沉得住气!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居然不回来,也不知什么心思。 嗯,他要是一直不回来,我也不能一直等着。 这两天要不要去一趟昆明池? 他那府上可是有不少藏书,说不定能帮我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 苏大为蹙眉,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手里的案子有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大案。 苏大为把卷宗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 然后,看了看天色,才到正午。 他想了想,把公服、横刀和腰牌收好,找了个袋子装起来,然后就溜溜达达出了县衙。 他直奔辅兴坊,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北里找到了一家胡麻饼铺,买了一些胡麻饼。 这家胡麻饼,是辅兴坊最有名的胡麻饼店。 一条街上,有四五家胡麻饼店。 但听人说,这家店的胡麻饼不卖完,其他家的胡麻饼就别想开张。苏大为之前吃过几次,确实好吃。 回到家,大门敞开。 黑三郎正百无聊赖的趴在门口晒太阳。 看到苏大为回来,它立刻兴奋了,颠颠迎上前。 苏大为揉了揉狗头,迈步走进大门。 “阿娘,你干嘛呢?” “你们之前打扫的不干净,你看这地上,还有好多落叶。” 苏大为道:“娘,现在是秋天,正是落叶的时节,你扫完了,明天醒来还是一地落叶。” “那也不能不扫啊。” 柳娘子非常倔强的顶了回去,让苏大为无话可说。 看样子,请两个佣人迫在眉睫。 否则老娘天天在家打扫,就得累个半死。 可是请佣人,也是要花钱的……不晓得安文生能不能把画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呢? 要真如他所说,卖个两三千贯,一切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你不在衙门里当值,跑回来作甚?” “阿娘,我现在可是副帅,没必要总守在衙门里的。” “哈哈,那你可真能耐了……先说好,没做你的饭,你自己想办法。” “嘿嘿,我买了胡麻饼回来。” 苏大为说着,朝两边看去。 黑猫蜷在中堂二楼的窗台上晒太阳,根本没有理睬苏大为。 还是三郎好,猫主子太高冷了! “小苏呢?” “在后院池塘边上玩耍呢。 阿弥,你回头劝劝她,别总呆在池塘边上。水那么深,还那么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 “呃,我知道了!” 苏大为拎着袋子,拿着胡麻饼就往后院走。 远远的,就看见聂苏蹲在池塘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幻灵在旁边,见到苏大为,就想出声,却被苏大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住了。 苏大为轻手轻脚,向聂苏走去。 走的越来越近,他就听到聂苏在说话。 “咦,你怎么走了?小红,快出来啊,你怎么不出来了?” 她伸出手,弯下腰,探进了池塘。 苏大为在后面看到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 “小苏,你干什么?” 聂苏吓了一跳,不过扭头看见是苏大为后,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吓到我了。” “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小红说话啊。” “小红?”苏大为一愣,脱口而出道:“小红是谁?” “就是这池塘里的一尾锦鲤,红色的锦鲤,可漂亮了,我叫它小红。” 红色锦鲤? 苏大为脸色顿时大变,忙放下聂苏,快步走到池塘边。 池塘水面,漂浮着很多叶子。 池塘里的水很浑浊,也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苏大为眼中光芒一闪,凝视水面良久。 没有元炁波动,也没有发现什么锦鲤…… “小苏,你刚才说,你在和锦鲤说话?” “是啊!” 聂苏笑道:“哥哥,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你,能听明白,它的话?” 聂苏连连点头,还露出自豪之色。 “你一直都能听懂吗?” “我不知道……好像是今天醒过来后,突然就听懂了。” 聂苏见苏大为面色凝重,有点慌了。 她忙走上前,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指道:“哥哥,聂苏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小苏没有做错事情。”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道:“不过,小苏告诉我,刚才那尾锦鲤,都和你说什么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案发生 聂苏小脸上,露出迷茫表情。 “她没说什么啊,就一直在说,她要回去!” “回去哪里?” “不知道。” 聂苏一脸茫然,摇头回答。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了,站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他试图调动元炁,寻找聂苏所说的锦鲤踪迹,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锦鲤,仿佛凭空消失。 聂苏不可能说谎,这池塘里一定有一尾锦鲤存在,而且属于那种成了精的锦鲤。 但它究竟是什么? 是诡异?亦或者,只是一尾锦鲤? 反正,在那本《百诡夜行录》之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锦鲤从何而来?和昨晚被他杀死的诡异,又有什么联系?若说没有联系,苏大为不相信。画中的锦鲤,池塘中的锦鲤!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听聂苏所言,池塘中的锦鲤对她并无恶意。那么昨晚的那头诡异,又是什么来历呢? 可惜,那诡异已经被苏大为杀死。 苏大为就算想要了解,也只有等待池塘中的锦鲤再一次出现。 “对了,你刚才说,你清早醒来,发现能够与锦鲤交流?” “嗯。” “那以前呢?” “以前没有!”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也有锦鲤,我就听不懂。” 那就是说,这能力是突然出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能力?难道说,与昨晚聂苏遭遇诡异袭击有关? 苏大为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若真如此,那可真的诡异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啥?” “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以后不找小红了,好不好?你不要不高兴。” 苏大为哑然失笑,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胡麻饼递给了聂苏一个,“我哪有不高兴?不胡思乱想。不过呢,以后如果那锦鲤再出现,一定要叫小玉陪着你,别自己一个人傻兮兮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傻!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才不傻,哥哥才傻。” 聂苏小脸一红,连连摇头。 不过,小手却接过了胡麻饼,咬了一口之后,突然转身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大娘,大娘,哥哥买的胡麻饼好吃,你也吃!” 看着聂苏的背影,苏大为笑了。 这时候,黑三郎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汪!” 它叫了一声。 苏大为低下头,看了黑三郎一眼,轻声道:“三郎,看样子咱们这个家有古怪啊。” 黑三郎没有回应,那双幽森的眼睛,盯着浑浊的池塘。 “走吧,让小玉盯着。”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迈步就往跨院走去。 后院,渐渐冷清下来。 浑浊的池水中,突然浮现出一抹赤红。 一尾锦鲤出现在水面,它探出头,嘴巴一张一张,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时间,悄然流逝。 转眼就进入九月。 重阳之后,气温明显降低,天气越来越冷。 苏大为的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波折后,也渐渐归于平静。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换了住宅。 辅兴坊和崇德坊毕竟有不同,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小有身家。他们显得很冷漠,没有崇德坊邻里之间的那种来往。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用谨慎的态度,对待苏大为一家人。 一开始,柳娘子还想着打好邻里关系。 但几次接触下来,她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柳娘子也是个傲气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给人一种很世俗的感觉,可骨子里,却非常骄傲。既然你们不愿意和我交往,我也不会用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大家各过各的,你们爱怎么嘀咕就怎么嘀咕,反正我在这所谓鬼宅里,过的挺舒服。 周良有时候会过来住两天,也给这冷清的宅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他最近很忙。 尉迟宝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次吃饭之后,他派人找到了周良,并且从周良手里要了一份名单。 金吾卫,本身就有负责长安治安的职权。 尉迟宝琳又是尉迟恭的儿子,在职权内调动一些兵马,说实话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三天,一直刁难周良的三个团头,就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良人出手的话,大多还会遵循一些规矩。 可金吾卫动手,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稍有反抗,直接动手,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讲。三天里,三大团头名下的十几个产业遭遇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十几个小团头直接被金吾卫带走,然后就没有了音讯。 派人去长安狱打探,没有用。 人根本不在长安狱,据说被关进了卫尉大牢之中。 那卫尉大牢,可要比长安狱可怕的多。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要说长安的这些个团头,确实有点能量,还真就找到了卫尉的人。只是那边打听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没了下文。只告诉三大团头,此事和鄂国公有关,他们不好出面。 和鄂国公有关? 三大团头,有点慌了。 其实这几年,伴随着太宗皇帝病重,老一批的勋贵们,渐渐变得低调起来。 太宗皇帝驾崩后,他们不少人甚至淡出朝堂,在家中颐养天年。可如果你以为这些老家伙过气了?那可就想错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犹在。似尉迟恭、程咬金乃至李客师这些人,越是低调,长孙无忌也就越是尊重。 毕竟,都是一起从龙的袍泽。 老家伙们给他面子,他自然要予以回应。 三大团头意识到,那个被他们挤兑到似乎已无路可走的周良,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没有背景。 能调动金吾卫出手,那岂是一般人。 于是,他们连忙找到周良,开始正视周良的存在。 苏大为能看得出,周良这几天,心情很好。 至于苏大为自己,也在不断适应着不良副帅的身份。 拐子爷他们到底是老不良,把那几个新加入的不良收拾的服服帖帖。 陈敏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继续刁难苏大为。给他的案子,也大都是一些寻常案件。甚至不需要苏大为出手,拐子爷他们就能处理好。几十年的老不良,在长安的人脉可不是说笑。很多看起来复杂的案子,拐子爷几人可以非常轻松的找到线索。 这,也让苏大为格外轻松。 每天到衙门里点卯,然后在公房里听听拐子爷几人的汇报。 之后……嗯,就没有之后了! 这,也是自苏大为重生以后,最为悠闲的一段时光。 龙形九转进入第七转,开始变得有些艰难。 苏大为发现,每晋级一转,对身体的消耗就会成倍增加。家里的条件,已不足以担负他的修炼。苏大为只好暂时放缓修炼的进度,每天考虑着该如何增加收入。 这,可真是愁人。 九月十二,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在公房里处理完了公文,百无聊赖。 他拿起一本从里坊中淘来的博物志,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门,突然开了。 安文生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蓑衣挂在了墙上,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端起水杯就一口喝干。 “喏!” 他取出一个小包,丢在了桌子上。 苏大为把头从书后探出,看了一眼,道:“啥?” “钱啊!” “啊?” “你那副画,卖了!” “卖了?这么快?” “算你运气好,你那幅画,的确是展子虔真迹。 而且是他画功大成之后所作。说来也巧,我把画拿去找人鉴定,不想正是那人心头好。鉴定完之后,人家直接出钱买了回去。阿弥,你这个运气,可真是不差。” “谁买走了?” “新任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你知道不?” 阎立本? 听说过,好像是唐代的著名画家。 不过河南道黜陟使又是什么? 苏大为没有去过多考虑,而是眉开眼笑的拿起桌上的小包,里面放的一叠纸币,飞钱。 “他马上要前往河南道上任,没空给你准备现钱。 里面的飞钱,可以在长安任何一家柜坊兑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直接在柜坊兑换黄金。一共是三千二百贯,这里面是两千九百贯,你点一下吧。” “为什么是两千九百贯。” 苏大为立刻变了脸色。 少了三百贯!这特么可是三百贯,不是三百钱。 他最近是穷怕了,连修炼都放缓了速度。所以,对这三百贯,也十分敏感。 “饿贼,你不是说,我有一成吗?” “呃……” 苏大为想起来了。 当初委托安文生卖画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样的画。 可这是三百贯啊! 苏大为的心里在滴血。 三百贯,可以买好多药材,还可以给家里添置好多物品,请三个佣人也绰绰有余。 嘴贱,当初干嘛要说那么一句? “我随便说说,你还真拿啊,真是越有钱,越贪财。”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啊。” 苏大为说着,把小包就揣进了怀里。 他嘴上道谢,可脸上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种‘你欠我三百贯’的表情。 安文生气极而笑。 你苏大为好歹也是个异人,住着大房子,家里养了猫狗,怎么如此贪财? 不过,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 “苏帅……咦,安帅也在?那正好,刚才陈帅派人过来,说找你们过去商议事情。” “什么事?” 苏大为认出,来人是他的手下,八指。 八指眉毛一挑,道:“不太清楚。 不过刚才我看有鸿胪寺和大理寺的人过来找县尊,之后县尊又把陈帅找了过去。 估摸着,有大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上篇 鸿胪寺,唐主外交事务的官署。 秦曰典客,汉为大行令,后改名为鸿胪。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鸿胪寺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 他们为何会同时登门? 论官署的品级,鸿胪寺和大理寺都属于中央直属机构,比之长安县县衙的级别高很多。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脸色随之一变。 两寺同时登门,绝对属于大事件,弄不好和外交方面有关。 苏大为不敢再嬉皮笑脸,站起来和安文生迈步往外走。 “八哥,告诉拐子爷,所有人留守公房,不得擅自离开,等候差遣。” “喏!” 八指,又叫钱八指,因双手共有八指而得名。 不过他这八指,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办案的时候被人砍掉了两根指头。久而久之,他本名已被人遗忘,八指就变成了他的名字。这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很用心。 苏大为和安文生匆匆赶到了公廨大厅,陈敏已在大厅等候。 “陈帅,有何吩咐?” 以前,苏大为见到陈敏,一定会称呼‘十一叔’。 可现在经过了一些龌龊之后,他已改口为陈帅。 当初一起抓捕孙元、姜隆时的十一叔已经没有了,如今坐在面前的,只有长安县不良帅。 陈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但旋即消失。 他示意两人坐下,道:“刚才县尊唤我,吩咐了一桩大案。” “什么大案?” 安文生沉声问道。 “七月时,新罗使者金法敏入朝,你们应该听说过。” 苏大为,一脸懵逼。 七月,他好像还在长安狱。 安文生倒是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据说是新罗真德女王大破百济兵马,而后派遣使者入朝,还进献了真德女王亲笔所书之《太平颂》与陛下。陛下非常高兴,还赐金法敏三品太府卿之职,以示恩宠。” 他们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懂! 苏大为仍旧是一脸懵逼的模样,看着安文生滔滔不绝。 饿贼,又装逼了。 安文生所说的这些事情,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知道。 陈敏对安文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同时在心里面,也做出了最后决断。 “安帅所言不错。 就在前日,新罗使团使者金德秀,被人杀害。” “啥?”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金德秀?” 陈敏露出诧异之色道:“是啊,阿弥认识他?” “不认识!”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 金德秀,不就是那天晚上在丰邑坊中,出现在白甲房间里的人吗? 他竟然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 苏大为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预感。 “金法敏上表陛下,恳请追查杀害金德秀的凶手。 陛下震怒,命鸿胪寺配合大理寺彻查此案。由于金德秀是在长安县被害,所以刚才大理寺和鸿胪寺亲自登门拜访了县尊,要求我长安县予以配合。县尊将此事交于本帅负责。我思忖良久,决定拍一人配合大理寺行动,所以请两位副帅来商议。” “为何不见高帅?” 安文生问道。 陈敏道:“高帅,不宜插手此案。” 苏大为眉头一蹙,但是并没有插嘴。 所谓高大虎不宜插手,怕是由于他出身的缘故。 至于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苏大为暂时还不清楚。 “既然如此,不如我去?” 安文生显得兴致勃勃,自动请缨。 陈敏道:“刚才我还在想,派你二人谁去合适。 这次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所以需要一个对长安熟悉和了解的人才行。安帅虽是长安人,但一直在外游历。加入不良也不过月余,对长安并不了解。况且,安帅所部,也是我不良中坚力量。长安县方呈现稳定局面,安帅实不宜这个时候离开。” 咦,这官腔打的很有水平啊! 苏大为不由得看了陈敏一眼,暗自点头称赞。 比之前一段,陈敏在周良口中的表现,而今的陈敏说起话来,可是官腔十足。 这一个月,进步不小。 既然安文生不合适去,那就是让我去呗? 苏大为念头才起,就听陈敏道:“阿弥,你去如何?” “我?” 苏大为笑了笑,道:“但凭陈帅吩咐。” “那好,你和你所部不良,接下来就配合大理寺行动。 这是通行令牌,你即刻前往大理寺,向大理寺正后报到,之后就留在大理寺听候差遣。 嗯,你所部不良,皆随你行动,无需再向县衙值守。” “喏!”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领命。 他走上前,从陈敏手里接过一个铜牌,上面刻有大理二字。 “陈帅,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然后去大理寺报到。” “善!” 陈敏目光有些复杂,咬着牙点头。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公廨大厅。 他回到公房,把拐子爷等人找来,说明了情况。 “去大理寺?” 拐子爷蹙起眉头,轻声道:“阿弥,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这案子,你不该接手。” “此话怎讲?” “咱们什么人?长安不良! 说白了,无品无秩,到了大理寺连屁都不是。 咱们的地盘,是在长安县里坊。去那边,做得好是大理寺的功劳;做的不好,那就是咱们的过错。” 苏大为突然道:“拐子爷,我有的选吗?” “要不,去找县尊?苏帅你不是和县尊有交集吗?” “这点屁事就跑去找县君,你让县君怎么看我?” “也是哦!” 钱八指搔搔头,闭上了嘴巴。 而拐子爷也没再说什么,露出沉思之色。 “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 如果谁不想去,可以留下来。我和高大虎还有安帅关系不错,把你们送过去,他们也会予以关照。” “贼你妈,当你拐子爷是什么人。” 拐子爷顿时大怒,指着苏大为就骂道:“你拐子爷当年做不良的时候,你爹都还在流鼻涕。怎么,现在做了副帅,看不起你拐子爷了?阿弥,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到了大理寺,固然咱说不上话。但到时候跑腿,还不是要靠咱们这些不良? 拐子爷今天要是走了,那以后就成了真拐子了。” “是啊,苏帅。”赵磕巴结结巴巴道:“拐子说的没错。”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两百贯飞钱,递给了拐子爷。 “和下面人说一下,不愿意去的人,现在可以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人,拿去把这钱分了。接下来,估摸着大家都不会太轻松,早作准备。” “阿弥,发财了?” 拐子爷接过飞钱,露出惊讶之色。 这可是二百贯,不是小钱。 “发了点小财,拐子爷你们先去安排一下,我待会儿还要去大理寺点卯。” “行啊,这边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对了,昨天八叔那边和我说,今天会有人来,加入咱们。 就是丰安坊的那头人熊,你招呼他一下,然后找周良把他身份落实下来。陈帅说了,谁有本事找来人,那就是谁的人。打架王可是打架的好手,别被其他人抢了。” 拐子爷闻听,眼睛一亮。 “可以啊阿弥,居然把那头人熊给招来了? 当初魏帅在的时候,就想把他给招进来。只是那家伙太凶悍,魏帅担心压不住……嘿嘿,他要是来了,我和你说。哪怕把那几个小子都走了,咱们照样能横着走。” “不是我召来的,是八叔帮忙。” “行,你放心吧,我绝对把他留下来。” 拐子爷几个拿着钱,兴冲冲走了。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之后,正准备出门,却见安文生走进来。 “这就要过去报到吗?” “是啊,免得落人口实。” 安文生点点头,道:“反正你也躲不过去,那就多小心一点。 此事涉及鸿胪寺,断非小事。 说是配合,但实际上就是过去听候差遣。不晓得这一次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是哪一个。若是侯善业,你要留意。听人说,那家伙精于算计,善于钻营,且心狠手辣。” 苏大为听得一愣,诧异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废话,我虽无心朝堂,但我爹确在朝堂之上。 我身边都是些勋贵子弟,当然也知道一些内幕……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自己小心。” 苏大为点头,道:“安帅,多谢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只管说。” “呃,那你能不能把那三百贯还我?” 安文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 “饿贼,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只记得三百贯?” “小户人家,穷啊。” “滚!” 安文生气得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风度了。 苏大为则哈哈大笑,跨刀往外走。 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安文生突然间噗嗤笑出声来。 刚知道他的时候,还是听裴行俭说起。之后两人结交,倒也顺畅,没有什么龌龊。 还以为这也是个志不在朝堂上的同道中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虽志不在朝堂,却是个贪财的家伙。 可安文生却并不反感,倒觉得苏大为这家伙,是个真性情。 做异人做到你这么贪财的地步,也是少有!但想必,你此去大理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所谓配合,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 那大理寺的人,又怎可能真的把苏大为放在心上? 嗯,金德秀? 苏大为这家伙,绝对知道这个人,否则也不会是那种反应。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安文生想到这里,不自觉眯起眼睛,嘿嘿的笑出声来…… 关于情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中篇 唐代的长安皇城,其实是一个宽泛的说法。 皇城分为两个区域,以承天门为界。 入朱雀门,走承天门街,到承天门这一块区域,其实并非皇宫,而是中央官署所在。 过了承天门之后,才算是皇宫。 大理寺坐落于皇城顺义门一侧,与卫尉相邻,背靠将作监。 而鸿胪寺和鸿胪客馆,则位于朱雀门和含光门之间。 苏大为从长安县衙出来之后,直奔顺义门。 在顺义门,他把腰牌交给了守门侍卫,然后又经过一番严格的盘查和询问之后,才算通过。 大理寺门外,庄严肃穆。 苏大为再次取出腰牌,请守卫人员通禀,然后就站在侧门外等候。 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顺义门道行人稀少,不时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侍卫兵马,从街道上走过。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大理寺吏员从侧门走出来,道:“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然后随我来。” 要交出武器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但旋即应命。 入乡随俗吧。 这大理寺好歹也是最高法院一样的存在,规矩多,守卫严格,也在情理之中。 他把横刀交出,然后示意身上已没有武器。 “这是什么?” 那吏员指着苏大为手臂上的降魔杵,蹙眉问道。 “前两月不是诡异暴动,之后家母在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让我随身携带。 ”护身符吗?“ 吏员看了一眼,点点头,也没有为难苏大为。 身上带个护身符也正常。再说这降魔杵看上去虽然大了一些,但似乎也没甚杀伤力。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忙跟着那吏员往里走。 说实话,大理寺的面积并不是很大,吏员加起来,大约有二百多人。除此之外,还有百十名杂役。总体而言,大理寺内部规划的非常整齐,一个一个跨院,吏员进进出出,各司其职。一眼看去,虽然非常忙碌,但并不杂乱,显得是井然有序。 在一个跨院外停下,那吏员示意苏大为等着。 他走进院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苏大为招手道:“随我来,李主簿要见你。” 这吏员说话,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 也难怪,在这大理寺中,除却杂役之外,所有的吏员大都身居品秩。哪怕是最小的大理寺狱丞,也是个从九品下的职官。哪像苏大为,基本上就是一个白身平民。 苏大为倒也不在意,跟着那吏员走进跨院。 这跨院面积不大,有几间公房,可以看见屋里面的人,正在忙碌不停。 苏大为被带进了一间厢房,就见里面端坐一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的短髯男子,正伏案书写。苏大为进屋后,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说话,然后继续低头书写。 苏大为见状,也没有打搅对方。 他知道,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下马威。 所以他也不着急,静静站在屋中。 半晌,那人书写完毕,把手中笔放下,又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长安县无人,竟派一黄口小儿来,莫非是不愿意配合大理寺行动吗?” 苏大为一愣,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觉得他年纪小,认为长安县是在敷衍大理寺。 他连忙道:“有志不在年高,非是长安无人,而是县君以为小人前来,已足够了。” 他可不是中二少年,上去怼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语。苏大为可以肯定,如果他真这么说了,不定对方会立刻发作,把他赶出大理寺。 他此次前来,是想弄清楚金德秀之死的原因。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苏大为可不会轻易的离开这里。 那主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好大口气!”他站起身来,道:“不过既然来了,那就随我走吧。 倒要看看,裴君手下究竟有何才干。” “去哪里?” 主簿道:“现场,随我再走一趟。” 说完,他也不理苏大为,径自走出房间。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在主簿身后。那主簿在大理寺门口的厩房前停下,早有杂役牵了两匹马等候。他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然后又扭头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会骑马吗?” “会!” “领回兵器,随我出发。” 说着话,他就牵马往外走。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一路小跑到大理寺侧门的门房里,把横刀取回。 他返还厩房,牵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主簿早已等在门口,见苏大为出来,他突然取了一块青铜打造的腰牌,丢给了苏大为。 “这是大理寺通行令牌,以后凭牌进出。 还有,不必再交出兵器,咱们随时会出去,忒麻烦。” 说完,他又对大理寺门口的卫兵道:“此人是长安县派来配合大理寺行动的人,准他跨刀入内,不必再予以阻拦。” “明白,卫兵立刻点头答应。” 主簿披上了蓑衣,牵马往顺义门走。 苏大为也不敢怠慢,跟着披上蓑衣,牵马随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顺义门,在顺义门外上马,然后催马就走。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居德坊,跟上了。” 李主簿在前面,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走。 今天有雨,所以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太多,走起来也很顺畅。 苏大为紧随其后,不多时就来到居德坊外。 李主簿在坊门外甩镫下马,牵着马往里面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小人名叫苏大为。” “苏大为?好名字,大有所为。” 主簿点点头,道:“你既然是长安县所属,想必对这里也不陌生,找几个武侯过来。” 说完,他把马缰绳就丢给了苏大为。 那气派,很不一般。 苏大为觉得,这位李主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行伍中人的气概。 他接住了缰绳,牵着两匹马走到了武侯铺外,把马系在桩子上,就走进武侯铺。 表明了身份之后,苏大为喊了两个武侯,还有两个坊丁出来。 “哥几个,外面是大理寺的主簿,过来查案,大家警醒点,别被人挑了毛病。” “明白明白。” 两个武侯一开始并不是特别愿意,但听说是大理寺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来。 “漕渠桥怎么走?” “过十字街左拐,顺着十字巷横街走,过了路口就是。” 苏大为推了那武侯一把,轻声道:“还不带路。” 武侯恍然大悟,忙一路小跑的在前面走。 苏大为则跟在那李主簿的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漕渠桥。 “前日,是谁发现的尸体?” “原来上官是来调查那件事情啊,是小人清早巡逻时,发现的尸体。” “具体位置在哪里?” “喏,就在桥下的河滩上。 当时天色还有点暗,小人路过这里时,想喘口气就回去开门。 是南九郎先看到,他说桥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人?然后小人就走下去,发现了尸体。” “南九郎是哪个?” “哦,他今日休息,没有来。” “去,把他找来。” 武侯不敢怠慢,忙唤了一个坊丁过来,让他前去找人。 苏大为则站在桥头,看了片刻之后,顺着斜坡滑到了河滩上。 “是这里吗?” “在往里面一点。” 武侯也跟着下来,指着桥洞下道:“就是那堆杂草旁边,对,就是那个位置。小人记得很清楚,他是上半身泡在水里,双腿在河滩上。如果不是南九郎眼睛尖,我还真不见得能发现。” 苏大为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向河堤上的李主簿看去。 李主簿突然问道:“那南九郎当时在什么位置?” “哦,上官再往后退两步,大概是那个位置。” 李主簿退后两步,往桥下看去。 看了两眼后,他也顺着斜坡下来,示意苏大为上去。 “苏大为,能看到吗?” “看到什么?” 李主簿招手,示意那武侯过来,躺在河滩上。 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不太清楚。” 苏大为大声回答。 当然,如果他调用元炁,借元炁之力肯定能看清楚。 不过那南九郎应该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力。 李主簿示意武侯起来,然后爬上了河堤。 “刚才武侯说,他准备歇一下,去开坊门。 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四更三点到五更天之间。在如今这个时节,天应该还黑着。至少,当时的光线,应该比现在要黑。你刚才站在这里,都很难看清楚那里的情况。南九郎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能看到有人?我觉着,这似乎有点不太可能。” 苏大为,没有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听李主簿的分析。 这个时候,南九郎来了。 他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和苏大为差不多的年轻人。 个头嘛,也到苏大为的肩膀,精瘦。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之色。 听了李主簿的询问,他顿时慌了,连忙解释道:“上官,小人和此事,绝无干系。小人只是从小就有一副好眼力,能看的比别人远,有时候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 就因为小人生了这副招子,所以大家都唤我千里眼。 平日里,小人都是晚上当值,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不信,上官可以问其他人,小人句句是实,没有半句谎言。” 李主簿闻听,一愣。 他扭头向武侯看去,就见武侯连连点头。 “九郎确是有一双好眼睛,这一点小人可以作证。” “是吗?” “小人可以发誓。” 李主簿眉头蹙起,“既然如此,南九郎,你把当晚的情况,再与本官详细说一遍。” 南九郎连忙点头,站在河堤上,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苏大为则再次滑到河滩上,站在河边,向四处观望。 漕渠,长安五渠之一。 它与永安渠相连,经西市而出,入居德坊而后出城。这条河渠,水系很发达,水量也很大。西市的木材,会竟有这条河渠出城,以减少人工的开支,水流十分湍急。 苏大为蹲下来,把手伸进了河水之中。 “老姚!” “来了!” 武侯忙快走两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低声道:“苏帅,我和二哥关系不错。 上面那位到底什么意思?托个底,让我也放心。他这过来就怀疑九郎,我这心里有点慌啊!”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你和我二哥认识?” “经常一起喝酒,之前他巡夜的时候,我还帮他掩护过呢。” 苏大为抬头,看了正在问话的李主簿一眼,低声道:“没事,他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乱来呢。” “吓死我了,刚才他那脸色,可真难看。” “别管他,和我说说,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情况吧。 把你看到的所有情况都说一说,别有疏漏。我跟你讲,这案子不小,我都是配合行动,说穿了就是跑腿。大理寺的主簿,从六品的职官,和咱们县君都属于平级。” 老姚闻听,顿时紧张起来。 和县君平级?那可真是大人物了! 他凝神回忆半晌,低声道:“那天晚上,情况是这样的……” 第一百三十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第一百三十章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李主簿这个人吧,不坏! 苏大为心里面,就是这么认为的。 做事很认真,但有点多疑。或者,已经不仅仅是多疑了,而是逮着谁,都会怀疑。 职业病吗? 大理寺主簿十二人,掌印。 李主簿是其中之一,平日里接触的,大都是各种刑案。 想想,好像也很正常。 每天面对的卷宗,是各种各样的案件;每天处理的公务,也是千奇百怪的案情。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影响。比如李主簿的疑心病,苏大为就觉得,是一种职业病。 但除此之外,他人不坏。 跟着李主簿在秋雨中跑了两个时辰,总算是结束了。 苏大为开始怀念狄仁杰了! 他觉得,这要是狄仁杰在的话,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 “你有什么发现?” 在离开居德坊,返回大理寺的路上,李主簿出乎意料的没有骑马,而是和苏大为牵马步行。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 苏大为愣了一下,向李主簿看去。 “你不是说,有志不在年高吗?” “呃,我觉得……居德坊并非案发现场。” “怎么说?” “河滩上,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据老姚,就是那个武侯说,当天晚上,居德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他们那天晚上,一直在外面巡夜,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我问过他,他说当晚,漕渠曾放水传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晚的水流应该很急,有没有可能,那尸体是随浮木漂流过来?” “接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咱们的重心应该不在居德坊,而是西市。” “西市,你熟吗?” “还可以吧,毕竟我以前经常在那边走动。” “明天去打听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啥?” “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直接去西市探访,有发现了,再回来与我知晓。” “那,我不用报到了吗?” 李主簿笑了,“你不是已经报到了吗?” “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主簿道:“此案,是由大理寺正侯善业住持。不过,具体负责事务的,是我。你有什么情况,直接与我汇报即可。我会汇总后呈交于他。” “小人明白!” 还真是侯善业。 苏大为想起了安文生的提醒。 不过,他无需向侯善业报告,只要和这位李主簿汇报即可,也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这个李主簿人不差。 或许一开始,他对苏大为有点不满。但他的不满,主要是在于苏大为的年纪,而非针对苏大为的人。可能在李主簿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过经历这一个下午之后,苏大为很勤快,也让李主簿放心不少。或许依旧不满,但对苏大为本人,已没有意见。 “那小人先回衙门一趟。” “好!” “这匹马……” “你留着吧。”李主簿摆了摆手,道:“接下来,有你忙的。 有个脚力代步,终究能方便一些。不过,要照顾好它,这可是大理寺的马匹。对了,你还有其他要求没有?比如兵器,比如甲胄?我回去后,可以命人为你准备。” 这是认可吗? 苏大为想了想,“我需要一副小角弩。” 苏钊留下来的横刀和破邪弩,在当日他夜探灵宝寺的时候被毁的被毁,丢失的丢失。之后,苏大为忙于跑路,然后又坐了一阵子牢。等他出来,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角弩,属于军械,等闲人无法配备。 但大理寺应该有这种武器,差别只是大小和顺不顺手而已。 这方面,苏大为倒是有那么一点自信。 前生他就喜欢收藏冷兵器,所以改造角弩,应该不成问题。 “小角弩?那是什么?” “一种手弩,体积比军中的角弩要小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适合随身携带。” “那我回去看看,如果有,就帮你申领一副。” “多谢主簿。” “好了,那我就回去了。” 李主簿上马,扬长而去。 苏大为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搬鞍认镫上马,打马扬鞭直奔县衙。 在县衙门口,苏大为把马拴好。 正要往里面走,就听到有人喊他。 扭头看去,只见高大虎行色匆匆走来。 “苏帅,听说……你去大理寺了?” “嗯!” “我刚得到消息,说金德秀被人杀了,所以就回来找你。 没想到……苏帅,我得到消息,金德秀前日正午,曾出现在西市大加耶肆,之后就失去了踪迹。我已经找人去打探消息,一旦有所发现,会立刻告与苏帅知晓。” “大加耶肆?” 苏大为眸光一闪,正要询问。 这时候,县衙里有人出来。 他连忙道:“明天上午,我在西市放生池等你,咱们到时候再详谈。” “好!” 高大虎点点头,就径自离去。 王升走出衙门,看到拴在门口桩子上的马,还有正准备往里走的苏大为。 “苏帅,你这是发财了?居然骑上马了!” 苏大为哈哈一笑,道:“王君休要取笑我,我哪里来的钱买马? 这是大理寺的马。今日陈帅命我前往大理寺配合差遣,李主簿就借了一匹马给我。” “你去了大理寺?” “是啊。” 王升眉头一蹙,旋即展颜笑道:“怪不得……不过苏帅,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复杂,你莫要牵涉太深。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刻告知县君。” “好!”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爽快答应。 他和王君寒暄几句,就进了衙门,直奔他的公房。 一进公房,他就找来了拐子爷。 “拐子爷,你认识居德坊一个叫南九郎的人吗?” “南九郎?” 拐子爷想了想,一拍大腿道:“莫不是那个千里眼?” “正是。”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此人,靠得住?” “是个老实人,而且是个孝子。” 拐子爷道:“怎么,有事情吗?” “能不能把他招进来。” “啥?” “我是说,把他招进不良人。” 拐子爷皱着眉,道:“阿弥,招进来没问题,只要你同意。 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九郎身子骨很弱,也没什么本事。除了有一双常人不及的眼睛之外,他可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招他进来,怕是派不上用场,你要想清楚。” 苏大为笑道:“想清楚了,把他招进来吧。” 他说完,话锋一转道:“沈元来了吗?” “哦,午后来了,而且已经登记好了。 我给他了一点钱,让他回去好好拾掇一下,明天一早来点卯。” “嗯,点完卯后,你带他去西市找我。” “好!” 拐子爷爽快答应,突然问道:“苏帅,大理寺那边,情况如何?” “跟着一个李主簿在外面淋了一下午的雨。 还有,咱们这边,有没有人退出?” “退了五个。” 苏大为闻听,一皱眉,轻声道:“五个?退了这么多?那咱们现在,没几个人了啊。” “加上沈元,一共八个人。 如果再算上那南九郎,九个人!不过阿弥你不用担心,暂时够用了。留下来的,都是勤快踏实的人。咱人虽然不多,可是未必就比别人弱。你是没看见那头人熊。他今天过来往那里一坐,根本没人敢张狂。还有,你给我的二百贯,我花了二十贯。” “只用了二十贯?” “阿弥,斗米恩,升米仇。 一次给的太多,这人心会变。给个一两贯,大家开开心心,高兴得不得了。可如果你一下子都给出去了,以后怎么办?要我说,这钱你拿回去,等以后再说吧。” 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苏大为之前拿钱出来,是为了让大家迅速凝聚起来。 他没有考虑钱多钱少的问题,没想到拐子爷却想的十分清楚。 “拐子爷,剩下的钱你留着。” “啥?” “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做主就是。 这方面,你考虑的比我周祥,我觉得钱放在你这里,用处更大。还有一件事,拐子爷你也费心。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棘手,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打听出来那个金德秀来长安之后的行踪。他去过那里,见过谁……越详细越好。” “他可是新罗使团的人,不会有问题吧。” “没问题,大理寺那边也需要这方面的线索。” “这个嘛……有点麻烦。 不过不难,我会想办法。就是可能要花费些功夫,你要是不着急的话,那就可以。” “暂时,不急。” 苏大为如今,有两个疑问。 当日金德秀在丰邑坊和白甲所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交易? 可惜,当日把白甲交给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就没有再留意这件事。如今金德秀死了,他就想起了那桩交易。金德秀的死,会不会和当日他与白甲的那桩交易有关? 两千五百贯的交易,可不是小数目。 此外,那个死于丰邑坊的南三郎,凶手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死南三郎呢? 苏大为发现,之前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而这些事情,很可能与金德秀被杀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苏大为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金德秀此前的所作所为,是个人行为,还是……如果是新罗使团的行为,那这件事可就变得有趣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聂苏的异变(二合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聂苏的异变 天已经黑了。 夜幕,笼罩长安。 街鼓已响过两通,苏大为牵着马,匆匆回到家中。 “哪儿来的马?” 柳娘子看着他把马牵进厩房,于是走到厩房门口,看着苏大为把马拴好,疑惑问道。 “大理寺配的。” “大理寺?你什么时候又跑去大理寺了?” 苏大为把马拴好,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厩槽,轻轻叹了口气。 他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今天衙门派我去大理寺配合调查一个案子。 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去找尉迟,看能不能讨要一点草料。” 柳娘子这才想起来,家里的厩房根本没有草料。 也难怪,刚搬家过来,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家里又没有牲口,也根本想不起这档子事。如果不是苏大为牵了马回来,说不定柳娘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一座大厩房。 “这个,不好吧。” 虽说尉迟宝琳来过,但柳娘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 苏大为搔搔头,苦笑道:“这么晚了,草料场都关门了,总不能让它饿着吧。 再说了,我讨要一点就好,过了今晚,明天我去草料场买一些回来,也不费甚事。” “这样啊,那你快去快回。 小苏肚子早就饿了,可还是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苏大为点点头,就走出院门。 鄂国公府距离苏家不远,在辅兴坊也颇有名气,很容易找到。 苏大为敲开了鄂国公府的侧门,通报了自家的身份,询问尉迟宝琳在不在家里。 只是,尉迟宝琳今晚当值,并不在家中。 苏大为有点失望,于是告辞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示意那仆役离开,笑眯眯道:“苏郎君留步。” 苏大为疑惑看着那人,心里有些奇怪。 管家道:“我家小郎君吩咐过,苏郎君是他的好朋友,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吩咐小人。” “哦,是这样,我想找宝琳借一些草料。” “草料?” 那管家愣住了。 他是得了仆役的通禀,知道苏大为前来。 原本,他并不想出面,哪知道杜夫人却吩咐道:“那苏郎君这么晚来找大郎,一定是有事情。你过去看看,若是能帮忙的话,就帮一把。毕竟,他是大郎的好朋友。” 在管家看来,苏大为可能是登门来借钱。 可谁料想,居然是借草料。 苏大为苦笑道:“是这样,我今天去大理寺帮忙,从大理寺那边领了一匹马代步。回到家以后,我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准备草料。这个天色,草料场早就关门了……所以我就想找宝琳借一点草料来,等明天天亮以后,再去草料场买回草料来。” 说完,他摆了摆手,“算了,既然宝琳不在,我先回去了。” 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苏大为更不会难以启齿。 在他看来,这就好像是邻里间,我家里没有酱油醋了,来不及买,所以找邻居借一点。 不等那管家回答,苏大为就走了。 管家回到后宅,把情况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也有些诧异,但旋即笑道:“有听说借钱借粮,这借草料还是头一回。 既然如此,你去后面取一车上等精料送过去。这个苏阿弥,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喏! 管家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苏大为两手空空回到家,柳娘子疑惑道:“怎么,不借吗?” “宝琳不在家……算了,也就是一晚上而已。 这家伙,在大理寺好吃好喝,也不至于娇贵到一晚上不吃草料就不行。饿它一晚,等明天我再去草料场买就是了。开饭开饭!阿娘,我这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饭已经做好了,过来搭手帮忙。” “好!” 苏大为跑进厨舍,帮着柳娘子把饭菜端出来。 “小苏呢?” 苏大为有点奇怪问道。 “之前还喊着饿,饿过头了?” 柳娘子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往后院走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 以前他回来,聂苏肯定会精神抖擞的跑出来迎接他。 每次看到聂苏那精神抖擞的样子,苏大为都会有一种自己也精神许多的感觉。可今天……从他进家门到出去,又回来,都没有看到聂苏的影子,实在是有一点奇怪。 他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聂苏跟着柳娘子走进了客厅,看到苏大为,立刻跑上前。 “哥哥,你回来了。” “回来一会儿了。”苏大为轻声问道:“小苏,你怎么看上去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刚才睡着了。” 聂苏轻声回答,乖巧在苏大为身边坐下。 苏大为地给她一个蒸饼,然后向柳娘子看过去。 柳娘子点点头,意思是说:聂苏刚才的确是睡着了! 原来是睡着了啊,怪不得看上去无精打采。苏大为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拿起一个蒸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个蒸饼吃完,他发现聂苏的那个蒸饼才吃了不到四分之一。以前她吃饭挺快的,虽然比不得苏大为,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吃的这么慢。 “小苏,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好吃!” 聂苏苦着小脸道:“本来挺饿的,可不知为什么,睡醒了之后,突然间觉得不饿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饿。” 苏大为蹙了蹙眉,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体温很正常。 “小苏,有那里不舒服吗?” “没,就是困。” “真没有不舒服?” “哥哥,真的没有。”聂苏看上去,也一副苦恼模样,轻声道:“就是不知怎地,一直犯困。” “那吃完了,快去睡。” 柳娘子一旁开口道,然后从锅里盛了一碗豆腐羹。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苏大为疑惑起身,迈步往外走。 “这个时候,会是谁啊。” 他嘀咕着,打开院门。 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安文生和刚才在鄂国公府见到的那个管家,正站在门外。 “安帅,你……” 苏大为一拍额头,“我都给忘了。” 今天说好的,安文生晚上来家里吃饭。 结果忙了一天之后,苏大为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看到安文生,他才算想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露出什么羞愧之态,侧身道:“安帅,你先进来,待会儿在和你说。” 然后他就走到那管家面前。 “苏郎君,我家主母吩咐,让小人送一车草料来。” “啥?” 苏大为目光越过那管家,看到门口停着的那辆车,脱口而出道:“太多了,哪用得这么多草料?” “我家主母说,郎君是我家小郎君的朋友。 区区一些草料算不得事……郎君不用费心,小人带了人来,会把草料搬进去。郎君只需要告诉小人,放在哪里就好。” “这,这,这……” 苏大为有点不知所措。 他就想借个一顿饭的草料,那知道人家直接送了一车过来。 安文生站在门口道:“这也是鄂国夫人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可是,可是……” “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么多草料该放何处?” 那管家噗嗤就笑出声来,但旋即收起笑容。 “草料大多放在厩房旁边。郎君这宅子的规模,厩房里一定会有草料间的。” “那个,我还真不知道。” 之前在济度巷的时候,狄仁杰买来草料,都是放在厩房门口。 苏大为带着那管家进了厩房,点上油灯。 管家显然更加清楚厩房的结构,指着最里面那一片空荡荡的空地道:“这里就是草料间。喏,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栅栏门。估计是荒废太久了,不知被什么人拿走了。 这边,是洗刷马匹的地方,应该有一口水井才对。 找到了,就是这里。郎君可以在这里洗刷马匹,这里有水槽,脏水顺着水槽流到外面是水沟里。对了,将来郎君的牲口要是多了的话,坊内有专门收马粪的人。到时候郎君找人清理出来,或者花点钱让那收马粪的过来清扫也可以,都很方便。” 这管家能看得出来,苏大为对厩房一点都不熟悉。 安文生在门口冷冷道:“阿弥,这真是你家厩房?” 本就有些羞愧的苏大为,听到安文生的讽刺,忍不住怼了回去,“我家厩房,要你管。” 安文生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管家把厩房的使用方法讲解一遍,就安排人搬运草料。 一车草料,差不多可以填满半个草料间。 苏大为觉得,估计他把马匹还给大理寺的时候,草料也未必会吃得完。 鄂国公府的仆役,做事非常麻利,很快把草料搬完了。那管家也跟着告辞,苏大为把他送出了家门。 本打算给他些赏钱,可是管家却死活不要,带着人走了。 苏大为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安文生道:“看到没有,这个就叫家教。到底是鄂国公府的人,懂规矩,给他赏钱他都不要。 不像某些人,帮忙卖一幅画,还收了我三百贯。” 安文生在一旁,冷冷看了苏大为一眼,一言不发。 “怎么这么晚过来?” 看安文生不接茬,苏大为也颇感无奈。 “本来早就该过来,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陈帅突然把我喊去。 他和我说了老半天的话,一直过了三通鼓才算说完。我进来的时候,顺路去买了些胡麻饼和烤肉。喏,还有一坛子酒……对了,你不会是忘了我要过来这回事吧。” “我……” 苏大为很想说他没忘。 可想想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只好讷讷道:“我也是踩着三通鼓才进家门。” “那正好,把菜热一下就行。” 苏大为关好门,带着安文生走进客厅。 柳娘子早就看到安文生过来,不过她不清楚安文生的身份,所以也没有来打招呼。 客厅里的饭菜,都收起来了。 见苏大为走进来,她瞪了苏大为一眼,便要去厨舍里准备饭菜。 “小苏呢?” “她困了,我让她先回去睡了。” “娘,这是安文生,不良副帅,我的同僚。” 柳娘子说着,微微一福。 安文生连忙道:“打搅大娘子了,大娘子不必费心,我带了酒菜过来,和阿弥吃两杯就走。” “那怎可以,你们做,马上就好了。” 柳娘子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早点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不至于如此匆忙。 苏大为忙露出讨好的笑容,然后拉着安文生坐下。 把烤肉拿出来,然后苏大为准备倒酒。 就听柳娘子道:“阿弥,我房里还有两坛十年的惠阳春,你拿出来吧。” 对啊,柳娘子离开昆明池的时候,丹阳郡公府送了几坛酒给她。 苏大为忙把安文生的酒放在一旁,一路小跑的到了柳娘子的房间里,取了一坛酒出来。 出门时,他朝聂苏的房间看了一眼。 房门紧闭,没有什么异常。 也许,小丫头真的只是困了? 苏大为摇摇头,就迈步走出房间。 屋外,黑猫小玉蜷在屋顶。 月光照在它的身上,那光滑如匹缎一样的毛发,泛着一抹异彩。 苏大为朝它指了指,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屋外有黑猫,屋里有猴头和金蝮保护,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更不要说,黑三郎也在后院。如果那锦鲤敢出现的话,苏大为可以肯定,它绝对没有逃走的可能。 回到客厅,安文生正端着一碗豆腐羹,吃的香甜。 “大娘子这豆腐羹做的好,比我家里的厨子,强百倍。” 他看苏大为进来,赞叹道:“阿弥果然好福气,每日有如此美味,真的是羡煞人也。” “没看出来,你还生得一张巧嘴。” “这是真心话。” “好啦,来,吃酒。” 苏大为打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他倒了两碗,和安文生碰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 “今天去大理寺,如何?” “跑了一下午,感觉,一般般。 大理寺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头绪,没头苍蝇似地调查。不过,见我的那个主簿人还不错。” “谁啊!” “姓李,具体名字,我不好问。” 苏大为说着,又倒了一碗酒,“对了,他应该和县君认识。” “姓李?”安文生想了想,试探问道:“是不是叫李思文?” 苏大为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一个不良人,人家从六品的主簿,和咱们县君一个级别,我怎么去问他的名字?我今天过去之后,就被他带去了居德坊调查。” “那应该就是他,大理寺十二个主簿,只有一个姓李的。 看样子,大理寺对这个案子还挺重视。” “怎么,有来历?” 安文生道:“阿弥,你虽说只是一个不良副帅,但真的应该多知道一些事情才是。” “怎么了?” “英国公,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 “那是谁?” 安文生面无表情道:“李勣。” “徐茂公?”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 他虽不精唐史,但一些人物还是了解。 李勣,原本姓徐,叫徐世绩。后被赐姓,改为李世勣。 后来李世民登基,他要避李世民的名讳,于是把名字里的‘世’字去掉,改名李勣。 熟悉隋唐演义的人,一定听知道牛鼻子老道徐茂公,原型就是李勣。 “哦,就是他。” 苏大为笑道:“你开玩笑吧,李主簿是英国公?” 安文生真的被苏大为打败了,没好气道:“是英国公次子。” 苏大为,这才恍然大悟。 “他怎么会在大理寺做主簿?” “尉迟宝琳还在卫尉寺做校尉呢,他凭什么就不能做大理寺的主簿?” “你认识他?” “不熟!” 安文生道:“李思文比我大,所以也没什么交集。 我只是回长安后,听人谈起过。你也知道,大家的长辈毕竟同朝为臣,所以子弟之间大都也会有一些联系。李思文算起来,和房遗爱差不多是一辈人,和我不认识。” “那你不是还和县君认识。” “那是世交。” “啥?” “他爹裴仁基活着的时候,曾在凉州为官,和我爹认识。” “怪不得!” 苏大为再次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旋即道:“你们是勋贵子弟,消息灵通。 我又不曾与你们那个圈子接触,怎可能知道那么多事情?要不,你回头和我说说? 对了,大理寺中,还有谁需要留意。” “也没什么吧。” 安文生想了想,道:“大理寺卿和少卿,你没资格接触,估计就算见到了,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这次过去,估计就是在李思文手下听候差遣,只要不得罪他,就没有什么问题。对了,这案子到底是谁在负责?反正只要不是侯善业,就没甚大碍。” “哈,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侯善业。” “还真是他?” “嗯!” “这个人,风评不好,喜欢抢占功劳。 不过也没什么,你在李思文手下做事,只要和他搞好关系,侯善业估摸着也为难不得你。” 想想,似乎在理。 侯善业是大理寺正,李思文是主簿。 表面上看,李思文是侯善业的手下,可侯善业又怎敢去招惹李思文? 毕竟,李思文的老子是李勣,尚书仆射,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又真是侯善业赶去招惹。 “安帅,敬你一回,多谢了。” 安文生微微一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端起酒,抿了一口气。 这家伙喝酒的时候,极有仪表,处处透着一股子非凡气质。 苏大为只能在心里暗骂一声装逼犯,默默看着他继续云淡风轻…… 柳娘子又做了几个菜端来,然后就回屋去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约快到子时的时候,安文生起身告辞要走。 苏大为当然要热情挽留,但却被他拒绝。 “我还是回家去,不太习惯在别人家留宿。”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我家,就在北里武威曲,离这里不远啊。” “你家也在辅兴坊?” “对,就是我家。 我爹当初在这边买了房子,比你家这房子小一些。 不过我平时都住在我爹那边。今天这么晚了,就只好睡在这边喽。” 有房人,不要脸,显摆,炫耀,土豪!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因为听安文生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家在长安似乎还有别的房产。 “改天,我请你来我家吃酒,走了!” 安文生说完,挥手和苏大为告别。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容,不停挥手。 装逼犯,家里那么有钱,还收我三百贯的费用,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摇摇头,转身进了大门,然后把门关上,落闩。 请仆役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堂堂不良副帅居然要亲自关门落闩,一点都体会不到有房人的乐趣。 苏大为嘀咕着,回到客厅收拾餐具。 柳娘子这会儿肯定睡了,总不成留这么一摊子,让老娘明天起床再收拾吧。就算老娘同意,他这心里也过不去。所以,还是乖乖收拾好,免得明天再麻烦老娘。 苏大为把餐具收拢起来,在水井旁边清洗。 黑三郎溜溜达达从后院跑出来,在苏大为身边蹲下。 苏大为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进厨舍,把剩下的烤肉拿出来,放在黑三郎的嘴边。 黑三郎,一口就咬住了骨头,紧跟着咔吧咔吧,把那根大骨咬的粉碎。 “好吃吧,回头带你去装逼犯家里吃。” 苏大为笑眯眯说话,黑三郎应该是听懂了,连连点头。 他正要蹲下来继续清洗餐具,忽听到后院轰得一声巨响传来。 苏大为一愣,忙站起身。 黑三郎反应更快,犹如一道闪电,就冲向了后院。 那条锦鲤又来了? 苏大为顿时勃然大怒,唰的腾身而起,直接窜上了楼顶,而后纵身就越过中堂,跳进了后院。 他脚下飞快,几乎和黑三郎是一前一后进了跨院。 一进跨院,他愣住了。 巨响,是从聂苏房间传来。 她卧室的一面墙,坍塌了一半。 好在,这屋子建造的时候用料极其讲究,所以墙虽倒了,房子却没有大碍。 一股白色的水汽,从屋中涌出。 黑猫守在柳娘子的房间门口,警惕看着聂苏的屋子。 而柳娘子则站在卧室门内,看到苏大为出现,连忙道:“阿弥,快去看看,小苏是不是出事了。” “三郎,守在这里。” 苏大为说着,就要往里走。 一道白影闪动,幻灵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苏大为大怒,手臂一振,一口利刃就出现在手里。 “猴头,你要找死吗?” 他以为,幻灵是想要阻止他救聂苏。 哪知,幻灵却没有变身,甚至连脖子上的金蝮都没有昂首。 它站在苏大为面前,拼命的摆手,口中发出一连串‘吱吱’的叫声,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屋内,然后再次摆手。 苏大为,愣住了。 他看得出来,幻灵没有恶意。 否则的话,它应该变身才对! 那它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犹豫一下,收起利刃,道:“猴头,小苏没事?” 幻灵用力摇头,那意思是:没事! “我进去,你别拦我。我要亲眼看到小苏没事才行。 你要是再敢拦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幻灵犹豫一下,侧身让出了路。 它指着屋内,然后吱吱叫嚷,同时不停摆手。 苏大为不太明白幻灵的意思,但他这时候也知道,幻灵没有恶意。之所以阻止他,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闪身就进入屋内。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诡异的觉醒 屋内,水雾弥漫。 雾气很浓,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苏大为的眼眸中,闪过一溜银白色的光,刹那间一双眼睛变成了银白色。 他看到了聂苏! 聂苏虚空凝立半空,正吞吐屋中的水雾。 亦或者说,她在吞吐元炁。 苏大为不禁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聂苏,脱口而出道:“小苏!” 以前他每次这么呼唤聂苏的时候,聂苏一定会像一匹开心的小马驹一样扑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当他喊出声的刹那,心中顿时有一种悸动。 聂苏在半空中睁开了眼睛,就见她仰天发出一声尖叫,左手舞动,带起一道雾气,唰的就甩向苏大为。那道雾气,化作一条水龙,张牙舞爪,呼啸着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猝不及防,本能的举起手中降魔杵。 降魔杵化作了一面盾牌,紧跟着就听蓬的一声,那条由蕴含着浓郁元炁的雾气变化而成的水龙,就狠狠撞在了盾牌上。水龙的力量奇大,大到苏大为的脸色大变。 他脚下站立不稳,蹬蹬蹬后退几步。 聂苏一击不中之后,眼中泛起了一道蓝光。 她再次发出尖叫声,身体在半空中呼的向前漂浮飞来,同时双手连续舞动,一道道雾气变化而成的水龙呼啸着凌空扑向苏大为。苏大为甚至来不及反击,只能双手紧握盾牌,蓬蓬蓬,一连串的闷响声回荡在屋中,苏大为狼狈的被打出了房间。 聂苏,却并未停止。 形如鬼魅一样的从屋子里飘出来,身后带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跟随。 她双手继续舞动,每一次舞动,就见一条水龙扑向苏大为。 “阿弥!” 柳娘子惊呼一声。 虽然她喜欢聂苏,但苏大为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是她亲儿子,她怎能不担心?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柳娘子能看得出来,苏大为此刻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她急的额头冒汗,想要冲出房间。 但是,黑三郎却挡住了她。 黑猫唰的就跳进了柳娘子怀里,冲她喵的叫了两声。 它好像在说:别担心,他能应付得来。 “三郎,阿弥他……” “汪!” 黑三郎也叫了一声,然后横在门口,趴在地上。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劝柳娘子不要过去。 黑三郎从小就养在家里,柳娘子当然相信,如果苏大为有危险,它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且她上去也没什么用处,根本帮不了忙。 强按耐住心中焦虑,她站在门口,紧张看着庭院中的战斗。 聂苏在半空漂浮,身后水气弥漫。 苏大为可以清楚感受到,不断有元炁从四面八方汇聚。不过呢,汇聚的速度,远远比不得元炁消散的速度。特别是在聂苏连续攻击无果之后,好像变得越发急躁,口中发出一连串诡异的音符,双手舞动起来,水龙攻击的速度也变得越发凶猛。 苏大为已经退出了跨院,在后院中游走。 聂苏攻击越猛,水龙的力量开始变得不一样。 忽而强,忽而弱。 有的时候,那水龙还没有过来,就在半途消散。 与此同时,苏大为还发现聂苏双手舞动的频率越来越集以后,经常会空放。也就是说,她甚至无法凝聚出水龙,只是本能的甩动。这说明,聂苏对元炁的控制力,也开始不稳定了。控制力降低的结果,就是元炁虽然仍在汇聚,但消散的更快。 换做其他人,苏大为早就反击了。 可对面攻击的是聂苏,他又怎可能痛下杀手。 而且聂苏的水龙攻击对于苏大为而言,也有不同寻常的好处。他可以借助聂苏的攻击,联系九宫步。李大勇说过,九宫步的奥妙之处,绝不仅仅是闪避而已。那同样是一种修炼的方法。因为创出九宫步的人,本就是一位异人,可惜死得早,被隋炀帝杨广斩首弃于街市。 这个人,名叫鱼俱罗,是开隋九老之一。 鱼俱罗死后,他的一身本领也就失传,只留下了一套九宫步,后来被李世民拿来训练玄甲军。 不过九宫步需要调动元炁进行配合,普通人就算练成了,感应不到元炁也没有用。 苏大为早就把九宫步练得滚瓜烂熟。 他发现,聂苏的攻击,能帮助他进一步领会九宫步的奥妙。 “小苏她,不行了?” 在苏大为和聂苏把战场挪到了后院之后,柳娘子在黑三郎、黑猫和幻灵的簇拥下,也来到了跨院门口。 黑猫窜上了跨院院墙,旁边蹲坐着幻灵。 柳娘子则在黑三郎的旁边站定,突然开口自言自语。 聂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很明显有点后继无力。柳娘子之所以能看得出来,并不是说她能看到元炁的变化,而是因为她发现,聂苏身边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淡。 最初,聂苏身边的雾气,浓的如棉花糖一样。 现在呢,变得有些透明。 聂苏越发急躁起来,她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尖叫,唰的双脚落地。 身边的雾气迅速聚拢,变得又浓郁许多。不过,那雾气所覆盖的面积,至少缩小了三分之二。 她好像一只小野猫,唰的扑向了苏大为。 双手化作一双寒冰利爪,狠狠就扣在了盾牌上。 她的攻击,没有任何章法,看上去更像是女人打架一样,又抓又挠。 不过,力气不小。 但对于苏大为而言,她那点力气,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他脚踩九宫,身形滴溜溜打转,同时以鲸吞术调动内息,感受这庭院中浓郁的元炁。 聂苏,越打越慢。 苏大为也停止了戏弄,突然闪身,懒腰一把将聂苏抱起来,在她屁股上狠狠抽打了几下。 聂苏如同小野猫似地挣扎,但是在苏大为的压制下,并没有用处。 雾气,消散了。 聂苏在苏大为的怀里,却睡着了。 她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睡得很香甜,全无刚才的凶狠模样。 是真睡?还是装睡? 苏大为当然能分辨出来。 她长出一口气,收起降魔杵,怀抱睡熟的聂苏站在后院。 刚才的战斗,令后院一片狼藉。 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轻轻摇头叹息。 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还是个破坏狂?不过,她是怎么沟通到了元炁?又如何将元炁转化五行呢?要知道,当初苏大为能沟通元炁,完全是因为体内的腾根之瞳。 但也仅仅是沟通而已,转换五行,衍生雷电之力,还是后来学了鲸吞术之后。 聂苏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阿弥,你没事吧。” 柳娘子见战斗停止,才急匆匆跑过来。 她先是检查了一番苏大为,确定苏大为没有事情之后,目光才落在了聂苏的身上。 “阿弥,小苏她……” “她没事,正睡着呢。” “不是,我是说她刚才,怎么会变成那样子?” “我不知道。” 苏大为苦笑看着柳娘子,轻声道:“我也不清楚小苏为何突然变成那样子,想来是觉醒天赋?她本来就有天赋,能无师自通胎息之法。这次,想必也是一样吧。” 什么天赋,什么胎息之法? 柳娘子当然不懂这些。 她紧张看着聂苏,轻声道:“阿弥,那她以后,还会不会发狂?” “发狂?” “就是刚才那样子啊!”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小苏这种情况,和我知道的觉醒好像不同。可惜李丹阳没回来,否则我可以问问他。 娘,你别担心了,都过去了,没事的。” “真没事?” “真的没事,你去休息吧。” “那小苏呢?” 苏大为闻听,眉头微微一蹙。 聂苏这个情况,确实有点麻烦。 他想了想,道:“这样吧,让她睡在我那边,我会盯着,有什么状况,也好应对。” 第一百三十三章 胎息再现 被聂苏这么一闹,已是一更天。 柳娘子对苏大为的建议当然不会反对,不过仍有些担心聂苏的情况。 在苏大为好一番宽慰之后,她总算是放下心来。毕竟,她不是异人,也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既然苏大为是异人,哪怕不清楚聂苏的状况,也能够予以妥帖照顾。 所以,她在叮咛了苏大为一番后,就带着黑三郎回屋去了。 “明天还要找人修房子,又要花一笔钱。”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苏大为突然喊住了她,快步走过去,从口袋里取出那一摞飞钱,递给了柳娘子。 “这是什么?” “之前卖画的钱。 就是上次你说拿去典当的那幅画,我找了安文生帮忙出手,已经卖出去了。” “卖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贯。” “多少?”柳娘子吓了一跳,失声叫道。 “娘,那可是展子虔的画,前朝大家。 买画的人是前任将作大匠,新任河南黜陟使阎立本。安文生说,我急着脱手,否则还可以多卖一些。” 柳娘子的手,有点发颤。 两千五百贯啊!这可不是两千五百钱。 她柳某人一辈子都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娘,我回去了,你早点睡。” 苏大为把钱交出去,一溜烟的走了,只留下呆立在原地,仍有些迷糊的柳娘子。 机智! 他抱着聂苏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从安文生手里拿了两千九百贯,给了拐子爷两百贯,然后又偷偷摸摸的截留了两百贯。大丈夫生于长安,岂能兜里比脸都干净?两百贯,比起两千九百贯固然不算什么,但对于苏大为而言,绝对是一笔大钱。怎么着,都能顶上一段时间了。 回到房间,苏大为轻轻把聂苏放在床榻上,然后扯了被子过来,给她盖好。 他朝床头指了指,幻灵立刻窜上来,躺在聂苏的旁边。 而黑猫小玉,则无需苏大为的吩咐,径自上床,蜷在了床尾。 苏大为脱了鞋子,也坐在了床上。 他看着熟睡的聂苏,眉心紧蹙。 聂苏这情况,的确是有点怪异……之前莫名其妙能听懂锦鲤说的话,如今又突然间觉醒了天赋。而且,在把聂苏放在床上的时候,苏大为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 聂苏的胎息,又出现了。 她的呼吸几近于无,胎息术比之上一次,更加精湛,几乎到了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地步。苏大为不会胎息之法,但他听李大勇说过,这几乎是胎息的最高境界。 心里很想感受一下胎息之术的妙处。 其实,他要学的话,并不难。 只需要调动元炁,感受聂苏此刻的胎息术。 就算无法完全弄明白,也能摸索出一个大概。只是,苏某人骨子里有那么一点洁癖,对于这种事情,有些不屑于为之。当然了,如果聂苏同意,他也会欣然为之。 上次他带着聂苏逃难时,其实就有过这念头。 可当时聂苏的胎息状态却突然消失了,以至于他都没有来得及询问聂苏的意见。 嗯,等她醒过来,如果胎息还在的话,就问问她。 如果聂苏不反对,苏大为当然想要学一学,这神秘的胎息术。 聂苏这丫头,还真是充满了神秘感。 那与生俱来,却时有时无的胎息术;对危险的预知能力,以及莫名其妙出现的觉醒…… 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她的那个娘亲,为什么要把她丢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心里,充满了困惑。 他坐在聂苏身边,轻轻把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 居然在笑? 她在笑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刚才揍我,所以觉得很得意? 苏大为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又给聂苏掖好了被子,这才盘膝打坐,闭上了双眼。 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鲸吞术调动元炁,渗透入苏大为的身体之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方式,驱走了身体的疲乏,同时又滋润着身体,强壮着身体,令苏大为的气息越来越悠长而强大。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亮光。 苏大为睁开眼,就见聂苏不知什么时候,身子横在了床上,头枕在他的腿上。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苏大为的衣襟。她的气色看上去很好,似乎没有什么不适的迹象。 轻轻掰开了聂苏的手,苏大为轻手轻脚,下了床。 突然,他感到袖子一紧。 低头看,却是聂苏抓住了他的袖子,睁大眼睛,正一脸迷茫看着他。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小苏醒了?” “嗯!” “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不舒服?” 聂苏愣了一下,披头散发的坐起来,揉着眼睛。 “没有啊,为什么会不舒服啊!咦?这好像是哥哥的房间。” 她迷糊看着苏大为,然后又看看黑猫,看看猴头,疑惑问道:“哥哥,我怎么在这里?”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聂苏揉着一头乱发,茫然道:“不过,我好像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和哥哥打架,然后把哥哥打得好狼狈。” 说着,她嘻嘻笑起来,还露出了得意之色。 苏大为也笑了! 看样子,她还是有印象的。可能只是潜意识,她都知道,但却又不自知。 “打我打得爽吗?” “嗯嗯嗯!” 聂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还咯咯笑起来。 苏大为气不打一处来,把聂苏抱起来,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引得聂苏一阵的尖叫。 猴头忙上来想要救驾,却见黑猫正盯着它,忙又缩在了角落里。 “哥哥,为什么打我?” “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苏大为把她放下,起身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对聂苏道:“小苏,我想检查一下你的胎息术,可以吗?” “可以啊,可惜我现在……咦?” 聂苏突然止住了声音,惊喜道:“哥哥,我的胎息又出现了。” “废话,不然我为什么要检查。 好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刷牙洗脸。” “知道啦!” 聂苏有些兴奋,瞬间变身元气少女,从床上跳下来。 洗漱完毕,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走出了跨院。 “咦?哥哥,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庭院里坑坑洼洼的惨状,聂苏露出惊讶表情。 “嘿嘿,待会儿让你大娘给你解释。” 看着苏大为那贼兮兮的笑容,聂苏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到前院,黑三郎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苏大为揉了揉它的脑袋,问道:“阿娘呢?怎么没见她,还没起来吗?” “汪汪汪!” 黑三郎冲着厨舍叫了两声,那意思是说,在里面呢。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小手,直奔厨舍。 “娘,我带小苏来了!” “娘,你怎么了?” 苏大为进了厨舍,就见柳娘子站在厨台前,正在发呆。 听到苏大为的叫喊声,柳娘子清醒过来,扭头向他看过去来,却吓了苏大为一跳。 就见柳娘子形容憔悴,烟圈发黑。 他连忙上前,刚要为柳娘子检查身体,却没想到柳娘子抬手就把他的手打开,然后道:“你这臭小子,好端端给我那么多钱作甚?你知不知道,我一晚上都没有睡。” “啥?” 苏大为一愣看着柳娘子,半晌后突然哈哈大笑。 “娘,你是不是数了一晚上?” 柳娘子噗嗤笑出声来,作势要打,口中道:“你这臭小子,娘一把年纪了,可受不得刺激。一下子给我那么多钱,我怎么能睡得着?你这个混小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大娘大娘,别打哥哥。” 聂苏那知道这母子二人之间的事情,她以为柳娘子真的生气了,忙跑上前,抱着柳娘子的胳膊,哀求不停。这一来,却让柳娘子和苏大为都笑了,笑得她越发糊涂。 “好好好,大娘不打他……小苏,饿不饿,大娘这就把饭做好。” “大娘,小苏饿了,很饿!” 聂苏娇憨道,那小模样,又惹得柳娘子忍不住一阵疼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加耶肆 苏大为现在是新罗使者被杀案专案组成员,直属大理寺差遣。 所以,他自然也不需要一大早跑去衙门里点卯。 而他的直属领导,李思文李主簿也说了,让他今天去寻找金德秀被杀的线索,也不必前往大理寺报到。 苏大为,自然乐得偷懒。 他在家吃了早饭,才施施然走出家门。 聂苏的事情,暂时先放在一边。 她的情况感觉有点复杂,并非一下子就能找到答案。 反正,聂苏还是聂苏,哪怕她觉醒了,依旧是那个可爱的小丫头。 家里有黑三郎它们,也不用担心聂苏会出事。苏大为吃饱饭,和柳娘子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家门。 马,留在家里,无需使用。 他是去打探消息,而不是却耀武扬威,骑着马会特别抢眼。 出了辅兴坊,沿着安华大街一路直行,在金光大道拐弯,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西市。 西市,依旧喧嚣热闹。 不过比之春夏时节,而今的西市,似乎冷清了些许。 也难怪,冬天快来了、西域、漠北等一些地方的气温已经很低,不适宜再长途跋涉。而西市一些胡商,也有不少人离开,返回家乡,准备货物,等待来年再次前来。 如此一来,坊市里自然变得冷清了。 走进坊门后,一路直奔放生池,苏大为看到好几间临街的店铺,没有开门。 他在放生池旁边的一家胡麻饼店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 有唐一朝,人们大都好甜食。 特别是这豆腐脑,更多以甜口为主,让苏大为觉得很不适应。 这要是被那些异端甜党知道,肯定少不得要在网上得意洋洋。但是甜豆腐脑怎能入口? 难吃好伐! 作为一个坚定的咸党正宗,苏大为绝无法容忍这种情况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毫不犹豫把面前的甜豆腐脑推到旁边,跑到摊子里,让豆腐摊的摊主又盛了一碗。 “我自己调味。” 他果断阻止了摊主试图加糖水的意图。 宁可原味,也坚决不做甜党。 好在他也重生了一年多,对于唐时人们常用的作料,也十分了解。 在摊主一脸惊讶表情的注视下,他果断的找到了想要的作料,进行调味。 端着自己调好的豆腐脑,苏大为坐在摊子上,吃了一口,美滋滋。 可惜这个时代的作料还是匮乏,很多东西没有出现,以至于苏大为无法制作出卤汁来。但相比之甜豆腐脑,这碗并不算正宗的豆腐脑,多少满足了他咸党的尊严。 面前,人影一闪。 高大虎坐在了苏大为对面。 “我的?” 他看到面前那碗甜豆腐脑,眼睛一亮,笑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看着他毫不客气,且吃的香甜的模样,苏大为嘴角一撇,忍不住道了一句:“异端!” “啥?” “没啥,吃吧。” 如今苏大为有钱了,一碗豆腐脑自然不在话下。 早饭时,聂苏食量大增。 柳娘子虽然做了不少吃的,可大部分都进了聂苏的肚子。 苏大为没有吃多少,以至于一碗久违的咸豆腐脑进了肚子之后,反而变得更饿了。 他要了一笸箩胡麻小饼,然后又调配了一碗豆腐脑坐下。 这家黎记饼摊的胡麻小饼是一绝,在整个长安县,都颇有名气。 “这是什么?” 高大虎看到苏大为的豆腐脑,有些困惑,“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 “豆腐脑要甜的才好吃。” “你家豆腐羹是甜的?” “那不一样,豆腐脑是豆腐脑,豆腐羹是豆腐羹,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不可同日而语。都是豆腐为原料,豆腐羹咸得,豆腐脑就咸不得?你个没见识的家伙,豆腐脑要咸的才好吃。” “甜的好吃。” “咸的好吃!” 这也许是历史上,咸党和甜党的第一次冲突。 反正,高大虎和苏大为谁都没有说服对方,最后气呼呼把各自面前的豆腐脑吃完。 “好了,打听的如何?” “那大加耶肆,是新罗人开设的一家肆馆。 里面的新罗姬在长安颇有名气,能歌善舞……” “打住,我是问你,金德秀。” “金德秀来到长安之后,共来过七次。” “哦?” “他每次过来,找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名叫昔秀芳。 这个昔秀芳,是大加耶肆顶有名气的女人,才艺不俗。据说,她出身新罗贵族,因家道中落,才跑来长安谋生。那女人,在长安也算小有名气,认识不少贵人呢。” “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 高大虎要了一碗水,看笸箩里还有一个胡麻小饼,于是拿起来就吃。 一边吃,他一边道:“我找人调查了一下,以你之前在丰邑坊抓捕人为界点,之前他只来过两次。而在那次之后,他来了五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来,然后匆匆走。 据我的人说,他每次在里面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还有,金德秀被杀当日,他来过大加耶肆。他离开之后不久,昔秀芳也出去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不过,由于当时我们主要是跟踪金德秀,并未留意昔秀芳的行踪。金德秀在离开大加耶肆后,就去了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吃了一碗灵沙臛,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还多。之后他离开那果子铺,我的人在跟踪的时候,遇到了一支迎亲的队伍,结果把他跟丢了。在那之后,我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金德秀。” 灵沙臛,唐时一种非常流行的豆沙。 以软糯薄透的吴兴米做材料,裹上白马豆蒸制而成。 一口下去,香滑浓郁,连牙齿都醉掉…… 不过,苏大为觉得,所谓牙齿醉掉,很可能是因为太甜了的缘故吧。 高大虎干的不错,他把金德秀的行踪基本上打听清楚。 当然,这里面肯定不止高大虎一个人的功劳。苏大为觉得,高大虎的哥哥高大龙,怕也是出了大力气。咦?这么一说的话,高大龙这个人好像有点意思,能争取过来?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沉思不语。 高大虎把那胡麻小饼也吃完了,道:“苏帅,还有没有事情? 若没有别的事,我得走了。陈十一郎那老东西忒坏,给我安排了一大堆的破案子。” “慢着!” 苏大为拦住了高大虎。 “高帅,我有个生意,想和你哥哥谈一谈。” “啥?” “你别急,听我说完,是正经生意。 长安狱的林老大,你应该听说过吧。” 高大虎点点头,道:“当然知道,林老大的名气可不小。” “最近,我在和林老大做一个生意,做的好的话,那就是长安县,乃至长安城第一家生意。” “什么生意?” “这个,你别问。”苏大为道:“回去和你哥说一下,如果他有兴趣,让他派人找林老大,就说是我介绍的。高帅,你这个人我不是特别了解,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你有想法。有想法是好事,总好过游手好闲。这个生意,以林老大为主,我只是出谋划策。做得好了,少不得你哥那边的收益,而且一本万利,没有任何风险。” 高大虎眯着眼睛道:“苏帅,你可要想清楚,我哥可是混丰邑坊的人。” “哈哈哈,那又如何?” 苏大为朝左右看了看,突然探身过去,轻声道:“回去和你哥说,而今天下大定,百姓思安,一个太平盛世即将到来。有一位混江湖的前辈曾说过:你哥那一行,就如同夜壶。朝廷呢,是用夜壶的人。用你的时候挺好,用完了,就会觉得恶心。” “你……” “你来做不良人的用意,我明白。 但是,只你一个人洗干净了没有用。你哥手下那么多人,总要有个出路。我这个生意,不说让你们都能洗干净了,但至少可以从里面脱身出来,成色不会那么黑。” 高大虎闻听,沉默了。 他抿着嘴,沉思不语。 半晌后,他抬头看着苏大为,轻声道:“说吧,苏帅,你要我哥做什么?” “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还记得那天我去丰邑坊抓人吗?” “记得。” “我不妨和你说句实话,那天是太尉府下令,金吾卫执行,我则是配合金吾卫行动。那天我们的目标,一共是九个人。结果,我们只抓了八个人,还少了一个人。” “你让我哥把那个人找出来?” “当然不是。” 苏大为嘴巴有点干,于是端起高大虎面前的碗,喝了一口。 “那个人叫南三郎,当天我们抓捕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那你的意思是……” “南三郎在丰邑坊有一个姘头,我们在抓捕南三郎的时候,发现南三郎已经被害,而他的那个姘头,却不见踪迹。我想请高老大帮忙,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的身份。 记住,那女人身手很高明,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就这个事?” “就这么一个事,记住,只打听身份,不要有任何行动。” 高大虎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沉思。 苏大为的话,其实高大龙也说过。 高大虎沉思半晌后,轻声道:“如果只是这个事情,应该不难。 不过,我要找我哥说明情况,具体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要我哥同意才可以。” 苏大为点头道:“这是当然。” “好,那我就先走了。” “我最近不会回县衙,但是会经常来这里。 如果你没有看到我,就隔天再来。实在不行,你可以找拐子爷,他也会给我传信。” “我知道了。”高大虎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往外走去。 走出摊子的一刹那,他停下脚步,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道:“苏帅,我再劝你一句:豆腐脑还是甜的好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沈元和南九郎 暮秋的阳光,很明媚,也很温暖。 苏大为蹲在放生池畔,看着那些在池中游动的鱼,下意识把手放进水里,轻轻摆动。 一条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鱼,突然探出水面。 也许是觉得苏大为打搅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冲着苏大为就喷出一道水柱。 当然,那水柱没有喷到苏大为,变成水雾漂浮空中。 苏大为一愣,下意识站起来,退后一步。 昨晚聂苏的攻击手段,有没有和这些鱼儿相像? 而且,那弥漫在空中的雾气,和之前锦鲤攻击聂苏时的景象十分相似?自那晚之后,聂苏能听懂锦鲤的话语,然后又模仿了鱼儿的攻击手段?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阿弥!” 就在这时,一个豪放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思路。 他有点不高兴,扭头看去。 就见拐子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那矮个的瘦子,苏大为认得,就是昨日在居德坊见过的南九郎。 而那高个子……说起来,他那体型不算胖,只能用雄壮来形容。六尺三寸偏上的身高,大约在197公分上下。虎背熊腰!看到他,苏大为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这个成语。 这厮皮肤很白,长的也很秀气,看上去和他的身材很不搭配。 他跟在拐子爷身后,和南九郎并排而行。 其实,他走的不算快,但由于他步幅太大,以至于南九郎走两步,才能赶上他一步。 人熊,沈元? 苏大为以前见过沈元,但印象并不是很深。 因为,那是原主的记忆。 好像原主和沈元还认识?或者说,和沈元打过交道? 反正,看到这家伙,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阿弥,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苏大为笑道:“拐子爷,怎么现在才来?” “唉,还不是十一郎那点破事!”拐子爷笑道:“絮絮叨叨的,啰嗦了好久才算完。 我看安帅和高帅两个人都有点不耐烦了。 嘿嘿,我就躲在边上看热闹,反正看他那样子,估计是挨训了,所以有点不高兴。” “谁敢训他啊。” “还能有谁,县君呗。说他最近破案不利,前些日子杜曲那边发生了一桩灭门案,凶手据说逃来了长安。杜曲那边派人前来请求协助,结果十一郎到现在都没线索。” “又是灭门案?什么情况?” “不清楚,反正县尊挺不高兴。” 苏大为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 杜曲是长安东部的一个下县,派人前来请求协助,也很正常。 陈敏没有提过这个案子,苏大为自然也不会那么积极。 他的目光,越过了拐子爷,落在他身后两人身上。 “他是南九郎,你昨天见过。 他就是……” “大白熊?” 不知为何,苏大为脱口而出道。 沈元也不生气,反而咧嘴笑了起来。 “阿弥,你终于来找我了!” “你们……” “去年阿弥在丰安坊抓人的时候,我帮过他。 当时他还说,将来有机会找我做不良人。我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阿弥来找我了。” 沈元说着,露出憨厚笑容。 苏大为也笑了。 大白熊是原主对沈元的称呼,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吃饭没有?” “没呢。” “走,请你吃饭。” “我饭量大,你可别和上次那样,吃到最后没钱付账。” 苏大为顿时哈哈大笑,拍了拍口袋道:“走吧,这一次保证让你吃饱肚子。” “拐子爷,九郎,一起吧,咱们边吃边聊。” “好!” 拐子爷当然不会和苏大为客气。 他可知道,苏大为而今,可是有钱人。 三个人跟着苏大为,又回到了豆腐脑摊子。 不过这个时候,豆腐脑已经卖光了,主食也变成了胡麻小饼和面条。 摊主看苏大为回来,自然欢迎。 而苏大为也没有啰嗦,要了三大碗面条,两笸箩的小饼,然后带着三人找了个僻静干净的位置坐下。 “大白熊,最近还住在老地方吗?” “嗯!” 沈元点点头,一口一个小饼,狼吞虎咽。 “那从现在开始,你先跟着我吧。” “你得让我吃饱才行。” “好!” 苏大为说完,就没有再和沈元啰嗦,而是看向了南九郎。 “九郎,咱们昨天见过。废话我不和你多说,你有没有兴趣跟我?” “我,可以吗?” 南九郎犹豫一下,轻声道:“苏帅,我可不会打架。” “打架?”苏大为笑着摇头道:“有打架王在,打架我也不会找你。 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的眼力究竟有多好?” “有多好?”南九郎挠挠头,道:“我也说不准。 不过呢,如果视线没有阻碍的话,在这里我能看到桥那边的人,长的什么模样。” 苏大为顺着南九郎手指方向看去,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 从摊子到桥那边,距离当在一百米左右。而正常人的视力,在六十米的范围内,也只能勉强分清楚鼻子眼睛和手脚。但要说具体什么模样,基本上就很难确定了。 一百米,能看清楚样貌? 这的确是一个不俗的本领。 “我记得你昨天说,你能夜视?” “嗯,像是在正常的晚上,我是说,没有雾气或者雨雪大风的情况下,大约可以看到桥头。” 九十米的夜视距离! 这已经不是普通人的视力,有点超乎寻常。 “那你还有什么本事?” “还有……我通过别人的嘴巴,知道他说什么话。” 精通唇语? 这也是一门技术。不过,这个技术倒算不上多么的独特。据苏大为所知,狄仁杰也精通唇语。但他又一想,南九郎可是能在超乎寻常的距离,读出唇语。这样的话,可就不简单了。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千里眼,顺风耳,天生的监视人才啊。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禁暗自欢喜。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跟着我。” 南九郎听了,顿时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 他做坊丁的收入很微薄,要养家糊口并不容易。 不良人虽说名声不是特别好,但收入却不差。拐子爷说了,不良人的收入,甚至比普通的差役还高,是武侯的三倍。这样的收入水平,对南九郎而言,很有吸引力。 之前他还担心,似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做不得不良人。毕竟,不良人要面对的,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打不能打,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不良人根本看不上他。只是没想到,苏大为还真的收了他,令南九郎喜出望外。 这时候,面条上来了。 碗很大,一碗面条足有半斤多。 沈元接过来,唏哩呼噜就开动了。南九郎则看着那么大的碗,心里有一点发毛。 “拐子爷,沈元和九郎先跟着我,衙门里就拜托你多费心。 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的人脉。” “什么?” “除了金德秀的那件事情之外,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昔秀芳。” “昔秀芳是谁?” 拐子爷毕竟不混风月场所,自然不知道昔秀芳的身份。 “大加耶肆的昔秀芳,有问题吗?” “大加耶肆?那个新罗人开的肆馆,是吧。” “嗯。” “这个不难,我有个老兄弟,而今就在大加耶肆里做厨子。” 这老人家,果然有人脉。 苏大为心中暗喜,道:“我要你帮我弄到昔秀芳所有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这个,不难。” 拐子爷伸了个懒腰,道:“那我现在就走!大方这会儿估计还在家,如果再晚的话,我怕他会出去。我先去找大方打听一下,然后我再想别的办法,看看能否有收获。 对了,打听她作甚?” “嗯,我怀疑,她和金德秀的死有关。” “那何不让大理寺的人出马,把她抓起来审问。” “不行,这个昔秀芳是什么来路,背后有什么背景,我们现在一无所知。 抓她容易,但若是惊动了她,后面可就不好做事了。我们先弄清楚她的身份背景,再做其他打算。拐子爷,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金德秀这个案子有大蹊跷。” 拐子爷顿时乐了。 “好啊,事情越大越好。 阿弥你要是破了这案子,我估摸着十一郎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 好好做,拐子我还等着靠你扬眉吐气呢。” “借拐子爷吉言,也要拐子爷多费心。” “好了,那我先走了。” 拐子爷起身,拄着拐走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两笸箩胡麻小饼已经没了,沈元那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也吃了个精光。拐子爷离开之后,沈元也不客气,直接把拐子爷那碗面条端到了面前。 “大白熊,能行吗?” “你忘了,那次在丰安坊,我吃了三大碗冷陶呢。” 苏大为终于明白,怪不得没有人愿意收养沈元。 就他这饭量,吓死个人。 和他一比,对面的南九郎显然就是猫食儿。他正目瞪口呆看着狼吞虎咽的沈元,露出羡慕之色。 “沈元,我这里还有……我就吃了一点,你要不要?” “要!” 沈元二话不说,就把南九郎那碗面条端过来。 苏大为笑了,他示意摊主在来一笸箩胡麻小饼。因为看沈元这样子,这些面条怕是不够。 这家伙,可真是能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昔秀芳 拐子爷的效率很高,下午就有了结果。 “昔秀芳是三年前来到长安,很快就被捧为大加耶肆的花魁。 这女人多才多艺,歌舞诗赋无一不精,且十分精明。她与长安城内许多勋贵子弟关系密切,但又若即若离,从没有听说她和某一个人亲密。但也正因为此,许多勋贵子弟对她奉若女神。大加耶肆里有一种说法,说在长安没有昔秀芳办不成的事情。 嗯,大概情况就是如此。 我那朋友只是个厨子,太过具体的事情,也不太清楚。” 苏大为听了之后,越发觉得这昔秀芳,不同寻常。 天已经晚了,苏大为回到了辅兴坊。 不过他没有立刻回家,反而找到了安文生的住处。 那是一个颇为幽静偏僻的院落,除了安文生之外,还有四名美艳的婢女住在这里。 “安帅,你这艳福不浅啊。” 在家里,安文生又是一副模样。 他穿着一件宽松大袍,博领大袖,走起路来衣袂飞扬,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美婢在一旁温酒,安文生坐在围榻上,姿态懒散。 他看了苏大为一眼道:“你如今也算有钱人,大可以如此。” “我若似你这般,我娘会打死我的。” 苏大为毫不客气,在围榻上坐下,盘着腿,抄起桌上的银箸,夹了一口菜。 “那是我的。” “我又不嫌弃你。” “可是……”安文生每每遇到苏大为,都难以保持他云淡风轻的名士风范。很无奈的苦笑一声,“算了,懒得和你计较。” 说完,他招了招手。 有美婢又取了一套餐具过来,摆放在桌上。 “你今天整日不见人影,这个时候跑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苏大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美滋滋。 他放下银箸,正色道:“大加耶肆有个昔秀芳,听说过吗?” “大加耶肆我知道,昔秀芳没听说过。” 安文生困惑问道:“怎么,找到线索了?” “也不算是线索,只是有点可疑。” “昔秀芳……这个人我真不是特别清楚。 不过,我曾随师父去过新罗,对新罗多少也有些了解。 昔姓在新罗,属于大姓,贵姓。新罗有三大姓,分别是金、朴、昔。新罗这个国家,也是在北周时期才制定的国号,取‘德业日新,网罗四方之意。它的历史倒是蛮久,最初名徐罗伐,又叫斯罗期卢,不过那个时候,新罗还只是一个不落。 司马氏建立晋国时,斯卢部落统一三韩中的辰韩立国,后定都于金城。 之后,斯卢部落又联合其他部落组成联盟,昔姓部落在当时,属于一个大部落。司马氏衣冠南渡,朴姓和昔姓逐渐没落,于是新罗王位也随之被金氏一部所把持,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新罗。但据我所知,昔姓虽没落,但和朴氏一样,一直是新罗大族。 如果这个昔秀芳是昔姓族人,那这件事还真的很有趣呢。” 安文生简单介绍了一下新罗的过往,还有昔姓的来历。 苏大为道:“金德秀死前,与这个昔秀芳往来密切。” “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告诉我,不怕我走漏了风声?” “怕你个甚。” 苏大为道:“金德秀来长安之后,数次与昔秀芳接触。 我觉得,他的死,昔秀芳绝对拖不得干系。再不济,她也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才是。” 他看着安文生,眼睛一眨一眨。 “你什么意思?” 安文生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大为正色道:“要想弄清楚金德秀死因,昔秀芳是重要线索。 可你也知道,似她那种色艺双绝的女人,我搞不定。安帅,你学识渊博,又去过新罗,且相貌英俊,气质非凡,有坠入凡尘的谪仙人之风。对付那种女人,非安帅你这样的人物出马不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去和那个昔秀芳接触一下,如何?” “噗嗤!” 安文生还没有回答,旁边温酒的美婢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看,你的婢女也很赞同。” 安文生脸通红,手打颤。 “你走,你给我走!” 他站起来,再无半点云淡风轻,看上去更像是气急败坏。 “苏大为,我家不欢迎你。” 好端端,居然让我去用美男计? 虽然安文生内心里也认可苏大为对他的那些赞美,可是让他去施展美男计,简直荒唐。 他好歹也是凉国公之子。 虽说他无心仕途,所以才会答应裴行俭,跑来做几个月的不良人。他让他去施展美男计,他不要面皮的吗?当不良人还好说,体验生活吧。施展美男计,又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还让他去对一个风尘女子用美男计? 安文生现在觉得,他就不该答应裴行俭。如果他不答应裴行俭,他就不会做不良人;如果他不做不良人,也就不会遇到苏大为;如果他不遇到苏大为,又怎会如此失态? “安帅,你怎可如此?” 苏大为似乎没有觉察到安文生的怒气,有些不快道:“你可是我的朋友。” “我是你朋友,你就让我去用美男计?” “那你说,整个长安县不良人里,谁能比你更帅?比你更有气质?” “哦,那确实没有。” “那我再问你,兄弟如手足,现在我有麻烦了,你该不该帮忙?” “应该。” “你不会是担心,无法接近昔秀芳吧。” “笑话,我若想要接近,易如反掌。” “你看,你长的俊俏,气质又好,风度翩翩。 兄弟现在有麻烦了,可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你难道忍心袖手旁观吗?” “那是不应该。” “那就是答应喽。” “嗯。”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苏大为露出了敬慕之色,道:“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天不早了,我还得赶快回家,不然阿娘要着急的。昔秀芳的事情,你得快点,我先走了。” 安文生这时候还有点懵,顺势点点头。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径自离去。 等他离开之后,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冲到门口吼道:“苏大为,谁和你是兄弟?” 苏大为背对着安文生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就出了大门。 “九郎,你这朋友,倒是有意思。” 美婢走上前,笑嘻嘻说道。 安文生却气急败坏道:“他不是我兄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美婢,嘻嘻笑着,转身离去。 安文生则站在门口,半晌后用力一跺脚,气呼呼道:“等此事结束,我就找裴君请辞,然后再也不和他打交道。这家伙实在是太无耻了,安某人断不会与他结交。” 坐在土垆边温酒的美婢,看着安文生,笑而不语。 苏大为回到家,就见聂苏迎面跑来。 “哥哥,哥哥,快看小红。” “啥?” 聂苏手里拿着那块八卦铜镜,在苏大为眼前晃了晃。 苏大为接过了铜镜,却发现那铜镜之中,有一尾红色锦鲤游动。 “怎么回事?” 他心里一惊,连忙问道。 聂苏道:“我也不知道啊! 哥哥日间走后,我就在后院玩耍。 后来大娘找了人来平整院子,我就坐在池塘边看他们做工。突然就听到了小红在呼唤我,她对我说,她想要到镜子里。我一开始没有明白,还是黑三郎提醒了我。 我就用铜镜罩住了小红,然后她就进去了。” 聂苏说的有点快,但苏大为还是听懂了。 这八卦铜镜,好像不简单啊! 听上去,好像西游记里那些收妖的法宝? “她为什么要入铜镜?” 聂苏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只说要进镜子里面,我就照做了。” 锦鲤入铜镜,应该不会对聂苏有什么威胁。 毕竟,黑三郎没有阻拦。 苏大为看向铜镜里的锦鲤,隐隐觉得,这怕是和聂苏昨日的异变有关。 “你带着铜镜,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 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收好了,有什么不舒服,就立刻与我知晓。” “嗯。” “对了,鬼叔当初送你铜镜的时候,可说过这铜镜是什么来历?” 聂苏美滋滋接过铜镜,挂在了胸口。 听到苏大为的话,她一愣,道:“这不是鬼叔给我的。” “不是鬼叔给你的?那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直以为,这是桂建超送给聂苏的礼物,却不想竟然不是。 苏大为顿时紧张起来,蹲下身子,看着聂苏问道。 “是一个道人。” “道人?” “嗯,叫,叫……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 “他什么时候送你的?” “就是哥哥让鬼叔找我的那天。 本来我在和鬼叔玩耍,突然来了一个道人,和鬼叔一直在下棋。 之后,我见鬼叔下不过他,就帮了鬼叔。那个道人不服气,又和我下了好几局,结果都输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就把这个铜镜送给我。我不想要,但鬼叔却说,让我收下。 哥哥,我是不是不该要啊……要不然,等鬼叔回来,我把铜镜给他?” 聂苏显得有点紧张。 苏大为笑了,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聂苏的脑袋。 “没事,既然鬼叔说让你收下,那你就留着吧……去和猴头玩吧,我去帮阿娘做饭。” “好!” 聂苏其实挺喜欢这枚铜镜。 特别是小红现在在里面,她更不想给别人。 当然了,如果苏大为说不能要,她肯定是不会要的。但既然苏大为说可以留下,就算是那个道人来讨要,聂苏也不会交出去。 看着聂苏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苏大为的眉头不由得蹙起。 他站在大门口,沉吟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把大门关上,迈步朝厨舍方向走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微不足道 暮秋的夜晚,很冷。 眼看着秋天就要过去,长安已经隐隐有了冬的寒意。 丰邑坊,依旧弥漫着躁动气息。 灯火通明,街道上更人满为患,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格外喧嚣。 高大虎换了一身衣服,悄然步入丰邑坊内。自从上次和兄长谈话之后,他就很少再回来了。如今这乍一回来,看着原本熟悉的景象,耳听原本熟悉的声音,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躁动,那种隐藏在繁华喧嚣之下的躁动气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迎面走来一人,和高大虎打了个招呼。 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依稀记得,以前一起耍过钱,但是姓名却记不太清楚了。 高大虎也和那人招呼一声,便错身而过。 这就是丰邑坊的日常,大家看似熟悉,实则却很陌生。 以前的丰邑坊不是这个样子……高大虎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摇摇头,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高大龙在丰邑坊的产业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坐落于南闾的一家酒肆。 那也是高大龙起家的根基,想当初他千般算计,把酒肆占为己有,而后才有了后来的产业。 酒肆很小,位置也很偏僻。 来这里的客人不多,不过胜在安静。 反正,丰邑坊的那些个亡命之徒,大都不敢在这里闹事。 “小桑!” 酒肆里,零零散散只有几个酒客。 正中间有一个烤炉,烤炉上挂着一条牛后腿,在炭火的炙烤下,色泽金黄,滋滋冒油。 烤炉前站定一个青年,大冷天却只穿着一件半臂。 他手持一口尖刀,唰唰唰片下一盘烤肉。 听到高大虎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 青年大约在二十四五的模样,有着非常明显的西域人特征。 他没有似大多数唐人那样留发盘髻,而是一头披肩短发。头发呈棕色,略有些卷曲。 看到高大虎,青年笑了。 “二哥稍等!” 他先把烤肉送给了酒客,然后才来到高大虎面前。 “二哥,老规矩?” “嗯!” 高大虎轻声道:“我找大兄有事,看他现在可有空闲?”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要不你先坐,我找人过去问问。如果大兄有空的话,肯定会过来。” “我有要事与他商议,就在里面等他。” “好!” 高大虎径自进了内屋,在桌子旁边坐下。 不一会儿的功夫,青年端着一盘烤肉进来,笑嘻嘻放在了高大虎面前的桌子上。 “二哥,大兄不是说,不让你来吗?” “嗯,我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不能晚一点我去找你再说?” “不行。” 高大虎夹起一块烤肉,然后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坛酒过来。 “最近,这边情况如何?” “有点乱!” “哦?” “不是大兄这边乱,是上面。” “你是说,霸府?” “嗯。”小桑道:“上次有异人混进来,霸府那几位非常不满,下令让大家查找内奸。还记得齐慓吗?就是那个扶余人,如今拜了霸府的周大娘做干娘,越发张狂起来。 之前他和大兄争何疯子的地盘,结果被大兄赶出了丰邑坊,躲在怀远坊那边苟延残喘。谁料想这家伙也是命好,得了周大娘的青睐,如今又回来了,而且远胜先前。上面让调查,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几次找大兄麻烦。好在,大兄的实力在这里。那家伙虽然嚣张,但都被大兄顶了回去。这几天,又在憋着坏来找事呢。” 齐慓? 高大虎印象挺深。 当初和高大龙同为两大团头,何疯子死了之后,两人为争夺地盘,还打了好几场。 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明已经被赶走了,却又回来了。 “大兄打算怎么做?” “先忍着,毕竟他背后有周大娘撑腰呢。 你也知道,周大娘是霸府的人,而且有异术。大兄也不好和她硬来,只能暂时忍让。” “贼你妈,我去弄死他。” 高大虎一听,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道:“你要弄死谁?” 门帘一挑,高大龙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小桑,去外面看着。” 他带着一定帽子,大半张脸被阴影遮挡。 青年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高大龙在桌旁坐下,把帽子拿掉。 “大兄,你的脸……” 高大龙的脸红肿,显然是被人打的。 “小事情,没事。” “是不是齐慓那贼娘养的做的好事?” “不是!”高大龙倒了一碗酒,吃了一口,道:“前天我薄了他的面子,今天周妖婆过来给他出气。呵呵,骂骂咧咧,说我无能,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内奸。贼你妈,丰邑坊鼠径之多,之复杂,估摸着没几个人清楚。查内奸?查个锤子,白忙活罢了。” 他说完,看高大虎仍一脸气愤,不由得笑了。 ”山君,想当初哥还没有混出来的时候,比这更大的委屈都吃过,这又算什么?不过,这笔账,老子早晚要和那老妖婆算。以为有三老爷撑腰,就能为所欲为?贼你妈,找到机会,我不会让她好过。好了,这都是小事情,你找我,有事情吗?“ 高大龙嘴上说不在意,可语气中,却透着阴狠。 高大虎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从小和大兄相依为命,他对高大龙非常了解。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说明高大龙这心里,一定是恼怒的很。再说下去,怕是会激怒大兄。 他相信大兄的手段,一定能报仇。 深吸一口气,他低声道:“是苏大为让我来的。” “哦?” 高大龙愣了一下,一双三角眼旋即眯缝起来。 他已经派人调查过苏大为,对苏大为的出身十分清楚。 苏大为的老爹苏钊,当年就是长安县不良帅,曾杀过诡异,因此而被赞为拼命三郎。不过后来他失踪了!听说,是被朝廷调走,然后战死在域外。具体情况,就无从知晓。 苏大为本人,一直是平平无奇。 直到今年,才突然露出峥嵘,并且在归义坊杀了一头诡异,和他老子的经历极为相似。 之后,他跟着一个太学生劫狱,还救了一个尼姑。 原本以为是必死无疑,没想到坐了几个月的牢之后,他居然出来了,还得了裴行俭的赏识,被提拔为不良副帅。 高大龙觉得,苏大为很有意思。 “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说,想和大兄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高大龙蹙眉冷笑道:“之前帮他跟踪金德秀,就不说了吗?” “他说,他和长安狱的林老大有一个生意,如果大兄愿意的话,也可以参与进来。” “他和林老大还有交情?” 高大龙一愣,诧异问道。 他虽然没有进过长安狱,但长安狱林老大的名字,却如雷贯耳。 那也是个江湖老油条,人面极广。 在许多人眼里,林老大就是一个狱吏。但高大龙却知道,林老大背后,同样有人。 他能够在长安狱里为所欲为,几任长安县令更迭,都无法动摇他长安狱的位子。要说他没点背景,绝无可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背景是什么人,也更显神秘。 高大虎把苏大为的话,转述给了高大龙。 高大龙点头道:“这小子,倒是有点见识。 呵呵,民心思安,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效用?连个不良帅都能看明白,霸府却还抱着个江湖召集令,以为能够威胁到朝廷,简直可笑。说吧,他想我做些什么?” “调查一个人。” “谁?” 高大虎把南三郎的事情,与高大龙说了一遍。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应该不算太难。 不成想,高大龙却沉默了。 “哥,这件事有麻烦?要是有麻烦的话,那就算了。” 高大龙道:“也算不得麻烦,只是…… 你可知道,霸府为何要让我们查内奸?异人潜入只是借口。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眼下,丰邑坊里有没有异人潜入,谁又清楚?霸府那边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们却让我们查内奸,我觉得,很可能与当日被苏大为他们抓走的那些人,有大关联。 嗯,这个事情,你别管了。 我会让人探探风声,然后再决定帮不帮忙。 另外,和林老大接触的这个事情,由你出面吧,看是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高大龙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他又进来,不过身后还跟着小桑。 小桑的手里,是一个半大的箱子,摆放在了桌上。 高大龙掀开箱盖,高大虎顿时觉得眼前金光闪闪。 里面都是一锭一锭的金子,整齐叠落排放。 “这箱子里,大概值三万贯,是我偷偷摸摸积攒下来。 你带出去,放好了,等我的消息。如果我觉得可以交易,你就去找林老大,把事情定下来。如果我觉得不行,你就把这些钱留着。总之记住我的话,别轻举妄动。” “哥……” “好了,就这样。 待会儿,让小桑送你出去。” 高大虎咽了口唾沫,用力点了点头。 高大龙则笑了笑,看了小桑一眼,就一瘸一拐的走了。 …… 夜色,迷离。 高大龙行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和人打一个招呼。 他回到了赌坊,径自上了二楼。 在回廊上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情况,就进了房间。 把房门关上,他坐下来,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光线极为昏暗。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海中不时回响着,周大娘羞辱他的话语。 他说是事情不大,只是安慰一下高大虎而已。 高大龙很清楚,齐慓这次回来,抱上了周大娘的大腿,一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当初,高大龙把齐慓赶走,大获全胜。以齐慓的小心眼,又岂能不报复他?只不过丰邑坊刚经历了一场动荡,霸府绝不会任由齐慓这个时候,在丰邑坊挑起战争。 但是等风头过去了…… 霸府,是丰邑坊的实际统治者。 其结构是三个异人组成,据说他们的手段很强,连太史局那边,也要忌惮几分。 是不是真如此? 高大龙也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随着齐慓的回归,危险正向他逼近。 只是一个齐慓的话,高大龙当然不会害怕。可问题是,那齐慓背后还有一个周大娘。高大龙可以笃定的说,那齐慓绝对不会用正常的手段和他争地盘。他有周大娘这么一个靠山,一定会让周大娘给他出头。这一点,从今天周大娘出现就能看出端倪。 周大娘可是异人! 且她的背后,是霸府。 高大龙深知,他斗不过齐慓。 但是让他认输?那不可能……当初齐慓输了,可以跑去怀远坊。可是他高大龙如果输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今天之所以把积蓄都交给高大虎,也正是因为,高大龙感受到了危险。 帮苏大为吗? 高大龙的心里,多少有点犹豫。 他不知道,苏大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他和苏大为合作的话,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不行,不能只依靠他人,那不靠谱!高大龙是从最底层杀出来的团头。心狠手辣,是他可以在丰邑坊立足的本钱。但更多的,他是凭借他的智慧,而非纯粹的武力。 他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 这辈子,除了高大虎之外,高大龙只信任小桑。其他的人,在他心里都是利用的工具而已。 要有自保之力,再不济,也要能抗衡周大娘才行。 想到这里,高大龙有些犹豫。 他起身走到床榻旁边,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瓶子。 他们说,诡异之血能够提升体质,增强力量。有很多异人,就是用诡异之血提升力量。 异人可以凭借诡异之血提升力量,我可不可以呢? 高大龙想到这里,看着那瓶子,心里非常犹豫。 瓶子里装的,是诡异之血。这诡异之血,也是当日那个杀了何疯子,名叫老六的诡异被杀之后,他偷偷搜集来的血液。老六,是一头形如爬虫的诡异。当时霸府的大老爷和三老爷联手才杀了老六,三老爷还受了重伤,据说在床上躺了几十天。 这说明,老六的能力很强。 如果我…… 高大龙的心头火热,看着手中的瓶子,一时间脸色在昏暗灯光的照映下,变得阴晴不定。 今天要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灵沙臛 笃笃笃! 敲门声传来。 高大龙蓦地惊醒,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瓶口放在了嘴边。 如果不是这敲门的声音,说不定他已经把里面的血喝了一个干净。冷汗,顿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瓶中的血。说来也奇怪,时过几个月,瓶中的血并未腐坏,依旧呈现出鲜红色泽,并且还不时从瓶中,窜出一股子莫名的凉意。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大兄,我是小桑,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诡异之血,实在是太诡异了。 高大龙连忙把瓶子塞好,放进木盒里,藏在了床头的暗格中。 “等一下,马上来。” 他高声说着,迈步走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小桑,站在门外。 “大兄,你没事吧。” “笑话,我能有什么事?” 高大龙说着,让出了一条路,示意小桑进来。 他朝外面看了两眼,随手关上了房门。 “山君走了?” “已经走了!” “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我带他走的鼠径。” 小桑坐下来,轻声道:“大兄,用不用这么小心? 二哥怎么说也是丰邑坊的人,就算你故意减少和他的接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啊。” “我知道。” 高大龙轻轻咳嗽了一声,倒了一碗水给小桑。 “我只是不想外面的人知道,他仍旧和我走的很近。” “可是……” “小桑,你不用问了,我心里有数。” 高大龙似乎知道小桑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 “今天山君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事情,说来挺麻烦。” “哦?” “南三郎的那件事,我听人说起过。 据说,他们好像是在外面犯了事情,所以才躲进了丰邑坊,还花了一大笔买命钱。但具体是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收留他们的言同,也不是特别清楚。” “你怎么知道?” “言同的浑家不是养了个男宠,经常到咱们的馆子里吃酒。 前些日子他吃多了酒,无意间说漏了嘴。对了,他还提了一件事,说那天出事之后,言同时深夜被叫去给那南三郎收尸。大兄,依着言同那火爆的性子,南三郎被人杀了,他保护的人被人抓走了,却连屁都不放一个?呵呵,我觉着不正常。” 高大龙眸光一闪,轻轻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我说,这件事的水有点深,大兄最好别脏了脚。 再说了,而今齐慓回来,摆明了是要找大兄的麻烦。要我说,咱们不宜再惹麻烦。” “但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对山君而言,是一个机会吗?” “机会?”小桑想了想,道:“也许吧。 说实话,我有点看不清那个姓苏的。一个不良人出身,哪有那么大的背景?他要有背景的话,又怎可能做不良人?可是,他和鄂国公府很熟,如今又进了大理寺。 还有,我之前曾试着,想要潜入他家里。” “怎么样?” “大兄,说来不怕你笑话。” 小桑轻声道:“他家有一只猫,非常可怕。 我才进了他家的院子,就被一只黑猫盯上。那只猫很邪性,只是盯着我,就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当时它被一个小女孩叫走,否则我觉着,我会死在它手里。” “猫?” “嗯,一只黑猫,非常古怪。” 高大龙沉吟片刻道:“小桑,你别再去和姓苏的接触了。” 他了解小桑。 或许对其他人,小桑会满口谎言,但是对他,绝对会实话实说。他说害怕,那一定是害怕;他说那猫邪性,一定很邪性。小桑可不是那种混迹在街头的泼皮闲汉。他的身手非常高明,当初跟着高大龙,是高大龙的左膀右臂。只是后来高大龙的根基稳了,搏杀的此数也减少了,小桑才慢慢淡出,躲在那小店里给客人烤肉。 “那……” “小桑,这是咱们的机会。 你我出身卑贱,又混在这丰邑坊中,也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 姓苏的如果有门路,那咱们就只能跟着他。上次我跟山君说,如果姓苏的不是那根能把咱们带出去的绳子怎么办?山君的回答我很满意,那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 小桑泛着灰色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大兄,我明白了。” “嗯,这件事,你亲自去打听。 不过,如果感觉危险,就立刻抽身出来,千万不要莽撞行事。” 小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高大龙则带着他,走出了房间,看着楼下狂热的赌客们,两人相视,不约而同露出了不屑笑容。 …… 不知不觉,就是七天过去。 苏大为一没有前往大理寺报到,二没有去县衙,整日在长安县的街头走动。 这一日,他带着沈元,身着便衣来到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里。 高大虎说过,金德秀被杀之前,曾来过这间果子铺。 苏大为不相信,金德秀来这里只是为了吃一碗灵沙臛。 哪怕这邓记果子铺的灵沙臛,号称是全长安城最好吃的灵沙臛,也不至于让金德秀专程前来,还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个小时。一碗灵沙臛,吃两个小时?苏大为无法想象。所以,他专程约了苏庆节,来这家店铺里碰头。 宣阳坊,属于万年县治下。 万年县的县令王方翼刚走马上任,苏大为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三思之下,决定还是把苏庆节拉上。 邓记果子铺的面积并不算很大,苏大为走进去之后,一眼就把整个铺子尽收眼底。 七八张案子的小店,却很干净。 掌柜的,是一个青年,生得极为俊俏。 苏大为和沈元坐下来后,点了两碗灵沙臛。 嚯,这灵沙臛可是不便宜啊! 一碗灵沙臛,居然要三十六钱,而且是明码标价。 那碗,很小。 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吴兴糯米团,裹着豆沙,上面还浇了一层用果汁和蜜浆调和的果汁。 这成本,最多不会超过十钱。 加上人工和店面的费用,十五钱撑死。 这家伙,居然卖三十六钱? 但必须承认,他家的灵沙臛很有创意,根据不同的果汁,调制出不同的口味。每一种口味,都有其鲜明的色彩。加之糯米团的形状也很精致,让人看着颇有些享受。 掌柜在制作灵沙臛的时候,也颇为花哨。 苏大为觉得,这邓记果子铺放在后世的话,估摸着就是一家类似于喜茶那样的网红店。 他吃了一口,立刻放下了勺子。 这玩意儿也太甜了吧! 甜的发齁。 苏大为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 “大白熊,这玩意好吃吗?” “好吃啊!” 沈元三两口就把一碗灵沙臛吃完,然后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 尼玛,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舔什么嘴巴?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连连摇头。 “阿弥,你怎么不吃?” “吃不惯。”苏大为喝了口水,才算是把那股子齁甜的味道压下去。 见沈元盯着他面前的灵沙臛,他也不犹豫,推给了沈元,“你要是喜欢,都吃了吧。” “那,不好吧!” 沈元嘴巴上很客气,但手却不慢,把苏大为面前的灵沙臛抢走。 这一次,他吃的很慢,不似刚才那样,三两口就吃完。 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苏大为觉得一阵难受。 他旋即把目光挪开,片刻后突然道:“掌柜,你家这案子,是新买的?” 正在调制果汁的掌柜,听到苏大为的话,扭头看过来。 见苏大为面前那个空荡荡的碗,他笑着点点头道:“是啊,几天前刚换的案子。” “那要花不少钱吧。” “也没花多少钱,正好越王府那边处理一批桌案,很便宜,我就换了一遍。 这可是上好的红木案,若是市面上买,我可买不起。” “越王府的案子啊,那肯定实惠。” “那是!” 掌柜的一笑,低头继续调制果浆。 苏大为则眸光一闪,扭头看了沈元一眼,轻声道:“慢点吃。” 沈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放慢了速度。 苏大为则站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店里踱步,浑似不经意般就来到柜台旁边。 “对了,下次如果越王府那边还有案子的话,可否与我知晓?” “嗯?” “这桌案一看就是用好材料制成,我也想买一些。” “哦?你要多少?” “差不多二十套?” 青年放下手里的活计,打量了苏大为两眼,突然道:“还未请教客人高姓大名?” “小姓苏,京兆始平人。” 苏大为笑道:“来长安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所以准备开个酒肆。” “那二十套,怕是不够用吧。” “呵呵,够了!”苏大为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只是一个小酒肆。 我准备和一个西域的朋友合伙,他如今回西域,开春会带些胡姬来。我呢,要找好铺子,把场面撑起来。正好听你说有这门路,若是能引荐一番,定不会亏待掌柜。” “呵呵,这个我也不敢保证,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那就烦劳掌柜。” 青年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调制果浆。 这时候,有人进来。 苏大为抬头看去,正是苏庆节。 他没有带面具,露出本来的面貌。 走进店里,他正要开口和苏大为打招呼,却见苏大为笑着迎上前来。 “二郎,怎么才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武顺 苏庆节有点懵! 不过,当他看到苏大为朝他连使眼色,总算是反应过来。 “你约我来这里,作甚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青年瞄了一眼。 青年仍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调制果浆,似乎没有看到苏庆节的到来。 “怎样,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考虑如何? 我跟你说,思莫尔已经回老家了。明年开春以后,他会带十个美丽的胡姬过来。到时候咱们的酒肆一开张,肯定会吸引很多客人,钱就会像流水一样进入咱们的腰包。” 苏大为勾着苏庆节的脖子,在案子旁边坐下。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那青年一眼,发现青年抬头朝这边看了看,旋即露出不屑之色,又低下头继续忙碌。 “这个事情,回头再说。” 苏庆节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嘻嘻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和苏大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 “等会儿再说。” 苏大为也压低了声音,旋即又做出窃窃私语的模样,搂着苏庆节的肩膀,低声说话。 “这家店有什么背景?” “我哪里知道。” “你不是万年县的不良帅,你不知道?” “副帅,是副帅。”苏庆节道:“怎么,这家店有什么问题?”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一个衣着华美的女人走进来,先看了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苏大为三人,而后径自走到了青年面前。 “邓坤!” “啊,是武娘子啊。” 青年看见那女人,立刻露出了笑容。 这女人,长的确实漂亮。 不知为什么,她的眉眼间,有一种让苏大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听青年称呼她的名字,苏大为眸光就是一闪。 他连忙侧耳凝神,想要听女人和青年的交谈,可没想到那青年却领着女人进了后屋。 “哈,这小子倒是有艳福。” “什么意思?” “你没见那女人见到他时眉眼含情吗?” “你是说……” “嘿嘿,我虽不清楚这家店的背景,但我知道,这掌柜是宣阳坊一等一的人物。” “哦?” “你道他家的生意为何如此好? 还有,一碗灵沙臛,竟然卖三十六钱?笑话!我告诉你,这厮是这条街有名的美男子,不晓得多少女儿家为他神魂颠倒。这光景你看着冷清,到晚上这里就人满为患。 我有几次夜间值夜,路过此地,莺莺燕燕,景色可是好的很呢。” 苏大为点点头,道:“可认得刚才那女人?” “不认得,不过我知道,她应该是越王府的人。” “哦?” “刚才她经过时,我无意间看到她的腰带。 那是越王府定制的腰带,东市张大娘的手艺。这个款式,是越王府独有的款式,我因为见到过,所以认得出来……对了,你找我来,不会就是请我吃灵沙臛吧。 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太甜了。” “咱们出去再说。” “好!” 苏大为起身,取了钱放在了案子上,然后叫上沈元离开。 “到底什么事?” “帮我个忙,打听一下这家店的来历,还有那个女人的身份。” “作甚?” “你别管,帮我打听就是。” 苏庆节见苏大为不肯说,也就没有再询问。 三人沿着十字街,走出了宣阳坊。 突然,苏庆节停下脚步,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那个女人,我见过。” “哦?” “她,好像是叫武顺?嗯,就是这个名字,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的浑家,好像是应国公武士彟的大女儿。嗯,没错,就是她!七月贺兰越石家里发生了一桩杀人案,我和马大惟曾去过他家,所以见过这女人。我跟你说,这女人很是风骚媚人。” “杀人案?” “是啊,他家婢女惨遭分尸。 县君好像和贺兰越石认识,所以命我们前去查看。” “结果呢?” “结果?” 苏庆节道:“没有结果。 那婢女显然是被诡异杀害,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好在,贺兰越石这人还算不错,给了那婢女家眷不少钱。你也知道,那婢女毕竟是死在他家里,他难辞其咎。” “被诡异杀害?” “是啊!” 苏庆节道:“后来太史局的人也去了,一样没有查到线索。” 苏大为听了,轻轻点头。 时已过了午后,苏庆节提议,去东市的鬼不理毕罗店吃饭。 这家毕罗店,在长安名气不小。之所以叫鬼不理,据说还有一段非常有趣的传说。 说那是隋朝年间,一个恶少死后,被鬼差捉拿。 恶少并不想死,于是试图贿赂鬼差送他还阳,就请鬼差吃毕罗。哪知道,鬼差走到毕罗店门口,立刻捂着鼻子,把恶少带走了。因为这个事情,长安很多人都想来这家毕罗店尝尝连鬼都不愿意吃的毕罗是什么滋味。哪知道,鬼不愿意吃的毕罗,对人而言却极其美味。于是乎,鬼不理之名,也就由那个时候流传了下来…… 故事真假?无从考据。 不过苏大为倒是觉得,这家毕罗的味道,的确不错。 “最近如何?” “还好吧,新任县君虽说严厉,但做事倒也公允。 再说了,之前他在崇圣寺见过我,自然也不会怎么刁难我。我呢,也给他面子,反正大家和和气气的,他也没必要找我麻烦,你说是不是?就是没以前那么自在。” “哈,那你不难受?” “我有甚难受,摘了面具,谁认识我? 万事有马大惟在那边顶着,有事了我就去,没事了就说我在外面查案,也没人管我。” 苏庆节得意洋洋,抿了一口酒。 “倒是你,听说你们长安县不良,斗得很厉害啊。” “有吗?我不知道。” “哈,我都听说了,说陈十一郎做了不良帅以后,有点得意。” “不清楚,我最近一直在大理寺帮忙,天晓得县衙那边是什么情况。” “大理寺?” 苏庆节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新罗使者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桌子,“阿弥,我知道了……那家果子店,和那件案子有关?”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看看。” “如此,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这边。” 苏大为点点头,举杯和苏庆节碰了一下,话锋也随之一转道:“对了,上次咱们抓的那些人,情况如何?” “你说咱们那天在丰邑坊抓的人?” “嗯。”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估摸着尉迟也不知道。” 苏庆节压低声音道:“那些人是太尉府要抓的人,尉迟只负责抓人,后面有太尉府的人接手。不过因为那个事,他可是露了一把脸。据说,太尉对他也非常满意。 改天一起吃酒,我估摸着,他快要升官了!” 苏大为道:“行啊,你约他就好。” “行,那我回头找他,到时候去你家吃酒。” “为什么来我家?” “你乔迁新居,我还没向你道贺呢。”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道:“那好,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咱们再一醉方休。” “需要我帮忙吗?” “帮我盯着那家店,顺便帮我打听一下,他前几日换了一批桌案。那些老旧桌案,是怎么处理的。” “嗯,这个事情,找马大惟出面比较好。” “只要不惊动他们,由你决定。还有一件事,你也帮我打听一下。金德秀被害当日,谁家有迎亲的队伍出现在宣阳坊附近?” 苏庆节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个好办,我去找胡麻子打听就是。” …… 吃完饭,苏大为带着沈元返回长安县。 在回去的路上,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大白熊,你如今住在哪里?” 沈元道:“拐子爷让我暂时住在县衙,晚上还可以看门。” “住县衙?” 苏大为立刻反应过来,沈元很可能是住在不良人公廨的值守班房。 他想了想,道:“住在县衙,诸多不便。 如果只是暂住还好说,住的久了,怕会有人说闲话。 大白熊,愿不愿意住我家里?我那边倒是有房子,你要愿意的话,我回去和阿娘说一声,改天你就搬来吧。” “好啊!” 沈元不假思索,立刻就答应下来。 “你倒是不客气。” 苏大为笑道。 而沈元则挠挠头,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在快到县衙的时候,就见南九郎从侧门跑出来。 他远远就看到了苏大为两人,忙快步上前,向苏大为行礼。 “苏帅,刚才大理寺来人,说是要你立刻前往大理寺报到。” “啥?” 苏大为露出愕然之色。 他早就在大理寺报过到,只是报到之后,李思文好像就把他遗忘了似地,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突然派人找他,难道说出了什么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才,大理寺那边的人刚走。” 苏大为立刻道:“沈元,你和九郎先回县衙,我立刻去大理寺。” 说完,苏大为转身就走。 他来到顺义门外,先检验了腰牌,然后径自往大理寺跑去。 进了大理寺后,他就直奔李思文所在的院落。只是才来到院门口,迎面就见李思文一身官服,带着两个杂役往外走。 李思文看到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他朝苏大为点点头,而后沉声道:“苏大为,随我来。”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金法敏来了,侯寺正让咱们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重任 这是苏大为第二次进入大理寺。 跟在李思文身后,沿着路经行进,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理寺正堂。 “金法敏是谁?” 苏大为忍不住,询问身边的人。 那是李思文的随行扈从,他偷偷看了李思文一眼,然后低声道:“新罗使团的正使。” 苏大为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安文生曾和他提过。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他不太可能和那个层次的人接触,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待会儿进去之后,不要乱说话,听我吩咐。” 大理寺大堂外,李思文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低声叮嘱了一句,也不管苏大为是否听懂了,就迈步往里走。 苏大为三人,忙跟随其后,走进大理寺大堂。 大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大理寺卿段宝玄也出现在大堂之上,在他上首,端坐一个身穿华服,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 而段宝玄下首,依次坐着两人。 李思文走进大堂之后,与段宝玄和那壮年男子行礼,而后又朝另外两人一揖。 “见过侯寺正,袁寺丞。” 两人忙起身来,朝李思文欠身还礼。 李思文是大理寺主簿,论品秩,在寺正和寺丞之下。 这两人之所以还礼,怕更多还是因为李思文的老子,李勣。 “思文,你来的正好,刚才金正使言,杀害金德秀的凶手已经抓到,故前来销案。” “什么?” 李思文一愣,立刻看向那壮年男子。 那男子站起身来,操着一口听上去略显别扭的官话道:“小使已经查明,金德秀之死,是因为与使团成员崔玄义吃醉酒后发生了口角,双方在争执之中不慎被害。” “那崔玄义呢?” “崔玄义失手杀死金德秀之后,一直心存愧疚。 昨日,他找到小使,说明了情况。回屋之后,就自尽身亡,还留下了一封认罪书。” “思文,认罪书在这里。” 侯寺正起身,递给李思文一封书信。 李思文打开了,一目十行扫了两眼之后,扭头看向段宝玄道:“段公以为当如何?” “本以为金德秀是被宵小所害,不想却是使团内部纠纷。 本官以为,既然已经找到了凶手,且凶手也已经伏诛,那么此案就到此为止,如何?” 段宝玄说着话,看向了侯寺正两人。 侯寺正显得很随意,点头道:“段公所言极是。” 段宝玄点点头,又看向了金法敏。 “使者之意,是撤销此案?” “正是。”金法敏正色道:“为下邦小国之事,令上邦费心许多,小使心存愧疚。此小使御下不利,方发生了这种事情,实在是惭愧之至。小使回去后,会上表天子,恳请原谅。这个案子,就此结束,小使回去之后,一定会对属下严加约束。” “慢着!” 就在段宝玄准备开口说话之际,忽听李思文开口。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信中言辞含糊,甚至没有说明,他是在何处杀害了金德秀。 段公,下官以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宜草草结案。” “李主簿,此我使团内部之事,实不敢再烦劳上邦贵人。” “金正使此言差矣,金德秀是死于长安,死于我大唐治下。若不将此案追查清楚,传扬出去,诸邦定以为我大唐敷衍了事。段公,下官恳请,继续追查金德秀被杀一案。” 李思文才没有理会金法敏的反对,大声说道。 段宝玄眉心一蹙,有些不快道:“思文,既然金正使不愿再追究,此案还是到此为止吧。” “那怎可以?” 李思文立刻怼了回去,“律法森严,若不查清楚,岂不是愧对朝廷?” “放肆!” 段宝玄有点怒了,他啪啪啪拍击桌案,厉声道:“李思文,你也忒张狂了。 是不是本官结案,就是愧对朝廷?是不是本官不追究,那就是玩忽职守?这大理寺,只你一个李思文公正廉明?金德秀非我大唐子民,虽死于长安,但其上官已通报鸿胪寺,恳请结案。如今,凶手,动机都已清楚,又有哪里不清楚,不明白?” “是啊李主簿,段公所言甚是。” 侯寺正和袁寺丞两人见状,忙上前劝说。 李思文也来了倔脾气,他上前一步想要争辩。哪知道,段宝玄却站起身,沉声道:“好了,就这样吧。此案到此结束,侯寺正写好案情,然后转交鸿胪寺即可。 金正使,本官有些疲乏,就不奉陪了。” 说完,段宝玄甩袖,负手离去。 金法敏则连连向其他人道歉,态度显得极为谦卑。 李思文站在大堂上,突然一跺脚,转身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苏大为还有点懵,不过见李思文走了,连忙跟着那两个扈从,匆匆走出了大堂。 “李主簿……” “先别说话。” 李思文沉声道,在前面走着。 走到拐角处,他突然停下来,示意苏大为几人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旁边一个院子。 “李……” “嘘!” 李思文忙做手势,示意苏大为不要出声。 他站在院墙下,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响起。 侯寺正和袁寺丞陪着金法敏从小院门口走过去,沿着小径直奔大理寺的正门。 李思文探头出来,看了一眼三人背影,然后一摆手,从小院里出来,直奔大堂而去。他们没有进大堂,而是绕过大堂,从侧门进了后衙,然后顺着回廊一路下来。 在一间屋外,他停下了脚步。 “段公,下官求见。” “进来吧。” 李思文拉开门,迈步走进。 他对两个扈从道:“去盯着,有人来了,赶紧通知我。 苏大为,你随我进来。” 苏大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李思文进了房间。 段宝玄正端坐书案后,翻看卷宗。 见李思文进来,他旋即露出了笑容,丝毫没有刚才在大堂上那般愤怒的模样。 “看出来了?” “嗯!”李思文道:“那封认罪书,显然是仓促写成,里面对案情的描述,也颠三倒四,不成逻辑。下官认为,这案子里一定存有蹊跷。金法敏之前气势汹汹,如今态度又突然转变,怕是另有隐情。所以下官认为,这个案子不能结,一定要追查下去。” “嗯,本官也这么认为。 侯善业和袁公瑜显然不想继续追查,估计是害怕担了干系。 所以,我让你过来,想要听听你的想法。你调查此案已十余日,可有什么头绪吗?” “下官确有些发现,不过下官更想听一下,苏大为的调查。” “苏大为?” 段宝玄的目光越过李思文,落在了站在门口的苏大为身上。 “就是他?” “正是。” 段宝玄点点头,道:“裴行俭与本官说过,你颇有才干。 这些日子来,本官没有管你,而是要你自由行动。现在,本官想知道,你可有收获?” 原来,裴行俭说过啊。 怪不得这段宝玄看到自己时,却没有丝毫见怪。 听段宝玄询问,苏大为连忙上前道:“启禀段公,小人这些日子,确在市井中调查,也得了一些线索。本打算多打听一些消息后,再与李主簿汇报,不想李主簿今日把小人找来。” “好了,别说发话,谈谈你的发现吧。” 李思文打断了苏大为的话,沉声道。 苏大为忙躬身行礼,他想了想之后,把他这段日子来打探到的情报,一一讲述了一遍。 “金德秀来到长安之后,行踪一直都很诡秘。 特别是大加耶肆的昔秀芳,尤为可疑。他曾多次和昔秀芳接触,显然并非为了寻花问柳。所以,综上所述,小人以为,金德秀,亦或者说这个新罗使团此次前来长安,别有用心。他们应该是为了某件事而来,金德秀所负责的,是和外界联络。 他频繁与昔秀芳接触,怕就是为了通过昔秀芳打探消息。但也许是他行动暴露,以至于遭遇杀身之祸。金法敏最初报案,想必是有别的想法。后来发现这案子一旦告破,他,还有他身后的新罗,都很有可能会被牵连进来,于是才会前来结案。” 段宝玄沉默不语,直到苏大为说完,他才点点头,看向了李思文。 “段公,可要继续追查?” “嗯!”段宝玄起身问道:“思文,你以为呢?” “当然要追查,不把此事查清楚,终究安不得心。” “只是,金法敏会通过鸿胪寺向陛下恳请结案。以本官之见,陛下也未必真想追究。 你的身份,太明显了,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 “是的,所以下官才把苏大为带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守约对苏大为颇有推崇,且苏大为是长安县不良人,没有多少人认识。 他在长安县查案,是情理之中,不会被人觉察。所以,下官以为,此事就交由苏大为来负责。下官会暗地里与他联络,这样一来,金法敏那边,一定会露出破绽。” 苏大为一旁听的真切,瞪大眼睛看看段宝玄和李思文,一时间有些发懵。 段宝玄则露出了笑容,轻轻点头。 他看向了苏大为,柔声道:“怎样,苏大为,你可愿意接手此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九品评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九品评事 领导开口了,进还是退? 说心里话,苏大为并不想掺和进来。 他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不假,但也仅仅是感兴趣而已。 如果是大理寺主导追查,他倒是愿意在搭把手,帮个忙。可如果让他主导……一来苏大为心里没谱,二来也不愿意。因为他知道,他虽说有异人身份,但是在这个遍地诡异的魔幻大唐世界里,还远远不够。在任何时代,想要活得长久,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享受生活,一定要有背景。异人,只是一种手段,却不能代表全部。 重生这个世界,他对这一点更加了解。 远的不说,尉迟恭牛逼吗? 抛去异人的因素,单以武力而言,尉迟恭绝对是大牛。 可是在他没有投靠李世民的时候,却屡遭欺压;投靠了李世民之后,又遇到皇位之争。如果不是李世民护着他,说不定就被李建成等人害死。也正是因为这样,尉迟恭才会死心塌地跟随李世民,之后玄武门之变,更是马前作,立下赫赫战功。 玄武门之变以前,秦琼的地位绝对高过尉迟恭。 但玄武门之变以后,尉迟恭直接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七,位列李靖之上。 而秦琼呢,则排名最末。 原因? 其实很简单,秦琼也好,程咬金也罢,这些后世耳熟能详的好汉们,在玄武门之变这场争斗中,不似尉迟恭那样坚定不移站在李世民身边。秦琼,甚至袖手旁观。 李世民登基之后,对秦琼这些人不错。 但内心里,怕还是对尉迟恭更加亲近一些。 苏大为不想在明空法师进化为女皇小姐姐之前,表现太过。 因为他若表现太过了,就意味着他就难免要面临各方招揽,选择站队。如果他不站队,肯定会有麻烦。哪怕有李客师保他,也只能是减少麻烦,但还是不胜烦恼。 段宝玄语气很柔和,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但苏大为知道,如果他拒绝了,肯定会有烦恼接踵而来。 这位可是大理寺卿,真得罪了段宝玄,估摸着连裴行俭都救不得苏大为,除非李客师出面。 深吸一口气,苏大为道:“段公厚爱,小人感激不尽。 只是,小人只是一介不良人,段公何以将如此重任与我?小人这心里,不胜惶恐。” 段宝玄笑了,复又坐下来。 “守约其人,眼光一向不差。 他既然看重你,一定是有你的长处。当然,若只是守约,本官未必会放心把此案托付于你。不过,思文也向我建议,由你来暗中调查。思文做事很谨慎,他既然这么做,那就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本官思来想去,也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身为长安县不良人,没人会在乎你做什么事情,这样也方便你继续调查。” 慢着,慢着! 苏大为听出了一点端倪。 他扭头向李思文看去,眼中流露出询问之意。 就见李思文点点头,道:“金法敏有今天的动作,其实早在段公意料之中。 当日金德秀被杀之后,他立刻前来报案,还通过鸿胪寺向大理寺施压。但随后,我们发现,他对我们的调查并不配合,反而颇有些抗拒,让我就意识到事有蹊跷。 苏大为,你该不会觉得我整日里只会翻看卷宗吧。 其实你在外面调查的这些日子,我也查到了一些线索。早在几天前,我就秘密与段公商议了这件事。本来,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此事。没想到金法敏也在今天登门,我索性把你带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此案,我与段公都不怪你。” 苏大为想了想,突然道:“那接下来,我究竟应该以何等身份调查此案?” 他知道,李思文今天把他带来段宝玄面前,他已无法推脱。 而且金德秀这案子,他也费了不少心思。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他这心里也有些不甘。 “表面上,你还是长安县不良副帅。 但私下里,你是大理寺评事,秩比从九品下。 我会为你制作档案,不过只有我与段公知晓。我知道,你和尉迟宝琳关系好像不错?” “啥?” “呵呵,他可是送了一车粮草与你。” 苏大为听到这里,突然莫名一个寒颤。 李思文,在调查我? “听着,你和尉迟宝琳如何相识我并不在意。接下来,我会安排尉迟宝琳在暗中配合你。你怎么调查,我不管。我只要结果,把真相找出来。苏大为,你明白没有?” 这就是说,他想推辞都不行了。 苏大为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道:“小人明白。”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有什么事情,思文会和你联系。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不动声色的把案子给我调查清楚。 思文,那就先这样?” “下官告退。” 段宝玄言语中,流露送客之意。 李思文立刻明白,向段宝玄告辞。 他带着苏大为离开,沿原路返回班房。 “上次你说的装备,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 李思文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箱子,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有一件软甲,一把横刀,一副角弩,还有四个装满了弩箭的箭菔。 ”这是天策玄甲,当年先帝还为秦王时,所部玄甲军人手一副,可贴身穿戴。这案子复杂,牵扯也多,你少不得会有危险。这天策玄甲送给你,说不定能保你性命。 刀名天策大环,也是先帝在潜邸时,请名匠打造而成。 它仿造龙雀大环式样,以宿铁制成。当时,一共打造了三百把,这就是其中之一。至于这角弩,倒是没什么稀奇,为军中所配备。你看看是否合适,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天策玄甲、天策大环? 李思文越是这么郑重其事,就越说明,这案子的复杂和危险。 苏大为打量两眼,把箱子盖上。 “已经足够了。” “很好!” 李思文点点头,又叮嘱了苏大为一番。 之后,他唤来了扈从,把苏大为送出顺义门。 站在顺义门外,苏大为已彻底冷静下来。 这魔幻大唐,果真魔幻。 原以为大理寺平平无奇,没想到……苏大为觉得,自成为异人之后,他有点飘了。 李思文这家伙,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之前,他有点小看了李思文。亦或者说,李思文不但让他看走了眼,也让很多人看走了眼。否则,安文生一定会提醒他。这也说明了,李思文的演技,非常高明。 厉害,厉害,厉害啊! 苏大为扭头又看了一眼顺义门。 此时,天将晚。 承天门街传来了街鼓声,夜禁第一通鼓敲响了。 斜阳下的皇城,笼罩在残红中,在庄严肃穆里,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命案再现 “苏帅,案子完结了?” “这才多久,就找到凶手了?” “是啊,你这段日子不在衙门,可是想念的紧啊。” 苏大为再次出现在长安县县衙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纷纷上前,显得十分热情。 苏大为有点懵,困惑看着大家。 这帮家伙,在搞什么鬼? 长安县的不良人,经过这段日子的招揽,人数已经增加到一百零三人。 距离裴行俭所定一百五十到二百名额还差很多,但基本上和诡异暴动之前的人数相同。不过,有新人来,也就有旧人走。周良在数日前,已退出了不良人。 “二哥退出了?去了哪里?” 应付了众人之后,苏大为带着沈元来到公房。 当他从拐子爷口中得知周良退出不良人的消息时,也是一惊。 最近一段时日,他忙着调查金德秀之死。而周良则一直在操办公交车的事情,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 拐子爷笑道:“你不用担心,二郎退出并非坏事,对他而言,倒是一桩好事。” “此话怎讲?” “他被县君招进衙门,而今已是正经的吏员。” “二哥进衙门了?” 苏大为吃惊不小,道:“他这算是高升了吧。” “当然。”拐子爷道:“二郎现在可算是正式的吏员,说不得以后我等见他,还要尊一声老爷呢。” “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倒是前两日二郎来找过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隔天我就听说,他在陈帅那边请辞。 按道理说,不良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二郎的身手虽说一般,但脑袋灵光,也勤快,这边不少事情都是他出面照应,确实做了不少事。可陈帅却立刻同意,听说他私下里还跟其他人说,二郎这叫做好高骛远。没想到当天,二郎就被县君征辟。” “还有这事?” 苏大为惊讶不已。 周良离开不良人,一开始苏大为很奇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说实话,周良退出不良人这件事,他苏大为也啜哄过。只是没想到周良这么利落的请辞,什么人都没有通知。他请辞,那公交车的事情怎么办?谁去和那些团头交道? 苏大为想到这里,又有些困惑。 “是啊,你不知道,那天陈帅的脸色有多难看。” “哈,拐子爷别再说了。 陈帅有陈帅的苦衷,坐在那个位子上,总会有些想法,咱们就别去评价了。倒是二哥如今衙门里负责什么事情?对了,刚才我进来时,大家为何对我那般热情?” “你不知道?” “我真不清楚。”苏大为道:“你也知道,我最近忙的不可开交。” “县君在衙门里新设了一个公交署。” “啥?” “二郎如今是公交署令,不过没有品秩,归杜主簿所属。” “杜主簿?”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轻声道:“就是那位卧病在床近一载,一直在老家休养的杜主簿吗?” “是啊,就是他。” “他回来了?” 拐子爷道:“几天前,就是你忙着调查案子的时候,杜主簿就回来了。” “他这个时候回来?” 苏大为忍不住笑起来。 杜主簿名叫杜成规……好吧,如果不是拐子爷提起,苏大为甚至快记不得此人。不过当初他加入不良人的时候,见过那位杜主簿,知道他叫杜成规,是京兆人氏。 好像,好像还是京兆杜氏子弟? 嗯,房谋杜断杜如晦的那个‘杜’。 “这公交署,又是什么来历?” “不太清楚,好像是二郎操弄出来的玩意。 县君之所以征辟他,似乎就是这个原因。但具体的,我不是太清楚。反正听人说,他那边也在招人,而且给正经的吏员资格。这不,大家都在为此事而奔走。” 不良人权力很大,且行动自由。 但说一千道一万,若有好门路,谁又愿意做不良人? 吏员就不一样了……或许不比不良人的收入。权力和自由度,但身份地位却远高于不良人。打个比方,不良人如同临时工,而吏员则是正是在编,高低一目了然。 “我说呢!” 苏大为笑了。 他终于弄明白,那些不良人为何对他那么热情。 整个长安县不良人都知道,苏大为和周良交情莫逆,是过命的好朋友。 虽然大家还不清楚这公交署到底是做什么。但一个吏员的身份,就足以让无数人心动。他们想做吏员?很难。但如果周良抬抬手,又很容易。可惜,除了一些老不良之外,大多数人和周良很陌生。加之陈敏有意无意的压制周良,也使得不少不良人在此之前,没给过周良好脸色。找周良帮忙?他不报复过来就算好的。 “拐子爷,心动了?” “得了吧,我大字不识几个,去了也是添乱。” 拐子爷说到这里,却突然红了脸。 他有些扭捏,轻声道:“不过阿弥,还真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你觉得,九郎怎样?” “不错啊,人挺勤快,是个踏实人。” “那,能不能帮忙找二郎说一声,让他进去?” “不行!” 苏大为先愣了一下,旋即斩钉截铁拒绝了拐子爷。 他轻声道:“拐子爷,不是我不肯帮忙。 而是九郎我另有用处,不能放他走。拐子爷,你和他很熟吗?为何要为他求情?” “这个,有一点小交情。 况且他那身子骨,在这边根本不得用处,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害怕到时候不能交差。”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拐子爷,这样…… 我可以保证,不会让他参加任何行动,最多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会让他负责一些并不危险的事情。除此之外,就让他留守县衙。这样一来,他不会有危险。 而且我可以保证,会给他一个前程,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好前程。” 拐子爷闻听,有点懵。 他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大好前程?”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 反正,我不会亏待了他,拐子爷只管放心。” 拐子爷看着苏大为,沉吟片刻之后,展颜而笑。 “也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 不过呢,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找二郎谈谈,看能不能安排几个人。 我不是说安排我的人啊,我的意思是,你得让那些人知道,你和二郎的交情无人能比。这样一来,十一郎也不会再针对你,而其他人也会高看你一眼,对不对?” “让结巴去吧。”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推荐赵磕巴和劳三郎。 一来呢,他二人都能识文断字,记得以前谁说过,三郎好像还参加过乡试?磕巴踏实,三郎聪明。他二人的身手也不错,江湖门道也清楚,可以帮上二哥的忙。 不过呢,我现在还不敢确定,一切要等我见了二哥之后才行。” “那你这边的人手,可就又不够了。” “我知道,再召嘛。 兵在精不在多,磕巴和三郎如果离开,这边还有六个人。就目前而言,够用就好。人太多了,反而麻烦。只是这样一来,你和八叔那边,少不得要多辛苦点。” “这个事情,好说。” 拐子爷摆手,示意无妨。 他和苏大为又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离开。 而苏大为则坐在公房里,拿起桌上的卷宗翻了两页,就丢在了一边。 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他有点心不在焉。 你道那大理寺的九品评事那么好做吗?如果不能查清楚金德秀的案子,他日一旦出现变故,他苏大为首当其冲。段宝玄也好,李思文也罢,那都是千年的狐狸。 还有,周良出任公交署令,应该也是裴行俭的意思。 如今的长安县,几乎就是裴行俭的一言堂。 虽说还有县丞和县尉,但是在裴行俭的手下,全无半点存在感。裴行俭开设公交署,是想要把公交车纳入官府体系?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更便于管理和掌控。 只是周良,他能行吗? 苏大为心里有点害怕,有陈敏前车之鉴,不晓得周良会不会重蹈覆辙。 陈敏犯错了,倒还好说;可如果周良出了差错,那最后……突然间,苏大为好像明白了。 或许裴行俭根本不在意公交车,他只是要通过周良,留住苏大为。 否则的话,长安县衙那么多人,又怎能轮到周良做那个劳什子的公交署令?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是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心眼太多了。 …… 午后,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正在屋中翻看卷宗,忽听到脚步声响起。 “阿弥,在吗?” 听声音,有点耳熟。 苏大为抬起头,就见一个人闯了进来。 “宋班头,什么风把你吹来我这里了?” 来人,苏大为的确认识,就是以前同为不良的宋大兴。 这家伙的运气也不差,诡异暴动的时候,杨义之被诡异重伤。虽保住了性命,却无法继续担任快手班头。宋大兴也不知道是走了谁的门路,居然接替了杨义之的位子。 苏大为和宋大兴的关系不算太好,甚至还有一些矛盾和摩擦。 只是宋大兴当了班头之后,和苏大为就没有了交集。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苏大为第一次见到宋大兴,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一点奇怪。 这天气,他跑来作甚? 宋大兴道:“阿弥,你在正好,和我一起出案子吧。” “什么案子?宋班头也是不良出身,应该清楚,非是大案要案,我们一般不会参与。” “废话,我当然知道规矩,是人命案。” “一般的人命案,应该也用不着不良出动吧。” “是诡异,诡异杀人了!” “什么?” 苏大为原本显得有些懒散,对于宋大兴所说的案子,全无半点兴趣。 可是,在听了宋大兴的话之后,他顿时睁大了眼睛,呼的站起来,道:“诡异杀人? 在哪里?杀的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西市,大加耶肆。 苏大为静静看着躺在面前的女尸。 死者,名叫昔秀芳。 没错,就是那个来自于新罗,大加耶肆的头牌,昔秀芳。 她静静躺在一簇紫藤花下,脸色煞白,没有丝毫血色,眉眼间更流露着惊恐之色。 看得出,她的确是一个美人。 虽然已经死去,但是却依旧流露着妩媚之气。 胸前有十几个创口,直接穿透她的身体,脖子上还残留着被缠绕的痕迹。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仵作想尽了办法,却无法让她闭上眼睛。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死不瞑目?” 宋大兴站在苏大为身边,摇头叹息道:“只可惜了如此美人。”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 “你确定,她是被诡异所杀?” “有人亲眼看见。” “谁?” “大加耶肆的一个婢女,名叫苩春彦。 她在四更三点起床准备打扫花园的时候,听见有响动,然后就看到昔秀芳被藤蔓缠绕杀害的场面。” “藤蔓?” “喏,就是这边的藤蔓。” 宋大兴指着墙上那一堆枯死的藤蔓道。 苏大为走上前,仔细查看。 说实话,如果不是宋大兴说起,他还真不一定会留意到这些藤蔓。 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握住了一根藤蔓。 有元炁的痕迹。按道理说,既然有元炁出现,藤蔓不应该死掉。可现在,这藤蔓确实已经枯死。 双目微合,眉心一热。 眼前的景象突然改变,黎明将至,也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候。 昔秀芳出现在了花园之中,看上去有些慌乱。 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但迟迟不见有人出现,于是她变得急躁起来。 嘴唇,蠕动,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转身准备离开。也就在这时,挂在墙上的藤蔓,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唰的一下子窜出。那景象,就好像几十条蛇同时出动,一下子把昔秀芳缠绕其中。紧跟着,数根藤蔓狠狠的穿透了昔秀芳的胸口。 画面到此,消失无踪。 苏大为睁开眼,发现他依旧站在墙角下。 而墙上的藤蔓却化作了灰烬,扑簌簌落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宋大兴一惊,忙问道。 苏大为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双手搭在墙头上,唰的一下子就翻了过去。 墙外,是一条小巷。 苏大为蹲下身来,在地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摇摇头,又从墙头翻了进去。 “苏帅,发现了什么?” “我想先见见那个苩春彦……咦,这好像不是中原姓氏吧。” 宋大兴摇摇头道:“据说是百济人。” “人在何处?” “那边了屋里,我已经命人看着她。” “带我去看看?” “行啊!”宋大兴倒是没有拒绝,不过他还是道:“能问的我都问了,估摸着你也问不出什么。”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跟着宋大兴来到了一个素雅的庭院,在一座小楼的大厅里,看到了那个叫苩春彦的女人。 她年纪不大,看上去在二十上下。 圆脸,小眼睛,样貌也非常普通。 此时,她看上去好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你叫苩春彦?” 她,没有回应。 “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宋大兴厉声道,那女人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来。 “宋班头,别吓她,让她缓一缓,慢慢说。” 宋大兴点点头,道:“听到没有,苏帅问你话,你好好回答。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再说一遍。” 苏大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你叫苩春彦,是吗?” “是!” 嗯,有一点点夫余口音。 “百济人?” “嗯。” “百济何处人氏?” “熊津。” 嗯,熊津听说过,好像后世都还存在。 苏大为道:“为什么会来长安?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有倭人袭击熊津城,我逃出之后,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后来被一个新罗商人骗来了长安,把我送到大加耶肆之后就失踪了,我就留在了这边。” 苏大为扭头向宋大兴看去,见宋大兴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情况,在大唐并不少见。 很多人都知道,长安人好猎奇,喜欢异域风情,所以很多人就做起了人贩子的买卖。从西域,从高丽,从天竺甚至安南等地找来风情各异的女子,卖到长安坊间。 要不然,长安城里怎可能有那么多的胡姬? 很多人是被花言巧语骗来,之后再想回去就变得极为困难。 “那你把昨晚看到的事情,再说一遍。” 苩春彦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恐之色。 她沉默片刻,开始讲述昨晚的经历。 她被卖来大加耶肆之后,因为善于养花,所以被安排来看护花园。这也正常,苩春彦的样貌普通,很难吸引到那些寻芳客。看护花园对她来说,似乎也很合适。 “凌晨四更一点,我如平日里一样醒来。 收拾了一下后,我就准备来花园清扫。没想到刚进入花园,就听到有喊叫声,于是我连忙跑过来,就看到,就看到……” 苩春彦闭上了嘴巴,身子颤抖更加剧烈。 苏大为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背上,道:“别怕,别怕,慢慢说。” 苩春彦描述的场景,和宋大兴说的一模一样。 但是,苏大为却敏锐觉察到,她说到昔秀芳被害时,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神采。 “我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 等我清醒的时候,昔大家就已经倒在了那里……” “昔秀芳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倒是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婢女,平日里主要是清扫花园,很少见到昔大家。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最近几日,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昔大家,而且会和昔大家在花园里散步。小婢有好几次看到,昔大家靠在他身上,很是亲热。” “你刚才为何不说?” 宋大兴一旁顿时大怒。 “我,我,我刚才吓坏了,所以没有想起来。” 宋大兴恼怒万分,狠狠瞪了苩春彦一眼,扭头朝身边的衙役挥了挥手,那衙役立刻离去。 苏大为道:“宋班头息怒,她一个女子,遇到这等事情,自然会惶恐。 一时半会儿忘了一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好了,就这样吧,你在这里歇着,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害你。宋班头,咱们再去花园那边看一看?” 宋大兴哼了一声,点头答应。 其实,他也理解苩春彦的反应。 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这个线索是苏大为问出来,而不是他问出来。 别小看这点小事,可是关乎案子的重要线索。他问出来的,和苏大为问出来,自然会有区别。 苏大为笑着走了出去,和宋大兴重又回到花园里。 昔秀芳的尸体,已经被衙役抬走,地上留有一滩血迹。 “之前苩春彦说,她是在哪里看到昔秀芳被害?” “嗯,那边!”宋大兴想了想,身手一指不远处一棵桃树,道:“之前她演示过,她就是站在那棵树下。” 苏大为点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桃树下,看着距离不远处的凶案现场。 片刻后,他手放在桃树上,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但是很快的,就把手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有衙役匆匆走来。 他在宋大兴耳边低语两句,就见宋大兴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了?” “刚才苩春彦不是说,昔秀芳和一个男子走的很近吗? 我派人过去询问,不想那人居然也来了,如今就在外面的大厅里。他来的正好,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宋大兴说着,带着人就往外走。 苏大为忙紧跟着宋大兴,来到了大加耶肆的大厅里。 一个青年书生,正负手站在大厅里,周围十几个衙役,虎视眈眈看着他。 苏大为一见书生,顿时笑了。 他忙想要拦阻宋大兴,哪知道宋大兴已二话不说,来到那人身前,探手就搭在那人肩膀之上。 “文生,手下留情!” 苏大为见状脸色一变,忙高声喊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香术 书生的手上,似有霜气缭绕。 宋大兴倒也不是想怎地,只是当了几个月的班头,习惯性动作。 他厉声道:“好大胆子,还敢……” 手还没有搭在那书生的肩膀上,书生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恍若千年玄冰,虽只是握住宋大兴的手腕,可是在瞬息间,宋大兴有一种坠入冰窟的感受。 紧跟着,身体腾空而起,蓬的就摔在了地上。 周围的衙役齐声呐喊,就要上前动手。 苏大为忙冲过去,大声道:“误会,误会,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 他可不是要保护书生,而是要保护那些衙役。 苏大为拦住书生,大声道:“安帅息怒,息怒,是误会。” 他这一出面,衙役们自然也停了手,疑惑看着他和书生。 那边宋大兴也缓了过来,浑身直哆嗦,在衙役搀扶下站起身来,厉声道:“苏大为,你干什么?” “安文生,咱们不良人副帅,是自己人。” 苏大为说完,又对书生道:“安帅,别激动,别激动。” 那书生,正是安文生。 安文生双目微合,看了宋大兴一眼,身上的寒意也随之消失。 “苏帅,怎么回事?” “咱们等会说,等会说。” 苏大为心里也是不停骂娘,你能不能别出手就调动元炁?知道你无欲无求,可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哪怕你老子是右武侯大将军,可你这出手,也太狠了一点。 他安抚住了安文生,挥手示意衙役离开。 在宋大兴耳边低声道:“安帅是凉国公,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之子,是自己人。” 宋大兴身子一震,看向安文生的目光,随即就有了变化。 苏大为探手,在宋大兴的后背拍了三下。 也亏得刚才安文生没有下狠手,否则宋大兴这会儿可能已经变成了冰棍。他三掌拍在宋大兴后背的风池穴,宋大兴只觉一股暖意瞬间蔓延开来,寒意顿时消散。 他愣住了,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文生,跟我来。“ 苏大为没有再说什么,朝安文生招了招手。 安文生朝宋大兴抱拳微微欠身,算是为刚才的事情道歉,然后就跟着苏大为往后面走去。 “宋班头,就这么算了?” 衙役凑过来,在宋大兴耳边低声道。 哪知道,宋大兴变了脸色,抬手一巴掌打在那衙役的脸上,怒道:“哪来这么多废话,赶快干活去。” 说完,他就匆匆追向苏大为两人。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我觉得,那藤蔓杀人,似乎有些古怪。” “是强行开灵。” “啥?” “世间万物有灵,即便花花草草,也是如此。 那藤蔓被人以诡术强行开灵,化身为诡异。但实则,它只是被人控制,并无自身意识。而且,藤蔓本脆弱,如果是自身开灵也还好说,但如果是被人以诡术强行开灵,它不足以承受那么强的元炁。所以在开灵之后,它自身也会随之死亡。” “还有这种诡术?” “你这身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怎么?” “你师父有点不负责啊,怎么什么都不告诉你?” “是啊,那糟老头子坏的很,我当时也是信了他的邪。” 苏大为连连点头,对安文生这番话表示赞同。 李客师并不是他师父,只是教给了他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李大勇也是如此,他匆匆把苏大为找来,然后又匆匆离开。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好好解释过异人的事情。 什么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什么谷神不死,绵绵若存…… 全都是一些屁话,没有半点实际的东西。 安文生走到那堆化为灰烬的地方,蹲下了身子。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强行开灵,可以遥控吗?” “很难!” 安文生拍了拍手,站起来道:“除非是那种修为极其高深的异人,方可以做到。 一般而言,强行开灵,需先对被开灵者,以诡术缓缓孕育。你看,似藤蔓这种极其脆弱的生物,强行开灵根本无法承受。先孕育,使其强大,而后才可以开灵。而且,藤蔓灵性很弱,若生长在深山沟壑之中,风吹日晒受天地元炁滋养,灵性尚可。但是在长安城里,很难有太强的灵性……所以,施术者定不会距离太远。 他会先以其他草木与藤蔓产生共鸣,而后施展诡术……诶,你去哪里?” 安文生正说着,忽见苏大为转身就走。 他连忙追上,一边走一边问。 宋大兴本站在不远处,见苏大为走来,忙上前道:“苏帅,去哪儿。” “苩春彦,那娘们儿是凶手。” “啥?” 宋大兴顿时懵了,本能的跟着苏大为。 三个人前后脚就来到了那院子里,却看到小楼门口,倒着四名衙役,一个个昏迷不醒。 苏大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小楼,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桌上,有一张纸。 上面还写着字,墨迹未干。 ”来日方长,江湖再见!“ 苏大为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脸色铁青。 “你们怎么回事,苩春彦呢?” 宋大兴把那四个衙役唤醒,厉声喝问。 但很显然,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道:“不知道啊,我们本在门口看守,突然就睡着了。” “睡着了?” 安文生道:“那你们睡着前,可有觉察到什么怪异?” “你谁啊?” “混蛋,安帅问你话,赶快回答。” 宋大兴厉声喝骂,四个衙役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怪异?好像也没什么怪异吧……哦,我想起来了,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我还说,怎么这么香?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安文生点点头,走到了苏大为身边。 他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笑问道:“怎么,叫雁啄了眼睛吗?” “我大意了!”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刚才我觉察到有问题,但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这娘们儿好手段,怕也是个异人。” “当年我随师父在百济新罗等地游历时,曾听说过一个异人,名叫郑希良。”安文生道:“此人以香为法,创出一门香术,即可以治病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我师父听说后,想找他切磋一下,可惜扑了个空。 按照刚才的情况,对方很可能是郑希良的门徒……嗯,感觉这件事好像变得有趣了。” “郑希良,是哪里人?” “熊津城。” 安文生道:“我只知道,他住在熊津城。” 苏大为点了点头,从安文生手里,又接过了那张纸。 “字不错啊。” “一般般吧,有点卫夫人的味道,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算不得好,真的一般。” 苏大为看着安文生那种面瘫脸,半晌后道:“安帅,你要是不装逼的话,咱们还是好朋友。” “啥?” 安文生没听懂,疑惑看着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已没有心情理他,走到宋大兴跟前,低声道:“此案有些不同寻常,已非你我可以做主。我建议,你立刻去县衙禀报县君,有异人牵涉其中,请他定夺。” “不是诡异?” “不是!” 宋大兴变了脸色,连忙点头,转身就走。 案情变得更加复杂了,的确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正如苏大为所说,有异人牵涉其中,三班衙役怕是无能为力,只有请县君做出决断。 而且,苏大为、安文生…… 一个杀过诡异,一个是勋贵之后。 这两个人在这里的话,宋大兴也清楚,他根本做不得主。 “那这边……” “我和安帅留在这里,你让人把大加耶肆所有人都看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花园。” 宋大兴点点头,转身离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画 “你应该清楚,县君肯定会把这案子压下来。” “我知道!” 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很舒服。 苏大为和安文生在花园中停下脚步来,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棵看上去很茂盛的桃树上。如果猜的不错,苩春彦就是通过这棵桃树,对藤蔓强行开灵。 这棵桃树,一看就有年头了。 也许在此之前,它是整座花园里,最具灵性的植物。 但是如今,却灵性全无。虽则看上去还是很茂盛,等到来年时,估计会彻底死掉。 “可惜了这株生灵。 如果没有这一劫的话,说不定再有百年,它就能自行开灵了。” “然后变成诡异?” “变成诡异也无妨,诡异有好有坏,也不是所有诡异都是凶神恶煞。” 这话如果传出去,安文生少不得要背上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诡异怎么可能有善良之辈?诡异都是凶恶的,和人类泾渭分明,不可以相信。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传下来的思想,想要改变绝非易事。不有那么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用之人可,用之诡异,也无不妥之处。 “裴行俭想要政绩,他是不会轻易把这案子交出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能逍遥自在。” “可你真觉得,能对付得了吗?” “我不知道。” 苏大为笑道:“总要先看看再说,否则的话,岂不是很无趣?你也是这般想法吧。” “嘿嘿!” 安文生听到这里,也笑了。 “对了,你师父究竟是哪个?”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苏文星说着,走到那株桃树下,拍了拍树干道:“比起你师父,当初叫我异术的人,简直就是不负责任。回头我再见到他,也可以羞他一羞。” 安文生不禁笑了,走上前轻声道:“我师父,姓袁。” “袁天罡?不对,他已经死了。” “当然不是他!”安文生翻了个白眼道:“若是袁天罡的话,我说不定现在就跑去找李淳风聊天去了,还会和你站在这里发呆?我师父是袁守城,袁天罡的叔父。” 苏大为吃惊看着安文生,“袁守城?” “是啊,你知道?” 安文生也露出惊讶之色道:“不可能啊,我师父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他啊。” 我就知道! 因为那部西游记,所以我知道。 苏大为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而是拍了拍桃树的树干。 “这株桃树,还有救吗?” “有,不过要费些力气。” “怎么说?” “没什么啊,只要你天天调动元炁为它启灵,少则三五年,多则一二十年,它就能恢复灵性。” “那我会有什么损失吗?” “不会!”安文生笑道:“似这种老树,虽有灵性,但也算不得太强。你就算恢复了它的灵性,也要几百年才能让它开灵。且不说谁有那闲情逸致,能不能活那么久都是两说。说不定,不等它开灵,你就已经不在了。你说,谁又会费那精神?” “说的也是啊。” 苏大为搔搔头,突然道:“你说,我要是把它移植太子巷,可以吗?” “你有病啊。” “不是,我是觉得,它原本好端端在这里生长着,却被人强行开灵,耗尽了元炁。如果它现在已经死了,我倒是可以不理。可它还活着,我总觉得可以再挽救一下。” “哦,你要是觉得无聊,那就试试看。” “嗯,那一会儿我就找人把它移走。” “你来真的?” “是啊。” 安文生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摇摇头,转身就走了。 “是棵好树!” 苏大为又拍了拍树干,追上了安文生。 …… “对了,你和昔秀芳接触的如何?我听说,你们两个好像很亲热啊。” “闭嘴!” 安文生脸微微一红,道:“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对了,她尸体现在何处?我想去祭拜她一下。” “已经送去敛房了,等县君那边有了消息,我陪你一起去。” “好。” 安文生点点头,停下脚步。 他负手而立,卓尔不群。 抬起头,看着飘在空中的云彩,良久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啥?” “我是说,昔秀芳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怎么,有收获?” “其实算不得什么收获吧,只是和她接触几次,感觉她心事很重。 其实,她知道我的身份。” “啥?她知道你是凉国公之子?” “不是,我是说,她知道我是来调查她的……前两日,她突然对我说,能不能帮她。 我当时很奇怪,就问她怎么帮? 她说,她可能会有危险,准备离开大加耶肆,问我能否给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知道,她可能猜到了我的身份。而且我也知道,她其实是想我给她一个保证。” “前两天?” 苏大为愣了一下,“具体是哪一天?” “九月二十二,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那不就是金法敏要求结案的前一天? 苏大为闭上眼,片刻之后突然转身往花园外走去。 “你去哪里?” “去昔秀芳的房间。” “哦,我带你去。” 安文生连忙追上了苏大为,一边走,还一边问道:“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你今天来,是不是和她约好的?” “是啊。” “那就没错了!” “到底什么情况?” “你先带我去她的住处,咱们待会儿再说。” 安文生点了点头,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很显然,他对大加耶肆很熟悉,应该来的不止一次。很快的,他就带着苏大为来到了昔秀芳的住处。那是一处看上去颇有些异域风情的庭院,只是位置略显偏僻。 庭院里,栽种有花草。 苏大为径自进入了房间,站在屋中四处打量。 “你看看,可有什么变动?” “没有!” 安文生环视两眼,摇了摇头。 “昔秀芳精通书画,我在这里陪她画过几次画,技艺确实精湛。 你看,这幅画就是上次我来的时候,她正在画的一副。我问她画的是什么,她对我说,是终南山的风景。她上次还说,等这幅画画好了,就送给我当作礼物。” 安文生走到画桌旁,拿起了一幅画,打开来。 他眼中,闪过一抹哀色。 “画倒是画好了,只可惜伊人却已不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控水 苏大为在屋中徘徊,良久在书架前停下。 架子上放着一摞一摞的书,看得出来,昔秀芳生前是个爱读书的人。 苏大为拿起一本,翻开来,却突然一愣。 书,是手抄本,而非印刷出来。看字迹,应该是昔秀芳抄写,而内容,则是一些鬼怪异志。苏大为又拿起一本书来,依旧是手抄本。他接连翻了十几本书,发现全都是昔秀芳抄写,内容更大同小异。 “阿弥,在看什么?” 苏大为扭头,看着安文生道:“安帅,那位昔秀芳昔大家是不是喜欢一些鬼怪志异?” “啥?” “你们平时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 “那可就多了!”安文生说着,走到书架旁边,拿起了一本书道:“昔秀芳学识渊博,读书颇多。每每和她闲聊,总能获益良多。不过,她好像喜欢一些鬼怪传说,所以我们也会经常谈及这方面的事情。对了,她对先秦传说最有兴趣,有一次聊起了始皇帝。” “咦?这是她抄写的?” 安文生突然止住了话音,抬头看着苏大为。 “很有意思,一个新罗女子,居然会醉心先秦典故,倒是很少见。”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点怪异。” 他说着,翻了两页,把书又放在书架上。 “阿弥,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 安文生犹豫一下,轻声道:“帮我抓住那个苩春彦,杀了她。” “啊?”苏大为愕然看着安文生,愣了片刻后轻声道:“你为何不找她呢?” “我是说,以你的手段,应该能抓到她吧。” “我不可以。” “为什么?” 安文生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解释,而是走到桌前拿起那幅画,一声不响就往屋外走去。 苏大为忙追了出去,没等他开口,就见安文生身形一闪,唰的就不见了踪影。 “苏帅,王君来了。” 就在这时,有衙役匆匆跑来,唤住了苏大为。 苏大为有些烦躁,扭头道:“哪个王君?” “就是县君身前的王君。” 王升! 苏大为总算反应过来。他朝安文生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点点头道:“立刻带我前去。” …… 正如苏大为和安文生所猜测的那样,裴行俭并不希望把案子呈报上去。 长安县经过了一番整治之后,已渐渐恢复元气。这个时候如果再闹出什么乱子,定然会有不好的影响。所以,裴行俭派王升过来,向苏大为询问昔秀芳的案子。 问题只有一个:能否抓到凶手? 苏大为在思忖片刻后,请王升回去告诉裴行俭,一定可以破案。 之所以如此肯定,原因非常简单。 他已经知道了凶手是什么人,只要那苩春彦还在长安,相信早晚会碰面。更何况,苏大为可以肯定,苩春彦杀死昔秀芳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想想看,金法敏刚向大理寺恳请结案,扭头昔秀芳就被杀害。这其中的关系,也就能猜出端倪。 昔秀芳,是新罗派来的细作。 至于她的任务是什么?目前还无法确定。 金德秀抵达长安之后立刻与昔秀芳联络,紧跟着就出现在丰邑坊中。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和昔秀芳接触,怕也是为了得到新的线索。只是由于他的行动暴露了,或者是别的原因而被人杀害。所以金法敏才会向大理寺报案,想要找出来真凶。 可没等大理寺找到真凶,金法敏又意识到,如果真的破了案子,可能会暴露什么,于是急匆匆到大理寺销案。之后,昔秀芳被害,更意味金法敏的图谋不小。 只要他们还在长安,只要金法敏没有达到目的,就一定会行动。 相信只要金法敏继续行动,那么隐藏在暗处的一切牛鬼蛇神,就都会暴露出来。 苏大为现在要做的,就是紧跟昔秀芳这条线索,找出最终答案。 王升得了苏大为的肯定答复,也非常满意。 他把宋大兴唤来,道:“此案一切消息,不得走漏半分。 从今日起,你听从苏帅差遣。” “啥?” 宋大兴睁大了眼睛,看着王升,有点发懵。 王升不高兴了,道:“怎么,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不敢,不敢,卑职遵命。” 宋大兴这心里,快要憋屈死了。 论职位,他是快手班头,不比苏大为那不良副帅差。本来没有苏大为什么事,结果他多此一举,把苏大为找过来。不但引出了异人,如今更变成苏大为的副手。 他强笑道:“苏帅,可有什么吩咐?” “宋班头,烦劳你派人去衙门,把拐子爷和八指他们找来。” “好!” “另外,昔秀芳屋里的那些书收拾一下,待会儿派人送到我家里去。” “为什么?” “我怀疑,那些书里很可能有线索。” 宋大兴不太想答应,可是旁边王升看着他,也不敢拒绝。 “明白,我这就找人。” 待宋大兴离去之后,王升低声道:“苏帅,此案牵扯到异人,会不会有麻烦?” “麻烦肯定不少,但暂时还能对付。 请王君回去禀明县君,据我推测,此案的牵扯不会小了。我会尽力破案,但一旦案情超出掌控,还请他早作准备。嗯,反正我会尽量把案情,压制在可控范围。” 王升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旋即告辞离去,返回县衙禀明情况。 苏大为又回到了昔秀芳的住所,把书架上那些抄本全都整理出来,一一放进箱子里。不一会儿的功夫,有衙役过来,按照苏大为的吩咐,把一箱子抄本搬走。 “这棵树,我想挪走,不知可否?” 苏大为又找来了大加耶肆的管事,指着花园里的那株桃树道:“这株桃树,被异人强行开灵。留在这里,我担心会有异变,所以最好还是挪走,否则后果自负。” 那管事闻听,立刻同意。 开玩笑,如果桃树真的变成了诡异,那以后谁还敢来大加耶肆? 为了赶快把桃树挪走,他还找了帮工,在苏大为的指点下,小心翼翼把桃树挖了出来。 这时候,拐子爷他们也来了。 苏大为又吩咐拐子爷他们再一次对案发现场进行检查,然后带着沈元,护送桃树和那些抄本离开大加耶肆,径自返回辅兴坊的家中。至于宋大兴,则继续留在大加耶肆,配合拐子爷他们行动。他或许不太愿意,可是也无可奈何,谁让裴行俭把案子交给了苏大为负责?当然了,案子牵扯异人和诡异,宋大兴也乐得轻松。 “弄这么一株桃树回来作甚?” 回到家中,苏大为和沈元把书和桃树卸车。 柳娘子困惑看着那株桃树,道:“这桃树看样子可有年头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阿娘,你别管了。 我看后院空荡荡的,栽一株桃树,也能点缀一下。” “那你看着弄吧,别弄得乱七八糟,后院刚整理过。” 苏大为答应一声,把书箱抬进了院子。 而后他又在后院勘查,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就在他所住的西跨院旁边。 “大白熊,在这里挖个坑。” 沈元答应一声,找了柳娘子要来铁锨,开始刨坑。 这时候,聂苏一颠一颠跑过来,拉着苏大为的手道:“哥哥,你这是要栽树吗?” 苏大为笑着点头,道:“小苏真聪明。” 说完,他走到院子外面,把那株桃树扛起来,就往院子里面走。 一队人马,从旁边的十字街经过。 正中央一个已年过六旬的白发老者,正好看到苏大为扛着桃树往院子里走,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后生,倒是好气力。” 不过,当他看清楚那座宅院之后,眉头又是一蹙,轻声道:“怎地鬼宅可以住人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尚贤。” 一个少年催马上前,在马上欠身道:“大父,有何吩咐?” “去打听一下,谁住在那鬼宅里?” “遵命。” 少年答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就走。 “这里离那黑厮家甚近,也不知黑厮是否认识。” 老人在马上自言自语,而后一抖缰绳,催马就走。 …… 沈元力气大,很快就把树坑挖好。 他和苏大为合力将那株桃树放进了树坑里,埋上了土。 沈元拿着水桶准备去池塘里舀水,哪知道没等他走过去,蹲在一旁,看着苏大为两人栽树的聂苏,突然抬手虚空一招,就见半空中水汽迅速聚拢,紧跟着化作团水球从天而降,哗的就浇落下来。水,顺着树干流淌,迅速流进了树坑之中。 苏大为被溅了一脸水,扭头向聂苏看去。 “小苏!” 聂苏却拍着手,咯咯笑个不停。 苏大为走上前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轻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许轻易施展道术吗?” “我没有!”聂苏在苏大为怀里,嘻嘻笑着:“我只在家里用,有外人的时候,才不会呢。” “这丫头,真是调皮,那就罚你再浇点水。” “好啊。” 聂苏在苏大为怀中扬起手,在半空中挥舞,就见一团团水汽化作水球,哗啦哗啦的浇在那株桃树上。沈元则站在一旁,咧嘴嘿嘿笑个不停,还不时为聂苏加油。 聂苏更得意了,接连凝聚了四五个水球,才感到了疲惫。 而苏大为,则有些心惊。 聂苏凝聚水球看似容易,实则很耗费精神。而且,她虚空凝聚水球,没有使用任何媒介,也没有念动任何咒语。这种能力,可以说比之苏大为也毫不逊色…… 她这一身聚水之术,实在是太过高明,高明到连苏大为都有些嫉妒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先秦志异 聂苏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最开始,她凭借着超乎寻常的直觉,躲过了明真侍鬼的一次次追杀;之后,她竟然可以凭借超乎寻常的直觉,找到了苏大为。后来,苏大为发现,聂苏竟然身怀许多人垂涎三尺的胎息术;再后来,她能听得懂锦鲤的话语,而后还有了控水之能。 一直以来,苏大为都觉得,他是位面之子。 你看,他穿越重生,有腾根之瞳作为金手指,自行开灵成功,而后又学会鲸吞术。 未来的女皇,是他认的姐姐。 未来的神探,也曾和他出生入死。 昔日亡父的战友突然上门,大唐军神的亲弟弟,又是他的靠山,妥妥的人生赢家。 可是和聂苏一比,苏大为有点困惑了。 这丫头天生具有亲和元炁的能力?总之,聂苏给苏大为带来了许多困惑。但苏大为倒是不会对聂苏真的产生嫉妒之情。在他的眼里,聂苏就是他这一世的妹妹。 桃树,表面上看去没什么变化。 但是苏大为却能够感受道,它的生机增强许多。 “小苏,给你个任务好不好?” “好啊!” “每天,给它浇一次水,可以吗?” 聂苏看着桃树,片刻后绽露笑容道:“好啊,不过哥哥要教小苏跳舞。” “啥?” “就是你每天早上起来,跳的那种。” 每天早上跳的?九宫步?还是龙形九转? 不过,只要聂苏想学,对于苏大为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教授的。 他点了点头,拉着聂苏的小手,带着沈元就来到了前院。 沈元已经搬了进来,就住在前院的厢房里。 柳娘子也认得沈元,听说过他的事情。以前吧,觉得这大小子怪可怜的,但家里没钱,就算想帮沈元,也是无能为力。可现在,随着苏大为地位的日益提升,大房子有了,钱也有了……沈元虽然很能吃,但对于怀揣两千多贯的柳娘子而言,根本算不得事情。再说了,这大小子是能吃,可也能干活啊!前后院落,每天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什么力气活,他一个人就能解决,而且还能够看护宅院。 这么一算,其实也挺划算! …… 当晚,苏大为在卧房里,点燃了油灯。 他把昔秀芳的那些抄本从箱子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在了书架上。 这女人倒是厉害,抄本近百本之多。少则几万字,多则十几万字,密密麻麻,抄写的非常工整。 用安文生的话说,昔秀芳学的是卫夫人的字。 苏大为看不出什么神形,但觉得昔秀芳的字,确实好看。 只是,她写了这么多抄本,究竟有什么用意?苏大为拿起一本来,坐在油灯下翻看。 这是一本先秦神异志,作者无从考究。 内容是说,先秦时代,诡异横行。七国更是异人辈出,相互争斗,令天下大乱。 里面记载了很多异术,苏大为闻所未闻。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名字,愣住了。 韩终?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对了,他杀死高句丽鬼卒之后,曾梦到了此人。但苏大为相信,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韩终是谁?后来,安文生又向他介绍过,他才算对这个人,有了一些了解。韩终?又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感觉有点怪异。 苏大为想了想,铺开纸,写下了韩终的名字。 他又换了一本书,翻了两页。 其实,先秦志异,大都大同小异。这些志异故事,是由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流传下来。由于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各自的立场,所以讲述故事的角度也不一样。 比如,郑国人讲述的神异故事,必然是从郑国的角度讲述。 齐国人讲述的故事,那么下稷学宫必然是正义一方,而秦国的兰池则代表邪恶…… 慢着,兰池? 苏大为又是一愣,犹豫片刻后,在纸上又写下了下稷学宫和兰池两个词。 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原本趴在门口的黑三郎,唰的一下子站起来,瞪大了一双森幽眼睛,看着苏大为。 外面,隐约传来更鼓声响,已是二更天。 苏大为打了个哈欠,合上书,然后吹熄了油灯。 卧室里,顿时陷入漆黑。 苏大为走到床边,脱下了衣服上床,黑三郎也噌的窜上来,在床尾趴下来。 “三郎,晚安。” 苏大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黑三郎一声呜咽,仿佛是在回应。 心里,很踏实。 他翻了个身,侧身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万年县,永兴坊,胡国公府。 程咬金抿了一口酒,红润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你们几个蠢货,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天天在外面和人打架,也不会做点正事。你看看人家尉迟宝琳,就知道去交朋友,而且都是有本事的朋友。你们几个倒好,整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没一个有用。” 在一旁,五个彪形大汉坐在那里。 在程咬金的责骂声中,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大兄,老头是不是又吃多酒了?” “看着有点像。” “像,像你妈的像。” 别看程咬金六十多了,却耳聪目明,抄起桌上的酒杯就砸了过去。 五个彪形大汉,顿时鸡飞狗跳。 “阿耶,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你不是去了尉迟叔父家里吗?难道说,受了他的气?” 一旁是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笑嘻嘻上前,又拿了一个酒杯,满上一杯。 “尉迟宝琳和苏烈家的那头狮子,交情很深,你们知道吗?” “吉祥狮子啊,知道!”说话的是程处立,他大声道:“我们和他两个人,打过架。” “打架,打架,你们就知道打架,输了还是赢了?” 五个彪形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闭上了嘴巴,然后目光齐刷刷落在了站在程咬金旁边的男子身上。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有交情,也是偶然。 如今苏庆节异人身份暴露,哥哥们再去结交,未免有些刻意,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男子说着,又给程咬金满上一杯。 “据说,那头狮子不务正业,跑去做了不良人,还得了一个银面侠的绰号。 苏烈一世英名,算是被毁了个干净。以为戴了面具就没人知道?大家心里都清楚的紧。” “不良人又怎地?你们也就是在背后嘀咕,谁敢去当面说?” “这个……” “处行啊,你小子聪明,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这些年,太顺利了。当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你跟随陛下,那算是从龙之功。之后陛下登基,对你照顾有加,却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良人?尉迟宝琳不就靠着那头狮子帮忙,得了长孙老阴货的赏识? 哼,我看你得去历练一下,等过了年,我就向陛下奏请,让你离开长安。” 男子闻听,顿时就垮了脸,扭头向那五条大汉看去。 “对了,如今住在太子巷,元妃故居的那一家人,你们有了解吗?” “啥?有人搬进鬼宅了?” “嚯,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程咬金顿时勃然大怒,抓起酒杯又砸了出去,“你们几个王八犊子,简直气死我了。” 五条大汉噤若寒蝉,一个个如同鹌鹑似地,缩在那里一言不发。 “阿耶,莫非你认得那家人?” “我不认得。” 程咬金抄起酒壶,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道:“可是那黑厮却认得。 你别看不起人家是不良人,那可是手刃过诡异的勇士。而且很有义气,当初为了报恩,舍家救了武才人的性命。你们要是能结交这样的好汉,我何至于生气?” “也是不良人?” 程处亮脱口而出,却被他老哥程处嗣一把捂住了嘴。 “阿爷,那人莫非不同寻常?” 程处行,也就是程俊眼珠子一转,低声问道。 “是否不同寻常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尉迟老黑送了一车草料给他。 那黑厮何等小气的人,居然送了一车草料过去。若是普通人,你道黑厮会那么大方?” “那阿耶的意思是……” “你们要多去交朋友,别整日呆在军营里。 二郎,你如今好歹也算是驸马,大把的空闲。找尉迟宝琳吃个酒,没事去打两场马鞠,拉拢一下感情。我和尉迟老黑之间,因为当初凌烟阁排名闹得有点不愉快,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们呢,同辈人,多走动走动,心胸大些,别那么小肚鸡肠。“ 程咬金这一番话说出口,六个儿子同时翻起了白眼。 小肚鸡肠的是你,好不好? 当初是谁说的,鄂国公不应该排名在你之上,回家之后还警告我们,不许和尉迟宝琳玩耍? 只是,这话他们却不敢说。 六人相视一眼,起身道:“阿耶放心,孩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知错就好。” 程咬金说着,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 天,亮了。 街鼓二通之后,苏大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可谁料想才一出门,就见一个男子纵马而来,在大门外甩镫下马。 “敢问,可是苏君当面?” “啊,我是。” 苏大为一怔,沉声应道。 看这人的衣装,不是普通人家。可苏大为却能肯定,他和这男子,并不相识。 那人道:“苏君,我家老爷有请。” “你家老爷是谁?我还要去衙门里勾当。” “哦,我家老爷住在昆明池,他让小人转告苏君,说请你务必在今日过去一趟。” 昆明池? 苏大为瞬间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那老鬼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句话,让那男子面露尴尬表情,期期艾艾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大为才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拜见 李客师,终于回来了! 这老家伙当初传授了苏大为一些基础之后,就喊着要陪老婆回鄱阳湖探亲。 这一走,就是半年整。 苏大为几乎快要忘了这老家伙,没想到终于回来了。 “阿娘,我今天要去一趟昆明池。如果太晚了,我就住在那边,明天再回来。” “去昆明池作甚?” “丹阳郡公回来了,找我过去。” 柳娘子一脸紧张之色,轻声道:“阿弥,不会又是十几天不回来吧。” 看样子,上次苏大为失踪了那么久,给柳娘子留下了阴影。 他笑着道:“阿娘放心,我如今还有公务,怎可能十几天不回来?估计是丹阳郡公有事情找我,我先去衙门里点个卯,然后就直接过去。如果顺利,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 柳娘子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一拍脑袋,道:“对了,我刚腌好了一些小菜,你带过去给人家尝尝。上次我回来的时候,人家可是送了我好几坛子惠阳春,怎么也得回个礼不是。” 苏大为哑然失笑,但却没有反对。 老娘果然精打细算,一坛子自家腌制的小菜,换了几坛子惠阳春,怎么看都划算。 不过,柳娘子腌制的小菜确实好吃。 苏大为觉得,他重生到现在,整个长安城就属柳娘子的小菜腌制的好。 …… 从厩房里牵马出来,柳娘子也装好了小菜,放进了褡裢中。 马,还是那匹大理寺的马。 当初苏大为离开大理寺的时候,李思文并没有让他把马交回来。 反正,他身上还有一个九品评事的职务,也算是大理寺的人,占用一匹马又算得什么事情?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牵马先去了县衙。 他找到陈敏,告诉陈敏他要出城查案,陈敏也没有拒绝。 离开县衙的时候,他又遇到了高大虎。两人相视一眼,高大虎朝他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径自就进了县衙。苏大为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过来,高大虎的意思。 他拜托高大虎的那件事,成了! 接下来,就看高大龙那边何时能有消息。 苏大为也没有急着去和高大虎接触,而是牵马离开。 他前脚才走,高大虎后脚就出来,看着苏大为离去的背影,突然问道:“苏帅,都骑上马了?” 言语中,不泛有羡慕之意。 唐代,不缺马。 前有隋朝建立山丹马场,后有唐初灭吐谷浑,所以马匹数量惊人。 可即便如此,一匹普通的马,最少也要两万五千钱,这还是最最普通的马。好一点的马,差不多三万到四万钱,若是上等马,价格基本上在五万钱到八万钱以上。 至于那种宝马良驹,可遇而不可求,有钱都未必能买来。 大理寺作为大唐最具权力的司法机构,当然也不会缺马。不但不缺,而且大都是好马。这种好马,基本上都是官马,与私人交易的马匹不可同日而语,价格昂贵。 苏大为这匹马,不是大理寺最好的马。 可如果拉到市面上,价格也在四万到五万钱之间。 对于普通人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哪怕高大虎有钱,想要买好马也需要三思。 “我听人说,连鄂国公府送了苏帅一大车草料呢。” “是吗?” 高大虎扭头看了身后扈从一眼,轻声道:“都闭嘴吧,赶快做事去。苏帅也是不良出身,如今大宅子住着,骏马骑着……嘿嘿,说不得他日,咱们也能如此风光。” 这心里,对苏大为又增添了几分信任。 苏大为并不知道,只是一匹马,就能让高大虎羡慕不已。 他策马出了长安城,沿着大路,打马扬鞭。 这匹马的脚头确实不差,比之先前狄仁杰那匹红马要好许多,而且耐力也非常好。一路疾驰,抵达昆明池的时候,已近正午。要知道,这次他出发的时间,可比上次要晚了很多。之前在这里生活了十几日,苏大为对昆明池自然也轻车熟路。 他很快就来到了丹阳郡公府,在通禀之后,便进入了府中。 郡公府里,很热闹。 车马川流不息,乱成了一锅粥。 看情况,李客师应该才回来没多久,以至于连行李都还没有卸下来。 苏大为问清楚了李客师的去处,就轻车熟路的直奔湖边小楼,找到了李客师。 半年不见,李客师看上去好像年轻很多。 他今年应该有六十多了吧,但给苏大为的感觉,好像四旬壮年一样。 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妩媚的妇人。 苏大为认得那女人,正是李客师的妻子,胡夫人。 他连忙上前见礼,“参见郡公,参见夫人。” “呦,苏帅来了。” 李客师阴阳怪气,气呼呼道:“我这老鬼,可当不起呢。” 胡夫人一旁听了,噗嗤就笑出声来。 而苏大为则面露尴尬之色,心里暗骂那报信的人:我唤他‘老鬼’的事情,怎么也能说出来? “三郎,好好说话。” 胡夫人见苏大为有些尴尬,抬手轻轻抽打了李客师一下。 她起身道:“阿弥不用理这老鬼,只管坐。 你们这里先聊着,我去看看行李都卸下来没有。对了,今天就别回去了,晚上住在这里,这老鬼有事情要和你说。我从鄱阳湖带了一些土产,阿弥也尝尝鲜吧。” “多谢夫人。” 苏大为连忙道谢,目送胡夫人离去。 “坐吧。” 李客师也不是真生气,在戏耍了苏大为一番之后,就示意他坐下。 “阿弥,这半年来,我虽不在长安,但是长安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说着,他递给了苏大为一个葫芦,笑道:“做的不错,倒也没有辜负当初石鲸传艺给你。” 苏大为接过了葫芦,二话不说,就喝了一大口。 “郡公,你刚回来就把我找来,怕不只是为了夸我吧。” “哈,我才懒得夸你。 不过呢,你做的确实不错。诡异暴动这种事情都能被你遇到,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是,你在暴动之后,却销声匿迹。让我也有点糊涂,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苏大为把酒葫芦还给了李客师,笑着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一无根基,二无背景。虽有异人手段,可要想在这鱼龙混杂的长安城立足,还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我思来想去之后,觉得还是和光同尘,韬光养晦与我益处更多。” 李客师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鬼面水母 胡夫人没有再露面,而是派人送了一个盒子过来。 “给我的礼物?” 苏大为有点惊喜。 “这是鄱阳湖特产,我是搞不懂有什么用处,不过她觉得,这东西说不定对你有用。” “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久知道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了盒子。 一股霜气,扑面而来。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别怕,这玩意不冻起来的话,也活不到现在。” 李客师老神在在坐在原处,看到苏大为的反应,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解释道。 “谁说我怕了,我只是……” 苏大为正说着,目光落在了盒子里的事物上,到了嘴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冰盒,可以清晰看见,那冰盒里的事物。 “这是?” 苏大为小心翼翼把冰盒取出来,那沁入骨髓的寒意,让他一个寒颤。连忙调动元炁,驱散了体内的寒气。他捧着那冰盒,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竟有些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形似水母一样的物品。 它静静立在冰盒里,身体张开,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这个,怎么打开?” “你把冰拍碎就可以……不过你要小心点,这小东西可狡猾的很。若是被它跑了,再想抓可就难了。我和她费了老大的功夫,才从鄱阳湖里抓了这么一个小家伙。” “这是,水母?” “鬼面水母,鄱阳湖里独有的诡异。” “这是诡异?” “八品诡异!” 李客师站起来,走到苏大为的身边。 “这小家伙没什么攻击力,但对于异人而言,确有非凡功效。 它有变形之能,同时还可以增强道术的威能。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进化,能进化到什么样的程度,取决于个人的修行。你修行越高,它进化的速度越快,威力也就越大。 对了,听说过高长恭吗?” “兰陵王?” “嗯!”李客师道:“兰陵王当年就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你听说过高长恭的恶鬼面具吗?就是这小家伙所化成。高长恭本为异人,只可惜他威望太高,引得高纬嫉妒;又因他愚忠不晓变通,最终英年早逝。若不然,他说不定能成为一代传奇。” 李客师言语中,不泛对高长恭的惋惜。 “所以做人定要知晓变通,且不可一味恃强,到头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兰陵王的面具,苏大为听说过。 相传,高长恭因为长相俊美,在战场上难以震慑敌人,于是就打造了一副恶鬼面具戴在脸上,令敌人魂飞胆丧。这个传说,在后世颇为流传,苏大为自然听过。 可他没想到,那恶鬼面具,竟然是…… “郡公何不留下呢?” “我要它作甚,就算戴上它,也难以遮掩我的风姿。”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把那冰盒捧在手里,仔细打量里面的鬼面水母。 说来奇怪,虽然已是暮秋,天气转凉。可这冰盒放在他手里,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想必这冰盒,是某种道术凝成。 “郡公,这小家伙怎么控制?” “哈,它可不好控制,你得和它沟通,让它心甘情愿的留在你身边才行。 能不能成功,就要看你的本事。你要是能收服它的话,那么它会成为你修行路上最好的伙伴。如果你无法让它心甘情愿留下,它会自杀,也可能会逃走,总之和你无缘。” “怎么沟通?” “滴一滴血在冰上,然后让其慢慢渗透进去。 如果它吞下去,那就说明它愿意留在你身边。如果它不理睬,怕是要想其他的办法。” 苏大为愣了一下,看着李客师。 “你看我作甚?” “郡公,它是不是不愿意理睬你?” 说着,苏大为的目光扫向了李客师的手。 李客师下意识把手缩回去,藏在了身后……不过,他旋即醒悟过来,咳嗽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道:“我去看夫人在忙什么,怎地这么久也不见人?” 他走的很快,眨眼间就出了小楼。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而李客师却装作没听见,脚下越走越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 小楼里,只剩下苏大为一个人,变得有些冷清。 而小楼的周围,也不见人影。不过苏大为知道,在暗处,一定有李客师安排的人。 他捧着冰盒,打量着里面的小家伙。 “喂,小家伙,你愿意留下来吗?” 苏大为自言自语,观察了许久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割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在冰面上。 而后,他双目微合,施展鲸吞术,缓缓凝聚元炁,催动那滴血自冰面上慢慢渗透进去。冰盒完好无损,就见那滴血沁入冰盒里,渐渐靠近水母,与此同时,水母在冰盒之中好像动了一下。 有反应? 苏大为不敢怠慢,凝聚精神。 也就在这时候,眉心处骤然传来一种烧灼似地刺痛感。 苏大为觉得他的身体,好像随着那一滴血,一起进入冰盒之中,围绕着水母转动不停。 鬼面水母的身体,再次动了一下。 嗯,确实动了! 苏大为可以感受到,水母身体的颤抖,同时传递来了一种恐惧的情绪。 “别怕别怕,我没想要伤害你。” 苏大为看着鬼面水母喃喃自语,同时感受到有一种奇异波动在身体内游走。水母的恐惧感,在慢慢减弱。苏大为能够清楚感受到,它正非常缓慢的,向他靠近过来。 “别怕,别怕!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会把你放走。你看到没有,旁边就是昆明池。我虽然无法把你送回老家,但是你可以在昆明池里生活。等将来有机会,我再把你送走。” 鬼面水母再次动了一下,而后突然飞速旋转。 它围着苏大为的那滴血转动,流露出了一种非常快乐的情绪。 紧跟着,它上前,一口吞下了那滴血,然后翩翩起舞。 在水母吞下血的一刹那,苏大为立刻感觉到,他和鬼面水母仿佛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那种联系,玄之又玄。他能够体会到水母的喜怒哀乐,感受它的情绪。 就好像,那本就是他的情绪一样。 蓦地睁开眼睛,冰盒已经化作了一滩水。 鬼面水母静静贴在他的手掌心,当苏大为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它顺着他的手掌滑到了他的手腕处,紧跟着把他的手腕包裹起来,连同那支降魔杵,一同缠绕其中。 小楼外,一片漆黑。 屋中不知何时点亮的烛火,李客师就站在小楼门口,呆呆看着水母从苏大为的手掌心消失。 “跑了?” 他吞了口唾沫,开口问道。 苏大为抬起手,“在这里。” “它,愿意跟你了?” “是啊!” “你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和它聊了一会儿,然后滴血进去,它就吞了进去。” “怎么可能!” 李客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声道:“我对它那么好,求爷爷告奶奶的和它商量,它连理都不理我。凭什么你说两句话,它就答应了?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看着李客师的反应,不知为什么,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那么一点得意。 “人品吧。” “你什么意思?” “就是人品喽!” 鬼面水母贴在苏大为的手腕上,轻轻抖了两下,似乎对苏大为的说法表示赞同。 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这老头子,坏的很! “好了,别在这里撒泼了,我早就说过,鬼面水母是要看缘分。 这说明你和它没有缘分,和阿弥有缘分。不过阿弥,你这么快就收服了鬼面水母,的确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听大母说,当年高长恭收服的时候,用了足足七天。” “七天?” “是吧,不吃不喝,差点就失败了。” 胡夫人走进来,瞄了李客师一眼,示意婢女把饭菜端进来。 “鬼面水母性子傲娇的很,很难说它是如何选择伙伴,反正看顺眼了,无论好坏它都会跟随。” “对对对,一定是这个原因。” 李客师一旁点头,指着苏大为道:“你就是个坏人!” “啥?” “那小家伙也坏的很,所以才会跟你。 这个叫臭味相同,王八看绿豆……我是好人,所以它不理我,一定是这个原因。” 看着振振有词的李客师,苏大为没有反驳。 反正好处我已经拿到了,你开心就好! …… 已是夜半,小楼外下起了雨。 有婢女点了火盆送进小楼之中,驱散了这暮秋时节,夜半的寒意。 胡夫人去歇息了,小楼里只剩下苏大为和李客师两个人。 他们喝着酒,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不是送我礼物吗?” “闭嘴!” 苏大为这话,着实扎心了。 好在李客师也没有真的生气,恶狠狠看了他一眼之后,长出一口气道:“五郎来信了。” “哦?” “他说,道琛来了。” “道琛?”苏大为愣了一下,愕然看着李客师,轻声道:“郡公,道琛又是哪个?” “百济国师。” 李客师喝了一口酒,道:“这几年,高句丽势弱,新罗渐渐强盛。 而百济也趁机崛起,自那海东曾子登基之后,大兴改革,国力日渐强盛,并与高句丽暗中联合,试图消灭新罗。道琛,是一个异人,早年曾随倭国遣隋使来到长安。他是佛门中人,有神异,曾得杨广赏识。后来杨广南下江都,道琛趁机盗走佛典,然后逃回百济。之后,他先后辅佐夫余璋和夫余义慈,在百济颇有威望。 年初时,有消息传来,说百济、高句丽与倭人勾结。 五郎就是因为这件事前往百济,调查情况。他传来消息说,道琛已经离开百济,潜入中原。此人十分狡诈,而且道术高明。我怀疑他的目的地,应该是在长安。” 苏大为眉头一蹙,轻声道:“既然如此,何不通知太史局?” “太史局当然知道,但是却不知道琛行踪。 而且,李太史也认为,道琛这次突然潜入中原,绝非一时兴起,很可能另有图谋。” 说罢,李客师目光灼灼,盯着苏大为。 “看我作甚,既然太史局已经知道了,早作提防不就是了?” “问题是,不能做提防。 那道琛非常警觉,一旦察觉太史局有所行动,会立刻逃走。” “那就让他走呗,他滚回百济,岂不是好事一桩?” 苏大为觉得这太史局,也真是有毛病。难不成还想那道琛留下来,在长安兴风作浪不成? “问题就在于,太史局不想他逃走,想把他留下来。” “这么狠,赶尽杀绝?” “也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站起身道:“既然不能告诉我,那把我找来作甚?” “你坐下。” “本来就是嘛!”苏大为道:“你看,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搞不定的事情,找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不良人,根本不清楚你们那些心思,也没有兴趣知道那些事情。 我呢,就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多赚点钱,让我阿娘过的舒舒服服。 你们的那些事情太大了,我实在是承受不起。郡公,我答应做李家护法,可没说要把我这条小命也搭进去,对不对?我可不想到了最后,当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棋子。” 苏大为毫不畏惧,看着李客师说道。 李客师浓眉颦蹙,凝视苏大为。 突然,他笑起来,指着苏大为道:“阿弥,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隐藏异人身份,或许就如你所言,韬光养晦。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必须要接下来才行。” “我怎么接下来?我甚至不知道,道琛藏身何处。” 苏大为连连摇头,“郡公,你们这些大人物都解决不得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够解决?你太高看我了!”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好处。” 李客师沉吟片刻,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弥,你可听说过兰池?” “兰池?” 苏大为一愣,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昨日在那些抄本里看到的内容。 李客师却笑了,指着苏大为道:“你果然知道兰池……道琛此来,很可能与兰池有关。 我也不勉强你,只要你帮我盯死新罗使团足以。 怎么样,这样子你不会再拒绝了吧!” 第一百五十章 兰池故事(二合一) “我要你盯死新罗使团,只因为你是不良人。 要知道,新罗毕竟臣服于我大唐,此次金法敏前来,也是奉金胜曼之命前来向朝廷示好。所以无论任何人有针对新罗的不利举动,都可能会引起朝廷乃至天子的不满。而你不一样,不良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你们有所行动,也不会引人关注。 阿弥,你的任务就是要严密监视新罗使团的每一个人,一有异动就立刻告诉我。” 李客师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脸,十分严肃说道。 如果他不解释,苏大为甚至会认为,李客师知道自己正在跟踪新罗使团的事情。 沉默片刻,苏大为道:“郡公,那兰池究竟是何来历?” “史书记载,兰池又名兰池陂,是始皇帝引水建造的湖泊。 之后,始皇帝在兰池北侧,造宫殿一座,名为兰池宫。然则,秦末楚初,西楚霸王项羽杀入关中,兰池和兰池宫就不见了踪迹。有的人说,它已沉入水底,有的人说,兰池宫并不存在。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确定兰池宫的位置。” 李客师说话间,击掌三下。 有红拂军婢女捧一副巨型地图走进小楼,挂在了墙上。 地图旁边,点亮了几个行军所用的火把,顿时把那地图照的分毫毕现,极为清晰。 李客师挥手,红拂军婢女立刻退出小楼。 他招手示意苏大为过来,站在地图前,看着那副地形图,眼中流露出了古怪之色。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帝曾微行咸阳,在兰池遭遇伏击,幸得身边武士保护,才得以幸免。之后,又有汉书记载,兰池陂即为周亚夫封地境内……诸多说法,难辨真假。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兰池宫的位置应该就在咸阳附近。” 苏大为看着地图,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眼熟。 “郡公,那兰池宫,究竟是什么所在?” “可听说过老秦不死军团吗?” “啥?” “相传,战国时,七国征伐。 在那其中,七国异人各施手段,辅助各国建立起了一支支奇雄兵马。如魏武卒、下稷剑士、楚国山鬼等等。那也是异人最为昌盛的时代,所到之处,各国诸侯无不待若上宾,任其施展手段。而其中,老秦独占八百里秦川,也有一支雄兵,名为不死金人。这支兵马,就归属于兰池宫所治,在那个时代建立了显赫的功勋。” 魏武卒,听说过,吴起统帅的兵马。 下稷剑士,也略有耳闻,毕竟在后世不少小说作品里,都曾提到了下稷学宫。 但山鬼和不死金人,苏大为是第一次听说。 “恨不能生于当年,与天下异人相争,不亦快哉!” 李客师看着地图,负手发出一声感慨。 对于他而言,那或许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但相信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就是一场灾难。 苏大为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 “我是说,既然那劳什子不死金人那么厉害,后来怎么消失了?” “始皇帝一统山东六国之后,觉察到异人的危害。 于是,他假收集天下之金的名义,四处追杀异人,同时又秘密下令,试图灭掉兰池宫,让不死金人彻底消失。从那以后,六国异人以及老秦异人,还有兰池宫就消失不见。之后,始皇帝又下旨焚书坑儒,其实所针对的,也大都是那些异人。 许多异人不得不漂洋过海远离中原,兰池宫也就渐渐成了传说,少有人知晓其存在。” “那现在……” “太史局怀疑,金法敏很可能有兰池宫的消息。” “啥?” “要知道,当年兰池宫的大良造韩终,在发现了始皇帝的意图之后,将兰池宫的密匙交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之后假出海为始皇帝寻长生不老药之名,远赴海外。 之后,兰池宫就不知所踪。 直到后来韩终的子孙在汉代重返长安,人们才知道原来那兰池宫,是真实存在。” 说到这里,李客师话锋一转。 “你还记得当初你杀的那头高句丽鬼兵吗?” “记得!” “第一头高句丽鬼兵,就是由韩终所造。 当年他远遁海外,其实就是藏身于三韩之地。他将不死金人的秘法传授给了当时逃亡到三韩的燕国宗室后裔,才使得那高句丽鬼兵的祭练之法在三韩流传至今。 当然了,韩终传授到三韩的高句丽鬼兵并不完整。 真正完整的不死金人祭练之法,如今就藏在兰池宫里。新罗、高句丽、百济乃至于东瀛倭人,都在秘密寻找兰池宫的所在。为的就是,能够得到兰池宫的传承。” 苏大为变了脸色,看着地图,一言不发。 如果是朝廷或者太史局想要寻找兰池宫,他绝不会阻拦。 可现在,一帮子蛮夷竟想要得到兰池宫的传承?这是苏大为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既然如此,何不将之拿下?” “拿下谁?” “那新罗使团啊。” “拿下了又能怎样?他们定不会承认此事。到时候,反而会让朝廷落得一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声。而这,恰恰是我们不愿意承受的名声,所以才没有行动。” “可也不能任其肆意妄为吧。” “谁说让他们肆意妄为了?你道那太史局的牛鼻子,果真会坐视那些蛮夷胡作非为? 只因为没有证据,他们也不好动手。 你懂得,师出有名!朝堂上那些个腐儒虽没什么真本事,可这大道理却说得头头是道。毕竟,而今不是战国时代,我等虽有非凡手段,也必须受到朝廷的约束。 或许对我们而言,不公平。 但是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这种约束,却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李客师说到这里,也露出了颇为无奈的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有一点。” “其实也没什么委屈,有律法约束,总好过秩序混乱。 毕竟,朝廷对我们也不算差,除非你想做那无法无天之人,否则受点委屈也算不得大事。” 规则,律法! 苏大为沉吟不语。 “其实,就算你不找我,我已经在监视新罗使团。” “啥?”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把金德秀被杀一案详细讲述了一遍。 “大理寺那边,也觉察到金法敏的异状。 如你所言,他们也担心会造成外交上的麻烦,所以命我暗中监视那新罗使团。不过昨天,我们又遇到了一个案子,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个昔秀芳,被诡异杀害。” “被诡异杀害?” “应该不是诡异主动攻击,而是有异人以秘术,强行开灵,造成诡异杀人的假象。 那个人,是百济人,名叫苩春彦。 安文生告诉我说,她应该是百济郑希良一脉传人,擅长香术。不过,我们并未正面交锋。县君没有把这件案子呈报上去,而是要我秘密侦破,不可打草惊蛇。” “郑希良?” 李客师似乎知道安文生的存在,所以并没有询问关于他的事情。 相反,他对郑希良颇有兴趣。 半晌后,他轻声道:“可据我所知,那郑希良虽是百济人,但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投靠了新罗。他有一个弟子名叫金庾信,是新罗国仙,与金春秋一文一武,是金胜曼的左膀右臂,在朝堂上极具威望。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看样子这牛鬼蛇神都来了。” “郡公,啥叫国仙?” “哦,就是新罗花郎道的首领。 阿弥,我知道你无心朝堂,对很多事不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建议,你要多了解一些事情。这‘花郎’是新罗的一个青年组织,极度忠于新罗朝廷,颇有些本事。” 苏大为赧然,但却不服气道:“郡公,我一个不良人,就算想了解这些,也找不到人。” “那简单,这是我的疏忽。 回头我会把一些资料给你,你看过了就销毁,不要传出去就好。” 苏大为对李客师的态度,非常满意。 “对了,既然当初韩终把兰池宫的密匙给了诡异首领,他们寻找兰池宫,岂不是要和诡异合作?” 李客师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荧惑星君绝不会和任何人类合作,开启兰池宫。” 怪不得,太史局那些人稳坐钓鱼台。 “那是不是说,就算他们找到了兰池宫,也无法开启?” “从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如此。 但我们不敢肯定,因为我们也不清楚,当年韩终有没有在兰池宫设下别的禁制。” “总之,我盯死新罗使团就可以了?” “正是如此。” 李客师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轻声道:“对了,我上次给你的如意,你还保存着?” “当然。” “那好,如果你发现情况不妙,可以持那如意,直接去找李淳风。” “那你呢?为什么我觉着,你什么都不用做?” 李客师笑了,拍着苏大为的胳膊道:“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就等你传来捷报。” 苏大为听罢,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李客师是在说笑。他也是朝廷命官,和李唐江山有着密切联系,又怎可能真的去做撒手掌柜?他怕是有其他的任务,所以才会把苏大为找来,监视新罗使团。 想清楚了这一点,苏大为也就松了口气。 毕竟,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唐朝廷,而非孤军奋战。 只不过,如李客师所说的那样,新罗使团中怕也是异人。接下来的监视行动,必须要更加小心和谨慎才行。苏大为觉得,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 不知不觉,天亮了。 苏大为一夜未睡,但依旧精神旺盛。 吃了一顿丰盛早餐后,苏大为向李客师告辞,准备返回长安。 哪知道,李客师却拦住了他,指着苏大为那匹马道:“你这匹马,是大理寺给你配备的马吗?” “是啊!” “回去之后,把它还了。” “为什么?” “普通人不晓得你这匹马是大理寺的马,但有心人还是能够看出端倪。 李思文那小子也忒不小心,居然留了这么大一个破绽出来。你最好把它还给李思文,这样的话,才能够和大理寺撇清关系。否则,很容易暴露你的身份和任务。” 苏大为轻轻抚摸马颈,心里有些不舍。 好歹也养了这么久,每日为它洗刷,已经培养了一些感情。 还给大理寺?那我岂不是白喂了它那么多上等草料?要知道,苏大为喂给它的草料,可是尉迟恭送的。而尉迟恭的草料,那都是经过专门调配,价格可不便宜。 尉迟恭也喜欢马,用尉迟宝琳的话说,他有时候对马比对儿子还亲。 “怎么,不舍得?” “有点。” “要不这样,你可以留下这匹马,但不能骑回去。 我呢,会让人在大理寺那边,勾销这匹马的消息。这匹马就先留在我这里,等这件事过去了,这匹马就是你的了,我再让人送过去。这样一来,也就没人会再怀疑,你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了。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过去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你。”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苏大为顿时喜出望外,这等于是白得了一匹马。 “可是,没了马,我怎么回去?” 李客师看着他,难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哼了一声,他冷声道:“算是我李家欠了你们苏家。” 他拍了拍手,就见有家人牵了一匹黑马过来。 “郡公,这么怎么这么丑?” 苏大为一看见那匹马,顿时就蹙起眉头。 这匹黑马,个头比大理寺那匹马至少矮了小半个头,看上去很瘦小。 李客师冷笑道:“你懂个屁,就知道以貌取马。告诉你,这匹马叫做凉州龙子,是吐谷浑人当年在青海,以大宛良驹混青海诡异所培育出的王马。懂吗,这是王马,马中之王。你看它现在个头弱小,且没有丝毫的神异之处,那是因为它还小。 等它长大之后,你就会知道它有多厉害。 它若不是这般模样,早就被人抢光了,那轮得到你占便宜?对了,我先和你说清楚,它目前还小,食量惊人,差不多是你那匹大理寺上等马食量的三倍左右。不过等它过了成长期,食量就会减小。小子,你觉得老夫这边,会养那劣马不成?” 你说的好有道理! 苏大为走到这龙子马跟前,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是看不出它的神异之处。 李客师却露出诡异笑容,趁着苏大为不注意,他走上前,轻轻在马腮处掐了一下。 刹那间,就见龙子马周身毛发贲张,冲着苏大为就发出一声咆哮。 没错,是咆哮,而非马嘶。 那声音一点都不像马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凶兽的怒吼。 远处那匹大理寺的马,希聿聿长嘶,四蹄拼命踏动,显然是受了惊吓。 苏大为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反应很快,冲上前一把就推开了李客师,怒声吼道:“你这老头怎这么坏?欺负我家龙子作甚?我告诉你,你再敢欺负它,我跟你没完。” 说完,还一副护鸡崽的模样,抱着龙子马的脖子,一副要和李客师拼命的模样。 李客师也没想到苏大为会这么大反应。 他呆愣片刻,突然指着苏大为骂道:“老夫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不过,他骂了也没有用。 这龙子马显然是通人性,感受到了苏大为对它的维护。 把大脑袋探进了苏大为的怀里,亲昵的摩挲。 而苏大为搂着龙子马,冲李客师露出谄媚笑容。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问道:什么情况? 李客师摇着头,指着苏大为哭笑不得。 “龙有逆鳞,龙子马虽然是马,却如龙一般,有逆鳞存在。 它两腮处生有两块肉鳞。若碰触,就会激怒它,发出凶兽声响,可声传十里。 这种马长大了,在马群里就是马王。 否则王马之名怎么得来?就是因为它的这种性子。” “那我走了!”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牵着马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扭头对李客师道:“郡公,我有一桩生意,你有兴趣吗?” “啥?” “你看,你也说了,龙子食量惊人。 我家里养一匹大理寺的马,就有些艰难,更何况龙子? 不过,我有一桩生意,独家生意。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合作一下,你看如何?” 原本,苏大为以为李客师不会感兴趣。 毕竟他李客师是堂堂丹阳郡公,大唐军神李靖李药师的兄弟,对钱应该兴趣不大。 哪知道,他话未说完,李客师的眼睛就亮了。 “什么生意?” “郡公,你很缺钱吗?” 李客师这时候,已经把周遭的家臣赶走,轻声道:“你别管,我只问你,什么生意,保证赚钱吗?” 那模样,俨然一个行走于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遇到了救星一样。 眸光一闪,苏大为打量起了李客师。 “你看什么?没见我这么大家业,要养这么多人,当然要找一些赚钱的门路才行。” “是吗?” 苏大为冷笑道:“那为何你把家臣都赶走?” “这个,你懂什么,人多嘴杂。你这是独家生意,万一被人听走了,可不太好。” “真的?” “你怎恁多的废话,到底什么生意?”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苏大为心里多少能确定,李客师缺钱,但绝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次他从鄱阳湖回来,大车小车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钱的主儿。至少,胡夫人家里绝对很富有。 可他偏偏…… 也是个耙耳朵,怕老婆的人。 “什么生意,你不用管,总之肯定可以赚钱。” “你连什么生意都不说,我怎么信你?好吧好吧,那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投钱啊,你想赚钱,肯定得先投钱,不然怎么赚钱?” “还要我投钱给你?”李客师闻听,立刻拉下了脸,道:“我昨日送你鬼面水母,今日又赠你凉州龙子,你还好意思找我要钱?苏家小子,你这样子,可不地道。” “鬼面是我要你给我的吗? 龙子,是我帮你盯着新罗使团的酬劳。“ “你……” 李客师顿时哑口无言,指着苏大为,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真的,我这生意肯定赚钱,而且不会少了。 我那边已经找人进原料,从西域到长安的关口我都已经打通了。只要东西做出来,绝对是财源滚滚。郡公,这年头想要赚钱,必须要独门生意,这可不太好找。” 苏大为甚至可以听见,李客师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可是,我没钱!” 好半天,他苦着脸,憋出了一句。 “阿弥,你那生意要投多少钱?” 李客师话音未落,胡夫人突然出现,看着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苏大为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本想哄着李客师投点钱,把他拉到自家生意的车上,可没想到却招惹来了人家老婆。 “夫人……” 李客师忙开口,想要劝阻。 哪知胡夫人却十分爽快,摆手示意李客师别说话,道:“阿弥,倒是说话啊?” “我……” “一千贯,如何?” “啥?” “若是一千贯不够,可以再加。” 苏大为感觉脑袋有点不够使了。好在,他并不贪心,连忙点头道:“够了,足够了。” “如此,我回头找人把钱给你送去。” “好!” 苏大为这一次,算是享受到了被钱砸晕的感觉了。 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他上马,离开了丹阳郡公府,走出了十余里地之后,才算反应过来。 胡夫人很有钱!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胡夫人很聪明,也很有手段! 上来直接用钱把他砸懵了之后,不知不觉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 胡夫人很有魄力,二话不说就决定投入一千贯。这可是一千贯,不是十贯、一百贯。 本来,苏大为那生意的起始资金也就是几百贯的事情。 之前他会为了起始资金发愁,如今却不再担心。毕竟,家里两千贯做底,足够了!之所以找李客师,说穿了就是想借三原李家的名声,为他的生意做个背书。 当然了,女皇姐姐得势以后,苏大为自不会担心有人找他麻烦。 但是在她没有得势之前,还真就需要有人撑腰。三原李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没想到,胡夫人一下子投了一千贯。 苏大为在反应过来之后,非但没有觉得开心,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胡夫人太精明了,以后和李家打交道,可要小心点才行。 不过,总体而言,这次来昆明池收获不小。先得了鬼面水母,后又得了凉州龙子,顺便还为他的生意找到了靠山。嗯,收获不小,可说得上是一桩大喜事了…… 至于生意? 苏大为还真不是特别担心。 一切,等到女皇姐姐得势之后,就不信赚不来钱!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是一阵莫名开心,催马往长安城行去,口中还哼起了小曲。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走投无路(上) “夫人,就这么答应给他投钱了吗?” 昆明池畔小楼里,李客师和胡夫人坐在二楼,远眺那烟波浩渺的湖面。 在一旁,美婢正在烹茶,茶香四溢。 胡夫人看了李客师一眼,眉眼间尽显妩媚之色。 她轻声道:“怎么,是不是心疼,少了一条财路?” 李客师顿时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小子混不吝,忒不靠谱。你连他想要做什么生意都不问,直接投一千贯下去,我怕到头来亏本。” “三郎,你也太小瞧他了。” “啥?” “你有没有看过他面相?” “什么意思?” “以他的面相,绝不可能活过十八岁。 可如今,他却生机勃勃,更开灵成了异人。他十八岁前,平平无奇。可十八岁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世上不泛自行开灵的人,却少有他这种进步神速之人。 你可曾见过,开灵不过半载,就能达到八品,接近七品的水准? 想想五郎,自幼修道,历经种种考验,而今也不过五品异人。我记得五郎开灵十载,才达到了七品的水准。当时你还夸奖他天资过人。可这小子,才多大年纪?” 李客师一愣,蹙眉看着胡夫人。 “夫人的意思是,那小子有古怪?” “嘻嘻,看你说的,这世上谁人还能没有些秘密? 想当年你不也是满身的古怪吗?可我阿娘却没想要你性命,反而把我许配给你。三郎,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那小子并非恶人,即便身怀古怪,结一段善缘又有何妨?” 李客师尴尬一笑,“夫人说的是。” 他停顿一下,突然又道:“可那毕竟是一千贯啊。” “嘻嘻,当年邹骆驼还未发家的时候,不过是怀德坊一个卖蒸饼的小子。我不一样眼睛不眨给了他八百贯?而今邹骆驼可是长安第一富豪,连你们那位天可汗都对他赞不绝口,还给了他一个八品的文散官;还有那俞大娘,我给她钱的时候,也未问她要做什么生意。可现在,她是泉州第一大海商,名下有几十艘海船呢。” 李客师,闭嘴了。 对于自家夫人的投资眼光,他一向敬佩。 三原李氏,能有如今的声望,所有人都认为是李靖的功劳。 可实际上如果没有胡夫人的话,哪怕李靖是大唐军神,李家也无法达到今日的水准。 操持如此大家业,需要投入甚多。 你看李客师天天不务正业,又是架鹰,又是遛鸟。如果仅凭朝廷的俸禄和赏赐,只怕也难以支撑。固然,三院李氏算是关陇贵族,可论底蕴,却算不得特别深厚。李靖虽贵为卫国公,却是入唐之后。他祖父做过刺史,父亲做过太守。但是入隋之后,全凭舅父韩擒虎的帮助,才得以成功入仕。而且,还只是个长安功曹。 由此可见,李家的家底并不丰厚,远非那些山东大族的底蕴可以相提并论。 李靖降唐之初,过的也不顺心。 直到后来胡夫人嫁进了李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 此后,李家三兄弟在外打拼,家里几乎都是胡夫人在操持。 她的几次投资,可谓收益丰厚。如刚才所说的俞大娘和邹骆驼,每年能给我李家带来超过二十万贯的分红。也正因为这样,李客师在致仕后,才能如此的逍遥。 “夫人真觉得,那小子能行?” “不试试又怎知道?就算失败了,也不过一千贯而已,咱们又不是赔不起? 可如果成功了,说不得就是第二个邹骆驼。咱家又能平添一笔收入,下次回娘家的时候,你更能挺直腰杆。总之,你只管做你的大事,这些小事,你不必理睬。” 李客师连连点头,对夫人的意见表示赞同。 只是他那心里是怎么想,却无人知晓。 那可是一千贯……哪怕能分到一百贯,下次去长安时,也能在那些老货面前炫耀。 轻轻叹了口气,他从美婢手里接过一杯茶水,抿了一口。 “夫人,可否从鄱阳湖那边调些人手过来?” “作甚?” “荧惑星君而今不在关中,我担心…… 兰池一旦重现,人类和诡异之间的战火势必重燃。敌在暗,我在明,况且朝中暗流涌动,我担心一旦局势失控,势必天下大乱。若真是那般,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荧惑星君走了多久了?” “已有三个月!” “那想必快回来了,你先别急着轻举妄动。 我胡家当年退出终南,远离关中,曾与荧惑星君有约定,若不得荧惑星君的首肯,不得进入关中。调人过来容易,我就怕会刺激关中诡异,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我写信给家中,调百人在汉中一带集结。 一旦关中发生异变,就让他们前来长安。但如果能够控制,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 李客师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手扶栏杆,久久不语。 “三郎,真如此严重吗?” “都是先帝血脉,却非要自相残杀。 老阴货虽说好意,可毕竟太过阴毒。他大可以光明正大解决麻烦,却非要施展手段,引诱吴王上钩。这弄不好,就又是一场灾祸。对李唐江山而言,绝无益处。” 胡夫人走到了李客师身边,安慰道:“三郎,你如今好不容易从那朝堂里脱身出来,得了逍遥,就莫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咱们只要守住昆明池,完成先帝和二哥的嘱托。至于其他事情,就别再管了。让他们斗,斗来斗去,与咱们没有关系。” 李客师点点头,长叹一声。 昆明池上,风起云涌,就见那水雾弥漫,更显几分诡谲。 ……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伴随着进入十月,天气也越来越冷。 冬的寒意,笼罩长安城。 人们不约而同加厚了衣裳,并且开始准备,迎接严寒的到来。 丰邑坊里,灯火通明。 高大龙坐在赌坊里,面露凝重之色。 房间里,都是他的手下。他们看上去都很严肃,有的人更目光闪烁,流露恐惧之色。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走投无路(下) “大团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白瞎子这次在渭水曲闹事,砸了咱们三家店面。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跨界过来。以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他这样三番五次来闹事,分明是图谋不轨。如果咱们再按兵不动,只怕下面的心就散了。” 高大龙抿了一口酒,“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打回去!”汉子大声道:“既然他们先过了界,咱们就算打过去也占着道理。” “大黑牛,占着道理有什么用?丰邑坊,是讲道理的地方吗?” 一个干瘦的男子,沉声说道。 “是啊,我听说白瞎子和齐慓走的很近。 齐慓背后是周大娘,如果咱们动手,你觉得周大娘会帮哪个?当初大团头把齐慓赶出丰邑坊,现在很明显,齐慓是针对大团头。白瞎子,不过是齐慓的马前卒而已。” “难道,就任由他们来闹事吗?” 大黑牛显然有些不满,大声说道。 “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那下次白瞎子过来,咱弟兄就跪着迎接好了,还商量什么?” 高大龙看了大黑牛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那干瘦汉子道:“大团头,要不咱们找霸府调解?” “老毒蛇,你说的都是废话。 霸府要是愿意调解,早就出面了。” “实在不行,咱们花点钱,打点一下?” “怎么花,花给谁?”大黑牛不阴不阳说道:“齐慓摆明了是要对付大团头,而霸府那边,基本上都是周大娘在操持。几位长老多不管事,周大娘要挺齐慓的话,大团头就算是肯出钱,也没有用处。” 屋子里,顿时一阵嗡嗡作响。 众人七嘴八舌交谈着,一个个面露忧虑之色。 干瘦汉子眉头一蹙,向大黑牛看去。 这时候,高大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着,一边走,一边道:“黑牛兄弟说的没有错,这次白瞎子来闹事,显然是为齐慓当马前卒。南闾的油水丰厚,特别是第九区,遍地黄金。莫说是白瞎子,估摸着其他两位大团头,也都在虎视眈眈。 嗯,齐慓上次输给我,肯定不会服气。 他现在投到了周大娘的跟前,有那老娘们儿给他撑腰,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白瞎子只是第一个,接下来不用多久,钱大年和秃子也会跟着动手。他们两个现在没有行动,并不是他们讲义气,或者想要观望。我估摸着,是齐慓给他们的筹码还不够。等齐慓给足了筹码,那两个老货一定会动手,到时候咱们就是四面还敌。” 高大龙说着话,就走到了黑牛的身边。 一只手搭在了黑牛的肩膀上,他笑着道:“黑牛兄弟,你是不是准备这么说呢?” “是啊!” 黑牛脱口而出,但马上反应过来,扭头道:“大团头,我不是……啊!” 没等黑牛说完话,就见高大龙手腕一翻,一把羊角匕首滑落手中。他放在黑牛肩膀上的手,抓住了黑牛的头发,狠狠砸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匕首寒光一闪,就没入黑牛的脑袋。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喷溅了高大龙一脸,更喷溅到了黑牛旁边几个团头的身上。 可那几个团头,却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 高大龙拔出了匕首,脸上带着血,趴在黑牛的耳边大声吼道:“当我眼睛瞎了吗?高某人是瘸子,可不是瞎子。你和齐慓一起吃酒,还叫了三个胡姬陪伴,以为我不知道吗?昨天白瞎子过来,老蛇带着人抵抗,可你就在旁边,却迟迟不出手。 黑牛,爷爷我还没死,南闾,还是姓高的天下,贼你妈以为搭上了姓齐的小白脸,就可以接替我的位子吗?” 高大龙说完,直起身子,一脚把早已经断气的黑牛踹倒在地上。 鲜血,顺着桌子落在了地上。 黑牛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高大龙把匕首当啷扔在了桌子上,一双三角眼,泛着凶光,恶狠狠道:“现在,谁要退出,我不会拦着。可谁敢吃里扒外,可别怪我高瘸子不念当年一起拼杀的情谊。” 屋子里,寂静无声。 干瘦汉子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笑容,看着高大龙道:“大团头,你说吧,咱们接下来怎么干。” “是啊,大团头,你说个章程吧。” 高大龙从桌上拿起一块干布,把脸上的血迹擦掉,然后又擦干手上的血迹。 “各位兄弟,高瘸子不想骗你们。 这次我怕是撑不过去了!齐慓背后有周大娘,周大娘是三长老的人,霸府那边不可能站在咱们这边。只怪当初咱们太讲规矩,如果那时候杀了齐慓,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可我看他已经退出了丰邑坊,所以没有赶尽杀绝,活该我高瘸子有今日劫难。 齐慓针对的是我,和你们无关。 你们如果要离开的话,现在就走……外面,有十个箱子,每个箱子里有加之三百贯的黄金。这些钱是我临时从各曲收来的钱,就当作是我高瘸子,给弟兄们的礼物。拿了钱,想留在丰邑坊另谋生路的,最近几日最好是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如果不想留在丰邑坊,可以离开。 我兄弟如今在长安县当差,别的不说,给大家一个身份,问题不大。 只不过出去了,就安分守己做个老百姓吧。三百贯不多,但给大家过日子却足够了。” “大团头!” “大团头,不可以啊,咱们和他们拼了。” “是啊,大团头,不能这么认输啊。” 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道。 高大龙却摆了摆手,笑道:“如果有出路,高瘸子还愿意和大家一起打拼。但这一次……好了,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好了,就离开这里,高瘸子不会怪你们。”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片刻之后,有人站起来,冲高大龙一揖到地。 “大团头,不是我贪生怕死。 只是……” “不用说了,自己保重。” 高大龙抬手,打断了那人的话,然后一瘸一拐,走到了门口,打开房门。 如高大龙所说,房门外摆放着一排箱子。 昔日乌烟瘴气的赌坊里,很安静,楼下不见一人。 那团头羞愧的走出了房间,犹豫一下,拎起一个箱子沿着走廊离去。 有了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 高大龙靠在围榻上,微合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屋子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门外的箱子,也在一个个的减少。直到最后,高大龙听不到脚步声,才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正是那个名叫老蛇的干瘦男子。 “老蛇,你还不走吗?” 老蛇笑道:“走去哪里?” “随便啊!”高大龙坐直了身子道:“拿了钱,想留在丰邑坊可以,出去也可以。” “算了,我从小到大在丰邑坊生活,这辈子只去过崇化、长寿和怀远坊。真要是离开了丰邑坊,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大团头,我跟了你十年,也不想再伺候别人了。如果这次能熬过去,我打算走走。如果熬不过去,就当是报答你当年救我的恩情。” 高大龙眸光一闪,凝视着老蛇。 半晌,他笑了。 虽然他笑的时候,看上去更加丑陋。 “老蛇,多谢了。” 老蛇点点头,道:“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怎么办?” 高大龙道:“你回去安排一下,外面那些钱你都拿走。安排好了,再回来吧。” “好!” 老蛇答应一声,走出了房门。 外面还有两个箱子,他也不客气,拎起来就走。 而高大龙则一瘸一拐走出房间,站在栏杆旁边,看向楼下空空荡荡的大厅。 昨天这个时候,这里还是人满为患,喧嚣热闹。 而今已变得冷冷清清,看上去颇有些凄凉。 高大龙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房间,把房门关好。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那个装满了诡异之血的瓶子。高大龙拔掉了塞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激灵灵一个寒颤。 屋里,灯火通明。 高大龙看着瓶子里粘稠的血液,自言自语道:“齐慓,你想要我的命吗?来吧,我等着你。” 说完,他一咬牙,仰头把瓶子里的血喝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如喝醉了一样,瘫在床榻上。 高大龙闭上眼,只觉天旋地转,眼皮子直打架。 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他喃喃自语。 没等说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仿佛要调出来一样,脸顿时变得通红。 身体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似地。 那种烧灼的痛苦,令高大龙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扑通一下子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弓起身子,跪在地上,双手握拳,口中发出一连串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声。 身上的衣服,呲啦呲啦被撑破,露出了红的好像要滴血一样的肌肤。 渴,口渴的很! 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双手按在桌子上。 不想,桌子冒起了青烟,紧跟着噗的一下子窜出了火苗,吓得高大龙大叫一声,忙抬起手,身体不受控制的砰的摔在地上。 水,我要喝水! 高大龙那双通红的眼睛,盯在了地上的那一滩鲜血上。 那是黑牛的血,他的尸体就在不远处,鲜血仍在汩汩流淌着,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 高大龙挣扎着爬过去,一头就埋在了血泊之中,拼命的喝着地上的血。 那血入口之后,并没有让他感觉好转,整个人变得更加干渴,体内的灼热感越来越强。地上的血,已经无法驱赶走干渴的感觉。高大龙的眼睛,盯在了尸体上。 他冲过去,把黑牛的尸体翻过来。 那双通红眼睛,泛着妖异的光芒,他大吼一声,张口狠狠咬在了黑牛的喉咙上……高大龙的牙口并不是很好,可这一次,却顺畅的咬破了黑牛的喉咙。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进了高大龙的口中,让他多多少少缓解了一些干渴的感觉。可这样一来,也使得高大龙对鲜血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吞咽的更加迅猛,肚子都涨了起来。 把黑牛的血喝干之后,高大龙抬手就把尸体甩出去,而后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 他喘息着,一动不动。 身体的毛孔中,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光亮,就好像蛇鳞一样,慢慢覆盖在他的身体上,可是他却毫无觉察,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双眼空洞的看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高大龙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一呼,一吸,似乎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韵律。 深远而悠长,恍若没有呼吸一样……这感觉,好奇妙!身体内的灼热感虽然还在,却并不痛苦,反而让高大龙感到有些温暖,就如同,就如同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慢慢的,他侧过身子,蜷缩成一团,再无声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怪物 丰邑坊,依旧喧嚣。 大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不过,位于南闾九区的第三曲,却冷冷清清。 所有的店铺都少有的关门闭户,有的还熄灭了屋里的灯火,给人感觉,死气沉沉。 行人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加快脚步。 就好像,那深邃的曲巷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物。 赌坊大门,突然间蓬的一声被人砸开,紧跟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屋里。 齐慓,三十多岁,一个常年混迹在丰邑坊的泼皮,却生得一副俊俏模样,文质彬彬的有一种书卷气。一群手持横刀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他,迈步走进了赌坊大门。 看着空荡荡的赌坊,齐慓突然哈哈大笑。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着,他走到赌桌旁,然后坐在桌上,高声喊道:“高大龙,高瘸子,我回来了。” 赌坊中,寂静无声。 “高瘸子,别躲着了,老朋友来了,难道不想出来见见吗?” “是啊,死瘸子,齐郎来了,还不滚出来。” 齐慓身旁的泼皮呱噪起来,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可是,却没有人回应。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个老朋友,你不打算出来见见?” 齐慓说着话,一摆手,就见一个身高足有两米上下的壮汉,拖着一个浑身是血,如同死人一样的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那壮汉抓着那人的衣领子,拖到了赌桌旁,松开了手。 齐慓抬脚,踩在了那人的脸上,用上好的牛皮靴子,狠狠的搓了几脚。 那人疼的忍不住叫出声来,“齐慓,我操你祖宗。” 齐慓脸一沉,一脚踩在那人的手上。刹那间,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人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瘸子,你再不出来,你养的这条蛇,可就要死了。” 依旧没有回应。 齐慓露出困惑之色,向四周看了一眼,而后一摆手。 身后那些亡命之徒立刻散开,把周围的房间门踹开,然后冲了进去。 还有一部分人,上了二楼。 齐慓则蹲下身子,看着奄奄一息的老蛇,道:“你看,你家大团头比你聪明,这会儿已经跑了。” “跑得好,大团头一定会回来找你。” 老蛇一脸鲜血,咬牙切齿看着齐慓说道。 “其实,我挺看重你。老蛇,你这家伙够机灵,而且很忠心,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只要你告诉我,瘸子藏在什么地方,然后宣誓效忠我,我保你地位不会改变。” “是吗?” 老蛇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似是有些意动。 “好,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齐慓眉头一蹙,把耳朵凑过去,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贼你妈我操你祖宗!” 老蛇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吼一声就扑过去,想要咬住齐慓。 不过,他身上的伤势太重,而齐慓也是个十分警惕的人。没等他咬到齐慓,齐慓就已经闪躲过去,同时长身而起,一脚就踹在了老蛇的脸上,踹的老蛇满脸是血。 他露出后怕之色,怒道:“老蛇,你找死。” 说着话,他反手从一名手下的手中夺过横刀,手起刀落,就没入老蛇的胸口。 就在齐慓杀死老蛇的一刹那,二楼一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有妖怪!” 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 一具尸体从屋子里飞出来,直接撞碎了栏杆,从二楼摔在了地上。 一个蟒蛇一样的脑袋从屋子里探出来,一双猩红的双眼,露出迷茫之色。 两个亡命徒没有看清楚状况,见有东西从屋子里出来,立刻拔刀冲上前去。可是,当他们冲到门口的时候,却呆愣住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正站在房门后。 蛇头,人身,四肢俱在,却拖着一条尾巴,如同蛇尾一样。 “怪物!” 两个亡命徒看清楚之后,吓得魂飞魄散。 可不等他二人转身逃走,蟒蛇人头猛然探出,张口就咬住了其中一人,向外一甩,那人就飞到了楼下。蟒蛇人一击得手之后,也反应过来,垫步噌的窜出,轰的一声,就撞碎了门框。 一双如动物利爪一样的手,抓住了另一个亡命徒手中的横刀,而后一扭,喀吧把横刀扭断,断刃旋即没入了亡命徒的额头。巨大的力量,把那亡命徒的尸体直接砸飞了出去。 蟒蛇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而后一声怒吼,双足腾起,从走廊上窜出,凌空扑落在一楼。那一楼的亡命徒见状,顿时傻了眼。可那蟒蛇人却十分清醒,蛇尾摆动,横扫过去。就听一连串木桩的断裂声响起,二楼走廊轰隆一下子就塌下来。 那些在走廊上奔走的亡命徒,惨叫着摔在地上。 蟒蛇人的眼睛,落在了老蛇的尸体上。 突然,它愤怒咆哮一声,迎着那两米高的壮汉,张口呼的喷出一口炽烈炎流。 壮汉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被炎流吞没。 齐慓吓坏了,他大叫一声转身就走。 只是,他反应快,蟒蛇人的反应更快,唰的窜出,身体在空中几乎呈现出‘一’字形状,就到了齐慓身后。也是齐慓的反应敏捷,探手抓了一个亡命徒,反手就砸了过去。蟒蛇人在空中扬起利爪,只听那亡命徒惨叫一声,血雨在空中散乱。 它落在了门口,可齐慓已经冲了出去,沿着小巷飞奔而走。 一边跑,齐慓还取出了一个竹筒,点燃引线之后,就听蓬的一声,一簇焰火在空中炸开。 “诡异,有诡异,这里有诡异!” 他大呼小叫,眨眼间就冲出了曲巷。 蟒蛇人见齐慓已经走远,知道无法追上。 它猛然回身,看着屋中那些亡命徒,猛然张口,一股炎流喷吐而出。 刹那间,赌坊变成了火海。 蟒蛇人快走两步,抱起了已经气绝身亡的老蛇,两腿微微一曲,身体唰的冲天而起,撞开了屋顶之后,在夜色中飞奔而走。它的速度奇快,恍若一个鬼魅,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而在他身后,赌坊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焰照亮的夜空,令南闾顿时一片骚乱。 坐落于南闾中的一座三层酒楼里,三楼的一个窗户被推开,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那张脸,若刮掉浓密的胡须,绝对是美男子的标准。 剑眉,醒目,鼻若悬胆,齿白唇红。 只是这张俊俏的脸,却显得有些苍老。加上那一部浓密短髯,使得他看上去更显威武。 “怎么回事?南闾哪里起火了?” “回霸主,好像是……高瘸子的赌坊。” “速去打听清楚。” “是。” 两名武士匆匆离去,那男子又回到屋中。 屋子里,还坐着几个人。 为首是一个看上去颇有些老迈的僧人,正笑眯眯看着男子。 “道琛法师,咱们明人不做暗事。 你的目的,是兰池宫里的不死金人,而我呢,则想要当年商君所留的天工宝鉴。我可以配合你行动,但除了天工宝鉴之外,我还需要吴王殿下给我一个保证。” “霸主想要什么保证?” “事成之后,朝廷必须保证我丰邑坊的独立。 当然,丰邑坊绝不会脱离大唐,我们只是一群想要过自在生活的人,并不想与朝廷作对。只要吴王能够保证这一点,我可以答应,全力配合你们这一次的行动。” “霸主放心,吴王雄才大略,对霸主十分仰慕。 贫僧这次前来,殿下说过,有生之年绝不会动丰邑坊分毫。这样的保证,可以吗?” “这种话,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谁都能说。” 男子冷笑道:“想当初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可是我很清楚,他登基之后,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收回丰邑坊。所以,吴王最好可以拿出些诚意。” “你要什么样的诚意?” “我听说,大内之中有一件宝贝,名为秦鉴。 只要吴王愿意把那秦鉴交给我,我就可以相信他的诚意。” “秦鉴?” 道琛闻听,白眉微蹙,凝视男子。 男子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法师可以回去与吴王商议,相信他一定可以查出答案。” 第一百五十三章 聂苏的礼物(二合一) 仍是那一片熟悉的荒芜。 一轮骄阳,不对,是腾根之瞳高悬空中。 荒芜苍凉的大地上,七头巨型猛兽徘徊。不过,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活动区域,并且不断重复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 苏大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上一次,他在这里学会了龙翻身,龙形九转。 自昆明池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修炼的速度明显加快许多。 身体的发育似乎开始停滞不前,据他的猜测,很可能是他已经达到了所谓的根骨极限。 这样一来,龙形九转对苏大为的帮助也就大大降低。 苏大为本打算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可没想到,却再次进入腾根之瞳的梦境之中。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七头猛兽的意义。 每一种猛兽,代表着一种修行方法,同时也是提升他资质和根骨的手段。 熊、虎、鹤、猿、鹿、鹰、鲸…… 慢着,怎么还有一头鲸鱼? 苏大为看着那头在荒芜大地上不断翻腾的鲸鱼,有点发懵。 不过,他很快想到,他所修炼的鲸吞术。还有,鬼面水母的呼吸方式,似乎与鲸吞术有着极为奇妙的关联。要不,选择鲸鱼?看看这鲸鱼,又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苏大为眸光闪烁,在思忖片刻后,就下定了决心。 他走上前,伸手碰触鲸鱼。 那头体型巨大的鲸鱼,顿时如泡沫一样,蓬的散去,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身体。 “啊!” 这一次的感觉,和上一次接受龙形九转完全不同。 浩瀚磅礴的信息一下子涌入他的脑袋,也使得苏大为感到脑袋好像要炸裂一样。 那种感觉,十分痛苦。 他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假寐。 大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感,呼吸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鲸鱼传授给苏大为的,是一种名叫鲸息术的法门。它不同于鲸吞术,也不同于苏大为所了解的胎息术。感觉,好像比胎息术更加高明。每一次呼吸,隐藏在正常的呼吸背后,令他的大脑格外清爽。 鲸息术,共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把正常的呼吸,分割成九次完成。 这其实并不难,需要时间来进行适应。 苏大为尝试了几次,的确不算困难。可难的是,时时刻刻保持这种呼吸的方法,并且用这种呼吸方法来取代正常的呼吸方法。这可不容易,的确需要时间调整。 从床上下地,苏大为走出了房间。 天,还黑着,气温很低。 当苏大为走出房间的一刹那,突然一团水球从天而降。 他连忙错步闪躲,本能的抬起手来。鬼面水母立刻化作一张薄膜,好像雨伞一样的撑开,把水球挡住。刹那间,水花四溅,打湿了苏大为的头发。 “小苏!”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就反应过来。 他怒吼一声,腾身就窜上了屋顶。 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屋顶上窜了出去,好像猿猴一般的灵动,唰的就跳到跨院的围墙上。 空气中,残留银铃般的笑声。 “小苏,你干什么?” “嘻嘻,哥哥好笨啊,都没有躲开。” 聂苏蹲在围墙上,活脱脱一副猿猴的模样。 “不许这么蹲着,站起来。” 苏大为从屋顶跳下来,哭笑不得看着聂苏道:“学什么不好,居然学那猴头的样子。” 话音未落,幻灵从聂苏的背后探出头来,吱吱叫着,抗议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哼了一声,走了过去。 墙头上,聂苏欢笑着纵身扑下来,被苏大为一把抱住。 “怎么起这么早?” “浇水啊!” “浇水?” “是啊,哥哥不是让我每天给大树浇水吗?” 苏大为目光随着聂苏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院墙外那颗老桃树在寒风中,却依旧是枝叶繁茂,显露出盎然生趣。苏大为有点发懵!这个时节,除了植物外,大部分植物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可这株桃树,却不受天气影响,树叶越发仍绿油油的。 幸亏这株桃树个头不高,如果被人看见,说不定又会惹出麻烦。 “它的树叶,怎么还没有脱落?” “哥哥不是说,让我照看好它吗?” “你是说……这是你做的?” 聂苏小脑袋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同时还挺起胸膛,看上去颇有些骄傲。 “小苏,让它凋落吧。” “为什么?” 聂苏顿时不开心了,挣扎着从苏大为怀里钻了出去。 她撅着嘴道:“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保持这般模样的。” 苏大为蹲下身子,轻声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天地间最基本的规则。桃树在初春生长,二月花开,三月凋零。你如果强行违背了规律,对它并无益处。” “真的吗?” “当然。” 苏大为说着,牵着聂苏的手,走出了跨院。 他们来到树下,停下了脚步。 苏大为指着桃树,轻声道:“你看,其他的树木,都已经枝叶凋零,偏他还是这般模样,岂不是很容易惹来非议?它已经很凄凉了,被人耗尽了灵性。这个时候,你应该让它随着天地的规则休养生息,而不是强行让它保持这样子,会惹来灾祸。” 聂苏犹豫了一下,挣开了苏大为的手。 她走到桃树旁,伸出小手,放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而幻灵则直接从她肩膀上跳下来,蹭蹭蹭爬到了树上。 “那,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这样撑着了。” 片刻后,聂苏轻声呢喃,还拍了两下树干。 刹那间,桃树一阵颤动,紧跟着树上的枝叶,如雨点般的飘落下来。 苏大为看的目瞪口呆,站在树下,任凭那树叶落在他的身上。他发现,当那些树叶脱落下来之后,瞬间变得枯黄。原本颇有生机的枝干,也迅速褪去了生趣,看上去干枯而残败。 “小苏,你……” “大树刚才说,之前它一直强撑着,很辛苦。 所以我让它别再强撑着了,让它好好休息。哥哥,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会好过来吗?” “会,当然会!” 苏大为觉得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木讷点头。 突然,他低头问道:“小苏,你能够和它交流?” “嗯,可以的。” “怎么交流?” “就是,就是想啊,我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它,然后它就回应了。” 这应该属于意识层面的交流。 从技术层面而言,这并不困难。但是想要做到,或者说如聂苏这样轻松自如的做到,却非常困难。那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凝聚成意念,即便苏大为也无法做到。 所以,他可以理解,但却有些…… 蹲下身子,苏大为握住了聂苏的手。 “小苏,答应我一件事。” “嗯?” “以后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使用你的能力。” “啊?” “不管是谁,都不要展现出你的能力,哪怕是在你看来,最微不足道的能力。 你在家里,在我和阿娘,还有三郎、小玉它们跟前展露没有关系。但是在其他人的面前,不要表现出任何超乎寻常的地方。你能听我的话,做到这一点吗?” 苏大为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口吻,叮嘱聂苏。 “大白熊哥哥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沈元,就住在前院。 连沈元都不可以,那就是说,除了苏大为所说的之外,任何人都不行。 聂苏似懂非懂点点头,“小苏明白了。” 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同时也有太多超乎寻常的能力。一旦被外人知晓,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那种后果,甚至比被人知晓她懂得胎息术的后果,更加严重。 “对了哥哥,我还会一种诡术。” “啥?” “还记得之前我被乌鸦追杀吗?” “你是说,侍鬼?” “嗯。” 聂苏说着话,伸出手来。 白嫩嫩的小手,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手掌中,是一枚鸽卵大小的玉球,色泽纯白,上面遍布奇异的符纹。 “这是什么?” 聂苏咯咯笑了起来,扬手把玉球丢了出去。 那玉球在空中滴溜溜打转,蓬的一声,化作一团水雾。 待雾气散去,一个身着白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周身电光萦绕,缓缓站起身来。 苏大为看清楚那青年的模样,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 他指着那青年,话都说不囫囵了。 因为,那青年,除了身上的衣着之外,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苏大为。 特别是当他身上的电光隐去之后,和苏大为一模一样。 “小苏,你……” 苏大为一阵咳嗽,看着聂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小丫头,竟然用他的样子,做出了一个侍鬼。慢着,侍鬼需要提炼诡异精气,聂苏整日呆在家里,从何处提炼诡异精气?苏大为忙看向树上的幻灵,脑海中又浮现出黑三郎和小玉最近的表现。它们似乎都很正常,没有被抽取精气的现象。 “你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就是突然学会了。” 聂苏说着,扭头冲那个侍鬼苏大为道:“回去吧。” 她扬起小手,虚空一抓。 侍鬼蓬的化作一团水雾,而后汇聚成一枚鸽卵大小的玉球,落在了聂苏的手里。 “哥哥,送给你!” 你送了一个我给我? 苏大为接过玉球,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质感。 心里,有点别扭,但同时又有些好奇。 他轻声道:“这东西,怎么用?” “嘻嘻,我教你!” 聂苏说着话,拉着苏大为的手,就转回了跨院之中。 …… 家里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小丫头,怎么办? 天亮之后,苏大为来到县衙,仍有些浑噩。 聂苏给他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惊喜,甚至有些惊吓了。 那枚侍鬼,在苏大为的催发之下,能力远胜于聂苏催发出来的侍鬼。但这并不能够让苏大为感到开心。他比聂苏大了那么多,而且身怀腾根之瞳,又有石鲸传法,强过聂苏是很正常的事情。要知道,聂苏到现在,可全都是凭自身的能力修炼。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大为心里有点发毛,但内心里,还是非常高兴。 聂苏越如此,说明她日后的潜力越大。 他现在可以保护聂苏,但未来会怎样?他并不清楚。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聂苏也能有自保之力。这对于苏大为而言,也算是一件喜事吧。 调整了一下心情,他拿起桌上的卷宗。 上面是最近一段时间来,拐子爷他们跟踪监视新罗使团的记录。 金法敏倒是很老实,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鸿胪寺驿馆里。不过,那些使团里的成员,却活动十分频繁。整个使团,有三百多人。要想从三百人里分辨出目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对于经验丰富的拐子爷他们而言,这似乎并不困难。 根据拐子爷的记录,苏大为圈出了四个可疑目标。 朴永泰,金法敏身边的侍卫;金龙洙,使团的随行太监,负责使团成员的食宿安排。大唐长安,云集天下美味,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有钱就好。但新罗人很是怪异,他们似乎更习惯于新罗的口味。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驿馆中自行烹饪。 傅采洁,金法敏身边的侍女。 林义玄,使团里的侍卫。 这四个人是整个新罗使团出入驿馆最为频繁的人,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宣阳坊、平康坊、太平坊等几处地方。接触的人,也五花八门。但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们接触的人当中,大部分都和朝廷的官员有联系,若不仔细分析很难看出。 “大白熊,拐子爷呢?” “他和九郎出去了,说是今天不定回来。” “那八哥呢?” “也出去了!” “如今衙门里,都谁在?” “只有咱们两个。” 苏大为手下,一共只有八个人。 之前赵磕巴他们被苏大为送去了周良的公交署,也使得他手下可用之人越来越少。 把卷宗合上,苏大为走出公房。 沈元就坐在门口,看到苏大为出来,他也连忙起身。 “你呆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好!” 吩咐完了沈元,苏大为径自往高大虎办公的房间走去。 可没想到,一向都很积极的高大虎,居然不在公房。问他的手下,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处。 “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高帅了,点卯也没来,不知在忙些什么。” “三天没有来了?” 苏大为眉头一蹙,道:“那可知道,他最近忙什么案子?” “没有忙什么案子啊,这些日子风平浪静,也没什么需要咱们不良人出动的案子。” 奇怪了,这家伙怎么回事? 苏大为心里嘀咕着,就转道直奔安文生所在的公房。 可没想到的是,安文生也不在。 “安帅去哪里了?” “点卯之后就出去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不良人是个老不良,和苏大为也认识,忍不住抱怨道:“最近一段时日,安帅看上去有点不正常,无精打采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前次我们抓捕一个高句丽人的时候,还差点被那人跑了。之后,他就来点个卯,然后就不见了人。” 合着长安县四大不良副帅,就只有我一个按时点卯不成? 桂建超一去不回,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不过看吕操之和张海林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担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高大虎翘班不见踪影,安文生点卯就走。 这究竟怎么回事? 苏大为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他转身正要离开,那老不良却突然道:“苏帅,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最近丰邑坊里,闹得动静可不小。” “什么动静?” 苏大为最近还真没有关心丰邑坊的事情,一门心思盯着新罗使团。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 “听说,高大龙失踪了。” “啥?” “我是前天在怀德坊查案的时候,偶然间听几个从崇化坊跑出来的泼皮闲聊。他们说,高大龙好像出事了!” “怎么回事?” “好像说是齐慓杀回丰邑坊,然后干掉了高大龙。” “齐慓是谁?” “以前是何疯子的手下,何疯子死后,他和高大龙争地盘,被高大龙打得落花流水,逃离丰邑坊,躲进了怀远坊。后来听说他投靠了什么人,结果又杀回了丰邑坊,把高大龙给干掉了。如今,齐慓是丰邑坊南闾的大团头,听人说可威风了。” 莫非,高大虎回丰邑坊了? 苏大为脸色一变,眉头不由自主的就蹙起来。 “还有啊,听说最近几天,丰邑坊内有诡异出没。” “啥?” “诡异……不晓得哪里来的诡异,在丰邑坊里大开杀戒,东壁的白瞎子就是被诡异杀死。现在丰邑坊里乱的很,一来是诡异出没,二来高大龙下落不明,三来东壁的白瞎子被杀,他那些手下开始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据说,每天都有人被杀。 好多丰邑坊的亡命徒都暂时离开丰邑坊,躲在其他三坊中望风。” “难道,丰邑坊中,就没有人制止?” “不清楚!”老不良轻声道:“乱成这模样,谁敢出来制止?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笑道:“丰邑坊和咱们没关系,不过你最近啊,最好别往那边走。” “谁没事去那边?现在,大家都躲着那几个里坊呢。” 苏大为哈哈大笑,和那老不良又寒暄两句,便转身离开。 回到了公房后,他坐下来,从桌子上厚厚一摞卷宗里翻出了一本卷宗,然后打开来。 这是新罗使团里,一个名叫金大宗的行动记录。 根据记录,这个人应该是新罗使团里的一名马夫,平时出入驿馆不多,所以记录并不是特别清晰。但苏大为发现,这个人在最近几天,多次出现在丰邑四坊附近。 他接触的人很杂,主要是一些市井中人,所以拐子爷他们也就没有留意。 可苏大为却觉得,这个人有点古怪…… 高大虎很可能是回去找高大龙了,所以这几天才没有在县衙出现。 只是他这个时候回去,是不是有点危险? 和高大虎接触了几次之后,苏大为觉得,他人不错。 如果就这样折在了丰邑坊里,着实有点可惜了。但,要不要去找他呢?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帮他替高大龙报仇?还有,高大龙如今,又藏在什么地方呢? 从那老不良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情报,高大龙应该没有死。 他一定还在丰邑坊! 嗯,高大虎这下子,怕是要有危险。 老不良不清楚,苏大为却知道。 丰邑坊明面上是四区四大团头在管事,可实际上,在他们的上面应该还有异人存在。 高大虎或许身手不错,但是在异人面前…… 至于那诡异,苏大为并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事,自有其他人解决,和他没有关系。 “苏帅,你找我?” “啊,是八哥啊。” 进来的人,是八指。 苏大为忙起身,示意八指坐下。 “八哥,最近辛苦了。” “哈,辛苦什么,有酒有肉的,不晓得有多快活呢。” 苏大为和八指寒暄两句,拿了那份金大宗的卷宗,递给八指道:“八哥,这个金大宗,你有没有印象?” “唔,这好像是九郎那边跟进的,我不是很清楚。” “我记得,八哥在怀远三坊有点关系?” “以前一个混江湖的老兄弟在那边讨生活,倒是经常会有来往。” “请他帮忙打听一下这个金大宗。新罗人,经常在那边出现,应该不会太难打听。” “好!” 八指也不客气,答应下来就径自离开。 苏大为在公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把卷宗都收好,便走了出来。 “沈元,走,跟我出去一趟。” 沈元答应一声,起身就跟着苏大为走出县衙。 “阿弥,咱们去哪里?” “到西市去,找个人。” “谁?” “到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 苏大为带着沈元直奔西市,在大加耶肆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外停下脚步。 他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大加耶肆,而后催动灵识,调动元炁在酒楼里扫了一下,迈步就走了进去。他示意沈元在楼下等着,然后一个人噔噔噔就走上了二楼。 二楼挺冷清,客人三三两两,不是很多。 苏大为看了一眼,直奔靠窗的一个酒桌走去,径自在酒桌旁坐下。 “文生,喝酒为何不叫上我呢?” 他看着对面的男子,笑呵呵说道。 安文生看上去,有点颓然。 他抬起头,看了苏大为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气,轻声道:“阿弥,我不想做了。” 请个假,喝多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猪头抓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全文阅读无弹窗_笔趣阁https://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首富 早在苏大为重返不良人的时候,就知道安文生做不长久。 道理很简单,他当初来是因为人情,帮助裴行俭稳定长安治安状况,本就不可能做的长久。裴行俭也说过,安文生很可能做到年底就会离去。苏大为也早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安文生在这个时候撂挑子。 世家公子哥的通病? 可能吧! 苏大为不是官宦子弟,自然也无法理解安文生的想法。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出来,以苏大为对安文生的了解,怕是已经下定决心,难以改变。 沉默片刻,苏大为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做什么?” “还没有想好,只是觉得有点累,所以想休息一段日子。” “好吧,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我也就不劝你了。不过此事你还是要和县君说清楚,免得产生误会,影响了你们两家的交情。” “这个,我自会与县君解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沉默之中。 半晌,苏大为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好!” 安文生没有起身,只答应了一声,就扭头朝窗外看去。 在酒楼斜对面,就是大加耶肆。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两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本打算找安文生商量一下高大虎的事情,可看他现在这模样,估计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不清楚安文生为何会这般姿态,但苏大为隐约可以猜出,应该是和昔秀芳有关。是有了真情?苏大为不相信。他和昔秀芳接触才多久,怎可能就产生感情? 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苏大为实在猜不出,安文生为何会变成这样子。 还要靠自己才行! 苏大为走出酒楼之后,沿着十字街离开了西市坊门。 …… 天色将晚,长安各里坊,华灯初上。 伴随着隆隆街鼓声回荡在长安上空,苏大为回到了家中。 聂苏欢笑着,朝他跑了过来,一下子就跳进了苏大为的怀里。 “哥哥,下午家里来了客人,送了好多钱呢。”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聂苏道:“谁来了?” 正说着话,柳娘子迎面上前。 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惊讶之色,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怎地和邹骆驼认识?” “谁?” “邹骆驼,邹凤炽啊。” “你是说,那个长安首富,邹凤炽?” “是啊,除了他,长安城里还有谁能叫做邹骆驼。” 苏大为听罢,一时间也有点糊涂。 邹凤炽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因为长得肩高背曲,形似骆驼,故而有了一个走骆驼的绰号。乍听这名字,感觉也很一般。可实际上,这邹凤炽是长安城的丝绸王。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此人。他靠贩卖丝绸而起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关中的丝绸业。每年从长安发出,运往西域各国的丝绸,有近四成都出自他手。 唐太宗经略辽东的时候,邹骆驼献布五千缎作为军费,被唐太宗赐宣义郎,从七品下的文散官。 “他来作甚?” “他没有来,而是他的管家,送了一千贯的黄金。” “啥?” 苏大为听了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这一千贯黄金的由头。 胡夫人说过,回头会派人把钱来。苏大为一开始以为胡夫人是要筹钱送来,可没想到竟然是让邹骆驼送钱过来。也就是说,长安首富邹骆驼,是胡夫人的手下? “他可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奉命送钱过来。 阿弥,你别是做了什么犯禁的事情吧。我可告诉你,咱家虽说不富裕,但却不能为了钱违背良心。邹骆驼那等人物,怎可能好心送你钱财?更何况,是一千贯。”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娘,你想什么呢?” 他怀抱着聂苏往里面走,来到了中堂大厅。 黑三郎趴在门口,看到苏大为之后,就迎上前,摇头摆尾。 而黑猫则蜷在窗台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喵的叫了一声,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大爷! 好在苏大为早就习惯了黑猫的这种姿态,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放下聂苏,走进大厅里,就见大厅里摆着几个箱子。苏大为走上前,打开了一个箱子,顿时被那黄灿灿的金光晃了眼睛。他眸光一闪,旋即就合上了箱子盖。 “娘,这是丹阳郡公派人送来的钱,干净的很。” “明明是邹骆驼的管家啊,我认得那人。” “呵呵,邹骆驼一介平民,想当初靠买蒸饼为生,何以突然间暴富,成了长安丝织业的霸主?娘,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也不必理睬,反正这钱来的很干净。” 听苏大为这么说,柳娘子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邹骆驼和丹阳郡公之间的关系。 “我就说嘛,当初邹骆驼西市东壁的那家店忙死忙活,突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有钱人。当时好多人还说,他一定是做了犯禁的勾当,原来背后有丹阳郡公支持。”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往外走。 也亏得是之前苏大为给了柳娘子两千多贯,使得柳娘子有了免疫力。若不然的话,邹骆驼送来这一千贯的黄金,柳娘子还真不见得敢收下来,甚至有可能报官。 …… “婶娘,阿弥回来没有?” 从院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为首的,赫然是周良。 他穿着崭新的公服,手里拎着酒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 在他身后,跟着沈元,同样拎着不少酒菜。 “二郎,今天怎么有空来了?阿弥在呢,你找他去吧。” 周良笑着把酒菜放进了厨舍,道:“婶娘,住这么大的房子,该找个厨娘才是。” “那我做什么?岂不是要闲死吗?” 柳娘子笑着,把周良赶了出去。 而这时候,苏大为也把黄金送去了西跨院里。 他听到周良的声音,就迎了出来。 “二哥,气色不错嘛。” “哈,托福托福!”周良满脸的笑容,朝苏大为拱了拱手,就走进了中堂大厅里。 “我约了尉迟校尉过来,所以买些酒食。” “你请客,怎地来我家里?” “哈,我就算想单独请尉迟校尉,他也得同意才好。我只说是在你家里请客,他立刻就答应了。 刚才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沈大个子,就拽着他买了些酒食。” “怎样,最近过的不错?” “还可以,开春之后,安化大街和景曜大街两条线路,共三十辆车马就会投入使用。县君说了,暂开设这两条线,其他的路线,等日后再说。我也算是不负所托。” “各坊团头怎么说?” “能怎么说?”周良笑道:“多亏了尉迟帮忙,抓了两批人,所有人也就都老实了。” 正说着话,沈元捧着一个大托盘进来,里面全都是肉食。 “尉迟说会晚点过来,咱们先吃着,不等他了。” 周良忙上前帮忙,把酒菜摆在了桌上。 苏大为倒也没有拒绝,毕竟今天这顿酒菜,是周良请客出钱。 “二哥,打听个事。” “说。” “丰邑坊那边,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你是说高大龙吧。” 周良道:“这事不算秘密,已经传开了。 当初高大龙放了齐慓一马,没想到齐慓找到了靠山,又杀回丰邑坊,干掉了高大龙。就这么回事,也算不得什么。丰邑坊那边的情况你知道,打打杀杀很正常。” “我是说,诡异!” 周良的脸色一正,轻声道:“这个我也只是听说,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传闻说,那诡异是高大龙所变幻而成。说法很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确有诡异在丰邑坊出没,而且杀了白瞎子,惹的丰邑坊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 真有诡异! 苏大为沉默了。 按道理说,有诡异出没伤人,太史局应该有所行动才是。 难道是丰邑坊南边阻止了太史局的行动? “二哥,有没有路子,我想进去看看。” “去哪里?” “丰邑坊!” 周良一愣,连忙摆手道:“阿弥,你可千万别去逞英雄。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这件事牵扯到丰邑坊,就不是那么简单。你也知道丰邑坊是什么情况,你若是进去了,会非常危险。况且,据我所知,那诡异可凶悍的很。” 周良以为,苏大为是要去斩杀诡异。 但没想到苏大为却摆了摆手,轻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对诡异,兴趣不大。” “那你进去……” “高大虎回去了。” “啊?” “你也知道,高大虎从一开始和我就没什么冲突。 之后大家一起做事,他帮过我几次忙。我也知道,他和高大龙的关系。但一码归一码,高大龙我可以不管,但高大虎我必须要帮。毕竟,他也是咱不良的一员。” 周良,蹙起眉头。 他盯着苏大为,想了想,轻声道:“你确定只是要找高大虎?” “当然。” “你和谁说过这件事?” “只有你……若是在以前,我可能会去找十一叔帮忙。 但现在,你也知道十一叔有点变了。我怕他不会同意,弄不好,还会给我添麻烦。” “这个嘛,路子我倒是有。” 周良轻声道:“这和上次你去抓人不一样,如果只是进去,然后带人出来,应该不会太难。只是……阿弥,这件事真的很危险。高大虎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又何苦来哉?” 苏大为没有回答,捏起一块肉,丢给了黑三郎。 看他这幅样子,周良就知道,苏大为决心已下。 “那好,我帮你想办法,但你一定要保证,千万别莽撞行事。 那丰邑坊里,鱼龙混杂,有本事的人多了去。如果不行,别逞强,保住自己重要。阿弥,你得想想大娘子!万一你在里面出了意外,她怎么办?肯定会很难过。” “我知道。” 苏大为笑着,给周良倒了一碗酒。 “二哥你放心吧,我绝不会逞强。” 周良苦笑摇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自家这个当初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兄弟,如今已经变得深不可测。他不清楚苏大为为什么要去救高大虎,但想来一定有他的原因。心里面不太赞成,但同时,又有些赞赏。 苏大为则微微一笑,也喝干了面前的酒。 “对了,戎小角那铺子都办好了吗?” “已经拿下了,前前后后花了一百多贯。 阿弥,钱有点紧啊。你要铺子,还要留人。这等到思莫尔回来,可是一笔开销。” “钱不是问题。” 苏大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跟着,就见尉迟宝琳大步流星走进来,扯着大嗓门喊道:“阿弥,我来吃酒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兄弟情深 夜幕下的丰邑坊,光怪陆离。 比之早先,最近几日的丰邑坊显得有些安静。 位于南闾的几条曲巷,行人稀少。昔日里,这里曾经是南闾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而今却变得十分冷清。 高大虎一身江湖浪人的装束,坐在一家巷口的酒肆里,喝着廉价的烧酒。 此时的他,已经易容换形,变了模样。 原本略有些白皙的面皮,而今看上去黝黑粗糙,如同历经风霜一般。他静静坐在窗口,身边摆放着一个九尺长短的皮囊。他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巷子里的动静。 巷子里,是赌坊,昔日里高大龙坐镇之所。 不过如今赌坊的名字已经更改,换上了‘周记’的牌匾。 这是霸府周大娘名下的产业,如果谁敢在这里撒野,那就是和周大娘作对,和霸府作对。所以,这里或许看上去不是很热闹,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前来闹事。 不热闹? 也不重要! 等过些时日,局势平稳了,自然会恢复往日的繁华。 赌坊外,有二三十个亡命徒游荡,负责赌坊外围的警戒。 高大虎直勾勾盯着赌坊的大门,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赌客,心里面却十分平静。 数日前他得到消息,兄长高大龙失踪,南闾一夜之间变成了齐慓的地盘。 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立刻就返回丰邑坊内。 虽然高大龙曾多次告诉他,不要再回来。但是,兄长出事,他这个做兄弟的,又怎能坐视不管?只是进入丰邑坊后,他就发现,形式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昔日高大龙的手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高大龙的基业,已经被齐慓连根拔起,不剩下半点的残留。 小桑也不知了去向,那家烤肉店,已变成了废墟。 幸好高大虎会易容术,否则他这次回来,还真的是凶多吉少。当然,如果他立刻撤离丰邑坊,自然不会有危险。丰邑坊外,那是朝廷所治,是大唐江山。那些丰邑坊中的亡命之徒只要敢走出来,立刻会遭遇围攻。更何况,他还是朝廷的不良人。 但如果就这么走了,兄长怎么办? 至于那劳什子诡异,高大虎更没有放在心上。 诡异与他有何关系?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寻找兄长,而不是去找那诡异的麻烦。 回丰邑坊,已经三天了,高大龙音讯全无。 可高大虎相信,兄长一定活着。 他说不出原因来,只是直觉认为,高大龙一定活着。 在寻觅无果后,高大虎决定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以他对高大龙的了解,白瞎子死了只是一个开始,齐慓才是真正的目标。高大龙那性子,绝不会放过齐慓。 只要他守着齐慓,高大龙一定会出现。 到那时候,他就算拼着搭上这条性命,也要把大哥带走,离开丰邑坊。 他是不良人,是不良副帅;他在长安有产业,还有大哥高大龙给他的三万贯。离开丰邑坊,他们兄弟照样可以过得逍遥快活,胜似在这丰邑坊里,做缩头老鼠。 当然,那前提是,大哥能杀了齐慓报仇。 烧酒入口,有点凉,还带着些许苦涩的口感。 这是来自北地的酒,有点烈,也不太好喝。但是在这小酒肆里,也找不到更好的酒了。 曲巷里,突然一阵骚动。 一群人走出了赌坊大门,沿着曲巷往外走。 火光闪烁,高大虎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齐慓。当年齐慓是何疯子的手下,没少和高大龙对着干。那时候,高大虎还在丰邑坊,虽然不管事,但偶尔也会参与一些活动。所以,他当然也认识齐慓,更亲眼看到过,齐慓被高大龙赶走的惨状。 如今的齐慓,看上去意气风发,没有半点当初丧家犬的样子。 一身华美的衣服,更衬托出他俊美的仪容。 高大虎下意识把手放在了皮囊上,眼中更流露出骇人杀机。但是,他忍住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杀死齐慓,而是要找到高大龙。相比高大龙的下落,齐慓的生死,高大虎并不在意。他也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可以让齐慓死无葬身之地。 齐慓一伙人走到了巷口,停下脚步。 高大虎看到齐慓招手喊来了几个在借口晃荡的泼皮,询问了几句话之后,就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而后,他走到一辆马车前。 马车上插着一杆旗,上书一个‘周’字,还有一个虎头标志。 那虎头标志,代表着霸府。 齐慓正要上车,忽听得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唰的飞来。齐慓的身手不差,反应也奇快。在弓弦声响传来的瞬间,他抬手推了一把身边的随行扈从。那扈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形,利箭已到了跟前。噗,利箭正中他的心窝,扈从惨叫一声,就倒在血泊中。 一旁的屋顶上,窜出了一道黑影,二话不说就扑向齐慓。 他一手持刀,一手紧握羊角匕首。 齐慓大喝一声,从车架上抽出一杆铁矛,转身分心就刺。来人,则挥刀架开了铁矛,身形一矮,猱身踏步而今,匕首划出一道寒光,就向齐慓的脖子抹了过去。 哪知那齐慓却收回铁矛,施展了一个铁索横江,铁矛挡住了对方势在必得的一击。 铛! 匕首从铁矛上滑过,火星崩现。 来人见势不妙,忙腾身后退。 可这时候,齐慓的扈从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把来人围在了中央。 齐慓惊魂未定,脸色难看。 来人刚才那一击,的确是凶险万分。 若非是他反应及时,很可能就已经死在这里。他认出了来人,啐了一口唾沫,露出狞笑。 “还以为是高大龙那怪物来了,没想到却等来了一只小老鼠。 小桑,你家大团头已经变成了诡异,你还想为他报仇?嘿嘿,就不怕成为世人公敌吗?” 来人,正是小桑。 他一身黑衣,露出两条健硕的胳膊。 一手持刀,一手持匕首藏于身后,他看着齐慓恶狠狠道:“齐慓,杀你何需我家大团头。你一个卖屁股出来的货色,老子杀你就足够了!至于诡异?就算我家大团头真变成了诡异,那也是我的大团头!今日,就杀了你,改日再去找那老乞婆。” 小桑的目光,宛如一头狼。 他厉喝一声,踏步就冲向齐慓。 那些扈从亡命徒齐声呐喊,就拦住了小桑。 小桑全无惧色,手中横刀凶狠劈砍,眨眼间就砍杀了三人。 鲜血喷溅了他一身,火光之中,更显狰狞。他全然不顾自身的危险,每每以命搏命,哪怕拼着被砍上一刀,刺上一剑,也要把对手杀死。那些亡命徒之所以跟随齐慓,无非是求的一个保护。如今,让他们为齐慓送命,这些亡命徒显然不愿意。 所以,他们人数虽多,却被小桑一个人杀的连连后退。 齐慓坐在车上,脸色难看。 他依靠周大娘夺回了南闾的控制权,但手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可用之人。 以前他倒是有几个心腹,可惜在上一次和高大龙争夺地盘的时候,被高大龙杀了个干净。如今他才夺回南闾,想要在短时间里培养出心腹,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看着小桑遍体鳞伤,却越战越勇,齐慓噌的从车上跳下来,手持铁矛就要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种悸动的感觉突然从心底涌出。 一股金风从身后袭来,齐慓忙一个懒驴打滚,躲了过去。耳边就听到咔嚓,轰隆的声响。他的那辆马车,竟然被劈成了两半。一个陌生的男子,手持九尺大刀杀出来,瞬间把两个守在齐慓身边的随从砍倒在血泊中,而后朝着齐慓就扑了过来。 呼! 男子手持大刀,快步到齐慓跟前,一刀劈落下来。 齐慓这时候才刚站起,眼见大刀落下,他惊叫一声,举铁矛想要封挡。 就听铛的一声巨响,齐慓直觉一股巨力袭来,手中铁矛险些拿捏不住。他连忙向后翻滚,总算是从那男子的大刀下脱身。 从地上爬起来,他厉声吼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动手?” “你家天王老子,高大虎。” 高大虎一声暴喝,举刀再次扑了过来。 而小桑眼见高大虎的出现,也是精神振奋,大声道:“二郎,休要放过这家伙。” “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高大虎大吼一声,也不再理睬小桑,朝着齐慓就冲了过去。 那帮子随从见状,忙要过来阻挡,却不想小桑拼命阻拦,硬是把十几个随从拦住。 齐慓的双手,因虎口迸裂,鲜血淋淋。 虽勉强能握住铁矛,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眼见高大虎冲过来,他哪还敢去抵挡,丢了铁矛,连滚带爬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娘子,快来救我啊!” 他哭天喊地,声音凄惨。 脚下却一个趔趄,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扑通摔在了地上。 高大虎见状,也不迟疑,健步冲上前,举起大刀,厉声喝道:“齐家贼子,给我去死吧。” 大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奇亮的光芒,势不可挡就劈向的齐慓。 齐慓吓得脸色苍白,大叫一声,举起了手臂。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个敢如此猖狂?敢在丰邑坊闹事,给我纳命来!”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齐慓身前。 眼看着大刀已到了跟前,她却不慌不忙,冷笑道:“还以为是那怪物来了,没想到是两只小老鼠。齐慓,你也太没用了……不过两只老鼠,就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说着话,她深吸一口气,张口喷出一股炽热炎流。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诡异,蚺鬼 “二郎,小心!” 小桑在女人出现的一刹那,睁大了眼睛,惊恐喊道。 他一分心,被人一刀砍断了手臂。刹那间,血如泉涌…… 高大虎也吓了一跳,闪身想要躲避。 只是那女人出现的太突然,没等他做出动作,那股炎流已经喷涌到身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要融化掉一样。就在这时,一面土墙突兀在高大虎面前出现,拦住了那股炎流。刹那间,火光四溢,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什么人?” 女人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问。 只是话一出口,一种强烈的悸动油然而生。 她腾身就要逃离原地,却不想身下的地面,出现了一个浑圆气旋。 紧跟着,从地下传来一声凶兽的嘶吼声,地面出现了一片波浪似地翻滚。 尘土飞扬,一头巨蟒从地下窜出,张口就把那女人的下半身咬住。那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半截身子飞起来,砰的就摔在了地上。巨蟒从地下窜出来,化作一个两米多高的巨人。它长着一张人脸,身上遍布火红色的蛇鳞,拖着两米多长的尾巴。 “诡异!” 亡命徒们看清楚之后,吓得魂飞魄散。 对付人,他们不怕。 可是面对诡异…… “高大龙!” 女人被巨蟒拦腰咬断,倒在地上,血淋淋格外凄惨。 她疼的快要昏迷过去,但还保持着几分清醒。看清楚那诡异的样子,她凄声喊道:“你敢伤我。” 诡异,却一脸凶狠之色,张口发出一声怒吼。 它快步冲上前,一双利爪狠狠插入了女人的肚子里,“贱人,看你还敢再欺凌我吗?” 说着话,利爪向左右一分,女人顿时被撕成了两半。 鲜血在空中化作血雨,洒落在地上。 高大虎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身前那个凶恶狰狞的怪物,嘴唇轻轻蠕动,道:“是大兄吗?” 诡异,呼的转身。 那张脸上,布满了蛇鳞。 可是高大虎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眼前这头诡异,正是他的兄长,高大龙。 “大团头,别放过那个齐慓。” 躺在血泊中,失去了一支手臂的小桑大声喊道。 高大龙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齐慓已连滚带爬往外跑,看上去格外狼狈。 它愤怒一声怒吼,健步如飞,就要冲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大胆妖孽,竟敢在我丰邑坊里放肆。” 声浪滚滚,犹如巨雷,迅速逼近。 高大龙眼中闪烁两下,立刻放弃了齐慓,冲到高大虎身边,身手把他拎起来,而后又来到了小桑跟前,把小桑扛在了肩上。 “闭上眼,别呼吸。” 他说完,身形顿时变成了一条巨蟒,唰的一下没入地下。 高大龙刚离开,一团火球从天而降,轰隆一声巨响,热浪翻滚,把周边的房舍、大树全都催倒,形成了一个焦黑的大坑。一个人影,从火焰之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站在巷口,看着周围的狼藉,脸色极为难看。 “传霸府令,给我封闭丰邑坊,一定要找到那个蚺鬼。” “喏!” 四周,传来一连串的回应,十几道人影唰的散开,朝着四面八方离去。 “三老爷,三老爷,是高大龙,是那个高大龙!” 齐慓看到来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连滚带爬的来到跟前,抱着那人的腿,大声哭喊。 “大娘她,死的好惨啊!” 三老爷脸色阴沉,低头看了齐慓一眼。 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他冷冷道:“大娘都死了,你为何还活着?” “啊?” “若非为了你这废物,大娘何至于丧命于此。 若不是你这废物,南闾本该太平无事,东壁的白瞎子,也不可能丧命。可现在,南闾冷冷清清,白瞎子命丧黄泉。连大娘也因为你丢了性命,你这废物为何还活着?” “我……” 齐慓心里一惊,骇然看着三老爷。 从三老爷的眼中,他读到了浓浓的杀意。 “三老爷,饶命啊!” 齐慓凄声求饶,可是三老爷的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紧跟着,全身毛孔中渗出了血珠。齐慓凄厉的惨叫,拼命的挣扎。可是三老爷的手上,却好像章鱼的吸盘一样,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就听蓬的一声,齐慓的身体好像炸开的气球一样,血肉横飞。 那血肉落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一个倩影,出现在了三老爷的身旁,柔声道:“三哥,那蚺鬼跑了。” “九娘,你居然失手了?” “非是妾身失手,而是那蚺鬼精通土遁。 丰邑坊地下,暗道密布,纵横交错,如同迷宫。 妾身又不擅追踪,没有追上也很正常……唯一能确定的是,那蚺鬼就是高大龙所变。” “用你废话吗?” 三老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他从九娘的口中听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如今的三老爷,十分敏感。 他怎受得了九娘的嘲讽,手中红光一闪,眼中杀机骇然。 “老三,你要作甚。” 两道人影骤然出现,站在了三老爷面前。 三老爷看清楚来人之后,忙上前道:“大兄,二兄,你们怎么来了?” “再不来,等你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再来吗?” 其中一人,语气中带着不满之意,道:“你不是说能解决吗?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 “二兄……” “当初,你可是向我保证,会保持南闾繁荣。 现在呢?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南闾非但没有稳定,东壁白瞎子也死了,乱成一团。你说齐慓可用,结果却弄得一团糟,还平白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又该怎么说?” 三老爷脸色阴晴不定,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郎,闭嘴吧。” 面色红润,白发童颜的男子厉声喝止了两人的争吵,朝刚才和三老爷发生争执的九娘道:“九娘,那蚺鬼究竟怎么回事?上次,我可是亲眼看到,它被老三杀死。” “蚺鬼,蚺蛇而变。 妾身看过一本书,记载了蚺鬼的形成。准确的说,蚺鬼是一种灵!据说是未曾杀生,却被人无故斩杀后,怨念所化。它并非实体,而是寄生于生灵体内,逐渐壮大而成,不死不灭。上次三哥杀的蚺鬼,估计只是寄生体,而非蚺鬼的真灵。” “也就是说,就算杀了高大龙,蚺鬼还是会再次重生?” “只要找到合适的宿主,就会重生。” 九娘道:“这家伙很难杀死,而且心眼很小,睚眦必报。 三哥也是倒霉,估计接下来,那蚺鬼一定会再找他的麻烦。现在的问题是,蚺鬼在百鬼夜行录中虽在五百名之外,可是它每一次重生,都会变得强大,除非可以彻底将他杀死。” 九娘说完,看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的脸色更加难看,咬牙切齿道:“大兄放心,下次再见到它,绝不会放过它。” 白发男子点点头,目光落在九娘身上。 “九娘,这件事就拜托你,如何?” 九娘微微一笑,道:“大郎放心,妾身一定会想办法,将那蚺鬼除掉。” “三郎。” “在。” “接下来,我和二郎有重要事情处理。 蚺鬼的事情,你要尽快解决才是,恢复丰邑坊的平静。我希望等我和二郎把那件事情处理完之后,蚺鬼已经死了。你要多配合九娘,这方面,她比你懂得要多。” 三老爷显然不太情愿。 可是他却不敢反对,只能咬着牙道:“大兄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白发男子和另外一人相视一眼,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 “九娘,就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在巷口回荡。 而九娘则微微一笑,扭头看着三老爷,娇笑道:“三哥,接下来就请你多多配合。” “哼!” 三老爷哼了一声,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化作流光,消失不见。 看着三老爷离去的身影,九娘唇角微微一翘。她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随后转身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宫殿 丰邑坊里,灯火通明。 然则在丰邑坊下,却是一个漆黑的迷宫。 这个迷宫的面积很大,甚至蔓延到了城外。据说,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迷宫。之后,当年聚集在渭水河畔的不良人占居了这个地方,并建立起了丰邑坊。迷宫一直存在,甚至在大兴城修建起来之后,变得越发复杂。 迷宫最初的修建者是什么人?在什么时代? 无人知晓。 反正,这迷宫的历史,绝对比如今的长安城更加久远…… 高大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处在迷宫之中。 这是一个好像宫殿似地建筑,看风格,有先秦时期的特点。宫殿四周墙壁上,有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龛洞。每一个龛洞里,都有一盏长明灯。不过有的已经熄灭,有的还在燃烧。粗略算下来,这大殿里,有差不多二三百盏长命灯闪烁光亮。 那景象,就好像一颗颗星辰,镶嵌于墙壁之上。 “大兄!” 他来不及欣赏宫殿的布置,爬起来大声喊叫。 身边,传来了低弱的呻吟声。高大虎这才看到,小桑躺在不远处,气息奄奄。 高大龙,不知所踪。 高大虎忙跑到了小桑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他刚要查看小桑的情况,忽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扭头看去,就见高大龙缓缓走进了大殿。 此时的高大龙,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身高、体型、样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腿,不再一瘸一拐。 只是,他行动有些缓慢,脚步发沉。 高大虎先是一愣,惊喜喊道:“大兄,你去哪里了?小桑快不行了!” “我知道。” 高大龙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唔,声音也有点不一样,但的确是高大龙。和自家兄长生活了二十多年,高大虎又怎可能听不出来。 “别慌,他不会有事的。” 高大龙慢慢走过来,在高大虎身边坐下,然后把小桑从高大虎的怀里接了过来。 他抱着小桑,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吐出一股淡淡的血色气雾。 那气雾没入小桑的口鼻中,小桑苍白的脸,突然间蒙上了一层血色,缓缓睁开眼睛。 “大团头!” 他看到高大龙,惊喜喊道。 “小桑,别怕!”高大龙轻声道:“这里很安全,没人能找过来。” “大团头,我把白瞎子干掉了。” “我知道!” 高大龙的三角眼里,闪过一抹暖意,轻声道:“那天我就躲在边上,亲眼看到你杀了白瞎子。 小桑,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 “大团头,我怎么会背叛你?”小桑显得有些激动,声音骤然提高,道:“当初如果不是大团头,小桑早就死了。从你收留小桑那天起,这条命就是大团头的。” “我知道,我知道!” 高大龙的声音有些沙哑,看着小桑笑了。 他扭头,看着高大虎道:“山君,你能过来,我很高兴。不过,你要马上离开这里。” “啥?” “你已经有了新生活,就不该再回来。” “大兄,你怎么能这么说。” 高大龙抬手,嘘了一声。 高大虎这才发现,高大龙虽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可是他的手却还是利爪的形状。 “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 当日,我吞下了六郎留下的血液之后,就变成了诡异的模样。如今,我也只能勉强控制,但非常吃力。我已经不是你以前的大兄,我现在是诡异,你回来作甚?” “我……” “听着,现在是我和霸府之间的恩怨。 齐慓和周大娘强行霸占我的基业,我并不怨恨。可是,他们杀了老蛇,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天也看到了周大娘的手段。我告诉你,霸府之中,有很多周大娘这样的人。你回来,根本没有用处,也帮不到我。所以,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高大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一股炽热炎流。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许久,他抬起头,看着高大龙说:“大兄,娘走的时候说过,让咱们兄弟相依为命,相互扶持。我知道我没有本事,可我还是要留下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却置身事外。将来九泉之下我见到阿娘,我怎么回答?难道让我告诉阿娘,说我没有帮大兄你吗?大兄,我不走!外面的日子虽快活,可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 “山君!” “大兄,你要是赶我走,可以。” 高大虎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掉了一个个,刀柄冲外,递给了高大龙。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留下来。” “你这混蛋!” 高大龙眼睛通红,闪过一抹水色。 “大团头,让二郎留下来吧。我现在这样子,也帮不得你,还不如二郎有用处。” “屁话,他是我兄弟,你也是我兄弟。 你现在这样子,是因为我,我自有办法让你恢复。只是……小桑,我能让你恢复过来,但代价有点大。你可能会和我一样,变成诡异,再也无法和从前一个模样。” “啥?” “当日我逃出南闾之后,神智混乱。 等我清醒的时候,就已经身处此地……之后我才知道,其实老六并非诡异,而是被诡异附体,也就是我现在体内的蚺鬼。据它说,它本是终南山神,却无故被人杀死,之后化为蚺鬼。这里是它的巢穴,在附身老六之前,它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至于这宫殿,蚺鬼也不知来历。 但它找到了一头寄生诡异,名为鬼手。如果你愿意成为鬼手宿主,就可以恢复正常。” “鬼手?” 小桑先一怔,旋即眼中放光。 “大团头,我愿意。” 高大龙道:“你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为鬼手宿主,你就会和我一样,变成寄生诡异。” “我愿意。” 小桑几乎不假思索,大声道:“我这样子,与废人有何区别? 变成了诡异又能怎样?大团头不怕,我又怎会惧怕?大团头,你说吧,我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 高大龙笑了笑,突然抬手一爪子把小桑拍昏过去。 他抱起小桑,起身准备往外走。 高大虎一见,顿时急了眼,“大兄,我呢?我怎么办?” 高大龙停下来,看着高大虎,眼中露出一抹柔色。 “你现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身形突变,化作人面蛇身,唰的就消失无踪。 高大虎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有点不知所措。他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周围,却见宫殿古拙朴素。迈动脚步,他慢慢在大殿里行走,心中也是不住的暗自感到惊奇。 这宫殿,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高大龙的算计 迷宫世界,不晓光阴。 高大龙一去不回,高大虎在宫殿里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确实有点累! 从得到高大龙出事的消息之后,高大虎就在没有睡过。他毫不犹豫返回丰邑坊,并在坊内寻找高大龙的踪迹。这一晃,已四天时间。四天四夜没有闭眼,如果不是他体格强壮,怕早就撑不住。再经过一场厮杀,情绪更大起大落,终于撑不住了。 这一觉,他睡得不是很踏实。 当睁开眼时,发现高大龙已经回来。 一旁摆放着酒菜,也不知道高大龙从何处弄来。 高大虎忙翻身爬起来,上前两步道:“大兄,小桑如何?” “他没事,你放心好了。” 高大龙示意高大虎坐下,柔声道:“不过,鬼手寄生过程缓慢,他还要昏睡一阵子。” “为什么不让我来。”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之色,道:“高家,有一头诡异就足够了!” 高大虎顿时沉默了。 他明白高大龙的意思,高家只他兄弟两人。高大龙如今已经变成了诡异,或者说是被蚺鬼寄生……其实,对于高大龙而言,即便是寄生,他和诡异也没有区别。 延续血脉的任务,就只能依靠高大虎。 这是唐代,血脉延续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高家,总不能在他兄弟二人之后绝了种。那么他和高大龙,也就成了高家罪人。 “大兄……” “好了,咱们兄弟,无需废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绝不会同意。况且,鬼手只有一头,而且已经给了小桑。” 好不甘心啊! 高大虎深吸一口气,虽心中有些不满,却能够理解高大龙。 “那我能做些什么?” “你在丰邑坊长大,应该也知道霸府的存在。 霸府有三老,都是异人。三老之下,还有许多高手……周大娘那样的货色,一共有八十一人。哪怕我杀了周大娘,还是会有人立刻顶上来。你看我杀周大娘轻松,实则是我占了偷袭的便利。如果不是你和小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也不会那么轻松干掉那贱人。真要打起来,怕也要费些手脚,绝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容易。” 高大虎沉默了,静静看着高大龙。 他知道,高大龙对他说这些话,一定有他的用意。 “周大娘虽然死了,可是我和霸府之间,也就成了死敌。他们不会放过我,不仅仅是我杀了周大娘,更因为我如今变成了诡异。当然,我也可以离开,但是……我不甘心!” “大兄,我明白。” “我和你说过,江湖召集令已经没多大影响。 不过这个没有影响,是对朝廷而言。如果他们要和朝廷对抗,江湖召集令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如果只是针对个人,它的影响力依旧存在。所以,我就算离开丰邑坊,同样没有容身之地。除非,我投靠诡异……可那样一来,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高大龙说的很郑重,高大虎也听的很认真。 “大兄,那该如何是好?” “除非我能干掉霸府,除非江湖召集令彻底消失,我才能堂堂正正行走于人世间。 不必依靠谁,不必寄人篱下,自由自在……” 高大龙的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他沉默许久,突然哑然失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不过,霸府的力量还是很强大。如果仅靠我,哪怕加上小桑,也不可能是霸府的对手。” 高大虎用力点点头,看着高大龙,没有说话。 “我需要帮手。” “啊?” “朝廷,肯定早就想对丰邑坊动手。不过估计时机尚不成熟,亦或者是没有找到机会,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我需要想办法,让这个时机早点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我去哪里找帮手啊。” 高大虎露出为难之色,看着高大龙苦笑道:“我就是个不良人,而且如果没有大兄,我根本不可能在长安城站住脚。一般人,大兄看不上;可异人,我也不认识。” 他并非推脱,而是发自肺腑。 如果是江湖亡命徒,花点钱说不定能找来几个。 可这是和霸府对抗,要面对的是异人。高大虎可不相信,那些亡命徒敢来参与。 高大龙,却笑了。 “上次,你们那个苏帅不是找你打听消息?” 高大虎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是啊!” “你去告诉他,我已经有消息了。” “啥?” “你告诉他,我已经打听到当初和南三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什么人。 还有,你转告他,霸府最近和百济人接触频繁。对了,你告诉他,杀死金德秀的人,名叫孙九娘,是霸府大长老陈无牙自巴蜀花费重金请来的异人,据说很厉害。” 高大虎听得有些懵了,睁大眼睛看着高大龙。 “大兄,你这些消息,哪里来的?” “你别管了!” 高大龙笑道:“我在丰邑坊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 “可是,那苏大为……有用吗?他也不过是个不良人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他潜入丰邑坊抓人的那次,可是有异人在配合他的行动。” 高大虎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大兄,我明白了!” “苏大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却认得异人。 虽不知道那异人和他是什么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比你我接触的人高明。找他,把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而且我有种预感,他也未必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高大虎愣住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走?” “去吧,我送你离开。” 高大龙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高大虎也不敢迟疑,忙快步追上了高大龙。 “大兄,这宫殿到底什么来头?” “我不知道!”高大龙道:“反正根据蚺鬼所言,它占居这里的时候,这宫殿就已经存在。” 兄弟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宫殿。 高大龙对这迷宫极为熟悉,带着高大虎很快就来到一个出口。 “大兄,那我该怎么和你联系?” 高大龙却一把掐住了高大虎的脖颈,把他揽到身边,低声道:“山君,你这次离开之后,记住,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和我联系。如果霸府覆灭,我自会去找你。如果……总之,你好好做你的不良人。将来若有可能,就在衙门里换一个差事。 从现在开始,是我和霸府,还有朝廷之间的事情。 如果被我知道你又偷偷摸摸回来,从此以后,咱们兄弟恩断义绝。” “我……” “我帮了苏大为这么大的忙,相信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兄,我知道了。” 高大虎虽然不情愿,但他知道,高大龙是为他好。 而且他更清楚,高大龙说得出来,也做的到。他希望能帮到高大龙,可他更知道,他帮不上高大龙。也许真如高大龙所说,能帮到高大龙的,只有那苏大为喽? “大兄,我走了!” 高大龙点点头,而后示意高大虎离开。 高大虎心中不舍,沿着通道一步三回头,一直到看不到高大龙的身影,才咬牙快步离去。 等他离开之后,高大龙又出现在通道里。 看着高大虎的背影,他深吸一口,转身沿着黝黑深邃的迷宫通道,迅速消失无踪。 …… 高大虎从地道里出来,发现身处城外。 天已经亮了,不远处隐隐可以看到金光门的轮廓。 他不敢耽搁时间,快步朝金光门走去。 在进入长安城之后,高大虎直奔县衙。 “高帅,你回来了?” 才一进县衙,就有不良人拦住了他,低声道:“你这一失踪就是五天,陈帅非常不满,好像准备向县君请示,罢免你副帅之职。待会儿,你见到陈帅要小心一些。” 若在以前,高大虎怎样都会给陈敏一个面子。 可现在…… “苏帅来了吗?” “苏帅?” 那不良人愣了一下,道:“刚才还看见他,这时候应该是在公房吧,没见他出门。” “多谢了。” 高大虎说完,转身就走。 临走时,他塞了一陌铜钱给那不良人,引得那不良人笑逐颜开。 高大虎轻车熟路,来到苏大为办公的公房。 他拉开房门,迈步就走进房间。 苏大为,正伏案写东西,听到脚步声后就抬起头来。当他看到高大虎的一瞬间,显然已愣了一下,旋即站起身来。他快步绕过书案,迎着高大虎走过去,道:“高帅,你回来了?找到你哥哥没有?对了,那丰邑坊里面,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高大虎道:“苏帅,你……” “我都听说了。”苏大为说着,走到房门口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把房门又关上。他转身看着高大虎道:“今天一早,我就听到了消息,说是昨夜丰邑坊中有诡异出没。 之前你失踪,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回去找你兄长了!” 苏大为的态度,让高大虎有些感动。 他坐下来,看着苏大为,片刻后说道:“苏帅,我需要你的帮助。” “啥?” “杀害金德秀的人,名叫孙九娘,是一名异人,来自蜀州。” “啊?” “而你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大兄也打听清楚。和南三郎住在一起的女人名叫芊娘,是丰邑坊霸府的人。你应该知道霸府的存在,也一听清楚那霸府的底细。” 高大虎一连串的话语,让苏大为眉心一蹙。 他倒了一碗水,递给了高大虎。 “如此说来,你大兄还活着?” 苏大为目光灼灼凝视着高大虎,而高大虎也毫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苏帅,我想请你帮忙,帮我大兄一回。”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再入丰邑坊 苏大为,笑了。 如果高大虎晚回来一天,他可能已经进入丰邑坊。 没想到…… 他站起来,走到高大虎面前,道:“你想我怎么帮忙?” “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兄说,苏帅一定有办法。 他如今身在丰邑坊内,四面环敌。霸府那边还在追杀他,若没有人帮他,他必死无疑。他需要帮助,而且他说了,他现在只能依仗苏帅,他相信苏帅定有办法。” “我都没见过他,他就这么信我?” 高大虎苦笑道:“说来,我也不知大兄为何如此信任苏帅。 对了,他还让我转告苏帅,霸府和百济人有接触,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但具体的,需要见到苏帅之后才能详细告知。我现在知道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了。” 苏大为点点头,倒没有怀疑。 他在屋中徘徊,突然停下脚步来,扭头看着高大虎。 “高帅,丰邑坊里的诡异,和你大兄有什么关系吗?” “啥?” 高大虎一惊,忙回答道:“苏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所以问问。 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大兄已经向我证明了他的价值。” 说到这里,苏大为回到案前坐下。 他思忖半晌,突然道:“高帅,想不想搏一个大好前程?” “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高大虎。 灼灼目光,让高大虎心神一颤。他想了想,道:“若有大好前程,谁又不想搏一回呢?” “那好,明日一早,你去西市东壁的金斗蒸饼肆,会有人和你见面。” “啊?” “你大兄的心意,我已经知晓。 从现在开始,你莫要再掺和这些事情,老老实实留在衙门里做事就好。至于你大兄那边,我自会想办法帮忙。对了,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亦或者,他联系我?” 高大虎从怀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瓶子上有一根红色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 他把琉璃瓶递给苏大为,道:“带上这个瓶子,只要进入丰邑坊,我大兄自会联系。” “这是……” “我也不知道,是我大兄给我的。” 苏大为接过了琉璃瓶,心里蓦地一动。 那琉璃瓶中,似有元炁在流转。 不过这种元炁有点古怪,并不是很纯粹,甚至有些狂躁气息。感觉,感觉更像是诡异身上的那种元炁波动。苏大为没有说话,只看了高大虎一眼,把琉璃瓶收下。 “你去找十一叔道个罪,免得他不高兴。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不管怎样,十一叔现在是不良帅,是咱们的上司。规矩就是规矩,你失踪好几天,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去道个罪,否则他也不好下台。” 这个时候的高大虎,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他起身拱手道:“苏帅,我大兄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好!” 苏大为回答的,也非常干脆。 他把高大虎送出了公房,就关上门,把琉璃瓶重又取出。 没错,的确是一种和诡异极为相似的元炁波动,狂躁,暴虐,有一种负面的感觉。 苏大为拿着琉璃瓶,在手中把玩。 他思忖着,一只手放在桌上,修长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 笃笃笃! 那沉闷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回响。 高大龙失踪,诡异肆虐……昨天晚上,那个齐慓在丰邑坊遭遇诡异伏击,惨死于街头。如果说高大龙和诡异没有关系,苏大为打死都不会相信。可,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房门。 “谁?” “阿弥,是我啊。” 吕操之?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收起了琉璃瓶,放进怀中,而后起身过去把房门打开。 果然是吕操之,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酒葫芦。 看到苏大为,他微微一笑,“阿弥,在忙呢?” “没有啊,只是想些事情。” 苏大为说着,侧身让出路来,请吕操之进屋。 “八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我这里?” “哈哈哈,怎么不能来吗?”吕操之大笑两声,话锋一转,道:“我收到鬼叔的消息,他老人家手里有些事情,估计年前没办法回来。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 “是不是很麻烦?” “麻烦?” 吕操之愣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放心吧,没什么麻烦,就是有点繁琐。”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道:“不过鬼叔这次出门,可是够久的。” “是啊,原以为只是小事情,没想到那么复杂,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吕操之和苏大为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苏大为有点疑惑,这好端端的,真就是来找我闲聊吗?苏大为知道,吕操之也好,张海林也罢,都是桂建超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他二人才会支持对苏大为表达善意。君不见,这两位‘凶神’‘恶煞’,平日在衙门里,对谁有过好脸色? 哪怕是陈敏,在他二人面前,都表现的非常恭敬。 奇怪! 他摇摇头,走出房间看了看天色,然后喊了沈元一起,慢悠悠就离开了县衙。 苏大为一走,吕操之和张海林就出现公廨大门口。 “怎样?” “没错,那种波动,就是从他身上发出。 可能是什么东西沾染了气息吧,应该和他无关。” “能感觉出,是什么吗?” “有点像是蚺鬼的气息。” “蚺鬼?” 张海林的脸色一变,眉头紧蹙。 “葛六郎不是已经死了吗?哪里来的蚺鬼。” “比葛六郎的蚺鬼气息要精纯许多,也强悍许多。 我这就去找老刀,问问他最近有没有蚺鬼进入长安。若是没有,那咱们可要小心点。 上次葛六郎被杀,星君就颇为遗憾。如果这次再出现蚺鬼,怎地都要保护好,交给星君处置。还有,最近长安城内,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去太史局那边打听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我可不想再闹出上次的变故。星君不在,咱们不好控制住。” …… 周良已经打探好了门路。 如果高大虎今天不出现的话,苏大为就会进入丰邑坊。 不过,高大虎回来了,苏大为觉得,他更要进入丰邑坊。他带回来的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苏大为无法忽视。霸府,居然和百济人勾结?这消息,很重要。 他记得很清楚,李客师曾说过,百济国师道琛,已经来到了长安。 不晓得和霸府接触的人,是不是道琛。 如果是道琛,那霸府想要做什么?还有,杀死南三郎的人,是霸府的人……那么杀死昔秀芳的苩春彦,又是什么来头?苏大为觉得,这其中的关系似乎非常复杂。 高大龙看样子知道不少内幕,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进入丰邑坊。 回家收拾了一下,苏大为就匆匆离去。 他先是按照李思文所言,在约定的联络点留下了记号。 然后,他找了个僻静之地,变幻了样貌,这才施施然,踏着第二通街鼓声,来到了丰邑坊。 今天的丰邑坊,气氛明显不太正常。 街上的人稀少很多,不少店铺都关了门,以至于整个丰邑坊,都变得十分冷清。 已是初冬时节,夜晚气温骤降。 苏大为一副江湖客的打扮,在丰邑坊内行走。 说是冷清,也是相对而言。 和其他里坊相比,即便是很冷清的丰邑坊,也显得热闹很多。 苏大为把琉璃瓶挂在脖子上,手里装模作样还扛着一口七尺大刀。 “站住!” 当他靠近南闾的时候,几个如差役似地江湖客,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什么人?” “啊,在下……太原武为。 赫赫武功的武,有所作为的为。因为在老家惹了祸事,所以跑来长安避难。早就听人说,丰邑坊是长安一等一的热闹之地。呵呵,这不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苏大为张口,浓浓的太原口音。 他这口音,是跟狄仁杰学的。 也许是他那太原口音太逼真,以至于几个江湖客也就没有怀疑。 “几位,你们是……” “我们是霸府的人,奉命盘查可疑之人。 你来的不巧,最近这边出了点事情,所以不必从前那样热闹。不过这里是长安,总比你那太原要热闹一些。在这里,老老实实,别惹事。该玩就玩,该吃就吃,只要有钱,畅通无阻……走吧走吧,我们还有事情。记住了,别在丰邑坊闹事。” “那是,那是!” 苏大为目送江湖客离去,眸光一闪。 看样子,昨晚丰邑坊里的动静可不小。 李客师曾说过,霸府是丰邑坊的幕后操控者。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露面,而是把一切争纷,交给几个大团头私下解决。 可现在,霸府的人竟堂而皇之出现在街头。 这也就说明,丰邑坊正处于风雨飘摇中。连幕后黑手都跑到了台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中。南闾失控,群龙无首;东壁白瞎子被杀,也正处于混乱状态。再加上诡异出没,霸府的确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躲在幕后了。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迈步沿着街道行走。 路过一条曲巷的时候,他看到两边建筑已变成了废墟。 一群流浪汉正在废墟里翻动,看到苏大为靠近,他们立刻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把苏大为赶走。 空气中,有元炁波动。 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非常之战,诡异和异人之间的战斗。 苏大为运转鲸息术,敏锐捕捉到了那已经十分微弱,但仍旧存在的元炁变化。 他思忖片刻,迅速离开。 在十字街口的一家烤肉店里找了个位子,他要了一壶酒和一些烤肉,侧耳倾听周围人的交谈内容。 有的人,在谈论风花雪月。 有的人,则低声讲述着昨夜的那场战斗。 “那家伙确实厉害,连周大娘都不是对手,一个回合就被它给干掉了。” “周大娘可是异人,本事可不弱啊。 我早先曾见过周大娘出手,十几个江湖好汉,两三个照面就被杀了个干净。居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那家伙可是够凶悍的……我打算明天离开几日。总觉得那家伙还会出来。到时候,真要打起来的话,咱们这些人弄不好就可能受到波及。” “是啊,我也有这个想法。” “嗯,最近丰邑坊不太平,刚才我还被霸府的人给拦住盘问。 这有多少年了,霸府没有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我觉得吧,这情况好像不太妙。” “同走,同走,避避风头。” 不是说齐慓死了吗? 怎么大家伙都在谈论劳什子周大娘? 而且,那周大娘似乎是异人,居然被诡异一个照面秒杀? 苏大为也知道,这种街头巷尾传递的消息,往往会有夸大之处。但这说明,丰邑坊内的这头诡异不简单! 该死,这高大龙怎么还没有联系呢? 苏大为吃了两碗酒,打算离开这里。 突然,一个精壮的青年,突然在他对面坐下。 他肤色略黑,发髻有些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看上去有点像是波斯人。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着他,也不出声。 而青年则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琉璃瓶,放在桌上。 那琉璃瓶,和苏大为身上那个琉璃瓶几乎是一模一样。在电光火石间,苏大为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只不过,他现在还不太确定,这青年和高大龙是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把脖子上的琉璃瓶拿了出来。 青年看到琉璃瓶,嘴角微微一翘,把桌上的琉璃瓶收起来,然后站起身。 “跟我来。” 苏大为也没有迟疑,紧跟着青年起身。 他抄起大刀,和青年一前一后走出了酒肆。 青年也不说话,走在前面。 苏大为没有多嘴,只静静跟在他身后。 两人穿过了两个幽深曲折的巷陌,来到了一个宅院。 青年推开院门,站在门口,朝苏大为一摆手,“先生请进。” 道地的官话,十分纯正。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迈步走进院子。 正屋里,黑漆漆的,不见光亮。 青年指了指正屋那扇洞开的大门,然后就退出院子,把院门关上。 很明显,他是要负责警戒。 “装神弄鬼。” 苏大为嘀咕了一声,把大刀靠墙放好,迈步就直奔正屋走去。 他走进屋里,眼中银白色光芒一闪,刹那间,原本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间,顿生虚白。 一个矮个男子站在屋中,朝他拱手道:“在下,高大龙。” 第一百六十章 初见 高大龙,身材不高。 他究竟有多高?苏大为有点记不太清楚了。 作为高大虎的兄长,丰邑坊南闾的大团头,十恶不赦的坏蛋,不良人的档案里自然不会少了高大龙的资料。当初高大虎爬上了不良副帅之后,苏大为专门研究过他和高大龙的信息。所以,对于高大龙这个人,苏大为虽没见过,却不算陌生。 眼前的人,个头的确不高。 长相和档案里记载的也很相似,只是他的腿…… 档案里记载,高大龙是个跛子。 可眼前的这个小个子,看上去好像很正常,并没有跛足。 他,就是高大龙? 苏大为眸光闪烁,沉声道:“你是谁?” “我已经说过,我是高大龙。” “可是高大龙好像有足疾,而你却两足完好。” 高大龙闻听,顿时笑了。 “我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以前确有足疾,不过现在,我的脚已经好了!你们不是让我帮忙打听南三郎被杀的事情吗?我打听到了,并且让山君通知苏帅。看样子,你是苏帅派来的人。” “南三郎被谁杀害?” “霸府,芊娘。” 回答正确,没有任何问题。 苏大为看着站在黑暗中的高大龙,眼睛仍落在他的双脚上。 这个时代,跛足可以治愈?苏大为觉得不太可能,除非…… 他想到这里,眸光一闪,突然扬手。十数道电光,噼啪闪烁,呼啸着就扑向了高大龙。 高大龙大吃一惊,只是两人距离太近,他来不及闪躲。 口中发出一声低沉怒吼,手里骤然出现了一面土盾。 电流落在土盾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怒道:“你做什么?” “果然!”苏大为退后一步,看着高大龙,轻声道:“我没猜错,你就是那头诡异。” “你……” 高大龙想要骂人,却突然脸色一变。 “混蛋,你这是在找麻烦。” 说着,他双足一顿,身下地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快跟我来。” 苏大为也不迟疑,纵身就来到了高大龙身边。他只觉脚下一沉,身体随着那漩涡呼的一下子就没入地下。就在两人消失后数息功夫,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砸破了屋顶。 轰的一声巨响,大火蔓延。 强绝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散去,把整幢屋子都吞噬在火海之中。 三老爷出现在了院子里,看着眼前的大火,怒声道:“给我找,那怪物走不远。” “三哥,你太莽撞了。” 炽烈的炎流在院中舞动,却见一团霜气席卷,瞬间把火焰扑灭。 孙九娘从霜气中走出,蹙眉道:“说好了,不要轻举妄动,你怎么又如此莽撞?”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抓到它了。” “三哥,大老爷可是说过,这件事由我来负责。” 三老爷脸色铁青,怒视孙九娘。 “再说,你拿房子撒什么气?刚才那怪物显然还有帮手,它又精通土遁之术,若无周全安排,就算找到它,也难奈何它。我本想借此机会找到它的老巢,却被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三老爷嘴巴张了张,最后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九姑娘,现在怎么办?” 跟在孙九娘身后的随从,上前低声询问。 孙九娘眸光一闪,挥手道:“先撤吧,这次找不到它,下次要更加小心才是。 我不信它会龟缩不出。如今它既然找了帮手过来,相信不用多久,定会有行动。” 随从闻听,立刻领命而去。 孙九娘则走到了焦黑的残垣断壁中,闭上眼,伸出双手。 片刻,她睁开眼,那张俏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元炁化雷?” 她呢喃自语道:“怎么那头狮子也跑来了?” …… 迷宫一般的地下世界,苏大为跟在高大龙的身后。 两人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行走,很快来到了一处空旷之所。 这里,好像是一个破旧的祠堂。 “这是……” 他看着祠堂,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高大龙突然转身,身体骤然暴涨,化作蛇面人身蛇尾模样的怪物,凶狠向他扑来。 “你干什么?” 苏大为吓了一跳,手中唰的出现了一面盾牌。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一股巨力袭来。 苏大为向后连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形,而那怪物也停下来。 “刚才你攻击我,现在咱们扯平了。” 高大龙嘶哑着说道,身体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你……” 苏大为感到非常惊讶,看着变回人的高大龙,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咱们打平了。” 说完,他一拱手,“在下,武为。” “嗬嗬嗬,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 “似我这种人,以前只是个普通人,虽说无恶不作,但始终都是个普通人。 一个异人,却能关注到我?我是不是应该很荣幸!嗬嗬嗬,你不是武为,你是苏大为,苏帅。”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惊讶看向了高大龙。 “你认错人了吧。” “苏帅,混江湖,一定要招子放亮。 高某人在丰邑坊厮混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最后能混出来,靠的就是这双招子。” 高大龙发出公鸭一样难听的笑声,在祠堂前的台阶上坐下。 “我不信,异人能知道我高瘸子。 你见我第一眼,在我报出名号之后,却毫不犹豫点出了我的足疾,说明你对我很熟悉。我接触过异人,一个个眼高过顶,根本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人的身上。你熟悉我,可是我却没有见过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曾经研究过我。 我的情况,知道的人很多。 但要说能够让异人关注,那只有一个可能,你和我身边的人有关系。 苏帅,你的出身不难查证。令尊苏钊,当年是长安县不良帅,我曾经和他打过交道。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人物,而令尊却因斩杀诡异,而被不少人所敬重。 令尊后来不知怎地死在异域,你之后也加入了不良人。 你的身手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但是突然间,却变得很厉害,还杀了一头诡异,和令尊当年的经历十分相似。之后你劫狱纵火,却只做了几个月的牢就出来,然后继续做不良人,甚至还当上了副帅。你住进了太子巷的鬼宅,却平安无事……这一切,都说明你有古怪。而且,你上次进入丰邑坊抓人,配合太尉府行动。 嘿嘿,如果你没有真本事的话,怕也得不到如此看重吧。” 苏大为静静看着高大龙,心里暗自惊讶。 这瘸子,智力不差啊!怪不得能够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在丰邑坊混的风生水起。 “我今日刚送走了山君,你就来了。 就算苏帅有背景,一个普通人,如此轻易就指使一个异人进入?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偏偏,你对我很熟悉,知道我的足疾。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呵呵,你就是苏大为。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把眼前这一切,解释的清清楚楚。” 苏大为也笑了。 他收起盾牌,走过去,在高大龙身边坐下。 “我已经把你弟弟介绍给了大理寺。” “啥?” “明早天亮,他就会和大理寺的人见面。 那个人,是英国公次子李思文。我相信,只要他把他知道的消息告诉李思文,一定能有一个好前程。入大理寺做个差役,好过在长安县继续做不良人,对不对?” 高大龙沉默片刻,开口道:“多谢了!” “好了,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吧。” “你就这么相信我?”高大龙奇怪看着苏大为,笑道:“我可是诡异,你还信我?” “可你现在,是人。” 苏大为沉声道:“我要知道,霸府和百济什么人接触?他们想要做什么。” “那你能帮我除掉霸府吗?” 高大龙想了想,歪着头看着苏大为道。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朝廷并不愿意坐视霸府的存在。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并非是害怕霸府,而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我没本事保证能除掉霸府,但可以想办法,促使朝廷早下决心。所以,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关于霸府的一切消息……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合作 “你?” 高大龙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意。 “你一个不良人,如何推动?” 这货,是真聪明。 我讨厌聪明人! 苏大为知道,他没办法糊弄高大龙,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 “霸府的首领叫什么?” “大府主姓杨,叫杨昔荣,我们都称呼他为大长老;二府主姓马,名马尚风,是巴蜀人氏;三府主姓蔡,叫做蔡芒,江左人氏。苏帅,你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清楚。” “跳梁小丑,没必要知晓。” 高大龙笑了,轻轻摇头。 “你觉得我在吹牛吗?” 苏大为轻声道:“霸府,你知不知道霸府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意义?” “那我可不清楚,不过感觉着,很是霸气。” 苏大为哈哈笑道:“所谓霸府,是魏晋三国南北朝时期,实力强大,终成王业的府署。自三国至今,不过两人开设霸府,一个是魏武皇帝曹操曹孟德,另一个是北齐神武帝高欢。自古以来,有多少枭雄,却只有这两个人开设霸府,成就大业。 区区一个丰邑坊,也敢自称霸府? 我管他们叫什么,就凭他们敢自称霸府,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一群夜郎自大之人。今天下大治,朝廷怎可能允许霸府的存在?这几个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高大龙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着苏大为道:“曹操我知道。” 说完,他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夜郎自大的跳梁小丑。” 如今是唐朝,三国演义一书还未出现。 曹操的形象也远非三国演义里丑化的白面奸雄。事实上在许多人的眼中,曹操比之刘备孙权,更具有正统意义。甚至在许多评话之中,曹操也是一个正面形象。 “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推动?” “那要看你能给我提供什么样的消息。” “你要的消息,我已经给你了。” “还不够。” 苏大为凝视高大龙,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高大龙眯着那双三角眼,也看着苏大为。 片刻后,他突然道:“我听人说,杨昔荣是前朝皇族。” 前朝皇族?隋杨后人? 苏大为不由得一动,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惊讶之色。 高大龙苦笑道:“南三郎他们之所以躲进丰邑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杀了人,更因为他们的手里,有半张地图。具体是什么地图,我没有打听出来。他们进入丰邑坊之后,就一直联系买家。后来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招惹了杀身之祸。 你们抓人的那天,其实霸府也准备对他们下手。 芊娘就是霸府的人,她从南三郎手里抢走了地图之后,就杀死了南三郎。不过没等他们来得及对其他人下手,你们就把人抓走了。为了此事,霸府也非常生气。” “这种事情你都能打听到?” 高大龙道:“苏帅,除了丰邑坊,高某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 但是在丰邑坊里,高某却能称得上是一只硕鼠。我在丰邑坊混了这么多年,手底下自然有一群小老鼠。你们不良人有你们不良人的渠道,我这个老鼠也有我的办法。 丰邑坊里,有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只可惜,我这次出事之后,手下的老鼠都跑了,以后再想打探消息,可不容易。” 说完,他沉声道:“现在,该说说你的办法了。” “很简单,让霸府的人走出丰邑坊。” “啥?” “朝廷之所以到目前没有对丰邑坊动手,一方面时机尚未成熟,另一方面也是霸府一直保持克制,没有走出丰邑坊,所以尚在朝廷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可如果他们敢走出丰邑坊,在长安城里闹事的话,你认为朝廷对这劳什子霸府还会继续容忍吗?” 高大龙眸光一闪,“他们,怕不会出去吧。” “那就逼他们出去。” “怎么逼?” “让他们觉得,朝廷想要对他们动手。” “我不太明白。” 高大龙有点糊涂了,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苏大为道:“你找我来帮忙,无非是希望我能够帮你分散霸府的力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认为朝廷想对他们不利,这样他们就不可能集中力量找你麻烦。除此之外,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一旦他们认为朝廷有心对他们动手,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举措?狗急跳墙,亦或者寻求庇护,总之他们会乱了分寸。” 苏大为这一番话,让高大龙露出恍然之色。 他猛地站起身,道:“那,咱们该如何行动?” “你也看到了,霸府可是对你赶尽杀绝。 他们现在的注意力,一定都是在外面。如果咱们这个时候,在霸府闹上一场,结果会怎样?” 高大龙眼睛一亮,“你想打上门去?” “你是诡异,而我是异人。 你的出身,注定你不可能和异人有接触。这个时候,我们打上门去,霸府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认为,你已经和官府合作?异人的出现,是不是代表朝廷……” “你们上次抓人的时候,也有异人出没。” 高大龙显得很兴奋,连连点头。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此事宜早不宜晚,趁霸府现在集中力量在坊内搜查,咱们现在就动手打过去。” “好!” 苏大为从来都不是胆小之人。 而高大龙,骨子里更是无法无天之辈。 一直以来,他在霸府面前装孙子,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呢?他什么都没有做,只因为没有靠山,就被霸府好像灭臭虫一样,差点死掉。这笔帐,他必须要和霸府算清楚。更不要说,他如今有诡异寄身。哪怕真遇到那三位府主,他也不会害怕。 “既然如此,那咱们立刻行动。” 高大龙说完,立刻嘬口一声唿哨。 一个黑壮的青年,出现在了祠堂外,正是之前引苏大为前去见高大龙的那个人。 “小桑,外面情况如何?” “搜查很严密! 而且,他们似乎有意进入迷宫,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手。” “一静不如一动,既然他们想要对咱们赶尽杀绝,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 “他也要去吗?” 苏大为看着青年,沉声道。 “他叫小桑,嘿嘿,你可不要小看他。” 苏大为蹙眉看了青年一眼,就见小桑咧嘴冲他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他突然一声低吼,身体一颤,身形顿时暴涨。 一头近两米高的诡异,出现在苏大为面前。 狼首,人身,手里拿着一杆丈八铁矛。所谓丈八铁矛,可不是一丈八尺,而是一丈八寸长短,粗若婴儿拳头一般。不过,苏大为感兴趣的,却不是小桑的狼首。 他的目光,落在小桑的另一支手臂上。 如果说小桑那支持矛的手臂,还能看出是人的手臂的话,那么他的另一支手臂,则看上去极为可怖。手臂很粗,长满了泛着蔚蓝色光芒的鳞片。手掌也较之另一支手掌大了一圈。不过,那应该算不得手掌,而是一只利爪。手背上覆盖蓝色鳞片,指爪如熊罴的爪子一样,呈弯钩形状,爪子闪烁着一种好像钻石般的光泽。 “鬼爪?” 苏大为看到小桑这模样,吃了一惊。 “你认得?” 高大龙有些惊讶,“不过它不叫鬼爪,应该叫鬼手。” 苏大为看了高大龙一样,迈步走到了小桑面前。 小桑的身上,有一股极为可怕的气势,换个人怕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可是苏大为的目光却一直在小桑的那支手臂上,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碰触一下。 小桑的手臂,已经算不得手臂,如同一件艺术品。 不过,没等他的手碰触到小桑的胳膊,小桑已经退后了几步,警惕看着苏大为,发出一声低沉咆哮。 “鬼爪也好,鬼手也罢,其实一样,只是称呼不同而已。 高兄,你这头蚺鬼,在袁天罡编撰的《百诡夜行录》里,排名在五百之外。可是这位兄弟的鬼爪,却排名在二百以内。论品级的话,他的品级可要比你高出不少。” “啥?” “蚺鬼排名从八品上,而鬼爪则排名从五品下。” 苏大为说完,朝小桑道:“兄弟,你可以先收起神通了。” 小桑身体一晃,慢慢变回了人形。 “苏帅,诡异还讲品级?” “九品三十六等,你说呢?” 高大龙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小桑。 “可是,我觉得我比他厉害。” “的确,你比他厉害。” 苏大为道:“蚺鬼一生,共有九次蜕变。 它品级虽然不高,但没经过一次蜕变之后,就会又一次飞跃。蚺蛇有蜕皮一说,蚺鬼也是如此。不过大多数时候,蚺鬼也没有机会和机缘,完成九次蜕变。” “若完成九次蜕变会如何?” “这个,我不清楚。” 苏大为笑着摇摇头,对高大龙道:“我不清楚你身上的蚺鬼蜕变了几次,所以你现在的品级,应该不会太低。” 高大龙原本有些失落,感觉自己的品级太低。 可是听了苏大为的这番解释之后,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好很多。 “苏帅,你刚才说的那本劳什子什么录,有机会可否让我看看?” “好啊!” 苏大为笑道:“只要你能渡过这次难关。” “大团头,咱们出发吧。” “好!” 高大龙点点头,迈步准备出发。 不过,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来,扭头看着苏大为道:“我不是白借你的书,有一个消息,作为交换。” “什么消息?” “霸府和朝廷的一些人,往来非常密切。” “谁?” “梁国公三子房遗则,曾多次秘密出入霸府。 据之前我的眼线说,房遗则曾有一次酒后失言,说早晚要为他大兄报仇,还说房俊一武夫耳,有辱门风,他日定不会放过他……总之,他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笔交易 新罗使者神秘死亡, 百济的道琛来到长安…… 百济的人还与霸府私下交易,似乎是为了一张地图。 难道那张地图真的记载了关于兰池的秘密? 苏大为摇摇头,从县衙里走出去。 出了辅兴坊,沿着安华大街一路直行,在金光大道拐弯,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西市。 已经入冬了,空气里透着一股寒意,连带着往日热闹的西市都似乎冷清了不少。 走进坊门,一路奔放生池去,来到放生池边的胡麻饼小铺,苏大为坐下,要了一筐胡麻饼,然后自己走过去,在摊主注视下,亲自调了一碗咸豆腐脑。 “客官你这……” “豆腐脑,还是咸的好吃。” 苏大为冲摊主一脸正色。 摊主愣了一下,琢磨了片刻,方才点点头:“客官说的是。” 得到了摊主的认可,苏大为心情莫名好了几分,端着碗来到自己的位置,却见一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胡麻饼大嚼。 是换了一身差役打扮的高大虎。 “噗嗤。” 苏大为没忍住,笑出了声。 高大虎抬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的问:“我穿这身很好笑吗?” “没有,只是习惯了看你不良人的打扮,突然看你变成差役,有些奇怪。”苏大为说着,在高大虎面前坐下,手里的豆腐脑放在面前。 高大虎伸手把碗抓过来,自嘲的道:“有这身皮,总比没有好,再说还是你推荐我去的。” 他对着碗喝一大口,下一瞬,“噗”的喷出来。 “这什么味啊?” 高大虎一脸震惊:“豆腐脑居然是咸的!” “这是我喝的。” 苏大为伸手把豆府脑抢了回来。 高大虎还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咸豆腐脑……” 他向摊主要了碗甜豆腐脑,喝了一口,肯定的说:“果然还是甜的好喝。” “哼,异端。” “什么?” “说正事吧。” 再争论咸、甜问题,要没完了。 苏大为向高大虎道:“你大兄已经出丰邑坊了,现在很安全。” 高大虎冲苏大为抱了抱拳,感激的道:“刚才看到你,我就想大兄应该没事了,但还是听你亲口说出来才放心。” “嗯,丰邑坊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只知道延平门驻军过去了,具体是什么情况?” “昨夜我和你大兄还有小桑夜闯了霸府,今天早上天没亮,霸府的人从丰邑坊冲出来了。” 苏大为笑了笑:“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一支武侯巡逻。” “心中有鬼,所以急着跑路,这次霸府完了。” 高大虎肯定的说。 本来他对暗中控制丰邑坊的霸府并没什么感觉,但自从大兄高大龙出事后,高大虎就把霸府也视为仇敌。 现在听说那些人的下场心中只有快意。 “谢谢你,苏帅。” 若不是苏大为,自己大兄恐怕难以顺利脱身,更难让霸府损失如此惨重。 而且苏大为还推荐自己去了大理寺, 这份恩情不可谓不重。 “真感谢我?”苏大为上下打量高大虎。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高大虎还是硬着头皮道:“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苏帅尽管开口。” “这碗咸豆腐脑已经被你这个甜党玷污了,替我喝掉。” “滚!” …… 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把自己手里的消息择一些告诉高大虎,再由他转告与李思文,让大理寺帮忙追查霸府逃出去的人。 跟高大虎约好下次见面的地点,苏大为去了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 这里属于万年县的地盘。 照例,点了一碗灵沙臛。 年轻的掌柜还记得苏大为,把灵沙臛端到桌上时,还笑着道:“你上次让我打听的事,已经打听清楚了。” “啥?” “上次你说如果越王府还有案子的话,就跟你说,对吧?” “呃,对。” 苏大为记起来了,上次为了查案到这边,见掌柜铺子里的红木桌案不错,出于不良人的直觉,谎称自己也想要二十张桌案,来打探情报。 “一会有越王府的人来了,我替你介绍,你不急吧?”掌柜问。 “不急,不急。” “那就好,客官可以边吃边等。”掌柜回头继续去调果浆。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闪过思索。 等了一会,苏庆节到了。苏大为伸手打了个招呼。 苏庆节走过来,径自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灵沙臛,摇摇头:“这玩意不好,下次换个地方。” “你不喜欢吃甜的?” “不喜欢,太甜了腻嗓子。” 苏大为嘿嘿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咸豆腐脑,了解一下。” “那是什么?” 苏庆节有点懵。 苏大为忙向他介绍咸甜之争,最后引申到咸豆腐脑上。 “如果你不喜欢吃甜食,那你一定是咸党,咸豆腐脑一定要尝一下。” “好像有点意思,下次我去你说的地方试试。”苏庆节摸着下巴应下来。 “咸味必须自己调,那摊主只会做甜的。” “知道了,对了你找我什么事?不会就是跟我聊咸甜吧?” “当然不是。” 苏大为瞥了一眼灵沙臛的掌柜,见对方在忙着招待新客人,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在查的那件事,想你帮个忙。” “说说看。”苏庆节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扬起。 他喜欢看着这恶贼求自己办事的样子。 “丰邑坊的事你知道了吧,我相信这些人,最近一定会做出点什么,新罗那边我在盯着,霸府逃出的人,我禀报了李思文,他会派人搜索,我还想请万年县这边的不良协助一下。” “没问题。”苏庆节一口答应下来。 “谢了,对了看到尉迟没?昨晚的事还没谢谢他,改天请你们上我家吃饭。” “说起这个……”苏庆节摇了摇头:“尉迟这次可算被你这恶贼坑了。” “怎么?” “和霸府的人动手的那支武侯是尉迟的朋友,这次死伤不少,尉迟说要上门探望一下。” 苏大为不由为之沉默。 为了维护大唐的秩序,总有人要牺牲,或者武侯,或者不良人。 “此事因我而起,我跟他一起去。” 苏庆节像是不认识苏大为一样,上下打量一番:“算你还有点良心。” “良心这东西我一直有很多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衣着华美的女人走进来,先看了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苏大为二人,又看了一眼店里其他顾客,而后径自走到了青年面前。 “邓坤!” “武家娘子。”青年掌柜见了对方,立刻露出笑容。 苏庆节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这个女人,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的浑家,应国公武士彟的大女儿。” 苏大为有些惊讶:“刚才掌柜说越王府的人,难道是她?” “什么?” “别问,问就是对这女人有兴趣。” 苏庆节一脸懵的看着对方,这恶贼说的是啥? 什么叫对这女人有兴趣? 掌柜已经带着眉眼透含春的武顺向这桌走来。 “武家娘子,就是这位客官想收些木桌。” 走到面前,掌柜满面笑容灿烂,向武顺介绍着。 “就是你想要收红木桌案吗?” “对。” 苏大为忙站起来,装做一无所知的道:“没请教如何称呼这位娘子。” “奴家姓武,你叫我武家娘子好了,桌子你想要多少张?”武顺似乎对卖桌子十分有兴趣,又追问。 “大概二十张吧。” 看着武顺眉梢眼角春情,苏大为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风骚的女人。 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抬足,无不向外展露诱人风情,充满撩人的味道。 如果换个初哥,只怕会忍不住浮想连翩。 “二十张红木桌案,市面收的话,怕要二十贯钱。”武顺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她伸出春葱手指掩住红润的樱唇咯咯笑道:“奴家就算你十五贯钱,如何?” “十贯,不能再多了。”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身正气。 武顺也不甘示弱的挺起胸脯:“十四贯。” “十三贯。”苏大为瞥了一眼对方颤动的双峰,一脸淡定。 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眼见自己的美色似乎对苏大为无效,武顺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又很快用娇笑掩盖。 “十三贯就十三贯吧,你今天拿吗?” “不急,大概还要过几日。” “哦,那定金……” 苏大为从身上摸出一贯钱,交给对方。 “等收货的时候,再付剩下的。” “好。”武顺两眼一亮,把钱捧在手里又问:“要不要立字据?” “不用,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咯咯,公子爽快,那你要取货时,还是到这里,跟邓坤说一声就行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地图下落 武顺,很缺钱吗? 看着武顺摇曳生姿的背影,苏大为陷入沉思。 之所以要演这出戏,一方面是与新罗使团有关,金德秀死前最后到的地方,就是这家灵沙臛铺子。 二来,当然是因为武顺本人。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这个武顺应该就是明空法师,也就是武则天的姐姐,日后被封为韩国夫人。 虽说现在没必要太靠近明空法师,不过既然是她的家人,提前接触一下,或许还能结个善缘。 一旁的苏庆节见苏大为看着武顺的背影发呆,不由冷哼一声:“恶贼,没想到你喜欢这个口味。” “啥?” “你该娶房媳妇了。”苏庆节咕哝了一句,起身就走,来得快走得更快。 “莫名其妙。” …… 天色将晚。 承天门街传来了鼓声, 斜阳下的皇城,笼罩在残红中,在庄严肃穆里,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 太平坊,吴王府。 吴王李恪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卷书,一边随意翻看着,一边拈起一粒浆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嚼了两口,感觉没什么味道,噗的一声吐出来。 最近长孙无忌盯得太紧,他只能待在府里,装做无心朝政的样子。 刚起身准备去书架另拿一本书,一抬头,却发现堂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僧人。 身高大约在六尺七寸左右,也就是190公分以上,肤色棕黑。 高颧骨,深眼窝,高鼻梁,光头。 年纪约在六十左右,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那罗[]大师。” 李恪看了一眼对方,刚才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 “殿下别来无恙。” “我还好,就是被长孙无忌老贼盯着,哪也去不了。” 李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番僧那罗双手合什,扫了一眼李恪手里的书:“括地志?没想到殿下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括地志》是由魏王李泰主编,于贞观十五年(641年)完成。 之前李恪对此可是不屑一顾。 “让小僧猜猜,殿下可是对兰池产生了兴趣,或有眉目了?” “兴趣是有那么一点,可惜我遍翻古籍,还是没什么头绪,对了,上次你说要清除后患,结果却差点露出马脚。” 李恪将手里的书扔在桌上:“大师如果不小心点,只怕复国大业遥遥无期啊。” “殿下说的是,小僧自会竭心尽力,替殿下扫除障碍。” 停了一停,番僧接着道:“小僧这次来,其实是打探到一些关于兰池的消息,愿与殿下分享。” “说来听听。” “有一份地图,或许记载了兰池的位置,现在在霸府府主杨昔荣手里。” “霸府?”李恪一脸惊讶:“我听说,昨夜丰邑坊好像闹了不小的动静。” “是,霸府的人不知为何,趁天亮前逃出了丰邑坊,虽然与武侯和驻军发生冲突,但是据小僧所知,杨昔荣还是带着地图逃走了。” “也就是说,找到杨昔荣,就能得到地图,得到兰池?”李恪的眼里闪过一抹光。 “殿下所言极是,不过杨昔荣也是异人,而且形踪隐秘……” “明白了,我会发动人手,去找到这人,到时候,还望大师出手。” “殿下放心,小僧定能将地图取回,奉于殿下。”番僧大喜,双手合什道。 等番僧离开,李恪走回桌边,拿起那本《括地志》,冷笑一声,扣在桌上。 手里再次拈起一枚浆果,眼神闪过沉思。 兰池, 这么多人都想要, 自己一定要抢先得到。 忽闻耳边几声咳嗽,自书房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白衣的老迈僧人。 他的年纪在六旬左右,面容清瘦,额头充满深深的皱纹。 但是双眼却非常清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如果方才番僧在此,必定会大吃一惊。 番僧那罗自身也是异人,修为高深,如果房间里还有第三人,一定会被他察觉。 但是方才直到他离开,都不知这老迈僧人的存在。 “大师。” 李恪收起嘴角的冷笑,神情显得有些庄重,向白衣僧人道:“刚才你都听到了?” “那罗迩婆寐,想求兰池复国,只不过是痴心妄想,有了图,还须得有钥匙,方能打开兰池。” “我很好奇,大师究竟有什么方法,打开当年韩终设下的禁制,据我所知,钥匙在这一任诡异之主,荧惑星君手里,他应该不会和人合作。” “这个……恕贫僧卖一个关子。”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李恪的问题。 李恪点点头:“那我就不问过程,只求结果。” “殿下放心,只要殿下登基后,与我百济修好,兰池的秘密,由你我二家共享。” …… 辅兴坊太子巷。 苏大为走进家门的时候,忍不住跺了跺脚。 已是入冬时节,白天出门还不觉得冷,夜里回来路上,忽然飘起一场雪。 长安街也变得泥泞不堪,一脚深一脚浅的好不容易回到家,刚一进门,迎面突然听到一声喊:“哥,小心。” 啊? 苏大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团白色飞来,匆忙下一低头,一团雪砸中脑袋,发出噗的一声响。 手忙脚乱的抖落头上的雪块,抬头看去,只见院子里地面全白了。 不远处,黑三郎立在雪地里,冲自己快活的摇着尾巴,一身黑炭也似,在雪里分外显眼。 刚才扔雪团的当然不是黑三郎了。 而是躲在桃树下咯咯发笑的聂苏。 苏大为撇了撇嘴:“幼稚。” 声音刚落下,他猛地俯身,在地上胡乱抓了两团雪,飞快冲向聂苏:“小苏苏你给我站住。” “咯咯咯~哥哥你来追我呀,追到我就……” 咦,这句话有点耳熟,苏大为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一个油腻中年人把双掌碰在一起,说着冷笑话:抓到我就让你嘿嘿嘿…… 好吧,费老师讲得一手好段子。 苏大为抬头一看,聂苏早跑远了。 这小妮子,自从开窍以后,好像身手越来越灵活了,自己不用元炁还真不一定能追上她。 “阿弥,你们在玩什么?” 苏大为将手里的雪团随手扔掉,扭头看向声音方向,只见周良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提着一只鸡,正从门外走进来:“我刚从家里过来,跟咱娘说加个菜,咱们兄弟俩喝一杯。” “加菜?” 门口传来大白熊沈元快流出口水的声音。 最近大白熊已经搬过来了,这傻大个人很老实,时不时的会帮柳娘子做点粗重活。 柳娘子还挺喜欢他的,就是偶尔会跟苏大为在私下里嘀咕,说这大白熊也忒能吃了。 一个人顶三四个人的饭量。 “大白熊,你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喝酒。” “好。”沈元搓了搓手,一脸憨厚。 夜色渐沉。 窗外飘动着粗盐粒似的雪花,屋内却温暖如春。 一张矮桌子摆在热炕上,桌上摆着几盘小菜,一大盘鸡,还有炊饼,一大壶酒。 柳娘子已经带着聂苏吃好下去。 苏大为和周良、沈元围坐在桌前。 屁股下面的炕暖烘烘的。 周良挪了一下屁股,有些羡慕的道:“阿弥,这火炕也是你想出来的?” 伸手摸了摸炕的温度,周良发出啧啧赞叹声:“自你大病过一场后,这脑子就跟开窍了一样,这东西好啊!” “这个简单,回头我给你家也修一个。” “那我替爹娘先谢了。” “自家兄弟说什么谢。” “来,走一个。” 两人把酒杯碰在一起,痛饮一口酒。 说实话,这时代酒水都比较寡淡,喝起来味道就和后世米酒相差仿佛。 只不过这个天的酒都是将酒壶温在热水里,下面用红泥小火炉煮着,保持适合饮用的温度。 刚才一口酒下去,酒精散发开,感觉胃里暖烘烘,舒坦极了。 沈元忙着吃东西,没空跟他们喝酒,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位置。 自从跟了苏大为,他感觉每天都很幸福,不但能吃饱,偶尔还能吃顿好的,这对他来说,就跟做梦一样。 “对了阿弥,公交署已经开始做了。” “什么?” “已经开始你说的那个,试……试运行了。”周良想了一下道:“效果还不错,不过现在天冷,还不能完全铺开,县君的意思是等开春了,正式来做。”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县尊对这个很看好,杜主薄对我也甚是友善。” “那就好。” 苏大为笑了笑,搞交通货运,这个想法一为增加财源,二就是想替周良谋个出路,眼下前景还不明朗,不过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就够了。 “阿弥,我真的很感激你。” “二哥说的什么话,我母子二人当年若不是有你照拂,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苏大为说着,撕下一大块鸡肉扔给蹲在角落的黑三郎。 这黑犬动作奇快,肉还在空中就被它一口咬住,然后扭身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 “我那时哪知道阿弥这么有本事,来,再走一个,咱们的感情都在酒里。” “好。” 苏大为举杯,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是苏大为家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 苏大为示意周良和沈元继续吃,自己出去看看。 院子里雪已经积得有鞋面深,白茫茫一片,在夜色中,微微发光。 走近一些,听到有人在拍门,再次喊:“是苏大为家吗?” 如果不是吃饭的房间是前院,离大门近,估摸这声音都听不到。 平时有点动静黑三郎便叫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刚又得了块肉,这家伙不知跑哪里去啃去了,居然忘了看家护院之责。 苏大为摇摇头,应了一声,过去开门。 心里想的则是,或许自己是该给家里添置几个使唤丫头了,可惜提过几次,老娘总是不愿意,说是自己有手有脚,不需要人服侍。 再则聂苏那丫头不懂收敛,要是让外人看到她的神异,只怕传出去惹来麻烦。 算了,这事回头再说。 拉开大门,只见一个青衣汉子双捧在怀里,缩手缩脚的,似是很怕冷。 见到门后的苏大为,汉子愣了一下,接着眼亮一亮,笑道:“苏帅。” “你是?” “我是跟林老大的,老大让我跟你带句话。” 苏大为再看看对方,依稀记得,好像是长安狱里的狱卒。 “进来坐吧,喝杯热酒。” “不用了,我话带到就走。” 对方笑了笑:“林老大说,他和你商量的那事已经办成了,还不错,让你有时间去看看,在延平门那边。” “好,你告诉林老大,我这两天会去。” 苏大为点点头,看着对方拱拱手,在雪里缩着袖子,躬起身,转身走进风雪里。 …… 天亮的时候,苏大为从床上坐起,摸了摸脑袋,感觉还有点晕乎乎的。 托大了,周良拿来的那不是米酒,而是黄酒,还是有点度数的。 当时还不觉得,只是后来被冷风一吹,这酒劲就上来了。 抹了把脸,他飞快下床穿好衣物,去洗漱。 小院里传来聂苏咯咯的笑声,好像最近她的笑音越来越多了,每次听到妹妹的笑声,苏大为心里莫名的安宁。 “阿弥。” 同样睡眼惺松的周良从隔壁房里走出来,肩膀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把类似牙刷的猪鬃刷子。 这东西也是苏大为鼓捣出来的。 穿越以后,最让苏大为难受的,莫过于和衣食住行相关的那些细节。 比如这时代的普通人家,早上刷牙就是拿柳枝沾点井水,在嘴里来回刮咬几下就算完事了。 家里条件好一点的,或许还会沾点盐末,用手指慢慢擦。 牙刷又不是什么多难做的的东西,苏大为当然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找来木头做柄,弄了些猪鬃毛,一个唐代版的牙刷便弄出来了。 开始柳娘子和周良他们对苏大为这份执着不以为然,可是试过苏大为制的牙刷后,立刻体会到这不起眼小东西的好处。 现在不光柳娘子,就连周良、聂苏和刚住进来的沈元,也培养了用牙刷刷牙的习惯。 私底下,苏大为也想过,这牙刷能不能当做一门生意去推广。 不过想想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一推出去马上就会被人仿制,才打消了念头。 一边用猪鬃牙刷沾了盐在口里仔细刷着,一边看到聂苏追逐着黑三郎,在小院里玩闹。 昨夜的雪还没化去,聂苏跑动起来,带起一片片雪泥,很快把裙角沾满了泥渍。 “小苏,别乱跑。” 柳娘子擦擦双手,从厨间里走出来,看着聂苏欢闹的样子,忍不住喊:“你这妮,咋恁不听话,说了让你别乱跑,你还到处跑” 聂苏吐了吐舌头,双手背在身后,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溜小跑过来:“阿娘。” “去换身衣服。” 聂苏应了一声,眼珠在眼眶里滴溜转了一下,看到一边刷牙一边冲自己傻乐的苏大为,忽然指着跟上来摇尾巴的黑三郎,对苏大为道:“哥哥,我能听懂黑三郎和小玉说什么。” “什么?”苏大为愣了一下,把嘴里的泡沫吐掉问:“你真能听懂它们说什么?” “是真的,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小玉在嘀咕,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才跟黑三郎玩耍,我也能听懂它说的。” “懂兽语了?” 苏大为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聂苏说的,而是一低头,把黑三郎两只爪子抱起来,跟人一样立着:“黑三郎,说两句。” 黑犬无语的翻了苏大为一记白眼,呜咽了两声。 那是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 苏大为却顾不上计较这些,向聂苏追问:“黑三郎说什么了?” “它说……” 聂苏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它说哥哥是傻蛋!” “好你个小苏,我看分明是你绕着弯子说我坏话。” 苏大为把手里黑三郎抛开,上去一把按住聂苏的脑袋,在她一片雪雪求饶声里,直把聂苏的发髻揉乱才罢休。 然后,苏大为就被柳娘子臭骂了一顿。 家宅后院的演武场。 苏大为替自己定制了些健身器材,如石锁、哑铃,杠铃等等。 反正不管什么修炼秘法,身体基本素质是第一位的。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经历过元炁洗髓后,自身的潜力上限大大提高了,无论是力量、速度、反应,都比原来强得太多。 而且苏大为能感觉到,自己每天都还在进步,这个过程仿佛没有止境。 只是,不能跟聂苏比, 聂苏才是真正的妖孽,睡一觉起来,就掌握了水系元炁,再睡一觉起来,又进入胎息境界。 今天,睡起来学会了兽语…… 苏大为感觉,算了,没什么感觉。 按惯例把体能三大项练了,又行了一趟拳,活动了一下筋骨。 最后又用龙形九转的法门,拧转脊椎,听着腰脊发出“崩崩”响声,仿佛身体里有一条大龙,随着动作在抻筋拔骨,催动气血。 良久,苏大为身体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长长的吸了口气。 鲸吸。 附近空气随着这口气,一齐涌入苏大为的喉中,随着元炁下入丹田,再扩散至四肢八骸,瞬息走完一周,最后又化作一股白气,从口鼻间“咻”的一口喷出。 吐息如箭,直射出尺许远。 按李客师所说,能将气息吐出成箭,那代表体内元炁凝炼登堂入室,已经是异人里的八品顶峰。 再加把劲,大概就能踏入七品。 异人分九品,最强者,为一品异人。 自己仅仅是八品,就已经能化元炁为雷电,如果再变强,真不知会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刚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尉迟宝琳大步流星走进来,扯着大嗓门喊道:“阿弥,我来找你了!” 周良跟在后面,三步并做两步的,才能勉强跟上尉迟宝琳。 “怎么这么早过来?” “昨晚遇到狮子,他说你找我,反正两家近,我寻思着你应该起来了。” “嗯,我听他说上次和霸府的人冲突,武侯损失不小,你打算去人家里探望一下?” 尉迟宝琳挠挠头,苦笑一声:“都是认识的兄弟……我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也算尽一份心。” “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起。” “一会就走,我今晚要轮值。” “好。” 说完正事,尉迟宝琳的双眼乱转,看了一眼苏大为的演武场,目光立刻被场上的石杠铃所吸引。 “这是何物?” “是我打熬力气用的器具,上次搬家时就在那车上。” “有多重?”尉迟宝琳有些手痒,大步走上去:“我家里有石锁,不过两百来斤,我嫌太轻,你这个看起来有些份量。” “这个石杠铃大概五六百斤吧,估计你拿不动。”苏大为提醒道。 周良也在一旁指着杠铃旁边的石锁道:“我算是力气大的了,但是阿弥这些器物,我也只拿得动百来斤的石锁。”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不是我瞧不起阿弥,我虽不是异人,但这力气是天生的大,阿弥要是和我比力气,估计也差了点。” 说着,蹲下身子,双手握上杠铃的铁杆。 这玩意奇重无比,寻常的木料早已承受不住,苏大为是找铁匠特制的铁杆。 “起!” 随着尉迟宝琳吐气开声,杠铃杆一下子弯起,两头的石轮离地半尺。 然而,下一刻,尉迟宝琳一口气泄了,“嗨”的一声,手指一滑,石杠铃重重砸在泥土夯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尴尬,简直是大写的尴尬。 尉迟宝琳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的,也不知是刚才一口气憋的,还是臊的。 周良看着尉迟宝琳,嘴角抽动,明显在忍着笑。 而苏大为就没这些顾忌,直接笑出声:“跟你说了这玩意挺重的,你拿不动。” “我是没吃晨食,所以……手滑了,对,一定是手滑了。” 尉迟宝琳嘴里嘟囔了几句,揉着有些发麻的手指,忍不住又道:“阿弥你真能举起来?” “我举给你看。” 苏大为上来,蹲下,双手握紧杠杆,缓缓吸气,双手一较力。 铁制的杠杆瞬间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度,然后,两头石轮拔地而起,整个杠铃被苏大为稳稳扛在了胸前锁骨的位置。 尉迟宝琳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扛着沉重的杠铃,似乎毫不费力的站起来,再低喝一声:“开!” 双脚成弓箭步,杠铃被他稳稳举过头顶。 停了数息,苏大为随手一抛,石杠铃“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上,整个地皮随之跳了跳。 “看,挺轻松的。” “阿弥,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尉迟宝琳瞪眼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生苦短 长安城开十二座城门,延平门正是其中之一。 日已近午,在延平门不远处一座三层酒楼里,三楼临街的一个窗被推开。 依稀可见有一个老迈僧人和一个银发老人坐在窗边。 两人面前摆着酒菜,可是谁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霸主,不知我们的约定是否可以履行了?” “道琛法师,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朝廷查得如此紧,我连霸府都丢了,丰邑坊也付之一炬,这个损失太大了……”杨昔荣眼中闪过一抹怨恨之色。 “霸主是想?” “我付出这么多,条件得改一改。” “如何改?” “这事成了以后,我不管是谁当皇上,丰邑坊必须帮我重建,重新归我霸府统领,保持独立地位,另外……”杨昔荣停了一停道:“吴王必须把约定内容手书于我。” “手书?”道琛撩起眼皮,额头上的皱纹沟壑仿佛更深了几分。 “我想这个条件,吴王不会同意的。” 一但留下字据,就等于将把柄交到对方手里。 吴王李恪除非猪油蒙了心,否则怎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他们李氏出尔反尔惯了,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确保自身安全,保证事成之后,吴王能履约?”杨昔荣那张英伟的脸上,露出几分冷笑。 “你去告诉吴王,答应条件,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如果不答应,那这事就免谈,我们自己凭地图,也能找到兰池。” 这话说出来,两人间的空气似乎微微一凝。 道琛眼里似有针尖般的戾芒闪过。 下一刻,一切都消失不见,在杨昔荣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双手合什,宝相庄严的老僧。 “阿弥陀佛,你的话,我会带给吴王,一切将由吴王决断。” “最好快点,我的耐心可不多了。” 道琛点点头,起身离开。 杨昔荣目光投向窗外,目送着道琛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然后,从街道阴影中,隐隐出现几个人,向他做了个手势。 午时,报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 杨昔荣端起眼前的酒杯,缓缓的,将浊酒喝进嘴里。 这酒真难喝,比他记忆里喝过的任何一种酒都要难喝。 但是,他仍然缓缓的,将苦涩辛辣的酒吞咽下去。 自己选的酒,再难,也要喝完。 “老大。” 面前香风吹过,一片红色映入眼中。 他抬头看去,看到一身红衣的孙九娘,已经在对面坐下。 “道琛走了?” “走了,没留任何尾巴。” “好。” 杨昔荣点点头,接着又道:“你的提议不错,咱们藏在这里果然安全。” 孙九娘笑道:“人往往只能看到远处,却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事。” 那一晚,从丰邑坊出来后,杨昔荣听从了孙九娘的建议,悄然潜伏在延平门附近。 那些搜索的武侯、不良人、延平门驻军,做梦也想不到,霸府这几个异人,不但没逃走,反而就藏在此处。 “嘿嘿,灯下黑,虽然这法子老,却是有用。” 杨昔荣手里转动着酒杯,看着杯中浑浊的残酒来回晃动。 “马尚风和蔡芒他们,都拿着地图去了?” “是,他们两人各拿了地图的一部份。” “好。” 杨昔荣说完这个好字,又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九娘,你看外面。” 孙九娘不解,顺着他的话望去,只见延平门的三道大门屹立如旧。 长街两旁,隐隐还有昨夜的残雪。 “你看那些路人,行行色色,忙忙碌碌。有时我就在想,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老大……” “你不用劝我,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人生真的太短暂了,像我,一眨眼,就到这把年纪。” 杨昔荣说着,眼里突然涌起亮芒:“人生苦短,如果不尽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到老来了,是会后悔的。” 孙九娘收起脸上笑容,看着对面的杨昔荣,一时无言。 杨昔荣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 就算现在年纪大了,满头银发,额上也多出许多皱纹,仍然风度气质极佳。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会引得无数女人痴迷。 像这样的人,原本老天待他不薄,又是异人,会有大好的前景。 只可惜,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帝王之家。 前朝王孙, 在今朝,又算什么? 杨昔荣将手里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若我年轻时,似现在这般心态,何至于蹉跎至今,只怕早就成事了。” “妾身不知该说些什么。”孙九娘轻咬红唇,欲言又止。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现在万事齐备,如箭在弦。 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天色渐暗,夕阳映在墙头,现出一片斑驳。 苏大为从县衙走出来,看到对面有人影晃了一下。 仔细看,却是南九郎在对面街上,冲他悄然比着手势。 苏大为因为修炼元炁,视力远比一般人要好,心里奇怪,但脸上还是保持不动声色,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走过去。 见无人注意,他才走到南九郎身边:“九郎,什么事?” “是新罗使馆那边,拐子爷让我来喊你过去。” “这就去,对了,你站这么远做什么?” “拐子爷说尽量别让人看见。” 半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气喘吁吁的南九郎赶到了新罗使馆。 因为天冷的关系,使馆周围显得比平时冷清,只有沿街一些商铺还开着。 拐子爷在斜对着使馆的一家食肆靠窗寻了个位置坐下。 苏大为跟南九郎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就着一碗凉水,慢慢咀嚼着胡麻饼。 平时拐子爷可以说是好酒如命,但是出任务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 “阿弥。” “拐子爷。”苏大为上前打了个招呼,朝窗外看了一眼,以他的视力,不动用元炁的情况下,只能看到使馆大门,略有点模糊。 “有什么发现?” 他压低了点声音。 “坐下说。”拐子爷倒是不慌不忙,招呼苏大为和略有些局促的南九郎在桌前坐下,招呼店家上了一大碗“馎饦”和一笼蒸饼。 馎饦是把面团扯成拇指大小的片儿,用急火煮熟,再加上佐料,也就是后世的面片汤。 汤碗端上来,再在其上洒上一点胡葱,光白可爱,香味扑鼻,吃上一口,滑美殊常,令人食指大动。 “我吃过好多家了,就这家的馎饦最正宗,你们也尝尝。” 拐子爷大声推荐着。 “拐子爷,说正事。”苏大为哭笑不得,不就是一碗面片汤吗? 改天找铁匠打一口锅,炒几个菜出来,不得吓死你。 “昨天来过的那个外人,又进使馆了,我估摸着得有一会才出来,我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身份查清楚了吗?” “查清了。” 拐子爷神秘一笑:“你猜是谁?” “我怎么猜得到。” “嘿,是我们大唐人,万年县,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的老板。” 呃? 苏大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邓记果子铺,不就是那家卖甜得要命的灵沙臛的吗? 怎么会是他! 想过很多的可能,但就是没想到,一个卖灵沙臛的老板,会与新罗使节扯上关系。 一时间,苏大为沉默下来。 拐子爷继续道:“这段时间进出的,除了使馆自己的人,很少有外人进来,往来的我们都排查过了,只有这两天这个老板有点可疑。” “这人叫什么?” “邓建,宣阳坊的果子铺只有他这一家。” “那就没错了,他家我去吃过。” 苏大为说着,心里忽然一个闪念,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一时又抓不住。 拐子爷招呼南九郎道:“九郎,蒸饼你吃点,一会不知要守到多晚。” 南九郎点头谢过,抓起一只蒸饼小口吃起来。 苏大为这时接着问:“他昨天在里面待了多久?” “昨天,待了大半个时辰吧,今天进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拐子爷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冲苏大为露出一个古怪笑容:“阿弥,你不知道,这邓建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昨天查过以后才知道,这人在贵妇中颇有人缘。” “面首?” “差不多吧,总之有不少贵妇小姐,都和他有关系,这事要捅出来,不知多少宅子要鸡飞狗跳了。” 苏大为摇摇头:“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正在低头啃蒸饼的南九郎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脸莫名的红了。 “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你还够不上那资本。” “哦。”南九郎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红。 拐子爷在一旁哈哈笑起来:“看脸的世界吗?这话,忒有道理!” “出来了!” 南九郎忽然道。 拐子爷收住笑声,和苏大为几乎同时扭头看去,使馆大门前,邓建在一名新罗人的陪同下,走出使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唐第一澡堂 “那人是谁?”苏大为忍不住问。 拐子眼眯了眼看了看,摇摇头:“九郎。” 南九郎盯着使馆大门,小声道:“应该是金龙洙。” “金龙洙?”苏大为想了想:“使团里的太监。” “对,就是他,负责采买新罗使团的吃食,老子就没见过比他更轻松的采买使,新罗使团几乎不吃外面食物。” 这话,上次苏大为就听拐子爷说过,但是现在重新听,却有不一样的感觉。 “不吃?是不爱吃,保持原本的饮食习惯,还是……为了安全?” 拐子爷有些诧异的向苏大为看过来,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他们在防备什么?” “在大唐长安,还怕有人对他们不利吗?” 这些问题暂时无解,苏大为揽着南九郎的肩膀,低看道:“看得清他们的嘴形吗?在说什么?” 从这里到新罗使馆大门,没有一千米,也有八百米,寻常人能看清人就不错了,想要分辩对方细微的嘴形动作,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南九郎可以。 使馆大门前,金龙洙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确认安全。 见四下无人,然后和邓建低声说了几句,邓建则一直在点头。 南九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嘴巴无意识的嚅动着,似乎在复述对方的“唇语”。 片刻之后,邓建向金龙洙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拐子爷看了看苏大为:“阿弥,要不要试试这邓建?” 试的意思,不一定是抓起来审问,如果是这样,很容易引起新罗使团警觉。 而且邓建要是背后有人的话,也容易打草惊蛇。 试探的方法有很多种,以不良人的手段,完全可以安排些不相干的人,好似巧合般撞上邓建,从他嘴里套话。 “先不急。” 苏大为摇摇头,看向南九郎:“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南九郎低头,嘴唇嗫嚅了一会,抬头道:“刚才金龙洙说,交易准时进行,到时要见到曹猛。” “曹猛?” 苏大为眉头一皱:“拐子爷,新罗使团没人叫曹猛吧?” “确实没有。” 拐子爷砸摸着下巴:“或是邓建这边的人?” “钱八指在做什么?”苏大为接着问。 他手下比较得力的除了拐子爷,就是钱八指、赵磕巴、劳三郎等人,赵磕巴和劳三郎已经被推荐去了周良那边的公交署,那么就剩拐子爷和钱八指。 还有其他一些不良人,但都是新手,做事不够干练,还得磨练一番。 “八指在跟进另一个案子。” “问他急不急,不急过来帮我盯紧这个邓建,我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东西。” 苏大为起身道:“拐子爷再帮我查一下,这个邓建的出身来历,他从何处来,家里有什么人,有什么亲属,还有他身边的关系,一样样查,全都要查清。” 说完这些,他又看向南九郎:“九郎,你替我去一趟大理寺,找高大虎帮忙,查一下,长安和万年县,有没有一个叫曹猛的人。” “好。” 交代完这些,三人分头行动。 拐子爷带了几名不良,继续盯着新罗使馆。 南九郎去大理寺找高大虎。 苏大为自己则跟住邓建,在钱八指能抽身过来帮忙以前,只有他自己盯住邓建,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邓建,邓记果子铺,往来皆是贵妇。 武顺,越国公府。 苏大为用毛笔在纸上写上这些。 他的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叹了口气,把毛笔搁在一边,伸手将写字的纸攥成一团,元炁流转间,电弧闪过,那团纸被烧成黑灰。 随着电光闪过,苏大为脑海中也捕捉到了一丝灵感。 邓建、新罗使团和武顺,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系着。 武顺,会不会也和这案子有关?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来。 白天跟着邓建,并没有任何发现。 那邓建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果子铺,继续经营他的生意。 如果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此人居然与新罗使馆有关系。 “要是邓建真是关键人物,那此人的演技,简直可以拿影帝了。” 苏大为在房间来回走了几步。 钱八指已经去负责继续盯邓建了,拐子爷也重新去查邓建的背景,看看明天是否能有所发现。 “或许,明天我可以去试探一下武顺?” 苏大为重新坐下,提起毛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除去新罗使团和邓建这条线。 现在百济道琛仍然没有任何踪影。 而且霸府那几个府主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仿佛消失了一样。 这很反常。 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原本按自己的想法,逼霸府府主逃出丰邑坊,他们应该按捺不住,很容易暴露才对。 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吗? 苏大为皱了皱眉,把手里的毛笔再次搁下。 这个时候,他无比怀念狄仁杰。 如果有他在的话,以他抽茧剥丝般的强大推理,想必再难的案子也难不住他。 “阿弥!” 窗外有人在喊。 苏大为站起身,看了一眼,发现是周良还有尉迟宝琳、苏庆节。 “二哥,尉迟,狮子,你们怎么都来了?” “你白天不是说请我们去那个澡堂子吗?”尉迟宝琳还是一副大嗓门。 “我差点忘了。”苏大为一拍额头,记起上午跟尉迟去办事时,顺嘴提了一下。 “恶贼,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我会反悔?哈哈,这就去。” “同去,同去。” 聂苏清脆的声音在走廊外响起。 泡澡堂子,是苏大为在这大唐能想到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以前是没这条件,现在既然林老大已经把澡堂子开起来了,倒是可以去体验一下,看是否和自己记忆里的澡堂子一样。 出门的时候,聂苏很是闹了一阵,说要跟哥哥们一起去澡堂,把苏大为吓了一跳,好说歹说,才把噘嘴生气的妹子给哄好了。 要让聂苏知道澡堂是做什么的,估计会扔一堆大水球砸自己脑袋上。 一行人走到延平门附近,找到了林老大开的店。 一家不大的门脸,门口挂着布帘,牌匾上写着“大唐第一澡堂”。 苏大为见了,不由翻了翻白眼,林老大这名字取的也忒随意了。 掀开门帘,一股热腾的水蒸汽扑面而来。 尉迟宝琳有些惊讶:“阿弥,这就是你说的澡堂?” 早有伫立在一旁的澡堂侍者走上来:“几位客官……呃,是苏帅,林老大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去,他在里面,我给几位爷带路。” 苏大为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位,没记错的话,就是长安狱里一个服刑的犯人,身形五大三粗,满脸横肉。 现在就披着一件浴袍,敞开的胸怀露出漆黑胸毛。 林老大真是神通广大,但是…… 能不能安排几个养眼点的, 这厮长得跟黑熊一样,不怕把客人吓跑? 跟着对方先去换下身上衣服,披上浴衣。 浴衣和后世无甚区别,也是一大条白色的麻布,将身子一裹。 然后跟着那名侍者,走进了洗浴区。 这里的雾气反而要小一些,可以清楚看到,在宽敞的空间里,有好几个大池子,正在咕都咕都的冒着热气。 每个池子都有入水口,亦有出水口。 一些肌肉虬结的壮汉,不停的将热水从入口倒入,保持池水的温度。 池子里已经有一些客人,对苏大为这样新来的,也没有显出很惊讶。 大家都舒服的泡在热池子里,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呃,好吧,这和苏大为想像的澡堂不太一样。 毕竟没有后世的条件,没法弄个锅炉来个热水循环。 不过这么大的热水池,已经足够让人惊喜了。 尉迟宝琳就发出惊呼声:“这么大的池子,比我泡过的温泉大好多。” “少见多怪。”苏庆节冷哼一声。 “几位贵客,林老大就在前面,贵客请。”那名粗壮的侍者伸手示意。 苏大为披着浴衣,和周良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他看到一个由鹅卵石围成的池水。 这个池子和别的池子不同,看上去地基更高一些,池水碧绿,上面还飘了些花瓣。 此时,池子里除了林老大,还有另外两个人。 苏大为看了不由为之一愣。 那两个人他都认识,正是高大虎和高大龙两兄弟。 “苏帅。” 林老大抹了把脸上的水,向苏大为点了点头。 而高大虎则是站了起来。 苏大为下意识的捂住脸,苦笑一声:“老高,不用站起来,你就坐着继续泡就行了。” “哦。”高大虎也意识到有些不妥,嘿嘿一笑,重新坐下去。 在他身边的高大龙,视线扫过苏大为身后的尉迟宝琳、苏庆节、周良三人。 嘴角渐渐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向苏大为抬手打了个招呼。 “苏帅。” “大龙,你们怎么都在?” 苏大为掀开身上的浴衣,一脚跨进池水里。 暖烘烘的热汤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 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大龙什么时候与高大虎联系上,他们今天又怎么会这么巧,在林老大这里。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波起 林老大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他冲苏大为道:“这两位兄弟,不是你介绍来一起经营的吗?” 苏大为点点头,之前自己和高大虎提过,只要高大龙帮自己收集关于霸府的消息,就给他介绍一条财源。 那条财源,就是澡堂生意。 自己终日要忙的事太多,虽然只是提了些想法,但若没他的那些想法,林老大也不知如何经营澡堂,所以也算了苏大为两成干股。 而后高大龙这边加入,算是苏大为的“代理人”。 高大龙此时也冲苏大为笑道:“苏帅这个生意不错,以我看,再加雕琢一下,会很受达官贵人的欢迎。” “哦?如何雕琢?” 林老大和苏大为都向高大龙看去。 却见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笑道:“这澡堂好是好,但是雇人烧水,倒热水,未免太过费事,不如就在池下挖个大坑,以柴禾在下面烧,如此,水温自然就热了,不用浪费人力。” 他这种想法,和后世的一些澡堂已经有些接近了。 和苏大为家现在用的暖炕差不多。 “那如何控制温度,不要太热呢?”林老大接着问。 苏大为插口道:“这个简单,派熟悉烧火的人看住火候即可。” 唐朝时还没有温度计这种东西,对温度以“寒、冷、温、热”来区分。 时人以观察“瓶中冰”来确定寒冷程度,《吕氏春秋》上说: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而以“火候”、“物候”来测定高温。 林老大摸着下巴:“这个法子好,值得试试。” 高大龙继续道:“而且可以将普通的池子和一些贵客的池子分开,专做一些贵客池子,不用太大,中间以屏风相隔,方便谈事。” 林老大不由击掌道:“这个主意妙,大家都赤膊相见,彼此可见诚意,而且一些贵人也比较喜欢清静。” “还可以按客人的身份品级,定不同品级的池子,最高级的池子,只对最尊贵的客人开放。” 高大龙和林老大一问一答,倒是把经营思路给理清楚了,颇有些后世会所制度的感觉。 苏大为摇头失笑:“果然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看来让大龙来帮我们经营澡堂是找对人了。” “那是自然。”高大虎咧嘴大笑,看向高大龙的目光里,透着骄傲。 论及眼光、手腕,兄长何曾输过任何人? “光顾着说话了,我今天还带了几个朋友过来。” 苏大为回头,向有些尴尬的周良等人招手道:“这位周良,是我二哥,是长安县新成立的公交署令,嗯,公交署是掌握各闾之间,人和货物流通的车行。” 林老大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个公交署怎么从未听过。 而高大龙则是眼睛眯了一下,看了一眼周良,目光很快跃过,落到后面的苏庆节身上。 做为诡异,他现在虽然收起了神通,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是感知力仍在。 他能感觉到,从对方身上,透出一种力量。 闭着眼睛,感觉好似在看一团涌动的雷电一样。 异人? 果然,这苏大为交往的朋友,都不普通。 这时苏大为已经继续介绍了:“这位是左卫中郎将苏中郎的儿子,苏庆节,现在是万年县的不良帅。” “是副帅!”苏庆节纠正道。 “这位是鄂国公之子,尉迟宝琳,现为金吾卫。” 苏大为话说完,正眯着眼睛一脸慵懒泡在热水中的林老大,一下子睁开眼,站了起来。 哗啦啦~ 池水一阵涌动,但是没有人为他的失态感到吃惊。 那可是鄂国公之子啊。 魏国公尉迟恭! 不像苏庆节,虽然也出身显赫,但是苏定方现在只是中郎将,还远未到人生的巅峰。 林老大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狱老大,也听过鄂国公之名。 何况尉迟宝琳是金吾卫,管治安一块,说不准以后生意还要仰仗对方。 林老大站起身,认真的抱拳道:“见过尉迟小公爷。” “不用见外,你是阿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尉迟宝琳属于线条比较粗的,也没当回事。 他在一旁看着苏大为泡池子里,早就眼馋了,只是一时不好意思。 现在等不及了,把浴袍一撩,光着腚就跳进池水。 哗啦,水花翻涌,尉迟宝琳舒服的喊了一声:“舒坦,这比我家里舒服多了,这个天在家洗澡要人命,以后我都来这里洗。” 林老大笑得合不拢嘴:“尉迟小公爷只要有空,随时可以来,我这里给你留个专门的池子。” “哈哈,多谢。” “这位苏帅还有周二哥,也请来泡一泡,热水正舒服。” 池子甚大,目测至少能容二十多人,现在就苏大为他们六人,依旧很宽敞。 苏大为也顺带向尉迟宝琳他们说了一下林老大的身份,和自己经营澡堂的来龙去脉。 “啧啧,阿弥,看不出你脑子倒挺好用的,在长安狱里,还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尉迟宝琳在一旁忍不住赞叹:“真不知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怎么长的?以形补形。” “呃,是要吃猪脑吗?”尉迟宝琳一脸认真的请教。 “你要吃得下,一天一副。” “那我回去试试。” 苏庆节在一旁哭笑不得:“尉迟,这恶贼的话你别信,多半是诓你。” “呃?” 众人第一次见,倒也没那么多话聊,片刻之后,都闭目养神,泡在池水里,感受着热水烫着皮肤,精神放松下来。 沉默了一会,苏大为靠在池边叹道:“这个时候,如果有酒就好了,用一个木托盘浮于池水中,盘中放酒,一边泡澡,一边喝两口,最为快活。” 林老大想了想:“有酒,我去拿,你们等我会。” 他抓起浴衣披上,出去找酒去了。 苏大为则向高大虎和高大龙这边靠过来:“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 高大龙道:“出来后我就联系了大虎。” “苏帅,上次你介绍了这门生意后,我去大理寺时就和林老大联系上了。”高大虎道。 “嗯。” 苏大为点点头。 “对了,白天我手下南九郎去大理寺找你了吗?” “去了,他说找个人。” 高大虎看了眼池子另一边的苏庆节和周良、尉迟宝琳等人,见他们没注意这里,接着道:“人已经找到了。” “好。” 苏大为没再多问 南九郎既然已经找到人,必是跟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明天去公署的时候再问他。 “阿弥。” 尉迟宝琳忽然开口喊。 “怎么了?” “这个澡堂,除了泡澡还有没有别的?” “当然有了。” 高大虎主动介绍道:“看那边的池子了吗,那边有盐池、草药池,有鱼池,还有牛乳池,不同的池水,有不同的功效。” 一听这话,尉迟宝琳来了精神,伸手推了一把正闭目养神的苏庆节,又拍了下周良:“狮子,二哥,我们一起去看看,见识见识。” “那就去看看吧。” 苏庆节微微张开眼睛,显得很是淡定。 不过苏大为早已经从他眼里的兴奋看出来,这货纯属闷骚型。 “大兄?”高大虎一边起身,一边向高大龙看去。 高大龙摆手道:“你们去吧,我就这里休息会,等林老大。” 高大虎只比苏大为早一天来,却俨然半个主人一样,带着苏大为和尉迟宝琳、苏庆节、周良去看那些池子。 基本是按苏大为设想的一样,按后世的经验,分出不同的池子,池旁竖起牌子,介绍池水的功效。 尉迟宝琳好奇心重,每过一个池子,都要泡着试试,不时的还发出大呼小叫声。 “对了,这边有没有弄桑拿房?” 苏大为向高大虎问。 刚才侃侃而谈的高大虎愣了一下,有些惭愧的摸头道:“桑拿房是什么?” “那是一个密闭的房间,房角用炉火烧鹅卵石,旁边置一盆,装凉水和竹筒,将凉水浇上鹅卵石,能令房内温度升高,把人的汗给蒸出来。” “那为什么不叫汗蒸?”苏庆节问。 “呃,问得好……名字不过是个称号,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蒸汗出来有何用?” “你不觉得,在这大冬天里,出一身汗,再泡个澡会通体舒泰吗?” “有道理。” “别说这些了,我肚子饿了,有吃的吗?”尉迟宝琳肚子里发出一阵饥饿的鸣叫声,向苏大为投来询问的目光。 “有……” 轰! 就在这时,从身后的方向,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旁边的浴池受到震荡,池水为之沸腾。 一股灼热的气浪随后袭卷而来,吹得头发乱舞。 “出事了!” 苏大为心里“喀噔”一下。 从爆炸的方向,传来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怨恨的,黑暗的,阴狠的力量。 诡异! 高大龙的蚺鬼,变身了? 他在和谁动手? 来不及多想,苏大为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苏庆节和高大虎、尉迟等人紧跟其后。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澡堂里一片狼籍,最可怕的是一面墙壁破了个一人高的大窟窿,外面的北风挟着寒气涌进来,把一帮光着膀子泡澡的大唐爷们冻得直打哆嗦。 林老大手里拿着酒壶,站在破口前,脸色铁青。 外面是长安街,隐隐听到有路人发出惊叫声,还有人冲澡堂破口处指指点点。 “林老大,怎么回事?” 苏大为匆匆赶到问。 “我也是刚过来,看到高大龙和一个人动手,然后把墙壁打破,两人一起冲出去了。”林老大声音有些发苦。 澡堂子刚开起来,眼见前途无量,这时候突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就算是重新把这墙封堵起来,还得花上一天时间。 这耽搁的都是钱呐。 高大虎焦急的问:“苏帅,我大兄他……” “以他的身手,不会有问题,想必是遇到了仇家。” 苏大为安慰了高大虎一句,向林老大抱拳道:“对不住,林老大,没想到会给你添麻烦,如果有任何损失,都算在我帐上吧。” “休要说这些,如果没你那些想法,这澡堂子也开不起来。” 林老大眼神一转,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强干,他对着手里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酒,低声骂道:“直娘贼,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敢在我场子里动手…… 反正是要修,干脆把池子按先前大龙说的修整一番,再把那个什么贵客制搞出来。” 说着,林老大转身又冲澡堂里那些受惊的客人道:“今天来的客人,七天内来泡澡一率免费,还请各位贵客多多包涵,本店保证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他这话说出来,一些胆大的客人已经笑了:“谁敢在林老大的场子闹事,真是不长眼。” “可以免费泡七天澡,刚才那一吓,都值了!” “哈哈哈~各位都是林某的朋友,以后尽管放心来泡澡,热水管够。” 从澡堂出来的时候,苏大为心里还在想着,高大龙怎么会突然跟人动手,甚至不异暴露身份。 难道是遇到了丰邑坊里的人? 可惜现在高大龙不知去向,只能暂时把疑问放在心里。 “苏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高大虎向苏大为抱了抱拳,告了声罪,匆匆离开。 看他那模样,八成是去高大龙住的地方等去了。 苏大为身边,周良欲言又止,尉迟宝琳皱着眉头抱怨:“本来还想试试你说的那个汗蒸,可惜被这事一闹,都没心情再呆下去。” “尉迟,你不是说肚子饿吗?”苏庆节瞥了他一眼。 “哦,对,我记得南闾巷子,有条胡同的汤饼不错,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倒是想,可你不行。” “什么我不行?我可以吃三大碗!”尉迟宝琳不服气道。 苏庆节冷笑一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 尉迟宝琳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惨叫一声道:“我今晚当值啊!” 话音刚落,他已经头也不回的冲出去:“我先过去……改日再聚。” 最后一句话说完,人已跑没影了。 周良摇头失笑道:“尉迟小公爷真是,连自己当值都能忘。” “这家伙有时候犯傻气。” 苏庆节嘀咕了一句,转身向苏大为,脸色一沉:“苏大为,你欠我一个解释。” 苏庆节的脾气并不太好,初认识苏大为时,认定他就是伤害姐姐的凶手,见面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但是这半年来,他在万年县做不良人,经历的事多了,性子倒比原来沉稳了些。 “高大龙,这个名字,我记得是丰邑坊里一个团头吧。” 苏庆节目视着苏大为道:“丰邑坊才出事,这位大团头就跑出来了,还与林老大做生意,苏大为,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别说没有,刚才澡堂里残留的气息,分明是诡异! 而且刚才太史局来的人,那模样也很奇怪,似乎他们有意将真相隐瞒。 这一切都很不对劲,而你苏大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这说明,你知道答案。 我说的对吗?” “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狮子。”苏大为一脸惊讶。 “别说这些没用的。那高大龙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身上会有诡异的味道?” 苏庆节的一连串问题,令苏大为颇有些难回答。 “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只能说,这件事和之前我托你帮忙的案子有关。”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你再等一等,等我把事情查清楚点,到时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 “你这恶贼……算了,记着今天说的话,别想糊弄我。” 苏庆节颇有些自得的哼了一声,在巷口与苏大为、周良挥手道别,各回各家。 周良与苏大为两人继续向家走去,两人有些沉默。 苏大为是想着心事,想着新罗使者这个案子,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杀人案,谁知牵连越来越广,到现在,已经将新罗、百济还有霸府、甚至传说中的兰池全牵扯进来了。 而官府这边,除了不良人,大理寺,尚有李客师和太史局的委托。 这千斤重担压在自己一个人肩膀上, 想一想,挺头痛的。 “阿弥。” 一旁的周良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苏大为扭头看去,只见周良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有些难为情,又有几分愧疚。 “阿弥,虽然我现在不是不良人,但一些人脉尚在,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管开口。” “放心吧二哥,我知道的。” 苏大为应了一声,察觉周良面色有异,不由问:“二哥,怎么了?” “阿弥,你不记得了,这里……” 周良指了指脚下的长街:“这里,是你第一次当不良人,我带你巡逻的地方啊。” 被他一提醒,苏大为猛地记起来了。 也不能说是记起来了,而是记忆里,这具身体主人最后有这么一个片断——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安化门大街的一座石桥上,向远处眺望。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他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大通坊的坊门正在关闭。 然后,诡异出行,周良及时跳到路边水沟中,侥幸逃得一命。 而苏大为,则被黑气吞噬。 …… 夜色笼罩,周良脸颊旁的咬肌跳动了一下:“其实,那件事,我心里一直很自责,我当时应该拉你一起跳水渠,可是我没有,我只顾着自己逃了却把你扔在街上。” “二哥。” 苏大为缓缓摇头道:“那不怪你,任何人遇到危险都会那样做,就算是我也一样。” 再说,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如何能重生在大唐? “二哥,你我打小的交情,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你在公交署做一番事业出来,我呢,安心做我的不良人副帅,这日子有滋有味。” 苏大为说着,在周良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愁眉苦脸的,可不像我记忆里的二哥了。” “你这小子!” 周良咧了咧嘴:“就不能轻一点,我这胳膊都要被你拍折了!” “哈哈,我下次注意点。” “还有下次?” 周良惨叫起来。 月亮被乌云掩盖,整个长街一片黑沉。 阴暗中,忽然传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有什么动物在黑暗中喘息。 “那蚺鬼去哪了?” “继续找……” “星君很看中这蚺鬼。” 滚滚黑气从地面翻涌上升,转瞬将街道吞噬。 黑气过去之后,长街重新恢复了平静。 远处似乎隐隐听到一阵夜漏声响, 一队金吾卫从街边走过。 似乎,一切正常。 然而,平静下来后,长街一角的地面,却悄无声息的隆起,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从地下钻出。 他的头是蛇形,脸上满是蛇鳞,两只竖瞳在暗夜里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在他的手上,还提着另一个人。 “这些诡异追我做甚?” 周大龙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像是隔了层纱布。 变身成诡异后,不仅外形改变,似乎连发声器官都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人,嘴里吐出长长的蛇信,在昏迷的人脸上轻轻一舔:“嘶,没抓到正主,只抓到只小虾米……” 话说到一半,周大龙的身体突然一震。 抬头看去,只见两边墙头,不知何时,已经各站了一个一身黑袍,头戴高冠,脸上戴白色面具的男人。 “把手里的人放下。” 左边的人,双手合扣成印,隐隐看到有元炁在掌上涌动。 右边的高冠者,手拿一柄短小铜剑,剑尖指着高大龙的眉心。 不知为何,高大龙从那柄剑上,感到莫大的危机。 “你们是……太史局?” “知道是太史局,还敢放肆?荧惑星君与我们李大人有约,诡异不得无故伤人,否则……” 这名太史官的话还没说完,高大龙身体一旋,猛地向地面钻去。 他脚下的砖石同时崩塌下陷,片片瓦砾飞射向两名太史官。 “想跑?” 左边那人,双手往下一压,元炁奔腾,一枚方形光印,从他手中落下。 “临!” 右边那人手臂一振,铜剑化作一道金光,电射而出。 第一百七十章 试探 轰! 碎石激射,烟尘滚滚。 待烟尘散去,地面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跑了?” 一名太史官看着地面多出的深洞,嘴里发出懊恼的哼声。 另一名太史官将手一招,飞出的铜剑刷的飞回手里。 他的眼睛一眯,却见在地洞旁,属于蚺鬼的一条断臂正在血泊中抽搐着。 “他跑不了。” 太阳初升。 清晨的阳光照进不良人的公廨庭院,墙面、绿植反射着金色的光晕,一片生机勃勃。 然而在这里碰头的拐子爷、钱八指等人,一个个却显得脸色晦暗。 在他们面前的苏大为,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也现出几分倦容。 昨夜并不平静。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都是苦笑。 “拐子爷,八指,还有南九郎,沈元,都坐下,各人把手里的消息对一下吧。” 苏大为招招手,自己当先一屁股坐下。 真的累,今早连晨练都没练,连小聂苏逗自己都没心情理。 昨夜先是高大龙莫名其妙现出诡异真身,破壁而出。 接着太史局的人循着气味来了,下半夜外面似乎又有诡异出现…… 总之不甚太平。 苏大为怀着心事,几乎就没怎么睡。 在心里反复推敲着案情。 现在就等大家的情报聚起来,看看能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的线。 “拐子爷,你先说说看。” “那个邓建我查过了,他是归化人。” “归化人?” 所谓归化,就是外族迁入大唐,成为唐人。 拐子爷继续道:“邓建一家原是高句丽人,贞观十三年,随父迁来大唐,在长安做生意。 六年前其父去世,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唐,并无其他亲属。 平时除了经营他那间果子铺,与一些高门贵妇多有来往,除此之外,没什么可疑之处。” “贞观十三年?那就是十一年前。” “嗯,我还记得,那一年高昌王麴文泰阻止西域各国来朝贡,天可汗遂命侯君集、薛万彻等率兵伐高昌。” “我们打高句丽是……贞观十九年吧。” “对,是十九年。” “贞观十一年的时候,高句丽人并不畏服我们,邓建一家为何归化入唐?”苏大为问。 “这……”拐子爷难得老脸一红:“这点我却未查到,回头我再查查。” “也就是说,这个邓建和新罗、百济使者一样,来自朝鲜半岛。” 苏大为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点墨汁,在纸上画了个圈。 “新罗的使团,高句丽的邓建,百济道琛……还真是一台大戏啊。” “阿弥,你在说什么?”钱八指耳朵不好,有些没听清。 “没什么,对了八指,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钱八指精神一振,舔了舔唇道:“昨晚我在这小子家门口守了一夜,没见他外出,倒是有女人上门找他。” “这……” 苏大为哭笑不得,该说啥,说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吗? 就算只是个归化唐人,因为生得俊俏,就有那些贵妇主动上门。 “对了,找他的是哪家贵妇?” “是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的浑家,应国公武士彟的大女儿。” “武顺?” “就是她。” 苏大为一时不知说什么了,难道武顺跟这邓建真有什么? 新罗使团,邓建,武顺,苏大为用毛笔在纸上草草写下这几个字,然后用线条连在一起。 “对了,九郎,你昨天去大理寺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一边吃力的用着毛笔,苏大为一边问。 “通过大理寺调户籍,确实有曹猛这个人,但是我顺着户籍地址查过去,发现这人在去岁已经病逝了,只是个孤寡的老人。” “曹猛死了?”苏大为皱眉,手里的毛笔为之一顿。 新罗使团的金龙洙不可能要求见一名死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邓建与金龙洙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 实在不行,是否需要把邓建抓来审问一番。 以不良人的手段,相信能从他嘴里橇出点东西来。 就怕,这邓建只是台面上一颗棋子,惊跑了大鱼。 “苏帅……” 就在这时,南九郎抬头唤了一声。 苏大为向他看过去,只见南九郎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阵羞红。 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九郎,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拐子爷伸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 南九郎得到鼓励,终于壮起胆子道:“苏帅,我想我可能弄错了。” “弄错了?” 苏大为愣了一下。 南九郎咬着下唇,吞吞吐吐道:“当时距离较远,可能……可能我看得不太分明,也可能是新罗人……口音不太对,总之事后想想……他说的也许不是曹猛。” “不是曹猛?那会是什么?” “可能是蔡……蔡盲。”南九郎声音里明显没什么自信。 但是苏大为,却猛地将毛笔往桌上一拍。 “你说可能叫什么??” “蔡盲。” “不是蔡盲,是蔡芒。”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 这就说得通了,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霍然开朗的感觉。 霸府三府主,蔡芒, 一定是他。 先前看似凌乱的线,现在联系上了。 金德秀之前就曾在丰邑坊找白甲交易。 但是后来,金德秀却死了。 杀金德秀的人,据高大龙说,是孙九娘。 而这孙九娘,又是霸府大府主杨昔荣从巴蜀重金请来的异人。 可以大胆假设一下,也许,他们当初要交易的东西,就是地图。 现在地图落在霸府手上。 却不代表新罗人对地图就放弃了。 与霸府继续接触,寻求交易,是很有可能之事。 那么是否可以大胆假设一下, 这个邓建是中间人,替霸府与新罗使团牵线,约定交易细节。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而且苏大为此时心里莫名有一种直觉,感觉自己的猜测或许正是真相。 不过问题来了,新罗使团和霸府的人会在何时,何地交易? 自己在这中间,可以做些什么? 通知李思文的大理寺或者李客师…… 不,条件还不成熟,眼下还只是猜测,缺乏坚实的证据。 “地图,肯定不能落入新罗人手里。” 苏大为将桌上写满字迹的纸叠好,放在手里轻轻一搓,想了想道:“八指去查下邓建的父亲是做何生意,再查一下他的邻居,看有何发现;拐子爷照旧盯着新罗使团,南九郎还有沈元,跟我……算了,沈元就留在公廨策应,南九郎跟我走一趟。” 沈元这高大身形太过显眼,要是带在身边,难保不被人认出不良人的身份。 分派好任务后,苏大为带着南九郎向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行去。 他决定了,要去探一探这邓建的底。 新罗与霸府这边,随时可能进行交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万年县,宣阳坊,邓记果子铺。 苏大为带着南九郎走进铺子。 邓建和寻常一样,低着头调着手里的果酱,见到有客人来,他把手里的活放下,小步上来招呼。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灵沙臛两……一份。” 苏大为想了想改了口,灵沙臛以软糯薄透的吴兴米做材料,裹上白马豆蒸制而成,东西是好吃,只是太甜了,不合苏大为这个咸党的口味。 “对了邓老板,上次我和武家娘子订了二十张桌子,还记得吗?” “左右不过这两天的事,当然记得。” 邓建一边去调制灵沙臛,一边问:“客官想今天拿那些桌子吗?” “对。” “那我去叫一下武家娘子。” 邓建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唤了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小孩过来。 那孩子看着十来岁,衣衫破旧,脸上也脏兮兮的,不过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倒是灵活。 邓建抓了几颗糖豆给他,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那孩子点点头,兴匆匆的跑了。 “客官稍等一会,先尝尝灵沙臛吧。” “没事,老板你忙你的。” 苏大为招呼南九郎找个空桌坐下,悄然打量了一下店铺里的情况。 现在客人不算太多,也就三两桌,邓建看起来甚是悠闲。 苏大为把灵沙臛推到南九郎面前,扭头看向邓建,只见他站在食台前,双手熟练的调制着果酱。 他的手指很纤瘦,而且动作很稳定, 仔细看,从选取浆果到调酱,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隐隐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这样的一双手,假如拿上武器,也一定很稳。 “老板,还没请教大名。” “哦,敝人姓邓,单字一个建。” “原来是邓老板。” 苏大为眼神微动,向邓建一脸好奇的道:“我听邓老板似乎不是长安口音。” 邓建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停了一会才道:“我是归化唐人,父辈生活在高句丽……” 说着,半是自嘲半是疑惑的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是纯正唐音了,怎么还能听出来不同吗?” “哈哈,我的听力比普通人要好一点。”苏大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如此。” 邓建点点头,转身继续忙他的果酱。 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是苏大为敏感的察觉到,他对自己归化人的身份,有些介意,并不喜欢被人提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惑心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客人们品尝着甜品,却无人知道,在这家小小的果子铺里,正上演着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苏大为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对方。 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道:“邓老板生意做得不错,你这家铺子远近都有名,做生意方面还要向你多多请教。” 这句话算是挠到邓建的痒处,他呵呵笑了两声,肩膀微微下塌,似是放松了些。 苏大为桌下的脚轻踢了一下南九郎,示意他接话。 南九郎好似很喜欢吃甜食,正低头细细品着那碗灵沙臛。 被苏大为的脚踢上后,他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憋住,过了片刻才道:“老板这里的灵沙臛真好吃。” “哈哈,客人喜欢就常来,我这里很多回头客的。” 邓建继续调制他的果酱,回头冲南九郎微微一笑,神情里透着一丝得意。 “那个,制灵沙臛是你来唐以后学的吗?”南九郎手拿着调羹,舔了舔唇,大着胆子问:“我没去过高句丽,不知那边有什么美味的食物。”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 没看出来,南九郎居然是一个吃货,不过这话题恰好引到高句丽上,倒是歪打正着。 邓建背对着两人在另一头调制着果酱,他的手依旧很稳,不急不缓。 但是他却沉默着,好似没听到南九郎的话一样。 苏大为大声道:“邓老板,再来一碗灵沙臛。” “来了。” 邓建应了一声,双手轻快的将酱料调好,又是一勺厚厚的蜜糖浇上去,然后转身,端着灵沙臛走过来。 苏大为留意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发现些什么。 但是失望了, 邓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很是平静。 是真的平静吗? 苏大为心中暗道:如果是正常人,提及故乡,总会有几分念旧,会有兴趣多说几句,但他却不是。 “客官慢用。” 灵沙臛被摆在桌上,没有特别的事发生,邓建表情冷漠的收手,刚要转身走,苏大为突然又问:“邓老板,高句丽不好吗?为什么要归化大唐?” 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眼睛没看到什么,但是苏大为却敏感的察觉到,自己的话像是针一样,刺痛了邓建。 他转身的动作明显一僵。 空气似乎凝固住。 苏大为的耳朵甚至听到对方的呼吸加重了。 就在他想剩胜追击,敲开邓建的心防时,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娇笑声,然后是武顺那独有的,带着几分沙哑,充满磁性的嗓音传来。 “客人来取上次订的桌案吗?” 可惜! 苏大为心里暗叫一声。 被这声音打断,邓建恢复了自然,一边向着武顺迎去,一边头也不回的道:“来大唐时我年纪尚幼,许多事不记得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的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邓建在撒谎。 贞观十三年的他,有十余岁,已经记事了。 他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苏……” 南九郎张了张嘴,忙把后面的“帅”字咽回去。 苏大为深深看了邓建和武顺一眼,转身将桌上那碗灵沙臛往南九郎面前一推:“这碗,你也吃掉吧。” “啊?苏……你不吃吗?” “我是咸党,不好甜食。”苏大为坚定的道。 南九郎表情有点懵,他咽了口口水,实在不明白苏大为说的咸党是何物,不过……能多吃一碗灵沙臛也是好的,这玩意还挺贵的,平时他可舍不得吃。 虽然做不良人比之前做差役收入高,但,还是舍不得。 武顺和邓建一起走过来。 “客人,剩下的钱准备好了吗?” “钱没问题,带我去看看那些桌子吧。” 苏大为哈哈一笑,一脸财大气粗暴发户的模样。 武顺眼睛亮了一下,掩嘴轻笑道:“如此甚好,那郎君请随妾身来。” 说完,她转身走在前面带路。 苏大为自然跟上。 南九郎手里端着灵沙臛一时手足无措:“苏……” “乖侄儿,你就在这里慢慢吃,等我谈完生意再来找你。” 苏大为回头,冲他使了个眼色。 “郎君看起来面嫩,怎地有那么大的侄儿?”前头武顺一边走,一边随口搭话道。 苏大为笑道:“那是我辈份大。” 从他的角度看去,武顺走在前面的背影,真可以说是摇曳生姿。 即使裙装也无法完全遮掩她起伏有致的身段,一步一步,扭腰摆臀,充满了诱惑。 如果女人也有杀伤力,那美色一定是她们最厉害的武器。 而这武顺,正属于特别厉害的那种。 好在苏大为心思坚定,不会轻易被打动。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越王府侧门。 “郎君请稍候。” 武顺叮嘱了一声,让苏大为在门前等待,她则上去,轻扣门环。 三长两短。 过了片刻,里面响超起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 门后,站着一个梳总角发髻的小男孩。 看他的模样不过八九岁,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甚是灵活。 “阿娘。” 小孩对着武顺喊了一声。 “敏之,你先一边玩儿,一会阿娘给你买糖吃。” “嗯嗯。” 听到有糖吃,叫敏之的小孩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转身蹦跳着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一会有糖吃罗。” “这是小儿敏之,让郎君见笑了。” 武顺回头向苏大为笑了笑, 那笑容里,隐隐透着几分无奈。 苏大为心里暗想:记得武顺嫁给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育有一子一女,子为贺兰敏之,想必就是刚才的小孩儿。 好像……贺兰越石活得并不久,这个时候也不知还在不在。 要是不在的话,武顺就是一个寡妇带两个孩子。 摇摇头,他把这些不相干的杂念抛到脑后。 关于武顺这些事,也是因为她是武则天的亲姐姐,他才会多关注一些。 只是不知道,在这次的案件中,武顺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是参与到霸府和新罗使团的交易,与邓建一样做中间人,又或者只是巧合? 苏大为心里思索着这些问题,跟着武顺向府里走去。 日头接近正午,远远听到角楼有报时的鼓声响起。 苏大为左右张望,发现越王府的院落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精致整洁,似乎这边园子平时没什么人来,显得有些冷清。 两人走过一片花园小道,又穿过一条走廊,武顺带着苏大为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郎君要的,都在这里面了。” 说着,她伸手轻轻推开院门。 伴随着吱哑一声响,木制的门扉打开。 阳光下,有无数浮尘在飞舞。 还没等苏大为看清院落里的情况,就觉得武顺的手在自己背后用力一推。 嗯? 他下意识往前两步踏入院落,回头一看,武顺已经跟进来,反手将院门扣上。 “武家娘子,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带郎君看货了。” 武顺轻咬下唇,发出吃吃的笑音。 她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一双眼睛盯着苏大为,媚得要滴出水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苏大为往后退开几步,眼光一扫,这个院落看上去是荒废的,院里堆满了落叶和尘土,可偏偏没有那些桌案。 “武家娘子,这里没有桌案。” “要什么桌案?难道我不比桌案好看吗?” 武顺嘴里发出咯咯轻笑声,扭着腰肢,用大胆而泼辣的眼神盯着苏大为,走了上来。 她的步姿很特别,不像是名门贵妇,倒像是一头饥渴的母豹。 “郎君难道真的是那种不懂风月之人?” 笑音中,武顺一双白皙柔软的手臂,揽住了苏大为的脖颈,吐气如兰的道。 这都什么鬼? 苏大为脑子里有些懵,感觉自己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眼看着一张樱唇向自己的脸贴了上来,苏大为一个激灵,仿佛触电一样将她双臂甩开。 身体腾的一下往后跳开。 “咦?” 武顺揉了揉发红的手腕,侧着头盯向苏大为:“你好像……不是普通人呢。” 随着“普通人”三个字说出,从她眼里,隐隐有绿幽幽的光芒一闪。 日头西垂,鼓楼报时的鼓声敲响。 鼓声悠悠,在各坊间回荡。 安仁坊,南闾,王府大门紧闭。 在王府最深的院落,一间独立的僻静房间内,苏大为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王敬直。 “所以你就把人带到我这来了?” “这么一个大活人,又是女人,我带到县衙或者带回家都不合适,想来想去,只有你这里最好。” 苏大人双手合什,在胸前拜了拜:“拜托,咱们不是朋友吗?” 听到朋友二字,王敬直那万年冷漠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看他的嘴型似是想骂一声,但是,最终他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那她是什么情况?我看她不是被诡异浸染,也不知是否种了什么邪术?” 苏大为向王敬直问。 上午在越王府一处无人的院落,本来是想探一探武顺的底,谁知后来武顺居然“异变”。 以苏大为的眼力看,她应当是中了什么邪术。 不得已之下,苏大为只得将其打晕,又找了辆马车,将她悄悄送到王府来。 在这长安,他认识的人里,对各种邪术最了解的人,只有王敬直。 “我刚才已经查过了,她中的是惑心蛊。” 王敬直眼瞳里,隐隐闪过一抹冷幽。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打草惊蛇 浓烟从丰邑坊升起。 临街大段闾墙坍塌,还有许多烧得焦黑的痕迹,以及一些散碎的兵器,显示这里曾经过一场恶战。 长安县衙门里的差役正看守着现场,还有武侯在里面进进出出,现场有些混乱,看热闹的有不少,但是很快便被维持秩序的差役们驱散,只能站得远远的观望。 人群里,一个汉子目视着丰邑坊上袅袅升起的黑烟,神情有些恍惚的道:“丰邑坊真的没了。” 苏大为摇摇头:“可惜霸府那几个府主没抓到。” 时间距离苏大为和高大龙、小桑偷袭霸府,已经过去十个时辰。 一切都如苏大为计划的那样,夜袭霸府,令对方措手不及。 然后[]苏大为就带着高大龙和小桑逃出了丰邑坊。 他在等,等恐惧的情绪在霸府内部发酵,同时也联系尉迟和自己手下的不良人,准备在丰邑坊外弄点动静出来,增加霸府的压力。 谁知霸府的人竟然无比心急,在黎明时分,打开丰邑坊大门,强行冲出。 刚好有一队武侯从旁经过,发现异常上去拦路盘问。 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直至惊动了延平门驻军…… 霸府再强,也强不过大唐铁骑,只可惜最后还是被霸府里的几个异人给逃走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大龙,安慰他道:“旧丰邑坊没了,但以后会有一个新丰邑坊出现,到时可以再回去看看。” “大团头。”小桑向高大龙欲言又止。 “哈哈哈。”高大龙笑了几声:“像我这样的人,哪里不是家?丰邑坊没了便没了,只恨没把霸府的人抓住,一泄我心头之恨。” 说到这,高大龙漆黑的眼睛里,隐隐有凶光一闪。 蚺鬼这睚眦必报的性子,真是没谁了。 苏大为想了想道:“有不良人盯着,他们逃不掉的。对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丰邑坊现在被朝廷的驻军里外看着,高大龙自然不可能再回去。 但是苏大为也不想把他们带回家,霸府的事没解决,始终有些隐患。 高大龙何等眼力,在苏大为脸上一转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他嘿然一笑:“我自有去处,苏帅,你人不错,我们的合作继续?” “这个自然。”苏大为点头。 “那行,有消息你通知我。” 高大龙说着,又低声道:“要想寻我,去南街柳水胡同。” 像他这种大团头,狡兔三窟并不稀奇,只怕南街那里,也是早就准备下的。 …… 长安县县衙。 坐在自己的公房里,苏大为思考着这次任务的进展。 从盯上新罗使团,到发生命案,再到李客师的委托,还有丰邑坊里的霸府,一些事渐渐浮出水面,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得更清晰,反而像是笼在迷雾中一样,让人看不分明。 不过昨晚的事做的不坏。 虽然没能找到那张地图,但把霸府这些人赶出去,也是功劳一件。 霸府这几位异人,要是整天缩在丰邑坊里,自己是拿他们没办法,可一但出了丰邑坊,想抓住他们的尾巴就容易许多。 而且这次破了丰邑坊,等于打草惊蛇,应该会刺激暗处的那些家伙。 只要他们着急,就会犯错,那么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苏大为提起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圈。 “阿弥。” 门口进来拐子爷,向苏大为打了声招呼。 “拐子爷,使团那边怎么样?” “今天早上有外面的人去使团,看着有些面生,我们的人正在查。” “帮我盯紧些。”苏大为想想道:“不光使团里的一举一动,任何去进出的人,都要查清来龙去脉。” “你放心。” 拐子爷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几根的黄牙。 话说完了,他却还没有走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大为,眼神透着几分怪异。 “拐子爷还有事?” “阿弥……”拐子爷舔了舔唇,试探着问:“昨晚丰邑坊的事?” “丰邑坊的事与我无关,你应该也听说了,霸府里的人出来,和巡逻的武侯动手,又惊动了延平门驻军。” “我明白了。”拐子爷点点头:“你要小心十一郎那边,他和丰邑坊里有交情。” 苏大为默默点头。 拐子爷是提醒自己,不要被陈敏抓住把柄。 不过,苏大为其实对这些并不在意,自己无意去争陈敏的位子,只想把份内的事做好。 拐子爷刚要离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苏大为手里还拿着毛笔,惊讶抬头,刚好看到陈敏带着一帮手下快步走进来。 陈敏的脸色不太好,眉心拧成一团。 “阿弥!” “陈帅。” 苏大为放下毛笔,站起身问道:“什么事?” “昨天夜里丰邑坊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陈敏眼中隐隐透着忿恨,一步步向苏大为逼近。 “有话好好话,陈帅……”拐子爷这时反应过来,插在两人中间,话还没说完,被陈敏粗鲁的一掌拍在肩上,推得他差点一屁股摔倒。 “贼你妈,十一郎,你疯了?” 拐子爷嗓门一下子拔高。 论资历,他比陈敏还老一些。 若不是顾忌陈敏现在不良帅的身份,拐子爷根本不屑于放低姿态。 “拐子爷,稍安勿躁。” 苏大为上来,按住拐子爷,向陈敏道:“有什么事冲我来,何必为难自家兄弟。” “兄弟?昨晚你调动人手做什么,当我是瞎子不成?” 陈敏咬牙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不良人主帅!” “陈帅,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是延平驻军和武侯干的,与我何干?” 苏大为一句话顶回去:“再说我要有真么大能耐,现在就不止是副帅了。” “苏大为!” 陈敏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血往头顶上冲。 跟着他来的一帮不良人手下见势纷纷鼓躁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拐子爷一瘸一拐的想出去喊人帮手,场面乱槽槽的,就在这时,有人厉声高呼:“都给我住手!” 门外,县君裴行俭阴沉着一张脸,看向所有人。 …… 县君的府衙内。 裴行俭端坐在几案后面,手指随意翻着卷宗。 良久,他抬头堂下的苏大为和陈敏。 “是不是最近手头无事了?居然有力气在县衙里吵?” 裴行俭的目光落到陈敏脸上:“陈敏,我命你为不良帅,是指着你能帮我平事,不是要你给我添乱。” “县尊恕罪。”陈敏在苏大为面前端架子,但是在裴行俭面前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忙抱拳低头,鬓角渗出冷汗。 “杜曲那件灭门案子你查出来了吗?” “还没。”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查!” “是,我这就去。” 陈敏不敢多话,抱了抱拳,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转身离开。 要想把这不良帅的位子坐稳,不是官场老油条的那一套就能成事的,还靠实打实的办案能力。 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裴行俭再看向苏大为,目光柔和了几分:“若不是你当时推辞,何至于此。” 上一任不良帅去世,裴行俭第一考虑的是让苏大为顶上,后来是苏大为自己推了,这才落到陈敏头上。 苏大为摇摇头,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县尊,昨晚丰邑坊那边出了点事。” “和你有关?” “有那么点关系……” 将昨晚大闹霸府,最后霸府的人冲出丰邑坊,与武侯冲突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裴行俭把手按着卷宗,面露诧异:“站在幕后控制丰邑坊的霸府,按理不应该出如此昏招才对。” “大概是狗急跳墙吧。” “不管如何,盯紧新罗使团。” “诺。” “好了,你去忙吧。” 裴行俭沉吟着道:“有进展立刻告诉我。”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刑讯 “惑心蛊是什么?”苏大为问。 王敬直摇摇头,背负双手走到窗边。 他的眼睛看着满园梅花,目中露出萧索之意。 “哎,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别话说一半……” 苏大为有些无语了。 论装逼,我只服你王敬直。 “我在岭南跟当地巫医学祝由术时,曾听说,在岭南和闽越等地,有大巫擅长养蛊。 其中有一种蛊,就名惑心蛊。 据说当地许多坞寨与世隔绝,其中蛮女要寻觅夫君时,就会外出,在自己看中的人身上下蛊。 如此一来,对方就会对她们言听计从。” “呃,听起来像是月老的红线一样。”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这惑心蛊原本就是为了男女之事。” 王敬直不知想起了什么,仰头望天,久久无言。 喂,你这是陷入回忆杀还是又装逼? 一定是在装吧。 苏大为实在等不及他慢慢想,接着道:“但是这种蛊,也能控制人的心神,操纵对方的行为?” “没错。” 王敬直点点头。 “那究竟是谁会给武顺下这种蛊?目地是什么?”苏大为忍不住又问。 然后,他看到王敬直盯着自己,目光古怪。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一下,没什么异常,又摸了摸自己脸颊:“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你也不用这样看吧?” “你脸皮真厚……” 王敬直皱了下眉:“断案是你们不良人的事,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她身上的蛊你有办法解吗?” “当然。” “那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苏大为看着他认真的说。 “什么?” “帮她驱了蛊虫以后,你能否好人做到底,再帮我把她送回去,对了,不要让她记得发生了什么。” 王敬直:“……” 过了片刻,他幽幽的道:“我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 天色渐渐暗下来。 苏大为拖着略微沉重的脚步向家走去。 今天的试探,从结果来看,不甚理想。 在武顺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武顺身上那惑心蛊是谁种下的? 与自己查的案子有没有联系? 目前,仍毫无头绪。 走进辅兴坊,穿过傍晚的人流,沿着永安渠向前,游人渐少,远远看到自家宅子前,有一个人伫立着,跟个石柱一样。 苏大为见了不由一愣:“大虎,怎么是你?” “苏帅。” 高大虎主动迎了上来。 “怎么不进屋里等我?”苏大为问,接着又道:“你兄长他?” “我来就是为了大兄的事。” 高大虎拉着苏大为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昨夜之后,大兄一直没出现,直到方才,他才联系上我。”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兄他看到了霸府的人。”高大虎咬着牙,眼里闪过一抹怨恨。 “是霸府的三府主蔡芒。” 苏大为心里一动,果然是蔡芒。 只是没想到霸府的府主居然会在林老大的澡堂里出现。 “大兄昨夜追蔡芒时,又被太史局的人跟上,现在他受了点伤,需要时间恢复。” 高大虎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向苏大为道:“大兄让我向苏帅致歉,他没想把澡堂生意搞砸,是蔡芒先动的手,原本大兄还抓到蔡芒身边的人,可惜后来被太吏局的人抢走了。” “太史局。”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大兄还说什么了吗?” “他说,蔡芒既然在延平门附近出现,也许霸府其他人,也未躲远。” 高大虎的话说完,苏大为顿时一个激灵。 灯下黑! 自己竟然疏忽了。 霸府那些人,很有可能就藏在延平门附近。 想到这里,他早已按捺不住,用力拍了下高大虎的肩膀:“有新消息再联系,我现在要赶去衙门布置一下,看看还来不来得及。” 来肯定是来不及了。 但不试一下,总归不甘心。 透过县君裴行俭发动长安县的差役,还有手底一批不良人,同时还联络了万年县那边不良人,几家一起,向延平门附近搜索。 只要霸府的人在延平门待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人吃喝拉撒,一个外来面生者,总会被人看到。 而寻找这种蛛丝马迹,正是不良人的强项。 他们分散到各闾各坊间,融入到寻常百姓中,悄无声息的打探着。 分派好任务的苏大为自己,也并不轻松,因为一件突然的事,让他刚放下去的心,又一次提起来。 “拐子爷你说什么?” “南九郎那边出了点小差错。”拐子爷呲牙一笑,露出他几颗大黄牙,接着道:“阿弥,你也不用太担心。钱八指在那边,出不了漏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心里隐隐有一丝焦虑。 拐子爷砸摸着嘴,继续说下去:“那个邓建不简单,他反摸了九郎的底子,九郎一时不查,说漏了嘴。” 这就是侦察与反侦察了。 南九郎这还是太年轻,经验太少。 “实在不行,只有先把邓建抓住,不能让他漏了消息。” “八指那边会处理的。” “回来了,回来了!” 公廨门外传来一声喊,就见钱八指和几个不良人,扛着一个人走进来,队伍最后,跟着一脸羞愧的南九郎。 一进门,钱八指就向苏大为咳嗽一声道:“阿弥,这人狡猾的狠,实在遮掩不过了,只有绑来了。” 众人随他的视线,一眼看到,被两名不良人扛着,捆得好似粽子一样的人,正是邓建。 夜色越发深沉,长街外隐隐传来报时的更漏声。 长安县衙里,属于不良人的公廨中,烛光一直亮着。 “阿弥。” 拐子爷走出来,摇摇头。 钱八指跟在他后面,从刑讯的小屋里走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低骂了一声:“直娘贼。” “很难缠?”苏大为问。 “不是一般的硬。”钱八指在不良人里,已经算是精于刑讯的高手了,只是这次遇到的对手有些特别。 “这个人很聪明,他在试探我的底线,知道我心里有顾忌,下不去死手。” 钱八指咳嗽了一声,抓起一旁的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可惜老鬼不在。”拐子爷一脸惋惜。 桂建超是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只有他想不想问,没有对方能不能回答。 把穷凶极恶的犯人交给桂建超,只要他愿意,用不了一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认怂。他要是想跳槽,多少个衙门都会排队请他。 只可惜桂建超上次外出后,到现在也没回来,也不知为什么事耽搁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刑房道:“我去试试。” “你?” 钱八指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苏大为,又看了一眼拐子爷。 拐子爷劝道:“阿弥,这种脏手的活,你交给我们就行了,再说我们都审不出来,你去,也未必行。” “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没有直接回答拐子爷的问题,而是抬头看看天色。 “天亮以后,新罗使团见不到这人,只怕就会察觉,到时候我们想查案就会更困难。” 说到这里,他活动了下手腕,装出一脸轻松的道:“所以我去试试吧,既然做不良人,哪有什么脏不脏手的说法。” “行,我们给你压阵。”拐子爷道。 这话的意思就是苏大为审讯的时候,他和钱八指在后面站着,给犯人施加心里压力。 “不用。”苏大为摇头拒绝:“你们在门外等我就行了。” 南九郎蹲在门廊下面,抬头看着苏大为,欲言又止。 苏大为冲他道:“九郎你也在外面等着,等我忙完了再说。” 南九郎蜷着身子用力点头,苏大为冲其他人打个招呼,迈步走入刑房。 刑房,严格来说,并不是专门用来审犯人的。 只是不良人办案,往来的犯人多了,总要有个审案子的地方,有些时候也会需要动用刑讯手段,才有了这么个房间办事。 刑房里自然不会环境太好,昏黄的四壁,对门墙上挂着几副镣铐,一些棍棒长鞭。 靠门的位置上有一张桌案,上面一盏油灯,灯光如豆。 没有窗, 刻意用四面墙的房间,是为了审讯时,增加犯人的心理压力。 苏大为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这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 只有他和邓建两人相对。 邓建手脚被镣铐锁着,以一个跪姿跪在墙边,上半身无力的前倾。 这个动作,令双手的镣铐锁链拉得笔直。 两个漆黑的铁环在他手上勒出深深的血痕。 他的头低垂着,只有胸口微微起伏,才看出这个人还活着。 刚才八指和拐子爷一番“招待”,想必这邓建也很不好受。 “邓建。”苏大为冲他喊了一声。 呛啷啷~ 黑沉的锁链动了一下,发出声响。 烛光阴影下,邓建缓缓的抬头。 从他的嘴角,有血水混合着粘液缓缓滴下,看上去十分可怖。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心 “你是不良人……”邓建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团火,这使他在幽暗的刑房里,双眼微微发光,好像一头凶狠的狼。 “为什么抓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苏大为没理他,一言不发的抓过墙角一张胡凳,拖到邓建面前,自己大喇喇的坐下,姿态很随意。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 刚才钱八指说了,这邓建很聪明,猜到不良人不敢真的害他性命,所以死撑着,半个字也不说。 但是以苏大为看来,邓建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聪明人,必思虑多。 思虑多,则志不坚。 现在不说,不过是有所依仗,又或是有所顾忌罢了。 所以自己要做的,就是打破对方的心防。 苏大为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邓建。 呼哧,呼哧~ 邓建的胸膛急剧起伏,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渐渐的,他的喘息平静下去,紧绷的身体也软下去,似乎刚才片刻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苏大为心里默数了三十下,正要开口,突然,哗啦一声响。 邓建猛地蹿起来,他张开血盆大口,用那带着血沫的牙,咬向苏大为。 那白牙在暗室里是如此的醒目,刺眼。 可惜,苏大为的反应快,稍微一偏,咬了个空。 喀吱! 上下牙齿碰撞,发出一声怪异的响声。 邓建身体绷得笔直,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这让他手脚上的铁链被拉得笔直。 “为何抓我!为何抓我!!” 他厉声吼道:“我是归化人,我亦是唐人!” 苏大为冷冷的盯着他,像是一人和一兽在对峙。 良久,邓建终于不支,身体颓然的重新跪下去。 “有些事,你不说,不代表我们不知道。”苏大为这才不紧不慢的道。 “你是说和那些妇人的往来?” 邓建的喉结蠕动了下,声音沙哑道:“那也归你们不良人管吗?” “不,我说的不是你的私事,而是你与新罗使团的交易。” 苏大为双眼利如鹰隼,盯着邓建血丝满布的双眼:“你不说,是以为我们好欺瞒?还是觉得我不敢害你性命?” 他站了起来,双眼打量了一下邓建。 比起白天的时候,那个俊秀的白面小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受伤野兽般的刑囚。 “之前对你用刑不算重,所以你有恃无恐。” 苏大为走到桌边,拿起桌上记录案情的纸张,嘴里漫不经心的道:“你归化大唐十余年,熟悉唐律,以为按律法我们拿你没办法。” 他转身向着邓建微微一笑:“这你就想错了。我们是不良人,不是白,也不是黑,我们的存在,不是守护秩序,而是惩治罪犯,为此,可以用许多官面上不好用的手段。” 他向邓建一步步走去:“我有许多种方法,可以让人无声无息的死去,找不到任何伤痕。” 他手里的一叠薄纸,不知何时,已经在水里浸湿。 冰冷的水滴落下来,有一滴落在邓建脸上。 凉, 寒意刺骨。 邓建身体一缩,下意识抬头:“你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 苏大为一脚踢在邓建的腰上。 这一脚用力十分刁钻,劲力直接透入肺腑,令邓建整个人为之一抽,但更可怕的是这一脚隐含着一股电劲。 瞬间,邓建感觉自己手脚麻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你……” 除了口舌还能微动,他甚至连控制自己的脖颈都做不到。 然后,他仰起的头,看到一张湿纸,向着自己面上覆来。 苏大为的声音,从纸后传出:“知道吗,当第一张纸落下的时候,你还勉强能吸到些许气息,但随着第二张,第三张纸覆在你的脸上,你会体会到死亡是什么滋味。” 脸上一凉,湿纸盖住了邓建的脸。 双眼只能看到一些微白的光,还有又湿又凉的纸,捂住他的口鼻。 他感到有些不适,下意识想深吸一口,但吸到的除了空气,还有湿漉漉的水。 “接着是,第二张。” 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第二张浸湿的纸,接着盖上来。 “第三张……” 呼哧~ 随着一张张湿纸叠在脸上,邓建胸膛剧烈喘息着,他的口鼻已经吸不到任何气息,只有冰冷的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流过脖颈,流过胸膛。 呼哧呼哧~ 窒息感,令他头脑发晕。 肺部疯狂的翕张,却吸不到一丝空气。 口鼻里有一股甜腥味。 好像是鼻子里的血管破裂了。 这一刻,邓建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恐惧。 对方想杀自己, 他真的想杀自己! 邓建的身体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濒临死亡的哀鸣声。 “如果你对我没用,那死便死了。” 苏大为声音平静的说着。 邓建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神志迷乱间,好似看到莫名的高处,有死神在冲自己招手。 剧烈的窒息感,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有恐惧, 本能的恐惧。 脸上忽然一轻,一张张湿纸被从脸上揭下。 这个过程很慢,又或者对邓建来说很慢, 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的,一股清新的空气涌来, 疯狂翕张的口鼻,肺部,一下子被涌入的空气填满, 邓建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剩贪婪的,大口呼吸着空气。 他从没想过,呼吸对自己如此重要。 还没等他从剧烈的反应中缓解下来,苏大为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拉到自己面前,厉声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不良人里,拐子爷和钱八指擅长用一些不留明显伤痕的手段,给犯人制造痛苦。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狠辣无情。 而“长安县刑讯第一”的桂建超,则是绝对的冷漠,似完全没有人类的情感。 在他行刑时,犯人感觉自己面对的就像是一具冰冷机器。 苏大为,则像是采二者之长。 刑房的门悄无声息的打开。 守在门外有些打瞌睡的拐子爷猛地惊醒过来,一推身边的钱八指,站起来道:“阿弥?” “他招了。” 根据邓建的供词,他并不是新罗的探子,反而是霸府在外留下的眼线。 事情要从数年前说起,那时邓建父亲刚过世。一家人来大唐数年生意下来,并没有留下多少钱,反而欠了不少债务。 就在那时候,有人出面,借了一笔钱给邓建,帮他渡过了难关。 后来那人又借钱给邓建,助他开了那家果子铺。 开始的时候,对方只要求邓建以极低的利息还钱,顺便收集一些家长里短,坊间流言。 邓建不以为意,照做了。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欠下的钱越积越多,而对方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不光是要收集坊闾间的消息,还要邓建从生意去打听情报。 甚至命邓建去勾搭一些贵妇。 到了这个时候,邓建自然知道不对,但已经下不了船了。 在替霸府做眼线探子的时候,邓建也受过一些训练,有一些自保的手段。 所以在南九郎和苏大为有意刺探时,敏感的他很快察觉不对。 只是没想到不良人动手这么果断,邓建还来不及逃走,就被抓了。 刚把邓建供词给大家看完,公廨外传来一阵脚步和喧哗声。 苏大为抬头一看,刚好看到晚间派出去的不良人,在苏庆节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狮子,情况怎么样?” “去晚了点,人跑了。”苏庆节脸上带着一丝惋惜:“就差一点,摸着被子还是温的,可惜。” “你们没追下去吗?” “怎么没追?”苏庆节没好气的道:“我亲自带十几个兄弟,一路追下去,结果屁都没捞到,天知道这些人藏哪了。” 长安这么大,人家存心要躲,不良人一时半会也没办法。 只有等对方再次露出马脚时,再找机会。 “霸府那些人滑得跟鬼似的,而且他们早有准备。要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庆节有些郁闷的挥挥手:“接下来怎么做?要是没别的活,我先让手下兄弟们休息了,都辛苦了一夜。” “嗯,接下来用不了那么多人,让大伙先休息吧。” 苏大为揽过苏庆节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不过我这里还有另一个消息,也许能破此案,立一桩大功劳。” “是什么?” 苏庆节下意识问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挥手把苏大为搭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拍开:“少来,你个恶贼,花样忒多,就没有靠谱的时候。” “谁说的?我绰号诚实可靠小郎君。” “呸,我才不信!快说吧,到底是什么消息?” 苏大为把邓建的事简略说了一下,最后道:“从邓建那里,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何事?” “那晚我们去澡堂,就是原本霸府三府主蔡芒,与新罗使团的人,做交易的地方。” 苏庆节:“……” 这运气也没谁了,居然这都能撞上。 可问题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啊,活活放跑了蔡芒,连根毛都没捞到。 苏庆节摸着下巴回过味来道:“这算什么消息?靠这个能破这件案子?” 一边说,一边拿眼瞪向苏大为:“为何我总感觉你在出妖蛾子,要是靠这消息能破此案,我就跟你姓。” “别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他,摇头道:“跟我姓,你也还是姓苏。” “滚!” “好了,说正事了。” 苏大为按住暴躁的狮子,冲他耳边嘀咕道:“虽然这消息看起来过时无用,但是,却有一个机会。”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易容 “他们的交易是昨日,因为撞见高大龙,搅乱了交易,我料他们的交易并未完成。” 苏大为自信的道:“而且据我所知,高大龙还抓走了新罗那边的人,可惜最后这人又被太史局给抢走了。”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说啥?”苏庆节皱了下眉,他的耐性并不好。 “如果你是霸府的人,交易失败了,你会怎么做?” “当然先撤走,保证安全。” 苏大为舔了舔唇道:“据邓建说,昨日一整天,并没有霸府的人联系他,所以新罗使团那边还不知情。 按常理推断,出去交易的人一夜还没回,新罗使团的人肯定是起疑了,但是还没法确定结果。 他们迫切需要从邓建这边拿到情报。” “你的打算?” “我打算找个人假扮邓建,进入新罗使团,相机行事。”苏大为道。 这句话,令苏庆节先是惊了一下,继而是笑起来。 他骨子里也是个胆大之辈,做起事来有一种不顾后果的疯劲。 不然也不会义无反顾的跑来做不良人,连自己老爹苏定方的话都没听。 “有趣。” 苏庆节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你是想让我扮这邓建?” 不良人里,有的是易容乔装的手段。 苏庆节自己,身为异人,想要易容伪装,自然比普通人更容易些。 “不。”苏大为摇头道:“我是想我假扮邓建,你提供外围支援。” “你滚!” 这恶贼,废了半天劲,说这么多话,就是让我在外围提供支援? 这不是恶心人嘛。 见苏庆节一脸嫌弃,苏大为一脸正色道:“狮子,现在新罗使团这边是唯一的线索,要想破案,只有从这边下手。去打探新罗使团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在使团之外,还有霸府这一帮异人。 只有像你这样的高手在外看着,才能镇得住场面,防止意外发生。” 说到这里,苏大为动情的拍着苏庆节的肩膀:“你想想,在长安和万年不良里,还有谁比你身手更好,头脑更聪明的?” “哦,那是没有。” “这不就结了。” 噗~ 一旁的拐子爷和钱八指,还有其余的一些不良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看大家都很赞同嘛。” “唔……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苏庆节一脸狐疑,尽管,他心里也觉得苏大为说的有道理。 “我们是朋友,朋友,是可以把背后相互交托的。” 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 “好吧,我说不过你。”苏庆节摸了摸脑袋,支援就支援吧。 “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再整什么妖蛾子骗人,你知道……” “放心,我人号忠义无双小郎君,什么时候会骗朋友了。”苏大为随口说道。 呃…… 苏庆节有点懵。 这恶贼刚才还说他是诚实可靠郎君,现在又变忠义无双了? 一旁的拐子爷手扶着钱八指的肩膀,指着苏大为和苏庆节,笑得喘不过气来。 钱八指一边咳嗽一边道:“两个苏帅碰一块,太有意思了。” “他们呐,就像是镜子两面。”拐子爷抹了抹眼角,把笑出的眼泪擦了擦。 一旁的南九郎点点头,若有所悟。 两个苏帅,苏庆节是外冷内热,看起来冷峻,办起事来风风火火。 而苏大为,相比苏庆节更具亲和力,只是办起案子来,却十分冷静,心思细腻,走一步,看三步。 有时候真觉得这两人像是性格相反的两兄弟一样。 “没事的兄弟各自回去休息,狮子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要调息片刻,然后咱们一块出发。” “好。” 苏庆节点头应下。 南九郎看向苏大为,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苏大为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九郎,你跟我过来。” 南九郎低着头,老老实实的跟着苏大为来到庭院角落。 苏大为道:“我刚才看你好像有话想跟我说。” “苏帅。”南九郎咬牙道:“今天是我办砸了……” “九郎,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苏大为不等南九郎表示,便自顾自的说道:“我第一次做不良人,是跟着二哥,也就是周良一起去夜巡。那一夜,我记得很清楚,是夏夜,天气炎热。 我们从安化门前的大街,一直走向大通坊,走上石桥的时候,出了点状况。 二哥喊着让我跑,但是我反应慢了……” 苏大为向南九郎苦笑一声道:“然后我就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 “苏帅,对不起,我……”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责怪你,而是告诉你,就算是我,当初也犯过错。不良人终日就是游走在黑白边缘,收入比寻常差役高,但危险也更大。” 停了一停,等南九郎消化差不多了,苏大为接着道:“犯错不可怕,如何避免再次出错,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我带出来的不良人,都能平安回家。” “苏……谢苏帅!” 南九郎喉头哽咽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好了,你也累了一夜,去休息会吧。”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公房。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他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天地间,一片金黄的沙浪,连绵起伏,无边无涯。 地面热浪蒸腾,熏蒸得眼前的画面都有些扭曲起来。 苏大为抬头看天,刺眼的天空,有一颗金色的太阳。 不,那不是太阳,而是一枚巨大的眼球。 这个场景,勾起了他的回忆, 低头看向远方,果然,在那金黄色的沙砾中,有七头巨大的诡兽,正在舞动着身体,做出种种动作。 巨鲸。 熊、虎、鹤、猿、鹿、鹰………… 苏大为缓缓向它们走近。 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是他斩杀了高句丽鬼卒。 第二次,是在长安狱中。 第三次,是从李客师那里得到鬼面水母。 可以说,每一次,苏大为都得到巨大的好处。 体质提升,龙翻身,龙形九转,还有鲸息术。 这一次,会是什么? 等等,按之前的经验,自己学会龙形九转后,巨蟒就不见了,怎地学会了鲸息术,这巨鲸还在? 比起上一次,巨鲸身形要变得朦胧了许多,好似虚影一样。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并未把鲸息术完全掌握? 想起鲸息术,与鲸吞术,以及鬼面水母呼吸间那种玄妙的联系,苏大为若有所思。 之前自己的鲸息术,只修炼到第一个阶段,把正常的呼吸分割成九次完成。 再上面,是第二阶段,将九次呼吸,化为三次…… 看着在黄沙上翻滚扭动的巨鲸,苏大为的呼吸下意识随着这种韵律感,一涨一缩。 呼, 吸…… 点点金光从巨鲸身上散逸出来,随着呼吸融入苏大为的身体。 黎明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 苏大为张开了双眼,看到苏庆节正抱着双臂,靠在窗边,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 “你没休息?” “休息过了,就是进来发现你的呼吸方式很有意思。”苏庆节上下打量着苏大为道:“刚认识你的时候,好像你身上的元炁波动还没有这么强。”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你是我认识进步最快的异人,是否和你的呼吸法有关系?对了,你这身本事跟谁学的?” “李客师。” “丹阳郡公?原来你是鲸吞术的路子。” 苏大为站起身,肩膀一抖,自他的脊椎处发出一阵噼呖啪啦的爆豆声响。 “狮子你呢?我们俩都会元炁化雷,你练的又是什么?” “嘿嘿,你猜。” 看着苏大为一脸郁闷,苏庆节自我感觉扳回了一局,大手一挥:“不说这些了,已经替你找了精通易容的人,现在开始装扮,估计得花半个时辰。” “不用。” 苏大为摇了摇头,然后在苏庆节越瞪越大的双眼注视下,自他的手背,隐隐浮现起一团物事。 纯粹透明的一团,几乎看不见它,但确实存在。 这团东西仿佛液体,蠕动到苏大为的脸上,缓缓覆上,然后,在苏庆节的双眼下,苏大为的五官,脸形整个变掉了。 完全变成了邓建的模样。 “如何?”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鬼面水母确实神奇,与自己心意相通,可以随着自己的想法改变形像,堪称整容利器。 “你这……这是什么?”苏庆节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苏大为失声道:“你脸上是诡异?” “丹阳郡公送予我的,是生于鄱阳湖的鬼面水母,据说兰陵王高长恭也曾有一个,此物擅长化形。” “难怪你说潜入的事交给你,有这种神器,比天下任何易容术都厉害。”苏庆节感概的道:“也就比我的白头差一点。” “呃,你高兴就好。” 苏大为找了个铜镜,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确认没问题。 这时苏庆节又道:“还是不对,你的身形跟他差别有点大。” 邓建长得文质彬彬,身形瘦弱,有点后世花样美男的感觉。 而苏大为,不但个子高上半头,也比较健壮。 单看脸两人没区别,但一看身材,那就漏馅了。 “这个好办。” 苏大为说着,身体缓缓扭动,从他的脊柱大龙,发出轻微的响声。 然后,在苏庆节瞪大的双眼下,硬生生矮了下去。 身形也向内收缩了许多,看起来没有之前的健壮感。 现在,如果不把两个人拿出来一起比较,就算熟悉邓建的人也难一眼分辨。 “你这又是什么?” “一种缩骨之法。”苏大为检查一下自身状态,表示满意。 龙形九转,能抻筋拔骨,自然也就能缩骨。 虽然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就必须恢复本来样子,但也足够了。 “这缩骨之法也是丹阳郡公教的?”苏庆节的眼里有一丝羡慕:“我师父就没教这些,丹阳郡公还收徒弟吗?” “我下次帮你问问。” “还是算了,要让我师父知道我想另投他门,估计非把我活劈了不可。” “切,矫情。” 苏大为迈步走出公房:“我去把邓建的衣服换上,然后去果子铺。” “干啥?”苏庆节有点懵:“你去果子铺是?”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明转暗 宽大的宫殿内,立着十二根红漆巨柱。 烛火摇曳,坐在案首的李淳风从案桌上抬起头,他那双白眉下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一抹紫气。 “人带来了?” “回太使令,已经带来了。” 那日在巷口抓捕高大龙的两名太史官抱拳道。 在他们身后,跪着一个神情惶恐的人, 新罗人。 原本他是受命与霸府蔡芒交换地图,谁知道居然会落到太史局手里。 一名太史官将一份初审的口供送到李淳风案头上。 “大人,这人说他是新罗使团的人,其余一概不知。” “确认说的是真的吗?” 李淳风摸了摸自己的白须:“如果问不出太多东西,就把他交给大理寺处理。” “大人,那天的诡异……” “荧惑星君目前不在长安,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且下去吧。” “是。” 看着两名太史官将犯人押下去,李淳风摸着胡须,陷入沉思。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辰时,苏大为来到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 他现在不是以苏大为的身份,而是“邓建”。 从第一天去果子铺并怀疑邓建时起,苏大为就有意识的留意邓建的言行举止,乃至如何调制果酱。 这些都是做为一名不良人,侦破案件时的基本手段。 现在无论是脸,身形,还是衣着,习惯,苏大为都与真正的邓建一般无二。 走入铺中,将果酱和甜点一一取出,他脸上挂着微笑,不紧不慢的磨着豆粉,调着各式果酱,等着生意上门。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 今天要钓的,不光是新罗使团,更是霸府的人。 敌暗我明,不得不为之。 虽然距离霸府和新罗使团的交易,已经过去一天。 但是苏大为料定,双方还没有重新接洽上,这里面有一个时间差。 遇到情况不对时,无论是谁,第一反应一定是保全自己, 霸府的人连夜逃走,新罗使团按兵不动,这是题中应有之议。 等双方感觉没有危险,或者危险并没有降临时,才会有心思继续做下一步。 或是刺探情报,或是重新联系对方。 而这一切,都离不了中间人邓建。 这就是苏大为所说的“机会”。 所以他现在就像是真正的邓建一样,安心做一个果子铺老板,调制着灵沙臛,等着大鱼上钩。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陆续开始有一些客人过来。 苏大为招呼着客人,熟练的调制果酱,送上甜品,居然一丝不乱。 这一幕,让远处盯着这边的南九郎佩服不已。 南九郎和钱八指等人,离果子铺比较远,也只有像南九郎这样一双好眼,才能看清果子铺里的情况。 只是不知道苏庆节去了哪里,左近都没看到人。 “老板,来碗灵沙臛。” 一个客人走进来,选了个离苏大为近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脸皮抽动一下,好不容易忍住了。 这个换了身衣服,又化了妆的男人,不是苏庆节还是谁? 苏大为走近他,低声道:“狮子,你搞什么鬼?” “咦,你怎么认出我来了?”苏庆节有些诧异,他对自己这易容妆还挺有自信的。 “废话,你说话那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 苏庆节说话的声音是带些金属特质的,一听就知道。 “哦,我得注意点。”苏庆节点点头,刻意把声音压低沉些:“这样呢?” “你慢慢玩,我还有生意要做。”苏大为翻了记白眼,懒得理他。 刚好又有桌子客人叫灵沙臛,他回到自己的操作台前,准备继续调制果酱。 苏庆节特意压低沉的声音就在这时道:“老板,我的灵沙臛不要甜的,你给我来个咸的,要像咸豆腐脑那样的。” 这一瞬间,苏大为突然有一种,想回头掐这货脖子的冲动。 其他桌的客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小声嘀咕:“灵沙臛,能吃咸的吗?” “不知道,没吃过这口。” “要不试试?” 苏大为装作没听见,将客人要的灵沙臛调好,又单独给苏庆节调了一份,送到他桌上。 “慢慢吃。” “真是咸的?” 苏庆节手里拿着调羹,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嗯,现在是邓建模样的苏大为。 “你尝尝看。” 苏大为嘴角挑起一个促狭的笑容。 “吃就吃。” 苏庆节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吃了一口。 刚才纯粹和苏大为开玩笑,想看他出糗,哪想到风水轮流转,这第一碗咸口的灵沙臛,就轮到自己尝了。 苦着脸,将那勺灵沙臛含在嘴里。 本来想着会很难吃,准备好了吐出来。 谁知一口下去,居然……还不错。 不算咸,也没有过去灵沙臛那么甜腻。 细细品尝,在甜中透着一丝咸,口感颇为新鲜。 “阿……邓老板,你这咸口味的灵沙臛做得真不错,出乎我的意料。” 苏庆节舔了舔唇,又试了一口,这才放心的吃起来。 “好吃你就多吃点。” 苏大为得意的笑了笑,他这种调味的手法,说白了,就和后世的咸甜汽水差不多。 只要合适的配比,甜和咸味,也未必不能相融。 “老板,那个咸味的灵沙臛也给我们来一份。” 有顾客高声道。 呃…… 苏大为看到苏庆节低下头,正在不断耸动着肩膀,有点笑抽的意思。 这笑点也忒低了。 “邓老板。” 又有一名客人从外面走进来,他径自走到苏大为身边,拱手客气的道:“我家主人想请邓老板过去帮忙制些甜点,上次就约好了的。” 苏大为抬头看向对方,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过去邓建脸上那种带着几分自负的笑容:“好。” 新罗整个使团,有三百多人。要想从三百人里分辨出目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这次来找“邓建”的,正是之前拐子爷他们盯梢中圈出的可疑人物之一, 使团侍卫林义玄。 不良人这边给林义玄做过画像,而苏大为,自然是看过的。 从第一眼看到林义玄,苏大为就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就要靠自己随机应变了。 说实话,卧底这事,苏大为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干过。 但是案件压下来,做为不良人副帅,他必须尽最大可能破案,更何况还有来自李客师的委托,以及背后太史局的压力。 现在想想,那个鬼面水母,好像天生就是为这次行动准备的一样。 不想这些了,当务之急,还是借着伪装“邓建”这层身份,进入新罗使团内部,如此,才能摸清楚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也才能扭转敌暗我明的劣势。 苏大为想着这些心事,低着头跟在林义玄的身后。 冷不防走在前方的林义玄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邓老板,今天可是有哪里不对吗?” “嗯?”苏大为抬头看向对方。 林义玄年纪约三十许,脸颊瘦长,颔下留着一些短须。 在他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光芒闪动,显然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我是说,前两次邓老板一路上高谈阔论,很是健谈,今天怎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 对方的目光,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像是要刺透他脸上的那层皮,看清内在的东西。 苏大为心中一凛,脸上不动声色:“昨夜有些操劳……呵呵,现在还没缓过来,倒让客人见笑了。” “客人?” 林义玄脸色微变。 苏大为心头一震,隐隐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林义玄口口声声喊着“邓老板”,但真正的邓建,未必会喊这些新罗人是客人。 魔鬼总在细节中。 苏大为微笑道:“对我来说,来找我的,都是客人,林侍卫你说呢?” “是吗?” 林义玄的脚步放慢,一双眼睛在苏大为身上不断打量,显然并未消除疑心。 沉默中,两人继续延着长街,走向鸿胪寺驿馆。 虽然林义玄再没说什么,但是苏大为感觉得出来,对方身上明显释放出一种疏冷,似乎对自己起了猜忌。 这是之前没想到的。 原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以为进入使馆,随机应变,从使团人嘴里套出话就完事了。 但是现在看,显然没那么容易。 光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就如此警惕,对自己都起了疑心。 真的进入新罗使团,想圆满的完成任务,谈何容易? 这一瞬间,苏大为甚至都起了一种,想要掉头就走的想法。 但他强行忍住了。 要想破此案,新罗使团是关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长街尽头,鸿胪寺驿馆已经在望了。 此时,巳时刚过。 阳光从使馆顶上的屋檐反射过来,令苏大为下意识微微眯了下眼。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见了风声。 不,不是风声,而是某种利器破风,带起细微的嗤响。 这声音是如此的轻柔,如情人的双手抚摸过来。 苏大为瞬时汗毛倒竖。 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 前方的林义玄正拔剑向自己刺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战 意识到林义玄对自己出手的瞬间,苏大为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以他的能力,反应,至少有七种方法可以躲过这一剑。 可就在这一瞬间,同时有一个想法蹿入脑海, 如果是真的邓建,有可能躲开这一剑吗? 不可能! 如果自己躲开,岂不证实了林义玄的怀疑,令整个计划失败? 可不躲闪,对方这一剑,真的会停住吗? 一弹指顷,有六十个刹那。 一切如电光一闪。 苏大为终究是压住了身体的本能,死死站在原地。 那柄薄薄的剑锋,就从他的脖颈动脉旁掠过,相差不到一寸。 苏大为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森寒的剑意抚过自己的血管、皮肤,在脖颈上,留下细密的疹粒。 “哦,刚才有一只蝇虫飞过,一时技痒,勿怪。” 林义玄向苏大为露出笑容。 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露出笑脸。 随即,他手腕一转,那柄长二尺二寸的薄刃短短剑,被他旋出一道剑光,利落的纳入鞘中。 苏大为脸颊上的咬肌跳动了一下,一双眼微微泛红,沙哑着嗓音道:“很好,这一切我记下了。” 这不是苏大为的说话方式,而是邓建的。 苏大为记得邓建那双眼睛,在受刺激时,那个平时显得很是温和,偶尔带点自负的果子铺老板,会在瞬间变成一头狼,一头凶狠的孤狼。 林义玄向后退了两步,手抚在胸前,郑重的向苏大为鞠躬致歉道:“事关重大,不得不为之,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大人勿怪。” “哼。” 苏大为冷哼一声。 心里却是一松。 这一关,总算过了。 鸿胪寺驿馆是连成一大片的建筑,而新罗使团住在其中一个院落里。 跟着林义玄,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小院。 一眼看到,院子里,有些新罗人正在忙碌着。 或修剪花草,料理院中植物,或者做着洒扫。 院角,还有侍女在浆洗着衣物。 一切看起来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 但是当苏大为和林义玄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过来,投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目光。 被一个人这样看不可怕,可怕的是院内所有的人,都是这种目光。 院内数十人,没有任何人开口,从苏大为进来开始,只有沉默。 林义玄一声不吭,继续带着苏大为向前。 一直走出老远,苏大为才感觉,那些盯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徐徐收回。 穿过小院,走过一条长廊,迎面,看到有一个面白无须的新罗人,双手拢在袖中,迈着小碎步,向这边走来。 苏大为一眼瞧见,心里一动。 这人,就是上次与邓建在驿馆大门前说话的,使团随行太监,金龙洙。 金龙洙年纪在二十许。 身上穿着新罗宫服,袖口织有金丝银线,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和玉坠儿。 他的身材纤瘦,一张脸最让人注意的是光滑的下巴。 那皮肤,似乎比寻常女子更细腻几分。 见到林义玄,金龙洙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咯咯笑道:“林侍卫,邓老板请来了?” “是。” 林义玄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苏大为。 金龙洙加快几分加步,走上来轻轻握住苏大为的手:“上次一别十分想念,难得今天能把您再请来……” 说着,又扭头向林义玄道:“林侍卫去忙吧,我带邓老板过去。” 林义玄微微欠身,又向苏大为点点头,转身离开。 金龙洙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邓老板,跟我来。” 坦白说,苏大为心里是有点腻歪的。 这金龙洙的手,很凉。 像是一块寒冰一样,寒意浸入骨髓。 更让他心头不适的是,这人的手又滑又腻,不似人手,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 如果不是为了假扮邓建,完成刺探情报的任务,苏大为恨不得立刻甩开对方的手,再狠狠一拳将对方打倒在地。 为了任务, 我忍! 苏大为咬了咬牙。 就在这时,拉着他手的金龙洙忽然回头抬头一眼,漫不经心道:“邓老板,上次送你的金桂雪蛤膏想是没搽吧?看你这手,都粗成什么样了。” 他的声音,也像是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阴柔,虽然说的是关心的话,但总让人感觉不适。 特别是一边说,他的手还一边轻轻揉捏着苏大为的手掌,好像在品鉴着一件艺术品。 这让苏大为脸皮抽动了一下, 感觉自己离爆发只差一步之遥。 正想将金龙洙那只冰冷的手甩掉,突然,对方的手用力一收,像是铁爪一样,将苏大为的手死死扣住,然后,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开,上下打量着苏大为:“不对啊……” “邓先生,这手里这么多茧子,不像是你的手啊。” 四周的温度,似乎随着这句话,陡然一寒。 杀意,好似无孔不入的银针,不断渗透。 这换任何一个人,只怕都扛不住这死太监带来的压力,要做出什么慌乱之举。 但是苏大为,他忍住了。 他只是冷冷的抽回自己的手,向对方讽刺道:“我可不像金太监你,什么活都不用干,我那家果子铺每天至少招待上百人,换你去做,也保不住一双嫩手。” “是么?” 金龙洙眼神闪烁。 脚步一动,瞬息间,竟闪至苏大为身后。 嘴里说了声“得罪”,一双阴柔冰冷的手已经抚上苏大为的脸颊。 这死太监,居然有这么高明的身手。 苏大为心中寒意大盛。 只是他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死死压住身体的本能,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方的手,像蛇一样,滑腻的蠕动。 从苏大为的脸颊,到脖颈,细细爬过一遍。 终于,金龙洙摇了摇头,低头说了句新罗语,这才抽回双手,走到苏大为身边,拱手尖声道:“想是我记得差了,邓先生,快随我来吧,金大人已经等得急了。” 贼你妈,死太监,不得好死。 苏大为心里暗骂。 同时也松了口气,暗道:幸亏自己的容貌是通过鬼面水母变幻来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要是寻常的易容术,只怕早已经被对方察觉。 心里庆幸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想,对方越谨慎,说明事情越重大。 希望,自己这次冒险能有所斩获。 新罗使团正使金法敏的房间,是使馆最深处,也是整个院落最大的一间屋。 金龙洙来到门前,轻轻咳嗽一声,轻声细语的道:“金大人,邓先生已经来了。” 沉默了片刻,漆红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新罗婢。 穿着新罗裙的婢女,头梳双环髻,微微低着头,侧立在门旁。 新罗使团正使金法敏正背负着双手,伫立在一副画下,似乎正在等待客人。 在他的身边,有一名新罗武士,国字脸,双眼细长,腰佩长刀,是金法敏的贴身侍卫朴永泰。 “邓先生请。” 金龙洙伸手示意。 苏大为跨入房间。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窒内一角,一只五足银熏炉正缓缓喷吐着香氛。 屋内烟气氲氤,充满一种不知名的甜香味。 “邓先生来了?” 刚走进屋时,金法敏是面对着画,背对着门,似乎对着墙上挂的画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原本按苏大为想的,对方应该很急切才对,毕竟上次和霸府的交易出了变故。 但出乎意料的是,金法敏根本不急。 等到苏大为走近,他才转身向苏大为笑容可掬的道:“邓先生也喜欢画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画。 那是一副骏马图,落款是“率居”。 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就算是什么名画家,对苏大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并不懂欣赏书法字画。 幸好金法敏也没有让他品鉴一番的意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率居是我新罗国有名的画家,这副画是他仿唐国阎立本的六骏图。” 说着,他摇摇头感概道:“可惜无缘一见阎立本的真迹,只能对着率居的仿画,聊以**。” 听着金法敏说的这些话,苏大为心中唯一的想法是:你个装逼犯。 上次在大理寺时,这金法敏可没现在这般气度。 当时的他,只盼着消去案子,在言词上,对着大唐官员都隐隐透着一份谦卑。 如今的他,指点字画,信手拈来,充满从容不迫的气场。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苏大为心念电转,开口道:“画的事,稍后再说吧,我想同金大人谈谈正事。” 金法敏伸手往下一压,似乎让他稍安勿躁。 接着又向朴永泰扫了一眼。 后者,立刻微微鞠躬,带着金龙洙一起,缓缓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苏大为、金法敏,还有那新罗婢傅采洁。 这婢女也是当时拐子爷重点标注出来的怀疑对象之一,时常出使团,与外界保持一定密度的联系。 苏大为瞥了一眼傅采洁。 她年纪并不大,绝不超过二十,容颜秀丽,十指纤长。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腿,不知是不是因为新罗裙腰身高,显得裙下的双腿长度惊人。 朴永泰他们退出屋的同时,她走到屋角,在一方几案前跪坐下。 几案上横放着一张琴,不是传统的唐琴,而是新罗的伽椰琴。 纤白如玉的手指轻扫琴弦, 一阵温柔悦耳的琴音,如漴漴流水般响起。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金法敏叹了口气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棋差一招 假如你是新罗使者,来到大唐,要与霸府的人私下交易一份关系“兰池”秘密的地图,现在派去交易的人失去音讯,你会是什么心情? 反过来想,做为霸府代理人的邓建,再次来到新罗使团,与对方密议。 该从哪里切入,如何去谈? 不说话肯定不行,但是随意乱说,更不行。 说多错多,容易露出马脚。 苏大为心中飞快的思索着,缓缓道:“上次的交易……”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金法敏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机,摇摇头道:“我们的人已经四处打听了,并没有听到大理寺有任何风声,长安县衙和不良人那边,也没有异常。据当时随行的人回报说,似乎是霸府的人遇到了仇家,是意外。” 苏大为默然不语。 他的脑海里拚命在分析,金法敏的第一段话,乃是定性。 认为大唐这边并没有注意到这场交易。 而后一句,就是给出理由,蔡芒是遇到仇家,而不是大唐这边的官府有什么动作。 值得注意的是,原来上次与霸府的交易,新罗使团这边除了派出交易人员,还暗地里派人跟在后面。 不过这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那么金大人,接下来……” “地图我们志在必得。” 金法敏在画前来回踱了几步,仰起头,双眼微闭,似在聆听伽椰琴的琴音。 过了片刻,他扭头向苏大为道:“不过我想现在比我们更着急的,应该是霸府那边。” “哦?” 苏大为不置可否,但是心里却是一动。 金法敏这句话,有问题。 明明是新罗使团这边需要地图,为何反倒是霸府更着急? 金法敏踱着步子,神态自若的道:“霸府有地图,但是光靠地图,未必能找到兰池,还需有人引路,更何况,就算找到兰池,也得有‘钥匙’才能开启。” 他指了指邓建:“找到兰池的方法,在我们新罗人手里,而钥匙…… 在邓先生这里。 霸府的人如果不傻的话,会知道与道琛、吴王合作,不如与我们结盟。” 苏大为心中剧震。 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一僵。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装做赏画的样子,但是金法敏还是眯起眼睛,神情怪异的看过来。 “邓先生,刚才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苏大为背对着对方,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刚才从金法敏话里透出的信息实在太大,完全打破了他之前的预想,以致于令他失态。 邓建,根本不是什么霸府的代言人, 那份供词,有问题。 他如果不是霸府的人,也不是新罗人,会是哪一边的?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暗运鲸息之法,令自己冷静下来。 回过头,看向眼露狐疑的金法敏时,他淡淡的道:“方才听枷椰琴之音,颇有我家乡的味道,一时失态。” 金法敏脸上露出笑容:“三韩是一家,这么多年下来,音律有共通之处,也不稀奇。想必等这次的事结束,邓大人便可以回高句丽了。” “借你吉言。” 苏大为两眼微闭,侧耳听着伽椰琴的琴音。 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三韩! 怎么把这一点忘了,邓建一定是高句丽潜伏在大唐的间谍! 房间里,熏香缈缈。 唐人酷爱熏香,凡是房间里的被衾,莫不用香笼熏蒸,带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新罗人,也学到了这一点。 “邓大人。” 金法敏不知什么时候改口了,称“邓建”为大人。 这是一种对等的态度。 苏大为向他看过去。 金法敏伸手,从几案上的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棋局已经安排好了,只等霸府那边的消息,至于大唐官府,我们的人会盯着,也请邓大人这边多多留意,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自然。” 苏大为点点头。 “霸府那边,也该有所动作了……” 金法敏说着,随手将棋子往桌上一扣,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邓建, 是一个被忽略的关键人物。 从霸府走出来时,苏大为的心神还没完全恢复平静。 这次伪装成邓建潜入新罗使团,收获远超之前的预估。 但同时,也带来更多的问题。 按现在掌握的信息,邓建是高句丽间谍,而且手里掌握有开启“兰池”的钥匙。 这是一个重要的情报。 有必要告知李客师。 不,好像还遗漏了什么。 苏大为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第一次与周良巡街的地方。 站在安化门前,左手是长长的石桥,右手,是通向远处的长街。 阳光微微偏西。 这让苏大为的眼睛,不由微眯了一下。 新罗使团也忒扣门了,居然都没留自己吃饭。 不,不是这个。 苏大为突然想到,如果邓建真是高句丽间谍,那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人。 在他身后,必然有一个庞大的情报网在支持着。 如此一来,与那些贵妇们往来甚密, 似乎就有了不同的解释。 还有…… 武顺身上的惑心蛊,是否就是邓建种下的? 之前审讯的时候,那邓建看上去完全被摧毁了心理防线,问什么说什么,已经是痛哭流涕濒临崩溃的状态。 问他武顺的事,只是摇头说不知。 现在回想起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供词是假的, 他那种状态,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简直细思极恐! 苏大为忍不住仰头,长呼了口气。 真是不能小觑了天下人。 能在十几年前,将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从高句丽送来大唐潜伏,这其中,要经历多少波折,才可以绕过大唐那么多双眼睛,在长安眼皮子下面,做成这件事。 而且还要保证潜伏者绝对的忠诚。 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背后布局的人,真是好手段,好心机,下得好大一盘棋。 苏大为摇摇头,决定不去想那么深远的事了,自己只是一个不良人,一个大唐基层的小卒子,操那些心做什么。 专注把眼前案子破了就是了。 对了,接下来,如果继续用邓建的身份伪装下去,或许能试着将邓建背后的人给引出来。 搂草打兔子,要是能把高句丽人在长安的谍报网给打了,也是大功一件。 心里想着这些,忽然感到一阵奇痒。 这种痒,并不是皮肤上的,而是身体深处传来的。 是骨骼、筋络上的异常。 苏大为心里一动,知道自己的缩骨快要到极限了。 他赶紧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巷子,钻了进去。 再出来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手里握有重大的情报,苏大为自然也顾不上午食这回事。 以最快速度赶回县衙,把邓建重新提审一遍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潜伏的间谍,这一次的招待,就没那么轻松了。 不把你的骨髓敲出来,老子枉为姓苏。 苏大为在心里暗自发狠的想。 半个时辰后,长安县衙。 苏大为走进不良人公廨时,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往日自己公房这边虽然有人,但也没这么多,现在看到的,不光是有自己手下人,也有衙门里的差役,以及安文生和陈敏的人。 “出什么事了?” 苏大为一边问,一边拍拍挡在前面的一名差役。 “借过一下。” “苏副帅。” 那名差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苏大为,脸上的情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县君还没回来。” “什么?” 苏大为有些纳闷,这么多人围在这里,跟县君在不在,有何关系? 前面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 苏大为皱了下眉,从人群里穿过。 就在人群最后散开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不对! 前方,跪着一个人在院前树下, 看身影似乎是南九郎? 一种不祥的感觉,从苏大为心底里升起。 他不由加快脚步:“九郎,出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苏大为顺着眼角余光,看向右侧。 那里,是原本的审讯室, 门,已经塌了半边。 有血,从门内,沿着青白的地砖,蜿蜒流淌。 “阿弥。” 安文生不知何时,来到苏大为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昨天抓的那个人跑了。” “他还杀了几个不良人……可惜当时我不在。” “节哀。” 苏大为下意识的转头,看了安文生一眼,然后继续向南九郎走去:“九郎,谁死了?” “谁……”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站在南九郎身后,他看到拐子爷躺在地上。 拐子爷躺得很安祥。 连那条瘸腿都好像好了。 他的头颅不在脖颈上,在南九郎的怀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与死 午后的县衙,忙忙乱乱。 杀人者手法之残忍酷烈,之凶狠,前所未见。 令整个长安县衙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外出的县君裴行俭阴沉着一张脸赶回来。 一般杀人案件是由县衙审理,但是这次的凶案性质十分恶劣,而且又是县衙内发生的,长安县已经不适合单独审办。 事涉新罗使团的案子,大理寺的李思文接到消息,早早带着人赶来。 一会刑部的人也会到。 “从现场痕迹来看,邓建先是挣断了手脚的锁链,然后一脚踹开大门,就这样走出去。” “时间近正午,刚好拐子爷从外面回来,钱八指又不在。” “邓建先是对拐子爷出手,一伸手,就扣住拐子爷的喉咙,将他喉头捏碎,又用重手法,将颈骨折断。” “跟在拐子爷后面的南九郎反应过来,拔刀冲上来,被他夺了刀,又一脚将南九郎踢翻,同时顺手一刀,将拐子爷的头颅斩下。” “如果不是沈元从外面回来,替南九郎挡了一下,只怕南九郎也活不了。” “击伤沈元后,邓建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快速离开,路上又顺手斩杀两名不良人。刀就丢在路边。” 整个事情都很清楚了。 杵作已经对尸身进行勘验,现场也被积年的老不良,还有大理寺的人看过,确认无误。 此时,记录案情的文书就放在县君裴行俭的案头。 裴行俭双手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头疼得像要裂开。 他在长安县,已经待了几年了。 原本过了今年,就可以评个上上,然后顺利高升。 但是现在,接连出状况。 特别是这次,在县衙居然有不良人被杀,这个影响太坏了。 简直是对大唐司法的公然挑衅。 换句话说,歹徒如此猖狂,如果当时是县君裴行俭在此,是否连县君的脑袋都要摘了去? “这个邓建,我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本事,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裴行俭话里透出一丝杀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要抓活的。” 一旁的李思文冷冷的说了一句。 他刚将案件记录看完,随手往案头一压:“这个邓建,不是普通人,一个果子铺的老板,何以能击杀积年老不良?而且能从公廨中一路杀出去?” 他转头看向立在公房里的几名不良帅。 目光从陈敏、安文生脸上一晃而过,落在苏大为的脸上:“人是你抓的?此人什么来路。” “此事和新罗使团那件案子有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脑海中,仿佛还能看到拐子爷尸首分开的画面。 那一瞬间的愤怒,自责,种种情绪,像是蚂蚁一样啃噬着内心。 以致于苏大为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县君的公房。 直到听见李思文与自己说话,才勉力集中精神,回答对方。 李思文看了其他两名不良帅一眼:“既然是那件案子,那就单独谈吧,这两位不良帅,先请回避一下。” 毫不客气的将一脸郁闷的陈敏,和面无表情的安文生“请”出去后。 他重新来到苏大为面前:“说吧。” “是。” 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将如何抓到邓建审讯,并且伪装成邓建模样进入新罗使团,都细细说了一遍。 公房里三个人,裴行俭与李思文沉默了片刻,又几乎同时心有灵犀般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处,似有火花激溅。 “好一条大鱼。”裴行俭两眼微眯:“如果不是苏大为机警,倒真要被这人瞒过了。” “居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潜伏着敌国秘谍。这是一个大案。” 李思文眼神冰冷,看向苏大为:“如此说来,此次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不,是我大意了。” 苏大为苦涩的道:“如果我审讯邓建时再小心一点,又或者早点发现邓建的真实身份,拐子爷就不用死了。” “岂能尽如人意。” 李思文沉吟着道:“现下最要紧的是继续追查下去,将这些不法之徒,一一绳之于法,如此,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 “多谢李主薄提点,受教了。”苏大为向李思文拱手。 裴行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这次的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他,最恨邓建的也是他。 如果此案没有一个漂亮的结果,那么他做县君的生涯,将被画上重重的一笔污渍。 这对他今后的仕途是极其不利的。 “陈敏已经派人去果子铺那边搜捕邓建,若是……”裴行俭话没说完,便摇摇头,就算再傻的人也不会留在原来的地方,必然早已经转移了。 “苏大为,这案子到这个地步,无论是于公于私,都必须办得漂漂亮亮,接下来,你有何想法?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李思文道。 裴行俭将手按在案件记录上,缓缓的道:“长安县,需要抽调任何人手,都可以开口。” “多谢县君。” “不要被别的影响,抓紧查案,我与李主薄还有事商议,你先去做事吧。” 裴行俭挥了挥手。 从县君的公廨走出时,苏大为抬头看了一下天。 午后的阳光,依旧那么刺眼,令他不由眯了下眼睛。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几个时辰前,还和拐子爷他们有说有笑。 谁想到一眨眼间,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直到现在,苏大为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切。 死的人不是别人,是他信赖的长辈,是做了十几年的老不良。 自从苏大为担任不良副帅以来,多亏了拐子爷里外张罗着,替苏大为扛起大部份繁琐事务。 如今,这个关心苏大为的长辈,这个被苏大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永远不可能站起来了。 邓建不但杀了他,还残忍的斩去头颅…… 苏大为努力呼吸着,长长的几口呼吸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属于自己的不良人公廨走去。 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处理,还有许多事要做,现在,还不是哀痛的时候。 走进小院。 比起往日,这里显得冷清了许多。 拐子爷连同三名不良人的尸首,已经被大理寺那边搬走了。 地上,残留有暗红色血渍。 虽是冬日,仍不知从哪飞来了苍蝇,绕着地上凝固的血块飞舞着,发出嗡嗡叫声。 南九郎如方才一样,跪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像。 “阿弥。” 钱八指缓缓走上来。 “南九郎受到的刺激有点大,拐子爷和他住一个闾,生前一直在接济他们母子。” “接济?” “南九郎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是个寡妇,把他们拉扯大,很不容易。拐子爷一直暗中接济南九郎家,所以……” 不良人的酬劳虽然比寻常的差役要高,但大多数不良人却没什么积蓄。 这份刀头舔血的工作,招的大多都是恶少年,还有生活无着的江湖人,大家就算有几个钱,也都花完了,很少有剩下。 拐子爷虽然做不良人比较久,但看他那穿着吃用,也是紧巴巴的样子。 真想不到,他居然还会接济别人。 钱八指继续道:“拐子爷他……不光接济南九郎家,闾中穷困的,父母亡故的,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是他在接济,他自己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干这种事。 你看他身上那件衣服,都穿了五六年了,补了破,破了又补,都舍不得添置新衣……” 说到这里,钱八指声音有些哽咽,眼角隐见泪光:“阿弥,你说这人呐,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像拐子爷这样……走得太亏了。” 苏大为嘴里满是苦涩的滋味,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手搭在钱八指的肩膀上,用力抓紧。 钱八指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真不知哪一天轮到我们,我算是看开了,这些年死的不良人太多了……早晚我也会轮到。” “八爷,有我在,不会的。” 苏大为勉强冲他笑了笑,然后走向南九郎,在他身侧蹲下。 “九郎,拐子爷他……” “苏帅。” 南九郎回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一脸开心的笑道:“拐子爷没死。” “嗯?” “他告诉我了,他没死,他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过两天就醒。” 南九郎激动的站起来,手舞足蹈的道:“拐子爷到时还要带我查案子,带我去抓那些恶人!” 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不良全都下意识看向南九郎,露出吃惊的表情。 “九郎你说什么?” “你糊涂了不成,拐子爷头都掉了啊……” “你们闭嘴!” 一向温和的南九郎扭头向说话的不良人,双眼赤红,厉声喊道:“拐子爷没死,他没死!” 啪! 一记耳光,突然抽在他的脸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子同仇 “九郎,醒醒!拐子爷已经不在了,咳咳。” 钱八指的手伸在半空,冲南九郎大声道。 他有咳喘的毛病,一着急就咳个不停。 南九郎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肿胀起来。 但是这一掌,也打醒了他。 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抱着咳嗽不已的钱八指,放声嚎啕起来:“八爷,拐子爷死了,他死了啊!” “我知道……咳咳,我知道。” 钱八指拍打着南九郎的背。 “九郎。” 苏大为手按住南九郎的肩膀,感受着这瘦削身躯里的悲痛。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住了。 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天,他终于沉重的道:“九郎,你放心,拐子爷不会白死。” “苏帅……” 南九郎抬头看向他,声音沙哑的道:“如果没有拐子爷,我可能早就冻饿死了,拐子爷他……他到死都还是穿着一件破衣,他……” 说着,泪水从南九郎的眼眶里流出来。 一滴滴的,落在苏大为的手背上。 心,就像是被针扎一样的难受。 苏大为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的道:“后事你帮着料理,缺钱你跟我说。拐子爷的仇,我来报,他没做完的事,我来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接着道:“拐子爷生前接济哪几家?以后这些人,我替拐子爷继续照料。” “苏帅……谢苏帅。” 南九郎声音哽咽。 苏大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早点把事情料理完,快点来帮我,拐子爷也一定想看着你振作起来。” 南九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苏大为曾以为自己不会恨任何人。 哪怕上次为了明空法师,蒙受不白之冤,被抓到长安狱中。 他还有心情与林老大讨论生意。 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内心某个点被刺到了。 那种疼痛,那种怨憎,令他心绪难平。 带着压抑的情绪,从公廨里出来。 刚走出院落,迎面,看到脸色阴沉的陈敏,带着几个不良人走过来。 “阿弥。” “陈帅。”苏大为应了一声,打算从旁边过去。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和陈敏浪费时间。 陈敏上前一步,挡住去路,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办的案子?” “什么?”苏大为抬头。 “我们不良人办案,有死伤不稀奇,但是在县衙里,被人砍杀这么多人,还给人逃走,这还是第一次。” 陈敏眯着眼睛,嘴角挂起冷笑:“这么多兄弟看着呢,你身为副帅,就是这样办事的?” “陈帅,这次是我疏忽了。”苏大为咬了咬牙:“没想到那个邓建如此狡猾。” “疏忽?你一个疏忽就想全部推干净?” 陈敏脸上带着一抹讥讽:“不良帅是什么?就是所有不良人的头,我们上要面对县君,下还要照顾好手下一帮兄弟,如此才能服众。 而你呢?从你第一天当上不良副帅就很轻漫……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破过什么案子,有什么资历? 不止这次,还有丰邑坊,还有许多次…… 依我看,你根本不配做不良人。 不良人里,也不需要有你这样的副帅!” 每一句指责,都像是重锤一样锤在苏大为的心口。 以前陈敏说什么,苏大为都不在乎。 因为他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陈敏的话这么毒辣,每一句,都戳中自己的心口。 血,一下子涌上头。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苏大为感觉有一股怒气,正在心底里酝酿着,像是一头野兽,随时会脱笼而出。 呼哧~ 长长的浊气从喉咙里喷出。 陈敏冷笑一声:“我真不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当不良人副帅。 你,不配做苏三郎的儿子。”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身后那些不良人的嘲笑声,还有旁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 苏大为的眼睛一下变得血红。 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陈敏心里一突,后续的话,顿时中断。 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大为的双手抬起来。 陈敏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然后,他看到苏大为双手抱拳,向自己郑重的道:“这次的事,是我做错了,还请陈帅和各位兄弟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拐子爷和众兄弟的仇,我一定要亲手讨回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 苏大为整个人,也如青松般笔直的立定,不卑不亢。 这一瞬间,陈敏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苏大为,真的会说到做到。 他感觉头脑有些晕沉,甩了甩头,再次打量眼前的苏大为时,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认识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青年。 沉默了片刻,陈敏点点头:“县君让我配合你,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谢陈帅。” “阿弥。” 不远处,安文生向这边大步走来。 陈敏看了一眼,挥挥手,带着手下离开。 “阿弥,你还好吧?” 安文生看了一眼陈敏他们的背影,向苏大为道。 “我没事。” 苏大为勉强笑了一下:“就是这次丢人丢大了。” 安文生拍拍他的肩膀:“做不良人就是这样了,不用往心里去,把案子破了就好。” “嗯。你怎么来了?最近不是有事在忙吗?” 苏大为记得,安文生已经有一阵没来公廨了。 隐隐听到传闻,安文生不想继续做不良副帅了,过段时间就会离开长安县衙。 原本以安文生出身家世,来做不良人便是应县君裴行俭之邀。 他想走随时可以走的。 “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能在家待得住。” 安文生打量一下苏大为:“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那你能把三十贯钱还我吗?” “恶贼,滚!” 县衙,后院。 大白熊这次算是替九郎挡了一劫。 九郎只不过是被邓建踢上一脚,受了些内伤,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而沈元则是被邓建直接扭脱了手腕,再接一脚将脚踝踢裂。 现在人动也动不了,只能躺在后院里休养。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没有数月好不了。 苏大为看到沈元的时候,他的手脚都打着夹板,房间里充满一种浓浓的药味。 这个时代的夹板和后世不一样,乃是用柳木制成。 一个白胡子的医生,正在一旁调制中药。 那是一种黑糊糊的,叫不出名字的糊状物,味道很难闻。 唐时设立太医署,主要是医学生的培养机构,属于太常寺管。 一般太医署的医生只有贵人或高官才能请得到。 县衙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一位颇有名气的江湖游医来治病。 看到苏大为,沈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旁边那白胡子老游医气得差点晕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骂道:“你要想死就别浪费老夫的药,躺下!” “大白熊,你快躺下,听医生的!” 苏大为赶紧上来,帮着老头将沈元按下去。 “大白熊,你感觉怎么样?” “阿弥,我没事,这些伤不算什么。”沈元憨厚的笑了笑,用他那只包扎着柳木的手,吃力的举起来:“你看,都接好了,以前打架,这样的伤没少受。” “你给老夫安份点!” 白胡子老头气得两眼圆瞪,颔下的白胡子翘起来。 苏大为忙冲沈元打了个眼色,转向医生拱手道:“我这位兄弟性子急,还没请教如何称呼?” “在下孙思邈……” “你是孙思邈!” 苏大为大吃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 就算对历史再无知,也知道孙思邈人称药王,乃是唐时最著名的医圣。 其书《肘后千金方》,千百年后仍泽被后人。 药王居然亲自来给大白熊治病,这福份太大了。 苏大为正在惊疑,谁知老头翻了记白眼道:“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乃孙思邈再传弟子,郑愈。” 这话说的,苏大为差点噎住。 什么鬼再传弟子,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一次说完啊。 “咳咳,郑医生,我这兄弟的伤严重吗?” “按《足臂十一脉炙经》、《阴阳脉死候》、《帛画导引图》来看,他手上的伤在筋,足上的伤在骨,而足太阴膀胱经淤塞……” 苏大为整个人懵了。 什么《足臂》什么《阴阳脉》,你能说人话吗? 这老头也太爱卖弄了。 “简单来说,就是伤了脉络,除了骨伤,还有别的一些并发症。” “比如?” “伤者可能会漏尿。”郑愈摸着胡须,一脸正色。 “阿弥,阿弥,我……我不要漏……” 躺在病床上的沈元听了,脸顿时涨红了。 这个平时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都只会傻笑的傻大个子,被郑愈的话给吓到了。 “放心,恰巧老夫擅长针炙之术,只要施针下去,保证针到病除。” 郑愈自负的道。 “什么针?” “哦,就是用长三寸三的银针,从膀胱经扎下去。” “我……我不要扎膀胱!” 沈元一脸惊恐,差点要跳起来。 “大白熊,你冷静。” 好不容易才把沈元按住,苏大为不顾老头吹胡子瞪眼,强行把他“请”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章 复盘 “大白熊,我有些话想问你。” 房间内只剩下他和沈元两人,将那个爱卖弄的老游医请出去后,苏大为终于可以问自己想问的。 “阿弥你问吧。” 苏大为沉吟着道:“那个邓建,你觉得他的身手如何?” “很厉害。” 沈元舔了舔唇道[]:“比我遇见的任何人都厉害。” “比我呢?” “阿弥如果不用你那些异人本事,估计打不过他。” 沈元与苏大为住在一起,早上一起运动,也相互切磋过,自然知道苏大为的手段。 可他现在却说,苏大为不是邓建的对手。 这个意见,不得不让苏大为重视起来。 他的体质可是经过腾根之瞳淬体加强过的,后来又经历异人的开灵,还有修炼鲸息劲、龙翻身。 如此超常的体质,就算不使用异能,身手也足够强悍。 这种程度,还比不上邓建? 那这个邓建的身手该有多恐怖? “阿弥我没有乱说,他出手,我完全招架不住,阿弥你的动作我还勉强能跟得上。” 沈元只是憨厚,人却不笨,见苏大为沉默,立刻道:“跟他对手,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头野兽。”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我信你。” 大白熊做为长安的“打架王”,眼光自然不差。 现在苏大为疑虑有三点。 第一点,邓建从小就潜伏在长安,那他高强的身手是从何处而来? 第二点,既然身手如此厉害,为何要隐忍? 为何要装做被钱八指抓到,还要忍受不良人的刑讯。 除非…… 苏大为心里隐隐猜到了那个可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猜测是真的, 那邓建就和自己一样, 故意被抓,摸清不良人的底细,掌握一手情报。 将这个可怕的想法压下去。 苏大为想到第三点难解的事,就是武顺。 武顺身上中的蛊,是只有她一人如此,还是与邓建往来的贵妇都被下了惑心蛊? 是否是邓建下的蛊? 他的目地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又可以牵扯出一大串问题,现在,苏大为暂时没有精力多考虑。 苏大为又问了沈元几个问题。 做为与邓建交过手,而且唯二活下来的人,苏大为也只有从沈元这里,才能摸清一些邓建的底细。 魔鬼总在细节中。 至少,可以反推出对方的身手、心机、性情。 安慰沈元安心养伤后,苏大为走出房间,看到那个江湖游医立在门旁,似乎正侧耳聆听。 见苏大为出来,老游医吓了一跳。 苏大为愣了一下:“医生,你怎么还在这里?” “敝人姓郑,叫我郑医生!” “好的医生,那你为什么还在门口?”苏大为问。 “病人药还没上完,我要为病人负责。”老头下颔上的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骂骂咧咧的走进病房:“一伙不要命的家伙,若不是看在酬金高的份上,老夫才懒得管你们。” 苏大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寂静湖畔。 午后的阳光照在水波中,波光粼粼中,将湖面上人的倒影,摇晃得支离破碎。 道琛双手合什,目光从湖上收回。 “不知对于贫僧的提议,贵教意下如何?” 在他身前三尺外,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头上戴着斗笠,垂纱遮挡了容颜。 清风徐来,拂动面纱,也吹得女子衣袂飞舞。 这一瞬间,白裙勾勒出她曼妙销魂的身姿,如飞天的神女般,充满神圣不可侵犯之意。 “道琛大师的提议,正合吾意。” 垂纱飞起一角,露出女子鲜红欲滴的樱唇。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只是语调有些怪异。 道琛面露欢愉之色:“如此,我便可以找杨昔荣讨要地图了。” 苏大为在县衙中找到周良,让他帮着向老娘和家里的妹子转告一声,就说手头有个大案要做,这几天可能无遐回家,让他们不要担心。 刚交待完这些,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赶来:“阿弥,出去的人回来了。” 苏大为心里一动,忙跟着钱八指过去。 出去的人,就是去追捕邓建的不良人。 为保稳妥,苏大为是请了苏庆节帮忙,让他带上长安县和万年县不良人里的好手一齐过去。 “狮子?” 走出前院大门,一眼看到苏庆节带着一帮不良人回来。 看他们两手空空,苏大为心里略微一沉。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抱着万一。 看来,奇迹并没有出现。 “根本没回去过。” 苏庆节摇摇头。 “他那个果子铺,还有住的地方,左右邻居,可能去到的地方,我们都找过,几乎是刮地三尺。” “结果一根毛都没找到。”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本来也就是存着个万一的想法。似这种卧底奸细,想必早有预案。” “亏你我还去他果子铺吃过好几次,我呸。” 苏庆节脸上带着忿忿之色。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他抓住,把腿给打断。” “……要是早知道,不用你打,我先将他打断五肢。” “啥?”苏庆节懵了一下:“为什么是五肢……阿弥,你个饿贼!” “行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苦笑道:“邓建跑了,这条线又断了。” 犹豫了一下:“狮子,你再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和尉迟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执金吾也帮着留意一下可疑的人。”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找画师画了邓建的画像,到时让县里出具海捕……” “不……” 苏大为刚想说只要把邓建列为在逃通辑犯,只怕新罗使团,还有霸府的人全都知道情况有变。 但是再一想,人已经跑了,不管官府通不通缉,想必邓建背后的势力都会有所行动。 这消息瞒不了多久。 “那就这么办吧,对了,再帮我派人盯住新罗使团,我这边人手不足。” “知道了。” 苏庆节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案子如今已经不是长安一县的事,而是长安、万年不良人共同的目标。 不良人也要讲绩效的。 有破案,就有功劳和赏银。 苏庆节不在乎,他手下一帮不良人可是嗷嗷叫着,想挣一份封赏。 上次金吾卫和武侯、不良人联合行动,将丰邑坊给端了,立功的人着实不少。 不良人里,有不少人身家一下子抖了起来。 更多没捞着的不良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来做不良人的,不是恶少年就是游侠儿,边缘人,只要有银子,提着脑袋也会干。 安排了苏庆节,苏大为自己则是陷入短暂迷茫。 他回到自己的公廨里,铺开一张白纸,手攥着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这是一种复盘。 将脑子里的思路,通过纸笔呈现出来,让逻辑链更清晰。 从新罗使节意外死亡开始,到收到李客师的委托,盯住新罗使团。 查知金德秀生前最后去的地方是邓建的果子铺,还有去肆馆找昔秀芳。 发现霸府与此事有勾连,设计将霸府的人驱出丰邑坊。 到试探邓建,假扮邓建进入新罗使团。 最后发现邓建还有另一层身份,被邓建杀了不良人逃脱。 苏大为重重的一笔,画了个圈。 浓烈的墨迹,似在发泄心中的情绪。 “此案开始散碎,到现在渐渐清晰,集中在了新罗使团、霸府、百济道琛身上,现在又多了一个高句丽邓建。” 苏大为毛笔划动,将几个名字写上,又重重一笔划去。 “三韩都到齐了,霸府身后,隐隐似还有吴王李恪的影子,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兰池?兰池真有这么重要?” 隐约间,苏大为感觉,兰池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香饵,将这些人全都吸引过来。 李客师好像说过,兰池与始皇帝手中的不死金人有关,最后始皇帝要求术士韩终将兰池封印。 地图,就是寻找兰池唯一的线索。 找到兰池之后呢? 新罗、高句丽、百济寻找兰池的目地是什么? 为了寻找不死金人? 那霸府的目地呢? 吴王李恪呢,在其中,又有何好处? 苏大为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想到这几股势力的目地时,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线。 但是这个灵感转瞬即逝,只留下模糊一点影子。 再去想时,什么也没抓住。 摇摇头,苏大为将毛笔置在笔架上,将那张涂满墨迹的纸揉得粉碎。 手指一扭,碎纸在电劲中,化为飞灰。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或许我该找人一起来想想,该如何继续查下去。” 苏大为想到自己认识的人里,聪明者,莫过于高大龙和安文生。 高大龙市井出身,但是思路清晰,反应奇快,而且心思精巧。 安文生则是另一种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往往一言能直击要害,而且安文生眼界格局颇大,倒是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高大龙那边,可以晚间去一下。 而安文生…… “阿弥。” 正想到这,一眼瞧见安文生从门外走进来。 苏大为一愣:“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操?” 安文生白净的面皮上,闪过一丝奇怪:“这话是何意?”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为棋手 “呃,那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想到谁,谁就出现了。”苏大为尴尬了一下。 曹操的形像还没有经过后世《演义》的改编,现在还是正面形像。 自然也就没有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梗。 安文生摇摇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刚从县君那里过来。” “怎么?你跟县君说什么了?” “我……” 安文生犹豫了一下道:“我提出辞呈了。” “这么快?”苏大为有些意外。 今天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是冲着县衙里邓建那件事来的。 如今看,他可能也打定了主意,连辞去不良人副帅的事一并说了。 “也不算快了,其实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今也算做个了结。” 安文生说着,停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临走前,我想还帮你一把,你查的那件案子,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可以跟我说。”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 当初县君裴行俭以陈敏为不良帅,又设下苏大为、安文生和高大虎三人为不良帅副帅。 结果转眼之间,高大虎去了大理寺,安文生又请辞。 这长安县,就只剩自己与陈敏,一正一副,想必日后两人间的摩擦会更多。 “我跟县君说了,我走之后,我手下那些不良人都归到你手下。” 安文生又道。 上次高大虎走后,手下不良人不及安排,大部份被陈敏给吸纳过去。 苏大为这边就拉到三个人。 “谢了,照理说应该请你喝场酒,为你践行,不过最近忙着手头这件案子,只怕……” “酒随时都可以喝,我在长安还会待一段时间。” “你要出去?” 苏大为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安文生是受昔秀芳那件事的刺激,至多只是不做不良人,现在听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离开长安了。 “不良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渡,打发一下时间,如今另有要事要办。” “这样,那生意的事……” “想也别想,该我的那份,一个子也别想少。” 一番玩笑,将即将离别的愁绪冲淡不少。 安文生道:“先说下你这个案子吧,邓建人没抓到,后面打算如何做?” “我也正为此发愁。” 苏大为整理着思路:“此案已经涉及到新罗使团、霸府、百济道琛,如今又多出个高句丽邓建。” 吴王李恪的名字,自然不适合提起。 “新罗使团,只能盯着,不能做出多余动作,否则会引发两国邦交的问题。霸府……就像是蚊虫一样,要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又时不时出来恶心一下。 至于道琛,潜伏得更深,至今没有露出任何影子。 而邓建……” 说到邓建,苏大为心口抽了一下,用了极大的力气,将胸中沸腾起来的那股戾气压下去。 “我倒是想找到他,可惜,现在也不知上哪去找。” “也就是说,四条线,现在全都是死路,除了盯住新罗使团,没有别的好办法。”安文生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也可以这么说。”苏大为苦笑着点头。 然后,他发现安文生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个表情,就像是在说: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老安,安副帅,你想到了什么?别卖关子了。” 苏大为伸手搭在安文生的肩膀上。 却被安文生一脸嫌弃的弹开。 “别摸,我只喜欢女子。” “我们不是朋友嘛,搭个肩膀而已。” “你走。” 安文生退后两步,伸手将苏大为热情的手掌拍开:“说正事。” “那你快说,我洗耳恭听。” “昔秀芳曾跟我提过,韩终和徐福的故事。” 安文生脸上露出回忆之色。 不待苏大为追问,他已经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我见她书架上摆着许多先秦的志怪杂记,便问她是否喜欢这类故事。 然后昔秀芳抽出一本扎记,是汉代人所作的《始皇巡记》,记录始皇帝年老以后,崇信方士,其中尤以韩终和徐福深受始皇信赖。 当时她说把这本书送给我,我随手接过了也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安文生抬头四十五度角望天,幽幽一叹。 “物犹在,斯人却逝,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常啊。” 苏大为在一旁看着安文生长嘘短叹,不胜唏嘘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又装逼,这厮又开始犯文青病了! 脑子一转,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一首诗,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咦!” 安文生有些惊讶的看向苏大为:“这诗……不错啊,甚是合我心意,阿弥,你从哪抄来的?” 说着自己摇头:“不对,若是别人作的,我一定听过,难道阿弥你会作诗?” 苏大为咳嗽一声:“我这个人呢,一直比较低调,不像有些人喜欢装。” 心里想的却是,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崔护所作,不过崔护此时还没出生,自己只好厚着脸皮当一回文抄公。 暗念了声得罪了,苏大为向安文生挥手道:“别说这些,继续说正事。” 安文生却没理他,而是摇头晃脑,细细咀嚼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正像是说我与昔秀芳之交,阿弥,我倒是小瞧你了……” “你有完没完啊!”苏大为有些急了:“案情如火啊安帅。” “咳咳。” 安文生咳嗽两声:“我也是最近几日才想起来,回家把那本书翻看以后,发现里面有一个有趣的记载。” “什么记载?” “据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命韩终将兰池封印,并严令不得传于第二人知晓。韩终死后,唯一解开兰池的钥匙流掌管在末代秦王子婴手里,后来子婴又将钥匙交给了汉高祖刘邦。” “不对啊,我听李客师说过,秦的大良造韩终将解开兰池的钥匙给了诡异的首领,然后出海外了,直到汉时韩终后人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安文生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你这人忒无趣,都说了是汉人写的一本怪异志,关于钥匙的说法,也是虚无飘洒飘缈,并无信史,权做一家之言。我是当志怪小说看的。” 苏大为脸颊抽了抽,好不容易忍住怼人的冲动。 志怪小说? 一本志怪小说你跟我聊半天,聊个蛋啊。 “别急。”安文生及时道:“这里面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另一条记载,据说,韩终留下开启兰池的钥匙虽然只有一把,但是韩终与徐福相交莫逆,在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时,韩终将兰池的秘密告诉了徐福。” 徐福? 据后世一些考据学者说,徐福东渡到了扶桑,也就是后世的日本。 也有人说,徐福从山东出发,船队沿着海岸线前行,最后是去了三韩。 “兰池里,真的像传说中一样,有大秦的不死金人吗?”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 “传说?那书里也说,兰池里藏着大秦纵横天下的秘密,据说是什么十二金人,不过依我看,只是无稽之谈。若真如此,秦也不会二世而亡。” 安文生冷笑一声。 “安帅,那本书,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你想看?可以,我回头拿给你。” 安文生点点头。 “我跟你说这些,是觉得,虽然那本书很扯,可我现在回想昔秀芳当时的模样,似乎很是认真,像是在暗示我些什么,可惜我当时没有在意。 或许,你可以从那本书的记载里发现有趣的东西。 而且,我们信不信不重要,有人信这些记载,就可以拿来做饵。” “这事等我看了那本书,琢磨一下。” “你把整个案子,再跟我说一下,我帮你一起想想。” 苏大为见安文生有兴趣,想了想,把这事从前到后,与安文生说了。 “也就是说,原本你假冒邓建,摸清了新罗人的底细,也查到了邓建的另一重身份。” 安文生摸着光滑的下巴,忍不住感叹:“这是一步妙棋啊,可惜跑了邓建,你好不容易由明转暗,现在又变成睁眼瞎了。” “你说得没错。” 苏大为苦笑:“如果……不,邓建一定会想办法与新罗使团联系,我再难假冒邓建进行刺探,如此一来,我仍然在明处,对新罗使团和邓建、霸府的动向一无所知。” “而且新罗使团,与我大唐建交,如无确实的证据,只怕不能轻易动。” 安文生眯起眼睛,缓缓的道:“就算有证据,以当今陛下的性子,只怕也不会动。” “陛下的性子?”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你很清楚吗?” 脑海里,想起当日在崇圣寺,见到李治的画面。 当时的自己可丝毫没有把那位懦弱的皇帝放在眼里,心里面只有明空姐姐。 “我们这位陛下,可不像外人想的那样……” 安文生微微一笑,似乎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我帮你分析一下。” “什么事?” “整个事件,大多数人都是棋子,那么谁是下棋的人?” 安文生的目光透着几分深邃,平静的道:“一件事,总有幕后首脑,我称之为下棋者。那么这次的案子,谁是首脑,谁会得利?”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刺客 安文生走了。 讨论下棋者,终究讨论不出个结果来。 苏大为心里虽然有所猜测,但事涉吴王,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如果这是一个棋局,那么下棋者非止一人。 至少如霸府、高句丽、新罗、百济,都觉得自己是下棋的那个人。 “由明转暗,由暗转明……” 苏大为念叨着,摇了摇头,现在这局面,如果能再一次转到暗处,刺探对方的情报就好了。 可惜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阿弥~” 钱八指从外面走进来。 “八爷,九郎送回去了吗?”苏大为抬头问。 “已经送他回家休息了,拐子爷那边后事我会操持,等过几天下葬的时候再跟你说。” “嗯,钱方面不够跟我说。” “暂时还够,上次你留了公费了。”钱八指说完,咳嗽两声,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八爷怎么了?” “南九郎那边,闾里之前被拐子爷接济的几个少年郎想见见你。” “见我?”苏大为有些奇怪,转念一想,点头道:“也好,正好去看看九郎,顺便这次死伤的兄弟家里,都一起去探望一下。” 虽说案情如火。 但是眼下新罗使团隐忍,霸府潜伏,邓建逃逸,一时间,还真无从下手。 不如先探望一下不良人这边的兄弟,晚上去找一下周大龙,顺便找李思文看看大理寺那边有没有新的情报。 再去找一下李客师,问一下太史局那边。 记得上次周大龙抓到了一名新罗人,人后来是被太史局给带走了。 安文生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县衙走去。 虽然天色渐晚,但是苏大为被那件案子缠住,想必现在应该还在县衙内。 之前与苏大为聊了后,他的脑海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好像苏大为在与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做较量。 这只手,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切存在。 每次苏大为才找到一点线索,马上就又断掉了。 到现在,敌人都如幽灵一样,隐藏在暗中。 “要我的话,就不急着将霸府的人从丰邑坊逼出来,这样更方便掌控。”安文生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始皇巡记》,脑海中莫名闪过昔秀芳的样子。 心情蓦然一暗。 “我曾答应要救你出苦海,可我亦在苦海里……” 说完这句话,安文生心里一动,忽生感应。 他抬头向左手方向看去。 那里,大慈恩寺中一座高塔上,隐隐有一道目光投过来,令人如芒在背。 大慈恩寺藏经楼。 低头抄写贝叶经的玄奘法师抬起头:“行者。” 正拄着铁棒对着寺外眺望的行者回身,垂首道:“在。” “替我将这封书信带去青龙寺,交给那罗大师。” “遵法旨。” 安文生收回目光,自己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那么远,就算是异人也该看不清才对。 他继续向县衙走去,可是心里却始终觉得,好似背后被一双眼睛看着。 这种感觉怪异无比。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长安县衙,还没及走近去,忽然发现一个衣衫褴褛,大约十来岁的小孩在县衙门口转来转去,显得想进去又不敢的样子。 安文生好奇的向他招手道:“这位小郎君有什么事吗?” “有人叫我将一封信交给苏大为,可是我……我不敢进去。” 衙门口不时有差役或不良人进出,可是谁也没在意这个小娃娃。 “苏帅的?那你交给我就行了。” 安文生走上去,笑着伸手想接过。 不防那小孩身子往后一缩,一脸警惕道:“你是苏大为?委托我的人让我亲手交到他手里。”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委托人说苏大为生得高大,而且面黑。” 这话说得,安文生那张白净的脸皮微微一红。 老子难道还能跟苏大为比脸黑不成? 不过苏大为是比我高那么一点,只是一点。 甩甩头,安文生苦笑一下,自己跟这孩子较什么劲。 他露出一个自认很温和的笑容:“你看,苏大为是不良帅,我也是不良帅,那么我跟苏大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把这封信交给我,跟交给苏大为一样。” “是这样吗?” 小孩有些懵圈,食指挠着红朴朴的小脸,一时转不过弯来。 按这位大人的说法,好像没毛病。 “那好吧,给你,苏帅。” “是安帅,安帅。” 安文生从他手里接过信,手伸到袖拢里,又在身上摸了摸,想看看有没有糖果或者铜板给这孩子,对方早就一溜烟跑了。 将目光从孩子背影收回,安文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 这也算信? 只是一张纸对折起来。 本来没想看的,但是透过折缝隐约看到里面的字迹像是红色。 安文生轻抖手腕,纸片张开。 这是…… 苏大为从大通坊北闾中走出来。 大唐长安将整个城市分为东西两个区。 东边为万年县,西边即为长安县。 中间以朱雀大道为中轴线,将两边分开。 苏大为现住的辅兴坊在西边长安县,靠近芳林门,已经算是长安很一般的区域了。 而拐子爷生前住的大通坊,则属于长安“郊区”。 夕阳渐渐下沉。 阴影笼罩着大唐长安。 走在身边,略落后苏大为半个身位的钱八指砸吧了一下嘴:“拐子爷虽然走了,但是他知道你妥善安置他的后事,继续照料那些孩子,想必也会安心些。” 苏大为微微摇头,感觉有些疲惫。 这是很少在会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希望这次拐子爷和其他几位兄弟,都能瞑目吧。” 钱八指继续絮叨着:“阿弥你这次又泼出去不少钱。” 苏大为摆了摆手:“都是自己兄弟,我有责任……” 就在“任”字说完时,苏大为的话猛地中断,脚步一顿。 “怎么了?”钱八指还在诧异。 苏大为一言不发,眯起眼睛看向四周。 大通坊本就属于长安比较偏僻的地方,现在这个时间,街上更是无人。 长街两头,老旧的建筑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 苏大为的手,摸上自己的横刀。 钱八指毕竟是积年的老不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弥!” “小心!” 苏大为拔刀出鞘。 空中,似有乌光一闪。 咻~ 光芒闪过, 钱八指只觉得一道锐气擦过脸颊,瞬时嗅到一股血腥味。 隔了一两秒,他才感觉自己脸颊火辣辣的生疼。 伸手一摸,全是鲜血。 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一边抽出自己的腰刀,左手摸在腰上的暗器囊子,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咒骂声。 “哪来的瞎眼贼,敢偷袭老子!” 在他身边的苏大为,手中长刀一划,在傍晚幽暗的长街里,划出一道电光。 噼啪! 接连又是两支利箭射来,被他刀光一卷,箭矢断折。 苏大为一刀挥出,揉身前扑,贴地一个翻滚。 弹身而起。 在他刚落地的石板上,瞬间又是两支箭射中,箭头撞击着石板,迸溅出数点火星。 “阿弥,当心!” 钱八指惊呼一声,从暗器囊中取出三枚梭镖,用大拇指扣在手心。 他叫钱八指,除了因为缺了手指,还因为他有一手使暗器的绝活。 三十步内,百发百中。 就在钱八指一耽搁的功夫,阴暗中突然跳出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与苏大为战在了一起。 钱八指看着苏大为与敌人纠缠在一起,摇摇头,悻悻然将暗器收回。 最后一抹橘红的晚霞从街道尽头一点一点的消逝。 无尽的黑暗,正迅速吞噬整条长街。 苏大为手里的横刀猛地一格,将两把刺向自己的长刀挡住,脚步斜行,横刀顺势一抹,左手一人脖颈切开。 噗~ 血雾在暗处喷溅。 “八嘎雅噜!” 一名黑衣人嘴里发出咒骂声,手里长刀高举,猛地跳起来,狠狠一刀劈向苏大为。 锵! 两人的兵器碰撞在一起。 横刀发出一声怪响, 苏大为脚步交替,抽身急退。 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光,他低头向自己的横刀看去,只见在刀刃上多出一个米粒大的豁口。 他的眼睛不由一眯。 手里的横刀并不是父亲苏三郎留给自己的那把,但质量也不差。 居然几次碰撞后就缺了刃,这几个黑衣人手里的刀都是上品。 没时间给他多想,剩下三人早已再次扑上。 苏大为脚步急闪,一个旋身避开正面,手中横刀挥出,在一人的大腿上划出一道血口。 剩下两名黑衣人口里怪叫着,同时扑上来,两把长刀一上一下,带起破风厉啸。 “阿弥,我来帮你!” 钱八指喊了一声,从后面冲上来,将一名黑衣人挡开。 苏大为趁势飞起一脚,将另外一个踢了个后空翻。 “抓活的!” 他喊了一声,正要扑上去生擒,那名黑衣人怪叫着,突然摸出一个黑丸,往苏大为掷来。 呯~ 一声轻微的爆响,大股浓烟腾起。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必有后援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视线。 前方烟雾升腾,像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怪兽,像极了诡异出巡。 但是苏大为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向烟雾冲了过去。 他甚至都没考虑过敌人会不会有埋伏,烟雾有没有毒。 手里元气流转,手掌猛地挥出,在烟雾中扫出一道空白带。 再睁睁看去,前方长街蜿蜒如蛇,黑暗中隐隐见到一丝亮光在转角一闪,再无踪迹。 苏大为脸色铁青,执刀追了上去。 过了一盏茶时间,他无奈的返回。 “没追上?” 苏大为摇了摇头:“我刚才砍伤的那人还在,总算留有一个活口。” “阿弥……” 钱八指一脸尴尬:“那人……死了。” “死了?” 苏大为几步冲上来,低头一看。 街上躺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被自己刀刃斩开脖颈的黑衣人。 这个肯定是死透了。 另一个,是刚才被切开大腿的刺客。 大腿的伤虽然看着可怕,皮肉翻卷,粉红色好像裂开的鱼肉。 但这伤如果及时止血,不会那么快死。 苏大为对自己下手的分寸很有把握。 “他牙中可能藏了毒,刚才我想问话,他嘴角流出黑血,就……” 钱八指走上来,站在苏大为身后,声音透着自责。 “有时候,尸体也能说话。” 苏大为冷笑一声,蹲下身子,伸手去揭那黑衣人的面罩。 就在手指快要触到面罩的瞬间,地上那人双眼猛然睁开。 同时右手不知何时摸出一把短刀向苏大为的心口扎去。 “假死?” 苏大为左掌一翻,将对方手腕擒住。 稍一用力,只听“啪喀”一声脆响,这人的左腕被他捏碎。 “阿弥小心!” 钱八指的惊呼声这才传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右手忽然向后一抓。 两根手指,精准的将一柄无声无息,刺向自己后腰的匕首给夹住。 钱八指脸涨得血红,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匕首, 可惜努力了几次,却纹丝不动。 苏大为那两根手指跟铁钳一样,钳住匕首无刃的背脊。 “八爷,你这是为什么?” 苏大为转身,眼神落在钱八指的脸上。 “哈哈,阿弥,你不会以为我会想暗算你吧?” 钱八指松开匕首缓缓退:“我只是看到刺客没死,想上来帮你。” “是吗?” 苏大为手里翻转着匕首,左脚向后一摆,一脚踢中刺客脸颊,令其昏死过去。 “我来大通坊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而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谁泄露的消息? 刚才如果不是你冲上来,挡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可以将剩下两名刺客全数活捉, 还有,我不相信八爷连人真死和假死都看不出来。” 苏大为说一句,就前进一步,向钱八指步步紧逼。 而他进一步,钱八指就退一步。 最后,钱八指脸上涌起一股青气,眼瞳里有妖异的光芒一闪,左手弹抖间,三把梭镖呈品字型电射向苏大为。 “死!” 苏大为身形一晃,闪电般避过,瞬息冲至钱八指身侧,左手一伸,将他脖颈扣住,右手匕首抵在他咽喉上。 “你是受何人指使?” 噗~ 一声闷响,苏大为侧头一看。 只见刚才飞向自己的梭镖,其中一枚正好钉在刺客的咽喉上。 这个唯一的活口,现在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哈哈哈~” 钱八指脸上涌起亢奋的红晕,笑音凄厉刺耳。 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所以你为什么又把人带到我这里来?” 安仁坊,南闾,王府内,王敬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苏大为,神情冷漠。 他的双眼里,像是有一双勾子,恨不得把苏大为按在地上摩擦。 “拜托了,再帮我一次,我们是朋友,朋友啊。” 苏大为一脸尬笑,双手合在身前,向王敬直道:“我现想到唯一能帮我的就是你了,快帮我看看,这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八指当时的表现,总觉得有些反常和怪异。 而且苏大为绝不相信,钱八指会无缘无故的帮助外人刺杀自己。 “帮你,我没意见。” 王敬直冷着脸,一边翻看着躺在床榻上,昏迷过去的钱八指的眼皮,观察他的瞳孔。 一边道:“可是你为什么把尸体也给我弄过来?” 他的大袖一挥,手指处,在门外长廊下,并排躺着两具黑衣刺客的尸体。 空气里充满一种古怪地血污味。 “我被人刺杀了啊,当然要查清是怎么回事了,此事我已经禀报了大理寺,李思文也同意我先来你这,如果你愿意,一会可以让他们的杵作……” “你把尸体送我这,还想让杵作在我这剖尸不成?” “如果你答应的话。” 王敬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却没答他。 而是把住钱八指的脉,停了一会道:“他和之前武顺不同,是被人用一种异术控制了心神,嗯,有点像上次秦怀玉。” “不是下蛊?” 苏大为有些意外,眉头皱在一起。 如果是下蛊,那很可能是邓建的人。 但钱八指是被异人用巫术一类的手段控制心神…… 对方到底是谁? 又是什么时候对钱八指施的术?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他是你手下?他中的术我会帮你解。”王敬直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廊下那两位,求带走,我就敬谢不敏了。” 就在这时,从前院走来几个人。 苏大为拍手道:“你看,杵作来都来了,不如你们切磋一下,我听说南方那些巫医有时候也喜欢用刀子剖剖尸什么的。” “你走。” 王敬直伸手捂住额头,他感觉脑壳疼。 “阿弥。” 来的人里,有人喊了一声。 苏大为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来人里除了长安县的杵作、差役,还有高大虎和安文生两人。 “你们怎么来了?大虎?” 高大虎走快两步道:“我听说你遇袭了,过来看看情况。” 他赶在其他人之前,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一会有事找你。”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落在后面安文生的身上。 “老安~” “我发现你是走到哪里,把麻烦带到哪里。” 安文生摇摇头,向王敬直拱手。 “敬直兄。” 王敬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人原来是认识的。 “你们要尸检,去找个地方,别在我这走廊里。” “收到,放心。” 苏大为招呼杵作,还有高大虎带来的差役,将走廊上两名刺客的尸体挪一挪位置。 “阿弥,我有事跟你说。” 刚到院子里,安文生从后面上来,拍了下苏大为的肩膀:“昔秀芳给我的书我带来了,还有,我在县衙前替你收了一封信。” “给我,信是谁交给你的?” “一个孩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安文生说着,将《始皇巡记》与那张纸,一起交到苏大为手上。 苏大为先看了一眼这本汉代人留下的怪异志,摸了摸封皮,不是现在流行的纸,像是某种皮质,已经发黄了。 接着将那封信纸抖开,只看了一眼,苏大为的眼瞳收缩起来。 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必有后报。 鲜红的字迹,像是某种挑衅。 苏大为盯着这字,嘴里缓缓吐出一个人名:“邓建。” 没有来由,直觉里,这就是邓建对自己下的“战书”。 必有后报,报什么? 只有仇恨! “我也这么认为。” 安文生摸着下巴,缓缓的道:“先头与你聊案情,似乎漏了一点,就是邓建这个人。” “这个人如何?” “我细思他的所作所为,感觉此人睚眦必报,又极度隐忍。” 安文生认真道:“他身手远超常人,却愿意被你手下绑来,遭受酷刑也不吐露半分,这是隐忍。而一但摸清楚情况,就马上选择逃脱,可见此人果决。 在逃脱过程里,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杀人,说明一来此人胆大,二来,他极度记仇。之前是拐子爷用的刑对吧,他杀人还不够,还将头颅斩下,这就是睚眦必报的表现。 最后,他并没有大肆滥杀,而是重伤其余人,扬长而去,这是知道如果耽搁,会影响逃走。 此人在仇恨中,尚能如此冷静克制,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苏大为一直默默的听着。 听完安文生说的,忍不住吐槽:“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自己死定了?” “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如果被这样的人盯着,只怕你也寝食难安。” 安文生郑重的道:“此种人做事,只求利弊,绝不会被无谓的道德束缚。” “亡命之徒,或者说,是一个狂徒。” 苏大为回忆着见到邓建的一幕幕:“如果不是这次暴露,这厮平日里跟个小白脸一样,文文弱弱,谁能想到他真实身份会是高句丽间谍。”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苦笑。 如果连苏大为这个不良副帅都没看出邓建以前的真面目,只能说这人演技太高明。 或者可以说,这个对手真的太可怕。 “对了老安,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苏大为开口,也不等安文生回答,就接着道:“这几天帮我照料一下家里,我担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道 “好。” 安文生点头应下。 平时玩笑归玩笑,但是遇上邓建这种对手,再小心都不为过。 苏大为现在唯一的软肋,就是亲人。 老娘和聂苏、周良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虽然家里有黑三郎和黑猫小玉,但仍不可不防。 “苏帅。” 高大虎那边忽然喊了一声。 苏大为和安文生结束谈话,向他走过去。 “杵作有什么发现?” 给两名刺客做尸检的是长安县的老杵作,跟苏大为也是相识。 此时,这位姓徐的老杵作,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道:“这两人的致命伤,一在脖颈,一在咽喉,死因都如苏帅所说,并无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依老夫之见,他们应该不是唐人。” 高大虎听了目光闪过一抹诧异。 “看他们衣服和发饰,都是我大唐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他们衣服、发饰,乃至刀具,都是唐制。”徐杵作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而且身上并无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不同地方的人,生活习性不同,亦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高大虎听了不由一愣,似是有些费解。 安文生插口道:“刺客的身高不对。” 苏大为心中了然。 唐时的府兵平均身高要达到五尺七寸,也就是一米七五左右。 就算普通男子,也基本能达到一米六七。 而这两名刺客,一个大概一米六出头。 另一个,则更是矮小。 看着只有一米五几。 “倭人?” 安文生嘀咕了一句。 倭人,或者说倭国,就是后世的日本。 只是在唐初这个时候,还是称之为倭人。 要到唐咸享元年,倭人因为大唐灭掉高句丽,遣使入唐,学会唐人的语言,才明白“倭”是个贬意词,遂改国名为日本。 那也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 徐杵作橇开一名刺客的嘴看了看:“看这牙口磨损的情况,的确像是沿海的渔民,倭人的可能比较大,而且……” 他又翻开一名刺客的手掌,查看了对方虎口的情况道:“虽然学武之人都会磨出老茧,但是倭人用兵器的习惯与大唐不同,虎口的茧也会有细微差别。” 安文生在一旁鼓掌道:“徐杵作眼光不差,确是如此。” 徐杵作咧嘴笑了下,神情颇有几分自得。 “这里可是神都长安,北边的胡商,南边那些岛民,这些年老夫见得不少。”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先前和他们动手时,的确听到有一个喊得像是倭语,什么呀鲁。” “是八格雅鲁,骂人蠢货的意思,在倭语里,比骂人马鹿还要严重一点。”安文生不以为然的道。 “你连倭语都知道?” “略懂,略懂。” “你个装逼犯,不装能死啊?” “你说啥?” 苏大为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他心里有一个疑问,如果这些刺客真是倭国人,为什么要刺杀自己? 难道,兰池这件事,连倭人都牵扯进来了? 还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苏帅。” 高大虎悄悄给苏大为一个眼色。 苏大为点点头,跟他走到园子一角。 那边安文生还在跟徐杵作讨论验尸的事情,安文生这怪人,好像这天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旁边的差役和县里的主薄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在卷宗上记录几笔。 “苏帅,大兄联系我了。” 高大虎将声音压得很低。 “大龙?他的伤怎样了?” 苏大为想起前天高大虎跟自己说,高大龙在上次澡堂追击蔡芒之后,被太史局的人出手,受了点伤。 “我不清楚,是小桑找上我的,他也没说清楚,就说让我最近不要去找大兄,然后就走了。” 高大虎脸上浮起一丝忧虑:“我感觉有些不对,想请苏帅你帮我看一下,大兄那边到底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好。”苏大为一口答应下来,他正好想与高大龙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到霸府的人。 若说这天下还有谁最了解霸府那几位府主的,莫过于同样从丰邑坊出来的高大龙。 “苏帅。” 那边徐杵作和几名差役喊了一声,向苏大为招招手。 苏大为拍拍高大虎的肩膀:“我晚上就过去,有情况会通知你,不用担心。” “多谢苏帅。” 高大虎感激的道。 苏大为感觉自己好忙,才跟高大虎说完悄悄话,又得赶到徐杵作这边。 “苏帅,尸体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等送去验尸房可能会再看一下,不过一般不会有太多新东西。这边主薄的记录也写好了,苏帅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 县里的主薄也道:“等这案子过堂,有需要时,会再请苏帅。” 苏大为接过他们记下的卷宗,看了一眼,大体记下的时间地点事件,然后是尸检情况,以及可能的推断,最后记录了苏大为的证词。 见没什么问题,苏大为在供词那里签上名字。 “好了,尸体我们带走了。” “辛苦几位了。” 苏大为向徐杵作和主薄、差役等人拱手致谢。 照理说,两名刺客的尸体应该留在案发现场,等差役和杵作验看。 但当时苏大为急着带钱八指找王敬直,尸体不能扔在路边不管,只好一起带了过来。 好在县里办案的都是自己人,一点小事不影响审案,相互通融了一下。 等送走了高大虎和县衙里办案的人,苏大为向伫立在院子里,负手赏梅花的安文生翻了翻白眼。 “你怎么还在这?” “赏花。” “哦,那你慢慢赏,我要走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书挥了挥:“谢谢你把书借我。” “嗯,有借有还,别弄坏了,那是昔秀芳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安文生对苏大为认真的道。 “安帅,你知道吗。” 苏大为一脸郑重的向他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情种。” “滚!” 安文生变了脸色。 看着苏大为要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用手拍拍额头:“等等,还有件事跟你说。” “如果是要蹭晚饭免谈,我自己晚饭都还没着落。” “你个……恶贼!” 饶是安文生的涵养,也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苏大为,一脸憋得难受的样子。 缓了几秒,他才深吸了口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刚才那两个刺客,像是‘神道’。” “什么道?” 苏大为以为自己听错了。 “神道。” “什么神道?有没有鬼道?” “阿弥……” 安文生很是无语:“你这样不读书真的好吗?要不我推荐你去国子监学两年。” “没兴趣,说重点。” 苏大为一下子蹿到安文生身边,伸手就去搭安文生的肩膀:“来,安帅,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说,你别搭我,我这个人有洁癖的。” 安文生将他的手拍开,无奈的摇摇头:“神道,是倭人的宗教,以祭祀天地神祗为主。我看刚才那两名刺客身上隐秘处都有暗记,徐杵作不识,但是我在一本书上见到过。”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感觉越发糊涂起来。 自己遇刺这件事,原以为是来自邓建的报复。 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还挺复杂的样子。 头疼, 不, 脑壳疼。 苏大为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安帅,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只是我跟倭人八竿子都打不着,他们不远万里跑来大唐……难道就为行刺我?他们图啥?” “我怎么会知道。” 安文生两手一摊:“你自己去查吧,我知道的反正都告诉你了。” “你这样很不负责任你知道吗?” “我去你家帮你防邓建。” “安帅……你是个好人。” 苏大为明智的闭嘴。 夜色中,苏大为沿着永安坊的长街向前走去。 路上遇到两波金吾卫,因为他身上有不良人巡夜的腰牌,并无防碍。 夜色深沉,连坊门都关掉了。 不过身为不良人,自有办法,一路无惊无险,来到高大龙说的那个地址。 这是苏大为第一次过来,找了一圈,才算摸对门径。 一间不起眼的宅子,里面暗沉沉的,既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 看上去毫无人气,似乎荒废了许久。 苏大为站在院门边想了想,轻身一跃,翻过低矮的墙头,进入院子。 落地的一瞬,他的身体突然绷紧。 空气里,隐隐透出一丝血腥气。 这味道,有人的,也有…… 诡异的。 苏大为的双眼,在夜里亮起绿芒,这是元气集中在双目的表现。 这一瞬间,整个昏暗的院落,似乎变得亮堂起来。 许多在黑暗中看不清的细节,也显现出来。 院子里,发生过打斗。 草木折断,砖石残毁,看来是一场恶战。 侧耳倾听,院子里并没有呼吸声,更无心跳声。 似乎交手的双手都已经离开。 苏大为却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右手抽出横刀,护在胸前,轻移脚步,沿着院中打斗的痕迹,一路寻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龙寺 小院正中的位置,有一处泥土塌陷。 苏大为在坑边,蹲下身子,伸手翻了翻泥土,还有些湿润,看来打斗过去并不久。 这个坑穴,应该是高大龙变身蚺鬼留下来的痕迹。 鼻头微微翕动,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还有一种属于诡异的特殊味道。 苏大为手指在泥土中翻动,从泥中翻出一截东西。 这是一个勾爪一样的物事,上面生着钢针一样的黑色毫毛,断口还有血水流淌。 鬼爪。 严格来说,这是高大龙手下那只诡异,小桑变身鬼爪后的一根手指。 鬼爪在诡异里的品级不低,却被人斩伤, 敌人究竟是谁? 是霸府的人,还是太史局? 苏大为心里诸多念头翻涌,突然,他的身体微微一僵。 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倒影。 月光照在院墙上,除了建筑物的黑影,此时,赫然多了一个人形。 苏大为缓缓抬头。 他看到,在前方房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银白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随着白色衣袂舞动,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 女子头上戴着斗笠,垂下白纱,恰好将面上五官遮挡住。 这让苏大为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白衣女子的手上。 左手,握着一张大弓,几乎有一人高。 几乎在苏大为注意到对方的同时,女人左手张弓,右手搭箭,动作充满优雅韵律之美,然后—— 崩! 一支长箭,闪电射向苏大为。 凌厉的破风音啸起。 苏大为右手横刀猛地向前劈出。 叮! 火星迸溅中,手腕蓦地一热。 一股巨力传来,苏大为“蹬蹬”连退两步,才化去箭上附着的力道。 同时耳中听到“喀”的一声轻响, 手里的横刀从中断开。 苏大为暗骂一声,半截横刀向那女子狠狠掷去。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他抽出降魔杵,化作臂盾挡住头面,身体同时往下一缩。 龙形九转,缩盘之势。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刚做完这一切,手中臂盾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鸣。 一股比刚才更大的力道推着他连退了五六步。 这是对方的第二箭! 而且与第一箭带出的破风之音不同,第二箭,悄无声息,但是力量,比之前大了何止数倍。 要不是他反应快,只怕尸体都凉了。 苏大为额角渗出冷汗。 身体一个翻滚,扑到墙角暗处。 再抬头看时, 屋檐上唯有银色的月光如雪。 那白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不是地上还有一支长箭在“嗡嗡”颤动,几乎以为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停了数息,苏大为警惕的翻上屋檐,伏低身子四处搜索了一下,确定白衣女子已经远遁。 摇摇头,重新回到院落里。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白衣女,应该就是傍晚刺杀自己的那个箭手。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边又遇到她。 是巧合,还是别的原因? 这个女人藏在这里,想做什么? 问题一时无解。 苏大为只得将疑问暂时按下,回到院落里,又细细搜索了一番,确定没有新发现,他推开破烂的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家俱并不太多,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现在桌凳都被打烂,木窗也破碎成一地木屑,只有床还算完好。 苏大为走到床边摸了摸。 上面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视光在房里扫了一圈,心中将自己代入到高大龙的位置推想了一下。 根据房内的痕迹,高大龙当时应该就坐在这里,对面可能坐着小桑。 然后有人破窗而入, 桌子先被打烂,上面的油灯滚落地上, 油渍泼溅的痕迹,恰好可以证明受力的方向。 然后小桑化身诡异,与敌人破门而出。 高大龙随后也跟了出去,并在院中化身蚺鬼,加入战斗。 大概,就是如此吧。 苏大为皱了下眉头,如此一来,高大龙这边又失去了联络。 敌人究竟是谁? 来的太突然,以致于连高大龙都来不及给自己留下线索吗? 他在床榻上坐下,手摸着冰冷的木床。 当时,高大龙应该是坐在这里吧,那个时候他会想些什么? 苏大为抬头看向屋顶。 昏暗的房间里,房梁与阴影融成一团。 仅有窗外透入的一点月光。 而苏大为,眼睛盯着房梁,忽然躺了下来。 这个位置…… 头顶上方的房梁上,或许能发现点有趣的东西。 如果是常人,绝难注意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同。 但苏大为是异人,运元气在双目上时,其目力几乎不输给南九郎。 他翻身起来,一个纵跃,如狸猫般跃上房梁。 手在梁柱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这里,有人上来过,灰尘的厚薄不同。 还有,细细抚摸,房梁正对床头的位置,有细细的划痕。 苏大为缓缓抚摸着那划痕,嘴里喃喃的道:“青……龙,寺。” 青龙寺,唐时佛教密宗祖庭。 该寺在长安延兴门内新昌坊,建立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原名灵感寺,后更名为青龙寺。 在历史上,青龙寺最著名的乃是唐代密宗大师惠果长期驻锡之地。 日本著名僧人空海曾在这里跟随惠果学习佛法,后来空海回日本创立真言宗,史称“东密”。 不过,这些事迹,还要到一百五十五年后。 眼下,在大唐诸多佛寺中,青龙寺并不是那么显眼。 夜色昏暗。 不知何处的乌云遮掩住了月光。 万籁俱寂中,一个黑影如鬼魅般穿行在连绵起伏的屋檐上。 最后在青龙寺中一处高塔檐上,黑影低伏下身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乌云渐渐散开, 清冷的月光重新光照大地。 苏大为伏在琉璃瓦上,默默的观察着青龙寺。 夜幕下,青龙寺各处高塔、佛庙如蛰伏的巨兽,影影幢幢,看不分明。 视线在昏暗中搜索了一圈,终于发现一点微光。 苏大为暗运鲸息之法,将自己的呼吸降至若有若无,同时心念一动,鬼面水母从手背游至面上,将他的五官包裹住,幻化出金法敏的模样。 万一被人撞破,也可以伪装成新罗人。 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经潜至刚才看到微光的地方。 那是一处佛堂。 四下静谥无声,只有佛堂窗中透出如豆的一点微光,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诡异。 苏大为运起龙形九转,身形贴着墙面纵高伏低,轻若狸猫,柔若婴儿。 悄然间,已经潜至佛堂之上。 看了一眼屋檐上光滑的琉璃瓦,苏大为暗想:这些瓦片层叠相交,滑不溜手,如果想揭瓦向下偷窥一定会发出响声。 所以前世那些影视里的揭瓦偷窥,都是瞎**扯蛋。 暗中深吸一口气后,苏大为用脚尖勾住屋檐,用倒卷珠帘的姿势,将身体倒贯在飞檐上,透过半开的窗口,向内窥去。 佛堂极大,极空旷。 四壁立着佛像,只有一盏油灯。 灯影闪动,那些佛像看不清面目,只觉得森然可畏。 而在佛堂正中的位置,正盘膝坐着四人。 苏大为细细辨认,其中三人应该是沙门僧人。 两名老僧,一胖一瘦。 在他们对面,盘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胡僧。 而在侧面,离三名僧人稍远一些的位置,则盘坐着一位行者。 苏大为脑中忽然想起来,在之前诡异乱长安时,曾在街上见过这行者,还曾和他一起出手对付过诡异。 就在他目光停留在行者身上时,背对着窗口的行者似有感应,回头看了一眼。 苏大为心里一惊,赶紧收敛目光,将双眼眯起,同时摒住呼吸。 “行者,何事?” 盘坐的那名年老的胖僧人,双手合什,向行者看了一眼。 行者摇摇头。 胖僧人也就不再言语。 他口里低诵了几声,喃喃道:“那么咱们继续辩法,你就在一旁看着吧。” 苏大为自然不认识这三位僧人。 但如果是长安信佛的居士,便会知道,胖僧人乃是惠明法师,如今青龙寺的住持。 而在他身侧的瘦僧人,乃是惠行法师。 青龙寺原本奉行的是三论宗,因依龙树的《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的《百论》等三论修行。 但是自大唐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从天竺求法归来,朝廷为其组织大规模的译场,其翻译的各法典经文,予长安佛界极大的震动。 长安佛教原本以天台宗和三论宗为主。 受此影响,一些新的学派和主张也渐渐盛行。 像惠明法师的师弟惠行,便主张修习律宗,以玄奘法师带回的经文,校正《摩诃僧袛律》、《十诵律》中随行不相一致的问题。 以戒律入手,次弟修行。 至于胡僧那罗迩婆寐,本来自天竺,目前在青龙寺挂单。 此时正好做为第三方,参与到这场辩法中。 油灯下,惠明法师一双白眉微微耸动,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 “以吾之见,修行首要专精,三论宗各修行法次弟完备,毋须再修律典,以分佛心。” “师兄此言差矣。” 惠行和尚道:“以玄奘法师所译经书看,修行亦有门径、次弟。虽说佛家普度众生,但众生芸芸,普通信众,究竟从何入手?” 停了一停,惠行瘦削的脸上,露出庄严之色:“佛经有云,戒定慧,所谓戒而能后定,定而能生慧,慧乃般若,乃无上法。是以,修行应从戒律入手,持戒,以入门径,以此为基,而后再修习三论,可也。” 惠明和尚只是摇头不语。 一旁的胡僧那罗,突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声。 笑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夜中分外刺耳。 第一百八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 “那罗大师,有何高见?” 惠行双手合什,向那罗道。 “非也非也。” 那罗从盘膝而坐站了起来:“你二人持论我已知之,非佛法之争,而是‘行’与‘识’,非行,无以证法;非识,无以明心见性……” 他的嘴角上扬,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是并没有说下去,而是话音一转:“贫僧等的客人来了,今天的论法,到此为止。”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佛堂大殿外,院中不知何时已经伫立一人。 那人身材高大,只是因为离得较远,外面又昏暗,一时看不清面目。 惠明和惠行合什道:“那罗大师请自便。” 那罗迩婆寐便向殿外走去。 行者也站起身道:“那罗大师,玄奘法师要我将信交给你,方才说辩法,如今可以接了。” 那罗头也不回的道:“玄奘佛法精深,当年在中天竺说佛法我不如他,但是如今他也管不到我。” 说话间,他已经走出殿外。 行者右手握住铁棒,左手拿着玄奘法师交予他的信,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殿外院中。 一身灰衣,头发斑白的杨昔荣负手而立。 他仰首望天,云层中的月亮时隐时现。 而他就像是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一般,久久不发一言。 在他身后,左右分别立着霸府三府主蔡芒,以及孙九娘。 但是这二人的光芒全被杨昔荣盖过,以至于在那罗走出来前,都不知道杨昔荣身后有这二人存在。 “杨府主。” 那罗走上来,脸上挂着微笑:“既然府主到了,那咱们说的那件事……” “那罗迩婆寐。” 杨昔荣这才低头,认真打量眼前的胡僧。 “我不喜欢僧人,不过,你是个例外。” 他向胡僧指了指,接着道:“贞观二十一年,太宗令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恰逢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其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于是发动军队以拒王玄策。 后来王玄策逃至吐蕃,征召吐蕃兵一千二百,泥婆罗兵七千,进攻中天竺。 那次之后,你随王玄策回长安,自称寿命两百岁,有长生之术,并向太宗进献长生之药。” “哦,杨府主有何见教?”胡僧那罗脸依旧笑着,只是在月光下,这笑容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不用紧张,若非你献的‘灵丹’,太宗皇帝也不至于那么快崩殂。” 杨昔荣笑道:“我本为大隋皇孙,所以……一切敌人的敌人,都可以是我的朋友。” “哈哈哈。” 那罗仰头大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若不是大唐皇帝命王玄策出使,摩揭陀国也就不会被毁灭,如此灭国之仇,我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让太宗皇帝长生不死。” “我听说,你还有心借李氏之力,重振摩揭陀国?” “只是利用罢了。” 那罗笑了笑,双手合什,向杨昔荣微微鞠躬:“还请杨府主助我。” “好说。” 杨昔荣淡淡的道:“我说过,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朋友,所以……” 在他身后,三府主蔡芒走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皮块。 “这是那罗大师你要的地图。” 昏暗中,那罗迩婆寐的双眼蓦地亮起光芒,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这么重要的地图,杨府主当真就送予我了?没有任何条件?” “条件么……” 杨昔荣缓缓道。 眼看那罗的手接过地图,就在这一刹那, 脚下地面猛地下陷,一头似人非人,似蛇非蛇的异物从中钻出,粗大的蛇尾,猛地卷向蔡芒。 “是你这怪物!” 蔡芒大惊,身上衣衫猛烈张起,从他的胸中,一轮火红的光焰张开。 轰~ 烈焰冲天。 血红的火光中,一头被烧得皮肉焦烂的蛇形诡异,嘴里发出古怪的尖笑声。 “抓到你了!” 这声音似人非人,带着蛇类嘶嘶吐气音。 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高大龙。 他居然埋伏在青龙寺下面,在蔡芒与那罗交易的瞬间,突然杀出。 此时,属于蚺鬼的蛇尾将蔡芒层层卷起。 虽然蔡芒嘴里发出惊怒吼声,一道道火焰向高大龙轰去,烧得蚺鬼皮开肉绽,蛇鳞片片迸碎。 但高大龙似乎铁了心了,死也不放开。 “畜牲!” 杨昔荣身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他的双手旋起一黑一白两团光芒。 凌厉如鬼般的啸音,自他掌心发出。 孙九娘也几乎同时蹿起,红光中,两道半透明的风刃自她手中挥出。 后发先至。 噗哧~ 血雾喷溅。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替高大龙挡下了这一击。 正是诡异化的鬼爪小桑。 青龙寺中的烈焰爆炸声,不断响起。 远处,有数道人影带着光芒,如流星般赶来。 杨昔荣只是愣了一瞬,猛地转身,向孙九娘低吼一声:“走!” 太史局的人来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老大,救我!” 蔡芒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疯狂的投掷着火球,张目看去,只见老大杨昔荣与孙九娘已经加速逃离。 另一边,那胡僧那罗也转身逃走。 自己,竟被抛弃了? 弃子? 一种绝望的恐怖,从心头涌起。 下一刻,伴随着蚺鬼疯狂的笑声,地面泥土翻卷,无边的黑暗涌来。 黑夜中,有呼啸和厉喝声,不断从青龙寺的方向传来。 那罗迩婆寐头也不回的狂奔。 他心里,则是充满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 没想到,兰池地图如此轻易到手了。 凭此地图,他可以重新取信吴王李恪,甚至可以在太宗的其余皇子中,待价而沽,寻求支持。 之前真的没想到,会得来的这么容易。 当年太宗在世时,那罗迩婆寐便想求李世民助他重建中天竺摩揭陀国。 只可惜,李世民对此表现得很轻视,令他断了念想。 在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那罗迩婆寐还曾想与新皇帝李治对接上。 可惜,李治年富力强,对那罗所说的长生之术,表现得不屑一顾。 不得已之下,那罗迩婆寐只得另寻他法。 兰池,不死金人。 有此为饵,不信李唐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孙们不动心。 嘿嘿,自李世民弑兄逼父,当上皇帝开始,这弑亲篡位的基因便在李唐家族血脉中种下了。 想要在宗室中,寻找野心之辈,并不难。 到时候,复国的梦想…… 就在那罗心中做着美梦时,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股巨风。 胡僧脸色一变,口里古怪的叫了一声,右手猛地向上拍去。 他的手臂很瘦,五指如同勾爪。 整个黑夜,似乎都随着这只手爪被揉捏到了一块。 无边的黑暗,似墨汁一般,在他手中凝聚。 轰~ 黑气中,猛地迸出一道电芒。 那罗惨叫一声,身形一个踉跄。 滑行了几步后,他的左手在地上一撑,身体猛地倒转,面向身后的敌人。 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年青人,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熠熠有光。 “不良人?” 那罗的双眼,落在对方腰间铜牌上。 苏大为,手握着降魔杵,目光凌厉的盯住那罗。 虽然不知这胡僧是什么来头,更不清楚他与杨昔荣等人有何交易。 但是兰池的地图就在此人身上,绝不能让他带着地图逃走。 天空中乌云翻滚,似乎有雨云正在积聚。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云层涌动间, 天上的月光忽然被掩盖住。 四下陡然一暗,伸手不见五指。 苏大为心里一惊,双眼猛地睁大,元气聚集于瞳中,只见那胡僧将头一低,高大的身子竟然像是居中断为两截。 这胡僧要做什么? 苏大为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弯腰抱着自己的膝盖,跟个大皮球一样翻滚起来。 这种古怪的身法苏大为还是第一次见,懵逼了一秒,终于恍然大悟。 这家伙想逃走。 “哪里跑!” 苏大为冷哼一声,身形一展,瞬息穿至“大球”前方。 右手的降魔杵向这肉球捅去。 别看降魔杵的尖端不甚锋利,如果照人身上捅下去,一准戳出个血洞。 而且点点电芒在降魔杵上闪烁,这一击已经蕴藏了雷电之力。 眼看戳到,那人形皮球猛地弹起。 他缩身的时候,高大的身形就似一团球,这一下弹开,却又似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 降魔杵一下落空。 胡僧那罗长如竹枝般的手臂,已经挟着一团黑气,向苏大为脸面打来。 苏大为脚步一错,身形如蛇般拧转。 反手降魔杵打向胡僧面颊。 眼看要中,那罗迩婆寐脖颈一缩,头颅如老龟缩入壳中,赫然消失不见。 这种古怪的动作,完全超乎常人的理解,令苏大为再次落空。 那罗左手向后一旋,手臂骨骼微响,以仿若折断的角度,抓向苏大为丹田。 “瑜伽?” 苏大为脸皮抽了一下。 瑜伽是后世的叫法,这种源自古老天竺的体术,最早是烂陀寺的僧人为了体悟“梵我如一”所创。 如果换一个人,乍遇上那罗这种古怪的违反人体关节的打法,只怕就要中招。 但是苏大为只是将背脊一抖。 一阵噼啪声响,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像是拧在一起的怪蟒。 险之又险的避开那罗的手爪掏裆。 “比身法,我龙形九转,不弱于人。” 苏大为冷笑着,说了一句那罗迩婆寐完全听不懂的话。 同一时间,降魔杵悄无声息的,戳向那罗的脖颈。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上升期的大唐 那罗迩婆寐上半身往后一倒,身体再次像是从中间断折一样。 避开降魔杵的同时,底下一脚闪电般踢向苏大为下身。 这一脚既刁钻又隐蔽,只听啪的一声响。 那罗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得意,一股使人麻痹的电流,猛地从脚尖蹿上来。 不好! 差点忘了对方也是异人。 这一瞬间,那罗已经无遐去思考为什么一个不良人会是异人。 他暗运体内之力,身体被黑气包裹着,如同一个黑色的大皮球向后弹开。 眼中,突然看到一抹紫电划过。 苏大为手里的降魔从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寒芒乍闪。 那罗迩婆寐发出一声惨叫,肩膀处爆开一团血雾。 “你找死!” 他尖叫着,右手凌空一抓,似把那一团血雾全都收在掌心里。 胡僧的嘴皮上下翻飞,似乎念诵着一段古老的秘咒,那血在他掌心,化为一个梵文血字,随着那罗的低吼声,猛地拍向苏大为。 空气,瞬间充满粘稠的感觉,像是无数泥沼从四面八方涌来。 血字陡然扩大,似一方大印,当头压下。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元气经由鲸吞术转化,附在降魔杵上,一剑对血符斩下。 紫电如蛇般吞吐。 耳中听到霹雳般一声炸响,血符被雷电击穿。 降魔杵的剑刃对着那罗头颅劈落。 雷霆,电芒,如银蛇般闪烁不休。 那罗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雷电,至刚至大,恰好是自己的克星。 眼见那剑将要劈中自己,从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支铁棒。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 仿佛铁锤砸在烧红的铁锭上, 火星四溅。 苏大为只觉一股宏大巨力从降魔杵上传来,心里大惊下,迅速抽身后退。 连退十余步,方才稳住身形。 低头一看,手上降魔杵倒是没事,但是手臂却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对方的力量,好强。 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行者已经站到了胡僧旁边。 在那罗目瞪口呆的时候,行者将一片贝叶写就的书信,塞进他的怀里。 “奉法师法旨,把这信交于你。” “你,你有病啊!” 那罗半是惊骇,半是忿怒,忍不住骂了一声。 行者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的修为不够,动了忿怒心。” 那罗没有说话,但是几欲瞪出眼眶的双眼,仿佛在无声的骂:我忿怒你妈。 苏大为视线在行者和那罗身上来回扫着,开口道:“这位……行者,你要护着他?” “不。” 尖嘴猴腮的行者,咧齿一笑,将横出的铁棒收回道:“只是替玄奘法师送信给他,信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这行者的实力,他看不出深浅来。 反正,似乎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强一些,能不招惹最好。 话说…… 玄奘法师不就是西游记里的唐三藏? 哦,西游记要到明朝时才由吴承恩写出来,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 不过,这猴脸行者,该不会就是孙悟空的原形吧? 苏大为收起这些杂念,再定睛一起,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胡僧那罗趁着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早已经逃入黑暗中。 “别跑!” 苏大为恨不得抽自己两耳朵,他深深看了一眼行者,身形如箭般射出。 黑暗中,雾气升腾,那行者将铁棒扛在肩上,看着苏大为他们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思索。 要比正面决胜,那罗的异术被苏大为的雷法克制,实力发挥不出来。 但比逃跑,那罗却有自己的一套保命之术。 苏大为一连追出数里,最后只能悻悻的停下来。 追丢了。 居然眼睁睁看着地图跑了。 这样一来,只能去找高大龙了,毕竟他抓了霸府的三府主蔡芒。 这是眼下唯一能利用上的线索。 不过…… 那霸府的人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在和新罗使团的人联络吗。 怎么一转眼又把兰池的地图交给了这个胡僧。 苏大为没能弄清楚其中的逻辑, 只觉得大违常理。 按之前新罗使团金法敏所说,新罗和百济、高句丽似乎联合起来,向霸府的人讨要地图,而且他们手里有能开启兰池的“钥匙”。 之前霸府的人也和新罗人接触过。 但是现在,这是唱的那一出? 地图给了番僧那罗。 你这让金法敏他们怎么办? 霸府的人不想一起开启兰池,得到好处吗? 钥匙不想要了? 还有那吴王李恪藏在后面。 这事,越想越头痛,跟一团乱麻一样。 苏大为隐隐觉得,自己一定还有不知道的事,或者还有什么关键点没弄清楚。 不过没等他想出答案,耳中突然听到破空呼啸之音。 从头顶上方,一名身穿黑袍,头戴高冠,脸戴白色面具的太史官,飞掠而至。 一枚青铜小剑在对方头顶悬浮着,剑尖指向苏大为。 “站住,你是什么人?” 太史官双目如电,在苏大为身上一扫。 目光落在他腰上的腰牌。 这是由太史局专门制作的腰牌,凭此才能在霄禁后的长安自由行走。 同时,这也是代表不良人身份的公验。 苏大为苦笑一声,没追到正主,倒把自己给拦下了。 他抱拳冲这位突然出现,立在墙头俯视自己,气势如鹰隼般的太史官拱手道:“在下长安县不良副帅苏大为,这是我的公验。” 苏大为将腰牌摘下,捧在手中。 那名太史官将手一招,无形中,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铜牌抓住,一下子吸到他的手里。 反复验看了几遍,这名太史官点点头,语气放缓了一些:“腰牌没错,不过……”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新罗使团的正使,什么时候成了大唐不良人了?” 说话的同时,悬浮在他头顶的青铜小剑陡然旋转起来。 嗡嗡的振鸣声里,杀气牢牢锁住苏大为。 我…… 苏大为心里差点开骂了。 这时才陡然醒悟,自己特么先前用鬼面水母伪装成金法敏的样子。 本来是想掩藏身份,谁知差点闹出个大乌龙。 “我确是苏大为,这脸……是易容的。”苏大为解释着,心念动处,脸上的鬼面水母缓缓退下,重新回到手背上。 “咦?” 那名太史官盯着苏大为的脸看了半天,语气听不出是生气还是艳羡的道:“诡异?你从何处得来的?” “是丹阳郡公送与我的。”苏大为道:“我跟着丹阳郡公开灵,得他指点修行。” 这一点,太史局的人很容易查到。 “好。” 那名太史官不再废话,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若有问题,我会再找你核对。” 说完,将腰牌扔回给苏大为,身形腾空而起,转瞬去得远了。 黎明的光线一点点的的照亮长安。 金色的光辉不断拉长,绿色的琉璃,红色的宫城,在黎明的晨光下,显得金碧辉煌,光芒万丈。 在这个时代,长安是最伟大的城市。 没有之一。 来自西域的胡商,海外岛民、天竺僧侣,不远万里,云集于此。 这里,有最璀璨的文化。 有来自天朝上国的强大自信。 一个朝散大夫王玄策奉命率三十人出使天竺,遭到中天竺的逆臣那伏帝阿罗那顺派兵伏击。 在逃出包围后,王玄策不但没返回长安,反而在吐蕃和泥婆罗借兵,以拚凑出来的番兵不满万人,一路狂推猛进,竟以一己之力,覆灭中天竺。 这是只有天朝上国之人,方才有的雄风。 而在唐人看来,这些,似乎也不过普普通通,并不值得如何吹嘘。 这就是大唐。 国力处于上升期的盛唐帝国。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昨晚夜探了青龙寺后,他回到了长安县衙,在自己的公廨内,先是把邓建当时的供词细细看了一遍,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细节,又连夜把刚被王敬直解了邪术的钱八指召来,问他前因后果,看看是否能找到疑点。 最后,又将整个案情复盘推敲一番。 没有去找高大龙。 现在这种情况,想必霸府、太史局的人,正在满城搜索高大龙。 于其去找高大龙,还不如等他主动联系自己。 事实证明,苏大为的推断是正确的。 报时的鼓声刚过,高大虎已经风尘仆仆的赶来。 见了苏大为,一脸激动的道:“苏帅,来,同我去见个人。” 苏大为自然明白那人是谁。 跟着高大虎,穿街过巷,小心翼翼绕行,甩掉可能跟踪的人,最后,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 出人意料的是,这条小巷,就在大理寺旁。 高大龙这也是把霸府那招“灯下黑”活学活用了。 想必无论是谁,也不会料到,一名诡异居然敢藏在大理寺旁。 推开小院的木门,迎面看到小桑正蹲在院中,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沉默的劈柴。 啪! 一根粗大的木柴,在他斧下,分为齐整的四片。 “大兄。” 高大虎恭敬的站在院中,向屋内道:“我把苏帅带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个故事 苏大为走进小屋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一头似人似蛇的怪物,盘踞在屋内一角,背对着苏大为,肩头微微耸动。 那是高大龙,或者说,化身蚺鬼的高大龙。 苏大为缓缓走过去, 走到侧面的时候,他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高大龙在进食,准确来说,是将霸府三府主蔡芒给吃了。 最后一点肉片被蛇吻吞下。 巨大的蛇头微微摇动着,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是一副视觉冲击强烈的画面。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非常温暖。 而屋角,有一头巨蛇一样的怪物。 怪物正在进食,将仇人撕成碎片后,一点点的吞下肚。 诡异的邪恶、野性,与他吞食血肉的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形成极大的反差。 “苏帅。” 高大龙吐出蛇信,不知是从喉咙,还是从鼻腔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高大龙,你现在越来越像真正的诡异了。” “像?” 高大龙的蛇头微微侧向苏大为,一双冰冷的蛇瞳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然后,他裂开巨吻,似乎笑了。 “我现在,不就是诡异吗?” 随着这声音,他摇晃着身形站来。 那蛇的头颅几乎快要顶到房顶,令他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腰身。 “你把蔡芒吃了。” 苏大为摇头:“这样让我很为难。” “为难?”冰冷的蛇瞳盯在苏大为脸上,高大龙发出冷笑:“他与我有仇,我说过要吃了他,就一定要吃了他…… 苏帅,你,有何不满吗?” “你能变回人再说话吗?我这样仰着脖子很累。”苏大为仰看着高大龙蛇吻旁滴下的涎水和血滴,心里暗自庆幸没吃早饭。 高大龙晃了晃脑袋,体内发出噼啪响声,身形缓缓缩小,终于,在苏大为的注视下,重新变回了人形。 “现在可以聊了。” 苏大为冲他苦笑:“你叫我来,不会就是让我看你吃掉蔡芒吧?本来可以从蔡芒嘴里问出些有用的东西,现在,人没了,这条线索又断了。” “嘿嘿。” 高大龙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用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我并不只是简单进食,蔡芒的脑子,他的一些记忆,现在也成为我的一部份,你想知道什么?” “这能力……有点厉害啊。”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总之现在事情就是这样,你一向比较多主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大为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择要与高大龙说了一下。 高大龙站在窗边,摸着下巴嘿了一声。 窗外,高大虎蹲在小桑身边,频频向这边张望。 他是很想参与进来,可惜,高大龙不让。 高家现在就剩他与高大虎,自己这个兄弟好不容易才洗白上岸。 高大龙自然不希望他再参与到一些阴暗事情里。 “苏帅,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吗?” 高大龙转身看向苏大为,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这里……每蜕变一次,力量越强,脑子就越来越不好使了。 我现在明显感觉,属于诡异的暴戾、恶念越来越多,属于‘人’那部份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不怕我彻底变成诡异,牵扯到你?” 苏大为双眼盯着他,点头道:“怕。” 高大龙一愣,咧嘴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不怕。” “大龙,你是聪明人,我觉得在聪明人面前,说话可以直接一些。”苏大为摊开双手:“我确实是担心你,怕你真的完全成为诡异,失去做为人的人性。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指着外面的高大虎道:“有大虎在,我不信你真的会走到那一步。” 苏大为的手又在自己心口点一点:“心里有眷恋的东西,自然不会变。” “也许吧。” 高大龙不置可否,他自己都没太大信心。 现在能勉强保持住思维冷静,不过是凭着仇恨在强撑着。 霸府,还有两个府主未灭。 如果不是因为霸府,自己也不会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模样。 自己在丰邑坊南闾的产业,也不会付之一炬,跟着自己的那些老人、兄弟…… 这笔帐,自然要跟霸府算清楚才成。 苏大为道:“其实,我也接触过一些诡异,据我所知,诡异中的高阶,其智谋手腕,不见得比我们人差了。所以,所谓变成诡异,就失去人性、理智,以我看也未必。” 高大龙点点头:“虽然听起来像是安慰人的话,不过还是谢了,我也希望,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暴戾,对了,上次提到,你那有一本关于诡异品级的书。” “对,我下次带给你,这几次被案子拖累,忙得焦头烂额。”苏大为无奈的道。 “成,说正事吧。” 高大龙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他缓缓的道:“根据蔡芒的记忆,我大概能推断出霸府杨昔荣他们落脚的地方,不过这个还不太保险,杨昔荣很狡猾,藏身的地点也一直在变,想凭这点抓住他太难。” “对了,其实我想到一件事。” 苏大为道:“如果想让霸府彻底不能翻身,就必须令他们的图谋落空。” “说下去。” “昨天我在青龙寺,听到杨昔荣与那个胡僧交谈,倒是推测出了点东西。”苏大为回忆昨晚青龙寺中,杨昔荣与那罗交谈的内容。 他的眼里闪动着精光,在高大龙疑惑中继续道:“昨晚杨昔荣说,他是前朝王孙,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似乎那番僧给太宗皇帝奉上的‘不死药’有问题,太宗暴毙或与此有关。” “那又如何?”高大龙更加困惑:“难道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现在的天子吗?” “呃……我觉得你可能理解错了。” 苏大为咳嗽了两声。 不说以自己的身份能不能见到李治了,就算真见到,又能怎样? 上次在崇圣寺,应该没给李治留下什么好印象吧? 就算李治真的听了,似这种没有实证的事,又能如何,最多就是把那胡僧抓了杀了。 自己现在查的案子,还是没解决啊。 苏大为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那么从这件事上,至少可以看出杨昔荣是憎恨大唐的,他的一些行为,原本我是想不明白,但现在,都有了解释。” “什么解释?”高大龙生出了兴趣。 “我在查新罗使臣金德秀被杀的案子,一直有一个疑惑,这个案子,杀人者的动机是什么?” 苏大为摇摇头,伸出手指一个个的算起来:“从金德秀、昔秀芳、到百济的道琛、高句丽邓建,甚至是倭人刺客,死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线索越来越纷乱,我始终没弄清楚头绪。 但是昨天,我回去把所有的事一件件重新想,突然发现,这些事,看着纷杂,其实是一件事。” “什么?” “杨昔荣的野心。” 苏大为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啥?”高大龙忽然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苏大为的思路。 “我有一个很不错的故事要跟你说,最好配上酒。” “哦,我拿酒。”高大龙舔了舔唇,向着窗外的小桑喊了一声。 后者扔下一堆木柴,从院里一角挖出个酒坛。 高大虎抢在手中,屁颠屁颠的跑到屋前,诞着脸道:“大兄,我……” “滚。” 高大龙接过酒坛,一嗓子把他吼出去。 呯! 酒坛往桌上一放。 “先喝着,不够还有。” 高大龙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瓷碗,一人一碗满上。 苏大为伸手拿过自己面前那只碗。 酒液有些浑浊,估摸着度数不高。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凑合着喝吧。 他喝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我们县衙里除了我,高大虎,还有另一位不良副帅叫安文生。他曾跟我说,每个人的利益不同,目标不同,所以做出的事也就不同。 这个案子里,人、事繁杂,看上去千头万绪。 但事情,其实是一件。 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 杨昔荣为何手里掌着兰池地图,并不自己前往兰池寻找秘密,却要到处与人交易。先与新罗,后与那胡僧……” “等等,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 高大龙皱了皱眉。 “故事这就来了,先喝一口。” 苏大为把碗拿起来,和他碰了下碗。 看着高大龙喝了口酒,他终于说起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时间可以往回倒退一点。就从贞观二十一年,太宗皇帝派王玄策出使天竺说起。时逢中天竺王尸罗逸多去世,国中大乱,其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 苏大为就着酒浆,将王玄策灭中天竺的故事大略与高大龙说了。 等这件事说完,高大龙手拿着酒碗,仿佛呆住了一样。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将碗中酒一口干了。 “恨不能与这王玄策同出天竺。”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等等,这和我们说的事有关系吗?” “有。” 苏大为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一条线:“王玄策从中天竺回来后,带回来一个叫那罗的僧人,就是昨晚那个胡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头颅一用 “昨晚……没在意。”高大龙歪着头想了想,放弃的摇头。 昨天他全部的精神都在霸府的人身上,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全都只是数字。 “这胡僧回到大唐,向病重的太宗皇帝吹嘘自己活了两百岁,掌有长生不老之术,太宗信之,于是令其敬奉仙丹。” 苏大为把碗里的酒喝干,重重往桌上一放:“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吃完‘仙丹’,太宗皇帝的病还是不治,最后驾崩。”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有一个恶趣味的想法。 太宗那么多贤能的皇子中,最后立为新皇的却是平素看起来最懦弱温和的李治,是否是因为这个“治”字? 好吧,相信太宗皇帝和朝中大臣们没这么无聊。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高大龙发出不满的闷哼声:“你说来说去,还是没说与当前的事有何关系。” “有关系!” 苏大为坚决的道:“而且还很关键。” 他的手沾了酒水,在桌上又划了一道线:“胡僧那罗,与大唐有灭国之仇。而霸府府主杨昔荣,是前朝大隋王孙,如果不是大唐建立,他也许还能做一做皇族美梦。 所以,他与大唐,有灭国之仇。” 咦? 高大龙猛地一惊,从这话里,品出了点味道。 苏大为不慌不忙,以食指沾着碗底酒水,继续在桌上划出第三条线:“高句丽,与大唐之仇就不用说了,太宗生前,从贞观十九年到二十二年,连续对高句丽用兵。如果不是天不假年,只怕高句丽已经亡国了。” “所以高句丽,与我大唐,也是世仇。”高大龙道。 苏大为点点头,沾着酒水继续画出第四、第五条线。 “百济与新罗。” “这两国与我们没打过仗。”高大龙道。 “没打过,不代表就没有仇恨。” 苏大为在新罗、百济、高句丽这三条线点一点,将三条线连在一起。 “这三个国家,古称三韩之地,他们向来是有外敌时一致对外,无外敌时又互相兼并。而我大唐对此三国,一向推行的是抑强扶弱之法,令他们彼此斗下去。” 说到这里,苏大为又解释了一句:“当年汉朝经营西域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这个我知道,哪个强大了,就打哪个,让他们势力均衡,不能让一家独大。”高大龙伸手又给两人碗里倒上酒。 “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说百济和新罗,会怎么看大唐?” “如此强敌在侧,时刻被威胁着,自然不太高兴。” “说得对。” 苏大为又喝了一口酒:“你看,现在是不是清楚多了?这些国,这些人,虽然来自天南海北,看起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诉求。” “我明白了。”高大龙把酒碗凑到嘴边,又放下道:“所以他们这些人,都是来大唐捣乱的。” “差不多吧。兰池据传封印着大秦当年横扫六国的‘不死金人’,胡僧那罗、三韩,都想得到它。而杨昔荣,巴不得大唐越乱越好,所以左右逢源,不断鼓动各方势力,就嫌事儿闹得不够大。” 苏大为冷笑两声:“这些人,都想祸乱大唐。” “这可不行。” 高大龙将酒碗拍在桌上,咬牙道:“这些人,休想活着离开。” “咦,高大龙,没想到你还这么爱大唐。” “苏帅,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高大龙嘿嘿一笑:“隋末乱世我虽没有经历过,可也知百姓死伤无数,光是死在辽东那边的,便数十万计。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我弟弟,现在也有一个好前程,谁特么不想好好过日子。” 他的眼瞳里透出一丝凶光:“这些人要是想搞乱大唐,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除掉。” “呃,话糙理不糙。” 苏大为点头赞许。 这个时代,刚经由乱世一统,整个大唐爆发出的蓬勃生机,足以光耀千古。 这时期的唐人也有空前的自信。 强大的突厥已经匍匐在大唐脚下,西域薛延陀、回纥、高昌、焉耆、龟兹、吐谷浑、乃至中天竺,由南到北,无不臣服于大唐。 一个伟大的盛世,强大的帝国,正在一步步攀向巅峰。 这个时候,谁想祸乱大唐,就是与千千万万大唐子民做敌人。 哪怕如高大龙这样的大团头,心里也有身为唐人的自豪。 “正像苏帅你说的,那杨昔荣想要颠覆大唐,我就偏不让他如愿。” 高大龙嘿嘿冷笑。 “我亦是这样想。”苏大为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心,抹了抹嘴角的残酒道:“如此盛世,每一个唐人都不允许有人破坏它。” “对了,还有一件。” 高大龙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说了中天竺胡僧,还有前隋杨昔荣、三韩,这些与我大唐有仇,可那个倭人又是怎么回事?倭国在哪?他们为啥也来捣乱?” “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大为心想,我怎么跟你解释倭国与唐人纠缠不清的爱恨相杀。 有些事现在没发生,但是未来必定发生。 从唐时的白江口之战,到明朝抗倭,到…… 算了,这些还没发生的事,说了高大龙也不会懂。 “总之,倭人就好像是夜郎国一般,夜郎自大你听说过吧?弹丸之地,但是野心却不小。” “夜郎国我听说过,他们要敢蹦出来,那就一起灭掉。”高大龙霸气的道。 “嗯,高团头,你现在说话的样子,颇有我们不良人的风采。” 高大龙一时无语。 闷了片刻,他才缓过来问:“现在事情说得差不多了,就说接下来该如何做吧?” “光是抓霸府杨昔荣不够的,我想的是,要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苏大为伸手做了个虚握的动作。 心里则想着:顺便完成李客师的委托,帮太史局将百济道琛给钓出来,这外国和尚鬼得很,到现在还藏着没露出尾巴。 “道理我都懂,但是如何去一网打尽?” “其实我已经有一个计划了,就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如何配合?” 苏大为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听过荆柯[]的故事吗?” “荆柯我知道。” “战国时秦国横扫天下,当时燕国太子丹找上剑客荆柯,请他帮助自己去刺杀秦王赢政,荆柯说,想要刺杀赢政不难,但需要两件东西,一为燕督亢地图,二为樊于期之头颅。” 高大龙愣了一下:“这个我倒不清楚,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献图,是代表要把土地献给秦王,这是见面礼,而樊于期原本为赢政手下大将,后来犯了秦法,逃亡到燕,所以荆柯要借樊于期的人头,令秦王放下戒心。” 高大龙再次郁闷了。 “我发现,苏帅你最近喜欢讲故事,但好像跟我们说的事,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 苏大为站起身,郑重的向高大龙抱拳道:“我的计划就是,假扮蔡芒,接近霸府杨昔荣,然后相机行事,所以,想请你配合。” “你要我做荆柯?”高大龙愣了一下。 “不,我想你做樊于期。” 的头。 要想假扮蔡芒,取信杨昔荣。 还有什么比诡异蚺鬼的脑袋,更有说服力的? 小院中,高大虎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桑聊着天。 基本上,都是他在说,小桑在听。 “小桑,你说这么久了,苏帅在和大兄说些啥?” “大兄也真是,怎么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 “前几天是谁对大兄出手?让我知道,非得替大兄报这个仇不可。” “小桑,你怎么不说话?” 呯~ 一声闷响突然从屋内传来。 高大虎心里一惊。 小桑劈柴的动作也为之一僵。 他俩不约而同的看向小屋。 苏大为和高大龙在里面谈事情,怎么突然传出这种声音? 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应该不会吧…… 沉闷的气氛中,小屋木门被推开。 苏大为手里提着一个布包,从里面走出来。 那布包极大,也不知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鼓鼓囊囊。 苏大为就提着这包东西,从高大虎和小桑面前走过去,一直走出院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声,没说任何话。 直到人走了,高大虎和小桑才反应过来。 不对,那包东西…… 地面上,浠浠沥沥,隐约可见血水。 是从苏大为手里布包滴下来的。 “大兄!” “大团头!” 高大虎与小桑两人几乎同时蹿起,轰的一声,将半开的木门挤破,冲进了屋内。 然后,他们看到,高大龙,背对着大门,坐在桌前。 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在他的身上。 而高大龙,手里还端着一碗酒,像是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第一百九十章 还记得媚娘吗? “大兄……” 高大虎声音颤抖。 他不敢走上去,他害怕。 房间里,充满了血腥气。 有杀气余韵未消。 端坐不动的高大龙,就在这时候,回头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怎么了?” “大……大兄!” 高大虎一脸惊骇,差点跳起来:“你没死?” “我?我好端端的死什么?” 高大龙莫名其妙,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哦,你们以为苏大为对我动手?” 说着,他不由大笑起来。 似乎在笑弟弟与小桑想像力丰富。 “大团头,我方才隐约听到苏大为说什么,借头一用,还有那血……” “你傻了吗?” 高大龙摸了摸胡子,喝了一口酒。 “那血是蔡芒的。” “苏帅那包东西……” “东西是昨天我与蔡芒交手时,被他用烈焰炸断的一截尾巴。”高大龙神情自若的道:“苏帅向我提了一个计划,我觉得可行,便把尾巴交给他,配合他行动。”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小桑:“就算苏大为真要我这颗脑袋……你们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可是诡异,是蚺鬼。只要这身体有一块没被消灭,我便能英灵不灭,再次重生,借头与苏大为又如何?” 说到这里,他想起方才的事,不由失笑。 苏大为当时说:“所以请借你头颅一用。” 高大龙:“你是不是傻,给你条尾巴,你先凑合着用吧。” 哈哈,先前被他说的故事绕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扳回一局,看着苏大为当时一脸吃鳖的样子,这心里,莫名的畅快起来。 所以…… “大虎,你以后,要多读书啊。”他语重心长的,对一脸懵逼的弟弟道。 高大虎现为大理寺的差役,自然不能久待。 等他走了以后,高大龙冲小桑点点头。 后者沉默着走出去,带上房门。 高大龙转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 那人就潜藏在高大龙身后的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来了多久了?” “刚到。” “你都看到了?” “不该看的没看。” 也就是说该看的都看到了。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戾,低沉着嗓子道:“你们的目地是什么?” “目地?那当然是……” 那人走了上来,将手按在高大龙的肩上。 后者的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咆哮。 “放心,我们是……同类。” “同类吗?” 高大龙眼睛变成竖立的蛇瞳,冷笑。 “我可从没承认过自己是诡异。” “但你身上有蚺鬼的血,也可以说,你现在就是蚺鬼。” 那人笑道:“若我们不出手帮你,下一次太史局再找上来,可就没那么容易过了。”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总觉得,你跟苏大为好像认识。” 高大龙目光闪动,那目光中,透着难以描述的深邃。 苏大为提着那个布袋,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几天没回去了,真有点想念聂苏和阿娘。 如今这个案子也到了关键时候,要是真能成功伪装成蔡芒混进去,这件事就有了八成把握。 毕竟,有上一次混入新罗使团的成功经验打底。 当然,整个案子还有许多难解的地方,但那些,对苏大为来说,都是细微末节。 他自认已经抓到了最关键的部份。 有些话,其实他没与高大龙说透。 除了之前那些推论,昨晚,他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翻看安文生借给他的那本《始皇巡记》。 从那些被安文生称之为怪异志的故事里,他得到一个大胆的推测。 如果那个推测是真的,不但能解释倭人为何参与进来,还能解开苏大为心中另一个疑团。 本来他是想跟高大龙说的,但是话到嘴边,临时又改了主意。 总觉得,高大龙在装傻。 先前自己说找他借个“投名状”,他居然早就准备好了断尾,这厮明明把一切都想好,想透了,方才却装傻充愣。 不知道高大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刚走进宅子大门,迎面看到安文生,正躺在一张胡凳上,手边摆着果子、零食,旁边坐着聂苏,地上蹲着黑三郎,一副快活的样子。 “我去,老安,你们在干嘛!” 原本,按苏大为的想法,自家宅子此时应该是严阵以待,黑三郎、小玉,还有安文生、聂苏,都要提高着警惕,防备着邓建报复。 但实际看到的画面,却是安文生好似在自家后院渡假一样,说不出的逍遥自在。 “阿弥,你回来啦?” “哥~” “安帅,你这是在休沐吗?”苏大为忍不住道。 “别酸,我知道你这是嫉妒。”安文生笑了笑:“我今天已经卸任了,手下那些不良人,以后就拜托你照顾。” “哥哥。” 聂苏已经挟着一阵香风扑了上来,搂住苏大为的胳膊摇晃着撒娇道:“这两天怎地都不回来,阿娘都问起好几次了。” “有件案子要查,我让二哥帮我带了口讯的。” 聂苏仰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你再不回来,阿娘怕是要急坏了。” 黑三郎也钻过来,把一颗大脑袋亲热的往苏大为身上蹭了又蹭。 前方,听到动静的柳娘子,已经匆匆赶来,身上做事的围裙都来不及取下:“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我都要上衙门去要人了!” “阿娘。” 苏大为苦笑,只得好好把老娘和妹子安抚住。 安文生想走,却被他一把抓住:“别急着走,安帅,陪我喝两杯。” “你这恶贼,我看找我喝酒是假,要我帮你办事是真。” “自家兄弟,酒要喝,事情也要办。” “你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师父的风采……” 安文生无语道。 “你师父,袁守诚?不急,咱们边喝边聊。” 安文生本来以为等到了苏大为就能走了,结果硬是没走成,在苏大为的热情招呼下,俩人在房间里的热炕坐下来。 聂苏倒是很想陪着苏大为,但是被柳娘子硬拖出去了。 用柳娘子的话说:男人谈正事,女人少掺合。 炕上有一方小桌,桌上摆着几个小菜,还有两壶酒。 苏大为对面坐着安文生,另一头坐着周良。 在炕下,屋子一角还趴着黑三郎。 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苏大为,面前那份肉骨头。 “黑三郎。” 苏大为从肉骨里挑了个大棒骨扔过去。 黑三郎跳起来,一口咬住,扭着屁股快活的跑出去。 “你家狗都成精了。”安文生忍不住道。 苏大为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本不知什么皮制成的《始皇巡记》,双手推到安文生面前:“这本书还给你。” “看完了?” “嗯,你是不是想问我有什么发现?”苏大为给周良和安文生倒上酒。 “这酒要热着才好喝。”周良在一旁说了一句,起身去找来火炉和热酒的瓷钵,将一壶酒放在水里,在炉火上慢慢温着。 “阿弥,别卖关子了,你那案子到底有什么进展?” “我见到高大龙了。” 苏大为将之前的事简单的说了一下。 “昨晚我将这本杂记细细看过一遍,里面有个说法,让我感兴趣。” “是什么?”安文生有些诧异。 这本书他自己也曾看过,里面记载的都是些传说怪谈,并无可信处。 苏大为将酒杯放下道:“里面提到韩终和徐福都出海了。” “这个大家都知道,怎么了?” “那么他们出海是去了哪里呢?” 烛光下,苏大为的双眼黑黝黝的,显出几分神秘。 大唐太极宫,原为旧隋的大兴宫,太宗与李治朝前期皇室都居住在此。 整个太极宫的规模宏大,东西宽1285米,南北长1492米,是后世故宫的三倍。 宫内主体建筑采用“前朝后寝”的原则,以朱明门、肃章门、虔化门等宫院墙门为界,把宫内划分为“前朝”和“内廷”前后两个部分。 朱明门、虔化门以外属于“前朝”部分,以内则为“内廷”部分。 此时,在内廷的立政殿内,一位身着华服的丽人,正伫立在殿门前,脸色不豫。 “皇后。” “陛下去了哪里?” 王皇后俏面笼霜,冷冷的问。 她出身于太原王氏,高祖父王思政是西魏将领,官至尚书左仆射;父亲王仁祐贞观年间担任罗山县令。 王氏与唐朝皇室系旧亲,唐高祖李渊之妹同安大长公主(同安公主)是王皇后的叔祖母,王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的叔母是唐高祖外孙女。 因此王氏既是西魏重臣后裔,其父母两族亦都是唐朝皇室姻亲,也属于关陇贵族军事集团。 “禀皇后,陛下去萧淑妃那边了。” “果然又是这个贱婢!”王皇后目光一冷。 萧淑妃深得陛下喜爱,已经为其生有一子两女。 而做为皇后的王氏到现在还无所出,这令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嫉妒与危机感。 王皇后紧咬下唇,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听说陛下前阵子去了感业寺?” “是。” “本宫记得,感业寺里,有个叫武媚娘的,是太宗时才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再入虎穴 “根据书里的记载,徐福是东渡去了倭国,而韩终则是去了三韩。” “那又怎么样,这些都只是后人的猜测,并无实证。”安文生熟读经史,对《始皇巡记》里的说法嗤之以鼻:“都是牵强附会,不能当史实看。” “哎哎,我说老安,你这人真是……”苏大为摇摇头,比对人心的揣摩,自己不如高大龙;比对古籍经史的了解,自己也一定不如安文生。 但是,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知道历史大势走向。 比如徐福当年的去向,后世有过无数考证,比较可信的,是在日本列岛登陆。 当然也有说法说徐福实则去了三韩,不过这种说法相对来说可能性要小一点。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要想破案,就得多想一些事。” 苏大为拿起酒壶,又替安文生和周良倒上酒。 周良在一旁笑道:“安帅别看阿弥平时不怎么看书,但却屡有奇思妙想,像我现在做的公交署,还有家里的牙刷,许多都是阿弥想出来的。” 安文生抓起酒杯,在唇边轻碰了一下:“说重点吧,你从书里看出了什么?” “记得你上次跟我提过,这本书里有一条记载很有趣……韩终留下开启兰池的钥匙虽然只有一把,但是韩终与徐福相交莫逆,在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时,韩终将兰池的秘密告诉了徐福?” 安文生眼眸里光芒一闪:“说下去。” “假设,这书里记载的事是真的呢?徐福真的知道开启兰池宫的秘密,而将这个秘密带到了倭国。而韩终,则出海去了三韩。” 苏大为转动着酒杯,看着杯里的酒水随之晃动,不紧不慢的道:“上次,我曾假扮邓建接触过新罗使团,他们的正使金法敏跟我透露了一件事,开启兰池的钥匙,在邓建手里。” 他抬起头,看了安文生一眼:“邓建是高句丽的间谍。” 安文生终于有些动容:“那么,那本书里提到的事,很可能是真的,韩终和徐福,分别将开启兰池的方法,带去了倭国和三韩。” “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说得通了。为何倭人也会出现在大唐,并且试图刺杀我。还有之前我做不良人遇到的高句丽鬼卒……现在想想,其实与始皇帝不死金人的传说,颇为相似。” “那金德秀为何死?还有昔秀芳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安文生脸色凝重的问。 “我不知道。”苏大为很干脆的两手一摊:“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不清楚,但大体上,我认为我的推论是对的。” 安文生一时无言。 他把酒杯拿起又放下,苦笑一声摇摇头:“是我想岔了,你说得不错,这件案子,到现在已经大致清晰了,剩下的一些细节,可以再慢慢推敲。” 停了一停,他接着问:“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道:“老安,你觉得这个案子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安文生想了想道:“涉及的别国太多。” “说得不错,新罗使团,还有百济、高句丽,这些都是三韩,不是我们唐人,新罗也是近几年与大唐亲善,如果不是有坚实的证据,大概是没办法定他们的罪。何况……” 苏大为转动着酒杯:“就算我手里有证据,也未必能做什么。” 安文生点点头,意味深长的道:“今上刚继大位,如今正需要安抚内外,哪怕真的掌握了新罗使团意图不轨的证据,朝廷大概也不愿多事。” “所以,我们这个案子,到底查的是什么?是要将真相大白吗?” 苏大为笑了笑:“依我看,就是让他们做不成事,不能如愿以偿,剩下的,我将证据提交给大理寺,让李思文他们去头疼去吧。” “这一点倒是不错。” 安文生看了一眼周良,又转向苏大为道:“这次县衙里出那么大的事,对裴县君影响也甚大,如果你把案子处理得漂亮,相信县君那里,也能松一口气。” “那么问题来了,我究竟要如何去收集证据,同时挫败这些人的阴谋?” 苏大为摊开双手。 他面对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新罗、高句丽、百济、倭国,甚至还有霸府和吴王府的人在其中。 而苏大为能调集的力量,只有不良人,和有限的来自县君和大理寺的支持。 皆因为,上面不欲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复杂化,更不愿张扬。 安文生沉吟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该不会是想……” “我就是想,现在既然蔡芒已经被高大龙除去,我或许可以再扮成蔡芒,混入霸府中,从中取事。” 周良在一旁吃了一惊,手里的酒杯“铛啷”一声被打翻。 他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一声扬声道:“阿弥,你这……太危险了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大为为周良重新倒上酒,接着道:“如今案情虽然清楚了,可我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必须挫败他们寻找兰池这件事,还有……拐子爷的仇。” 还有答应李客师,帮着太史局留住道琛。 其实除了与大唐建交的新罗使团,那些个百济、高句丽、倭人,苏大为觉得都不必留了。 但是要做到这一切, 以他目前的资源,也只有扮做蔡芒,潜伏在霸府中,才有可能办到。 安文生在一旁沉吟道:“现在案情已经拨开些许迷雾,但还没有拨云见日,如果你有把握,伪装成蔡芒,也算是个不错的路子,但是……” 他摇头道:“风险还是太高了,毕竟你上次才扮过邓建,新罗使团和高句丽那边,应该已经有所防备。” “三韩的人是有所警惕,但霸府这边,我料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还有机会。” 苏大为伸手示意安文生先别着说话:“而且我还想到一个法子,到时可以让你和狮子配合我演一出戏。” “演戏?” 安文生一脸诧异。 周良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道:“阿弥,这案子查到这里,上报给县君就可以了,何苦涉入那么深,柳娘子还有你家妹子,都会担心的,万一你出点什么事,让他们怎么办?” “二哥,喝酒。”苏大为举起酒杯和一脸无奈的周良碰了一下:“家里这边,还请二哥帮着安抚一二。” “阿弥,上次你昏迷就把柳娘子给急坏了,你这……” “二哥,我意已决。” 苏大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里,闪过一抹坚决。 他答应过南九郎,会替拐子爷报仇,得给手下兄弟们一个交待。 何况像邓建这样的敌人,不除去,终究无法安心。 “还是太险了!” 安文生拈起一枚青豆丢入嘴里,细细咀嚼了几下,摇头道:“装做霸府三府主,你熟悉蔡芒吗,你能模仿他说说和走路姿态吗?何况还些我们外人根本不知道的事,稍不注意就会露出马脚。 再有,邓建、新罗使团和百济的那些人,哪一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只怕……” “人越多,成分越复杂,越容易混进去,再说,除了这个,我也没别的好办法了。” 苏大为苦笑着。 要是能有好办法,谁愿意走这步险棋。 “阿弥~” 窗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苏大为和安文生、周良扭头向外看去,看到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从门外露出头来。它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小眼睛,看不出耳朵,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子。 看着屋里的三人,这家伙发出低沉的吼声。 “白头犼?” 不用说,是苏庆节来了。 汉苑,感业寺。 黎明的光线从东方洒落。 明空一如平常,一大早起床后,先是洗漱打扫,然后在佛堂诵经。 一整套忙碌下来,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招呼正在打扫庭院的内侍道:“王福来,过来一下。” “来啦。” 王福来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匆匆跑过来。 “法师有何吩咐?” “上次你把我的话带到了吗?”明空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目光平静。 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微微有些汗珠。 但这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有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 “回法师,上次佛经和您说的话都带到了。”王福来看了一眼明空法师,接着道:“法师说,那处宅子虽然传闻有些阴邪,但身正不怕影子邪,只要勤诵佛经,自然无碍。” 明空满意的点点头:“我这里还有一些佛经,是近几日我抄的,你得空出宫的时候,再帮我送去阿弥家。” “诺。” 王福来点头应下,心里却想起一个传闻。 似乎,明空法师俗家还是有家人的,好像是有个姐姐还是…… 不过,法师从没提起过他们,倒是与这苏家走得极近。 这样看,这外姓的苏氏,比武家,与法师关系更亲密些。 王福来把这些念头按下去,接过明空交给自己的佛经,刚走出佛堂,忽然见有一行人走入小院中。 领路的太监已经扯起嗓子道:“皇后驾到。” 啊,皇后! 王福来一个激灵,瞬间感觉自己膝盖一软。 眼见前方各色太监宫女,簇拥着一名端庄丽人,哪里还顾得上多想,顿时“噗嗵”一声跪在阶下。 “参……参见皇后。” 可惜根本没人关注这样一个寻常太监。 一行人分列两边,只有王皇后在一名贴身太监和两名宫女的陪同下走入佛堂。 “你便是明空法师?” 王皇后双眼打量着眼前的明空,嘴角微微挑起笑意。 “好一个标志的人儿,真是我见犹怜。” 明空心里一惊,脸上却是神色如常,向着王皇后双手合什,微微低头道:“出家之人,不想能亲见皇后天颜。” “出家人……” 王皇后绕着明空转了一圈,眼神闪动:“似法师这样的人物,一直出家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皇后此言何意?” 明空心里越发惊讶。 “我听说,陛下曾经来过感业寺,法师想必还有印象。”王皇后靠近明空法师,压低声音道:“我想与法师,聊一聊……” 第一百九十二章 袁守城 “不知皇后想聊些什么?” 明空微微低头,手里捻着佛珠,心里想起关于王皇后的来历。 西魏重臣后裔,其父母两族亦都是大唐皇室姻亲,属于关陇贵族。 这样一位贵族出身的皇后,其背后的亲族势力是极其庞大的。 别的不说,就说如今朝堂上的重臣,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都是关陇贵族的代表人物。 按说王皇后的地位,稳如泰山,但她如今却一反常态的来找自己一个出家人,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秘? 隐约间,明空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王皇后的视线此时落在明空法师的手上,看着那串白玉珠子,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思索:“这串佛珠,是陛下赐给法师的吗?我记得往日曾在陛下手里见到过。” “回皇后,是,上次陛下来感业寺祭拜先帝,当时赐下此物予我。” “哦,看来陛下对法师,还真是情有独钟呢。” 王皇后微微抿了一下唇,眼里闪过一抹讥诮。 “明人不说暗话吧,我见法师有尘缘未了之相,不如我与法师做个约定。” “皇后……”饶是以明空的心境,此时声音里也不禁带了丝颤音。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如今后宫中,萧淑妃得势,我虽贵为皇后,但却一直无所出。”王皇后在明空身前来回踱步,走了一圈,重新来到明空面前,声音放轻,但语气越发坚决的道:“我知法师与陛下有旧情,如我助法师回到陛下身边,你如何报答我?” “啊!” 明空手里的佛珠,蓦地跌落在地。 空荡荡的佛堂,只有明空法师和躬身立在她身侧的王福来,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明空久久不发一言,脑海中还回荡着王皇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换句话说,我与法师,或许可以成为朋友,甚至是……盟友。” “法师。” 王福来看着明空,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在这内宫中做太监的人,最重要就是察颜观色。 皇后亲自来看这位明空法师,代表着什么,意义不言自明。 恐怕,自己跟着的这位主子,马上就要脱困了。 而自己跟着她,也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一想到这里,王福来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恭喜法师,看来很快就……” “你说什么?” 明空转脸向王福来,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切不可胡言乱语,如果让人听到……” 王福来心里一惊,忙抬手朝自己嘴上狠狠来了一巴掌:“怪奴婢这张臭嘴,法师放心,今天看到的一切,奴婢都会烂在肚子里。” 明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然后,她走到佛前,在蒲团前跪下,口里念诵经文,念一段经,便敲一下罄。 王福来舔了舔唇,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心里,对明空的敬畏又多了几分。 而他却没有注意到,今天明空法师敲的罄,似乎比平时要急一些。 平日里,一颗平静的心,似乎微有些乱了。 虽然口里念着经,但脑海里,却老是浮现那人的影子。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唉,出家出家,我虽为出家人,但真能离得了这红尘万丈么? 长安城下,一个普通的看卦摊子,此时一个老人正倚在摊位上,半眯着眼睛,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打着盹。 老人的须发全白,看不出多少年纪,不过看他的面色红光满面,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只是再看他的摊子,一个黄色的摊铺,位子上插着两面小旗,一旗写着能知阴阳,另一旗写着能断生死。 这怎么看,都有点卖大力丸,自卖自夸的感觉。 安文生带着苏大为来到摊位前的时候,苏大为打量着这摊子,这眼前打盹的老人,很难把这个老头和安文生嘴里的“师父”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你师父,袁守诚?” “嘘,小声点,我估计师父是在装睡。” “他真的是袁天罡的叔父?”苏大为有些不信。 袁天罡是谁? 那可是大唐钦天监的台正,后世鼎鼎大名的星相学家。 据说和李淳风一起创作出《推背图》,可预言数千年之后的事。 真实的袁天罡是隋末唐初玄学家、天文学家、道士。 传说他善“风鉴”,即凭风声风向,可断吉凶,累验不爽。 又精通面相、六壬及五行等。 隋时为资官令,唐武德年间为蜀郡火井县县令。 贞观六年,唐太宗听闻其名声,诏入朝收纳为智囊。 贞观八年,在其请求下,唐太宗复任他为火井县县令。 直到五年前,也就是贞观十九年,袁天罡预言了自己的死期,然后果然死在火井县令的任上。 据安文生所说,他的一身本事都学自袁守诚,而袁守诚一身本事不弱于袁天罡。 听这话的时候,苏大为就觉得…… 这凑不要脸的估计在为自己吹,现在见到这算命摊子,那种江湖术士卖大力丸的感觉,越发浓厚了。 “师父,醒醒,我带了位朋友来看您了。” 安文生不知道苏大为心里的想法,他朝袁守诚轻声道。 然后,袁守诚一边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微闭的双眼拉开一条缝,向安文生笑眯眯的道:“老夫今天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小子要来,嘿嘿,果然等到了。” “师父,知道您能未卜先知,先来见见我的朋友。”安文生苦笑道。 苏大为,迟疑了一下,向这老头拱手施礼:“见过袁大师”。 怎么说也是安文生的师父,面子还是要给。 不过,听他刚才说话的口气,也是个凑不要脸的,果然不愧是师徒,这装逼范儿都是一样一样的。 “咦?” 袁守诚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时,闪过一抹古怪。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又伸了伸胳膊,然后撩起自己两条白眉,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大为:“奇哉。” 说着,站起来,又把苏大为左右上下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摇头,口里连连称奇。 苏大为被这老头怪异的举动弄得心里毛毛的,有些尴尬的问:“袁大师,不知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安文生在一旁,也是一脸好奇。 袁守诚右手拇指按在无名指上,在手指间一节一节的推演,口里则道:“我看你的面相,应该是早夭之命,算算……应该活不过去年,现在却好好的站在我面前,这还不奇怪吗?” 听了这话,安文生还没想到什么,但苏大为心里则是一震。 这老头,真的能断人生死? 算算时间,去年不正是苏大为遇上诡异,最后卧倒在病床上吗? 如果不是后来自己附在苏大为身上,借以重生,只怕世上已无苏大为这个人。 苏大为心里震惊,态度立刻恭敬许多,向袁守诚抱拳道:“去年我做不良人时,曾遇到诡异出巡,后来躺在病床上半年之久,也可以说是险死还生。” “原来如此。” 袁守诚拈着颔下白须,摇头晃脑的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是必死之局,也会留人一条生路,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还有遁去之一……天一地二,天三地四……” 他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把苏大为听得脑壳疼,只好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捂嘴偷笑的安文生。 “老安。” “咳咳。”安文生咳嗽几声,绷起一张严肃的脸:“师父,别说那些易经系辞了,今天带我这位好友过来,是有事想请师父帮忙。” “哦哦,有事找我帮忙。” 袁守诚眼里闪过一抹狡黠:“那是不是该请师父我喝一顿好酒?” “这个自然。” 安文生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师父出手,别说一顿,就是两顿三顿酒,都不在话下。” 一旁的苏大为,瞪大眼睛看着这对师徒,感觉怎么这么……怪异。 安文生一边和袁守诚絮叨,一边还有空回头冲苏大为说了一声:“我师父没别的爱好,唯好杯中之物,对了,当年他做我师父,也是因为我请他吃了顿酒。” 苏大为一时无语,好吧,很好很强大。 有这样的事,下次记得叫上我,一顿酒换一个隐世高人做师父,这买卖不亏啊。 有种骗上洪七公的即视感。 “走走走,现在就去喝,咱们边喝边聊。” 听得有酒喝,袁守诚两眼放光,连摊子都甩一边不管了,一个劲的催促。 安文生冲看呆眼的苏大为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带着乐呵呵的袁守诚,去寻酒楼。 三人找了间临街的酒铺二楼,要了个靠窗的位置,在等上酒的时间里,袁守诚终于想起了什么,看向苏大为道:“哦,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在下苏大为,熟悉的朋友都叫我阿弥。” “苏大为?” 袁守诚右手拇指和食指捻动着右边白眉的眉梢,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苏钊,苏三郎是你什么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山易 苏大为愣了一下:“苏钊是我父亲,袁大师怎么知道?” “难怪,方才看你的样貌就有几分熟悉。” 袁守诚再次打量着苏大为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曾跟苏三郎一起,前往天竺。” “啊?”这下苏大为是真的吃惊了,这么说来,这位袁守诚大神棍曾和父亲是同僚? “那是贞观十七年的事,当时朝廷封王玄策作为副使,跟随朝散大夫、卫尉寺丞、上护军李义表护送婆罗门国使节回中天竺,我就在那一行人之中,对,当时苏三郎也在,我跟苏三郎就在那次出使中认识。” 袁守诚眯着眼睛,似在回忆:“不过第一次从中天竺回来后,我便没再去过,后来王玄策第二次出使,曾经征召于我,不过当时我准备动身往西域,便没有应召。” 老头话里透着些唏嘘之意。 “没想到啊,上次别后,居然就天人两隔了。”说到这里,他自觉失言了,向苏大为有些羞赧的道:“哈哈,老夫一时嘴快,对不住,既然是故人之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直说便可。” “袁大师。”苏大为本来想直接提自己的来意,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您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父亲的事,苏大为曾经问过柳娘子,但是柳娘子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清楚来龙去脉,只知道王玄策回长安后,没多久县衙门就有人来通知了苏三郎的死讯,同时带回了苏三郎用的破邪刀和破邪弩。 苏大为也曾问过不良人,如老鬼桂建超等,但都语焉不详。 既然问不出结果来,也只得做罢了。 时间一久,他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何况自己一个后世来的人,借苏大为的身份行走在大唐,何须在意苏三郎的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当知道袁守诚认识自己父亲,曾和苏三郎一起出使天竺后,有些话便脱口而出,根本没经过思考。 或许,这是隐藏在苏大为心里的一份执念? 袁守诚雪白的双眉下,双眼透着深邃,缓缓的道:“此事老夫也不太清楚,不过第二次出使天竺时,他们遇到中天竺叛乱,当时叛臣那伏帝阿罗那顺派兵伏击使团,大概……在那样的情况下寡不敌众吧。” 老头说着连连摇头:“第一次出使后,老夫便觉得那天竺是个不祥之地,后来也是有意回避再去,不想这预感果真应验了。” 没能从袁守诚这里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苏大为不由叹了口气。 这个疑问,只有埋在心底,以后如果有机会遇到王玄策,再当面问一问他。 安文生这时在一旁插话道:“师父,贞观十七年,您都多大年纪了,还去天竺?” “怎么?看不起老夫?告诉你,当时能被征召入使团的人,都有一身好本事,老夫刚好精通西域七国语言,也懂天竺梵语,还能掐会算,如何不能征召?” 袁守诚吹胡子瞪眼道:“哪怕现在出去周游列国,老夫的身体也不在话下。” 酒铺老板亲自送了酒过来,安文生忙起身给袁守诚倒酒:“师父您最厉害的就是这养生之道,看你的身体,活两百岁都没问题。” “少拍马屁。” 袁守诚迫不及待的拿起酒杯“嗞溜”一口。 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分三口将杯里的酒喝完,他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比本事,老夫比袁天罡还是差一点点,不过凡事不可太尽,袁天罡那小子,就是用功过头了,不然怎么会那么短命。” 安文生知道他的性格,一喝酒屁话就多。 也不敢打断,非得他喝好,话说好,顺毛摸好,求他办事才是十拿九稳。 当下小心翼翼的替袁守诚倒酒,看着老头就着下酒菜,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两酡红晕,渐渐在袁守诚脸颊上浮起。 苏大为在一旁向安文生小声道:“你是怎么认识袁大师的?是有人介绍吗?” “不是,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出街玩耍,看到有个老头冻倒在雪地里,一时好心,给他拿了点热水馒头,结果老头一睁眼,第一件事便问我有没有酒,我说有,然后……老头说他不欠人情,也没钱付帐,还说看我骨骼清奇,决定把一身的事传授于我。” 安文生瞥了一眼袁守诚。 做为京中贵族子弟,他的性格有几分傲气和清高,在贵族圈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偏偏遇上苏大为被磨得没了脾气,而且在袁守诚面前,更是毫无傲气,乖巧的很。 苏大为一时无言,心想这个套路好熟悉啊。 安文生,安帅,你才是人生赢家,主角级的待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文生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向袁守诚开口道:“是这样,阿弥现在是不良人副帅,正要追查一件案子,需要化妆潜入敌人内部,但那人,是个异人,我担心以阿弥的身手,容易被人拆穿。” 听到这里,苏大为不由苦笑抗议道:“担心我的身手?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算很差吧。” 袁守诚红着脸,眯眯瞪瞪的点头,忽然一伸手,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腕。 这个举动,令苏大为心里一惊,虽然没有防备,但以自己的身手,这么容易被人抓住手腕还是第一次。 这袁老头,似乎不像外表那样简单啊。 “小苏子,别急,老夫摸摸你的骨。” 酒喝高了,袁守诚连小苏子都叫出来了。 这令苏大为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 “世人都知道袁天罡的称骨算命之法,却不知道,称骨算命原脱自摸骨之法,你什么根骨、禀赋,能有多少潜力,走到哪一步,老夫一摸就知道。” 袁守诚眯瞪着眼睛,带着几分醉意道:“你这根骨,不错啊……” 说着,他的眼睛瞪大,似乎连酒都清醒了几分,把苏大为上下用力看着,仿佛看到一个怪物。 “如此根骨,足可以继承老夫衣钵,小苏子,你有没有拜过师父?” “师父,你有我了,别再乱认徒弟了成不成?”安文生在一旁羞愧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苏大为忙道:“我现拜在李客师门下。” “原来是丹阳郡公门下,难怪我在你骨脉间,摸到水系元炁。” 袁守诚的表情黯淡了几分,颇有些酸溜溜的摇头道:“不过李客师也只有一手鲸吞术拿得出手,以你的根骨,以后成就没准会在他之上,可惜啊,若得名师指点……” 面对袁守诚的疯狂暗示,苏大为只装没听到。 开玩笑,您老现在混得还不如丹阳郡公呢,跟着您一起摆摊摸骨吗? 再说,既已投李客师这一脉,成为李家的护法,自不能另投它门。 袁守诚咕哝了几句,似是在惋惜。 好在他也没多做纠缠,而是向安文生和苏大为问明要假扮异人的能力特征。 “能调动元炁为我所有,拥有种种异能者,便为异人。但是异人能力千奇百怪,各有传承,不懂门径的话,自然无法模仿其他异人的能力。” 袁守诚又喝了口酒,呼出一口酒气道:“不过老夫这一脉的术,却有所不同,最擅长模仿造化。” 苏大为耸起耳朵听着,同时又扫了一眼安文生。 他看过安文生出手,那种能力似乎是偏阴柔的。 如果不是安文生极力拍胸脯说,袁守诚能帮自己改变元炁,模仿蔡芒的火系异能,苏大为多半就是去寻李客师想办法了。 “你既已掌握水系和雷电之力,那么想再生出火炎之力,并非不可能。” 袁守诚说到这里,挺起胸膛,整个人气势一变。 仿佛刚才那个醉酒的老头已经不见了,现在坐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渊亭岳质的开派宗师。 “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安文生催促道。 “臭小子,胳膊肘往外拐,你们什么交情啊,比跟师父还亲?”袁守诚详怒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向苏大为摇头晃脑的道:“帝出乎震,乾为天,离退归乾,翻天倒地。” 苏大为愣了一下,苦笑道:“袁大师,能否说点我能听懂的?” 安文生在一旁小声道:“说人话。” 袁守诚翻了翻白眼:“现在的年轻人,连易经都不读的吗?我这一脉修的是《连山易》,你不拜在我门下,自然不能将奥妙传与你,不过可以教你一段化气之法,此名:坎离水火中天决。 帝出乎震,乾于天,天一金生水,离退归还乾,翻天倒地,离中一阴为巽,坎中一阳为震……也就是说,按此法运转坎离,可达阴阳倒转,水火既济之效果。” 袁守诚将一段口决传给苏大为,又细细指点其运转搬运之法。 苏大为依法施为,果然感觉体内原本属于鲸吞劲的元炁,化为雷,复化为火。 尽管,这火焰还很微弱,但对一名异人来说,却无异于翻天覆地的变化。 通常来说,一位异人,只会精于一门异术。 但是袁守诚这门法决,却能令苏大为体内元炁倒转阴阳,阴极阳生,雷化为火。 端得是神妙异常。 见苏大为掌握了口决,安文生也松了口气:“你有此决,至少在能力上,能模仿蔡芒几分,不至于被人一眼看出虚实。不过还是尽量不要和人动手了,这口决不花几年好生修炼,应该没法发挥自如,真动手就露馅了。” “知道,还要多谢袁大师。” 苏大为感激的道。 按规矩,这就是传艺之功。 一般是要磕头认师父的。 苏大为能感觉得,袁守诚传给自己的这段口决,虽然只是那《连山易》中的一小段,但其神妙不弱于鲸吞术,甚至完整版说不定会更强。 第一百九十四章 算卦 原本按苏大为自己想的倒是挺简单的,利用鬼面水母将自己易形成蔡芒的模样,然后借此混入霸府中。 霸府一共三位头领,杨昔荣总不能把蔡芒抛下吧。 但是把计划和安文生、苏庆节聊过以后,意外的被他们轮番批评,提出一大堆问题。 比如说最简单的一点, 新罗使团的人与邓建并不太熟悉,就算陌生人假扮,他们也不容易分辩出。 但是蔡芒做为霸府三大府主之一,与杨昔荣他们相识多年,你一个外人想冒充,谈何容易。 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动作、语言风格、性格,乃至一些细微的肢体动作、喜好,这些只要有心人一试,立刻穿帮。 就算不提这些,蔡芒乃异人,有一手控火之术。 你苏大为上去,抬手一道闪电,蒙谁呢? 一番话,把苏大为说得没了脾气。 最后还是安文生提出解决办法,带苏大为找上自己的师父袁守诚,总算把这个最大的漏洞补上了。 现在只要不是和强敌交手,以苏大为从袁守诚那里学来的《坎离水火中天决》,逆转体内阴阳,也可以放些微弱小火,足够唬人了。 但是解决异术问题,只是第一步。 剩下的,还有一堆问题要克服。 比如蔡芒说话的语气,惯用的口头语,口音。 还有他走路的姿态、身形。 性格、性情,看人的眼神。 这些,都不能胡乱应对,否则苏大为只怕前脚找到杨昔荣,后脚就被一堆霸府异人给围杀。 好在不良人这里有许多人才,对于如何揣摩犯人的心理,动作,亦有专精之才。 像老鬼桂建超手下那几个人,甚至能凭着犯人的画像,推测对方的性格和喜好,能推个八九不离十。 苏大为事先哪料到会这么麻烦,只好硬着头皮一样样来。 从说话,到走路,语调、口音,语气,一样样都要重头学起。 还没等他把这一切都准备好,来自苏庆节的消息令苏大为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几天,不良人一直在严密的监视着朝鲜使团。 从今天最新的动向来看, 新罗使团的人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这意味着,苏大为必须提前结束模仿课。 “好了,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按计划行事吧。” 苏大为站在一间隐秘的民宅里,对身边一群帮助自己设计“新身份”的不良人道。 根据周大龙那边的情报,霸府就在这一片区域活动,只要他以蔡芒的面目出现,应该会引起杨昔荣的注意。 剩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感谢诸位连日来的帮助,阿弥都记在心里。” 苏大为向包括安文生在内的一帮人鞠躬致谢,等他抬头转身后,随着体内元炁的运转,身体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响声。 他的身形,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一点点向蔡芒接近。 至于脸上的鬼面水母,苏大为并没有给别人看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鬼面水母,他不想轻易示人。 提着装有高大龙当初一截断围的布包,苏大为踏出宅子。 外面,冬日阳光洒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苏大为眯了下眼睛,他感觉到,鬼面水母已经完成化形,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是蔡芒的样子。 从现在起,要以蔡芒的身份来活。 他抬右脚,大步跨出,落地放轻,然后再用力迈出左脚。 现在,任何人只从外表,绝对难以分辩出眼前这个“蔡芒”的真假。 僻静的小巷内,有间不起眼的小院落。 此时霸府蔡芒就静坐在院中主宅里。 房间不大,但却收拾得很干净,杨昔荣端坐于胡凳上,在面前的桌上,摊开的是一张古旧地图。 “那罗僧已经得到地图的一部份,应该会和吴王李恪联系上,此外,地图的另一部份,已经交给了百济道琛,最后一部份在我们这里,已经和新罗人打好了招呼。” 杨昔荣将手压在地图上,抬头向两旁看去。 二府主马尚风,自己从蜀中请来的孙九娘,还有霸府其余一些重要力量,历年来收罗的异人,此时正跻跻一堂。 “那么,今天日落前,出长安,按地图寻找兰池,所有人,从此刻起,不得离开,明白吗?”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在场众人都微微点头。 孙九娘的美眸闪动,似乎想到了什么:“霸主,那蔡芒……” “蔡芒被那不知名的诡异掳走,多半已遭不测,我们不必等他。” 杨昔荣说了一句,想想不妥,又补充道:“九娘,你有卜卦之术,不妨算一下蔡芒生死如何。” “九娘领命。” 孙九娘美目流转,纤纤素手从袖里摸出两片龟甲,又有六枚铜钱置于龟甲中。 两半龟甲合起后,她的嘴里默诵法咒,手腕轻摇。 铜钱在龟甲里相互碰撞着发出叮铛声响。 如是连摇九下,孙九娘将龟壳掷于桌上,随着一声轻响,六枚大钱从里滚出,滴溜溜落定。 “如何?” 孙九娘观察六枚铜钱的朝向,口中道:“天同二世天变五,地同四世地变初,本宫六世三世异,人同游魂人变归。” 说着,她摇了摇头,嘴里念叨了一句,杨昔荣没听太清。 “依这卦象看,蔡府主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回不来了。” 杨昔荣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主要是想借孙九娘的六爻之术来安定人心。 “那你再算一算,我们此次成败如何?” 他对孙九娘道。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标有兰池的地方重重点了一下。 这已经属于疯狂暗示了。 孙九娘你,一定得摇出个好卦来。 摇卦声再次响起,孙九娘眼观鼻,鼻观心,显得很是庄重。 摇动九次后,再次开卦。 这一次,孙九娘没等杨昔荣问,就主动道:“一二三变六卦宫,四五游魂内变更,归魂内卦是本宫。” 说到这里,她蹙起双眉,连连摇头:“难,难难。” 杨昔荣看着她一时无言。 你懂不懂我的意思,你算的这叫什么卦? 本来想你帮我提振军心士气的。 你这是闹哪样? 就在屋内气氛变得十分微妙时,突然,外面传来几声鸟鸣,接着有一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霸主,我们看到蔡府主了。” “嗯?”杨昔荣两眼一眯。 看看外面,再看看孙九娘:“人在哪?” “就在市口街上,他一个人提着个布袋。” 杨昔荣脸上闪过一抹猜忌,蔡芒看那日的情况,多半已遭不测,如何又能出现? 何况他出现的地点也不对,为何不直接来联络点,而要招摇过市? 再看一眼孙九娘,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龟甲上,杨昔荣忽然仰天发出一阵笑声:“有趣,九娘刚算出蔡芒回不来,他就出现了……” 声音一顿,他再开口道:“九娘替我去看看,究竟是真蔡芒,还是有什么蹊跷。” “是。” 孙九娘收起铜钱,与龟甲一齐纳入袖中,向着杨昔荣拜了拜,转身出去。 街口,提着布袋,一身黑袍的苏大为,眯起眼睛,在街上左右观望。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计策能不能成功。 霸府的人会不会与自己接头。 但是,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一抹红影闪过时。 苏大为笑了。 孙九娘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向他走来。 她的脸上,也在笑。 只是这笑容在阳光下,却显得有些阴冷。 吴王府,后花园。 吴王李格右手拿着一卷书,另一手负在身后,盯着远处一团梅花,似在怔怔出神。 但是在他面前的影子,却显得有些古怪。 那本应该是一个人的影子,现在却漆黑一团,如墨一样涌动。 从影子中,隐隐听到一个人的呢喃音。 李恪侧耳倾听,时不时的点点头。 “大师,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小王做什么,小王会全力配合。” 这句话说完,那黑影子停了一停,然后飞快的收缩成正常的人影,一切异象消失。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殿下,长孙无忌求见。” 一名王府内官匆忙跑入后花园,在李恪面前跪下。 “传。” 李恪双手负后,脸上闪过一抹冷笑。 片刻之后,在书房中,李恪见到了这位大唐如今的第一权臣。 李恪打量着对方。 长孙无忌今年五十六岁。 他的身材高大,两鬓虽已经斑白,但精神仍然健旺,两眼炯炯有神,走起路来,两袖带风。 长孙无忌为河南洛阳人,鲜卑族。前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子,母亲为北齐乐安王高劢之女,文德皇后同母兄。 此人自幼丧父,由舅父高士廉抚养成人。聪明鉴悟,雅有武略,与太宗皇帝是布衣之交,进而结为姻亲。 太宗皇帝晋阳起兵后,前往谒见投效,跟随太宗征战四方,成为心腹谋臣,封上党县公,参与策划玄武门之变。 贞观年间,历任左武侯大将军,领吏部尚书,拜尚书右仆射,迁司空、司徒兼侍中、检校中书令,封赵国公。 在太宗列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位列第一。 立储之争时,支持外甥李治登极,成为顾命大臣。 并进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兼任扬州都督,主持朝政。 现时的朝廷,此人已为关陇贵族之首。 李恪心里飞快的将对手的资料闪过,面上含笑抱拳,起身向长孙无忌道:“见过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一脸平静,向李恪微微拱手道:“听说吴王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恪脸上虽然还在笑着,但袖子里的一双拳头,却不自觉得握紧了一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请为太宗守陵 过去太宗在时,不管怎么说,长孙无忌对长宗几个皇子,还挺恭敬的。 但是今天,看长孙老贼这样子,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居然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 李恪心中暗恨,但只是一瞬间,他便调整好了心态,向长孙无忌低叹道:“其实是恪有一事想拜托长孙大人。” “何事?” “是这样,近日在家读书,忽然想起以前父皇在时,曾勉励我读书的事……” 李恪观察着长孙无忌的表情,哪怕最微小的反应也不放过,嘴里继续说下去:“屈指一算,父皇逝去已经有一年余,上次在崇圣寺本来是要祭拜父皇,但后来又出了乱子,也未能一尽孝心。” “吴王想说什么?”长孙无忌微眯的双眼里,闪过一抹精明的光芒。 “我是想,不如去为父皇守陵,一来可以方便静心读书,二来也尽到人子之孝。” “吴王想为太宗守陵?”长孙无忌有些惊讶。 飞快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太宗的昭陵在礼泉县九嵕山,与关中平原南部的秦岭山脉遥相对峙。 这道山脉在醴泉县境内,山势突兀,刺破青天,在山峰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将它高高拱举。 长孙无忌摇摇头:“吴王若想读书,在府中还是更方便些,再说老臣如何能管到宗亲之事。” 这就是推托之辞了。 其实不是长孙无忌做不了主,而是他觉得将李恪放在长安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放心。 如果真让李恪跑出去守陵,天知道这位聪颖的吴王,又会弄出什么妖娥子。 李恪本身的目地也不是为太宗守陵,所谓守陵,只是个托词。 见被长孙无忌断然拒绝,他面露悲戚,向长孙无忌拱手道:“那,守陵不成的话,可否允许恪前往祭拜?” “若想祭拜太宗皇帝,何须前往昭陵,长安这么多佛寺道观,吴王尽可以选一处上香,以表心意。”长孙无忌说着,又加了一句:“当然,这只是老臣的想法,具体的还是要问过陛下才行。” “老狐狸。” 李恪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脸上不露声色,继续装作哀痛道:“长孙大人说的和恪想到一块去了,不瞒长孙大人,恪昨天已经禀明陛下,明日前往老子庙为太宗皇帝上香祭拜。” “你……” 长孙无忌眼瞳一缩,上下打量一眼李恪,面色转冷:“既然吴王已经知会了陛下,还找老臣过来做甚?莫非是消遣老夫吗?” “岂敢,恪一直尊敬长孙大人,如无长孙大人首肯,哪怕陛下同意,恪也是万万不敢去的。” 停了一停,他向长孙无忌拱手道:“现在既然陛下与长孙大人都同意,想必恪明天去老子庙上香,不会有人反对了。” “呵呵。” 长孙无忌利如鹰隼的眼睛盯在李恪的脸上,良久,说了一声:“告辞。” 看着他转身大步走出去,脚步都透着一股森冷,李恪却开心的笑起来。 据《后汉书》和《鹿邑县志》记载,长安老子庙建于东汉延熹八年。 当时汉恒帝两次派大臣到鹿邑朝拜老子,建老子祠,并立碑以记。 自大唐建立后,高祖李渊追认老子为始祖,以老子庙为太庙。 当然,现在还不是这座庙最出名的时刻,要到高宗李治乾封元年,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创建祠堂,称紫极宫。 直到唐玄宗李隆基时期,曾两度亲谒老子庙,为老子上尊号“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改庙名为太清宫。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长安城的,只有那座被李渊封为太庙的老子庙。 走出吴王府,长孙无忌在踏入自己的轿子前,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深沉的宅邸,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直圈禁着你,也抓不到你的马脚,也罢,就让你尽情折腾,看看还能闹出些什么来。” 阳光斜照,眼前的红衣丽人令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 他哑着嗓子,模仿蔡芒说话的声音道:“九娘,老大呢?” “霸主让我来迎你。” “那就走吧。”苏大为嘿嘿冷笑。 一个人如何成功的模仿成另一个人? 只是学着对方说话,或者肢体动作就够了吗? 不,真正高明的演员,会有一个内在的逻辑,在心里描绘出对方的“图像”,代入对方的思维模式,这样一言一行,方才符合这个身份。 也就是,立人设。 蔡芒这个人,虽然苏大为了解不多,只在那晚见过一眼。 但是不良人中对于这位霸府三府主,知道的人不少。 通过大家嘴里的描述,一个蔡芒的轮廓,在苏大为心底渐渐成形。 高傲、目空一切,性烈如火。 除了大府主杨昔荣,谁都不放在眼里。 自然,对眼前这位孙九娘,也不会有太好的态度。 孙九娘对蔡芒的态度早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以为意。 她的一双眼睛落在蔡芒手里的布包上,一双眼珠滴溜溜转着:“这是何物?” “上次偷袭我的诡异,被老夫斩断尾巴……怎么还不带路?” 苏大为装做恼怒的瞪向孙九娘:“磨磨蹭蹭,莫非怀疑老夫?” “不敢。” 孙九娘嘴里说着不敢,但却像是一条嗅到味道的猎犬,围着“蔡芒”审视起来。 她一边绕着蔡芒上下打量,一边娇笑道:“妾身有几个疑问,想问一下三府主。” “有屁快放,老子没时间跟你浪费。”苏大为冷笑着,一挥衣袖,大步向前走去。 孙九娘既然在这里出现,想必霸府其他人也不远。 他们,不会任由自己乱走,一定会有人接应。 苏大为就是在赌这一点。 果然,后方的孙九娘快步追上来,语速加快道:“之前在丰邑坊,三府主屡次都抓不到那只诡异,如今被那蚺鬼抓住,居然还能伤了对方逃回来?” “这是老夫的本事,这一点,老夫没必要跟你解释。” “好吧,妾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孙九娘一个闪身,插在苏大为前面,双眼盯着苏大为的脸道:“之前和霸主他们提起三府主你的事,霸主令妾身以六爻之术,测算一下三府主的安危,但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大为两眼微微眯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不,他现在不是苏大为,而是蔡芒。 “你,想说什么?” “好奇怪,妾身的卦象里,明明显示,三府主回不来了呢?” “你,找死!” 苏大为厉声骂道,从他眼瞳里,隐见凶光一闪,似有腾腾烈焰要脱体而出。 孙九娘一惊,忙退后几步,掩嘴娇笑道:“妾身只是和三府主开个玩笑,何必动怒,霸主想必已经等急了,快随妾身来吧。” 看着她服软,扭身在前面带路,苏大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才缓缓收了威势。 在心底里,他也长长呼了口气。 真是好险, 如果再不能震住对方,说不得只好露一手火系异能,到时,只怕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跟着孙九娘走进那间隐蔽的小院时,苏大为感觉四周光线一黯。 同时有无数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每一道目光,都带有不同寻常的元炁波动,这让苏大为心中暗凛。 这些人,全都是异人。 看来霸府这些年,并不甘心蛰伏,暗地里,还是收集了不少力量。 “霸主,我把三府主带回来了。” 孙九娘走进房间,向端坐在上首的杨昔荣欠身道。 “九娘,你先前卦象不是说……” “咯咯,想是时辰不对,今天不利起课。”孙九娘掩嘴娇笑几声,自觉的站到一边,把身后的苏大为露出来。 现在,这个屋内聚集的所有霸府核心人物,无数道目光,都集中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心里暗自警醒,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能不能瞒过杨昔荣这种老狐狸,成功潜在这些人身边,就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 杨昔荣的目光投来,苏大为脑中模拟着蔡芒此时会如何想,如何表现。只是一闪念,他由先前微扬着头,目空一切,变成略为低头,声音放低道:“老大,我回来了。” 蔡芒虽然嚣张跋扈,但是一向敬畏杨昔荣。 在霸主面前,理当有所收敛。 低头的一瞬间,他背后皮肤敏锐的感觉到,杨昔荣的目光仿佛两把刀一样,冷冷的切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身上游走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处,才开口道:“说说当日的事。” 这是想问蔡芒是怎么逃出来的。 “老大,我当时被那头诡异缠住,被它拖入地下,这头蚺鬼似有土遁一类的异能,随它在地下不知潜行多久,我正着急的时候,突然有太史局的人插手。” “太史局?”杨昔荣有些意外,也有些忌惮之色。 “是,太史局也在找这头诡异,上次我与新罗人接触的时候,也是这头蚺鬼出现,搅了我的好事,当时就惊动了太史局。” 苏大为悄悄看了一眼杨昔荣,见他没什么表情,接着道:“趁着太史局与蚺鬼纠缠时,我趁势斩断它的蛇尾,然后匆忙逃走。” 他将手里的布包提起来,往地上一掷:“这就是那头蚺鬼的尾巴,虽然没能斩下他的脑袋,但也算出了口恶气。” 布包摔在地上,绑口的结一下子弹开,露出里面一截粗大而狰狞蛇尾。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寻找兰池 孙九娘和二府主马尚风,还有其余几名异人看了一眼,均暗自点头,这东西,确实是那蚺鬼的尾巴,上面还残留有一些蚺鬼的气息。 这一点决做不了假。 杨昔荣手指轻轻敲打着坐椅扶手,面上似笑非似,仿佛开玩笑的道:“你既被那蚺鬼困住,又遇到太史局,还能全身而退,当真是了不起……” 苏大为心头一跳,暗叫一声糟糕。 这确实是自己疏漏了,不弄出点伤来,这么完好的站在杨昔荣面前,以对方多疑的性格,不生疑才怪。 “老大,我对天发誓,绝没有做出对不起老大的事,老子跟太史局尿不到一个壶里,更何况与那蚺鬼有不共戴天之仇。” 苏大为拍着胸脯,撞天叫屈,末了,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老大,我看太史局似乎想招揽那蚺鬼,双方还说上次被蚺鬼抓到的新罗人,已经被太史局抢去,人已经放了。” “哦。”杨昔荣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马尚风。 后者抱了抱拳。 这一点很容易确认。 而人,有一个惯性思维,就是如果接连得到的都是真实的信息,就会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 苏大为说出这番话,看似闲笔,实则是为自己的身份增添可信度。 上次与蔡芒交易的新罗人,被太史局抢去审问过一番,人确实已经放了。 无论杨昔荣怎么去求证,得到的都只会是这一个结果。 沉默片刻后,杨昔荣终于开口道:“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一会还有事要做。” “谢老大。” 苏大为装做感激的抱了抱拳。 “去吧,对了……” 杨昔荣突然抬头,双眼亮得吓人。 他盯着苏大为道:“你过去一直叫我霸主,怎么这次回来,连称呼都变了?” 空气,在瞬间凝固。 苏大为的心跳几乎要停止,背后浸湿大片。 该如何回答杨昔荣这个问题? 杨昔荣的双眼盯在苏大为的脸上,似是想从这张脸上,一直看透到心肺。 不止是杨昔荣,在场的二府主马尚风,孙九娘,所有的异人,都把目光盯在苏大为的脸上,似乎察觉到什么。 该如何回答? 不,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若是想得太久,本身就是错。 苏大为脑海高速运转着,身体已经是诧异的回转头看向杨昔荣:“老大,你说什么?我平日叫你霸主比较多吗?我好像没留意过这个。” 杨昔荣目光幽深,缓缓道:“哦,那没事了,下去休息吧。” 苏大为点点头道:“那我先下去歇着了。” “等等。” 苏大为脚步一僵。 却见孙九娘指着堂上那截断尾道:“把这截恶心的东西也带下去吧,或者用你的火烧掉,留在这里怪恶心人的。” “哈哈。”苏大为大笑了一声,一脚将布包挑起,抓在手上:“既然大哥不要,那这鬼东西我拿下去慢慢烧,切片下酒。” 四周轰然一笑,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睚眦必报不光是蚺鬼的性格,同样也是蔡芒的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有几分霸府三府主的风采。 等苏大为退下去,杨昔荣的目光落到马尚风和孙九娘身上:“如何?” 马尚风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有何不妥。” 孙九娘抿着唇,犹豫了一会也道:“我也没看出三府主有什么问题,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 杨昔荣微微点头:“嗯,我会找机会再试试他。”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霸府苦心谋划这件大事这么久, 为了寻找兰池,连丰邑坊都舍弃了,要是这次出什么错漏,这个代价谁都承受不起。 傍晚时分,独自在静室休息的苏大为被人叫出来,方知是要随着杨昔荣出城。 这让他有些诧异。 但是,不论心中有多少疑问,苏大为都不能开口询问。 本身有许多事,做为霸府的三府主,应该是知情人。 说多错多, 千金不如一默。 而杨昔荣显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除去三位霸府府主,加一个孙九娘,还有十名异人跟随一起出城。 走在半路上,已经有人接应,拿出验传给几人换上。 苏大为只是沉默着观察一切。 等到一行人顺利出城,他心中才有些吃惊了。 霸府这几人,现在都经由大理寺在通缉,但现在拿着验传就这么唐而皇之的出城,可见背后一定有某种力量在庇护和帮助他们。 是吴王李恪吗? 苏大为此时还不敢确定,他选择继续观察。 唯一可惜的是,之前让安文生和狮子帮忙做的布置,在自己出城后,还能否起作用?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长安城内,新罗驿馆。 金法敏向着面前的人点点头。 对方微微一笑:“殿下既然已做决定,那么事不宜迟,行动吧。” 金法敏用行动做了回应。 他脱下身上华贵的袍服,换上大唐人寻常的衣服,又将头上的束冠换成幞巾,脸上也抹了两把,令皮肤变得黝黑。 现在,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贴近看,都不会认出来,这位肤色漆黑的汉子,居然是新罗使团的正使。 “我将会假扮金大人,但不知能拖多久,大人最好快去快回。” 金法敏点点头,带着身边七名同样换上常服的使团好手,悄然自后门潜出。 苏大为跟着杨昔荣这一行人,沉默着赶路,整个队伍没人说话,苏大为自然也是闭口不言。 倒是很想留下点记号什么的,可惜队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苏大为在心中想了又想,终究没有冒险。 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长安城外泾河边上,杨昔荣才停下脚步。 泾河,是黄河第一大支流渭河的第一大支流。发源于宁夏六盘山东麓,南源出于泾源县老龙潭以上,北源出于固原大湾镇,至平凉八里桥汇合,东流经平凉、泾川于杨家坪进入陕西长武县,再经彬县、泾阳等,于长安高陵区注入渭河。 泾河流域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是关中地区的生命之河。后世流传有泾河龙王、柳毅传说,皆与泾河有关。 此时,在泾河边上,早有人在等候。 一个,是一位月白衣衫的僧人。 另外,还有一身雪白衣裙,头戴斗笠,纱巾遮面的女子,以及一群黑衣人。 一见到这些人,苏大为心里就是一震。 那女子,正是那晚自己去找高大龙时,站在屋顶向自己射箭的倭女。 而那僧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百济的道琛。 这老秃子终于出现了! 苏大为心里不禁庆幸起来, 虽然自己冒充蔡芒险是险了点,但收获也是巨大的。 连太史局都抓不到道琛一点影子,但是自己却在这里见到正主了。 “霸主,你来了。” 那名白衣女子,首先开口道。 她的声音听着很悦耳,但是咬字和尾音略有些奇怪,不似中土人士。 苏大为暗自心想,这些倭人,说话几千年都是一个味道,改不了的大阪音。 白衣女子身边,疑似道琛的僧人,也向着这边含笑合什,却没说什么。 杨昔荣大步迎上去。 马尚风和孙九娘紧跟在后面,苏大为自然跟上。 这是三方的首脑人物碰头了? 片刻之后,在这泾河边上,终于,来自倭国的神秘女子,来自百济的道琛和尚,以及前隋皇族杨昔荣,这三股人马碰到了一起。 “道琛法师。”杨昔荣向那僧人打招呼,证实了苏大为心中的猜测。 “霸主好,不知地图的最后部份……” “自然是带来了。”杨昔荣气定神闲的道:“那我要的东西呢?” “贫僧也带来了。” 道琛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封折好的书信,双手捧向杨昔荣。 杨昔荣虽然表情淡定,但是眼角却微微一动,迫不及待的双手接过,展开一目十行的看了看:“这真是吴王亲笔书写吗?” 道琛在一旁双手合什道:“千真万确,写的时候,贫僧就在一旁看着,就算霸主不放心小僧,却也该认得用印。” 杨昔荣点点头:“印没错。” “那……” “图我这有一份,大师手里有一份,不过还差了最后一份。” “不急,有最后一份地图的人,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苏大为在一旁暗自猜测,最后一份地图,究竟是在番僧那罗手上,还是在新罗使团手里? 对了,怎么不见邓建那伙高句丽人? 好在道琛已经做出解释:“我们继续上路,前方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杨昔荣点点头:“好。” 说完这个字,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停留了一秒。 这个异常的举动,令苏大为心里一突。 不过,他依然控制着自己身体的本能,装做一无所觉,大大咧咧的双手插腰,下巴微扬,一副踞傲的样子。 等“发现”杨昔荣在看自己,苏大为才恰到好处的收敛一下身体,向杨昔荣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杨昔荣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老帅哥向身边的孙九娘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老三这次回来以后,脸皮好像厚了许多?” 你妈…… 苏大为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表演得太过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镇墓兽 “我们的人已经到齐了?你们呢?” 那白衣倭女,用略显生硬的唐语道。 “我这边也都齐了。” “那么上路吧。” 苏大为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倭女说上路两个字,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马尚风问:“那个女人什么来路?” 谁知这位二府主只是翻了一下眼皮,冷哼一声,甩袖走开。 竟然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 苏大为心里不禁想:看来蔡芒跟马尚风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面上,他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表情,低骂道:“谁稀罕和你说话。” “三府主。” 一个娇糯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苏大为转头看去,只见孙九娘在自己左手边,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的道:“那是倭国神道教的巫女……” “神道教?” 苏大为心里一动。 神道教是倭国传统宗教,以祭祀天神、地祗、人鬼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 所以倭国动不动就“八百万众神”,在华夏看来,都是些山精妖魅。 也有传说神道教是徐福东渡以后,带去战国时中原的阴阳术,发展而来。 众说纷纭,不能尽考。 神道教中神宫里的神官称为祭主、大宫司。 神社首领社为神主,其下有祢宜(觋)、祝、巫(神子)。 不过按时间来算,此时的神道教也还比较粗陋,要到五十年后佛教自大唐东传至倭国,然后倭国本土神道教奋起反击,建立伊势神宫,确定以天照大神祭祀为中心,定下三神器八咫镜、草薙剑、八孤琼曲玉,才真正完备起来。 苏大为心里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神道教的传闻过了一遍,总觉得,这些倭国人,这时候居然跑到大唐来抗捣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不过想想,早在秦始皇末年,什么徐福、韩终,还有公子扶苏的亲族,就为了躲避中原的战乱,东渡去扶桑岛,似乎,也算是正常的。 只许你去倭岛,不许倭国人过来吗? 这个时期的倭国好像也有几分底蕴了,否则怎敢在十几年后,介入大唐与三韩的争端,并且在白江口与大唐展开水上决战。 实力怎样先不说,光是这份勇气(自大),足以苏大为给他们一个“作死”的评价。 先静观其变吧。 这些都在苏大为心里非快的闪过。 但是他没料到,孙九娘忽然凑上来:“三府主,你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呢,这些倭人,之前不是你去联络的吗?”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身上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 我…… 差点就要骂脏字了。 还好,他一个呼吸间控制住自己的反应,转头诧异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孙九娘,反问道:“是吗?九娘你何时与我关系这么好了?” 说话间,右手一挥,指间隐隐有火焰闪动。 孙九娘吓了一跳,一个纵跃跳开,嘴里发出咯咯娇笑声:“哎呦,三府主,还是这么大脾气……妾身就喜欢你这性子,直来直往。” 恶寒。 苏大为身上差点鸡皮疙瘩掉下来。 若是反应慢一点,几乎着了这女人的道了。 刚才的问题,无论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都是心虚的表现, 因为,孙九娘与蔡芒之间,本就敌对大于友善。 真正的蔡芒,绝不可能好声好气回这女人的话。 兰池,或称兰池陂。为秦始皇引水所造的池,秦在池之北侧造宫殿一座,名曰“兰池宫”。 据传大体地址在咸阳市以东数十里杨家湾之南,但是具体的地址已不可寻。 据《关中金石》载:此处曾出土“瓦当一品”,但未祥具地点。 又据史载:秦始皇于三十一年十二月一天晚上,穿便服夜游兰池宫,遇到几名刺客行刺,始皇调兵不及,束手无策,多亏随身四名武士奋力搏杀,当场击杀刺客,始皇才得脱险。 在汉时,兰池陂为周亚夫之封地,故又称周氏陂。 汉代时,还有人见过兰池宫,据传在陂之南,汉又在池北立县,谓之池阳县。 池阳,即秦兰池之阳。 可惜,到唐初,太宗征突厥以后,兰池宫彻底消失不见。 杨昔荣和百济道琛、倭国巫女等人一边赶路,一边将兰池宫的来历,向道琛与巫女细细讲述了一遍。 苏大为在后面暗自留神听着,在几人聊天里,听杨昔荣称那巫女为“雪子”。 队伍里,大部份是异人,还有少部份也是身手异于常人的高手,如果全力赶路,几十里距离,快的话一夜,慢的话明日正午便能赶到。 不过杨昔荣他们似乎并不赶时间。 苏大为一路上也只顾留意他们谈话,不做它想。 这么多人,想做点什么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大为不想冒险。 要是他的身份被拆穿,就算再怎么武艺高强,气运逆天,也只会是饮恨的下场。 在场的杨昔荣、马尚风、孙九娘,哪一个单独拎出来,苏大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何况还有摸不清虚实的道琛和巫女雪子。 更别提还有他们的一帮手下。 所以苏大为只是老实的扮演自己的角色,同时希望安文生和苏庆节,连同太史局的人给力一点,不要让自己真的落单。 万一他们没追上来,真的到开启兰池时,自己一个人,一双拳头,只怕只能继续扮蔡芒,在一旁高喊“霸主威武”。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夜色里,众人点着火把,继续前行了十余里。 道琛抬头看了看天色,口里念了声佛号,回头道:“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们把手里的地图对一下,看看有何发现。” 杨昔荣和霸府这边自然无不可。 刚才虽走了许久,但大体还是沿着泾河流域走。 众人在河滩边拓开一片植被,弄出一块空地,然后各自席地而坐。 看起来杂乱,其实霸府、百济与倭国三者径渭分明。 在杨昔荣的交待下,手下异人有人去打水,捕猎,倭人巫女雪子也低声说了一串倭语,从她身后也站出四名倭人,出去打水拾柴。 道琛双手合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嘴皮微动,默诵着经文。 过了片刻,那些倭人抱着一些干柴回来了。 忽然间,苏大为发出杨昔荣和孙九娘、马尚风等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 “你……你们盯着我做甚?” “三弟,我们一向没有出门带火石的习惯,该轮到你出手了。” “老大,就点个火而已,让我动用异术?会不会太大才小用了!”苏大为皱着眉,一脸嫌弃。 “点个火而已,对你不费吹灰之力,快点,别那么多抱怨。” 杨昔荣把脸一沉。 苏大为装出畏惧的样子,悻悻然的走上去,心中回想着袁守诚传的法决,元炁在体内逆转,右手一挥,几枚弹子大的火球飞出,撞在那堆柴禾上,呯的一声,火光蹿起。 不过,也有意外。 其中一枚火球飞歪了,险些把那巫女的裙摆烧到。 白衣巫女惊得跳了起来,右手迅速抓起地上的大弓。 在她身边的一群黑衣倭人,也一个个跳起来,怪叫喝骂着,锵啷声中,拔刀出鞘。 冰冷的刀锋,倒映着火光,将一道道杀机锁定在苏大为身上。 “咳咳,这个……一点小误会,大家不要紧张。” 杨昔荣尴尬的站起来打圆场。 道琛也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苏大为,然后向杨昔荣微微颔首,转向巫女嘀咕了几句。 那巫女的脸面被薄纱阻挡,看不清表情。 不过终究挥了挥手,让手下把刀收起来。 一点小风波就此过去。 “蔡芒,你怎么连控火都出错了?故意的?” 马尚风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不要想引起那倭女注意,她是神道巫女,守身如玉,做这些歪招没用的。” 苏大为一口水噎着喉咙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刚才那火,是真的失手了。 毕竟才刚学会法门,并不熟练。 听马尚风话里的意思,这蔡芒还是个色中饿鬼? 连倭女都想撩一下? 也……也好吧,算是歪打正着。 那边杨昔荣冷哼一声:“幸亏你特意压低了火焰威力,若真的将巫女衣裙烧了,今天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苏大为苦着一张脸,干笑两声。 老天做证,自己倒不是有意压制威力,实在是……还没法自如的释放火焰威力。 如果是惯用的鲸吞之术,元炁化雷倒是可以。 可惜这么多异人在场,苏大为万万不敢暴露。 篝火光芒渐渐亮起。 一群人围着篝火而坐。 霸府这边猎了几只兔子,正串在树枝上在篝火上烤兔肉。 倭人那边就比较简单了,在河边捕了几条巴掌大的鱼,现在就着篝火的光芒,在一块石头上,用小刀剖着鱼鳞,切成食指长的鱼肉条,做刺身食用。 这些倭人态度倒是友好,还把多的鱼肉刺身贡献出来,邀请大唐霸府友人共享。 马尚风碍于情面吃了一点, 到苏大为这,他打死也不吃,把嘴闭紧。 这些蠢贼,内河的鱼不知道多少寄生虫,吃不死你们…… “霸主,我们一起参详一下地图,看看接下来往哪走。” 道琛说着,将先前用书信自杨昔荣这里换到的地图拿出来。 那边倭女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也掏出了一份地图。 两张地图一拚,虽不完整,但却显示出一大片纵横交错的线。 苏大为眯起眼睛看过去,依稀认出其中一条线,正是目前所在的泾河。 杨昔荣和道琛、巫女雪子在篝火前小声讨论着。 最后,杨昔荣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下一步地点是这里,找到镇墓兽。” 第一百九十八章 灞桥之盟 镇墓兽? 苏大为记得,镇墓兽是古代墓葬中常见的一种怪兽,有兽面、人面、鹿角,是为镇摄鬼怪、保护死者灵魂不受侵扰而设置的一种冥器。 《周礼》记载说,有一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又有一种神兽叫方相氏,有驱逐魍象的本领,所以家人常令方相氏立于墓侧,以防怪物的侵扰。 据后世的考古发现,镇墓兽最早见于战国楚墓,流行于魏晋至隋唐时期,五代以后逐步消失。 但是这镇墓兽和兰池又有何关系? 难道兰池那里有一座大墓不成? 这一切疑问,暂时只能压在心里。 苏大为现在这卧底当得有些郁闷。 这种感觉,颇有些后世卧底被老大拉着一起去打劫,整个队伍互相盯着,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虽然心急如焚,也无法可想。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吃过一顿难吃的烤肉后,所有人就在篝火旁休息了半个时辰。 然后道琛从随身取出一个古铜罗盘,而那名巫女雪子则取出一枚勾玉,两件物事相互参照方位,最终杨昔荣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因为是刻意压低声音,苏大为并没有听清内容,只是隐隐好像有个“建”字。 是不是邓建,苏大为还不敢确定。 队伍再一次起行。 这一次,杨昔荣和道琛、雪子三人带头领路,一边走,道琛还不断用地图和罗盘比对着,似乎在确认着方位。 苏大为偷眼看一下天上的北极星,大致推断出,队伍在向东走。 但是具体是东方哪里,一时却看不出。 过了片刻,耳中隐隐听到水声,在星月光芒中,前方迎来一片开阔地带,隐见一条河水,如玉带环腰般蜿蜒而过。 在河上,有一座多孔石桥连接两边。 苏大为看清这座桥以后,心里不由一动:灞桥! 灞桥是长安城外十里,横跨灞水之上的一座大桥,历史悠久,久负盛名。 在唐时,友人送别常于此处,折柳枝以赠。 看到灞桥时,苏大为可以确定一件事,方才杨昔荣带着大家,其实是绕了远路。 否则出长安后到灞桥不过十里,不可能耽搁到现在。 也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别的原因。 苏大为只做不知,偷眼看身边,马尚风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有孙九娘,嘴角微撇了一下,似乎看出来了。 接近灞桥时,杨昔荣伸手示意所有人停下。 道琛看了一眼身边的巫女雪子。 这位神道教的巫女上前两步,从袖子里取出一截竹管,伸到纱巾里。 随即。一阵如夜莺般宛转的竹笛音响起。 过了片刻,灞桥对面响起一阵夜袅鸣叫。 雪子收起竹笛,向道琛道:“暗号对了。” “好。” 道琛点了点头,杨昔荣回头交待了一句,然后跟着这百济和尚还有倭人巫女,一齐走上灞桥,与对面来的人于桥中相遇。 “那些是什么人?老马~” 苏大为一边眯起眼睛打量桥上的人,一边向马尚风问。 马尚风这次倒是没翻白眼,只是颇有些不耐烦的道:“高句丽人,还有新罗人。” “哦。” 这么说,人都到齐了。 苏大为心里想着。 一盏茶之后,所有人于灞河边休整。 队伍再次壮大。 除了倭人、霸府和百济道琛,又新加入了邓建带的一群高句丽人,还有新罗使团的金法敏及手下,最后是番僧那罗,在那罗僧身边跟着一些黑巾蒙面人。 苏大为心中猜测这些人多半是吴王李恪派出的。 灞桥边上,月朗星稀,耳中听得河水漴漴。 道琛那似有似无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据说兰池宫大体地址在咸阳市东,不过后来渭水北移,将其淹没,如今具体地址已不可考,我们唯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地图…… 地图现有三份,一份在我手里,一份在那罗大师手里,还有一份,在新罗金大人手里。 不过,我知道地图其实还有第四份,对吗霸主?” 道琛说着,一双眼睛,向杨昔荣看过来。 此时,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杨昔荣身上。 “春秋时期,秦穆公称霸西戎,将滋水改为灞水并修桥,故称“灞桥”;地皇三年,灞桥水灾,王莽认为不是吉兆,将桥名改为“长存桥”;隋开皇三年,灞桥重新建造。” 杨昔荣双目凝视着灞水,声音不疾不徐,似在与老友叙旧一般。 不过在场的人,大部份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面面相觑。 道琛双手合什:“我佛慈悲,霸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说的是,这灞桥,这大好河山,原本应该是我杨氏所有,现在却落到李氏手中……” 杨昔荣冷笑着摇头:“我自然是不开心的。” 一直沉默的邓建,抬起头来,眼里透出一种凶性:“霸主要如何才开心?” “很简单,一切让李唐不开心的事,我都会很乐意,比如说这次,大家手里的地图,从何而来?” 杨昔荣嘴角上挑,露出既淡然,又自负的笑:“之前长安诡异暴动,而我与人联手,趁着长安混乱,冒死潜入大内府库中,将这份地图盗出。” 道琛双眼微微眯起。 倭国巫女微微扬头, 邓建则是沉默着,双眼盯在杨昔荣身上。 金法敏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杨昔荣冷笑一声:“也可以说,是我有意以兰池地图为饵,将各位引至此处。” 他的大袖一划,似将新罗、百济、高句丽、倭国,全部囊括其中。 四周的温度,似乎猛降了几度。 丝丝寒意浸人骨髓。 邓建本是跪坐着,他的腰肢一下挺起,从那张文弱的脸上,双眼亮得吓人,声音低沉而又蕴含着某种力量:“霸主此言何意?” 道琛双手合什,眼睛盯在杨昔荣脸上,目光深邃。 金法敏静观一切,沉默不语。 巫女雪子身形仿佛雕塑一动不动,但是苏大为能感到,她面纱下的一双眼睛,正凌厉的投在杨昔荣身上。 “各位稍安勿躁。” 杨昔荣面对四国使者的敌意,丝毫不放在心上,他轻松的摆摆手:“我只是想与各位,在找到兰池宫,分享不死金人秘密前,达成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巫女雪子用生硬的唐语道。 “我需要你们,在得到不死金人的秘密后,说动你们各国国主,对大唐用兵。” 杨昔荣一脸平静,甚至是带着微笑说出这句话。 苏大为心里剧震。 这家伙疯了。 居然帮着外人,让三韩和倭国攻打大唐? 这样会死多少人? 对杨昔荣有何好处? 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 除了疯子,苏大为实在想不到任何词去形容。 巫女雪子沉默着,似乎也在消化杨昔荣的话带来的冲击。 至于道琛、邓建和金法敏和番僧那罗四人,也是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 杨昔荣笑道:“怎么,我的条件,你们不接受?” “不是,只是贫僧有一事不解。”道琛双手合什道:“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国吗?” “家国家国,须知家在国前面,现在这个家国,是李氏的家国,非我杨氏家国。” 杨昔荣的脸在火光下,显出几分狰狞:“再说,若不来个天下大乱,霸府又何来机会?” “你是想……” 道琛就此闭口不言。 几人的目光交汇,暗暗点头,最终道琛向杨昔荣道:“这个条件,我们都答应了。” “如此甚好。” 杨昔荣抚掌大笑,又向身旁使了个眼色。 孙九娘上来,将一块布帛打开。 苏大为只来得及瞥上一眼,大概是盟约之类的。 杨昔荣把这东西拿到几家首领面前,看着他们虽然面露不愉,但还是一一签名和按上指印。 把这东西收好后,杨昔荣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各位,但总要立个盟约,才能放心……当年李世民曾在这灞桥上与突厥颉利可汗订盟,如今我等却订下反唐之盟,冥冥之中,莫非有天意。”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仰天大笑了几声。 “霸主,事情既然都谈妥了,不如连夜赶路吧。” 邓建在一旁[]催促道。 杨昔荣扫了他一眼,点点头:“正合我意,如果几位没意见……” 当然没意见。 在场这些人,个个巴不得马上找到兰池宫,一睹大秦帝国不死金人的风采。 又怎会拒绝。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该向哪个方向去寻找兰池? 虽然地图凑齐了,但似乎杨昔荣对地图揣摩最久,对兰池的大概方位他应该是心有成算。 道琛与巫女雪子、邓建、金法敏、番僧那罗聚在杨昔荣身边,大家把几份地图拚在一起,认真比对和讨论者。 正在商量的时候,邓建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一个一身黑袍,面容丑陋的中年男子,正盯着自己。 第一百九十九章 身在局中 邓建对目光特别敏感。 苏大为只是没忍住,从背后看了他一眼,便为之发觉。 尽管苏大为装做若无其事,目光移往别处,邓建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三府主,在想些什么?” 孙九娘在一旁娇笑着问。 “关你什么事。” 苏大为粗着嗓子,一句话给顶回去。 同时心里暗道好险。 这个“邓建”,不,刚才听身边人说,应该叫高建才对。 本是高句丽王族。 贞观十三年,也就是公元639年入大唐。 那个时间点,高句丽还是荣留王当权。 而在公元642年,渊盖苏文除掉了荣留王,自立为“大莫离支”,扶立王族高藏为傀儡王。 对了,渊盖苏文就是后世史书上高句丽“泉盖苏文”,因为名字犯了李渊的忌讳所以…… 现在问题来了,高建应该属于荣留王时期布下的棋子,与渊盖苏文不是一路人。 他现在,代表的究竟是高句丽,还是他个人? 这个疑问暂时放在苏大为心里。 他随即又想到,刚才杨昔荣说他是在上次长安诡异暴动的时候,去宫内取到的兰池宫地图。 按他的说法,宫内有人与他合作。 这个合作者是谁? 之前高大龙曾提过,梁国公三子房遗则,曾多次秘密出入霸府,那这个合作者是否是房遗则? 当然,苏大为心里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吴王李恪。 没记错的话,李恪的母亲杨妃也是前隋宗室吧。 这样看,李恪与杨昔荣或许也就有一些说不清的关系, 而且总觉得像房遗则的身份,还不足以做出这么大的事,如果是吴王李恪在背后推动,就说得通了。 今天在场的各家势力,除了番僧那罗,三韩,就只有霸府的人,吴王的人居然都没出现,这本身就透着反常。 或许,霸府本身就代表着李恪的利益? 暂时这些还只是苏大为的猜测, 留待以后去验证。 就在苏大为心里想着各种疑问的时候,那边杨昔荣他们已经商量出了结果,选定方向,立即出发。 队伍在一番吵嚷中开始填埋篝火,收拾行装。 苏大为趁机凑到杨昔荣身边,嘿嘿笑道:“老大,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走?” “只管跟着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杨昔荣淡淡的说了一句。 苏大为面皮抽了抽,摸了摸后脑勺,装尬笑着退回去。 贼你妈,口风这么紧。 当真是没办法留点记号给安文生他们了,只盼他们有办法能跟上来吧。 全队上下也有六十余人,当先的举着火把,在夜色中,向着东边的方向行去。 照例是杨昔荣他们走在前面。 做为霸府的二府主,“蔡芒”也算是高层人士,有幸可以挤在前头,也就有机会听得杨昔荣与道琛他们的交流。 “据太史公《史记·秦始皇本纪》上记载: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赐黔首里六石米,二羊。始皇微行咸阳,与武士俱,夜出,逢盗兰池。” “还有《三秦记》:始皇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 “《史记.汉景帝本纪》:后九月,伐驰道树,殖兰池。” 他们说的这些史记上的事,苏大为也记不太清,不过提到《三秦记》里的刻石为鲸,苏大为却是来了点兴趣,心说这不知和李客师那里的石鲸是否有关系。 可惜杨昔荣他们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路上无聊,身边相熟的人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苏大为倒是找上机会,凑到那巫女雪子身边,装作好奇的问:“你们倭国人也对始皇帝的兰池感兴趣吗?” 守在巫女身边的倭国武士立时大为警惕,一个个手握刀柄凑上来。 倭女轻挥了下手,说了句倭国语,那些武士点头,稍稍退开些。 “我们神道教有一支,是秦公子扶苏的后人,另外,当年徐福东渡,也带来了许多关于秦始皇和兰池的故事。” 巫女的声音清脆悦耳,虽然语调有些怪异,不过并不难懂。 “如果说,你们真的打开兰池,得到不死金人的秘密,想做些什么?” “那自然是……” 雪子的语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而苏大为突然感到背后被人用力一掌拍中肩膀。 紧接着,霸府二府主马尚风那着蜀腔的声音响起:“三府主,你的话太多了。” 苏大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马尚风,感觉这个略有些秃头的中年汉子如此可恶。 虽然名字里有“无为”两个字,但默默无为不是苏大为的性格。 现在队伍里不方便传递消息,却可以多打探一下情报,或许能从中取利。 新罗的金法敏,百济的邓建,此前都打过交道,而且警惕心较重,苏大为自然不好贴上去。 刚好这“蔡芒”有个“好色”的人设,正好可以利用起来,看看能不能从这倭国神道教的巫女下手,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谁知才刚开始,这个马尚风就过来搅局。 实在惹人讨厌。 孙九娘在一旁掩嘴轻笑道:“二府主,三府主既然有追美之心,你又何必去打扰人家好事。” “哦。”马尚风一愣,回过神来,摸摸后脑勺笑道:“一不留神居然做了恶人,哈哈,长路寂寞,九娘,咱俩摆摆龙门阵。” 他与孙九娘都来自蜀中。 据说孙九娘就是通过马尚风推荐给杨昔荣的,照这么看,两人应该交情不错。 等孙九娘把马尚风拉过一边,倭女雪子才继续道:“我们神道教现在受到的压力很大,如果能得到兰池中的秘密,自然是充实本教实力,当然,也会履行与杨府主的约定。” “压力?” 苏大为眯了下眼睛。 心想这倭国远在海外,以现在的造船水平,很难运大军过去,可以说地理环境是得天独后。 直到后世元朝几度想征日本,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个时候的倭国,有什么“压力”? “佛教。” 倭女一双透在纱巾外的眼睛分外明亮,就算在黑夜里,依然灿如星子。 她一字一顿的道:“从大唐,还有扶余传到我国的佛教,正在动摇我们神道的根基。”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飞快的在道琛和尚和番僧那罗身上转了一圈。 摇了摇头,低头说了一句倭语。 虽然听不懂,但大致也可以猜出,为了对抗本国的佛教势力,居然要和国外这些“和尚”联手,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苏大为心中颇为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佛教就已经传往倭国了。 他所知道的是,要到百年后,沙门空海来大唐学习密宗,将佛法回传才…… 不过那是历史记载的。 真实历史上,有许多事,都会散秩在时间长河里,不被人所知。 苏大为不由摇摇头:“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身在局中,人人都不得自由。 且看那高句丽的高建。 本为王室子弟,为了高句丽,却要潜身在大唐。 而现在高句丽王室衰微,被权臣泉盖苏文窃国,就算高建得到兰池秘密,又能回得去高句丽吗? 百济道琛…… 虽然太史局很重视这个人,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留住,可苏大为记得历史上,百济应该没撑多少年,马上要被大唐给灭掉了。 道琛最后也兵败身死。 那么他现在折腾这一切,妄图窃取兰池之秘,又有何意义呢? 从苏大为站的更高角度来看,不过就是作死而已。 金法敏…… 嗯,新罗人最后还是做了大唐小弟,那你现在也就是在穷折腾,最后都要被大唐打脸。 番僧那罗? 中天竺再也不会复兴了,洗洗睡吧。 至于神道教巫女,好了,整个倭国在未来都要被大唐骑脸胖揍。 最后杨昔荣,这种前隋王孙,在历史大势下,妄图颠覆大唐,最后其实也只是螳臂当车,徒惹笑耳。 算了,这些人要作死都由得他们。 苏大为现在是不良人,只用想着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好。 既完成对李客师的委拖,又完成不良人的使命。 最后,最重要的是替拐子爷报仇。 管他是邓建还是高建,这次,苏大为都绝不允许他活着离开。 他心里想着心事,却不防身侧的倭国巫女雪子转头,张开一双妙目,向他好奇的看过来:“这位……三府主,刚才说得真好,夫天地造化,为炭为铜。” 倭女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眼神里居然透出一丝崇拜。 苏大为哈哈笑道:“这个不是我说的,出自两汉时期贾谊的《鵩鸟赋》,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三府主,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才学,让人好生惊讶。”马尚风略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跳, 贼你妈,装过头了。 没事拽什么文嘛! 马尚风两眼狐疑的盯着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前方杨昔荣喊道:“镇墓兽!” 道琛、高建、金法敏等人俱是举起手中火把,向着杨昔荣所指的方向看去。 黎明的光线下,隐隐见到两个歪斜的石像,躺在杂草丛中,形像狰狞而可怖。 第二百章 疑心 “据图上的标记,找到镇墓兽,就离兰池宫不远了。” 杨昔荣明显进入兴奋状态,声音都高亢了几分。 道琛和尚嘴里念了声佛号,双手捧起罗盘,低头凝视着指针,似乎在分辨具体的方位。 而苏大为身边的巫女雪子,则从贴身的脖颈再次取出那枚青色勾玉。 “你这玉是做什么的?” 苏大为仗着方才跟她有过交谈,继续厚脸皮的问。 “此玉,是当年徐福所传神道教的至宝之一,据说凭此玉,能与兰池中的某个物事生出感应。” 倭女说着,向道琛走去:“道琛手里的罗盘,相传是当年韩终所留,同样是开启兰池的关键。” 苏大为心中一惊:难道这物事便是钥匙? 之前昔秀芳留下的书里,安文生带给自己的那本《始皇巡记》,确实提到过,韩终将开启兰池之法传给了徐福,徐福后来东渡日本。 而徐福这个阴阳术士,又与倭国本土的神道教颇多渊源。 开启兰池之法,确有可能流入到神道教手里。 难怪这倭国人不远千里迢迢的跑来,也要掺合上一脚。 那么百济道琛那里,手里那个古铜罗盘,大概就是韩终渡海后,传下来的,也是开启兰池的重要物件之一。 这么一想,那个韩终还真是个妙人儿。 秦始皇命他看守兰池宫,命他将兰池封印, 留下的钥匙交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 结果这家伙背地里自己还私藏了两把。 始皇帝居然会相信这样的方士,不被坑吐血才奇怪了。 苏大为摇摇头,却冷不防,身边突然有一个人贴上来。 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块镇墓兽上, 杨昔荣等人比对着地图,研究着方位,其他人则是散布在四周警戒。 就连马尚风和孙九娘也是扼住路口,防止意外情况。 这人突然靠近,苏大为下意识拉开距离,警惕的看向来人。 邓建! 不,是高建。 这位高句丽的王族,此时手按着腰上的短刀,目光凛然的盯在苏大为身上,眼神和身形都透出一种压迫感。 “你这是何意?” 苏大为压低嗓子,装做蔡芒的声音向对方喝问。 高建的眼睛微微眯起,那细小的眼眸里,透出如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皱紧眉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莫不是想与三爷我攀交情?” “呵呵,谈不上,我倒是觉得,你像是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样的故人?” 苏大为心里闪过警兆。 这个该死的高句丽间谍,是苏大为做不良副帅以来,遇到的最狡猾的敌人。 对他,绝不能有任何懈怠。 也正是为了不使高建起疑,除了刚才在灞桥上,苏大为忍不住从后面盯着他的背影,闪过一抹杀机。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刻意不去看他,免得从眼神泄露出情绪。 “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高建手抚刀柄,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 他的声音也温柔下来:“只是却令在下十分难忘。” “可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苏大为装出一丝不耐烦:“如果没别的事,就离远点,三爷对男人真的没兴趣。” “是吗?” 高建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苏大为的手腕:“你的眼神,和他一模一样,我做梦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大胆!” 苏大为“勃然大怒”。 坎离水火中天决,在体内猛地运转。 一股元炁从脚下升起,经由尾椎大龙一路往上。 此为先天肾气,在体内代表五行之水。 肾气在命门中轰然大响,化作雷鸣,一股电劲猛冲而上,在心口位置,轰然大响,化作离火。 袁守诚的话音仿佛在耳边响:坎水离火,此即龙虎交汇之法。此法最盛在于江南一些秘传法门的天师,以此法可生雷术,可生南明离火……一阴一阳,谓之道。 轰~ 霎时间,从苏大为的掌心爆发汹涌大火。 高建发出一声厉喝,身形猛地急退。 同一时间,短刀出鞘,一刀狠狠劈出。 咻的一声响,从苏大为掌中飞来的火焰,被他一刀劈开。 火光迸射, 苏大为整个人凌空扑至,口中发出爆喝:“敢惹三爷,去死!” 右手火焰,猛地大涨,形成一个骇人的巨大火球。 四周一时大亮,空气温度猛地拔高。 惊人的热浪随着火球焚煮四方,挟着一种将一切融化,焚烧的热力,向着高建轰去。 “住手!” 就在这时,马尚风与孙九娘从一旁扑上,想要阻止苏大为。 如果是苏大为自己,可能真的就停手了,但他现在的扮演的角色是蔡芒。 那个身体快于大脑,暴戾无比的蔡芒。 “挡我者死!” 赤红的火焰下,苏大为双眼尽赤,手中火球猛地暴涨,犹如慧星般,拖着长长尾焰,直击高建。 火尾所过之处,草木成灰,火星爆射,天地一片赤红。 眼看高建将被苏大为这一记火球轰中。 “放肆!” 从空中,传出一记充满怒意和威严的声音。 同一时间,杨昔荣身在空中,翻掌下压。 空间顿时生出一种恐怖的塌陷感。 苏大为只觉胸口一滞,巨力压下,脚下大地轰然崩塌。 手中火球如烛火般急闪,瞬间熄灭。 杨昔荣,好强。 尽管是装做蔡芒,但在杨昔荣翻掌之下,苏大为吃惊的发现,自己体内的元炁流动都为之冻结。 元炁循环被打断,掌中之火自然变成无根之木。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杨昔荣的异人能力,远在自己之上。 能做霸府霸主之人,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老三,你越来越不晓事了!” 杨昔荣从空中落下,随手大袖一挥,打在苏大为身上,直接把他掀翻了个跟头。 接着又快步走到一身狼狈的高建身边,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高大人还好吧?” 杨昔荣叹息道:“我这位三弟,为人最是直肠子,不晓得轻重,高大人没事还是莫要招惹他。” 满身草木屑和灰尘的苏大为,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装出一脸狼狈,实则在心里乐开了花。 杨昔荣那一袖子,看起来把自己摔了个跟斗,实则不痛不伤的,多半是做给人看的。 而且看他跟高建和颜悦色,话里其实带着软钉子。 只差没说出,没事别招惹我的人了。 看来刚才一闹,反而让杨昔荣对自己放下戒心。 因祸得福。 苏大为心中暗自庆幸,真要多亏了安文生,带自己找袁守诚,不但令自己学会一门异术,而且还补上了这最大的漏洞。 新罗金法敏上来冲高建道:“高大人,已经快到兰池了,有何成见都不如先放到一边。” 说着,又转头向“瞪眼生气”的苏大为笑道:“这位就是三府主吧,上次高大人安排我新罗的人,与三府主交易地图,最后出了差子,所以高大人对三府主有些看法。 不过大家是为了同一目标来的,些许小事,无须太过计较。 一切等找到兰池再说吧?” 有他居中说项,高建眼神闪烁了几下,沉默着点点头:“好,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苏大为把下巴扬起,从鼻子里冲他冷哼了一声。 没错,你特么认得一点也没错,但是现在我以蔡芒身份在你面前,你又能做什么? 还有,邓建,高建,我们还有拐子爷的一笔帐要算。 先别急,等到了兰池,到时图穷匕现,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 这一瞬间,苏大为故意用眼神对高建发动“蔑视”,可惜碍于身份,还有这么多人盯着,一向心高气傲的高建,此时偏偏拿苏大为没办法,只能忍住心头怒火。 他心里也是狐疑不已,明明感觉这人的眼神,与那长安县不良人副帅好像。 当时那苏大为审讯自己,用湿纸封自己口鼻,那种濒死的体验毕生难忘。 而这霸府三府主,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当时那苏大为太像了。 高建这才忍不住出手相试。 可问题就在这里,他多方打听过,也查过苏大为的底子,据说此人有异人的本事,善能施放雷术。 眼前三府主,用的可是火系异能。 这个是做不了假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这世上有眼神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莫不是失散的兄弟不成? 百思不得其解。 高建在心里纠结,杨昔荣已经拉着道琛和雪子,番僧那罗,新罗金法敏,几人比对地图,又用古铜罗盘以及勾玉反复比对,终于再次确认方向。 以镇墓兽为起点,向北。 北斗为天下中枢,这兰池的地形,也多参考星辰。 “韩终和徐福都为当时的大方士,阴阳大家。而秦始皇崇尚方士,做梦都想永生,所以修建兰池时,暗合天星之法。” “秦始皇十分迷信神仙方术,曾多次派遣方士到东海三仙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当然毫无结果。 于是乃退而求其次,在园林里面挖池筑岛,摹拟海上仙山的形象以满足他接近神仙的愿望,这就是兰池宫。” “我们,一定能找到兰池。” 第二百零一章 神道 黎明前。 整个队伍做了最后一次休整。 所有人都在调整身体的状态,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挑战。 兰池宫,近在眼前。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边,悄然张开一条眼缝扫了一圈。 没机会。 他心里不由暗叹。 在场数十人,虽然看起来没人注意到自己,可一但有所异常,只怕立刻就会遭致最惨烈的打击。 远的不说,那高建,还有雪子,似乎都分出一缕精神在自己身上。 还有那个马尚风,对自己也有些异乎寻常的关注。 这些都不算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苏大为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是的,他的易筋缩骨是有时限的。 为了扮演蔡芒的角色,他用了龙形九转之法,移筋易骨,令自己的身形无限接近蔡芒。 之前苏大为也是以此种方法,伪装成邓建,去新罗使团中打听消息。 只是那次时间尚短。 这次伪装成蔡芒,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夜的功夫,以苏大为目前龙形九转之能,真的到极限了。 虽然现在盘坐着看起来没有异状,但他能听到,自己体内的筋膜还有骨骼,正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种声音,像极了拉伸到极限的皮筋,随时可能发生断裂, 或者…… 一下子回弹到最初始的状态。 真要那样,乐子就大了。 在场这么多异人,瞬间就会发现,眼前“蔡芒”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才是苏大为当前最大的危机。 如何把移筋易骨的极限时间,撑过去? 苏大为没有精力再去管周围的环境,他的精神内守,呼吸放缓,进入鲸息术的状态。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上次,进入那诡异的梦境里,他曾经见到巨鲸引领的第二阶段鲸息之术。 呼,吸。 将九次呼吸,化为三次。 如此,才能易筋锻骨,让自己体内能容纳的元炁变得更多,气脉悠长,龙形九转的耐力,才能得到增强。 每一次呼吸,海底处,隐隐有一个点,随之跳动。 全身的血脉,也随之扩张,犹如涨潮。 是的,周身气血,元炁,也是一个循环,也有周期,也有潮涨潮落。 一呼,潮水高涨。 一吸,潮水回落。 身体内那些已经拉抻到极限,疲劳到极点的筋膜,隐隐发出细微的撕裂响。 苏大为精神内守,内视之下,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筋膜上,已经出现许多细密的裂纹,犹如完美无暇的瓷器上,生出裂隙。 他还在坚持。 悠长的呼吸,鲸息之术,将元炁从外界一点一点的吸入腹中,再通过鲸吞之术,化作自己本身的元炁。 那些元炁,犹如闪光的星辰,渐渐附在筋膜上。 呼吸继续加深, 苏大为的精神,也持续下探,进入更深层次的冥想状态。 “老三,醒醒,起来了。” 马尚风站起身,看到蔡芒还盘坐在那里,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他走上前,拍了拍对方。 结果入手感觉有些异样。 借着黎明的光线,看一下自己的手指,惊愕的发现,手上沾着一些像是泥垢的东西。 “贼你妈,你他妈多久没洗澡了?” 马尚风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对,你这是……突破了?” 要知道无论是马尚风又或者是蔡芒,都困在异人六品的层次。 现在,蔡芒居然突破了,那岂不是压了老子一头,变成五品异人了? 不,不对,怎么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五品异人那种威压? 马尚风还不及细想,孙九娘上来道:“二府主,霸主已经在催了。” “哦,好。” 马尚风悻悻然的应了一声,有些嫉妒的看了蔡芒一眼,转头跟着孙九娘朝杨昔荣追去。 归根到底,蔡芒就算晋升,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马尚风又捞不到半点好处,自然懒得多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感受着清晨的线丝寒意,那带着草木和土腥味的空气,在他脏腑间打了个转,化作一缕白气,从口鼻中喷出。 的确是晋级了。 现在的他,是实打实的七品异人。 别说跟李大勇比,就算跟马尚风比都还有不小差距。 但是考虑到他开灵至今,不到一年时间,从九品,一跃进入七品异人。 这份晋升速度,可足以羡煞旁人。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夜修炼,他的鲸息之术,进入第二阶,也重新将龙形九转的状态稳定下来。 暂时,是不用担心移筋易骨的时限了。 伸了个懒腰,听到身体发出轻微的爆豆响。 苏大为对自己目前的状态表示满意。 不过一抬头,刚才还不错的心情,又不太美好了。 前方不远的位置,高建,正回头,阴神阴鹫的盯着自己看, 好像等待食物的秃鹫。 这个高句丽间谍,看来的确对自己动疑了。 除了高建,让苏大为有些意外的是,那番僧那罗也在不远处,向自己投来狐疑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只做不知,微微一笑,跟上其他人,随着大队向前。 “看到神道了!” 前方,传来杨昔荣透着激荡的声音。 神道? 苏大为心中暗想。 这个神道,指的自然不是倭国的神道教了。 新罗的金法敏不知何时走在苏大为身旁,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道:“神道又称天道,语出《易经》‘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 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下观而化也。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此神道非彼神道。” 道琛在前方听到金法敏的说法,回头道:“《汉书·霍光传》: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阙,筑神道。 《后汉书·中山简王焉传》:大为修冢茔,开神道,平夷吏人冢墓以千数。 李贤注: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 苏大为在一旁,表情跟吞了只苍蝇般难受:最讨厌你们一帮外国人,说话引经据典,比我这个华夏人还懂历史。 孙九娘刚好走上来,掩嘴吃吃笑道:“说那么多,这神道,不过就是一条墓道而已。” 墓道? 苏大为有些牙痛的抽了口凉气:“咱们找的不是兰池?为何会有墓道,感觉怪怪的。” 金法敏边走边摇头道:“地图标记如此,先走了看看吧。” “你是金大人,对了,你们新罗……”苏大为假装好奇,压低声音指了指前方的道琛和高建:“不是……” “你是说新罗与高句丽、百济何以联手?” 金法敏面上带着微笑道:“百济和高句丽都是扶余种,自然走得近,我新罗嘛……虽然有些不同,但也都是三韩,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要保持共同进退的。” “哦哦。” 苏大为一脸迷惘的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老子信你个鬼,你这家伙心思坏得狠。 共同利益? 再过不了几年,百济和高句丽一起动手胖揍新罗,打得新罗叫爸爸。 是真叫爸了,叫大唐爸爸救命。 这才有唐军灭百济,推平高句丽,与倭国会战与白门江之举。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国与国之间,有时是盟友,有时又是敌人,谁也说不准。 “这上面刻着什么?” 走在前方的倭女雪子立在道旁一根石柱前,停下脚步。 她仰首看向石柱,黎明的阳光,从乌重的层云中透出,如万缕金线,将一切渲染成金黄。 一身雪衣的倭国巫女,伫立在石柱前,如朝圣般虔诚。 “这上面,刻的是一首诗。” 苏大为走上来,看了一眼,随口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是谁写的诗?”雪子问。 苏大为挠挠头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孙九娘在一旁咯咯笑道:“这是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 “原来是汉武帝写的诗。” 雪子点点头:“我虽是倭国人,却也听过汉武帝的故事。” 苏大为在一旁只是讪笑,没法接话。 论历史,他只是马马虎虎。 论诗辞歌赋,他除了有限几首,肚子里搜肠刮肚,也刮不出多少文墨来。 这个话题没法聊。 不过,没有话题可以制造话题。 苏大为眼珠一转:“汉武帝的诗,为什么会在通往兰池的神道上?” “三府主不知道?汉武帝生前,也对兰池念念不忘,还曾专门过来凭吊过,或许,是他当时留下来的吧。” 孙九娘轻笑道:“这秋风辞,说来也是感叹乐极生悲,岁月流逝,或许,当时武帝的心里,和当年的始皇帝一样,觉得人生易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大为心里隐隐触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创立兰池的秦始皇帝,和汉武帝刘彻,的确有共通之处。 那就是…… 长生。 似乎所有雄才大略的帝王,都绕不过一个命题,那就是岁月。 无论年轻时有多少雄心抱负,在岁月这把飞刀之下,都会日渐憔悴,渐感力不从心。 所以往往强势的君王,在执政后半期,都开始参悟玄学,希冀能找到仙人,实现长生不死的梦想。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谁能例外? 大唐太宗皇帝不也是被那罗僧的一套“长生”的忽悠给坑瘸了,最后…… 算了,不说这个。 “汉武帝生前还希望能从兰池,找到一丝长生的可能,因为据说先秦方士韩终曾在兰池修行。不过终究无功而返,武帝死后数十年,刘向再次封印兰池,直到唐初后,再无人寻见过兰池的踪迹。” 孙九娘喃喃自语。 苏大为忍不住抬头看看这位蜀中的女异人。 没看出来,她知道的还不少。 第二百零二章 苦昼短 “三府主,刚才你念的那首‘天地为炉’颇为不俗,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秋风辞》的诗作?”巫女雪子转头向苏大为问。 “诗的话……哈哈。” 苏大为尴尬的笑了笑,忽然记起了一首:“哦,我好像知道有一首。” 他清了清嗓子,向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的巫女雪子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首诗念出来,雪子眼神呆愣了一下。 就是一旁的孙九娘也“咦”了一声,仿佛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起苏大为。 前方的道琛,也似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 更别提不远处的金法敏、杨昔荣。 苏大为一时口快念出来,陡然发现引起这么大关注,只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贼你妈,又嘴快了。 叫你爱卖弄,叫你爱卖弄。 别以为倭国妹子就是后世的岛妹,可以随便调戏,人家不久前才用箭射你,清醒点! 当然,他自然不是真的色令智昏,而是在场重要角色里,选择从巫女雪子为突破口,套取有用的信息和情报。 目前看来,计划执行的很成功,成功的引起了雪子的兴趣。 可惜,从效果来看,连带也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这对苏大为冒充蔡芒的身份是不利的。 也罢,世间安得双全法。 要是一直无法破局,只怕就要进入兰池了。 话说太史局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后手准备? 安文生他们跟上来没有。 苏大为腹诽不已。 “三府主,平时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样的文采,这诗分外应景。” 孙九娘抚掌赞道:“秦始皇、汉武帝,这些绝代雄主,都曾来到兰池,想求长生,却被你一首诗全都写进去了。” “这诗不是我写的。” 苏大为忙摇头否认。 刚才念的诗,是他能记住不多的古诗之一。 但实际上,写诗的那位诗人,大唐诗鬼李贺,还没生出来。 “请间三府主,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巫女雪子问。 “哦,叫苦昼短。” “呵呵。”孙九娘在一旁冷笑两声。 “还说不是你作的诗,连名字都知道。” “为啥知道名字就是我作的了?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像是写得出诗来的人。”苏大为两眼懵。 “我熟读古诗,却未曾听说过有这首苦昼短。” 孙九娘向他双手合什道:“三府主大才,妾身拜服。” 呃? 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算了,老子闭嘴总行了吧。 说多错多。 苏大为,不想再讲话了。 只可惜,他不想说话,前方道琛却对他刚才念的《苦昼短》起了兴趣,喃喃念道:“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首诗,写得真好。” 杨昔荣脚步一滞,扭头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从他的眼中,忽然生出一股猜忌。 苏大为此刻只想有条地缝钻进去。 下次,再有潜伏这种事,一定牢记好人设。 似蔡芒这种人,你说他好色可以,可你要说他为了把妹子,突然开窍作诗,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简直自己坑自己。 拜托各位大佬,就不要揪着这首诗了,老子潜伏进来很不容易的。 就把这事快点过去吧。 前方道琛又道:“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再对应兰池,当真令人感到讽刺。” 苏大为,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现在,只想做一只鸵鸟。 “这位三府主……” 道琛犹豫了一下:“你莫不是在讽刺我们寻找兰池,乃是徒劳一场?”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贼你妈,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不要说了! 眼看着杨昔荣脸色越来越难看,幸好就在此时,前方的番僧那罗惊喜喊道:“看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在神道尽头,出现一处峡谷。 晨曦从中透出,如天门开。 见此情此景,杨昔荣目视峡谷,声音惊喜的道:“不错,这就是地图上标示的天门所在,到这里,就离兰池不远了。” 说完这句,他口中又吟道:“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飨。 光夜烛,德信著,灵浸鸿,长生豫。 太朱涂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 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烦黄。 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 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 念完这首古诗,杨昔荣还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大为。 那眼神,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苏大为,继续低头。 都快到兰池了,说好的人呢? 安文生、苏庆节,你们到底跟上来没有? 太史局的人呢?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苏大为也只好继续忍耐下去。 说实在的,到了这一步,身为卧底,苏大为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最难熬的不是层出不穷的危险,甚至不是身份可能暴露,而是不知道自己的队友在哪里。 如果直到进入兰池,太史局又或者不良人,还没有行动,那苏大为真的是尴尬了。 “天到天门下,各位可以将钥匙取出来,按秘法将兰池开启。” 杨昔荣回头看向所有人,他的眼神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那是一种,马尚风等人,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光。 一种名为朝气,名为希望所在的光。 “吾名杨昔荣,昔荣二字,就是昔日荣光。” 杨昔荣右手按在胸前,脸上现出孺慕之色。 似乎在缅怀那个逝去的大隋。 苏大为在后面,暗自摇头,心想这霸府府主也算是一代枭雄,但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大隋若真的好,又怎么会亡了?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还想着昔日荣光? 简直想太多了。 心里默默的吐槽,苏大为面上还是装得不动声色,跟着明显变得兴奋起来的队伍,继续向前,向着天门方向前进。 不过有句俗话叫做望山跑死马。 那处峡谷看着虽近,但真走过去,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峡谷近前。 此时日头从东方升起,万丈光芒照耀在峡谷突起嶙峋的石壁上,光影斑驳。 这处峡谷倒是奇怪,不像是寻常的山崖,周围别无山石,又无植被,突兀的立在此处,倒像是门户一般。 杨昔荣反复比对着地图,冲道琛肯定的点头道:“不会错,就是这里,剩下的看几位了。” 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一旁一直沉默的番僧那罗双手合什,一双晦暗的眼睛翻开,上下打量着峡谷,从嘴里叽哩咕噜了一句,像是梵文。 道琛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古铜罗盘,又看向巫女雪子。 雪子点点头,右掌翻开,白皙的掌心里,那枚青色的勾玉熠熠有光。 “高大人,就差你了。” 金法敏在一旁道。 高建目光左右扫视了一圈,像是确认有没有危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似乎停留了一瞬,这才伸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方玉简。 那是一枚两指宽,半尺长的玉简,上绘云篆,透着古朴。 杨昔荣在一旁长呼了口气:“昔年韩终留下四件钥匙,其中之一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剩下的三件,其一给了徐福,流入倭国神道教之手,其二,随韩终出海不知所踪,现在,这三把钥匙都聚齐了。” “兰池,终于到了重现天日的时候。” 道琛口中念着佛号,手捧古铜罗盘,上前几步。 雪子双手捧着勾玉,迈动步伐,以一种似鸟舞般的韵律节奏,走在道琛侧面。 最后,当所有人目光投向高建时,他手握玉简,并未及时跟上,而是双眼微眯,投向杨昔荣。 “霸主,在开启兰池之前,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何事?” 杨昔荣诧异的问。 走在前方的道琛和雪子也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好奇的看来。 高建笑了,他的嘴角向两边提起,露出森白的牙,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充满危险,像是某种野兽。 “最后一件事,清除内鬼。” 高建哈哈大笑,双眼却无一丝笑意,那冰冷的目光,越过杨昔荣,径直投向他身后的霸府三府主“蔡芒”。 不好! 苏大为心往下一沉,感觉无数目光和杀意,随着高建的话音,一齐锁定在自己身上。 其中甚至包括霸主杨昔荣。 苏大为的心跳猛地加快,但是面上,还继续维持着“人设”,装做懵然无知的样子,翻着一双怪眼,左右张望。 离他不远处的马尚风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口中怪叫道:“难怪,这一路早就觉得你不对!” 杀意暴涨。 第二百零二章 兰池现 苏大为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笑容已经很勉强了。 只差临门一脚,没想到在进入兰池前,还是被高建给揪了出来。 元炁在体内加速流动。 苏大为暗自计算,如果动手,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算了,不用想了,在场无论是杨昔荣、道琛,又或者是马尚风、孙九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更别提在他们手下,还有一大帮异人。 打,是打不过的。 最多到时护住脸,算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只盼太史局和安文生他们给力一点。 苏大为深深吸了口气,只差大声喊出:文生,快来救兄弟我! 安文生没出现,太史局的人更是没影子的事。 高建冷冷的做了个手势,自他身后,走出两名高句丽武卒,手提长刀,身形彪悍。 但这不是最让苏大为惊异的,而是他这时才发现,这两人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高句丽鬼卒? 苏大为有些愕然。 耳中只听一声爆喝:“动手!” 两名高句丽鬼卒身形暴涨,黝黑的身体撑破衣衫,化作两米高的怪物。 同一时间,在苏大为身后不远处,有三名霸府招揽的异人,怪叫一声,分头逃散。 “拦住他们!” 高建厉声大喊。 正要扑向苏大为的马尚风一个急停,差点没闪到自己的腰。 他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冲苏大为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仿佛在说:老弟,哥哥我误会你了,不好意思哈。 咻~ 一抹凌厉破风音啸骤响。 众人只觉白光一闪。 一名飞奔逃走的异人,在半空中,被一支雪白的羽箭贯胸而过。 轰的一声响,胸口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只听得惨叫一声,从空中摔落下来, 落地时,早已气绝。 巫女雪子左手抓着她那柄一人高的大弓,面色平静的,搭上第二支箭。 此时高句丽鬼卒已经将第二名逃走的异人截住,几声暴戾吼声,瞬间将那人撕成碎片。 最后一人已经逃走甚远,眼看要追不上,倭女雪子左手张弓,正待射出第二箭,忽然摇了摇头,收起弓箭。 番僧那罗,赫然出现在那人面前,枯瘦的右手五指一抓,喀吧一声响,将那名异人头颅折断。 尸体被那罗提着,不紧不慢的走回来。 几具残尸被人摆做一堆。 金法敏的手下上前搜索了片刻,摇摇头。 道琛手里捻动着佛珠,目光深邃。 高建手按腰刀,冷笑着看向杨昔荣:“霸主,你的手底下,好像不太干净。” 杨昔荣的脸色铁青,扭头看向苏大为,声音阴沉的道:“这三个人,是谁招揽来的?” 这语气,只差指着鼻子问“蔡芒”,是不是你在里面搞鬼。 苏大为,此刻是懵逼的。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准备奋起搏一下。 就算打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 谁知道在杨昔荣手下,居然真藏了三个二五仔,也不知道是哪方面人手埋下的眼线。 总之不是苏大为这边的人。 不过貌似危机还没有过去,要是这三个人是经由蔡芒的关系进的霸府,那苏大为免不了还得替死鬼蔡芒背锅。 好在孙九娘在一旁及时开口道:“回霸主,这三人是二府主招揽的人,不过二府主也只是听说他们的名号,并不知这三人有诈。” 马尚风在一旁感激的看了孙九娘一眼:“多谢九娘替我仗义直言。” “哼。” 杨昔荣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先别忙着谢九娘,这事,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一句话,里面蕴含的杀气,令马尚风双膝一软,额头上冷汗瞬间涌出。 这个粗豪的中年异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霸主。” 道琛捻动佛珠:“想必二府主也只是无心之失,眼下开启兰池在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不然。” 高建的双眼如同鹰隼般,从霸府那些异人脸上一个个扫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 “霸主手下鱼龙混杂,焉知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万一混入奸细,一会咱们开启兰池,只怕会生出变故。” 高建有些不依不饶的道。 杨昔荣抬头看看天色,脸色阴冷的道:“若是高大人不放心我的人,我便只带贴身心腹进去,他们都跟我数十年,绝不会有问题。不过……” 他的语气一转,冲高建面色不善的道:“高大人手下,就真的那么可靠吗?” “他们,都是我高句丽的勇士,为了高句丽,隐忍在唐十几年。”高建冷冷道:“我敢以性命相保。”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若是互相信不过,还如何开启兰池?”金法敏在一旁插话道。 “实在不行,都只带几名心腹进去,其余人守住入口可行?” “就这么办吧。” 道琛也在一旁道:“时辰快到了,不要错失良机。” “好吧。” 高建终于松口,只是那双眼睛,却有意无意,朝苏大为投过来。 似乎并未完全放心。 苏大为只做不知,和身边孙九娘小声说着话,嘲笑高建太过疑神疑鬼。 杨昔荣扭头向他低喝一声:“闭嘴,别再生事端。” “是,老大。” 苏大为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琛、高建与雪子三人身上。 这一次,道琛双手捧着古铜罗盘,嘴里念出一段繁复而拗口的语言,不像是百济语,倒像是某种古老的咒文。 倭女雪子手捧勾玉,同样念动咒文,站在道琛身侧。 高建冷着一张脸,手握玉简,嘴唇翕动,配合着两人,念动咒文,同时上前一步。 神奇的事发生了。 古铜罗盘,勾玉,还有玉简,三样东西,隐隐透出光芒,在晨曦之下,仿佛会呼吸似的,一涨一缩。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那是……” “是共鸣。”孙九娘也难掩眼中的震撼。 “传说当年韩终曾在此处修炼,兰池的阵法,也是由他布下,最后封印,也是他设下的,这三件东西,就是解开兰池封印的关键。” 已经尘封百年的兰池,真的要开启了。 随着道琛等三人口里的咒语越念越快,三件法器在他们手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嗡~ 从东方而来的阳光,似金色的流瀑,突然倾泻而下。 四周光线一暗,只有那三件法器成为唯一的光。 阳光不绝如缕,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至三件法器上,然后折射出一道更加粗大的光柱,朝着峡谷方向,迸射而出。 这是…… 苏大为瞪大了双眼,他看到,峡谷入口处,有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不,那不是画卷,而是存在另一个隐形世界的兰池入口。 “是兰池!是兰池!!” “它终于出现了!” 杨昔荣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口里发出忘形的呼喊。 从兰池入口看去,仿佛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入口内是另一方洞天,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 上列星辰,下布九州。 最引人瞩目的是入口侧面,有一方巨大的石壁,上面隐隐有一个仙家盘坐的形像。 石壁上字迹斑驳,只有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韩众。 “韩众?” 苏大为愣了一下,一时摸不清路数。 只见杨昔荣迈开大步,向入口走去,口中喃喃自语,状若疯颠:“韩众即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楚辞·远游》上载: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洪兴祖补注引《列仙传》: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晋葛洪《神仙传·刘根》:请问根学仙时本末。 根曰:吾昔入山,精思无所不到,后如华阳山,见一人乘白鹿车……载拜稽首,求乞一言。 神人乃告余曰:尔闻有韩众否? 答曰:实闻有之。 神人曰:我是也。” 苏大为和孙九娘、马尚风、道琛、高建等人紧跟着杨昔荣,马尚风忍不住道:“霸主,这韩终到底是秦始皇那个韩终,还是古之仙人?” “谁能知之?” 杨昔荣摇头道:“或许这韩终本就是仙人转世,总之看到这石壁,确定是兰池无疑。” 一行人来到入口边,杨昔荣犹豫了一下,回头冲身后一些茫然无措的异人喊道:“我们几人进去,其余人守住入口,互相盯着,不许再放其他人进来。” 霸府那帮异人,忙齐声应诺。 道琛和高建、金法敏、那罗僧、雪子也同样交待手下。 “兰池,是我们的了。” 杨昔荣与道琛等人交换一下眼神,几乎同时迈步进入。 入口的景色,恍如水波般荡漾,掀起阵阵涟漪,先行者,瞬间消失,再细看时,赫然已经变成画面中的几个小点。 “画中画?”苏大为脱口而出。 孙九娘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是画中仙境,此为古传阵法之一,算了……” 她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进去吧。” 马尚风,孙九娘,还有金法敏、那罗等人,陆续随着杨昔荣、道琛、高建等走入兰池。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太史局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视线尽头,隐约可以看到先前的神道,石柱。 不知怎地,方才那首《苦昼短》再次从心头一闪而逝。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第二百零四章 始皇今安在 “一会如果发现了不死金人,我们几人,如何分?” 番僧那罗吞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双目,半是好奇,半是紧张的向四周看去。 这里,据说是秦始皇留下的修仙之所。 那个独裁的君王,以无上魄力,将整个中原大地,纷乱七国合而为一。 可惜,在天竺却没有似秦始皇这般强力的君主,天竺各邦国林立,纷乱比起汉人的春秋列国,有过之而不及。 “那罗大师先不要分心,东西,要找到了再谈如何分,我们先摸清楚这里有什么危险。” 道琛双手合什,面色平静的道。 但是,他微微颤抖的手掌,显出这和尚内心绝不像外表那样平静。 秦皇扫六合, 虎视何眈眈。 当时战国七雄,哪一个,都不是软柿子啊。 那是个异人和诡异辈出,叱咜风云的时代。 无论是稷下学宫,齐之击技之士,魏武卒,楚山鬼,都是称雄一时的强大存在。 但最后,这些异人都匍匐在了大秦不死金人的脚下。 而韩终出海,只留传了一点祭炼之法,就令高句丽诞生出鬼卒这样强横的怪物。 令初掌大隋,平定天下的隋炀帝,都在高句丽城下,折戟沉沙,战死百万。 直接令大隋分崩离析,大唐兴起。 这兰池宫的秘密,谁不眼红? 可惜现在三韩就连祭炼鬼卒之法都近乎失传了。 如果, 如果能在这兰池得到真正完整版的祭炼不死金人之法, 横扫天下, 何足道哉? 无论是百济道琛、高句丽高建、新罗金法敏、中天竺那罗、霸府杨昔荣,还是倭国巫女雪子,所有人,此时眼中都难掩欲望与野心。 一双双漆黑的眼眸中,好似有火焰在烧。 眼前,碧波万倾,有一座石桥,飞跨波上。 阳光照在桥上,五光十色,如一道彩虹之桥。 桥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小岛。 而像这样的小岛,在近似汪洋无际的碧波上,有数座。 “那应该就是秦始皇,寻海外仙山不得,仿仙山修筑的蓬莱诸岛。” “我们上去。” 石桥距离湖中小岛不近,但是众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飞过去。 始皇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 ——《三秦记》 兰池宫所在地,水流曲折,水域宽广,山水相依,宫阁掩映。 ——《元和郡县制》 一行人沿着石桥,几乎是全速奔跑,倏忽之间,来到石桥尽头,眼看一座绿郁葱葱的大岛恒于眼前。 此时,日上中天。 水面波光粼粼,碧波万倾。 岛如浮龟,伏于绿波中。 而岛上,绿植丛中,隐见宫阁起伏绵延。 “兰池宫。”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下口水,从喉咙里,艰涩的吐出三个字。 兰池入口处,高句丽的武卒、新罗人的武士,番僧那罗手下那帮黑衣人,还有倭人武士、霸府的异人,各自聚拢在一起,相互提防着,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向入口处投以好奇的目光。 可惜兰池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除了看到模糊的山水风景,什么都看不分明。 距离这些人数里之遥,一座隆起的丘陵上,突然多出一双脚。 “和星君预料的一样,果然有人打兰池的主意。” 吕操之眯着眼睛,远望着那些人,冷笑。 距离太远,那些霸府异人和三韩的人,就和小黑点差不多。 但在吕操之的眼中,却洞若观火,一张张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有点多,是否再召集附近诡异来帮忙?” 张海林道:“把他们都留下?” “星君虽然不在,但他走前曾说过,不许任何人族擅自开启兰池。当年韩终逆天而行,创诡异祭练之法,曾残害无数诡异。这样的事,绝不允许再发生。” “那好,我现在去召集附近诡异,先将入口的人清除,再从外面,将兰池入口关上。” “让这些人,就永远留在兰池里,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此时的吕操之和张海林,还不知道,他们的老熟人苏大为,也在进入兰池的人里面。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 穿过蜿蜒如蛇盘的小道,耳中听得水流漴漴。 远处景物越来越明朗,清晰可见高低错落的楼阁从植被中露出一角。 那是先秦的建筑。 所有人知道,距离兰池宫更近了。 就算疑心病最重的高建,也不由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然后,最后一片树林散开,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进入视线的,并不是雄伟的兰池宫,而是石像。 身材高大的,做关中军人的石像,阵列于前。 这些石像外形逼真,与大秦军阵一般无二,手握长短兵器,按某种次序排列着。 “这是?”杨昔荣不由露出惊容。 而道琛,亦是双手合什,两眼微微眯起。 看这些石像,显然是仿造秦始皇生前的战阵布局而排列的,所有的石像都是一比一的比例,与真人一般大小,雕刻得栩栩如生。 每一道衣服的褶皱,脸上一丝眉梢挑动,圆睁的怒目,还的手里握紧的长矛,弩机…… 这就是大秦的军队。 虽然隔了八百余年的时光,所有人仍能感到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仿佛,那支曾经横扫六国的大秦虎狼之师,仍然活着。 仿佛他们随时会扑上来,继续战斗。 所有人,一时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和力量震慑住。 “兵马俑……” 苏大为在心中喊出一个名字。 在场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石俑,本是陶泥所制,经大火煅烧而成。 据说,这些陶俑乃是按照大秦最精锐的关中劲卒所仿制。 埋在骊山始皇陵地宫之下的,数量难以计数。 有人说,秦始皇生前征战不休,死后还要带着他那支无敌的,不死秦军,继续征伐下去。 上一世,苏大为是去西安看过兵马俑坑的。 只是没想到,重生一回,居然在这大唐,在这兰池宫内,再次见到它们。 不过也不是很难解,秦始皇素以自己横扫六合的武功自豪,自称功过三皇,德迈五帝,所以称始皇帝,自然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大秦军团。 骊山地宫是如此,在这兰池宫,也同样如此。 倒不足为奇。 不过,这只是针对于苏大为个人来说的,因为他见过。 但是此时此刻,在场的其他人,面对这些数量多达数千兵马俑时,心情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好一会儿,杨昔荣等人才恢复了镇定。 道琛与高建、杨昔荣等人走到最近的陶俑面前查探。 “这些不是石像,是关中陶泥烧制。” “好像是秦军的样子,大概是仿照秦军做的,陪伴秦始皇?” “第一眼看到,心神为之所夺,这些关中军人身材真是高大。” 几人围在一尊陶俑面前窃窃私语。 苏大为面无表情,心里却在腹诽:土包子,这才多少兵马俑,就把你们吓到了,要是见到一号坑二号坑的兵马俑,不得把你们吓死。 “的确是陶泥捏的,没有任何古怪,还好……” “呵,我也怕是有机关和术法在上面,幸好没有。” 道琛长呼了口气。 “既然秦始皇的‘卫兵’在此,想必秦始皇也不远了。” 新罗的金法敏随口说了一句。 他原本只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这句话出来,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一下。 杨昔荣一脸骇然的看向道琛,道琛也几乎同时看向他。 而巫女雪子则是发出一声轻呼:“你们都感觉到了?” “刚才,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好像,前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种压迫感,比高等阶的诡异还要强大无数倍。” “有可能吗?” 几人忍不住讨论起来。 而身在这些人中间,苏大为只想说,我不是针对谁,只是想说在座的各位都是…… 做为穿越者,苏大为可是记得,秦始皇葬在始皇帝陵里。 按史记的说法是秦始皇陵南依骊山,北临渭水。 这兰池宫怎么可能有秦始皇? 苏大为是真的想笑场了,还好他努力忍住。 淡定,记住自己的人设,不能崩。 “我记得,兰池是秦始皇引渭水灌注而成。” “史记上记载,始皇陵南依骊山,北临渭水……这么说,两者其实都在一条河道上。” 杨昔荣皱眉道:“如果我们是始皇帝,在长生不老无望时,会不会希望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下去?” “你是说……” 以道琛的佛心,此时也忍不住额头冒汗,面带惊容道:“他该不会让人把自己给祭炼成……” “据传始皇帝在最后一次出巡时死在半路上,赵高等人为了掩盖尸味,于是沿路大买鲍鱼放置在车驾上,用以掩盖。” “我们高句丽有书记载,在祭炼鬼卒时,会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催人欲呕。”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始皇帝恐怕是大秦最强大的不死金人,其生前一身龙气,横扫六国,何人可当?这样的袅雄和千古一帝,要是被祭炼成不死金人,究竟能强大到何种程度?” 看着杨昔荣和道琛、高建、雪子、金法敏、那罗僧等人不断的补充着猜测,苏大为渐渐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也感觉到了。 从前方更深处,那片广陌的兰池宫里,有一个莫名强大的气息。 那绝不是人类可有的。 前面的兰池宫里, 该不会真是秦始皇吧! 第二百零五章 石鲸 话说回来,前世虽有有史记为证据,说秦始皇是葬在了秦王陵里,穿三山,过三泉,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啊。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当年秦始皇在自己寿元将尽前,真玩这么一出,还真说不好。 秘密让方士将自己移往兰池宫祭炼,然后彻底封印兰池宫的入口,以另一种形式长生久视…… 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做法,但倒真可能是秦始皇会做的选择。 至少是有这个可能。 杨昔荣和道琛他们现在有些纠结了,几人聚在一起,针对下一步如何行动,讨论了片刻。 所谓利令智昏。 在不死金人强大的诱惑力下,哪怕前方真有一个活的秦始皇挡在面前,杨昔荣等人也会直接踏平过去。 所以,最终决定是继续前进。 当然,所有人的警惕心都被提到了最高。 万一真遇到一个活生生的,并且是不死金人的秦始皇…… 苏大为在心里苦笑,总觉得自己是上错了贼船了。 干嘛要牵扯到这个案子里,还要自告奋勇的玩什么潜伏。 真有危险,到时自己连烈士都算不上,只怕要和杨昔荣这些人,一起完犊子。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而且苏大为心里清楚,哪怕再重来一次,他大概也是这般选择。 其实骨子里,他是有一份冒险精神的。 否则也不会在认定要抱紧明空法师大腿后,不管不顾的冲上去,连长安牢狱大火,将他抓了,他都谈笑自若。 苏大为天生就是个爱冒险的人。 前世的他,似乎也没有这么拚,或许是被这具身体的主人影响的。 苏大为那没见过面的老爹,苏三郎,可不也是胆大包天之辈吗? 心里思绪起伏,一时难平。 终于走过了那长长的兵马俑阵列。 前方,又是一小队兵马俑。 不过和之前的兵步方阵不同,这是车骑兵。 然后是材官,也就是箭弩兵。 最后是几具青铜马车。 穿过这些疑似拱卫千古一帝秦始皇的车骑兵阵,前方,陡然出现一大片开阔地带。 不,不能说是完全的开阔,因为在那鳞次栉比的大秦帝国风格的雄伟宫宇前,还有一尊巨大的石像。 那是一头巨鲸之像。 宫宇前,有一处巨大的池水,巨鲸就半浸在池水中。 整头巨鲸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几乎是按实物一比一的雕塑而成。 “这是……” 苏大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这巨鲸的形像,和李客师守的那条,昆明池中的石鲸颇有几分神似,只是更大了无数倍。 等等,如果记得没错,昆明池中那头,据说是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命人特意雕刻的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而且先前听杨昔荣他们谈话,似乎汉武帝也曾来过这兰池宫,寻求长生之法。 那么…… 对了,问题来了,如果汉武帝来的时候,遇见已经化身不死金人的秦始皇,会发生什么事? 古今大战,秦汉两代帝王争雄? 咳,别歪楼了。 当年的事谁也不知道,倒是这石鲸的来处,苏大为心里忽然有一种猜测。 并且,他感觉那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当年,汉武帝刘彻的确来过兰池宫,想要寻找关于长生的秘密。 可惜最终结果,并未能如愿。 但也许汉武帝在兰池宫里见到了什么,一直念念不忘,此后,仿照秦始皇修兰池,汉武帝弄出一个昆明池,同时也把石刻巨鲸学了去。 应该就是如此了。 苏大为心里暗想着。 但是他同时,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 昆明池里的那头石鲸,可是刻有着鲸吞术的传承。 假如当年真是汉武帝得自兰池宫,那么,眼前这硕大无朋的初版石鲸上,又有何种秘密? 还没等苏大为仔细多看几眼,杨昔荣与道琛等人已经惊呼道:“石鲸,海上大鱼!” 道琛颔首道:“我听说过这个故事,当年徐福第一次出海,未能寻到蓬莱山,回报秦始皇帝,海上有大鱼相阻,不能登仙山。于是秦始皇亲自乘着大船出海,自琅邪北至荣成山,一条大鱼也看不到。 到了之罘山后,终于看到一座山一样的大鱼,于是使用连弩,将大鱼射杀。” “当时传闻,始皇帝杀的不是鱼,而是龙。不过,依在下所见,应该就是鲸鱼了。”金法敏道。 倭女雪子此时也道:“我听教内老人说,当时徐福眼见无法再瞒下去,于是向秦始皇帝讨要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东渡,至我倭国北九洲登陆,此后繁衍生息。” 高建冷笑道:“可笑那个秦始皇帝,还一直东望,盼着徐福给他带回不死药,结果什么也没等到。” “大概就是如此,所以他才会在兰池宫命人刻以这石鲸,以做凭吊吧。” 杨昔荣摇摇头,突然又振奋起来,提高音量道:“兰池宫就在眼前,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 “好。” 众人齐点头,也顾不得兰池宫内有何危险,绕过那石鲸,向着宫宇加快脚步。 苏大为跟着他们一起,在路过那石鲸时,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石鲸上…… 好像真的有! 可惜时间不容许苏大为多看,马尚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的道:“老三,别发愣,快跟上。” 我跟, 我跟你奶奶个腿! 苏大为不得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被马尚风拉着,跟着杨昔荣他们,来到兰池宫前。 没错,正是兰池宫。 历经近千年的岁月,整座宫宇充满难言的沧桑和厚重感。 在宫门之上,一块布满裂纹的牌匾,上以秦小篆书写着三个大字“兰池宫”。 “就是这里了。” 杨昔荣深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但是没有丝毫犹豫的,第一时间上去,伸出双手,顶在那厚重的黑色大门上,双手较力。 嗡~ 伴随着沉闷的声音,还有绞轮转动的轧轧声响。 那扇门,开了。 灰尘从头顶缝隙里噗噗落下。 但是杨昔荣丝毫不顾,他已经等不及了,一提衣摆,大步踏入兰池宫。 道琛和高建、番僧那罗三人紧随其后,唯恐落后半分。 紧接着是雪子和金法敏,马尚风。 孙九娘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催促道:“三府主,我们快进去。”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抬头看看那写着“兰池宫”的牌匾,总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如阴影般压在心头。 太史局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安帅,你可别掉链子啊。 你们再不来,杨昔荣他们可要抱着不死金人的秘密跑路了。 我只有一双手,打不过这么多人!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 一双双的脚,从青黑色的地砖上踩过。 这些砖石,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历经八百余年光阴,依旧光可鉴人。 苏大为抬头看看宫顶。 不知是不是先秦的建筑特点,这兰池宫的高度,也远比一般的宫殿要高得多。 人走在里面,有一种格外空旷和缈小的感觉,仿佛置身在未知的神殿中。 脚步太重时,甚至能听到阵阵回音。 但是,这座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一连穿过好几处宫殿,都是如此。 虽说兰池宫不是单独一座,而无数连接在一起的建筑群,但是眼前看到的,还是令人感到反常。 好似,原本这座宫里的东西,被人搬空了一样。 “汉武帝?” “刘彻?” 道琛和尚与高建,几乎同时黑着脸说出这句话。 “这里这么空,该不会是在汉武帝时期,被刘彻命人给搜刮一空了吧?” “那属于不死金人的秘密,还会在兰池宫中吗?” 杨昔荣的脸色显得有些焦躁,他抿着唇,负手来回走了几步,猛地抬头看向众人:“一定在,我能感觉到,不死金人的秘密就在前方。” “继续往前看看。” 道琛也点头道。 不把兰池宫翻个底朝天,无论是谁都不会同意的。 继续向前,苏大为心突然往下一沉。 又来了,和刚才同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一种未知的更高阶的生物,将意识扫过一般。 那种感觉,在所有人心灵深处,掀起层层涟漪。 “就在前面!” 杨昔荣等人已经双眼赤红,像是急红眼的赌徒,根本不顾有何危险,只是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越是接近,苏大为心中那种沉重的不安感就越是浓烈,但此时他没法停下脚步,几乎是本能的跟着其他人,穿过一幢又一幢宫殿,穿过一重又一重回廊。 终于,前方杨昔荣双手一推,嘭的一声,推开一扇漆黑的大门。 强光扑面而来, 所有人身体一震,呆立当场。 第二百零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不,与其说是广场,不如说是演武场或者祭祀之所。 中间以洁白的大石铺就,四周分东南西北,各立着一根石柱。 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若祥云,若腾龙,若……诡异。 石柱的图案,仿佛暗示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但此时无人有心情去研究这些。 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广场中央。 那里,一处圆形的法坛,坛中有一块石碑,其后,还有一座由巨石垒起的高塔。 以法坛为中心,四周,堆满了白骨。 那不像是人的白骨,而像是无数诡异的法身。 无数凶猛的诡异被人击杀,用其尸骨头颅摆成京观一样的高塔,共十二座,围绕着核心的法坛。 白骨京观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岁月,充满着沧桑倾颓之感。 从那些尸骨上,依旧透出可怕的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凶戾之气。 可以想像,当初被砍下头颅做为京观围绕法坛的这堆诡异,一定都是恐怖至极的强大存在。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下口水。 杨昔荣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过去看看。”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里已经透着一种涩意。 那是人紧张到极处的反应。 道琛双手合什,低念了一声佛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炼狱,都要闯一闯。 众人踏上石台,穿过北角巨大的石柱,一步步往前。 越靠近,就越感受到那些诡异白骨京观的可怕威压。 那种森然之意,充满血腥戾气,仿佛无数咆哮的巨兽,在人耳边嘶吼。 眼前甚至隐隐出现幻像,有巨大诡异的虚影穿行不息。 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诡异虚影越来越近,化作无数黑暗气息,如寒针般顺着人的皮肤,渗入到血脉里,冻得人手脚麻痹,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不好!这是诡异残留的凶性,大家闭住气,小心守住心神!” 杨昔荣在前方吼道。 道琛双手合什,口里大声诵念秘咒,点点金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番僧那罗同样怒目圆瞪,双手掐起法印,念动秘法。 其余如神道教雪子,高建,金法敏只能苦苦支撑。 马尚风已经脸色赤红,双眼渐渐狂乱。 孙九娘盘膝坐下,双手合扣在胸前,元炁护住心脉。 所有人里,反倒是苏大为情况最好。 在诡异幻像初起的瞬间,他隐隐感到脑海中,有一只竖立的眼睛猛地张开。 腾根之瞳! 此后,那些诡异幻像,都被“弹开”。 虽然有阵阵阴森寒气如无孔不入的银针扎来,但苏大为暗运鲸息劲,体内元炁绵绵或存,紧闭住口鼻,不给那阴邪之气可乘之机。 照这样看,不用太史局的人出马,似乎杨昔荣的计划,要在这些诡异的京观前折戟沉沙了。 杨昔荣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双手在胸前合抱成球,口中暴喝一声:“开!” 一股狂暴的元炁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仿佛阴阳二气,在身前化作混沌漩涡,将迎面而来的诡异黑气给抵住。 “霸主,这诡异京观有十二座,只怕我们撑不了太久!” 道琛口中疾呼,手里抓起古铜罗盘,厉声道:“雪子殿下,一起催动法器!高大人!” 说时迟,那时快,古铜罗盘上元炁一转,无数繁复古篆飘起,阵阵金光喷薄而出。 雪子手里的勾玉,在空中划出纵横交错的光线,如同天地经纬。 而高建,也手执玉简,厉声喝出法咒。 玉简上,一个个符咒飞出,其大如斗。 隆隆~ 广场上,四座石柱猛地震动,一股玄秘又古老的磅礴力量,扩张开来。 那十二座诡异京观,霎时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按住, 镇压! 白色的烟雾四起,阴寒之气,被一股急风吹散。 终于,一切都渐渐稳定下来。 刚才几乎被诡异气息所夺,精神狂乱的众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可能是韩终留下守护秘密的法阵。” 道琛抹了下头上的冷汗,喃喃的道:“若无钥匙,只怕谁也无法走上法坛。” “应当是如此。” 杨昔荣也是惊魂甫定。 但他,随即抬头,眼神定定的看着法坛当中的石碑和石塔,眼中流露出狂热之色。 “现在,最后的障碍被扫除了,如我所料不差,那里,一定就藏着不死金人的祭炼之法,这些京观……” 杨昔荣大手一挥,将所有白骨京观囊括其中,斩钉截铁的道:“一定是当年韩终替始皇帝祭炼不死金人的地方,相传,大秦最强不死金人,有十二尊。” 十二金人,正对应如今十二座白骨京观。 苏大为心中不由一惊,看那白骨京观,每一座,怕不是数千头诡异的头颅堆叠而成。 如果是真的, 那当年韩终为了祭炼不死金人,究竟杀了多少诡异。 想想那个数字, 简直不寒而栗。 单独一头诡异,至少出动上千兵士将其围困…… 还未必能抓到活口。 当年为了抓捕这些诡异,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计量。 细思极恐。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杨昔荣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现在,所有人都站到了法坛正中。 前方,一座石碑,由黑色方石制成,上面阴刻着一些文字。 大半都已糊糊,细辨剩下的字,勉强能认出“始皇,至此”。 “这是当年秦始皇,来到兰池,留下的石碑。” 杨昔荣道。 道琛双手合什点点头:“听说贵国的秦始皇倒是个妙人儿,最喜欢留碑提字,泰山封禅、东海之滨……” “别说那些了,看看这座石塔,这上面的古篆,是不是封印,这里面……” 高建的话没说完,突然闭嘴。 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正面那座数十米高的石塔上,有古篆刻纹。 “是秦小篆。” 孙九娘道:“韩终留下的。” “余于此悟道数十载,所创祭炼不死…… 然,修道数十载,所为者何? 斯人逝, 蓝田日暖, 紫玉生烟, 悲哉,悲哉……” 最后“悲哉”两个字,苏大为倒是看懂了。 长长的之字一笔,颤抖拖出,可以想像到,留字的人当时心情激荡,情难自禁。 孙九娘念完上面的字,所有人一时愣住。 从这留字看,这韩终,似乎是失去所爱之人,不胜痛惜。 这与大家心目中那个强大的方士,祭炼诡异的修仙者,是截然相反的形像。 杨昔荣喃喃道:“晋人干宝《搜神记》里曾提到一个故事。 传说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爱慕韩重,并想嫁给他,但没有成功,因此忧郁而死。 韩重从外地游学回来,前往她的墓上哀悼。 忽然紫玉现出原形,赠送明珠给韩重,并对他唱歌。 韩重想抱住她,紫玉却像轻烟一般不见了。” 孙九娘轻声道:“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 一种淡淡的怅惘感,从她身上涌出。 高建愣了一下道:“管他那么多,快看如何能开启高塔上的封印。” 道琛双眉上撩,脸上涌起一抹亢奋:“不错,我能感觉到,这塔内,有极古怪的气息,定是不死金人!” 喂喂,你们都这么着急着作死吗? 就不怕来个大惊喜,秦始皇从里面走出来。 苏大为心里暗自吐槽。 但无论他心里如何想,都挡不住杨昔荣等人的迫不及待。 道琛、杨昔荣、高建、雪子,还有番僧那罗几人,一涌而上,对着高塔。 有人念动高塔上的符咒, 有人举起手里的“钥匙”。 阵阵奇异的感觉,从道琛手里的古铜罗盘,从雪子手里的勾玉,还有高建手中玉简传出。 一阵心悸的感觉,再次从苏大为心里浮现。 这种感觉是…… 呯咚! 所有人心脏猛地狂跳一下。 又来了, 这次,能够肯定。 之前在兰池宫里察觉到的东西,正在这石塔里,正在这封印里。 随着道琛他们引动法器,似乎,要将某种沉眠的东西唤醒了。 呯咚!! 又是一声心跳。 这声音,从石塔中传出。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眈眈。” “不死金人……” 杨昔荣、高建、道琛、那罗等人也陷入到了狂热的顶峰。 就在此刻,一声悠长的叹息,随风吹入杨昔荣等人的耳中。 “诸位,该收手了。” 这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贴着耳边呢喃。 语气也很轻松,仿佛老友在低语。 杨昔荣和道琛、高建等人, 狂热的心,瞬跌落冰窖。 所有人惊骇回头, 看到一个一身道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身后,笑容平静浅淡。 “李淳风。” 杨昔荣从齿缝中,喊出这个名字。 第二百零七章 太史局的局 听杨昔荣叫出“李淳风”三个字。 苏大为感觉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波稳了。 虽然惊讶于李淳风的年轻,但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史令在此,想必太史局已经收网了。 咦,这样看,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那李淳风,似乎有意无意的朝自己看了一眼。 李淳风当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不远,有五个黑袍人,脸戴面具,看不清面目。 其中一人,头上悬浮一枚铜剑,苏大为记得似乎见过。 正是太史令下,太史五官正,分别象征东、南、西、北、中,五方。 在五官正之后,又有四星、二十八宿。 李淳风嘴含微笑,只差没喊出:“太史局全伙在此。” 杨昔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就跟活吞了只苍蝇似的,想吐吐不出来。 你说你太史局要来没意见,但你能不能早点,要不就晚点。 偏偏不早不晚,卡在这个节点上,忒恶心人了。 你丫就是故意的。 李淳风,仿佛看出杨昔荣所想,淡淡的道:“我故意的。” “你……” 杨昔荣气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 站在他身旁的道琛,手捻佛珠,眼神闪烁不定。 太史局选在个时间点出现,如打在蛇的七寸上。 早一点,大家干脆抽身而退, 晚一点,也许封印在石塔中的不死金人已经到手了。 偏生是在这个时候,道琛等人眼看要成功,却又要将快到手的好处放弃,真是谈何容易。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杨昔荣声音苦涩。 他自认已经万般小心了,路上故布疑阵,又处处留意,没有留下半点尾巴。 实在想不通,太史局是如何能跟上。 除非……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来。 那眼神,如一柄森寒的利刃,要将苏大为心肝肚肠全部剖开。 “对不起……” 苏大为正想装个逼,走出来说一句:“我是卧底。” 但,身边红影闪动。 有一人比他先一步站出来。 巧笑倩兮的孙九娘向杨昔荣微微欠身道:“霸主,我其实是太史局的人。” 咳咳~ 苏大为被一口水呛住,差点没喷出来 杨昔荣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 愣了一秒,他在半是郁闷,半是忿恨的道:“灯下黑?哈哈,果然是灯下黑。” 那是刚从丰邑坊出来时,孙九娘对他说过的话。 “人往往只能看到远处,却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 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而站在杨昔荣身边的几人,道琛、高建、巫女雪子、番僧那罗,这时看杨昔荣的表情,就不是愤怒这么简单了。 那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霸主,我不是想说你什么,但你怎么带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毁在卧底上! 杨昔荣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我这是瞎了眼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指向马尚风:“你……孙九娘是你推荐的人!” “不,霸主,不是我,不是我!” 马尚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几乎要崩溃了。 “三弟。”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过来:“大哥对不起你,之前一直怀疑你有问题,却不想,真正有问题的是老二和孙九娘。” “霸主,我没有背叛您!”马尚风卟嗵一下跪下了。 苏大为:“……” 杨昔荣,我真的觉得你是眼瞎的。 “霸主,咱们这几家,今天是被你坑死在这了。” 高建咬牙冷笑,从他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不断攀升。 困兽犹斗。 沈元曾说话过,这高建,单论身手,甚至比苏大为还厉害。 而且一路上看他用法器破开阵法,多半也是异人。 就在道琛和高建等人痛下决心,准备突围时,孙九娘已经闪身到李淳风身边,一边行礼一边奇怪的道:“太史令,这一路杨昔荣盯得很紧,妾身也无法留下标记指示路径,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这个嘛……我要谢一位小友。” 李淳风拈须微笑。 在法坛东北角,苏大为看到熟悉的人影一闪。 那个笑眯眯的白胖子,不是安文生是谁? 除了安文生,还听得一声狗吠。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看到,自己的妹子聂苏,跟黑三郎从安文生身后跑出来。 “小苏,你们怎么来了?” 苏大为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箭步冲出去,迎上聂苏。 “咯咯,哥哥,是黑三郎告诉我说,你要去做一件冒险的事,于是我带着黑三郎跟着这位白胖子……” “叫我安哥哥。” 安文生郁闷的道。 “嘻嘻,哥,这次若不是我带上黑三郎,这安哥哥和这位道人叔叔,差点要找不到你了。” 聂苏扑到苏大为怀里,伸手摸了摸苏大为的脸:“这东西,好有趣。” 苏大为只觉得脸皮上一麻。 鬼面水母哧溜一下,仿佛受惊了,迅速缩小,游回苏大为的手背,一动不敢动。 安文生咳嗽了两声:“小苏说得不错,如果不是黑三郎能嗅得你的味道,替我们引路,只怕这次真的有些麻烦。” 苏大为咧嘴傻笑着,摸摸妹子的脑袋,再揉揉黑三郎,感觉无比快活。 “这叫错有错着,哎,小苏,你真能听懂黑三郎在说什么?” “当然啦。” 聂苏轻咬贝齿,眼睛里光芒流转,笑声如银铃般飞起。 “够了!” 远处的高建发出厉喝:“杨昔荣,这就是你带的人?那人是不良人副帅,我的仇家苏大为,你……你简直猪油蒙了心了!” “走!” 道琛厉声暴喝。 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舍弃不死金人秘密的问题。 而是再不走,只怕走不掉了。 道琛身体涌起点点金芒,整个身子一旋,化作一道金光飞跃而出。 番僧那罗只比他稍慢一点,身体一缩,变作一团黑气,散逸而逃。 神道教巫女雪子身形幻作一束白光,向着另一方向投去。 而高建,手中玉简幻化出一枚碧绿光符,绕身一周,如同龟甲。 这光符裹挟着他,朝相反方向飞掠而出。 同一时间,新罗金法敏大笑一声,抽出随身金刀,向着道琛方向狠狠一刀斩出去。 金刀嗡嗡作响,上面一抹红芒一闪而逝。 飞至半空中的道琛背后迸溅出一道血光,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金法敏!” 道琛身形如大鸟坠落,人在半空中扭头看了一眼金法敏方向,双眼涌出狰狞戾气。 到这个时候,哪还不明白,这金法敏,不知何时已经倒向大唐了。 这次寻找兰池之事,从开始就注定大败亏输,毫无成功的可能。 “太史令,我的任务完成了。” 金法敏向李淳风抱拳道。 李淳风向他微微颔首,看了一眼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那边,然后转身,向道琛追去。 苏大为此时也顾不上与安文生他们多说,急道:“文生,随我追高建,不,就是邓建。” 声音未落,他人已经如箭一样飞射而去。 “哥哥等我。” 聂苏一拍黑三郎,急忙跟上。 安文生摇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真是欠你们兄妹的。” 身形一闪,瞬间消失。 李淳风坐下五官正、四星、二十八宿,同时而动,分别向逃遁的巫女雪子、杨昔荣、马尚风他们追去。 无数身影飞遁,一追一逃间,不断有爆炸鸣响,元炁波动掀起。 将这沉寂数百年的兰池,搅得鸡飞狗跳。 兰池入口。 吕操之和张海林冷漠的看着四周。 在他们身后,黑雾涌动,雾中不时发出咆哮嘶吼,不知多少诡异凶兽,潜藏其中。 杨昔荣他们留在谷口异人和手下,早已成了尸体。 “差不多了,把兰池入口封住,就算他们有钥匙也逃不出。” 吕操之道。 张海林点点头,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古怪的手印,嘴皮微动,正要念动法决。 忽然,天空中隐隐传来呼啸。 一股苍茫而古老的强横气息,迅速逼近。 吕操之和张海林心头一跳,一齐回头。 天空中,似有一颗流星飞至。 在峡谷前,长宽近千米的黑雾中,诡异们仰天嘶吼,然后齐齐跪拜。 天下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驾临。 “星君!” 吕操之和张海林大喜,正想跪下行礼,却被一双手拉住。 “我回来了。” 淡淡的雾气中,显出那双熟悉而深邃的眼睛。 “星君,兰池……” “此事我已知之。”荧惑星君双手负后,眯起眼睛看向兰池入口。 “暂时不必封了,等李淳风他们出来吧。” “星君?” “李淳风下的一手好棋。” 荧惑星君摇头道:“上次他想让我开放兰池,我没有答应,这厮甚是狡猾,居然借着杨昔荣等人,开启兰池,如此,也不算坏了与我的约定。” “星君,岂能让李淳风轻易学去韩终祭炼诡异之法!” “他学不会。” 荧惑星君倒是十分有信心:“韩终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人能真正掌控,且随他去。” 说完这句,荧惑星君喃喃的道:“我觉得,这李淳风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居然会让阿弥和小苏也进入兰池,究竟是无意,是有意?” 他摇了摇头:“算了,此次与我族无害,且随他去吧。” “是。” 吕操之与张海林一齐抱拳应诺。 第二百零八章 除夜 长安县,原本因大火而焚毁的丰邑坊已经重建,在原址上,一座崭新的丰邑坊拔起而起。 傍晚,寒意甚浓,在临街的酒楼上,苏大为见到了他的客人。 高大龙裹着外面的寒气,一屁股坐到苏大为的对面。 “阿弥。” “大龙,你来晚了。” “这不是忙澡堂的事嘛。”高大龙嘿然一笑,抓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看了看他:“太史局那边?” “已经不妨事了。” 高大龙放下酒杯,舔了舔唇:“我听那人说,荧惑星君与李淳风达成了新协议,其中一条,就是只要我遵守大唐法度,太史局便不得为难我。”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苏大为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高大龙如今体内那蚺鬼的血脉,只怕是被诡异视为同族。 “阿弥,我最近常想一个问题。” 高大龙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我是谁?我现在算是人,还是诡异?” 这个问题,令苏大为愣了愣,他不禁想起自己。 自己,究竟是穿越客?还是苏大为?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苏大为突然笑起来。 “管那么多,我就是我。 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只有眼前此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忒费脑子,我也不去想了。” 高大龙抬头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能跟大虎一起生活,离开丰邑坊,重新开始,这是他从前的一个梦想。 如今,梦想已触手可及。 这有什么不好? 至于自己是诡异,还是人,又有什么要紧。 高大龙如释重负的笑着。 他与苏大为喝了两杯,起身离开。 今天是除夜,也就是后世的除夕,他要和高大虎一起守岁。 苏大为仍旧在酒楼上喝着酒,他还在等人,等待为一个朋友践行。 过了片刻,客人终于到了。 是三个人一起到的。 安文生、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文生,狮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刚好在街口碰到了。” “阿弥。”苏庆节在苏大为身旁坐下,一边让小二添着酒杯,一边不满的道:“上次的事你可欠我一个人情,我跟你讲,虽然我没进去,但没少出力。” “放心,我都记下了。” “我听文生说,你那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一股?”苏庆节看了一眼苏大为,试探着问。 尉迟宝琳眼神一亮,向苏大为看过来。 “呃,你们也想……” “废话,有钱谁不想赚,我们家里都管得严,想找个生财的路子。” “你们就那么信得过我?”苏大为问。 “老安这人,别看闷骚,但为人很谨慎,他既然肯投,那定然错不了。”苏庆节喝了口酒,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尉迟宝琳在一旁用力点头。 苏大为想了想:“你们有多少钱?咳,都是自家兄弟,有多少投多少吧,倒时也给你们算些干股。” “行,过完元日,我们上你家去找你。” 苏庆节开心的笑了笑,举杯和苏大为碰了一下。 尉迟宝琳在一旁凑趣道:“说起元日,我想起今天听到的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陛下在宫中主持傩舞,张官悬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王皇后和萧淑妃吵起来了。”尉迟宝琳呵呵笑着,把后宫之争,当趣事说出来。 “闭嘴,此乃陛下家事,你别往外传。” 安文生脸色沉下来:“莫非你嫌自己舌头太长了?” “不说就不说,喝酒。” 尉迟宝琳悻悻然的举杯,跟苏大为喝了几杯,然后道:“酒不能多喝了,我还要巡夜,过完元日和我狮子去你家。” 苏庆节跟着他一起站起来准备告辞。 临行前,尉迟宝琳抓了抓头皮又道:“对了,我听说程……那老货好像对你起了兴趣,你可要防着他一手,这老货无赖得紧,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哦。”苏大为点点头,听得似懂非懂。 大概说的是程咬金吧? “今天除夜,都早点回去吧。” 苏庆节一边跟着尉迟宝琳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对了,孙九娘让我跟你说,你这人,很有趣。” “有趣?” 为什么托狮子给自己带话? 算了,不去多想。 估计和那孙九娘日后也不会有交集。 等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离开,安文生这才幽幽的道:“苏将军现在虽然低调,但他在长安也很有些人脉,货到长安后,有他和宝琳照应,也会放心点。” “我知道。” 苏大为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准备走了?” “是啊,我那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就出发了,今天算是跟你辞行。”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想了想,叮嘱道:“不过该我的那份钱,一文也不能少。” “饿贼!” 苏大为被气乐了,倒是把离别的情绪冲淡不少。 “对了阿弥,上次的事,你知道吧?” “什么?你是说杨昔荣?” 苏大为想了想道:“兰池永久封禁,高建和杨昔荣已经服诛,番僧那罗被玄奘法师保下来,逐出大唐;可惜跑了道琛和那倭女。” 安文生抿了口酒,沉默一会忽然道:“阿弥,你说,道琛和倭女,真的是逃走了吗?” “你什么意思?”苏大为愣了一下。 安文生却未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苏大为忍不住想下去。 不是逃走的还能如何? 难不成还是太史局有意放跑……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除掉百济道琛和倭国巫女,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新罗人。 现在朝廷只把高句丽间谍高建除去,却放跑了百济的道琛。 此事之后,百济和高句丽会如何看待新罗? 三韩之间的仇恨,只怕会结得更深吧。 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算了,这些大人物的算计,自己是跟不上了。 “对了,那金法敏既然代表新罗,想在兰池中分一杯羹,为何又要倒向大唐?” “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也就是贞观十六年,百济攻陷新罗西部重镇大耶城,城主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乃金春秋之女、金法敏之妹,亦死于乱中。金春秋父子对此痛心疾首,发誓灭百济以报国仇家恨。” 安文生不紧不慢的道。 “原来有这一层缘由,那道琛居然还敢拉新罗人一起……” “阿弥,你别天真好不好,这些弄权的人物,从来是把利益放第一位的。” 安文生翻了翻白眼,把手中酒杯放下:“依我看,金法敏只是嗅到了危险,所以才及时抽身。不过……嘿嘿,终究玩不过我大唐那些老狐狸。”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道:“我要走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你要记在心上。” “喂,你拜托我哪件啊?”苏大为一脸懵逼。 “苩春彦,你答应过我,要替我除掉她,替昔秀芳报仇。” 安文生道:“我此去不知多久才回来,我料此人,不会离开大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好吧,我答应你。” 苏大为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要说,安帅,你真是个情种。” “滚!” 与安文生分开后,苏大为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天色已暗,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远处街口有些热闹喧哗,想是乡人傩。 百姓在除夕会选出男童,戴上狰狞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说是可以驱鬼。 傩舞的领舞者称为“方相氏”,有伴舞者及执事十二人。 苏大为却无心热闹。 有家的人,自然早早回家陪伴家人。 过年啊, 这大唐的新年,与后世感觉颇为不同。 心里翻转着各种心事,不知不觉中走进辅兴坊,走过了永安渠。 雪花渐大,将苏大为头上,肩上,化作一片银白。 他抬头一看,发觉已经来到自家大宅前。 大门两旁已经挂上了桃木板,上面分别写着“神荼”、“郁垒”。这是大唐的习俗,传说这兄弟俩“性能执鬼”。 也就是驱鬼纳吉的意思。 顾不上拂去肩头雪花,苏大为朝手心里呵了口热气,伸手推门。 推开门的一瞬,一股快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聂苏追着黑三郎正在跑,老娘从厨房掀开帘子往外看,热气腾腾中,黑猫小玉趴在厨房窗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二哥周良站在屋檐下,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冻得红扑扑的,犹自傻笑。 而大白熊沈元,拄着一支拐,靠在廊柱下,手里抱着张饼,正啃得欢。 苏大为一推开门,所有人都看见他。 聂苏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提起裙角,撒开脚丫跑过来。 “哥哥~” “小苏,你慢点!女孩子没点女孩子的样子。” 老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的喊着。 苏大为只来及伸出双手,然后噗的一声,怀里突然多出一个温暖的身子。 聂苏搂着他的脖颈,甜甜的喊着:“哥,元日了,有没有饴糖吃?” “你呀……” 苏大为伸手在她雪白玲珑的鼻头上轻刮一记,摇摇头,突然哈哈笑起来。 这就是家人的感觉, 有家, 真好。 “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今天除夜,要食五辛盘,还有角子,一会一起烧爆仗,晚上还要守夜……” 柳娘子碎碎念着。 忽听门外铃儿轻响,车马辘辘。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苏大为回头看去,见马车停在巷口,一位眼熟的公公,从车里钻出。 王福来不顾纷扬的雪花,一脸喜气,一溜小跑的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裹,向苏大为鞠躬道:“见过公子,我替明空法师来探望各位……” 远处,鼓楼上,报时声响。 除夜已至, 永徽二年的春,也已临近了。 第一章 上元节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首诗是初唐诗人苏味道所作,不过此时苏味道才只是个两岁的孩儿,自然无法做出这首《正月十五夜》。 能流传千古,令苏大为记住这首诗,是因为,短短四十字,将大唐的上元节描绘得明明白白。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唐实行宵禁制,夜晚有金吾卫巡夜,任何人不得出门。 一年里,只有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取消宵禁,供百姓欢庆。 此时,已是上元之夜。 苏大为站在街口,向前街望去。 整条长街张灯结彩,无数游人,男女老幼结伴出游。 沿路小摊小贩也特别热闹,有卖花灯的,有卖饴糖的,还有各种头饰和小玩意应有尽有,总之只要你能想到的,这天,都能找到。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苏大为不禁摸了的摸鼻子。 烟火气,对,就是烟火气。 来大唐这么久,直到此时,才感觉这个时代,有血有肉。 盛世即将到来,这不光是朝廷上那帮军功贵族,也不光是大唐皇帝的大唐,还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位大唐子民的大唐。 “阿弥。” 附近有人喊了一嗓子。 苏大为循着声音转头,他看到高大虎和一班差役从前方跨着腰刀走过来。 虽然不霄禁,但是该有的巡查一点也没放松。 巡夜的金吾卫、不良人和差役比往日只会更严。 “大虎。” 苏大为向高大虎伸手打了个招呼。 高大虎一脸热切的走上来:“阿弥,等这几天忙完了,我上你家,给柳娘子拜个年。” “行,不过,没有红包。” “啥?”高大虎一脸懵逼状,显然是接不住苏大为的梗。 苏大为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公务在身,先去忙,等忙完了上我家,有好吃的。” “哎。”高大虎摸着后脑勺应下来。 大唐过年压祟钱倒是有,红包却又是什么?自己这么大年纪,上朋友家串个门,难道有压祟钱可领的吗? 可恶,阿弥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时候真弄不明白啊。 摇摇头,高大虎回头向苏大为挥了挥拳头:“就恨你这种当官的,可以不用亲自巡夜。” 苏大为回以哈哈大笑。 不良人巡夜这一条,自然是不良帅负责。 做为不良副帅,苏大为刚破了新罗间谍高建和霸府的案子,也就稍稍利用职权,给自己调整了一下巡守时间。 至少元霄节晚上,是要留给家人的。 站在街旁,看着人流不息,远处有爆竹响,还有舞狮的,手拿花灯的小姐姐三两成群的走过。 “怎么还没到?”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阿弥。” “哥。” 苏大为抬头看去,立刻看到二哥周良,带着聂苏从那边街上挤过人流走来。 聂苏今天穿上了一身新衣,头上梳着双髻,一边肩膀上还蹲着猴头。 站在人群里,小丫头仰着脸,冲苏大为开心的笑着。 见到他们,苏大为心里一松。 做为聂苏来自己家的第一个元霄节,做哥的自然有义务要带着妹子好好逛下夜市,见识下大唐长安的繁华。 白天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来不及回去,于是拜托周良替自己将聂苏接出来。 只是没想到小丫头居然把那猴头也给带上了。 既然猴头这幻灵来了,不用说,它那伴生的金蝮也…… 苏大为才想到这里,果然见聂苏头发间,那条金蝮悄悄探出脑袋,立起半个身子。 附近的人立刻惊叫一声,四散逃开。 唯恐被这不知名的小金蛇咬上一口。 如此一来,倒让聂苏和周良四周空出一片。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捂着自己的额头,总觉得,带上幻灵出门,有可能会惹出事端。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去责怪聂苏。 苏大为摇摇头,伸手向街面对的聂苏他们招手:“小苏,快过来。” “哎~” 聂苏脆生生的答应。 正要过来时,一条举着彩灯的队伍,吹吹打打的沿街走来。 好巧不巧的挡在苏大为与聂苏之间。 苏大为抬眼看去,只见这队伍里有人举着花灯,有人舞着狮子,还有人提着花篮,撒着花瓣。 无数小孩儿追在后面,嘻笑着拾取队伍扔下的花朵。 记忆里去年好像没这个节目。 苏大为心里有些奇怪,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角。 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高只到自己腰际的孩儿,戴着一个类似后世大头娃娃样的面具,仰着头看自己,奶生奶气的道:“叔叔,我想要那个娃娃。” 一边说,一边还朝街旁的摊子指着。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看到那摊子上摆着许多手捏的泥人,身上描彩,栩栩如生,有些像后来的“大阿福”娃娃。 不过…… 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头戴娃娃面具的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又不认识你,你管我要娃娃做甚? 那孩子将头上的面具推起来,张着一双黝黑的眼睛:“叔叔,上次我们见过的,我是敏之。” 呃? 苏大为看着他,陡然想起来。 还真是,这孩子,正是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上次跟武顺去越王府,是他给开的门。 这小娃娃,记忆力倒是挺好,只见过自己一次,就记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好吧,叔叔给你买娃娃。” 既然是武媚娘姐姐的孩子,这点面子是要给的。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游街那条队伍甚长,现在还没有走完。 于是便牵着贺兰敏之的小手,来到摊边,跟摊主问好价钱,取了几枚铜钱交予对方,又让贺兰敏之自己挑了个娃娃。 见敏之将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抓在手里,露出开心的笑容后,苏大为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敏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阿娘呢?” “阿娘和姐姐他们在前面,我去找他们去,谢谢叔叔。” 贺兰敏之双手捧着泥人,向苏大为鞠了一躬,然后扭身蹦跳着向前方跑去。 苏大为扬声叮嘱道:“别乱跑,快去找你娘去。” “知道。” 贺兰敏之扭头向苏大为挥了挥手,把面具戴好,向前方跑去。 “哥哥,刚才那小孩是谁家的?” 聂苏和周良终于穿过了长街。 她一把挽住苏大为的胳膊,有些好奇的问。 “一个朋友家的孩子。” 苏大为伸手在聂苏翘起的琼鼻上刮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哥哥,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聂苏舔了舔樱唇,两眼放光,露出一个让苏大为背后一寒的笑容。 这种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后世双十一,替女友清空购物车的即视感? 说起来,近来花钱如流水,手头又有点紧了。 不过等开春那笔生意运转开来,相信一切会好起来。 先不想这许多,苏大为按着聂苏的要求,给她买饴糖,买娃娃,买发簪,总之一路买买买。 看得一旁的周良都开始嘴角抽搐起来,一副牙酸蛋疼的表情,聂苏才算是满意。指挥着周良和苏大为,替自己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继续赏花灯逛街。 “阿弥。” 周良凑到苏大为耳边悄声道:“女子果然难养啊。” “说什么呢?” 聂苏猛一回头,肩上的白头和金蝮感受到主人情绪,同时向周良呲牙咧嘴,吓得周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摇头否认三连:“我没有,我没说,不是我。” “哈哈哈!” 苏大为忍不住笑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长街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耳中听到“嘭”的一声响,接着是爆仗和火焰冲天而起。 瞬间卷起的火光,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 过了一秒,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出事了! 前方的人群开始四散奔逃,还有女人和孩子发出的尖叫声。 苏大为将怀里的东西往周良身上一堆,急道:“二哥,帮我照顾小苏,我去看看。” 说完,立刻向骚乱的方向冲去。 “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 聂苏焦急的声音响起,但苏大为顾不上回头。 逆着人群前行颇为吃力,他索性翻上墙头,踩着宽仅巴掌的墙垛,向前狂奔。 跑出半条街后,终于看到了事发地点。 那是最热闹的街心处,先前舞狮的队伍已经轰然逃散。 街心,一只舞狮被大火烧烂,在四周还散乱着许多烧成余烬的花灯和爆仗。 唐时的爆仗自然不是后世那种烟花,而是将竹筒扔在火里,炸裂爆响。 亦是年节里一种增添气氛,驱邪纳吉的活动。 现场十分混乱,远处有金吾卫和不良人正在赶来。 苏大为蹲在墙头,一双眼睛从人群里逐一扫过,寻找可疑。 他现在还不能判断出,这场骚动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果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 在这盛世大唐上元夜,无数金吾卫和不良人盯着,何人如此大胆? 稍停片刻,苏大为眼神一凝,从墙头如鹰隼般一跃而下。 第二章 张易之 一名身材魁悟的黑衣人,头戴方相氏鬼面,胁下挟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混在人群里外向逃去。 现场十分混乱,无人注意到这一细节,只要他转过街角,钻入小巷,哪怕是金吾卫都不可能找到。 就在黑衣人心中窃喜时,突然感觉头上传来破风之声。 抬头一看,一大片阴影凌空扑下。 黑衣人怪叫一声,向前扑出。 苏大为一脚踢空,落地身子往下一伏,瞬间再次弹起,手里横刀出鞘,乃是天策八法中的削字决。 从下横削黑衣人双腿。 这一刀要是命中,对方双脚将被横刀划开,自然就跑不了了。 电光火石瞬间,那黑衣人口中发出怒吼,手里的孩童猛地迎着苏大为抛了过来。 竟是拿幼童挡刀。 “恶贼!” 苏大为不由破口大骂,强行改变刀势,改削为挑,刀锋险之又险的从孩子身边擦过。 左手一捞,将那孩子抓在手里。 手上一股大力传来。 苏大为脚下连踏,使出九宫步把来力化去。 连退了三步,总算把那小孩给接住。 抬头一看,那头戴方相氏鬼面的男人已经逃出数十米外。 苏大为心里暗骂敌人狡猾,忙将孩子放下,横刀反手入鞘,左手抓起挂在身上的角弩,右手上箭,向那人后背瞄去。 只是经这一耽搁,对方早已经钻入人群。 如此混乱局面,要是射箭,只怕会伤及无辜。 “阿弥。” 耳中听到熟悉的喊声,一队金吾卫匆匆跑了过来,带队的正是尉迟宝琳。 “阿弥,刚才出了什么事?” “我也想知道。” 苏大为将角弩收起:“我正在陪二哥和小苏赏灯,这边发生混乱,我赶过来,就看到有一黑衣人挟持着这孩子。” “好大胆的贼人,居然敢在上元夜偷孩童。” 尉迟宝琳和一帮金吾卫人人大怒。 就算没真的把孩子偷走,但是引起这么大乱子,巡夜的金吾卫少不得受到上官一番斥责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救下的孩子,看年纪最多不过二三岁的样子,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此时孩子眼中透着胆怯惊惧,拉着苏大为的衣角,小脸煞白,看样子被刚才的事吓坏了。 “尉迟,你帮着找找这孩子家人,我去追一下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贼人。” “我们上哪去找!” “要不先把孩子送去县衙?” 几名金吾卫七嘴八舌的说着。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人,提着衣摆,一脸焦急的向这边跑来:“味儿,味儿!” “爹爹!” 缩在苏大为脚边的小孩童立刻眼神一亮,原地蹦了起来。 中年男人跑上来,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喃喃说了几遍“老天保佑”,这才一脸后怕的向苏大为道:“多谢恩公救下小儿,苏澹莫齿不忘。” “举手之劳,不必多言,你既是孩子父亲就要把他看好了。” “是是。” 那中年男人抱起孩子,向苏大为一脸感激。 “尉迟,你带人抄近路去前面巷子看看能不能堵住那人,我从这边继续往前追。” “好,一会前面巷口见。” 尉迟宝琳挥挥手,带着手下一帮金吾卫,匆匆钻入小巷,抄近路去堵人。 苏大为向中年男人抱抱拳,正要转身,却见男人孩里的小童,也学着大人样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奶声奶气的道:“苏味道,谢过恩公。” 苏味道? 这名字,感觉有点像是个大吃货啊。 苏大为也没太在意,向这父子二人点点头,转身向黑衣人逃蹿方向追去。 今夜,看来没那么平静。 盏茶时间之后,苏大为与一脸郁闷的尉迟宝琳等人,重新回到方才掀起混乱的地方。 那着火的舞狮早已烧成灰烬。 现场已经有差役和不良人拉起了警戒,将游人隔开。 说起来,这保护现场的方法,还是苏大为跟大理寺的李思文和县君裴行俭提起来,现在得以推行。 大唐刑侦方面颇为发达,早有保护现场的意识。 不过像后世那样拉警戒线,将现场隔离保护,这一点算是苏大为首创。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长安县的不良人低声交换着意见。 已经有消息表明,刚才被劫的孩子并不止一人。 除了苏大为这边救下的苏味道,至少还有两三名孩子被黑衣人劫走。 “贼你妈,哪来的贼人,居然挑这个时候动手,简直丧心病狂。” 陈敏带着一帮不良人绕着现场团团乱转,气得两眼发黑。 上元夜,陛下在宫里庆贺, 长安也不宵禁,任由百姓赏灯,是天子与民同乐的意思。 结果这个节骨眼,居然出这样的事, 这简直是打脸! 无论是陈敏这些不良人,又或者是尉迟宝琳这些金吾卫,乃至县衙和大理寺的差役,人人面上无光。 甚至预感到,顶头上司,如裴行俭等人,只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苏大为手握刀柄,低头看着街面。 混乱之后,地上一片狼籍。 有丢下的糖葫芦,有娃娃,首饰,鞋,踩烂的灯笼,不一而足。 苏大为沿着拉开警戒的麻绳,绕着现场转着。 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在大唐上元夜,这样盛大的节日,抢劫孩童,目地是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人口贩子,闹这么大的动静,岂不是作死? 而且苏大为刚才与那黑衣人交过手,对方的身手,不是普通窃贼可比。 失踪的孩童不止一个,说明是团伙做案。 这些人,究竟想要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苏大为的脚下传来“喀”的一声响。 他的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蹲下身去。 地上,一只泥人捏的娃娃,憨态可鞠的脸上,沾着一些污渍,但却笑容灿烂。 苏大为将泥娃娃捧在手里,喃喃道:“敏之。” 这个泥人,是自己方才买了送给贺兰敏之的。 长安县衙。 苏大为刚从县君裴行俭那里过来,这次的案子,影响极其恶劣。 失踪的孩子多达四人。 现在大理寺和上面,全都暴跳如雷,层层压力下来,除了对不良人的一番痛骂,限期破案也被提上了议程。 “我不管你用何种方法,七天,我只给你七天,如果不能破此案,你就自己去大理寺解释吧。” 裴行俭方才铁青着脸,如金石般严厉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苏大为皱着眉头,拿起毛笔,在纸上涂抹,写上贺兰敏之,张易之等几个失踪孩子的名字,想了想,又写上正月十五,在上面重重画了个圈。 经过年余的练习,他的字比原来好了许多,不像以前跟小鸡抓出来的一样,算是勉强可以见人了。 可惜,就算写出颜筋柳骨那样的字,也对破案无甚帮助。 苏大为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神特么的正月十五抢小孩,还有限七日破案,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该从何处下手? “苏帅。” 南九郎从外面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上次他被高建踢了一脚,虽然无甚大碍,但是走路仍有些影响。 大概还得将养个把月才能好,不过南九郎不肯歇着,过完元日便早早回不良人公廨报道。 “九郎,查到什么?” 苏大为抬头问。 “这是我从大理寺抄来的。” 南九郎说着,将手里一撂卷宗放在苏大为面前。 这是那几个孩子的户籍资料。 现在毫无头绪之下,苏大为能想到的,就是先从几个孩子的身份着手,看看是否有什么共通之处。 可以确定,这次劫孩子,并不是普通的诱拐儿童案。 那些黑衣人身手十分高明,而且遇到不良人追击时,也都有办法脱身,可见对方预估过各种情况,做过预案。 那么,这次的劫案,是有预谋之下的行为。 一出有预谋的团伙劫案。 就为劫那几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伙国际大盗,经过周密的计划,做出各种预案,最后就冲进幼儿园抢走几个小孩。 实在有违常理。 苏大为伸手将卷宗翻开。 第一个被劫的孩子,张易之,五岁。 出自中山张氏,其叔祖为张行成,是太宗时的老臣。 太宗去世后,李治封张行成为侍中,兼刑部尚书,并封北平县公,监修国史。 张易之父为张希臧,乃雍州司户参军。 此次张易之随其母来投张行成,阖家一起过元节, 谁知竟会出这样的事。 才看到这里,苏大为顿时汗流浃背。 贼你妈。 这些恶贼,居然把当朝刑部尚书家的孩子给劫了,难怪上面那么震怒。 这案子要是不能速破,叫刑部尚书张大人如何想? 让天子李治脸往哪搁? 尼玛, 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非把你们抽筋剥皮不可! 等等,这个张易之,名字有点耳熟啊。 苏大为隐隐想起了点什么,再翻卷宗,看到张易之家庭成员的名字,顿时脸色一黑。 其弟,张昌宗? 就算历史一般,苏大为还是想起了前世看到的野史,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二人,皆为神龙时期,武则天的入幕之宾,也就是坊间流传的男宠。 这…… 一时之间,苏大为无力吐槽了。 此事必有蹊跷,对,有很大的蹊跷!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翻动卷宗,看第二个孩子的资料。 第三章 疑点 第二个被劫走的孩子,叫杜审预。 今年六岁。 是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父亲杜依艺刚被朝廷任命为巩县县令,正准备年后举家迁至巩县,谁知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大为翻看这名孩子的资料,眉头又重新纠起来。 本来,看张易之时,他隐隐有些猜测,猜想是不是针对朝中高官的一场阴谋。 掳去高官家的孩子,用以威胁? 但是现在看这杜审预的家庭出身,父亲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县令,未免不够看了。 摇摇头,苏大为再看第三个孩子资料。 第三个孩子叫李峤,也是六岁。 出身赵郡李氏东祖房,是襄城令李镇恶之子。 好吧,这个,和杜审预家差不多。 运气不好,元节过来走亲戚,结果被贼人给掳了去。 最后第四个孩子。 苏大为打开看了一眼,合上。 贼你妈,张昌宗,四岁。 这对据传武则天日后的情人,这次是被贼人一锅端了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看了被掳这几个孩子的资料,感觉自己太阳穴更疼了。 他揉了揉额头,向南九郎道:“还有把那个谁的户籍找来,对,叫苏味道。” 虽然苏味道被自己救下了,但还是得找来看一下,把这几人的出身背景多对比一下,看看能否有些发现。 不对,苏大为忽然想起一事。 他喊住刚要出门的孙九郎:“九郎,失踪的孩子只有这四人吗?” “嗯,大理寺那边说报案的就是这四家。” “有没有武顺……算了,没事了,你先去忙吧。” “是。” 苏大为刚才想问的是,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有没有失踪。 这种事,人家要是没报案的话,大理寺和县衙这边也不会知道。 所以苏大为话到嘴边又做罢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个描彩的泥娃娃放在手心端详,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贺兰敏之无事也就罢了,要是真的被掳去了,武顺何以不报案? 看来有必要去求证一下。 正想着,只见钱八指快步踏入公廨:“阿弥。” “八爷,怎样?” 上次钱八指在高建案中,被人施术蛊惑,后来经由王敬直帮忙,将钱八指身上的咒术解除。 不半空钱八指本人对那一段记忆却甚是模糊,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曾被人用诡术给控制。 事情已经过去,苏大为也没再提。 自从拐子爷走了后,加上赵磕巴和劳三郎他们去公交署帮周良,苏大为手下最得力的就是钱八指和南九郎。 沈元还在家里养伤,自是不提。 “陈敏,陈帅带了人配合武侯去沿街查去了,我看应该没什么鸟用。” 钱八指摇摇头。 出了这么难堪的案子,县君的怒火自然不是冲着苏大为一个人。 被骂得最惨的其实是身为不良帅的陈敏。 苏大为只是连带的。 所谓职位越大,责任越大。 这口锅陈敏不背谁背? 所以刚被裴行俭臭骂一顿后,陈敏立刻带着手下人出去寻找线索。 但是长安如此大,没有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大为刚才也派钱八指带些人手,配合着行动,不过没想到钱八指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弥,我先前碰到高大虎了。” “大虎?他怎么了。” 苏大为有些奇怪。 钱八指向他走近一些,小声道:“高大虎说,他昨晚有些发现。” “嗯?” 苏大为站起来:“他现在在哪?” 奇怪,高大虎如果知道线索,以他在大理寺当差,为何没早点说出来。 却要让钱八指替他带话。 先见见高大虎再说。 半个时辰后,在一家临街的酒楼,苏大为见到了高大虎。 高大虎是先到的,面前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却没点任何菜。 “大虎。” 苏大为在他面前坐下,看了一眼光溜溜的桌面:“怎么光点酒?” “不饿,就是想喝点。” 高大虎伸手拿起酒壶,替自己和苏大为倒满一杯,然后举杯示意,自己先喝了一口。 “钱八指说你找我。” 苏大为问:“昨晚的事?” 高大虎皱了下眉,放下酒杯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昨晚的案子,我有线索。” 苏大为精神一振,挺直腰道:“详细说。” “昨晚我带着一队差役沿着街道去巡查,突然发现有一黑衣人从旁边的小巷翻上墙头,于是便带人去追赶。” 高大虎说到这里,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其他人都没我跑得快,我跟着那黑衣人,你猜跑到了哪里?” “哪里?” “大慈恩寺。” 听得这个名字,苏大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玄奘法师!” 大慈恩寺是唐长安城内最著名、最宏丽的佛寺,为李唐皇室敕令修建。 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创建慈恩寺。 玄奘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创立了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唯识宗,成为唯识宗祖庭。 黑衣人如果逃进大慈恩寺,那么玄奘法师与此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这事你怎么不跟李思文说?” “其他差役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寻思着关系重大,还是先跟你商量一下。”高大虎舔了舔唇:“那里,毕竟是玄奘法师的地盘,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也不想胡乱指认,免得惹上麻烦。” “行,这事我知道了。” 苏大为无心喝酒,站起身道:“我去查探一下,如果再有什么消息,你再告诉我。” “放心。” 越王府前。 昔日高建的果子铺已经被一个生面孔的老板接手。 新老板名周全。 这人苏大为查过,长安本地人,背景没什么问题。 坐在曾经的位置上,看着四周的环境,苏大为不禁有些感概。 这才没多久时间,许多东西就已经变了。 坐在苏大为对面的,是一个眉眼带笑的年青人。 此人腰上悬着短刀,指甲修得很齐整,双手洁白干净,一眼看上去,如同女子的手。 他向苏大为微微点头道:“苏帅。” “蒋南,有结果吗?” 这名年青人,原本是跟着安文生的不良人。 安文生走了以后,一部份人被陈敏吸纳,还有一部份,归入苏大为手下。 眼前这蒋南,就是安文生手底下比较得力的一个。 “我在这边盯了半天了,没见到苏帅说的武顺,不过倒是有些别的发现。” 蒋南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越王府,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苏大为去见高大虎前,交待他过来帮自己查探一下,想弄清楚贺兰敏之有没有被贼人掳走。 不过武顺没出现,暂时也没别的办法。 “有什么发现?” 苏大为看到果子铺的周老板向自己走过来,扬声道:“来碗灵沙臛。” 周老板脸上的褶皱一下子舒展开来,向他呲牙一笑,返身去操作台调制果酱去了。 苏大为把视线拉回到蒋南身上。 却见蒋南扭头看向越王府的大门,有些出神。 苏大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些穿着紧身短打装扮的人,在王府前进进出出。 “苏帅。” 蒋南压低声音道:“我留意到,越王府附近,多出许多生面孔,似是江湖人。” “江湖人?” 苏大为一怔,脑子里闪过越王李贞的资料。 唐太宗第八子,母燕德妃。 贞观五年,李贞封汉王,贞观七年,任徐州都督。贞观十年,改封原王,旋改封越王,任扬州都督,实封八百户。 贞观十七年,任相州刺史,贞观二十三年,加满千户。就在这一年,父亲唐太宗逝世,九弟李治继位 永徽元年,任左卫大将军。 左卫是大唐卫府制度中“十六卫”之一,既是军府的领导机构,也是掌管京城宿卫的机构。 左卫大将军是左卫内设官职,正三品。 能得这个职位,可见李贞深受李治的信任和器重。 这样一位大唐王孙,王府前突然多出一些江湖人,这就有意思了。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两圈,开口道:“你继续帮我盯着这里,看看越王府有什么异常,如果见到武顺,帮我继续盯住,看看她儿子贺兰敏之有没有事。”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对了,玄奘法师……” “在这里。” 蒋南从身上摸出一张薄纸,双手捧着递到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接过,打开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点点头,将其贴身收好。 “那这边你先盯着。” “诺。” 第四章 玄奘法师 唐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生母长孙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下令建寺。 经过一番“瞻星揆地”的测量定位工作,最后制定了“像天阙,仿给园”的建造方案。 整个工程,“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 按照设计,寺院建成之后“重楼复殿,云阁洞房”,总共有十余院1897间,“床褥器物,备皆盈满”。 贞观二十二年十月戊申,太子李治下令说:建寺工程“渐向毕功,轮奂将成”,但僧徒尚缺,奉太宗皇帝敕旨,度僧300人,别请50名大德“同奉神居,降临行道”。 同时正式赐新寺寺名为“大慈恩寺”,并增建“翻经院”。 很快,翻经院宣告落成,“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并加殊丽。” 随后,太子治复令玄奘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维寺任。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戊辰,太宗皇帝为玄奘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入寺升座仪式,盛况空前。 这些,都是苏大为从蒋南收集的资料里看到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和调查玄奘法师。 但上次番僧那罗,是玄奘法师出面保下。 这次上元节的劫童子案,按高大虎提供的消息,劫匪似逃进大慈恩寺。 苏大为不得不认真对待此事。 …… 晋昌坊,大慈恩寺。 苏大为在经过寺僧的通传后,得到玄奘法师的首肯,在知客僧的带领下,走入寺院。 唐时对僧人的管理甚严。 不像后世认为的那样,进出自由。 无论是人进去,还是寺僧出来,都要经过报备。 盏茶功夫之后,苏大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禅房里,见到了大唐闻名的玄奘法师。 此时,这位高僧已经年近五十。 也许是曾经前往天竺受到太多的风吹日晒,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一些。 他的双手合什,身上穿着素白的僧衣,在一方红木几案前,盘膝而坐。 几案上有堆放整齐的梵文经书,禅房里有成片的书柜,各种经文堆叠齐整。 屋角燃着一炉熏香,青气缭绕。 空气里透着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儿。 在靠门的位置,还盘坐着那名行者,怀里斜抱着铁棒,两眼微眯,也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神游。 知客僧向玄奘鞠躬道:“首座,我把客人带来了。” 玄奘法师微微颔首:“你去忙吧,我来接待。” “是。” 知客僧退下。 苏大为的视线从禅房内的摆设,落到眼前的法师身上。 脑子里回想起蒋南给自己的,关于玄奘法师的资料。 玄奘法师,本名陈祎,洛州缑氏人。 为探究佛教各派学说分歧,玄奘于大唐贞观元年一人西行数万里,历经艰辛到达天竺那烂陀寺取真经,前后十七年,遍学了当时大小乘各种学说。 唐贞观十五年,玄奘42岁,与天竺戒日王会晤,并得到优渥礼遇。 戒日王决定以玄奘为论主,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在天竺18个国王、3000个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2000人参加。 当时玄奘讲论,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予诘难。 一时名震天竺,并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 贞观十九年,玄奘返回长安。 一共带回佛舍利150粒、佛像7尊、经论657部,并长期从事翻译佛经的工作。 虽然前世就知道玄奘法师之名,但大多数印象,都是从那部《西游记》得知,多少有些唐僧是个话唠,肉眼凡胎,老是惹祸等诸多负面印象。 但是看过玄奘法师真实的履历后,苏大为不禁肃然起敬。 能做出如此壮举的高僧,定然有着坚定的信仰,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坚韧,以及大智慧。 更何况,以唐人身份,在佛教发源地,天竺辩法,成为“大乘天”、“解脱天”,玄奘法师必然佛法精深,辩才无碍。 玄奘法师放下手中一卷经文,向苏大为双合什,微微颔首道:“不知苏副帅至此,有何见教?” 苏大为已经自己长安不良副帅的身份,通过知客僧告知法师。 否则法师正在繁忙译经工作中,只怕无遐接见一个陌生人。 “法师,叫我阿弥即可。”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口道:“我此来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法师。” 玄奘抬头细看苏大为,眼底闪过思索之色,微微颔首:“请说。” “前次那番僧那罗,听说法师先是让这位行者传信给他,后来又从陛下那里保住此人,只是将他驱逐出大唐。” 苏大为双眼直视玄奘法师:“我心中疑虑,不知当日,法师给那罗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苏大为在心里想了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玄奘法师亲口求证。 如今既然来了,自然要问出来。 当然,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地,但如果一开口就问上元夜劫孩童的事,只怕太过唐突。 从心里来说,苏大为相信玄奘法师的人品,应该不会参与到那种污浊事里。 以法师的佛法修为,在佛学上的造诣,在大唐佛教中的地位,怎么可能碰那种事。 但,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不可不查。 苏大为提出问题时,双眼就一直没离开过玄奘法师的脸。 做不良人以来,苏大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思,他的双眼已经练出来,察颜辨色。 这人是好是坏,有没有心虚说谎,苏大为都能看出几分来。 但是在玄奘法师的脸上,苏大为只能想到一个词形容,就是“风光霁月”。 玄奘法师面色平静,坦荡,坦然道:“那迩娑婆寐,与我在中天竺辩法时,曾有一面之缘,不忍见他误入崎途,所以让行者替我送信予他,信的内容,便是劝他离开大唐,不要乱了佛心。”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玄奘法师肯定的道。 “那为何法师要保下他?上次他参与到杨昔荣案里,本已是重罪不赦。” “我并没有保下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呈交给陛下。” 玄奘法师平静的叙述着:“王玄策出使天竺,却令中天竺覆灭,无论如何,总是种下前因。若不是如此,那迩娑婆寐也不会来到大唐寻求复国。 如今中天竺已经不在,天竺混乱不息,佛法凋零,那迩娑婆寐做为中天竺硕果仅存的佛僧,如能返回天竺弘扬佛法,对于佛法传承,对我大唐,有利。” 不愧是辩才无碍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心中暗想。 本来自己以为能难住对方,或者问出点什么来,没想到玄奘法师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出来,令人无比信服。 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这一年多在不良人的历练里,苏大为早就学会了从嫌犯语言里找出逻辑漏洞,推敲出问题,用言语或诱导,或威逼,令对方吐出实情。 但是在对玄奘法师的时候,苏大为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座高山。 毫无破绽,也无处入手。 偏偏对方是胸襟坦荡,知无不言。 苏大为暗暗摇头,对玄奘大师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动什么小心机,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 他再将高大虎所说之事在心中酝酿一下,正要开口,却见玄奘法师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自己:“你,是苏三郎的儿子?” 咯噔! 苏大为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一时呆住。 “苏帅不用惊讶,我,曾在天竺见过王玄策,那时,苏三郎也在使团中。”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脸颊微微扬起,双眸微闭。 似是回忆起当年之事。 “十年前……贞观十五年,我在中天竺求佛法,遇见戒日王。 受戒日王信重,替贫僧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在东西南北中五天竺,十八位国王、三千位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二千人见证下,共参佛法。 法会结束后,戒日王又坚请贫僧参加五年一度、历时七十五天的无遮大会。 就是在那会上,贫僧遇见那迩娑婆寐,当时双方论法,都心生敬佩。 此后,我遇到了到天竺出使的王玄策一行。 那大概是贞观十七年的事了。” 玄奘法师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时间如白马过隙,一闪即过。 当时,在王玄策的使团里,我见到了苏三郎。” “法师……”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苏三郎,是个很有趣的人。” 玄奘微微一笑:“也是在那次以后,从苏三郎和王玄策的口中,知道故乡的情状,贫僧才动了回大唐的念头。” 苏大为脸上表情有些无奈:道理我都懂,不过你们怎么都认识那个我没印象的爹?反倒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 还有,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苏三郎的儿子? 仿佛看出了苏大为心中的疑问,玄奘法师笑道:“你或许不知道,其实你同苏三郎,很像。” 第五章 金宝神枕 此情此景,苏大为还能说什么。 这就像是本来准备调查对方,结果聊起来,对方说认识你爸爸,原来是故人。 这一下子关系就变成了长辈。 这还怎么查? 很难再板着脸公事公办了好不。 “原来你是苏三郎的儿子,我说呢。” 盘膝靠墙的行者,此时也张开眼,向苏大为咧嘴一笑。 “当年我还和苏三郎切磋过,他,很不错。” 你妹。 苏大为有点郁闷了。 这凭空就比人矮了一辈,这算是怎么回事? “法师,我今天来,不是来叙旧的,是有件案子想询问法师。” 苏大为狠心将那种“长辈亲朋”的感觉给切断,把脸色一沉。 感觉如果再不谈正事,就没法聊下去了。 “我知道。” 玄奘脸上闪过一抹思索,伸手示意苏大为先不要说话。 “在你来以前,贫僧禅心忽动,当时就想,定是有一份因缘。” 玄奘法师手里拿起一串念珠,手指轻轻拨动。 那是一串黑色的念珠,是以菩提树之果实为子。 菩提树又称沙罗树,相传佛祖于此树下开悟,以此立教。 此后信徒,多以菩提树之子,来做念珠,诵经时,用以计数。 黑色的珠子被摩擦得透亮,如同玉石。 拨动间,发出金玉般清越的声响。 良久,在苏大为心中焦急时,玄奘法师终于开口:“辩机,是无辜的。” 呃?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一口水喷出来。 我猜中了开头,没猜中这神展开啊。 本来,苏大为以为玄奘法师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会说关于上元夜小孩被劫的事,怎料他突然提起了辩机的旧事。 “法师,我……” “当时,长安县从盗贼那里缴获的赃物里,发现了一个玉枕。 那不是普通的玉枕,而是先皇赐予高阳公主的一件至宝,名为金宝神枕。” 玄奘法师的声音低沉,透过香氛传来,若有若无。 苏大为把刚要冲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高阳公主? 金宝神枕?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对了,在不良人里,之前听二哥周良提起过这件旧事。 那还是在魏山做不良帅的时候。 听说当时颇多勋贵和皇亲家中有宝物失窃,后来通过当铺里流出的宝物,顺藤摸瓜抓住一个贼人。 那贼人却供认说,宝物是从高僧辩机那里偷来的。 此案当年轰动一时。 最后有小道消息传说,辩机与高阳公主,似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太宗大怒之下,下令将辩机腰斩弃市。 想到这里,苏大为看一眼面前的玄奘法师,突然记起来,辩机,好像是玄奘法师的弟子。 是了,辩机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并驻长安西北的金城坊会昌寺。 后帮助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参与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 辩机死的那一年,是贞观二十三年,就是前年的事。 “辩机是冤枉的,他与高阳公主并无私情,更没有盗取宫中宝物。”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深邃的双眸中,透出一股悲悯。 “我素知辩机佛心坚定,而且当时他正帮我译经,等闲无法出入寺院……”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接着道:“你若问当年之事,我只能告诉你,我相信辩机。” 谁说我想问的是辩机和高阳的事了。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 “不过我思前想后,若说当年有何疑点,只怕就落在金宝神枕上。” “嗯?” 苏大为愣了一下:“金宝神枕?那个枕头,有何不妥吗?” “金宝神枕是一件宝物,它最大的功效是辟邪护体,可使人精神安定。”玄奘法师沉凝道:“开始我也没想太多,但直到辩机去世许久,某一天我于定中忽然醒悟……” “法师想到了什么?” “太宗身体一向健朗,在贞观二十年的时候,尚还计划远征高句丽,但是短短三年时间,便突患重症,乃至不治。”玄奘法师的声音越发低沉,几乎如自言自语的呢喃。 但是苏大为的精神,却全被调动起来,高度紧张,甚至是,亢奋。 本来,他此来大慈恩寺,见玄奘法师,只是想查关于上元夜孩童被劫案,但此刻,也不由自主被玄奘法师的话所吸引。 若法师说的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难以想像,惊天动地的大案。 “法师……” 苏大为舔了舔唇,感觉喉头一阵紧缩。 “贫僧从辩机的事,想到金宝神枕,再想到太宗皇帝突然病重,记忆里,太宗身体出现问题,就是将金宝神枕送予高阳公主后。 当年高阳公主向陛下求取玉枕,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玄奘法师摇摇头,低声念了句佛号:“出家人不应该去想这些,只不过,这个疑问,一直困惑着我。我虽修大小乘佛法,修得解脱,但人到老年,于辩机之事,仍然心有挂碍。” 法师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苏大为,心中却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玉枕失窃案、辩机案、太宗驾崩。 这三件事,经由玄奘法师提及,竟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其串在一起。 难道…… 苏大为不敢想下去,那个猜测,实在太过大胆。 “阿弥,如果你想查此案,贫僧觉得,还是就此放下吧。” 玄奘轻轻拨动着念珠:“辩机已死,那或许就是他的缘法,缘来缘去,皆是因果虚空。我亦要将这些放下,至于你,既是苏三郎之子,贫僧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玄奘法师似乎隐隐加重了语气。 令苏大为心中一凛。 法师这是在提醒自己,关于金宝神枕的事,水太深吗? 不过不用他说,自己也不会去碰这件案子,特别是一切早已过去。 当年的人,无论是辩机还是太宗皇帝,皆已做古。 此案早已封存,不论背后有何阴谋动机,都与自己无关了。 轻呼了口气,苏大为抱拳向玄奘道:“谢法师指点,不过我还有一件……” “当年那窃贼颇不简单。” 行者突然开口道:“我曾奉法师之命去追查那窃贼,想还辩机一个清白,可惜,几次都被他逃了,此人,十分古怪,不像异人,也不像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行者。 他是知道这行者实力的。 犹在自己之上。 而且,恐怕这位尖嘴猴腮的行者,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形了吧? 连他追查,都留不住那窃贼,这事就有点反常了。 “当年那窃贼,不是被长安县的差役给抓住了吗?”苏大为忍不住问。 “不是那个人。” 行者嗤之以鼻:“真正的窃贼另有其人。” 好吧,看来这是桩无头公案。 而且水太深,水太凉,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不良副帅,如果不是嫌命太长,还是到此为止吧。 苏大为记起自己的来意,张嘴道:“法师,其实上元节……” “上元节我知道。” 行者再次开口,又一次把苏大为的话给抢了。 “上元节晚上,长安颇不平静,而且,我能感觉到,当年窃取宝物的那个窃贼又出现了。” 行者咧牙冷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走,一直潜伏在长安,若不是上元夜那天,法师令我不要多事,我定要再会会他。” 这一下,苏大为真的有些震惊了。 连刚才被行者抢话的不快,也顾不上:“那人,还在?” “还在。” 行者肯定的道。 “你如何知道?”苏大为问。 行者伸出瘦骨嶙峋的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发际间,隐隐透出一截戒箍。 “金箍咒?”苏大为脱口而出。 “什么金箍?” 行者有点懵:“我是说,我有种特别的本事,能感应对方的气息,特别是那些古怪的气息。当年我与那人交过手,他的气息,我不会忘,就算隐藏得再深,只要他还在这长安里,只要他出现,我都能嗅出味道来。” “原来如此。”苏大为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老子今天来是查案的,可要查的不是这件陈年旧案。 而是上元节里,幼童被劫案。 七天啊, 大理寺和刑部只给出七天时间, 哪有那么多空,去管别的。 今天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回事? 明明话都到嘴边了,结果一次次被人给打断,要么被抢话。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玄奘法师再次抱拳道:“法师,我……”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玄奘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 今天还能不能问幼童被劫案了? 第六章 厌胜 “法师,你想起什么?” 苏大为眼巴巴的瞅着玄奘。 碰嘛,是真的不想碰这个案子。 不过,耐不住人心里都有好奇心。 就算自己不想去钻研辩机的案子,可是有机会听玄奘法师说一说那些隐秘,也是极为有趣的。 苏大为承认自己已经被吊起了味口。 玄奘法师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在想什么,他双手合什道:“我想起来,那些失窃的宝物上,似乎有过咒术。” “咒术?”苏大为咀嚼着这个词。 “是厌胜之术。” 行者道:“我接触过那名窃贼,他身上,有厌胜术的味道。后来我也曾远观那些脏物,确信,在那些东西上,都被人施以厌胜之咒。” 厌胜,又称魇镇,是一种避邪祈吉习俗。 意思为以诅咒厌伏其人,是一种古老的巫术。 无论是宫廷或是民间,都有人利用它来加害他人。 历史上好几次大案,都与厌胜术有关。 如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案”,杀太子刘据与皇后卫子夫。 其缘由,就是有人告发太子与皇后用厌胜术,咒汉武帝。 苏大为皱眉迟疑的道:“你是说,那些失窃的宝物,被人拿来用做咒术?” 行者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抱着铁棍,微微点头。 苏大为沉默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是否可以大胆的推测。 太宗送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被人借以对太宗施展厌胜术,用它来加害太宗? 至于其他勋贵家里失窃的宝物,说不定也是太宗赐下的。 这样一切就能联系上了。 像厌胜术或巫蛊之类,都有一个共同点,必须要有受术者贴身之物,以做诅咒的引子。 或头发,或贴身衣物。 天子坐镇宫中,常人想要弄到天子这些贴身物实在太难。 但若像金宝神枕这样,太宗生前常用,后来赐予高阳公主,想要偷盗,难度就大大降低。 甩甩头,苏大为感觉自己脑子有点像是浆糊。 来时清醒的逻辑全被搅乱了。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我应该问上元夜的事。 苏大为开口道:“辩机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为高阳公主的事?” 得了,这回是自己的锅。 明明要问的不是这个。 “当然不是。” 玄奘法师道:“当时太宗已经病重,而辩机借着僧众入宫替太宗祈福的机会,曾几次三番劝说太宗不要轻信那罗的话,不要相信世上有长生不死之药,结果引起太宗不快。” 法师微微低头,长叹一声:“我也是事后才想到,太宗当时病重,脾气心性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受不得半点刺激的。” “太宗当年,究竟得的什么病?真是中了巫咒吗?” 苏大为忍不住又问。 话问出口,他恨不得给自己嘴上一巴掌。 要问上元夜的案子,你还问不相干的事,这话题越跳越远了。 “太宗患的是风症,发作起来,头晕目眩,不能视事,只能卧在床上养病。”玄奘法师道:“至于是不是中的咒术,贫僧并不熟悉这些,所以也无从求证。” 好吧,看来这份好奇心是没法满足了。 不过,这种症状,有点像是高血压之类的。 苏大为记得,以前看过一些资料,好像说李唐家族的人,因为胖大,而且有胡人之风,喜欢吃些高油脂类的食物,都患有痛风或者高血压一类的病。 比较出名的就是高宗李治,后来因为头痛目眩,不得不自己隐在幕后养病,让老婆武则天出来,替自己处理朝政。 不对,要是按玄奘法师的说法,莫非这些都是有人用厌胜之术导致? 这真是…… 细思极恐啊! “法师,你说的这些很有趣,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良副帅,恐怕没有能力过多参与。” 苏大为冲玄奘法师苦笑了下。 “哦?你来不是为了问宝枕的案子吗?” 玄奘有些意外:“你是长安县的不良帅,这案子就是长安县审理的。” “那都是前任不良帅手里的案子了,此案已过了两三年,长安县不良帅都换了好几拨。”苏大容无语的道:“我今天来,是另有一件案子,想问法师。” “你问吧。” 玄奘双手合什,面容平静的道。 “昨夜,上元夜,在百姓赏花灯时,发生一场劫案,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脸戴方相氏面具,出手劫走了一些孩童。” 苏大为缓缓的说着,同时眼睛盯着玄奘法师。 见法师面露疑惑,他继续道:“我收到线报,其中一位黑衣人,最后是跑来了大慈恩寺。所以,法师,此事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话出来,禅房里静了一瞬。 连那袅袅上升的青烟,都似停滞住了。 下一息,玄奘法师张开双眼,手中轻轻拨动念珠,沉吟片刻,转头向行者:“去把悟能找来。” “是。” 行者站起身,向外走去。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背影,忍不住问:“谁是悟能?” “也是我的一个弟子,替我管理大慈恩寺,平时我忙于译经,管理进出之责,大部份都落在悟能身上。” “呃,是不是叫猪悟能?” 苏大为实在是没忍住,多嘴又问了一句。 玄奘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出家人无姓,如果非要称姓,皆姓释,释悟能。” “那行者的法号是?” “释悟空。” “懂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艺术源自生活啊。 孙行者,孙悟空,原来姓释。 玄奘没去理会苏大为的古怪,他低下头,翻阅着桌案上的梵文经书。 片刻之后,行者悟空,带着一个胖大的僧人走了进来。 “法师,悟能来了。” “好。” 玄奘法师将头从经书上抬起来,看向释悟能。 苏大为也同时看向这位僧人。 胖,是真的胖。 看模样至少两三百斤上下。 苏大为很好奇,在这吃素的环境下,一个僧人是如何长到如此肥头大耳的。 对了,唐朝僧人吃不吃素,这倒是一个问题。 记得最早僧人不吃荤,这个荤指的是辛辣之物? 搞不懂,还是历史没学好。 苏大为不在此事上纠结。 “法师。” 悟能双手合什,向玄奘微微鞠躬。 不过他的肚子实在太大,这一低头,一圈肉褶子就从僧衣下突了出来。 苏大为看了差点喷出来。 “悟能,昨夜寺里可有客访?” “回法师,有的。” 悟能一点也不像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那般猥琐油滑,老老实实的道:“昨夜有倭国僧人造访,借寺中佛经观看。” 倭国僧人? 苏大为微微一怔。 他记忆里,倭国与大唐的文化交流,至少还要几十年后,要在白江口之战后,倭人才大量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吧。 不过,也难说。 史书里记载的只是一部份,远远不是历史的全部。 也许这个时候,倭人就十分关注大唐了。 一般都是宗教文化上先行交流。 就像是后世,外国人先来的也是传教士神马的。 “除了倭国僧人,可还有其他人来吗?” 玄奘法师继续问。 “没有。” 悟能摇摇头,十分肯定的道:“昨夜仅有三名倭国僧人来,待了大概一个时辰,翻阅过经书后,便离开了。” 玄奘法师把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意思很明显。 如果真有劫匪来寺里,悟能不可能不清楚,全寺上下那么多双眼睛。 那么问题来了, 大慈恩寺这边表示没有贼人来,高大虎又拍着胸脯说,看到劫匪进了大慈恩寺, 这其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苏大为此时还无法判断,但是直觉上,玄奘法师这边不会说假话。 玄奘向悟能继续问:“倭国僧人翻阅的是什么经书?” “回法师。” 悟能想了想道:“应该是《瑜伽师地论》以及《大唐西域记》。” 贞观二十二年夏,玄奘将翻译好的《瑜伽师地论》呈给太宗,并请太宗作序。 太宗花一个多月时间通览这部长达百卷的佛教经典后,亲自撰写了700多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盛赞“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而《大唐西域记》,是由玄奘口述、辩机编成的地理史籍,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 该书记载的是玄奘亲身游历西域的所见所闻,其中包括有两百多个国家和城邦,还有许多不同的民族风土民俗。 “倭国僧人看《大唐西域记》做什么?”苏大为突然问。 第七章 东瀛会馆 玄奘法师抬头看向苏大为,手指轻轻拨动着念珠。 悟能没想到苏大为会提这种问题,愣了一下道:“我想大概是他们仰慕我大唐文化。” “那看大唐的佛经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看《西域记》?” 苏大为却显得有些执着,向悟能追问:“法师的《西域记》里记载的都是西域诸国的风土、地理,他们学了要做什么?” 悟能嘴皮动了一下,呐呐的答不上来。 “我能问一下,那三位僧人的法号吗?他们是在哪里挂单?” “他们一个叫慧性,一个叫空流,最后一个叫晦明。” 悟能想了想道:“入寺须做登记,我记得不错的话,他们是在东瀛会馆落脚,并不在长安的寺庙挂单。” “东瀛会馆?”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随即想起来,这是倭国在大唐长安的一处商会。 里面有不少日本商人。 “阿弥,倭国遣唐使从贞观四年便开始,有些僧人也随之来我大唐,学习佛法。” 玄奘拨动着念珠轻声问:“有何不妥吗?” 苏大为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毕竟,现在有四个孩子失踪了。” “阿弥陀佛。”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念佛号。 悟能也在一旁双手合什,神色肃然。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玄奘双手合什,面色慈悲。 “多谢法师。” 苏大为心念电转,学着玄奘的样子,双手合于胸前,向玄奘微微欠身。 能问到的,也就这些了。 剩下的,要顺着东瀛会馆这条线查一下,才知道。 “首座。” 两名老年僧人缓步走入禅房,每人手里捧着厚厚的经卷:“这是今天译出的经文,首座请看。” “好。” 玄奘起身,示意两名僧人将经卷放在案几上。 翻译工作繁重而严谨, 玄奘法师的时间,其实并不宽裕。 “法师既然还有事要忙,阿弥先告辞了,若有难解之事,再向法师请教。” 苏大为冲玄奘抱了抱拳。 “阿弥,稍等。” 玄奘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经书,双手捧着,走到苏大为面前:“这是我译的《净唯识论》,你有空可以看看,也许会有帮助。” “谢过法师。” 苏大为不解其意,但还是伸出双手,将书接过。 一旁的悟能,双手合什道:“《净唯识论》是法师糅译天竺的亲胜、火辨、难陀、德慧、安慧、净月、护法、胜友、胜子、智月等十大论而成,其中有大智慧。” “多谢了。” 苏大为苦笑,现在他缺的不是佛家的大智慧,而是怎么能尽快把案子给破了。 幸亏还有陈敏这个不良帅顶在前面,不过,只怕也顶不住多久。 大理寺、刑部都在压着, 若七天破不了案,那真是要出大事。 只怕连县君裴行俭都扛不住这口锅。 苏大为将经书贴身收好,向禅房内其他僧众点点头,倒退着,走到门口,将要出门,脚下忽然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玄奘法师,一句话,脱口而出:“法师,我爹,苏三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出来,玄奘一直平静的面上,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抱着铁棍蜷在墙角,似乎要打盹的行者,也睁眼向他看来。 苏大为忍不住摸了摸的自的脸:“法师,是我问的太唐突了吗?” “不。” 玄奘摇摇头道:“你不记得苏三郎的模样了?” “说来惭愧,我记事时,他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多少有些落寞。 柳娘子从来不提这个话题,苏大为又不敢问。 而且,就算在不良人那里,也对苏三郎的事讳莫如深,只是偶尔聊天时才会带起只鳞片爪。 苏大为,心里自然是好奇的。 原本的那个阿弥,应该是记得父亲模样的,可惜自己穿越而来后,就失去了这部份记忆,回忆里完全找不到苏三郎的形像。 今天,玄奘法师主动提起苏钊,让苏大为忍不住有些冲动。 他很想知道,法师说自己像苏三郎,自己这位“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随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王玄策只是命人把他的武器,破邪弩和破邪刀送回,却没有别的交待。 这一切,都在苏大为心底,潜意识里,困扰着他。 玄奘法师沉默了片刻:“苏三郎他,是个不错的人。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贞观二十一年,那时他刚应王玄策之召,准备第二次出使天竺,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那他曾说过什么吗?” “不曾。” 玄奘双手合什,轻叹道:“那天我从太宗那里回佛寺,远远看到苏三郎跟王玄策一行使团出城,只是视线交汇了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 “原来如此。” 苏大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本以为,玄奘法师会知道不少父亲的事,看来,这个想法落空了。 “人生际遇之奇,只能说一声无常。” 玄奘喃喃的道:“昔日在天竺参加戒日王的辩法大会时,贫僧怎么也不会想到,戒日王在数年后会病逝,尔后,王玄策居然会借兵,灭掉戒日王的中天竺…… 凡见种种,皆是妄想,一切无常无定,无有空相。” 香烟飘缈,在玄奘呢喃的诵经中,苏大为转身离开。 出了佛寺,他的脚步加快。 前方南九郎和钱八指向他快步迎上来。 “苏帅。” “阿弥。” 苏大为点点头:“有什么发现?” 他并不是一时冲动自己独自上大慈恩寺,同时也布置了后手,让南九郎和钱八指在外接应。 以南九郎超卓的视力,钱八指办事的老辣,万一事有不谐,可以及时做后手反应。 不过显然,之前的苏大为多虑了,大慈恩寺并无任何异常。 玄奘法师还很亲切坦诚。 “苏帅,附近都看过了,无可疑的人。”南九郎走路一跛一跛的,不过说话做事,比过去要沉稳了许多。 钱八指想了想道:“大慈恩寺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查过近半年的纪录,玄奘法师平日里就是在佛寺里译经,除非陛下相召,否则轻易不会离寺,而且寺内其他僧众也是如此,可以称得上戒律森严。” 苏大为带着他们快步前行:“我刚才与玄奘法师聊过,昨晚有三个倭国的僧人来此借阅经书,那三个僧人可以查下去,现在落脚在东瀛会馆。” “东瀛会馆?” 南九郎没什么反应,但是钱八指却忍不住念了一句。 “怎么?八爷知道些什么吗?” 钱八指摇摇头,砸吧了一下嘴:“我是听说过,这些倭人来大唐做生意,在许多地方都设有会馆,这东瀛会馆就是他们在长安的据点。”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这倒没有,听说那些倭人挺守规矩,做生意也很实诚,口碑倒不坏。” 钱八指说着,又好奇的问:“怎么,他们会跟劫幼童案有关吗?” “说不好,现在没别的线索,慈恩寺这边也没有值得特别注意的,只有先往东瀛会馆这条线查一查。” 苏大为脚步一顿:“八爷,你查查关于东瀛会馆的卷宗,九郎帮我从外围盯住,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对了,再帮我找找附近的团头,看看有没有人熟悉东瀛会馆,能进去看看最好。” 南九郎和钱八指抱拳应下来。 苏大为让他俩去做事,自己则是赶回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倭人做生意老实,在大唐口碑不坏? 这大概是普通人的印象,可惜苏大为了解的倭人,却是另一种形像。 菊与刀。 人前谦恭,背后取刀。 表面仁善,内里腹黑残忍。 不说之前那次倭人对苏大为的刺杀,不久前跟着杨昔荣想要窃取兰池秘密的,除了三韩、高句丽,其中不就有倭人一份吗? 遣唐使? 过不了多久,倭人的势力就会进入三韩,想要影响半岛局势,还联合百济、高句丽,与大唐来了场“白江口之战”。 在这个时代,没人比苏大为更清楚倭人是什么德性。 但是,这些只能做为旁证,可以说倭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恭顺,却并不足以做为证据,证明倭人就是上元夜掳走孩童的幕后真凶。 直到现在,苏大为也没有搞清楚,那些人掳孩子究竟想做些什么。 而且还是以那种大张旗鼓的方式。 如果是悄然下手,影响会比现在小得多,也更容易得手,事后还免于被大理寺、刑部和长安县衙、不良人盯着。 所以这事本身就透着反常。 处处显得不合情理。 苏大为心里想着诸多疑点,刚走进衙门,迎面看到一名老不良,快步走上来。 “阿弥。” 对方一脸紧张道:“大理寺来人了。” “谁来了?是为了幼童案吗?” “是大理寺主薄,正是为幼童案而来。”老不良拉了拉他的袖子:“县君正在找你,要你过去问话,你做好准备。” “谢了。” 苏大为抱了抱拳,抬步向县君裴行俭的公廨走去。 心里知道,这恐怕又是上面把压力压下来。 躲是躲不掉了,硬着头皮上吧。 不知这个时候,陈敏陈帅,是否在县君那里。 按理说,背锅的第一人选,是陈敏这位正帅,自己只是副帅,这口锅应该不会直接扣自己头上才是。 第八章 又一起失踪案 午后阳光从公廨的窗口照进来,将有些昏暗的公廨照得通透。 此时,县君裴行俭端坐于自己的几案前,桌上摆着高高的案件卷宗。 对这一点,苏大为是心生同情的。 从他看来,裴行俭绝对可以称一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不知道有多少。 别看只是长安一县,但这可是大唐国都啊,整个国都就分为长安和万年两县,裴县君面对的是半个长安的行政,其案件之繁杂,各种奇葩事之多,足以令人崩溃。 但是这一切,裴行俭都扛了下来。 坐在裴行俭对面的,是苏大为的熟人,一直以冷面著称的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两名大理寺的差役站在李思文身后,其中一人,就是苏大为推荐给李思文的高大虎。 除了这几人, 在公廨正中的位置,还站着怂头巴脑的长安不良帅陈敏。 苏大为记得,上午陈敏带人出去时,虽然被县君刚痛骂过,但精神头还挺足的。 这才过半天,陈敏身上就像是泄气的皮球般,眼见的萎靡下来。 “搜查搜查,除了劳而无功的沿街搜查,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裴行俭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这已经半天了,大理寺和刑部给长安县只有七天时间,今天还能不能查到些进展了?除了沿街搜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县君……我,此事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按街排查,卑职实在……” “不要说没法子。” 李思文冷冷的声音这时响起:“办法总比困难多,否则陛下用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刑部尚书张行成张大人,上午派了人到我大理寺,询问案情。长安县应该知道,这次幼童被劫案里,张易之与张昌宗皆是张氏子弟。 如若不是张大人公务繁忙,几乎就要亲自来大理寺过问了。 长安县如果再不拿出可行的方略,如果案件再无进展,只怕就不是我大理寺过问,而是刑部张尚书亲自问你们。” 这话出口,陈敏的脸色顿时煞白,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脸上的冷汗仍不断滚落。 他伸手不断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卑职,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加派人手……” 县君裴行俭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苏大为回来没有?” “县君!” 站在门外冲两旁差役使眼色,让他们别出声的苏大为,忙快走进公廨,向着李思文抱拳:“见过李主薄。” 他的目光从高大虎脸上一晃而过,接着向裴行俭抱拳道:“见过县君。” “你可算回来了。” 裴行俭似是松了口气。 说来奇怪,自从用了苏大为后,在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有苏大为在,案件就出不了屡子。 陈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原本与苏大为存着竞争的关系,可是这个当口,也顾不上别的,见到苏大为,他心里也是稍稍一松。 在这种麻烦的案件下,有苏大为这个副帅存在,其实是替他分担压力了。 否则刑、大理寺、县衙三重压力下来,只怕他这个不良帅也就当到头了。 “县君,李主薄,我上午去了趟大慈恩寺,有人说那晚见到有黑衣人躲进寺里。” 苏大为抱拳道。 这个时候顾不上藏着掖着了,先把掌握到的情况与县君和李思文通个气。 裴行俭面上露出惊讶:“大慈恩寺?” 李思文皱眉道:“陛下十分信重玄奘法师,大慈恩寺也一向戒律森严,劫匪怎么可能藏在那里?” “李主薄说得是,我与玄奘法师聊过,法师说,昨晚有倭国僧人去过大慈恩寺,借阅经书,我想,接下来查一查那几位倭国僧人,看看是否与案件有关。” “倭国人。” 李思文眯起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 裴行俭双手负后,来回踱了几步:“总是一条线索,查下去才知道有用没用。” 说完,他又扫了一眼束手立在一旁的陈敏:“如果你没好办法,就多听听苏大为的。” “是。” 陈敏满脸羞红,忍气吞声的应了一声。 但是看他的表情,这无异于是一种羞辱。 堂堂不良帅,居然要听副帅的?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县君这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但此时也顾不上分说此事。 就见裴行俭向自己看过来:“苏副帅,除了查倭国僧人,此案,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有。” 苏大为忙抱拳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这些劫匪,劫走这些孩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我查过失踪孩子的户籍卷宗……” “查这些有什么用?” 陈敏心情正恶劣,忍不住插口道。 “有用。” 苏大为顾不上去管陈敏如何看自己,向正冲自己注目的裴行俭,以及低头思索的李思文道:“如果是寻常劫案,不会像这次这样大张旗鼓,我总觉得,这帮劫匪背后有不同寻常的目地,所以卑职想从这些孩子身份着手,看看他们究竟有何共通之处。” 停了一停,他抱拳道:“此案,最难解的就是劫匪的动机,一但能知道此事,破案,不难。” “好。” 李思文抬起头来,目光里透着一丝嘉许。 “你这思路是对的,如果需要协助,只管派人知会与我,大理寺这边差役人力,卷宗资料,都可以尽力配合。” “多谢李主薄。” 苏大为抱拳谢过。 “别谢我,这只是为了配合破案。” 李思文站起来:“七天,别说是你们长安县,我们大理寺,也一样压力巨大。” 他向裴行俭看去:“长安县与大理寺,要通力合作,尽快将此案做一个了结。” “大家都这么想。” 裴行俭苦笑了一下。 “好了,有苏副帅说的这些,今天我就不烦你们了。” 李思文道:“不过最迟明天,你们要告知新的进展,免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名长安县的差役,从外面脚步匆匆的跑进来,向裴行俭鞠躬道:“县君,有人报案。” 李思文的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抹不悦。 裴行俭向一脸紧张的差役皱眉道:“没见我在与李主薄说话吗?什么案子这么急。” “是……是大慈恩寺的僧人前来报案,说,他们寺里一个小沙弥不见了。” 公廨里声音骤然安静。 苏大为,陈敏一脸骇然。 裴行俭脸上一黑。 李思文则是面无表情,仿佛化作了石像。 过了数息,从李思文牙缝里吐出一句:“又一起失踪案。” “大慈恩寺也有孩子失踪?”裴行俭声音里透着一股郁气,一股邪火从他心中升起。 苏大为,则是心头一震。 自己刚才从大慈恩寺回来,县衙就收到报案,这未免…… 等等,大慈恩寺,那可是属于万年县管辖啊。 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应该是向万年县报案,万万没有绕远路,跑到长安县来报案的道理。 公廨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在县衙正厅,县君裴行俭,大理寺主薄李思文,以及苏大为、陈敏,见到了来报案的僧人。 这位僧人穿着寻常的灰布僧衣,身材胖大,额头上渗着油汗,见到苏大为时,他双手合什,低头道:“见过苏副帅。” 此人,正是不久前苏大为才见过的大慈恩寺僧人,悟能。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行俭以及李思文,这才把目光转到悟能身上:“悟能大师,不久前我才在大慈恩寺,怎么突然会出这样的事?还有,如果报案的话,大慈恩寺应该是去万年县吧,为何舍近求远?” “是这样[]的。” 悟能吞咽了一下口水:“上午在与苏副帅谈过后,法师命我在向寺中僧人宣讲戒律,让众人无故不得出寺。结果在清点人数的时候,贫僧发现,一位在本寺挂单修行的小沙弥不见了。 在反复求证,确实不见他后,本寺便派人向万年县报案,法师则说,苏副帅正在查上元夜孩童劫案,本寺失宗的小沙弥,或许与此案有关。 所以法师令我来此,知会苏副帅一声。” “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了一眼李思文,暗自点了点头。 这次的案子,丢失的孩童本就不止长安县,万年县也有。 这样看,两县之间,也得通力合作了。 稍后,要派人与万年县那边连系一下,看如何整合人手,集中力量侦破此案。 “悟能大师,你们寺里的小沙弥叫什么?多大年纪,最后看见他在什么时候?” 苏大为向悟能发问。 “哦,关于失踪小沙弥的情况,法师写了一份文书,苏副帅你看。” 悟能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张贝叶。 贝叶就是贝树叶子,源自天竺,佛门中人常用此叶抄写梵文。 玄奘法师尤爱用此物书写,上次他写给那罗僧的信,也是用贝叶。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贝叶,向县君和李思文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贝叶上。 一目十行的看完贝叶上玄奘法师写的信,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大慈恩寺,失踪的小沙弥叫,明崇俨。 第九章 倭正营 明崇俨,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山宾五世孙。 父亲明恪,为安喜县令。 看到明崇俨的名字时,苏大为开始还以为是巧合,但是等看到其父为安喜县令,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明崇俨。 现下,这孩子才不过五岁,因自小有些异于常人,年前入京后,被其父送往大慈恩寺,做“舍身”。 所谓“舍身”,也是时下一种习俗,怕孩子养不大,许予佛祖,待到大些时,再从寺庙里接回来。 这明崇俨亦是如此。 苏大为眉头不禁皱起来,果真是这明崇俨…… 他隐约记得,这个明崇俨与后来的武则天,关系不一般。 可以说是十分受武则天的信重。 在这一瞬间,苏大为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 被劫匪抓走的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也在未来受到武则天的宠信。 这么说的话,这些失踪孩子的共通点,莫非是和明空姐有关? 但是不对,这都是未来发生的事,至少在十几二十年后,眼下,这些人都只是孩子,不可能会因明空法师,受到特别的关注。 苏大为在心里纠结时,县君裴行俭已经把悟能叫到一旁,细细问了一番,又让县内主薄做了笔录。 “此案疑点有三。” 裴行俭看着笔录道:“第一,这叫明崇俨的小沙弥一向是随师父在庙里修行,究竟是昨晚还是今天不见的,这个叫悟净的法师却说不清楚。 第二点,此案与昨晚上元夜的孩童劫案是否有关联,现在还不能断定。 第三点,大慈恩寺僧众进出都有记录,一向以戒律森严而闻名,似一个五岁的小沙弥,不可能凭空消失,人究竟是在寺里某处,还是已经出寺,现在还不得知。” 说完这三点,裴行俭向陈敏道:“你跟这位悟能法师,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带些人手,先问一下那位悟净法师,看看在寺里能不能找到人,如果万年县的人在那边,与他们好生交接。 要是万年县的人不在,你去完大慈恩寺,再替我去万年县走一趟,告诉他们县君,我们这边的进展,看看怎么合作来破此案。” “是。” 陈敏忙抱拳应下。 “苏大为。” 裴行俭向苏大为看过来。 “县君。” “那几个倭僧,你盯住了,顺着这条线查一下,有结果告诉我。” “是。” 苏大为忙抱拳应下。 “大为。” 一旁的李思文忽然开口道:“你跟我过来一下,有话同你说。” 苏大为向县君裴行俭看过去。 裴行俭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忙吧,我这里也还有一大堆公务。” 陈敏随着悟能法师去大慈寺。 苏大为则随着李思文走出县君公廨,在院内,李思文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里,又挥手让高大虎和另一名差役离远些,这手招手示意苏大为靠近些。 “李主薄,不知有什么事?” “是关于东瀛会馆。”李思文沉吟了片刻道:“本来这件事还没定下来,不应该提前跟你说,但是一来你已经留意到了倭人这一块,二来你之前的案子也与倭人打过交道,将来这一块,少不得要你参与。” “李主薄,你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 “上面怀疑,东瀛会馆目地并不单纯,不仅仅是做生意,可能还有间谍在里面。”李思文面容平静,说的话,却让苏大为大吃一惊。 上次杨昔荣的案子,牵扯出来的绝不只是霸府,对大唐来说,最重要的乃是苏大为无意间发现的,高句丽间谍高建这条线。 也正因为如此,最后端掉了一整条高句丽潜伏在大唐的间谍线,最后论起来,在长安县衙发生不良人被杀之事,县君裴行俭并没有受到上面的责难。 长孙无忌甚至亲自过问此事,称裴行俭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清除掉高句丽间谍只是第一步,后续一系列的暗战才是重中之重。 在长安,难道仅仅只有高句丽一家间谍吗? 换句话说,难道埋伏的高句丽间谍只有高建这一路人? 所以近段时间,左右领左右府,还有刑部、大理寺,都在暗中彻查此事。 最后,除了清除出一批三韩、高句丽的间谍,还注意到了倭国在大唐的会馆。 李思文对苏大为道:“你刚才提到倭国的东瀛会馆,刚好我们大理寺最近也在留意此事,上面还有意专门新设一个机构叫倭正营,专为清查各处间谍,尤其是倭人间谍。” 等苏大为消化了一会,李思文接着道:“上次你处理杨昔荣案,揪出高句丽间谍高建,做得非常好,上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你,如果倭正营真的建立,少不得把你吸纳进来。 嗯,你已经是大理寺评事,秩比从九品下,到时这品级也可以往上升一升。” “不是。” 苏大为一脸迷惑:“清查各国间谍,为什么叫倭正营?” 你们,是不是对倭人有什么意见? 听上去像是专门针对倭人。 “哦,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李思文背负双手道:“倭国与中国建交由来已久,西汉时,倭岛上的许多小国家,便开始向汉称臣纳贡。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 “李主薄,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苏大为苦笑道:“我这还急着去查案子呢。” 李思文皱了下眉:“隋大业三年,倭国使臣小野妹子到达大隋,向隋炀帝呈递国书。 国书中称: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 足见其傲慢无礼。 如果不是当时隋炀帝急于征高句丽,以他的性格,定然会发动对倭战争。 当时随使臣一起至隋的,还有沙门数十人,说是学习佛法,实则有窥探大隋的用意。 待倭国使团的人将大隋的情况带回倭国,后来的遣隋使,态度果然收敛许多。” 李思文停了片刻接着道:“倭国地方狭小,其人却一向狂悖无礼,有如古之夜郎国。而且窥探中国之心不死,朝廷在最近的一些事里,发现其野心不小,所以才会格外注意。” 苏大为点点头:“我查那几名倭国僧人时,会多在意些。” 心里则是在默默吐槽:原来第一次遣往中国的倭国使臣团长叫小野妹子,这名字……还真让人印象深刻。 “你明白就好,对倭人,要多留心。” 李思文想了想道:“对了,倭正营的事上面还没有定论,不要泄露出去。” “是。” 上面,这个词,自然不是形容大理寺寺正侯善业,这么说,对间谍一事,关注的人,可能是更上一层。 有可能是长孙无忌,甚至是当今陛下李治。 苏大为没有在这件事上深想下去。 辞别了李思文,苏大为甚至顾不上去和高大虎打招呼,径自赶向东瀛会馆。 刚才钱八指派人告诉他,说是那边有所发现。 东瀛会馆就座落在西式,对外,主要是经营生意为主。 除了大唐贞观四年第一批正式来唐的遣唐使外,这二十余年,倭国倒是不曾再向大唐派遣正规使团,但是民间的商路往来一直没有中断。 前几年,更是在大唐多处设立会馆,经营倭国与唐国的生意往来。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钱八指正在西式一个靠近路口的酒肆里坐着。 看到苏大为,他眼睛一亮,伸手招呼道:“阿弥,这边。” 在他身边,还坐着三名不良人,除了南九郎,还有蒋南,以及一名叫沐首的不良人。 蒋南与沐首之前都是安文生手底下的人。 “八爷。” 苏大为走上来坐下。 店里的小二过来,给他添置了杯碗和筷著。 “有什么发现?”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安全后,压低声音问。 “让蒋南说吧。” 钱八指手里拿着酒杯,就像是真正的食客一样,嗞的一声,喝了一小口。 苏大为把目光投向蒋南。 这个面孔白净,柔弱得像是书生多过不良人的青年,咳嗽了一声道:“八叔让我们过来帮忙,我发现,出入东瀛会馆的人里,有些面孔颇为熟悉。” “说下去。” “属下记得,这些人,也曾在越王府出入过。” “嗯?” 苏大为有些吃惊。 东瀛会馆,明面上,是倭国来唐做生意的,兼有一些沙门僧人说是交流佛学。 无论是生意人,还是僧人,似乎都与大唐的越王风马牛不相及。 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透着一股反常的味道。 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苏大为扭头朝向右手边的窗口。 这个位置是钱八指他们刻意选的,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东瀛会馆正门。 西市本就是长安最繁华的市口,两边店铺鳞次栉比,而倭人的东瀛会馆,门口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显得十分繁忙。 “仅凭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 蒋南犹豫了一下道:“卑职发现,苏帅要找的那个武顺,曾在会馆附近出现过。”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涌起疑惑,面上不动声色的问:“她进去没有?” “倒是未曾进去,只是在门前转了一圈。” 蒋南回忆了一下道:“开始卑职还没认出来,是南九郎告诉我,那人就是武顺。” 第十章 案情复杂 武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无论从哪一条来看,东瀛会馆都不像是武顺活动的区域。 可她偏偏来到这里。 虽然,没进去,但,总觉得有些反常。 “八爷,东瀛会馆这边查到什么?” 苏大为向钱八指问。 暂时把对武顺的疑问放在心里,稍后自己亲自去找一下她。 其实从上次武顺中惑心蛊后,苏大为心里,下意识就想回避她,似乎有点怕到时被武顺记起来当时的事。 到时怎么解释? 不过,这次劫幼童的案子,贺兰敏之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事,还是得去问一下。 也罢,迟早都要面对的。 “阿弥,这东瀛会馆,不简单。” 钱八指嘴里嗞溜一声,吸了一口酒,冲苏大为呲牙笑道:“你别看它只是个商会,但是里面有二十多名倭国武士,都是好勇斗狠之辈,等闲人不敢招惹。” 苏大为的脑海闪过后世日本浪人腰插长刀,抱臂游街的形像。 “是不是有什么故事?”苏大为问。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沐首插话道:“这些蛮夷之国的小民,来大唐做生意,有些武士做护卫,也不算稀奇吧。” “不,我先前打听的时候,听得好几家商铺老板说,这些倭人护卫,行事甚是悍勇。虽然平时表现和和气气的,但如果真的起了冲突,这些倭人,都是敢拔刀相向,不见血不收手的。” 钱八指舔了舔唇,接着道:“前几年,有些外地运粮的商人,不知怎么跟这东瀛会馆的人起了冲突,起先是外地商人比较跋扈,言语上不甚注意,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倭人。 结果其中一名倭国武士,突然拔刀,当场就砍伤了两名商人,这事当时闹得很大。” “此案后来怎么处理的?”苏大为问。 “事情闹到了大理寺,还有鸿胪寺,最后倭人赔钱取得外地粮商谅解,也就没追究。” 钱八指放下酒杯:“自那以后,西市做生意的就没人敢与这些倭人起冲突,他们是真敢见血。 不过平日里这些倭人礼数做得挺足,见人都鞠躬问候,时间久了,大伙都当他们讲规矩,待人和善,却忘了这些倭人,手黑着呢。”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点,思索了片刻:“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可疑的?他们的饮食,采买是谁?每日消耗的量有多少?” 不良人惯用的手段,从对方的饮食消耗,可以轻易推算出有多少人。 如果将上元夜前后的粮食消耗数字做对比,就能判断出会馆内人数有没有变化。 也算是从旁的佐证。 “不行。”蒋南摇头道:“我查了,他们用的是自己人做采买,我们很难弄清楚具体的消耗。” “那他们总要在市面上买吧,无论米粮、蔬菜,总不能自己凭空变出来,去问那些卖东西给东瀛会馆的商家,弄清楚数额。”苏大为道。 “是。”蒋南应了下来。 这个活属于吃力不讨好,要联系许多商家,还要悄然进行,不能让倭人察觉,需要些时间。 “八爷,有没有人熟人,能进会馆里探查一下,或者熟悉会馆内情况的线人。” “已经在找了,暂时还没找到。” “我把活分配一下。” 苏大为手指沾了点杯中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道水线。 “现在我们的人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东瀛会馆这里,具体任务一是查他们食物消耗情况,对比一下上元节前后的变化。 这件事蒋南负责。 第二……” 苏大为的手在桌上用酒水又划了一条线:“查一下进出东瀛会馆的人,有没有可疑的人,对了,蒋南,你之前说这边有的人也去过越王府,看看有没有办法,悄悄抓一个,橇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这个我去做吧。”沐首主动道。 做不良人的,基本都有自己的绝活。 比如钱八指擅长暗器,南九郎目力出众。 蒋南心思细腻,擅长观察。 这个沐首,擅使一对勾爪,苏大为试过,手上功夫很不错。 而且也比较热心,做事积极。 “行,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苏大为接着向南九郎道:“九郎,你在带些人,从外面盯住东瀛会馆,不光是劫幼童案,只要是有可疑处,都要盯住了。” “是。” 南九郎点头应下。 “八爷,除了找人去探查东瀛会馆内的情况,你再帮我去大理寺协调一下,帮我查两个人。” “是什么人?” “一个叫明崇俨,是在大慈恩寺舍身的小沙弥,刚才慈恩寺那边说这孩子不见了,你帮我查一下这孩子近几年的情况,有没有值得注意的。” “好。”钱八点点点头。 “还有一个人,也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法号叫悟能,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有没有记录,帮我问一下。” 钱八指端着酒杯,点点头,一字不漏的记下。 苏大为心中暗想,虽然悟能看上去挺实诚,没什么问题。 但是玄奘说过,慈恩寺进出这些管理事宜,都是由悟能在负责。 万一此人有问题,那许多事都会被掩盖住。 所以,还是得查一下,才能放心。 “苏帅,那越王府那边还盯着吗?” 蒋南问。 “越王府那边留一两个人看着。” 苏大为沉吟着道:“武顺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跟进。” 交待完这些,他起身道:“就这些事,你们都各自忙去吧,我先走一步,有事去县衙找我。” 其他人都坐着没动,只是冲他点点头。 现在是在查案,也无须讲太多礼节,免得被人看出异常。 走出酒肆,苏大为心想离晚上还有些时间,不妨去找一下武顺,问一下贺兰敏之的情况。 就在这时,他忽然抬头看到前方,高大虎从东瀛会馆前走过。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喊道:“大虎。” “阿弥,你怎么在这?” 高大虎有些诧异,向苏大为走过来。 “我在查案啊,你知道的。” 苏大为拉着他,走到街角,左右扫了一眼,低声问:“你不是随李思文回大理寺了吗,怎么又跑到西市来了?” “我也是有公务在身啊。” 高大虎道:“李主薄让我去金吾卫,向他们借点人手。” “哦。”苏大为没多问,大理寺的案子又不止是劫童案,或许还有别的事要办,苏大为也不方便多打听。 “我一会还要去一趟万年县,去找一下苏庆节。” 高大虎接着道:“大慈恩寺走失的那个小沙弥,玄奘法师都过问了,我得代表李主薄,跑一趟万年县,催他们抓紧侦办此事。” 苏大为点点头:“我一会也要去万年县,找苏庆节协商一下,看怎么把两边的不良人集中起来,早点把案子破了,或许他手里有些我没有的情报。” “那要不我们一起去万年县?” “行。” 既然遇到高大虎,正好就先把联系万年县不良人的事给做了。 武顺的事往后推一推。 最重要的,苏大为还有些话想问高大虎。 时间已近傍晚。 两人沿着长街向前走着,一边走,苏大为一边向高大虎道:“大虎,你上午跟我说的事,我还想再问一下。” “什么事?” 高大虎有些诧异。 “上午你说,昨晚的劫案,你追着黑衣贼人,看见他逃进大慈恩寺,当时你……” “等等!” 苏大为话没说完,就被高大虎打断。 昏黄的阳光从西边斜照在高大虎的脸庞上。 他的脸上,写满了吃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话?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街口一阵风吹过,传出嘶嘶的响声。 尽管阳光依旧,但这一瞬间,苏大为的心却仿佛坠入冰窖。 他抬头看向高大虎,难以置信的道:“你没开玩笑?”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了我?” 高大虎急了:“我一整天都在大理寺当差,哪有空出来见你,什么情况?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大虎,我看到的不就是你吗? 如果那个人不是你, 那他是谁?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同时,另一个可怕的想法闪现出来。 自己目前把注意力集中到东瀛会馆,全是因为大慈恩寺悟能法师说昨夜有倭国僧人去寺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谁想让自己去大慈恩寺? 这一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冷汗浸透了后背。 苏大为忽然惊觉,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落入敌人精心设计的罗网中。 越是挣扎,越觉得诡异。 仿佛在同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做搏斗。 “阿弥,阿弥,你怎么了?” 高大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传来。 “你刚才说上午看到我了,是在哪里看到的?此事还有没有旁人可以证明?我在大理寺里的同僚都可以作证,上午我没离开过。” “我知道,我知道了,让我缓一缓。” 苏大为摆摆手,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从刚才的惊骇恢复冷静。 高大虎在一旁看着他,眉头皱在一起,终是没忍住,又开口问:“你真的看到我了?莫不是看错了吧?” “这个问题,容后再说,我先找一下钱八指,我有话要问他。” 是了,上午高大虎的事,是八指先同自己说,然后联系上高大虎。 这件事,可以问一下钱八指,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究竟是有人假扮高大虎,还是…… 第十一章 再见武顺 片刻之后,在钱八指和蒋南、沐首、南九郎等人诧异的目光中,苏大为带着高大虎走进先前的酒肆。 “阿弥,你怎么回来了?” 钱八指站起来,看了一眼跟着苏大为的高大虎。 “先不说这些,八爷,你还记得早上跟我说的事吗?”苏大为快步走到钱八指面前。 “何事?”钱八指表情有点懵,一时想不起来。 “早上你跟我说遇到高大虎,高大虎让你带话,有事找我。” “没有啊。” 钱八指一脸惊讶:“阿弥,我没有替高大虎带过话。” 苏大为愣在当场。 此时的心情,感觉是日了狗。 原本想通过钱八指来证明,高大虎确实找过自己。 但现在,钱八指也否认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出错的人,是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 还是幻觉? 记忆偏差? 苏大为觉得脑子很乱。 在他身边的钱八指、南九郎,还有高大虎等人,均面面相觑,不知道苏大为发生了什么事。 “阿弥,你没事吧?” 高大虎问。 苏大为摆摆手:“别问,让我静静。” 他拖起一张胡凳,一屁股坐下去,拿起眼前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冰冷的酒液,从喉头一直流入到胃里,随即腹中升起一团火热。 这让苏大为精神一振,稍微冷静了一些。 如果是自己记错了,或者看错了,那这个时间从哪里开始的? 是从见到“高大虎”开始,还是从见到“钱八指告知高大虎找自己”开始的? 那么,自己后来去大慈恩寺,见玄奘法师,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吗? 这该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吧。 苏大为揉了揉眉心,转头向蒋南问:“上午你有见过我吗?” “苏帅,你这是怎么了?” 蒋南一脸懵逼:“上午在越王府前的果子铺,你不是来找过我,还让我继续注意武顺吗?” “哦,没事,我就是求证一下。” 苏大为摇摇头,心中暗想:看来,如果记忆出了问题,就发生在早上见钱八指和高大虎这一段,后来去越王府见蒋南,这些记忆没问题。 他继而想到,自己好端端为什么记忆会出问题? 是产生幻觉,还是中了邪术了? 但是不应该啊,自己身为异人,有什么人可以悄然接近自己,却不被自己发觉,还能向自己施术。 越想,头越疼。 这件事,必须得找人求证一下。 本来安文生要在,问安文生或者袁守诚都可以,可惜这二人目前不在长安。 或许,该抽个时间去一趟李客师那。 上次结束了杨昔荣的案子后,苏大为只去过一次。 结果没说几句,李客师就追问苏大为生意的事何时开始,弄得苏大为好不尴尬。 鲸鱼油没运回长安,苏大为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生意来。 “苏帅,你看。” 这时,南九郎的声音,吸引了苏大为的注意力。 顺着南九郎的手指,苏大为的视线从酒肆临街的窗口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东瀛会馆正门。 在那个位置,除了进出的商人,隐隐看到一抹艳丽的身影。 武顺! 南九郎啧啧称奇道:“今天第二次看到她来这里了,每次想进又没进去,不知她来这里是做什么。” 苏大为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拍了拍高大虎的肩膀道:“大虎,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哎,阿弥,你要去哪?”高大虎站起来冲他喊:“我在天黑前要去万年县啊。” “等我,一会就来。” “那你快点啊。”高大虎苦笑起来。 傍晚的夕阳照着长街,将人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东瀛会馆前,往来的商人已经渐渐少了起来。 长街两头的商铺也开始收拾,眼看要打烊了。 武顺双手十指扣在身前,在东瀛会馆前来回徘徊,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会馆方向,脸上表情透出犹豫和纠结。 “武家娘子。” 突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武顺有些吃惊的回头看去。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向自己大步走来。 这人看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武顺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但是凭感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只是一会功夫,那人已经走到面前,向她笑眯眯的拱手道:“武家娘子,年前咱们在邓老板果子铺见过,当时还谈了一笔生意,没想到今天在西市又碰到武家娘子,也算有缘。” “邓老板的果子铺?” 对方提起果子铺,武顺似乎多了点印象。 只是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雾气笼罩,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一时还想不起来。 却见眼前的年轻人,再次开口道:“对了,上次见到你家的敏之,当真是可爱,敏之近来可好?” “敏之……” 武顺的脸色,显得有些不自然,眼神下意识向东瀛会馆看去。 苏大为眼睛微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说起来,昨夜上元节,我还看到过敏之。” “你……你昨晚看到了敏之?” 武顺声音透出一丝颤抖,她情不自禁,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衣袖,低声道:“你在何处看到敏之的?” “就在东直门那边街口,敏之还记得我,让我给他买个娃娃。” 苏大为伸手,从袖口摸出那个娃娃,捧在掌心里:“诺,就是这个娃娃,昨晚街上发生骚乱,我听说有人抢孩子,后来在街上又捡回这个娃娃,心里一直担心敏之。” 他注意着武顺脸上的表情,见她紧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忍不住追问道:“敏之他,没事吧?” “敏之,敏之……” 武顺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在苏大为想听她说下去时。 只见她身子一软,突然倒了过来。 “武家娘子!” 苏大为心里一惊,本能的双手一抄,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 武顺她,竟然晕过去了。 四周的行人,纷纷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心里暗骂晦气,怎么每次遇到武顺,都要发生点意外。 上一次,跟着武顺进越王府,本来想打探消息,谁知武顺居然中了惑心蛊,向自己出手。 好不容易搞定了,这次才见她,想问问贺兰敏之的情况。 可她倒好,居然当街晕倒。 贼你妈。 心里暗骂,苏大为不得不抱着武顺,赶紧离开。 “所以阿弥,你让我等你,结果就抱着个女人过来了?” 高大虎一脸无语的看着苏大为:“你想抱着这女人和我一起去万年县吗?” “万年县你妹!你家离这边不远吧,带我去你家。”苏大为急道。 “我家?你去我家做什么?我没老婆的,你抱个女人……” “知道你是单身狗,少废话!总不能把她抱回我家吧,我怎么跟我老娘交待。” “不是,你怎么交代?那我怎么……” “前面带路!” 苏大为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高大虎屁股上,把他踢的“嗷”的一声叫。 一边揉着屁股,一边不满的瞪了一眼苏大为,最后,还是乖乖带路了。 钱八指,南九郎和其他不良人,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看着苏大为,抱着武顺跟着高大虎远去。 “苏帅这是……” “别乱想啊,警告你们,不许乱想。” “那位武顺,孩子都好几个了,嫁人了的。” “苏帅不会好这一口吧?” “都给我她娘的闭嘴!” 高大虎住的宅子,其实是之前高大龙做丰邑坊大团头时就买下的。 苏大为来过一次。 等苏大为抱着武顺走进院子,正在院里劈柴的小桑,一时呆住了。 “小桑,大兄呢?” “大团头去浴室那边,还没回来。” “哦。” 高大虎点点头,带着苏大为走进一间偏房:“这是客房,你把她放这里……等等。” 他凑近一些,冲苏大为耳边神神秘秘的说:“你不会想做点什么吧?阿弥,这事有点棘手。” “滚你!” 苏大为扬起一脚,正中高大虎的屁股,把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大虎兄弟,给踹了出去。 房门“呯”的一声关上。 “该不会……真的要做点什么吧?” 高大虎揉揉屁股,有些担心。 小桑在一旁摇摇头道:“苏帅不是这样的人,等闲胭脂俗粉也不入他的眼。” “也对。” 高大虎摸了摸下巴,认同的点头道:“阿弥虽然嘴里不说,不过我知道他的眼光是极高的,似刚才的妇人,一定不会喜欢,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难不成,你对苏帅有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小桑举起柴刀,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小桑……你学坏了。” 高大虎一脸无语。 房内,苏大为将武顺抱到床榻上,放下后,他直起身后退两步,俯视着武顺。 这是个熟透的大唐美女子。 平躺在床塌上时,依然清晰可见其身材峰峦迭宕,引人遐想。 近距离观察,随着她的呼吸,峰峦时起时伏。 空气里,似乎都充满一种香甜的味道。 房间里一时沉默。 苏大为双手抱胸,停了片刻,突然开口:“起来吧,别装了。” 床上的武顺,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 从那双灵动的美眸里,闪过一抹光芒。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晕过去,或者睡着的人,身体是松软的,你不是。” 苏大为平静的道:“你早就醒了。” 第十二章 纸笺 武顺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房内的光线有些黯淡,但是她的双眼依旧明亮。 在幽暗的室内,熠熠有光,像某种猫科动物。 “你,先前是不是装晕的?” 苏大为看似不经意的道:“在东瀛会馆前,有你不想见的人? 还是有何危险,要装作晕倒摆脱。 你在害怕什么?” 每说一句,苏大为便向前一步,直到几乎快要挨到床沿,他的语气加重:“贺兰敏之,现在在哪?”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不断加重对武顺的压力。 “敏之……” 武顺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仰头看向苏大为,眼里有泪光在盈盈流动。 “你究竟是谁?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我是苏大为,是长安县不良帅。” “不良帅?” 武顺喃喃的复述一遍,眼睛微微一亮:“敏之他……” 话刚要说出口,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眼里目光一黯,摇头道:“你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只怕无能为力。” 苏大为,有些郁闷了。 什么叫一个小小的不良帅? 若不是有不良人,那么多千头万绪的案子,基层那么多纷乱的事端,还有对域外间谍,对外渗透,谁去做? 可以说,一个不良人群体,完全承担了后世的“片儿警”加“朝阳区群众”,加“安全”部门的部份职能。 现在武顺居然说不良帅太小,对贺兰敏之的事无能为力? 苏大为大笑起来。 “你……” 武顺有些吃惊的看向他,眼里闪动着狐疑的光芒。 这个自称不良帅的年轻人,莫非脑子出问题了。 突然发出这样的笑声。 “武顺,我知道你是武士彟之女,嫁与贺兰越石,生有一子一女。也许在你眼里,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算不得什么,可是,你要知道,在大唐,想查任何事,都离不了不良人。 上至陛下,中至刑部、大理寺、长安县,最后做事的,都是我们这些人。” 停了一停,苏大为缓缓的道:“昨日上元夜的幼童失踪案,不止敏之一人,刑部张尚书家中,亦丢失了两名孩童。此事,陛下、刑部、大理寺,极为重视,严令长安县君裴大人,七日内破案。 县君,将这件案子交给我。” 说到这里,苏大为就闭口不言,留给武顺自己去琢磨。 他说的话,当然有扯虎皮张大旗的嫌疑,但是现在,想要武顺心甘情愿的将实情合盘托出,用一点“话术”,是很有必要的。 房间内,再次沉默下来。 只有武顺略为急促的呼吸声在回响。 至于苏大为,自从开灵,修炼鲸吞术和鲸息术以来,他的呼吸便悠长缓慢,若有似无。 不是武道高手,或者异人,根本听不出他的气息。 虽然武顺没有出声,但是苏大为知道,她的心防,已经动摇了。 她的呼吸声已乱。 先前与武顺说的那些,绝不是没有意义胡乱说的。 能一口说出武顺的家中情况,代表他有过人的能力。 而点出上元夜的劫幼童案,也让武顺确信他的身份,的确是公门中人,熟悉其中内情。 幸亏上次让王敬直帮忙,将武顺中的“惑心蛊”清除干净,没留什么手尾。 苏大为才能以一个全新的“不良人”形像,来接近武顺。 数息之后,武顺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向苏大为道:“我……我儿敏之确实不见了,但是情况有些复杂,妾身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武家娘子莫慌,你慢慢说,我听着,敏之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多谢苏……苏帅。” 武顺胸膛微微起伏着,从床榻上坐直身体,双手交叠在膝上,以正坐的姿态面对苏大为。 只不过,这种跪坐更显得她身材美好,凹凸有致。 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难怪在正史上,武顺后来也经常出入皇宫…… 人家本钱厚。 苏大为眼观鼻鼻观心,只凝神去听武顺说的话,不去关注别的。 “昨夜,敏之不见了,我与女儿找了许久都不见,就想去衙门报案,后来却出了一桩事,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事?” “有人,将这个交给我的女儿,我……” 武顺声音哽咽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向苏大为。 苏大为心中微有些诧异。 之前失踪的四个孩子,包括今天大慈恩寺失踪的小沙弥明崇俨,都没听说有这个。 贺兰敏之的失踪,难道与其他孩子不同? 苏大为接过那张纸,触手光滑,不似市面上一般纸那么粗糙,已经颇为接近后世的宣纸。 他将折起的纸笺打开,一眼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着—— “欲寻敏之,去东瀛会馆。” 苏大为将手中的纸笺反反复复查看,除了这句话,没有任何异常。 思索片刻,他抬头看向武顺,忍不住问:“武家娘子,你,就为这个,不去县衙报案?” 武顺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她抿抿唇:“看到这纸笺,我就知道,敏之不是寻常的走失,而是被人劫了,这般情况下,妾身实在不敢轻易去县衙,万一绑匪知道了,恐怕对敏之不利…… 妾身只有这一个儿子,实在不敢冒险。” 呃,这么说也有道理。 就像是后世的富豪家里孩子被绑了,收到劫匪的通知,要不要报警也得纠结好一阵子。 毕竟,是要冒风险的。 “所以武家娘子便来依这笺上所说,来到东瀛会馆?” “是。” 武顺点头道:“可是来到这里,妾身一个人都不认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找敏之,一时踟蹰,甚至动了去县衙报案的念头,然后,妾身就遇到了苏帅你。” “难怪你要装晕,怕劫走敏之的人,在暗中盯着?” “是。” 武顺再次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她道:“事已至此,妾身已经别无它法,只望苏帅能帮帮妾身,寻回敏之,无论有什么条件,只要能找到敏之,妾身愿意结草衔环以报苏帅。” 说着,她扬起手臂,如蝴蝶般的双袖展开。 然后,双手交叠在身前,弯腰收臀,以头触掌背,对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道:“妾身,恳求苏帅。” “武家娘子。” 苏大为忙侧身,以示避让。 这位可是日后女皇武则天的亲姐姐啊。 虽然不知道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怎么样,但是让她给自己行大礼,这不是礼遇,这是架在火架上烤。 “武家娘子,破案是我的本份,毋须如此,敏之的事,我会着手调查,一定会尽力将敏之救回来,请你相信。” “妾身,多谢苏帅。” 武顺直起身子,恢复到跪坐的姿势,感激的道。 “稍后我会让人将你悄悄送回去,今天的事,对谁都不要提。” 苏大为又叮嘱了她一句,交待好了,这才转身,拉开房门。 吱呀,门一开。 高大虎身形立刻一个踉跄,从门外摔进来,只差一点就扑到地上。 “大虎。” 苏大为侧身让过他,看着好不容易站稳,摸着后脑勺冲自己尬笑的高大虎:“你躲门外做甚?”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高大虎张嘴就是否认三连,指天划地,就差发誓说自己只是刚好路过。 我信你个鬼,你这家伙坏得狠。 苏大为心里默默吐槽。 “大虎,帮我个忙,把武家娘子送回去,要避人耳目,不要让人看见。” “哦。”高大虎点头应下:“那阿弥你呢?” “你管我做甚?”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看到高大虎一脸便秘一样难受,又甩下一句:“查案,过了今晚,还剩六天!” 月色初升。 从高大虎家出来时,高大龙还不见回。 苏大为现在无心去想这些。 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那里面,搁着那张便笺。 唐人在袖中缝有合包,可以装些散碎零钱,和一些小玩意。 “欲寻敏之,去东瀛会馆”,这究竟是谁给武顺带的信? 是劫匪吗? 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莫非,那些倭人与劫幼童案无关? 仔细想想,自己去大慈恩寺得到的情报,也是隐隐指向倭人。 而武顺收到的纸笺再次强化了这一点。 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 目地是什么? 不论如何,这东瀛会馆,看来是有必要走一遭了。 钱八指那里,究竟有没有办法能打入会馆内部,去摸一摸情况。 实在不行,难道又要靠自己整容级的“易容术”,潜入东瀛会馆去查探? 苏大为,这心里,实在是有点纠结。 因为,要想混入东瀛会馆,有一个难题。 他不懂外语。 对倭人的语言,似乎除了前世看片学到的几个词,啥也不会。 这还怎么能混进去? 会馆里的倭人,张嘴一句“马鹿”,自己回个“一库”? 感觉…… 会穿帮。 “阿弥。” 就在苏大为心里纠结各种念头时,前方,有人喊他。 第十三章 苏四郎 苏大为抬头看去,正看到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带着些人,从前方走过来。 “狮子,尉迟,你们怎么在这?” “查案啊。” 尉迟宝琳上来,伸手搭住苏大为的肩膀苦笑道:“你是不知道,昨晚的案子,害我们被上面臭骂了一顿,说我们巡街都是摆设,连几个劫匪都抓不住。” “狮子,你也是为了被劫幼童案?” 苏大为向苏庆节问。 “这次被劫的幼童也有我万年县的,七天时间破案,不光是你急,我们万年县不良人一样急。” “那你们有什么进展?”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和尉迟宝琳身后,发现在一帮不良人和金吾卫中,赫然还有一个光头。 “这位是?” “这位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法名悟净,掌管大慈恩寺的藏经阁,昨夜不是有倭国僧人去大慈恩寺吗?我们借了悟净法师,去找一下那些倭国僧人。” 苏大为咦了一声,这倒是他不曾想到的。 直接用大慈恩寺的僧人去找倭国僧人,好像,可行啊。 等等,这位法师法号悟净,莫非是…… 西游里的三师弟,流沙河里的沙悟净? 苏大为怀着好奇,打量了一下这位悟净法师。 只见他年纪在四旬左右,一身简单的僧袍,边角浆洗得发白,每一处衣角褶皱,都被熨烫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这位法师的面皮白净,眼窝微陷,鼻梁高挺,看着倒是有些胡人血统。 大唐似这种混血的唐人有许多,倒是不足无奇。 连当今天子,母系那边,长孙氏,亦是鲜卑族。 “狮子,一会这位法师去了东瀛会馆,就直接去找倭国僧人吗?我们恐怕不能进去吧?” “为什么不能?” 苏庆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们不良人办案,凭那些倭人岂敢阻挡?” “呃,你是打算直接硬闯?” 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苏庆节他们不光是要悟净法师去找那几个倭僧,只怕还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直接带人进东瀛会馆,来一番搜查。 “硬不硬闯,要看他们的态度,咱们是办案的,如果倭人不配合,可大得过我大唐律法吗?” 苏庆节冷笑一声。 这个时候的大唐,虽然还没和倭人打白江口之战,但是强大的武力,令每一个唐人心中都有莫名的自信,对上外族人时,根本不怵,态度颇为强硬。 想想出使天竺的王玄策,换任何一个朝代,做使节被敌国大军伏击,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来,意味着出使失败,只能先回国再谈报仇。 但王玄策偏不, 他竟然向吐蕃和泥婆罗借兵万人,而且凭着这点人马,把中天竺给灭了。 只有强汉和盛唐, 才可能发生这样的壮举。 只有大国国民强大的自信与荣誉感,才有这样的气魄。 苏大为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摆明车马,谅那些倭人也不敢对抗官府。” 这是阳谋。 如果东瀛会馆的人配合,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配合,还想抵抗,那就更有理由来一场“强拆”。 自古以来,政府部门就是暴力机构,岂会因为几个外国人而手软。 先前真是太过小心,未免有些畏手畏尾。 话既然说开,苏大为自然加入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一行,向西市的东瀛会馆赶去。 半个时辰之后,东瀛会馆前,悟净大师上前与守门的倭人交涉。 而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则站在悟净大师身后,好似法师的陪同人员。 其余的不良人和金吾卫,离得更远,不注意看都不会发现他们。 交涉了几句后,守门的倭人嘀咕了一句倭语,将身子缩回门后。 入夜后,各家店铺都关门了,东瀛会馆也一样。 悟净转身向苏大为他们道:“他说去通传晦明法师。” “悟净法师,你懂倭语?”苏大为问。 “我是看守经阁的,对吐蕃、高句丽、天竺、倭国语,都略懂一二。” 悟净法师双手合什,平静的道。 苏大为不禁肃然起敬。 这是大唐时代的外国语高手啊,精通各国语言,人才。 众人等了片刻,听到里面脚步声响。 东瀛会馆大门打开,一个倭国僧人,穿着黑色僧袍,双手合什,向悟净微微鞠躬,用略为生硬的唐语道:“见过悟净法师,不知法师此来有何见教?” 悟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向苏大为这边看过来。 “我来说吧。” 苏庆节上前一步:“昨夜上元节,街上有人劫走了几名孩子,听说昨晚法师去过慈恩寺,不知一路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 苏庆节做不良人日久,身上那种盛气凌人感要收敛不少,但是眼神依旧锐利。 盯在倭国僧人晦明的脸上,透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苏庆节的话说完,见晦明一脸茫然,有些不悦的提高音量:“晦明法师,我在问你话。” “等等。”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悟净法师,你用倭语跟他说一下。” 刚才苏庆节的话又快又急,直接把这位倭僧给整懵逼了。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在故意装傻。 悟净法师点点头,一串流利的倭语从嘴里说出。 晦明双手合什,瞪大双眼,脸上流露出吃惊,用倭语嘀咕了一句什么,苏大为他们都不知是什么意思。 悟净法师道:“他说昨晚只是去看佛经,并没有发现什么。” “那你告诉他,我们要进东瀛会馆看一下。” 尉迟宝琳在一旁粗声道。 悟净面露难色,但还是将这句话转述成倭语。 其实,这句比较简单,不用他翻译,那倭僧晦明也听懂了,脸上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摆着双手结结巴巴的道:“这是东瀛会馆,晚上,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白天再说吧。” “有问题。” 苏庆节飞快的和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大笑一声,提高音量道:“不良人查案,要看一看你们会馆,有阻拦者,别怪我们不客气。” 平时不良人查案,如果没掌握确实的证据,断不会如此武断。 一来,西市是长安县的地盘,苏庆节不用顾忌形像。 二来,实在是上面给予的压力,务必在七天内破案。 事急从权,许多行事也就只能粗糙点了。 躲在后面的不良人和金吾卫们一涌而上。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大步向里闯。 苏大为则是护着一脸尴尬的悟净和尚:“法师,你站到一旁,看我们办案即可,辛苦法师了。” 叫这悟净来,只是找个借口,先同倭僧交涉一下,有个先礼后兵的意思。 毕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日后查起来,也是先找了悟净大师与对方沟通,至于闯入东瀛会馆…… 嗯,沟通无效嘛,自然得用点强硬手段。 “你们,不能进来,这里是私人地方。” 守门的两名倭人冲上来,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用生硬的唐语发出威胁声。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双手一分,按住这两人的胳膊,脚下使了个绊字决,将两名倭国武士啪的一声摔倒在门前。 可惜他出手虽快,但仍漏了一旁的那位晦明法师。 这名倭国僧人脸色急变,扭身向馆内跑去,一边跑,一边用倭语呼喊些什么,语气甚是急迫。 “糟糕!” 苏大为心里暗骂一声,上前对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道:“事闹大了,兜得住吗?” 如果找到对案情有利的证据还好。 要是硬闯进去,结果什么也没搜到,最后人家闹到鸿胪寺去,上面为了颜面,没准就要苏大为他们背锅。 “管不了这么多了,而且我还有后手。” 苏庆节拔刀在手,大步向前:“进去再说。” 尉迟宝琳嘿嘿一笑,带着一帮人跟着涌进去。 只剩下苏大为和双手合什不断念诵佛经的悟净大师还站在门前。 苏大为摇头苦笑:“这事办得也太糙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要是苏大为决心查东瀛会馆,绝对会先派人摸清底细,再想办法潜入打探,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横冲直撞,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事已至此…… 苏大为身形猛地一动,九宫步法斜行向前,双手一伸,突然扣住那两名从地上爬起来的倭人脑袋。 不等这二人反应,双手一合,碰的一声,将两人脑袋撞在一起。 手松开时,两个倒霉的倭人已经晕死过去,身体重重的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苏大为这才回头,冲目瞪口呆的悟净大师道:“大师在门口稍等,我去去就来。” 苏大为的身法快,几个起落已经追上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前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东瀛会馆的倭人,提着灯笼和倭刀,纠结起了一大帮人,气势汹汹的迎了出来。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们会馆。” 为首的一人,年纪在三十许,手拿一把具装精美的倭刀,下巴上留着美髯,两眼微眯。 从细小的眼睛里,闪烁出锐利的精芒。 刚才逃走的晦明大师从倭人里站出来,双手合什,神色平静的介绍道:“馆主,这几位,是大唐不良人……各位,这是东瀛会馆的馆主,小野四郎。” “小野四郎?” 苏大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感觉陌生的很。他所认识的那些日本艺人,这个时代还没生出来。 尉迟宝琳道:“前隋倭国派来的使团首领叫小野妹子,这位叫小野四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正是。” 小野四郎将长刀纳鞘,向苏大为和尉迟宝琳鞠躬道:“在下小野四郎,小野妹子是家祖。我们小野家族出身于近江兹贺郡的贵族。 先祖本名小野臣因高,中国名苏因高。 在下也有一个中国名,叫苏四郎。” 这话说完,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都不由自主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第十四章 多智近妖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脸色一黑:“虽然我爹是叫苏三郎,但跟什么小野家族可没关系。”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没绷住,顿时噗的一声笑场。 小野四郎这些倭人不由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些不良人在笑什么,不过,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好了不少。 “几位大人,这么晚来我们会馆,请问是有何事?” 小野四郎一脸困惑的问。 苏大为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野馆主。” “哦,你可以叫我唐人的名字,苏四郎。”小野四郎好心的提醒道。 “不必了。” 苏大为扫了一眼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只见这两人很没义气的扶着其他不良人的肩膀,揉着肚子,肩膀在不断抽搐。 尼玛,这两恶贼。 苏大为心里骂了一声,向小野四郎道:“我们前来,是查一桩案子,烦请小野馆主配合一下。” “是什么案子?” “昨日上元夜,有人劫走了几个孩子,馆主听说了吧?” “你们难道是怀疑我们东瀛会馆,藏了孩子?” 小野四郎表情一僵,然后抬头,忽然发出大笑声。 “哈哈哈,不瞒各位,猜对了。” “哦。”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手按腰刀,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这里,真的有两个孩子。” 苏四郎得意洋洋的道:“几位大人如果想见,我可以带你们……八嘎,你们做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陡见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一帮不良人和金吾卫,抽出唐刀,向自己比划过来。 那冷厉的杀机,吓得他汗毛倒竖。 …… 用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东瀛会馆的馆主,居然脑残到亲口承认自己绑了孩子。 这场劫持幼童的案子,在一天之内告破了。 总算能对上面有所交待。 混乱之中,东瀛会馆的那些倭人武士纷纷拔刀,想要将小野四郎抢回来,但是却被小野四郎大声喝止。 小野四郎被十几把刀抵住全身腰害,动弹不得。 但是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而是用生硬的唐语大声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我们没有劫孩子。” “没有?你刚亲口承认,这么快就想翻供?”苏庆节在一旁冷笑。 “我什么时候承认劫孩子了,只是说我这里有孩子。” 小野四郎脸孔涨得通红,向他们吼道:“我带你们去看,我带你们去看!” “前头带路。” 苏大为沉声喝道。 喝退了十几名想跟上来的倭国武士,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三人押着小野四郎向会馆里面走去。 带来的不良人和金吾卫一半跟在后面护卫,另一半守在会馆入口处。 大唐军功深入人心,哪怕是普通不良人,也有些行军打仗的概念,知道守住入口通道的重要性。 那些倭人武士,虽然恨得牙关紧咬,但是顾忌着小野四郎,也不敢造次,只有远远的盯着。 看他们一个个眼神凶狠,像饿狼一样。 苏大为怀疑,如果不是有小野四郎在手,这帮倭人,只怕早就一涌而上。 会馆的地方颇大,跨过一座院落,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独立小院。 小野四郎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对准自己脖子上的唐刀,伸出食指,搭在刀背上,将刀推开一些:“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 苏大为想了想,反手将横刀入鞘,又朝他做了个手势:“带我们过去。” “八嘎亚鲁。”小野四郎骂了一声,低头愤愤的走上去,在一间房门前敲了敲:“法师。” 法师? 这里面,住着一个僧人? 僧人和失踪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苏大为心中暗暗奇怪。 停了一停,从屋内忽然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是谁?” 小野四郎道:“是我,小野馆主,有几位大唐不良人,说要找上元夜失踪的孩子,法师,可否让他们见一见?” “不良人?” 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旋即沉默。 过了半天,正当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快要不奈烦的时候,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让他们派个人进来,只许一个,不要多了。” 小野四郎点点头,转头向苏大为他们道:“你们听到法师的话了,由谁进去,你们自己决定。” “这里面是什么人?”苏庆节忍不住问。 “是你们要找的人。” 小野四郎板着脸道:“你们谁去见法师,快点决定。” “法师?怎么里面那人的声音如此幼小,这法师多大?”尉迟宝琳问。 “别管这些,你们决定没有,谁进去?”小野四郎一脸焦急的催促道。 呃?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了一眼,再看看尉迟宝琳。 三个人,谁进去,谁留下? “这样吧,咱们划拳,最后胜者进去,童叟无欺。” 苏大为咳嗽一声道。 “划拳?”苏庆节愣了一下:“和行酒令一样吗?” “差不多,规则更简单些,我这种划拳,叫石头剪刀布,具体是这样……” 苏大为三言两语解释了规则,然后拉起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尉迟宝琳。 “石头剪刀布。” “不分胜负,不分胜负。” “再来再来。” 数轮之后,做为最终赢家,苏大为站到了小屋门前。 后面,刚玩出味道来的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两人还在继续拚石头剪刀布,其余的不良人看着新鲜,暗暗把这种划拳方法记在心里。 “法师,这位是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我把他带来了。” “让他一个人进来吧,其余人就在门外。” 里面传出声音。 小野四郎点点头,侧身站在门边,示意苏大为进去。 苏大为双手按在木门上,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这法师,究竟是什么人? 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童子一样。 感觉好古怪。 东瀛会馆里的法师,应该是那几名僧人中的一位吧? 房里真的有上元夜被劫的孩子吗? 事到临头,苏大为忽然感觉自己的双手,似有千钧重。 “客人怎地还不进来?” 门后传出声音。 苏大为暗一咬牙,双手劲力一吐。 呯的一声,大门打开。 屋里没有点灯,充满了幽暗。 只有外面一点星月光芒,从大门投进去,才勉强看清里面的物事。 苏大为瞪大双眼,看到一个年幼的小沙弥,正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合什。 看到自己,他的脸庞微微抬起,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清澈而妖异的光芒。 这个小沙弥,不简单。 苏大为眼瞳微缩,脑子里仿佛闪电一样,划过一个念头。 然后,他在背后无数人探询的目光里,抬步迈入,并在小沙弥的示意下,反手带上房门。 “你是不良人?” 小沙弥冲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让我猜猜,你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不良人?嗯,应该是长安县,那么,你是姓苏,还是姓陈?” “小法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苏大为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往后方。 在那里,有一张古旧的红木床榻。 一个小孩子背对着大门,面对墙壁侧卧着。 那小沙弥却是个话唠:“我看你的年纪,应该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苏大为无疑了,昨晚的童子被劫案,到现在不过一天时间,能查到这里来,可见你逻辑缜密,颇有手段。” 苏大为,不喜欢这种被人猜透的感觉,更何况眼前的小沙弥,看着才五六岁的样子。 被这么小的孩子,以这种语气说话,感觉很别扭。 他深吸了口气,没等小沙弥继续说下去,开口道:“我也来猜一猜,如果我没料错,你就是大慈恩寺失踪的那个小沙弥,明崇俨。” 这话说出,本来嘴皮还在翻飞的小沙弥声音蓦地停住。 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牢牢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片刻之后,小沙弥微微一笑,露出一边脸颊上的酒窝:“你猜的不错,在下,正是明崇俨。” 苏大为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妖怪。 下午大慈恩寺报案,说明崇俨失踪时,苏大为曾看过对方的资料,这娃娃才不过年方五岁啊。 居然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和节奏,与自己侃侃而谈,而且还隐隐要占住话题主导。 套用一句话,此子,多智近妖! 别说五岁,许多人十五岁,二十五岁,都说不出明崇俨的这些话来。 苏大为沉默着,心里一瞬间想到了很多,许多疑问生出。 这孩子,是怎么从大慈恩寺跑出来的? 又为何会在东瀛会馆里。 这中间究竟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最后,最重要的是,躺在屋子里面的那个孩子是谁? 明崇俨恰好在这时,仰头微笑:“你如果能猜到屋内孩子的身份,我可以讲个故事你听。” “如果我要猜错了呢?” “猜错了,苏帅就请回吧。” “为什么?” 苏大为一脸懵逼。 却见明崇俨抖了抖月白色僧衣,虽然人小手短,却也郑重其事的双手合什,极其装逼的道:“因为我,不喜欢和笨人说话。” 你妹!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如果不是顾忌对方年纪小,早就劈头盖脸骂过去了。 这天才的少年,不,童子,生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却满脑子斗智的想法。 也罢,既然想玩,那就奉陪到底。 第十五章 妖血 苏大为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看房内那孩子的背影,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明崇俨上。 据正史上记载,明崇俨其人容貌俊秀,风姿神异,出身士族,却精通巫术、相术和医术。年少时,父明恪任安喜县令,县吏有个会召鬼神法术的,明崇俨学会了他的法术。 但,那也是多年以后了。 眼下的明崇俨,不过是个寄宿于大慈恩寺的小沙弥,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个年纪,有刚才的谈吐和思维,苏大为,感觉自己好像碰上了一个小妖孽。 “苏帅,猜出来了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需猜。” 苏大为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冷静道:“如果我料的不错,里面那个孩子,应该是贺兰敏之。” 武顺得人传信,贺兰敏之在东瀛会馆。 如果这条消息可靠的话,躺在里面的人,必是贺兰敏之。 明崇俨拍手笑道:“苏帅果然心思机敏。” “是你通知武顺的吗?”苏大为忍不住问。 “什么?”明崇俨脸上闪过一抹疑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按着约定,还是讲个故事你听吧。” 苏大为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出声,而是颇为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小沙弥,想知道,这个日后获得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信赖的奇人,现在会有什么惊人之语。 “天地初生,圆如鸡子,在一片先天混沌中,有物生焉,其名盘古……” 苏大为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小沙弥说的,不是佛经,不是佛祖割肉饲鹰,说的分明就是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嘛。 明崇俨却不管苏大为心里的想法,而是继续说下去:“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盘古力竭死去,死后身化万物,有飞鸟虫鱼,山川大地河流,而人,与诡异,也是盘古死后化身的万灵之一。” “小法师,究竟想说些什么?” 苏大为终于失去了耐心,打断他道。 明崇俨一双小手合在胸前,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人和诡异,论到源头,大家都是盘古所化。” “那是上古神话,你不会把这个当真了吧。” 苏大为摇摇头:“这刚才要和我说的故事,就是这个?那不如聊点别的更有意义。” “苏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现在就会讲到了,你别急。”明崇俨抿了抿唇,一双眼珠子在眶中转了一下,显得很是机敏。 “这件事,要从昨晚说起。”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停住,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看了一眼苏大为:“苏帅,这件事,很大,你确定要知道吗?” “天下的事,再大,大不过一个法。”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请说。” 心中想的是:不过一个五岁的娃娃,再牛逼能牛到哪去?哪怕你是智商两百的天才,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不信你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 明崇俨看了眼苏大为脸上的表情,点点头道:“昨晚我在寺中修持功课,然后遇到晦明法师来找我。” “晦明法师?就是那个倭僧?” “嗯。” 明崇俨点点头:“以前和父亲在任上,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晦明法师说,他们捡到一个孩子,看起来很不对劲,想让我帮着看一下。” “等一下,他们捡到的孩子莫非是?”苏大为忍不住问。 “就是这位敏之小兄弟。”明崇俨点点头。 “他们为何要找你?” “因为,晦明法师知道,我不是普通人。”明崇俨嘴角微微翘起,双眸中,有异样的光芒闪动。 苏大为心里一动:“异人!” “是,我是天生开灵。”明崇俨双手合什,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气度沉凝,宝相庄严。 苏大为一时无语。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 自己因缘际会,莫名开灵成为异人,原本以为,已经够撞大运了。 但是这明崇俨,才不过五岁,居然也已经开灵,天生的异人! 难怪能在正史上留名。 耳中只听明崇俨继续道:“小时候,我就有种种异相,父亲不知缘由,一直以为我是中了邪祟,所以才将我寄在寺中,希望借佛祖法力,化去邪戾。 直到去年因为父亲进京述职,我才改寄到大慈恩寺,也是缘法,认识了悟空师兄,经他指点,才明白关窍。” 好吧,孙悟空指点你入门修行,你牛逼。 苏大为揉了揉脑袋,把杂念抛开。 “这些容后再说吧,我现在关心的是,敏之为什么会在东瀛会馆,还有,他现在是怎么了?”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绕过明崇俨往房内走去,想看看贺兰敏之的情况。 “等等。” 明崇俨从地上一骨碌的爬起来,伸手拦在苏大为面前:“你真要看他?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我朋友的孩子,昨晚走丢了正着急,要什么准备?” 苏大为拨开他的小手,大步走到床榻边。 “敏之,你醒醒。” 他伸手将床上小童,面向墙壁的身体扳过来。 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苏大为的双手突然僵住。 床上的幼童,的确是贺兰敏之,但是…… 从他身上涌出的气息,十分古怪。 那绝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 这种感觉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元气调动在双眼上,仔细去看,却又发现其中的不同。 贺兰敏之身上的气息,十分微弱。 真正诡异的气息,要强得多,也暴戾得多。 若不是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又与高大龙那样的“半诡异”打过交道,几乎就会忽略掉敏之身上这点微弱气息。 苏大为再仔细看贺兰敏之的脸。 他的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正在做梦,眉心里,隐隐有一团黑气挥之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扭头看向明崇俨,沉声问:“他身上怎么会有属于诡异的气息?” “你发现了?” 明崇俨眼里亮了一下。 “这就是晦明大师找我的原因了,在他看来,我也许能帮到这个孩子。” 停了一停,明崇俨继续道:“所以我过来这里,想亲眼见一见他口中提到的‘半妖’是什么样子。” “半妖?” 苏大为心里微动,口中重复道。 “半妖,就是不知因何而感染到了诡异的血脉,或气息,从而向‘非人’转变。 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诡异,游走在两者之间。” 明崇俨说着,走上来,握起贺兰敏之的手道:“最大的区别,其实在于他们的血,与常人已经不同了。” 说话的同时,明崇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一根银针,飞快的在贺兰敏之手指扎下去。 苏大为眉头皱了一下,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是看到明崇俨抓着贺兰敏之的中指挤了挤,随即,一滴赤红带黑的血珠子,从贺兰敏之的指尖涌出。 血出现的一霎,一股比刚才浓烈许多的混乱,凶戾的气息,散发开来。 苏大为的脸色微变。 “诡异的力量在血液里,比想像的纯度更高,如果没有伤口,没出血,寻常人几乎无法发现它们的身份。” 明崇俨侃侃而谈,像是做着一项研究课题。 苏大为忍不住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明崇俨收起银针,放下贺兰敏之的手,白了苏大为一眼:“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被亲人当怪物,当邪祟去治,你也会懂很多。” 苏大为沉默了。 他现在,脑子有点乱,有太多的难解问题涌了上来。 上元夜被劫走的孩子,是被何人所劫,现在去了哪里? 贺兰敏之是否也是同一批被劫走的孩子? 为什么敏之会变成带有诡异血的“半妖”? 又为何会独自来到东瀛会馆,其他的孩子呢? 明崇俨一个五岁的先天开灵异人,是如何瞒过寺僧,来到这里,他的目地又是什么? 最关键的是,本以为被劫的孩子都在东瀛会馆,案子可以破了,现在看来,并没有。 不但没有破案,反而引出更多的困惑和问题。 “敏之为什么还昏迷着?他什么时候能醒?” 苏大为扭头向明崇俨问。 他现在已经不把明崇俨当做五岁的孩子看待了,这小家伙,智商实在太高了,不输给成年人。 “我给他服了药。”明崇俨一脸认真的道。 “药?” “就是我小时候喝过的一种,可以平息心中的戾气,令人心神安定。” 他向着床上的贺兰敏之投以同情的目光:“我也不知能不能将他血液里诡异的力量压制住,不过,总要尽力试一下。” “你说昨晚晦明法师找你,你又是怎么从大慈恩寺来到这里的?” “我一个异人,想出去很难吗?” 明崇俨冲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再说,事关半妖这么好玩的事,我哪里忍得住,一定得亲眼看一看才成。” “你……”苏大为有些无语了:“你就没想过,你不见了,寺里的法师门有多着急,以为你和上元夜其他幼童一样,被人劫持了。” “什么上元夜,什么幼童被劫持?” 明崇俨眨巴了一下眼睛,表情一脸天真。 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摸摸自己后脑勺,哎呀一声:“大慈恩寺里的师父们发现我不见了?不妙啊,不妙,要是让我爹知道,非得打烂我屁股不可。” “你别关心你那屁股了,这个不是重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额头:“我要问那个晦明法师几个问题,还要带走贺兰敏之。” 第十六章 天狗食月 来自倭国的晦明法师,双手合什伫立在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的掌指间,有一串黑色的念珠,看上去像是用木患子的果实制成的。 “晦明法师。” “小僧在。”倭僧用略为生硬的唐语道:“这位官爷,小僧知无不言。” 口音有点奇怪,称呼更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忍住了,继续问:“我想问一下昨晚的事,究竟法师在何处遇到贺兰敏之,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此时苏大为已经回到了院中,小野四郎等倭人都打着火把守在院中,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及一帮不良人、金吾卫守在苏大为身旁。 尉迟宝琳手里抱着贺兰敏之,这孩子到现在还没醒。 苏大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叫来了昨晚去大慈恩寺的三名倭僧,晦明、慧性、空流。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下闪烁,地下的影子明暗不定。 院内的空气,也似隐隐透出一种浮躁之气。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晦明法师道:“昨晚我与慧性、空流二人访友归来,结果在回禅房时,听到墙上传来响声,我们抬头去看,就见这个孩子,从墙上落下来。” 慧性法师在一旁苦笑道:“也幸亏空流眼疾手快,伸手将孩子接住了,但还是摔了一跤,右手扭伤。” 苏大为的目光,从一脸淳朴的晦明,移到皮肤黝黑的慧性身上,再顺着他说的话,落到那个一直沉默不语,身形高大的空流身上。 注意到他右手腕用白布包扎着,隐隐嗅到一丝草药味传来,似乎慧性说得不假。 尉迟宝琳忍不住道:“你说这孩子从墙头上掉落下来?” “正是。”晦明双手合什道:“我知道这很离奇,但,当时就是如此。出家人不打诳语。” 苏庆节一直抱臂立在一旁,目光盯着站在苏大为身边的明崇俨,此时抬头道:“从墙头掉下来不算稀奇,一定是有人挟持了孩子翻墙而过,被几位法师撞见,所以丢了孩子逃走。 不过,究竟是谁挟持了孩子,几位法师有见到对方的样子吗?” 晦明和空流、慧性对视一眼,三名僧人一起摇头:“不曾见到。” “既然发生这种事,为何不报官?” 苏大为开口问。 晦明拨动手里念珠,迟疑了一下道:“因为当时这孩子有些不太对劲,我曾在家乡的里高野见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猜想,他可能……是出了某种状况,这个时候,我想起曾在大慈恩寺见过的悟空法师,以及这位明崇俨。” 慧性补充道:“我们是倭国人远来大唐,并不想惹麻烦,所以想先问问大慈恩寺,该如何处置。昨夜明崇俨就跟我们回来了,一直在为这孩子服药救治。” 举着火把站在一旁的小野四郎道:“我们也想过要报官,但至少把孩子救醒,问一问情况吧,结果他还没醒,你们便找来了。” 苏大为摸着下巴,在脑子里推演了一番。 从逻辑上,没听出什么问题。 “现在怎么办?” 尉迟宝琳低声向他问。 苏大为摇摇头:“暂时没发现什么。” “先把这孩子弄回去,等他醒了,再问一下口供,看看是否有新发现。”苏庆节道。 苏大为点点头。 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好抓人,这些倭人听上去没太大问题,不过回头肯定还要细查一遍。 当务之急,把明崇俨和贺兰敏之带回去,再寻找线索。 想到这里,苏大为向晦明等人道:“今晚多有打扰了,这孩子和明崇俨,我们一起带走了,等天亮了,三位大师还烦请来长安县衙一趟,我还有些问题想问几位。” “阿弥陀佛,小僧记下了。” 晦明双手合什,微微颔首。 一行人从东瀛会馆里撤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回头还可以看到小野四郎等一帮倭人,举着火把立在会馆门口,看似恭送。 尉迟宝琳吧嗒了一下嘴:“这些倭人虽然是蛮夷,不过礼数倒是挺周全。” “我不觉得。”苏庆节冷哼一声:“他们站在那里,目光古怪,哪有半分恭送的样子。” “呃,离得那么远,你能看清他们目光古怪?” 尉迟宝琳有些不甘心的道。 “小野四郎,小野妹子的后人,当年来大隋的小野妹子,带来的可不是恭顺,而是‘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 苏庆节冷冷的道:“走吧,理这些倭人做甚,手里还有一大堆案子要做。” 苏大为在一旁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东瀛会馆的方向。 暗夜里,火把闪烁。 小野四郎等人的脸孔在火光和阴影之间,有些模糊不清。 晦明和空流、慧性三名倭国僧人,双手合什,似在低头诵念着经文。 不知为什么,这个场面,竟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很可怕。 “阿弥,快走啊。” 前方苏庆节喊了一声。 “哦,好。” 心里的疑虑不但没有解除,反而带出更大的疑云。 苏大为暗暗记在心里,扭头追上苏庆节他们。 沿着长街往东走,小半个时辰就能走出西市,从延平门往东走,再有一会,就能到县衙。 一路无话,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苏大为忽然感觉有点不对:“狮子,尉迟,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晚特别安静?” “什么?” 前方的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回头看向他:“什么安静?” “平时应该有金吾卫巡街的吧?尉迟我不是说你,你今晚又不是负责这边,我是说,怎么一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苏大为皱眉道:“而且,你们不觉得,有些太黑了吗?” 尉迟宝琳双手抱着贺兰敏之,眨了眨眼睛:“太黑?被你这一说还真是……对了,阿弥,你身边那个白衣小沙弥呢?” “嗯?” 苏大为一惊,转头看去,惊讶的发现,先前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明崇俨不见了。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是在一旁金吾卫和不良人中间,怎么可能会不见? 然而,事实却偏偏发生了。 “狮子,你刚才有发现异常吗?” 苏大为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某种不祥的预感。 苏庆节摇摇头,手按在腰上,那里有他的横刀刀柄。 “嘘~” 他的左手食指比划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 汪汪~ 远处,黑幽幽的街道尽头,隐隐传来狗吠声。 “哪家的狗……” 有个不良人没忍住才嘀咕了一句,下一刻,苏大为与尉迟宝琳、苏庆节三人几乎同时面色一变。 队伍里的火把光芒,本来能照到十尺,就在这一瞬间,光芒缩小到不足一半。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吞噬一切。 汪~ 狗吠声再次响起。 “天……天上!” 尉迟宝琳心惊胆颤的道。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抬头,却猛地发现,天空中,黑雾翻涌,巨大的阴霾中,似有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在浸染着月光。 “天狗食月!” 从苏庆节的牙缝里,吐出四个字。 传说天上的月亮,会被一种巨大的黑犬所吞噬。 后世民间传说里,那是二郎真君的啸天犬。 但苏大为知道,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啸天犬可以吞吃月亮,若说有什么比较接近一点的,那就是自家的黑三郎,诡异中的“天狗”。 眼前看到的究竟是月食,还是什么诡异妖术? 苏大为不能肯定。 他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 危险在逼近! 伴随着天上月光一点点的被吞噬掉,整个大地,一片黑暗。 连手里的火把光芒,也在瞬间消失。 仿佛所有人,仿佛一脚踏入极冰地狱。 无数黑气,从长街上翻涌起来,地下,黑雾喷吐。 阴寒雾气里,夹杂着数不清的诡异兽类,在咆哮,在嘶吼。 “大家靠近在一起,背对背,手里兵器向外,镇定!” 苏大为大声喊着,顺着之前的记忆上前一步,伸手按住苏庆节的手:“是我,背靠背,等黑暗过去,黑暗一定会……”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这一瞬间,苏大为突然发现,自己按住的手,绝不会是苏庆节的。 苏庆节与自己一样,乃是异人,一身武艺。 他的手掌很大,腕骨粗壮,指间也有熟练兵器磨出的老茧。 而自己抓住的这只手,细皮嫩肉,光皙得好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细腻至极。 这绝不可能是苏庆节的手。 这是女人的手! 但是,队伍里哪来的女人? 一念及此,苏大为顿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身形闪电后撤,同时横刀出鞘。 眼前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他还是凭借着本能的直觉,向前一刀斩出。 横刀,天策八法。 出这一刀的时候,他还是留了些力,怕误伤到自己人。 叮! 火星迸溅。 一股可怕的大力传来,苏大为脸色一变,脚下脚步连点,借步法不断后退卸力。 手中虎口一热,巨大的震力,几乎令他握不紧手中的刀。 刚才,那是什么? 感觉自己劈到的不是兵器,甚至不是人,而像是一头巨大的莽牛,一头发疯的巨象。 黑雾滚滚, 苏大为连退十余步,顺势一个后翻,身体蹲伏在地上,这才将这股巨大的冲撞力化掉。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 左手按住地面,感觉微微震荡。 看不清的黑暗中,某种庞然大物,正向自己奔袭而来。 第十七章 失魂症 “狮子!尉迟!!” 苏大为脚下迈动九宫步,疾速向侧面闪避,同时凭着地面微弱的震动,手里横刀用天策八法中的削字决,顺势横削。 一切都是快到毫巅,只觉得刀锋好像划过一层热油,微微一滞,紧接着,是一股湿热的液体喷溅到自己脸上。 苏大为快速调整自己的重心,心中暗想一定是削中了什么。 但同时有另一个疑问从心里涌起。 这黑暗中攻击自己的究竟是何物? 是人,还是诡异? 还有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怎么迟迟没有声音传出来? 其他人呢? 不可能所有人都遭不测吧? 吼~ 一声暴怒的吼声,突然从身侧传[]来。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横刀平举过头,耳中听到铛的一声暴响,一股爆炸般的力量击打在横刀上,将他的身体如球般狠狠击出。 人在空中只觉得的右臂巨震,整支胳膊骨骼都像是要被震散掉了。 同时虎口一痛,那只横刀居然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眼前黑气弥漫,一团庞然巨物挟着激的烈的狂风,猛地追了上来。 “好胆!” 苏大为暗骂一声,元气勃发,一团亮白的电光,自他掌中酝酿,如一团雷电,迎面劈向那怪物。 元气化雷! 也是刚才事出突然,一时糊涂了,早该把异人的本事拿出来。 电光闪烁中,苏大为也终于看清了袭击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个头戴方相氏面具,一身黑衣,身量奇大,披头散发的人。 他的黑衣鼓胀,如一头巨猿般凌空向自己扑下。 是人? 苏大为心里不由一松。 是人,就好办了,不是诡异,也不是什么怪物。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既已现了真容,那就不能让对方走脱了。 方相氏面具? 此人必是上元夜劫孩童的主犯之一! 雷电,正迎面击向黑衣人的胸口。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机,那人面具下的眼瞳陡然爆发两团血光,口里发出一声怪啸,人在半空中,不可思议的双臂一张,竟然如怪鸟般再次腾空拔起数尺。 苏大为手里的电光,如长鞭般击在空处,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但那人已经趁势扑到苏大为头顶,右手五指下爪,五根黑幽幽的指甲,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苏大为心头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凭空再跃升数尺,这人的身手,绝不是寻常的武者。 更像是…… 轰~ 黑衣人右爪猛地涨大,足足大了数倍有余,手指上鳞片狰狞,铁爪如勾,迅捷抓向苏大为头颅。 这不是人手, 而是诡异的爪! 苏大为元气急转,身上电芒大盛,左手已经摸在腰上的降魔杵上,就在这时,只听黑暗长街响起一声凄厉的啸音。 咻~ 一支巨大的投枪,破空而至,险险擦过黑衣人的腰身,逼得他不得不半空转向,舍了苏大为,一个翻滚,落向另一头。 还未落地时,黑衣人已经转头盯向投枪来的方向,面具下的眼瞳中,红芒急闪了数下,猛一扭身,瞬时融入黑暗中,不见一丝踪迹。 苏大为心头一急,提高嗓门再次喊道:“狮子!尉迟!!” 耳朵急动了两下,隐隐听到有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苏大为凝神细听,却意外发现,眼前的黑雾,正在快速消散。 他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天上的月亮从黑暗中一点一点的露出来。 看来“天狗食月”已经过去了。 四周终于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挥手驱散面前的一点雾气,苏大为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况。 之前的不良人和金吾卫各自散布在四周,距离苏大为大概数十米远。 看他们一个个呆如木鸡的样子,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 而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二人,距离苏大为并不算太远。 尉迟手里拿抱着昏迷的贺兰敏之,脸色有些苍白。 在他的肩头,衣甲破裂,不知被什么东西抓过,隐隐可见翻卷的皮肉和血迹渗出。 “狮子,尉迟,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快步上去。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四周突然一黑,怎么叫你们,都没人理我。” 尉迟宝琳吞咽了一下口水,一脸心有余悸的道:“黑暗里有东西追我,幸好我反应快,这孩子没被抢走。” “狮子你呢?” “我也是一样,在黑暗中和你们断了联系,之后就一直在找你们。” 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宏亮的大笑声。 “哈哈哈,尉迟,今天要不是我老程及时赶到,只怕你得栽个跟头,这个情,应该值一顿酒吧。” 苏大为与尉迟宝琳、苏庆节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几名彪形大汉,身上着甲,手里提着长枪,向这边大步走来。 为首一人,肤色黝黑,豹头环眼,颔下生着浓密的黑须,虽然是在笑,一双眼睛也是瞪得贼大。 “这是卢国公府上长子,程处嗣,也是我之前安排的‘后手’。” 尉迟宝琳一脸尴尬的笑:“就是想找些帮手……怕和倭人冲突起来,没人帮忙。”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心说:我看你是想找人一起背锅。 天光大亮。 长安县不良人的公廨,苏大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昨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最后仗着主场优势,好说歹说,将贺兰敏之留在了长安县,让南九郎他们好生照应着。 至于明崇俨,当时不见人影,苏大为还急了一阵子。 不过天亮后,大慈恩寺有僧人过来传信,说明崇俨已经回寺了,过来销案。 尼玛,那小鬼头,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苏大为心里盘算着,等手头没那么忙了,定要去大慈恩寺,再会一会这妖孽少年,不,应该说是妖孽童子。 毕竟才五岁,才五岁…… 摇摇头,苏大为起身拿起角落的铜盆,去打了水,洗了把脸。 又用衙门里折的柳枝条,沾着青盐凑合着洗漱了一下。 没在家里,自然也就没有惯用的牙刷,一切只能从简。 连每日都要做的晨练和运动,现在都只得停下。 “阿弥。” 刚把自己收拾好,就见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走进院子。 看他的脸色,黑眼圈浓重,也是一夜未眠。 “八爷,怎样?” 苏大为把铜盆和毛巾收起,向他问。 钱八指摇了摇头:“那张纸笺上的字迹已经比对过了,没有任何发现,依我看,很难查出什么来,不过……那纸笺的纸质,倒是有些特别,已经吩咐蒋南他们去查了。” “多久有消息?” 苏大为有些心急。 “这个不好说,快的话今天下午,慢的话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钱八指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外面:“不光咱们急,县君又把陈敏骂了一顿,他一大早又带着人出去了。” “还在坚持扫街?” 苏大为听了不由有些无语。 这案子到现在,两天了吧。 陈敏所做的事,就是带着手下不良人,以案发地点为中心,不断撒网,扩大搜索范围。 这种方法不是说不好,但是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很难有收获。 “苏帅。” 门外,南九郎一跛一跛的连走带跑进来。 “那个孩子,贺兰敏之,醒了。” “醒了?” 苏大为先是一惊,接着一喜:“走,看看去。” 做为上元夜幼童被劫案的当事人,苏大为很期待,能从贺兰敏之身上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要是能寻到线索,找出贼人就好了。 到现在为止,苏大为虽然已经与贼人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但是对这人的目地和行事逻辑,依旧不得要领。 这案子,很棘手。 还有四个孩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对苏大为来说,就越不利。 匆匆走进县衙后院。 这里原本是安排不良人和一些差役睡觉的厢房。 苏大为特地让南九郎腾了一间出来,让贺兰敏之睡下。 当时问过,贺兰敏之一直昏睡,有部份原因就是因为喝了明崇俨调制的安神药,现在过去一夜,药效过去,自然就醒过来了。 推开房门,苏大为一眼看到,站在床边上,照顾贺兰敏之的一名不良人。 越过他,目光落在床上的小小身影上。 贺兰敏之,坐在床上,目光显得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敏之,还记得我吗?” 苏大为快步走上去,喊了一声,见贺兰敏之没什么反应,他从袖子里取出那个泥制的描彩娃娃,搁在掌心里,捧到贺兰敏之面前。 “这个娃娃,上元夜你要我买了送给你,还记得吗?” 娃娃,就在贺兰敏之的眼皮底下。 停了几秒,贺兰敏之的眼珠微动了一下,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他迟疑着,伸手将苏大为掌心里的娃娃抓在手里,傻笑了一下。 “敏之?” 苏大为心里感觉有些不对,试探着喊他的名字。 却见贺兰敏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尖叫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不认识你们,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小孩子的叫声本就尖锐,他这一下子放声尖叫,苏大为只觉得耳膜嗡得一下,险些被刺耳的音波把耳膜给震破了。 “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有没有请医生看一下?” “苏帅,已经找了游医看过了,说是失魂症,是受了惊吓所致,一时半会恐怕好不了。”照顾贺兰敏之的不良人苦笑道。 “哪里找的游医,医术靠谱吗?” “就是上次帮沈元治骨伤的那个,说是药王孙老神仙的弟子。” “是他?” 苏大为一时哑然,心里想爆句粗口,那家伙是个屁的药王弟子,多半是吹牛皮。 不过那姓郑的游医,医术倒还过得去。 看来,指望从贺兰敏之这里问到破案线索的念头,断了。 短期内,这边就别想了。 “找个人,通知武顺,把孩子领回家慢慢调养吧。” 苏大为有些郁闷的道。 第十八章 血脉 贺兰敏之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县衙里,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暂时交给武顺,让她安抚好孩子。 至于敏之体内那种“妖血”的情况。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他可以去问一下懂这些的人。 比如王敬直、李客师,或者那行者悟空? 嗯,是得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好问问那明崇俨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交待完这些,回到自己的公廨里,拿出纸笔,再次画他的“思维导图”。 把最近案情和思路整理一下。 首先是,上元夜,孩童被脸戴方相氏鬼面的黑衣人劫走,从现在的情况看,一共有五个孩子。 分别是,张昌宗、张易之、杜审预、李峤,还有就是贺兰敏之。 这些孩子年纪最小的张昌宗才四岁,最大的杜审预和李峤是六岁。 贺兰敏之与张易之是五岁。 背景各异,有官员的,有勋贵家庭出身,看上去并无明显的联系。 不过,这几人日后会与武则天的关系不错,张易之、张昌宗,还有昨夜那个鬼精鬼灵的先天“异人”明崇俨。 但这些不能做为案件的联系和证据。 苏大为在这几个名字上,画了个叉。 因为高大虎的线报,昨日上午自己去了大慈恩寺,面见了玄奘法师,问出有东瀛会馆的倭僧曾在上元夜到过寺里。 疑点和线索由此转从大慈恩寺转到东瀛会馆的倭人身上。 但是,到下午盯住东瀛会馆时,再遇高大虎,赫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高大虎与钱八指都证实,并没有向自己说过“有黑衣人,在上元夜去了大慈恩寺”这一点。 也就是说,整个线索,从开头,就是错的。 这简直是细思极恐。 直到现在,苏大为还不能肯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否自己中了幻术? 又或者…… 摇摇头,将这一点重重标记上。 他继续从东瀛会馆这里画出一条线。 不管如何,在东瀛会馆这里的确有所发现,发现了大慈恩寺走失的那个小沙弥明崇俨。 苏大为手腕轻抖,在明崇俨的名字上划了个圈。 这个名字,值得他注意。 而通过明崇俨,又找到了失踪的孩子贺兰敏之。 苏大为将贺兰敏之,与东瀛会馆、明崇俨用一条线联在一起。 现在的问题是,其余失踪的孩子仍无消息。 从贺兰敏之身上,并不能问出有价值的线索。 而且贺兰敏之身上,也有一大堆问题。 敏之的血,怎么会变成诡异的妖血,他经历了什么? 又是谁将他掳了,将他送到东瀛会馆? 还有,昨晚从东瀛会馆出来,月食时袭击自己的,究竟是人,是诡异? 越想,苏大为越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感觉千头万绪,无数的疑团,纠成一团乱麻。 他用力一抖手腕,在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斜线。 手指一松,饱沾着墨汁的毛笔重重摔在纸上,溅出一团墨渍。 而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揉动自己的太阳穴。 “阿弥,万年县不良帅,还有金吾卫、大理寺那边都分别派人传话,让你有空去一趟。” 钱八指在门口小心翼翼的道。 “知道了。”苏大为揉了揉眉心,站起身道:“对了,蒋南还没消息?” “还没回来。” “让九郎先送个信给武顺,告诉她敏之找到了。”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人先不要让她领回去,我要出去查点事,武顺如果要把贺兰敏之领回去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他刚想到,如果敏之体内现在已是诡异的血,那他现在究竟算是人还算是诡异? 这个问题,必须得向人咨询一下,弄清楚再说。 不能这么冒然把贺兰敏之交还给武顺,否则一但诡异的血控制了敏之,那后果…… “阿弥,你去哪里?” 钱八指看着苏大为大步走出,在后面忍不住问。 “去找王敬直,然后还去一趟大慈恩寺。” 李客师昆明池那边太远,一来一回得一天时间,本着就近原则,去问王敬直和玄奘法比较快。 “阿弥,去了哪里?” 陈敏站在阳光下,额头上淌满了汗珠。 两天时间,他破案的方法是沿着案发地点,沿街排查,逐一确定甄别可疑的线索与疑犯的线索。 两天下来,收效甚微。 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 陈敏自己也知道,这种效率不行。 每天早上,县君裴行俭都会把自己叫进公廨,询问案情的进展。 再这么下去的话,只怕无法交待。 想到这里,陈敏向身边的不良人恼怒的道:“我问苏大为现在在做什么?” 在他身边,一名身材高瘦,皮肤白净,缠布包头的中年汉子上前两步道:“阿帅,苏大为听说是去大慈恩寺了。” “又去大慈恩寺做甚?”陈敏忍不住继续问:“那里有破案的线索吗?” “这个……不知。” 中年人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他的双手很有特点,比普通人要长出一截。 站在那里,手指尖几乎挨到自己的膝盖。 这是陈敏比较依仗的心腹,不良人中,人称“蜘蛛”,本名曹无咎。 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曹无咎为人精细,八面玲珑,而且擅使杂门兵器,因为双臂奇长,而且动作特别迅捷,与人交手时,就像是蜘蛛挥舞勾爪一样。 “去查查,看看苏大为那边有什么进展。” 陈敏眼睛微微眯起来,看了一眼正在长街上挨家挨户排查的手下,气不由往上撞:“贼你妈,还搜个屁,这么找下去,想在七天内破案绝无可能。” “陈帅,那……” “把人叫上,都跟我来!” 大慈恩寺,禅房中香气袅绕。 在苏大为正面,木桌案后,盘膝坐着玄奘法师,在门口靠窗的位置,行者悟空抱着铁棒,靠着门框双目微闭,一副懒散的样子。 一切好像跟上次来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在苏大为面前,多了个五岁的小沙弥。 明崇俨。 苏大为看着双手合什,跪坐在蒲团上,小脸严肃的明崇俨,只想吐槽一句:从小就爱装逼啊。 这才五岁,就能装出一副得道高僧模样,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对了,历史上,明崇俨似乎也是个很出名的神棍,高宗李治和武则天对他都是“爱而信之”,而且经常假托鬼神,向高宗劝谏。 因为天然开灵,从小被家人当邪祟附体,四处求医问神,这些经历,也令明崇俨有着远超年龄的早熟,处处显得特立独行。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放下。 他向玄奘法师道:“昨夜的事情就是这样,我有些事情不解,法师见多识广,还请指点一二。” 玄奘的目光从桌上的经文中抬起,向苏大为点点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也想能解救那几个被劫的孩子,你问吧。” “法师可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贺兰敏之的情况?我之前见过,他绝对是普通的孩子,可是昨晚从东瀛会馆将他接出来时,那孩子的血,似乎掺杂了诡异的血,气息暴戾,而这位……”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一指:“他这么小,居然会被倭僧晦明他们信任,请他去给贺兰敏之医治,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玄奘的双眼在淡淡的烟气后面,显得有些深远。 他手里拨动着念珠,嘴角含笑道:“此事我知道了,且听我跟你说。” 法师的目光掠过明崇俨的脸,小沙弥立刻把把垂得更低些,显得很是乖巧。 玄奘不由失笑摇头:“明崇俨乃是我故人明恪之子,明恪将他交托予我,并说明孩子的情况,经由悟空查看,方知他是天然开灵的体质,之后便由悟空教他调理元气之法,渐渐有了些神通。” 停了一停,接着道:“前阵子那晦明和空流法师,来本寺时,曾与明崇俨有过接触,知道他的手段,而且别看他年纪小,因为自小的遭遇,于医理一道,十分熟稔,比起我和悟空,都要强出不少。” “呃。” 苏大为有些吃惊的看向小沙弥,居然能得玄奘法师如此称赞,这才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待他长大了,又该如何? 嗯,还是不要太得罪这小娃娃。 苏大为心里想着,脸上就向明崇俨挤出个友善的笑容。 谁料明崇俨居然微扬起下巴,冲他翘了翘嘴角,那脸上的表情就差写着:来夸我啊,夸我啊。 这小子! 也是个人精。 苏大为想起昨晚队伍里,这五岁小娃娃,居然逃了。 虽然他是天生开灵的异人,但是能提前嗅到危险,并且独自跑回大慈恩寺,这也算是本事。 苦笑摇头,苏大为继续道:“明崇俨的事暂且不提,那敏之的血……” “此事我已经听明崇俨说起,要说这‘妖血’,其实就是浸染了诡异的力量,来源很复杂。”玄奘眉头微微皱起:“我当年在天竺也见过类似之事,有些孩子自小被诡异的力量侵蚀,变成‘半妖’。” “半妖?” “就是人和诡异的中间状态。”玄奘道:“这种既不是普通人,亦不是诡异,说他们是人,但是血脉已变,已经沾染了诡异的力量。说他们是诡异?血脉又太过稀薄,不被纯血诡异所承认。” “这种情况,会是后天形成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很多可能,比如沾到了诡异之血,又或者长时间被诡异的气息侵蚀,还有一种,甚至是人与诡异结合而生的半诡异。” 听着玄奘法师说的话,苏大为只觉得头大无比。 “那贺兰敏之如今这情况,该怎么办?” “明崇俨对他用的药,可以暂时压制住体内诡异的暴乱之力,以后,按时服药,或用异人的元气对他体内血脉进行镇压,让他保持做为人的理智。” 玄奘双手合什,低头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没有别的办法吗?”苏大为不死心的追问:“能不能换回普通人的血?” 一旁的行者开口道:“在天竺时,我曾经试过,救一个沾染诡异之血的少年人,但最终不成功。” 苏大为不由沉默了。 连力量和眼见超过自己的行者都办不到,看来目前可行的,就是像玄奘所说,暂时用药物压制住敏之体内的诡异之血。 长长呼了口气,苏大为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难题,好像并没有怎么减少。 第十九章 灭门 戴方相氏面具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为何要劫持幼童,又为何要攻击自己? 自己的记忆为何会出偏差? 这些,目前统统没有答案,也找不到下一步的线索。 当真是…… 就在苏大为皱眉思考时,禅房外传来敲门声,继尔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首座,有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要找苏帅。” 玄奘法师看了一眼苏大为,扬声道:“请进来。” 苏大为心里想着,之前跟钱八指说过,有事就来大慈恩寺找自己,多半是钱八指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不多会,禅房门打开,钱八指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苏大为,扫了一眼禅房内的情况,接着向坐在首位的玄奘法师叉手为礼:“见过法师。” 玄奘微微点头:“阿弥,你们有事就先去处理吧,我也要继续译经了。” “是,叨扰法师了。” 苏大为向他抱了抱拳,又向行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的明崇俨,拍了拍钱八指,跟着他一起走出禅房。 回首望时,禅房里烟气缭绕,而那个面目祥和的老僧,玄奘大师,低头垂目,重新翻阅起面前的梵文经书。 禅房里,一时安静。 心里微有所动,苏大为转脸向着钱八指,拉着他边走边说:“八爷,怎么了?可是万年县和大理寺那边找我?” “阿弥,你听我说。” 钱八指舔了舔唇,低声道:“还记得你拿回来的那张纸笺吗?” “嗯?发现了什么?” “那纸,不是寻常之纸,而是勋贵家私制的纸。” “嘶~是哪一家?” 苏大为心里一惊,接着一喜。 这就是有线索了。 有线索,就好办了。 大唐虽然已经普及了纸张,但是民间所用一般比较粗糙,而那些贵族们,一般会请专门的制纸师傅,用上好的材料做一批精制的纸,以便族中使用。 “是兰陵萧氏!”钱八指又舔了一次唇,显得有些紧张。 兰陵萧氏?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个萧氏是? 好在钱八指直接说了出来。 “兰陵萧氏属于山东贵族,是顶级门阀,最早开基于东海郡兰陵县,初次兴起是汉宣帝时期大臣,太子太傅萧望之。 自汉到西晋末年,二百余年,渐渐中落,到晋末南迁时,家族大多安置于武进,称之为‘南兰陵’,是南朝四大侨望之一,贵不可言。” 苏大为听着只觉得脑壳疼。 反正是个大贵族就对了。 “那萧氏咱们好查吗?当前朝中有谁为萧氏撑腰?” “这个……” 钱八指挠了挠头,从袖子里,颤颤巍巍的摸出张纸条看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蒋南查的资料,现今萧氏……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萧贵妃,出自兰陵萧氏。”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种事,如果涉及到贵妃,就麻烦了。 谁都知道枕头风的可怕。 哎,等等,萧贵妃,听起来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 “阿弥,可不可查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堪堪走出大慈恩寺的寺门,门口有知客僧向苏大为和钱八指稽首恭送。 “是什么?” “是陈敏,他派人盯着蒋南他们,知道此事与兰陵萧氏有关,他已经带人匆匆出去,不知会做出些什么。” “他疯了?”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陈敏也不至于这么虎吧。 人到中年了,应该没那么冲动才是。 总不至于带着一群不良人冲去找兰陵萧氏的麻烦啊,双方这个身份也不对等。 “先回去再说,找蒋南过来问问。” 一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手下不良人蒋南、钱八指、南九郎等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金城坊的一处宅院前。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从里面传来。 衙门里的差役和陈敏手下不良人已经将宅子围住,不时可见大理寺的人从进面进出。 “大案。” 钱八指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 苏大为抿着嘴,脸颊旁的咬肌动了一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在长安县又发生这种事,真不是好消息。 不过,看陈敏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挺开心的。 陈敏正手扶刀柄,腆着肚子,接受大理寺一名主薄的询问,似乎在陈述案情。 “我与手下不良人,查到幼童案贼人用过兰陵萧氏秘制的纸传信,比对过笔迹,确定就是这萧氏旁支萧胡平,就是这家人,于是便带着手下赶来拿人。 结果来的时候,大概是走漏了消息,疑犯已经畏罪自杀,不过在这家后院,找到了失踪的孩子,上元夜的劫童案,总算是破了,呵呵。” “陈帅。” 苏大为上前去,冲那名主薄点点头,再向陈敏道:“失踪的孩子都找到了?” “找到了,一个不少。” 陈敏破了案子,脸上有光,显得气色很不错。 略微有些得意的向苏大为道:“阿弥你倒是来晚了一步,不过没事,案子破了,是我们不良人共同的荣耀。” “我去看看。” “看可以,注意不要动现场的东西,要保护好现场,大理寺的杵作正在勘验。” 陈敏颇为自信的挥挥手。 苏大为没多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招呼南九郎和钱八指、蒋南三人跟上,其余不良人就在门外候着。 多了也不让进,里面官府的人比这家人都多。 走进院子,迎面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苏大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在他身后,南九郎有些不满的嘀咕道:“明明是我们先查到的线索,最后被他摘了桃子。” “九郎,这事休要再提。” 苏大为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向蒋南道:“你的功劳我会记下,必不会少了你的赏赐。” “谢苏帅。”蒋南冲他抱了抱拳。 “走,进去看看现场。” 苏大为说了一声,带着三人绕过院里的差役,继续向前。 院子里有些凌乱,草木断折,似乎发生过什么。 不过苏大为无遐细看,带着三名不良人很快来到院后的厢房。 前方,陈敏的左膀右臂蜘蛛伸手挡住四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苏副帅,杵作正在里面验看,苏副帅先等等。” “我就在窗边看一下。” “哦,那苏副帅请自便。” 蜘蛛侧身让开。 钱八指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带着人,来到厢房窗口。 里面,两名杵作正在忙碌。 床上,并排躺着两人,年纪三十许,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 脸色青黑,嘴角有血溢出。 看上去像是服毒自尽。 在床边,一名杵作正在翻看桌上的书信,各种往来文书寻找线索。 唐时的刑侦十分发达,从验看现场,寻找线索,证据比对,到验尸,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断案流程。 恰巧苏大为与窗边检查书信的那名杵作认识,不由开口道:“徐杵作。” “哦,苏帅。” 那名杵作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苏大为隔着窗子向他道:“现场有何发现?” 杵作翻动手里的书信道:“留有遗书,说是东窗事发,所以自尽。” “自杀?” “对,后面厢房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有奶娘,四名使唤丫头,两名下人,一名厨娘。”停了一停,杵作道:“全家十二口,全死光了。” “灭门了。” 苏大为旁边的蒋南忍不住道。 “是啊,死了,都死光了。”杵作摇摇头:“够狠心的,自己走也就罢了,连自己孩子和下人都没放过。” “这事……不对。” 苏大为喃喃自语,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真是这萧胡平做的,但他没理由这个时候自杀,不良人还没找到他家,是谁向他报讯的? 从蒋南找到纸笺来源,到陈敏上门,前后总共就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及? 这种自杀不可能是仓促成事,时间完全对不上。 “苏帅,你说这家人不是?”杵作是老手,说到一半就住嘴了,左右瞥了一眼,自觉的低下头,不再说话。 做这一行,见过太多,知道有些话不可乱说,否则命不长久。 “被劫的四个孩子在哪发现的?现在在哪里?” 苏大为再问。 只是那名杵作已经嗅到了风险,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大为也不多问,带着钱八指和南九郎、蒋南继续向后院走去。 蜘蛛这时又从一旁赶上来:“苏副帅,还要去后院?” “我想去看看那些孩子被发现的现场。” “这个,何必这么麻烦?” 蜘蛛笑道:“大理寺有人在后面,咱们衙门里的差役也在帮忙,人够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样,冷冷道:“我行事,何需向你解释?” “呃。” 蜘蛛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怂了下来,有些不甘心的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苏大为他们去后院,却也不敢再拦。 长安县衙。 县君的公廨中,陈敏双手抱拳,向着坐在上首的县君裴行俭大声道:“全赖县君之威,劫童案已经破了,犯人畏罪自杀,四名孩童都已救出。” 这两天,为了上元夜孩童被劫案,陈敏被裴行俭骂得是狗血喷头,现在案子破了,之前耸头巴脑的他,瞬间就觉得扬眉吐气起来,脸上亦充满了红光。 裴行俭翻看着关于案件的最新卷宗,还有白天杵作勘查后写下的文书,点点头,缓缓的道:“做得不错,此事……” “县君。”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大为突然开口道:“此案尚有疑点,卑职下午去过现场,那家人,我怀疑只是被人扔出来做替罪羊的,实则真凶另有其人。” “苏大为。” 陈敏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他,面上五官显得有些扭曲,一脸气急败坏的道:“你乱些什么?” “我没有乱说!” 苏大为据理力争道:“那萧胡平,听说只是个读书人,并未习过武艺,如何在金吾卫和不良人手下脱身?又如何一人分别劫走四个孩童,此为疑点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接着道:“四个孩子藏在后院,要吃喝拉撒,如何瞒过家中下人?又如何瞒得过那厨娘?此其二。”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是那萧胡平所为,他又有什么理由,将家中满门老幼,包括两个幼子毒杀,此其三。” “最后,做这一切,与他萧胡平,有何好处?犯人动机为何?”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这些,向裴行俭抱拳道:“此四点不找出答案,属下认为,劫童案未破,真凶,另有其人,请县君明断。” 第二十章 三月三 “苏大为!” 陈敏怒喝一声,双眼瞪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坦白说,自从杨昔荣案后,苏大为与陈敏的关系稍稍缓和一点了。 苏大为清楚,自己说出那番话,一定会与陈敏决裂。 可他还是说了。 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这案子应该有个真相,而真相,并不是陈敏说的那个。 陈敏的脸庞涨得血红,胸膛急剧起伏着,向苏大为大声质问:“这劫童案,从上到下都盯着的,都盼着有个结果,你知道因为你一句话,多少兄弟的辛苦白费了吗?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可能受到责罚,甚至丢掉饭碗吗?” “但我以为,案件,一定要有个真相,而不是虚假的应付上官。” “你在说些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敏压不住火,向苏大为大步逼近。 “够了。” 裴行俭猛一拍桌,冷哼道:“我还没死呢。” “县君!” 陈敏忙向他躬身抱拳:“属下一时糊涂,还请县君做主。” 裴行俭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沉默片刻开口道:“此案,既有结论,就这么办吧,大理寺和刑部那边,也等着这个结果。” “谢县君!”陈敏抱拳的手微微颤抖,大声道。 “县君!” 苏大为急了。 裴行俭以目视他,微微摇头。 苏大为不由愕然。 接着,只见裴县君向陈敏开口道:“后续,一定还有许多收尾的事,你去跟进,务必让各方都挑不出错来。” “是。” “好了,你且去吧。” 裴行俭挥了挥手。 陈敏大声应诺,然后挑衅似的扫了苏大为一眼,扬着头,大步离去。 一直等陈敏走远了,苏大为才终于憋不住了,向裴行俭道:“县君,这案子明明……” “阿弥,你跟我来。” 裴行俭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语气十分温和。 苏大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跟着他,向外走去。 县衙外的院里,除了绿植,还有一处人工修的小池塘,塘里有几尾红鲤鱼。 裴行俭带着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池中之语,半天没有开口。 “县君?” 裴行俭不答,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向着池中一扔。 噗嗵一声,池中激起水花,池下的红鲤受惊,顿时四散。 池面荡起层层涟漪。 裴行俭笑了笑,指着池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现在可还看得清池底下的鱼吗?” “呃?” “这案子,就好似这池水。” 裴行俭拈须道:“我如何不知,萧胡平那一家人,是人甩出的替罪之羊,但现在各方都盯着这里,就像是搅乱的池水,贼人藏于烟幕之后,而且十分警觉,就算让你去查,只怕你也难查到吧?” 苏大为不由为之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县君说得很有道理。 “现在以此结案,对上,有个交代,也将孩子找回了,而对外,则可以迷惑真正的贼人,待到池水平静下来,真凶,也就浮出水面了。” 苏大为听了,不由心中一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 “你这胡说的什么?和我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不……水至清则无鱼,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啊。” 裴行俭摸着胡须细细品味道:“人至察则无友,这两句话倒是有些意味,值得反复揣摩。” 说着,他又抬头扫了一眼苏大为:“你若能像自己说的这两句就好了。” “啥?” “我知你与陈敏关系不睦,不过,也不要只看陈敏的坏处,也要看看他的好处。就像今天,从发现线索,到比对笔迹,锁定疑犯,上门拿人,陈敏只用了一个时辰。 可见他的脑子虽不及你灵活,但做事,还是很有手腕和能力的,若能用好,也是一口好刀。” 裴行俭说着,笑道:“阿弥,你知道我一直很看好你,不过现在嘛,我也觉得,让你做副帅不错,在这个位置上好好打磨,上面呢,有陈敏替你顶着,有什么压力,也是第一个落在他的肩膀上,你反而更方便做事。 你觉得呢?” “县君拳拳栽培之意,阿弥心里知道。” 苏大为向他郑重抱拳。 “那也因为你是人才,是个可造之才。” 裴行俭目光深深的落在他脸上:“我在这长安县令,大概还待个几年,等我走的时候,你若愿意,可以随我一起赴任,做我的帮手,若你不愿意,到时我也能将你扶上不良帅正职,也算对你的一番答谢。” “县君言重了。” 苏大为忙再次抱拳致谢。 随裴行俭一起赴任,那就是要当做心腹去任用了。 到时,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苏大为志不在官场就是了。 但是对于裴行俭的一番爱护看重之意,他还是十分感激的。 “好了,这个案子就这样,你待风平浪静之后,可以在暗中继续调查,如果有发现,立时报予我。” “是。” 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 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 《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 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 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高潮。 长安的河水边,年轻的男女们在浪漫相会,折柳采花,吟唱而应和。 苏大为将目光缓缓收回,摇了摇头。 虽然一大早就吃了满满的狗粮,感受到来自大唐对他这个单身狗的一万点暴击,但他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丝毫不为所动。 或者说,他现在的兴趣,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思莫尔,正两眼放光,冲苏大为露出激动的神情。 他热情的张开双臂,向苏大为发出喊声:“阿弥,我的兄弟,我带着你的希望,回来了!” “少来,怎么比预订晚了一个月?” 苏大为伸手把这家伙推开一些。 据说思莫尔是今天刚到的,连澡都没洗,直接约了自己。 这身上一股子汗骚味,味道感人。 嗯,是人渣味。 思莫尔不得不一屁股坐下来,冲苏大为抱怨道:“你不知道,这一路上的风沙……” 见苏大为瞪过来,他只好苦笑道:“在戈壁上遇到一次沙暴,险些把队伍吹散了,所以多耽搁了些时日。” “那鱼油呢?” “鱼油你放心。” 思莫尔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就算我人没了,答应你把鱼油运过来,就一分不会少。” 妈蛋,你人要没了,鬼给我运鱼油。 “对了阿弥,上次那位安大人,安帅怎么没见?” 思莫尔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有事出长安了,不过我们又有两个新伙伴,一会你就能见到,对了,这次一共运了多少鱼油?” 听得安文生不在长安,思莫尔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但他很快振奋起来道:“这次超额完成了目标呢,我一共运来了十五头大鱼鱼油,多达六百余桶油啊。” “咦,怎么这么多?” 之前思莫尔可是说过,十头以上便有难度,最多也就十头上下。 见苏大为问,思莫尔脸上露出笑容:“全靠我会杀价,说是大量采购,长期合作,把价压至最低,原本十头的鱼油钱,足足买了十五头回来,这笔生意简直是血赚!” “好好,给你记一功。” 苏大为说着,忽然听得包厢门响,接着,有几人推门走进来。 为首的一人是苏庆节,后面跟着尉迟宝琳,再后面,赫然是程处嗣。 “呃……” 苏大为一时愣住,他是找尉迟和狮子过来,上次元节前,答应让他们二人在生意里参一股,可没想到居然把程处嗣也给拉来了。 在程处嗣后面,才是苏大为让尉迟帮忙一起喊过来的匠人戎小角。 此人在西市南闾,烧制得一手好蜡。 是苏大为将鲸鱼油制成蜡的重要技术员。 “狮子,尉迟,还有程……” “叫我处嗣就可以,哈哈哈,你是尉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咱们平辈论交。”程处嗣热情的上来,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哈哈大笑。 苏大为咧了咧嘴。 神特么的平辈论交,还有,你这手劲,是想杀人吧? 胳膊差点没被你给拍下来。 “阿弥。” 尉迟宝琳凑上来,舔了舔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上次的事,欠了处嗣一个人情,你知道,咱们这些人,欠钱不怕,最怕欠人情。” “所以你就把我当人情给送了?” 苏大为详装生气道。 “呃,是我不好,如果你不愿意……”尉迟宝琳脸一黑,可怜巴巴的道。 “开玩笑的,坐下坐下,都是朋友。” 苏大为大笑着,按着他的肩膀坐下来。 这时,苏庆节在一旁幽幽的道:“阿弥,你别听他的,叫什么处嗣,你就叫他‘黑炭’就好了。” “你才黑炭,你们全家都是黑炭!” 程处嗣不乐意了,撸起袖子直接对苏庆节喷道。 “呵呵,黑炭,要不要咱们比划两下?”苏庆节冲他不屑的道。 “比划……回头再比划,今天是来结交阿弥兄弟的,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程处嗣有些色厉内茬的道。 看来是在苏庆节手底下吃过亏。 第二十一章 生意 思莫尔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阿弥兄弟,这几位是?” “哦,忘记了介绍了,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父亲是鄂国公尉迟恭。” 说着,又指了指程处嗣:“这位是卢国公程知节的长子,程处嗣。” 程处嗣现在任何职,苏大为并不清楚,索性就没说。 最后,他指了指苏庆节:“这是上次跟你提过的,苏定方苏中郎将的长子苏庆节。” 听苏大为介绍完三人,思莫尔眼睛都直了。 愣了几秒,他仿佛屁股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双手抱拳,结结巴巴的道:“见过尉迟小公爷,见过程小公爷,见过苏小将军。” 天爷爷,这几位,对他来说,都是山一样高高在上的门阀贵族。 像他这样的外来胡商,寻常想见县君都不容易,见到最大的官,可能就是西市上的团头,还有市场的管理。 现在一下子见到两位国公府上的公子,一位中郎将家的公子,已经令他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血涌上头,心脏在胸膛里呯呯跳动着。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发达了!这回绝对要发达了!! 没想到这阿弥兄弟,竟然手眼通天至此! 若说之前对这桩生意还有几分疑虑,现在的思莫尔就跟服了五石散一样,恨不得赤身狂奔,长啸欢呼。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就跟天上掉馅饼砸中他一样不可思议。 上次遇到那位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家的公子安文生,已经令他大为震惊,这次,简直是被震得外焦里嫩,彻底疯狂了。 在大唐什么样的生意最好做? 人脉啊! 有这几位人脉在此,哪怕这趟生意赔掉底裤,下次也必定翻盘。 咕嘟一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口水,思莫尔涨红着脸,提高音量道:“今天没想到会遇到贵客,约在这里实在是怠慢了,怠慢了啊,阿弥兄弟,咱们换地方。” “啊,换地方?” “就是上次招待安公子那边。” “那还等什么?走起。” 瞿萨旦那,汉译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把瞿萨旦那翻译为于阗国。 而在长安县居德坊东壁,也有一个地方就叫做瞿萨旦那曲,也可以翻译为于阗曲。 曲,是指唐代里坊内的巷陌。 也就是一条名叫瞿萨旦那的巷子,可以说是长安的地标。 这条巷陌,历史不算长,确伴随着大兴城一起成长,也是那些胡人来长安后,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进瞿萨旦那曲,远远就可以闻到弥漫在巷陌里,浓浓的烤肉香味、葡萄酒的香气。 唐人、胡人都会聚集此地,载歌载舞,体会最原始最纯正的西域风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在一家写着“皮山肆”招牌的酒肆前,思莫尔殷勤的招呼着苏大为、尉迟宝琳、苏庆节、程处嗣和戎小角一起进去。 他则在前头带路,腆着肚子,挺起胸膛,神气活现的喊道:“僧乌波,僧乌波,看看是谁来了?” 皮山肆的面积,并不太大。 一个占地大约一亩左右的院子,一间正堂,两边是十间通透的厢房。 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个个铁架子。 每个铁架子上,都串着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烟,浓香四溢。 一个身材高大,个头和尉迟宝琳差不多,却魁梧壮硕很多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围着火塘子打转。 看他块头,体重少说在三百斤上下。 一身贲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发亮。 不过,他的动作很敏捷,丝毫没有被他的身材影响,灵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几个铁架子上摆放着烤肉,就见他一会儿翻动烤肉,一会儿在抹油,一会儿撒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完全没有慌乱的模样,浑若天成一般。 仓啷,壮汉抄起一口摆放在火边的大刀,刷刷刷舞动。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肉落入边上的盘子里。 就听他吼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连忙跑上来,捧起巨大的盘子,送入个个房间之中。旋即,又一轮烤肉从正屋里取出,看样子马上就要放到火上烧烤。 “僧乌波兄弟,你还好吗?” 思莫尔大呼小叫着,走了上去。 僧乌波回头看了一眼,丢下手里的大刀,呵呵一笑,张开汗津津的双臂,与思莫尔来了个熊抱:“好久不见了,思莫尔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是来自波斯湾的海风,哈哈,前段时间我回了趟波斯。” “噢。”僧乌波听得眼睛一亮:“那我倒很想听听一路上的见闻,听听故乡的事。” “这个一会再说,我带了几位朋友过来,请使出你的全部本事,让我的贵客满意而归。” “都交给我吧。”僧乌波伸出大手,拍了拍思莫尔的肩膀,又令几个小工招呼思莫尔和苏大为他们找座。 “阿弥,上次带你和那位安公子来这里尝过,今天,我会让僧乌波拿出全部本事,保证让大家满意。” 思莫尔一脸得意的吹嘘着,跟着小工找到一处空位坐下来。 “葡萄酒、奶酒,所有好酒都上来,今天不醉不归!” “让僧乌波烤上好的羊肉来,要羊后腿的肉,还有羊腰和羊脊,羊宝~” 思莫尔口沫横飞的一番操作,等点好了,才回头向尉迟宝琳他们一脸献媚的微笑:“这里的葡萄酒最正宗,比碎叶城的还要好,一定要多喝几杯。”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回头向其他人道:“今天叫大家来,主要还是谈生意的事,上次……思莫尔,我这两位朋友,也会参与生意,分一些股。” 他说着,看向思莫尔。 这西域胡商听得整个脸都激动得放光:“那当然好了,能与几位公子一起做生意,那是我的荣幸。” “这事就这么说好了,具体的股份比例回头再商量,从我那部份里出。” “都好,都好,阿弥你说了算。” 思莫尔一双碧绿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对他来说,什么钱不钱的,能与这几位大唐的高门贵族扯上关系,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赚钱? 咱们这生意不指着赚钱,就是交个朋友。 “咳咳。” 程处嗣黑着一张脸,在一旁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苏大为有些诧异,向他看过去。 却见一旁的尉迟宝琳一脸尴尬,在那里吭哧吭哧,犹豫了半天,才终于向苏大为开口道:“阿弥,咱们这个生意,能不能也带程处嗣一个?” “程……处嗣也要参与进来?” 苏大为一脸懵逼。 怎么回事,开始就是想找个靠山,让李客师做个背书,再借安文生从武威到长安的物流路子,再让思莫尔运来鲸鱼油,借着戎小角手艺,做一些特制的鱼油蜡烛,有了这蜡,便可以制灯。 不要小看这鲸鱼油,比着寻常的油类能燃烧更久,而且更防风。 传说在秦始皇地宫中的长明灯,就是用的这种鲸鱼油制成,可以“千载不灭”。 而苏大为恰好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将鲸鱼油提炼提纯,到时制蜡,一点微小的量变,足以引发质变。 这绝对是一门好生意。 可问题是,没想到中途想上车入股的人越来越多,大大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这手里的股分,可是一分再分,越发的稀释了。 “阿弥,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我答应了黑炭……” “叫我处嗣!”程处嗣抗议道。 “好的黑炭,我会注意的黑炭。”尉迟宝琳认真的点点头,向苏大为继续道:“实在不行,就把我那份,分出一些给他吧。” “这个……” 本身苏大为准备给尉迟宝琳和苏庆节一人一成的股,别小看一成,等这生意做起来,绝对可观。 还有安文生的,李客师的,思莫尔的,几人一分,苏大为自己的股份,是不想再动了。 不过,如果是将尉迟宝琳那一份,分一半,似乎也未尝不可。 “尉迟,你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尉迟宝琳用力点头。 苏庆节在一旁幽幽的道:“这货其实是打赌输给了程处嗣,不得不应下。” “哈哈哈。”程处嗣在一旁发出得意的笑声。 家里阿耶要让自己多和尉迟宝琳、苏庆节他们交往,现在,老子不但和他们混到一起,连这生意都掺了一脚,这下阿耶该没话说了吧?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程处嗣心里想的。 他向尉迟宝琳再次确认后,点头道:“既然尉迟你愿意,你那成股就分两份,你和程处嗣一人一半好了。” “阿弥,谢谢你。” 尉迟宝琳感觉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看着他那傻呵呵的笑容,苏大为忽然很想知道,当尉迟看着生意做起来,财涌滚滚时,从自己手里流走的那部份,不知道会不会把肠子给悔青了。 嗯,到时他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第二十二章 咒怨 烤肉,鲜嫩可口。 葡萄酒也很美味,美酒加美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酒过三巡,苏大为和苏庆节他们把大体的事情敲定,包括运输和商路,材料、铺面,还有各人出多少钱入股。 接着就是谈细节了。 苏大为向思莫尔问:“你运回的鱼油都存放在哪了?” “西市有我相熟的仓库,叫乌存仓,都存下了,回头我带你去看。” 思莫尔摸了一把下巴上沾的酒水和油渍道:“就是仓费颇不便宜……” 说着,拿眼睛频频看苏大为。 苏大为直接把皮球踢给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狮子、尉迟,还有黑炭,这存储之事?” “交给我吧。” 程处嗣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我家在西市上有粮铺,也有仓库,明天让思莫尔来找我,一句话的事。” 他喝得满面红光,酒劲上来,比亲兄弟还亲,至于苏大为叫他黑炭还是处嗣,却也不在乎了。 “行,这事交给你了。” 苏大为点点头,向思莫尔道:“仓储的事解决了,然后,西市的铺面,小角。” 随着他的喊声,戎小角立刻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场这些人里,他的身份最为低微,虽然苏大为等人没有嫌弃,还让他一起上座喝酒,给予极大的礼遇,但戎小角自己还是浑身不自在。 从吃酒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显得颇为局促。 苏大为的目光落到戎小角身上。 见他个子瘦小,一双手倒是极大,身上瘦骨嶙峋,几乎撑不起那身宽大的衣服。 手上布满老茧,显然是常年做手工活留下的。 “小角,你那家店,是我盘下来了。”苏大为道。 “是,小人知道,见过东家。” 戎小角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明天,我会让思莫尔先运点鱼油去你店里,你收一下,然后我明天也会抽时间去你店里,跟你讨论一下,用那些鱼油做什么。” 停了一停,等戎小角消化一下内容,他接着道:“我有一些工艺改良的方法,另外……你明天帮我问问周边的铺子,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让的。” “出……出让?” 戎小角一脸吃惊,结结巴巴的重复道。 在他看来,能在西式把自己那家铺子盘下来,已经是极豪爽的事了,毕竟这位东家出手极为阔绰,不光接下店铺,把自己也给雇佣下来,给的钱着实丰厚。 但要将周边的铺子也给盘下来,那这花销就大了去了。 “别的不用管,你先帮我问着。” 说着,他转头看向尉迟宝琳:“尉迟,你也帮忙问一下,就小角那角铺子左右两边,不管是租也好,还是买下来,都要多弄几间,我要扩大店面。” “好。”尉迟宝琳大着舌头,点头道:“这事交给我了。” 他也懒得多问,反正阿弥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有需要。 “对了,狮子,我想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需要一些器具,稍后会画图给你,你帮我找找看,若是市面上没有,就帮我找找铁匠,要手上活好的,帮我订制一批工具。” “行。”苏庆节点点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脸颊微微发红。 “事情差不多就这些,来,继续喝。” 尉迟宝琳等人继续推杯换盏,开心畅饮。 而思莫尔偷眼看着这一切。 他表面上醉态可掬,满面酡红,但是双眼里,却有精明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些大唐的门阀公子,都愿听从阿弥兄弟的安排,简直神了! 太平坊,吴王府。 李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书房。 进门左手边的桌上,放着他最爱吃的浆果。 往日进来,李恪总会吃上几枚,但是今天,他反常的看也不看那盘果,只是缓缓走到桌边,手抚着桌上一尊木雕,沉默不语。 木雕的模样很奇怪,非神非佛,既像是人,又像是某种兽类,在一片混沌中,隐隐透着半张脸,看不清其面目。 李恪手抚的地方,已经隐隐透着晶莹光润,可见是经常抚摸,已经开始包浆。 他的双眉微锁着,似在沉思着什么。 是如今的朝局? 又或是近日来,长孙无忌对自己步步紧逼? “殿下。” 一个清冷的,略带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李恪愕然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名女子。 此女子身穿低调朴素的长裙,素面朝天,发如堆鸦,在头上挽起,用一枝木簪束住。 她的手指修长如玉,轻轻抱拳,向着李恪,颔首为礼。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丢在一群人里,李恪都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然而,他记得她的眼睛。 这张寻常的脸庞上,双眼极有神彩,如两粒黑色的宝石顾盼生辉。 愣了一下,李恪向对方点点头:“原来是你。” 说着,又自嘲的道:“我这里如今就跟菜园门一样,谁想进来,都可以踩上一脚。” “殿下何必气馁。”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前次之所以未成,全因为差了点运道,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搅起这么大的麻烦。” “你说那个长安县的不良?” 李恪冷哼一声,转身负手而立:“就算没有此人,太史局也早有所防范,布下棋子,兰池之事,终究是一场空。” “但那不良人始终也是个隐患,此人看似位置不高,但最近几次事里,隐隐都有此人的影子,不可不防。” 女子微笑着,眼里却像是藏着毒蛇,随着声音嘶嘶响起,令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李恪却无心去听这些,他有些不奈烦的挥了挥手:“你们想怎么做,我不去过问,现在长孙老儿对我越发逼得紧,上次为了配合你们,本王故意在城中大张齐鼓,祭拜先帝,虽然没被长孙无忌抓到把柄,但是他不可能不产生怀疑。” 有些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以后,本王想做些什么,只怕越来越难了。” “这条路,殿下一但走上了,就只能走下去。” 女子声音淡淡的道:“否则,只怕……” “你在威胁本王吗?” 李恪的眼睛一眯,声音往下一沉。 一股无形的气场,从他身上涌出来,直扑向那素衣女子。 居移气,养移体,李恪做为太宗李世民最优秀的儿子之一,无论是精神意志,又或气场,都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寻常人在他面前,只怕支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精神崩溃,臣服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 素衣女子略微低头:“不敢,妾身此来,只是想告诉殿下,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届时,还需殿下鼎力相助。” 一阵香气弥漫开来,随着书房内香炉的香气,袅娜散开。 李恪回头再看时,书房里早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 半开的格窗外,阳光透入,静谧安宁。 而吴王李恪的心却很冷。 这就是,手中没有实力的代价啊,若是自己手中有嫡系人马,何需借助这些外人。 每失败一次,手里本就不多的牌,就又少几分。 甚至连这些人,都开始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良久,他的眼神从冷冽中,慢慢柔和下来,隐隐有精芒一闪。 “房遗则最近在做什么?” 空无一人的书房,阳光阴影下,隐隐有一抹影子晃动,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响起:“回殿下,房遗则被霸府的事吓住了,这段时间都龟缩于府中。” “是时候让他动一下了。” 李恪缓缓的道:“那件事,开始吧。” “是。” 宣阳坊。 阳光正好,一名面貌英俊的中年人低头匆匆赶路。 快要到午食的时间了,这个时候如果耽搁了,意味着大半天要饿肚子。 顶着饥肠漉漉去做事,那滋味可不好受。 心里想着即将见到两个孩子,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抬起来,露出慈父的笑容。 右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子。 儿子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好在没什么大碍,现在也已经大好了。 今日在王府里领了本月的俸钱,正好给孩子买了他喜欢的娃娃,给女儿捎了件银饰,给妻子又买了点胭脂水粉。 一会见到了,想必妻子会很开心吧。 就在他心里带着喜气时,冷不防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张臂拦住去路。 这让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停住脚步,抬头向对方看去。 “这位兄台。” 对方向他抱拳道:“可是越王府的功曹,贺兰大人?” 贺兰越石把刚升起的怒气压下去几分,冲对方诧异道:“你认识我?” 面前拦路的这位,是一位中年人,看上去普普通通,面生的很。 这种人,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就算曾经见过,贺兰越石自问也不一定记得。 “贺兰大人,我是武家下人,家主令我将这件东西交给大人。” “武家?是我妻家人吗?” 贺兰越石随口问着,却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的事物,看上去不甚大,约莫一个巴掌见方,双手捧着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何物?” 贺兰越石下意识双手接过:“是给我家武顺的吗?” 第二十三章 萧淑妃 中年人抱拳笑道:“是送给大人的。” “不知是何物?” “贺兰砚。” 中年人笑着解释道:“此物出自安西贺兰山脉,据传秦时蒙恬北击匈奴,为书写方便发明了狼毫笔,即今之紫毫笔、鸡距笔之祖,同时,蒙恬也采贺兰山之石做砚。” 贺兰越石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入手感觉甚是坚硬。 “不想这贺兰砚,竟有如此典故。” “我家主人商队过河套、雁门,远赴安西都护府,带回了一些土产,其中便有一些贺兰砚,想起大人名为贺兰,感觉甚是相配,所以以此物送予大人。” “哦,那真是有心了。” 贺兰越石再次致谢,心中想的却是,曾听家中老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贺兰,出自北方鲜卑氏,说起来,与这贺兰山确实有些渊源。 与对方拱手作别后,贺兰越石端着砚和礼物,匆匆赶回家,推开院门时,他提声喊:“夫人,敏之、敏月,我回来了。” 傍晚斜阳照在小院中。 院内,一个八九岁的小郎君,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听到声音风一样的冲了出来。 “爹爹~” 两人一头扑上来,撞入贺兰越石的怀里。 贺兰越石嘴里发出夸张的“哎呦”一声:“再过些年,为父就接不住你们了,这么大力,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给敏之的娃娃,还有给敏月的银饰,一抬头,看到妻子武顺正迈着摇曳生姿的步子,款款而来:“夫君总是这么宠孩子,当心把他们宠坏了。” 贺兰越石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从怀里取出给武顺买的胭脂水粉,快步迎上去:“顺娘,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武顺温柔的一捋自己耳边的发丝:“怎么还有我的份?” “今天拿了月俸……” 贺兰越石说着,想起来从随身包裹里,又取出那方贺兰砚:“对了,在路上还遇到你家人,说是武家主送了一方砚予我。” “送砚?” 武顺有些诧异。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的母亲杨氏出身隋朝宗室,父杨达,伯父为隋朝观王杨雄。 后来嫁与武士彠做继室,生了自己与武媚娘、武季,三个女儿。 武士彠原配的妻子相里氏早逝,但却留下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 自从武士彠故去后,这些年,武氏姐妹没少受这两位兄长的欺负。 自己的亲娘杨氏不太可能送贺兰越石砚台,而武元庆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心里疑惑,嘴里忍不住道:“夫君,这砚……” 贺兰越石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砚台。 贺兰石,贺兰石,贺兰山上石。 此石质地均匀细密,清雅莹润,绿紫两色天然交错,刚柔相宜。 贺兰越石忍不住弹指轻叩,叩之有声。 “真是一方好砚台。” 武顺见他喜欢,也不好说些扫兴的话,只能笑了笑揭过。 就在这时,小儿贺兰敏之手里抓着娃娃奔跑过来:“爹,给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 贺兰越石才刚说出两个字,忽然脸色一变。 随着儿子贺兰敏之接近,整个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似有一个无穷大的黑暗怪物,将一切吞噬。 “夫君,夫君!” 耳边是武顺焦急的叫声,贺兰敏之尖锐的哭喊声。 “爹爹~” “爹,你怎么样了?” 一双纤细的手端着玉盏,从老人的嘴边拿开。 接着,又是这双手,拿起一方华美的丝帕,替老人细细擦拭嘴角的药渍。 皓首老人艰难的摆摆手,喘了几口气道:“我这……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不枉了。” 才说得一句,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从他胸口里传出一阵拉风箱声,似乎有一口浓痰堵住了。 美艳的女子急忙上来替老人抚摸胸膛顺气,又喊来一堆下人和医者,忙碌好一阵子,才算让老人缓过气来。 “我……无,无事,你……快,快回宫!” 老人,双眼盯着女子,眼中透着一阵焦急。 萧淑妃叹了口气,向老人行了一礼,默不作声的退下去。 她既是萧氏的女儿,亦是当今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 萧淑妃。 替皇帝生下义阳公主李下玉,李素节,及高安公主,两女一子。 萧淑妃以此宠冠后宫,连王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今次是因为父亲病重,她才特地恳求陛下许她出宫,回娘家探视。 但是她也深知,不能离开后宫太久,毕竟,那里才是她的战场。 一日不斗倒王皇后,登上代表女人最高的权力宝座,六宫之主。 一日,便不可停歇。 而对于最终的胜利,萧淑妃十分有把握。 王皇后美艳不如自己,又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如何能与自己争夺陛下的宠爱。 想到这里,萧淑妃的嘴角挑起,露出一抹自得的弧度。 “奴婢有事求见萧淑妃。” 刚刚走出萧府,斜刺里,一名相貌普通的婢女迎了上来,被萧淑妃身旁的使女拦下。 “让她过来吧。”萧淑妃撩了下眼皮,不动声色。 “是。” 两旁使女让开,放这名婢女上前。 婢女五官看着普通,然而眉目颇有些英气,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彩。 来到萧淑妃前,她裣衽行礼道:“见过萧淑妃。” “过来说吧。”萧淑妃目视前方,脚步缓缓前行,似乎根本没看到这名婢女。 后者迈着小碎步,凑到萧淑妃耳边,低声飞快的说了几句,然后便双手交叠在小腹,后退几步。 “知道了。” 萧淑妃点点头,在使女的搀扶下,迈上车驾,向着皇宫驶去。 而那名婢女,则消失无踪,仿佛一切不曾出现过。 “真是个贱婢!” 她小声骂了一句。 接着回头,看向面前的娇媚法师,低笑道:“妹妹不会怪我太粗鲁吧?” 明空法师双手合什,微微低头道:“不会。” “实在是萧氏那个贱婢太过恶毒。” 王皇后提起萧淑妃,一双柳眉倒竖起来,面上浮起一层煞气。 “久闻兰陵萧氏精于巫蛊之术,前年,曾有人报于我,说萧氏在后宫中暗用布偶咒人,我闻讯带人去搜,可惜却慢了一步,没抓到她的把柄。” 王皇后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恨恨的道:“一定是她咒我,否则我怎么会一直无子,而她,居然……” 说到这里,似乎自觉失言,王皇后笑了几声借以掩饰。 “妹妹只要知道那贱婢的恶毒就是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她,入宫以后,你我姐妹二人,便是一条心。” 她伸手拉起明空的一只手,在其掌背上,轻拍了两下。 明空法师的手,微微冰凉,王皇后却仿若未觉,微笑道:“只要你我姐妹同心,在后宫中,便不用怕任何人,你可明白?” “是,明空明白。” “哈哈,明空,很快就不是了……” 王皇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音,摆驾回宫。 明空法师一直伫立在原地,目送王皇后的车驾远去,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处的太监王福来,小心翼翼的看着明空法师,不敢出声打扰。 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也算见识过不少人物,但是他却看不透明空法师。 “都给我看清楚了,不许有一处遗漏。” 小院中,不良副帅苏庆节大声道。 跟随他一起来的不良人,以及万年县的杵作,在院中内外忙碌着。 苏庆节接到报案时还不以为意,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才突然想起来,这位“贺兰越石”的妻子,正是武顺。 年前的杨昔荣案,还有年后幼童劫案,不知怎地,隐隐与武顺都有些联系。 因为留了个心,所以他将此事通知苏大为,并且起了兴趣,亲自来看看现场。 否则平常的一起“暴毙”案,倒还轮不到他这个不良人副帅亲自出马。 “阿弥。” 看到苏大为跨入院中,苏庆节打了个招呼。 “狮子,现在什么情况?” “武顺的丈夫,贺兰越石昨天傍晚突然暴毙,昨晚万年县已经派了差役和杵作来看过了,到了今日上午,我看到这个案子的卷宗,想起这武顺……起了些疑心,总觉得最近的事,似乎都与这家有关,所以带人再来看看,也喊你过来看看。” “嗯,谢了。”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想的则是:这倒霉催的,贺兰越石居然是这个时候死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之前还以为武顺已经是寡妇呢。 他跟着苏庆节走到几名差役旁边,苏庆节朝地上指了指:“昨天傍晚,贺兰越石从越王府回来,进了自家院子,正与夫人武顺说话,突然倒地,很快便死了,喏,就是这里。” “杵作如何说?” “查了两遍了,没查出问题,只判了个暴毙。” 所谓暴毙,就是没查出原因的突发性死亡。 通常也排除他杀的可能。 不要小看了大唐的刑侦能力,这时期的尸检和各种刑讯手段,已经相当发达。 除去一些高科技手段,未必比后世差多少。 苏大为本来想起长安县的老鬼桂建超最近回来了,他是刑讯和杵作方面的老手,或许可以让他再验一下。 转念一想,此案发生在万年县境内,万年的杵作也是积年的老吏,自己倒没必要多此一举。 “武顺呢?” “人在后院,我让人叫她来,我们一起问问。” 第二十四章 房氏之争 没多久,武顺在差役的带领下,来到了苏大为和苏庆节的面前。 “苏帅,这位就是贺兰越石的浑家武顺。” 差役在一旁道。 也不知叫的是苏大为这个副帅,还是苏庆节这位不良副帅。 两位“苏副帅”几乎同时抬头,看向武顺。 苏大为同时注意到,贺兰敏之有些畏惧的藏在武顺身后,看到苏大为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指着苏大为叫道:“叔叔,你是给我买泥娃娃的叔叔。”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武顺也记起了苏大为,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原来是苏帅,敏之,不要没大没小的,要叫苏帅。” “叔……苏帅,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不让我看我爹,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敏之向四周的差役指了指。 “呃。”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后者凑近他耳边道:“这小孩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没告诉他。”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知道。 武顺摸了摸敏之的脑袋,低声道:“小孩子不要乱问,要乖知道吗?” 看着贺兰敏之乖巧的点头,武顺才转头向苏大为及苏庆节裣衽为礼道:“不知苏帅找我,是为我夫君越石的事吗?” “是,昨天的事,还有些想问你。” 苏庆节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下吧。” 武顺点点头,招手喊来府中下人,让人将贺兰敏之带去姐姐贺兰敏月那里。 敏之随着下人离开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向苏大为这边看。 不知为什么,苏大为感觉他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摇摇头,他跟苏庆节带着武顺,来到院中靠墙的角落,苏庆节看了一眼苏大为,开口道:“武家娘子,你能将昨天的事,再重头说一遍吗?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武顺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从昨天贺兰越石回家说起,直到他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苏大为认真听着,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开。 贺兰越石,出自贺兰家,贺兰氏在这一代已经大不如前,他做越王府功曹,也只是一个寻常官吏。 就说武顺的出身,父亲武士彠虽是高祖李渊起事时的从龙功臣,但人已经故去,家族没什么底蕴,在关陇贵族里只算末流。 何况武家现在应该是在武氏兄弟手里,像武顺和武媚娘都是受排挤的。 按他们的出身,不太可能惹上厉害的仇家。 现在的武则天还在蛰伏期,也不足以引人注意,似乎,没人有理由去对付武顺的丈夫。 难道真的是意外? 这时,听到一旁的苏庆节道:“就这些了?没有任何遗漏?” “没有。” “贺兰越石倒下去时,手里抓的是这个砚台吗?” “是。” 苏大为从思索里清醒过来,向苏庆节手里看去,只见他一手捧着一方石砚,颜色紫中裹绿,看上去颇为不俗。 “狮子,这个砚台,可以给我看看吗?” “哦,你看吧。” 苏庆节把砚台递过来。 苏大为捧在手里,轻轻抚摸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好砚。” “这是用越兰山上石雕琢而成,贺兰石据说有辟邪强身之功效,质地细腻,是做砚和雕刻的上好材料。” “此物叫贺兰石?” 苏大为忍不住抬头看向武顺。 后者向他蹙眉道:“夫君当时也是说,贺兰石对上贺兰越石,也算有缘,此物可以辟邪,谁知……” “武家娘子,请节哀。” 苏大为没看出什么,将手里砚台交还给苏庆节:“我这边没问题了。” 苏庆节点点头,向武顺道:“麻烦武家娘子了,这边事情差不多了,我等准备回去,稍后会有万年县的差役跟进后续的事。” “谢过苏帅。” 武顺微微低头。 她的眼眶微红,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保护欲。 苏大为与苏庆节并排走出武顺家。 “你怎么看?” “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苏大为斟酌着道:“如果杵作那边验不出什么,可能就真是暴毙吧。” 或许是心血管一类的疾病,中风?颅内出血?或者心脏病? 只不过,私底下,苏大为也觉得,这武顺家,最近颇有点不顺当。 先是武顺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杨昔荣案,居然与高句丽的间谍高建有联系,被人下了“惑心蛊”。 高建已死,这事已是无头之案,自不必说。 上元夜,贺兰敏之又被人劫走,莫名的变成了“半诡异”之血脉,得靠玄奘法师他们配的药,来压制体内的异动。 接着就是昨天,贺兰越石居然暴毙了。 这运气不是一般的差。 一旁的苏庆节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想的,点头道:“行,没问题那我就这么结案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对了,思莫尔那边已经把鲸鱼油运去仓库了,戎小角那边开始生产了吗?” “还在试制,这几天应该会有成果。” “行,对了,我听思莫尔说,那个公交署……” “滚!” 苏大为直接一句话顶回去。 公交署那是他安排给周良还有一帮兄弟养老的,顺便赚点小钱钱,已经在鲸鱼油的生意上让苏庆节他们入股,苏大为暂时没想把公交署也稀释出去,何况公交署名面上是长安县的产业。 两人又说了几句生意的事,然后各自离开。 苏大为心里想着,关于劫童案到目前,仍没发现幕后人的情报,心里不免有些急躁。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街边一阵喧哗声传来。 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长安东市。 大唐长安分两个县,分别是长安县与万年县。 其中,两县各有一个集市,属于大唐长安最繁华的商业区。 长安县这边是西市,而万年县这边,则是东市。 东西两市恰如长安、万年两县,被皇宫中轴线的朱府街分为东西两边。 东市内,华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不仅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还有赁驴人、卖胡琴者,杂戏、琵琶名手、卖锦绣财帛者。 东市是长安城中手工业生产与商业贸易的中心地之一,这里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工商业十分繁荣发达。 苏大为来到这里,忽然记起来,让苏庆节帮自己找的匠人打造一些器械,店铺正在东市上。 而现在,前方隐隐传来的喧哗吵闹声,也正自那个方向传来,似乎,就在铁匠铺附近。 这引起了苏大为的好奇心,让他决定前往看看。 前方市口,一间铁匠铺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显得很是热闹。 苏大为一眼过去,不由苦笑起来,这家铁匠铺,正是苏庆节给自己推荐的那家。 戎小角那边现在万事俱备,只差这边铁制的一批器具就可以开工了,不想这里却出了状况。 苏大为拍了拍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汉子,向他道:“劳驾问一下,这里面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 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得意洋洋,指点江山的味道:“这间铁匠铺在东市十分有名,今天东家两兄弟在这里吵起来了。” “东家?两兄弟?” “就是房家,房相的两个儿子。” 经中年汉子一提醒,苏大为才想起来,这房相,怕不就是房玄龄? 大唐勋贵们手里不少有田产,但光靠田产,在这唐初不搞搞田地垄断,只怕也无法维持大家族的体面。 所以许多勋贵私下里其实都经营有生意。 而且大唐的风气开明,并不像后世,以做生意或者商贾之道为耻。 像是之前武士彠也是生意人出身,后来捐了家产给高祖李渊起事,也混了个从龙之功。 “借过,借过一下。” 苏大为口里喊着,向人群里挤了进去。 一来,这铁匠铺子接了自己的活,那些订制的工具还没拿到手,二来,对于房家兄弟的事,苏大为也有点兴趣。 还记得之前高大龙曾提过,房遗则似乎对房遗爱十分不满,还曾数次出入丰邑坊,与杨昔荣联系。 虽然此事因为没有证据,苏大为没往上提,但似乎…… 有点意思。 对了,高宗年间有一个大案,苏大为还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等人的“谋反”案。 似乎,就是房家兄弟之间告发的,牵扯出了高阳、辩机和宝枕旧事。 上次救李治时,曾与房遗爱有过接触,感觉上,那人就是个耿直的武夫,似乎不像后世那些影视里描绘的那种小白脸和“绿帽王”的形像。 苏大为脚踩九宫步,双肩左右一晃,两边的人群立刻被一股大力给顶开,还没等人开骂,他早已如滑鱼般,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第二十五章 未来的武昭仪 铁匠铺上挂牌匾,书写着“房氏铁铺”四个大字,光看这字,笔力遒劲,字型舒展,是上好的书法。 或许就是房玄龄生前自己提的也不一定。 此时,苏大为看到,在铁匠铺前,站着两拨人。 左边的,是一身锦衣,年纪二十余岁,脸上略带着几分轻浮,腰挂玉坠,袖口烫金,双手拢在袖中,正一脸阴冷的看着对面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彪形大汉。 身高六尺七寸有余,看上去雄壮至极。 苏大为看到此人,眼瞳略微收缩。 果然是房遗爱,上次在崇圣寺,曾见过对方一面。 不用说,站在他对面的那个锦衣青年,自然是房家老三,房遗则了。 比起这位做太府卿的二哥,房遗则长得就要瘦弱得多,看上去就像是寻常的贵公子和读书人。 或许是继承了房玄龄足智多谋的基因? 不过看此人眼神飘乎,神情傲慢,苏大为更倾向于,这人是个二世祖。 关于房遗则和房遗爱的矛盾,上次苏大为在高大龙那里听过一耳朵,后来也从侧面稍微了解过一些。 据说房遗爱不喜学文,有武力,尚唐太宗爱女高阳公主,深得帝宠。 房玄龄死后,其嫡长子房遗直本当承继为银青光禄大夫,遭高阳公主要挟,想让房遗爱去争银青光禄大夫,结果唐太宗不许。 为此,高阳公主与太宗很是闹过一阵。 而房家兄弟的关系,自此决裂。 而房遗则,身为房家老三,原本没他什么事,但是他似乎要为大哥房遗直打抱不平,在中间来回蹿掇。 其真实想法,不好说。 “房俊,你一介武夫,有什么资格来管理家族产业?这东市的铺子,大哥身为家主,才有资格管理。” 房遗则脸上在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寒意。 这哪里是亲兄弟,简直比陌生人都不如。 苏大为暗自摇头。 被亲弟弟一番质问,房遗爱的脸庞涨得通红,有些结巴道:“阿爹生前说了,东市的……铺,铺子有我两成,这间也……是归我……” “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是你要,还是你背后那位要?”房遗则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房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毫无主见,为了搏她高兴,连兄弟都不顾了。” “你……这是父亲留于我,我的,与高阳何干?” 房遗爱急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的身材实在魁悟,足比房遗则高了大半个头。 一比之下,房遗则的气势立刻被压了下去。 哪怕房遗则身后跟着好几名随从,也不由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茬的喊道:“怎么?你还想动武不成?那就让长安人都看看,你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要动手打你亲弟弟,简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三弟,你!” 房遗爱明显是说不过他弟弟,一时间,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嘣响,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愤怒至极。 “两位老爷,先消消气吧。” 站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赤着胸膛,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手里还握着一条汗巾,显然是铺子里的铁匠。 苏大为对此人有印象,记得他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匠人,姓穆,人称穆七郎。 这间铁匠铺子平时以他为主。 此时穆七郎对着两位房家少爷,脸上苦得都快滴出汁来。 他双眉揪在一起,用汗巾下意识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壮起胆子颤声道:“两位少爷,铺子是房家的,都是自家人,不要,不要伤了和气。” “谁和他一家人。” 房遗则冷笑一声:“靠女人的怂货。” “遗则!” 房遗爱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这声音把房遗则吓了一跳。 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平时房遗爱都是叫他三弟,或者表字,这直接喊名字,代表房遗爱是真的生气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不由指指点点,一片议论声传入苏大为的耳朵。 “房相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没想到走了以后,自家儿子却闹起来了。” “自古兄弟阋墙是取祸之道……” “依我看,这些贵族家里,还不如咱们寻常百姓家和睦。” “好了少说几句吧!” “阿弥~”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上来拍向苏大为的肩膀。 却在即将碰到时,苏大为身子一拧,一个下意识动作闪开。 本来人群拥挤在一起,想要做任何动作都会挤到周围的人,十分艰难,但是苏大为闪避时,腰和肩膀关节十分灵活,就像是灵蛇一样,给人一种滑不溜手的感觉。 回头一看,看到苏庆节戴着面具,站在身后,手有些尴尬的停在半空。 “狮子,你不是回县衙吗?” 苏庆节有些悻悻然的把手收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刚才躲得倒快,对了,我是想起来有件东西没给你看,特地追上来。” 说着,他一面伸手入怀取东西,一面抬头张望了两眼:“房家两兄弟,怎么在这东市街口吵起来了,真是,一点颜面都不顾了。” “你要不要去劝劝他们?” “免了,我和房家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人家未必看得上我,才不要自讨没趣。” 唐朝现下两大贵族门阀,一为关陇集团,这是从北魏至隋至大唐的门阀军事势力。 而另一支,就是新兴的山东贵族。 房家人,正是山东贵族的代表人物。 至于苏定方,属于新兴的军事将领,现下还远未到人生巅峰,无论在关陇集团,还是在山东贵族那里,都有些不够看。 最少要到苏定方打完高句丽,才有资格与关陇、山东两支势力平起平坐。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转,只见苏庆节将一个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哦,这是在武顺家搜查时发现的,她说是大慈恩寺的玄奘法师手抄的经书,令贺兰敏之每日诵读,我觉得有点奇怪,顺手拿了过来,刚才想起,你似乎跟玄奘法师有点交情是不是?这东西给你,你看看对不对。” “手抄的经,有什么对不对?” 苏大为有点诧异,随手将那册经文接过,入手顿觉有异。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翻开。 入目,一片暗红色的经文,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同时飘起。 这是,用血水写就的经书。 果然有些古怪! 难道是玄奘法师的血? 虽说贺兰敏之那古怪的身体情况,可能需要压制体内属于诡异的部份,但是这“血经”,真的是为了压制诡异血脉吗? 血写的经文,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苏大为都认得,但是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这经先放我这里,我回头问一下玄奘法师。” “行,先放你那吧,不过如果结案要用的时候,你得还回来。” 苏庆节小声说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铁匠铺前对峙的房氏兄弟,摇了摇头,嘴里嘀咕道:“真是丢人丢到外面了。” “别说这种废话,你推荐的这家铁匠铺,戎小角那边制蜡还需要工具,如今怎么办?”苏大为抓住他的手追问道。 “我哪知道。” 苏庆节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要说这制作手艺,满长安你绝对找不出比房家铁匠铺更好的了,天知道他们兄弟会为点鸡毛狗屁的事在这里吵起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应该吵不了多久。” 就在苏庆节说话的当口,铁匠铺门前的房遗爱和房遗则似乎也失去了继续争吵的兴趣,在店铺内匠人的劝解下,各自黑着脸离开。 苏庆节咧嘴一笑:“看,我说过什么,都是房氏兄弟,吵归吵,出不了乱子。” 对他这番话,苏大为只在心里暗自摇头。 记忆里,最后就是房家自己人举报说房遗爱和高阳有问题,最后掀起了永徽年间最大的“谋反案”。 不过那件事还太远,暂时不想太多。 汉苑,感业寺。 香烟缭绕中,明空法师从一间佛堂里走出,她的双手合什,眉目低垂,在眉眼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忧愁。 “媚娘。” 随着一声喊,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从后面追上来,拦在明空法师前面:“我们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 李治说着,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间,整了整领口。 一旁跟随的两名太监忙上来,帮着皇帝大人将衣袖和腰带整理妥帖。 “陛下希望我说什么?” 明空法师抬头,看了一眼李治。 这一眼里,带了太多的情绪,远不像平时的明空法师。 李治只觉得心弦一颤,对上这个女人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在她面前,自己很难摆出帝王的威仪,心里,竟然隐隐有那么丝亏欠。 “媚娘。” 李治伸手,将明空法师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知道你苦,知道你委屈,相信我,我……朕不会让你在这里待太久了。” “陛下。” 一名太监匆匆走上来,在李治身旁耳语几句。 李治听了神色微变,有些为难的看向明空。 “陛下去吧。” 明空法师轻轻将手抽出:“你是皇帝,这天下的大事,都等着你去定夺,我只是一个小女子,一个方外之人,不值得陛下如此。” “媚……” 李治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此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长长的叹息一声,在太监的陪同下,向院门走去。 走出数步,听得身后,武媚娘开口道:“陛下,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媚娘,你说。” 李治心中蓦地一震,接着是一阵欣喜,他回头看去。 只见明空法师站在佛堂前,双手合什,面色悲苦道:“贫尼想回家看一看。” “我,朕,应允了。” 第二十六章 何处是家 傍晚的时候,辅兴坊。 苏大为走进自进自家宅院。 一眼看到周良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把小刀,低头切削着什么。 “二哥。” 苏大为好奇的走上去:“你在做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苏大为忙着案子,在衙门里待的时间,倒比在家还多。 偶尔会在衙门里碰到周良,却不知道他还有做雕刻的兴趣。 走到近处,就能看到,周良手里拿着一截小臂长的木头,正在用小刀切削着。 地上散落着一些木屑,似乎已经忙了半天了。 听得苏大为叫自己,周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眼神落到苏大为身上:“阿弥,你回来了,我在……我想做个马车的模型。” “马车?” “是啊。”周良把雕了一半的木头放下来。 “如今公交署的活计渐渐多了起来,之前谈好的一些闾坊货物,都交给我们来做,西市那边有些商铺见我们公交署集中运货方便省心,也开始把货交给我们运,只是我发现以前的车马有些不方便。” 周良的话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他蹲下身,捡起周良雕的那截木头端详起来,依稀是马车的形状,只是还比较粗糙。 “以前没用马车送过货物还不觉得,近来试运行,发现货堆少了不值当,堆多了,路面震得厉害,那些货就容易散,有时太颠簸,甚至会从车里掉出来。” 周良摸着下巴道:“所以,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让马车运货变得更方便。”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苏大为笑了:“我这里有些主意。” “哦,说说看。” 听到苏大为的话,周良眼睛亮了一下。 近年来,他越发觉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阿弥,脑子不一般,常有超乎普通人的奇思妙想。 比如牙刷,又比如公交署这件事,全都是他出的点子。 或许这次阿弥也有办法。 苏大为手抚摸着雕成一半的木雕,缓缓的道:“第一个方法最简单,就是像二哥想的,改良一下目前马车的形制,将运货的车厢加高,将货物统一用木箱装好,平整,中间加垫缓冲物,用绳索将货箱捆缚结实。” 周良点点头,这和他心里想的差不多。 不过,隐隐又觉得有些失望,阿弥说的办法,也没出乎自己的预料嘛。 “别急,还有第二个主意。”苏大为看出周良脸上的神情,接着道:“第二个方法,费时较长,但是收效会更大,就是打通道路。” “打通……道路?” 周良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打通道路的意思就是,现在长安的街道虽然四通八达,但都以行人居多,很少有专给马车行进的道路,更别提是货运物流这一块,我的想法是,将来规划出来一条路线,在货运时间里,专门跑公交署的马车,这样不但运得稳,而且速度快。” “这也是个办法。” 周良思考着道:“不过要办到这一点,非一日之功,需得县君和多个部门协调。” “没错,可以缓缓图之,我这里还有第三个想法,就是……” 苏大为微微一笑,从周良手里拿过小刀,在木雕上划了几道。 “给现在的马车,加上一个缓冲装置。” 周良冲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脑子里,有点懵逼。 啥叫缓冲装置? 为啥现在阿弥说的话,自己居然听不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 苏大为兴致勃勃的挥动小刀,在木头上,沿着马车轮划了几道:“咱们现在的马车,还是旧形制,只考虑能跑能动,根本没考虑坐的人舒不舒服,其实如果在车轮和条辐上下些功夫,加增一些减震缓冲的物件,不光跑起来马车稳定许多,运货、坐人,也都会变得更舒服。” “听起来倒是不错。” 周良道:“可是这缓冲装置究竟是何物?” “这个嘛……” 苏大为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容我想想。”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想:橡胶树估计还在马来半岛上,而且内胎的问题不解决,实心轮胎的减震效果并不好,至于减震神器弹簧,以如今大唐的淬钢技术,就算做得出来,也不耐用,暂时无解。 想到这里,苏大为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摸着手里的木雕道:“基础科技不解决,就算有想法一时也无法实现。” “阿弥,你又在说什么?我听着有点晕,什么是基础科技?”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苏大为哈哈一笑,心想:我究竟纠结些什么,现在是大唐永微二年,扯什么基础科技,还炼钢?想太多了,能靠一些新奇点子赚点小钱钱就好,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改变太多。 周良这时道:“你说的第一条,我已经在做了,第二条,明日我去禀明县君,跟他商议一下,不过,短时间内,应该是不成的……” “一步步来吧,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瞧你说的,我要吃成胖子做甚?”周良一脸莫名其妙。 “哎呦,二哥,这只是个比喻。” 苏大为有些无语,伸手揽住周良的肩膀:“二哥,我们还是展望一下公交署的未来吧。” “展望未来?” 这又是一个让周良觉得陌生的词,听起来有些似懂非懂。 “比如说你看啊,现在我们公交署做起来,接下来,肯定是能将整个长安的货运垄断下来的。” “阿弥,你就这么肯定?” 周良想到将整个长安的货运垄断这几个字,忽然感觉心脏呯呯跳动,呼吸都有些激动起来。 “肯定能啊!”苏大为笑道:“现在公交署在是刚试运行,已经在西市揽下了大量的运货的活,那些做生意的人都不傻,让公交署运,比他们自己运更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呢?” “这倒也是……” “我敢保证,继续做下去,不光是西市,整个长安县,乃至万年县的货运都会被咱们给垄断下来,接下来,就可以扩展出长安,待个三五年做下来,想必大唐繁华之地,尽是我公交署的车马。” 苏大为替周良描绘着美好蓝景:“不光如此,你想啊,做货运的同时,咱们是不是同时可以兼带着替人送送信,跑跑腿?顺带的事。” 周良下意识的点头,全没注意到苏大为在这番话里埋下的陷阱。 “这样再过个五六年,整个大唐从商家到个人,只怕都离不开咱们公交署了。” 苏大为大笑着拍拍周良的肩膀:“我管替商家送大宗货物,叫物流;把替人跑腿办事送东西,叫顺风。” 周良已经听得头皮发炸了,下意识问:“我们……我们真能做到那般规模?” “还不止呢,你想啊,沿路送货,那么每隔段地方,得有咱们自己的仓库存货吧,得有站点吧,还得有供员工吃饭休的地方吧?这样顺带着又能把仓储和食肆给做起来,有着物流输血,我们的成本比别人低,慢慢就能形成气候。” “啊!还可以做食肆?”周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隐隐觉得,阿弥说的,可行。 但又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心里有些迷糊,又有些激动。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呯呯跳动,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物流和顺风做起来,能带动的东西还多呢,比如替人跑腿办事,可以把那些商家、个人,和咱们食肆连系起来,做生意的也要吃饭是不是?忙起来顾不上去食肆?好办,咱们的人给他们把饭食送上门,这又是一场大生意。” “啊?!”周良已经完全跟不上苏大为的思路了,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 “这种送食物上门,咱们就叫它‘吃了吗’。” 说到这里,苏大为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 他摇摇头:“这些都是未来可期的,不过,当下我们先把公交署做好,先把长安和万年两县都拿下来。” “阿弥……” 周良舔了舔唇,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个雕了一半的木雕,忽然感觉心里凭添了一股勇气:“要不咱们现在就把仓储和顺风做起来?” “呃,二哥你……”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周良,看得周良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木雕:“听你说起这些,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那是远景,是蓝图,先不着急。” 苏大为哭笑不得的道:“光是现在的规模,你就把我手下不良人挖去好几个,你再扩张,只怕我手底下要没人办事了。” “哈哈,这倒是。”周良哈哈一笑:“你说得对,饭要一口一口吃。” 停了一停,他迟疑着问:“阿弥,不过你刚才说的蓝图,又是何物?” “这个……” 苏大为噎了一下,心里决定,以后自己说话还是注意点,不要把后世的词一个一个往外吐,实在是解释不清。 好在这时候,聂苏从院内跑了出来,见到苏大为两眼一亮:“哥哥~” “小苏苏。”苏大为忙舍了周良,迎上去。 “哥哥,你见到小玉了吗?” 聂苏急匆匆跑上来,差点一头撞到苏大为怀里。 “小玉?小玉怎么了?”苏大为双手扶住聂苏单薄的肩膀,下意识问。 “不知道,先前它还好好的,突然就从房里冲了出去,我都没追上。” “那黑三郎呢?” “黑三郎趴在墙角没动。” “哦。”苏大为心里暗暗奇怪,小玉在这个家也待了不短的时间了,平时虽然有些高冷,但其实还是挺粘人的,平时自己去县衙,它最喜欢和黑三郎一样,趴在聂苏房边,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没见那猫动过。 就在此时,听得院外有车马辘辘声传来,紧接着,有一个有几个耳熟的尖细嗓音喊道:“苏大人,法师来看你了。” 第二十七章 异变 苏大为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明空法师,心里算了算,从法师入皇家感业寺后,竟已过去快半年时光。 皇家的寺院,等闲不能进出,苏大为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不过还是急忙抱拳向明空法师行礼:“见过法师。” “阿弥,你怎么……”明空的语音里,透着嗔意。 苏大为挺起腰,冲她笑嘻嘻的道:“礼不可废,姐姐。” “这还差不多。”武媚眼神流转,抿嘴轻笑。 王福来陪在她的身边,点头哈腰的,似乎比平时更显奴才相。 “法师,留神,这路有些不平整。” 他走在明空侧后落后半个身位,见前方有块泥土疙瘩,又第一个跳出来,用脚使劲跺着,还朝苏大为瞪眼道:“苏大人,这地可得平整一番了,要是崴到法师的脚,可如何是好。” “呃?” 苏大为有些无语,这王福来,怎么变得有些怪怪的,之前见自己还一口一个阿弥兄弟,这次称呼也变了,在明空法师面前,好一副狗腿子样。 “姐姐,你在感兴寺中修行,怎么能出来?” 苏大为见明空颇有兴致,一边跟着她在院里四处看着,一边好奇的问。 至于聂苏和周良,则是跟在苏大为身后。 “啊,哥,你看,小玉!” 突然,聂苏喊了一声。 苏大为顺着她的声音和手势看过去,只见在小院一处假山上,那只黑猫小玉不知何时盘踞在山顶,一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冷光,无声的看着众人。 “小玉。” 明空喊了一声,黑猫眼神微闪,毫不犹豫的从山上一跃而下,直接扑入法师的怀里。 喵~ 平日里几乎一声不吭的小玉甚至还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欢喜之意。 “小玉!” 聂苏气急的跺脚,这家伙,平日里的高冷敢情都是装的? 在明空法师面前,它倒是会讨好卖乖。 “小玉,好久没见了,你在这边可住得习惯?” 明空法师摸摸小玉的脖颈,黑猫顺着她的手指,一脸舒适的主动贴上来,两眼微微眯起,显得十分享受。 “妹妹,小玉本来就是明空法师的,好了,不许乱发脾气。”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聂苏的脑袋,小丫头微微噘起嘴,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就把苏大为的胳膊抱上,仿佛是说,明空法师抢走了小玉,但是哥哥还是她的,似在宣示主权一般。 明空怀里抱着小玉,很是亲昵了一会,这才有空转身,向苏大为道:“我向陛下请求回家省亲,所以,我就过来了。”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消化完,她接着又道:“皇家寺苑虽好,但那终究太冷清了些,终日只有王福来陪在身侧。” 王福来忙弯腰,把头垂下去:“能陪伴法师,是我的福气。” 明空摇摇头继续道:“我想出来看一看,想看看我的家人,但是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来这里见见你。” 苏大为一时愣住了,聂苏抱着他的胳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不知在想什么。 而周良,则落后几分,在后面一言不发。 明空法师这番话,信息量很大。 “姐姐你……见过陛下了?” 苏大为问出来,心里又隐隐有些后悔,有些话,本来不用明说的,懂的自然懂。 明空法师微微抿唇,点了点头。 苏大为顿时心里敞亮。 看来,明空在感业寺里已经与李治重逢,而且,所料不差,应该会是旧情复燃。 距离明空还俗为武媚,入宫做李治身边人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姐姐。” 苏大为忍不住喊了一声,在聂苏有些不满的目光里,将手抽回来,向明空第二次抱拳:“谢谢姐姐能回家来看我,这里,就是姐姐的家。” 武媚出宫,没有回自己家去看那些武家人,那是正常的,武家兄弟在老爷子死后,对武媚姐妹欺负得厉害了。 这股仇恨,直到武媚当上李治的皇后,都没有消除。 对武媚来说,出宫,还真不知去哪里见亲人。 见母亲? 母亲还在武家人那里,过得惨淡,以如今武媚的身份,去的话只怕会被武氏兄弟羞辱,不见也罢。 至于两个姐妹,大姐武顺已嫁做人妇,小妹武英,亦是如此。 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明空如今的身份,似乎也不太方便去探望。 思来想去,选择出感业寺的她,竟然只能来苏大为这里。 苏大为正是想清楚这一点,才郑重的向武媚抱拳,也希望这位日后的女皇姐姐,能记住眼下的香火情份。 虽然一开始,苏大为是有些抱大腿的想法,去接近明空法师,但后来,他也是真的感佩于明空法师的人格魅力,越来越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不,现在的武媚,分明就是他苏大为的亲姐一般。 “阿弥。” 武媚一手抱着黑猫小玉,一手在苏大为的脑袋上轻拍一记:“你说的话,我可记下了,这里,就是我的姐。” “是。” 明空法师出宫不能久待,只在苏大为的新宅里坐了会,喝了杯茶,连午食都没吃,便匆匆返回感业寺。 这让柳娘子有些失落,很是嘀咕了一阵。 说的是这法师地位越高,好像就越不自由了,还不如之前呢。 苏大为忍不住苦笑道:“娘,你这话说得对,身份越高,身上责任越重,远不如我们这般自由。” 周良笑道:“所以阿弥你便‘不思进取’?我可是听说县君当初有意让你当不良帅的。” “咳咳,当什么不良帅嘛,我现在当个副帅都够头疼了,一天到晚案子忙不完,还真不如当初做不良人时自由快活。” 这话,让周良不禁低头深思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有道理。” “我可不能被你这歪理给迷住了,我啊,还想再努力,往上走走,见识一下上面的风景。”周良认真道。 “二哥,每个人的路不一样,只要凭着本心,自己快活就是了,无论二哥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好。” 周良颇有些感动的拍着苏大为的肩膀:“那你再借几个不良人给我。” “滚!” 一番笑闹,话便带过去了。 然而有些事,终究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在无人的时候,苏大为自己捧着脑袋喃喃自语:“见过李治,那就快要入宫了,历史上则天姐姐入宫是什么时候?几月来着?” “哥哥!” 聂苏的喊声突然从背后响起,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苏大为此时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房间里堆满了文牍和书籍,这既是他看书的地方,也是他思考案情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原本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胡言乱语,没想到妹妹聂苏却突然进来了。 “小苏,你……听到我刚才说的……” 试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聂苏一把抓住手腕,焦急的道:“哥哥,快随我来,小玉又不见了?” “又?” 小玉一直在家挺安份,从来都只是慵懒的趴着,高冷的看着芸芸众生,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猫主子。 不过自从明空法师来过以后,似乎这黑猫,便有些怪怪的。 苏大为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是,听聂苏说,隔三岔五的,黑猫就会不知所踪。 “是出去浪去了吧?猫不像狗,猫比较野。”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的是,后世那些猫奴,为了猫恋家听话,都要把猫送到宠物医院来那么一刀。 或许咱们家的小玉也是……发那个啥了。 要不要问问大唐的兽医? 苏大为还在心里寻思着,聂苏早已经拖着他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黑三郎正仰头看着,一条大尾巴在后面呼呼摇动,显得极其兴奋。 “黑三郎?” “哥,我听黑三郎说,它知道小玉去哪了,我们跟黑三郎走。” “呃?” 苏大为差点没呛到。 差点忘了自家的猫和狗都是成精的,不,都是诡异。 这几个家伙的智力,除了不会说话,并不比人低。 不过,自从聂苏能听懂它们说话后,事情就越发古怪起来了。 “我们真要跟黑三郎去找小玉?” 苏大为忍不住问。 “哥,难道你不好奇吗?” 聂苏冲他白了一眼。 苏大为很想说,不,我不好奇。 在聂苏那双大眼睛下,他郑重的点头:“我很好奇。” “黑三郎,前头带路!”聂苏咯咯笑着,喊了一声。 黑三郎一扭身,一溜小跑起来,一条大尾在屁股后头左右摇摆,走位极其风骚。 大概是嗅着小玉的气味追的,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尼玛,咱们家真是开疯狂动物园了!” 苏大为和聂苏紧跟着黑三郎,忍不住吐槽。 “哥哥,你说什么园?” 聂苏向他好奇的问。 从小苏苏的肩膀上,金蝮还有猴头,一齐探出了脑袋。 苏大为有些无语:“现在更像了。” 家里的动物,是越发多了起来了。 还都是些妖孽动物。 出了自家大门,穿过巷陌,跟着黑三郎一直来到渭水河边。 在一片芦苇草丛间,黑三郎突然匍匐下了身子。 第二十八章 半妖 跟在它后面的苏大为和聂苏忙也跟着将身体蹲下。 这黑猫,跑得够远的,居然跑到渭水河边了,究竟想做些什么? 此时苏大为心里也忍不住好奇了。 视线穿过芦苇的缝隙看去,在河边果然看到了小玉。 这黑猫在鹅卵石堆,在阳光下蹲着身子,一动不动,阳光照着它,仿佛一尊石像。 呃,小玉难不成跑到这里参禅来了? 还是在这里晒太阳冥想人生? 然而苏大为和聂苏很快就发现了,现场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渭水河上有一座石桥,距离小玉的位置不远。 不知何时,桥上多出了一个人。 这人面貌看不清楚,只看出一身黑衣。 那个方向是太阳的位置,有些逆光。 苏大为眯起眼睛,心里暗暗嘀咕,不知把南九郎找来,能否看清这人。 不对,小玉跑来这里,莫非和这人有什么关联? 因为小玉仰着头,视线隐隐是与桥上那人对视的。 这事情,越发古怪起来。 苏大为了解小玉,非常高冷的一只猫主子,平时除了对明空法师稍显得有些亲昵,对谁都是不假辞色的。 哪怕吃着苏大为的饭,也从来没有高看一眼的意思。 对聂苏和黑三郎,也仅是表现得不那么反感。 那意思是本喵大人允许你们这些猫奴才,在我的大屋子里一起住,替本喵铲屎,投食。 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但是现在小玉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还跑得这么远,就为了和一个站在桥上的陌生人对视? 本来苏大为还以为是动物发情期什么的,现在看,事情似乎不是这样。 就在苏大为心里思索时,桥上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 离得太远,苏大为没听清。 他赶紧把脑中杂念抛开,摒息凝神,将元气集中于双耳。 做为异人,他有着比常人要厉害许多的听力。 “我知……你非寻常……若有意……可……” 断断续续的声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心中疑惑更重。 听这话里的意思,对方也知道小玉有神异? 那此人定非普通人! 就在苏大为做出判断的同时,异变突发。 桥下的小玉,猛地站立起来,背脊如弓,全身毛发倒竖。 这是…… 一个充满敌意的讯号。 桥上的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找死!” 这两个字,含怒而出,苏大为和聂苏等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只听小玉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倏的蹿起。 渭水河畔,河水暴涨,一团团水球,随着小玉的身形,冲天而起,轰向桥上那黑衣人。 “哥,动手了动手了!” 聂苏拉着苏大为的衣袖拚命摇晃,没见惊慌,倒有几分兴奋。 “还愣着干嘛,咱们上啊!” “上?” “帮小玉,不,帮我留下那黑衣人!” 苏大为急喊了一声,早已闪电般冲出。 那黑衣人,他认识。 准确的说,他曾经见过。 并且与他交过手。 先前离得远看不清,但是与小玉一动手,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顿时掩藏不住,从这人身上爆发开来。 “是他!” 曾戴方相氏面具,试图劫走贺兰敏之的黑衣人! 老子找了你大半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现。 巨大的水球如流星般轰向那黑衣人。 要是换个普通人,只怕此时已经大惊失色,惊慌失措了。 然而桥上的黑衣人却负手而立,仿佛根本看不见迎面而来的那些水球。 那水,并不是寻常之水,而是经过小玉诡异之力加持,水里含有强大的撕绞之力,便是牛马,被水球击中,只怕也会被高速旋转的水之刃给切成碎块。 眼看水球近身,黑衣人这才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扣指一弹。 噗~ 一缕黑气如焰火般,在他指尖爆发。 水火相交,那些水球,就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般,瞬时破灭。 纷扬的水雾四散,好像一场大雨。 水雾中,再次响起喵的一声。 这是小玉,叫出的第二声。 水雾将一人一猫包裹在里面,看不分明。 苏大为奋力加速,手提横刀,终于冲了上来。 他毫不迟疑一头钻入水雾中,手里横刀以天策八法中斩字决,猛地一刀循着气息斩出。 咻的一声,眼前雾气一分为二。 水雾随之涌动不休。 但是,这一刀却落空了。 苏大为脸色微变,只听身后传来聂苏的喊声:“哥哥~” 一股无形之力从身后涌来,眼前的水雾为之一空。 整个桥面露出真容。 在桥头石柱上,黑猫小玉静静蹲着,眼睛绿幽幽的盯着远方。 而桥面上,除了一滩水渍,空无一人。 “哥,那人跑了!” 苏大为一言不发,脸色有些难看的四处扫视着,贼你妈的,跑那么快。 光天化日下,人能飞天遁地不成? 四周空无一人,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小玉身上:“小玉,那人是什么来历?你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喵? 小玉叫了一声,把头扭过一边,分明是不想回答。 你这死猫,回家就断了你的吃食。 苏大为在心里骂了一声。 “哥,你看小玉。”聂苏跑上去,将小玉抱起来。 黑猫在她的怀里挣扎了一下,便懒洋洋的,舔起了爪子。 苏大为赶忙上去,一手将它的前爪抓住。 几根尖刺立刻从黑猫肉乎乎的脚掌伸出。 “喵喵?” 小玉甚是不爽,身子大力扭动起来。 “小玉,不许动!” 聂苏用力抱紧它喊了一声。 小玉仰起头,一脸不情愿,不过终究没再乱动了。 苏大为眼睛眯起来,从这黑猫的脚爪上,看到几缕黑色的丝线,还有一点点血渍。 看来刚才,小玉占到了点便宜。 鼻子嗅嗅,苏大为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这气味…… 半妖之血! 所谓半妖,既不是人,也不是诡异,而是有人接触到诡异,或因为血,或因为诡异的妖气,由人向诡异转化。 这种存在,不被人和诡异承认,可以说是两者的中间产物。 比人的力量大,堪比异人,但血脉又远不如真正的诡异纯粹。 上次元夜劫童案里,贺兰敏之便莫名其妙被转化成了半妖,之后贺兰越石又莫名暴毙,此案处处存着疑点,虽然明面上结束了,但苏大为一直没放弃暗中调查,没想到,眼下,却又寻到了线索。 苏大为伸手从小玉爪子上将那点丝线扯下来,凑到鼻子下嗅了嗅,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既然露了形迹,便没那么容易再被你逃掉。 黑三郎在前方,卖力的小跑着,苏大为和抱着小玉的聂苏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 做为诡异,黑三郎有种种神异,像刚才,如果黑三郎及时出手,以它和小玉两只诡异联手,那黑衣人断不可能逃掉。 可惜黑三郎反应慢了,又或者说,这货太懒了。 看着它肉乎乎的肚子,苏大为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黑三郎你最近吃得太好了,是时候减减肥了。” 前方,黑三郎扭头白了苏大为一眼,眼神颇有些无奈。 兄弟,我是天狗,不是猎犬啊。 苏大为却不管这些,让黑三郎嗅过气味后,便命它把人给找出来,否则今晚开始,食量减半。 迫于苏大为的“淫威”,黑三郎老老实实的担当猎犬,替苏大为寻人。 从渭水河边重新回到城里,穿街过巷,走了大半日,终于在苏大为感觉饥饿,聂苏也喊累的时候,黑三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 顺着它的目光,苏大为看清眼前的建筑,不由一愣。 西市,东瀛会馆。 居然是这里?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当初为了寻找贺兰敏之,得到线索后,苏大为便和狮子等人强搜了东瀛会馆。 事后,苏大为始终有个心结解不开。 到底是谁假冒了高大虎,向自己透露虚假的消息。 而这情报,为何又指向东瀛会馆? 虽然从会馆里找到贺兰敏之,并且见到明崇俨那个小妖孽,但这些问题始终没有答案,令苏大为十分费解。 没想到的是,今天发现的线索,却又回到东瀛会馆。 难道,这些倭人,真跟半妖,还有劫童案有关? 想起这会馆的主人,自称叫什么“苏四郎”的倭人,苏大为有些头疼。 “黑三郎,确定是这里吗?” 苏大为问。 黑三郎摇了摇尾巴,再次迈开四条腿跑将起来。 苏大为忙拖起聂苏跟上,绕过东瀛会馆正门,来到侧面院墙,在这里,黑三郎终于吐着舌头,一屁股蹲坐下来。 那模样分明在说,老子再也跑不动了,你们看着办吧。 “你这懒狗。” 苏大为翻了记白眼,目光向前,顺着那墙看去。 墙头的青苔隐隐缺了一块。 “哥哥,那里……”聂苏拍拍胸脯喘了口气,指着墙头道:“好像有人翻墙进去,痕迹是新的。” “是啊,痕迹是新的。” 苏大为摸着下巴,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么明显的痕迹,你说是那人无意留下的,还是有人故意要和东瀛会馆扯上关系?” 第二十九章 倭人之神 夜色四合,西市从白天的喧闹渐渐沉静下来。 除了时不时的更鼓声,只有偶然经过的金执吾发出整齐脚步声。 一切,都很正常。 和往日一样。 突然,一名黑衣人出现在东瀛会馆墙头。 他的身形与黑夜融为一体,不注意盯着看,根本无法发觉。 一双眼睛,在墙头上熠熠有光,警惕的打量着墙内的世界。 苏大为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东瀛会馆并没有特别的戒备。 白天那个“半妖”最后的痕迹,指向东瀛会馆,苏大为就决心夜里来查探一番。 上一次和狮子他们大张旗鼓,所以人家有准备。 那么这一次夜探呢? 会不会有所发现? 手掌轻轻在墙头一撑,苏大为轻如狸猫般翻下墙头,落地一个翻滚,悄无声息的蹿入建筑阴影下。 话说这会馆里贴墙一块植物甚少,而且院落里,除了中央一株大树,别无其它绿色植被,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偷潜入。 苏大为才刚藏好身形,一队举着火把的夜巡人员,忽然从一旁走过。 看看人数,有足十人之多。 这东瀛会馆外松内紧,内里的防务可是一点不虚。 也不知是为了防止窃贼,还是…… 苏大为耳朵动了动,看准方向,贴地翻滚过去,身形伏在廊柱上,三两下蹿上。 踏踏踏~ 又是一队巡逻的,从脚下走过。 如果刚才反应稍慢,保不准就被发现了。 幸亏没带聂苏来。 虽然临出门前,聂苏吵死吵活的要跟来,但还是被苏大为严辞拒绝了。 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跟着哥去做夜行贼未免不合适。 当时聂苏眼睛亮闪闪的说:“那我可以跟着哥,做个好看的夜行贼啊。” 差点没让苏大为一口水喷出来。 “低调,咱们要低调,要查案,不要暴露,你这么好看,无论到哪里都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很容易暴露的。” 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打消了聂苏跟来的念头。 摇摇头,苏大为凭着记忆,伏高蹿低,向不远处的建筑潜近。 老实说,如果那半妖真的潜入东瀛会馆,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东瀛会馆与半妖原本就是一路,上次的劫童案,正是这帮倭人在背后推动。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半妖与东瀛会馆并不是一路,只是选择这里藏身,或者故意嫁祸,抛出迷雾,扰乱视线。 不同的可能,也意味着藏身之处不同。 眼下,苏大为只能尽量搜索一遍,对于能不能真的找到那半妖,还没什么把握。 数盏茶的时间后,苏大为终于潜到了东瀛会馆的后院。 这里才是东瀛会馆比较重要人物居住的地方。 没有一开始潜入这里,一来要顺着白天的痕迹搜索一遍,看看有没有发现,二来,这后院,与外墙并不相连,无论从哪边翻进来,都得花上一番功夫。 前方,隐隐有些说话声传来。 苏大为将身体伏在屋檐阴影中,小心的挪动。 嗯? 后院里还有火光,似乎有人在院子里生起篝火。 这么晚了,这帮子倭人没睡觉,在后院搞篝火晚会? 还是在搞霄夜烧烤? 苏大为鼻子抽了抽,隐隐嗅到一丝肉香。 空旷的大院里,数十名倭人整齐的伫立在一起,似乎按着某种特别的顺序排布着,每个人的站位或前或后,显得错落有致。 在最前方的位置,生着一大蓬篝火。 熊熊燃烧的火焰,释放着橘红色的光芒,将倭人的脸庞照亮。 每一名倭人,脸上的神情都显得十分郑重,像是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在篝火旁,插着数支竹枝,每一枝上挂着像是肉块一样的东西。 淋漓的汁液从上面流淌下来,在火光下,血红的,不知是肉上的血水未净,还是滴落的油汁。 空气里弥漫着肉香。 而这群人,却对着火焰,叉手而立, 现场没有一个人出声,肃穆,沉静,透着一股子诡异气氛。 苏大为就在这个时候,悄然潜入后院。 院子很空旷,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让苏大为有些郁闷,离得太远,如果他们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怕自己反应不及。 这些倭人存心的吧,这么大院子,居然连棵树也没留下。 苏大为的视线左右扫视着,忽然,他的眼神微动,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足以藏身。 篝火前,倭人们依旧叉手而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 有一队人,向着篝火走来。 领头的,正是东瀛会馆的馆主,倭名“小野四郎”,自称唐名为“苏四郎”的倭人。 他脸上留着美髯,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腰插倭刀,迈着方步,一步一步,缓缓来到篝火前。 所有在场的倭人,向着他,把头垂得更低。 小野四郎目光闪烁着,扫了一眼全场,用倭语说了几句。 待他话音落下,所有在场倭人,一齐鞠躬,大声道:“嗨依~” 苏大为心里有些尴尬。 暗骂了几声。 他此时就站在一帮倭人的最后面,是混入倭人里面了。 反正大家都是一身黑衣,身上也没特别的标识,只要没人盯着他看,应该就没人会注意。 只是没料到这帮倭人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又是鞠躬又是嗨依的,苏大为的反应慢了半步。 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一定会发觉异常。 好在大家都是低头鞠躬,小野四郎目光又没看向他这边,倒是混过去了。 小野四郎双手抱袖,迈步站到一侧,向前微微鞠躬。 跟在他身后的那队人走了上来。 那是一队僧侣装扮的人,不,严格来说,他们穿的更像是苏大为后世见过的,类似阴阳师一般的神秘服饰。 这队人,应该属于倭人的某种宗教。 带头的一人,男性,年纪在二十许,头戴高冠,双眼细长,身形单薄。 他在众人的拱卫下,扬起一双大袖,如仙鹤展翅,口里发出如鸟如鸣般的古怪音节。 “嗨依~!” 身边的倭人,更加亢奋了。 而苏大为,完全不知这帮人在搞什么,只能装着张嘴。 他心里有点郁闷,也有点无奈。 刚才只记得要靠近点,听倭人说什么,却忘了,这些家伙讲的全是倭语,而自己,除了“桥得妈袋”、“欧尼酱”、“抗尼吉娃”之类,估计也就能听懂一个“呀买爹”。 何况现在是古倭国语,跟后世又有不同。 苏大为屁都听不懂,站在一帮倭人里面,只能干瞪眼。 失误了,下次得恶补一下倭语才行。 那头戴高冠的神官,转身向着篝火,扬起双袖,仰天大喊了几句。 苏大为依旧是满头雾水,但是隐隐听到有几个字节有些熟悉,好像是唐语什么物主之命。 本物主之命? 苏大为暗自腹诽,好像是倭国的一个什么神灵? 他们这是祭神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带头的那名神官已经向着篝火跪拜下去。 苏大为身边的倭人,也跟着“呼啦”一下全跪了。 你妹啊, 苏大为只愣了不到半秒,忙跟着跪下去。 就当是跪祖宗了。 前方,传来神官如鸟语般语调铿锵的一长串音节。 念完之后,那名神官站起来,其余倭人,包括小野四郎,这才跟着站起身。 苏大为擦了擦额角的汗,感觉今天查案有点亏了,莫名其妙跟着这帮倭人一起拜神。 没等他想好是不是要找机会先撤,不跟这帮跳大神的倭人一起,那领头的倭人神官再次山呼起来,然后,跪拜。 苏大为头皮都快要炸了。 这特么还跪上瘾了是不是? 好不容易三跪之后,那神官从身边人手里接过一面铜镜,双手捧在胸前,镜向外,向着众倭人叽哩咕噜再次念起一番拗口的鸟语。 一束清光,从铜镜散射开来。 从苏大为脸面上一晃而过。 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惊悸感。 仿佛那镜里,有什么古怪。 没等他想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那神官双手将古镜举过头顶,向着篝火,以慷慨激昂的语调大声呼喝着。 随着他的喊声,后院里,响起一阵环佩叮铛。 一队女官,走了过来。 这是一队女神官,身上穿的俱是倭国神道教的祭祀礼服,长袍曳地。 她们脸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号,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一双双幽深的眼睛,闪烁着。 全场摒息静气,无人敢发异声。 所有人微微颔首,向着这队女官叉手而立。 而苏大为,暗自撩起视线,无奈因为低头的姿势,只能看清对方下半身。 也就是看到这对女官移动的裙摆。 女神官们按着东南西北四方位分别站好。 中间一名身形高挑者,走到篝火前,与方才头戴高冠的男神官并肩而立。 而男神官对她微微欠身,后退几步,将对方突显出来。 这意味着,这名女神官的地位,还要在他之上。 苏大为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只看到女神官的背影。 她身上衣裙古朴,上绘星辰,腰系平佩,头戴高冠,耳上、手上,俱带着珠玉,显得很是郑重。 对着篝火,四名倭人,抬出一尊神像。 倭女神官对着神像喊出了一句什么。 四周的倭人,再次沸腾了,一齐大喝:“嗨依!” 而苏大为,心里却猛地一震。 这倭女的声音,他曾听过。 第三十一章 老君观 那些目光里,带着狐疑,催促,深思,和凛然之意,令苏大为感觉如芒在背。 不能再犹豫了,再拖下去,只怕真的会被人起疑心。 苏大为低头,学着刚才那名倭人,答应了一声,向雪子的方向大步走去。 片刻之后,他终于站到了巫女和男神官的面前。 加上一旁沉默不语的那名半妖,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苏大为仍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保持着一份恭敬的模样。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这一切是巧合,对方并没有发现异常,那么自己可以借机在一旁刺探情报,看看这半妖究竟与这倭国的巫女,进行什么样的交易。 继续追查下去,一是有可能查出上元夜劫童案的来龙去脉,二是可以弄清这半妖与巫女雪子究竟有什么秘谋。 此时如果被识破,那就前功尽弃了。 篝火在无声的跳动着,光芒闪烁。 苏大为调匀呼吸,让自己身体保持着舒缓的状态,学着身边的另一名倭人垂手侍立。 耳中听到雪子向那名半妖道:“既然舒先生有意,那么我们不妨……” 姓舒? 苏大为心里暗暗记住这人的姓氏。 只是后面的话,雪子说得声音极细,被夜风一吹,苏大为耳根微动,居然听漏了。 他心里不由暗叫可惜,刚想凝神细听下去,却冷不防雪子向他看过来:“你……抬起头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下变化令他有一种措手不及之感,原本以为最危险的时候是方才半妖出现时,但现在看,似乎巫女雪子对他生疑了。 该如何做? 硬着头皮继续撑下去,还是…… 没等他多考虑,雪子口里轻吐了一句倭语。 虽然苏大为听不懂,但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凛然杀机。 下一刻,苏大为依言抬头,看向雪子。 巫女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抹隐隐失望。 苏大为心一松,暗叫一声自己赌对了。 上次在兰池,他便不是本来面目,而是冒以霸府三府主蔡芒的样貌。 而刚才在抬头前一瞬,又暗运龙形九转之法,稍稍挪移和改变五官样貌,现在哪怕是认识苏大为的人,也不敢一眼就认做是他,何况是这倭国的巫女。 如果方才不是他胆子大,继续装下来,一但自乱阵脚,只怕现在已经是另外一种结局。 好在雪子似乎打消了疑心,在那姓舒的半妖催促下,转身向身后那名身着高冠的男神官用倭语说了几句。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抹迷惑不解,摇头一阵急促的鸟语发出,似是反对着什么。 两人激烈争论几句,终于那男神官还是退让了,他大袖一挥,退开一旁,目光投向那半妖,用生硬的唐语道:“我们巫女说愿意相信你,跟你去……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我要雪女平安归来。” “放心吧,这只是一场交易。” 舒先生声音低哑的道。 男神官点点头,目光又投向苏大为和另一名倭人:“你们俩要好好跟着巫女,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嗨依~” 苏大为跟着倭人一起鞠躬应下,暗中偷眼看去,只见巫女雪子点点头,那位半妖“舒先生”转身向外走去。 雪子移步跟上,苏大为看一眼身边那倭人,见对方小步跟上,自己也忙有样学样。 看来,这雪子是要跟半妖去一个地方。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苏大为眼下还不清楚,但跟着她一起行动,无疑是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走出东瀛会馆之前,苏大为还偷眼向身后瞥了一下。 他看到,那名一身长袍的男神官,手提着灯笼,站在大门前,目送着雪子离开,脸庞在灯笼光芒的照耀下,隐隐透着诡谲。 在神官不远处,东瀛会馆的馆主小野四野,手按着剑柄,微微低着头,脸庞沉浸在阴影里。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宛如鹰隼。 苏大为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仿佛在这东瀛会馆之中,还隐藏着极大的秘密,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跟着巫女与半妖,查明他们要做什么。 心里纵然有疑虑,也只有暂时放下。 前方巷陌冷冷清清,星月光芒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马车四角有琉璃铜灯,光芒如豆。 舒先生走到马车边,拉开车门,向雪子伸手示意了一下。 巫女没有出声,轻提裙角,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苏大为与另一名倭人武士站在车门前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犹豫间,听到雪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们也上来吧。” 身边的倭人一脸感激的鞠躬致谢,然后才小心翼翼的缩着身子,放轻手脚钻上马车。 苏大为自然如法炮制。 待上了车,车门被人从外面关上,然后听到那舒先生低喝了一句什么,马车略微往下一沉。 接着,马蹄声起,车轮辘辘驶向前方。 这么晚的夜色,坊闾都已经闭门实行宵禁了,这辆马车从何而来? 又打算去哪里? 难道不怕遇到金执吾查问? 这些念头从苏大为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他视线余光一扫,发现雪子两眼微闭,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身边的那名倭人武士则是双手放在膝上,腰杆挺得笔直,两眼盯着自己的足尖,一副恭敬的模样。 整个车厢内除了细微的呼吸声,落针可闻,气氛有些沉闷。 苏大为的注意力投到车厢内的装饰上。 头顶上方悬着一盏油灯,随着马车的行驶微微晃动着,光影摇动,不甚明亮,只能说聊胜于无。 他又留意观察车厢其它的位置,可惜一圈看下来,并无特别之处。 苏大为暗自抿了抿唇,学着身边倭人的样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将呼吸调匀。 这一夜还很长。 “到了,下来吧。” 随着舒先生低沉沙哑的声音,车厢的门被拉开。 苏大为眼神扫了一眼外面。 夜色深沉,看不清有什么,没察觉有什么异常。 他的身形一动,钻了出去,两脚站定时,重心微微下沉,略为警戒。 这个时候终于看清了,外面是一处荒废的道观。 月光幽冷,斜照在观前,半是残破的观门上,挂着一块歪斜的牌匾—— 老君观。 苏大为脑海里飞快的思索,长安何处有这种残破道观。 话说李唐立国以后,追封道家李老君为祖。 李老君就是战国李耳,又叫老子,传诸于后世的便是那篇《道德经》,以及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的传说。 因为这层关系,大唐封道教为国教。 在高祖李渊及太宗时期,道教香火很是鼎盛了一番。 可惜后来佛教香火渐盛,及到玄奘法师从西域驮经东归,佛法大兴,在长安举行的佛道两门辩法,数次都以佛家为胜,道教的声势大不如前。 这一切在苏大为脑海里飞快翻起,没等他想到更多,就听那舒先生站在观门前,伸手示意:“贵客请了。” “哼。” 身旁的倭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他手握着腰上刀柄,用生硬的唐语咒骂道:“大胆,请我们圣女来,就来这种破败地方,你……” “住口。” 雪子伸手,打断了倭人武士的话。 后者神情有些惶恐,深深鞠躬低头致歉:“在下孟浪了。” 雪子摇摇头,目光扫过低首的倭人武士:“你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在……在下新右卫门!” 那倭人武士大为激动,一时声音都结巴起来。 “好。” 雪子从唇间吐出一个清脆的好字,迈步走向道观。 也不知她是说武士回答的好,还是为他刚才替自己出言而叫好。 苏大为闷着嘴,跟在后面,刚想一起进道观。 却不防前面的雪子突然停步,转头向他道:“你叫什么?” “我……” 苏大为噎了一下,我去,这是从没想过的问题。 不能犹豫,在雪子那双黝黑双眸的注视下,他心里突的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在下,秀念。” “秀念?” “秀念……太郎。” 苏大为硬着头皮道。 刚才差点冲口说出“一休”两个字了。 都怪那倭人武士,叫啥不好,居然啥新右卫门,尼玛,好在老子机智,用秀念大师兄的名字混了过去。 不过可惜,这个时代,应该没人会懂一休和尚的梗了。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雪子眉头微蹙,终于不再纠结,继续向前。 一行三人,在舒先生的带领下,走进道观内院。 里面内光线昏暗,借着头顶星月的光芒,隐隐可以看到入门的小院十分破败,像是荒废了很久。 脚下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小道在月光下散发出清冷的光。 小道两边是泥土夯实的地面,靠近院墙的位置,有点像是花圃,不过只剩下一些光秃的枝桠,想必也是许久无人打理。 顺着小道往前,看到了一座三清祖师殿,殿门半掩,里面隐隐透出橘红色的光芒来。 显然,这次要见的人,就在这道观之中。 第三十二章 花郎道 殿门推开,油灯的光芒如水般洒来。 跟在巫女雪子身后的苏大为,暗自抬头,飞快的扫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里有些惊异。 道观外面看着破败,但是里面却收拾得很整洁,不见尘埃。 殿内布置简单,仅有一尊老君像,一张供桌。 此时,有一个人背对着大门,立在供桌之前。 两边墙角的油灯光芒洒下,投下许多明暗交错的影子。 苏大为来不及细看,跟着雪子迈步进殿。 这时才发现,在大殿两旁,还立着两排年青的男子,好似门神,又像是保镖一样。 他们腰杆挺直,双手紧贴在大腿外侧,略微垂首,静默无声。 如果不是苏大为眼神好,几乎要以这这些都是泥塑的神像。 从殿门往前,一共走了十七步。 雪子停下来。 紧跟着她的另一名倭国武士,立即停步,手按刀柄,眼神警惕的扫视着四周,身上透出一份彪悍气息。 苏大为忙站在另一旁,跟那武士一左一右,护在雪子身侧。 殿内寂静无声。 烛火跳动间,苏大为留意到,舒先生大步走到神像前那人旁,低声道:“神道教巫女带到了。” 供桌前那人微微点头,没出声,更没急着转身,而是不紧不慢的,用火石将三支香点燃,双手执香,向着老君像拜了三拜,插上香后,这才转身道:“战国时的李耳留下三千言西出函谷关,自此不知所踪,其实最后是去了三韩,之后,李耳之学,在我三韩大行其道。” 听了这话,雪子还没反应,苏大为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番话,不要脸的程度,跟后世某国有得一拚。 而且这人说话声音似曾相识。 难不成自己见过? 两旁站立的武士,虽然一声不吭,但目光凝如实质盯在雪子及苏大为三人的身上。 他只有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看去。 借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意外的发现,这人,是个女人。 她一身黑衣,站在供桌前,背后是巨大的老君像,香烟自供桌袅袅升起,神秘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感。 但是苏大为悄悄看她的脸庞,甚是陌生,应该没看过才是。 正在心里琢磨间,雪子向对方微微点头:“苩姑娘找我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苏大为耳朵微微一动,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划过。 苩姑娘? 他想起来了! 苩春彦…… 上次查昔秀芳被杀的案子时,曾见过苩春彦一次,那次,苩春彦是以昔秀芳侍女的身份被自己问话。 等到后来自己察觉不对,再想抓捕时,这女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之后苏大为很是下过一番功夫,想找到她,可惜在诺大的长安,想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现在看她的样貌,显然也是经过易容一类的打扮,难怪之前摸不到半点线索。 苏大为脑海又闪过安文生的瞩托。 安文生离开长安前,曾非常郑重的把苩春彦这件事交给他,想要苏大为替昔秀芳报仇。 没想到, 苩春彦果然还在长安。 更没想到,她居然与倭国神道教还有联系。 苏大为按住了自己想要冲上去将苩春彦擒住的冲动。 既然已经摸到了线索,现在就更不能着急了,先看看这些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摸清楚来龙去脉,再动手不迟。 他倒是非常自信,没把那位半妖舒先生,还有巫女雪子,苩春彦这些人放在眼里。 香气飘缈,淡淡进入人的嗅觉。 也不知苩春彦刚才点的三支香是什么香,闻起来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静了片刻,苩春彦微微一笑:“当然是为了上次的协议,上次的事,我们花郎道出力甚多,但是应得的东西却没有得到……”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之前不是说过吗,上次是意外,谁料到不良人会这么快查到我们这里,另外……”雪子明眸闪动,落在一旁舒先生身上:“舒先生行踪不密,露了痕迹,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呢。” “咳咳。” 那位半妖血脉的舒先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似在掩饰自己的尴尬。 三人简单的几句话,旁人都不以为异,但是苏大为听到耳朵里,却在心头掀起巨浪。 上次的事,是什么事? 花郎道,对了,记得李客师曾对自己说过,这个苩春彦好像是新罗郑希良的弟子。 郑希良原为百济人,后来不知为了什么事,反出百济,投了新罗。 此人以香为法,创出一门香术,即可以治病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他有一个弟子名叫金庾信,是新罗国仙,与金春秋一文一武,是金胜曼的左膀右臂,在朝堂上极具威望。 至于花郎道,也称花郎徒、郎家、风流徒、国仙徒、风月徒。 是朝鲜三国时期新罗封建贵族阶级的青少年团体组织,创立于新罗真兴王三十七年,其目的是组织年轻人们一起进行武艺锻炼,灌输封建道义和宣传爱国主义精神,培养出很多忠君爱国、英勇顽强的武士。 而且花郎不仅仅是武艺高强的战士,在举行盛大仪式时,花郎还要负责演奏乐器,绘画,作诗等。 总之在苏大为的理解看来,就是属于新罗王的“特种兵”。 究竟是什么事,不但令新罗苩春彦与倭国神道教勾结,而且还出动了新罗花郎? 那一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联系到那位半妖舒先生,苏大为隐隐感觉,这件事,说不准和之前自己查的那件案子有关。 正在心里思索着,只听雪子继续道:“上次的事,哪家都没占到便宜,你找我讨要好处,我还想问问你身后那人……”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极细微,飞快的念了一个名字。 就见苩春彦眼神微微一动,笑吟吟的道:“哎呦,难不成雪子大人还生气了?算了,上次就不提了,我们来谈谈后面的事吧。”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 雪子点点头,停了一下道:“但是就我们两家吗?” “嗯,你猜得没错,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说完这话,苩春彦便没有再说下去。 殿内一时为之安静。 苏大为暗自皱眉,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难解。 没想到追循着半妖的线索,居然会发现这些倭人另有秘密。 而倭人雪子与新罗国的苩春彦似乎又在暗自谋划一件大事。 并且听她们刚才说的话,或许还和之前苏大为经手的案子有关。 越想,就越觉得头痛,怎地又扯上了这些邦交国了…… 无论是倭国还是新罗,与大唐都关系不错,至少明面上如此。 而今天接触到的一切,却又大大颠覆了这个看法。 对了, 苏大为突然想到,如果这苩春彦真是郑希良的弟子,那她应该属于新罗人啊。 为何上次要暗杀昔秀芳? 昔秀芳不也是新罗使团的暗线吗,在长安帮着新罗收集情报的人员。 新罗人杀新罗人,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苩春彦不是新罗人,她又属哪一边? 百济,还是高句丽? 她刚才还提到之前的事有花郎参与,这花郎可是属于新罗国主的嫡系啊。 这么说来,苩春彦必然是属于新罗这一边的了。 那昔秀芳…… 苏大为感觉自己脑子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逻辑上成了一团乱麻。 殿内,有人轻声咳嗽。 苏大为抬头扫了一眼。 站立在两旁的那些年青武士一声不吭,咳嗽声绝不是他们发出的。 看这些人身上服饰普通,但是腰间系着宽及三指的黑带,令苏大为一闪念,想起后世的某种武术段位。 这些人,该不会就是花郎道的人吧? 咳嗽声也不会是身边那名武士发出的。 这位剃着倭国独特发型的武士,手扶刀柄,腰脊挺立,站立得好像苍松一样。 一双眼睛努力瞪着,摆出一副鹰犬般的模样,恶狠狠的瞪着站在大殿两排的年青武士,在用眼神进行威吓。 自然,咳嗽声也不会是巫女雪子和苩春彦发出的。 那就是半妖血统的舒先生了。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恰好在这时,舒先生发出沙哑的笑声,脸庞半埋在黑暗里,低声道:“来了。” 巫女雪子转头向殿门,几乎同一时间,殿内包括苩春彦在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过去。 外面光线昏暗,隐隐只觉得有一团黑色的物体在快速移动靠近。 呼~ 凌厉的风卷地而起,带着无数灰尘涌动。 殿内的烛火一时摇动,无数幽影闪烁,如佛经所说婆娑世界。 一缕低沉的笑音,也同时伴着风沙吹入殿中。 “各位都来了,甚好。” 第三十三章 死而复生 这个声音极其陌生。 然而苏大为心里,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 他皱眉苦思间,站在殿外的人,已经抬脚迈入。 黑影巨大,然而跨过殿门时,所有人发现,门外进来的这人,身形其实并不十分高大,只能算是中等偏瘦。 但是他刚才出现时的气场极大,一时把众人慑住。 殿内狂闪的烛火终于定住,光芒将来人抱住,苏大为悄然看去,顿时心头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他认识。 不但认识,甚至还十分熟悉。 就是去年,破兰池宫案件时,由他一手揪出来,抓捕归案的高句丽间谍,化名邓建,真名高建。 但是这人…… 不是应该死了吗? 苏大为这一刻只觉得像是三伏天里,一桶雪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底。 这怎么可能? 兰池宫案后,高建及杨昔荣等人都被抓获,并已腰斩弃市。 那现在自己看到的人,又是谁? 人,还是鬼? 苏大为心中惊骇,双眼凝神看去,决不会错,那眉眼五官,那眼神和嘴角,分明就是高建。 高建还活着? 原本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死而复生? 如果,如果高建还活着,那一起被抓捕的杨昔荣呢,马尚风、蔡芒这些霸府的人,又如何? 越想,就越觉得可怕,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着一切,将原本的命运线给改写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个背后的人,该有多么可怕。 连天子下旨处决的重犯都能救出来。 咕嘟~ 苏大为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这声音在殿上有些明显。 还好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高建身上,没有注意到他。 苏大为立刻清醒过来,深吸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今天的发现,委实太过惊人,以致于他都有些失态了。 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顺着那名半妖,摸到东瀛使馆,居然会有如此多的发现。 巫女雪子,苩春彦,现在连死去的高建都出现了。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有趣,当真是有趣,这些人又重聚在一起,究竟想做什么? 难不成还想再打开兰池宫一次? 可听说太使令李淳风已经亲自出手,将兰池宫重新设下禁制,没有李淳风的允许,谁也不可能进兰池。 那他们聚在一起,是图谋什么? 高建都复活了,那杨昔荣,该不会也重生出现吧? 道琛和尚呢? 还有那个妖僧那罗,这些人还会出现吗? 这一切疑问,在苏大为心里化作巨大的问号。 他只能静观其变,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超出预料,就算是他也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惊喜”在前面等着自己。 “高大人。” 苩春彦向着高建微微颔首致意。 巫女雪子也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高建那双细小而深邃的眼睛,在殿内扫过一圈,在掠过苏大为时,目光似略停了一下。 这个意外,令苏大为心头一紧。 好在对方目光很快掠过他,落到半妖血统的舒先生头上。 “甚好。” 高建嘿了一声:“大家都在,可以谈正事了。” 他虽然是后来的,但话里的意思,却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雪子没有出声,但是目光投向苩春彦,透着一股质询之意。 “今天其实是高大人通知我,让我找你前来商议。” “原来如此。” 雪子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高建双手负在身后,如信步闲庭一般,从殿门缓缓走进来,向着雪子道:“巫女不必疑虑,此次请你前来,是想……” 苏大为正支愣起耳朵想听他会说出什么来,没想他话到这里却突然停下,左右看了一眼。 那眼神,分明是在示意苩春彦“清场”。 苏大为心里暗叫不妙,正到关键时刻,这货怎么不说下去了。 也忒小器了。 可惜,不管苏大为心里怎么想,那边的雪子和苩春彦对了一下眼神,均是点了点头。 苩春彦扬声道:“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站在大殿两排的年青武士整齐划一的鞠躬,然后依次鱼贯向殿外走出,显出极高的纪律性。 雪子也转身向苏大为和那名叫新右卫门的倭人武士道:“你们也出去。” “嗨!” 武士深深一鞠躬,声音铿锵有力的道。 苏大为心里有再多不愿,此时也只能随着身边武士的样子,鞠躬行礼,然后跟着退出大殿。 外面的院落里,那些退出来的年轻武士依旧如青松般的挺立在两旁,一个个根标枪似的。 不知是谁点起了火把,这让院中亮起一片光芒。 苏大为跟着那新右卫门,却见他突然挺起胸膛,扬着头,大摇大摆的走在院中,双手抱胸,眼神左右扫了一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显得十分倨傲。 这和他先前在巫女雪子面前的谨小慎微,完全是两个样子,分明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似乎这倭人武士想在这帮新罗人面前挣一份面子,只不过,站在院中的年青武士,没有任何表情,一个个冷静的像是机器一样。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后世那种“抗日神剧”,里面的鬼子倒是和现在新右卫门颇为神似,这大概就是岛国人的性格,所谓菊与刀,对强者恭敬,对弱者嚣张。 算了,这也不关他的事,还是想点对破案有用的。 现在不能进殿内,也没办法听到雪子和高建他们会谈些什么。 这个疑问只能暂时按下。 苏大为此时能想到的问题有这么几个,首先,半妖舒先生上元夜掳去那些小童子,究竟是出于什么目地? 此事,应该就是高建和苩春彦等人在背后指使。 而在苩春彦等人身后的,又是何人? 其次,高建为什么没死?上次兰池宫案件里被抓获的人里,还有多少如高建一样活下来的? 这件事要是放开了查,只怕会是一件很可怕的大案。 不,应该说,有能耐将高建从必死的囚牢里解救出来的人,必然是大唐内的高层,有这份能量的,只怕…… 苏大为似乎隐隐抓到了一丝灵感。 然而一时间还没想得太透彻。 正当他继续推理下去时,不防对面的新右卫门对他嘿的一笑,压低声音道:“喂,新右……” 妈的,后面全是倭语,听得苏大为一脸懵。 不过他还是从对方话语里的字节听到“新右”二字,估计是喊自己。 这货想跟自己说佬以?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新右卫新已经飞快的又说了几句。 见苏大为只是愣在原地毫无反应,新右卫门眼睛瞪圆了,上下打量着苏大为,嘴里喊了声:“八嘎,你是瞧不起我新右卫门吗?” 这句苏大为倒是听懂了,用的是唐语。 他脑子一闪念,摇头道:“我从小就来到这边,对唐语比较熟悉,所以……” “嘁,原来不是本岛人。” 新右卫门皱了下鼻子,不过总算是用唐语在和苏大为说话了。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到东瀛会馆的,看你有些面生。” “哦,是……”苏大为眼珠微动,犹豫了一秒道:“是小野馆主……” “原来是小野的路子,我是说呢,他总喜欢弄些关系进来。”新右卫门伸手摸着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一脸不屑的道。 看上去,这位倭人武士似乎还有些来头,居然不把东瀛会馆的馆主小野四郎放在眼里。 而且听上去言语间,对小野似乎还有些意见。 苏大为大脑飞快的思索着,岔开话题问:“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哦,我说这些新罗花郎跟木头一样,不知巫女和神官大人看中他们什么,居然会想不开和这些新罗人合作。” 苏大为心头一震。 没想到从这大咧咧的倭人武士身上,居然印证了心里的怀疑。 这些武士,果然是新罗花郎。 那苩春彦必定是属于新罗,绝不会错。 至于苩春彦为何要杀昔秀芳,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理由,暂时不必细究。 苏大为眼珠急转,立刻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向新右卫门道:“新右大人在会馆待的时间不短了吧?” 一句“大人”让新右卫门眼睛都眯了起来,脸上涌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那模样,好像一只胖橘猫被挠到了痒处,扬着脑袋,脸上就差写着“夸我,再多夸我几句”。 苏大为继续道:“这些新罗人看起来挺威风,不过依我看,都比不上新右卫门大人。” “那是当然!” 新右卫门更得意了,声音都大了几分。 “新罗人向来狡诈,也不知巫女大人跟他们谈事情会不会吃亏。”苏大为摆出一脸忧心仲仲的模样。 这话顿时引来了新右卫门共鸣,他大有一副找到知己的感觉,用力点头:“说得不错,我也是如此担心!” 两人一唱一喝,两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新罗武士,终于有了丝反应。 一个个拿眼怒视着苏大为。 显然,刚才那句“新罗人向来狡诈”人家听懂了。 不过苏大为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过来,自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他伸手揽住新右卫门的肩膀,嗯,很顺手,以苏大为的身高,新右卫门足比他矮了一头,简直就是个弟弟。 “新右卫门,你知道,巫女和新罗人在商量什么吗?” “哦,我知道啊……” 第三十四章 突变 新右卫门不防有他,下意识道:“巫女大人和这些新罗人是要商量……” 开始用的是生硬的唐语,到后面,突然又切换回了倭语,叽哩咕噜说了一串,听得苏大为两眼发懵。 愣了一下,他看向对方:“你说的什么?” “哎,忘了你不是本岛人了。” 新右卫门摸着胡须青溜的下巴,嘎嘎笑了两声,想了想认真的道:“那个词用唐语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妹! 苏大为心里只想冲他竖中指。 这货到底是真的蠢还是故意的? 不过看他那傻憨憨的表情,也不像是特别有心机的。 难道真的是不会说唐语? 那可就郁闷死了,这话都到嘴边了,就差临门一脚,结果因为语言问题没解开。 就在苏大为心里划着圈圈时,新右卫门眉头皱起来:“不对啊,我说,就算不是本岛人,你难道一点本岛语也不会吗?我说的你听不懂?” “啊,那个,新右卫门大人,我看先前那个舒先生,好像有些不把您放在眼里啊,那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 苏大为急中生智,忙抛出一个新的问题。 这话,令新右卫门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气愤的表情。 “可不是嘛,那家伙身上有些半妖血统,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想想,究竟是谁帮他来到唐国的。” 嗯?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啊。 莫非这舒先生,本来就不是大唐人。 从倭国还是从哪里来的? 一边心里想着,苏大为嘴上不停的追问:“那他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完全没把您和巫女大人放在眼里,而且他凭什么能在殿内和巫女大人们一起谈话?” “呸,说得对,我也觉得他不配。” 新右卫门明显是那种单细胞生物,受不得激的。 当下手扶着腰间刀柄,咬牙切齿的的道:“不就是有些半妖血统嘛,比起真正的大妖,那还是差得远了,居然,居然……” 居然什么,他没说下去。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一塌,摇头道:“不成不成,他是巫女和神官们仰仗的助力,对我们还是有大用的……” 说着,他又用倭语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串,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苏大为听。 总之听得苏大为想打人。 你特么能不能说回唐语,你们那边岛国倭语,虽然听着有点像是吴侬乡香,问题吴侬之语我也不会啊。 就在他心里着急,想着再用什么话,能从新右卫门那里旁敲侧击点东西出来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响。 抬头看去,刚才紧闭的殿门,忽然打开。 殿内橘黄色明亮的光芒,与院内昏黄的光线交接在一起。 苏大为眼睛下意识眯了一下,再张开看去时,只见高建在前,巫女雪子和苩春彦在他左右两边,舒先生在他后面。 一行四人谈笑风声的从殿里一一走出。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有那位贵人的承诺,想必,不会让大家失忘。” “如此甚好。” “道琛那边……” 道琛? 苏大为耳朵一下子支愣起来,敏感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此案,又与道琛有关,看来,上次兰池宫的事不算完,这些人还在蓄谋着做些事。 眼下,只怕是上次的延续了。 至于上元夜劫童案,只怕是一整件事的引子,只恨自己暂时还没参透其中的玄机。 千头万线,纷沓而来,一时间,令苏大为有些愣神。 好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深吸口气,暂时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去。 就见苩春彦等人站在院中,相互点了点头,然后,又一齐看过来。 一齐看过来…… 不对! 苏大为心头一个激灵。 一种危险的直觉,如火星划过。 还没等他做点什么,只见苩春彦把手一挥:“把他抓起来。” 玉手指处,正向着苏大为。 被识破了! 不知道是哪里露出的马脚,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怎么脱身才是问题。 原本还想将计就计抓住苩春彦,但现在明暗之势已经翻转过来,对方人多势众,再想这么做已经不可能。 四周新罗花郎们无数双眼睛盯在苏大为身上,凌厉的视线,仿佛将空气都给冰封住。 不仅如此,从高建、苩春彦,巫女雪子,还有舒先生身上,杀气猛地爆发出来,无数精神与气机牢牢锁定在苏大为身上。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 现在别说想抓住苩春彦,只怕自己想走都成问题。 电光火石一瞬间,苏大为右臂一伸,将身边手按剑柄,措手不及的新右卫门抓在手里。 同一时间,苏大为大声道:“巫女大人,我人抓到了!” 哎? 四周的花郎武士愣了一下,前方的巫女雪子和苩春彦等人脸上也露出错愕之色。 这一下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没等他们反应,苏大为双手一翻,将手里的新右卫门炮弹般扔出去,口里大呼:“不好了,犯人跑了,快抓住他!”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追着被扔出去的新右卫门,而苏大为的身体也同时动了。 一动,如狂风卷地,贴地疾掠。 但他不是向外逃,而是向着苩春彦和高建,猛冲而上。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答应安文生的事,他并没有放弃。 呼~ 人在半空中,一口长吸,鲸息之术。 元气在体内沸腾,背脊一热,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推动着身体,如在碧波万倾汪洋中横跃而出的巨鲸,挟着一往无前的巨大冲势,右手五指,猛地向前拍出。 “大胆!” 站在高建身后的舒先生肩膀一晃,一股黑气从脚底涌出,他的身体一个鬼魅般的闪身,不知用什么方法居然瞬间挪移到了高建身前。 黑气腾腾,他的双眼赤红,如同一只巨兽向着苏大为咆哮。 正面相遇,苏大为只觉呼吸一窒,黑气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哭号,有寒气如针顺着皮肤毛孔直扎进来,血液为之冻结。 “给我留下吧!” 舒先生狞笑,唇边獠牙突显,如妖似魔。 双手十指指甲暴突,向着苏大为双肩一扑。 空气发出一声凄厉的音爆声。 这一下要是被抓住,只怕两条胳膊都要被撕下来。 舒先生此时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兽,是诡异更合适。 这种力量,岂是人力可以力敌? 噗~ 耳中听得一声闷响,接着是舒先生的惨叫声。 这一瞬间,从苏大为前拍的手掌中,一大蓬沙土猛地激射,打了舒先生一个措手不及,劈头盖脸全是沙土,双眼被挟着凌厉气劲的砂尘射中,只觉得眼睛像是要瞎掉,脑袋“嗡”地一下空白。 苏大为早已人如游鱼般,一个错身,贴着他的身形,险之又险的掠过。 九宫步。 借着舒先生的身体阻挡,再次闪现时,苏大为已经出现在高建身侧。 “找死!” 高建眼瞳暴缩,尖叫一声,身形急退。 从他身边,巫女雪子一声不吭的补位上来,双手握住玉拳,如两枚流星一前一后击向苏大为的胸膛。 雪子似乎也是异人,至少有着远超常人的力量。 这一下要是被她拳头打中,只怕奔马也得被打倒在地。 同一时间,另一旁的苩春彦双手并掌成刀,娇叱一声,向着苏大为脖颈劈来。 眼中寒芒闪烁,原来苩春彦的双手手刀中,还各扣着一枚短匕,如果不注意看,几乎要略过。 这一下要是被划中,脖颈动脉立刻不保,任是半妖又或是异人,都会身受重创,失去继续动手的能力。 如果是平时也倒罢了,偏偏此时身后还有捂着眼睛狂吼的舒先生,左右各是雪子和苩春彦,苏大为几乎被限制在极狭小的环境里,几乎是避无可避。 雪子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口里轻吐玉音:“死!” 唰! 必中的连环正拳,突兀的落空。 空气发出爆鸣声。 巫女雪子眼中闪过茫然之色。 而她对面的苩春彦几乎是同时,双手短匕划过空气,无功而返。 这一下料错,令两人都生出一脚踏空的错愕感。 人呢? 眼神一闪,这才发现,苏大为竟不知何时身体蜷缩如球,缩做地上小小一团。 这是妖僧那罗的天竺瑜伽体术。 苏大为曾见过几次,这一下情急,蛇形搜骨之法用出,无比顺滑,居然令苩春彦和雪子都失算。 没等两人反应,苏大为关节一抖,身体仿佛皮球般弹起,右脚一弹,将雪子一脚踹开。 同时左手一晃,绕过苩春彦双手匕首,一抓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怀里。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只是电光火石瞬间发生。 等高建稳住脚步,舒先生勉强恢复视力,雪子捂着小腹站定,周围的花郎武士将摔得鼻青脸肿的新右卫门抓回来,苏大为已经抓着苩春彦,迅速后撤,让自己背靠院墙,处在一个有利的地形位置。 全场皆惊。 这一下变起突然,快得兔起鹘落,哪怕雪子和高建等人早有准备,仍是无比震惊,看着苏大为,那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你是谁?” 高建双眼隐透血红,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 而另一旁的雪子,双眼凝视着苏大为,眼神里若有所思,似乎正在回忆着什么。 第三十五章 一笔生意 呼吸~ 苏大为没有说话,他在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着。 刚才那一下时间虽短,但是爆发极大,对他的消耗也是不少。 他在运转着鲸息之术,尽快恢复体力,调整到巅峰状态。 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问题现在手里还抓着苩春彦,想要带着她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就这么放弃,又让苏大为感觉无比可惜。 这次要放了,下次再想抓到这女人就难了。 而且这次露了形藏,短时间内想潜入绝无可能,下一次破案的机会在哪里? 若是能将苩春彦抓到手里,那把握无疑会大了许多,可以从她为突破口,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信息。 苏大为的眼神经缓缓扫过全场。 那些新罗的花郎道武士,人数在二十左右。 还要加上半妖的舒先生,高建,巫女雪子。 单独一方都不好对付,何况同时要面对这么多人。 原本想着有心算无心,自己还有机会,天知道对方怎么会突然发难。 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他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院内夜风呼呼吹过,火把摇动,无数阴影在一张张人脸上跳跃,仿佛他们都戴着一张看不清的面具。 而一双双饱含敌意和杀机的眼睛,牢牢锁定住苏大为。 刚才一时大意,险些被苏大为逃走,但是现在这些人反应过来,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呼哧~ 半妖舒先生胸膛起伏着,如同风箱。 沉默中,他向前一步,似是想要发难,却被一旁的巫女雪子伸手拦住:“等等,舒我氏,别冲动。” 舒我氏? 这姓舒的,也是倭人? 苏大微眼神微动,感觉手中的苩春彦动了一下,他手指随之一收,食指和拇指好像铁勾一样,往手中女子娇嫩白皙的皮肤里嵌深了几分。 苩春彦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声。 这声音好像惊醒了高建,他深吸了几口气:“你想怎么样?” 到现在,他还没摸清楚状况,但也明白,这个时候想弄清苏大为的身份是不可能了。 看看如何将苩春彦救下来,更有现实意义。 高建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方才还是托大了,以为凭着自己这些人,对付一个小小的暗探,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知居然阴沟里翻船。 这么多人出手,居然还被此人擒住了苩春彦,传出去,简直沦为天下笑柄。 想到这里,他心中大恨。 但越是愤恨,他表面越是冷静,声音冰冷的道:“只要你放了手里的姑娘,有什么条件可以谈。” 眼珠微转了一下,他身子微侧:“要不,你放了她,我们放你走,如何?” 如何? 我信你个鬼,你个鬼心肠坏得狠。 苏大为冷笑不语。 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气氛一时僵持。 双方都陷入僵局。 苏大为想走,但是带着苩春彦走不了,自己一个人,也不能保持全身而退。 而高建等人想动手,又顾忌苏大为手中的人质,一时无比为难。 沉默中,雪子清了清嗓子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的破绽?” 苏大为眼神微闪,依然没有出声。 雪子笑了笑,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任何人,一定会对自己露出破的事好奇。 好奇,就会有兴趣听自己说下去。 她继续道:“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直到进入这处道观后,我忽然发现一些疑点。”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观察了一下苏大为的反应,雪子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接着道:“第一,你似乎对我说本岛语没什么反应,对唐语倒是熟悉得很,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第二点,我留意到,你的发饰,也和一般的武士不同。”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苦笑。 他扮武士混到东瀛会馆的秘密祭祀中,只是临时起意,并无特别准备。 自然不可能在细节上面面俱到。 果然,魔鬼都在细节中,是细节出卖了自己啊。 耳中听到雪子继续道:“如果仅是发饰,那也不足为奇,毕竟会馆中也有些人常年在大唐行走,但是最让我起疑的是第三点。” 苏大为眼神投向她,凝神细听。 “第三点,我发现你腰上佩的剑,与我们形制不同。” 雪子笑吟吟的道:“发饰可以不同,但是我东瀛会馆的武士,怎么会配大唐的横刀,这倒是奇怪了。”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失误了。 确实,之前在会馆和马车里,光线不好,对方没有注意,还有可能混过去。 但是到了这道观,方才大殿上油灯光芒充足,很容易就看出自己佩的是唐横刀。 虽然倭人的刀也有仿唐制的,但是具体的一些细节上决不相同。 比如护手、缠绳等刀具具装,还有刀鞘,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该死,早点想到这一点,早做打算,现在也不会如此尴尬,进退两难。 雪子玉手掩在口边发出咯咯的轻笑:“我其实一直有一种感觉,我们也许在哪见过,或许是老朋友,我猜得对吗?” 这句话,将苏大为从懊恼中拉回现实。 他缓缓呼了口气,平复内心的焦躁,抛去一些无用的情绪,让自己的精神再次高度集中。 雪子刚才说这番话,无非是打击自己的信心,动摇自己的心志,让自己产生破绽。 可惜她注定要失算了。 自己带走苩春彦或许有困难,但想脱身,并非不可能的事。 实在不行,只有暂时舍下苩春彦再另寻机会了。 苏大为心中想着,忽然感觉手指下的滑腻皮肤微微震颤,刚才一直沉默的,被他抓住人质的苩春彦忽然开口了:“不如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 “生意?什么生意?” 苏大为只觉得好笑:“你现在是我的阶下之囚,还想谈生意?” “是的。” 苩春彦似乎完全镇定了下来,慢条斯理的道:“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觉得,大家完全可以谈一谈条件。” “条件?放了你,你们放我走吗?” 苏大为心里感觉一丝异样,反问。 火把光芒闪烁了一下,苩春彦似乎闷住了。 停了一停,她忽然从唇齿间发出细细的笑音:“我想请你闻一闻奴家身上的香氛,到底是哪种香?” 香? 苏大为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下一刻,他手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像是方才一样听话,仿佛多了一丝迟滞感。 “咯咯咯~” 怀里的苩春彦猛地转身,手掌间光芒一闪,一柄森寒的短匕抵在苏大为的脖颈上。 橘红的火把光芒中,她的双眼细长,目里,光芒闪动,好似毒蛇吐信一般。 就在那里,慢条斯理的,不紧不慢的道:“刚才的生意不用谈了,倒是想谈谈,你的命值得多少?这位郎君,想用什么来换自己的命?” 形势陡然翻转。 苏大为仿佛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香气,那香…… 他的脑海闪过方才进入大殿时,鼻子里嗅到的香气。 那是苩春彦给老君上香后,从线香上升起的香氛。 当时只觉得好闻,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心升起。 郑希良,香道~! 自己居然忘了这一点。 耳中听到苩春彦吟吟笑道:“这香呢,其实只是奴家保命的一点小手段,本来闻得殿上的香并没有任何坏处,只会提神醒脑,可是再结合身上的香气,二者中和,便是能使人骨软筋麻的‘红手酥’,这份礼物,不知阁下是否喜欢呢?” 苏大为只觉得两耳嗡嗡鸣叫,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但却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努力想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又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不断侵蚀着自己的感知,好像是困顿到了极点。 一种无形的东西,不断的糊上来,将意识层层遮蔽住。 隐隐的瞧见,一脸狞笑的舒先生,嘴角含笑的巫女雪子,还有高建,在向自己缓步走来。 不好! 苏大为猛一咬舌尖。 疼痛感,令他精神稍稍一振,下一刻,他的肩膀一抖,背心向后一拱。 轰隆一声响,背后院墙崩塌。 苏大为的身体同时翻滚出去。 “别让他跑了!” “追上去!” 苩春彦两眼一瞪,心中杀意迸发。 自从进入大唐以来,何曾被人抓到手里威胁过。 好不容易让对方中了自己的暗招,要是这样还能让人逃掉,以后也不用再在大唐地界上行走了。 口里发出一声冷笑,她的身形如箭一般,从院墙破开的洞口穿了过去。 高建、雪子还有舒先生,几乎同时跟上。 剩余的花郎武士,反应稍慢一瞬,但也立刻行动,纷纷跃过院墙,从两头包抄而去。 反应最慢的,是揉着青肿眼睛的倭人武士新右卫门,他愣了一下,才哇哇怪叫着抽出腰间倭刀,大喊大叫着冲上:“无耻小人,居然敢暗算我,今天不斩去尔首级,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跑不了的!” “这里都是我们的人!” 四周的黑暗与星月光芒交织在一起,在巨大的速度牵引下,起伏变化,如同惊涛骇浪。 苏大为此时大脑已经接近混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走。 绝不能让这些人抓到自己,否则死路一条。 第三十六章 公交署 拚尽胸中最后一口元气,苏大为的身形融入黑暗,犹如利箭般电射向远方。 然而随即背后响起无数破风之声,追势甚急。 冷汗从苏大为的额头渗下来。 他心里还有一丝清明,明白拖延下去局势对自己不利。 此时是深夜,又因为一路马车过来,并不清楚这里是长安哪个角落,何况背后还有雪子和高建等人穷追不舍。 最麻烦的是,自己还中了苩春彦的“香毒”。 毒,这种东西苏大为以前根本没太多了解,哪知居然会在这里栽跟头。 不好。 他的心里一突,感觉全身的力气就如潮水般飞快的消退。 脚下落地点,就像是踩在沙滩上,不,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越来越软,越来越无力。 这是毒性发作了。 身体的血液像是陷入涨滞,像是落入了沼泽。 苏大为心中大惊,听得背后传来苩春彦的冷笑音:“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咻~ 就在此时,破风声响起。 苏大为脚下一软,身体就势滚出去,贴地昏头晕脑的不知翻滚了多少圈,才勉强站起来。 前方,一堵高墙拦路。 原来慌不择路之下,居然钻入了一条死胡同。 如果在平时,轻身一个纵跃就能翻过去。 但此时对他来说,却是千难万难,连想奔跑的力气都用完了。 心里苦笑着,他缓缓转身。 一支白色的羽箭如狗尾草钉在地上,箭尾兀自“嗡嗡”颤动。 远处,巫女雪子把手里的弓缓缓放下,显然这一箭是她放的。 她用的弓不是惯用的东瀛大弓,大概是从新罗花郎那里借来的,否则刚才这一箭,必然射中苏大为的背心。 苩春彦与高建、舒先生等人已经追上来。 这时候,他们反倒不急了,一个个带着胜券在握的笑,缓缓逼近。 死胡同,背后和两边都是高墙,又有这么多人围上来,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逃走。 这里,就是“绝地”。 “好险,如果不是先中了我的红手酥,只怕真被他逃掉了。”苩春彦舔了舔唇,眼里光芒闪动:“但是中了红手酥还能跑这么久,此人体力气脉之悠长,绝非无名之辈。” 高建目光冷厉:“他到底是什么人?” 舒先生狞笑一声,大步上前:“抓住审问一番不就知道了。” “等等。” 苏大为突然开口道:“我有一个问题。” 舒先生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向高建,却见他身侧的苩春彦娇笑道:“哦,你有什么问题?” 苏大为喘了口气,右手撑住墙,令自己身体站稳一些:“你先前被我抓做人质,说要与我谈一笔生意,还算数吗?” 苩春彦脸上神情一愣,继尔掩嘴咯咯笑起来:“你这人,是不是傻啊,奴家不过是为了让毒性发作,故意拖延时间罢了。” “懂了。” 苏大为点点头:“谢谢。” 谢谢? 苩春彦顿觉滑稽,自己遇上的,莫非真是个傻子? 没等她想明白,耳中突然听得一声犬吠。 夜色本就昏暗,这声犬吠后,星月光芒猛地消失,伸手不见五指。 “不好!” 众人只听到舒先生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吼声,接着是一声凄厉的猫叫。 喵~ 阳光从窗口透进来。 无数微尘在光芒里舞动着,忽上忽下,一刻不停,像是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舒大为盘膝端坐在床塌上,双眼微闭,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久久的,他的小腹丹田会起伏一次,几乎让人以为他变成了泥塑木偶。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皮肤比往日要苍白一些,只有被阳光照到的地方,才略微有些暖色。 一片寂静中,意识终于从空寂虚无的识海深处,一点一点的回到现实。 当意识恢复清醒时,昨晚经历的一幕幕,如电影般从头脑里划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夜间,但过程起伏跌宕。 从潜伏刺探消息,到抓苩春彦为人质,又被对方用毒翻盘。 双方明面上争斗,暗地里各自精心算计,其惊险程度远非笔墨所能形容。 苏大为长长呼了口气,忽然感觉照在脸上的阳光,变得有些…… 痒痒的,不对。 他猛地张开眼睛,却见自己的妹子聂苏,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根柔软的草叶,在自己脸上轻轻挠动着。 见苏大为张眼,聂苏忙跳下床,冲苏大为吐了吐舌头:“哥,你醒啦。” “小苏,你又在玩什么。” 苏大为摸了摸脸,那上面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又痒又麻。 “不是你让我叫你的嘛,要是过了时间,阿娘过来看到又要问,你昨晚让我不要跟阿娘说。” “是是是~” 苏大为忙下床,上前按住聂苏的双肩:“昨晚的事,一定不能告诉阿娘,免得他担心。” “嗯嗯。” 聂苏乖巧的点点头:“我答应你,不过……” 她的眼珠儿转动几下,嘻嘻笑着说:“再有这么好玩的事,你还带上我。” “不行,太危险了!” 苏大为断然拒绝。 “你……你昨晚不是答应了嘛。”聂苏有些急了:“再说,昨晚要不是我带黑三郎和小玉去救你……” “瞎说,哥哥我是读书人,读书人的事,能叫救吗?那叫江湖义气。” 苏大为不由分说,将聂苏推得转向门外,再将她一口气推出房间:“我要换衣服了,你去外面等着。” “哎?” 聂苏有些懵,听得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合上。 她站在门外,咬着食指,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什么叫读书人的事?哥哥什么时候成了读书人?江湖义气……又是什么?” 可怜的小聂苏还不知道已经被自己给忽悠瘸了。 苏大为颇有些自得的笑了笑,想到了昨晚,他的脸色又缓缓沉下来。 这事,不算完。 无论是案子,还是昨晚的场子,自己都得找回来。 还有安文生交给自己的事。 苩春彦…… 早晚会把这娘们抓捕归案。 他摇摇头,手脚麻利的换上常服,然后去洗漱。 中间聂苏一直在他身边团团乱转,急得不行,可惜苏大为统统无视。 他知道,聂苏是担心自己,想跟着自己行动。 但从心里,他只想聂苏过正常人的生活,家里有自己一个不良人就够了,要是把聂苏也掺合进来,那算是什么事啊。 长安县衙门。 苏大为刚刚一脚跨进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钱八指迎上来:“阿弥。” 钱八指向一旁呶呶嘴:“县君找你。” “知道了。” 苏大为心里知道是什么事,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八指,东瀛会馆那边,把兄弟们撤下来。” “唉?” 钱八指一脸狐疑:“不用盯了吗?” 从上次上元夜劫童案后,虽然案子是暂时结了,但苏大为这边,一直派不良人手下去盯着,一刻也不曾放松。 “把寻常的人手撤下来。” 苏大为想了想道:“这几天不用盯了,三日后,让南九郎去,让他做得隐蔽点。” 钱八指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点点头:“好。” 他是老不良人,知道苏大为定是发现了什么,但是没说他也不会多问。 交待完这件事,苏大为这才转身走向县君裴行俭的公廨。 公廨里,除了裴行俭,还有一个面生的人。 此时裴行俭与对方在案桌前,手拿一份卷宗似乎在小声讨论些什么。 见到苏大为,他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 苏大为了解,放轻脚步,站在堂下一侧。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裴行俭谈完事情了,向对方点点头。 那人拱手施礼,然后大步离开。 从头到尾,对方目不斜视,居然像是没看到苏大为一样。 “县尊。” 苏大为这才走上来,向裴行俭抱拳施礼。 “刚才那是万年县派来的人。” 裴行俭说了一句,沉吟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改口道:“听说昨晚你遇到点事?” “回县尊,是这样……” 苏大为将昨晚的事,择要点与裴行俭说了一遍。 说完,公廨里安静下来。 裴行俭摸着胡须,面沉如水,似在思考。 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我会与大理寺知会一声,让他们设法从旁协助,此事还是以你为主,继续追查下去,绝不能让这些人兴风做浪。”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不过涉及到别国,需要顾及邦交,这件事需隐秘进行,你明白吗?” “县尊放心。”苏大为拱手道:“我知道轻重。” “好,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裴行俭脸上神色稍缓,突然笑起来:“说起来,刚才万年县来人,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 “什么?” 苏大为心想我怎么会知道。 就见裴行俭站起来笑道:“是为公交署的事,万年县那只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要求也参一份,不过嘛,他自然是得在我们之下,这份功劳……” 他走上来,用力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有你一份大功,对了,公交署的事是你提出来的,你不能甩手不管,两边合作的话,是个什么章程,没有人比你更懂,你还得多操心一下。” “县尊我……” 见苏大为有推托之意,裴行俭把眼一瞪:“咱们县公交署令可是周良,你不会把这事就丢给他一个人吧。” “咳咳咳~”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肿么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赶脚。 第三十七章 失踪 高大虎走进长安不良人公廨的时候,苏大为正和周良、钱八指等人聚在一起小声的商议。 除了他们几人,周围还围着一些不良人,高大虎认出都是以前跟过苏大为的不良人,好像是叫什么赵磕巴、劳三郎。 见高大虎进来,赵磕巴、劳三郎等人都忙点头道:“高副帅。” “咳,别叫高副帅了,如今我是大理寺门下一小卒,叫我大虎就好了。” 高大虎笑了两声,冲淡彼此的尴尬。 早在赵磕巴他们做不良人的时候,高大虎做为长安县不良人三大副帅之一,开始倒是与苏大为有些不对付,这导致赵磕巴他们看到高大虎有些不自在。 他们却不知,高大虎后来早与苏大为做了朋友。 “大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苏大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高大虎跟他自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哈哈笑着,向上指了指:“李大人,让我过来看看。” 话不多说,苏大为立刻明白,是为了昨晚的事。 昨晚原本是潜伏刺探苩春彦和高建他们在密谋什么,不料却出了岔子,被对方识破,差点失手。 幸亏聂苏就在不远处,早就约好了如果有事她带着黑三郎和黑猫小玉接应一下。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为了安抚一下聂苏,结果却是起了大用。 说来,关于高建“复活”之事,先前跟县君提及,裴行俭却好像不甚在意? 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对了,当时裴县君提起公交署的事,把话题给岔开了。 苏大为眉头一皱,隐隐感觉好像此事没那么简单。 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高大虎已经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单独聊聊?” 昨晚除了聂苏和黑三郎,后来又惊动了一队巡街的金执吾,逼得高建等人不得不仓惶退走。 带队的那位金执吾是尉迟的朋友,之前见过苏大为一次。 当时苏大为因为中了苩春彦的“红酥手”之毒,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说得有些语焉不详。 因是熟人,金执吾不但帮着把苏大为送回去,还约好了今日再来问详情。 不过这事还得上报一下李思文,所以高大虎过来,是代表大理寺那边询问。 苏大为向旁边的坐子指了指:“你等等,我这还有一会。” “好。” 高大虎大步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 他在苏大为这里很放松,跟回到自家一样。 赵磕巴和劳三郎等人,这才回过味来,小声嘀咕了几句。 “看什么看,高大人现在和阿弥是好朋友。”钱八指呶了呶嘴。 “哦哦,原来是好朋友。” 劳三郎点点头,心里却想,认识阿弥许久,现在越发看不懂他了。 先是一身功夫突飞猛进,接着做了不良人副帅,又与以前安副帅,还有眼前这位过去的高副帅成了朋友,听说公交署这事也是阿弥推动的。 这和两年前的他,那个唯唯诺诺憨厚小子的形像,大相径庭。 劳三郎还在愣神,赵磕巴在一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喂,你,听,听明白,了吗?” 赵磕巴人如其名,是个结巴。 当然,磕巴是绰号,他本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都忘了。 “哦哦。” 劳三郎一个激灵,舔了舔唇忙道:“明白了,明白了,这都是兄弟们做惯了的事。” 原来刚才苏大为找他们来是商量公交署打通万年县那边的路线,不过说到一半,苏大为突然来了灵感。 东瀛会馆那边,要盯住。 昨天的老君观,还有高建、雪子、苩春彦、半妖舒先生这些人,也要查。 但是怎么查,学问就大了。 刚发生昨晚的事,已经打草惊蛇,对方一定会提高警惕。 这个时候查,只怕起不到什么效果。 所以苏大为之前吩咐拐子爷,把不良人这边的兄弟撤回来。 现在盯东瀛会馆,只会明着告诉人家,昨晚的事是不良人做的。 想必,对方现在也在疑神疑鬼,猜测昨晚苏大为的身份。 明面上是不查了,但暗地里仍不能放松。 这不正好在说公交署的事,苏大为灵感就来自于此。 公交署现在承运货物,车队频繁出入东市和西市,这岂不是天然的掩护? 何况劳三郎等人,原本就是不良人,后来才调去周良手下做这公交署的事,把自己想做的事交代给他们,岂不是一举两得? 想到这点,苏大为忍不住都想夸自己一下了。 这就是后世的商业间谍嘛。 此计大善! 跟周良他们一提,果然也没有任何阻碍,大家纷纷应承下来。 虽然现在劳三郎和赵磕巴他们没有跟着苏大为做不良人,但是他们可没忘了是谁给的这份差事。 现在在公交署里虽然也忙碌,但安全啊,不用过以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而收入,却是实打实的涨了不少。 他们过去做不良人,不也就冲着这份收入嘛。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现在阿弥让大家帮忙, 而且就是运货的时候,顺带着做一下盯梢和打探,那还有什么说的。 一个字,干。 “行,那就先谢过大家了,这阵忙完了,我请大家去醉仙楼喝一场。”苏大为笑道。 “哎,自家兄弟,一句话的事,值当个甚么。” 劳三郎嘿嘿笑着。 赵磕巴说不出话来,也在一旁傻乐着,用力点头。 醉仙居? 那可是西市首屈一指的好食肆,听说那里的酒不但纯,而且烈,价可不便宜。 不过阿弥说出来,那定是会请大家喝上一顿了。 想到这里,赵磕巴不由砸巴了一下嘴。 他和钱八指一样,都好这杯中之物。 “大家都听到阿弥说的了,走吧走吧,回去好好做,都打起精神来,把这事放心上。” 周良在一旁笑道:“这酒定是少不了大家的。” “周大哥说得是。” 劳三郎腰弯了几分,笑眯眯的点头附和。 “阿弥,我们先去忙了,别的事回头再说。” 周良冲苏大为打了个眼神。 公交署与万年县合作怎么个章程,还没商量完,不过现在有高大虎在,倒是不方便说这些。 送走了周良和钱八指他们,苏大为转头向高大虎:“问昨晚的事?李主薄已经知道了?” 高大虎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等苏大为问,他接着道:“李主薄是让我问问昨晚的事,不过我过来还有件事。” “什么?” “我兄长,那个澡堂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说起这个,苏大为立刻想起来,自己和林老大合开的那个澡堂子。 平日里哪有空去管,就教给高大虎,让他也有个事做。 “澡堂怎么了?” “现在生意火爆啊。” 高大虎眼神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自己的生意都没注意吗?还有,大兄让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去澡堂一趟。” “这个嘛。” 苏大为苦笑着:“你看我最近忙得哪有空,昨晚才又出了案子。” “钱呐,钱你不要了?” “哎?” “澡堂有你的份子,现在赚大发了,可以分钱了,你不要?”高大虎看着苏大为,眼神越发古怪起来。 “要,当然要!” 苏大为屁股像是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跳起来,一脸兴奋的搓搓手:“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呃……” 高大虎一脸无语:“阿弥,你刚还说你没时间。” “咳咳,拿钱的事,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时间就像那啥,挤挤总会有的。” 高大虎:“……” 他闷了半天,才接着道:“还有一件事。” “哦,是替李主薄问昨晚的案子?” “不是,是替我大兄要钱,林老大说钱给你,你跟大兄怎么分是你的事,所以……” “大虎,钱的事不急。”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咱们是兄弟,谈钱多伤感情。” “不是,阿弥,我们家也没余粮啊!” 高大虎急得跳起来:“丰邑坊里的生意没了,每日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 “哼,财迷。” 苏大为甩开他的手,正气凛然道:“没想到大虎你居然这么贪财,我看错你了。” 高大虎两眼瞪着苏大为,感觉气得心肝儿疼。 就你这厮刚才的表现,你好意思说我财迷? “好了好了,瞧你吓的,开玩笑,开玩笑哈哈,钱算个甚,等我找林老大把钱算清楚,少不了大龙那份。” 苏大为哈哈大笑,豪爽的拍着高大虎的肩膀。 “对了,大虎你摸刀的手可以放开了。” “哼哼!” 两人正在戏精日常,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喊:“阿弥,你家妹子来了。” “我妹子?” 苏大为诧异,扭头看去,刚好看到聂苏提着裙角,风风火火的跑进门。 “小苏,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自己以前交待过,让她多待在家里,毕竟聂苏一身异能,万一被人发现,只怕难以善后。 “哥~” 聂苏根本没理苏大为的话,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道:“猴儿不见了。” 猴儿,就是平日里跟着聂苏的幻灵。 聂苏出去玩,总爱让这小猴子骑自己肩膀上,还有它那条伴生的金蝮。 昨晚聂苏带黑三郎和小玉去替苏大为解围时,幻灵自然也带上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苏大为眉头一皱:“昨晚它回家了吗?” 第三十八章 明空 “回了啊。” 聂苏仰着脸,抽了抽鼻子:“昨晚黑三郎、小玉和猴儿都一起回来的,但是方才它不见了。” “小苏别急,你想想最后看到猴头是什么时候?” 苏大为按住聂苏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怎么了?” 高大虎在一旁反应过来,诧异的问:“你们家那只小猴子不见了吗?” 上次去苏大为家里,他是见过幻灵的。 当然,同时也见过黑三郎和小玉,除了觉得苏大为家里动物多了点,有些古怪之外,倒没往深处想。 这时听到幻灵不见了,也只是诧异的道:“动物野性未驯,也许只是自己跑了呢。” “你乱说。” 聂苏冲他急道:“猴头天天跟着我,不离不弃,怎么可能会突然跑掉。” “咳咳~” 高大虎被呛得咳嗽几声,神情有些尴尬。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 一只野生猴子,跑也就跑了,至于这么激动么? 苏大为白了高大虎一眼,继续安抚聂苏道:“兴许猴头只是钻到哪个角落偷懒睡觉了,要不你先回家看看,等我把公事办完,回来帮你一起找。” “好吧。” 聂苏犹豫了一下,想想觉得苏大为说的有道理。 昨晚闹了那么一出,也许猴儿只是困倦了。 家里那么大,它躲起来睡觉倒是有可能的,或许只是自己关心则乱? 想到这里,她抓着苏大为的衣袖,冲他可怜巴巴的道:“那哥你早点回来,帮我一起找猴儿,我怕它真的丢了。” “放心吧。” 苏大为伸手在她头上轻揉了两下:“我一忙完马上回来,你先回去看看,再让黑三郎和小玉帮你一起找找。” 傍晚的余晖垂下。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听着耳中传来报时的鼓声,然后转身继续向着前方的宅子走去。 门是大开的,显然主人早有准备。 一步垮入门槛,立刻看到高大龙正舒服的躺在一张胡椅上。 胡椅在院中树下,倒颇有几分闲情逸趣。 “大龙。” 苏大为喊了一声。 高大龙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起身,而是晃了晃身子,带着那张好似后世摇摇椅的木椅前后摇晃起来。 一边摇,高大龙一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阿弥,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地就能想出这些个好点子,澡堂子先不说,光是这椅子,可比一般的胡凳舒服太多,这晃起来,感觉就像是躺在水里似的,那个起,起……” “跌宕起伏。” 苏大为走过去,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伸手道:“椅子钱你还没给我。” 这椅子,原本是苏大为给自家做的,让柳家娘子没事的时候,躺上面午休养神。 谁知某次高大虎登门,趁着苏大为不在家,一眼看中这个,也不知怎么跟柳家娘子说的,居然把这椅子给搬回自己家。 高大龙试过一次之后,顿觉上瘾,现在一有空就躺在上面。 “别啊,你不是跟大虎说了么,谈钱伤感情。” 高大龙呲牙一乐。 伸手将苏大为递到鼻子下面讨钱的手拍开。 然后他坐起身,借势又在椅上晃了两晃,这才满足的叹了口气:“我要有你这满脑子主意,赚钱就简单了。” “别,你这大团头说这话,岂不是折煞我了嘛,来谈谈正事。”苏大为不接他的话头。 高大龙跟高大虎不一样,看着粗鄙,可人家市井出身,能混到一坊大团头,心思深着呢。 苏大为跟他打交道都留点心,防着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当然,高大龙跟他也都是一起经历过患难的,为人又讲义气,倒不怕对自己不利,可架不住这货爱从自己身上薅羊毛啊。 你看连高大虎这种心思单纯的孩子,现在都会把苏大为家里的东西往自家搬了,这一定是高大龙教的,没跑了。 苏大为甚至脑补出高大龙拍着高大虎的肩膀,语重心长的画面。 “大虎啊,你看阿弥财大气粗,生财有道,上他家别客气,看到什么好东西,只管往家拿。” “哥我听您的。” 基本就是这样, 对,一定就是这样。 苏大为想到这里,顿觉牙根子痒痒,看着高大龙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怎么觉得那么可恨呢。 高大龙可不知他心里想的,摸着下巴道:“阿弥,澡堂子生意现在不错,不过我在那里能帮上的地方也不多,我有个想法,你看,你这胡凳在长安还没见别家有,我认识一些不错的木匠,不如……” “别,想都别想。” 苏大为一口拒绝。 “你这人,赚钱的事都不做?”高大龙瞪着他,拍了拍胡凳扶手:“这玩意只要做出来,我敢保证,一定会大卖,长安,不,整个大唐,甚至还可以卖去西域。” “大团头,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苏大为用脚踢了踢胡凳:“这东西就是加了点小设计,明眼人一看就会,你信不信,明天把这凳子拿出去卖,后天整个长安就有人仿制,你还想着靠它赚钱?” “谁敢?” 高大龙把眼一眯,一股煞气闪过。 这时的他,才有当年丰邑坊大团头的狠辣气势。 “这东西只要咱们做了,就是咱们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这长安,谁敢仿,咱们拆了他。” “咳咳!” 苏大为被他呛得大声咳嗽,然后又翻了翻白眼,一脸无语:“大龙,你以为这里还是丰邑坊呢,这里是长安,不说别的,就一个东西两市,多少家在后面上下打点撑腰,咱们俩加一块,都禁不起那些世家大族一根手指头,你疯了不成。” “嘿嘿,阿弥,你莫瞒我。” 高大龙站起来,揽着他的肩膀道:“我听人说,你不是在西市弄了家铺子,在做一笔生意嘛,那生意有安帅,还有尉迟家的,有苏家那头狮子,还有程家人……” 说到这里,他就住口了。 苏大为一把将他搭自己肩膀上的手拍开。 这家伙,说做胡凳生意是假,在这里埋伏等着我呢。 “大龙,咱们兄弟之间,有话直说,你提这些世家子弟做甚?” 苏大为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这货,莫不是突然想混个一官半职? 以前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份心思啊。 “阿弥,你误会我了。” 高大龙摆摆手:“林老大那里,我能帮上忙得不多,这人啊,一闲就出事,我就寻思着做点什么。”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以前在丰邑坊里,我也算得上是经营有道,一点点的把生意做起来,当然,到了外面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想做点自己的事,免得觉得自己跟个废人一样。” “这话说的。” 苏大为肩膀松下来,上前轻踢了一下胡凳,看着胡凳前后摇晃若有所思道:“西市那边的铺子是我一个胡商朋友思莫尔帮忙牵线,从波斯那边弄回了些鲸鱼油,想制点东西,现在差不多成了,马上要在市面上铺开。” 想了想他接着道:“如果你愿意,到时过去帮帮我。” “那就一言为定。” 高大龙大喜。 苏大为不放心的叮嘱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去帮忙可以,可别给我整妖娥子,想认识那帮勋贵子弟我另组个酒局叫上你。” “滚你的,老子知道分寸。” 高大龙气得骂了一声:“你当老子要攀附权贵啊。” 他差点没喷苏大为一脸口水,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太史局的人找过我。” “嗯?” 苏大为一愣。 听高大龙继续道:“他们想让我加入太史局。” “太史局也收诡异?”苏大为一脸诧异。 高大龙瞪眼道:“你才诡异,你们全家诡异,老子只是有蚺鬼之血,呸,不跟你说这些,反正我不想去太史局,我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里还是人,我想明白了,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看着大虎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这辈子值了。” “真想明白了?” 苏大为一脸欣慰的看着他,眼神里颇有一种看孩子长大了的关爱。 “阿弥,你这是什么眼神。”高大龙一脸嫌恶。 “大龙,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看,你的事我都尽心尽力,我这呢,也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高大龙拍着胸脯道:“你我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有事尽管说。”。 “我想你帮我混到诡异里,去查一件……” “你滚~” 最后,高大龙还是答应了。 这世上最难还的不是钱,是人情。 屡次欠苏大为的人情,就算是丰邑坊大团头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来。 答应替苏大为去查半妖舒先生的事。 一想到像高大龙这种人精,最后都被自己算计了一把,苏大为忍不住发出几声轻笑。 玩笑,玩笑,全是开玩笑。 其实直接说高大龙也会答应的,不过生活么,不就是这样,没事自己找点乐子嘛。 话说回来,刚才大龙那番话,信息量很大啊。 说林老大那里没什么用得到他的地方,那意思不就是说被排挤出局了。 高大龙可是代表苏大为参与到澡堂生意里的。 这其中的信号……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禁皱了下眉,难不成林老大背后的人,想要过河拆桥? 看来得找时间再去跟林老大聊一聊。 澡堂生意源自苏大为的想法,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属于创意入股。 给不给分红,给多少,全凭对方的心意,要是真有别的想法,倒是需要提早准备了,他苏大为也不是闷声吃亏的主。 想好这件事的应对,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自家巷口。 忽然发现巷口前停了驾颇有些眼熟的马车。 苏大为心里一动,立刻加快了脚步。 明空法师,媚娘姐姐来了。 第三十九章 进宫 “媚娘姐。” 苏大为走进自家院落,一眼看到明空法师正在院子里跟柳家娘子、聂苏他们坐在一起。 椅子就是苏大为改良过的胡椅,也就是后世那种“摇摇椅”。 太监王福来小心翼翼的站在明空法师身后,微微弯着腰,一副忠心耿耿的狗腿模样。 聂苏脚边趴着黑三郎,而明空法师怀里抱着小玉。 听到苏大为的声音,聂苏扭头喊了声:“哥哥。” 她的眼圈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 “小苏,你怎么了?” 苏大为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 明空法师抬头道:“阿弥,你回来了。” 她的手掌在怀里的小玉脑袋上轻摸了两下,接着道:“小苏说她的猴头丢了。” “还没找到吗?” 聂苏跳起来,攥着苏大为的衣袖眼泪汪汪的道:“没有,哥哥,猴头可能真的丢了。” “这家伙,能跑哪去。” 苏大为暗自纳闷,猴头真身是幻灵,乃是诡异,智商挺高的,不可能走丢。 除非是有什么缘故。 虽说开始收留它时,这家伙曾想过脚底抹油,但是被苏大为和黑三郎盯着,后来不得不老实下来。 到现在,它似乎也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再也没流露出想走的意思。 可这次…… “黑三郎,你知道猴头去哪了吗?” 苏大为向趴在地上的守家大黑犬问道。 黑三郎尾巴惫懒的摇了两下,狗脑袋左右一晃,那意思是不知道。 “我之前就问过了,黑三郎不知道,小玉可能知道,但是小玉它不跟我说。” 拉着苏大为的衣袖,聂苏生气的数落起黑猫。 躺在明空法师怀里的小玉胡须抖动一下,扭过头,把后脑勺给聂苏。 气得小丫头差点没冲上去给黑猫拔毛。 哭笑不得的苏大为忙把她按住:“好了好了,媚娘姐难得回来一次,先别闹,猴头的事晚点哥帮你找。” 柳家娘子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将双手在围裙那里习惯性的擦拭了两下,拉起聂苏的手道:“小苏,跟阿娘帮下手,法师今晚要在咱们家吃饭。” “哦。” 虽然有些不甘愿,聂苏还是乖巧的答应下来。 一边拖着聂苏走,柳家娘子还一边冲儿子使了个眼色。 苏大为心下一品,老娘其实也是很聪明的,故意把聂苏带走,是让自己与明空法师单独聊聊? 出什么事了? 就在暗自猜测时,听得武媚娘身后的太监王福来咳嗽了几声。 抬头看去,只见王福来那张圆脸上堆满了笑容:“苏帅果然不是寻常人啊,这家里的猫啊狗啊都通灵性,嘿嘿,法师的弟弟,自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呃。” 苏大为差点没翻白眼,这马屁拍得,也太露痕迹了吧。 明空法师轻笑两声:“王福来,你去外面把马车照料一下,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是。” 王福来鞠躬一礼,转身屁颠屁颠的跑出去,好像浑身骨头都没二两轻。 看他那副模样,得,也是个人精。 看出来武媚娘有话单独跟自己说,故意找个由头出去。 这家伙要是在后世,也绝对能混个大秘书之类的,察颜观色的水平一流。 苏大为记得进门的时候,在巷口看到的那驾马车,比上次的规格又高了些,而且马车旁还有驭手、护卫在等待着,怎么都用不到王福来去照料。 这规格的提高,说明……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向明空法师:“姐姐你……” “阿弥,你猜到了?” 明空法师玉手在黑猫头顶轻轻梳理着:“我要进宫了。” 这如果换一个人,肯定会糊涂。 感业寺属于皇家玉苑,本身也算是在宫里,明空法师提什么进宫? 但是苏大为,心里顿时雪亮。 果然,这不是以出家人的身份进宫,而是做为,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进入李唐皇宫。 这一天,终于到了。 没有那些中二的话,什么历史大势滚滚车轮碾过,也没有提前算好,手指一掐哈哈大笑之类的装逼,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苏大为看着眼前的武媚娘,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历史真的发生了,而自己正站在历史的漩涡中,激流中,亲眼见证这一切。 “姐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连苏大为自己都没想到,从嘴里冒出来的第一句,居然会是这个。 不是应该纳头便拜,或者上去给武媚娘来个熊抱,说以后弟弟就不想努力了,富贵全靠您了之类的? 没有,统统没有。 长久以来心里想的事,第一块石头落地时,带来的是头脑里的不真实感,与思绪的一瞬间紊乱。 “阿弥,你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 武媚娘抱着黑猫从椅子上站起来:“陪我走走。” “哎。” 苏大为点点头,又反应过来:“以前说过的什么话?” 他心里还有点懵,以前跟武媚娘说过那么多,现在突然提起来,怎么知道是哪句。 好在武媚娘并没有让他多猜,一边抱着小玉在院内信步闲庭,一边道:“以前你说过,我入感业寺,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着一脸惊愕的苏大为道:“你说对了。” 场面一静,苏大为愣在当场,脑子里拚命的回忆。 我有说过这个?我说过吗? 对了,好像是顺嘴说过一句,不过当时是聊什么来着,嘴瓢了,就顺口那么一说。 自己可从来没想过,在未来武则天面前展现什么“先知”的能力,那样只怕等女皇姐姐掌权后,第一个把自己给灭了。 脑子里正乱着呢,突然听得“噗哧”一声。 回过神来,却见武媚娘失笑摇头。 平时见惯了武媚娘端着“明空”法师的宝相庄严,极时见她流露这样的笑容,苏大为一时不觉看呆了。 不愧是能迷住大唐皇帝的女皇姐姐啊。 这一笑,如百花绽放,花枝招展,明艳不可方物。 “阿弥,看你这傻愣模样,我才确信,你当时是随口一说,有口无心。”说完这句,武媚娘见苏大为还两眼呆滞的盯着自己,玉靥上微微一红,带着几分娇嗔道:“阿弥你……” “姐姐,是阿弥失态了。” 苏大为忙低头拱手,暗自吞咽一下口水。 以前怎么没发觉,媚娘姐姐这般有魅力,一个人气质不一样,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对了, 气质。 苏大为抬头,仔细打量武媚娘,犹豫了一下道:“姐姐,你好像,有些不同了。” 有哪里不同,他其实知道,但是不敢说。 说了就是错。 武媚娘若无所觉,轻拍了两下怀里的小玉,双手一送,黑猫从她怀里跳下去,快或电闪,两下蹿得没影了。 “前阵子,陛下去过感业寺。” 苏大为点点头。 武媚娘双手拢在袖中,在院子里缓缓踱步,接着道:“后来,王皇后找过我。” “王皇后?” 苏大为本来只想做个好听众,但是听到王皇后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叫出来。 “关陇门阀,西魏左仆射王思政孙女,司空魏国公王仁祐之女。”武媚娘缓缓的道:“她说可以帮我入宫,但是让我帮她一起对付萧淑妃。” 看了一眼苏大为有点懵的表情,她又补充道:“萧淑妃出身江南门阀兰陵萧氏,齐梁皇室后裔。” 苏大为报以苦笑。 他虽然知道后来的历史走向,但是对什么王皇后、萧淑妃等人,却是不甚了了。 更别提这些人的出身来历,背后家世。 之前还被安文生开嘲讽,让他多关注一下朝廷动向,多了解朝堂权谋。 可是没办法,每个人的兴趣点和擅长的地方不一样,苏大为对这些所谓家族门阀,朝堂秩序就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相比起来,破案可就有趣多了。 对他来说,侦破各种案子带来的刺激感,才是最好的奖励。 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表情,武媚娘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对这方面知之甚少。 她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而是直接道:“我答应了王皇后。” 嗯? 就算苏大为对这方面再迟钝,也知道武媚娘答应下来的意义。 这意味着,她与当今母仪天下的王皇后,达成了“联盟”。 那么入皇宫,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就算李治不想,王皇后也会急着帮忙,把武媚娘弄进宫去。 想到这里,苏大为看了一眼武媚娘,看着她明艳的脸庞,心里加了一句:何况李治一定很想。 如果自己猜的不错,媚娘姐姐跟李治现在已经那啥了,再续前缘,又有王皇后这个盟友,一切都是水道渠成。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概从今天起,过去那个谨守佛心,虔诚向佛的明空法师就不存在了。 这世上,只有武媚娘。 “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诚恳的道:“你真的想入宫吗?” 过去的明空法师,是那样淡薄名利的一个人,很纯粹,很简单。 而后宫,是世上最污浊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下自己的媚娘姐姐。 第四十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按说苏大为应该是希望武媚娘入宫的。 毕竟入宫后,按历史,媚娘姐姐就会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 而自己这个早早抱大腿的人,自然也能跟着风生水起。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看着面前的媚娘姐姐,苏大为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过去明空法师的模样,心里,居然犹豫了。 “这个问题,我问过佛祖。” “嗯?” 苏大为有点懵的看着武媚娘,听得她继续道:“佛祖告诉我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姐姐你唬我,这明明就是《金刚经》里的话。” 苏大为忍不住说了一句。 金刚经太有名了,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哟,我这个笨弟弟突然开窍了。”武媚娘笑着白了他一眼,接着道:“金刚经里记的,就是佛祖说的话。” 她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捧起墙角一朵花。 那是聂苏平时没事时在院墙角下种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字,有红有白,一朵朵开得灿烂。 武媚娘凝视着花瓣,目光充满了沉静,似在回忆。 “那日陛下来感业寺,我便有一种预感,能陪伴青灯古佛的日子只怕到头了。 事后我跪于佛前,一直念经,希望能得到佛祖的启示,告诉我,我该如何?” 她的食指在花瓣上轻轻擦拭着,将上面一滴露珠涂抹干净。 “阿弥你知道吗,原本先帝在时,我常伴在他身侧,见到批阅奏章,见他翻阅经史,见他如何去面对一个个官员,如何去解决无数的难题,有时候我就在想,我如果是男儿就好了,或许能展现我的才学见识,能替他分忧。 但是,先帝突然驾崩,于我,也像是天崩了。” 这还是第一次,苏大为听到武媚娘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愣了一会,他才呐呐开口:“姐姐……” 武媚娘摇摇头,回头凝视他道:“开始,我心里是不甘的,可后来,寺庙里的法师开解我,说一切因缘际会,皆为因果业力所为,或许,出家为尼,就是我的命。 所以,我开始焚香诵经,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下的那朵白花,轻声道:“一个能让我痛苦内心平静的答案。” 苏大为看着她,看着眼前的武媚娘,像是从没认识过她。 或许,只到此刻,她才真的向自己这位“弟弟”坦露心声,诉说心里的秘密。 “寺里老法师说我与佛有缘,或许真是如此,那些佛经里的道理,我看懂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从小所受的那些不公,入宫又为尼,一路的跌宕坎坷,我终于在佛经里找到答案。” “那是什么答案?”苏大为忍不住问。 “世界为空,诸法无常,而我们心里的欲望是无限的,以无限的心,想在无常世界寻求慰藉,是不可能实现的。 所以那一晚,我想明白了,如果这便是我的因果,承受便是,不必纠结过去,不再停驻于痛苦,继续走下去,看看前方有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将那朵白花摘在掌中,回首向苏大为嫣然微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心本为空,不为一切所束缚。” 苏大为看看那朵花,再看看武媚娘,苦笑道:“姐姐,你的境界太高,我只是个俗人,一时参悟不了那么高深的佛法。” “先前说你开窍了,现在又说这种糊涂话。” 武媚娘一伸手,将手里的花插在一脸懵逼的苏大为头上,轻笑道:“一切既然有因果注定,那就迎接便是,这样说,你懂了吗?” “懂……懂了。”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头上那朵花,触手有些冰凉。 佛法他是不懂,但是武媚娘内心的变化,他大概是懂了。 自己这位媚娘姐姐,大概是有一种特殊的本事,那就是“活在当下”,或者说是有一种极为强大的内心调节能力。 过去做太宗朝的武才人时,她开始还想表现自己,想要改变命运,但后来一番经历,阅遍佛经后,真正让她内心圆满起来,找到属于自己人生的“逻辑自洽”。 包括入宫做李治的女人。 命? 或许这真就是她的命吧。 佛经上说,能平伏内心,照见自性的,即为如来。 正在心里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香风袭来,武媚娘居然走来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这个意外的举动,让苏大为的身体一下僵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这可是,未来的武则天,女皇姐姐的拥抱啊。 整个大唐,现在除了皇帝李治,就自己这独一份吧? 刺激! 还没等他仔细体会,被女皇姐姐拥抱是什么感觉,武媚娘便放开了他。 “虽然不知为什么,阿弥你对我这么好,但我心里都记着,不论将来我的命运如何,你这个弟弟,我都是认的。” “媚娘姐。” 苏大为忽然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哑,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好像,是被她给感动到了。 “等我正式入宫了,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见你,毕竟,你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 “姐姐。” 苏大为忍不住伸出双手将武媚娘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我想……” 这要是王福来在跟前,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皇帝的女人,你苏大为也敢碰,好大的胆子! 哪怕是亲姐弟也要避讳,更何况还不是亲的。 武媚娘手抽了一下,没抽出来,只好无奈的白了一眼苏大为:“难出宫,又不是真的不再出宫,只是可能要隔很久了,哎,别抓着了,放手。” “哎哎,是。” 苏大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放开媚娘姐姐的手,表情有点尴尬。 好在武媚真的把他当弟弟,并没有责怪。 “想说的,就是这些,也没有别的什么缘故,就是想你知道。” 武媚轻轻的拂起耳边一缕发丝,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苏大为额头上点一下:“我觉得你有悟性,也许对你多说一些,将来你能帮到我也不一定。” “姐姐,我不得不说一声,你这个感觉很正确。” 苏大为挺起胸膛。 “噗嗤~” 武媚娘被他自吹自擂那份神情惹得笑起来:“好了,你不给我添乱还差不多,之前不知道是谁把大火把长安牢狱都给烧了。” 一说这事,苏大为立刻怂了,肩膀往下一塌,嘿嘿干笑两声:“那不也是为了破案嘛,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武媚娘道:“姐,入宫容易,但我看那王皇后也只是利用你,到时你夹在她和萧淑妃之间,只怕也少不了明枪暗箭,后宫之中,听说多的是阴私手段,你……” “这些我都知道,我曾经也很抗拒。” 武媚娘轻声道:“若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些,当年太宗在时,我只要放软一些,放低一些,何至于此。” 这话,立刻令苏大为耳朵竖了起来。 信息量很大。 似乎,媚娘姐姐跟太宗的关系,并不像是一般人想像的那样? 史书上好像说,武则天因为太过刚烈,给太宗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才不受太宗宠爱,一直不受待见。 可反过来想想,如果太宗真的不喜欢她,又怎么会一直让她陪伴在身侧,亲眼瞧见太宗如何驾驭群臣,如何处理政务。 再想深一点,如果媚娘姐说的是真的,当年对太宗放软身段就能得宠,那…… 她与太宗的关系,只怕还处在“熬鹰”的阶段。 媚娘姐不甘做后宫那些平庸的女人,想展现自己的才识和能力,想极力表现自己。 而太宗,只怕是表面冷落,但却又让她陪侍左右,这就是在磨她的性子。 “阿弥,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将沉思的苏大为叫了回来。 他看向对方,忍不住道:“既然姐姐你不喜欢后宫那些事,那你这次?” “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我从佛法中,找到了答案。” 武媚娘向苏大为微笑道:“烦恼即菩提,我向着烦恼前行,便是修行,便是消业。” 苏大为愣在原地,半天之后,他道:“姐……我没听懂。” “咳咳~” 以武媚娘的心性,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像是被一口气给呛到了。 “你啊,你不是说跟玄奘法师很熟的吗?我看的好多佛经都是他带回长安翻译的,刚才说的这句‘烦恼即菩提’,出自《摄大乘论》,是西天竺大乘瑜伽行派基本论书,也是玄奘法师传回。 经云:佛断诸烦恼,如况制诸毒,以或至或尽,佛具一切智。烦恼即菩提,生死寂灭体,有大方便故,如来不思议。” 苏大为看着她,又是半天没说话。 这经什么意思,完全听不懂啊,又不好意思去问武媚娘。 “你啊。” 未来的女皇姐姐忍不住叹了口气:“菩提意味着觉悟、智慧,也即是解脱之法,意思是要想寻求解脱之法,不是逃避,而是面对烦恼,方可开悟。” 说完这个,武媚娘向苏大为招了招手:“走,去看阿娘饭食做得如何,要不要帮把手,我们一起去。” “好好。” 苏大为忙点头答应。 跟女皇姐姐谈佛法实在太尴尬了,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话说,后世有一种说法,说武则天是佛子转世,有宿世智慧,本来觉得挺扯淡的,但今天看媚娘姐这佛法水平不低啊。 莫非是真的? “阿弥,你有空还是多向玄奘法师请教佛法,于你人生大有益处……” “知道了姐。” 苏大为满口答应。 第四十一章 慧能 武媚娘出宫不可太久。 简单用过一些饭食,便随着车驾匆匆离去。 这次一别,正像她说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大概会很久吧。 苏大为站在大门前,凝视着远去的车马,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转头看去,居然意外的发现自家院里,有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生面孔的孩子,正缩在廊下,颇有些畏惧的看向自己。 “你是什么人?” 苏大为一下子警觉起来。 “阿弥,不要吓着他。” 柳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向那孩子指了指:“这孩子我经常见他在巷口转,问过身世,是和母亲过来寻亲的,结果没寻找,现在没了去处,我见他手脚伶俐,就让他来帮我做点事。” 听到柳娘子这么说,苏大为顿时明白过来,只怕是自己老娘看着孩子可怜,想帮他一把。 不然自己提过几次想找几个下人,帮着打理家宅,柳娘子都不同意,偏偏这时候,找了个半大孩子回来。 这也不奇怪,柳娘子本就是个热心肠,以前和邻里关系处得都不错。 不过这孩子…… 苏大为多看了两眼,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看着十来岁的样子,不知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却见那孩子一溜小跑过来,到自己面前鞠躬道:“见过,见过苏帅。” “你认识我?” “上次,我去衙门给你送过信。”孩子抬头,一张小脸上脏扑扑的,不过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十分有神。 被他这么一说,苏大为顿时记起来。 去年查兰池宫的案子时,这孩子曾替高建带信给自己,对了,高建身份还没暴露时,在果子铺那边也曾看到过这孩子几次,每次都见他缩在墙角,好像是代人跑腿赚几个零钱。 想到这里,苏大为点点头:“我想起来了,对了,你叫什么,之前不是在果子铺那边揽活?” “苏帅,我叫卢慧能,去岁跟我娘来长安寻亲,后来亲人没寻到,我娘又生病了,暂时住在城北道观,以前我都在果子铺那边替人跑腿,那个老板不赶我走,后来换了个新老板,就不许我在那边了……” “原来是这样。” 苏大为心里一琢磨,这事说起来倒同自己有几分关系。 如果不是自己把高建的间谍身份揪出来,那果子铺就不会换老板,不换老板,就不会把这小孩给赶走。 不赶走他,他就不会跑到自己家里来做帮工。 这因果真是…… “等等,你刚才说叫什么?”苏大为突然一个激灵。 “苏帅,我叫卢慧能。”小孩眨了眨眼睛,老实回道。 慧能? 该不会是禅宗六祖慧能吧? 哪有那么巧,或许只是同名。 苏大为揉了揉自己额头,他对佛门公案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禅宗里有个慧能和尚,说了一段“风动心动”论,在后世颇为有名。 算了不想这些了。 “既然来了就好好做吧。”苏大为想了想又道:“你刚说和你母住城北道观?没住处吗?” “没……”卢慧能双手绞在一起,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我娘旧疾没好,我们又没钱。” “是什么病?” “我娘说心痛,有时喘不过气来,不能劳作。”慧能仰着脸,冲苏大为可怜巴巴的道。 “道观那边条件应该不太好吧,我家这里还有空屋,如果你愿意,把你娘接过来住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厨房门边的柳娘子,见她笑着点头,似在赞许。 接着又道:“我认识个游医,医术还不错,到时可以让他来给你娘看看。” “谢……谢谢苏帅,谢谢苏帅!” 卢慧能卟嗵一声突然跪下,冲苏大为激动的磕头。 “起来起来!” 苏大为忙一把将对方拉起来,触手摸到对方袖子里的手臂,简直是瘦骨伶仃,毫无一丝多余的皮肉。 也是个可怜孩子,既然柳娘子想帮人家,那能帮就多帮一些吧。 既然决心帮人家,苏大为想想反正没事,干脆叫上大白熊,跟着卢慧能去接他母亲过来住。 虽然马上到宵禁时间,但是苏大为有不良人腰牌,自然不怕这些。 路上跟卢慧能边走边聊,才知道这孩子居然已经十三岁了,但是长期营养不良,看着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瘦小。 他父亲原在范阳做官,后来因罪被贬,流放到新州。 卢惠能是贞观十二年,父亲流放新州后所生。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看着这孩子,没想到打开话匣子后,这小娃娃居然是个话唠,也不管苏大为和大白熊什么反应,噼呖啪啦讲个没完。 不过…… 算了,还是听他讲下去吧。 大概平时也没什么人说话。 至于新州是哪里?范阳又是哪里? 苏大为一脸懵逼。 关于大唐的地理情况,以后得恶补一番才行,现在人家说出地名,他完全没概念。 “对了阿弥,你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吗?” 慧能向苏大为神气活现的道:“我娘说,在我出生那天有两个老和尚来化缘,我爹信佛,就请他们帮我取个名字,所以我就叫慧能了。” 舔了舔唇,他继续说:“我娘常说,我这名字,一听就像是出家人。” 大白熊沈元腿脚早已好得利索,一直闷不作声的听着,这时忍不住呵呵笑道:“我的名字,也有人说像出家人。”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抬头看看天。 沈元这名字,和出家人有个屁的关系。 慧能倒是…… “对了慧能,你爹呢?” 苏大为忽然想起,一直只听他说自己娘亲,很少提起父亲。 “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卢慧能吸了吸鼻子,表现得满不在乎。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却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 见此,苏大为没有再问下去。 看来这孩子没什么可疑的,应该不是像高建那样从别国潜伏来的。 经历过高建的事后,他不得不小心从事。 回头只要查一查这孩子说的事,很容易就知道真假。 “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 “阿弥。” “不行,你得叫我哥哥。” 苏大为伸手在他脑瓜上轻弹了一下:“没大没小的。” “哎呦。” 卢慧能揉了揉额头,嘻嘻笑起来。 他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跟苏大为熟了以后,一点也不怕人。 “阿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那个‘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什么?” 听到卢慧能的话,苏大为脚步微微一顿,向他瞥了一眼:“你从哪听来的?” “就是今天,听你和那个漂亮姐姐说的。”卢慧能接着道:“我当时在厨房劈柴,嗯,我的耳朵听得特别远。”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这小娃娃,不是真的吧。 自己和媚娘姐谈话时,距离厨房有着数十米远的距离,而且声音不大,这要是能听清,绝对超过常人的听觉能力了。 蝙蝠侠啊你? “你真的能听很远?”苏大为忍不住问。 “真的啊。” 卢慧能不以为意的向前指了指:“你看前面,那边现在没人是不是?我听到了,转角后面有人走过来,脚步声应该是一二三……有七个。” 话音未落,苏大为猛一抬头,看到数名金执吾,从街角转过来。 那个距离,至少有六十米开外。 默数一下,人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人。 这孩子…… 顺风耳啊! 苏大为心里好似亮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南九郎。 南九郎眼睛好,卢慧能耳朵好。 这两人要是加起来,岂不就等于是自己的“千里眼顺风耳”? 人才啊。 捡到宝了。 “阿弥哥,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可怕……”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不然会长不高的。” 苏大为摸着卢慧能的脑袋,一脸“慈爱”的道:“慧能,在家里打杂太浪费你的才能了,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比较有前途的工作?” “咕嘟~” 慧能咽了下口水,感觉有些心动,但又觉得,眼前的阿弥哥,眼神怎么怪怪的,好像要骗走自己身上最后一枚铜板的坏人。 “这事不急,你可以再考虑,对了,你刚才问的,是出自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思是……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苏大为有心将他收归手下,眼神都柔和了几分,也变得更有耐心。 “金刚经能解除心里的痛苦吗?” 卢慧能若有所思的道:“我看我娘生病,我却无能为力,心里很难受,还有我爹,他是个好人,为什么那么早离开我们……” “慧能……你还小,不要想这么多,你娘会没事的,明天我就找大夫给她诊治。” “谢谢阿弥哥。”慧能感激的道。 时间匆匆走到了七月。 也就是这个时候,武媚娘,正式走入皇宫。 迎来她人生新的篇章。 苏大为有时候会回忆起那天她来道别的样子,会在心里想,不知道武媚现在在宫里,是什么情况了。 武媚娘的人生,自己知道的,分好几个不同的阶段。 从太宗才人阶段,出家为尼修佛阶段,直到现在做为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 未来,她会如何战胜后宫其她的女人,成为后宫之主和李治的左膀右臂呢? 苏大为对此很期待。 第四十二章 谋逆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知不觉中,距离武媚娘入宫,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此时已是永徽三年三月。 这段时间里,苏大为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光是手底下的各类案子没停过,还有涉及到一些生意上的事。 比如和思莫尔他们合办的“鲸油灯”,一经推出大受欢迎,已经辐射向大半个大唐,甚至通过安文生的关系,向西域输出。 又比如公交署。 周良他们的车队,早已经不限于长安一地,而向大唐其它地方扩张开。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只是,关于去岁的劫童案,直到此时,仍没有新的进展。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无论是巫女雪子,又或者高建、苩春彦,乃至那个半妖血统的舒先生,全都消声匿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一直盯着东瀛会馆,这么长时间,却没发现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按理说,现在公交署的劳三郎他们,都在帮自己盯,如果东瀛会馆那边有问题,不可能没发现。 还有周大龙那边,拜托他替自己向诡异那边打探,也都没发现有用的线索。 这让苏大为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说苩春彦这些人真的离开长安了? 不然怎么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解释? 对了,诡异这段时间倒是挺安份的,没再生出什么事来。 只可惜猴头一直没找到,这让聂苏很是不开心了一阵,向苏大为闹了几次脾气。 但终究也没别的好办法。 时间久了,聂苏也渐渐把猴头的事放下。 苏大为有时候想起这件事,也不禁在心里暗骂那幻灵,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本来在家待得好好的。 只希望,它在别的地方,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苏大为的思绪又闪到李客师身上。 这大半年里,他因为公务繁忙,一共只去了两次。 一次,是为了生意。 鲸鱼油灯生意铺开,李家做为早期投钱参股者,获利颇丰。 另一次,是探望李客师,顺便拉着龙子前去炫耀,结果把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看苏大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只是苏大为告辞时,李客师突然神情有些伤感,说了句:“大勇出去快一年了。” 李大勇去百济了,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具体的李客师既然没说,苏大为也不好多问。 摇摇头,苏大为把这些杂念收起来,回头向自己身后的大雁塔看了一眼。 没错,他刚刚从玄奘法师那里出来。 去年媚娘姐姐进宫前,跟他曾聊过一次,特意叮嘱苏大为可以多找玄奘法师请教。 虽然,苏大为本身没有做和尚的想法,但是媚娘姐姐的话还是要听的。 所以这里,就成了苏大为在忙案子和生意之外的一个去处。 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抽空过来。 有时是听玄奘法师讲经,有时玄奘和其他译经僧众讨论经文,苏大为就在一旁看着。 虽然他自觉没有武媚娘那种悟性,但是这段时间下来,对心性倒是极有好处。 感觉自己的心态更沉稳了一些。 或许,佛法本身就有抚平人心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对了,媚娘姐自从入宫后,再也没见到过,这算算时间,差不多八个月? 前段时间,苏大为隐隐听到坊间一个传闻,说是武媚娘入宫前,已经怀有身孕。 天知道这种小道消息怎么传出来的。 这让苏大为嗅到了一种不好的味道,隐隐感觉,说不定是宫里某种斗争,激烈到一定程度了,才会有这种风言风语传出来。 好在,这些传言没持续多久,便被新的流言所取代。 而苏大为也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以女皇姐姐的智慧手腕,后宫那些妃嫔们的阴谋算计,应该难不住她吧。 后宫绝非善地,用步步惊心去形容也不为过。 苏大为希望,下次见到武媚娘时,能听她亲口说一说,这其中的故事。 双手抱在胸前,迎着夕阳,苏大为在西市街口缓步走着。 忽然,感觉到有些异样。 他抬头看去,奇怪,街口那家属于房氏的铁匠铺没开,平时他们家生意非常火红。 苏大为记得,自己那油灯生意,许多器物都还是找房氏铁匠铺打造的。 左右看了看,发现这条街别的铺子都是照常营业,只有房家的没开。 “奇怪,难道今天歇业休息?” 苏大为嘴里嘀咕了一句,正想往家走,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 没等苏大为开口,对方已经向他挥挥手,快步走上来。 “狮子。” “阿弥,你怎么在这里?”苏庆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我刚去玄奘法师那听经,所以路过。”苏大为随口道:“你在忙什么案子?风尘仆仆的。” “别说这些。” 苏庆节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出事了!” “嗯?”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事?” 苏庆节没急着说话,左右看了看,又把苏大为拉着无人的墙角,这才一脸凝重的道:“房遗爱反了。” 房遗爱反了? 那他正起来是什么样子? 苏大为刚想笑笑,嘴角抽动了一下,突然笑不出来。 房遗爱,谋反了? 对了,历史上是有这么一段,依稀记得,房遗爱受高阳连累,以谋逆之罪被诛。 具体的事记不清,好像是跟高阳公主还有辩机的事有关。 苏大为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房遗爱身为右卫中郎将,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谋反?” 他还记得,上次在佛寺中,房遗爱浴血拚杀,保护李治。 那人,看起来就是一个直肠子的武夫模样。 谋反,对他有什么好处? 苏庆节咬着下唇,想了想道:“我是听尉迟说的,他在大理寺有朋友,这案子八九不离十了,但是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左右看了一下,他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胸道:“你这几天,没事就早点回去,别在街上瞎晃,注意避嫌。” 避嫌? 我避哪门子嫌? 苏大为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你别不当回事,涉及谋反大案,全长安各部衙门都会动起来,到时一点小事都会放大,别给自己惹麻烦。” 苏庆节低声道:“行了,没事我先走了,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知道了。” 苏大为点点头,目送苏庆节。 这家伙,在不良帅的位置上应该也待不了太久了。 毕竟有苏定方这层关系在,在基层锻炼得也差不多了,最近听到尉迟说苏定方已经放话,要把苏庆节调往别处,只是苏庆节自己似乎还有些抗拒。 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明明就是官二代,怎么可能一直做小片警? 谋逆案, 这件事牵涉不小啊,记得是高宗年间一场大案,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去。 只怕这段时间大理寺还有尉迟他们,都要忙得不可开交了。 苏大为想了想,摇摇头,扭头向长安县走去。 不急着回去了,先回衙门里看看,只怕还有些事要处理。 长安县衙。 苏大为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公廨里的人脚步匆匆,果然比平时要透着些紧张。 平时这个时候,如无要案,该回家的已经回家了。 现在嘛…… 苏大为伸手拉住一个抱着卷宗从自己身边跑过的差役:“县君在吗?” “在里面,喏。” 差役向里面呶了呶嘴道:“刚才大理寺来人,县君好像……” 他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道:“苏帅如果去见县君,千万小心些。” 苏大为心下了然,拍拍对方肩膀:“谢了。” 快步走进县君公廨,在进门的时候,苏大为向里扫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 裴行俭正背对着大门,双手负后站在墙前,不知在做什么。 听到咳嗽声,他转头,刚好看到苏大为走进来。 “县君。” “阿弥你没回去?最近好像没什么大案吧。” “不是公事,是……我听到一件事。” 苏大为看看裴行俭的表情。 “哦,你知道了。” 裴行俭向桌案前的胡凳一指:“坐下说吧。” “是。” 苏大为见裴行俭坐回桌案前,这才在对面的胡凳坐下:“县君,此事影响大吗?” 他问的潜台词是对长安县这边有什么影响,不良人这里需不需要配合大理寺查案,比如搜集证据什么的。 毕竟,谋逆这种事,他只是听说过,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经历过。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裴行俭正低头翻开面前的书卷,闻言,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笑道:“这一定是狮子告诉你的。” “嗯。” “也罢,既然你都听到风声,那我就先跟你交个底。” 裴行俭收起笑容,面容严肃道:“那东瀛会馆有问题,大理寺还有上面,有意组织一批精干人手,专门调查这些倭人。” “嗯……嗯?!”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呛到,他看着一手向上指了指的裴行俭,一时说不出话来。 县君,咱俩说的是一件事吗? 等等,倭人? 东瀛会馆? 我擦,狮子没跟我说这事啊! 第四十三章 最难是人心 “你们说说看,狮子究竟想干嘛?” 苏大为将手里的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拍,气道:“不是跟县君聊,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把这事瞒着我!” “咳咳~” 坐在苏大为对面的尉迟宝琳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向左手的程处嗣投以求援的眼神,可惜程处嗣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哪有空理他。 再看另一头,大白熊沈元坐在桌前,吃相比程处嗣还要豪放。 得,两个吃货在场,就别想有人解围了。 尉迟宝琳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阿弥,狮子肯定没别的想法,就是吧,这案子你看啊……东瀛会馆在西市,那是万年县的地界对不对,你看……” “我呸!” 苏大为气愤难平,朝地上喷了口酒水:“你知道这案子我跟了多久吗?从去年上元夜,一直到现在,我花了多少心力、人手在里面,还让二哥的人帮我盯着。” 说着,他向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周良举了举酒碗:“敬二哥。” “自家兄弟,不说这些。” 周良举起酒碗“咕嘟”喝了一大口。 尉迟宝琳举起酒碗,想了想又放下:“这个嘛,我看阿弥你也别跟狮子计较了,你不知道他家里的事。” “什么?” “狮子他爹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他换个地方安置,狮子憋了口气,跟我说过,要破个大案给大家瞧瞧。” “呃……” 好吧,能理解。 说实在的,苏庆节与自己就像是照镜子一样,实在太像了。 一个出身官二代,一个出自民间。 同是异人,都会雷系的能力。 又恰巧都姓苏,都为不良副帅。 平日里站在一起,就像是兄弟一般,面对面站着,那就是看镜子里的自己。 两个苏副帅, 不管平日里关系多好,私下里都有些较劲的意思在里面。 可惜之前,苏庆节遇到的案子都是一般,没有什么重大的案件。 反看苏大为,就光是上次的兰池宫之事,就已经攒到资本了。 “狮子有一次跟我说,连上面……” 尉迟向上指了指:“都听过你的名字,对你颇为关注,而且大理寺李主薄那里对你印象也非常好,他身为苏定方的儿子,不能输给你。” “狗屁,他这出身给我,小爷我才不愿意那么辛苦呢。” 苏大为骂了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倒不是真的生苏庆节的气,就是想吐槽一番。 毕竟,之前真没想过,苏庆节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的,对一切满不在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小心思。 既然有这个把柄,不糗他一番说不过去。 “嘿嘿,这案子我不管他是在西市还是在东市,是长安还是万年,总之我盯上了,就不会放手,至于狮子,那就大家各凭本事破案吧。” 苏大为向尉迟举了举酒碗:“对了,今天在西市遇到狮子,我听他说起另一件事。” 这话一说,尉迟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想到什么。 他有些失态的把酒碗凑到嘴边:“哦,狮子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了一件大事,说是你告诉他的。” 这话刚落,一旁的程处嗣抬头看了一眼,把油乎乎的手满不在乎的往衣摆擦拭了一下:“哦,是什么大事?” “喝你的酒吧,这么多酒肉还塞不住你的嘴。” 尉迟宝琳将一坛酒推过去,站起身,向苏大为招招手:“阿弥你过来,我们单独聊聊。” 苏大为点点头,把酒碗放下,跟着尉迟宝琳迈步离席,走到院中一角,两人站在树荫下,回头向刚才酒席看了一眼。 看到周良、沈元还有程处嗣还坐得稳稳当当的,在喝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大为家里这小院,成了大家的一处据点。 开始是为了谈生意,后来是大家被苏大为层出不穷的新奇想法吸引,又或者是对苏大为自己酿的烈酒上瘾,总之大家时不时的来聚一下。 今天要不是苏庆节有事,平时也会有他一份。 几个人隐隐间,似乎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 这也是苏大为心里乐见的。 “阿弥。” 尉迟宝琳低声道:“那件事,我是听我一个兄弟说的,他在殿上当值……也是怪我,不该传出去,回头我会再跟狮子说一下,这事,你们千万不能再传了。” 他舔了舔唇,有些紧张的道:“会掉脑袋的。” “我知道。” 苏大为摸着下巴:“我就是好奇,以房遗爱和高阳的身份,当真没必要这么做。” “早着呢。” 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把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吓了一跳。 扭头看去,只见程处嗣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酒坛子悄悄靠近过来。 “黑炭头,你要吓死人啊!” 尉迟宝琳失声道:“你喝你的酒,跑过来干什么,偷听吗?” “瞧你说的,咱们勋贵的事,能叫偷听吗?” 程处嗣得意洋洋的举了举酒坛子:“这叫……阿弥说的那个,信息共享。” 说完,他灌了口酒,压低声音道:“这事俺也听到点风声。” 我靠!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俩。 谋反这事要是闹得大家都知道了,那这事主也太难了吧。 还谋反个屁啊,抹干净脖子等死算了。 “好了好了,都知道了,那我也不藏着,那个……信息,共享。” 尉迟宝琳摸摸后脖颈:“但这事真的不能往外传,会掉脑袋的。” “知道知道。” 程处嗣不以为意的道:“这不是自家兄弟嘛,跟别人我才不说咧,爹教过我,说话得看人看地方,眼睛得放亮点。” 苏大为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道:程咬金这人精,就教自己儿子这些,当真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嘘~我知道,我说给你们听。” 程处嗣舔了舔唇,神秘的道:“房相死后,房家几兄弟一直不合,高阳公主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想帮房遗爱从房遗直那里,把房相传的爵位给夺过来,太宗在时,高阳公主为此很是被训叱了几次。” “这跟谋反有什么关系?” “别吵,就快说到了。”程处嗣抹了把下巴上的酒水:“当今陛下登基后,高阳公主又闹了一两回,结果惹恼了一个人,就是房家老三,房遗则,他一直说房遗爱不地道,对不起大哥。” “这家子怎么回事,亲兄弟关系搞成这样。” “谁知道呢,要说房相生前那么精明一人,结果自己几个儿子关系……” 程处嗣有些得意的吹嘘道:“我们老程家就不同了,兄弟几人都相亲相爱。” “说重点。” 苏大为真想把他怀里酒坛子抢过来,再扣他脑袋上。 好在程处嗣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这次听说是房遗则,向陛下告秘说房遗爱要反。” 这真特么简直了。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向尉迟宝琳,刚好看到这货也张大嘴巴,一脸被雷击中的呆愣模样。 这是兄弟间祸起萧墙,家门不幸啊。 要是房玄龄还在世,只怕得活活气死过去。 房遗则也是傻,别的事能说,谋反这种事能随便说吗,都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搞不好会把自己也给扯进去。 “那到底……房遗爱有没有反?”尉迟宝琳砸巴着嘴,还没回过味来。 “有没有反?不重要了。” 程处嗣冷笑一声,又灌了口酒:“这事让长孙无忌知道了,这老狐狸嗅到了腥味,不咬出点什么,是不会罢休的。” 苏大为看了看尉迟宝琳和他,心里若有所思。 尉迟敬德是寒门出身,一直是忠于太宗皇帝,所以他们家算是“皇党”,跟长孙无忌这一派关系疏远。 长孙无忌代表的关陇贵族,也看不上这些寒门人。 至于程处嗣的程家,也差不多这么回事。 而且程咬金精明的很,从不轻易站队。 所以程处嗣在尉迟宝琳面前说起长孙无忌,没什么顾忌。 “如果是长孙……那这事肯定过不去啊。” 尉迟宝琳抽了口冷气,又摇了摇头:“房遗爱只怕要糟了。” “咱们跟他又没交情,别管这些闲事。” 程处嗣摸了摸下巴:“好好看戏即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和外表极不相衬的精明。 这家伙,外表粗犷,内心也有精明的一面,这一点,像极了程咬金。 “好了,不说这些了,长孙无忌要查这案子,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结果,我们都注意点,别漏了消息,不然到时长孙追查下来,大家都会倒大霉。” 尉迟宝琳又叮嘱了一句。 苏大为和程处嗣各自点头应下来。 大家都不傻,私底下八卦一下可以,真出去乱说,几个脑袋都不够。 这风口当头,躲都来不及,谁特么敢往上凑。 不过按长孙无忌的一惯风格,有这个由头不顺带坑一把政敌说不过去,估计现在老家伙正加班加点,积极罗织证据,扩大打击面,想玩一手搂草打兔子吧。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依稀记得,这案子牵扯的人不少,可以说是轰动一时。 他忽然又想到,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据一些野史,说是有一腿,给房遗爱戴了绿帽。 不过来到这时代,接触过不少相关人,特别是玄奘法师作证,辩机是他的弟子,为人端正,绝不可能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如今辩机早已作古,被唐太宗下令腰斩弃市。 而高阳和房遗爱,看眼下这情况,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要步入后尘。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四十四章 房遗爱 酒席散场,送走了尉迟宝琳和程处嗣,看着这两个家伙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走了。 苏大为不禁摇摇头。 程处嗣临行前还醉态可掬的说要把他几个兄弟也带来,介绍给苏大为认识。 不过被尉迟宝琳给揭穿,八成是看上苏大为酿的酒了。 程处嗣脸皮倒是厚,不但没否认,还哈哈笑着夸苏大为酿的酒乃是一绝,下次应该多酿点,让他带回去给老爹尝尝。 他这是吃完不算还想打包呢。 苏大为苦笑一下,对这程家人的行事风格,算是有所了解了。 不过平心而论,程处嗣这人还不错,粗中有细,不惹人讨厌,而且也挺讲义气,平时有事找他绝不推托。 在鲸油灯的生意上,程处嗣也没少出力。 从长安出去一路上,也亏了他不少关系上下打点。 “哥~” 聂苏的声音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醒。 回头一看,看到聂苏怀里抱着黑猫小玉,快步跑了过来。 “哥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聂苏拉着苏大为,向院里走去:“我发现一个地方,看星星可好了。” “所以你就带我上房顶?” 片刻之后,苏大为和聂苏坐在自家房顶屋檐前,有些无语的道。 “哥,你看在这里,离天都近一些,天上的星星都好漂亮。” 聂苏伸手像提想要抓住天上闪烁的星辰,纤细的手指,从她的视线看,好似于星星们融为一体。 “才这点高度怎么会近。” 苏大为躺下来,后脑枕着自己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楼。” 小玉就蹲在苏大为脑袋旁,也学着人一样,仰首望天,一双猫瞳里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比起去岁,黑猫胖了许多,缩在那里,好像一个黑色的肉团。 “小玉,你该减肥了。” 苏大为话没说完,小玉的猫尾甩过来,一下抽在他的鼻子上,差点把苏大为的眼泪给打出来。 “过份了啊。” 苏大为坐起来,揉着揉又酸又涩的鼻头,瞪它道:“还不让人说了?要正视自己的缺点,知不知道?” “哥。” 聂苏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把一脸不情愿的小玉重新抱进怀里,冲苏大为嗔道:“别凶小玉,媚娘姐姐说过要好好照顾它。” “我哪里有凶,它凶我还差不多。” 苏大为看了看小玉冲自己伸出的猫爪,肉团似的爪上,几根勾爪无声无息的弹出来,寒光凛凛。 他不由悻悻的转过头,重新枕着胳膊躺下来,算了,不跟猫一般见识。 古人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 小玉,就是家里的小人,一定是。 看它平时阴险的,上次幻灵失踪的事,这臭猫明明知道,却一直不肯透露半分。 还有上次小玉跑出门,和那个半妖干了一架,它是什么时候认识那半妖的,其中有什么缘故,小玉依旧什么也不说。 有时候看着它双眼的时候,苏大为会有一种错觉,这哪里是只猫,简直就是个城府深邃的人。 就连聂苏问小玉,这猫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偏偏聂苏还很喜欢它。 恐怕全天下,这猫也只愿意听武媚娘的话了。 “媚娘姐姐入宫好久了。” “嗯。” “我听阿娘说,媚娘姐姐有身孕了,是不是快要生了?” 聂苏又嘀咕着:“不知生孩子痛不痛,想到媚娘姐姐要有孩子了,感觉好神奇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这些古怪的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她道:“要是无聊的话,可以跟阿娘学点针线活……” “才不要,上次听你的学针,结果把人家手指都扎疼了。” 聂苏向苏大为伸出食指:“你看,你看!” “好好,不学针线,还可以学点别的。” “那你带我学破案呀。” “呃这个不行。” “整天呆在家里,人家会闷的嘛。” 聂苏屈起双膝,将小玉放在膝上,自己的下巴压在小玉毛茸茸胖乎乎的背上,她的腮帮子鼓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 见她这副模样,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 平日里自己不许她出去,她就只能在家里院子里找黑三郎和小玉玩,时间久了,是会憋出病来。 “要不找时间,我带你和阿娘出去踏青。” “真的?” 聂苏猛地抬头,两眼闪动着光,一脸惊喜。 “真的真的,哥哥答应你,不过要等到我有时间。” “阿弥!” 下面突然传来柳娘子的喊声:“快下来帮我收拾,还有小苏~” “哦。” 聂苏吐了吐舌头,冲苏大为伸出小指:“哥,拉勾。” 月光照入房间。 坐在书房间的房遗爱,有些颓然的将手里的书放下。 还是一样,这东西,他看不进去。 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多看书,可惜,他虽是大唐名臣房玄龄之子,却偏爱武艺,不好读书。 太宗在世时,还曾征调他一起出征高句丽。 想起来,金戈铁马,箭如霹雳。 现在回忆起来,胸膛里的血还是热的。 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好像当年在战场上握紧横刀。 不过,现在手里的只有书卷。 房遗爱回过神,摇摇头,放弃了继续看书的想法。 他站起身,转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眉头忽然皱在一起。 最近,他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莫名,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似乎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那是在战场上,被隐蔽在暗处的敌人盯上的感觉。 这是出于一个武人对危险的直觉。 可是细细查探,又找不出这种感觉的由来。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当今陛下登基已经是第三年,大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虽说长孙无忌大权独握,但各方也相对稳定。 自己身为房玄龄次子,对陛下忠心耿耿,被封为太府卿、散骑常侍,又封右卫将军,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嗯,除了那一件事。 他抬起头,向正南方看了一眼。 自己与大哥房遗直,三弟房遗则的关系更加恶劣了。 这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头脑里,闪过自己的妻子,合浦公主高阳的脸庞,他不禁叹了口气。 “驸马。” 隐隐的,听到高阳的声音飘来。 房遗爱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应了一声,推开书房大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不久。 从书房的房檐上,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以倒挂金勾的姿势垂下来,向着书房里小心窥探。 随后,黑衣人飘落下来,轻轻推开书房门…… 天还没亮的时候,长孙无忌翻身从床榻坐起。 多年以来,他形成了习惯,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醒。 尔后梳洗,整理衣冠,直到上朝。 时间分毫不差。 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已经刻入到骨子里。 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无论多晚睡,这一点都不会变。 “什么时辰了?” “主人,和平日一样。” 黑暗里,有人答应。 长孙无忌伸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折叠如方块的热毛巾。 微微抖手摊开,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沉默了片刻,感觉精神一振。 毛巾的温度,也和平日一样,丝毫不差。 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他踱步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正了正衣冠。 看着铜镜中面庞模糊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昔日太宗在时,曾言魏征为他的铜镜,如今太宗与魏征皆已做古,想来让人唏嘘啊。” 四周一片沉默,无人敢接他的话。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想起来什么,回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门前阶下,有人跪拜道:“小人昨夜去查探过,有一些书信……” “呈上来。” 片刻后,长孙无忌眯起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嘴角微微一笑:“备马。” “唯。”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享受着几乎要把老骨头拆散的颠簸,长孙无忌开始翻看手里的信件。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嘿嘿,有趣啊有趣,正好,全数纳入老夫掌中。” 想起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而这风暴将由自己一手掌握,长孙无忌忽然感觉,自己老迈身体里,血液又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这份久违的激动了? 大概从太宗离世,自己掌握整个朝堂以后吧。 这几年…… 实在有些太过安逸了。 当年的敌人,还没有清算干净。 是时候了。 他想着,抬头从车窗外看向天际。 灰朦朦的天,布满阴霾,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突兀的,一个念头不知为何从心中浮起。 先帝的铜镜是魏征,那老夫的铜镜,又是何人? 第四十五章 仙枕之谜 “这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纳闷。 “这可是好东西,宝物啊!”胡商思莫尔搓着双手,满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向苏大为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有一个波斯的兄弟在长安经营当铺生意,他悄悄告诉我,最近收了这件宝物,我知道后,立刻花重金买下来。” 说到这里,思莫尔舔舔唇,凑近一些,用压低的,故作神秘的声音道:“这东西听说叫梦游仙枕,乃是太宗生前喜爱之物。” 这话说得苏大为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玉枕给摔出去。 幸好他反应快,把玉枕死死抱住,瞪眼道:“你说这叫什么?” “梦游仙枕啊。”思莫尔纳闷的道:“阿弥你听说过?” “仙枕你个头啊,这如果真是太宗之物,就应该是金宝神枕!” 苏大为吐槽了一句,低头看手里的玉枕。 乃是金玉镶嵌制成,唐制的宝枕,一尺见方,看模样,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 不过这玉嘛,倒是好玉,触手温润,镶嵌的金丝形成华美的纹路,看上去确实很上档次。 这真是太宗的那个宝枕? 问题宝枕当时不是被高阳公主讨要去,后来高阳又送予了辩机,结果这事离奇就在于,一个盗贼从辩机那里又把宝枕给偷了出来,最后案发,把辩机供出来。 由此引得太宗大怒,最终将辩机腰斩。 这案子苏大为依稀还有些印象,在他刚做不良人时,确实有一阵子长安勋贵们失窃了不少宝物,都是皇家御用之物。 不过这宝枕,后来按说应该已经还给高阳公主了,哪会流落在外? 苏大为看看手里的枕头,向思莫尔问:“你这真是从当铺朋友那里买来的?” “比珍珠还真!” 思莫尔撞天叫屈:“你还不知道我吗,阿弥兄弟,在长安违法的事我可不会干,我那朋友偶尔会收到点好东西,再通过我们销掉,有些长安贵人家里,有时也会拿点东西出来卖……”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先得确定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太宗那只金宝神枕,再谈别的。 “这枕头先放在我这,我问一下懂的朋友。” “嘿嘿,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你帮我问问,若是你想要,回头我给你个优惠的价。”思莫尔眼里闪动着光,兴奋的搓了搓手,好像已经看到无数的金币滚滚而来。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西市戎小角的那间铺子里,大半年的时间,这间鲸油灯铺子,已经成了西市的明星产业,生意不要太火爆。 用鲸油制灯,原本在秦汉大行其道,特别是始皇陵里,用此物做长明灯,据说其灯燃烧经久不衰。 但是到了唐时,这种工艺已近失传。 苏大为当时听到思莫尔提起巨鲸,想起此事,去岁等思莫尔将鲸鱼油运回,又找到戎小角这个制蜡匠人,几经工艺改良,终于拿出合格的成品。 “好了,说说最近的生意吧。” 苏大为暂时把宝枕的事放到一边,向思莫尔道。 桌前除了他和思莫尔,对面是狮子苏庆节,左手是尉迟宝琳,高大龙坐在稍远的地方。 这铺子现在主要是高大龙在主持,戎小角制灯的手艺可以,但论及做生意,拍马都赶不上高大龙。 一说起生意,思莫尔这精明的胡商眼睛都要眯成了缝。 他一手拈动着卷曲的胡须,眉飞色舞的道:“这灯的生意极好,从长安,远到安息,到波斯大食,全都喜爱我们这种油灯。它干净,明亮,而且无烟,也不易被风吹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上前,给苏大为一个热情的拥抱:“我的阿弥兄弟,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能用这没人要的鱼油制作出这种灯来,是上天给你的智慧吗?” “离我远一点,你中午吃羊肉了吧?一股子膻味!”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将大胡子思莫尔推开:“这么说,打开波斯甚至大食的商路都没什么问题了?”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思莫尔食指和拇指拈动着胡须,一脸臭屁的吹嘘道:“长安有你和你的朋友打开门路,到了安息,一路都是我的朋友和人脉,这种灯只要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简直就是抢钱一样。”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就是这个……数量,能不能加大一些?” “我倒是想,也得戎小角忙得过来才成。” 苏大为向着后面看了一眼,这个时候,戎小角大概还带着他的徒弟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赶制油灯。 要想制作合格的鲸油灯,并不是那么简单。 首先[]对油得有一个提纯的处理。 这一点苏大为是提出想法,让戎小角反复试验才获得成功。 其次灯芯也有特别的讲究。 大唐过去的油灯所烧的油质地不纯,容易熄灭不说,而且还易起烟。 经常是家里点着油灯,一股黑烟就笔直升起。 所以在汉代,宫廷里常用的是一种鹅颈式的长明灯。 灯中生出的烟会被吸入鹅腹中,经过水的过滤,净化一遍。 但是那种灯,因为构造问题,光亮就会被遮挡一部份,不及苏大为他们推出的鲸油灯明亮。 思莫尔也明白苏大为的难处:“人手不足,要不要我们再多招一些人?” “不行。” 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庆节道:“你们知道最近有多少人托关系,明里暗里的想分一杯羹吗?之前招的人手里,还混了不明来路的人,好不容易才清除掉。” 尉迟宝琳也点头道:“钱财动人心啊。” 说着,他又有些发愁:“生意太好了,就怕被饿狼盯上。” “放心吧,只要技术不外泄,别的不用担心。” 苏大为不以为意的道:“我们这生意还有丹阳郡公在里面。” 这话说得,大家都轻笑起来。 想想也是,别看油灯生意才刚上路,但是苏大为手眼通天,已经拉来了丹阳郡公、安家,程家、苏家还有尉迟家,这么多勋贵在一起,任谁想动这利益,都得掂量一下。 通过这笔生意,各家前期的投入,均已得到回报。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这笔生意还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提高一下我们的鲸油灯收益。”苏大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好的琉璃匠人?” 对于苏大为想法的天马行空,大家都已经见惯不怪了。 虽不明白他要琉璃匠人做甚,但还是各自想了想,尉迟宝琳道:“我家有个亲戚是做琉璃的,回头我帮你问问。” “好。” “对了阿弥兄弟。” 思莫尔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大为指了指宝枕:“放心,这东西我问好了还你,如果我要的话,会如数付钱。” “不是这件事。” 思莫尔摆手道:“上次回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个消息,安息那边肃慎和苏珊两国好像因为水源又起了纷争,说不准会打起来,到时只怕会影响商路。” 苏大为皱了下眉:“如果真的影响商路,西域那边就暂时停一下,反正不急,光是大唐的市场我们的灯都不够供应。” “不是这个问题。” 思莫尔道:“我是担心倒时鲸油不方便运进来。” 这话令苏大为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们现在储备的油还够,但如果那边的油一直运不进来,倒是件麻烦事。” “鲸油我有办法。” 尉迟宝琳嘿嘿笑道:“要寻鲸油也未必要靠波斯那边。” “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扫过去。 尉迟宝琳拍拍屁股站起来:“阿弥,你怎地忘了,其实东海那边,也有大鱼的。” 咦? 这么一提醒,苏大为想起来。 记得以前看过,秦始皇求仙,派方士出海。 结果方士徐福以东海有大鱼,道阻不能行为由,第一次空手而回。 心急之下,秦始皇亲自带人冲到胶东半岛,一为泰山封禅,顺便逛了下东海,还亲手用船上的床弩射中大鱼。 那大鱼,自然就是鲸鱼。 “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脑袋:“东海,还有倭国沿岸,应该都能捕到鲸鱼。” “这事交给我了,我家在那边有些朋友。”尉迟宝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这一下,轮到思莫尔脸色不好看了。 他刚想到,如果阿弥兄弟能在别的地方弄到鲸鱼油,那自己对于这笔生意的重要性无疑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怪安息那边商路不太平,还能怎么办。 思莫尔苦着一张脸,心中追悔莫及,连苏大为抱着宝枕,与苏庆节他们走出去都没发现。 第四十六章 山东望族 从铺子里走出来,苏大为看了一眼铺前拥挤的人群,不由在心中感概一句:知识就是力量! 其实也不完全对,应该说,眼光见识决定了思路,思路决定了道路。 苏大为那么多奇思妙想,皆因为他在前世见过,那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随便一个点子,但凡可以在大唐复刻出来,效果都是空前轰动的。 挥与与尉迟宝琳他们道别,他挟着宝枕刚想离开,不料前面苏庆节突然又兜了回来,抓住他的手道:“刚才尉迟说的事,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 苏大为不禁有些懵逼。 狮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 苏庆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山东望族。” 这四个字出来,让苏大为一个激灵,似乎反应过来。 他就算政治方面再迟钝,也知道如今大唐朝堂上的格局,一方以关陇贵族为主,一方就是山东望族。 所谓山东望族又和两晋时衣冠南渡有关。 而关陇贵族则是在五胡时期,形成的军功贵族,从五胡至隋至唐初,于天下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比如前朝的杨氏,还有如今的李氏,本身都出自关陇贵族。 见苏大为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庆节冷哼一声道:“尉迟这家伙,他那些关系无非就是走胡国公的路子。” “胡国公,是谁?”苏大为二脸懵逼。 苏庆节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良久,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阿弥,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你是真傻。” “你大爷的,你才傻,你全……咳咳,算了,我不搞人参公鸡!” 苏大为说完,上前一步,一手挟住苏庆节的脖颈恶狠狠的道:“什么山东山西的,给我说清楚。” “咳!恶贼,放手!” 苏庆节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摸了摸脖子,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胡国公,就是秦叔宝!” “那秦叔宝又是谁?” “秦琼啊!字叔宝,你个恶贼!”苏庆节手按着胸,一副要被苏大为气得内伤吐血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秦叔宝就是秦琼,还不能开个玩笑吗。”苏大为嘿嘿一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以前说过,尉迟家跟秦家关系一般啊,他们怎么能搭上线。” 上次不记得是苏庆节还是安文生提到过,秦琼属于山东没落贵族,虽然家世大不如前朝,但还是有些瞧不起尉迟恭这个寒门出身的。 所以两人并不像演义里说的一样关系那么好,至于后世左右门神,把他俩凑一对,那更是个美丽的误会。 两老小子见面不掐起来就算不错了。 “早先的时候胡国公是看不上尉迟家,可他身体不好,后来又不如尉迟受太宗喜爱,再后来尉迟恭把自家孙女嫁给了秦琼的儿子,两家就结了亲,所以这关系嘛……嗯,叔侄关系。” “卧槽!这辈份有点乱,让我捋一捋。”苏大为摆摆手,这又是孙女嫁儿子,又是姻亲叔侄这个…… “别捋了,胡国公贞观十二年就作古了,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反正两家现在是亲戚。所以尉迟要想走山东那边的路子,必然是靠着胡国公家。” “哦,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嘛。” “你……” 苏庆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道:“你就当生意就好了,别的事不要掺合。” “我掺合个蛋啊,上面的事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操心的,能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苏大为气乐了,想起来,苏庆节八成是想到房遗爱那件事了。 说起来,房家,就是山东望族的代表人物。 不过,应该牵连不到秦家才是,跟自己那更是八竿子也不挨着。 “好了,就是提醒你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还有案子要做。”苏庆节转身头也不回的挥挥手。 刚要抬步,忽听苏大为在后面喊了声:“狮子。” “什么?” 身后劲风一动,苏大为突然扑上来,又是一个单臂勒颈的动作:“这就想走?你的事交待完了吗?” “你他娘的……疯了?” “我疯?倭人会馆那件事,嗯?” “咳咳,你知道了?” 苏庆节脚步一动,从苏大为胳膊底下挣脱,同时一甩手,一拳打在苏大为的腰肋间,把苏大为打得连退数步。 “我擦,你来真的。” 苏大为揉了揉腰,喘了口气道:“你等着,我把这枕头放下,我们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 苏庆节脸色变了变,摆摆手,退了两步。 妈的,也不知阿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一年来,感觉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一只手就勒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真要动手,只怕占不到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苏庆节一脸“义薄云天”状:“自家兄弟,打什么打,没得让人看笑话,还有,那件案子不是我抢的,是因为在靠近西市,属于我们万年县管辖。” “你再说一遍?” “好吧好吧,昨天没跟你提,我是有私心……” 看着苏大为瞪眼上来,不知为什么,苏庆节心里觉得有点虚。 眼看着苏大为手扬起来,他的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一时忘记怎么说了。 那只手掌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最后重重在肩膀上一拍:“下次有事提前说一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这种案子,不是单独哪一家能吃下的,最后一定是要大家一起做,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能走了吗?” 苏庆节苦笑道:“认识你这种朋友,算我八辈子倒霉。” “你昨天数钱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昨天是谁说我是你的财星,以后要叫我亲哥?” “你滚!” 看着苏庆节一脸吃憋,灰溜溜的跑掉,苏大为忍不住大笑两声。 “阿弥兄弟。” 思莫尔这时从店里穿过人群,鬼鬼祟祟的凑上来。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回来的商队说,在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从地下涌出,如果遇到火就会燃烧,几天几夜也不熄……” 思莫尔舔舔唇,有些不确定的道:“你看这种黑水有用吗?” “有用。” 苏大为眼睛一亮:“下次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一路向西,如果那边打起来,商队就回头,如果没打,就一直卖货,直到波斯,再把鲸鱼油弄回来。” “嗯,让商队顺带收集那种黑水,多多益善,对了,那东西容易着火,一定要防备。”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思萌尔高兴得胡须都要飞起来,他用力拍拍胸脯,向苏大为表示自己特别靠谱。 事情谈完,苏大为向着铺面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的高大龙点点头,挟着宝枕,转身离去。 高大龙这边,人手不足,是得再增强些人手了。 铺面也要扩充,原来的地方太小,现在看当时还是太谨慎了些。 除了铺面,新招的人手还得仔细甄别一下,上次如果不是高大龙发现,险些被别人“掺沙子”进来。 你说这鲸鱼油灯的技术有多难吗? 其实也没有多难,很容易就能复制。 但有时候技术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不捅破它,苏大为能靠着这“专利”享受红利好些年。 这些事到时再说吧,眼下也急不来。 至于刚才的黑水…… 如果所料不差,多半就是后世的石油。 当然,限于现今的技术,远远做不到完全利用。 没有提纯的石油要是烧起来,那浓烟,那酸爽…… 不管怎么说,先弄回来再看看,如果真是石油,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这是个很棒的时代,对唐人来说,世界是如此广袤,拥有无限可能。 心里想着这些事,苏大为很快来到了寺庙,抬头看看大雁塔,无形中,感觉塔中有一人也正在看自己。 那一定是行者。 关于玄奘法师身边这位酷似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头陀来历,苏大为从没问过。 但是他知道,这行者,也是一名很厉害的异人。 实力深不可测。 而且行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 一步步拾阶而上,隐隐听到诵经之声传来。 苏大为向知客僧点点头,扬声道:“玄奘法师,阿弥来看你了。” 里面的诵经声渐渐平息,过了片刻,听到玄奘法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走进玄奘的译经场,苏大为视线扫了一圈,看到熟悉的行者,背对着自己站在塔边窗口,拄着棒子一动不动,似乎化作一尊石像。 当苏大为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行者几乎同时转头,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抱着铁棒,贴墙盘膝坐下,头那么一歪,似乎瞬间睡着了。 “悟空法师的佛心又精进了。” 一旁,传来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 苏大为看过去,一眼看到小沙弥明崇俨,在一个角落盘膝坐着,一身雪白的僧衣,看上去,颇有些得道高僧的出尘之意。 而明崇俨身边,就坐着年纪稍长的卢慧能。 近半年里,苏大为经常带卢慧能在身边办案,有心借助他超卓的听力,也是有一个考察的意思。 一来二去,卢慧能居然跟这里的明崇俨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常往这里跑。 而且玄奘法师似乎也很喜欢他,曾对苏大为说过这孩子有佛性。 佛性? 这东西我也有啊。 苏大为暗自腹诽,佛家说人人心中皆有如来,我可不也是佛吗? 第四十七章 锁住心猿意马 “阿弥哥。” 卢慧能站起身,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微微鞠躬,打过招呼。 “你现在越来越像和尚了。”苏大为打量他一眼,除了没有剃度,这十几岁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门中人,颇有空净气象。 想想觉得有些郁闷,本来自己收他在身边,想着给自己破案多一个帮手,现在看,倒像是帮玄奘法师多招了名弟子。 挠挠头,苏大为向玄奘道:“法师,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让我把这段经讲完。”玄奘法师微微颔首。 就算有满肚皮的话,此时也没法开口。 苏大为依言走到角落蒲团,盘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师。” 经房内香烟袅袅,外面的天光从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宁静。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眉目慈悲,缓缓道:“尔时,世尊而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尊者善现及诸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并诸世间天、人、阿素洛、健达缚等,闻薄伽梵所说经已,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说完,停了片刻,玄奘继续道:“金刚经至此,已经全部说完,有不解之处,可以问。” “法师。”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道:“金刚经我熟啊,最后一句我记得是,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这话才说完,墙角处的行者突然撩开眼皮,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发出“嗤”的一声。 苏大为有些尴尬道:“是不是说错了?” “你说的原也不错。” 玄奘法师开示道:“你念的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译本,我刚才念的,是从天竺带回的金刚经原本直译。” 见苏大为脸露迷惑之意,玄奘继续道:“东晋太元八年,后凉太祖吕光取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到达甘肃凉州。 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一十七年弘扬佛法,学习汉文,后秦弘始三年入长安,至十一年与弟子译成《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和《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 “哦哦。”苏大为一脸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只知道有这个和尚,好像是天龙八部里鸠摩智原型,至于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却不甚清楚。 一旁的卢慧能忽然开口道:“法师,您的直译,与鸠摩罗什译本,有何不同呢?” 没等玄奘开口,坐在慧能旁边的明崇俨便道:“这你都不知道?鸠摩罗什本人精通汉文,擅长音律,他的译本简洁而押韵,读来如诗词般朗朗上口,便于传诵和记忆。 至于玄奘法师的直译,则完全是根据梵文原典意思翻译,这两者,一个是翻译神气,一个是尊重原文,这便是不同。” 被他一说,卢慧能抬头望天,嘴巴张大,一脸懵逼。 玄奘微笑道:“鸠摩罗什版便于传诵,但与梵文原意有些差异,需要有一定佛学基础的人,才能理解经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说起此事,我记起太宗在时,也曾与我探讨关于金刚经之事。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幸洛阳宫…… 当时太宗问我:金刚般若经一切诸佛之所从生,闻而不谤,功逾身命之施。 非恒沙珍宝所及,加以理微言约…… 未知先代所翻文义具否?” 苏大为一个激灵,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向玄奘法师追问道:“法师当时怎么回答?” “贫僧当时回太宗:今观旧经,亦微有遗漏。尔后太宗与我就经文原意相谈甚欢,直至十月,才回转长安。也正是因此,尔后我才以梵文金刚经做直译。”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苏大为摸着下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喃喃自语:“太祖皇帝认李老君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这里,好像又偏爱佛家。” “阿弥,你觉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声问。 这声音,在苏大为耳里一声轰鸣,仿佛洪钟大吕。 脑中好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一时无言。 外面的阳光如雾似霰,照在玄奘法师身上,袈裟上,烟笼霞蔚,宝相庄严。 在苏大为的眼中,此时的玄奘面目已经模糊,犹如一尊大佛。 这是…… 良久之后,苏大为身体一震,从那种奇异的体验中惊醒过来。 他惊愕的发现,体内的元气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从去岁以后,自己的修行已经处在一个瓶颈里很久了,但是刚才,玄奘法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像是触到了什么,令他仿佛进入到一种顿悟的状态。 只可惜,这个过程稍纵即逝。 “佛与道……” 有什么不同?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能答出这个问题,自己就能从瓶颈里突困出来。 “阿弥,不妨听听行者的意见。”玄奘的双眼,穿过雾气投过来,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视线向抱着铁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双眼,眼里一道金芒闪过。 “佛与道?嘿嘿。” 行者的铁棒在地上轻轻划动,发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随师父去天竺取经前,还曾有个师父,法名须菩提,他精通佛道两门。” 咕嘟~ 苏大为咽喉蠕动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喊:菩提祖师都出来了,看来这行者真的是孙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写西游的吴承恩是怎么收集到第一手资料的,居然还挺靠谱的。 脑子里闪过乱糟糟的念头,耳中听到行者继续道:“须菩提法师曾跟我说过,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们,人,在天地之间。” 玄奘,明崇俨和卢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语,但却若有所悟的样子。 只有苏大为有些懵逼,愣了几秒,他试探着道:“行者师兄,能,说人话吗?” “滚!” 行者翻了记白眼,抱着铁棒两眼一闭,一副老子懒得搭理你的模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你这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呢。 明崇俨双手合什,向着玄奘法师道:“法师,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与自然相处之道。” 玄奘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卢慧能在一旁憋红了脸,似是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会,他涨红着脸,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哑迷吗? 苏大为看了更迷惑了。 却见玄奘法师面露惊讶,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独具慧根,如入我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 苏大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俨和卢慧能,最后无语抬头,望着塔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你们,能不能说回人话啊。 “阿弥哥的悟性……” 明崇俨摇摇头,嘴角挑起,面带嘻笑。 慧能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奘法师手里轻拨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体,腰脊挺起,将铁棒横置于膝,向苏大为道:“虽然阿弥你悟性差一点,但看在与苏三郎相识一场的缘份上,今天俺就来点拨你一下。” “咳咳,你说。” 苏大为捂着胸口,感觉好内伤。 恶贼,你们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们比。 只听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门,都要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面对的是谁? 行者道:“修行者谁?我,我是谁?我修的是什么? 佛道两门,分别给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师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与天地相处,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内心。 天地宇宙为外,心为内,人在中间,如何看待这两者? 修行门径有分别,但殊途归一,其本质皆为‘我’。” 说罢,行者将铁棒举起道:“锁住心猿与意马,得证无量须菩提,咄!” 话音落处,铁棒下击,“铛”得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一声金铁交鸣声,仿佛当头棒喝,令苏大为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的满头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击碎。 呆了一会,苏大为向行者双手合什,感激道:“多谢悟空师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铁棒,靠着墙,又恢复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明崇俨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话对他也有很多启发。 而卢慧能则是捧着脸,一脸迷茫之色,皱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师轻轻拨动着念珠,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我相识也是缘法,过段时间我将去新译场,今日既然有缘,送你这番造化,望你好生体悟。” “多谢法师!” 苏大为向玄奘法师深深鞠躬道:“法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关于太宗的金宝神枕。” “哦?” 第四十八章 顿悟 苏大为双手捧着玉枕向玄奘法师走去:“法师,这个玉枕,我朋友说是从高阳府上流出的,不知是否就是太宗的金宝神枕,还请法师帮我看一下。” 玄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轻轻放下念珠。 待苏大为将玉枕搁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时,玄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但是这宝枕,怎么会落到你这里?”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道:“上次法师提起过,曾见过这宝枕,所以,想您帮我先辩认一下。” “当年我只是远远看一眼,而且时间久远,不能确认,行者。” 玄奘冲盘膝靠在墙边的行者道:“你过来看一眼。” “是。” 行者走上前,双眼盯着玉枕,久久一言不发。 苏大为心里一动,隐隐感觉从行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聚集。 像是元气,又有点像是诡异的妖气。 说是元气,比普通异人的元气要暴烈,说是妖气,又全无诡异的那种阴冷感觉。 总之十分奇怪。 只见行者眼中金光一闪,点点头:“就是这个枕头,不过……” 行者挠了挠头顶乱糟糟的头发道:“以前的咒术好像不见了。”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起玉枕:“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我觉得,你最好将它还回去。” “我还……” “还给高阳公主。” 玄奘道:“这宝枕,太宗时已经赠与高阳,后来高阳又赠与辩机,如今辩机不再了,这宝枕,我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还给高阳公主。” 苏大为顿时傻眼了。 还给高阳公主,听上去没毛病。 可是…… 最近房遗爱不是被自己亲弟弟插刀了吗。 暗中告密说遗爱要反。 现在长孙无忌绝对已经盯上了,按长孙无忌一惯的手段,现在谁挨着房遗爱这一家,都是找死。 平时躲都来不及,这个当口,如果自己去送回宝枕,岂不是要完的节奏?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着宝枕,站起身递向苏大为:“拿去还给高阳公主吧。” 汗珠霎时从苏大为额头上渗出。 这哪里是枕头,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问题。 从大雁塔走出来,苏大为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旁汗水。 刚才亏得自己机智。 跟玄奘法师说,一来这个宝枕上不知是否还有诅咒,如果冒然还回去,要是有不妥,那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二来这枕头是朋友从市面上收回来的,要还公主还得知会朋友一声。 最后,如果就这么还回去,要是枕头是公主失窃的,只怕说不清楚。 也不知玄奘法师怎么想的,总之法师是答应暂时保管这宝枕。 让苏大为松了口气。 想起整个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不禁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就忘了房遗爱这件事。 居然还从思莫尔手里接过这枕头。 这特么简直就是接过一个炸药包。 “思莫尔坑我。” 苏大为忍不住道。 “阿弥哥,你说什么?” 卢慧能跟他一起出来,听得他说的,忍不住好奇的问。 “没什么。”苏大为忙岔开话题:“刚才玄奘法师说的金刚经,你听懂了?” “懂一些,不懂一些。” 卢慧能双手合什,满脸都是憧憬:“万法唯心造,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去,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和尚了。” 苏大为忍不住用手扶额头:“你以后该不会真做和尚吧?” 要你真做和尚,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禅宗六祖慧能? 那我跟佛门的缘份真是…… “不会啊。” 卢慧能向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我娘说了,要我大了就娶媳妇,还要给卢家传香火。” “你这样想就对了。” 苏大为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就帮我好好盯着那件案子,如果有发现,赏银下来,也好给你攒点老婆本。” “阿弥哥,我知道了。” 慧能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亢奋的。 带着身边卢慧能这个小拖油瓶往家走。 苏大为心里反复咀嚼行者方才说的话,一点灵光在头脑里闪动。 刚才为什么会提到佛道两门? 对了,是因为大唐由道入佛,本来李唐李唐,就是推崇李耳为祖,认道教为国教。 可是看现在的大唐,佛法昌盛,道教这存在感也忒弱了。 方才法师和行者说,道家是法天象地,师法自然,是人怎么看待宇宙万物,如何与外界相处。 而佛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还是和尚会说话,一番话居然藏了那么大的信息量。 大唐初立时,唐太祖朝时期,四夷未服,权位未稳。 还处于一个奋力开拓的状态。 正合道家的核心要旨。 如何去看待世界,如何与万物相处,如何与四邻相处,如何去探索这个外部世界的极限。 后世有许多人以为,道家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认知是片面的。 真正道家的内核是—— 无为而无不为! 重点不是无为,而是无不为。 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少做,而且毫不费力,是以显得无为。 就像后世看唐太宗李世明,觉得他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官二代,打了几场胜仗,最后又来个玄武门,轻松夺取天下。 这当然也是错误的。 李世民是“无不为”,是天纵之才,所以才显得轻松。 道家思想,在李唐初创的时候是适用的。 但是等到李世民掌权,打败突厥,重创高句丽,大唐疆域稳定,四夷宾服后,唐朝扩张的版图,达到了人力的极限。 外部稳定,关注点自然就要回到自己内部。 许多问题以前因为有外部敌人而忽略,在解决掉外部环境后,就得一一着手解决那些隐患。 这个时候佛法就起到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道家主外,是人如何看世界。 而佛家主内,代表如何看自己的内心。 这两者,共同组成了如今大唐的精神内核。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佛家果然有智慧,道家辨法辨不过和尚,倒也不冤。” 光顾着看世界去了,却疏于眼前俗世,出世太久,未免显得太过清高。 而佛家,是入世的学问。 烦恼即菩提,人心即如来。 诚如斯言。 “阿弥哥,你刚才说什么?” 卢慧能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又问:“刚才悟空法师说什么锁心猿意马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修行法门,不是参悟佛理的。” 苏大为随口一说,突然心里一动,脑子里一闪的灵光仿佛一伸手抓到了。 修炼法门。 佛法为心,道法为意。 意如青天,无边无际。 心如深渊,无垠无限。 所以修炼入手,最难的是控制自己奔腾如天马的念头,降伏如猿猴般跳脱的内心。 是以方才行者才说要锁住心猿与意马。 心无限,意无限,在无限中,又要寻求有限,以法度束之。 就像是给马上了疆绳,给猴子套上锁链。 这样才能寻到修行的门径。 “修行之路,在于有限和无限之间,有意与无意之中,内与外,阴与阳……” 苏大为眉头皱起来,想起自己前几次是如何得到突破? 梦境,腾根之瞳。 这些都是从心内得到的启示。 苏大为一想到此,忽然有种明悟,下一次的突破,只怕要从外在寻求机缘。 内与外,从来不是割裂的,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而人,就站在天地之间。 “阴阳动静之门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道,有一种狂喜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令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几声。 “阿弥哥,你怎么了?”卢慧能一脸害怕的瞪着他。 糟了,阿弥哥从法师那里出来后,好像魔障了! “没事没事,哈哈,一会跟我去坊里看看,有没有老子三千言卖,道德经,我要看一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走出佛寺,苏大为又向着大雁塔遥遥鞠了一躬。 不管行者看不看得到,苏大为都从心里感激。 今天得到的收获,何止是一次突破的机缘,这让苏大为开启了一片新天地,更加接近“道”的本质。 只要能完全领悟所谓“心猿意马”,今后的修行只会是一片坦途,再不会迷失道路。 突然的,苏大为有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不知下一次再遇到李大勇时,谁强谁弱?再过几年,再遇到行者时…… 说不定我会变得更强。 去的时候抱着个玉枕,回的时候,只剩手里一本书。 书自然就是老子的道德经。 苏大为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大师级人物,最后要通过修炼艺术、书法,或者看书养气,来获得本身的突破。 无它,触类旁通耳。 他现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回自己房间好好翻阅一下道德经了。 心态不同,哪怕是看同样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感悟。 刚刚走到自家巷口,忽见卢慧能耳朵微动了一下,面露惊讶道:“阿弥哥,有客人来了,是上次那个……咦,她怎么胖了这么多。” “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再往前走一些,他一眼看到了停在自家大宅前的马车。 那熟悉的形制,还有蜷缩在马车上的王福来时,顿时明白过来。 武媚娘姐姐来了, 时隔快一年,姐姐她,终于出宫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密谈 傍晚,微风徐来,夕阳柔和的照在壁间。 体态比原来丰腴了不少的武媚娘,一身华贵衣裙,发如堆鸦,眉心点着一粒朱红,婷婷立在园中。 她的人,比园中的桃花更美。 在她身边,侍立着几名小太监,还有柳家娘子、聂苏等人。 大白熊沈元远远的躲在墙角看着,不敢近前。 卢慧能的母亲卢家娘子站在厨房门边,缩着身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别说她,就连一向大胆泼辣的柳娘子,也显得比平时要势弱,在武媚娘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 但是身份地位的不同,带来的是天差地别的鸿沟。 而且武媚娘现在身上的气度,也非同寻常。 不再是柳家娘子熟悉的那个清净和蔼的明空法师,而是雍容华贵的宫中贵人。 “阿弥。” 武媚娘怀里抱着黑猫小玉,轻轻抚摸着,看到苏大为从门外走来,眼睛一亮。 “媚娘姐。”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还没等走近,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就自动挡在面前,一个个怒视苏大为。 “这……” “你们散开,这是我弟弟,不是外人。” 武媚娘喝叱一声,太监们才有些不情愿的让开,让苏大为站到武媚娘面前。 这个时候,苏大为才惊讶的发觉,武媚娘的肚子很大,分明是怀孕到中后期的征兆。 “阿弥,你要做舅舅了。” 武媚娘嘴角翘起,向一旁嘟着小嘴的聂苏道:“小苏儿,等我生了宝宝,接你进宫去看看你的小外甥,如何?” “我才不……” 聂苏刚想说不想,被苏大为瞪了一眼,马上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只要哥哥去,我便去。” 守在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其中一人立刻厉声道:“大胆,居然敢对贵人不敬!” “好了好了。” 武媚娘挥手道:“这里都是我的家人,又没有外人,你们呐,出去候着,换王福来过来随身伺候吧。” “是。” 苏大为使了个眼色,聂苏嘟着嘴,扭捏了一下,还是乖乖上前,搀扶住武媚娘一只手。 “阿弥哥,哎呦!” 门边传来卢慧能的惊叫。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他被刚才那一帮太监堵在门口,不许他进来的样子。 “他是我弟弟,放他进来吧。” 苏大为忙道。 心里暗想着:难怪刚才慧能说什么胖了,原来他听出媚娘姐脚步声不同吗?这小子,这份听力堪比回声定位啊,有点东西。 柳家娘子这时才抽出身,向武媚娘告了声罪,又快步走到阿弥身边小声道:“现在对着明空法师,感觉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原来好。” “娘,人家现在是宫中贵人嘛。” 苏大为也小声道。 “行了行了,你好好陪法师,呃,陪媚娘,老身去厨里张罗些吃食。” 柳家娘子摇摇头,嘴里碎碎念着走开。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武媚娘抱着小玉,另一只手,在额前比了一下。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有吗?我都没怎么注意。” “再高,只怕就不好找媳妇了,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下?” “谢谢媚娘姐,免了免了。” “你若再长高,只怕得西域波斯那边的胡姬才能配了吧?听说那边女子身材长大!” “姐,你饶了我吧,别八卦了行吗!” 苏大为几乎是哀求了。 因为聂苏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腰,武媚娘每说一句,聂苏就用力拧一圈,好像发泄着怨气。 真是,小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啥也没干啊? 苏大为额头冒汗,心想小丫头这手劲还真大,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死死抓着聂苏的小手,然后向一旁的卢慧能打眼色。 可惜,慧能在佛学上悟性很高,偏偏对于人情事故却不大精通。 见苏大为眼珠转动,好奇的道:“阿弥哥,你眼睛怎么了?抽筋了吗?” “噗~” 聂苏没忍住,笑出了声。 武媚娘抱着小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道:“小苏今年多大了?” “媚娘姐姐!” 聂苏娇嗔一声,跺了跺脚道:“我去帮阿娘做饭。” 说着扭头一溜烟的跑掉了。 “这丫头,今天怪怪的。”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挠头,看着卢慧能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跟个呆头鹅一样,气得做势向他踢一脚:“你还愣这里做什么,去厨房帮忙去。” “哦哦。” 卢慧能如梦初醒,一个激灵退后几步,刚要走,想想又双手合什向武媚娘鞠躬道:“女菩萨,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你叫我什么?” 武媚娘抱着小玉,脸上闪过一抹惊讶,扭头向苏大为问:“这真是你弟弟?” “新收的小弟。” 苏大为苦笑道:“玄奘法师说,他有慧根,我觉得他以后应该会出家做和尚。” “原来如此。” 武媚娘笑道:“我不是什么女菩萨,你想问就问吧。” 得了她的同意,卢慧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欣喜,再次向武媚娘躬身道:“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句何意?” 武媚娘右手轻轻在怀中小玉身上抚过。 黑猫的毛发,如同光亮的绸缎,荡起流动的光滟。 卢慧能竖起双耳,一副虚心聆听的模样。 只听武媚娘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说完,她轻轻一拉苏大为,向左手方向悄悄指了指。 那里,是一片花荫空地,正适合谈话。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卢慧能站在原地,如同魔障般,一动不动。 “媚娘姐,他怎么了?” “玄奘法师说得没错,这孩子果有慧根,也许将来……” 她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摇头:“阿弥,我这次来……” “贵人!” 就在这时,王福来带着两名宫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奴来迟了,贵人身怀龙种,若有什么差池,老奴百死难辞其咎!”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跑得快断气的王福来,再看向一脸无奈的武媚娘。 “媚娘姐……” “宫中规矩多,一入此门,便不若以前自由。”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无所住,也无所谓自由,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缘法。” “姐,跟我说话,能不打禅机吗?” “什么是禅机?你是说佛法吗?”武媚娘微微一想,旋即笑道:“禅机这两字说得真好。” 禅宗要到六祖慧能方才发扬光大。 此时佛学主要还是以天竺经论为主,还没有到禅宗出世的时候,自然也就无“禅机”一词。 “贵人,老奴……” 王福来拱了拱手,一口气喘不过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跟着他身后的两名宫女虽然年轻,但显然也不是跑步健将,此时双手拢在袖中,一个个满脸涨红,胸脯起伏不停,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我弟弟,我跟自家弟弟说点体己的话,你们一会在门外守着就行,没我的话不许让人进来打扰。” 眼见没办法在外面好好说话了,武媚娘将手里的小玉往王福来怀里一塞:“帮我看住他,小玉。” 一声喝叱,将做势要跑的小玉给喝住。 小玉猫瞳闪烁,颇有些不情愿的又蜷缩起身子,任王福来抱住。 “弟弟,咱们进屋里说。” 看着武媚娘一手搭着苏大为的肩膀,走进一间厢房,王福来嘴巴张了张,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就算是见亲弟弟也得有人在身边服侍,更别提苏大为与武媚娘还不是亲姐弟。 不过王福来既然以视自己为武媚娘心腹,自然不会在这时说些讨人嫌的话。 “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苏大为将房门合上,转身有些好奇的问。 时隔快一年了,这次见到武媚娘,与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似乎自己的女皇姐姐,有很重要的事,否则不会一再强调要与自己单独说话。 房门合上后,因为没有点灯,屋内的光线有些黯淡。 一缕缕霞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投在武媚娘的身上,形成点点光斑。 空气里有微尘在游动。 武媚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片刻,她才道:“原本想早些出宫看看你和阿娘,但一直分不开身,直到最近快要临盆了,我觉得一定要出宫见你一面,否则,怕是来不及了。” “媚娘姐,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从她的话里,敏感的嗅到一丝异样。 “是宫里其她妃嫔?” “跟她们有关,又无关。” 武媚娘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忽然噗嗤一笑:“宝宝你别急,别踹为娘肚皮,让娘亲跟你舅舅好好说会话。” 第五十章 煮茶话太宗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看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性光辉,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对于武媚娘的印象,有很多面。 开始是女皇姐姐,未来狠辣无情的则天女皇。 结果后来结识真正的她以后,发现原来传说中未来的女皇,居然是态度和蔼,心地善良的明空法师。 她与世无争,与人无害,又有自己坚持的底线。 是一副内心清净的女法师形像。 等到现在,再看到她,她已经完全融入新的角色,是宫中贵妇,是李治的女人,同时也是未来皇子的母亲。 这么多面孔,一时令苏大为有些无所适从。 “阿弥,你在想什么?” 武媚娘的手在他头顶上轻敲了一下,嗔道:“马上要当舅舅了,高兴吗?” “高兴,我一万个高兴。” 苏大为咧嘴笑道:“我就是还没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 他抽了抽鼻子,隐隐从刚才武媚娘一抬袖中,嗅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 这是李唐皇室特供香料,与别处不同。 能提神醒脑,闻之令人忘俗。 “别说是你,连我也有些不适应呢。” 武媚娘轻轻摸着自己的肚腹:“这小家伙,刚怀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说着,她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你猜姐姐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姐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欢。”武媚娘轻抚着小腹,微笑道:“不过可能陛下会希望要个儿子吧。” 从她身上透出来的轻松自在,就像是普通妇人怀孕生子一样。 但是后宫之中,哪有那么轻松写意。 “媚娘姐……” 苏大为欲言又止道:“你在宫里,还好吗?” 武媚娘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她看向窗外,双眼在霞光中,如琉璃般透明清澈。 良久,她道:“好。” “怎么可能会好,后宫是非地,你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 “你错了阿弥。” 武媚娘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撑着桌子,看样子站久了有些辛苦。 苏大为忙替她搬出胡凳,扶着她坐下。 “姐姐,我哪里错了?” “后宫之大,妃嫔之多,又何止是萧淑妃和王皇后。”武媚娘道:“而且,她们从来也都不是我的敌人。” 咕嘟~ 苏大为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喉结,他拖出一张凳在武媚娘对面坐下:“媚娘姐,你就别跟我打哑迷了,好好说说,你入宫之后的情况,我现在百爪挠心,都快急死了。” “平时挺正常的,怎么在我面前没个正形。” 武媚娘笑着,伸手摸摸苏大为的脑袋。 后者抗议道:“媚娘姐,你摸小玉也是这般。” “有吗,咯咯。” 武媚娘掩口轻笑两声,眼波流转间,媚态自生。 苏大为不知怎地,脸上一热,忙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暗自苦笑:两辈子加起来也不知见过多少女子了,但是面对未来的女皇姐姐还是有些无法招架啊。 人除了皮相,还有骨相、气度,要论这些,天下真没几个能与女皇姐姐相比。 “好了,阿弥,我这就跟你说到正题了。” 武媚娘左手捧住袖口,右手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下。 殷红的指甲如兰花蔻般,与松木桌摩擦,发出沙沙响声,仿佛在写书法。 近距离相对,苏大为再次闻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淡淡香气,不光是皇家的香料薰染,好像还有她自带的天然体香。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般,清脆中,透着丝丝磁性:“初入宫中,王皇后将我视为她的奥援,想借我之手去打压萧淑妃……后宫之事错综复杂,除了她们,还有各大小妃嫔,在我站稳脚跟后,这些人各使心机,或与我姐妹相称,或明刀暗箭。” “媚娘姐……” 武媚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你莫担心,这些事对我来说,就如清风吹过山岗,毫无防碍。你知道,我与她们是不同的。” 当然,你跟她们当然不同! 你是名传千古的则天女皇,也是武周女帝。 苏大为心中发出喊声,但是面上,他还装做不解的问:“有何不同?” 武媚娘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同。” “所有人,无论是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是后宫其她妃嫔,都在局里,我在局外。” “姐姐,你这么说,我又有些迷糊了。” “去岁,我入宫前跟你说过,我向佛祖请求开示,悟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然一切都是无常,都不会恒久,我自不会沉迷。”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不沉迷,就在局外,沉迷者,在局中。” “如果真的不沉迷,姐姐你何必去后宫里趟这些浑水。”苏大为忍不住问。 “妙处就在这里,出离之心,即非出离。我心在局外,人却在局内,这是我的修行道场。” 武媚娘将下颔枕在手掌中:“佛法是入世修行之法,烦恼即菩提,见过天地众生,方能证得无上妙觉,出离苦海。” 停了一停,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道:“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比皇宫烦恼更多?欲望更多的?” “好吧,姐姐你的境界高,我是比不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总之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弟弟本事低微,你在里面我什么都帮不到。” “那也未必。” 武媚娘伸手在他掌背上轻拍两下:“我有件事,倒真想让阿弥你帮忙。” “是什么?” “不急,有水喝吗?我口渴。” “有,我来给姐姐砌茶。” 苏大为忙起身,找来茶叶和茶具。 他原本是不通这些的,但是和苏庆节、尉迟宝琳这些贵公子们交往,多少也学到一些。 当然,相比真正的门阀世家,尉迟他们也只能落个“牛饮”。 苏大为自然就更是…… 总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烧水,煮茶,武媚娘无奈的摇摇头:“我来吧,阿弥你坐着就行,你再做下去,只怕连茶壶都得打碎。” 话音未落,呯!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看着武媚娘,闷了片刻道:“我再去拿个壶。” 咕嘟咕嘟~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陶壶里传出水声。 武媚娘气度雍容,举止优雅的烹茶,片刻之后,茶碗里沸腾的茶末,在碗面上形成奇妙的图案。 苏大为一愣一愣的看着武媚娘煮茶,不知不觉中,先前有些焦虑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太宗在世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煮茶。” 武媚娘伸出双手,捧起一碗茶,推置在苏大为面前:“阿弥你有口福罗。” “谢谢姐姐。” 苏大为双手接过,内心有点小激动,这是……皇帝的待遇啊! “姐姐你刚才说的……”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其实后宫那些妃嫔就算争斗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功,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她轻声说着,双手捧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迷离了她的双眼。 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茶香。 “陛下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漂亮的女人吗? 但,如果只是漂亮女人,换谁都可以吧。 “太宗在世时曾说过,以色侍人,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真到那天,又何如?” 武媚将茶碗端至胸前,轻轻摇晃。 碧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茶香愈发浓郁。 苏大为看着她,没有说话。 话题引到太宗身上,不知媚娘姐有何深意? 过得片刻,只见武媚娘轻轻吹了口气,碗上的白雾稍稍吹散,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普通的妃嫔只知道打扮自己,找机会吸引陛下注意,却没想过,如果陛下只看中容貌,她们中谁人不可替代?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后宫从来也不缺美色。 王皇后正是看不破这点,才争不过萧淑妃。 萧淑妃比王皇后聪明一点,知道除了美色,还尽力展示自己的才识,这才能在陛下心中稍露印迹。 但是, 她们都没看到陛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陛下想要的是……” “当今陛下,最想要的,自然是成为太宗那样的皇帝。” 武媚娘将茶碗在桌上轻轻放下,嫣然一笑:“哪个孩子不崇拜父亲?特别是,他的父亲又如此优秀,如此光芒万丈。” 这句话出来,苏大为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厉害了,我的姐! 正是如此!必然是如此! 每个孩子都想像自己的父亲,都想超越自己的父亲。 这是人性。 李治活在唐太宗李世民的阴影下,他毕生的愿望,一定是成为李世民那样的皇帝。 文治武功赫赫,光照千古。 这是李治的初心。 也是他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执念, 武媚娘一眼就看穿了! 第五十一章 帝王之道 这份对人性的洞察,将武媚娘与后宫那些嫔妃拉开了差距。 李治后宫那些女人,或许有背景,如王皇后,背后站着关陇贵族。 或者本身出自名门望族,又兼美艳,还有满腹诗书,如萧淑妃。 又或者其余的嫔妃们,无一不争奇斗妍,各擅胜场。 但是,在后宫这场较量上,从一开始她们就都输给了武媚娘。 所有人都站在起跑线上,而武媚娘站在李治心里,完全读懂了李治内心的渴望和需求。 这还怎么比? “当今陛下,欲效仿先帝,成为一代明君,而整个后宫,谁能比我更了解先帝?” 她站起身,一直以来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勃英气,如日方升。 这一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太宗身前做才人时。 一手执着钢鞭,指着那匹难驯的烈马,对太宗自信的道:“我能驯服它!” 可能这才是骨子里真实的那个她吧! 苏大为揉了揉眼,再细看,在自己面前的,依然还是那个面带温柔微笑的媚娘姐姐。 仿佛刚才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瞬间的幻像。 但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在武媚娘心里,有着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刚烈勇敢。 那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再仔细想想她刚才说的话,苏大为不禁拍着大腿苦笑:“姐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说她们从开始就输了。” 武媚娘既懂李治,又懂太宗。 在过去无数个日夜,她曾亲眼看到太宗是如何处理政务,接待群臣,甚至在心里一遍遍描摹当时的景象。 这一点,就算是做为亲生儿子的李治,都没这个条件。 这样的武媚娘, 简直是老天送给李治做辅助的, 后宫嫔妃谁能跟她比, 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是降维打击! 所以武媚娘才有这份底气。 不是她需要李治,而是李治需要她。 后宫美色人人皆可替代, 唯有她,是无可取代的。 “媚娘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大为学着武媚娘的样子,轻轻吹了口气,吹动清茶上的茶花,露出碧色的茶汤。 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滚烫的热线,顺着舌尖滚入喉中。 热辣清冽中,又有一缕回甘在舌尖漾开。 他砸了砸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东西的物件,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起来却差异如此之大。 就好比这煮茶,如果是自己,勉强也就能把茶给煮开吧。 至于茶味如何,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但是换成武媚娘,茶的份量,水的多少,炉火的火候,水温的拿捏,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切配合得浑然天成,才能煮出如此甘甜美味的茶汤。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茶,自己平时也喝,也不觉得有甚出奇的地方,但是武媚娘煮出来,味道和自己煮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 武媚娘好整以遐的向茶碗里吹着气,看着茶花涌动,眼神变得愈发柔和。 “阿弥,这世间许多事,其实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但什么又是恰到好处呢? 我以为就是四个字:本当如此。” “媚娘姐?” “你看,煮茶要讲究火候,做人做事,同样要讲究火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 武媚娘笑了笑,轻轻将茶碗放下,如玉的手指在碗边轻轻一划。 “记得当年在太宗身前做才人时,我急于表现自己,好几次在他面前强自逞能,结果反被太宗喝叱,后来便让我跟着他身边的茶博士学煮茶,又让我陪侍身边,看他读书。 当时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的觉得,不想被他瞧不起,便越发努力去学。 可无论我怎么做,太宗只是摇头。 直到去年在佛前的顿悟,我才明白当年太宗摇头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挺起腰背,神情一变,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深邃平静,看着空气中某一点,缓缓摇头。 苏大为惊讶的看着她,心里有一份明悟,武媚娘这是在模仿太宗的神情。 摇完头,她的眼神动了一下,又恢复到平常状态,向苏大为道:“那时我以为他瞧不起我,还为此生气,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未到,火候未到。 去岁我入宫时,我还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说自己那时太年轻了,其实太宗是在教我。” “那陛下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话,就是眼圈红了,好像颇为羡慕。” 噗~ 整个大唐,能让李治羡慕的人,也只有武媚娘了吧。 苏大为想笑,又憋住。 他感觉自己腮帮子绷得有些辛苦。 然后,就见武媚娘一根食指伸过来,点在自己眉心上:“阿弥是不是心里嫌我太罗嗦了?” “没有,我哪敢。”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 “呃……” “好了不逗你了。”武媚娘玉手轻挥,好像在说结束这个话题,又像是将空气里凝重的气氛给挥散。 “你既叫我一声姐,我便想将我的感悟传给你,纵然现在一时还不能领会,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你有帮助。 须知一切都是从心中起,从心中落,世间事,是一理通,百理明。” “谢谢媚娘姐,你说的这些,我虽然还不能全领会,但我会记住,好好去体会。” 苏大为认真的道:“之前姐姐让我多跟玄奘法师去请教,我也都听了,现在只要有时间就过去。” “嗯。” 武媚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她没说出来,只是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苏大为猜,她大概是想到卢慧能,跟慧能比起来,自己在佛法上,似乎真的没什么悟性。 不过既然媚娘姐没说出来,自己还是不问了,免得老脸挂不住。 “对了姐姐,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嗯,正要说这件事。” 武媚娘一只手捧住茶碗,轻轻晃动着,眼波随着茶汤微微起伏,沉思片刻道:“阿弥,你知道高阳公主吗?” “咦?” 苏大为心里一突,感觉…… 这事有些忒巧了。 不久前才为金宝神枕的事找过玄奘法师,金宝神枕现在理应是高阳公主之物。 多半也是从公主府中流出的,现在,武媚娘找自己居然又提起高阳。 “知道?” “知道。”苏大为肯定的点点头:“以前在玄奘法师那里听说过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 武媚娘点头道:“今天找你的事,就与高阳公主……的驸马有关。” “咳咳。” 苏大为没忍住呛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媚娘姐,你说的是房遗爱?” 武媚娘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 可惜表演太过,怎么看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在武媚娘也无意去多刨根问底,继续道:“数日前,房家三子房遗则向陛下秘报,房遗爱有反意。” 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个字没说。 他现在没弄明白,媚娘姐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房遗爱反不反的,和自己也没关系啊,都不挨着。 “陛下原本十分信任房遗爱,但房遗则十分肯定,一再向陛下申述,更紧要的是,长孙无忌刚巧来找陛下,撞破此事。” 武媚娘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 显然对长孙无忌这个人,颇有些不喜。 苏大为仔细品了品。 陛下信任房遗爱,长孙无忌撞破此事。 这里面,信息量很大啊。 想了想,他试探着向武媚娘问:“陛下,不想查此事?” “事关谋逆大案,查肯定要查,但陛下本不愿声张。” 武媚娘叹息道:“可这事既被长孙无忌知道,那就超出陛下掌控了。”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李治似乎有些忌惮长孙无忌,不想此事这么巧就被长孙无忌知道了。 你猜,长孙无忌“撞破”,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纵然武媚娘没说,但苏大为仍然品出这一层意思。 舔了舔唇,苏大为问:“陛下与长孙……” “你是我弟弟,我也不瞒着你,陛下登基多赖长孙无忌之力,但现在,长孙无忌的手伸得有些过长了,陛下希望朝堂平衡,不想见到一家独大。” 苏大为点点头,懂了。 帝王之道,在于驭下平衡。 手底下的人最好维持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任何一方势力要是垄断了朝堂,对皇权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 两晋之后,不知多少朝代起自军功贵族,旋即又被内部军阀所灭。 前朝杨广之所以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就有借刀杀人,借机清除内部关陇门阀势力的考量。 可惜,杨广最后玩脱了,被关陇出身的李渊夺得了江山。 而不论是否关陇出身,任何人一但坐上皇帝这个位置,都不会允许手下势力太过膨胀,都希望分化他们,维持平衡,稳定皇权。 李治登基,是靠着长孙无忌的助力。 但是他们俩的位置决定了,两人不可能一直和平共处。 权力,终究要移回皇帝手中。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无数权谋算计,甚至腥风血雨。 眼下的“房遗爱谋反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 “姐姐,你希望我做什么?” 苏大为问。 第五十二章 风起于萍末 武媚娘怀有身孕,而且快接近临盆了,这个时候出宫见自己,叙旧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响吧? 否则大可以等生产完,身体恢复后,再出宫省亲。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于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帮什么忙? 苏大为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不良人,距离长孙无忌这一层,实在太过遥远,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阿弥,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和陛下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什么,现在朝堂上,已经是长孙无忌一家独大,如果此案再将山东望族拖进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武媚娘轻声道:“我和陛下,其实都不相信房遗爱会反,因为对他并无任何好处。 纵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现在就怕长孙无忌借机发难,剪除异己。” 停了一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轻轻覆在苏大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弥你帮我。谋逆之案,非同小可,长孙无忌想让人心服口服,必然会预留充足的时间去搜集证剧,或者是炮制证据,而且他必然会扩大范围,将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这一切,就离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罗证据,又岂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苏大为掌背上,稍稍握紧:“所以此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苏大为一个激灵,霍然站起来。 他看着武媚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大案子,也有自己参与的份。 而且听武媚娘所说,自己甚至颇为关键。 不行,让我捋一捋。 假设长孙无忌要查房无忌谋反的案子,应该怎么查? 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没毛病。 大理寺的话,查案除了调集人手,录取口供,一些细节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参与进去。 这样看的话,媚娘姐的逻辑没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突然想到一件事:“长孙无忌要查谋反案,为什么不派自己心复秘密去查?通过刑部和大理寺,动静不会太大了一点吗?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让房遗爱知道……” “阿弥,这是阳谋。” 武媚娘提起瓷壶,给两人茶碗里重新注满茶汤,在滚烫沸腾的烟气中,平静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么可能绕过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实吗? 况且,要查案总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还能靠谁? 同样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动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处在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更为可靠。”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后,才继续道:“何谓阳谋?通过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设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偷偷将消息泄露给房遗爱,但这种事后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出来; 另一种更大可能,是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接近房遗爱。” 苏大为张了张嘴,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媚娘说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听说房遗爱涉及谋反之事,那金宝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万一把自己牵扯进去,说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谁会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事后也难逃被清算。 “第二点。” 武媚娘继续道:“假设真有人告诉房遗爱了,你猜他会如何反应?” “呃?” “他如果妄动,就是坐实了自己有反意,那样必死无疑;他若问心无愧,就会老老实实,甚至还要配合调查。”武媚娘白了苏大为一眼:“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逃不出长孙无忌的算计,这就是阳谋。” “姐姐……”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对于像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手握这样的权柄,对付一个小小的房遗爱,根本无须,也不屑于用阴谋,堂堂正正摆明了要查,谁敢阻挠。” 武媚娘轻轻向茶碗里吹了吹:“就连陛下都无法干涉这件案子。” “那万一,万一大理寺查证据时,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没有万一的,阿弥。” 武媚娘眼里闪过深邃:“此事是阳谋,但我料定长孙无忌还会罗织证据,将一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进去。 这证据嘛,如何让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你是长孙无忌,你觉得,该如何天衣无缝的将证据传上去?” 记不清是第几次,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个刑狱体系里,最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办到的。” 武媚娘饮了口茶:“风起于萍末,以长孙无忌的老谋深算,自然会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该怎么做?” 苏大为感觉背心被汗浸湿。 在跟武媚娘一番话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长孙无忌,仿佛立于空中。 阳谋,阴谋,信手拈来。 但更奇的事,这些都被武媚娘参透,三言两语,便直指核心。 “长孙无忌,很强。” 武媚娘向苏大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让他喝茶。 然后才接着道:“如果正面对上,就算将陛下和我加起来,都远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她抿了口茶,抬头看着聚精会神倾听的苏大为道:“长孙无忌并没有把陛下视做他的对手,以有心算无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大为不禁凛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谁手”这个词,显然已经把长孙无忌视为最大敌人看待。 而这时候的长孙大人,总揽朝纲,大权在握,恐怕丝毫没料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人,总会长大的。 特别李治还拥有李世民这样的父亲。 他的血液里,天生流动的是征服与权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温良谦恭。 “阿弥,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为此抽调人手,设立临时的机构来查这件事案子,你,必在其中,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这就有点像是后世的专案组一样。 至于抽调自己,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上次兰池宫之案,自己也算是上达天听,给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一个“才堪大用”的念头。 那这次查谋反案,如果上面抽调人手,十有八九也会用自己。 因为长孙无忌没有将李治视为敌人,就不会去提前布局算计。 更不会去查李治身边的武媚娘,也就不会知道武媚娘还有苏大为这么一条暗线。 这是此案中长孙无忌的“盲点”,也是最大的变数。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此事只要有你参与,就等于给我和陛下多了双‘眼睛’,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里,只要有你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机。” 苏大为有些佩服的点点头:“我懂了,媚娘姐,其实如果你不是入宫做贵人,以你的头脑,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杰差的。” “贫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轻拍一记:“我要是男儿,呵呵……” 她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对了阿弥,还有一点要你帮我注意的。” “是什么?” “盯紧案件的证据,如果发现牵涉的证据有问题,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一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离不了基层的参与,做为不良人中优异者,苏大为必然会参与其中。 到时能提供消息,让李治和武媚娘不至于被动。 其次一点,如果长孙无忌真的在案子里“掺了沙子”,想要通过罗织证据剪除异己,一但被抓到破绽,就是李治的机会了。 虽然不可能凭着这一点扳倒长孙无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与长孙无忌敌对的势力,而且可以严重削弱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威望。 总之,这件事,颇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苏大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长孙无忌察觉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楼,强与弱,并没有绝对的分野,只看有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武媚娘缓缓起身,走到苏大为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弥,你就是此案的关键点,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 怎么说呢,他感觉到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这可能就是一份历史的责任感? 毕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机会翻盘~! 窃喜? 或许潜意识里有一点。 “有你帮我,我就轻松许多。” 武媚娘扶着腰道:“我们该出去了。” “姐,我扶你,对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佛经,看了真的有用吗?以前我只觉得狄仁杰大兄断案如神,但这次我才发现,姐姐你才是厉害,以前都没发觉,难道佛法真能让人顿悟开智?” “能啊,我回头让王福来拿本金刚经给你,我亲手抄写的。” “哦哦。” 苏大为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里的那本《道德经》,究竟先看哪本? 若论起来,自己修行的法门,无论是鲸吞之术,还是袁守诚传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着武媚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点羡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说起断案,他苏大为在不良人里虽然不错,但和狄仁杰这种见微知著,断案如神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如果读佛经能像今天的武媚娘一样,一眼看透本质,抓住问题核心,那简直就是给智商开挂。 要不两本一起读吧? 第五十三章 反者道之动 这顿饭,是苏大为有记忆以来,吃得最不自在的一次。 虽然人都是熟悉的那些人,但是身边围着宫女太监,时不时还要替武媚娘试菜,这个就让人有些隔应了。 就算是武媚娘,也不能完全废除宫中规矩。 好不容易吃完,又吃了一盏茶,武媚娘坐了片刻,便起驾回宫。 李治没许她在宫外留宿。 送她上马车前,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向她道:“媚娘姐,你之前不是问我你这胎是男是女吗?我现在猜一下。” “嗯?” 夜色昏沉,武媚娘一手搭着宫女的胳膊,刚要上马车,听得苏大为的话,不由回头好奇的看向他。 马车旁,王福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却不是平日里的灯笼,而是一盏青铜油灯。 正是苏大为工坊里出的鲸油灯。 橙黄色的光芒,照在武媚娘脸上,她的神情一愕,旋即笑道:“那你猜猜看,如果猜中了,姐姐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一言为定。” 苏大为双手抱胸,靠在门旁大笑道:“我猜姐姐这次,一定是个男孩。” 要论谈人生佛法智慧,看破人性,分析事理,苏大为今天是全场被武媚娘压着,但要说猜男女嘛。 不好意思,开卷有益,开卷有益哈。 苏大为摸摸鼻子,颇有几分神棍气质,斩钉截铁的道:“姐姐头胎定是男孩。” “那就承你吉言了。” 武媚娘横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回去吧,我回宫了,要是生了,第一个通知你。” 她被宫女搀扶着坐进车里。 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王福来向着门边的苏大为鞠躬拱手,跟着上了马车。 伴随着车轮辘辘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融入黑夜,看不见了。 心里转动着无数的念头,苏大为转身合上院门,向自己房间走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倩影闪过:“哥哥,今天媚娘姐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是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拦在自己面前。 看她的眼神闪动,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神情似乎有些扭捏。 苏大为一愣道:“小苏你还没休息?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吗?” 说着,伸手便想去摸她额头。 不料却被聂苏眼疾手快,一个小跳步躲开:“哎,哥,你讨厌,还没回答人家问题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大为有些警惕的道:“说的都是大人的话,小孩子家家不要乱打听。” “你……你才是小孩子呢。” 聂苏气得跺脚。 “好了,好了,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苏大为眼神一瞟,发现妹子小荷已露尖尖角,确实不能说她是孩子了,尴尬一笑道:“我今天累了,要回房歇息,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哎哥~” 聂苏张了张嘴,抱着小玉跟了几步,看着苏大为火烧屁股般的逃回自己房间,她有些郁闷的哼了一声:“鬼鬼祟祟,不知在躲什么!” 咬了咬鲜红的唇,聂苏有些不甘的扭了扭身子,抱着胖乎乎的小玉走向后院。 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小玉,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是笨死的……”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子的怨念。 他将卧房门关上,脑子里还在想之前武媚娘说的事。 媚娘姐,真是不简单啊。 全场被压制,以前没这种感觉。 明空法师的时候,媚娘姐给人感觉只是温和,一位有修养的女菩萨。 现在嘛…… 有些锋芒感了。 从开始话题,到结束,苏大为回想起来,自己都是被她引导着,几乎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这是一种强大的控场能力。 可以说,从这个时候,日后的女皇大人,已经展露出她非比常人的强大气场了。 看透人性,抓住问题关键,稳定而智慧的心境,还有缜密的逻辑、语言。 只怕男人中,也少有她这种水准。 这些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做太宗才人时学到的? 苏大为摇摇头,不去继续深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要想的是,武媚娘与自己聊天的那番内容。 问题和要做的事很清楚, 但是在媚娘姐话语之外,还有许多未尽之意。 这些,是需要苏大为好好思考的。 他走到桌前,将袖里新买的《老子三千言》取出,放在桌上。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入喉的冰凉,让他精神一振。 在桌前坐下,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双眼微闭,将下午与武媚娘的谈话,从头捋了一遍。 今天谈话的内容,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媚娘姐在宫中的地位无须担心,她开始就表明,自己与李治站到了一起。 这便是立与不败之地了。 就算王皇后、萧淑妃和其她妃嫔加起来,只要李治心不变,媚娘姐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且,与皇帝站一起,只怕还有“盟友”的意思。 她体现出自己与别的妃嫔不同的价值。 便是做过太宗才人,受过太宗的言传身教。 在某些事情的拿捏分寸上,对李治多有建言和帮助。 这二者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政治生态上的相互依赖。 当然,这些都不是武媚娘说的,而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二个阶段。 既然武媚娘与李治站到一起,两然便是一体同心,利益共享。 那么现在共同的敌人,便是长孙无忌。 因为权力过大,长孙无忌反而成为了李治的威胁。 正常的朝堂上,都是有多个派系存在,大家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皇帝高高在上,控制左右平衡。 这是帝王之术,也是驭人之术。 但是长孙无忌因为有扶立李治登基的大功,现在独揽大权,已经到了李治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了。 哪个皇帝会愿意看到强势的权臣存在? 古往今来,权臣行废立之事的还少吗? 这便是武媚娘表达的第二层意思。 李治不愿意长孙无忌继续膨胀下去,如果此次谋逆案,让长孙无忌得手,那么朝堂上山东望族势力将被一扫而空,只怕到时最危险的反倒是做皇帝的李治。 而山东望族…… 对了,说起来,萧淑妃的出身,也是山东望族啊。 而王皇后背后就是长孙无忌这些关陇贵族。 有趣…… 朝堂上的权势争斗,也影响到后宫吗? 难怪当今皇上李治在后宫一直独宠萧淑妃,都生好几个皇子皇女了。 反倒是和王皇后,始终无所出。 这里面,也是值得细品。 苏大为想着,手指无意间翻开桌上的书卷。 一行字,呈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借着灯光缓缓念出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唐时还没有后世成熟的标点法,字句之间,只是稍留空隙,如何准确断句也是一门学问。 苏大为对这句话并不陌生。 稍一思索便理解了。 循环往复的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的,也是柔弱的。 天下的万物产生于看得见的有形,有形又产生于不可见的无形。 换句话说,一件有形之物,必然是由无数看不见的无形之物聚合而成。 “刚不可久,盈不可守,一件事过了顶峰,便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他的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划过,自言自语道:“长孙无忌现在就是站在顶峰上,光芒万丈,却忽视了,在身后阴影中,一些事物正在悄然变化。”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有些念头霍然开朗,忍不住想:难怪道家思想能流传千古,确实把握到了“道”的规律。 古往今来,无论多强大的国家,强大的个人,最危险的时候不是它弱小时,而往往是站在巅峰的那一瞬。 太阳升过日中,便意味将要下沉。 长孙无忌太过忘形了,对李治有了轻慢之心。 后世不是有句话吗,叫无知和弱小不是你失败的理由,傲慢才是。 摇摇头,苏大为思绪再次回到武媚娘说的话上。 思索片刻,又品味出第三层意思。 虽然媚娘姐说得很轻松,但涉及谋逆大案,多少权谋和冲突在其中,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她只要我稍通消息,顺便留意有无异常的证据,能找到长孙无忌的破绽。 但还有些话只怕没说出来。 如果仅是这样,不足以保全房遗爱,也不足以维持住山东望族这个势力的基本盘。 朝堂势力失衡,对李治来说就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可能,不光要搜集证据,还得保住房遗爱。”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立时有一个直觉,这才是武媚娘和李治真正希望自己做的。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就算是未来的女皇姐姐,想必也是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保住房遗爱? 这怎么可能。 在史书里可是明明白白记着了,房遗爱还有高阳公主,还有许多其他人,都被牵连进来了,在这次永徽年大案中,俱被诛杀。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苏大为吸了口冷气,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是狄仁杰大兄在此,他会如何做?” 呵,想必会发出一声嘲笑,说阿弥你小子居然怕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用力一拳击在自己掌心,振奋道:“既然是媚娘姐交托给我的事,放手去做便是,再说,谁知道我这只小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暴。” 第五十四章 李元景 永徽三年四月,武媚娘生皇子李弘。 李弘为武媚长子,大唐皇帝李治第五子。 按后世人的眼光看,李弘的父亲是皇帝,爷爷是皇帝,曾祖父还是皇帝。 未来,他还会有一个当皇帝的母亲,以及两个当皇帝的弟弟…… 足可以称上一声“六味地黄丸”。 五月,武媚娘被封二品昭仪。 所谓母凭子贵,后宫那些妃嫔不管心中如何嫉妒,表面上却也无话可话。 吴王府。 院前的小池上飘着浮萍,清澈的水流从竹管流淌而下,在池上带起圈圈涟漪。 天气已经开始渐渐热起来。 书房的窗都被推开,好让院内带着花香气息的风,能吹进房里。 吴王李恪此时手捧一书卷,水在窗前,远远看着小池中流动的水波,仿佛化作了石像。 良久,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殿下。” 李恪没有回头,而是将手里的书抬起来道:“这本书据说是春秋时李耳写的,传下来各个版本,有叫三千言、五千言,也有叫老子和道德经的,我最近在读,感觉颇有收获。” “殿下说此书好,必然是极好。” 身后女人的声音越发轻柔:“说来战国时提出五德终始论的阴阳家邹衍,还有方士,道家,都颇受此书影响。” 李恪点点头道:“读了此书后,我现在越来越沉得住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话说完,身后的女人顿时哑口无言。 吴王李恪要是不争,这局就没办法再继续了。 “不争,不是要放弃,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策略,所谓无为而无不为。” 李恪自信的道:“从永徽元年至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虽百般谋划,但却无一成功,问题出在哪里?” “在下驽钝,还请吴王指点。” 李恪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永徽元年,我被拜司空,授梁州都督;永徽二年加授太子太师、安州都督。 看似地位越来越高,但手中权力却越来越少。 直到今年,朝廷仿佛忘记了我这个人。” 将手里的道德经随手扔在桌上,李恪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长孙无忌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有朝廷大义名份,权倾天下的资源,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虚名的吴王。 我只有一次机会,若再不成,只怕便有覆灭之险。” “吴王……” 李恪挥手打断对方想说的话:“最近读书,想明白很多事。既然长孙无忌盯着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妄动,让他抓到我的破绽。” 自得的一笑,他继续道:“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不动,便立于不败之地,而长孙无忌的敌人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等他懈怠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一眼看到苩春彦强笑的脸。 “吴王,从去岁到如今,按您的意思,我们一直隐忍,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急,机会快到了。” 李恪抬起下颔,眼里精芒闪动:“最近,我嗅到一种味道,有些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或许……” “殿下!” 院外有人高声道:“房家三公子求见。” “房遗则?” 李恪脸上露出讶异:“他来做什么?” “在下此次求见,是特地来为司徒大人解惑。” 一个穿着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道人,向着荆王李元景下拜道。 “哦,你能为我解什么惑?” 坐在上首的李元景,眼睛眯了起来。 荆王李元景,为唐朝宗室大臣,唐高祖李渊第六子,母为贵嫔莫丽芳。 三十余岁的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继承太原李氏的基因,他身材长大,脸颊瘦长,一双眼睛如刀锋般,极有神采。 唐武德三年,他被封为赵王,授安州都督。 贞观初年,历迁雍州牧、右骁卫大将军。 贞观十年,改封荆王,授荆州都督,转鄜州刺史。 李治即位后,李元景进位司徒。 可以说,李元景是宗室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不过说也奇怪,最近他好像受到什么魅惑,总觉得精神不振。 如今虽然还能强打精神硬撑着,但两眼之下深黑的眼圈,还是出卖了他的疲乏。 站在阶下的道士抱拳道:“我听说荆王最近身体有恙,所以特地来毛遂自荐。” “我的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有什么恙?” 李元景失笑摇头,抬头见那道士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苍松一般,心里不由好笑:“你会岐黄之术?” 道人摇头道:“治病不会。” 李元景皱了下眉:“那你是会辟邪捉鬼?” “怪力乱神不会。” 道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 李元景无语道:“莫非是来消遣本王?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着从两旁走出王府侍卫,要将道人强行驱赶,道人忙道:“贫道一不会看病,二不会捉鬼,但贫道能解荆王心中之疾。” 这话说出来,李元景微微一愣:“等等。” 两名刚抓起道人胳膊的王府侍卫转头向他看来。 李元景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 眼看着侍卫退下去,李元景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绪,试探着问:“道长不知在哪座道观修行?” “贫道叶法善,乃括州括苍县人。” 那道人单手做稽为礼,向李元景道:“偶尔游方至此,心中动念,手起一卦,知与荆王有一段善缘,因此登门拜访,替荆王了确一桩心事。” “咳咳,你说的是真的?” 李元景有些半信半疑,对一个陌生道人还不能尽信。 却见叶法善手掐指决,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笑道:“如果贫道所料不差,荆王最近可是睡梦不宁?” “咦,道长,你……” 李元景先是一惊,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向叶法善拱手肃容道:“是元景眼拙,险些错过真人!道长神算,在下近来时常做梦,梦中场景十分奇怪,而且最近做的都是一个梦……”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道:“道长,能解梦?” “自然。” 叶法善拈须微笑道:“梦乃预兆,解梦,可参悟天机,正是贫道看家本领。” “如此甚好。” 李元景大喜,忙上前道:“道长请坐,让我将梦的内容与你细细道来。” 说着,他忙向殿旁的侍者道:“还不快给道长上茶!” “是。” 叶法善也不谦虚,大刺刺的就坐下,轻拈长须,看着殷勤备至的李元景,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轰隆~ 天空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街上行人脚步都开始加快,四散奔跑。 沿街的铺子也慌了手脚,有的支起雨棚,有的手忙脚乱的收拾货品。 一只手握着横刀,闯入街道。 和匆忙的人群比起来,握刀的这只手很稳。 “这鬼天气,看来是有一场大雨。” 握刀的手松开,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九郎,要不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卢慧能在一旁冲南九郎可怜兮兮的道:“要是下起雨来,我们都得湿透。” “不会那么快吧?” 南九郎下意识的握住配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仿佛这个动作能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舔了舔唇,他接着道:“刚才人进去了,苏副帅吩咐一定要把人给盯牢了。” “下暴雨那人不会跑的。” 慧能左右看了看,向对面的茶棚一指:“我们就去那里,喝碗茶解解渴,顺便可以躲雨,也看得见这里,可好?” “这……好吧。” 南九郎稍一思索,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忽然只觉一股凉风从身后吹过,紧接着沉闷的空气陡然一松。 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只听刷的一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卢慧能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南九郎反应比他慢半拍,紧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跑进茶棚。 哗啦啦~ 倾盆大雨,如瀑布般倾泻。 天地间一片银白。 卢慧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又像小狗一样抖了抖,将身上的水抖开。 “还好还好,衣服没全打湿。” “好……好个屁啊。” 南九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指着雨幕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还能听见吗?” 卢慧能张了张嘴巴,侧着脸庞凝神静听了片刻,随即苦着脸摇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漏子,那人要是跑了,这半个月辛苦白费了。” “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雨……谁会想不开这个时候跑出来,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 卢慧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确定的道。 “呃,两位客官,喝茶吗?” 茶棚里,卖茶的老汉提着茶壶走上来。 就在南九郎与卢慧能在茶棚中无奈躲雨的时候,那个对他们盯梢的对象,雨幕中的小院,悄然打开半扇门。 一个人影,低头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又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抬脚迈入雨幕中。 第五十五章 众生相 纷乱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雾迸溅,有些溅到石上,令苔痕越发显绿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说了一声。 房遗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说话者看去。 大唐司徒,荆王李元景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杯,意甚潇洒,向他举杯邀道:“遗爱,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摆着一张胡床,几个胡凳。 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有美酒与美人做陪。 “今天难得休沐,邀你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还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说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房遗爱还没开口,坐上另一人抚掌大笑道:“荆王不必理会,他打小就是这样。” “哦?”李元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遗爱这种出神的样子。 过去房遗爱给他的感觉是一个武夫,心思单纯,倒也不至于木讷。 而且,李元景无法忘记,昔年太宗在时,房遗爱持马槊立于千军万马中的模样。 老将们都已经老了,似房遗爱这样正当壮年的将军,日后必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建立赫赫军功。 正在出神之际,听得房遗爱终于开口道:“年幼时,父亲因为公务繁忙无遐顾及我,那时无聊,我就会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们都当我在发呆,其实不是。” 他抬头,冲李元景笑道:“其实我是等下雨,我发现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蚂蚁出来。 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记了烦恼。” “别那么多废话,快过来喝酒。” 刚才同李元景说话的柴绍用一根长著敲击着杯口,发出叮铛响声:“难得今日大家有兴致,快来快来。” 等房遗爱过来,他一边倒酒一边喊:“遗爱,你刚才发愣的样子好失礼,这酒,该你敬荆王。” “哎。” “敬你。” 席间,一名穿着宫装,贵气袭人的女子,轻伸柔荑,用修长的兰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现在你是皇帝,该我敬你的。” “高阳。”李治苦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阳公主面色一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轻咬银牙道:“我想要把房遗直的爵位转给遗爱,你许是不许?” “高阳!”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悦:“传嫡,传长不传幼,此乃定制,岂可轻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高阳公主起身,脸色难看道:“父皇在时,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现在你当皇帝了,我以为你真把我当妹妹,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天家无小事,我这先例一开,日后如何自处?将来……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给你网开一面,那我自己又该如何?” “这……” 高阳微微一窒,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见她如此,李治心里又微微一软。 “哥答应你,以后只要遗爱立功,一定会重重提拔,保证……” “哼,我才不信你,你们,你们都骗我!你和父皇一样,都骗我!” 高阳一跺脚,任李治呼喊,头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宫。 “这……” 李治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伸手揉着额角,感觉头疼,真的很头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当的。 无数人情,欲望,权力,关系,交织其中。 无数利害,因果,权衡,取舍,融为一体。 他最近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按在李治的太阳穴上,帮他温柔的揉动着,缓解头痛。 “媚娘。” 李治头也不回,伸手按住那只帮自己减轻痛苦的手,微微叹息道:“高阳如此不懂事,你说,我如何帮她才好?” 说着,有些失望的摇头:“况且房遗爱这件事……” “陛下不必烦恼,反事都有因果注定,我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对了,刚才高阳说我跟父皇一样,你说……我跟父皇真的一样吗?” “父皇曾说:恪果类我。” 李恪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说,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壮的武士,眼若铜铃,颔下黑须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对吴王的提问,他沉默着,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恪苦涩笑道:“那是骗长孙无忌的,也是骗我的,立谁都可能,就是不会立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前朝杨氏的血。”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权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复活。” “吴王!” 武士站起身,沉声道:“您醉了。” “我醉了吗?” 李恪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手里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颇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啊,无论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为身上的铬印,永远都不会被人真正认可。” 武士沉默。 李恪摇晃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事,你可以想想。” “万彻告辞。” 武士退后两步,向他抱拳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两旁传来侍卫的声音:“要不要……” 李恪摇摇头,伸手制止。 他的双眼清亮,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凝视着薛万彻远去的背影,良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遗则这个白痴,简直误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见我。” “是。” 府里下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收拾好。 房门关上时,光明一点点被封印,无尽的阴暗浮现,仿佛他心里的欲望与恶念同时被惊醒。 “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却不被认可?” “我一定是疯了,竟想证明给死去的那个人看,告诉他,其实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哗啦~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后是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良久,等这喘息声平复,李恪扶着桌子站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为今之计,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开,免得被长孙无忌给算计进去,还有多手齐下,或许……”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和的声音:“王皇后派人来了。” 一名宫女迈着略显急促的莲步,走过长廊,跨过宫殿,一直走入皇后寝宫。 她在宫门前站住,通报之后,过了片刻,殿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殿门被拉开。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小跑着进去。 不用多看,仅凭着记忆,无比熟悉的来到自己主子身边。 宫女裣衽为礼道:“皇后。” “过来。” “是。”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挡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边,轻声耳语。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来微微眯着眼睛。 在宫女细软的话语中,在屋角博山炉喷出的香雾中,半梦半醒,似乎随时可能睡着。 但就在宫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张开。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真这么说?” “是,那人说,只要皇后帮他多美言几句,他会全力支持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 “说李忠生母刘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当由皇后抚养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来,他将会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长孙大人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挠,现在既然连吴……他出愿意助阵,那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说着,她站起身,虽然努力想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忠儿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刘氏那个贱婢不敢杵逆我,至于萧淑妃那边,有武媚娘去对付……” 提到萧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从武媚娘入宫后,没错,萧淑妃的气焰被大大打压了。 一向独宠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晚宿萧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没得意几天,很快就发现,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治不去找萧淑妃是不假,可也没来找自己,更没找其她嫔妃,而是独宠武媚娘一人。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萧淑妃身后,还是有名门望族江南萧氏做支撑。 而这武媚,不过是关陇中新兴的贵族,而且听说也不甚受家里待见。 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小了许多。 不过,当听说武媚生了个儿子时,王皇后心里终于失衡了。 凭什么, 一个太宗时的才人, 刚入宫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还给陛下生了儿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陛下从不来看自己,这肚皮,能有动静才怪了! “是你们,你们逼我的,你们都在逼我。” 王皇后双手死死绞在胸前,浑身颤抖。 第五十六章 苏我氏 二更天。 长安内外宵禁,万籁无声。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黑夜包围。 河面上升起薄雾,氲氤一片。 岸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诡异的起伏扭动,就好像脚下大地,有某种东西在呼吸。 黑烟卷起,昏昏冥冥。 烟气里,似乎万千饿鬼哭号。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化作了人。 此人双手负后,站在河边,凝视着平静的泾河河面,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河面忽然荡起涟漪,仿佛有一枚看不见的石头投入水里。 一层层一圈圈的潮水推动着, 河上白色的雾气猛地卷起,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撕开。 银色月光笔直的照下。 但见湖面上,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赫然踏行于河波之中。 他的双脚贴着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看起来虽然慢,但转瞬之间,已经来到河边,向着开始出现的那人微微鞠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刀劳大人。” “你便是倭国苏我氏?” 刀劳沉声道:“虽然你亦有半诡异血统,但尔等从大汉时逃去倭国,现在回来又联系我们做甚?” “先祖曾言,苏我氏也是诡异一脉,虽然血统比不得刀劳大人的纯正,但,我们毕竟也有诡异的血统。”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刀劳两眼微微眯起:“说出你的来意吧,这里并非叙旧之地。” 苏我氏沉默片刻,接着道:“此次联系刀劳大人,是想求见荧惑星君,痛陈厉害。” 刀劳上下打量对方,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来长安,也有一阵子了吧,直到现在用古法联系上我,又说求见星君?” 他的声音突然变冷,右手伸出,化作一柄锋利弯刀:“你当星君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刀劳大人息怒。” 苏我氏双目闪烁一下,抱拳嘶声道:“请听我从头说起。 苏我氏入东瀛后,一直坚持诡异之理想,从未放弃,亦渐渐在东瀛掌权,让我们拥有诡异血脉之人,也可以堂堂行走。 在东瀛宣化天皇时,先祖苏我稻目终于得到了机会,掌握权柄。 等到苏我马子时,权力达到了巅峰。 之后苏我氏更与天皇家族通婚,达到混其血脉的目地。” 说到这里,苏我氏抬头,面罩上的双眼闪烁着名为野望的光芒:“那是我们诡异最好的时代。 只可惜,好景不长,有逆臣中臣镰足与中大兄皇子暗中勾结,伏杀了本代族长苏我入鹿。 我族虽极力反抗,无奈大势已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带着部份族人逃回大唐避祸。” “你跟我说这些,目地是什么?” 刀劳缓缓收起刀锋,却仍未松口。 “求见星君,是因为我族蛰伏大唐日久,已经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且发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我氏抬头,漆黑的双瞳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个能让我族掌权,重得天下的机会。” 刀劳脸露惊疑之色。 这倭国来的苏我氏,虽也有诡异之血,但百年来身上血统早已驳杂不堪。 奇的是他身上居然还透出另一股力量,甚是不弱。 那种力量,非诡异,更非异人,究竟是什么? 这些暂且不说,刀劳对于他的提议也非常吃惊。 让诡异一族重新掌权,夺得天下? 好大的口气! 但, 又确实有些吸引力。 再加上苏我氏的肢体语言,狂热的语气,相当有煸动力。 “苏我虾夷,恳请刀劳大人带我去见荧惑大人,让我当面与星君陈说厉害。” 苏我氏喉结微微蠕动,两眼露出渴望的光芒。 “你的提议……” 刀劳眯着眼睛,眼缝中,光芒闪烁:“不必去见星君了,我在这里就可以给你答复。” “请说。” “我家星君与人族李淳风早有约定,唐人与诡异互不侵犯,各安其命,白天,属于人,夜晚,属于诡异,至于你的提议……还是收回去自己留着吧。” “刀劳大人!” 苏我虾夷额头青筋浮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可以让诡异重新君临天下的机会!” “不必了。” 刀劳冷冷的道:“属于诡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大唐的天下。” “你……” 苏我虾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两眼盯着刀劳,杀气在空气中涌动。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向刀劳微微欠身,然后,倒退着,缩回黑雾里。 “走了。” 刀劳眯着眼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泾河岸边的草丛一动,一个人影从中走出。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高大龙。 “多谢刀劳大人。” “行了,我是看在你给我族行方便的份上,还你一个人情。” 刀劳向苏我氏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要找的半妖,已经现形了。” “多谢,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如果他再联系诡异,还请大人通知我。” 高大龙向刀劳拱手,哈哈一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帮阿弥。” “不说这些。” 刀劳挥手打断他:“你真的不考虑加入诡异?” “加入诡异?难道就可以不吃饭,不干活?” 高大龙嗤笑一声道:“之前您拜托在公交署里干活的那几位,可也是诡异吧。” 他指了指刀劳,又指了指自己:“诡异都在融入人类,那我做人,还是做诡异,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向刀劳拱手道:“告辞了。” 一阵狂风卷过,高大龙身形蜿蜒扭曲,化作蚺鬼朝舒我氏离去方向,电射而去。 泾河水默默的流淌,好像千古不变。 然而,今天的水,还是千年前的水吗? 刀劳静静的站在河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做人,还是做诡异,有分别吗?” 夜风中,传出他困惑的声音。 无论黑夜如何漫长,黑暗终究过去,光明重新降临。 日头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长安城照得金碧辉煌。 而长安皇宫中,王皇后有些惊喜的从坐位上站起。 她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有些胆怯的迈过殿门,向自己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不敢走了,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张口小声道:“忠儿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终于来啦。” 早已等不及的王皇后快步迎上去,牵住孩子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头上爱怜的摸了摸,又顺着脸颊摸下去,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让本宫瞧瞧。” “啧啧,果然像陛下。” 王皇后抬头,向带李忠来的宫女看了一眼:“你说像不像?” “像像,跟陛下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宫女忙一迭声的答应。 李忠为李治长子,母为宫人刘氏。 做儿子的,像父亲再正常不过了。 王皇后笑了起来,摸了摸李忠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这身子骨也挺结实的,是个健康孩子……对了,我记得你是贞观十七年生对不对?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亲临弘教殿,摆下宴席,跟众臣说:近来王业日渐振兴,尽管酒食准备不周,还是冒昧请卿等赴宴,因为朕有孙儿了。” 越说,王皇后脸上喜色越浓几分。 说完太宗旧事,她亲昵的抚着李忠的背道:“从今天起,不要叫我皇后,要叫娘亲。” 年方九岁的李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一脸困惑的抬头:“皇后……娘,可是,可是我有娘亲了。” 说着,小手指向殿外。 王皇后这才注意到,刘宫人正远远的跪在宫外。 她的容颜有些憔悴苍老。 虽为李治长子的生母,但是并无任何出身来历,又并不得李治喜爱,在后宫毫无存在感可言。 她的存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是做为李忠的母亲。 见到她,王皇后的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谁把这贱婢带来的?” “皇后……” 四周的宫人太监们顿时大为惶恐,一个个跪了下去。 王皇后却没心思去追责,只是厉声道:“把刘婢拖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是。” 一众宫女急忙涌上去,七手八脚的抓住刘宫女的手脚,不顾她的哀求,将她强行拖走。 “娘亲,娘亲!” 李忠大为惊慌,小脚迈动想要去追刘宫人。 却被王皇后紧紧攥住手臂。 “疼~” 李忠一脸痛苦的回头,只见王皇后微笑着,咬着银牙,冲自己强笑道:“从今天起,本宫便是你的娘亲,你要记得,你唯一的娘亲,就是本宫,你……记住了吗?” 永徽三年,王皇后因没有子嗣,继李忠为子。 六月初,长孙无忌联合群臣,及王皇后舅舅,中书令柳奭等百官,向李治进言,求立太子。 这一下大大出乎李治所料。 特别是群臣中,除了关陇一系,外戚、宗室罕见的联成一气,共同求立太子,形同逼宫。 最终,李治同意。 七月初二,册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 没有人知道,立太子这天晚上,皇帝的宫久,灯光久久不熄。 所有人眼中那个温和的皇帝,毫无脾气的皇帝,第一次,提着长剑,奋力砍着一把木椅,砍得木屑纷飞。 他的脸庞涨红,仰天似在咆哮。 然而,从颤抖的身体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是皇宫,这是天子的居所。 然而在这里,他却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如果不顺着长孙无忌,他的命令连皇宫都传不出去。 这就是现实。 第五十七章 真的有反意 郡府中,一盘棋下了一半,隐隐见黑子将白子包围,随时将要屠灭大龙。 “该你下了。” 柴令武向棋盘指了指。 柴令武为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 其妻为巴陵公主。 他在朝中连续担任过太仆少卿、卫州刺史等职务,现封襄阳郡公。 坐在棋盘前的房遗则手拈棋子,看着棋盘怔了半天,忽然烦躁起来。 将白子往盘中一扔,随手将上面的棋子绞成稀烂,大声道:“不下了,不下了,这棋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忒费脑子。” “你……” 柴令武瞪了他一眼:“跑来找我下棋的也是你,现在说不下的也是你。” 说着,将手里剩下那枚黑棋往棋盘上一扔:“简直乱七八糟!” “哎,令武,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里烦,想找你聊聊天嘛。” 房遗则眼睛转了转,一把拉住柴令武的衣袖:“我……” “有话快说,你再婆婆妈妈,我还不如去找荆王喝酒去。” “咳咳,你和荆王最近走得挺近的?”房遗则试探着问:“荆王这人怎么样?下次去可否带上我?” “你?” 柴令武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等你们房家的事先弄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令房遗则吓得一下跳起来,失声道:“你,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知道了啊,怎么?” 柴令武心中费解:房家三兄弟互相扯后腿不是一天两天了,满长安谁不知道? 就见房遗直突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往下一塌,一脸沮丧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了,跑去跟陛下说房俊要反,就是一句气话……” “贼你妈!” 柴令武头皮一炸,霍然退后两步,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你……你真跟陛下说了这种话?” “说了。”房遗则一脸后怕的点点头:“事后我才知道怕了,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我能怎么办!” 他两双一摊,一脸委屈。 “你个猪脑子啊!” 柴令武张嘴骂道,恨不得抬腿给他一脚。 房家三兄弟里,房遗直有些清高,与他关系一般,房遗爱呢,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虽然话少了点,但还算能一起喝酒。 前几日荆王李元景还把他和房遗爱都叫去家里喝酒,那天下雨还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至于房遗则。 这小子不聪明。 但是,柴令武跟他关系不错,属于什么话都能说,能一起玩的那种朋友。 现在乍一听房遗则抛出的“疯话”,柴令武顿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跟房家人扯上关系,这一家子…… 都特么奇葩啊。 坑人啊! “你离我远一点,你滚,你现在就滚出去!” 柴令武撸起袖子:“贼你妈,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令武,令武,你帮帮我,帮帮我啊!” 房遗则扑上来,扯着柴令武的衣袖,卟嗵一下跪了。 “全怪那房俊,还有高阳公主,一直欺负大哥,想谋夺大哥的东西,我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 柴令武狠狠甩开他的手,嘿嘿冷笑道:“我看你是自己眼红吧?遗爱和遗直两虎相争,你是不是以为你有机会?” 被一句话戳破心事,房遗则脸色一白。 柴令武这会也冷静了一些,深吸了几口气,揉着额头道:“等等,这事应该也没那么严重,我记得上次陛下遇刺,还是遗爱拚死护住,陛下不会相信遗爱要反的…… 你说这种话之前,不过过脑子吗?” 他冷冷的盯着房遗则:“若是诬陷,小心自己反坐。” 这些贵族子弟,不说个人能力有多强,但是政治上的眼光一个比一个毒辣。 柴令武在李元景他们面前表现得嘻笑怒骂,好像没个正形,可一但涉及到正事,头脑立刻无比冷静。 房遗则这回就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告成了,房遗爱被斩了,房家其他人也会跟着倒霉。 没告成,他就是诬告,要受反坐之罪,也就是诬陷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要承担相同的罪名。 这混蛋,脑子里装的屎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坑。 柴令武在心中打定主意,从今天起,一定要离房遗则远一点,免得被这二货连累。 “不,令武,我,我也不算是诬告,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还有别的可以证明,房俊对陛下有二心……” “是什么?”柴令武心下大奇。 房遗爱那老实巴交的样子,难不成是伪装出来的? 否则以遗爱为人,反什么反? 他疯了不成! 房遗则眼珠急转了转,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外面有下人通报:“郡王,高阳公主来了。” “柴令武!柴令武,你在不在里面?” “滚开!你个没眼力的奴才还敢拦我?柴令武,你不出来本公主可就进来了!” 院外响起高阳公主那熟悉的,飞扬跋扈的声音。 房遗则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脖子一缩,左右张望一下,拔腿便跑。 一边跑一边低声道:“令武,我先从后门走了,那个泼……我不跟她一般见识,那事我们回头再说。” “贼你妈!” 柴令武感觉自己今天倒八辈子血霉了,碰到全是这一家子互坑。 他向房遗则远去的身影怒道:“滚!别让老子再见到你!” 这趟浑水,老子疯了去沾惹。 这边刚送走了房遗则,小院大门,提着马鞭的高阳公主,已经扯高气扬的闯了进来。 “柴令武,刚才叫你你听不见?在干嘛呢?” “咳咳,我这……刚才在研究棋谱,反应慢了点。” 柴令武冲高阳挤出笑容:“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高阳在太宗时就颇受太宗宠爱。 等李治登基,又仗着与李治关系好,继续跋扈,在整个长安几乎无人能治。 也没办法,从小宠到大的,天子骄子,骄傲已经容到骨子里了。 只要没弄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朝中上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会跟高阳公主过不去? 也因柴,柴令武等一帮勋贵,在遇到高阳时,也颇为头痛,表面上都让她三分。 “研究棋谱?” 高阳一身红裙,眉心描绘花型,是现今长安流行的贵人妆。 这让她的容颜越发显得娇艳。 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瞥向棋盘时,带着眼波流转,配着她宜喜宜嗔的脸庞,连柴令武看了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 真是便宜房遗爱那小子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想,那个榆木疙瘩,居然配了这么美艳的皇室公主。 可再转念一想,高阳公主这性子,与自家公主相比,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跟高阳公主相比,自家的巴陵公主简直柔情似水。 咳咳,高阳这种还是敬谢不敏了,娶了她不知平日里要被打压折磨成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又对房遗爱有几分同情。 “柴令武,你骗人吧?” 高阳走到廊下棋盘边,用手里的马鞭碰了碰棋盘。 “下棋得两个人,你一个人怎么下的?” 说着,她左右看看,双眼流露出狐疑之色:“刚才还有谁在这?” “没人!” 柴令武下了一跳,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我自己左手跟右手下……不行吗?” “这也行?” 高阳眼波流动,歪着头想了想,没在此事多纠缠,而是用脚踢了下地面的石头,向柴令武道:“令武,我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大事?” 一向没个正形的高阳公主会找自己商量大事? 这话让柴令武差点没笑出声来。 高阳向他走近,左右看了看,突然神秘的道:“你说,如果换一个皇帝如何?” 换…… 柴令武感觉仿佛被雷给击中了。 整个人定在那里,嘴巴张大。 他一动不动,但是那表情,就像快要哭出来。 谋、谋反? 高阳和遗爱,他们真要谋反? 你们,贼你妈,能不能不要拖上我! 高阳公主走了。 走得和她来时一样突然。 她的性情从来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给人非常跳脱之感。 既跳脱,又飞扬跋扈。 如果不是有个皇帝父亲,还有皇帝哥哥,只怕十条命也不够用。 现在,她居然跟自己说想换个皇帝。 柴令武颓然的坐在棋盘边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天。 大脑一片空白。 隐隐的,耳旁似又响起高阳的声音:“令武,你是驸马我们就是亲戚,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你觉得现在大唐朝局,是我治哥哥说了算吗?” “公主,你……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那老儿太可恶了,我都看过他欺负治哥哥,训治哥哥跟训儿子一样,连父皇在世时,都舍不得对我们说半点重话,他凭什么?” “那公主的意思是……” “治哥哥性情太过软弱,很难对抗长孙无忌那老头,不如我们宗室里找一个像父皇的,强势一点的,这样才能保住我李氏江山啊。” 噗~ 这个逻辑我给满分。 柴令武还记得自己当时目瞪狗呆,恨不得吐血的模样。 如果是长孙无忌太强势,那不是应该把长孙无忌给扳倒吗? 高阳你怎么会觉得是因为李治太软弱,才导致长孙太强,所以要换个强硬的宗室去当皇帝。 这个逻辑是怎么产生的? 柴令武呆呆望着天,突然间,荆王李元景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 第五十八章 风雨忆当年 “这么大的破绽,他居然没发现。” 房遗则后怕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在他面前的吴王李恪,双手负在身后,冷笑一声:“柴令武中人之资,他一定会关注别的,而忘记,你娶的是李元景的女儿,你要找李元景,根本不用通过他。” “这样真的有用吗?” “通过你的提点,再加上高阳,还有其他的手段,柴令武必然会说动李元景。 野心,总是很容易滋长的。” 李恪微微眯眼道:“当人只盯着眼前一点时,就会忘记其它的危险。” 房遗则不敢说话,只是拚命擦额头上的汗水,冷汗。 “局我已经布好了,现在就等长孙无忌去收货。” “长孙无忌那么聪明,他应该……” “就是聪明才会笑纳。”李恪将手里的书拿起,随手翻开道:“房遗爱这个谋反案,既然开了头,就得有个结果,长孙老儿必然扩大罗网,将政敌一网打尽,我现在是在帮他…… 薛万彻、房遗爱,他们以前都是魏王李泰的人。 长孙无忌不除去他们只怕寝食难安。” 说着,他回头看向房遗则:“别说我不帮你,这样一来,你的心愿也可达成。” “但是……” 房遗则吞咽了一下口水:“吴王就不怕,长孙无忌反手将你也……” “怕,我当然怕。” 李恪微微皱眉:“所以我还有些别的布置,多留几道后手,希望长孙老儿吃那些饵吃得够饱,无遐顾及我,如果他真的要赶尽杀绝,我也不会束手待毙,何况……” 他的眼神里有光芒闪烁:“等到他把那些饵吃下,又该膨胀到何种程度?我那个弟弟就算再懦弱,也该容不下长孙无忌了吧。” “吴王,你在说什么?” 房遗则一脸迷惑。 “没什么,等着看戏吧。” 李恪抬手,用手里的书在呆头鹅般的房遗则头顶轻敲一记,口里吟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风雨骤起,纷纷扬扬的洒落。 在阶下空台处,架起一个小桌,两人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外面纷扬的雨,一言不发。 桌上放着酒,伸手就可以拿到。 左边的那人,身形高大,两肩宽阔,搁在双膝的手虚握成拳,拳面上青筋满布,露出的皮肤隐隐透着青铜光泽。 就算一身衣衫也藏不住他身上饱满虬结的肌肉。 右边的那人,身形也是昂藏,但与左边的相比,就稍矮半分。 两个壮汉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雨,良久,左边那人长长叹息一声:“遗爱,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一起喝酒看雨了。” “大概很久了。” “是啊,从我被贬,到现在,匆匆数年过去,有时候回起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薛万彻转头看向房遗爱,眼中流露出一丝沧桑感。 他出身将门,父亲是大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隋末为涿郡太守。 在大隋崩塌,群雄逐鹿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薛万彻跟兄长薛万均追随涿郡守将罗艺。 后二人与罗艺一齐归附唐高祖李渊,授车骑将军,武安县公。 此后大破窦建德,会战刘黑闼,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 直到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当时身为太子建成心腹大将的薛万彻,与尉迟恭德于玄武门前激战。 可惜,最后功亏一溃,到底是李世民气运加身,取得了胜利。 薛万彻做为失败一方,只得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 此后,李世民多次派人招抚,并说:“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 薛万彻这才敢出来,后被任命为右领军将军。 伸手取过桌上酒杯,薛万彻凝视着昏黄的酒水。 雨水依旧稀稀沥沥的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房遗爱手在台阶里轻轻点了点:“又有蚂蚁,它们搬家迟了,看来要被水淹了啊。” 薛万彻向他举了举杯:“陪我喝一杯。” “好。” “从上次到现在,到底有几年了?” “上次是哪次?” “就是我被贬那次。”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多弥可汗发兵进犯夏州,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诏令薛万彻等征兵应战。 从贞观十九年,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薛万彻一直追随太宗,进行对高句丽的战争。 他与房遗爱的交情,也是在战阵之间打出来的。 所谓一起扛过枪的袍泽。 但是薛万彻本事大,脾气更大,常被人在背后说他恃才傲物,盛气凌人。 在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班师回长安后,薛万彻的副将、右卫将军裴行[]方暗中告他对朝廷有怨言。 英国公李勣也说:“万彻职乃将军,亲惟主婿,发言怨望,罪不容诛。” 唐太宗据此将他免官,流放象州。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高宗即位,大赦天下,薛万彻遇赦回京,并于永徽二年被起用为宁州刺史。 不过恰好他足疾发作,只得先回长安养病。 房遗爱想了想,认真的道:“从贞观二十二年,到如今永徽三年,四五年了吧。” “是啊。” 薛万彻放下酒杯:“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贬?” “你不是因为背后对朝廷有怨言吗?” 房遗爱这话说出来,薛万彻猛地扭头瞪向他,眼瞳收缩如针。 那里面,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向房遗爱刺过来。 但是房遗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薛万彻。 “要是换个人这么说,我一定一拳打烂他的鼻子。” “你这脾气还是一样倔。” “呵呵,改了便不是我了。” 薛万彻用手重重一拍膝盖,大声道:“万彻大好腱儿,行得堂堂正正,就算是被陛下误会,又何如?我没有怨恨朝廷,只不过是有人看不过我,在背后中伤。” 他转头向着房遗爱认真的道:“我没错。” “我不懂这些。” 房遗爱替他倒上酒,举杯道:“除了行军作战,别的我想想就头痛,还是喝酒吧,庆祝你回来。” 铛! 两只酒杯轻碰了一下,然后两个豪爽的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万彻,那个……” 房遗爱放下酒杯,犹豫了一下道:“有个人跟我说,我跟你都是傻子,不适合混官场,还说当年我们失意,是因为被魏王李泰的事牵连。”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围绕着储君之位展开了你死我亡的争夺。 可是从一开始,李承乾就明显处于劣势,因为他私行不检,屡屡暴出丑闻,令太宗失望不已;而魏王李泰的夺嫡呼声则一直居高不下,因为他有志向,有韬略,聪明颖悟,多才多艺,深受太宗的赏识和宠爱。 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企图发动政变夺取帝位,可未及动手就被太宗粉碎,李承乾旋即被贬为庶民,不久后流放黔州。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他不仅本人聪明干练,胸藏韬略,深得太宗欢心,而且背后还拥有一个实力强劲的政治集团,其中包括当时的宰相刘洎、岑文本,以及一帮元勋子弟,如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绍之子柴令武等。 就在朝野上下都认定魏王李泰入主东宫已经是板上钉钉之时,年仅16岁的晋王李治就像一匹政治黑马蓦然闯进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力挺他的人,就是时任司徒的长孙无忌。 也正是确立李治要争夺太子之位后,如薛万彻、房遗爱这些人,逐一被分化瓦解。 这其中的缘由,细思极恐。 只可惜,无论是薛万彻还是房遗爱,都属于战场上的猛将,但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两人甚至都闹出过类似的笑话,就是娶了公主后,却不知如何洞房,一时成了长安无数人评头论足的八卦。 “谁,谁跟你说的?” 薛万彻一双眼睛瞪起来,须发皆张,如同一头怒狮,十分可怕。 “我想想……好像是个不良人,叫苏,苏什么……记不得了。”房遗爱倒吸着凉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摇头,他这个脑袋,连看书都记不住,让他去记不熟悉的人,实在太为难了。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咱们只管打仗,朝廷要用我们,自然就会用,别的甭费那脑子。” 薛万彻拍着大腿道:“酒杯不过瘾,可换大碗来。” “好,换大碗。” “对了,前几天吴王找过我。” 薛万彻眼里闪过一丝狡猾:“不过我没理他,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我不喜欢他。” “哈哈,万彻,谁说你没心眼的?” “废话,老子要没心眼,战场上早死八百回了。” “对了,荆王听说你回来,要我带你去他那喝酒。” “李元景?是不是……哦,想起来了,打高句丽时跟他打过交道……那个人倒是不讨厌。” “那就约个时间一起去吧,他人不错。” 风声雨声,两个憨厚大汉手搭着肩膀,细说着从前的故事,喝得酩酊大醉。 脸上洒的水珠,也不知是雨还是什么。 第五十九章 枕头风 “苏副帅!” “阿弥!” 长安朱雀大道街口,等待多时的钱八指和南九郎迎了上来。 他们俩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皆是深黑的眼眶,头发蓬乱,脸色腊黄。 “出什么事了?你们……” 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 “别提了,阿弥你是不知道。” 钱八指舔了舔唇抱怨道:“最近诡异那边不知出什么状况了,又异动频频,爆出不少案子了,别说我们不良人,各地衙门,还有大理寺、刑部,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抱怨了一句,又向苏大为看来:“阿弥,你就好了,去给大理寺帮忙,暂时不用管这些琐事,轻松不少。” “废话,我是不良副帅,你们手里若有案子出了事,都得我兜着。” 苏大为苦笑一声:“对了八爷,那个十三叔,陈敏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挺安静的。” “他啊,他好像在忙什么案子,有一段时间没来衙门了。” 钱八指推了一把南九郎:“九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哦,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苏大为被气乐了。 “知道知道。”南九郎握着腰间的刀柄,努力挺起胸脯道:“之前有一次我看他进了县君的公廨,我虽离得远,但留了个心,透过窗子盯住他的嘴,好像是说刑部的大理寺什么案子,要抽调他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反应过来:“苏副帅,你不也是?你们不会是在办同一件案子吧。” “不是不是,别瞎猜。” 苏大为挥手打断他,岔开话题道:“九郎,你这眼力,这读唇语的功力,可以啊,以后在破案和侦察情报上,一定会大放异彩。” 被苏大为一夸,南九郎笑得眉不见眼的,伸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也盼着有那么一天。” 话音刚落,就被钱八指一巴掌拍后脑门上。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阿弥这是跟你客气一下,捧你呢,你还当真,快干活去,还有一堆案子等着。” “哦。” 南九郎有些无奈的应了一声,摸着被打得有些懵的脑袋,向苏大为抱拳。 钱八指在转身前一刻,将一张字条飞快的塞进苏大为手里,这才跟着南九郎离开。 一边走还一边听得南九郎在问:“苏帅叫我们这里碰头,就是问两句话?就没别的事了?” “你还想有什么事?还想阿弥请你喝酒不成?” “呃,不敢。” “得了,阿弥请客你也没少聚,这次就不能是他想咱们了?” “好……好吧。” 南九郎咽了下口水,心里想的是:我信你个鬼,八爷你坏得狠。 苏大为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融入到人流里,很快切换几条小巷,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将钱八指刚才偷交给自己的字条拉开。 上面不是字,而是一些古怪的符号。 苏大为眼睛微眯,琢磨了一会,手指一搓,将字条化做粉末。 这段时间,长安县的案子他都没管,正如武媚娘之前的猜测,大理寺李思文开口要人,将他从县君裴行俭那里“借”了过去。 苏大为自然心知肚明。 然后等待他的,就是无比繁琐的资料搜索。 许多大理寺馆藏的陈年资料,人名,户籍被翻出来,堆在苏大为面前。 经常就是有人过来告诉他查一个名字,然后要从这些散乱的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查找出这个人的户籍,同时一切与之有关的人脉,朋友,亲人全都要一一找出。 然后再分派人手去盯梢,去暗访查探。 这与苏大为之前想的大不相同。 然后,他就懵逼了。 这种情况,还怎么完成媚娘姐交下的任务? 别说知道长孙无忌查谋反案的进度,苏大为现在连自己在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了都说不清楚。 这让他一度怀疑,是不是上面有人故意用这种方法把自己调开? 一切皆有可能。 不得已之下,他开始动用自己的一些暗线关系,寻找其它一些蛛丝马迹。 现在,就是收线的时候。 “陈敏果然被抽调了,也是这个案子里,但这个案子好像被分成了不同的组,每个人负责的部份不一样。” 苏大为快步走着,喃喃自语,同时也是帮助自己理清思路。 “狮子那边说查的是外面的情况,现在似乎在查薛万彻军中的关系,这矛头,好像一直指到魏王李泰身上,不过李泰被贬多年,又是太宗生前最疼爱的皇子,长孙无忌应该没这么丧心病狂,把他也拖下水吧?” 心里想着,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加快脚步,一个纵身翻墙而入。 迅速穿过前院,又以极快的身法,一个缩身消失不见。 大概过了数息,空气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 有数道黑影一闪而过。 小院就此沉寂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小半时辰之后,破风声又至,数道黑影又闪了回来。 院中突然多出几个黑衣蒙面人。 这些人聚在院中面面相觑,又小声交流了几句,最后郁闷的离去。 这次是真的走了。 又过了盏茶时间,院内一处不起眼的阴影动了一下。 原本以为是一截靠墙的枯枝,突然扭动起来,仿佛变魔术般,瞬息间,弹开成苏大为的模样。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口白色的气箭从口鼻间喷出。 “妈的,好在我机警,果然有人盯着我,到底会是谁?” 苏大为皱眉暗恼。 现在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先看看自己要的那个答案。 他走到院门前,从这里向院里走了二十步,又向左行了十五步,伸手拍了拍墙,顺着手拍的那块墙,又往前摸索下去。 直到摸到第四块砖时,发现有些松动。 苏大为手指一动,将墙上泥砖掀开,从里面摸出一张布帛。 打开飞快的扫了一眼,他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先前钱八指给他的,是一个暗记,示意在这里取东西。 现在东西取到了。 做得如此隐蔽,就是为了防止出意外,走漏了消息。 现在看,这一切并不是无用功。 果然,如果不小心,随时可能被不明身份的人截住。 苏大为自己倒是不担心,但他不能将南九郎和钱八指陷入绝境。 就算现在手里拿到的这份布帛,也还不是最终的答案。 帛上是用特殊方法写下的记号,这东西,苏大为都认不全。 所以哪怕出了意外,落入别人手里,也可以一推二五六。 苏大为将东西贴身收好,呼了口气,小心的从院里穿出,向着万年县赶去。 前阵子,他曾找了个机会,接近房遗爱,想套套他的口风。 或者说,想看看房遗爱是否真的是外表忠厚,内心奸诈那种人。 上次救李治那回,虽然见过房遗爱,但毕竟没有真的打过交道。 然后,苏大为见到房遗爱,聊了没几句,就方了。 这房遗爱,简直就是个鲁男子啊。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十足的刚铁直男。 你跟他说一些军事,一些见闻,他很有兴趣,但是聊别的,别说三棍,十棍都打不出屁来。 苏大为最后只能抱了抱拳,说声保重。 自己没这本事救房遗爱,这种队友带不动,情商太低,别把自己也拖泥坑里。 也就是自从那次以后,苏大为隐隐觉得,好像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果然还是大意了,人不能太得意忘形啊。” 苏大为苦笑着自言道:“真当你是救世主呢?先能把自己撇清楚再说吧。” 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他闪过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连面上五官都变掉了。 这一下,谁也认不出是他来了。 苏大为十分有信心,自己这通过鬼面水母和异人本事得来的“易容术”,全大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就算当年高建和霸主杨昔荣都喝了自己的洗脚水。 那些派来盯自己的暗桩,绝计料不到。 易容后的他,大摇大摆的甩开膀子。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进了寺院,上了大雁塔,盘膝坐在玄奘法师面前。 在法师身边的,除了小沙弥明崇俨,拄着铁棒打盹的行者,还有卢慧能。 此时,卢慧能正双手合什,双眼微闭,静静听着玄奘法师念经。 原本,玄奘想要搬个寺院去译经,但是听说陛下,就是李治不同意,说要等到明年,让玄奘法师陪驾去洛阳参佛。 于是玄奘想换译经道场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这对苏大为来说,倒是个利好消息。 方便他行事。 甚至苏大为私下来猜,会不会是武媚娘给李治吹了枕头风才…… 算了,这个不必多想。 苏大为向玄奘微微欠身:“法师,我来了,有事请教。” 玄奘口里诵经不停,微微颔首。 卢慧能听到他的声音,惊讶的张开眼睛:“阿弥哥,你来……呃,你是谁啊?”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人,居然说出跟苏大为同样的声音,一时惊讶不已。 “刚才说话的明明是阿弥哥,你……” 明崇俨在一旁嘿嘿笑着,一副我看破,我就不说的得意劲儿。 玄奘终于停下了念经,将手里的念珠往桌上轻轻一放:“慧能你还没能参透皮相,一切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好了,这里没外人,阿弥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 玄奘法师向苏大为手里的布帛看来。 “此物是?” 第六十章 佛门六通 法师,这……这是我记的东西。” 卢慧能吐了吐舌头,神情露出一丝尴尬。 实际上,事情苏大为是暗自交给钱八指去做,但是具体的情报收集,则完全是靠卢慧能帮忙。 至于南九郎和大白熊等其余的不良人,都是在不知情中,无意替苏大为担当了耳目。 让卢慧能去打探情报,有两个好处。 第一点,慧能并不是不良人,最多只算苏大为的“家丁”。 对许多人来说,这少年就是个生面孔,不容易惹人起疑。 第二点,卢慧能天生的听力超卓,远胜于常人。 这一点简直是作弊器。 南九郎的视力好,苏大为还能理解,因为自己是异人,如果运用元气也能办到,只是不太会像九郎那样读唇语。 而卢慧能的听力,就连身为异人的苏大为都比不了。 他有时候也暗自称奇,不知慧能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但卢慧能也不是没有缺点。 他不会写字。 虽然父亲曾身为官员,但卢慧能出生时,全家已经获罪被流放至新州。 新州,就是后世广东新兴县。 父亲早早离世,所以无人教他读书识字。 指着苏大为布帛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标记,他红着脸道:“法师,我不识字,所以就用一些符画记住。” 玄奘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大为把布帛拿到卢慧能面前,让他将里面的内容讲与自己听,心里则想:也幸亏慧能不识字,写出这种奇怪符号,就算被人得到,也辩认不出,简直就跟密码一样。 卢慧虽然不懂文字,但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符号记录,能将大致的事情记个八九不离十。 看着他指着布帛上的符号,将上面记录的事一件件说出来。 苏大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的情况…… 他将布帛合上,久久不发一语,脑中飞快的思考。 卢慧能在一旁有些不安的问:“阿弥哥,是不是我记的有什么问题?” “没有,你做得很好,帮了我大忙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瘦小的肩膀。 那年在邓建果子铺里见到这孩子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他居然有这样一段缘份。 这次若不是他,有些事情还真办不成。 他脑海里不禁又想起武媚娘与自己讲过的“因果论”,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狗屁,要真有天意,自己这个小蝴蝶是怎么来到大唐的?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 不管媚娘姐怎么说,什么去修菩提心,他还是觉得,人定胜天。 管他天意如何,既然决定要做的事,都会全力以赴。 “阿弥。” 经房内烟雾袅袅。 寂静中,忽然响起玄奘法师的声音:“你知道六通吗?” “呃,三通知道,六通是什么?” 苏大为愣了一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 一直在一旁好奇观察这一切的明崇俨双手合什,跟个小大人一样摇晃着脑袋:“善哉善哉,佛门六通者,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看着苏大为有些吃惊的表情,明崇俨嘿嘿一笑道:“沙门浮屠皆为如来弟子,不以显圣为能,但这六种神通来自智慧胎藏,不求自得,一些修行者,便会自然显现。”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脸,一股得意之情显露出来。 仿佛在向苏大为炫耀:夸我啊,快夸我啊,我也天赋异禀哦。 苏大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瓜娃子,一点也不懂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小心长不大。 靠在墙角的行者,抬头道:“法师也精于佛门六通。” “行者,休得多言。” 玄奘向他看去。 行者便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话。 “阿弥,我说六通,就是想告诉你,慧能他身具天耳通。” “天耳通?” 苏大为有些吃惊,看向一旁傻乎乎模样的卢慧能。 经房里行者、明崇俨同时向慧能看去,都是一脸惊异。 这孩子还不懂天耳通意味着什么。 不是异人,却天生拥有神通? 这番造化福泽,岂是常人。 “天耳通是修行人于禅定中,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是谓天耳通,慧能虽然还没到这种境界,但是他已经初窥门径了。” 玄奘不由感叹:“此子,果与我佛门有缘。” 苏大为看看卢慧能,再看看玄奘。 听法师这么说,那证明法师定然也拥有天耳通之能了? 那他说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收卢慧能为徒。” 玄奘既是对苏大为,又是对卢慧能道:“此子根器颇大,如入我门,将来承我衣钵,将佛法发扬广大者,定为此子。”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虽然没多做了解,但也知道以玄奘法师的身份,在如今大唐佛学界,那就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 现在得到一句赞许,而且肯收做徒弟,那得是多大的机缘? 看玄奘的年纪,也不太可能有精力再收弟子了,那么很可能慧能就是他最后一位入室弟子。 这其中所蕴含的机遇、前景,任何人都会动心吧? 苏大为甚至心想,纵然自己不修佛,如果玄奘开口跟自己说,看自己对眼了,想收自己做徒弟,只怕心里都会权衡半天。 就算不想做和尚,也难挡内心那股得瑟劲儿。 明崇俨眨巴着眼睛,瞅瞅苏大为,又瞅瞅玄奘法师,再看看卢慧能,一脸羡慕。 苏大为吸了口气,向卢慧能道:“慧能,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和佛有缘吗?法师说想收你做弟子,还不快拜师。” “啊?啊!” 卢慧能愣了一下,这时才如梦方醒。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跳起来,激动的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娘说要我娶妻生子,给卢家传香火,我我……” “你特么简直了!”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想给卢慧能脑门一巴掌,帮他打开窍。 但还是忍住了。 人家老娘说的话,你能说啥? 况且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卟嗵一声,慧能向玄奘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脸为难,但却咬牙道:“法师,我也很喜欢佛法,但是,我娘的话不能不听,我……” “不必多言。” 玄奘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有些释然:“一切有为法,此皆天注定,看来你我缘份未至,凡事不可强求,快起来吧。” 他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喃喃的念诵着佛经。 苏大为看着玄奘有些斑白的眉梢,忽然想起,玄奘上一个寄予厚望的弟子,辩机已经不在了。 这位佛学大师,是否也会有后继无人之感? 卢慧能抿着唇爬起来,一脸愧疚:“对不起,法师,我……” “你的缘还未至,是我着相了。” 玄奘轻轻念道:“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苏大为在一旁应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话顺嘴出来,玄奘顿时念不下去了。 明崇俨捂着嘴,瞪大双眼看向苏大为,眼神里透着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笑意。 室内为之一静。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看看瞪大眼的卢慧能,看看憋笑的明崇俨,再看看一脸沉默的玄奘,还有暗自向自己呲牙的行者,咳嗽两声道:“那个……最近在读老子道德经。” “无妨,大道至简,佛法与道法,穷究其理,未必没有相通之处。” 玄奘微微颔首:“我看你对道门颇有兴趣,可以在这条路上继续钻研,或可与佛法相印证。” “多谢法师。” 苏大为暗自呼了口气,向玄奘抱拳致谢。 不在唐时,很难想像古人对信仰的执着。 像玄奘法师,西行万里去天竺国,穷毕生之力,求取回真经。 这就是信仰。 而“信仰”,也最容易偏执。 但是从玄奘身上,苏大为真正感受到一位佛学者,一位智慧成就者的胸襟。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不去给任何事物设限,只是以一颗佛心静观其妙。 “玄奘法师。” 外面突然传来女子声音。 苏大为从出神的状态回过神来,有些诧异的看去。 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孩子走进来。 是武顺与贺兰敏之。 “苏……苏帅也在?” 武顺还认得苏大为,向他点点头,牵着贺兰敏之又向玄奘行礼。 “不必多礼,稍坐片刻。” “谢过法师。”武顺比起上次见时,脸色憔悴了许多。 比较奇怪的是她身旁的贺兰敏之。 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显得有些木讷,眼神也有些呆愣。 “敏之他?” “敏之病还未愈。” 武顺牵着敏之在一旁坐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泛红的眼角:“自上次魔怔了以后,时好时坏,有时还突然癫狂,幸而法师不嫌弃,愿意替我家敏之诊治。”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堵住。 上次,指的是上元夜劫童案。 那次之后,贺兰敏之体内多了诡异之血,行为失常。 一直靠着明崇俨和玄奘法师用药调理。 第六十一章 再入长安狱 苏大为隐隐记得,史书上似乎记载贺兰敏之行为失常,及成年后,多有狂悖。 那个时候武则天已经掌权了,最后仍没法护住这个行为乖张的外甥。 可见那时的贺兰敏之闯的祸有多大。 有人说贺兰敏之是入魔了,是魔怔了。 但苏大为此刻细想,竟有种不寒而栗之感,难道说,敏之是因为体内的诡异之血,才会…… 他有些担忧的看向玄奘法师。 法师叫了敏之上前,替他把脉,又细细查探,向武顺低声说着什么。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下次单独向玄奘法师和行者请教,看是否有办法把诡异之血的影响给根除。 “玄奘法师,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苏大为向着玄奘和武顺拱手抱拳,又示意卢慧能不必跟着自己,转身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明崇俨正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闪动,不知想到些什么。 “媚娘姐出宫的时候,好像多是去我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去看望过武顺,还有敏之。” 走出大雁塔,苏大为仰首看了下天色,自语了一句,又摇摇头。 算了,想来武媚娘跟武家的关系也一般,不然也不会那么看重自己了,上次还说过,自己这里就是她的家。 明显,武家人对她来说,并无归属感。 不过将来,当武媚娘掌权后,还是不得不仰仗那些她或生疏,或讨厌,甚至憎恶的亲戚。 人在这世上,总有些亲缘关系是斩不掉的。 何况要行使权力,就要将权力分出去。 在这时代,除了血缘关系,还有什么东西更可靠的? 或许,师徒关系算一个。 他不自觉的想到了李客师。 李客师对自己有授艺之恩。 有这层关系在,双方之间不是父子,却也有近乎父子般的一种信赖。 天色尚好,距离傍晚尚有一段时间。 苏大为摸了摸怀里的布帛,大步走出寺门,他想去找一下李客师。 这件事太大,仅凭自己,已经有些扛不动了。 最关键是,自己这消息如何传递给武媚娘? 之前还可以通过王福来,但自从上次接触房遗爱后,被人开始盯梢,这条线就断了。 或许可以让李客师帮忙。 想起那个须发皆白,坐在湖边钓鱼的老头,苏大为的嘴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 就算李老头不肯帮忙,也绝对不会坑自己。 毕竟, 苏大为与李家,乃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家取“龙子”来,还是低调点去公交署借匹马,刚刚走出数十步,他的脚步忽然停下。 路旁,几个席地而坐的路人站了起来。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视线飞快定格到身侧。 一身官服的大理寺狱丞孙正城,带着大理寺众人,从那边大步走来。 这段时间,苏大为的被抽调去大理寺,便是与这狱丞对接,两人虽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也没什么过节。 属于公对公。 “孙狱丞。” 苏大为向对方拱手施礼。 孙正城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大为,赶紧跟我回大理寺。” “是案子有什么变化吗?” 苏大为试探着问。 “嗯。” 孙正城示意了一下:“边走边说。” 一行人涌过来,苏大为不得不跟着他们向前走。 “孙狱丞,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大为接着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关于案子,上面有话问你。” 孙正城脚步微顿,侧脸道:“你只用如实回答即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苏大为心下雪亮。 败露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先前明明易容改装,将盯梢的那些人甩掉,但对方居然还是找到了自己。 而且还及时通知大理寺在这里拿人。 能让大理寺听命的,还能有谁? 如果跟着孙正城他们回去,等待自己的只怕是牢狱之灾吧。 苏大为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走在他身侧的孙正城脚下一动,突然倒过来。 嗯? 苏大为本能的双手前伸,一把将对方肩膀按住。 元气在体内聚集,如果孙正城稍有异动,下一刻,苏大为双手就能生出无数种变化,将他给扔出去。 “抓我!”孙正城压低声音急道。 苏大为愣了一下,隐隐见孙正城手在下面飞快的比了一个手势。 沃特! 苏大为眼皮跳了一下,他居然是…… 自己人。 那个手势是苏大为之前与王福来约定的,若王福来不能亲自出宫,就派人与他接头传递消息,靠的就是手势还有信物确定身份。 时间转瞬即逝,身体快过大脑,两手一圈,已经把孙正城架到了身前,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形成人质。 周遭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纷纷喝叱着跳开,一个个拔刀出鞘。 “苏大为,你做什么?” “居然敢劫持孙狱丞!还不快放下!” 随着这些人的吼声,孙正城这才好似“回神”,扯起嗓子气急败坏的尖叫:“苏大为,你,你好大的胆子!”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翻了翻白眼,凑到他耳旁低声道:“老孙,演技太浮夸了,能不能真诚一点,走点心?” “啊?”孙正城整个人都傻了,做梦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来这么句不着调的话。 “你看你声音不抖,中气十足,我们俩你比我还像劫匪。” “咳咳~”孙正城整张脸都涨红了,拚命咳嗽以掩饰尴尬。 哗啦啦~ 一批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执铁枪,向这边大步跑来。 无数甲叶撞击着,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而沉闷的脚步,隆隆作响,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脏上。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带队的武士大声道:“左右领左右府,奉命来此,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那头领挥挥手,枪兵便散开包围。 后方还有人将背上手弩取下来。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犹豫一瞬,伸手将怀里的孙正城推开,高高举起双手。 “抓住他。” 四周的人立时一涌而上。 “所以你就来我这里了。” 长安狱中,终年不见的黑暗, 火把在壁间燃烧跳跃着。 隔着一道牢门,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牢里的苏大为。 “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大牢这么有缘呢?” 林老大拖过一张胡凳,大刺刺的坐在苏大为面前,跟他就隔着道栅栏墙。 苏大为靠在角落,背贴着墙,感受到大牢经由黄泥加砂石夯实的墙面。 那表面无比的粗砺,而且透着阴冷潮湿,让人不太舒服。 他甚至感觉有股子寒意,顺着粗糙的砂石一直浸入自己肌肉、骨髓里。 背心一阵阵酸麻, 好像骨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呀呀作响,就要破开一样。 他猜想可能是入牢前,被人狠狠一闷棍敲在背上的缘故。 苏大为箕坐在地上,仰头想了想才回答林老大:“我也不想来,奈何实力不允许。” “你说的这叫什么狗屁话。” 林老大听不懂他说的段子,朝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放心,来了我的地头,哪怕你明天要杀头,只要在长安狱里,我保证你能有口热饭吃。” “谢了。”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只能报以苦笑。 林老大又道:“还算你小子聪明,当时如果敢反抗,必死无疑。”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当然知道。 武媚娘和李治在各衙门里一定也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但是孙正城到底是不是武媚娘的人? 会不会是长孙无忌的人, 给自己做一个局? 只有天知道。 无论是不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都不重要了。 大理寺,左右领左右府,代表的都是大唐官府。 如果当时苏大为暴力抗法,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当作叛逆格杀。 哪怕他能冲出包围,此后也只能浪迹天涯。 家还要不要了? 柳娘子和聂苏怎么办? 周良和沈元,还有一大帮兄弟都可能被自己连累。 所以,尽管他能逃,他也逃不得。 这就是命。 乖乖进来,牢里蹲吧。 苏大为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也觉得我与长安狱挺有缘的。” “怕了你了。” 他这话说出来,林老大顿觉一阵心惊肉跳。 “恶贼,上次你逃出去放了把火,上面差点把我皮给扒掉,这次我跟你说,你要再我玩这套,兄弟都没得做。” “嘿嘿,你还当我是兄弟?” 苏大为张开双眼,锋利的眼神透过牢门缝隙,盯在林老大脸上。 空气里,似有无形的杀气,如刀。 这刀就划在林老大脸上。 做为常年掌管刑狱之人,林老大不可谓不彪悍。 这些年,他不知见过多少厉害的人物。 怕死的,不怕死的,精神疯癫的,丧心病狂的,杀人成瘾的。 那些人,他都见过,也都蔑视过。 但是,在苏大为的眼神下,林老大此时,没来由一阵心虚。 下意识偏头,避开了苏大为的眼神。 第六十二章 刑讯 澡堂生意,是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狱时,与林老大提起来的,后来林老大按他的想法逐步施行,果然获得成功。 在长安也算是独此一家,风头一时无两。 纵使后来有仿的山寨货,也始终比不上正版。 毕竟苏大为有后世的眼光,各种想法和点子层出不穷。 这让林老大的澡堂生意收获颇丰。 当时说过,这生意,给苏大为算干股,就算安排几个人也无妨。 所以苏大为才会安排高大龙过去。 结果,后面就变味了。 林老大居然暗中排挤,高大龙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愿意在人屋檐下看眼色。 后来便去帮苏大为经营油灯生意。 那次以后,苏大为曾专程找了一次林老大,想把话说开。 谁知林老大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干股钱照算,但是人,就别再安插了。 那次,算是不欢而散。 苏大为不是没想过,反手背刺一下,让林老大付出点代价。 他还有许多想法,什么药浴、桑拿、SPA、汗蒸,包括大宝剑一条龙。 如果按这个思路弄一家,分分钟让林老大吐血。 但最终,苏大为还是没这么做。 做人留一线吧,反正钱没少拿。 何况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而林老大,似是也自知理亏,钱方面没少算,反而比过去给苏大为的例钱更多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心里,却有根刺埋下了。 此时此刻,双方再次见面,虽一为阶下囚,一为狱中牢头老大,但双方的气势却好像颠倒了过来。 长安人称“笑面虎”的林老大,在苏大为的目光下,居然有种难以招架之感。 “林老大,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阿弥,你……” 林老大有些不自然的站起身:“你先休息吧,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若是有事,你再喊我。” 转身离开时,不慎将胡凳带倒,他都没去扶一下。 苏大为盯着他有些慌乱的背影只是冷笑。 在牢中并不知道时间。 苏大为只能看着小窗口明暗的变化,来推算。 每经过一次明暗,他便用手在墙上划一道划痕。 不知不觉,七天过去了,这中间居然并无人来提审,好像整个世界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这让苏大为不免疑惑。 又是一天过去,这天,狱卒跟平时一样,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这是林老大特地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这人,除了澡堂一事之外,在别的事上倒是一口唾沫一根钉,说到都做到了。 说给苏大为照顾,这吃食上,果然十分照顾。 别说是牢里,就是在外面,这样的饭食也不多见。 有时是醉香居的招牌羊肉,有时是巴胡小巷的囊饼,又或者是波斯来的马奶酒,另外还有干果点心一样不少。 几天下来,苏大为甚至觉得自己还胖了一点。 “苏帅,这是今天的饭食。” 狱卒将食盒放在牢门前,从牢门下的小口将食盒推入。 苏大为抬手,手脚相连的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几天没洗漱,蓬头垢面的,身上似乎有些酸了。 皱了皱眉,他伸手拉过食盒,隐隐闻到里面透出来的饭香。 “林老大呢?” “他,他说他在忙公务。” 狱卒干笑道。 “他有个屁的公务。” 苏大为摇了摇头,揭开食盒盖子,一股食物香气,挟着热气腾腾而起。 “今天有鱼啊,不错,嗯,还有酒?” “酒别喝了。”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 远处,林老大阴沉着脸,大步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苏大为的好日子到头了。 “打开牢门,上官要提审犯人。” 林老大吼了一声。 狱卒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去取钥匙。 等到牢门打开,苏大为脚步蹒跚的从里面走出来。 林老大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将他拉近,在他耳边道:“你自己机灵点,别犯糊涂。”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跟着林老大和狱卒,一步步向前走去。 监狱,也是分很多区域的,除了牢房,尚有刑房,笔录口供的文书房,以及其它各种功能房间。 苏大为被带到的,是刑房。 一个身材瘦削,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大门,面向着墙壁,逐一看着墙上挂满的那些刑具,喃喃自语:“长安狱这刑具倒是齐全,不过,有些旧了,比不得我们刑部。” 说着,他转过身,向站在身后的苏大为温和笑道:“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我是……”他摇摇头:“算了,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提审你的人便够了。” “大人。” 身边的狱卒上来,手忙脚乱的给他摆上胡凳,倒上茶水。 苏大为仔细看了看对方。 这人年纪三旬左右,面庞清俊,眼神锐利,下巴上,留着一缕长须。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块青玉色的牌子,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 林老大和狱卒小心的伺候在一旁,噤若寒蝉。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来头不小。 “我们长话短说吧。” 清瘦中年男子举起手里一块布帛:“这是什么?” 这块布,赫然是卢慧记录的那块。 上面画着各种涂鸦符号,只有慧能自己才看得懂。 “大人。” 苏大为双手抓住镣铐间的铁链,这样不会觉得特别沉重。 入手的冰凉感,和金属的粗糙,摩擦着掌心皮肤,令他精神一振。 “这只是在下随手涂鸦,并没有任何意义,不知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还有……” 苏大为举起双手,手里的铁链拉得笔直,发出“崩”的一声响。 “我无罪,不知以什么罪名拘我?” “嘿,倒是个刺头儿。” 那瘦削中年男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布帛摊开,似漫不经心的道:“你有没有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要经过刑部审讯,大理寺复核,还有上面的大人审阅,才能得出答案,明白吗?” 他微笑着抬起头:“不要有什么侥幸心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虽在笑,但眼神很冷,那股冷意,从眼睛里,一直穿过空气,瞬间像是要击穿苏大为的身体,将他的灵魂为之冻结。 “我审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犯人,从没一个能在我手里逃出去。” 他架着二郎腿,抖了抖手里的布帛,不紧不慢的道:“你刚说这是你随手涂鸦,并无任何意义?你在撒谎。” 中年人盯着苏大为的眼睛:“我仔细辩认过上面的痕迹,有新有旧,时间不短,这痕迹的轻重差别,至少是一个月时间,才能形成。 你跟我说这是随手涂鸦? 如果它无意义,似你这样的人,会持续在上面作画?” 这句话一出来,苏大为就知道,遇到高手了。 似这种见微知著的本事,苏大为之前也只在狄仁杰身上见到过。 不过,他咬了咬牙,还是坚持道:“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随手涂鸦画画,也有罪吗?” “还在这给我装糊涂呢?你最近在查什么案子,大家心知肚明。” 中年男人拍了拍膝盖:“我这个人呢,不喜欢蛮力,但有时迫不得已,也得用上一用。” 说完,他视线一扫林老大:“是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我来,大人,您放心,我来!” 林老大点头哈腰,一脸讨好的献媚。 他一伸手,从墙上摘下一个一臂长的铁勾子。 “苏大为,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会把你绑起来,这铁勾,从你肩膀穿过去,穿过你的肩骨。这上面可粗着呢。” 林老大伸出舌头舔了舔铁勾尖梢。 那上面透着一种带有铁锈的血腥味。 这味道,令他愈发兴奋起来。 “铁勾穿过肉的时候,会磨到你的骨头,你会感觉到,像是有把钝刀子在刮着骨头,要把你肩膀上的骨肉分开。 你放心,血不会流得太多,因为铁勾堵住了伤口,皮肉不会向外翻卷,最大的创伤在内部,血会一直流,可能会流到你的胸腔和喉咙里。 到那时,你会尝到一种带着铁锈的咸腥味,嘿嘿,和海水差不多, 海水里腐烂的死鱼,就是那个味。” 可能是林老大描述得太过具体。 那中年削瘦男人皱了皱眉,起身道:“这里交给你,我只要结果。” 他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捂住口鼻,向外踱去。 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可以下重手,但人别弄死了,这人还有用。” “是。” 林老大一脸讨好笑容,目送着这位大人出去。 转身向着苏大为时,他脸上的笑意化作狰狞。 “阿弥,别怪兄弟我不仗义,这是上头的命令,你就受着吧。” 说话间,他顺手又摘下墙上另一枚大铁勾,大喝道:“把他绑起来。” “是!” 一帮狱卒们激动的喊着,七手八脚把苏大为拖过去,用层层铁链镣铐将他的手脚锁住。 好些年没看老大亲自动手用刑了。 听说当年林老大就是靠着一手过硬的刑讯本事,成为长安狱中一绝,才奠定了今日之地位。 不过自从林老大成为林老大后,就鲜少见他亲自动手了。 长安狱中有传言,没有林老大橇不开的嘴。 第六十三章 七品异人 瘦削的中年男人用丝帕捂着口鼻,从刑房里缓缓走出。 他并不喜欢里面的味道。 太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肉类腐烂霉变的古怪气息。 已经是永徽三年的十一月了,长安的夜特别凉,在这牢房里,则更多了丝阴冷。 仿佛无数在这里惨死的人,冤魂不散。 中年男人站在刑房外静静等候着,丝帕一直轻掩在口鼻处,两眼凝视着空气中一点,眼瞳一片漠然。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刑房内响起了熟悉的刑讯拷打声。 皮鞭抽在人的皮肉上,发出响亮的脆响,还有激烈的镣铐撞击声,人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闷哼声。 瘦削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早有一旁等着伺候的狱卒,殷勤备至的替他端来胡凳。 他就坐下,两眼微微闭起,仿佛在闭目养神。 那些拷打声,刑具器物之声,全都充耳不闻。 半个时辰后,刑房里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从里面响起林老大沉重的脚步声。 中年男人这才张开双眼[],朝刑房大门看去。 林老大喘着粗气走了出来,他的胸膛微敞,露出胸口一片结实的肌肉。 双手上,还有脖颈上,都沾有点点血迹。 走出刑房时,林老大忍不住抬手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子。 虽然已经入冬,但刚才的刑讯,却让他弄出腾腾热汗。 刚做完这个动作,突然察觉有一双眼睛向自己看来。 林老大忙加快脚步走上去,对着站起身用白帕捂着口鼻,双眼冷冷向自己看来的中年男人,林老大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说?” “什么也没说,昏死过去了。” 林老大咽了下口水:“大人,刚才那刑,就算是铁打的也会招了,他会不会是真的不知……” “你眼瞎了吗?” 中年男人冷冷的打断他:“我真怀疑你这个狱头是怎么当到现在的。” 一句话令林老大的脸庞瞬间涨红,讷讷不敢言。 中年男人用丝帕轻轻在脸颊旁擦拭着,不紧不慢的道:“普通犯人受刑,只有两个反应,要么疼痛难忍,受刑不过,胡乱攀附,只求免除痛苦;要么就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可刚才,你听到他喊叫了吗?” “呃?” “由始至终,他都在坚忍,这样的意志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他心中,一定藏一件大秘密,才会如此嘴硬。” 瘦削中年男人阴冷一笑,将手里的丝帕随手随在地上,就像是丢掉一件不要的废物。 “大,大人,我……” “对付这般人物,用你这牢头,看来是差了些。 不急,过几天,我再找个人来。 先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如果伤势重,就延医用药,不要让他出什么岔子。 我先走了。” “是。” 林老大心中暗凛,忙低头鞠躬,恭送中年人离开。 良久,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他才小心翼翼的抬头。 背心上,已被冷汗浸湿。 “老大。” 一帮狱卒战战兢兢的上来,七脚八舌道:“这位大人,究竟什么来头?” “就是,刚好端好大的架子!” 林老大瞪眼道:“忘了教你们的规矩了?不该问的别问,都散了,把人犯抬下来,找两个人送回牢房。” 片刻之后,一身鲜血淋漓的苏大为被两名狱卒拖进牢房,粗鲁的扔到铺着干草的地上。 一阵铁链响声,牢门重新锁上。 林老大站在门外,看着其他人退出去,冲身边尖嘴猴腮的一名狱卒道:“小六子,你过去,替我看着,别让人靠近。” 小六子闻言用力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去了。 这名狱卒是他的义子,也是在这长安狱中的心腹。 林老大之所以是林老大,绝不光是靠着一手刑名,这狱中上下,被他经营得跟铁桶一般,等闲人插不进手。 喘了口气,林老大从墙角拖过一张胡凳,一屁股坐下,从腰里掏出一块手帕,在脸上脖颈上抹着汗水。 “受刑的不累,用刑的差点没累死,你这身体难不成真是铁打的。” 他喘息道。 话音刚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大为突然张开双眼。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幽暗中,犹如兽瞳般慑人。 他翻身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还有身上的伤,自嘲道:“林老大,你这手用刑的功夫,真不愧是一绝。” 看苏大为现在的状况,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胸背上一条条鞭痕,肿起一指宽的淤肿,纵横交错,狰狞异常。 还有皮肤开裂,血肉翻卷。 有些伤口因为失血过多,露出的皮肉如鱼生般,呈现出惨白色。 更别提肩上两个血洞,还在汩汩淌着血水。 一听苏大为的话,林老大就翻起白眼,跺脚骂道:“贼你妈,若不是为了护着你,老子用担这杀头的干系?你身上那些伤看着吓人,都特么是皮肉伤,老子下手有分寸,要害都避过了,将养十天半个月,保证你生龙活虎。” 苏大为点点头:“这次我承你的情。” 林老大的话没错,自古,刑讯就大有学问。 甚至更甚于杵作和后世的法医。 这妥妥的是技术活。 同样的犯人,受刑的轻重全凭用刑者的心意。 他可以让你看起来凄惨无比,身体都被刑具拷问得快要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但实际上只伤皮肉不伤筋骨要害,十天半个月人就养回来了。 也可以让你看起来毫发无伤,但内脏骨头全都粉碎,看着用刑完人还好好的,隔天看尸体都凉透了。 甚至还可以精准控制,你是要把犯人整成疯子、傻子,还是哪里的残疾,都可以办到,只要上面一句话。 对苏大为的,无疑是第一种。 “妈的,当老子欠着你的!” 林老大看着昏暗牢房里,瞪着双眼看自己的苏大为,心里没由来一阵发毛。 他用力把汗巾扔在脚下又唾了一口:“上次的事,咱们俩一笔勾消。” “勾消?你说勾消就勾消,哪有那么容易。” 苏大为突然一笑,笑容透出一丝狡黠:“既然已经帮忙了,不如再帮我一下。” “你……” 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他感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问题这坑还是自己主动跳进去了。 “认识阿弥你,我特么真倒八辈子血霉了。” 牢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重犯”的身份,又或者是林老大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待的牢房是单独的,不与其他犯人相邻。 当然,牢房也是专门加固的,就算是异人也不容易弄开。 听得四下无人,苏大为盘膝坐定,深吸了口气。 体内元气如奔马般流动起来。 意如奔马,心若猿猴。 自从上次在玄奘法师那里听了他和行者的一番话后,苏大为感觉心境上颇有收获。 但修行上仍一直停在一个关口还没能冲破。 先前受刑时,身体痛苦,但他有意无意之中,将自己的意识抽离。 注意力不再关注自身的痛苦,而是觉察内心。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脱离出来。 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就像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看着自己。 痛,依然存在,但却没有那么真实。 “我”被消弱。 而对于内心和天地的感知,却被无限放大。 不局限于我, 便能突破某种束缚。 苏大为隐隐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 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是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篇,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上次和武媚娘聊过以后,他若又若无的又感受到一些什么。 最近看道德经,隐隐有种心灵突破在即之感。 却又总是差那么一丝。 但是此刻,脑海中不自觉得回想起这番话。 突然间,像是一道闪电,将心灵迷障劈开, 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油然而生。 道可道, 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 既不是有,又不是无。 既非我,又是我。 内和外, 阴和阳, 柔弱与刚强, 我, 和你。 体内的元气经过一个激烈的变化,似是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化学反应。 那是一种从量,到质的转化,升华。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两眼张开,似有亿万星辰从瞳中亮起。 旋起旋灭。 肉眼可见处,他的身体上那些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在飞快的蠕动,收缩。 甚至就连肩膀上两个可怕的血洞,也自行封住。 一种酥麻、奇痒的感觉从骨头里发出。 这是生长的力量。 身上的伤,在以比常人快数倍的速度,在飞快的重生。 他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活动腰脊,体内骨骼发出一种爆豆般的细密响声。 一种明悟从心中升起。 突破了。 若以异人品级来划分,之前大概八品,后来不断修炼,大致到从七品。 可惜一直卡在从七品的位置,一年多都没能突破。 直到此刻, 破而后立? 现在的他,已经是堂堂七品,并且摸到从六品的门槛。 苏大为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一举突破到从六品之境,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这次会提升这么大? 他低头思索着。 第六十四章 不可轻慢 人与动物的分别是什么? 心。 当然,从生物学上说动物也有心。 但人之“心”,却又与字面上动物之心不同。 思维、创造、体验、智慧传承等等,这是只有人才有的能力。 这也是人与寻常动物根本的不同。 正因如此,人的提升,非在体能,因为动物也有体能、本能。 而在创造,而在感悟, 在对宇宙万物的体验中,体悟“道”的存在。 越接近道,就越接近“本源”。 这才是境界提升的根本。 所谓“顿悟”, 在于心性,在心内。 不在于心外。 好像有那么一句老话,叫什么“功夫在诗外”,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那是形容作诗学文的,但理是相通的。 苏大为重新盘坐下来,他现在虽然外表平静,但内心颇有一种蠢蠢欲动之感,恨不得能找个对手大战一场,好好体会一下,境界突破后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心里的躁动有些过了。 深吸了几口气,用鲸息之法缓缓平复。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他好像多了一心两用之能。 身体在遁着鲸息之法吐息,镇住心猿意马,而大脑还能多出另一个念头思考。 刚才那阵躁动和亢奋好没由来,就有点像是“心魔”。 对了,按上一世看过的一些小说或者佛法来说,力量越大,心魔也就越重,须得用佛法调和,或者心性修为够高才能镇住。 仔细想也有道理,就好比人刚刚得到某种巅峰体验,如果从生物学来说,多巴胺和肾上激素肯定疯狂分泌,这个时候肯定亢奋到极点。 而且力量陡增,带来“一夜暴富”的感觉,很多人把持不住,会内心膨胀…… 也许这就是“心魔”? 轻轻将这个念头抛开,他又想起至今为止,自己接触过的几个异人。 首先是吉祥狮子苏庆节。 现在来看,狮子实力跟自己突破前相差仿佛,应该是八品异人。 之前兰池之事,遇到的霸府主杨昔荣,还有那罗僧、马尚风等人,按感觉,大概是六品到七品左右。 至于李大勇…… 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闷了一瞬。 他突然意识到,李大勇很强,非常强。 至少也是六品之上。 但是说来有些好笑,当时在对上李大勇时,根本没有觉得李大勇多厉害,甚至敢出手跟李大勇讨要刀弩。 为什么? 因为当时自己菜啊。 这就好比登山,远远看过去,这山也不太高嘛,一个小土包。 等到自己不断靠近,终有一天,来到山脚下时, 才惊觉,这座山到底有多么巍峨雄壮。 境界不到,连对方有多强都察觉不出来,就是此理。 至于玄奘法师座下行者…… 算了, 那是一个苏大为至今还看不出深浅的异人。 在去年自己八品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上李大勇或行者还能扛两下,现在,他已经没这个想法了。 好在,跟李大勇和行者都是朋友,应该不会有被这两位抓住爆捶的机会。 另外,境界的提升对于实战有多少帮助, 是不是境界高就绝对能赢? 苏大为现在眼界也提升不少,仔细想想,觉得也未必。 怎么说呢,境界这东西,不是游戏里什么点数级别,而是内心的智慧、心性,一种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和思维深度的不同。 比如同样一套题,我只能有一个解法,而学霸能轻松给出四个解法,而且逻辑严密思路清晰,这就是境界碾压。 境界,是无形之物。 一切无形之物,要表现出来,都要落实在有形之质上。 比如你的武学境界高,你是宗师,但是你的身体菜鸡,打起来,还是被我捶死。 又或者你是兵仙,你带兵作战的技能点全都点满了。 但是真打仗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下全是新招的农民兵,武器也只有烧火棍。 敌军主帅是个猪,但手下的兵全都具装铠甲,重甲骑兵,然后一个猪突—— 生生把你给突死了。 徒乎奈何? 这就是打个比方,要说的就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境界高就稳赢。 境界是无形资产, 打仗还得靠有形的本钱,比如兵员素质、装备、后勤。 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是看你的力量、速度、体能、反应等等。 如果单论身体素质,苏大为倒是觉得,自己因为修炼了龙形九转,还有鲸吞之术,和李大勇他们,未必有那么大的差距。 就像他虽然刚入七品,但是对上异人六品左右的杨昔荣他们,也有一定的把握。 想到这里,他长长呼了口气,喃喃自语道:“龙形九转,这些锤炼体能之术,是我的优势,只有将境界与身体捶炼都达到极致,才能称为强大。 具体实战时,要看心理状态,身体状态,还要受环境影响, 万万大意不得。” 这一番话,也是对上次暗伏在巫女雪子身边,刺探情报时做的最好总结。 上次被对方识破身份,令他措手不及,险些翻船。 单论个人实力,他并不惧对方。 但是有心算无心之下,中了苩春彦的香毒,差点就失手了。 “弱小和无知不是必输的理由,轻慢才是。” 他在心里暗道。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苏大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窗外透进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自己这番顿悟,竟不知时间流逝。 “阿弥。” 林老大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我可算是两清了?” 透过牢门缝隙看过去,只见林老大身后,跟了个白胡子老头。 这老头一身青布衣衫,手提药箱,头戴高冠,下颔一簇白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显得颇为可笑。 “郑医生。” 苏大为笑起来。 这名医生,乃是游医,常年在长安行脚,替人看病诊脉,自称是药王孙老神仙的再传弟子。 所谓再传嘛,便不是亲传。 大概是读过孙思邈的医书自吹的。 不过苏大为也能理解,商业尬吹嘛,要恰饭,不丢人。 何况郑愈的手上,还真有几分本事。 别的不说,上次大白熊腿上的骨伤,就是他治好的。 还有南九郎那条腿。 牢门被打开,林老大领着郑愈走进来。 他挥手驱赶了一下蚊虫,有些不爽的道:“都这个天了,牢房里怎么还有小虫,哎,阿弥,这房间我回头再找人帮你收拾一下。” “有心了。” 苏大为向林老大点点头:“让郑医生帮我调理伤口就好了,林老大,你先出去。” “我?” 林老大粗短的手指向自己鼻尖指了指,脸上有些变色:“贼你妈,你还怀疑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苏大为懒洋洋的枕着胳膊,躺在地上:“你看我一身又是鞭伤,又是洞洞的,一会要脱下来给医生看吧?你难不成想看我脱光?哎,林老大,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癖好。” “滚滚滚~” 林老大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急忙转身出去,远远的丢过来一句:“你们好了就喊一声。” …… 郑愈提着他那只小药箱,扬着下巴,一脸傲骄的走了。 林老大脸色阴沉的重新走进牢门,一甩手,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扔到苏大为身边:“给你的。” 苏大为一骨碌坐起来,将衣服拿在手里:“外面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林老大眼珠转了转,一脸狡猾。 “不说拉倒,对了,给我备热水,我要洗澡。” “洗你……” 林老大把要脱口而出的“妈”字忍住,冲苏大为恶狠狠的道:“有衣服换就不错了,还想洗澡?”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本来我不用换衣服的,不知是谁把我衣服打烂了,而且我现在一身是血很不舒服,这衣服我没法穿。” 林老大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这关我什么事?我要给你弄热水澡,要其他人怎么看我?我是林老大,又不是你儿子!” 一个时辰之后。 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我欠你的!” 林老大恨得牙痒痒的,咬了咬牙,侧头看苏大为趴在木桶边一脸享受的样子:“刚才那个真的是医生?” “郑愈医生,在长安很有名的,我们县里有跌打损伤都找他,如假包换。” “那他怎么……看起来那么骄傲?” “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再说他是孙神仙再传弟子嘛。” “孙思邈?” 林老大不禁肃然起敬。 不过他很快又瘫软下来,向身后用力给自己按摩的粗壮犯人道:“用力点,再用力点,贼你妈,没吃饭吗?对,就是这里……” 从林老大的嘴里,发出诡异的呻.吟声。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心想真应该离这货远一点,妈个鸡的,这叫声还以为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呢? 简直基情满满。 “不对阿弥!” 林老大突兀的怪叫一声。 他从木桶里站起身,带起水花激溅,身后按摩的犯人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个屁墩。 林老大赤着胸膛,抹了把脸上的水花,指着苏大为吼叫道:“你,你的身体……” “林老大,熟归熟,你也不能馋我的身子。” 苏大为身体沉下去,只露出半张脸,瞪着林老大。 “我馋你个屁啊!” 林老大随手抓起搓澡布愤怒的甩了过去:“你特么,身上的伤呢?鞭痕呢?怎么可能比老子皮肤还好!”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大为身上,之前用刑留下的伤已经结痂,甚至连肩上的血洞都已经封口。 有些较浅的伤口甚至已经脱掉了血痂,露出光滑的皮肤。 这太诡异了, 林老大清楚自己下手的分寸,那些伤,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第六十五章 冰山 “如果我说,是先头郑医生帮我治好的,你信吗?”苏大为向着林老大一脸诚恳。 “我信你个鬼,直娘贼,邪门了你。” 林老大犹自不信,从木桶里跨出来,伸手想去摸苏大为身上皮肤,被苏大为拨手打开。 “你离我远一点!” “别躲,让我摸下看看,啧啧,皮肤这么滑!” “别乱摸,还有……你把衣服穿上,晃来荡去好恶心!” “我偏不!” 林老大眦牙,笑容猥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被苏大为一只手扣住手腕,一个反关节擒拿动作。 名满长安的“笑面虎”直接给跪了。 “服了服了,放手我不摸,我保证不摸。” “我刚才说得是真的,郑愈医生使得一手好针法,有一招直刺膀胱经的针法,能活死人肉白骨,端得是绝技。” “你是不是蒙我?” 林老大吞了下口水。 扎膀胱?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爱信不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他放开。 林老大,是个讲义气的。 虽然人称“笑面虎”,但若不是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也混不到今天。 澡堂的事,他对苏大为有愧,所以这次也豁出去帮忙。 他这人就是,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那次之后,长安狱里,又恢复到平时的宁静。 匆匆数天过去。 这天,林老大来,带给苏大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阿弥。” 林老大神色有些复杂的向苏大为道:“上面派了一个用刑高手过来了,这次我可能帮不到你了,你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 做为长安狱的牢头,他清楚,一个用刑高手如果下死手,究竟会有何种可怕的结果。 哪怕阿弥身体再强壮,在刑罚之下,轻则残疾,重则致死。 没有第三种可能。 “用刑高手?”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他的背脊靠在墙上,两眼望着上方,不知想到了什么。 “林老大,今天几号了?” “十一月十七。” 苏大为沉默下来。 林老大欲言又止:“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者得罪什么人,但这次上面是要动真的,若是能招,你就招了吧,我会尽量护你周全。” 苏大为没有回答,两眼望着空气,仿佛化作了石像。 “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卷到什么案子里了?” 林老大一拳重重的击打在牢门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他真是很想拉苏大为一把。 这么多年,能与他投缘的人不多,苏大为算一个。 而且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如果真是那位用刑手过来,只怕…… “林老大,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苏大为忽然开口道。 “什么?” “我赌我这次一定不会有事。”苏大为居然向他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贼你妈,你简直疯了。” 看着他那张笑脸,林老大心里莫名焦躁起来。 “牢头!” 远处突然传来小六子的喊声:“那位……来了……” “阿弥,你真的不要死扛啊!” 林老大焦急的喊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 耳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老大霍然转头。 然后,看到一个人,从黑暗中,一步步走来。 这人走得很稳。 脸上充满了皱纹,纵横的纹路仿佛沟壑。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双眼,黝黑的,如同两个黑洞般,深不见底。 “这就是人犯?” 他向牢里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带去刑室。”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 牢房里多了三个木桶。 水气挟着热气升腾起来,三个汉子脱得赤条条的趴在木桶边上。 苏大为发出舒服的叹息声:“对对,就是这里,这里用力,这酸爽~” 叹了一句,他扭头向林老大道:“林老大,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牢里来个VIP服务?肯出钱的就能享受大保剑一条龙。” “贼你妈!” 憋了半天的林老大用吸饱了水的浴巾狠狠甩了过去,开口骂道:“你认识桂爷,你居然认识桂爷,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确定是他啊。” 苏大为偏头避过。 泡在另一个大浴桶内的老鬼桂建超,便嘿嘿笑起来。 论到用刑,有谁及得上他?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不对,你方才说跟我打赌,赌你无事……” 林老大一脸见到鬼一样的表情,指着苏大为:“你怎么知道会是桂爷?” “在长安县内,林老大你用刑已经是一流了,如果要比你还厉害,只有请出老鬼,鬼叔,对吧?” 苏大为向桂建超笑眯眯的道:“多谢鬼叔手下留情。” 桂建超大刺刺的挥手:“咱们的交情不必如此,不过……你一会还是要装装样子,免得走漏了消息,我护得了你一次,护不了你二次,要再换个人来,你就得受苦了。” “是是。” 苏大为点点头,向着林老大时,那表情又变得傲骄起来:“看看我鬼叔,对我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哪像某人,啊,还真的鞭子下去招呼,这人跟人呐~” 林老大脸憋得血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转动着念头,想的却是:难不成阿弥通过那个郑愈医生,事先通知了桂建超?又或者是动用了别的什么关系,否则怎么会如此巧。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 可惜苏大为那张嘴,他不想说,旁人就真的半个字也橇不出来。 等泡澡完毕,苏大为又与桂建超单独待了会,然后老鬼才背着手,慢慢踱步离开。 到他这身份地位,在刑狱这一行无人不敬,谁人敢怀疑。 他随便开口替苏大为遮瞒几句,或说犯人已经松动,又或者再用刑一两次定可套出话来,就连上面也没有话说。 一来二去,又可以多拖些时日。 林老大看着桂建超离开,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走近牢门,拍了拍儿臂粗的栅栏,低声道:“阿弥,你究竟搞什么鬼?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上次是那个郑愈,这次又是桂爷,怎么好像人人都跟你认识?” “林老大,你知道冰山吗?” 苏大为靠着牢内冰内粗糙的墙壁,嘴里叼着根干草,看着颇为懒散。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却极为明亮。 给林老大的感觉,像极了捕猎中的猫科动物。 对,那种动物一向是隐在暗中,低调蛰伏,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手。 林老大甩甩头,把这古怪的感觉甩过一遍,下意识问:“什么冰山?” “传说在极北极寒之地,有无尽大海,海上飘浮着终年不化的冰山。 这些冰山随着海波起伏,飘浮在海水中。” 林老大一愣:“这和传说中海外仙山差不多?阿弥,你想说什么?” “那些冰山不论是巍峨高大,还是看起来矮小,但其实,飘浮在海面的,都只是极小的一部份,更深的冰山,藏在海底。” 苏大为说到这里,无声的笑了笑,将口里的干草吐过一边:“我就是那种冰山。” “贼你妈,你个恶贼,你还冰山,你……” 林老大气得脱下鞋底,顺着缝隙扔过去:“你奶奶的,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 “别介,林老大,要不我们再打个赌?” “什么?”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跳起来,冲半信半疑凑上来的林老大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月光透过窗口缝隙,穿过牢门栅栏,印在林老大的脸上。 这一刻,他的脸色煞白,眼瞳收缩,冷汗涔涔而下。 月光洒下。 牢内终于再次寂静下来。 苏大为随手扯过一根干草放到嘴里,轻轻撕咬着。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但现在必须得等。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被控制住了,都轻视他时,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个机会。 苏大为看着牢顶,喃喃道:“万事万物,分有形和无形,有形的我,只是‘我’的一部份,更多的东西,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没有记错, 那件大事马上要发生。 而当那个消息传到长安, 这次谋逆案,也将达到最高.潮的部份。 有了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着翅膀。 “历史会不会改变呢?想想还挺期待的。” 苏大为轻咬着干草,陷入了沉思。 永徽三年,十二月。 天空阴云密布,入冬来的第一场风雪将至。 林老大从外面回来,带着森冷的寒意,大步走进牢中。 一直来到苏大为的牢房前, 他双手按着牢门,用血丝满布的两眼死死瞪着坐在角落的苏大为:“你怎么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六章 乌鸦嘴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林老大:“那件事,真的发生了吗?” “是。” 林老大艰难的点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颤抖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濮王薨。” 永徽三年十二月癸巳,濮王李泰薨。 李泰,字惠褒,小字青雀,唐太宗第四子,母为文德皇后长孙氏。 史载宠冠诸王,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儿子。 按惯例皇子成年后都应去封地,不得长驻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爱,特许“不之官”。 李泰才华横溢,聪敏绝伦,好士爱文学,工草隶,集书万卷,是唐初书法家、书画鉴赏家。 唐太宗允许李泰在府邸设置文学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贞观十二年,李泰开始主编名著《括地志》,于贞观十五年完成。 由于李泰宠禄过盛,屡次遭到众臣的进谏。 唐太宗种种溺爱,让李泰渐渐对皇位有了想法。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谋反,李泰涉嫌谋嫡,唐太宗为了不重蹈“玄武门之变”的惨剧,让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个儿子共存,故采取隔离政策,将李泰降封顺阳郡王,安置于均州郧乡县。 贞观二十一年,李泰进封濮王。 高宗李治即位后,也一直对李泰优待有加。 但,这个时候,李泰突然死了。 据史载李泰是抑郁,导致早亡。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在永徽三年十二月,李泰的死亡,无疑是一个极强烈的政.治信号。 林老大,自然想不到那么多,想不到那么复杂。 上层的事跟他一个长安狱里小小的牢头无关,他只是一脸恐惧的看着苏大为,喃喃道:“阿弥,你,你是怪物不成?你怎么知道濮王会……” 早在半月前,苏大为已经跟他悄然订了一个赌约。 赌的就是“濮王薨”。 当时林老大自然不信,又摸不透苏大为的想法,想想李泰锦衣玉食怎么可能挂呢? 一时鬼迷心窍居然答应下来。 直到今天,突然听到“濮王薨”的消息,所有人或哀痛,或震惊,或感概。 只有林老大, 他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我尼玛,濮王真的死了? 半个月前,阿弥是怎么知道的? 这份对心灵的冲击是极其巨大的,以致于他第一时间跑回长安狱里,想向苏大为问个究竟。 苏大为却不理他。 难道我要告诉你,历史大事我都知道一二吗? 他轻咳了一声:“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老大,你该不会忘了我们的赌约吧?” “你告诉我!” 林老大双手抓着牢门,两眼赤红,跟输急眼的赌徒一样。 “那你先认赌服输,把答应我的事做了,我再告诉你。” “我答应了。” 林老大一口道:“上次赌约,如果濮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现在我输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托。” “很简单。” 苏大为嘴里咬着草根,轻笑一声:“我想知道,你跟的人是谁?” 长安做为大唐帝国心脏,龙蛇混杂,或明或暗的“道”有千万条。 其人脉和各种隐线关系,盘根错节,堪比后世京城。 像林老大这样一个小小的牢头,背后也是有人的。 苏大为一直好奇,林老大是属于哪一方。 这一点不弄清楚,就无法做后续的事。 林老大愣了一下,喉头上下滚动:“你,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是啊,澡堂的事,应该不是你的主意吧?” 被苏大为一提,林老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避开苏大为的眼神:“这个……能不能换一件事?” “不行,就这件了,要是你不说,就当失约吧,我无所谓。” 苏大为身体向后一仰,后脑枕在胳膊上,咬着嘴里的草根,望着牢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林老大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终于,狠狠一拳砸在掌心里,发出啪的一声响。 “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 “我你还不知道吗?长安人号诚实可靠小郎君。” 苏大为一精神,翻身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林老大,眼里透着催促之意。 “妈辣个巴子,老子信你个鬼,你还诚……” “说不说?” “说了说了,别催了。”林老大咬咬牙道:“我……属于荆王。” 荆王,便是李唐宗室,李元景。 林老大做为牢头,自然不是直接听命于荆王,中间有的是荆王的人来做联络。 但从派系这条线来说,他属于荆王李元景势力的外围。 不过据说自从澡堂生意火爆以后,林老大似乎也被荆王注意到了,所以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有所上升。 “阿弥?” 林老大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却他瞪大双眼,两眼失去焦距的样子。 怎么? 难道一个荆王的名号就把阿弥给吓到了? 他胆儿不是一直挺肥的吗? 不应该啊。 林老大低声道:“阿弥,你没事吧?是不是我上面来头太大,把你吓到了,无妨,上面归上面,我俩私交,各论各的。” “贼你妈!” 苏大为呸的一口把嘴里草根吐出,冲林老大道:“老林,你要是信我,现在就跟荆王划清界线,离得越远越好。” “什么?你什么意思?” 林老大急了,用力拍了拍牢门,发出咣铛响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苏大为仰天翻了记白眼。 这话没法说清楚。 他能提前用“濮王薨”这件事跟林老大打赌。 难道还能把谋反案的事提前说给林老大听? 涉及这件永徽三年的大案,纵然是跟老鬼桂建超,跟钱八指,跟聂苏和周良他们,苏大为都绝计不吐露半个字。 抄家灭族的大罪,谁沾上谁死。 换句话说,知道得越少,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林老大,做兄弟一场,总之你信我,就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低喝道:“多的就不说了,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静你奶奶个腿!” 林老大焦躁起来,连骂带威胁,用脚重重踹着牢门,把其他的狱卒都惊动了,可苏大为充耳不闻,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就跟睡着了一样。 盏茶时间后,林老大终于冷静下来,他也骂累了。 仿佛困兽一样左右来回走了数步,又瞪眼看了看牢房里的苏大为:“阿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但我跟上面的联系,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况且……” 他摇摇头,苏大为不愿说原因,他也没办法。 刚要离开,只听牢门里幽幽的传出一句话,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林老大,过几天,应该还会有大事发生,和公主有关,如果那件事发生了,你再来找我。” “什么?什么公主?什么事?阿弥,你给我说清楚!”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苏大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似乎苏大为在打哑迷, 不到迷底揭开的时刻,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 这让林老大有些抓狂。 三日后, 林老大直接打开牢门,扑到苏大为面前。 “阿弥,你怎么知道?又被你说中了!” 林老大此时看苏大为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和恐惧,而是敬若神明,只差顶礼膜拜了。 “是吗?” 苏大为盘膝端坐。 他背靠着墙壁,牢里的透气小窗在他头顶上方,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 那些透明的光箭,包裹着苏大为的上半身。 在林老大面前,形成一副奇异的画面。 就像,就像是佛家里的那些菩萨、罗汉,头后有一顶日轮,释放万丈光芒。 林老大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苏大为怎么可能变成佛了?但他连续说中那些事,难道是能掐会算? 耳中听到苏大为的声音:“是高阳公主的事吧?” 卟嗵~ 林老大膝盖一软,单膝跪了下去。 苏大为张眼讶异道:“老林,你跟我平辈论交,何必行此大礼?” “咳咳,我……老寒腿,膝盖疼,刚疼了一下……” 林老大涨红着脸,双手抱着膝盖强行解释。 不过他这个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军中单膝跪主帅,给苏大为来了个大礼。 “阿弥,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老大此时再看苏大为,已经不像过去看兄弟的眼神,而是看到一个能掐会算,有可能是神棍,也有可能是神明般的存在。 眼中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他舔了舔唇,敬畏的同时,还挟着一丝对未知之事的好奇与渴望。 但想起苏大为上次跟他说的,要离荆王远一些。 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该不会又被阿弥这张乌鸦嘴给说中吧? 第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永微三年,十二月,正当濮王李泰薨后不久,长安城中,又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先是,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言:“遗直无礼。” 这件事就太大了,高阳公主既为房遗直弟媳,又为太宗之女,居然不顾脸面的说房遗直非礼自己。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然而事实证明,这才只是一道开胃小菜。 紧接着,房遗直也站出来反告高阳公主与房遗爱—— 遗直亦言遗爱及主罪,云:“罪盈恶稔,恐累臣私门。” 上令长孙无忌鞫之,更获遗爱及主反状。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任何转寰的可能,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房遗爱与高阳入狱,侦骑四出。 整个长安风声鹤唳。 铜镜里,现出一个朦胧扭曲的人影。 长孙无忌正了正自己的官帽,感觉自己神气完足,仿佛有无穷的精力。 今日更比往日起得要早了些。 “大人。” 门前阶下,早有黑衣下人跪住,双手奉上一份卷宗。 长孙无忌眼神一瞥,自有下人上去,将卷宗取了交予他手中。 因为比平时要早,长孙无忌没急着乘车上朝。 他拿起卷宗,翻开。 如他想的一样,是最近收集的关于房遗爱谋反案的情报。 里面有无数人名,事件。 对他来说,事情不重要,关键是那些名字,他想要的名字,都在里面。 具体的证据,罪名,可以从这些事件中,挑自己需要的部份去组成。 这份卷宗,就是他的“建筑材料”。 随手翻阅着卷宗,长孙无宗开口道:“这些,都是与房遗爱相关的人?” 台下单膝跪下的黑衣人双手抱拳,沉声道:“回主上,正是。” “名将薛万彻和荆王李元景,还有一个驸马都尉柴令武、巴陵公主,还有谁?” “回主上,皆为魏王一党。”那人轻声道。 魏王,是李泰过去的封号。 这个名字如此的熟悉,令长孙无忌不禁眯起了眼睛,许多过去的事从脑海中浮现。 他微微仰头,闭眼,似在沉思。 良久道:“李元景,那边如何?” “主上,李元景大言不惭,说梦见‘手执日月’,这一点身边许多人可以作证。” “善。”长孙无忌点点头。 在大唐这个时代,你说迷信也好,又或者说信仰也好,就是非常信谶语一类的预言。 比如太宗时的“女主武王”。 据《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九》记载,太宗之时,民间流传一种叫《秘记》的图谶预言:“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初,长安城出现了“太白星屡昼见”的天象,太史李淳风曾据此占卜得出了一个“帝传三世,武代李兴,女主昌”的卜象。 太宗闻之,私下招李淳风相问。 最后,觉得这个谶语应该落在左武卫将军李君羡的身上,因为李君羡小名“五娘子”。 于是寻了个借口斩了李君羡。 所谓杀人诛心, 要除掉谋个人,只要将他和谶语扯上关系就够了。 长孙无忌暗自点头,他又问:“房遗爱反事,确实吗?” “回主上,查无实证。”黑衣人小心的道。 “嗯?” 正摸着颔下胡须的长孙无忌猛地张开双眼,目光凌厉的盯在阶下黑衣人身上。 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剑,杀机凛冽。 “主上,但是有另一条证据。” “说。”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步星次。”黑衣人郑重的道。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流露出怪异之色。 果然,这还是要落在谶语之上啊。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换成白话就是:高阳公主曾经指使掖庭令陈玄运(内侍省的宦官),暗中窥伺宫禁中的情况和动向,并且观察星象变化。 仅凭这一条,就够了。 禁中是天子所居的重地,而天象的解释权也只能归朝廷所有,所以无论是窥伺禁中还是私窥天象,其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天子和朝廷的权威,其性质也已经属于严重的政治犯罪。 “好,好。”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手掌将宗卷合上,又轻轻在上面拍了拍:“你做得很好。” 夫妻本是一体,既然高阳公主谋逆之罪已经定了。 那么房遗爱也跑不了。 而只有房遗爱也打上“谋逆”之罪,才能顺藤摸瓜,将与房遗爱交好的李元景、薛万彻、柴令武这些人统统拿下。 这两者结合,证据链算是齐了。 甚至一个故事已经在长孙无忌头脑里形成。 薛万彻对朝廷素有怨言,私下与房遗爱抱怨朝庭,甚至暗中计议要拥立荆王李元景。 因为李元景自称梦中“手执日月”。 于是高阳公主指使陈玄运,窥伺禁中,私窥天象。 同时还有驸马都尉柴令武、名将薛万彻,以及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等人。 这样从文到武的配置都有了,既据有反意,又有谋反的武力条件。 两个字, 铁案。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难得的,嘴角挑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但是这笑容才起,他突然意识到还漏了一个人。 “吴王李恪呢?” “这……” 黑衣人犹豫一下道:“没有查到吴王实证。” 呯!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右手狠狠一翻掌,拍在手边的木几上。 这声音将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赶紧解释道:“李恪似乎有所提防,守得滴水不漏,而且皇后那边……” “哦,皇后。” 长孙无忌目光闪烁一下,挥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我面见陛下,再做计较。” “是。” 黑衣人想要起身,才晃了一下肩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主上,还有一件事。” “何事?” “长安狱,失火了?” “失火?”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走了谁?” “先前形迹可疑的一个不良人,叫苏大为,还有……长安狱的牢头。” “苏大为?” 长孙无忌眉头微皱,在心里咀嚼了一下。 夜,已深。 水雾缥缈, 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 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此时一脸慵懒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在他面前,赫然坐着一个青衣老道。 正是太史令李淳风。 两人正在手谈一局。 此时黑子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舍难分。 “下了这么久,也没分出胜负,不下了。” 李客师摆摆手道:“老了,熬不得夜。” “丹阳郡公,你可是怕输?” 李淳风摸着胡须呵呵笑道。 “呸,输又如何,赢又如何?赢了你那么多次,让你一局又如何。”李客师白眉一挑,一脸嫌弃。 “咳咳……” 李淳风被呛得咳嗽:“丹阳郡公,你好像说反了。” “咱们这个年纪,不要在意输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李客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向着观鲸楼下一指:“我的一位子侄来了。” 趁着李淳风转头看去,李客师随手一拂,满般的黑白子顿时绞乱。 这下,真的分不出胜负来了。 “你啊。” 李淳风摇了摇头:“算了,这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老道也准备要走了。” “别啊,留下来一起喝一杯再走。” 李客师拉着他的衣袖,脸上现出几分老顽童式的无赖。 “郡公。” 苏大为在下人的引路下,走上观鲸台。 “阿弥你来啦。” 李客师笑眯眯的道:“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位长辈。” 这话音才落,他抽了抽鼻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对,你身上怎么有……” “烟火气?” 苏大为就笑起来。 这时,李客师才看清,苏大为的形像十分狼狈。 一身烟熏火撩的样子,脸都被烟熏变了色。 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里十分醒目。 “阿弥,你这是去火场救火去了吗?” 李客师瞪直了眼睛。 “是啊,郡公说中了,就是救火了。” 苏大为笑道,向李客师点点头,又向李淳风抱拳行礼:“这位道长好像上次见过,还不知如何称呼。” 李淳风手抚长须,眼睛落在苏大为身上,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放下,若有所思。 第六十八章 捉妖记 观鲸楼上,红泥小炉火正旺,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抬头便可看见满天星辰。 放眼可见碧波浩荡的昆明湖。 而楼上,只有苏大为与李客师两人。 李淳风已经走了。 走之前,把苏大为拉到一角,私下说了几句。 虽然李客师很想旁听,但拉不下这个脸。 等看着李淳风去远了,他才装作漫不经心,一边烹茶,一边向苏大为问:“李淳风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个秘密。” “是什么?”李客师心下大奇。 苏大为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下棋老赖皮。” “咳咳。” 李客师刚装模作样的饮了口茶,闻言,立时喷了出来。 等缓过气来,他挺胸嗔目道:“你看老夫像那样的人吗?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下棋从来不后悔。” 苏大为上下打量了一下,点点头:“我信你。” 李客师脸上露出笑容。 “才怪。” 呃…… 李客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是一种想生气,但笑容一时还变不掉的尴尬。 “郡公,不说这个,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少来。” 李客师一脸傲骄的转开头去,远望昆明湖,心旷神怡,颇有物我两忘之感。 至于苏大为,这小子太让人生气了,先凉一凉。 “事关高阳公主谋反案。” 嗯? 李客师猛的扭头,动作太快,脖颈发出啪喀一声响,好悬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你说什么?” “郡公,事情是这样的……” 苏大为将此事前后因果,大致讲与李客师,只是隐去武媚娘不提。 只称是替李治查案。 反正大差不差,武媚娘的要求,就是现在李治的要求。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客师一不留神,把自己颔下的美髯给拔断了几根,疼得他吸了口凉气,这才反应过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里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旋转着。 “郡公,何出此言?” “阿弥,朝堂上的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停了一停,他斟酌着用词道:“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稍微指点你一下,此次,其实是贞观年间留下来的余脉。” “呃,我没明白。” 李客师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前,两眼远眺昆明湖,以一种回忆的语气道:“太宗最开始的太子,是承乾。” “但是太宗实在太喜爱魏王李泰,这让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最后的结果,是太子谋反,而李泰也露出许多隐私之事。 为避免重蹈负辙,太宗下令将承乾与李泰隔离幽禁。 而今上,也正因为仁孝,落入太宗之眼,封为太子,顺利登基。” 李客师说得很隐晦,但苏大为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李世民晚年,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爆发了太子承乾谋反案。 为了避免再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才立了诸子中,看起来最“懦弱仁慈”的李治为太子。 说来好笑,李世民自己杀兄逼父,但却格外重视亲情,不希望自己儿子手足相残。 苏大为思索着这一切,耳中听到李客师继续道:“承乾自不必说,但是魏王李泰当时势力之大,而且受太宗之偏爱,可以说与那个位子,只有半步之遥啊。” 他停了一停,等苏大为消化片刻,才继续道:“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这些人,过去,都曾是李泰的人。”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终于懂了。 所谓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并非真的是谋反案。 它的内在,其实是长孙无忌对魏王李泰一系,持续的打击。 这是一场政.治清算。 为的是彻底消灭李泰势力,斩草除根,不留任何隐患。 李客师虽然没明说出来,但苏大为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长孙无忌对政敌是什么样的铁腕。 “以长孙无忌的本事,嘿嘿……光是房遗爱这几个,怎么可能填得饱,应该还有其余重要人物。” 他眯起眼睛,喃喃道:“宗室里现在谁的声望高?” “郡公,你猜得不错。” 苏大为下意识摸了一下袖中的布帛,那本是慧能替他收集的情报,在这次“越狱”时,通过林老大,降魔杵,刀弩还有布帛,一个不少的全带上了。 他想了想道:“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吗?” 李客师一时沉默下来。 很多话不必出口,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了。 这一次,李唐宗室只怕会元气大伤。 但,这对李治来说,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至少潜在的竞争者,被长孙无忌全数定点清除了。 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可以视为李唐的宗室实力被大大削弱了。 李治变得更加“孤家寡人”,也只能更倚靠长孙无忌。 一石数鸟,清除过去政敌的残余势力,消除隐患,打击潜在对手,排除忌己,通时将军中重要将领清除一批,接下来就可以安插自己的人。 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长孙无忌的厉害之处。 用一句老谋深算绝不为过。 “郡公。” 苏大为突然道:“你说陛下为什么想保住房遗爱呢?” “因为……” 李客师的话音低沉下去,低得仿佛在苏大为耳边耳语。 绝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之前他与苏大为私下谈论长孙无忌,这都没什么,可私下猜测君王的想法,这便是重罪。 就算对上苏大为,李客师也不能不万分小心。 “多谢郡公,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苏大为站起来,向李客师抱拳致谢。 李客师诧异道:“你要走?” “是啊,这一夜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笑起来,眼中闪亮着光芒。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做什么?”李客师皱眉道:“不要引火烧身。” “我晓得。” 苏大为一拍腰上横刀,豪气干云道:“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就想尽力一试,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的。” 李客师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意甚坚决,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道:“想去就去吧,原本我想我李客师生平没赢过李淳风一棋半子,但是在看弟子的眼光上,比他强,有个衣钵传人可以托付,哪想居然找了个不靠谱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道:“要去就快点去吧,别在我这碍眼。” “多谢郡公!” 苏大为喉头蠕动了一下,冲他抱拳重重一礼:“我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他转身便行。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观鲸楼上,李客师手里端着茶,一手轻拍着膝盖,远望昆明湖,良久,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大勇这样,你小子也这样,一个两个,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谋逆之案,常人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居然主动一头撞上去。 逆行者? 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 真以为自己能改天换日? 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盘旋,千万种念头此起彼伏。 但当苏大为跨上龙子时,所有的一切念头都不复存在。 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 便是成败在此一举。 “走吧龙子!” 轻拍坐下龙子。 这龙驹一声轻嘶,四蹄飞起,如腾云驾雾般,向前飞驰。 观鲸楼,李客师,这一切的一切,转眼消失不见。 “郡公他,其实也是因为厌倦了朝堂那些事,心灰意冷,所以才躲在昆明池吧?” 自古,涉及到政争,哪有什么黑白政邪。 无非是看站在哪边罢了。 说长孙无忌是坏人吗? 他施政活民无数,令大唐内政调和,一手筑起贞观之治。 但说他是好人,他对政敌手段之残忍酷烈,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罗织罪名,凡是与他做对的,统统剪除…… 人性之复杂, 政事之复杂, 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苏大为,也不喜那些复杂的政.治,好在,他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 他只用知道,房遗爱没有谋反, 李治与武媚娘需要自己去保住房遗爱,便够了。 这便是正确的事。 泾河之水,连绵不绝,河面上,雾蔼沉沉。 远处,一间朦胧的建筑矗立着。 凑近了看,才知道,是一间破败的道观。 这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修的道观, 看其残破程度,已经废弃许久了。 但此时,道观里,却隐隐透出灯光。 夜暗星沉。 道观里的灯光,就是黑夜中唯一的明灯。 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游过。 凑近一些,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蛇尾, 蛇鳞片片大如盖碗,在幽暗中翕张摩擦,发出沙沙之声。 蚺鬼。 高大龙下半身成蛇,上半身保持半人之态, 以蛇尾支撑着身体,远远的看向那道观。 他的眼中,属于诡异的竖瞳,闪烁着灰白的光泽。 “那个半妖,苏我氏,就在这里了。” 随着他的声音,手持横刀的苏大为从黑暗中走出,微微点点头。 “动手。” 第六十九章 逼宫 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 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即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 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 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正、冬大朝会皆在大兴宫的太极殿。 大兴宫是隋唐长安城宫城,与大明宫、兴庆宫统称三大内。 此宫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部,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后改称太极宫。 …… 永徽三年,冬至前夜。 大唐皇帝李治,身着冠冕立于大兴宫太极殿内。 站在他下方的左右文武官员,人才跻跻,皆为大唐重臣。 此次,是对即将展开的冬至日大朝会的一番预演。 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中书舍人、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起居舍人、集贤殿和史馆, 门下侍中,副职长官为门下侍郎下辖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城门郎、符宝郎、弘文馆, 以及六部官员,悉数在场。 这个阵势,大大出乎李治的预料,他的脸色有些微变,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 还不等李治按预先的安排先喊“众卿免礼”,群臣中,尚书右仆射、知政事褚遂良站出来,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褚爱卿也是太宗时的老臣了,不辞辛苦为了大朝会的事操劳,朕心里很清楚……” 李治嘴里虚应着,飞快的思索着对方的意图。 同时开口道:“来人,别愣着,诸朝臣皆是朕的股肱,给众爱卿赐座。” 随着李治声音,早有一旁随侍的太监拔腿去搬凳子去了。 但是褚遂良似乎却并不领情,抱拳道:“陛下,臣虽然年迈,但为国事故,不敢说辛劳,今有一件大事,必须禀明陛下。” “褚爱卿,不急,先坐下,坐下再说。” 李治嘴上虽然带着笑,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他一眼扫过去,虽然现场朝臣众多,但是一个个表情和眼神,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了,一定是为了那件案子。 李治心中雪亮,但是苦思无计,心里不由有些焦躁。 褚遂良向长孙无忌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心中念头更是坚决。 他上前一步,运足丹田之气,大声道:“陛下,今刑部连同大理寺查获高阳公主并房遗爱谋反大案,此案证据确凿,如何发落,还请陛下定夺。” 随着褚遂良的话,站在他身后的各三省六部官员,纷纷出列,向李治拱手行礼。 “臣,请陛下定夺。” 回音在宽广的太极殿阵阵滚荡。 所有人喊出那句就住口了,但余音仍像是闷雷一样,不断在李治耳旁震鸣。 这位年轻的帝王脸色有些发白,似是有些吓到了,微微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趄趔,伸手扶住一旁的御椅扶手,这才让自己保持住平衡,不致于太失态。 “何至……何至于此。” 李治抬了抬手,想要说什么。 他的眼神掠过,与站在朝臣中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对上。 长孙无忌的眼神冷冽得像刀。 这一下让他惊醒过来,想起来前几天长孙无忌与自己说过的话。 一瞬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李治险些要大叫出声。 舅舅,是你,一定是你! 你为什么要逼我? 李元景、房遗爱,李道宗、还有高阳,何罪? 他们真的该死吗? 就不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命? “不能!”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冰冷的刀子,无情的扎进李治最柔软的心房。 “正因为我是你的舅舅,我必要教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收起你那无用的小儿女态吧, 你是皇帝, 你是这大唐的皇帝, 你手下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仰仗你。 你前,有太宗的光芒, 身边,有无数宗室,重臣、将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的野心家, 他们在虎视眈眈, 等着看你露出破绽。 你只有展现你帝王的一面,狠辣无情的一面,铁腕的一面, 以雷霆之势,将一切敌人斩草除根, 用以震慑霄小。 如此,你的皇位才能稳固, 大唐的政权才能安定。 你还要继承太宗的遗志, 横扫八荒, 让大唐,永远屹立在山巅之上。” “可是……可是上次遇袭,房遗爱不惜性命的救朕,李元景是朕的叔叔,高阳是朕最疼爱的妹妹,你叫我,叫朕如何对他们下手?你叫大唐其他的宗室怎么看朕?” “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你软弱的地方,如果你从心里真正认可自己皇帝的身份, 就绝不会提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天家岂有私情邪? 面对一切问题,你只要考虑,这对你的权力,是有利?还是不利? 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如果要做一个冷血之人,如果要做一个举刀挥向亲人的屠夫,我要做这皇帝有何用?” 啪! “你真糊涂!若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李泰,是李恪,你还能活吗?你还能活吗?啊!” 李治身体一震,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在无数双眼睛下,狠狠的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威仪。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软弱。 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太宗, 怎么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手指用力的扣紧扶手。 终于,他长吸了口气,在空气几乎凝固,寒意透入骨髓的太极殿里,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向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道:“两位爱卿随朕来,其他人皆散了吧。” 皇帝摆驾,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凌烟阁。 这是李治的意思, 对此,长孙无忌轻捋长须,不发一言。 自己这外甥性子是柔弱了些,不过,也适当让他自己多拿拿主意吧。 谁也不是天生会当皇帝的。 想想太宗当年……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年轻时的李世民。 永生难忘啊,那个年轻的贵公子,骑着骏马,乘着万丈阳光向自己奔来。 那时,谁能想到,一群年轻人,在他的带领下,居然能建立如此辉煌的盛世。 对了,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是稚嫩得紧啊。 回忆起当年事,长孙无忌那双冷酷的眼眸里,也难得的稍稍透出些柔和之意。 大兴宫内,三清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小楼,即为后世名满天下的凌烟阁。。 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众位功臣(当时已有数位辞世,还活着的也多已老迈),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 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 李治抬眼看去, 赵公长孙无忌第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第二。 莱公杜如晦第三。 郑公魏征第四。 梁公房玄龄第五…… 一个个看过去,这些太宗时的重臣,名臣,皆是太宗创业的基石。 他们有些人还在,但有些,早已故去了。 见到李恪面对这些真人大小的功臣画像发呆,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不再催促。 来到这里,他们何曾不感概良多? 岁月如白驹过隙,那烽火连天热血沸腾的创业岁月,纵瞬即逝。 时代已经不同了。 但当年同行的同伴,或已作古,或者已成了政敌。 世事如棋,人皆盘中棋子,在什么位置,便做什么事,谁又能真的自由? 纵然做那九五至尊, 看太宗晚年,只有痛苦,哪还有什么自由幸福可言。 “褚爱卿,长孙爱卿,你们看……” 李治回头看向长孙无忌与褚遂良。 月光和凌烟阁内的鲸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何其年轻的脸,年轻到长孙无忌都有些嫉妒了。 他甚至一瞬间想,如果换自己变回这么年轻,给他什么功名,什么权势都可以不要。 可惜,这种念头只是一瞬间的晃神,他随即清醒,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掐灭。 顺着李治的手指方向,褚遂良与长孙无忌看清了,李治指的那张画。 梁公房玄龄第五。 “梁公为我大唐凌烟阁功臣第五,我们忍心让房遗爱死吗?就不能给遗爱留条活路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求。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想到了昔日遇刺时,房遗爱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 想到了梁公房玄龄。 甚至还想到了武媚娘。 媚娘现在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照顾我们的孩子吧。 “陛下。” 长孙无忌冷哂一声道:“老臣还是功臣第一呢。” “这……” “将来如果有一天,老臣有罪,难道陛下会因为我过去的功劳,而不计较吗?”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何况梁公有三子,房遗爱犯案,只诛遗爱一人,梁公房遗直尚在,有何不可?” 褚遂良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轻叹一声劝道:“陛下,长孙大人一番心意,皆是为你铺路啊,李元景,陛下觉得真的无辜吗?” 长孙无忌又道:“我今日其实已经给陛下留了几分薄面了,否则如果在大朝会上时,群臣提出要斩房遗爱,陛下又如何?” 第七十章 家书 这话说出来,李治的脸色立时变了。 群臣如果在大朝会上,共同提出要诛杀房遗爱,自己能怎么办? 还能拒绝吗? 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一但发生,便意味着“逼宫”, 自己一但屈服,帝王的威严便无可避免的遭受损害, 到那时,悔之晚矣。 李治并不傻,他是太宗之子,受过正统皇家教育。 长孙无忌的话,仿佛一桶水浇下来,冰寒刺骨, 却也强迫着他,冷静下来。 凌烟阁内,鲸油灯明亮如故。 李恪的脸色铁青。 褚遂良敏感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心中计较一番,他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老臣忽感胸口疼痛,请允许老臣先行告退。” 停了片刻,李治从牙缝中吐出一个字:“准。” 褚遂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老兄弟,剩下的看你的了。 他一直是长孙无忌的盟友,共同进退。 但是比起与李治的关系,毕竟长孙无忌的妹妹是李治的生母, 亲疏有别。 有些话长孙无忌能说,他却是不便听的。 看出来了,李治心里有气啊。 要是平时,至少面子还要给的,还得说句“爱卿劳苦,多多保重身体。” 现在只说个准字,还好没说出滚字。 等褚遂良退下, 长孙无忌看看左右那些小太监和宫女,哼了一声道:“你们也退下,我跟陛下单独说几句。” “陛下,这……”掌灯太监一脸为难。 “退下吧。” 李治一挥衣袖,这些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将凌烟阁的阁门给带上。 现在,阁内就剩李治与长孙无忌两人。 有些话,说起来方便许多。 “陛下,你究竟想怎样?” 长孙无忌冷着脸道:“你究竟还想软弱到几时?” 李治面上现出挣扎之色:“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就是,希望我能仁慈,我……” “哼,仁慈,此一时彼一时。” 长孙无忌双手负在身后,在阁内缓缓踱步。 其实凌烟阁并不大,只是胜在别致。 在这里走时,能追忆当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仁慈,是因为刀在别人手上,你只能仁慈。 现在刀在你的手上,你还对别人讲仁慈? 你觉得,敌人会感激你吗?” “那些是我的亲族,何曾有敌人?” “当年李泰与承乾争夺时,讲仁慈了吗? 退一步说,太宗当年与太子建成斗争,你仁慈一个给我看看? 仁慈者,就是失败者。” “舅舅!” 李治被他一番话说得头晕眼花,但却根本无力反驳。 他心里清楚,从某种意义来说,长孙无忌说的是对的。 纵然房遗爱无辜,那李元景呢? 还有李恪呢? 他们真的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至于房遗爱是否无辜,重要吗? 他只不过是一件道具,一件长孙无忌借机铲除对李治有威胁人的工具。 当然,这也同样对长孙无忌有利。 “我不怕跟你说,就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你是我亲妹子的儿子,你身体里也流着我长孙家的血,我才这样容你,才苦心指点你。 但凡坐这个位置的不是你,我大可在朝会上发难,达成我想要的目地。 还可以将网撒得更远,网罗更多政见不合之敌。 甚至…… 你知道吗,我现下已经派人去拿名单上的人了。” 长孙无忌眼神冰冷的看着李治。 用冷酷的话,告诉他,如果不是自己的外甥,自己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将其架空,达成自己的目地,达成既成事实。 “你已……” 李治感觉心脏狂跳:“你怎么可以这样?” “臣,奉命查谋逆案,有专断之权。” 长孙无忌平静的道:“我若是陛下,此时,应该是看一看名单都有谁。” 说话的同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移的盯着李治。 那眼里,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情感。 铁甲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薛万彻仰脖子,一碗酒灌下肚。 喝完这一碗,他狠狠将酒碗摔在脚下,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几乎同时,一队武士破门而入。 守着大门的老头几乎被掀翻在地。 “奉司空长孙大人之命,特拿薛万彻归案。” 带头的那将军,向着薛万彻皮笑肉不笑的道:“薛将军,想必不会让我等为难吧?” “唉,不想我薛万彻大好健儿,居然会沦落至此,可叹。” 薛万彻重重一拳,将手边坚实的木几砸得粉碎。 这个动作吓了那些金执吾一跳。 大唐谁都知道,薛万彻乃战场猛将,披坚执锐,一往无前。 “来吧!来拿我吧。” 薛万彻怒瞪着他们,发出如狮子般的吼声。 几乎同一时间,荆王李元景府上。 房遗爱府上。 柴令武、李道宗、执思失力…… 等等一帮涉案重臣,之前被禁于家中的,一一被锁拿归案。 长孙无忌行事,在动手之前,必定隐忍。 一但动手,就是雷霆万钧,如犁庭扫穴。 夜色深沉,更鼓敲响。 吴王府,李恪看着即将天光大亮的天色,坐在书房间,一动不动。 “天快亮了。” 在他身后有人道。 “是啊,这一夜,不太平。” 李恪喃喃自语:“没人来府上,看来这一关我是过了,长孙无忌,也有顾忌的时候。” “那备下的甲士,还有后手?” “等天亮,天亮没动静,就先散了吧,继续盯着长孙无忌,只要等房遗爱和李元景的案子落实,我这关就算过了。” 李恪笑了笑,忽然轻松起来:“这次之后,宗室之人会怎么看长孙无忌和李治?只怕会人人自危吧。” “……” 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似乎陷入沉思中。 甘露殿。 李治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穿上朝服。 身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肩上:“陛下,大朝会还有几日,你昨夜都没怎么休息。” “不能休息了。” 李治苦笑。 他感受到身后武媚娘的手,从肩膀,一直爬上脸颊,最后来到太阳穴两边,给他轻轻按揉着,缓解着几乎一夜没睡带来的焦虑与疲惫。 长孙无忌的攻势异常凌厉,他现在根本没办法抵挡。 除了接受既成事实,还能如何? 今日上朝,就得宣布结案了。 房遗爱、高阳,柴令武,李道宗、李元景,薛万彻、执思失力……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陛下。” 武媚的声音有些低沉:“凡事皆有命数,我们尽力了,如果无法改变,那也是命数。” “真的吗?” 李治将武媚娘的手腕按住:“这世上的一切,真是命中注定好的吗?那我该如何?我还能否做一个好皇帝?” “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甚至太宗都会以你为骄傲。” “哈哈,媚娘,也只有你才这么说了。” “仁慈?天子不需要仁慈。” 李治双手捂着脸,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得要裂开一样。 昨夜与长孙无忌一番话,在他心中形成了割裂的认知。 一方面,他是靠着“仁爱”,才能登上皇位。 另一方面,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却告诉他,做天子,必须冷酷无情。 自己该如何做? 如果父皇在时,他会如何? “昭仪!昭仪!” 就在此时,殿外,隐隐传来呼声。 李治正在焦躁,抬头怒喝道:“谁在外面聒噪?” “是奴才,是奴才!” 现今武昭仪的贴身太监,王福来一骨碌跪倒在地,膝行数步,磕头道:“奴才有,有重要的事要禀报昭仪。” “什么事?” 李治挥手道:“你进来说。” “谢,谢陛下。” 王福来吞咽了一下口水,弓着腰,一溜小碎步跑进殿内。 头也不敢抬,只瞅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脚发愣。 “你不是说有事禀报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王福来一个激灵,卟嗵一声再次跪下,头也不敢抬,以头触地道:“陛下,是武昭仪,有一封家信。” “家信?” 李治皱了下眉,回头看一眼站在身侧的武媚娘:“怎么这个时候有信进来?” “陛下,你忘了?或许是那件事。” 武媚娘眼波一转,向王福来伸手道:“信在哪?拿过来。” “是是。” 王福来哆嗦着手,从怀里赶紧取出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信,来到武媚娘手中,展开在李治与武媚娘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 “果然是阿弥的信。” 武媚娘眼睛一亮。 咚咚咚~ 太极殿外,数通朝鼓已毕。 文武百官各按品秩站好。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往日里龙椅那个位置,今天居然是空空荡荡的。 他们的陛下,大唐皇帝李治,居然没有出现。 出了什么事? 一双双眼神交换着,各种手势,猜测,在百官中传递着。 直到—— “咳咳!” 长孙无忌咳嗽几声,冷哼一声:“肃静,成何体统!” 朝堂上空气为之一凝。 众官员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片刻之后,正当长孙无忌有些不耐烦,想找个太监问问时,只见平时在李治身边服侍的小黄门跑出来,扬声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传陛下口谕,众卿暂且退朝,长孙大人请留步。” 嗯? 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身体不适不上朝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长孙大人留步…… 仔细品品, 莫非有大事要发生? 今天不是宣布房遗爱谋逆案吗? 第七十一章 你细品 “阿弥。” 武媚娘轻挽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此时,外面朝阳初升,光芒万丈。 武媚娘沐浴着阳光,一身描绘牡丹图案的纱裙被阳光浸透,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的双眼如同秋水,眉心描绘的一点红色花痕,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媚娘姐。” 苏大为从胡凳上站起身,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可以说,已经透支到了极点。 “阿弥,你……” “姐,昨晚好一番恶战啊。” 苏大为苦笑起来。 昨晚,他与高大龙一起出手,成功的抓到了那位半妖苏我氏。 这话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甘苦自知。 从去年元夜的劫童案开始,苏大为就开始留意半妖,到之后潜入东瀛会馆,发觉巫女雪子、高建以及苩春彦等人似有秘谋。 那之后,虽然长久没有这些人的消息,但是对他们的追查,苏大为从未放弃过。 从不良人,到公交署,到南九郎、卢慧能。 到高大龙。 苏大为撒下了一张网。 这网,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终有收网的一天。 苩春彦[]和雪子或精于易容之术,或有足够的手段躲藏,又或者暂时离开长安。 但半妖苏我氏不同。 身为半妖,本就与常人不同。 只要他在长安一天,终究会留下形迹。 直到不久前,高大龙终于咬上了这个目标,给苏大为提供了最为关键的情报。 这才有了昨晚之事。 看起来,只是抓了一个半妖。 但只是这么简单吗? 这半妖苏我氏,上可以承接兰池宫的案子,中间涉及到苩春彦和雪子的秘密,又甚至,与当下房遗爱的谋逆案也有所牵连。 四更天抓到此人。 五更时苏大为请老鬼桂建超出手。 又足花了半个时辰, 终于把顽固的半妖苏我氏,那张嘴给橇开。 其中惊险和急迫,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终于抢在李治上朝前,将消息传给了王福来,托王福来把苏我氏供词及自己的推理,对案情分析,转呈给武媚娘。 “媚娘姐,我……”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挠头道:“我比不上狄仁杰大兄的思维,也只有用这笨法子广撒网,得到消息就晚了些,而且不知道这些能起多大作用。” “阿弥,谢谢你。” 武媚娘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这一次,真是出乎姐姐的意料呢。” “嗯?” “不瞒你说,我跟陛下,也有个赌约,陛下手里,也有些可用之人,而我只有你,我跟陛下赌,最后谁能起作用。” 武媚娘用长袖轻掩在嘴边,轻笑道:“这次却是我赢了。” “啊,姐姐,你是说……” “你提供的证据,足以改变一些事了。” “可才只有一份口供,还远称不上铁证,以长孙无忌他……” “足够了。” 武媚娘伸手示意他坐下,接着道:“你那份口供里,提及苏我氏这倭国半妖,潜伏大唐已有不短时日,并且用一种妖术惑人心智,以图控制。” 苏大为点点头。 还记得之前查兰池宫案子的时候,武顺曾发狂,好像变作另一个人攻击他。 后来得知是中了一种名为“惑心蛊”的诡秘之术。 直到兰池宫的案子破了,苏大为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给武顺下了蛊,其目地是什么。 但是这次抓到苏我虾夷,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老鬼从他嘴里问出了那件事,证明之前武顺是苏我氏下的手,为的是验证那种秘术的可靠性。 并且苏我氏还与他背后之人,希望借这种秘术,控制更多重要人物,图谋…… 从这件事,直接揭开了一件还未爆发的重案。 这由不得李治不重视。 哪怕长孙无忌,知道这个情报,也会异常重视。 同时,这份口供还证明另一件事—— 高阳公主,也是惑心蛊的受害者。 普通皇室待在宫中或自家里,轻易也不容易下手,但奈何高阳是个轻浮性子,喜欢跑马游猎,结果被苏我氏抓到了机会。 这份证词,便可以抵消掉高阳之前的指控,所谓“窥探禁中”。 因为,暗中操控者另有其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 苏大为也给出了一些间接证据。 “论断案,我不如狄仁杰大兄,我只会用笨法子,一点一点的收集情报。” 苏大为向武媚娘道:“不过这些,真的能救房遗爱吗?” 如果长孙无忌铁了心想要除去,只怕就是把铁证放在面前,也没用吧? 苏大为暗想。 他觉得自己与狄仁杰断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数。 狄仁杰可以说是天才,无论任何事在他面前,他似乎都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而且有非比寻常的缜密逻辑推理,甚至偶尔灵光一现,便能抓到。 但是苏大为不属于狄仁杰这种天赋型选手。 他虽然喜欢查案,但在具体风格上,靠的不是灵感,不是直觉,更多的,是情报收集。 千万条线,无数细小的信息,情报,聚集在一起,汇成大河。 从兰池宫的案子,到上元夜劫童案,到如此房遗爱的谋反案。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正因为苏大为孜孜不倦的追着案子不放,一直明察暗访,才能有今天的结果。 顺带一提,上元夜劫童案,如今也被苏大为给破了。 此案,是苏我氏与苩春彦、巫女雪子合谋。 据苏我虾夷供词,他有一种办法,可以将妖血过给普通孩童,将正常孩子转化为半诡异,也就是半妖,然后进行操纵。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对方的出生时间有讲究,另外一个,就是如果身份高的孩子则更好。 他们最终的目地,还是想能左右大唐上层人物。 当老鬼桂建超把这份口供拿给苏大为的时候,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这货心也太大了吧。 疯了?! 其实还有更多的细节和内容,但是受于时间所限,已经来不及详细审问了。 苏大为得知高阳公主被苏我氏的秘术操控,便第一时间将消息传给武媚娘。 武媚娘道:“阿弥,这次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了。” 看着苏大为想要说话,她伸手示意道:“你听我说完,便知道你所做的,是如何了不起。” “昨夜,陛下和长孙无忌在凌烟阁摊牌,但结果长孙无忌处处逼迫,逼得陛下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接受长孙无忌的意思。 但有了你这份证据,陛下便有了与长孙无忌重新谈判的筹码。 现在是早朝时间,如我所料不差,陛下正在与长孙无忌在谈此事。 阿弥,你低估了这份证据的作用。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看着苏大为皱眉苦思的样子,武媚接着道:“在我看来,权力也是一种利益。只要是利益,就可以商量,可以权衡;如果能获得利益,肉体消灭并非是第一选择。” “媚娘姐,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那姐姐指点你一下。” 武媚娘向外看了看,外面,王福来机灵的点点头,把门合上,替他守住门口。 她这才放心的继续道:“其实陛下与长孙无忌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外甥与舅舅,他们的利益,既有相同,也有不同。 长孙无忌,一定要靠着陛下才能坐稳自己的位置, 那个位置换谁他都不会放心。 所以他一方面是打压政敌,但另一方面,何偿不是替陛下除掉障碍。 但,他与陛下,也有利益不同的地方。 毕竟,他是臣, 陛下是君, 那份权力,迟早有一天……” 武媚娘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后面的,便是诛心之言, 不可说, 不可说也。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那这份情报拿出来,长孙无忌肯退让?” “他不会退让,但会权衡。” 武媚娘肯定的道:“对他或者对陛下有威胁的,该杀的,都杀了,其实从私心里,陛下或许也……” 说到这里,她又改口道:“李元景、李道宗这些宗室里,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人除去,剩下的其实无足轻重,陛下向长孙无忌提出的,不是不杀,而是适可而止。 你交的证据,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正好给了陛下足够的支撑。 若没有这份证据,陛下的想法,便站不住脚了。 我猜,长孙无忌不会在房遗爱和高阳的事上,与陛下翻脸。 他还是要靠着陛下的, 说不定会多给陛下几分薄面,多保几个人下来。”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苏大为感概的道:“不过保住房遗爱,其他人难免……” 一抬头,看见武媚笑盈盈的眼神,心中顿时雪亮。 差点又猪头了,媚娘姐不是刚说过,私下里,李治其实也希望将那些有威胁的宗室除掉吗。 人嘛,总是习惯给自己一副仁善的面孔,但从内心深处,谁没点黑暗心理呢? “保住房遗爱,又为了什么?” 他下意识的问。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上,轻划了几下,又挥袖拂去。 苏大为,眼瞳微微一缩。 如果没看错,媚娘姐画的好像是一个“军”字。 好像有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 房遗爱,薛万彻、执思失力这些人,都是军中宿将,都有极大的影响力啊。 你品, 你仔细品…… 第七十二章 世人皆有心魔 心里不自觉得的回忆起自己来到大唐的种种。 时间过得很快,这个魔幻的大唐,与自己印象里的相似,却又不同。 最魔幻的是,自己此刻居然能够站在大唐长安的心脏里,站在皇宫中,与未来的则天女皇对话。 这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像的。 “对了阿弥,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赏赐?” 武媚娘道:“我可以帮你跟陛下讨要。” “能帮姐姐做事,还要什么赏赐。”苏大为抬头笑道,他心里门清着呢。 这种事,人家给的叫赏,自己如果主动讨要,那味道就变了。 何况现在自己确实也不知道要什么好。 “你这小猾头。” 武则天一眼看破他的心事摇头失笑道:“行吧,你不说,做姐姐的也不能亏待你,回头我会跟陛下提这件事的。” “不用,真的不用,替姐姐和陛下做事,是做弟弟和做人臣的本份嘛。”苏大为口号喊得很高,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叫有“政治觉悟”。 熟悉他的武媚娘只是无语的摇头。 “对了姐,说起来,你记不记得和我还有一个赌约。” 苏大为感觉头有些昏沉,实在太累了,他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向武媚娘频频暗示。 “赌约……” 武媚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恍然:“你是说生男生女?” “对啊,媚娘姐,上次你可是亲口答应的,可不能不算话吧?这个是咱们姐弟俩的约定,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自然没忘。”武媚娘有些啼笑皆非的白了他一眼。 阿弥这小心思,刚才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不用。 现在却又提起赌约的事,也罢,就随着他的性子,看看他想要什么。 心中拿定主意,武媚娘向他道:“按着上次的赌约,却是你赢了,上次说过,你赢了姐姐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你现在可以说,对了,得是我能办到的,我办不到的事……” “姐,你看我像是狮子大开口的人吗?”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凛然:“你把弟弟我看成什么人了?” 武媚娘端详他的脸片刻,认真的点点头:“别说,你还真像。” “咳咳,能不能不要拆穿,给我留点面子。” “那你倒是说啊,想要什么?”武媚娘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看阿弥你也累了,赶紧出宫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想去看看弘儿。” 她说的弘儿,就是皇子李弘。 四月份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八个月大。 苏大为强提精神道:“媚娘姐,我现在也不知道要什么,总之你记得赌约,要答应替我办一件事才行,任何时候只要我提,只要你力所能及,都不许推辞。” “这是自然。”武媚娘凝视着他,微微点头。 她这个人轻易不许诺,可一但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办到。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很清楚。 见武媚娘答应,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对不住了媚娘姐,给你埋了个“坑”。 现在你只是小小的二品昭仪,一个允诺自是不算什么。 可未来,你会成为一品宸妃,母仪天下的大堂皇后,甚至是一代女皇。 到那个时候,这个承诺的份量…… 没错,苏大为替自己投资了一个稳赚不赔的超级牛股。 只要跟着武媚娘,随着她的地位水涨船高,将来兑现承诺的时候,苏大为能得到的将会很多,很多。 当然,这只是他心里一点小心机,却是不便说出口。 就连武媚娘也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个弟弟居然会想到未来那么远。 “阿弥,我让王福来送你出宫吧,我也要去看弘儿了。” 武媚娘想了想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弘儿,也让他认认你。” “哎呦,媚娘姐,这……嘿嘿,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苏大为刚想开口客气一下,念头一转,忙改口了。 在古代,能给人看自己家人孩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那叫通家之好。 有这种好事,苏大为怎么会拒绝。 武媚娘伸手虚点了一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瞧你没个正形的样儿,以后在弘儿面前可以做个好“舅舅”。 正要叫王福来,苏大为咬了咬牙,突然开口道:“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私人问题想问你,不知……”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 武媚娘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她很清楚,阿弥虽然在自己面前有时爱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双方关系亲近,才能如此放肆。 但真的过份的话,阿弥也不会说,他是很有分寸的。 见苏大为的表情十分郑重,武媚心下好奇:“你问啊。” “媚娘姐,是这样……” 苏大为的表情还有些纠结。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从初大唐,接触到那些不见于史册的“诡异”,到后来明空法师,媚娘姐,到皇帝李治,到房遗爱,到兰池宫,到倭人,到玄奘大师。 接触的越多,他心里那个关于大唐的印象就越模糊。 仿佛身在山里,反而看不清这山的真实形像了。 “媚娘姐,你觉得我们大唐到底是什么样的?有的人说大唐是李耳,是从道家开始,所以这是它的根源。但我看到的大唐,却是佛法昌盛,而且有很多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 我有时候在想,我所认识的大唐,和大家口里的那个大唐,到底是不是一个国度?” 他有些感概的道。 脑海里想起安文生,想起李客师,想起袁守诚,好似他们每一个人嘴里的大唐,都与自己所知的,是两个世界。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武媚娘有些诧异:“大唐,你觉得它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媚娘姐,你又经给我讲佛经吗?” 苏大为苦笑着挥挥手:“是我一时失言了,走了,我出宫去。” “等等,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大为扭头看去,正看到她走到窗边:“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从大隋到大唐,我们大唐,又与前朝不同。” 她转头看向苏大为。 阳光照在武媚娘的半边脸庞上,显得轮廓柔和,连腮边的汗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无比清澈,如同波斯国出产的宝石,让人一见难忘。 “阿弥,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想听啊。” 苏大为本来困得不行,也就是神思散乱时,随口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哪知武媚娘居然会真的跟自己说她的看法。 本来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瞪大双眼,向武媚娘看去。 “一个国家,它的精神是开国的君王赋予的。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高祖李渊烙印下的道家思想,无为而无不为,这之后,便是太宗替它灌注新的血液。” 武媚娘的目光悠远,嘴里轻声道:“这个血液叫做坚韧。” 坚韧? 苏大为有些意外,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他以为,会听到诸如广阔的胸襟,佛家的智慧等等,却不想,会是“坚韧”。 耳中听得武媚娘继续道:“如果你了解太宗成长的经历,便知道他为何会伟大。 但,光明有多大,阴影就有多大,区别只在于人们看到的是哪部份。” “姐姐,你说的是……” “这世上,见过太宗雄姿英发,风光霁月,胸怀宽广的多,但却无人知道,太宗心中的阴影。 玄武门之变后,他一直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曾经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曾经父慈子孝的兄弟情,在残酷的斗争中,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不得不杀死亲人,以换取染血的皇冠。 虽然,最后赢得了一切, 但每个午夜梦回时, 心灵岂能没有痛苦? 灵魂岂能没有悔恨? 这,便是太宗终其一身,也难以释怀的心魔。 特别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为了争夺皇位而展开残酷斗争,甚至太子承乾叛乱。 这一切, 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他当时的震怒,恐惧,绝非常人能够想像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武媚娘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然而视线的焦点却根本不在任何一处。 仿佛她的视线穿过了时间与空间,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次见过太宗在无人时,提前挥砍桌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失态,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宗的心里,藏着多么大的痛苦,有多么深重的心魔。” 武媚娘收回目光,轻叹一口:“人,之所以为人, 就是因为我们永远有超过野兽的复杂情感。 这正是人所矛盾之处, 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阿弥,你问我大唐是怎样的,你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样的,就会有答案。” 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气,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 苏大为看到她缓缓向殿外走去,传来一句气弱游丝的声音:“我让王福来送你。” “媚娘姐……” 苏大为看她跨过门槛,那一瞬间,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媚娘姐,你又如何? 你心里的敌人又是谁? 你所痛的…… 心魔是……” “我?” 武媚娘身体定格了一瞬,似是自嘲的笑笑, 没有回答。 她迈步走出殿外。 王福来小碎步进来,向苏大为拱手施礼道:“大人,昭仪让我送您出宫。” 第七十三章 薛礼 心魔? 人表现出来的光明有多大,内心的阴暗就有多大。 这一点,苏大为是认可的。 所以他最后才会问出那么一句。 “媚娘姐你呢?” 你表现出来的佛法智慧,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视一切为修行。 但是你心里,可曾没有伤痛和心魔?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人,毕竟不是佛, 达不到真正的“万法皆空”。 每一个人过去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的环境,都会给灵魂打上铬印,伴随终身。 苏大为更想到, 历史上的武媚,后来在李治死后, 独揽朝权,是否也是心魔失控了? 那时的她, 又是如何忍受一个人无边的孤寂。 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心魔? 佛,解决的是内心的问题。 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为何大唐会由道转佛? 这不正说明,李世民这位开国之君,内心的转变吗。 大唐…… 生来就是带血的荆棘玫瑰啊。 它有多华丽,在李世民,还有武则天等人心中,痛苦、悔恨和心魔就有多重。 坚韧? 光与暗交织的土地,诞生出明为坚韧的伟大帝国? 摇摇头,苏大为把这些念头抛开。 跟着王福来一边出宫,他心里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初识明空法师时,只想着抱定大腿。 因为那时明空法师,待人真诚,风光霁月,我便不做它想。 可如今,从武媚身上越来越显示出人性的复杂,我是否还能一如继往的信任她? 又或者说,日后当她掌权时,会不会欲望膨胀,变成史书上那个残忍的女皇,甚至对我……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想了半晌,苏大为突然抬头笑了,自己真是迷障了。 过去不可追,未来亦不可求。 只有活在当下才是真实不虚的, 既然此刻媚娘姐待自己如亲兄弟般,而且显然做武媚娘的敌人,都只会是惨淡收场。 放着女皇姐姐的腿不抱,难道还要抱长孙无忌这冢中枯骨不成? 至于皇帝李治,想抱李治大腿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与他又没特别的情份,纵是想抱,抱得着吗? 更何况,李治死在武则天前面。 有武媚娘这个最粗的大腿,不抱才是傻。 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要自己不站在女皇的对立面, 谁会无缘无故去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这是怀疑女皇姐姐的智商吗? 跟着王福来一路走着,感觉先前那阵子亢奋的精神渐渐消退,苏大为又觉得疲乏起来。 脑子里隐隐还想到一个问题:我这次还是逃狱出来的,恐怕得等到姐姐从陛下那里讨来赦免才行,否则要是去长安县,只怕会让县君裴行俭为难。 还有林老大那边…… 意识有些散乱,神思不属间,又想如果有龙子在旁就好了。 从皇宫一路走出来这么远,要是骑着龙子,只怕要不了盏茶时间就能出去。 想到龙子,又精神了几分,他暗暗自嘲的摇头:想太多了,就算有宝马良驹,在宫里怎能随意骑马。 “苏郎,出了前面的玄武门,就出宫了。” 王福来在一旁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嗯? 耳中听得玄武门三字,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说这是哪里?” “玄武门啊。”王福来手里举起腰脾:“昭仪让老奴从这里送你出去。” 是巧合,还是媚娘姐有意为之? 苏大为这一下彻底不困了。 他转头四望, 这可是,历史古迹啊。 当年李世民正是在玄武门伏击了太子建成,才一步登天,成为了大唐皇帝。 可惜,此时映入他眼中的玄武门,并不如想像的那般高大雄壮,也没有如何让人特别难忘。 不过就是寻常的城门,通往皇宫内外的一道门户罢了。 苏大为眼里不禁有些失望。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声严厉的喝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金石之音。 苏大为下意识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上着银甲的将军,手持铁枪,站在玄武门道旁,正向自己怒目看来。 他刚才左右张望,却是引起这位将军的怀疑。 一旁的王福来忙迈着碎步小跑上去:“将军息怒,奴才奉上令办差,现送这位大人出去,这是腰牌,请将军验看。” 这银甲将军举手投足甚是威严,看年纪在三十许,鼻梁高挺,面上甚是黑瘦,一双眼睛倒是极有神彩,透着铁血军人那种凛凛之气。 不过站在这将军身边的其他城卫,就显得懒散许多。 一个个持枪立于城门道旁,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银甲将军将腰牌翻来覆去验看过后,又问了王福来几句,这才点点头:“腰牌没问题,你们走吧。” “谢将军。” 苏大为也不想多事,跟着王福来沿着城门出去,经过那银甲将身前时,却听对方道:“不管你是何身份,以后进出大内都谨慎些,不要四处张望。” 这人,还真有些执着。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吐槽,至于这么认真吗? 不过人家也是一番好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向对方拱拱手,算是答谢。 刚跟王福来出玄武门,耳中听到后方车轮辘辘声, 一驾华丽的马车从内苑驶出。 王福来忙扯了一把苏大为:“有贵人出来,苏郎先同我在道旁候着。” 这皇宫大内,不知多少贵人,能乘马车出来的,不是皇亲宗室,便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王福来老于事故,自然是懂规矩的。 两人刚刚在道边站好,微微低头,却见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下来。 原来是刚才那位银甲将军坚持要验看车内人的腰牌。 腰牌,就相当于通行证。 没这东西,多大的官,在宫内都不可放行。 之前苏大为能入宫,也是靠王福来持腰牌接进去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我家老爷的车也敢拦!” 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气愤的喊。 但是那位将军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伸手抓住马车疆绳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是谁,就算是朝中重臣,也得遵守规矩,没有腰牌,就不能进出。” “你简直狗胆包天!” 马车夫脸色涨红,破口大骂道:“我家是长孙……” “够了。” 车内,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稍远处的苏大为心里一突,悄悄抬眼看去:“长孙?长孙无忌?” 跟他站一块的王福来擦了擦腮旁滚落的汗珠,低声道:“正是!我的爷,快把头低下,莫要多事!”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两眼。 心里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尼玛,老子才背后给长孙无忌给媚娘姐那里上眼药,结果出城居然碰到本尊, 这运气也没谁了吧。 幸好他不认识我,否则…… 听说长孙无忌这人听小心眼的,那个守城的将军只怕要倒霉了。 正想着,只见马车门帘掀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拿着腰脾的手,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够了吗?” 从声音里,听不出这人的喜怒。 守城那位将军丝毫不惧,双手接过,又是正反翻来覆去看过两遍,验看无误,这才双手举过头顶:“腰牌无误,请赵国公出城。” 马车里的手伸出,接住腰牌,却没有急着收回去,像是车内的人在思索什么。 良久,只听车内长孙无忌道:“你是何人?” “在下薛礼。” 银甲将军不卑不亢的道。 “薛礼?” 长孙无忌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我记得你,贞观十八年,随太宗征高句丽一役,你在军中表现突出,是你吧?” 薛礼后退两步,鞠躬抱拳,恭敬道:“不想国公还记得此事。” “老夫的记性一向很好。 太宗回来后,提拔你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这一晃,已经快十年了。” 薛礼抬起头了,似乎被长孙无忌这句话,戳中了心头之事。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双手用力抱拳,一个字也没说。 长孙无忌的手终于收回去,门帘放下。 “你很不错,走吧。” 车内的老人轻拍了一下车厢。 马车继续前行。 城门两旁的城兵知道是长孙无忌,早已吓住了,一个个单膝跪下,长枪置于脚旁。 赵国公,谁不知道赵国公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只有薛礼孤伶伶的站在城门洞里,目送长孙无忌的马车远去。 马车经过苏大为面前时,不知是不是错觉, 苏大为感觉里面有双眼睛,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那个眼神,很冷。 良久,等车轮带起的烟尘散尽,马车不见踪影了,所有人才恢复正常。 王福来连连擦汗,说没有冲撞到赵国公,真是万幸。 苏大为就在城门旁,与王福来拱手告别,心里想着以自己现在被通缉的身份,似乎也不好直接回家,是否先去李客师那里躲几天? 等自己身上的通缉撤去了再回去。 走出不知多远,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位城将薛礼。 脸色突然大变。 “啊,薛礼,高句丽,此人莫不是……薛仁贵!” 第七十四章 尘埃落定 永徽四年二月。 审理了数月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在长孙无忌的压力下,高宗李治无奈地颁下了一道诏书: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将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废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将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也就是免去以功臣身份配享于太宗别庙中的祭祀牌位。 这个结果不仅令朝野感到极度震惊,而且同样大大出乎高宗李治的意料。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案件,会弄得这么大,将一帮元勋重臣和皇亲国戚一举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李治深感困惑,他不相信这些人全都参与了谋反,可是在长孙无忌威严的目光下,李治也只能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长孙无忌早已拟定的诏书上缓缓地盖下天子玉玺。 诏书颁布之前,李治决定以他微弱的力量进行最后的努力,恳求长孙无忌留下其中两个人的性命:荆王李元景和吴王李恪。 面对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帮宰执重臣,年轻的天子流下了无声的泪水,他用一种哀伤而无力的声音说:“荆王,朕之叔父,吴王,朕兄,欲丐其死,可乎?” 丐,就是乞求的意思。 在这一刻,李治御下了皇帝的威严,低声下气的乞求长孙无忌,饶李元景和李恪一命。 然而,天子的乞求却遭遇了死一般的沉默。 因为长孙无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其他大臣就更是不敢吱声。 许久,长孙无忌向兵部尚书崔敦礼使了一个眼色,崔敦礼随即出列,用一种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应了天子的乞求。 “不可。” 那一刻,李治感觉自己的天子颜面荡然无存。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长孙无忌要做的事情,整个大唐天下无人可以阻拦。 该砍头的砍头,该赐死的赐死,该贬谪的贬谪,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都不饶恕! …… 薛万彻面无惧色地站在刑场上,对着那些奉旨监斩的昔日同僚大叫:“薛万彻大健儿,留为国家效死力固好,岂得坐李元景杀之乎?” 临刑前,薛万彻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叫监斩官快点动手。 刽子手慑于薛万彻的气势,手脚不停打战,以至于连砍两次都砍不断薛万彻的脖子,薛万彻厉声叱骂:“怎么不用力?” 刽子手鼓足勇气砍下第三刀,薛万彻的头颅才应声落地。 而吴王李恪在接到赐死的诏书后,则面朝苍天,发出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李恪心中充满了怨恨。 怎么会如此, 明明是全推到房遗爱和李元景身上。 做梦也料不到,最后这口锅又会扣到自己头上。 自己,还是小看了长孙无忌的无耻和狠辣。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反。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后悔了。 大刀落下,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 直到最后一刻,李恪心中想的却是父亲,是太宗李世民。 好想证明自己,但这辈子, 没机会了。 世界倏地黑暗。 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射而出。 无数的鲜血,似是献祭,宣告从贞观末年,诸皇子争夺皇位的斗争,画上句号。 此后,李唐宗室,再无任何人可以动摇李治的宝座。 也就无人可以动摇长孙无忌的权柄。 远处,端坐在高楼上的长孙无忌,无声的注射着这一切,手抚着长须,细长的双眼中,光芒闪烁。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 “没想到居然如此惨烈。” 院中,苏大为叹了口气。 距离上次之事,已经两个月过去,凭着武媚娘和李治的关系,他早已洗脱了罪名,继续做他的不良副帅。 这对上面来说,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难得找了一天休息,苏大为把狮子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周良、高大龙都叫上,在自家院子里喝酒。 席间,众人自然聊起了这件谋逆大案,不由都有些唏嘘。 “宗室的命,在长孙那里,也不顶用,说砍就砍了,啧啧。”程处嗣灌了一大碗酒,有些大舌头的说了一句。 他的脸红酡酡的,显得有些喝高了,这嗓门也大了几分。 尉迟宝琳沉默着喝了一口,又重重的把碗一放:“贼你妈,这也太寒心了,薛万彻啊,如此大好健儿,不能为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死于刑场,我这心里……” 他捶了捶胸口,眼圈有些泛红。 苏大为听说过,尉迟宝琳有些崇拜薛万彻。 当年薛万彻跟随太宗征战,每一次冲锋陷阵,摧破敌胆,都是童年时尉迟宝琳最喜欢听的故事。 他也奇怪,不爱听自家老爹战场事迹,却爱听猛将薛万彻的。 不过…… 薛万彻这些人,确实可惜啊。 苏大为不禁回想起李客师跟他说过的话。 “所有人都小瞧了长孙无忌。” 确实,如此铁血,只怕李治和媚娘姐也大出意料吧。 没错,确实靠着苏大为提供的证据,跟长孙无忌重新谈判了。 也的确是保下了房遗爱和高阳的命。 但结果,两人还是被贬成庶人并且流放。 至于其他人,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这一切,太狠辣,也太无情了。 真不知说什么好。 房遗爱是保住了性命,但结果,又有何不同呢? 长孙无忌想要的,全都实现了。 甚至连李恪也没跑掉。 苏大为想起李恪,又觉得有些头痛。 他手里还有案子,与李恪有关, 就是上次抓的半妖苏我氏…… 可惜,随着李恪被斩, 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无法追查到真相了。 长孙无忌,真是个狠人啊。 “你们说,这次陛下……” 苏庆节起了个话头,却又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苏大为知道他的意思,这次长孙无忌的铁血吓到了所有人,甚至也重重打击了李治做为皇帝的威严。 明严人都看出来,做为臣子,长孙无忌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止,我听说……” 尉迟宝琳呵了口酒气,接着道:“斩薛万彻就是因为他有‘怨望’,这算什么狗屁罪名?这特么以后谁还敢为国效力!” “还有那个,崔敦礼又升官加职了,不仅当上了侍中,爵位都进封到了县公一爵。”苏庆节冷笑一声。 崔敦礼就是在朝会上,李治向长孙无忌和群臣求情时,站出来说“不可”的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果然,前脚李恪他们被砍头,后脚此人就高升了。 这到底是在打谁的脸? 还有把大唐皇帝李治放在眼里吗? 苏大为闷了一口酒,暗想李治和媚娘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长孙无忌真是毫无顾忌啊。 之前还以为他会退让一些,结果下手却是这么狠,让李治完全无法维护自己做为皇帝的权威尊严。 这事啊,还不算完。 长孙无忌是得意了, 但是李治那边,只怕心里憋着强大的怨念吧。 苏大为暗自摇头,对长孙无忌这种行事手段,颇不认同。 “好好的喝酒,你们说这些朝中事做什么?喝酒还不够吗。” 高大龙在一旁喊了一句。 他心思机敏,看着气氛不对,出来用话给岔开了。 话题很快带到了生意上,说起赚钱,大家的兴致又高涨起来。 “鲸油灯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大家数钱都数不过来,去管朝中那些破事干嘛,有钱赚还不够吗?” “不是啊,我听说那个东瀛会馆……” “提什么东瀛会馆,说啥东瀛?喝酒喝酒!” “公交署听说也做得不错,这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与?” “这是县君牵头的,算是公务衙门,这事得问县君。” “不弄公交署,我们跟着公交署的车队去赚钱总可以吧,阿弥上次不是说,要做那个什么物流?对,是顺风,到时可以做仓储,还可以做客栈,酒肆……” “听起来不错啊,有钱赚!” “哈哈,喝起来!” “对了,林老大那澡堂子听说转给别人了……” “林老大长安狱牢头的差事也丢了,听说是被李元景的事连累!” “贼你妈,怎么又转回那案子上了?罚酒,罚酒!” 听着耳边的喧哗,苏大为举着酒碗,嘴角带着笑,悄然起身。 大家喝酒正酣,居然无人发现。 苏大为此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看客。 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参与,但却无法全拿出来与人分享。 心中的秘密,无人可说。 如果安文生在,倒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看着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他们喝得面红耳赤,苏大为不禁有些羡慕。 如果自己也能抛下那些心事,沉浸在眼下短暂的快乐里就好了。 碗里的酒液晃动着,不知不觉,他一个人走到了后院。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到这里,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自己一样。 然后,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院中,站在桃花下, 那人手执桃花,转脸看向苏大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却是太史令, 李淳风。 第七十五章 招揽 对着面前的道人,苏大为不禁想起关于他的一切传说。 李淳风,道号黄冠子,岐州雍县人。 大唐天文学家、数学家、易学家,精通天文、历算、阴阳、道家之说。 唐高祖武德二年,李淳风经推荐成为秦王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唐太宗贞观元年,25岁的李淳风上书,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著的《戊寅元历》提出18条意见,太宗采纳其中7条,授于李淳风将仕郎,入太史局供职。 李淳风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著《乙巳占》,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著。 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的《推背图》以其预言的准确而著称于世。 当然,这一切,都是历史上关于李淳风的记载,而苏大为知道的李淳风,却又是另一个形像。 大唐异人之首,太史令。 统御大唐太史局,镇压诡异一族,在永徽元年长安诡异大乱时,亲自出手与荧惑星君达成“停战协议”。 这才有了这几年,大唐与诡异的相安无事。 苏大为还记得当时,曾见李淳风在县衙里与老鬼桂建超下棋,当时小苏也在,好像李淳风还送了面铜镜给小苏。 这铜镜后来…… 咦,对了,李淳风是怎么认识桂建超的?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太史令什么时候来的?” 苏大为收起心中猜测,向李淳风抱拳道。 其实李淳风来得有些蹊跷啊, 莫名的出现在院中。 难道是专程等自己? 李淳风仿佛一眼看穿了苏大为的心思,微微颔首道:“刚来不久,你是不是想我的来意,是否为你而来?” “呃,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太史令。” 苏大为一愣,没想到李淳风说话如此直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 “贫道今天来,一是想看看你家聂苏。” “看小苏,做甚?” 提起聂苏,苏大为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家妹子身上有许多神异处,一直以来,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成长并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永徽元年,我与老友在长安县下棋,恰好在那时见过聂苏一面,当时颇觉有缘,还赠了铜镜与她,前次在李客师处,遇见你,让贫道想起此事,因此动了念头,过来见一见当年故人。” 李淳风轻捋长须,表现得十分坦荡。 这让苏大为心里的戒备稍稍放松。 “原来是这样,谢过太史令,我一会就叫聂苏过来……不知太史令第二件事是?” “第二件事,就是为你而来了。” 李淳风轻拂长须,在院中洒然踱步,仿佛随意游览。 “上次在李客师处见到你,我才发现你的面相异于常人,当时就动了念头,回去翻阅太史局卷宗,方知之前兰池宫之事,还有永徽元年诡异暴乱,你都有出大力。” 停了片刻,李淳风估摸着苏大为把他的意思消化差不多了,才继续道:“上次兰池宫后,太史局也曾向你发出邀请,想请你加入,但被你拒绝了。 贫道乃惜才之人,因此顺便过来,一为看聂苏,二是想亲自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加入太史局?” 听了李淳风这番话,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动。 身为太史令,李淳风居然为了自己专程跑这一趟,其实完全可以交待手下人去办的。 只是一想到加入太史局,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些抗拒。 “我……” 没等苏大为把话说出来,李淳风挥手制止道:“你不用急着回答,可以考虑清楚之后,再答复我,如果你愿意,三日后直接去太史局,报上名字即可,自会有人接待。” “多谢太史令美意。” 苏大为冲他抱拳:“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还是继续做不良人比较自在,太史局不适合我。” 这话说出来,李淳风脸上露出一抹惊讶。 他认真的盯住苏大为的脸庞,点点头,又摇摇头。 “多少人想求入太史局而不得,你既有一身本事,却又不愿加入太史局,为何?” “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那些约束,做不良人是我最熟悉的事,因此,太史令的美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苏大为解释道。 “此事我也不想强求,不过……” 李淳风来回走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一双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看向苏大为:“这些年,贫道见过不少人,但像你这样的,却十分少见,明明有早夭之相,却活到了现在,而且还成为了异人…… 你身上,有大机缘在。 只是可惜,像你这种命格机缘,也一定伴随着无数的危险。 如果过去了还好说, 要是过不去,随时可能半途陨落, 殊为可惜。” 要是换一个人这么跟自己说,苏大为一定会怼回去:“您这是咒我早死啊?” 但是面对大唐玄学第一人,太史令李淳风,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向他试探着问:“太史令的意思是?” 李淳风挥挥手:“我对你这几次案子知之甚详,兰池宫,还有这次抓捕半妖苏我氏……就说最近这次,你的举动,无异于向当朝太尉挑战,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 太尉,便是长孙无忌。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病逝含风殿,长孙无忌进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兼任扬州都督,主持朝政。 被李淳风这句话刺激了一下,苏大为脸色微变:“太史令,太尉高高在上,主持朝政,而我只是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人,他怎么会关心我这样的小人物?” “小人物?” 李淳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苏大为:“若无你的帮助,我敢肯定,房遗爱与高阳在谋逆案中必死无疑。 以太尉的手段,是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 正因为你抓住苏我氏,查出一桩倭人阴谋,这才令陛下有与太尉谈判的勇气,逼得太尉不得不做出让步。 你觉得,太尉不会对这件事起疑心吗? 陛下手里的证据从何而来,为何会突然出现?” 李淳风看着额头微微冒汗的苏大为,继续道:“凡事皆有痕迹,太尉要查,你觉得查不查得到你?” “这个……” 苏大为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 长孙无忌肯定会查, 也一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而且说句诛心的话,他们甥舅二人的矛盾,本来长孙无忌可以赢下这一局,拿下满分。 结果苏大为在背后偷偷给李治递证据, 帮着李治勉强扳回一分, 这让长孙无忌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苏大为是存心挑拨的小人? 就算不这么想, 以堂堂太尉身份,想要解决一个看不顺眼的不良人副帅,很难吗?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感觉背后浸出一身冷汗。 之前从没想过这些,今天算是被李淳风给提醒了。 李淳风背负着双手,看着神情微变的苏大为,轻声道:“苏帅,你要知道,贫道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惜才。太史局地位超然,直属于陛下,就算太尉也不可能轻动。 如果你加入太史局,我自可保你周全, 如何?”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山一样,瞬间落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他可以肯定,李淳风说的是真的。 如果加入太史局,就可以背靠李淳风做靠山。 就算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没法动自己。 可…… “哥哥!” 突然,不远处传来聂苏软糯的声音。 扭头看去,聂苏风一样跑过来。 她手里用荷叶包着刚出蒸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好像献宝一样,冲苏大为喊:“哥,阿娘刚做好的点心,你尝尝……” 等到近前,她的眼里仿佛才看到李淳风这个人,愣了一下:“咦,这位爷爷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淳风哈哈笑起来,指了指聂苏因为跑动,而露出来的胸口那面铜镜:“不记得了?这面铜镜……” “我的!” 聂苏双手护住铜镜,往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的看着老道。 这个举动,让李淳风的手僵在半空,尴尬了一下:“哈……是,这铜镜送你了,自然是你的,老道今天来,只是见一见故人。” “想起来了,你是上次那个白胡子爷爷。”聂苏两眼闪着光,漫无心机的说。 “对罗。” 李淳风又开心起来:“难道你还记得我,哎,爷爷是在太史局任事,那里夜里可以观星,可好玩了……” 话还没说完,苏大为已经站在聂苏身前,隐隐将她护在身后,向李淳风笑道:“太史令,小苏哪也不去。” 这话说的。 李淳风看看躲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再看看苏大为。 苦笑着摇头。 他摆手制止苏大为:“好了,不用回我,贫道不想接连被人拒绝,若你有意,太史局随时欢迎,若是不来,也由得你。” 说完,似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又指了下聂苏胸前的铜镜:“此物是一件宝器,能镇宅辟邪,颇有灵验,善加珍惜。” 说的是铜镜,可是看的却是聂苏,似乎李淳风这话意有所指。 可惜苏大为来不及细细咀嚼。 就见李淳风挥了挥手:“贫道的话说完了,也该走了,最后再劝你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你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 只怕是万劫不复。” 第七十六章 女帝 李淳风走了,但他方才说过的话,却让苏大为浑身冰冷。 如果真的被长孙无忌给盯上,只怕大唐谁也救不了自己,包括如今的武媚娘和大唐皇帝李治。 这次谋逆案,里面不知多少李唐宗室,说砍就砍了。 最可怕的是,长孙无忌这人动手前,都不带打招呼的, 仿佛一条伏在暗处的毒蛇,跳出来时,必然是致命一击。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 长孙无忌掌权,只怕还有好些年吧。 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 那…… “哥!” 聂苏在一旁喊了一声,她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小手在苏大为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是不是那个白胡子爷爷说了什么?” “哈哈,没有,小苏,我们回去继续喝酒。” 苏大为强笑道。 这种事,绝不可能让小苏和柳娘子知道,免得她们无谓的担心。 自己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有家有业的, 不可能因为一个长孙无忌,就吓得举家逃跑吧? 何况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这是大唐,这长安,有自己无数的亲人朋友,人脉和生意,怎么可能放得下。 再说了,连李淳风都说我是有大气运的…… 哎,等等,李淳风方才说我有早夭之相? 先前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汗毛都竖起来了。 尼玛,不愧是写出《推背图》的男人,居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简直细思极恐了。 对了,他刚才说小苏的铜镜可以辟邪,是件宝物? 苏大为向聂苏胸前看了一眼,这个眼神却被聂苏捕捉到。 少女双手掩住自己的胸口,向苏大为娇嗔道:“哥哥~” 最后一个音,从鼻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真是要把人骨头都听得酥了。 “小苏,我是看这个铜镜,没看别的,真的。” 苏大为有些尴尬,手忙脚乱的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聂苏不知哪根筋不对,脸突然涨红,哼了一声,快步跑远了。 远远的听到她嗔道:“哥哥笨死了。”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望天,这跟笨有什么关系?女孩子的话真是毫无逻辑可言。 “阿弥。” 冷不防,提着酒坛子的苏庆节走过来,上来就是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太史令刚才找过你了?” “呃,你怎么知道?” “他是不是跟你说,看你是个可造之才?” “啊?” “还说只要你加入太史局,就会有靠山,他会保你平安?” 我尼玛! 苏大为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跟看怪物一样看着苏庆节:“你怎么全知道?” “呵呵。” 苏庆节冷笑两声,伸手撩一下自己长发:“他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苏大为愣了一会,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这恶贼……” “这太史局的活不是那么好干的,每年那么多与诡异的纷争,还有各种异人之事,够他们忙的了,巴不得能多招揽一些人手。” 苏庆节嘿嘿一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背靠着大树,用衣袖在嘴角随意擦拭了几下:“叫我看啊,太史局没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咱们做不良人自在。”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对了,走,跟我喝酒去,尉迟刚才还在喊,说怎么不见你。” 说着,他向苏大为举了举酒坛,摇摇晃晃的当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随口道:“对了阿弥,你是不是怕了李淳风了?看你刚才的脸色……哈哈~!” “怕你个鬼。”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我特么一路查案子过来,什么样的人,不,什么样的诡异没见过,连陛下当面,我也不虚,怎么会怕太史令?” “哈哈哈,那你刚才脸都白了!” 苏庆节哈哈大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大为忍不住想,自己真的怕李淳风吗,还是怕加入太史局? 又或者是因为刚才提到长孙无忌的威胁? 自己有恐惧或者害怕的事吗? 肯定有。 恐惧这种东西,太宗李世民有, 武媚娘有, 李治有, 他苏大为,自然也有。 怕什么呢? 仔细想想,他自嘲的一笑。 如果真要说怕,大概一是怕自己穿越重生这件事被人发觉,发觉自己不是真正的阿弥。 那是他心里所恐惧的。 另一个怕的,就是体内的藤根之瞳。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午夜梦回,还是能梦到当年那一幕。 第一次做不良人,和周良巡街,然后遇到诡异出巡, 被那烟雾包裹的画面。 还有藤根之瞳那双血红的眼睛, 一直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 这些,大概就是自己害怕的。 所以潜意识里,就不想去太史局,不想去碰诡异的那些事。 也害怕被李淳风瞧出些什么。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不过,内心的恐惧可以觉察,可以控制,但外部的威胁,却不会自行消失…… 这一晚,苏大为破天荒的第一次失眠了。 “长孙无忌……” 这老小子在位子上还有多少年? 让堂堂太尉大人惦记, 咱不配啊~! …… 时间匆匆而过。 永徽四年对苏大为来说,过得极慢,甚至有些煎熬, 但对有些人来说,时间又极快。 五月,宫中传来消息,武媚娘再次有喜。 这是她的第二胎, 正是历史上有名的安定小公主。 只可惜,这位小公主,据苏大为的记忆,似乎夭折了。 好像是跟王皇后有关…… 不过现在武媚娘才刚怀孩子,苏大为自然也不会那么讨打,去跟武媚娘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 那样不被人当怪物才怪。 上次武媚娘说要给苏大为赏赐,倒也如约给了。 就是向李治亲口讨要了一块腰牌送予苏大为。 这腰牌,就是出入宫禁的身份凭证。 当然,也是分级别的,白天可以出入,到宫门落锁后,那就进不得了。 有了这腰牌,无形中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其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不过苏大为也因此,仗着腰牌厚着脸皮,入宫看了一次武媚娘的长子李弘。 倒是顺便又跟守玄武门的薛礼见面聊了几句。 对于这位历史赫赫有名的名将,苏大为还是十分好奇的。 五月长安还发生一件事,引起苏大为的兴趣。 那便是倭国来的遣唐使。 永徽四年五月,倭国派遣唐大使吉士长丹、副使吉士驹、学问僧道严、学生巨世药等一百二十一人同乘一船来唐。 同时另派遣唐大使高田根麻吕等一百二十人乘另一船赴唐。 至七月,高田根麻吕等所乘船在萨摩国萨麻郡邻近遇难。 此系日本大化革新后首次遗使来唐。 此举倒是在长安引起一阵轰动。 上一次正式的倭国遣使,已经是多年以前了。 长安街头巷尾把遣唐使做为谈资,评头论足。 但是苏大为对这些遣唐使的感观却不太好。 天知道这些人…… 里面会不会混着间谍? 话说自从上次抓捕苏我氏以后,后来此半妖因为有诡异血统,就被移交太史局处理后续了。 所以苏大为原本想顺着这条线深挖的,结果也断了线索。 一气之下,他再次加强撒网,几乎不间断的监视西市的东瀛会馆。 为此,没少请狮子苏庆节喝酒。 西市属于万年县,是狮子的地盘。 可惜,还没等从东瀛会馆查出线索,随着遣唐使的到来,据说朝廷里圣上龙心大悦,允许双方互贸,东瀛会馆也可以增设。 据说现在除了长安,洛阳还有一些地方,也在营建东瀛会馆,以示两国贸易和邦交友好。 苏大为知道这个消息时,那表情, 极为精彩。 这队友,带不动啊。 到了永徽四年十月,大唐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长孙无忌为首,编撰的《唐律疏议》宣告完成。 永徽初年,李治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柳奭、段宝玄、令狐德棻等人共同撰定律令格式。 旧制中有不便实行的,可以随意删改。 于是将格分为两部:曹司常务为“留司格”,全国共同遵行的为“散颁格”。 散颁格下到州县,留司格只留在有关部门实行。 永徽三年,李治又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等人做律疏,共撰成律疏三十卷。 到永徽四年十月,颁行全国。 《唐律疏议》对大唐而言,意味着律法完成,国家有了真正统一的法度。 对后世,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而除了这件事, 另一件事,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震动了整个大唐。 永徽四年十月,睦州女子陈硕真以宗教号召百姓。 与妹夫章叔胤举兵,参加者数以万计。 陈硕真自称“文佳皇帝”。 这也让苏大为惊掉了下巴,这女人,居然比自己的女皇姐姐称帝更早? 真是活久见。 陈硕真以章叔胤为仆射。 章叔胤率众陷桐庐,陈硕真引兵两千陷睦州于潜,继而又攻歙州,并派遣童文宝率四千人攻婺州。 民间流传:“硕真有神,犯其兵者必灭族”。 一时间,满长安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陈硕真称帝之事。 大有风雨欲来之感。 第七十七章 万年宫事件(上) 永徽五年,三月。 春暖花开,又是一季。 在摆脱了上一年诸多烦恼之事后,李治难得有闲,带着武媚娘等一帮嫔妃及文武大臣,以“春游”之名义来到万年宫。 说是春游,其实也无非换一个地方继续处理政事。 万年宫是唐朝第一离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三年二月,竣工于隋开皇十五年三月,开始名叫“仁寿宫”,是隋文帝的离宫。 唐太宗贞观五年修复扩建,更名为“九成宫”。 李治时曾一度改名为“万年宫”,意指颐和万寿,后又恢复原名。 此宫建于半山腰上,规模甚大。 李治入住,带上了后宫及重要臣子,却也丝毫没有拥挤之感。 傍晚,带着泥土芬芳的山风吹过万年宫。 伏首在案几前批注各种奏章的李治,鼻头轻抽了两下,长叹一声,抛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真是,来了万年宫,也没有轻松一点。” 他苦笑着,捶捶自己的肩膀。 这酸爽,仿佛肩膀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陛下。” 一双白皙丰腴的手,适时的出现。 从李治身旁伸过来,帮他轻柔的按捏着酸痛的肩膀。 那个熟悉而善解人意的声音同时道:“陛下头疼吗?要不要揉揉?” “媚娘。” 李治嘴角带着一丝笑,伸手将武媚娘的手握住。 顺着她的手,又瞧见她肚腹隆起,站立有些吃力的样子。 “媚娘,你身子不方便,坐着歇会吧。” “臣妾不累,方才已经躺了半天了,陛下,不如一起看看晚霞?” “也好。” 李治点头答应,握着武媚娘的手,拉着他缓缓走到窗边。 外面就是走廊,再远一些,便是山崖,可以见到群峰起伏,绿意盎然。 再远些,就是云天与山头融成一线。 太阳在那里缓缓西沉。 无尽橘红的霞光,将天空染成朱丹色,如同火烧。 李治长长吸了口气:“这万年宫真不错,大兴宫地势低,太潮湿,我有时坐得久了,都觉得膝盖骨头疼。” 说着,他向着山中景色指去:“媚娘你看,这里空旷而别致,常年在宫里坐着,现在出来看到这样的景色,感觉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陛下。” 武媚娘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陛下若是喜欢,可以重修大明宫,以后……” “这个以后再说。” 李治轻声道:“媚娘,别说话,陪我看一会。” “嗯。” 说也奇怪,李治身边女人无数,但是只有和武媚在一起时,才最轻松自在。 皇后对他不可谓不敬重。 但那种感觉,是紧绷着的,是端着皇后架子的,始终让李治轻松不起来。 何况一想到王皇后身后站的那些人。 算了,劝退吧。 原本萧淑妃还不错,可以弹些曲子给自己解闷, 还有后宫徐婕妤,也是满腹诗书。 不过,她们在自己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只有和媚娘相处时, 才真正的放松。 就像是寻常的夫妻一样。 李治心里悄悄感概着,像是随口道:“对了媚娘,你那个弟弟,这次来了吗?” “我叫他来伴驾了,大概在外面守卫吧。” “嗯,有机会带来见见。” “那我就替阿弥谢过陛下了。” 武媚娘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李治无心似的随口一提,其实就是“简在帝心”了。 但凡苏大为有功名之心, 想要往上爬,其实不难。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 “阿乞!” 苏大为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喃喃道:“谁在想我?” 一旁有人道:“阿弥,我看你是昨夜着凉了,这喷嚏是外感风寒,与谁想你有什么关系。” 吉祥狮子苏庆节在一旁咬着根狗尾巴草,看似百无聊赖的道。 本来上一年,他的父亲大人苏烈就要将他调去左右领左右府。 不过苏庆节自己极力反对,而且又遇到陛下迁至万年宫办公,临时召集人手护卫,包括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也都撒到外围了。 “别说这个了,东瀛会馆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苏大为捡起块干硬的泥土,向发呆的苏庆节扔了过去:“大理寺那边怎么说?倭正营前两年就说要办,直到现在也没个准信。” “别提了,提起这个就来火。” 苏庆节用力拍了下大腿:“先是倭国来的遣唐使,接着又是陈硕真叛乱,虽然最后被婺州刺史崔义玄、扬州刺史房仁裕率兵夹击其军,大破之,但上面哪还有精力关注这些事。” 说到这里,苏庆节有些感概的摇头。 大有心灰意冷之感。 “去岁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于颉棻达度设称真珠叶护,与沙钵罗可汗有矛盾,便与五弩失毕进攻沙钵罗,大败沙钵罗,杀死一千多人。” 尉迟宝琳手里抱着头盔,大步走过来,随口道:“朝廷要关注的事情多着呢,哪能面面俱到。”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左右看了看:“你们要真想做事,不如参军。” “参军?” 苏大为讶异的看向他。 “是啊。” 尉迟宝琳一屁股坐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神神秘秘的道:“我听说北方……” 他指了指:“高句丽那边,颇有些不太平,有风声说朝廷有意用兵。” “喂,你指反了,那是南方!”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抓着他的手,给他换了个方向。 嗯,从这个方向,正好指着万年宫的北门。 门下,还是老熟人。 是原来值守长安皇城的北大门,太极宫的正北门,玄武门的薛礼。 这次李治移驾万年宫,他们也被调来了。 还是北门,而且万年宫这北门,也叫作玄武门。 听着有些头大,不过古时按四方神兽来称呼城门,所谓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真的假的?” 苏庆节一口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一脸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年少热血,从小听着父辈征战沙场的故事长大的,一听说可能打仗,顿时有些跃跃欲试。 “狮子你就别想了,谁叫你不肯听苏将军的,真打起来,肯定没你的份。” 尉迟宝琳捂嘴偷乐。 “贼你妈,笑个屁啊!” 苏庆节一脸郁闷,给了尉迟宝琳一拳,结果尉迟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 “好了,狮子你也别郁闷了,还是安心做好手头之事,把那些倭人好好查查吧,我觉得,这些倭人迟早会搞出事来。” 苏大为摸着腰上的刀柄,肯定的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光芒一闪,似是记起了什么。 没错,如果记得不差,倭国跟大唐有一战,确实是在李治朝的时候,没准自己还能碰到。 还有刚才尉迟说的事,也可能是真的, 大唐对高句丽的战争是延续大隋的战略,到太宗李世民主政时,还在不断持续削弱这个北方强邻。 最后终局,记得没错的话,也是在李治朝的时候, 才将这个北方强邻,彻底消灭。 从此高句丽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哎,这么想想,李治还是很牛的啊,为什么后世拍的那些个历史剧,都要搞出李治很懦弱的形像,好像李治一直被武则天架空一样。 李治要是弱,哪来的大唐盛世。 连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最后都倒在李治手上。 苏大为摇摇头,忽然看到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看了看,不由莞尔一笑,冲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道:“依我看,这仗啊,什么时候打还不知道,不过有个懂的人来了,你们一会可以问他。” “谁啊?”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看到苏大为站起来,顺着视线看过去。 一眼看到先前守北门的将军,似是和他们一样,轮值完了休息,正向这边走过来。 “苏帅。” 薛礼向苏大为抱拳。 “薛将军,你也休息了?过来坐坐。” 苏大为招呼道:“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尉迟宝琳,这位是苏庆节。” 介绍完两人,薛礼也跟着抱拳见礼:“见过二位,尉迟兄弟,可是鄂国公家的?苏兄弟,是苏将军家的?” 薛礼随口说着,显然对这些军中勋贵的事很清楚,不过他脸上并无任何讨好之意,表现得不卑不亢,倒是不惹人讨厌。 “阿弥,这位是……” “正要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薛礼将军,是……” “你是薛仁贵?” 先前还一脸懒散的尉迟宝琳一下子站起来,脸带惊奇道:“当年太宗征高句丽,曾言……” “不提这些事了。” 薛礼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当时我以为随太宗能打垮高句丽,哪知,那就是太宗带我们最后一次出征。”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沉默了。 好在薛礼很快反应过来,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刚才看到几位在这边闲聊,我也刚好轮值完,就过来坐坐,几位莫要见怪。” “不会。” 苏庆节摇头道:“对了,刚才尉迟说高句丽那边颇不太平,阿弥又说你比较懂北方之事,既然来了,相请不如偶遇,薛将军能谈一谈高句丽的事吗?” 第七十八章 万年宫事件(中) 薛仁贵名礼,字仁贵,以字行于世。 他生于隋炀帝大业九年,出身于河东薛氏南祖房,是南北朝时期刘宋、北魏名将薛安都的后代。 其曾祖父薛荣、祖父薛衍、父亲薛轨,相继在北魏、北周、隋朝任官。 薛家因薛轨早逝而家道中落。 薛仁贵少年时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以种田为业。 他准备迁葬先辈的坟墓,其妻柳氏说:“有出众的才干,要等到机遇才能发挥。如今皇帝亲征辽东,招募骁勇的将领,这是难得的时机,您何不争取立功扬名?富贵之后回家,再迁葬也不算迟。” 薛仁贵应允,于是去见将军张士贵应征,自此步入军旅。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关于薛仁贵的出身背景。 自从上次在玄武门见过薛仁贵后,他就对对方十分有兴趣,曾专门去了解过薛仁贵的事迹。 “辽东啊……” 被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提起,薛仁贵的脸上闪过回忆之色。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贞观十九年三月,在辽东安地战场上,郎将刘君邛被高句丽军团团围困,无法脱身。 当时我单枪匹马,直取高句丽一将领人头,将其首级悬挂于马上。 此举挫动高句丽军锐气,顺利救下刘君邛。 六月,我军至安市城,高句丽莫离支渊盖苏文遣将高延寿、高惠真率大军二十五万依山驻扎,以抗拒我军。 太宗视察地形后,命诸将率军分头进击。 是时,我手持戟枪,腰挎双弓,大呼冲阵,浴血拚杀在阵前…… 此战,高句丽军大败,被斩首两万余级。 驻跸山大战后,高句丽举国震惊,后黄城、银城等地军民皆弃城而逃,数百里内断绝人烟。” 薛礼语气平淡的说着。 但是苏大为敏锐的看到,说这些话的时候,薛礼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 可见尽管已经隔了多年,他仍然无法完全掩藏内心的激动。 苏大为甚至可以从他刻意平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一抹淡淡的骄傲。 那一定是薛仁贵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安市城之战后,回师途中,太宗亲抚我的背,对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高兴于得到辽东,高兴得到一员骁将,回长安后,提拔我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说到这里,薛礼似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苦涩一笑:“本以为还有机会随太宗讨伐辽东,不想,那居然是最后一次,一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也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刀枪上战场了。” 说完这些,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站起来,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你们问我高句丽,我只有一句,辽东之地,埋骨我无数袍泽,有生之年,恨不能再赴辽东,完成太宗未竟之愿。” “薛将军……” 苏庆节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见薛礼抱拳向众人一礼道:“公务在身,我先去休整一番,有机会再聊吧。” “薛将军请。” 苏大为、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都站起身,向对方拱手做礼。 不管怎么说,对于亲上战场,一刀一枪拚杀回来的将士,大家都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隋末的乱世相去不远。 若不是这些男儿浴血奋战,替大唐杀出个太平来,哪有这几年的好日子。 “可惜了薛万彻。” 尉迟宝琳幽幽的说了一句。 辞别了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驻地休息,而是绕着天台山上下查看起来。 每到一地,首先摸清楚地形地貌,这是他的习惯。 说来,这还是跟玄奘法师和行者平日里聊天,听他们说起西行之事,得到的收获。 当年玄奘西行,若不是有行者这个懂行的,每到一处踩好地形,摸清楚环境,玄奘法师还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长安。 “苏帅。” 道旁听到一声喊,苏大为转头看去,看到南九郎和大白熊沈元从小道旁的林子里探出头。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走出来。 这次随驾出来,亦有着护卫之责,苏大为自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召集了些得力人手。 除了沈元和南九郎,还有些人都零散分布在各处,相当于“暗哨”。 剩下的长安县不良人,则是交给钱八指,让他配合陈敏,继续维持县里的治安。 虽然皇帝移驾万年宫,长安那边的情况也还是要兼顾的。 唯一令苏大为比较可惜的是,卢慧能在永徽五年初,已经和他娘一起离开了长安,返回岭南。 据说是那边有亲人相召。 可惜了。 要是有慧能在身边,以他的“天耳通”,配合南九郎这双眼睛,侦察方面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慧能回岭南,让苏大为心中确定了一件事。 十有八九,慧能就是历史上那位禅宗六祖。 苏大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能相识一场,也是一段缘法。 只是不知日后他成为禅宗六祖,承五祖弘忍衣钵时,会不会想起自己这位不良帅。 摇摇头,苏大为将这些念头抛开。 “苏帅,那个……” 南九郎有些艳羡的向苏大为腰上指了指。 苏大为低头一看,在自己腰间蹀躞一侧,系了个小袋,镶以银边。 这就是俗称的银鱼袋。 大唐规定,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这鱼袋里装着鱼符,就是腰牌,是做为官员出入宫的凭证。 上次事后,武媚娘向李治讨要了腰牌,也就是鱼符赐予苏大为,令他有能出入宫的权力。 金鱼袋是别想了,不过给配了个银鱼袋。 严格说起来,不良人无品无级,能配五品官员的银鱼袋,已经是特别的优待。 上面有人,自然就有优待。 这一点,无论哪个朝代,都不稀奇。 平时苏大为是不佩鱼袋出来的,不过这次随武媚娘来万年宫,有着护驾和通传情报之责,他便将银鱼袋一起带上了。 南九郎还是第一次见,一眼看到,忍不住问了出来。 “对,这就是银鱼袋,有上赐的鱼符,如果有急事,可以凭此入宫。” “苏帅……” 南九郎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词。 “好了别发愣了,趁着天还没黑,随我四处再看看,昨天看过南山坡,今天咱们去北坡。” “唯。” 大白熊沈元话不多,憨厚一笑,挠挠头,跟着苏大为向山上走去。 南九郎也回过神来,舔了舔唇,握了握腰间配的横刀,小跑着跟上去。 苏副帅真是厉害,跟着他越久,就越觉得看不透他。 上次那案子,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就破了,又立了大功,还得朝廷赏赐银鱼袋。 乖乖,这个东西不得了。 还记得消息传到的那天,把陈帅气得砸了酒碗。 想到这里,南九郎嘴角忍不住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苏大为的背影,赶紧把这些念头收住,老老实实的随着苏大为四处查探地形。 天台山的半山腰就是万年宫。 爬上北峰山顶,可以隐隐看到万年宫的宫殿。 此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苏大为喘了口气,一脚踩在一块大石上,极目远望。 山脉起伏,如半只手掌将万年宫连同山谷包围起来。 在北峰顶有一处溪水,不知源头在哪,正漴漴的流动着。 溪水清澈,向着山下倾注,有些地方隐隐形成天然瀑布。 “苏帅,喝点水吧。” 南九郎捧着一片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卷成漏斗状,装了一斗水过来。 一路跑,水一路洒。 苏大为接过道了声谢,仰头喝了几口。 溪水甘甜凛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转头看去,看到大白熊沈元正将半个身子伏在溪水里牛饮,胸口衣襟浸湿了也没察觉。 “大白熊,你衣服打湿……” 南九郎正要取笑,话说到一半,突然道:“苏帅,那儿好像有人!” 嗯? 苏大为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在前方山峰不远处,一个灰黑色的人影在草木间一闪而逝。 幸亏他是异人,目力远超常人。 否则在昏暗的天色下,绝计看不到那一闪而逝的人影。 “不可能是金吾卫,也不会是我们不良人,这山头之前已经搜索过了,现在人手都防着上山的路,除了我们查探地形,谁会爬到山顶来?” “会不会是其他的不良人?” “没听说。” 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小心一些,过去看看。” 以苏大为为首,沈元和南九郎跟着,三人向前面山峰摸去。 开始还能跟得上,但苏大为速度快,很快便将两人抛开。 哗啦~ 草木摇动。 一双眼睛透过枝叶缝隙警惕的看了看。 这是刚才那个人出现的地方。 苏大为赶了过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那人去哪了。 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 地面的绿植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这痕迹较新,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之前搜山的金吾卫们留下的。 刚刚有人来过, 这人,不是自己人。 会是谁?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 第七十九章 万年宫事件(下) 宫殿里,香炉缓缓喷吐着香气。 烟雾氲氤。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苏大为站在殿里,盯着博山炉,忍不住来了一句。 “阿弥,你倒是有闲情,这诗我从未听过,倒是有几分意趣。” 武媚娘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大腹便便的媚娘在宫人的陪同下,走入殿中。 “阿姊。”苏大为忙打招呼。 “行了,王福来在这里,其他人都去殿门外候着。” 武媚娘轻轻抬了抬手,其他宫人不敢多问,一个个鱼贯而出。 谁不知道,现在后宫之中,武昭仪最受宠。 不光萧贵妃不及,就连王皇后,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阿弥,你刚才念的诗,后面呢?念我听听。” “呃……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瘦。” 苏大为涨红了脸,硬憋了一句。 尼玛,易安居士的词,要把它憋成唐诗,有多难啊。 “这诗好像有些地方不合?” 武媚娘眉尖微蹙。 “阿姊,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有重要事情禀报。” 苏大为赶紧把话岔开,这再聊下去,自己岂不是要露怯? 简单将在北峰上的事说了一下,苏大为总结道:“我认为是有人在偷偷窥探,不知此人是谁,但我担心,会对阿姊和陛下不利,不可不防。” 武媚娘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继续盯着,此事我会和陛下说。” 苏大为可以查探地形,也可以侦察情报排除隐患,但是他没有调兵之权。 要想保卫李治和宫中嫔妃,文武重臣的安全,还是得靠正规的禁军守卫。 把这件事禀报给武媚娘,苏大为也稍稍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在窥探,不管有何目地,只要这边小心防备,问题应该不大。 与武媚娘聊了几句家常,苏大为见对方脸上有困倦之意,正想要告辞,突然听得殿外有人声传来。 “舅父不必再说,此事朕意已决。” 苏大为张了张嘴,与武媚娘无声的对视一眼。 来的人是李治? 此时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无缘无故,突然封赏,不知为何?” “没有为何,这些人本就有功,朕是皇帝,想赏便赏!”李治语气强硬道。 “呵呵。” 苍老的声音冷笑两声:“武士彟早亡,名单里的其他人,以臣看,也是与武家有关系的,陛下这么迫不及待,要封赏他们吗?” 这话说出来,李治好像一下子哑掉了。 苏大为耳朵动了朵,转头看向一旁的武媚娘。 武媚娘一双晶亮的眸子,正好也向自己看来。 她的嘴无声的动了动:“长孙无忌。” 苏大为点点头,眼神一瞥,见跟着武媚娘的王福来,在后面佝偻着腰,不住的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意外撞见皇帝陛下与太尉的争斗。 外面的宫人早就跪倒一片,一个个以头触地,大气都不敢出。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还要大上许多:“我就是赏了,又如何?我就是要爱乌及屋,不可吗?” 说话的同时,他似乎还来了重重一脚。 听到“呯”的一声响,合起的殿门,被李治一脚踹开。 李治的目光,李治身边长孙无忌的目光,瞬时射过来,与措手不及的苏大为对了一下。 我尼玛!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他在武媚娘面前自由洒脱惯了,可没有半点人臣的样子,站在那跟个木柱一样,直挺挺的。 这一刹那,与李治和长孙无忌的目光一碰,好不尴尬。 反应过来的苏大为赶紧低头,后退几步,做出恭敬的样子。 他刚才甚至与武媚娘是肩并肩站着。 “媚娘,他是?” “陛下,这是臣妾与你提起的弟弟,阿弥。” 武媚娘倒是不慌,从容的应道。 说完,她又向长孙无忌行礼:“见过太尉。” “哼!” 长孙无忌明显对武媚娘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 又狠狠的看了一眼,甩袖而去。 虽说李治与长孙无忌之前也曾为了房遗爱谋反的事起过争执,但那次是全程被压制,像这次居然把长孙无忌给气走了,实属罕见。 但,最苦的是苏大为。 他敏锐的察觉到,长孙无忌临走前,那双眼睛狠狠的盯了自己一眼,像是要把自己看穿到骨子里。 坏了,坏了! 长孙无忌一向睚眦必报。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治不了李治和武媚娘,我还治不了你吗?” 就算上次的案子他没关注到苏大为头上, 这次撞到枪眼上,哪还有幸理? 一想到这,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只能见招拆招了。 希望长孙老头被李治给绊住,没精力管我这小小不良人。 不过苏大为心里也清楚, 这个希望真不大。 总之就是一个字,惨了。 “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走进来,忍不住骂道。 “陛下。” 武媚娘扶着腰,脚步缓慢的迎上去:“何必为此致气,再说本就是甥舅……” 她的眼神飞快向殿外一瞥。 李治立时反应过来,扭头道:“所有人退后三十步,违令者斩。” 哗啦。 宫人们一个个如蒙大赦,手脚麻利的撤出去。 只有王福来缩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 “王福来,你去门口候着。” 武媚娘道。 “是。” 王福来喘了口气,倒退着走出去。 李治这才有空多看苏大为两眼:“媚娘,这是你弟……”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朕好像见过你,有些眼熟。” 李治说着,迈步想要走近。 苏大为抱拳退后两步:“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着,飞快的向武媚娘看了一眼,没等李治走上来,先来了个溜之大吉。 “哎,朕还没看清……” “陛下,下次吧,你看天都要黑了。” 武媚娘忍着笑道。 永徽五年三月,李治在长孙无忌面前,终于强硬了一回,发布一道诏书,对武道年间十三位功臣追封。 怀念开国功臣,在任何时代,都是政,治正确,只不过,这次明眼人都发现,追封的十三功臣里,最显眼的一位便是武昭仪亡故的父亲武士彟。 至于其他十二位,也多少与武士彟沾亲带故。 这一下,信号就很明显了。 李治就是要昭告世人,他李治爱武媚娘,爱乌及屋,甚至连心爱女人亡故的父亲,父亲的亲旧,全都一起封赏。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令一出,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中。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没料到, 一场严重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五月,夜。 天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如狂鞭抽打着地面。 万年宫外,无数执枪守卫的金吾卫被暴雨冲昏了头脑。 原本安排的轮值,也无法继续。 就在暴雨中,北峰,苏大为颇有些狼狈的躲在一处山洞,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 “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要早。” “苏帅,火生好了,过来烤烤湿衣吧。” 南九郎有些结巴的道。 雨水湿透的衣服上,让人十分难受。 “不急。” 苏大为站在洞口,不顾飘直来的雨水将脸面打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盯着暴雨喃喃道:“九郎,我总觉得,好像漏了一件重要的事,会是什么呢?” “苏帅想的事,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南九郎揉了揉鼻子,哆嗦了一下:“啊乞!” 苏大为摇摇头,终于收回了视线。 这暴雨影响,什么也看不到。 他转身向洞内走去,坐在南九郎身边,先把身上的湿衣烤干。 这两月,他带着南九郎他们,一直追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几次摸到对方尾巴,但最终还是被那人逃掉。 虽然没抓到对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最接近的一次,苏大为抄掉了对方的一个休息点,除了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找到一些东西。 苏大为伸手入怀里,摸出一柄小刀。 这刀看起来不是唐制,刀鞘和刀柄用鱼皮包裹,嵌以玉石,显得十分精致。 “倭人的刀。” 苏大为喃喃的道。 自己追的难道是倭人? 倭人跟着陛下来到万年宫,暗中窥探,他们想做什么? 天台山颇大,没有足够的人手,与对方这样“躲猫猫”,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抓到。 这两个月,李治与长孙无忌之间,颇多间隙,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小事。 只苦了苏大为他们。 隆隆隆…… 洞外的水声突然变大起来。 苏大为耳朵微动,下意识站起身:“什么声音?九郎,你听到了吗?” “水声,是水……” 南九郎的脸色倏得变得惨白:“山……山洪!” 永徽五年五月,夜。 因暴雨,山洪爆发。 大水冲向万年宫北门。 一场可能改变大唐走向的变故, 突然发生了。 第八十章 安定公主 亮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雨幕。 但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将一切吞噬。 耳中听到隆隆巨响, 如惊涛拍岸, 如万马奔腾。 整个万年宫,在山洪中颤抖着。 仿佛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 又一道闪电划亮被洪水浸泡的宫殿。 隐隐见到有无数浮尸,在水中浮沉。 暴雨山洪来得太突然, 许多身着甲胄的值守卫士,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被洪水冲走。 “媚娘!媚娘!” 宫殿里,李治失态的大喊。 刚才那道电光透进来,照得他脸色一片惨白。 整个天地漆黑一片, 他自己,就好像是唯一的孤岛。 这时候,平时信赖的臣子们不见了, 执守的宿卫们不见了, 就连媚娘也…… “陛下,臣妾在。” 远远的,好像听到媚娘微弱的声音。 李治大喜,接着又是大惊。 “媚娘你在哪?我过来了,你别动!” 哗啦~ 洪水已漫过大殿。 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 李治只能淌着及膝深的水,凭着方才声音的方向,一点点的摸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 “媚娘!” “陛下,不要……不要管臣妾,你快,快走。” 武媚娘的手无力的推着他。 “我不走!” 李治急得眼眶发红,他吼道:“我是李治,我是大唐皇帝,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陛下……” 武媚娘的声音愈发微弱下去。 李治心往下一沉。 伸手摸去,媚娘坐在地上,水漫过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好冷,好冷。 好像飘浮在水里, 好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他嘶哑的喊:“我背你,我背你一起走。” 他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将武媚娘从水里捞起来,但是,没法背啊。 媚娘这肚子,都快临盆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将武媚娘横抱在双手中,又淌着水,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把媚娘带到高地去,否则不堪设想。 手臂好酸,好累。 李治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点点的耗尽,他不禁向着殿门发出焦急的喊声:“有没有人?还有没有当值的宿卫?人呐?来人啊!” 哗啦~ 一波巨浪冲过来,险些将李治拍倒在水里。 他勉强站住身子,借着又一道电光,惊骇的看到,殿外,已是一片泽国。 无数木制的家具,伴着宫女、太监的尸体,在水波中飘浮着。 还有些宿卫在波峰中时隐时现。 “怎么会这样?难道老天要亡朕?”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感觉最后一丝力气要用完了,已经抱不住怀里的女人。 他不甘心,一种无名的怒火,从这个一向以懦弱注称的男人心底升起。 他想做个男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也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个好皇帝。 明明,明明有机会。 难道要死在这里? 还有媚娘,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儿啊, 他还没出世,还没见一眼这个世界, 难道今天我们一家,全都要葬身与此? 隆隆隆~ 电光闪过,雷声由远而近。 一波波的洪水,从山上倒灌而下。 天地间,俱是洪水。 完了! 李治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绝望。 然后,他看到在巨浪中, 有人。 一名银甲将军, 与一个手执横刀的不良人,艰难的趟过洪水, 劈峰斩浪,向大殿而来。 “陛下!臣薛礼救驾来迟!” “阿姊,阿姊怎样了?”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大喊。 天亮了。 第一抹阳光从山巅洒下。 苏大为伸手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回头冲围在篝火前,抖得如同鹌鹑一样的李治,及武媚娘道:“陛下,水退了。” 在李治身后,一身狼狈,但仍持枪警戒的薛礼,站立如一棵苍松。 “幸好,幸好有你们!” 李治脸色苍白,他紧抱着武媚娘,片刻后又突然放声大笑。 “陛下,陛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 李治喃喃道:“天不绝朕,这说明天命在我!” 武媚娘可以清楚看到,李治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光芒。 洪水虽退,但善后之事,远未结束。 数日之后, 最后统计出来,因此次万年宫洪水,宿卫及宫人,附近百姓,死伤竟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灾后抚恤, 此事带来一系列影响,才刚刚开始。 七月的长安,已经是一派繁华,特别是西市,三教九流,天涯海角各的胡商齐聚一堂,衣食玩乐,珍奇百货,奇技稀宝,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在西市颇有名气的“衣冠家”内,苏大为聚了一帮朋友在此。 衣冠家最下层是卖绫罗绸缎,成衣布料,看上去像是裁缝衣铺,其实却是一家美食店。 这里有“萧家的馄饨,庚家粽子,樱桃毕罗,冷胡突鲙”。 《酉阳杂俎.前集卷七.酒食》曾记载: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沦茗。 庚家粽子,白莹如玉。 韩约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 有能造“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 “陛下变了。” 坐中突然有人道。 说话的人是程处嗣,他刚刚将一枚庚家粽子塞入口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真的变了,真的。” “你能不能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讲。” 苏庆节皱了皱眉。 他最近遇到的案子有些不顺,万年县那边的东瀛会馆似乎来了几个棘手的人物。 苏庆节跟苏大为一样,一直在盯着倭人这边。 最近屡次失手,跟丢了目标,这让他有一肚皮邪火没处发。 此时看程处嗣那副吃货嘴脸,顿时忍不住想怼上去。 尉迟宝琳刚吃了一口樱桃毕罗,也不去管苏庆节,向着苏大为道:“阿弥,你是不知道,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事,正好闲来无事,我跟你讲讲。” “嗯,你说。” 苏大为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眼神从窗口瞥下去。 刚好能看到下方的东瀛会馆。 随着上次倭国遣唐使,现在这会馆是越开越多了。 “六月,中书令柳奭向陛下请辞,陛下居然准了,罢他为吏部尚书。” 尉迟宝琳抹了抹嘴:“这柳奭是皇后的舅舅呢。” 苏大为这一桌子,聚齐了程处嗣、苏庆节、尉迟宝琳,又新加了一个薛礼。 不过薛礼为人比较严肃,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苏庆节眼睛里闪了两闪,收起了方才怼人的气势,他一脸若有所思,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柳奭想试探陛下。” 苏大为随口道。 “嘿嘿,阿弥你倒不笨。”程处嗣呵呵一笑,继续道:“柳奭后面站的可是长孙无忌,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好像就变了许多,遇事强硬了不少,长孙无忌大概有些摸不准陛下的脉,所以让柳奭试探一下。” “依我看,他请辞是假,其实是想看看陛下心意。” “定是如此。” “可没想到,陛下这次这么果断,直接准了,这下柳奭哭都来不及。” “这事,最生气的大概还是长孙无忌?他和陛下……” “皇后那边,也会惶恐吧……” 苏大为耳边听着众人说话,感觉声音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的思绪,却是飘向了大兴宫。 七月了, 媚娘姐的女儿终于出世了。 这是她和李治的第一个女儿。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 小公主似乎会夭折…… 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安定公主吗? 据史载,安定公主夭折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谥号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等同亲王的等级,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 一个“思”字,道尽了李治与武媚娘对女儿的哀痛和思念。 后来到宋时出的《新唐书》里,居然神乎其神的写上了武则天亲手掐死女儿安定公主,嫁祸给王皇后,这才令李治动了废后之念。 但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李治和武媚娘的人,苏大为根本不相信新唐书。 论史料的话,更古老的《旧唐书》里可没说武媚娘杀女,反倒是隔了几百年后宋朝编的《新唐书》和《资质通鉴》里出现这个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当时他们在场一样。 这不扯淡吗。 再说了,以现在李治对武媚的宠幸,武媚娘需要杀女儿来让李治废后? 脑子进水了吧。 李治免去柳奭中书令之职,就是明显的信号了。 这位大唐皇帝,对长孙无忌一派,已经不能容忍了。 废后,只是永徽年前,李治与长孙无忌两者政治斗争的序幕而已。 “我能做点什么?” 苏大为皱眉苦思:“我能为阿姊和安定小公主做点什么呢?” 叫人一声阿姊,那便是亲人。 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女,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夭折。 可是自己总不能提前跟阿姊说,小公主会夭折吧? 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苏大为陷入了深思。 第八十一章 锦鲤入宫 西市前不远便是怀远坊,前行千二百步,是长寿坊,长安县衙门便在那里。 李治及武媚娘要到九月才返回长安,如今还在万岁宫那里,处理灾后的手尾和政务。 不过已经加强了宿卫和戒备,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苏大为这才有时间回长安一趟。 “阿弥,等我一下。” 听得后面传来狮子略带火气的声音。 苏大为回头一看,一看看到苏庆节正大步赶来。 “干嘛?你回万年县,你我又不同路。” “有事找你。” 苏庆节上来,勾住苏大为的肩膀,把他拉到街旁巷陌一角:“倭人的事。” “嗯?” 苏大为眉头挑了一下:“有什么发现?” “你还记得二月,倭国来的使团吗?” “什么高,什么玄,什么麻吕?” “呸,是高向玄理,还有什么河边麻吕……” “你跟我提这些倭人名字做甚?” 苏大为不满的道:“哪怕叫冲田杏梨,我也不感兴趣。” 苏庆节一脸嫌弃道:“恶贼,你对倭人名字居然比我还熟……不谈这个,你知不知道,这次倭人使团里,有个叫高向玄理的病殁了。” “那又如何?” “我收到消息,使团里一个叫吉士长丹的带着剩下的人,与新罗和百济的使者,一同回到了筑紫。” “筑紫是哪里?” “应该是倭国一个地名吧。”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倭人使者,把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带回倭岛了?” “正是。” 苏庆节挑起眉锋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花了好些功夫,手下死了一个不良人,才探到这个消息。” “狮子,这外邦使臣出了大唐,咱们怎么管?”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怪怪的道:“你不是有银鱼袋,可以出入宫禁,把这事跟圣人说说看。” 被他这么一说,苏大为顿时无语了。 “你跟我绕了半天,挖个坑在这等着我呢?你以为有银鱼袋就能随便见陛下?” “谁叫你有本事,我这小小的不良人,寻常哪能得见天颜,这事不找你找谁?”说这话的时候,苏大为明显从狮子嘴里嗅到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你个柠檬精。 嫉妒就直说嘛。 现在苏大为身边亲近的兄弟,都知道他与武媚娘的关系。 说他们不酸,那是假的。 虽然大家是兄弟,但心里未偿没有争个高下的心思。 “我不管,这事我和你说了,让圣人留意一下倭人,最好是把倭正营正式办起来,都提了多少年了,现在还是干打雷不下雨。” 苏庆节说完,长呼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我要回去了,记住这件事啊。” 他用力在苏大为肩膀上拍了一记,转身快步离去。 那模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甩锅。 苏大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他背影喊:“狮子,我收到大兄的书信了,他说和你阿姊现在很好。” 跑出老远的苏庆节脚下一个踉跄。 苏大为哈哈一笑,顿觉念头通达。 朋友么,日常互坑,这才叫交情。 “阿弥。”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从道旁传来。 苏大为像是早就料到了,转身向声音方向走去。 巷陌阴影里,几乎不为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模样有些凄惨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苏大为。 人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吓人,像是饿狼一样。 走进一些,赫然发现,这人正是林老大。 几个月前,因为李元景的事,连累他只得舍了长安狱牢头的差使。 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李元景没了,跟随他的亲故友朋,一个也没逃脱。 长孙无忌悄无声息的,在慢慢清理和收拾。 充分显示他做为政坛老手的狠辣。 “阿弥,我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提醒,只怕我现在已经人头不保。” 林老大有气无力的道:“但是,看着你这张脸,我又来气……你还笑!” “咳咳,我没笑。” 苏大为勉强绷住脸上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林老大。 感觉他比之前瘦了一大截,人也憔悴到极点。 “林老大,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说得倒轻巧。” 林老大苦笑着,那表情就差吐血了:“我积攒了一辈子的家财……” “好了好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苏大为劝解道:“对了,那件事怎样了?” 说起正事,林老大腰脊一挺,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 “你说的地方,我找人看过了,确实是……” “真的被人动过手脚?” “没错,本来山上的溪流是不会有那么大,但有人故意筑起石坝蓄水,又刚好碰到暴雨。” 听了林老大的话,苏大为沉默了。 上次万年宫山洪暴发的事,他始终有怀疑。 万年宫又不是第一天建,也不是第一天住人。 雨季哪年没有? 从没听说过有山洪冲入半山腰宫殿,大水漫灌,居然淹死那么多人。 如果不是当时自己与薛仁贵及时赶到…… 想到这里,苏大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最坏的结果,那个最可怕的结果。 他不敢想。 “谢了,林老大,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大为收起心中复杂的念头,抬头看向对方。 却见林老大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我现在不是长安狱头了,也别叫我林老大,我痴长你几岁,家里排行第二,叫我一声林二郎,或者叫声大兄都可。” “大兄。”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幸亏有你帮我,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林二郎冲他摆摆手:“我也就剩下人面熟了,别的也帮不了你许多,你放心,堪验那些,我已经找人帮我做了,只要不是仔细验看,应该能蒙混过去。 我想先避避风头,等过阵子风头过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等风头过去了,阿弥你能不能帮我寻个差事?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 他吞了口唾沫向上指了指:“我的人脉,就只在这长安坊里通些三教九流,不像你,能直通天。” “大兄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苏大为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准备去城外避避,你若有事找我,就到城外南十里,泾南村。” “我晓得了。” 辞别林老大,苏大为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事情虽然像他想的那样,但却没有丝毫感觉开心,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对手,如何打这一仗? 他们筑石蓄水,诱发山洪,难道真想致李治于死地? 究竟谁会这么干? 这件事和倭人有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长孙无忌。 虽然目前长孙无忌与李治处在“角力”期,但两人对外敌时,还是有一致的利益。 长孙无忌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去做这种事。 那会是谁? 怀着无数的疑问,苏大为一步步走进县衙。 夏夜,天黑的较平时晚。 苏大为走进自己宅院,觉得今日好像有些异常的安静。 他皱了下眉,扬声道:“阿娘!小苏!” 没人回应。 苏大为心一下子提起来,加快脚步向里面走去:“二哥!大白熊!” 好在这一次,有人应了。 远远听到周良喊了一声:“阿弥!” 苏大为松了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后院。 一眼看去,只见周良和沈元、柳娘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后园有个人工小池,聂苏正光着脚丫,踩着池边鹅卵石,欢快的跳跃着。 在她身后,跟着一条金色的鲤鱼。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有一条鱼。 这鱼不在水中,不,应该说,这鱼以空气为水,追逐着聂苏。 一人一鱼,在院中欢快玩耍。 这样一幕,自然令所有人大为惊奇。 “小苏!” 苏大为忍不住喊了一声。 一旁的黑三郎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汪!” “黑三郎,你也不看门,让人进来看到小苏这般模样,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汪!” 黑三郎把头一撇,模样透着委屈。 前爪子抬起来,向着墙头挥了挥。 在那里,黑猫小玉蜷成一个肉团,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模样。 “黑三郎,你变了,你怎可跟小玉比,它是猫,你是狗啊。” 苏大为痛心疾首的抱起黑三郎的脑袋,用力揉了揉:“快去守住大门。” “汪汪!” 黑三郎无奈的叫了两声,像是想说自己不是寻常看门犬,不过,它还是乖乖去了。 “大兄!” 聂苏咯咯娇笑着,赤着双足,向苏大为飞奔过来。 后面那条火红的锦鲤甩动着甩巴,欢腾得“游”过来。 “小苏!” 苏大为一把抱住撞进怀里的聂苏,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暗暗吃惊:小苏这力气,怎地越来越大了。 严格来说,小苏比他见过所有的异人都奇怪。 许多本事都是天生的,好像突然就会了。 也没见她认真修炼过。 苏大为摇摇头,把杂念抛过一边,双手推着聂苏的肩膀,冲她有些气道:“你这鱼,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还有,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弄出吓人的东西吗?” “是小红,小红说它闷了,想要出来。” 聂苏一脸委屈,双手捧起挂在脖子上的铜镜。 “我看它一直关在里面很闷的样子,很可怜。” 第八十二章 赏赐 “呃……” 苏大为陡然看到那红鱼的大头凑到聂苏身边,那种感觉,实在太魔幻了。 “这……小红,它……” 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柳娘子道:“阿弥,你又凶小苏做甚?” “阿娘,不是,我这也是担心小苏……” “都是自家人在家里玩耍一下,不要紧的。” 柳娘子话语间,颇为护着聂苏。 周良也在一旁笑道:“小娘子正是爱玩的时候,何况她这天生的本事,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 大家住在一起,聂苏又是爱玩的年纪。 前几年拚命弄那桃树,现在…… 好吧,总之周良和沈元对聂苏的本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反正阿弥是异人。 现在小苏也是异人,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你们都惯着她。”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转向双手插腰护着聂苏的柳娘子:“阿娘,我饿了。” “咯咯~” 聂苏眼波流转,玉手捂着嘴轻笑了几声。 “好啦小红,今天先玩到这里,回去吧。” 聂苏双手举起铜镜,向游戈在空气里的大红鲤道。 这鱼儿似有些不甘,围着聂苏转了好几圈,又吐了几个泡泡,最后才“哧溜”一下,钻入铜镜中。 苏大为细看,原本古拙的铜镜上,隐隐见到红影一闪。 这鱼倒是以铜镜为家了。 “等等小苏,上次李淳风是不是说……这铜镜是个宝物,能辟邪?” 苏大为突然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 聂苏先是点点头,接着双手护住铜镜,身子往后一缩:“我的。” “知道是你的,给我看看,这铜镜有何神异。” “我不。”聂苏吐了吐舌头,追着柳娘子跑掉:“阿娘,我帮你……” 夜色笼罩下来,万籁俱寂。 苏大为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将门带上后,他走到桌边,将上面一盏鲸油灯点亮。 鲸油灯的生意一直不错,虽然期间也受到安西那边商路的影响,但问题不太大。 现在长安百姓都以拥有一盏鲸油灯为荣,甚至其中精致的,都卖到宫里去了。 当然,宫里那些,苏大为是通过武媚娘帮自己“带货”。 武媚娘在宫里,一直结交各嫔妃,对那些宫人也都很好,在整个后宫里,绝对找不到人缘比她更好的了。 等灯光亮起,苏大为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 这是今天去县衙里拿到的。 是狄仁杰写给他的。 白天已经看过信的内容。 “大兄与苏家阿姊相处甚得,有意参加科举。” 苏大为手摸着信,喃喃道:“上次一别,不觉匆匆数年过去了,如果大兄真的来长安,又可以跟他团聚了。” 想起狄仁杰,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欣喜。 最关键的是,如果狄仁杰在,自己手头许多案子和难题,都能向他请教,会轻松许多。 不过,狄仁杰就算来,那也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一切都还得靠自己。 他走到床榻边,依往常一样,盘膝坐下,先运转体内元气,疏通体内每一处细微血脉,将自己调至最佳状态。 然后默默运起鲸息术,呼吸渐至悠长,进入深沉的冥想中。 一次次尝试,苏大为最后发现,在冥想的时候,大脑特别清晰,常有意外之喜。 万年宫洪水之事,必然跟倭人有关。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倭人的目地,但值得警惕。 此次绝非是普通的倭人,首先,对方懂得隐蔽目地,做得相当巧妙。 之前苏大为追到一点踪迹,一直想抓住那倭人。 现在想想,似乎对方有意引开自己,才好暗中堆石为水坝。 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这算是思维盲区了。 谁能想到,住在半山腰的宫殿里,还能遇到山洪? 倭人之事,要追溯的话,只怕最早在永徽元年以前,这些间谍就存在了。 不止是倭人间谍,高句丽、百济、新罗,还有安西、天竺、突厥、波斯…… 大唐包容四海,自然是泥沙俱下。 间谍从来没少过。 他们或刺探情报,或窃取大唐机密和技术,又或者,藏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比如之前的兰池宫。 兰池宫之后,三韩和倭国的间谍网有所收缩,但并没有放弃。 而且似还与吴王李恪在暗中勾结。 但,朝中与他们勾结的难道只有李恪一人吗? 未必。 只可惜那时候武媚娘还没入宫,苏大为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如何能越权去查吴王恪? 等到他有所倚仗时,李恪和大量李唐宗室,又全被长孙无忌给一窝端了。 按之前潜伏东瀛会馆那次刺探的情报看,高句丽和新罗、百济、倭国,它们还在密谋一些事。 危机,从没解除过。 它一直潜伏在阴影下面,如同毒蛇。 苏大为忍不住皱了下眉。 之前抓住的苏我氏,转给太史局了,要不要去找李淳风问问? 这种明知对方有阴谋,但却抓不到把柄的感觉,让人十分郁闷。 对了,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和周大龙聊聊,毕竟周大龙也有诡异血统,有些事,或许可以拜托他帮忙。 上次抓到苏我氏,也多亏了他的情报。 各种杂念在脑海中奔腾,天马行空。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苏大为平伏了内心,进入物我两忘的胎息状态。 不知过去多久,天,渐渐亮了。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精芒一闪。 他丹田隆起,撮唇“嘻”的一声,吐出一道白色气箭。 等这口气过了, 他下床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镜。 正是聂苏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块。 据李淳风说,这铜镜是他当年送予小苏的,而且是件宝物。 没错,苏大为还是“厚颜无耻”的从自家妹子那里,把铜镜讨要过来。 起先聂苏是不肯的,不过后来苏大为说小红想回家,应该送它回自己的家,而不是一直呆在铜镜里。 这才勉强让聂苏答应下来。 “李淳风说它是宝物,到底有何神奇?” 苏大为举起铜镜,借着灯光和窗外透入的晨曦打量着。 铜镜不大,上面镂刻着各种神秘的云纹,显得十分古朴。 翻到正面,明晃晃的镜面上,隐隐现出苏大为的倒影。 手指在上面轻轻触碰,一缕冰凉的触感传来。 “能辟邪?” 苏大为轻抚着铜镜,眼前一亮。 永徽五年八月,李治与武媚娘终于从万年宫回转长安,这让上上下下都安心许多。 大兴宫。 甘露殿为天子李治的寝宫,等闲不接待外臣。 不过,这次好像是例外。 “掌灯了。” “这……陛下,天色晚了。”苏大为有些无奈的道。 一旁服侍的宫人将鲸油灯点亮,殿内一时明亮起来。 “无妨。” 李治洒然的挥挥手:“宫门如果落锁了,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你是可以让人送我们出去,但这滋味不太好受就是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薛礼。 李治回大兴宫才三天,按武媚娘的话来说,陛下是个念旧的人,一直记着上次薛礼与苏大为的救命之恩。 所以今日特意把他二人召来。 “多亏了你们,让朕免遭沦溺,让朕知道,这世上确有忠臣啊。” 李治感概的道:“若没有你们,朕与昭仪只怕已经变成鱼了。” 薛礼不善言辞,听了李治的话,只是用力抱了抱拳。 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内心颇有些激荡。 十年了,距离上一次被天子亲口褒奖,还要倒回十年前的辽东战场上。 只是,物是人非。 那时的太宗,现在却是李治。 “你二人想要什么赏赐?”李治又问。 薛礼抱着拳,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脸色微微涨红,一言不发。 而苏大为,此时注意力全在武媚娘身上。 准确说,在武媚娘的手上。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佩,雕刻的赫然是一个胖胖的弥勒佛。 玉佩在武媚娘的手里,她的手指下意识一遍又一遍抚着弥勒佛的胖肚子,将那块摸得油光水润。 “阿郎,你在看什么?” 李治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顺着向武媚娘手里看了一眼,不以为意的道:“这玉佩,对了,我记得是平息陈硕真之乱后,军中送上来的战利品。 那个女子,倒真是胆大包天。” 武媚娘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阿弥,这块玉,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不了,我就是看着好奇,多看两眼。 这佛的眼睛好有神,像是活得一样,看起来颇为不凡。”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总感觉,这玉弥勒有些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出有哪里奇怪。 算了,不多想了。 他伸手入怀:“说起礼物,阿姊我倒是有一件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 苏大为将铜镜取出来,仿佛献宝一样,双手捧到武媚娘面前。 “这铜镜是李淳风当年送给小苏的,他说此物最能辟邪,我想把它送给小公主,取辟邪吉祥之意。” “你啊你,叫朕怎么说你才好?” 李治啼笑皆非,指了指苏大为:“朕是来赏赐你们救驾之功的,你倒好,反送礼物给朕的公主?难不成,你是怕朕追究当年欺君之罪?” 说到最后一句,李治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第八十三章 真吾主也 听到李治这句话,苏大为的脸色顿时一僵。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嘴里呐呐的道:“陛下,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啊?” 妈蛋,以为李治不记得了的,结果没想到这时候被他重提。 “不敢忘,不敢忘。” 李治颇为感概的道:“那是朕初当皇帝,第一次遇刺,结果被一个不认识的不良人责骂,当时没想法,事后回味过来,觉得……” 苏大为额头微微冒汗。 “臣当时年少轻狂,哈哈,那个年少轻狂,想必陛下不会跟臣一般见识。” 还能怎么说? 说我特么根本没有对皇帝的敬畏之心,说我当时觉得你李治就是个怂包子? 这么说,那是缺心眼。 话说永徽元年的时候,李治刚当皇帝,感觉确实挺软弱的。 被不认识的人打脸了,也居然没发作。 要是换现在的李治,苏大为可没那个信心,可以再把皇帝骂一顿。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身上的帝王之气,越来越盛了。 说人话,李治比起永徽元年,无论是气场,还是从内散发出来的感觉,都更加稳重自信,也更像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最可怕的不是大吼大叫的那种人,而是像李治这样,你无论说他什么,他都能忍,能沉得住气。 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 “其实朕早就认出你来了,不过既然你是我昭仪的弟弟,又屡立奇功,朕自然不会与你一般计较。” 李治拍了拍大腿,发出畅快的笑声。 仿佛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就等着看苏大为被揭穿后的表情。 “尼玛,这个逼装得我给满分。” 苏大为默默在心里吐槽:你是皇帝你牛皮。 “好了,朕大度,不跟你计较,这事既然说开,就算揭过了,咱们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你个凑不要脸的。 苏大为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治,发现这是一个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的李治。 论脸皮厚黑程度,也就比自己差半寸而已。 李治挥挥手,没再理会苏大为,双眼平视薛仁贵。 “至于薛将军,你是军人,是我大唐的脊梁,我听说当年太宗在世时,非常欣赏你。”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有功必赏,有过则罚,是做人的道理,这样吧,朕从大内马苑中,挑一匹宝马赠予薛将军,希望你也能做朕的千里驹。” “臣……” 薛仁贵双手抱拳,垂首,声音透着一丝沙哑。 从苏大为的角度看过去,看到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单膝跪倒,以军礼向李治道:“臣,愿为陛下效死力。” “薛将军,起来吧。” 李治看着薛礼,意味深长的道:“你很好。” 你很好这三个字怎么解读? 是说薛礼很好,苏大为不很好? 还是说大家都很好。 还是就是故弄玄虚?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不猜李治的心思了。 这人的心思成长太快,已经很难猜透了。 脑子有点乱,最后怎么出来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总之苏大为总算把铜镜送给了武媚娘,并反复叮嘱强调,一定要把铜镜放在安定公主身边。 这也是苏大为目前能做的极限了。 希望,能帮到安定公主吧。 苏大为暗自叹了口气,抬头看去,前方王福来提着鲸油灯在引路,两旁有执戟宿卫匆匆走过。 薛礼与自己肩并肩走着,一言不发。 苏大为见他似在沉思,用手肘轻碰了一下:“薛将军。” “嗯?” “方才见过陛下,什么感觉?” 苏大为促狭的冲他眨了眨眼:“比太宗如何?” “这个不好比较的。” 薛礼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焕发出光芒,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 他仰头看向星空,喃喃道:“真吾主也。” “你说什么?” 苏大为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被后世评为软弱的皇帝,一个前期被长孙无忌完全架空权力,后期被老婆强势架空的皇帝,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薛仁贵说这句话? 哪里搞错了吧。 “我刚才说,真吾主也。” 薛仁贵平视向苏大为,认真的道:“陛下与太宗不同,但陛下,不愧是太宗之子,他……唉,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苏大为有些急道:“你不觉得陛下被长孙……” “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萤虫再亮,又怎能与皓月争辉?” 薛仁贵感概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嘶~ 苏大为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龙行虎步的薛礼:“不对,不对,我认识的薛将军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 “苏帅,平日里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说,又或者没什么值得我说,不代表我不能说。” 薛礼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这在他身上,是极少见的。 “陛下,是值得你我效死力的。” 出宫前,薛礼用右拳向胸口捶了捶:“将来,能让吾青史留名者,必陛下也。” 这话,让苏大为一时愣住了。 薛礼说得没错。 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不是在和李世民征高句丽的那一战,而是在高宗时,灭高句丽之战。 薛仁贵的眼光,好毒啊。 “薛将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呗,咱们交流一下。” 看着薛礼与往日不同,走路都带着铿锵有力的声音,苏大为追上去。 只可惜,任他怎么问,薛礼那张嘴,都不再出声。 直到他领了李治赏赐的宝马,跨马而去。 留下苏大为在风中凌乱。 “有马了不起啊……” “回头我骑龙子来,看谁跑得快。” 苦笑着摇摇头,苏大为又道:“我这是怎么想的?李治强一点不好吗?这样才对啊,能压得住武则天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刚才其实是想试探一下薛礼的想法。 苏大为其实心里也清楚。 李治,很厉害,相当厉害。 在大唐那么多皇帝中,排个前三没问题吧? 前期有太宗李世民,有李泰和李恪,有长孙无忌的光芒笼罩着他。 后期有武则天横空出世。 以致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大唐的版图,是在李治手上达到巅峰的。 让大隋轰然倒塌,令太宗李世民亲征都没能拿下的高句丽,也是在李治手上,彻底灭国的。 你可以说李治是站在巨人肩上,但你不能否认李治有过人之处。 不然像薛仁贵,还有无数巅峰时期大唐厉害的将军,都愿意听从高宗李治的指挥? 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肯乖乖让位? 做梦呢。 自古,店大欺客,客大欺店。 君臣的博弈,从未停止过。 厉害的君王,能驾驭群臣;弱势的君王,则被臣下架空,甚至篡夺江山。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苏大为忍不住向着星空,伸了个懒腰。 仰望着漫天的星子,他忍不住道:“这样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他斗不过长孙无忌了。” 哒哒哒~ 车轮辘辘,从朱雀长街驶过。 苏大为心里一惊,侧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孙无忌的马车,从身旁擦身而过。 这么巧! 苏大为脸都差点绿了。 刚才那句,没被长孙无忌听到吧?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车帘微动,从车里,一道阴冷的目光透出来,落在苏大为身上,令他有一种被目光刺透的感觉。 直到车驶出去很远,这种感觉才消失。 “贼你妈,以后不能太得意忘形了,话不能随便说。” 苏大为心有余悸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长孙无忌,心里就觉得有些惊悸。 长孙无忌对付敌人手段实在够狠,这让苏大为不得不担心,万一被长孙无忌盯住,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希望李治给力一点吧。 好像他这次从万年宫回来以后,有些明显的转变。 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强硬了。 难不成人在生死之间,真的会来个“顿悟”?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朱雀大街上,回首后望,看到朱雀门正缓缓关闭。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在皇城上方,一轮明月高悬在天。 “媚娘,今晚的月色真圆啊。” 李治抱着怀里的武媚娘轻声道:“人只有死过一回,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朕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陛下,别说不吉利的话。” “无妨,我命自有天定,那一晚,我想明白很多……” 李治抬头看向天上明月,仿佛梦呓般道:“将来朕的孩儿,朕的太子,绝不要像朕一样,被臣下欺辱,所以…… 你我都必须坚强起来。” “嗯。” 第八十四章 风波起 “死过一回?” 长孙无忌将手里的卷宗向桌上随手一掷:“那又如何。”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怒。 “国公,自前次谋逆案,名单所录之人都已逐一清除,只有这苏大为有些蹊跷。” 一名灰衣人单膝跪在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两眼微闭,手指在桌上,在方才的卷宗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来听听。” “喏。” 灰衣人抱拳道:“经查,苏大为父亲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 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却没再回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灰衣人继续道:“这苏大为之前是走了苏三郎留下的关系,做了不良人,但后来大病一场,醒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突然开灵成了异人,而且颇有手腕,现为长安县不良人副帅。 在永徽元年陛下遇刺那次,苏大为亦在场,并且曾出手相助。 奇怪的是,他当时对陛下……颇有些不敬。” “嗯?” 长孙无忌眯起的眼睛张开,里面闪过一抹厉芒:“说下去。” “之后在大理寺查行刺犯人时,因怀疑他有嫌疑,曾将他抓入狱中,后来,此人借着长安狱大火,居然越狱而逃。”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插话道:“去年李恪和房遗爱的案子,我记得长安狱也曾失火。” “对,当时也是这个苏大为,因查谋反案时他的行止可疑,被投入狱中审问,但是长安狱再次失火后,他与狱中牢头林大郎一起失踪。 待房遗爱案了结,此人得陛下口谕,继续做他的不良帅,而林大郎,目前仍在通缉。” 咚咚! 长孙无忌手指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却没有开口。 灰衣人想了想又道:“不久前,万年宫之事,幸得他与玄武门将薛礼,一齐冲入殿中,冒死将陛下救出,所以这次陛下专程召他与薛礼入宫。” 这话说完,灰衣人便住口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束光,从半开的窗透进来。 光中,有微尘在飞舞。 长孙无忌盯着光,良久才道:“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国公说得是。” “还有别的吗?” “哦对了,这苏大为重病险死,大好后,不但成为异人,而且善于经营,听闻西市鲸油灯便是他的生意,而且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居然拉了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程处嗣等人参与,据说李客师和安文生,也与他有些关系。” 长孙无忌依然没说话,但是脸色有些阴沉下来。 “长安县的公交署听说也是他的主意,最近宫里在用的摇凳、牙刷,也全是他弄出来的,还有……此人对长安县三教九流颇为熟悉,之前丰邑坊……” 长孙无忌挥了挥手,灰衣人便住嘴了。 停了半刻,长孙无忌幽幽的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灰衣人双手抱拳,眼中亮了一下。 只听得长孙无忌继续道:“这个人太复杂,与陛下也走得太近……查查他,挖挖他身后,有什么人,有什么把柄。” “喏。” 灰衣人双手抱拳,倒退着出去。 长孙无忌站起身,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喃喃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道不足二三。” 躺在摇椅上,高大龙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漫天的星空,突然说出句很有哲理的话。 端着酒杯的苏大为没好气的一脚过去:“你起开,让我躺会。” “阿弥,这凳子我先坐的。” “贼你妈,这摇椅是从我家搬来的。” 苏大为没好气的把酒塞给他:“拿着。” “那边有凳子。” 高大龙接过酒,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弥,我拿了胡凳来。” 高大虎手里提着两个胡凳,一左一右的放下。 “小桑呢?” “在厨间张罗吃食,你不知道,小桑的炙羊肉乃是一绝。” “真的?哪天我也露一手,其实我擅长烧烤。” “什么?” 高大虎听得有点懵。 苏大为却没有跟他说下去,而是转向高大龙:“大龙,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来喝酒?” “滚,老子家里有酒,不缺你这口。” “为生意的事?”高大龙懒洋洋的躺着椅子,手里拿着蒲扇,一脸享受。 “屁话,我来当然是为了查案。” 一说查案,高大龙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他坐起来问:“什么案子?和诡异有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苏大为赞了一句,想了想道:“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请教,如何变成诡异。” 这话说出来,一旁的高大虎吓了一跳:“阿弥,你……” 高大龙向他喝道:“大惊小怪,你何曾见过异人去做诡异的,苏帅都说了是为了查案,你去帮小桑烩羊肉。” “噢。”高大虎有些无奈的挠挠头,一步三回头的去厨房了。 说让高大虎去厨房帮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故意支开他,好跟苏大为单独谈。 见高大虎走远了,高大龙这才道:“阿弥,你问这个做什么?苏我氏已经抓到,那年上元夜的案子也已经破了。” 苏大为盯着他:“你真这么认为?” “不然还能如何?” 高大龙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又靠回椅背,就着摇晃起来:“上面不想查,只想要个交代,半妖也已经抓到了,偏你还这么死脑筋。” “半妖是抓到了,但这事还没完。” 苏大为将杯中鲜红的葡萄酒喝了一口,砸了砸嘴道:“如果加冰镇一下,口感会更好。” 这话说的,高大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别瞪我,改天我教你用硝石制冰。” “什么硝石?” 高大龙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硝石就是……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用此物可以将水化为冰,到时就不愁冰了,夏天用此术解暑大妙,用冰镇酒,风味更是绝佳。咳,我们说这个做什么,继续说半妖的事。”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继续道:“上次万年宫的事你听说了吧?我派人查了,山上有人故意堆石坝蓄水……” “此话当真?” 高大龙猛地坐起身,满脸都是惊讶。 “难道这事也跟半妖有关?”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但我那次在山上发现这个。” 苏大为从怀里掏出那柄倭国匕首,拍在几案上。 “兰池之后,上元夜劫童案,倭国半妖苏我氏想用秘法控制朝中贵人,还想将那些孩童转为受控制的半妖,此事似乎还与吴王恪有关系,可是现在吴王已死,这案子,我没法查下去。” 高大龙拿起那把匕首,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以前在丰邑坊也见过这种小倭刀,对了,东瀛会馆那边你查出了没有。” “别提了,上次倭国的使团来了后,那些会馆跟拔笋一样,东西市都开了,洛阳,岭南听说都要设会馆,要跟我们大唐做生意,这么多地方,我如何查得过来。” “所以你想从半诡异这里入手。” 苏大为点点头:“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的线索。” 高大龙手指轻轻抹着匕首锋刃,一不留神,手缩了一下。 低头看去,指腹上出现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线。 “好利的刀。” 他抬起头向苏大为道:“阿弥,我这人最讲义气,最怕欠的是人情。之前你帮大虎在大理寺谋了差事,又帮我报了霸府之仇,这样,我便欠你两次人情。 上次,我帮你查苏我氏的案子,这人情我还过一次。” 高大龙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还有,你在长安狱中,我帮你传递消息,找来桂建超和那游医,又帮你将林老大的家人送走,这便算第二次。” 苏大为一脸懵逼:“大龙,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人情了。” 高大龙将手里的匕首抛接了两下,向苏大为道:“你再让我帮你,用什么来报答?” “贼你妈。” 苏大为被气乐了,一口把酒喝干:“你特么还欠我一张椅子。” 高大龙想了想,点点头道:“没错,不过……” 他向苏大为手里的酒杯指了指:“我请你喝了酒。” “大团头,你跟我算这么清楚?” 苏大为嘿嘿一笑,虽然话里没听出气来,但这称呼不对了。 高大龙眼里光芒一闪:“阿弥你坐下,坐下,对了,把手里胡凳放下,我呢,也没说不帮是不是,不过就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啥?” “把你刚才那制冰的法子教我?” “成交。” 高大龙哈哈大笑:“阿弥果然爽快,这法子,应该是门不错的生意。” 苏大为也在笑,看上去笑得比高大龙还要开心。 这让高大龙有些莫名其妙。 咚咚咚! 六通鼓响。 太极殿中,天子李治高坐,左右文武百官依次而列,山呼万岁。 李治的目光从百官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长孙无忌的脸上时,稍停了一下,这才沉声抬手:“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卿,今日朝会何以教我?” 李治微笑着道。 这句话,令下面百官都愣了一下,这句开场,好像不是平时的套路。 陛下今天是唱哪出啊? 第八十五章 咒怨 永徽五年六月。 就在万年宫山洪爆发的第二个月。 当时,李治与朝中重臣还在万年宫处理后续。 李治虽然没有就万年宫之事马上追责,但所有官员都隐隐察觉到,陛下,似乎透出越来越强硬的态度。 当时,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深感不安。 因为皇帝在万年宫的行止,他要负主要责任。 而近年来,李治独宠武昭仪的势头越来越明显,别说王皇后,就连萧贵妃和宫中其她嫔妃,都无法与武昭仪相比。 在这种大环境下,柳奭在与长孙无忌交谈后,做出一个投石问路的举动。 当时,万年宫中,长孙无忌,李治、右仆射褚遂良、中书令柳奭都在场,只有左仆射于志令在长安主持政务。 在场这些人,除了李治自己,全是长孙无忌的人。 柳奭向李治说:“臣有罪,请解政事。” 李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如卿所愿。” 然后柳奭就懵逼了。 他什么都想过,就没想过李治会这么说话。 原来的李治可能会挽留,就算不挽留,那也是客客气气的。 但这次,李治就是一句如你所愿,就完了? 柳奭整个人都是晕的,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去的。 直到,听到内侍传旨:“罢为吏部尚书。” 从三省直接降到六部。 柳奭顿时瘫软在地上。 他清楚,这是强烈的信号,属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件事,给予朝堂上下,极大的震动。 但,暗流都在水下。 水面看着,永远像是风平浪静。 朝堂中百官,还是站位在长孙无忌身后。 一晃三个月过去。 直到今天,回归长安的第二次朝会。 李治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众卿何以教我?” 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 死寂。 整个朝堂,一片死寂。 无人敢说话。 甚至连大喘气的都没有。 百官俱都低头,只有一个人,在大胆的看着皇帝。 长孙无忌站在百官之首,毫无畏惧,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平视着龙椅上的李治。 那眼神,无声,但凌厉。 仿佛在长孙无忌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藏着巨大的漩涡。 但李治,并没有理会长孙无忌的目光。 他只是在群臣中看了看,接着拔高声音道:“昔日先帝在时,见五品以上官员讨论国事,或当面陈奏,或仗下面陈,或退上封事,终日不绝,岂今日独无事邪,何公等皆不言?” 这句话,透着强烈的不满。 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在皇帝的话音下面,怒气快压不住了。 无数目光,悄然投向长孙无忌。 这事的缘由是,从上次罢免柳奭起。 李治很不满,罢免了柳奭。 长孙无忌当面没任何表示,结果从那时起百官皆变成木偶。 朝堂上,隐形的风暴在酝酿。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在李治想学太宗李世民积极纳谏的情况下,在李治想要一改过去唯唯喏喏,有所作为的情况下,无人回应。 良久。 李治满脸失望的挥手:“退朝。” 自从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朝会是这样的安静。 无数官员按品级,悄无声息的退出大殿。 大兴宫后宫。 “阿娘。” 李忠一脸小心翼翼的跪在王皇后面前,双手捧着书法帖道:“这是孩儿今日练的字。” “放下吧。” 王皇后根本无心去理他,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 李忠有些畏惧,又有些期待的道:“阿娘,我……” “我说让你放下,听不见吗?” 李忠小脸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有泪花在涌动。 “太子,退下吧,皇后今天身体有些不适。” 一旁的宫女赶紧上来,将李忠带下去。 “皇后消消气,太子也是想让您看看他在用功。” 一名贴身宫女道:“对了,皇后,萧淑妃今天又让人送了礼物来。” “礼物?” 王皇后冷笑一声:“这个贱婢能安什么好心。” “是是,皇后说得是。” “拿过来我看看吧。”不知想到了什么,王皇后突然转了念头。 宫女很快端着一个漆盘上来。 盘中放着几件首饰,还有一个用布绣成的娃娃,五官俱全,看着颇为精致。 “她这是什么意思?” 王皇后用两根手指在漆盘里挑了挑:“她现在日子应该还不如我吧?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或许是想讨好皇后。” “讨好我?” “毕竟日后太子登基……”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你也是个会说话的。” 她向漆盘一指:“自己挑一件吧。” “谢皇后赏赐。” 宫女慌忙跪谢。 再抬头时,却发现王皇后脸上没什么笑容。 “我这一生,做得唯一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引武媚入宫,谁能想到,她居然能独得陛下宠爱。” 王皇后想起当年之事,话里未免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 特别是当她想起被罢免的舅舅柳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无力感。 “我相伴陛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能这样宠一个人,我……” “皇后,咱们有太子在手上,还怕什么?” 方才受赏的宫女大着胆子说。 “你懂什么?” 王皇后骂道:“这孩子并不是我……我若能自己生,何需借别人的儿子。” “皇后恕罪,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宫女吓得连连磕头。 王皇后却懒得多看她一眼:“真不知那武媚用了什么法子,能迷住陛下。” 眼睛瞥到漆盘中的娃娃,突然觉得有些怪异。 “萧淑妃送个娃娃给我什么意思?难不成也是讽刺我没儿子?” 宫女连连磕头,却不敢再多嘴半句。 王皇后盯着漆盘上的娃娃,不自觉的被那娃娃的眼睛所吸引。 她下意识将娃娃拿起来,伸手摸了摸,却不知是什么宝石嵌在上面,充做眼睛。 一个念头突然从她的心里涌起。 武媚最近又生了个女儿,听说颇得陛下喜爱,要不要去看看。 那女娃娃长什么样? “皇后。” 守在殿门的宫女太监,见是王皇后亲至,忙向她行礼。 “武媚……昭仪在吗?” 王皇后双手拢在袖中,神情略带矜持的问。 今天也不知着什么魔了。 居然想来看看武媚。 想看看这狐媚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陛下迷成那样? 连舅舅柳奭的中书令都被撤了。 还想看看,她生的孩儿,生得什么模样。 据说陛下亲口赐下“安定”二字。 安定…… 陛下好偏心,何曾给过我安定? 王皇后心里的嫉妒,一阵高过一阵。 只听侍女鞠躬道:“回皇后,昭仪去了陛下那里,片刻就回来。” “去了陛下那里?” 王皇后本来还有几分理智,这下,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猛地蹿起,眼珠子都红了。 她迈步向殿内走去:“安定小公主在里面?我去看看。” 说到“看看”两个字时,她忍不住咬了咬银牙。 “在……乳母也在。” 侍女们刚想跟着,王皇后道:“都不许跟着,我一个人进去看看小公主。” “是。” 宫女们不敢多言。 眼看着王皇后快步走进去。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皇后有些急切。 一名宫女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 “皇……皇后的影子……” “影子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概我眼花了。” 揉眼睛的宫女脸色苍白道。 小公主的闺房布置得十分温馨,处处可见武媚娘和李治对这孩子的疼爱。 王皇后走到婴儿床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的乳母,冷声道:“你出去。” “是。” 乳母没怎么见过世面,哆嗦着爬起,佝偻着身子,如老妪般跑出去。 现在,王皇后终于有空,可以好好打量襁褓中的这个孩子。 武媚娘与李治的女儿,安定公主。 看到小女婴的第一眼,王皇后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 这孩子眼睛好大,又黑又亮,皮肤吹弹得破,见到皇后也不怕人,而是张着红润的嘴,发出伊伊呀呀,含混不清的声音。 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奶香味。 王皇后不觉叹了口气:“你要是我的孩子多好。” 说也奇怪,来之前,她觉得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 见到这个孩子前一刻,她还觉得自己会很恨。 但是现在,见她那么小,那么柔弱,却奇妙的生出一种欢喜。 巴不得是自己的孩子才好。 她下意识,伸手想摸摸孩子,手指试探着伸过去,却意外的感觉指尖一凉。 王皇后这才发现,在小公主一旁还放置着一面铜镜。 此刻,明晃晃的镜面朝上,倒映着人的影子。 “怎么会有个铜镜在这里?” 王皇后惊讶道。 话音刚落,隐隐看到铜镜里有一抹红色飘过。 皇后心里一惊,几疑是自己眼花了。 镜子里有什么? 刚才是什么东西? 朦胧的镜面上,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是自己的脸。 王皇后不由松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我居然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也真是好笑。 就在这个念头刚起,她忽然发现,镜子里好像还有些别的。 不是红色的。 她凑近一些,努力瞪大双眼。 镜中,在身后,有一团漆黑的雾气,不断翻腾。 黑雾中,一双诡异的眼睛,正流着汩汩血泪。 第八十六章 护主 王皇后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想叫,又叫不出来。 她惊骇欲绝的,想要回头。 然而脖颈是如此的僵硬,仿佛化作了石头。 瞪大的双眼中,隐隐倒映出黑色的怪物,从眼珠上一闪而过。 那雾,阴寒如针,不断刺破她的皮肤,刺透她的身体。 一种催人欲呕的腥气,不断顺着雾气,钻入她的鼻孔,钻入她的皮肤,每一根发梢。 王皇后心脏狂跳,随时可能爆掉。 眼见到那无尽的黑气,向着襁褓中的婴儿飞快的钻过去。 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 呜呜!! 一种怪物异类的吼声,伴随着那黑雾,笔直灌入小公主的身体。 王皇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便在此时,脑中突然听到一声尖啸。 安定小公主身边的古拙铜镜大放光明。 金光中,一抹红色,从镜中跃出。 那是一尾巨大的金色锦鲤。 它游弋在寝宫中,带起巨大的红影,仿佛连整座宫殿都烧着了。 红鲤绕着殿内游巡一圈,猛地一个摆尾,张开咬住正往小公主身上钻入的黑气。 呜! 辰时正。 苏大为匆匆赶到宫里。 殿门两旁各列着十余名手扶横刀的金吾卫。 引路的内侍向苏大为低声道:“阿郎请随我来,昭仪已经等急了。”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他经过金吾卫,继续向前。 走不多远,忽然看到前方有许多宫女和侍人跪于庭中,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手扶横刀,立在一旁。 正是薛礼。 “苏帅。” “中郎将,里面……” “快去吧,陛下和昭仪都在里面。” 薛礼侧身道。 苏大为抱了抱拳,随内侍快速走入寝宫。 眼前光线一暗。 他微眯了下眼睛,然后看清了内里的状况。 母仪天下的王皇后,此时站在殿内角落里,面色惨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寝宫内一片狼籍,仿佛被一场飓风突袭。’ 在破碎了一地的木屑和瓷器、金器废墟间,李治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武媚娘肩膀。 在两人面前,一位身着宫中女医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在用手里的银针刺在小公主细小的手指上。 妇人脸色凝重,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银针扎中,居然毫无声息。 苏大为心下一沉。 “臣,长安县不良副帅苏大为,拜见陛下与昭仪。” 武媚娘听到声音才仿佛如梦初醒,向他看过来,同时声音悲戚的道:“阿弥!” “阿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几步走上去,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我能看看小公主吗?” 接到宫内内侍的急传,李治召他入宫,苏大为已经用最快速度赶过来。 来之前,他就从内侍口中听说是安定公主出了事,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万分难过。 史载安定公主出生才一月余便暴毙,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铜镜难道没起作用? 李治微微颔首,眼中隐透悲戚:“你……去看看吧,这位是太医院女医,精于儿科。” “是。” 苏大为抱拳应了一声,刚走过去,只见面前的女医“卟嗵”一声突然跪下,向着李治颤声道:“皇上,恕……恕臣无能,用了银针刺穴之法,但是公主毫无反应,只怕……只怕是……” “我的女儿!” 武媚娘闻言大恸,脸上泪如雨下。 “是皇后,是皇后杀了我女儿!” 她颤抖着指向站在屋角,脸色惨白的王皇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为何要杀我女儿!” “我不是,我没有!” 王皇后突然惊了一下,仿佛回过神来,她拚命摇头否认:“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恨,我恨你!有什么你可以冲我来,为何要杀我女儿!”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没有平日的淡定从容。 更不似在苏大为面前侃侃而谈,参透因果与菩提的明空法师。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或者说是逆鳞。 一但被触碰到,便会失去理性。 安定小公主,便是武媚娘的软肋。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无法维持她“出离”的心境,无法视女儿的死亡为试炼。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 谈何出离,又如何出离八苦? 苏大为咬了咬牙,低头过去,伸手摸了摸小公主露在外面的手指。 触手冰冷。 这至少已经有半小时了。 “医生,小公主她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 苏大为向跪着以头触地的女医问道。 “我……我不知,不知缘由,公主,公主可能是,是暴毙。” 女医颤抖着道。 “暴毙,我女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她那么健康,她还那么小,皇后,是皇后……” 武媚娘气若游丝的喊着。 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李治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在她耳鬓边低声道:“媚娘,你放心,我会给安定一个交代的,我们的女儿,不会白死,不会白死。”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再坚强的君王,也有不能言之痛。 昨晚还亲吻着她的小手指,轻握她的小脚丫,而如今,女儿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谁人能承受? 谁能不痛心。 苏大为心情沉重,眼角看到摔在角落的那面铜镜。 原本灵气四溢的铜镜,此时显得黯淡了许多。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李淳风说铜镜是宝物,能辟邪,为何不能护住安定公主。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请恕臣……请容许臣检查一下安定公主状况。” “你,朕准了。” 李治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王皇后时,眼中闪过一抹痛恨。 那种恨,铭心刻骨。 昔日还念着旧情,但从安定公主死亡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在李治心里,已经不配再做皇后。 苏大为双手轻盈的按在小公主的脖颈上。 触手柔软而冰凉。 毫无脉博。 心中的沉痛又深几分。 上次入宫时,还看过小公主。 但现在…… 他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双手柔和的轻轻打开襁褓。 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将小公主惊醒。 他的手指按过脖颈脉博后,又顺着婴儿的颈窝往下,在心口的位置轻轻按住。 下一瞬,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陛下,阿姊,小公主她,可能还有救!” “什么?” 李治与武媚娘惊喜若狂:“阿弥你,你说的是真的?” 屋角的王皇后惊讶抬头,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 “是真的,小公主她心口还有热气。” “快,快,太医!太医!!” 李治用力跺脚,有些语无伦次的大喊。 泪水,终于从他一侧眼角滑落。 那是绝望之后,又见到希望的狂喜。 跪在地上的女医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学着苏大为伸手摸了摸,立刻发出惊喜的尖叫:“热的,是热的。” 但这欣喜,只持续不到一秒,她的脸色又是惨白:“没,没心跳了。” “你让开,我来!” 苏大为用肩膀将她撞开,双手按住安定公主的胸口,估摸着力度,按了下去。 按住,抬起,再按住再抬起。 在李治和武媚娘、女医和王皇后惊骇和不解的目光下,持续做心肺复苏盏茶时间。 甚至还喊了一声恕臣无礼,捏住安定娇小的鼻翼,以口渡气。 终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从小小的身体里发出。 安定公主抽动了一下,身体如小猫般蜷成一团。 “女儿,我的女儿!” 武媚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李治,冲到苏大为面前,一把将婴儿抢到怀里,紧紧的抱住,身体无力的瘫跪在地上,泪雨滂沱。 “安定,为娘发过誓,一定要好好养育你,不让你跟为娘一样,幼时孤苦,女儿,女儿……” 她双手紧紧抱着女儿,仿佛要将她融入身体里。 这是她的女儿,她的骨血,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肉。 不,这不是女儿,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她生命的延续。 她多么想弥补她,就像弥补当年那个可怜的自己。 她怎么可以死。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娘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任何人若要伤害你,就先踏过为娘的尸体。” 武媚娘低声呢喃着。 她的眼睛从凌乱的发梢间透出,死死盯着殿角的王皇后。 那眼神,好像受伤的野兽般。 巳时。 闻讯而来的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的走入甘露殿。 苏大为看了看站在殿前一侧,立如标枪般的薛礼,向他打了几个眼色。 薛礼真的没理他。 仍是站在殿前,神情凝重的目视前方,仿佛把苏大为当做了空气。 “中郎将,薛,老薛,仁贵。” 苏大为压低声音,小声呼唤。 这下薛礼绷不住了,脸不动,眼睛横着瞥过来。 “咱们聊几句,你猜长孙无忌来了,接下来会如何?” “说话啊,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老薛,今天谁通知你来的?” 苏大为发出灵魂三问,薛仁贵终于憋不住了。 他脸上神色不动,从唇缝里轻声道:“苏帅,我要是你,现在就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 “什么?” “赵国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如果看到你和昭仪联合起来,打压皇后,他会如何想?” 第八十七章 绞索 苏大为“哈”了一声,觉得薛礼说的这也太扯了。 这明明就是安定小公主出事,很可能涉及到巫咒,怎么…… 等等。 如果是长孙无忌,没准真会觉得是有人要对付王皇后,也就是针对他长孙无忌。 恰在此时,从殿中传来李治一声压抑的吼声:“皇后失德。” “陛下慎言。” 长孙无忌威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老臣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蒙蔽圣上,莫非是门外那个不良帅吗?” 这句话说出来,殿内突然一静。 而苏大为则是一脸懵。 愣了数秒,他转头向薛礼看去,只见这位大唐名将,依旧如青松般站立笔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出卖了他。 “笑,笑个屁啊。” 苏大为满肚子邪火。 心想自己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想救下安定小公主,怎么一口锅就被长孙无忌扣自己脑袋上了。 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已经听见里面传出威严的声音:“苏大为,进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转脸看了一眼薛仁贵。 他终于不像雕像一样挺立,而是转向苏大为,微微点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阿弥,小心。” 薛礼为人谨慎。 哪怕之前苏大为有意向他接近,他都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直到这一刻,一声“阿弥”,才像是从心里接纳了苏大为。 “嗯。” 苏大为轻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甘露殿里,李治与长孙无忌,这两个大唐当势最高权力者,正在展开无形的较量。 现在进去,何止背锅。 这简直就是送命! 但是没办法,躲不过。 那就迎男而上吧。 还没等走进内殿,首先听到长孙无忌与李治话里透出的火药味。 “舅舅,皇后无德,无子,我欲废……” “不可!自古皇后和太子皆为国本,怎可轻言废立。” “皇后要杀我女儿!” “谁能证明?” “苏大为,他是不良帅,他能。” “证据呢?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因人一句话,便与皇后生隙?这岂是为君之道!” 最后几个字,长孙无忌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显然这位太宗留下的顾命之臣,大唐国公,凌烟阁功臣第一,也已经到了压抑不住怒意的时刻。 恰在这时,苏大为走进来。 一脚跨过门槛。 刷! 两道目光,如利刃一样落在他身上。 李治:“阿弥,你过来,你跟国公说,是否是皇后借巫咒想咒朕的女儿?” 长孙无忌:“无凭无据,尔若敢妄言,定治你欺君之罪!” 空气里,似有看不见的刀枪一齐刺来,火星四溅。 那浓浓的火药味,仿佛浓缩到极点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咕嘟。 苏大为下意识喉结咽动了一下。 他缓缓将另一只脚也迈进来,行礼道:“拜见陛下,赵国公。” “免礼。” 李治大袖用力一挥,似乎将全身的怨恨,借着这一甩袖的力,挥了出来。 “告诉赵国公,安定公主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长孙无忌的双眼,利如鹰隼般刺过来:“老夫也想听听,尔有何高见。” 这一刻,苏大为终于明白,自己到了怎样一种境地。 火架? 不,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 一个皇帝,一个长孙无忌,两人之间的矛盾焦点,此刻全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何,李淳风那日说过的话,忽然在耳旁响起:“你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只怕是万劫不复。” 但是,犹豫在苏大为心里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郑重抱拳道:“回陛下,赵国公,此事我方才已经问过宫女及侍人,大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 “今晨陛下早朝,武昭仪在照料好安定小公主后,把公主交予乳母照顾,昭仪则带着皇子弘去了御花园。 大约在卯时,皇后过来,说要看看小公主,并且命乳母出去,这其间,皇后一直单独和小公主在一起,并无其他人进出。 在这之后,武昭仪回来,发现寝宫内一片狼籍,皇后站在安定公主床边,而公主,已无气息。 昭仪命内侍通知陛下,并急召太医院医者、臣和薛礼入宫。” 苏大为停了一停,接着道:“臣不能肯定是否皇后所为,但皇后当时就在现场,而且曾单独与安定公主在此,所以,皇后无法洗脱嫌疑。” “大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没有确实证据,岂能胡乱猜测,要以我看,武昭仪应对倒是很冷静啊,居然第一个想着通知陛下?而且我听宫女说,昭仪当时没有落泪,似乎并无悲戚之意。” 李治急道:“舅舅,你这是何意?安定是媚娘的亲生女儿,岂有它念!” 苏大为也道:“国公,人在猝临大变,有些人当场会反应,有些人,则需要一个时间缓冲,不能以此就说昭仪不难过。” 长孙无忌双手负后,仰头大笑两声:“原来如此,那以苏帅所说,何尝不是妄言?说皇后有嫌疑?就因为皇后在现场?证据呢?谁人亲眼见到皇后对安定公主不利了? 以堂堂皇后之尊,若有歹心,何须亲自动手。 再则,我也问过女医,安定公主身上,并无任何伤痕。”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向着李治轻轻拱手道:“臣理解陛下担心安定公主,也明白做为一个父亲,听到孩子遇险,内心的震惊和悲痛。 但,臣还是那句话,无凭无据,不可以诬陷攀附皇后,否则……” 他的眼神向苏大为瞥过来,幽幽道:“其心可诛!” 苏大为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长孙无忌,果然不好对付。 其实真相如何,对长孙无忌这种政治生物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 长孙无忌很清楚一点的是,之前柳奭已经被从中书令的位置上罢免。 这是一个非危险的讯号。 如今李治又对王皇后强烈不满。 这对他长孙无忌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属于自己的“领地”在不断被压缩。 皇后这个位置,关系后宫,实在太过重要。 王皇后及身后家族又属于长孙无忌这边重要的盟友,大家同为关陇贵族。 长孙无忌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皇后倒下的。 皇后被废,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比如,武媚娘很有可能被立为新皇后。 又比如现今太子李忠,将会失去助力,很有可能被李治废掉。 再然后,武媚的长子李弘很可能被立为太子。 一子错,满盘输。 若说大唐皇权是一盘棋,皇后这个位置,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绝不容有失的关键节点。 哪怕王皇后真的杀了武媚娘的女儿,长孙无忌都得设法给她圆回来。 何况安定公主未死。 许多纷乱的念头在苏大为脑海里闪过,他深吸了口气,集中精神道:“国公,实不相瞒,此前臣曾送一面铜镜给安定公主,此铜镜有辟邪镇宅之功效。 方才臣已经验过,铜镜里元炁大为衰减,分明是有邪物做祟,经由铜镜镇压。 也幸亏有此镜镇于公主寝宫,臣才能及时将公主救回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说完,李治不住颔首,显然十分认同。 “此次多亏阿弥送的铜镜护住朕的女儿,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当时,当时朕真怕会失去安定。”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继续道:“国公若不信,可询问守住宫门的宫女和内侍,我问过,他时他们听见屋内有异响,但是没有皇后的命令,谁都不敢进去看。 只从外面瞧到寝宫里有黑雾缭绕,还有诡异的响声。 国公,此前公主寝宫一直很安全,也没有任何不洁之物,但是皇后去了以后,就发生此等事。 恐怕,具体缘由,要问过皇后才知道。” 苏大为向着长孙无忌抱拳道:“若能由臣询问皇后具体经过,定能找到线索。” 这话说完,李治长出了口气,连连点头道:“苏帅所说,甚为有理,国公,依朕看,此案就交由苏副帅来查。” 说着,他又补充道:“宫里这些人,朕现在信不过。” 啪啪啪~ 长孙无忌微笑着鼓掌。 这个举动,令李治和苏大为都颇为意外,一时不明所以。 “精彩啊精彩,刚才苏副帅一番话,看似入情入理,连我都信以为真。” 长孙无忌眼睛微眯,从双眸缝隙里,透出危险的光芒:“可惜,我还是从中听到一个破绽。” “破绽?” 苏大为愣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算是比较中立了,这还有破绽? 皇后要是不查,安定公主的事,怎知到底是谁做的? 哪怕皇后真是被人陷害,也得问过口供吧。 想了想,苏大为向长孙无忌道:“不知臣的推断有什么问题,还请国公指点。” “呵呵。” 长孙无忌抚着长须,笑了笑:“苏副帅说铜镜辟邪,是以送予安定公主,但是,谁知这铜镜究竟是辟邪,还是诅咒公主?谁能证明?” 空气里,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绞索,一下子套在苏大为的脖颈上。 第八十八章 绝路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结。 就连李治,神色也微变了一下。 “按常理推断,皇后没有理由伤害安定公主,更不可能亲身犯险,而你,苏副帅,我听说你已经有数次落入长安狱中,又逃狱的经历。 我不知你今天是如何站在这里的,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可不告人之事? 你说安定公主是被人诅咒,但依我看,反倒是送公主铜镜的你更有嫌疑。” 长孙无忌不紧不的说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所说内容,可谓字字诛心。 “苏大为,你如何能自证清白?还是委屈你再入长安狱中,等候大理寺发落?” “国公……” 苏大为在长孙无忌的目光下,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给咬住了。 这种滋味,难以用任何笔墨去形容。 若强要去说,是一种被天敌盯住的恐怖。 苏大为大脑急转,目光在李治脸上扫过,重新落到长孙无忌身上。 “国公,我有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哦?” “这块铜镜是太史令李淳风送我的,他说铜镜有辟邪之能。” 苏大为目视长孙无忌,平静道:“是真是假,召太史令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没等他反应,李治急道:“传太史令。” “传太史令!” 午时正。 褚遂良赶入宫的时候,恰好听到远处鼓楼的报时声。 咚咚咚~ “敦奘,言万物皆茂壮,猗那其枝,故曰敦牂。” 褚遂良抬袖擦了擦因为焦急赶路而渗出的汗水,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场看不见战争,已经在宫中爆发了。 一个是他多年的老伙伴,赵国公长孙无忌。 另一个,却是太宗之子,当今天子李治。 太宗昔日留下长孙无忌与自己做李治顾命大臣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收起心中的感概,跟着内侍加快脚步。 迈入甘露殿时,一眼看出,殿内气象森严。 许多宿卫守住殿门,宫女和内侍也都在殿外候着,显然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且私密。 褚遂良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抬步跨入主殿。 正午,日光大炽。 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寝宫。 在宽敞的殿中,天子李治端坐在主位上。 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稍下的位置。 苏大为,则站在一旁。 凭他的身份,没资格在长孙无忌面前坐。 不过他站立的位置,却比长孙无忌离李治更近。 褚遂良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迈步走入,向着李治行礼道:“臣,褚遂良,参[]见陛下。” “右仆射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又扬声道:“来人,给右仆射看坐。” 从殿中阴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弱的内侍。 他不出来的时候,根本无人知道那里还有个人。 此人脚步轻盈,面白如纸,一闪身给褚遂良拿了张胡凳,随即又如幽灵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下。 褚遂良心下了然,这必然是宫中传说中保护陛下的影子。 据说从前朝传下来,就有这么一支内侍,他们精修各种技艺,忠于天子。 褚遂良轻轻将这些杂念压下,目光投向长孙无忌。 这个政治上伙伴,当年一起创业的生死之交,此时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国公……” 褚遂良刚开口,只听一名内侍在殿外扬声道:“回禀陛下,太史令今晨出门未归,无人知晓去了何处……” 内侍声音刚落。 唰!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各目光意味不同,但都同样凌厉。 苏大为顿觉肩头无比沉重,压力山大。 “国公,既然一时无法找到太史令,那这件案子,以朕看,不如先压后,我欲将此案交予苏大为来办……” “不可!”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几乎同时喊出来。 “苏大为本身都无法洗脱嫌疑,怎可令他查此案?” “陛下,区区一个不良副帅,焉能越过职权,来查内廷之案,以我之计,此案交予赵国公,极为妥贴。” 苏大为看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中只觉得无比荒谬。 两个历史名人,大唐凌烟阁的功臣,此刻居然目地一致,都想打压自己!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长孙无忌心里对自己的嫉恨,只怕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就算自己跟他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站在武媚娘身边,站在李治这边,欲对“王皇后不利”,这本身就犯了长孙无忌的忌讳。 就算昔日宗室里的吴王李恪,得罪了长孙无忌都无法幸免。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哪还有什么退路。 不能退。 那就只能进。 查“皇后诅咒安定公主”之案,自己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不争取,就是等于把刀柄交到长孙无忌手上。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却是苏大为瞬息间想明白的事。 眼看李治面现为难之色,似乎架不住两位顾命大臣带来的压力,有所动摇。 苏大为抢先抱拳道:“陛下,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臣虽为一小小不良帅,但自永徽元年以来,曾先后破‘兰池宫案’、‘高句丽间谍案’、‘上元夜劫童案’,及……” 说得太快,差点说瓢了嘴。 他赶紧把“房遗爱谋反案”收住。 改口道:“及五月太极宫山洪之事,臣与薛礼拚死救驾,所以无论办案能力,还是对陛下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没等长孙无忌发难,苏大为扭头向他道:“赵国公所虑者,无非是怕我有嫌疑,处事不公。 但此案涉及皇后和安定公主,事关重大,岂是我苏大为一人可查? 必然引入大理寺、宗正寺协同查案,所以国公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不信苏某,国公也可派人共查此案。” 这话说出来,李治忍不住击节赞道:“苏帅所说甚合朕意,赵国公,右仆射,二位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右手轻抚长须,一时没说话。 褚遂良则是暗中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道:此子,见识不凡。 苏大为方才所说,入情入理,这让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 褚遂良心下也觉得苏大为所说之法,可行。 但,似他和长孙无忌这种政坛老手,一件事,又岂会简单看是否合理,是否可行? 立场,比情理更重要。 他既然与长孙无忌是盟友,是伙伴,就必须站在长孙无忌,站在关陇贵族的角度来解读这件事,来解决这件事。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苏帅所说,似有几分道理,但,此次事关重大,涉及陛下子嗣及皇后,老臣且不说如果让大理寺、宗正寺一起查此案,会不会令此事宣扬出去,会不会让有心之人效仿;如按苏帅所说,其中协调各部,各环节,程序繁琐,浩时绵长。” 停了一停,褚遂良淡淡道:“就算不考虑时间问题,难道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让真正阴谋暗害安定公主之人,趁机逃脱,逍遥法外吗?” 说到这里,褚遂良从胡凳上吃力的站起身,向着李治拱手道:“是以臣认为,苏大为所提,根本无须再议。” 长孙无忌轻拈胡须,眼中光芒一闪。 也跟着站起身,向李治道:“陛下,若按苏大为所说,放跑了真正的凶手,此责任究竟谁来担负?以臣之见,当今之计,莫若立刻起用一员能吏,速速侦办此案。 至于苏大为,臣还是那句话,此人自身都有嫌疑,理应避嫌。” 长孙无忌一番话,配合着他抑扬顿错,锵铿语调,予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 两位顾命之臣,同时皆说苏大为不可。 哪怕是李治,一时也无法反驳。 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苏大为自己更是额头冒汗。 这两个死老鬼,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是要把老子置于死地! 既然皇后不可能动,不用苏大为的脑袋承担诅咒安定公主的罪名。 还有哪个更好甩锅的对象?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抱拳上前道:“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我……” “妖言惑主,住口!” 长孙无忌冷冷一甩袖。 褚遂良也目视向他,沉声道:“苏大为,你本身自有嫌疑,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两人话里挟枪带棒,要将苏大为逼出甘露殿。 就在此时,外面只听内侍传声:“陛下,太史令到。” 啪! 李治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喜出望外的道:“好。” 说着又转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位爱卿,既然一直坚称苏大为有嫌疑,此时太史令到了,我们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话音落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暗中交换一下眼神。 大殿外,传来李淳风朗朗声音:“臣,太史令李淳风,参见陛下。” 第八十九章 步步紧逼 “太史令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先前我让内侍通传,听说太史令不在太史局内。” “臣在查一桩与诡异有关之事,后来回太史局刚好与通传之人失之交臂,因此急忙赶来,不知陛下何事召臣?” 他没遇上传令的内侍,对之前安定公主的事并不知晓。 而且此事牵连皇后与公主,李治早已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泄露。 “苏大为,你来说。” 李治扬声道。 苏大为拱手领命,向李淳风把事情简明扼要的交代一遍。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淳风手抚颔下长须,久久不语。 以他的养气功夫,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任何情绪和倾向。 但此事实在有些令他吃惊,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居然也会出现诅咒之事。 严格来说,皇宫内一切星占咒法,都与太史局脱不了干系,若李治要追究起来,太史令也有责任。 可惜,长孙无忌并没有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轻咳一声后,长孙无忌开口道:“太史令,这苏大为说,安定公主那面铜镜有辟邪之能,是你送给他的,可有此事?”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李淳风,神情带了一丝紧张。 上次拒绝了李淳风让自己加入太史局的要求,李淳风应该不会记仇吧? 在心里,苏大为觉得,也不用李淳风替自己说好话,实话实说就行了。 不光苏大为,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大唐帝国权力核心人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淳风的脸上。 李淳风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赵国公,苏大为说的,不对。” 嗯?! 苏大为心头一跳。 而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则是不约而同的用一种带着轻蔑和冷意的目光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里的含意很明显:我早料到,这苏大为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接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又投向李治。 意思是:如何?陛下还有何话说? 李治一时反应不及,神情微有些错愕:“阿弥你……” “等等!” 苏大为向李淳风急道:“太史令,这铜镜是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时,你在长安县衙与本县刑名高手‘老鬼’桂建超下棋,适逢我家中小娘子聂苏在场,你当时亲手将此铜镜送予聂苏。 前些时日你我见过一面,当时你希望招我入太史局,但是我拒绝了。 那时你见到聂苏,顺口提了一句,说此铜镜能辟邪,这才有了我拿铜镜送给昭仪,让她用来给安定小公主辟邪压惊。” 长孙无忌在一旁,冷笑着挥了挥袖:“真是编的一手好故事。” 褚遂良也颔首道:“这不良帅倒是有几分急智,可惜走错了路,以为可以欺骗陛下。”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李淳风,你居然坑我。 就在这时,李淳风突然开口道:“不错,苏副帅说的都属实。” “呃?”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太史令,你刚说他不对,现在又说属实,在陛下面前,居然如此前后矛盾,你意欲何为?” 先不说别的,先一顶大帽子扣下。 但李淳风却是八风不动,处变不惊,轻拈长须道:“我方才说不对,是因为这铜镜,原本贫道是赠予苏大为家的小娘子聂苏,并非送给苏大为,是这里不对。 贫道说的属实,是指方才苏大为说的那番话,属实。”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往下一落。 深吸了口气,心情百味陈杂,也不知是该谢李淳风,还是该怪他。 但是,李淳风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一次说完不好吗! 不对。 苏大为看到李淳风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醒悟,这贼道明明就是还记着上次拒绝他,在这里给我穿小鞋呢! 呸,小肚鸡肠,亏得没加入太史局。 苏大为在心里疯狂吐槽。 坐在上首的李治,此时也不由苦笑一声:“太史令应该一次把话说完,别让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测。” “臣知错,臣会改。” 李淳风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向李治拱手施礼,表示知错就改。 只是在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在这牛鼻子老道头上画了个大叉了。 真想画个圈圈诅咒一下,死牛鼻子,抓到机会就报仇,一点肚量也没有。 不过他心里同时也在庆幸,李淳风虽然有点小气,但好在不说瞎话,没有隐瞒真相。 否则今日只怕是黄泥落裤衩,不是屎也是死了。 李治揉了揉额头,今天经历大起大落,他的精力已经透支,十分疲乏。 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勉强压住心中的烦闷,他开口向长孙无忌道:“国公,既然太史令已经证明,那铜镜确是太史令所赠,也确实说过能辟邪,此事无须再议,苏大为无罪。” “且慢!”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给天子面子的想法。 上前一步,以一副咄咄逼人之态道:“陛下,刚才太史令说的没错,但其中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李治、李淳风和褚遂良,所有人下意识向长孙无忌看去。 这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此明显了。 长孙无忌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他这不是在争案子,摆明了就是不同意动王皇后,甚至不异折辱李治的颜面。 环顾整个大唐,除了他长孙无忌,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反对李治的话,如此顶撞。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褚遂良低头看向自己脚尖,仿佛脚下有什么稀罕之物。 李淳风凝视自己手掌,像是在掐着指决推演天机。 而苏大为,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敏锐的察觉到,在这君臣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正在裂开。 下一刻,长孙无忌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森寒如冰,像是要将苏大为穿透,看透,要将他的皮肉筋骨内脏,全都照个清清楚楚。 一股恶寒,从苏大为背后爬起。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近乎野兽般的本能。 只听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声音甚至无比柔和的道:“纵然太使令说的是真的,那铜镜真是辟邪之物,但,此铜镜离了太史令之手,到苏大为手里,又有多长时间? 太史令能保证,苏大为保管此镜时,没有做过手脚吗? 又有谁能保证,不是苏大为利用此镜,暗咒安定公主,嫁祸皇后? 谁能保证?” 整个寝宫死一般寂静。 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为之凝结。 这长孙无忌,他好毒啊。 人嘴两片皮,活的也能给他说死了。 一言诛心,令苏大为也目瞪口呆。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头顶,嗡的一下子,头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李淳风也是愣了一秒,若有所思的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苏大为。 好像有点明白了。 嘶~ 李治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长孙无忌的话,差点令他惊得咬到舌头。 如长孙无忌所说,那这苏大为,还真脱不了嫌疑。 莫非…… 李治的脸色不由有些阴沉下来。 褚遂良几乎是踩着节点,站出来,冲李治抱拳道:“陛下,臣以为,国公大人所说,乃老诚谋国之言,以苏大为所做所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陛下若想彻查此案,何必非得苏大为? 以臣之见,我大唐不乏刑名高手,光是长安,便是人才跻跻。 我等从中挑选精于刑狱断案之人就是了。 这苏大为,在证明与本案无关之前……” 褚遂良眼神与长孙无忌一碰,接着说道:“让他暂住狱中,隔绝内外,避免扰乱查案,方为上策。” 高,实在是高。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头脑完全冷静下来。 将刚才瞬间的震惊,奔腾的内心平伏下去。 他一眼就看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打得一手好配合。 这两人,这对政治上的盟友太有默契了,一个起头,一个收尾,简直天衣无缝。 目地只有一个,将苏大为整下去,将他们自己人提上来查案。 但,争的真是查案吗? 不,查案只是表象,争的是对这件案情的解释权。 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有操纵的空间,究竟要害安定小公主的人是谁,到时候,还不是长孙无忌一句话的事? 甚至从他处理“房遗爱谋反案”的手段就可以看出来,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长孙无忌甚至擅长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到时借着查小公主之案的由头,将他的政敌再扫清一批,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真到那时,李治的位置就更危险了。 朝堂权力平衡岂止是被打破,而是完全掀桌子。 这是李治、苏大为,都不愿意看到的。 “陛下,案情如火,不可拖延,臣肯请陛下将此案交予臣,并,立刻将苏大为押入……万年狱。” 长孙无忌突然想到苏大为已经两次从长安狱逃狱,干脆给他换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盘,想必,就施不出神通来了。 褚遂良同时躬身抱拳,气沉丹田,大声道:“臣附议!” 附议两个字,在寝宫内回荡,余音袅袅。 现在,两位顾命大臣已经把问题抛给李治了。 无形的逼迫,不断挤压着李治的内心。 这位大唐皇帝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头脑有些乱,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究竟该不该听从长孙无忌的话?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让他不知不觉中,倾向于点头答应。 毕竟,抗争未必能成功,但躺平,却很容易。 就在李治内心的天秤一点一点向长孙无忌倾斜时,突然,伴随着匆匆脚步声,一个柔软,但却坚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陛下,我信阿弥。” 第九十章 赌约 李治脸上讶然,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正好看到武媚娘,怀抱着熟睡的安定公主,走入殿来。 武媚娘向着李治道:“安定睡着了。” 她的眼圈依旧有些红肿,发鬓散乱,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面对一个刚刚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武媚娘此时的状态,亦在情理之中。 “媚娘,你来了,刚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治站起身,向武媚娘迎去。 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小公主,见孩子小脸恢复了红润,熟睡正酣甜,一颗心也安稳了许多。 “嘘,别吵到孩子。” 武媚娘蹙眉道。 本来她可以把小公主交给乳母照料,但刚出了那样的事,她此时一刻也不敢放手,甚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无论身份多高,地位多尊崇,在这一刻,李治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寻常的父母,与常人并无二致。 长孙无忌在一旁抚着胡须,目光深沉。 褚遂良则是轻声感叹:“陛下舔犊之情,就像是当年太宗……” 苏大为眉头微动了一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绝不能让长孙无忌如愿,不能将案子完全交到长孙无忌手上,否则这锅自己是背定了。 李治和武媚娘,自然是不愿意长孙无忌插手。 但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多年,便是李治,也很难改变。 寝宫内,香气从殿角的博山炉里淡淡的升起,虚无飘缈,迷幻之至。 像极了人心。 武媚娘与李治轻声说了几句,抬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我信你,这个案子,别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只想让你来查,究竟是谁想害我和陛下的女儿。” “我和陛下的女儿”这几个字,武媚娘加重了语气。 这话是对着苏大为说,但未必是给苏大为听的。 “武昭仪。”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开口道:“爱女之心,人之常情,这一点,老臣能理解,但是国家自有法度在,苏大为既然无法洗脱嫌疑,岂能让他来查此案?他理应避嫌,不能因为武昭仪心中偏爱,便乱了法度。” 比起长孙无忌话术的攻势凌厉,攻人要害。 褚遂良说话温吞,显得柔和不少,但他的话里,绵里藏针,顿时把难题踢给了李治。 做为大唐皇帝,你是要为自己的女人的偏爱,而改变决定。 还是要遵守大唐法度,做出表率? 李治脸色微变:“右仆射,安定乃昭仪之女,昭仪既然属意苏大为……” “陛下。”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了。 他的中气十足,话里,带着一种犀利的,能斩碎一切的力量感。 “私情,岂可置于律法之上?” 这话的潜台词是:老臣在陛下的提议下,刚修好《大唐疏律》颁布天下。 陛下如此做万民表率,脸疼吗? 李治刚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打断,半截噎在喉咙里。 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武媚娘紧了紧手里抱的安定公主,深吸了口气,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我以为……” “哼!”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冷冷一甩袖:“刑狱、律法,乃国之大事,岂能听妇人之言!” 这一句话,打脸更是厉害,隐隐有指责李治,听身边女人的话,没有自己主见的意思。 要知道,长孙无忌既是李治的舅舅,又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顾命大臣之一。 他这般说话,就算是李治也毫无脾气,一时“喏喏不敢言”。 关于“安定公主被人诅咒”一事的争斗,可以说到此时,大势已定。 整个寝宫内,回荡着长孙无忌那句“妇人之言”,余音袅袅。 而长孙无忌,双手负手,昂首挺胸,目光犀利。 此时的他,比李治更像是一国之君。 无人能当其锋。 李治面色尴尬,武媚娘面色涨红。 李淳风在一旁好似入定一般,伫立不语。 而褚遂良则是抚须微微点头,对长孙无忌的话完全赞同。 就在这个时候,苏大为开口道:“如果让赵国公接手这个案子,用多久可以破案?”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被苏大为所吸引。 苏大为所问的,也正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抛出来后,长孙无忌也无法回避。 他眼睛微微眯起,手捋长须道:“若抽调长安刑名,再配合宫中……老夫想,十日之内,定能有个结果。” 长孙无忌精于大唐各司及刑名之事。 所以说的话并不是胡乱说,而是一种精确的判断。 就算再怎么压缩时间,也不能更快了。 毕竟要抽调人手,要搜罗证据,还要与宫中一些关节相配合。 最重要…… 当然是统一口径,让结果是长孙无忌想要的那个结果。 这话刚出口,苏大为就笑了:“太久。” “嗯?” 长孙无忌的眼瞳一缩。 苏大为的笑容,在他眼里是如此的讽刺,简直就是当着大唐皇帝的面,嘲讽他长孙无忌无能。 心念电转之下,长孙无忌冷冷的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安定公主之案,牵连甚大,又涉及宫帏之私,岂能儿戏?十天,已经是极快。” “赵国公,想必是脱离实务太久,所以未免考虑不周。”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着长孙无忌脸上变色。 他毫无畏惧,转身向着李治抱拳道:“陛下,以臣算来,别说是十天,就是三五天,也足以令躲在暗处害公主的人,毁灭证据,逃之夭夭,这此万万不可。”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怒意, 多少年了,他做为宰辅大臣,从没人能真正引动他的情绪。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有谁人能动摇他的心境? 草原上的突厥人不能,大唐宗室的李恪、李道宗、李元景他们同样不能。 因为长孙无忌自认为是真正的强者。 但是这一刻,在讨论审案之时,他居然被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嘲讽了。 一丝无名之火,在他心头升起。 “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臣说十日太久,绝不是虚妄之言,若走了真凶,那我们方才争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句说完,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在此,臣愿与赵国公打个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低于十日?” “是。” “笑话,你能多快破案?七日?五日?” 长孙无忌眼神越发阴冷。 而苏大为,仿佛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一日。” 一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褚遂良面露惊容。 李治和武媚娘都是一脸吃惊。 就连一直毫无存在感,立于角落的李淳风,也霍然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大为。 “一日?你在和老夫开玩笑?” 长孙无忌面孔微微泛红,声音一字一顿的道。 这一日,与他方才的十日,对比太过强烈。 长孙无忌事事争先,却在此时被苏大为刺痛了一下。 不过一个微尘般的存在,平日里长孙无忌高高在上,绝不会正眼看一下的小小不良人。 今日却在甘露殿中,在大唐皇帝李治面前,令他下不来台。 “没有开玩笑。”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严肃道:“我一日便能破此案。” “若办不到呢?” “若一日时间破不了此案,苏大为,愿提头来见。”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也就是明日此时破案?” “没错。” “哈哈。” 长孙无忌脸色愈发涨红,但他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只是一开口,那声音里蕴藏的冷酷,还是让人不由遍体生寒。 “果然后生可畏,既然苏副帅想赌,老夫岂能不成人之美…… 这赌局,我应下了。” 眼神一转,长孙无忌向目瞪口呆的李治道:“愿陛下做见证,我与这苏大为,就立此赌局,给他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此时,不能破案,便斩了他。” “阿弥……” 武媚娘面露惊容,开口想要劝阻。 但是她才开口,就见苏大为面露坚毅,向自己缓缓摇头。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治:“这……” “恳请陛下准臣与赵国公的赌约。”苏大为坚定的道。 李治面上犹豫一闪而过。 他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似是借这个动作下定了决心。 转向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做见证。” “等等。” 苏大为突然开口:“臣还有一事。” “你莫非想反悔?” “非也,臣只是想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否则宫中情势盘根错节,只怕多有阻挠。” 苏大为一提,李治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准了。” “等等。” 这一次,却是长孙无忌开口。 被苏大为一打岔,他终于冷静了一些,察觉到此事有漏洞,忙开口道:“苏大为查案可以,但老夫得再派一人协从,若是不应,这赌约便……” “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 苏大为又笑了,笑得挺开心的。 但是看他这笑脸,长孙无忌就觉得心里更加膈应。 这小子,是存心来拉仇恨的吗? “长孙大人,您是不是还忘了件事。”苏大为笑道。 “什么?” “既是赌约,双方都得下注,这个赌,我苏大为用的是我的命,我若输了,人头不保,不知赵国公您……” 长孙无忌手指一颤,失手拔断了一根胡须。 第九十一章 长安十二时辰(上) 终日打雁,也有被野雁啄眼的时候。 这苏大为,莫不是属狐狸的? 长孙无忌目光凝视苏大为:“你想老夫用何下注?” “国公不必担心,我只是贱民一个,无品无级,没国公的命精贵。我的条件很简单,如侥幸能在一日内破案,还请国公跟陛下说声对不起。” “这是何意?”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从双眼缝隙里,射出危险的光芒:“你想羞辱本国公?” “绝对不是。” 苏大为正色道:“如果这赌局,我输了,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我赢了,岂不是说明国公之前争的事是错的,那么国公向陛下说声对不起,我认为并不过份。 何况陛下是君,是天子,如果证明国公错了,道歉又有何妨? 我想以国公的肚量,不至于不敢下注吧?” “好个奸猾的小子,话都被你说尽了,本国公若是不敢应下,你又要说我没有肚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看看究竟是我向陛下道歉,还是你输掉一条命。” “如此甚好。”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抬起手掌。 两人在李治和褚遂良、李淳风等人见证下,击掌三下,完成赌约。 “既然事情定下了,老夫也不久留了,这便向陛下告退。” 长孙无忌向李治拱手道:“稍后我会从长安抽调精通刑名之人,与苏大为一起办此案。” 说完,长孙无忌拱拱手,转身昂然走出。 褚遂良和李淳风也跟着告辞离去。 殿中,只剩下武媚娘和李治、安定小公主和苏大为四人。 “媚娘……嘶,我这头痛,头痛得像要裂开了,媚娘!” 刚才还端坐,摆出一副君王气概的李治,忍不住按住太阳穴喊痛起来。 “阿弥,过来!” 武媚娘向苏大为喊道:“快帮我抱一下安定。” “哦。” 被武媚娘以一副阿姊的口气指挥,苏大为没半点不适。 他小步跑上来,有些笨拙的将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抱住。 “瞧你笨手笨脚的,轻一点,对,左手环过脖颈,右手从下面托住她。” “阿姊。” 苏大为有点尴尬:“我没抱过孩子。” “没抱过可以学,难道你想替我给陛下按揉?” 苏大为摇头否认:“不想。” “嗯?” 两手压着太阳穴,表情痛苦的李治张开眼睛,向他看过来:“怎么,帮,帮朕按头痛的地方,你还不愿意?” “咳咳,陛下,术业有专攻,这个还是让阿姊来吧。”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媚娘走过去,用纤巧的手指轻轻按压着李治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灵巧,动作时而沉稳,时而轻盈。 苏大为暗想:好像听说唐高宗后来是痛风病还是头风病?现在就有些征兆? “陛下你这头痛经常发作吗?” “偶尔,精力耗尽或是没休息好,就会有一点。” 随着武媚娘的手指按压,李治脸上的痛苦之色稍缓:“传太医看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概是大兴宫太过潮湿了。” “陛下,要不大明宫那边……” “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宽裕,四处用兵,大明宫再过些年吧。” 李治长呼了口气,张眼看了一下苏大为,看着他怀里抱着安定公主,一副手足无措又憨憨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苏大为,你叫朕如何说你?” 他的嘴角痛得一抽,缓了一缓,继续道:“你为何要与赵国公立此赌约?” 苏大为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陛下……” “嗯?” 李治和武媚娘一起看过来。 别说两人还真有夫妻相,那眼神,那表情,分别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咳咳,好吧,我说,我是为了安定。” 苏大为认真道:“也是为了阿姊。” “安定公主出了这种事,可见宫内有人想对阿姊不利。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既为阿姊的弟弟,就有责任照顾我的外甥女,谁害安定,我便要找出那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话说完,瞧着李治脸上还是不太信。 苏大为苦笑道:“是真的,而且,以长赵国公的手段,如果他查案,一来,可能拖延太久,我担心抓不到真凶,二来,我也怕被牵累进去。 我身为长安县不良副帅,既是查案,既是查跟安定公主和阿姊有关的案子,自是责无旁贷。” 李治点点头:“朕知之。” 他伸手按住武媚娘按压自己头顶的柔荑,接着道:“此案,你打算从何入手?” “臣准备先去询问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人,先前皇后曾言及萧淑妃,所以萧淑妃那边臣也会去查。” 说到查案,苏大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治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如此查案,如何能在十二时辰之内抓到真凶?” “陛下,我有把握。” 苏大为微微一笑:“请容臣先卖个关子。” “好吧,断案由你便宜行事,朕不多问,但,朕希望你能赢。”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头道:“阿姊,姐夫,你们就放心吧。”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治咳了一声,指着苏大为,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苏大为,你跟当年一点没变。” “谢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装模作样的看看外面日头,脸色微变:“时间无多,阿弥请陛下手谕,这便开始调查案情。” 未时。 苏大为站在玄武门前,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一旁的薛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吃惊的问:“你真的,跟国公打赌?” “真的。” “二十四时辰破案?” “不是二十四,是十二时辰。” 他盘算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大概还剩十一时辰多一点。” “你疯了不成?” 就算薛仁贵胆大,此时也被吓了一跳。 跟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孙无忌打赌,而且还是一天之内破案,此案还牵到后宫。 可以说,每一条,都突破常人想像的极限。 就算再蠢的人,也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旁人躲都来不及。 可偏偏这苏大为…… 薛礼泛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吃惊的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这满皇城里,我谁都不认识,也谁都信不过。” 苏大为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我只信你。” 薛礼不由点头,这听起来还蛮感动的。 “不对!” 他突然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开苏大为的手:“你,你拖我下水。” “别这么说,薛将军,你可知,此事不是为了我苏大为,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陛下?” “当今天下,谁不知长孙无忌擅权,陛下已然成年,但在朝堂上每每还要看长孙无忌的脸色,今天的事,只是后宫一件案子吗? 绝不是。 这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陛下逼近。 堂堂大唐天子,连亲生女儿都不能保全。 你说,我大唐还能好吗?” “这……” “薛礼,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陛下乃有为之主,你对陛下十分感激,陛下还赠你宝马,希望你做他的千里驹,在这个时候,你不帮陛下,还有谁能帮陛下?” “我,我……” 薛礼面孔涨红,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阿弥,你说要我如何做?” “还有十一个时辰。” 马车里的长孙无忌看看天色,自语了一句。 “国公。” 在他面前,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向他谨慎行礼道:“不知国公召我来……” “这里有一件案子,需要你……你可明白?” “喏。” “好了,你持我的金鱼袋,还有书信,去吧,我会让七郎陪你走一趟。” “谢国公。” 清瘦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拱手下拜。 待他从马车出去,长孙无忌在车里端坐,闭目不语。 过了半刻,听得有人在车厢上轻敲了两下。 他张开眼睛,刚好看到褚遂良,颤巍巍的掀开车帘进来。 “慢点。” 长孙无忌伸手,挽住对方的胳膊。 “咳咳,我们都老了,这身子骨,不中用了。” 褚遂良摇头叹息着,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又伸手敲了敲膝盖,这才开口道:“我刚才看见周二郎了。” “嗯,他是刑讯高手,让他办此事,我放心。” “我说你呀……” 褚遂良摇了摇头:“为何和那苏大为置气?以咱们的年纪,身份,何必自降身份,就让他查好了。” “不可。” 长孙无忌轻笑了笑,手指敲打着车厢壁,发出富有节律的声响。 “在旁人看,这只是后宫争宠,但老夫看到的却不同。” “如何不同?” “这是一局棋,王皇后,是我关陇门阀在后宫中重要的布子,此子,绝不容有失。” 长孙无忌缓缓的道:“皇后若去,我们在后宫,便若瞎子,是以,我们不能退。” “但是陛下……” “陛下如何想,暂时无须理会,这天下,是我等帮太宗皇帝一起打下来的,怎可看它生乱?这些年,不光山东那帮人,各地寒门,也都削尖脑袋想钻进朝堂,祸乱大好局面,老伙计,我等能退吗?” 褚遂良一时为之沉默。 “苏大为是第一个,敢公然在陛下面前挑衅老夫的人,此子若不除,老夫难安。” 长孙无忌手指重重一敲:“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一日之内,破了此案。” 第九十二章 长安十二时辰(中) “破不了。” “一日?便是给你十日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谁?” 苏庆节颇有些气急败坏,在苏大为面前甚至有些不顾形像张牙舞爪:“那是皇宫,那是内廷,那是陛下的嫔妃和皇后,这案子怎么查?没法查!” “咳咳,那个……” 苏大为认真的纠正道:“不是一日,也不是十二时辰,现在是……未时快过了,严格来说,还剩十一时辰。” “你个疯子!” “你帮不帮我?” “不帮!” “你再说不帮?” “行行,怕了你了,你要我如何做?” 苏大为大笑着揽着苏庆节的肩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你看我们都姓苏,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你只要……” “你少来,你是不是要害我?” 苏庆节警惕的拍开他的手。 “怎么会呢,你要相信我,就看我的人品,你看我脸上就差写上靠谱二字。” “恶贼,我信你才怪!” 朱雀长街上,钱八指匆匆赶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周良抱拳道:“公交令,不知……” “嘘~” 周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街边,找了个四下无人处:“阿弥让我通知你,要这样……” “他,他居然真的赌了?” “真的,在赌命。” “疯了?我们这些低贱的不良人,怎当得堂堂国公……”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阿弥说,只有一天时间,现在……” 大慈恩寺,大雁塔下。 南九郎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气喘呼呼的向知客僧道:“求见,求见玄奘法师。” 守住塔门的是一个胖大和尚,见状向南九郎上下打量一眼,摇头道:“法师岂是轻易得见的?你还是请回吧。” “等等。” 南九郎忙道:“我是苏帅,是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玄奘法师。” “哦?” 悟能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想了想道:“如果是苏大为法师多半会见,你是他……” “手下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法师,麻烦通传!”南九郎紧张的道。 他接到命令,已经是拚了最快速度赶来大慈恩寺。 可惜卢慧能回岭南了。 听说他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在这大慈恩寺出入自由,特别得到玄奘法师的看重。 “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悟能双手合什,用身体挡在南九郎面前。 “这是为何?” “法师今日在与人辩法,不接外客,莫说你只是苏大为手下不良人,便是苏大为亲至,也只能等候。” “那法师辩法要多久?” “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也是有的。” “这……” “皇后,中郎将薛礼求见,为查案而来。” 薛礼站在殿前,拱手扬声道。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薛礼再次开口道:“皇后……” “大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名宫女走出来,向薛礼横眉冷对。 左边一人道:“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怎敢打乱皇后休息?” “就是,你一个粗鄙武夫怎敢乱闯后宫,还不速速退下!” 陪在薛礼身边的王福来,陪起一张笑脸,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两位,薛将军是受苏大为所托,这苏大为呢,是陛下亲口许了查安定公主的案子,是……” “我啐!” 右边的宫女狠狠一口唾在王福来脸上。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再敢乱吠,小心我掌你的嘴!” “皇后身份高高在上,你们算什么东西?退下!有多远滚多远!”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定睛细看眼前之人,不由笑道:“原来是旧友。”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周二郎冲他笑着拱手道:“上次长安狱中多有得罪。” “无妨,都是为了查案。”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里却骂了一声,长孙无忌这老贼。 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房遗爱案,苏大为被下长安狱后,曾来审讯他的那位中年男人。 “哈哈,山水有相逢,我跟苏副帅也算有缘,对了,在下周扬,家中排行第二。” 周扬向苏大为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我打过交道,此次案子定能好好配合。” “好说,好说。” 苏大为勉强笑着,心知对方定是长孙无忌派来给自己上眼药的。 咚咚咚! 恰在此时,远处鼓楼上报时鼓声响起。 耳中听得有人喊:“申时正。” 只剩十个时辰了。 啪!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往白子的方向步步紧逼。 落子之人,正是当今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 而坐他对面的,自然是他的老搭裆。 大唐右仆射,褚遂良。 双方都是布衣之交,从李唐晋阳起兵时起,便跟随着李世民,到现在,不觉已经匆匆数十栽。 “还记得当年跟着太宗,有时候前面在打仗,我二人便在军帐中手谈一局。” “时光跑得太快,想想当年,有时候还挺怀念的。” “哦?”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我却不怎么怀念当时……” 他拈须道:“对我来说,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褚遂良点点头:“昔年杨广无道,欲借征辽东,削弱我关陇门阀,终于引火自焚,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现在安定的局面。” “一刻也不能放松啊,山东、江南,那些新旧门阀步步紧逼。” 长孙无忌眼神闪动:“如今虽然是我们关陇势大,但是天下那么多野心之辈,都想分一杯羹,想要镇住他们,并不容易。” 褚遂良点点头:“咱们这两个老家伙在时,还能镇一镇,就怕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长孙无忌无语,只是向棋盘指了指,提示褚遂良快点落子。 等白子落下,他拈起一粒黑子,提起衣袖,重重落了下去。 啪! “所以王皇后,及太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长孙无忌眼现咄咄逼人之势:“只有未来的皇帝,都出自关陇,才能保证门阀的利益,才能不被那些人夺去权柄。” “此境危矣,只能步步小心。” 褚遂良脸颊微微一抽。 只有身在关陇门阀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眼前的处境。 没错,如今的朝堂第一人,长孙无忌出自关陇贵族。 整个朝堂,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关陇门阀之人。 但正是如此,才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从山东望族,到江南氏族,到底层寒门,无数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挤进来,抢夺权柄,抢夺晋升之路,那种巨大的压力。 看似鲜花着锦,一片繁华,可危机,也在酝酿了。 “必须用酷烈手段,镇住那些肖小之辈!” 长孙无忌沉声道:“这天下,是我们关陇门阀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说的不错。” 褚遂良缓缓落下一子:“苏大为那边?” “不用担心。” 长孙无忌长吸一口气,笑了笑。 这一刻他身上透出无穷的信心。 那个睥睨天下,傲视朝堂的长孙无忌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萧淑妃说她不见。” 侍立在殿门外的宫女,冷着脸道:“萧淑妃说了,要见她,你可以去势,做内侍,或者做宫女,方可见。” 脸上挂着笑容的苏大为,神情一僵。 这萧淑妃手下宫女,说话有点毒舌啊。 去势,就是阉掉,做太监,做公公。 做公公就算了,你还让人做宫女,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脸上保持着微笑,点点头:“我奉陛下手谕,来查案,其实也不会多打扰,就问几个问题。” “那你让陛下来吧,除了陛下,萧淑妃谁也不见。” “阿姊……” “谁是你阿姊,少攀亲戚!” 呯! 殿门被宫女重重扣上,差点把苏大为的鼻子给撞了。 苏大为退后几步,摸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苏帅,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大为转头看去,恰好看到李淳风正站在花园中,向他抚须摇头。 “苏帅难道以为,陛下答应,你便能调得动这后宫之人?真以为皇后和萧淑妃会配合你查案?” 他抬头看看天:“还剩九个时辰,贫道真替苏帅觉得可惜。” “太史令有空在这挖苦人,不如帮我一个忙。” “哦?你居然想我帮忙?” 李淳风笑眯眯的点头:“可以啊,不过我一向只帮自己人。” “我……” “所以苏帅是打算加入太史局了吗?” “你……” “若不加入,贫道就没法出手帮忙,若不帮忙,只怕十个时辰以后,苏帅便要人头落地。” 李淳风微笑着看向他,一脸亲切:“不知苏帅打算怎么做?” 第九十三章 长安十二时辰(下) 周扬将手里的毛笔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润湿,然后提笔,在随身案牍上,记下一行字:申时末,苏大为见李淳风。 笔尖上的墨汁,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又酸又涩,然而他却不以为意。 等记录好后,一抬头,发现李淳风已经转身离开,而苏大为正在紧闭的萧淑妃殿门前站着,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周扬向苏大为走去:“李淳风走了,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想知道?” “嗯。” “你可以拿消息来换。”苏大为爽朗笑道:“我这人最是公平。” 周扬愣了一下,向他抱了抱拳:“受教了。” 原本,也没指望苏大为能告诉他。 他的本份,就是做好一双眼睛,苏大为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该记的都记下来。 如此一来,就算苏大为真有三头六臂,也玩不出花样。 “苏帅,还等吗?” 周扬右手执笔,向天上指了指:“马上就要过申时了。” “等,为什么不等。” 苏大为后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抱胸,两眼微闭,居然就真的在树下等候。 这个举动,令周扬有些疑惑。 听国公说,苏大为与他打赌只有一日夜的功夫,十二个时辰,如今只剩九个时辰了…… 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慌,莫非,有什么倚仗? “那个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确实有几分本事,也破过好几件大案。” 长孙无忌举起手里一颗黑子:“但他所有的伎俩,在我这里都行不通。” 啪! 黑子落下,隐隐对白子大龙形成包围之势。 褚遂良手抚长须,有些惊讶道:“愿闻其详。” 长孙无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粒黑子在他指间翻转着:“身为不良帅,他手下有不良人,有明暗探,在宫里有人脉,还有武昭仪和陛下信重,他所倚靠的便是这些。” 褚遂良凝神听着,将手里的白子缓缓落下:“听这么说,他确实有破案的能力。” “可若将他倚仗的这些,全数斩断呢?” 长孙无忌手里黑子重重向棋盘上一扣:“断其手足。” 隆隆! 一队马车在长安街道上疾驰而过。 “驾驾!” 马车夫用力甩动着长鞭,想让车跑得更快点。 眼看要冲过前方街道,突然,前方的街口冲出一队执戟武士。 “停下!” 带着的金吾卫大喝:“金吾卫,奉命查案。” “吁~” 马车夫大惊,赶紧一拉缰绳,马车又前出了一段距离,这才勉强停下来。 “几位,我们这是长安公交署的车,有公务……” 这说话的马车夫,赫然便是苏大为曾经手下的不良人,名为劳三郎。 他和赵磕巴两人,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 “奉命查案,管你什么公务,下来!” 金吾卫手握横刀刀柄,厉声道。 长安县。 钱八指神色凝重,带着一队不良人快速穿街过巷。 “八爷,这次这么急吗?” “生死攸关。” 钱八指咬牙道:“若你们想帮阿弥,就别问,宫二,沈元,你俩去一趟咸水胡同。” “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武顺家。” “武顺?就是那个……”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陡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轰然接近。 钱八指抬头看去,瞳孔为之一缩。 一队生面孔的金吾卫,赫然堵住去路。 角落里香炉兽口中,不断喷吐着烟雾。 令棋局变得扑朔迷离,如梦似幻。 褚遂良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摇头道:“你下棋还是那么厉害,算无遗策。” 看看棋盘中,白子大龙已经被黑子围住,情势危矣,但还有那么几个活眼,还有一线生机。 “就算宫外那些不良人看住,但这棋局,最重要还是在宫内吧?” “宫内?” 长孙无忌一枚黑子落下,正将一处活眼堵住。 哗啦~ 一盆水从敞开的殿门中泼出,浇了薛礼劈头盖脸。 这位曾经纵横辽东战场,杀得高句丽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将狼狈的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王皇后一身盛妆,眉点花瓣,伫立在殿门后,透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军汉,敢在皇后宫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陛下令你查案,难道陛下许你折辱皇后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缓,但是母仪天下之皇后,身后站着关陇门阀,长孙无忌,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 薛礼额头冒汗,双手抱拳,沉默着后退几步。 “恕臣无礼。” “没人可以动皇后,这案子查不了。” 长孙无忌两眼闪动着杀机:“若给他充足时间,老夫倒要顾忌几分,区区十二个时辰,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在宫中翻云覆雨不成?” 长孙无忌盯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这局,却是老夫赢了。” 这一子,堵上最后的活眼,白子大龙,瞬时被屠。 “恕臣无礼。” 同样一句话,突然从薛礼身边响起。 薛礼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内侍,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腰腰,笑得两眼眯成了缝。 “你是?” “奉陛下令,皇后须得全力配合此案,否则陛下定不轻饶。” 少年内侍一翻掌,手里举起一块金色令牌,同时口里道:“来人,帮皇后洒扫吧。” 自内侍身后走出一队宫中宿卫,大步向皇后宫殿奔去:“得罪了!”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这些如狼似虎的宿卫简单粗暴的撞开殿门。 如此胆大包天,把薛礼也是看得呆了。 再看一眼这些侍卫装扮,他顿时哑然失笑:“原来是千牛备身。” 大唐天子近卫为左右领左右府,也就是所谓十六卫。 其中金吾卫主要是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 简单来说就是维护治安,当巡警用的。 而千牛备身,属于左右千牛府,其职能主要是掌宫殿侍卫及供御之仪仗。 从制度上看,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贴身侍卫机构,除了大将军、将军和中郎由天子亲自选任,下属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等军官,也多从王公贵族中选拔。 这些人,个个都有过硬的背景。 此时持了李治之命,就连皇后的寝宫都没放在眼里。 “哎呀,怎么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龙!” 褚遂良盯着棋盘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哈哈笑着,在边角落下一子:“虽然大龙被屠,但此局方到中盘,如果能在边角走活,未尝不能翻盘。” 他一子落下,原本散乱在棋盘角落的几粒白子顿时连了起来,大有起死回生之相。 周扬很困惑。 跟着苏大为在宫里转了半天了,萧淑妃的宫殿到底还是没能进去。 但这苏大为,却没有放弃。 而是找了一名内侍带路,在宫里转悠起来。 看他这模样,哪里是破案,倒像是逛园子来了。 “苏帅。” 周扬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我在破案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手里的卷宗指了指:“二郎怎么不记下来?” 这话说的,周扬脸皮一抽,感觉这苏大为的笑容,真的很欠揍,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脸上。 虽然心里不爽,但周二郎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笑着点点头,右手毛笔笔尖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糯湿将笔头墨汁化开,又在卷宗上写下:酉时,苏大为在宫中闲逛,似无目的。 “周二郎,上次在长安狱里见到你,觉得你在这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要是普通人被你审问,一定能掏出点东西来。” “可惜,还是没能从苏帅这里讨得便宜。” “哈哈,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一笑:“对了,还没请教二郎,官居何职?” “在下现为刑部令史。” 大唐刑部主要针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职能没有后世的大。 有行刑权,处罚权却在大理寺那里。 刑部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 其属有四:刑部、都官、比部、司门。 刑部令史属刑部,在尚书、侍郎之下辅佐,主要职能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谳。 苏大为闻言不由笑道:“周令史一身所学皆在刑名,只在刑部门下做些案牍之事,未免太过屈才。” “不屈不屈,熬得几年,有本事终能出头。” 周扬清瘦的脸上,狭长的双眼微微一闪:“这次不就是国公赏识,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 “哈哈哈。” 苏大为笑了几声:“能不能立功,有时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看什么?” “看命。” 苏大为一脸正色。 周扬陪着干笑了几声。 只是他的笑音暗哑难听,像极了夜袅。 天色,渐渐暗沉。 周扬抬头望天,右手的笔头向天指了指:“苏帅,天黑罗。” 咚咚咚~ 长安报时的鼓声响起。 戌时正。 炉中兽香燃尽。 盘中残棋数颗。 余烟袅袅中,长孙无忌长身而起,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老腰,抚须笑道:“棋走完了,也该回去了。” “啊,已经是戌时了……回去睡了,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两个老伙计,并肩走出。 空荡的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棋秤上,代表结果的棋局中,只剩黑子。 第九十四章 最后一刻 报时鼓声已毕。 宫门落锁,各坊封门。 甘露殿中,大唐皇帝李治站在殿门前,仰观天外。 此时,星空漫布,明月高悬。 李治不禁长叹了口气。 心中,既有替苏大为的担心,也有对那背后阴谋暗害安定公主的恨意。 有对长孙无忌的忌惮,又担心触动那背后庞大的利益。 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君王,看似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如履薄冰,处在夹缝里。” “陛下。” 武媚娘的手从后面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腰:“早点安歇吧。” “不知阿弥这时候,在做什么?” 无论办案能力再强,宫门落锁,各宫各皇后妃嫔也要休息。 李治就算再信任苏大为,也不可能让他在这之后,继续去打扰后宫。 所以,苏大为还能做些什么? …… 卯时正,大唐照例在太极殿进行朝会。 只是今日朝会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 李治一手支着脸颊,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虽然上次发火以后,五品以上官员好似收敛了,继续向上递奏折。 但其中的变化,李治是清楚的。 挥了挥衣袖,打断一名三品官的陈述,李治从一旁拿起一份奏折道:“这是关于雇雍州四万人修筑长安外郭的折子,赵国公怎么看?”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一眼。 褚遂良及其余的官员都有意无意看向长孙无忌。 长安城是大隋时建立的,因为大隋存在时间太短,当时的外郭并没有完成。 直到大唐建立,经历高祖、太宗两朝,已经四十余年。 但前期频频用兵,也是到李治这里,才略为安定,这才有空去关注城郭问题。 长孙无忌手执笏板,低首道:“臣以为,完善长安外郭确有毕要,此事,可行。” “那就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治左右环顾了一下:“若无其它要事,退朝吧。” 随着内侍扬声喊出“退朝”二字,声音经由执戟宿卫,一声声向外传递。 数通鼓声毕。 百官鱼贯而出。 李治,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身边亲近内侍问:“苏大为在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昨晚在宫门落锁前,苏大为便出宫了。” “出宫了?” 李治略有些意外。 虽然心里也想着不能让苏大为在霄禁后,继续折腾内廷,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出去了。 “没发生任何事吗?” “回陛下,没有。” 面色白净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的道:“就是之前在皇后那里,千牛备身们闹了一下,皇后似乎……” “不管她,摆驾回甘露殿。” “喏。”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陛下,现在是辰时。” 辰时? 昨日苏大为与长孙无忌的赌约是午时甘露殿里定下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到甘露殿,呈交案情结果,并且确实破获此案。 “还有两个时辰。” 李治在心里道。 太阳缓缓爬到头顶正中。 长孙无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影子,它缩成小小一团,几乎看不见。 耳边听得远远传来报时鼓声。 “大荒落,言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 咚咚咚! 大荒落,指的是巳时到辰时这段时间,也就是巳时到午时,两个时辰。 对应后世的是上午九点到一点,这个时间段。 此时的报时鼓声,显示已经是午时正。 长孙无忌在金吾卫的陪同下,走入甘露殿。 一眼看到坐在椅上的李治,以及伫立在他一旁,怀抱着安定小公主的武媚娘。 李治的神情略有些不安,而武媚娘,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清淡表情,似乎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笑容恬淡。 此时,脸上也不见了笑意。 眉间,隐隐蹙着。 长孙无忌目光在殿内一扫,不见苏大为。 他便无声的笑起来。 不出所料。 他暗想。 “十二个时辰,想破一件涉及后宫,涉及皇后及公主的案子,历朝历代,古未有之。” 暗自摇头,长孙无忌走入殿中,向李治拱手道:“见过陛下。” “赵国公,请先稍坐。” “苏大为还没来?” “没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心中盘算,只剩半个时辰。 应该是不可能翻盘了。 这次,能剪除这个站在武媚娘身后的不良副帅,也算是小有收获。 长孙无忌在内侍的指引下,走到殿前一侧,在李治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 因为是内廷,不是上朝,李治对这些老臣都比较优待,赐坐免去他们站立之苦。 长孙无忌刚刚坐下不久,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也来了。 相互点头,与李治见礼后,也落坐等候。 做为昨天赌约的见证,大家都须在场,以示公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运去,褚遂良抚了下胡须,在坐中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关于此次修长安外郭,所需钱粮……” 说完钱粮的事,估摸着时间已快到了。 长孙无忌已以频频看向殿外。 倒不是看苏大为来没来,而是看日头。 半个时辰的一半。 约等于后世半小时。 时间,快到了。 甘露殿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安定小公主伊伊呀呀的声音。 武媚娘怀着着女儿,轻轻摇晃着,轻拍着,在李治面前来回走动,对女儿哄睡。 李治察觉自己心头莫名的焦躁起来。 他扭头看去,看到殿中内侍在一旁点起一支香。 这也是计时用的。 两支香后,如果苏大为还不出现…… 安定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小脸上带着红晕,沉沉睡去。 武媚娘爱怜的看了看女儿,抬头又看了一眼线香。 心头顿觉一沉。 第一支香,已经快要烧尽了。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嘴角挑起自得的弧度,摇头道:“我等日理万机,居然要为这个小小的不良帅在此等候,真是滑稽。” “看时辰,应该是不会来了。”褚遂良点头附和道:“一日内破案,太过离奇,会不会……此人自知无法破案,已经趁夜逃走了?”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谁说我逃走了?” 一身风尘仆仆的苏大为快步闯入殿中,难掩面上疲惫之色。 他大步上前,对着李治与武媚娘单膝下拜:“臣苏大为,特来履约。” 啪! 墙角那铜炉上,一支香刚刚燃烬。 李治哈哈一笑:“来了就好,爱卿起身,免礼。” 大袖一挥,忍不住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透出的意思是:如何,朕的眼光没看错人。 长孙无忌抚须提醒道:“苏大为,还有一支香的时间,便是未时。” 未时,就是午时过。 也就意味着十二时辰完成破案的赌局,必须在这一支香的时间内完成。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与坐在另一侧的李淳风一对,微微点头道:“时间足够了,正要回禀陛下,关于安定小公主的案子。” 这句话说出来,殿中李治、武媚娘、李淳风、褚遂良及长孙无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案情究竟如何? 究竟是谁在暗害小公主? 苏大为到底抓没抓到真凶。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理了理脑中思路,开口继续道:“陛下、昭仪、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请听我细细讲来。” 说完这句,他看了一眼刚刚被点起的那支香。 香头处的火光忽闪,明灭不定。 “安定公主之案,臣先说结论。” 苏大为对着长孙无忌,也同时向着大唐皇帝李治,武媚娘道:“王皇后,不是凶手。”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长孙无忌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一样,将他上下打量。 意外,实在太意外。 原本以为这苏大为是武媚娘的人,一心想着打压皇后,好让武媚娘有机会窥视后宫之主。 却没想到,这苏大为一开口,便把王皇后摘了出去。 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目光闪动。 他心里,并不相信苏大为会如此好心。 “阿弥,凶手到底是谁?” 李治忍不住追问。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陛下,皇后不是凶手,但皇后是参与者。” 嗯? 这意思,还是与皇后有关了? 长孙无忌面色一沉,嘴角挑起嘲讽冷笑。 他的目光凌厉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嘴上。 心中暗道:老夫早料到了,就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暗害安定公主的凶手,不是一人,而是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力量,有预谋的借助宫中贵人,欲达成不可告人的目地。” 苏大为拱了拱手,声音沉重的道:“陛下,赵国公,此案,不仅仅是安定公主之案,更涉及无数隐秘,若此案凶徒不除,甚至会威胁我大唐江山社稷!” 此话一出,殿内空气为之一凝。 下一刻,长孙无忌眯起的双眼猛地张开,厉声道:“苏大为,你不要危言耸听!” 第九十五章 剥茧抽丝 “赵国公不必心急,听我一一道来。” 苏大为微微一笑,摊出右掌:“陛下,诸位,可以看看此物。” 李治一个眼神传过去,立刻有内侍上前,将苏大为掌心之物用丝帕包起,捧于掌间,一路小跑回到李治身前。 “此为何物?” 李治有些纳闷,伸手想要取帕中之物。 苏大为忙道:“陛下,不要碰。” 李治的手指,在距离帕中物数寸的地方停住,下意识抬头去看苏大为,一脸费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李淳风也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丝帕中的,乃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宝石,散发出微微光芒。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这是昨天,我在安定公主寝宫里发现的。” “嗯?”李治一愣:“继续说。” “是,昨日安定公主为何会被人诅咒?险遭不测,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现场,救回公主后,臣忽然发现一个细节,就是此物。” 苏大为遥指了一下那粒黑色珠子,继续道:“见到此物,我心中便有些猜测,经过十二时辰查案,果然与心中所想能对上。” 涉及安定公主之事,武媚娘也分外焦急,忍不住嗔道:“阿弥,你还不快些说出来,别卖关子了。” “是。” 苏大为道:“此物究竟是何构成,臣虽然还不了解,但,它有一种味道,臣却很熟悉。” “味道?” “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开口道:“贞观二十三年,臣初为不良人,当晚巡夜即遇‘诡异出行’。” “永徽元年,臣破获高句丽间谍案、兰池宫之案。” “永徽二年,臣破上元夜劫童案。” “永徽三年,臣破获倭国半妖之案。”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自己历年来破的案子,不得不说,他这履历十分漂亮。 但是长孙无忌和李治他们显然要听的不是这些。 “你说这些是何意?”右仆射褚遂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右仆射,臣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各位,论及对诡异之事,在不良人中,没人比我苏大为更懂。” 苏大为自信的道:“这珠子上的气味,臣十分熟悉,正是掺杂了诡异血的邪物,是以臣确定,此案与诡异中的‘半妖’有关。” “半妖?” “半妖者,有诡异之血,又非纯血诡异,有些是感染了诡异之血变成的,有些,却是另有机缘。这半妖,比诡异更善于隐藏,藏于我大唐之内,行种种不可告人之事。 上元夜劫童案,是臣初与半妖遇上,当时卷宗可查,几位被劫孩童中,有人就感染了半妖之血。 当时此案最后查到萧氏旁支萧胡平一家,救回被劫的孩童,但萧胡平全家已然自尽。 臣曾怀疑此案另有隐情,可惜迫于压力,未及深挖。” 长孙无忌声音阴冷的道:“你说了这许多,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声音坚定的道。 “此珠,乃沾染诡异之血的邪物,又出现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那就必然是极重要的线索。那么此珠出自何处?” 苏大为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扬声道:“臣昨日始查此案,经由中郎将薛礼问过皇后,证明此珠,原为一个娃娃的眼睛。” “娃娃?” 李治与武媚娘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是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娃娃?” “那是萧淑妃送与王皇后的礼物。”苏大为继续道:“皇后对此印象深刻,所以一见此珠,便回忆起来,提及娃娃之事,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可以做证,但奇就奇在,那娃娃现在已不知去向。 而这娃娃用做眼睛的黑珠,为何会单独一颗出现在安定公主寝宫中?” “臣继续追查,王皇后提及,是见了萧淑妃送的娃娃后,突然就生出了想看一看安定公主的念头。顺着这条线索,臣找到萧淑妃,问及娃娃之事。” 苏大为微微一笑:“陛下,昭仪,还有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你们猜如何?” “如何?” “萧淑妃说送过皇后礼物,但只是一些首饰,并无娃娃。” “哦?!” 李治不由大奇:“怎会如此?” 长孙无忌开口道:“莫非是萧淑妃说谎?” 萧淑妃出自南陵萧氏,山东望族一支,如果是萧淑妃的锅,倒能令长孙无忌放心。 “是啊,皇后与萧淑妃之间,必有一人说谎。臣随即查证萧淑妃身边之人,并查到那日送礼物与皇后的宫女。” “宫女如何说?”李治急问。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缓缓摇头:“她说不了。” “嗯?” “这名宫女已经失足落井而死。” 李治霍然起身,怒道:“荒唐!” 他不是昏聩之主,似这种宫女落水的把戏,前朝大隋时多有传闻。 令他震怒的是,自己这后宫,居然也有此等事。 褚遂良皱眉道:“既然宫女已死,那便无法证明萧淑妃送给皇后的礼物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娃娃。” “有办法证明。” 苏大为开口,再次吸引到所有的目光。 他却不慌不忙的抱拳道:“陛下请坐,容臣继续说下去。” 李治长呼了口气,重新坐下,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大为讲下去。 这件案子到这里,已经勾起所有人的兴趣和好奇。 哪怕现在还没有说到真正的凶手头上,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苏大为是如何查案,如何证明皇后与萧淑妃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陛下,还记得方才臣所说,上元夜劫童案吗?” 李治缓缓点头。 苏大为接着道:“此案最后的结果,是落在萧氏旁支萧胡平一家,在此人家中找到所有被劫的孩童,其中甚至有孩童感染了半妖之血。” “半妖……萧……” 李治迟疑道:“你是说萧……” 苏大为深吸口气道:“原本臣也没想到这一点,但一件事提醒了臣。” “何事?” “臣手里有一桩生意,就是鲸油灯。” 苏大为朝殿中指了指,如今甘露殿里也不乏用鲸油灯的。 此灯比过去油灯更亮,而且经久不熄,也不容易被风吹动,更妙的是无烟,得武媚娘大力向其她妃嫔们推荐,已经在后宫中流行起来。 “鲸油灯需要鲸油,但安息那边年前颇不太平,恰好臣有一位朋友提及,如果从登莱二州出海,可捕大鱼,获得所需鲸鱼油。 臣观地图,那处海域距离百济不远。 臣看过一本书,说秦时有人从莱州出海,遇大风,一日夜至三韩之地。 而百济,距离倭国亦不远。 倭国人有时抱着木盆,顺着水流便能飘至三韩。” “嗯?” 长孙无忌拈须不语。 李治忍不住道:“此事与萧家,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陛下,臣之前提过半妖案,提过上元夜劫童案,这几桩案子,都与半妖有关,而这半妖,臣去岁已经抓获,并交由太史令李淳风。” 苏大为说到这里,向李淳风拱手道:“接下来,就由太史令说说这半妖之事吧。” 李治若有所悟,转脸向李淳风道:“既是如此,太史令并说一下半妖之事。” “是。” 李淳风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去岁苏大为抓住半妖苏我氏,经由太史局查明,此半妖自倭国乘船,飘入新罗,又经由百济、高句丽,入我大唐。 经查明,苏我氏原为秦时一支半诡异宗族,其血脉据闻与公子扶苏有关。 自秦时入倭国避祸以来,苏我氏中出了苏我稻目、苏我马子、苏我入鹿等厉害人物,长时间控制倭国政局和天皇废立。”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天皇?” 李淳风道:“小国寡民,夜郎自大,无须理会。 这苏我氏在前些年,出了变故。 时为大唐贞观十九年,六月十二日,新罗、百济、高丽三韩使者向倭人天皇纳贡,借此机会,倭人皇室里,有中大兄皇子和大臣中臣镰足联手,刺杀苏我氏家主。 此后,尽诛苏我氏一族。 苏我氏中有个叫苏我虾夷的借大火假死,逃来我大唐。” 停了一停,等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稍稍消化内容,李淳风接着道:“这苏我氏与三韩,及大唐多有生意往来,逃来大唐后,便仗着生意上的关系,联络到一个大族。” 李淳风抬头看向李治道:“便是南陵萧氏。” “此话当真?” 李治既惊且怒。 惊的是这倭国的政局变换,逃亡之人,居然能通过生意关系藏入大唐。 怒的是,做为大唐天子,他却从未听说过一丝半点风声。 这底下究竟藏着多大的利益交换? 苏大为抱拳道:“至此,臣查明,萧淑妃在说谎,她想隐瞒与苏我虾夷这支倭国败亡半妖的关系。” “她好大的胆。”李治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句。 他的手用力握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 站在他身侧的武媚娘,眼里同样闪过一抹痛恨。 任何人,敢伤她的孩儿,就是敌人。 过去的自己,对敌人,真的太过天真了,甚至还天真的以为,能和这些后宫妃嫔做姐妹。 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这些女人,内心歹毒如蛇,居然隐藏如此之深。 一有机会,就想害自己,害自己的女儿。 第九十六章 案中案 大殿之中,从线香上升起的白色烟雾,不绝如缕。 李治沉默了片刻:“安定公主是被皇后带来的邪物所伤,邪物上沾有半妖之血,是由萧淑妃送与皇后,而南陵萧氏又与那半妖有联系。” 说到这里,他缓慢,又沉痛的道:“是萧淑妃要害我的安定?” “陛下,浮在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再深挖下去,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哦?”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转头向苏大为看来:“此话何意?” “陛下,之前上元夜劫童案,最后是指向南陵萧氏,但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因为这么大的案子,最后线索却得来的这么容易,而刚巧萧胡平一家又全死了,死无对证,这里面我觉得有问题。” 停了一停,苏大为继续道:“这几年,臣一直在留意与此案相关的线索,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与倭国苏我氏做生意的,并不止南陵萧氏。”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治迫不及待的催促道:“苏大为,快把结果说出来,不许卖关子。”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元夜劫童案后,臣还接触到一件关于倭人间谍之案,因此才留意到半妖苏我氏。 之后臣盯着这条线索去查,意外发现,萧氏外房萧胡平一家,原来有一个固定的采买工。 每天辰时前,此人会将在西市采买的菜,送去萧胡平家。 萧胡平家出事的那天,并没有见到此人。 微臣经过暗访,终于被我查到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个人并不存在。” “不存在?” 李治惊道:“什么叫不存在?” “此人身份全系伪造,按名字去查,在西市确实曾有一个这样的人,但再继续查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凭空捏造的身份,查无可查。 我推测,应该是有人伪造身份,长期埋伏在萧胡平一家身边,做为暗子。 也因此,臣更肯定,萧胡平一家,绝不是自杀。 上元夜劫童案,真相另有隐情。”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把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道:“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时,我身边有一个叫卢慧能的朋友提过一句,他之前家贫,在很多破落道观和寺庙借住过。 开始臣是想查半妖之事,却无意从他嘴里听到一件事。 在长安,还有一群人,是长期混迹于那些寺庙和道观的。 他们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职业,终日靠出卖力气,或者替人跑腿为生。 臣暗中查访,本意想查那苏我氏,结果却意外发现,那个采买工,就在其中。”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长孙无忌撩开眼皮,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苏大为自顾自的说道:“此人,姓王。” “王?哪个王?” “关陇之王。” “你胡说!” 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你胡乱找一人来,就说此人与皇后有关?简直荒唐!” 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苏大为的厉害。 开始看似是在说萧淑妃,不料中途掉转矛头,把火引到王皇后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长孙无忌也大感意外。 “赵国公,我并没有说此人与皇后有关,我只说,此人姓王。”苏大为神秘一笑,接着道:“孤证不立,单凭此人之口,并不能证明什么,巧的是,之后的一次案子,我抓到了半妖苏我氏,将他交与太史令前,倒也从他嘴里掏出了一些情报。”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他抬头看去,长孙无忌脸色阴沉,褚遂良眉头紧皱。 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缩在角落似乎打起了瞌睡。 而李治和武媚则瞪大了眼睛,向自己投来催促的目光。 苏大为这才不紧不慢的道:“通过半妖苏我氏的供词,这采买工之前一直与其单线联系,有时会交代一些事,让半妖去办,上元夜苏我虾夷劫那些童子,就受此人指使。 而这个采买工,据苏我虾夷证明,是王氏的暗桩。” 啪! 长孙无忌霍然站起,两眼恶狠狠的盯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像是有两把刀,用力劈在苏大为身上。 杀机暴起。 但是苏大为若无其事,仿佛没有看到长孙无忌的怒火,继续道:“我猜到一种可能就是,苏我氏潜入大唐,先受南陵萧的照顾,替萧氏办一些不好在明面上办的事;但是后来,王氏也与他联系上,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那这个案子……” “上元夜劫童案子,究竟谁是幕后推手且不说,但最后萧胡平一家被伪造成自尽,则必是王家出手了。” 苏大为笑道:“简单粗暴,是王家一惯的风格。” “苏大为,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对王家有所不满?”褚遂良皱眉道。 “并没有,只是在查案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龌龊事,一时有感而发。” “阿弥!” 坐在上位的李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安定公主之事,其实还是皇后所为,只是嫁祸给萧淑妃?” “陛下,我并没有这么说。” 苏大为继续道:“因为在此事之后,还有第三股势力。” “第三股势力?” 李治眉头拧起,追问道:“是谁?” “陛下还记得之前万年宫之事吗?” 提起万年宫,李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万年宫洪水,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可以说是毕生难忘。 “陛下,我现在就要说到此事,万年宫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一时失态,一屁股坐回胡凳上。 而皇帝李治,却是霍然站起。 “你说那次洪水,是人祸?”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次事后,我曾派人上山查探,最后证明有人在山顶以石筑坝,故意蓄水。 事后虽然石坝拆除,石头都抛散开,但还是留下痕迹。 在万年宫洪水之前,臣有一次巡查时,曾见到有可疑之人,只可惜没抓到对方。 后来我捡到一把匕首,经查,是倭人中贵族的随身之物。” “又是倭人?” 李治含恨道:“万年宫之事,是有倭人想阴害朕与昭仪?” “正是。” 长孙无在此时,开口打断苏大为道:“你不会又想说是那苏我氏所为吧?事事都推在此人头上,倒是简单。” “赵国公稍安勿躁,这就说到了。” 苏大为胸有成竹的继续道:“永徽三年查倭人间谍案时,臣曾乔装改扮,混入倭人的东瀛会馆,在其中发现一些异常。所以昨日接下赌约后,臣便遣手下不良人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何事?” “臣派人把那西市东瀛会馆之馆主,小野四郎给绑了。” “这……” 李治眉头皱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头疼了。 绑一个小小的倭人,他不在乎,但他在乎商路,在乎贸易。 大唐如今虽然繁华似锦,但谁知银钱如流水般花去。 若不是大唐包容万国,与天下人做生意,如何撑得起这诺大的场面? 这也是李治一直以来,对高句丽等国,比较容忍的缘故。 只要不是触及底线,能宽容的就宽容了。 实际上,太宗李世民后期,在最后征高句丽的时候,长安府库已经不足,府兵制也出了问题,险些犯了当年隋炀帝的错误。 李治登基的这几年,大唐都是尽量宽宏,展现大国胸怀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积蓄力量。 “陛下。” 苏大为的话打断了李治的思索。 “臣从这小野四郎嘴里,倒是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 “这些人到你手上,就都肯说实话?”长孙无忌冷笑:“苏大为,就一天时间里,老夫不信你能办这么多事,抓人,审讯,还能……” “赵国公。” 苏大为正色道:“您看到的只是一天,岂知臣为了查倭人之事,从永徽元年到如今,已经耗去五年时光?您所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说完,不顾长孙无忌脸色难看,向李治继续道:“安定公主之案,只是倭人案中的一个分支,此案,其实包含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间谍案与万年宫洪水案。 四件案子,互为因果,乃是案中案。” 李治听到这里,颇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连自己在万年宫遭遇洪水,险些丧命都与此案有关? 这案子已经不光是安定公主被人暗算,也不仅仅是涉及后宫之事,甚至连自己这个大唐皇帝都险些遭人毒手。 果然,苏大为说此案关系大唐社稷,所言不虚! 第九十七章 完美犯罪 “陛下请稍坐,容臣将此案收尾。” 苏大为抱拳,请李治落座后,接着道:“在结合苏我虾夷与小野四郎两人供词,我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这些倭人并不是一批的,而是分为以苏我氏为代表的半妖一族;以小野四郎为首的倭人,隶属他们的天皇;还有一支,以巫女雪子为首的神道教。” 听苏大为说倭人的情况,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不由面面相觑。 哪想到一支小小的倭人,还分这么多派系。 就连李治和武媚娘,一时也觉得颇为头痛。 “这三支诉求各不相同,有时相互合作,有时又彼此敌视,苏我虾夷混入大唐,想谋得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反攻回倭国;小野四郎这边,一为做生意,二为秘密替天皇收集关于我朝的情报。 至于神道教,则是为了一件神器。” “神器?”李治不由讶然,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什么样的神器?” “倭国传说,三神器是由他们的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并由日本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据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记载,一位叫做‘须佐之男’的神人,在斩杀诡异‘八岐大蛇’时,从大蛇的体内发现一把宝剑,便是三神器之一的天之丛云剑。 其余两件神器分别是八尺勾玉,以及八尺镜。” 等李治点点头表示了解后,苏大为接着道:“据小野四郎说,他们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剑,被大唐给盗了,所以三伙倭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回天之丛云剑。” “盗剑?” “隋大业十年,倭国派名犬上御田锹者为使,入隋参拜。贞观四年,倭国以犬上御田锹为正史,药师惠日为副使,出使我大唐。贞观六年,使团回倭国,太宗遣高仁表为使,随同东渡。” 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这事我还有印象。” “据小野四郎所说,这高仁表另怀目地,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用了一把假剑,换走了神宫中的真天之丛云剑。倭国直到数年后才发现,但已经追之莫及。 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于是只能暗中查访。” “不对。” 长孙无忌拈须道:“苏大为,你莫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的案情,与这些又有何关系?” “方才说到,除了关陇王氏,南陵萧氏,第三股势力,便是这倭国,倭国中又分三股,分别是苏我氏、神道教以及天皇派系;上次万年宫洪水案,经小野四郎供认,是神道教所为。” “荒唐!” 长孙无忌沉声道:“前言不搭后语,他们既是为了追回神器,暗算陛下算是怎么回事?” “此事甚为费解,似乎后面另有隐情,我唯一知道的是,苏我氏希望通过半妖的秘法,控制朝中贵人,来掌握朝局,顺便查天之丛云剑的下落,他以为有了神剑,便可重新杀回倭国,夺回失去的一切。 而神道教,既要寻回神剑,背后又有人指使他们做一些秘事,这才有了万年宫洪水案。” 说到这里,苏大为长呼一口气。 向李治拱手施礼道:“陛下,安定公主的案子,臣已经破了。” 李治神情有些茫然,下意识转头向殿角香炉看去。 那只线香,恰好在此时燃烬,最后一缕香雾,徐徐升起。 整个大殿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消化苏大为所说的。 刚才说起来虽慢,但其实也不过一支香的时间。 其信息量之大,到现在,还令人头晕目眩。 武媚娘一直凝神细听,这时终于忍不住道:“阿弥,你是说,是倭人要暗害安定?” “倭人半妖,制造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中的神道教,制造了万年宫洪水案;安定公主之事,有倭人半妖势力参与,其本意似也不是要取安定公主性命,而是想要暗中控制小公主。”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当时小公主身边有臣献上的辟邪铜镜守护。” 说着,他向李淳风看了一眼,继续道:“这才没有让对方得逞。” 真实历史上,小公主却是受不住那半妖咒术,猝然暴毙,成为李治和武媚娘永久的伤痛。 但苏大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推测,都是一家之言,证据呢?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长孙无忌目光闪动,语气里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苏大为笑了:“赵国公,我所说的这些,每一件,都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证据交叉佐证,比如倭国之事,就有小野四郎和苏我虾夷两人分开审问的口供。 苏我虾夷在太使令处,小野四郎在长安县衙秘密看押。赵国公总不会以为,我能让太史令替我‘伪造’一份苏我氏的口供吧? 何况苏我氏的情报,早在安定公主出事之前,已经被太史局审出来了,存在档案里。”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皱眉向褚遂良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向苏大为道:“按你所说,安定公主之案,是那苏我氏所为,与皇后无关了?” “右仆射,此案虽因半妖苏我氏而起,但若宫中无人内应,如何能实现?” 苏大为不等褚遂良再开口,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这世上有一种案子,叫‘路人杀人’,也称‘完美犯案’。” “此为何意?” “也就是说,在一件案子里,看似没有真正的凶手,而是身边的人,在一个个不经意间,巧合的举动,促成了此案。 比如南陵萧氏虽然与苏我氏有联系,但萧淑妃未必认识苏我氏,她的礼物里混入了诅咒之物,很可能是一个偶然。 至于皇后去看安定公主,本来就很正常。 就算带了诅咒之物,也可能只是她不认识邪物,或者被人利用了。” 听苏大为这样一说,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心里也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没料到最后,这苏大为,居然替皇后开脱。 难道这小子,怕得罪我关陇门阀,所以最后留了一丝退路?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又看了一眼在她怀里酣睡的安定公主,转向苏大为道:“所以,凶手只有苏我氏?等等,这苏我虾夷不是在太史令手中吗?他既在太史局里,如何犯下此案?” “陛下说得对,所以,此案还有另一个可能。” 苏大为正色道:“或许有人利用半妖所制之邪物,送至安定公主身边。” “是谁?何人如此大胆!” 李治和武媚娘两人神情微变。 “陛下,我之前提过完美犯案,有些时候,所谓的巧合,其实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下,故意达成的‘共同犯罪’。” “共同犯罪?” “比如萧淑妃明明知道那邪物,也知道会引发何种可怕后果,但她故做不知,送予皇后;又比如,皇后其实也知邪物作用,但她故做不知,特意带去看安定小公主……” 说到这里,苏大为若有若无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这世上,本无真正的巧合。 只有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才会合情合理,而现实里的‘偶然’,根本无道理可言。” 路人杀人,共同犯罪,苏大为前世看过《东方快车谋杀案》正是此类案例中的经典。 此案最大的难题是,不可证伪。 路人说自己是偶然,是无意。 是或不是,只在对方心中,如何证明? 证据或许找不到,但证明还是可能的。 那就是看是否合理,是否有逻辑。 凡是有逻辑的,看似合情合理的,一定是经由人设计过的。 “苏大为。” 长孙无忌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的脸色涨红,真的是被苏大为惹怒了。 弄了半天,以为苏大为要留一线退路,结果这厮居然用了一记回马枪。 这招实在太毒了。 长孙无忌袖中,其实藏有一份情报,这是昨天盯着苏大为的周扬记下的。 但记录苏大为所做所为的情报,在此时苏大为的一番推理下,变得毫无用处。 苏大为的推理,都有坚实的证据链。 至于皇后与此案的关系…… 有了前面坚实证据做基础,是不是真相,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因为这个结果,绝对会影响李治心中的判断。 长孙无忌扭头看向李治。 他看到,大唐皇帝李治,一手抓住武媚娘的胳膊,脸颊上咬肌微微抽动。 “陛下,关于皇后与萧淑妃在此案中扮演何种角色,参与到多少,臣并无证据,是以不敢妄言。” 苏大为抱拳道:“愿陛下查之。” 不敢妄言? 好个不敢妄言。 长孙无忌两眼直直的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多少年来,他从来没在重要的事上吃过亏。 但这次,遇到苏大为,在维护关陇利益,维护皇后的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论权谋政治,他或许是宗师级的。 但论及破案,做梦也想不到,这案子还有这种解法。 在一日夜的时间里,苏大为能找出这么多零碎之事,拚凑出一个“真相”来。 不,长孙无忌绝不相信苏大为嘴里说的就是真相。 但是他却偏偏无法反驳。 苏大为手里掌握的情报和证据,是数年来收集的成果,长孙无忌面对时,只感到无力。 他摇摇头,几个呼吸后,斗志重新燃起。 双眼也恢复到往日的犀利。 长孙无忌笑了,他双手抱拳,向着李治,眼睛却是盯着苏大为:“精彩,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推理了,但是……” 他脸带诡异的微笑,慢条斯理的道:“你的赌约并没有完成,苏大为,你输了。” 第九十八章 认输 “赵国公!” 武媚娘忍不住开口道:“安定之事,阿弥已经分析得清清楚楚,如何叫未完成赌约?” “武昭仪!” 长孙无忌沉声喝道:“请问苏大为抓到真凶了吗?” “呃?” “他说了那么多,在老夫看来,通篇都是废话,都是推测,猜测,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凶手呢?真凶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转头看向苏大为:“既没有交出真凶,此案,如何算是破了?” 随着长孙无忌的话,大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李治用力抓着扶手,看向苏大为,眼露担心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按赌约,斩了苏大为? 武媚娘则更是着急,无论于公于私,苏大为都是她重要的支撑,她本就是无根之萍,若在此次里折了苏大为,那对她的损失难以估量。 “哈哈哈。” 苏大为突然仰头大笑几声。 不过看到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似乎被自己吵到了,胖乎乎的小手在空气里挥动了几下,苏大为赶紧捂住自己嘴。 “你笑什么?”长孙无忌冷笑道:“莫不是知道输了,死到临头吓傻了不成。” “我笑的是赵国公你啊。” 苏大为不顾对方脸上勃然变色,轻声道:“赵国公想想,我们的赌约是什么?” “破案!” 苏大为嘿嘿一笑:“我把案子前因后果,各个环解说得明明白白,算不算破案?” “巧言令色!” 长孙无忌脸上冷厉,心里实则气炸了肺。 他转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臣请斩苏大为!” “这……” “赵国公,别急啊。” 苏大为呵呵一笑:“我来复述一下昨日的赌约,你看对不对—— 臣愿与赵国公打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愣住了。 “赵国公,你仔细品品,‘令案情真相大白’,我何曾说过要把真凶带到殿上来?” 苏大为向坐在上首,有些憋不住笑意的李治拱手道:“请陛下圣裁。” “赵国公,咳咳,你……就不要和一个后辈计较了,胜败乃常事。” 李治绷紧着一张脸,装做很严肃,但是眼角嘴角,全都掩饰不住的往上挑,那欢快的气息,连远在角落的李淳风都看出来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治,再看看苏大为,震怒的同时,心中百味陈杂。 弄了半天,这小子一开始就埋好坑了。 太狡猾了,心机太深了。 此子不除,吾心难安! 他眼中凶芒一闪,多少年经历险恶的斗争,早已磨砺出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让他当着大唐皇帝李治的面,向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认输,这对心高气傲的长孙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陛下,且慢。” 苍老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顺着声音,视线落到褚遂良身上。 “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有苏副帅这样的人才,长安想必会安宁许多。” 他把安宁二字加重了语气,似意有所指。 说完这句,褚遂良话锋一转道:“苏大为方才一番分析案情,入情入理,非常精彩,但是吾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帅。” “右仆射请说。” 褚遂良抚须道:“苏帅说那黑色珠子有妖血,有诅咒,说黑色珠子是在安定公主出事寝宫现场发现的,谁来证明?” 这位太宗时留下的顾命老臣,如一位慈祥长者,向苏大为温吞吞的道:“若无证据,那整个案情从源头处便处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治与武媚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孙无忌嘴角挑起一丝笑容。 苏大为方才对着李治和所有人讲了那么多,而且所有的推论都有充足的证据,唯独有一件。 就是关于黑珠和半妖之血诅咒之事,关于黑珠来源之事,正像是褚遂良所说,存在漏洞。 你可以证明黑珠有半妖之血,但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有诅咒的? 你可以证明王皇后见过这东西,但你怎么证明这带有妖血之物,是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发现的? 若这一切是你苏大为的谎言呢? 那所有的一切,便都不成立。 沉默良久,李治犹豫道:“若不容苏大为再多点时间,搜集证据……” “陛下。” 长孙无忌冰冷打断:“我与苏大为的赌约,只有一天,若他证明不了,便是输了。” 褚遂良也抚须叹息:“既然他与赵国公有赌约在先,那便愿赌服输吧。” 这两位老伙伴,一唱一和,这是联起手来要送苏大为上路。 武媚娘心中一紧:“阿弥……” 就在此刻,坐在角落的李淳风站起来,轻咳了两声:“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 嗯? 长孙无忌,褚遂良,李治,武媚娘几人,带着狐疑的目光向他望去。 只见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面辟邪铜镜。 “此物有灵,有诸多妙用,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长孙无忌目光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唐镜?” “正是。” 李淳风白面上露出笑容:“所以方才右仆射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话音落处,他的手在铜镜上一点。 叮! 古拙的唐镜上亮起光芒,这光,如同水波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 李治和长孙无忌、武媚娘等人惊讶的发现,殿内的场景,随着铜镜的光芒变了。 一团黑气冲天而起。 这是…… 不等众人反应,铜镜中陡然钻出一条硕大的红鲤。 它在殿中游弋,扭头一口咬住那黑气。 唰! 一切幻像消失,只有李淳风的话在耳边回荡:“这是唐镜记录昨日发生之事。”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向李淳风叹息道:“太史令手中唐镜果然神奇,亏得有太史令统率太史局,才保我大唐,不受诡异之苦。” “陛下过誉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 李治转向长孙无忌:“赵国公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也同时向长孙无忌道:“如果赵国公还有疑问,可以请玄奘法师上殿,我曾听闻玄奘法师提过一桩旧事,在太宗赐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上,曾有诡异咒术。 与这黑丸上的诅咒,系属同源。 是真是假,请玄奘法师来,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看着苏大为,目光里,透过一丝绝望。 他终于知道自己碰到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而是近乎妖孽般的存在。 一日夜的功夫,十二时辰,他能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连这小小一粒黑丸,都能找来李淳风和玄奘做证,哪还能抓到他的破绽。 自己输得不冤。 “赵国公?” 李治开口:“你还有何疑问吗?” “臣,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向李治鞠躬行礼道:“这一局,老臣输了,老臣过于自负,有负太宗所托,老臣错了,还请陛下发落。” 李治面色微变,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去,双手托起长孙无忌:“赵国公何出此言,现在既然案子破了,想必赵国公和右仆射也疲乏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朕的国事,还要托付给你们,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谢陛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向李治感激涕零的道:“陛下慧眼识英才,此乃我大唐之福。” “老臣先行告退了。” 苏大为看着这副君臣相得的画面,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哪里怪异,一时又想不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李治没有喊长孙无忌一声“舅舅”,而是喊的赵国公,说明他心里并没有真的释怀,对长孙无忌的猜忌已经种下了,君臣之间的裂隙无可弥补。 至于说托付国事云云,不过是稳住长孙无忌等人的场面话。 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并没有真的认输。 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 今天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君臣间权力博弈新的开始。 “此事已了,臣也告退了。” 李淳风向李治行礼告辞,又向苏大为点点头,一派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只有苏大为,心知自己承诺了对方什么,有点牙酸似的抽了抽嘴。 那不是牙疼,而是心疼。 “阿弥,辛苦你了,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向着苏大为笑道。 他的眉眼挑起,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今日苏大为赌局胜了长孙无忌,不仅是换来长孙无忌道歉认错这么简单。 而是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从来都摆出顾命老臣和舅舅的姿态,从来对李治都是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外甥。 这是第一次,他在李治面前低头。 也是第一次证明,他长孙无忌,并不都是对的。 长孙无忌,也会犯错。 对心理层面的打击,更胜于其它。 第九十九章 第三个故事 殿角,博山炉里缓缓吞吐出氤氲的雾气,香甜中,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 李治轻轻喝了口茶,略觉精神一振,开口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既是媚娘的弟弟,与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你断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赏赐快快讲来。” 武媚娘与李治相视一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我弟弟确实有能耐”的骄傲。 她的目光转向苏大为,虽没开口,但眼神里透出鼓励之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是不会亏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苏大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实……” “何必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陛下,其实关于安定公主的案子,还有第三个故事,不知陛下想听吗?” 苏大为的话音落处,李治与武媚娘不由露出惊讶。 “阿弥,你这是何意?” “陛下,所谓真相,只看你从何等角度去解读。是以,臣经过细细思量,发现,这件案子,还有第三种解读。” 李治下意识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一紧。 武媚娘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担忧。 “你说吧,朕听着。” “关于此案,臣之前有两种解读,第一种,是倭国半妖等势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权贵,这次他们选择的目标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后与萧淑妃并不知情,在无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于危险之中。” 这第一种解释,自然存在着种种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没有宫内内应,哪怕是诡异半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事,更何况那苏我虾夷如今还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着下颔,略微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第二种解读,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后与萧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装做不知,实则各自参与此案,对整件事形成推动。” 第二种解读无疑是弥补了第一种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长孙无忌也是在这里,无法反驳苏大为,心中又惧怕李治趁机扩大打击面,才不得不暂时低下高傲的头颅。 武媚娘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眼神中闪过一丝爱怜。 自己的女儿,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险些便见不到她了…… 武媚娘抬头,向苏大为道:“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没有所谓的“真相”,一件事发生了,都只有根据手里掌握的信息、证据去拚凑,去溯源。 但拚凑出来的东西,能叫真相吗?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义的。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这个故事,可能要从很早之前说起,在太宗时,曾非常宠幸一位徐惠妃。 这徐惠妃有个妹妹,从小听身边人讲姐姐的故事,听说姐姐受天子宠爱,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羡慕。 及长成人,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宫,她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做起,终于成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独得天子宠爱,岂料,这时的后宫与太宗时大不一样。 在她头顶,有一位皇后,一位贵妃。” 苏大为说到这里,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们都清楚,苏大为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后宫之中徐美人。 为何苏大为要说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与徐美人何干? “徐美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头顶那两座高山,论家世,论美貌,论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与诗画,抓住每一个被天子宠幸的机会,表现自己。 可惜,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宫里又新来了一个女子。 此人是太宗时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后才入宫的,但是转眼间,已飞上枝头,被封为昭仪,并且与陛下有了两个孩子。 嫉妒,从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后,可以忍容萧淑妃,但她无法容忍这位‘昭仪’。 内心的嫉恨,足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她想报复,想让那位昭仪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将皇后、萧淑妃和昭仪三人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她选择向诱惑投降,做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时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听出来,苏大为这次说的,并非什么故事,可能这才是真相。 “阿弥,你所说……” “怎会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声音,各自不由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三种可能,对他们的心灵冲击,更甚于之前。 武媚娘脸色惨白,喃喃道:“我与后宫嫔妃一向相善,与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称,她,她怎可以……” “她不过一个区区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苏大为拱手道:“后宫嫔妃也有省亲的机会,可能她一时受不住诱惑,接受了诡异的‘礼物’。” “诡异的礼物?” “我曾听玄奘法师说过,人与诡异是如何而来,玄奘法师说,诡异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讶然。 “上古之时,人与诡异本来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来恶鬼……与恶鬼订下契约,获得种种力量,这便是诡异。” 苏大为沉声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动还是被动,沾染了诡异之血,令她也成为‘半妖’,这件事中,是徐美人将那诅咒之物带入宫中,又设计转送于萧淑妃。” 他说着,拱手道:“臣这里,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认了。” “苏大为,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李治目光一闪,面色复杂道:“一日之间,十二时辰,你能查到这么多隐秘?” 从心里,李治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后宫有种种污秽之事。 特别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里,一直是温婉的,并没有参与到后宫争端里。 可以说是李治眼中的一朵白莲花。 在武媚娘入宫之前,许多时候李治是愿意去徐美人那里,甚至还动念,这两年将她升上一级,赐她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宫后,这一切便全都变了。 李治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女人身上。 连皇后和萧淑妃那里,他都不怎么顾及,更何况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一但做了,都会留下痕迹的。” 苏大为沉声道:“徐美人做的并不高明,被臣一问,她自己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她可能不是个坏人,只是个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来,最难断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萧淑妃和皇后,没有证据说她们一定参与了此案,一定在其中推动,只是有这个可能。 人心,是无法看清的。” 这也是长孙无忌他们此次肯退让的原因。 人心虽然可以猜测,但到底不可能凭借这个去定王皇后的罪。 关陇王氏,暂时还是安全的。 苏大为说完,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武媚娘低头看着女儿,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头紧蹙,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襁褓里的安定公主“哇”的一声发出哭泣。 武媚娘一下子惊醒,她有些心慌意乱的站起来,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婴儿,嘴里轻声哼着曲哄着女儿。 “陛下,安定一定是饿了,我先去喂她。” 武媚娘向李治说了一声,又向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后殿。 李治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有一种无力感。 连自己的后宫,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时的他真的怀疑,自己如何做个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这么大的帝国。 “阿弥,谢谢。” 李治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此事你不要声张,我会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结束了,但有些案子,还没有了结。” 苏大为的声音,令李治愕然抬头:“什么?”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万年宫洪水案,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倭人的影子,关于倭人间谍案,臣想继续查下去,还请陛下同意,于长安、万年两县,及大理寺,抽调精干人手,专门负责对倭人间谍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着腮,沉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过立‘倭正营’的事。” 说到这里,李治坐直身体,以一种威严而又肯定的声音道:“朕意已决,正式成立倭正营,届时,将由你牵头,负责查倭人间谍之事。” “谢陛下!” 从甘露殿中走出来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未时。 大概是后世下午两三点。 距离昨天的赌约,整整过去十二时辰。 回想这一日的经历,真的犹如在梦里。 他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个银甲将军正伫立如松,一脸不苟言笑的看着自己。 苏大为笑了,他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仁贵,谢谢你,若不是你们这帮兄弟……” “滚!” 薛礼,缓缓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老子不喜欢被男人惦记,还有……以后这种事,别带上我,否则我会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认得。” “别这么无情嘛,下值了请你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远处,一驾华贵马车里,贵为赵国公的长孙无忌透过窗帘缝隙冷冷的看着苏大为及薛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一生之敌。 未曾想,在扫清朝堂上所有敌人,独揽朝权的时候,又出现这么个异类。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与我为敌?” 车帘猛地晃动了一下。 良久。 “不自量力。” 第一百章 巍峨高山 “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腐败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你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全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你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你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全感。 而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全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你,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你。”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你时,你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你,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你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全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全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你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你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你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三韩之乱 永徽五年十一月。 苏大为坐在临街的窗口向下眺望。 看到行人如织,大唐的西市和往日一样,一片繁忙的景象。 西市比起东市,三教九流,各藩国使节,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相较而言,东市主要面向宫中贵人,比之西市略安静些,却也少了许多烟火气。 “阿弥,阿弥。” 坐在桌对面的苏庆节呼唤道。 他们这一桌子,隐隐的苏大为坐在主位,旁边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对面是苏庆节,苏庆节旁边是薛礼。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以官职和出身高低论高下,而纯以苏大为这个人为核心。 平时里大家聚会会谈些生意之事,也会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最近,苏大为又把薛礼拉进了这个圈子。 虽然薛礼暂时还没加入到生意中去,不过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三人对此倒并无反对。 毕竟大唐此时还是开拓之期,对于薛礼这种曾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猛将,大家都是心生敬佩的。 “要是安文生在这里就好了。” 苏大为忍不住道。 安文生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上下天文,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侃几句。 而且丝毫不端着架子。 比起苏庆节他们,安文生的眼界见识又高出许多,倒可以和薛礼聊个痛快。 “别说那么多,阿弥,我可有件事要告诉你。” 程处嗣一脸严肃道:“最近市头上咱们的店,可是多出不少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买货,就是……像是盯梢,你懂吧?” “大概是‘那位’吧。” 苏大为苦笑着举杯,和大家碰了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的人,开始在查苏大为了。 这种事,从上次苏大为在殿前与长孙无忌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关键那时苏大为也没法退。 “如果那时阿弥退了,只怕生意也做不到今天。”程处嗣又叹了口气。 他外表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 “‘那位’可是擅长斩草除根的人。” “别说这些了,喝酒。” 尉迟宝琳听得有些烦躁,举起酒杯,自己先灌了一口,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新罗的事,大家听说了吗?” 永徽五年三月,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圣骨”彻底断绝。 新罗王位只能在真骨贵族中挑选。 起初,群臣推戴上大等阏川,阏川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德行。现在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春秋公,他真的可以说是济世英杰啊!” 金春秋三次推辞,乃登王位,成为新罗第一位出身真骨的国王。 五月,新罗之事传回大唐,李治知真德女王去世的消息,下诏册拜金春秋为乐浪郡王、新罗王,并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苏大为之前也隐隐听过此事,不由点点头。 坐对面的苏庆节道:“对了,阿弥前几年不是和新罗使团打过交道?使团的那个正史,金法敏你还记得吧。” “金法敏,怎么了?” “金法敏便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儿子。”苏庆节颇为感概:“按法理,他也有可能在以后继承为新罗王的,想想还真奇妙,要是金法敏日后真的成为新罗王,阿弥你就是我们这里,唯一和新罗王熟识的人。” “呃……” 苏大为不由愕然。 回忆起金法敏种种,那时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是新罗王之子。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这时薛礼道:“金春秋成为新罗王,只怕三韩之地从此又要多事了。” 三韩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分别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 之前,马韩被扶余人吞并,成为百济。 而辰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 千百年来,朝鲜半岛这几个小国相爱相杀,可以说是三韩斗争的延续。 所有人看向薛礼,苏庆节道:“此话怎讲?” “贞观十六年,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秋,百济攻占新罗西部四十余城,进而夺取了重镇大耶城。 镇守该城的都督伊湌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为金春秋之女,亦死于此役。 金春秋听说女儿、女婿双双死难的消息后,倚柱而立,一整天都不眨眼,不理睬经过他面前的人,然后说道:嗟乎!大丈夫岂不能吞百济乎? 然后面见善德女王,请求出使高句丽借兵以报复百济,善德女王批准。 彼时高句丽国王是高藏,但实权掌握在莫离支渊盖苏文手中,金春秋出使高句丽之际,高句丽要求新罗归还竹岭以西、以北的高句丽故地方能出兵,这等于是要新罗割让包括西海岸出海口在内的大半国土,因此遭到金春秋断然拒绝,于是被高句丽扣押两个月之久。 其后金春秋假意许诺归还竹岭以西以北之地,加上金庾信率军兵临高句丽南境,所以金春秋最终得到释放。” 薛礼不愧是唐军中对辽东之地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说起新罗旧事,便如掌上观纹。 “也就是说,现任的新罗王金春秋与百济、高句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别高兴得太早。”程处嗣嘟囔道:“在国事面前,就算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到一边,这金春秋总不会主动向高句丽和百济发起战争吧?” “虽不一定打,但我看金春秋这个人,是不会放下仇恨的,新罗对高句丽与百济之策,和之前善德女王时期,定会有所改变。” 薛礼笃定的道。 “对了,我想起来一事。” 尉迟宝琳一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响,桌上杯子碗碟齐跳了一下,引来所有人怒目而向。 “嘿嘿,我那个……” 尉迟宝琳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贞观二十二年,金春秋携其子金文王出使我大唐,太宗对金春秋的待遇极为隆重。” 薛礼点头道:“此事我亦有印象,当时太宗派光禄卿柳亨持节郊劳,然后封金春秋为特进,金文王为左武卫大将军,允许金春秋参观国学的释奠及讲论,并赏赐新修的《晋书》与御制温汤碑、晋祠碑,此外还下赐金帛无数。 太宗召见金春秋,问他有何想法,金春秋跪奏道:臣的本国地处偏僻的海角,多年来服事天朝,但百济强悍狡猾,屡次侵略欺凌本国,况且前些年他们大举深入,攻陷数十座城池,要断绝我国朝贡的道路。 如果陛下不派兵来救我国,那么我国人民就会被百济全部俘虏,恐怕就不能再向天朝朝贡了。” “对对对,还是老薛记得清楚。” 尉迟宝琳乐得眉开眼笑,颇有些抓耳挠腮乐不可支的情状:“你们瞧,太宗如此礼遇,这金春秋又与百济高句丽有世仇,依我看,迟早必有一战。” “对了,金春秋那个儿子,金文王还在宫里做宿卫。” 宿卫,便是千牛备身。 说是宿卫,何尝不是质子。 至少说明这金春秋对大唐还是挺有诚意吧,儿子都在大唐当宿卫。 “上次金法敏来大唐出使,听说也是被百济给揍了。” “百济新罗两国一直打来打去,也没个消停的,还有高句丽在一旁推波助澜。” “还有倭国……” 提起倭国,苏庆节面色一变,向苏大为压低声音道:“阿弥,你倒是好手段,让陛下令你执掌倭正营。” 自从上月李治暗命大理寺正式运作倭正营后,苏大为这位由李治钦点之人,立刻水涨船高,现在除了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之外,又多挂了一个倭正营营正的职务。 当然,倭正营是隐秘的,外面人并不知道。 而且营正这个职务也不存在于大唐官职序列中,说起来就和不良人一样,无品无级。 但架不住权力啊。 苏庆节一直想从倭人间谍案中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奈何又被苏大为抢了先了。 “咱俩兄弟,谁当营正不都一样嘛。”苏大为笑道。 “谁跟你兄弟。” 苏庆节骂了一声,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坐位上一瘫,好像抽掉了骨头。 “我之前和他有打赌的,如果倭人间谍案我不查出个名堂,可能就得听从家里安排,参军了。” 苏庆节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大唐名将,苏定方。 “参军有什么不好?” 尉迟宝琳道:“说不定将来征高句丽,你还能混个军功,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这么说的话,倒也……” 苏庆节摸着下巴,好似来了点精神。 “不对,我才不要跟他走一样的路,我要证明我自己,就算不是苏烈的儿子,也可以……” “证明个头啊你,喝酒!” 苏大为把酒杯举起来。 “阿弥,上次的案子,其实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你。” 薛礼喝了一口酒道:“十二个时辰,你是如何能把案情剖析得那么明白?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呵呵,运气,全是运气。” “贼你妈,屁的运气,你说不说?” 苏庆节瞪眼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头上悬着一把刀 “说说说,你把刀放下。”苏大为哭笑不得的,看着狮子装模做样,把横刀拍在桌上。 他无奈的摇摇头:“破案这种事呢,其实技巧只是一点点,主要是看天份……” 锵! 苏庆节勃然大怒,将横刀抽出一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桌子两旁的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薛礼都不禁莞尔。 看这对活宝日常互掐,似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这就说了,容我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大为将桌前热气腾腾的酒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冬天里,还是喝热酒暖身。” 说完这句,一抬头,见苏庆节又在摸刀,一脸“莫以为我提不动刀”的表情,忙收起玩笑:“其实那案子是十二个时辰里理清楚,但是我对这案子已经盯了好几年了。 狮子你应该还记得,永徽元年几件大事,除了陛下遇刺,后面还有兰池宫的案子。 那件案子里,除了丰邑坊里霸府的杨昔荣,当时还有百济妖僧道琛、倭国神道教巫女等参与其中。 此后紧急着又是上元夜劫童案,虽然案子都结了,但那些案中尚留有不少疑点。 后来我开始经营生意,鲸油灯,思莫尔的商队,公交署,周二哥也替我收集情报。 还有手下一帮不良人,可以说,这长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第一个会知道。” 这番话说完,在坐的几位兄弟全都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你们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感觉并无异样。 “我脸上又没脏东西,醒醒。” 他挥手在苏庆节面前晃了晃。 苏庆节甩手拍开,瞪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薛礼道:“阿弥真非常人也。” “仁贵,你是军人,能不能不要学得文绉绉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粗人,说话讲究一个大开大阖,单刀直入。” 这话说的,差点令薛礼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咳咳,好吧,一般人想着做生意,最多也就是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但是阿弥你不但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借生意之利收集消息,此等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公交署里主要的骨干,全都是当年我手下的不良人,要做到这些不难。” 苏大为摇摇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至于思莫尔的商队,沿路收集情报也不是我首创。”说到这里,苏大为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西域各国,早就有委托商队收集情报的习惯,如果是有用的消息,能获得不菲的报酬。” “原来如此。” “不对!” 苏庆节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两眼有些赤红:“我想了半天,设若是我在阿弥的位置,就算是有这些情报来源,也绝无可能一天之内,查清宫中的案子,莫非你还有事瞒我?” “呃,你们还记得房遗爱的案子吗?” 苏大为向众人看了一眼:“永徽四年,房遗爱的案子,我当时被抽调到大理寺,查阅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其实当时从那些资料里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房遗爱案多少东西,反倒是发现兰陵萧家还有关陇王氏背后一些隐秘。” “怎么可能……” 尉迟宝琳吃惊的道:“大理寺的那些卷宗浩如烟海,我曾经见过,我怎么没看出东西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大数据。” 苏大为笑道:“线索总是碎片化的,藏在各个角落里,需要在大量的信息里,去分辨整理出来,将散碎的东西,捏合在一起。” “何为大数据?”薛礼好奇的问。 “呃,可以理解为,案牍之中,有各种信息,将海量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收集的信息越多,就越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这得多费脑子啊。”程处嗣咋舌不已,还海量的案牍,老子只要对着一本书翻开就会昏睡过去,更别提海量了。 苏大为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时面对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我退无可退,只有仗着手里的‘大数据’,行险一搏。” “来,阿弥,我敬你一杯。” 薛礼向他举杯道:“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搭上我,我年纪大了,要稳重。” “你就直接说太危险不就好了!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阿弥,说话不能太文绉绉了,我等粗人。”尉迟宝琳提醒道。 “滚蛋!” 一切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除了苏大为有强大的情报来源。 长达五年一直追查求索的坚持。 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海量信息中,能将自己需要的东西,提炼出来的能力。 席间忽然沉默下来。 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大口喝酒。 薛礼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一脸若有所思。 苏庆节在此时道:“阿弥,论破案,我不如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喝酒喝酒。” “对了,我家那位说想见你……” “你爹?苏烈?”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阳光投在甘露殿上方。 忽尔,从殿中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陛下,何故发笑?” 武媚娘双手抱着安定公主,看着长子李弘正在乳母的带领下,在殿内晃晃悠悠的走着。 她听到笑音,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刚下朝的李治,双手扶住腰间玉带,嘴里发出畅快的笑声。 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如此笑了。 记得他好像从做太子时起,便是个谨慎的性子。 武媚娘抱着小公主向李治走过去。 李治抖了抖袖子,颇有些扬眉吐气道:“媚娘,你是不知道,今天在殿上,他们又想出妖娥子,结果被朕给压下去了。” “哦,出了何事?” “你还记得上月修长安城外郭之事吗?” “略有些印象。” “数日前完工,结果有一位雍州参军薛景宣的折子,说汉惠帝建长安城,很快便晏驾了,今又修长安城,只怕会有不祥之事。” 一听李治所言,武媚娘不由大惊,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安定公主:“是什么人敢诅咒天子!” 李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里这个折子上来后,你知道发生了何事?” “愿闻其详。” “于志宁等以景宣言涉不顺,请诛之。” 于志宁,本姓万忸于氏,字仲谧,雍州高陵人,鲜卑族,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 大唐行三省六部制,宰相之权被一分为三。 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和尚书省的仆射,各分担宰相一部份职能,有时也有称这三者为宰相的。 中书省掌决策,门下省掌审议,这二者毕对天子的旨意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掌具体执行,下辖六部,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 这于志宁此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兼太子少师,可称为大唐宰相,只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且多有替长孙无忌等说话,颇让李治猜忌。 “于志宁所言……陛下是如何说的?” “朕回他,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 李治哈哈一笑:“我赦免了此人之罪。” 武媚娘哄了哄怀里的安定公主,好奇道:“陛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本冰雪聪明,稍微一想明白过来:“陛下欲千金买马骨?” “知我者,媚娘也。” 李治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定小公主乱晃的小手,轻轻摇动着道:“朕现在所愁者,不怕有狂妄之徒,就怕被蒙蔽了眼睛和耳朵。” 武媚娘微微颔首。 不久之前,五品以上官员绝了言路,令李治发火的事,还历历在目。 正是那件事,令她和李治都意识到,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中的势力,何其可怖,可谓一手遮天。 “陛下……” “对了,你稍稍准备一下,今日长孙无忌他们要来。” “是为了……”武媚娘轻咬了一下唇,把后面的话收住。 那些话,本不该她多问。 寒风凛冽。 永徽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寒冷。 苏大为紧了紧衣衫,跨过永安渠,向家里走去。 心中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近一段时间,来自四面八方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强了。 无论是县衙,还是鲸油灯的生意,或者公交署,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恶意的凝视。 头顶悬头长孙无忌那把刀,它迟迟未落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刀,早晚还是会落下的。 长孙无忌报仇,不分早晚。 这种随时随地,可能毫无征兆被来自上层的力量碾压的威胁,令苏大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暂避锋芒。 但是想想身边那些人,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能走,那阿娘怎么办?聂苏怎么办? 还有周良、钱八指、南九郎,跟着自己的一帮不良人。 公交署上下。 鲸油灯的生意,思莫尔。 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形的,无形的,建立起关系的人。 那不是一个个符号,而是数不清的家庭。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成为许多家庭在大唐里生活的支撑。 “能退吗?不能退!” 一退,跟着他的那些人,都将万劫不复。 人在红尘中,怎能真的自由。 无数关系,既是人脉纽带,也是无形之束缚。 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大为推开自家大门,一眼看过去,眼神顿时一缩。 荒凉的院中,那株光秃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大为伸手,提起酒壶将桌对面的酒杯满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面白皮净的男人。 安文生。 自从永徽三年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 再见故人,苏大为十分欣喜。 “我前一阵子还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诧异:“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滚!”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举起手里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尝尝。” “好。” 安文生闻言,向苏大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数息后,他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层红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眼睛一亮。 “这酒……” “够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样,但现在腹中灼热,又觉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头:“这酒叫什么?” “烧刀子。” “烧……” 安文生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扭了脸道:“这么好的酒,叫什么鬼烧刀子,你想杀人吗?依我看,不如叫玉龙春。” 说着,他还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你不知道,西北那边苦寒,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冻得要命,在夜里围着篝火,烤着牛羊肉,再将这烈酒来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烧刀子。” “你这恶贼。”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恶心人呢?” “你还欠我一贯钱。” “滚!” 安文生差点没翻脸。 缩在一角跪坐的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旁边趴着黑三郎。 看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两人斗鸡似的互瞪着,实在忍俊不禁,掩口轻笑起来。 “你看,就连我家小娘子都觉得你该还钱。”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钱呢?听说你那鲸油灯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里找帐房,这事不归我管,你别瞪我,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苏大为挺起胸膛:“我们这是做大买卖的,不欺负人。” “恶贼,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朋友。” 安文生一脸“沉痛”,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对了,我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啊?” “别装傻,苩春彦!” “记得记得。”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终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时大意还是被她跑了。” 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翻车,险些着了苩春彦的道。 这一点,苏大为是无论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说的。 人在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排面。 要是说差点被苩春彦给抓了,让安文生怎么看他? “能在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手底下逃走,那个苩春彦倒有几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语道。 “喂,你说话说清楚,说谁狡猾呢?” “喝酒,再给我倒点……算了,我自己来。” 两年未见,依旧没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来如行云流水。 “对了文生,你跟袁守诚到底干嘛去了?” “这个嘛,秘密。” “呸,恶贼,跟我还遮掩。”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 “不说这个了,阿弥,我倒是听说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嘿嘿,我危险,你还来找我?” “屁话,我们是兄弟。” 安文生目视着他,缓缓喝了口酒:“赵国公对敌人从不手软。” 这话出来,席间的气氛顿时冷场。 苏大为将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够了。” 安文生张嘴吸了口气,待口舌喉间,那热辣的酒劲散去,才继续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如今这种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一旁的聂苏向苏大为好奇的道:“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苏大为瞪她一眼,换来聂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我也想,但实在舍不下身边这么多亲人朋友。” 苏大为正色道:“我若不在,长孙无忌的怒火朝何处倾泻?” 安文生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说的意思。 活一人,还是活无数人,这本来就没有对错,而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文生,前阵子,我见过苏中郎。” “苏烈?” “嗯。” 苏大为道:“你知道当时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文生摇摇头。 苏大为继续道:“他说听狮子提起我许多次,但一直没抽出空见一下,今天见我想问问我,有没有意随他参军,还说好男儿当报国疆场。” 安文生眼神一动:“看来是要用兵了。” “啊?”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苏定方说的是这个吗?” “你与苏庆节是过命的交情,苏烈当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长安,他护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随军,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好下手。 何况你在军中,对家中也算是有个保障。” “这跟用兵有什么关系?” “废话,他苏烈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来的底气能护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苏大为张了张嘴,越想越觉得安文生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可恶,这恶贼对这方面如此敏锐。 自己还是被他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阿弥,你跟我说这个,不会是,你拒绝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这么好的机会,捡功劳都不去。”安文生长叹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之感。 “呃……”苏大为拿起酒杯,想说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一想起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丧:“会有功劳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苏中郎是什么人,他可是我大唐军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没见他吃亏过。跟着这样的人混,你还怕捞不着军功?” “有道理。” “有了军功谁敢轻易动你?就算长孙无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着眼睛,轻轻喝了一口酒,红着脸道:“何况长孙无忌估计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去军中打熬个几年再回来,岂不是正好?” “没错。” 苏大为一拍大腿:“你说我现在去跟苏将军说,还来得及吗?” “滚蛋,你自己去问苏庆节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苏大为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当时人家邀请自己,自己不去,现在再厚着脸皮去求,这叫什么事?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吃回头草。 苏大为摇摇头,将那丝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 向安文生举杯道:“文生,你刚才说长孙无忌待不了几年了?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前阵子,陛下宴请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间不光武昭仪做陪,还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废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闪,“废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说下去。” “陛下在饮酒正酣时,先封了赵国公宠姬生的儿子三人为朝散大夫,然后满载金宝缯锦十车,赐给他。最后才说,因为皇后无子,想废后。 但是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陛下的话。 此席不欢而散。 我还听说,礼部尚书许敬宗也为此事找过长孙无忌,结果被他厉色折之。” 安文生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也不知赵国公有没有发现……唔,以他的老谋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势如此。” “什么讯号?”苏大为一时莫名所以。 “阿弥,你对这方面实在有够迟钝的。”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此次武昭仪括她母亲杨氏出面,试图说服赵国公,此事还局限于后宫争宠。可许敬宗加入说客,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后宫和朝廷,你仔细品品。”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看了一眼安文生这个白胖子,心想这家伙眼睛还真毒辣。 “安帅,我发现你总能一针见血,把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弥,不知为什么,你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点欠揍。” 安文生摇摇头,继续道:“每当后宫内廷与朝廷中重臣勾联,就意味着朝局要变了,一些原来的旧臣,是时候换血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听到北风在凌厉呼啸。 “这个冬天,大概会格外寒冷。” “听你的意思,长孙无忌大概会不好过。”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精力报复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点一口酒喷苏大为脸上。 “越是这个时候,双方越是无所不用其极,矛盾激化到无可调和时,任何一点都是被攻击的对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早就在这局里,在漩涡最中心了。” 说到这里,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劲呛得连连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阿弥,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你说你图啥?像我这样,闲散一点,钱也不差,天下那么大,西域诸国那么多,走走看看岂不美哉? 朝堂上的斗争,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一头往上撞。” 第一百零四章 置之死地 “文生。” 苏大为喊着安文生,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微透明的酒液晃动着,带起圈圈涟漪。 “你说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吗?” “当然不能。” “所以啊,投胎是个技术活。”苏大为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两世为人,这一世投的是不良人的胎,父亲是不良人,自己也是不良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既然是吃不良人这碗饭,自然便沿着这条线前行。 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认识了尚在出家的武媚娘。 既认出眼前的明空法师,就是史书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则天大帝,难道不去结识一番? 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武媚娘的人。 既已选择了阵营,又哪有犹豫和闪展腾挪的空间。 何况后面几十年,二圣临朝,接下来是武周时期,不抱紧武媚娘的大腿,站在强大的女皇姐姐身边,哪还有别的好去处。 安文生,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 他有些莫名所以:“投胎是个技术……呸,差点被你绕里面去了。” 喝了口酒,他又点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老天让你做不良人,又结识武昭仪,却实也是绕不开这层关系。” “所以啊,我虽无心官场,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不良帅,但既然认下了阿姊,出了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硬着头皮顶上吧。” 安文生有些无语,看了一眼苏大为:“你真以为长孙无忌不会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不过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长孙无忌待不了多久了,熬吧,希望熬过今年就好了。” 按历史上,似乎明年就要废掉王皇后了,长孙无忌的势力,也会惨受重挫,所以只要熬过今年就好了。 苏大为心下对自己说。 “希望如你想的一样。” 安文生摇摇头,知道劝不住,便不再说了。 北风带着几粒雪花从窗口吹入。 屋内火光闪耀,忽然宁静下来。 苏大为转脸看去,聂苏不知何时已经趴着睡着了。 她的睡姿很可爱,怀里抱着黑猫,身子蜷成一团。 “下雪了。” 安文生叹了一句。 苏大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渐密,良久。 “冬天越寒冷,明年春天花会开得越盛。” 一夜大雪,将长安街变得银妆素裹。 街道两旁的屋檐,有一串串冰棱儿垂下来。 街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嘻戏。 把手里的雪团掷过去,每当有冰棱被击落,都能引得孩子们亢奋尖叫。 苏大为看着这些,觉得津津有味儿。 这是独属于长安的烟火气。 转头看看朱雀街上行人,只见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冬衣,显得格外臃肿。 穿过人流,苏大为很快来到大理寺。 他现在的职司,除了不良人那边,每天倒有一半精力用在倭正营上。 进入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副手崔六郎手捧着一份东西,向自己快步走来。 “营正。” “怎么了?” 崔六郎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昨日倭人会馆那边颇有些不太平。” 苏大为眼神微变,快步向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 “边走边说。” “是。” 很快,等苏大为在桌前坐下,崔六郎将这份最新的情报放在他面前。 苏大为一边翻阅着,一边听崔六郎在耳边道:“昨日倭人那边进出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神色有些焦躁,怀疑是有大事发生。只可惜我们的暗桩到现在还没联络上,不过还有别的消息,这里……” 他向卷宗指了指。 “最近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发生?”苏大为问。 “大唐境内倒是无事,不过……” 崔六郎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一个小道消息,只是尚未证实。” “什么?” “辽东那边,似乎又打起来了。” “辽东哪天不打。”苏大为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辽东怎么了?” “据说是百济又打新罗了,这次新罗吃了个大亏。” 崔六郎舔了舔唇道:“不过营正,这个消息还没证实。” 苏大为摆摆手。 他突然想到昨天安文生说过的话。 还有之前苏定方对自己的暗示。 莫非,辽东那边…… 是了,记忆里,明年苏定方会在百济那里动手。 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大为闭上双眼,想了想,将卷宗合上,向崔六郎道:“新罗这件事,定是真的,你先安排人手,加紧盯住倭人。” 想了想他又道:“不光是倭人,长安内外有新罗、高句丽、百济背景的,都要重点盯防。人手不够可以跟我说,重点怀疑的地方,一定不能放过。” “诺。” 崔六郎抱拳应下,匆匆去布置。 这崔六郎听说家世也颇不凡,不过在倭正营里,不问出身,不问官职,一切以实力说话。 苏大为任营正之初,倒也不是没人挑衅。 但很快,在苏大为手下那些刺头也都服了。 为何? 单论一个提炼和抓情报的能力,苏大为甩出他们一个层次。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 苏大为在政治上嗅觉不够敏锐,但相反的,他对情报这方面,却有着异乎常人直觉。 再加上对未来大势模糊的印象,许多情报,在他手里,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准的抓住要点。 而且苏大为还有一个天赋,似乎是成为异人,修炼鲸吞术之后,渐渐开发出来。 那就是记忆力。 这种记忆倒不是事无遗漏的记住,而是遍阅卷宗资料后,能在一段时间内,清晰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内容。 也仗着此点优势,苏大为敢说自己是大唐“大数据”第一人。 至少,倭正营里其他人,都没他这等本事。 “每次三韩那边出事,倭人这边,就显得特别在意……倭人对朝鲜半岛,还真是……” 苏大为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他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是你?” “周扬,见过营正。” 周扬,是刑部令史。 应该算是长孙无忌的人。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狱里时,被他审问过。 上次在查安定小公主的案子时,长孙无忌又派他在自己身边盯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倭正营里也遇见他。 “周令史此来何意?” “我是调来倭正营任职的。” 周扬行礼后,向苏大为道:“我这人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如何破案,而苏营正,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人。” 苏大为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扬与之平视,眼里毫无畏惧。 良久。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来了倭正营,便发挥你的所长,好好做事吧。” “诺。” 倭正营的事交代完毕,苏大为刚要走出公廨。 忽见周扬上来:“营正,外面有外故人要见你。” 嗯? 苏大为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点点头,走出公廨。 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道旁。 站在马车边一名仆人打扮的年青人,迎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我家主人请苏副帅上车一叙。” 苏大为看看天色,点点头,跟着年青人来到马车边。 年青人一手掀起车帘,侧身道:“请。” 车内空间出乎预料的大。 除了暖炉,还有茶几,狐裘,手炉,热酒,一应俱全。 这里面配置之豪华,与马车外面的朴素,形成极大的反差。 此时,端坐于车内的一位银发老人,向苏大为平静的看过来。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终于钻进车里,向老人拱手道:“见过赵国公。” “嗯。”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配着他身上银白的狐裘,给苏大为的感觉,此人就是一条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 “敢上我的车,老夫颇有些意外。” “堂堂赵国公,居然如此低调,还要偷偷的约见我,这让我也很意外。”苏大为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了。 长孙无忌嘴角微微翘起,左手捧着手炉,右手在车厢壁上敲了敲。 马车微微一震,随着车轮辘辘声,行驶起来。 苏大为心里在猜测着长孙无忌的来意,一时没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捧着手炉,两眼微闭,一副不焦不躁的模样。 似乎他正在神游物外,与诸天神佛在精神交流一般。 苏大为开始还想憋住,但等了许久,还不见长孙无忌说话,实在忍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赵国公,不知找我来,是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长孙无忌还是没开口。 苏大为心想:再问一遍,如果对方还跟自己打哑迷,便离开。 跟这种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之所以愿意上来,就是想看老狐狸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直面危机,才有机会解决危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其后生。 苏大为咳嗽一声,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半闭的双眼忽然张开。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强烈的自信。 “听周二郎说,你在断案上确有过人之处,你过来帮老夫,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彻底决裂 能让长孙无忌主动招揽的人绝不会太多。 他的身份、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就算不招揽,主动求依附者,多如过江之鲫。 更别提还是屈尊降贵,主动说出这种话。 但是对苏大为,长孙无忌第一次起了爱才之心。 “我手下人才很多,但是似你这般,有急智,能勇于任事者,一手都能数过来。” 长孙无忌盯着苏大为,眼露热切:“来我这里,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国公。” 苏大为缓缓的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 “哈哈,太宗曾言,唯才是举。” 长孙无忌豪气万千般的笑道:“我虽不如太宗,但也有容人的胸襟,只要你有才干,能为我所用,我便能给你施展的空间。”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回话,长孙无忌接着道:“你想要什么官职,什么样的权力,陛下给不了你的,我能给。”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但长孙无忌不在乎。 此时,此地。 移动的马车,单独的两个人。 此番谈话,只有天知地知,苏大为与他长孙无忌知,又有何惧之有? 苏大为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摇头道:“国公,陛下给不了的,你也给不了。” 这话说出来,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长孙无忌脸上依然带着笑。 他手里揣着铜制手炉,手虽热,心里却寒。 甚至连笑容里,都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苏大为向他抱拳道:“国公,若……” “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长孙无忌拿起两个茶杯,放在面前的小木几上。 在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正烹着茶。 长孙无忌伸手提起炉上茶壶,替两人倒上茶。 碧绿的茶汤随着车厢阵阵颠簸,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空气里充满浓郁的茶香味。 “茶能解忧,能让人忘俗,也能让人真正沉静下来,品味世间甘苦。” 长孙无忌伸手示意:“请饮茶。” “谢国公。” 苏大为微微欠身致谢,却并不碰那个茶杯。 谁知道这茶里,有没有加点别的东西。 自从上次在苩春彦那里,吃过一次亏,苏大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长孙无忌视线从苏大为面前掠过,面上无喜无怒,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轻嗅了一口茶香,又吹了吹,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喝茶的姿势十分讲究,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沿。 左手大袖挡在杯前。 整个动作十分优雅,富有贵族礼仪。 “好茶。” 长孙无忌赞了一声:“只有知音能懂了。” “国公,知音天下又有几人呢?” 长孙无忌没理苏大为话里的暗讽,仰头双眼微闭,似乎陷入回忆中。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炀帝末年,天下崩毁;隋失其鹿,群雄共逐。乱世之中,有一对少年聚在一起,他们怀着同样的理想,要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于是,他们向着心中的目标出发了。 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经历无数的磨难,终于,老天垂怜,他们实现了理想。 在一片废墟中,他们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 令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消灭了外面的敌人。 可惜天不假年,这个时候的少年,已经成了白首老者,他们中的一位,先走一步。 只留下剩下的一人,要替他的伙伴,守护这个国家。” 长孙无忌张开眼看向苏大为,那眼里,没有往日的凌厉锋芒,只有一片平静:“创业难,守业更难,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位才发现,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太多营营苟苟之辈,想要窃取胜利的果实。 那些人,想要改变两个少年一手打造的新秩序,甚至…… 想要改天换日。 你说…… 能答应吗?” 没等苏大为回答,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不能!” 这声“不能”,与其说是说给苏大为听,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答案。 苏大为拿起茶杯在指尖晃动着,看着茶汤上荡漾起阵阵涟漪,始终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捏着茶杯,向他举起示意了一下:“要不要同老夫一起喝这杯茶?” 苏大为笑了笑,举起手中茶杯。 对面的长孙无忌嘴角带起笑容。 就在此时,苏大为将茶杯轻轻放在木几上:“还是不了,尝惯了粗茶,国公的茶太精贵,我怕是喝不惯。” 长孙无忌的笑容,在这一刻为之凝结。 他凝视着苏大为面前的那杯茶,良久,充满遗憾的摇头叹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好好路不走,偏要走绝路。” “国公。”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道:“根本没有好走的路。” “嗯?” “其实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路。” 苏大为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只是走的人多了,才变成路。” “你,在嘲讽老夫?”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 “国公,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你苦苦想要守护的东西,其实已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呵呵,老夫代表了关陇门阀,世家贵族,你说我站在对立面,站在谁的对立面?寒门吗?还是那些山东,江南那些小族?若不是老夫当年与太宗,与关陇门阀们一起,征战沙场,订下制度,哪有今天大唐的太平之世?” 苏大为沉默下来,伸手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 良久,他抬头向长孙无忌道:“我记得太宗有一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长孙微忌眼神微变。 “这天下,非关陇贵族一门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公苦心造诣,想用关陇门阀,挡住所有人进晋之阶,恐非长久之策。”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再变,似想要发作,又强行忍住。 苏大为长身而起,向他抱拳道:“茶喝完了,我也该告辞了,国公保重。” 这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张脸,仿佛冻结了一般,冷得吓人。 苏大为却没有片刻迟疑,行礼之后,转身就走。 连马车尚在疾驰也不顾,居然就这么跳下车了。 马车随着惯性还在移动,只听得远处苏大为一句被风吹得模糊的话传来:“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昔日的屠龙少年,最终变成恶龙。” 哗啦! 长孙无忌一挥手,将木几上的茶具狠狠打翻。 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飞溅,一片狼籍。 车上门帘一闪,一个年青人猫腰钻进来,向长孙无忌单膝跪地,抱拳道:“国公,可有事?” 长孙无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袖口处露出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流淌下来。 一滴滴落到桌上,变成绽放的血花。 “国公!” 年青人见状,忙从身上扯下布条,手脚麻利的替长孙无忌包扎伤口。 “呵呵,他居然教训我,他居然敢教训我…… 有趣,当真是有趣。 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吗?”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苏大为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与长孙无忌彻底决裂了。 再无任何回寰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就不管不顾,在长孙无忌面前说个痛快。 应该会让长孙无忌气个半死吧? 也顾不了那么些了,无论气不气长孙无忌,从下车的那一刻起,结局就是注定了的。 必然会遭到来自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一系列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这一切,苏大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虚与委蛇,先混过眼前再说。 当拿起茶杯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那么一瞬。 但是最后,他还是想明白了。 这茶,喝不得。 他虽然不属于安文生那种对政治和官场上嗅觉敏锐,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 在两大阵营爆发冲突时候,骑墙没有好下场。 或许能换得一时的好处,但等一切尘埃落地,终究会有清算的一天。 再说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治和武媚娘正如日方升。 站在哪边,那还用说吗。 终李治一朝,关陇门阀必然被打压,无数寒门和新兴贵族,必然崛起。 还有自己的狄仁杰大兄,都会随着长安科举,进入朝堂。 这是历史大势,谁也无法阻挡。 正像苏大为刚才和长孙无忌说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生,逆之者亡”。 不过,多半长孙无忌是听不懂的。 就算听懂了,他也做不到。 朝堂便是江湖,人在其中,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就像苏大为自己,若只是一个人,大可以做闲云野鹤,学当年薛万彻往山里一钻。 可惜,现在跟着他身边的亲人朋友,那么多关系人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摇摇头,苏大为收起心绪,转头四望。 发现四周白雪皑皑,居然已是长安城外的林中。 “这长孙无忌老儿,把我往城外带做甚……” 不对! 苏大为猛然反应过来。 一个转身向后。 第一百零六章 永徽六年春 苏大为看到身后的情状,立刻明白,长孙无忌一早准备了后手。 谈不拢,就是敌人,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简单粗暴,却也很有效。 在苏大为面前,数十丈外,一群手执长枪与横刀的武士,正迅速逼近。 苏大为眼睛眯起,略微一扫,判断出对方人数是十七人。 看他们的步履节奏,和移动间的配合,执兵器的姿态,用的应是战场上的武艺。 如果在军阵之中,这些人配合得当的话,其破坏力,应该很可观。 现在苏大为要做出判断,是战,是走? 此时,天上又飘下雪花,天寒地冻,意味着动手体力消耗会比平时加倍。 此地,是长安郊外,就算以苏大为的脚程,回城也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还有人。 如果不解决这些敌人,只会被他们衔尾追杀,那样就被动了。 这些人不可能是从长安城,用两条腿一路跑过来的,必然有马。 若逃走,便是被骑兵追杀的局面。 几乎是一瞬间,苏大为决定了,不走,先把眼前的敌人解决再说。 打定主意,他深吸了口气,默运鲸息之法,调整身体至最佳状态。 数息之后,这群武士终于逼近。 他们没有急着冲上来,而是远远散开,将苏大为围在当中。 “你们,是宿卫?是府兵?”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看过去。 他看得很认真。 这些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为首一人甚至穿了锁子甲。 看装备,有长枪、臂盾、手弩,横刀。 长短兼备。 不过他们用的应该不是军中制式兵器,苏大为猜,大概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按唐律,私藏兵甲,是重罪。 领头那人穿的不是大唐的明光甲,而像是前隋的甲胄,这就让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用管我等是谁,今日你我有缘。” 带头的大汉,身高六尺上下,肩宽体阔,双臂如猿,左手执盾,右手横刀斜拖在身侧。 唐六尺,约莫等于后世一米八五左右。 大汉咧嘴一笑,森然道:“今日我等,送郎君一程。” “动手!” 崩! 耳中忽闻弓弦响动。 苏大为背脊一抖,人如山猫般蹿起。 刷! 一支羽箭,突兀的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苏大为人在空中,心里却是一突:除了这十七人,还有长弓手。 眼角一扫,隐见数十步外,一株大树枝桠上有寒光一闪。 不及反应,身侧突然传来破风声。 原来他蹿上半空,那些持手弩的武士立时扬手便射。 苏大为吐气开声,右腕一翻,横刀一旋一绞。 将疾射来的弩箭扫掉。 此时一口气散掉,身体不可避免下坠。 双眼俯视,早有那名身穿锁子甲的武士在下面等着他。 此人双手持环刀,哈哈狂笑一声,手腕一个翻滚动作,借着双手相持的杠杆之力,刀锋自下而上,一招举火撩天。 带起地面冰雪爆散。 铛! 双刀交击,火星四溅。 苏大为人在半空中,虽有千斤之力一时也用不出来。 顺着对方刀势一个翻滚。 双脚刚一落地,眼前雪浪翻涌,那环甲大汉用一招横字决,刀锋横扫过来。 同样的天策八刀,每个人用出来风格都有细微的差别。 苏大为是灵活多变,守如老龟,动如脱兔。 但这大汉使出来,却带着一往无回的霸气。 确实是战阵里磨炼出的功夫。 苏大为心念电闪,横刀迎上,用一个粘字决,刀背斜斜往对方刀刃一磕。 间不容发间,横刀画圆,将对方长刀挑起。 同一时间,欺步上前,抢入对方怀中。 这一招破门而入,凶险异常。 二人距离之近,连挥拳都不可能。 但苏大为不慌不忙,只将身子一晃。 仿佛老熊撞树,肩膀一抖,扑愣愣,一股怪力随着他的脊柱大龙弹出。 那大汉只凭着本能将左手盾挡在胸前,耳中听得轰的一声。 坚实的臂盾竟然被苏大为一记肩撞,击得四分五裂。 大汉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 苏大为正要上去补刀,听得背后风声。 脚下一动,九宫步一个圆字决,带着腰身划了个弧圈。 几支长枪险险贴着他的背脊刺过。 嗤! 空气里发出一声破空响。 苏大为长笑一声,左臂一圈,将长枪全部夹于胁下。 不待长枪收回,右手横刀一撩。 喀嚓一声响,枪杆齐中而断。 “小心,点子扎手!” 环甲大汉怒瞪双眼,发出既惊且怒的吼声。 苏大为哪里理他,目光一扫其他人还犹豫着未曾上来,脚步一动,横刀飞快抹向持着断枪,一时进退失踞的几名武士。 便在这时,心中警兆突生。 苏大为在疾奔中,硬是脚步一拧,身体借势腾空而起。 唰! 又是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在干净的脸上,带起一缕细细的血线。 是神箭手!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反应,只怕现在已经中箭。 人在半空中,他的手臂一抖,手中数支断枪枪头射出,如电光一闪。 “中!” 伴随着苏大为的低喝,数十步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接着是树叶折断,重物坠地之声。 “大伙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大汉厉喝着,双手高举横刀,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般,猱身扑上。 风雪漫天,杀气千重。 断枪武士仓皇后退,其他人迅速补位。 苏大为刚刚一脚将大汉踢翻,一个手持双锤的虬须壮汉扑了上来。 他手里一对瓜锤,锤头有拳头大小,挥动间,发出呜呜怪啸。 苏大为百忙中,横刀一封。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之声。 这猛汉神力惊人,苏大为大意之下,不由连退数步。 低头一看,横刀居然卷了刃。 “我的刀……” 心中惋惜一声,眼见那猛汉再次挥捶上来。 苏大为神情一变,不闪不避,脚下一点,巨大的爆发力令他身形瞬间消失。 不待猛汉反应,直撞入怀,左手抬肘挂起,一记肘锤,狠狠撞中对方心口。 喀嚓! 猛汉如被巨熊撞中,身体向后飞出。 苏大为身形再闪。 如鬼魅般出现在后面枪兵身侧,持刀右臂横着扫出。 他的右臂带着刀横扫,明明是刚直之力,却打出了弹抖的味道,恰似一根大枪杆般。 耳中只听几声惊呼。 敌兵长枪脱手。 苏大为闪电近身,或用刀把横撞,或用刀背直拍,或用肘捶撞击。 数息之后,地面上多出一堆惨叫不止的武士。 这些人,就算不死,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这还是苏大为没有大开杀戒。 自从他修炼突破后,动起手来,不拘泥于过去的九宫步和天策八刀,过去记忆里的一些招式,比如八极铁山靠,猛虎硬爬山,太极肘捶,通背弹抖,八极大枪,只要他记住的,照葫芦画瓢,都能信手拈来。 一理通,百理明。 现在就不说异人之能,单论武艺,苏大为也是登堂入室。 等闲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耳中忽听脚步声近,苏大为听着风声,头也不回,手里横刀从胁下穿出,顺势一抹。 耳中听得刺耳的金鸣声。 对方身上锁子甲竟被这一刀划开,火星爆射,散碎的甲环随着裂开的衣甲蹦开。 同一时间,苏大为右脚向后一勾。 大汉身上的锁子甲被他一脚带飞,右脚顺势落下,脚跟一磕。 喀嚓! 对方小腿胫骨发出刺耳断折声,身体摔入雪地里。 从交手到结束,时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包围他的武士,包括躲在树上的神箭手,一十八人全被解决。 “你逃不掉的!得罪了国公,你逃不掉的……” 倒在雪中的大汉,挣扎着坐起身,向苏大为发出恶狠狠的咒骂。 “就凭你们,来再多也无妨。” 苏大为说着,横刀缓缓纳入刀鞘。 “谁说,只有我们……你,你中计了,嘿嘿……” 苏大为眉头微皱,像是感应到什么,他转头看去。 只见一条大汉,不知何时站在树下。 这人当在六尺六寸,大概有后世一米九几。 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他的脸色略有些发青,身上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在他的掌中,握着一根长棍。 此棍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秦怀玉。” 苏大为几乎从齿缝里蹦出这个名字。 怎么忘了这人了。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后来是长孙无忌收留了他。 秦怀玉这人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但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身本事,着实不差。 “哈哈哈,有秦,秦怀玉在此,你跑不了。” 雪地里的大汉,发出嘶哑的笑声,他喘息着,恶狠狠的道:“秦怀玉,是七品异人,你死定了。” “真巧。” 苏大为神色不变,右手轻轻抚上横刀刀柄。 “我也是异人,七品。” 雪,似乎落得更急了。 子时正。 院落里升着篝火,一片明亮。 这是往日绝不可能有的画面。 在篝火边,围着烤火的有柳娘子,有周良,大白熊沈元,高大虎,高大龙,安文生,甚至还有钱八指和南九郎等。 大家喝着酒,烤着肉,吃着零嘴,絮絮叨叨说着吉祥话。 “大兄怎么还没回来。” 聂苏已经跑到大门边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真是,不知道子时一过,便是上元节了吗。 要吃交子呀。 还想跟大兄亲口说一声…… 突然,脚旁的黑三郎从懒洋洋趴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它的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大兄!” 聂苏欢喜的喊了一声,提起裙角,飞快的奔向大门。 吱呀~ 漆红木门上的铜环,被一只手按着,将门推开。 那是一只带血的手。 聂苏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出来。 “大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 聂苏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撕裙摆:“我先帮你包扎!” “傻!” 苏大为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她:“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大兄,出了什么事?” “出了……嗯,没事了,你别问,别让阿娘担心。” 苏大为靠着门,显得极为疲惫。 他下意识伸手想揉一揉聂苏的脑袋。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将她梳妆精致的发髻给揉乱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渍,再看看聂苏头上的发髻。 “小苏,你,换发髻了?” “大兄,我如今是大人了!” 聂苏提起裙角,后退了几步,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 “真的。”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然。 几年时间里,我的小苏,已经是大姑娘了。 远远的,听到院子里传来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呼声,还有周良等人的声音,颇为热闹。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 “对了,想起来了……” 聂苏清了清嗓子,提起裙角,对着苏大为一福:“大兄,上元节安康。” “啊,上元节安康。” 啪啪! 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 永徽六年的春,到了! 第一章 离奇死亡 高大的骆驼驮着货物,缓缓前行,一边走,嘴里还在不断咀嚼着反刍的草料。 这支队伍里,有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穿着舞裙,一头热情长发的波斯舞姬。 更多的是黑发黄肤的唐人。 队伍当中,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向身边罩着黑纱的中原女子小声道:“一会见了你家阿郎,我该如何称呼他?” 女子白了他一眼,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中露出慈爱的光芒。 “放心,有我肚子里这个,阿郎不会吃了你的。” “咳咳。” 从狄仁杰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这女子,自然就是一路追他到太原的苏家二姐,苏庆芳。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到底,狄仁杰还是没能挡住这缘份。 从心里来说,他对见未来的泰山大人,大唐名将苏定方,还是有些发怵。 当初拐了人家女儿,招呼都没打一个。 如今回来,却是“买一送一”,真不知苏定方会如何想了。 未来岳丈乃战场猛将,说不得真就是一刀劈过来,也未可知。 虽然心中忐忑,但一来肚中小生命不能等。 二来,之前在太原的科举考试,狄仁杰考明经科,已然通过了。 开春后不久,长安便要展开第二轮科举,名为“省试”。 既然如此,狄仁杰索性带着苏庆芳提前回长安,安顿下来,也好准备开年后的大考。 在路上时,遇到眼下这支商队,一打听,却是一名叫“思莫尔”胡商的私人商队,刚刚从西域回来。 狄仁杰隐隐记得,好像阿弥给他的书信里,提到过这个人,似乎,与思莫尔一起合做生意。 再一打听,这商队里还有不少是大唐长安“公交署”的人,由公交署负责沿路承运。 既然是自已人,那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愉快的加入了。 这样一来,沿路有伴,还热闹点。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即将到长安的消息,恐怕瞒不住了。 原本还想给阿弥一个惊喜。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狄仁杰抬头看去,只见商队最前面似乎与守城的金吾卫起了争执。 从西域回来的商队都从开远门进去,一般验过了公验就行了。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洪亮。” 狄仁杰转头向身边的仆人洪亮道:“你去前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怎么半天了还不放行。” 身材壮实的洪亮点点头:“郎君稍候,我这就去。” 片刻之后,洪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郎君,他们说商队的公验有问题,怀疑商队夹带了私货,要查验。” 咦? 狄仁杰心下有些奇怪。 思莫尔的商队,又不是第一次跑这条商路。 沿路承运,又是长安公交署,属于半官方的性质。 他们的公验怎么会有问题 “郎君,有人过来了。” 洪亮提醒道。 狄仁杰随着他的话看过去,只见一队金吾卫,从门洞下走出来。 这些金吾卫衣甲严明,手持长枪,腰挂横刀。 随着步履,甲叶撞击着发出锵铿之声,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庆芳,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狄仁杰皱眉道。 “我也觉得。” 苏庆芳手抚着小腹,奇道:“金吾卫查验,平时好像没这么严。” “对了,今日是上元节,要开霄禁,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倒是有可能。” “两位。”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狄仁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生着络腮胡子,年约三旬左右的胡商,站在骆驼旁,正向自己拱手作揖。 “阿巴尔,何事?” 狄仁杰认得这个胡商,有几次晚上生篝火时,这人就坐在自己旁边。 当时还聊过几句,他好像是西域哪个小国的商人,加入到思莫尔的商队里。 当时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大唐做生意。 “狄兄弟,我肚子疼,想找地方方便一下,你帮我拿一下东西。” 阿巴尔捂着肚子上来,不由分说,将一块东西塞到狄仁杰手里。 “哎……” 狄仁杰还来不及拒绝,阿巴尔已经捂着肚子跑开了。 苏庆芳在一旁不悦道:“这胡商真是,他塞了什么东西给你?” “哦,好像是……” 狄仁杰低头看去,在手里的是一块黝黑的牌子。 非金非石,表面黑色下透着一种隐隐流动光泽。 牌上不知刻了什么,隐隐看到些粗犷纹路。 “这是什么?” 苏庆芳眼神微变:“会不会有诈?” 非亲非故,说是保管东西,结果塞了一个看不懂的牌子过来。 这要说没猫腻,也没人敢信。 狄仁杰还在皱眉思索,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接近。 “你们干什么?” 洪亮上前喝问,不料却被金吾卫挥手推开。 “刚才阿巴尔是不是在这边?把你们的公验都拿出来。” 为首的金吾卫眼神凌厉道。 听得金吾卫如此说,周围的商人们都配合着将各自的公验取出。 狄仁杰用眼神示意苏庆芳,让她稍安勿躁。 他一边取出公验一边问:“几位,不知出了何事?” “那个阿巴尔,身份有些可疑。” 金吾卫随口说着,接过狄仁杰递来的公验,反复验看起来。 狄仁杰心下暗想:身份可疑,莫非此人是突厥人的间谍? 虽然贞观三年,卫国公李靖率兵消灭了东突厥,并且俘虏了颉利可汗,但突厥人并不甘心失败。 这些年,虽无大战,但小的冲突、渗透,一直在持续。 甚至有时严重时,还会威胁到大唐对西域的商路。 狄仁杰将认识阿巴尔后,对方的言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些金吾卫喊:“过来几个人!” 看验传的金吾卫将手里公验塞回给狄仁杰,又厉声喝道:“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许妄动。” 等金吾卫们离开,洪亮不满的哼了哼,又向狄仁杰道:“郎君,这些金吾卫忒麻烦了,我看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商队,从别的门进长安,反正我们也不是商队里的人。” “不可。” 狄仁杰摇头道:“我问心无愧,要是现在走,只会让事情变麻烦,先看看再说吧。” 苏庆芳伸手扶着狄仁杰的肩头,眉头微蹙:“郎君,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事。”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和咱们的儿子。”狄仁杰伸手在她掌背上轻拍了拍。 “呸,好不知羞。” 即使隔着纱巾,也看出苏庆芳的脸颊瞬间绯红。 狄仁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女人就是奇怪,当初死活跟着自己回太原,那脸皮比自己还要厚几分。 现在却像是回到小姑娘的模样,一说起孩子,她就羞。 周围的胡商此时不免发出阵阵骚动,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今日上元节,夜里暂停霄禁,可以通霄达旦。” “去年这个时候,也查得挺严的,大家不用惊谎。” “那个阿巴尔,你们熟悉吗?” “好像是第一次加入到商队里。” 就在此时,方才那些金吾卫又快速回来,一双双凌厉的眼睛在商队那些商人面上扫过,有金吾卫厉声道:“方才那个胡商阿巴尔站在哪里?他带的货物,是哪只骆驼。” 立时便有胡商指着一头骆驼喊:“就是这头,还有后面那两头,这三头是阿巴尔的。” 说完,突然又指向狄仁杰:“我方才看到那阿巴尔好像把什么东西交给他,可得好生盘问。” “嗯?” 狄仁杰心里一突,扫了那胡商一眼。 却见那人脸上没任何畏惧,反而是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 大唐对商贸管理严格,如果商队有人犯事,同行人检举,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几名金吾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扶刀柄向着狄仁杰逼近:“他说阿巴尔有东西交给你?确有此事吗?” “是,不过我跟这人也不熟,只是路上烤篝火的时候,坐在一块,说过几句话。” “他把什么交给你了?拿出来。” “你先跟我们过来一趟。” 狄仁杰心下不由苦笑,自己不惹麻烦,不想麻烦却找上门。 他回头向苏庆芳和洪亮交待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看金吾卫这样子,就是要单独盘话了。 也就是拉个僻静的地方单独审问一番。 狄仁杰自认心中无愧,自是不惧。 他将阿巴尔交给自己的那块黑牌取出,交予金吾卫,跟着他们脱离商队,向城门洞方向走去。 前行百余步,一眼看到商队里的人,连骆驼带人都被金吾卫隔开,中间空出一块。 “那边怎么了?” 狄仁杰疑惑问。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名金吾卫将他肩膀一推,令他往前踉跄了几步。 还不及发怒,狄仁杰突然看清了被金吾卫隔开的那片空地里,有一个人,正双膝跪着。 正是先前的胡商阿巴尔。 “阿巴尔?” 狄仁杰喊了一声,心里突然一震。 阿巴尔他跪在那里,毫无声息。 从他的身上,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他死了?” 下意识的说出这句,狄仁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帮金吾卫眼下,终于看清了阿巴尔的正脸。 他的双手合什在胸前,头微仰,眼睛大大的睁着。 那双眼睛里,一片晦暗,毫无生气。 古怪的是,他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繁华的长安城前,躁动的商队,严厉的金吾卫,还有这跪在城洞前,微笑而死的阿巴尔。 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狄仁杰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被一个看不见的漩涡所包围。 耳边,听到金吾卫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处传来。 “这个阿巴尔,我们怀疑他是细作,他现在突然暴毙,最后接触的人,便是你。” 第二章 非同小可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略有些刺鼻。 不知何处爬来一只硕鼠,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微光下,透着狡黠。 那双黝黑的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牢房中的人。 狄仁杰盘膝坐在牢里,两眼微闭。 从商队出事,到他被关在牢里,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他的心里并不慌张,皆因为此次案情,属于长安县所辖。 现在入的也是长安狱。 不说县君裴行俭与他的关系,就说如今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也与他是至交好友。 何况此案本就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无意中被卷入罢了。 虽说如此,但人在牢中,不免会胡思乱想。 狄仁杰心中暗想,苏庆芳不知是否已经安然回家。 自己那位未来岳丈若见她怀有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此时身在狱中,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他忽然又想到,为何自己被关中狱中,直到现在也没人过来盘问? “奇怪。” 大理寺那边肯定是要过问这间谍案的。 不过那边事务繁多,要抽调人手和杵作,估计还需要点时间。 何况今日上元节,一些官衙里的人早就无心做事,有些提前回家也未可知。 但是长安县这边,裴行俭不应该啊,难道他手头有别的事在忙? 为何许久仍不见他。 还有阿弥,阿弥怎么也没来? 狄仁杰想到此处,眉头不由微皱起来。 莫不是自己真掉入了什么阴谋里? 这次的案子,是有些古怪。 那胡商塞给自己的黑牌究竟是何物?还有为何会是那种诡异的模样微笑而死。 以狄仁杰眼界见识,仍感觉十分怪异和突兀。 对着长安开远门微笑而死…… 总会给人一些不好的连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那趴伏在油灯阴影下的硕鼠受惊,哧溜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抬首看去,只见有数人从外面走入进来。 为首一人,竟有几分熟悉。 狄仁杰不由站起身,向那人喊道:“二哥。” 来者,正是长安县令,裴行俭。 跟在他身后的,有不良人,以及县衙里的几名捕快。 狄仁杰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发现跟在裴行俭身后的,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善使一对铁勾,人称十一郎。 “怀英。” 裴行俭快步上来,向身后道:“把门打开。” “是。” 一名捕快得了授意,从夹间壁上取了钥匙来。 牢中钥匙都是套在一个大铁圈上,一走动,便发出哗啦啦响起。 等打开牢门,裴行俭毫不避讳,直接一低头,钻进牢里。 “怀英,你的案子我听说了,但知之不详,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哥,别说你,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来,坐下说。” 裴行俭向他招了招手,轻轻一拂官袍下摆,席地而坐。 狄仁杰也依样坐下,将之前遇到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微笑而亡?” 裴行俭摸着胡须,想了想,扭头向在牢门外候着的陈敏道:“十一郎,昨晚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陈敏脱口而出:“对对,昨晚我们长安县也有一桩无头之案,摸不到半点线索,离奇之处在于,死的人一来属于我长安县公交署,二来平日也没与人结怨,三者,此人死时,也是坐在家里,微笑而死,周围没有任何行凶者的痕迹。” “嘶~” 狄仁杰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同样微笑而死?” “是啊。” 裴行俭摸着胡须,皱眉道:“我在这长安县数年,接手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案子,但像此次,人死的时候,面露微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那今天在城门前的,可算是第二起了。” 狄仁杰想了想道:“二哥,我跟这案子……” “我知道,我来前已经看过卷宗了,你主要是接手过那名胡商手里的东西,所以被牵累,依我看,只要查证此事与你无关,应该不妨事,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 裴行俭想了想又道:“大理寺那边,一会可能还要派人过来。” 正说着,外面只听有人喊:“县君,大理寺李主薄带人来了。” 裴行俭向狄仁杰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起身,转向牢门。 片刻之后,就见大理寺主薄李思文,带着几名差役、文书,从外面走进来。 进牢里的时候,李思文明显有些不适应牢房里的气味,微微皱了下眉。 跟在他身旁的一名文书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向他讨好的道:“主薄,要不把犯人提到外面去审吧?” 李思文面无表情的摇头:“就在这里。” 裴行俭已经迎上来,向他见礼道:“见过李主薄。” “那位狄郎君在里面?我来,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李主薄请。” 裴行俭侧身道:“大理寺日理万机,如此忙碌,李主薄还亲自跑一趟?” “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发话,务必在开霄禁前,侦破此案。” 此话一出,裴行俭心下顿觉一震。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从此刻到夜间开霄禁,隔不了多少时辰了,居然要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之案? 这如何可能! 不对,这从侧面说明,此案,非同小可。 李思文惯常一张冷面,进了牢里,上下打量了一眼狄仁杰:“有些面熟。” “永徽元年……” 狄仁杰话没说完,却见李思文伸出一掌虚按,将他要说的话打断。 “先谈公事,此地,非是叙旧的时候。” “是。” “那胡商,名阿巴尔,你是如何认识的?一路情状,皆细细说与我听。”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站在稍后的二哥裴行俭,心下稍定。 其实关在牢里的一个时辰,他已经细细回想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当真是能把每个细节都能记得。 但这胡商,确实一路上并无可疑形迹。 或许有些古怪之处,但那也可能是每个人独有之癖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李思文听完点点头:“他交给你的东西,你知道是何物吗?” “不知,当时我……我家仆以及苏烈将军的女儿,苏庆芳也在场,他们都见到了,那胡商突然过来,将那块黑牌塞到我手里,我还是第一次见。” 李思文又问了几个问题,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文书。 此人笔走龙蛇,已经将方才的对话记入卷中。 “好了,暂时无事了。”李思文开口道:“说完公事,可以叙旧了,我听裴县君提起过你,永徽元年,你似乎也帮着大理寺破过一桩案子。” “惭愧,自小就对各种奇案着迷。”狄仁杰道:“我能不能向李主薄多问一句,此案与昨日公交署死的那人,是否是同一桩案子?” 李思文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行俭。 裴行俭表情坦荡,一脸风光霁月道:“李主薄应该还记得,怀英他非普通人,乃是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李思文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讶异,似乎在别处听过此事:“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正是,破案之事,大可以多问一下怀英,定有收获。” 裴行俭道:“我信怀英为人,愿以官职做保,保怀英与此事无关。” 李思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口道:“此案应与狄郎君无关……不过若想证明其清白,还是得将案子破了。” “李主薄,若是信得过,可以让我也参与此案。” 狄仁杰道:“永徽元年那次,我已与大理寺和长安县合作过。” 他看了一眼窗外:“方才听李主薄说要在霄禁之前,将此案查清,我以为,难度不小,而且大理寺卿如此重视,又提及霄禁,若我所料不差,定是有人要趁霄禁之夜,扰乱我大唐安定,甚至会做出一些骇人听闻之事。” 李思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狄仁杰又道:“以在下推测,若那胡商有问题,多半是突厥人的间谍探子。” 李思文沉默以对。 “方才还听说昨夜公交署有一人意外死于家中,也是微笑而死,在下以为,此两案,其实是同一件案子。李主薄和大理寺卿所担心的,依在下推测,一为突厥探子趁上元夜大肆杀戳破坏,二是上元夜陛下也会与妃嫔们在宫中庆贺,担心陛下安危。 三来,还不知是否有高句丽及百济,倭人的间谍在其中生事。 但以在下看,这些间谍只怕早已潜入长安,昨夜公交署死的那人,若不是这些间谍内应,便是知道了某些秘密。 而微笑死去,或许涉及某些宗教,在下听说,一些教派都有秘药。 这一点,要等杵作验证。” 一口气说完,李思文脸上终于微有些变化。 他点点头:“不错。” 能分析出这些来,不难。 难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事,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 裴行俭站在一旁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向着李思文仿佛在说:如何?我推荐之人不错吧。 第三章 善意 李思文将狄仁杰上下看了一番:“有长安县君裴行俭做保,你既愿主动加入查案洗脱自己的嫌疑,那大理寺便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此案正像你之前所说,非同小可,现在距离上元夜霄禁,只有六个时辰,你必须在这六个时辰里,协助大理寺,查明此案真相,你可愿意?” 狄仁杰不假思索:“愿意。” “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六个时辰,在霄禁解除,上元夜庆祝开始后,你若破不了此案,到时不但无非洗脱你之嫌疑,反而会罪加一等,数罪并罚。”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思文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森然杀气。 狄仁杰愣了一下,低头略一思索,点头道:“我知道了。” 听他应下此事,李思文表情略松了一些:“此案关系重大,我知你有断案之能,需要什么,大理寺与长安县衙都会尽量提供。” “等等……” 狄仁杰忽然品出些味道出来:“李主薄,怎么感觉你早就等着我应下,现在查案变成我一人之事?” “是也不是。” 李思文并不避讳,向着裴行俭的方向看了一眼:“首先一点,正如之前裴县君所说,大理寺日理万机,每天长安有那么多案子,没有那么多精力一一投入所有。其次,今天恰好是上元夜,各衙门配合,不如平时灵便,最重要一点是时间……” 说到时间二字,李思文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然:“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一时半会,我手下又找不到有独当一面之才,恰好裴县君推荐了你,经过我的考查,你确有断案之才,所以希望你能尽快侦破此案。” 狄仁杰心下了然。 正如李思文所思,这么大的长安,每天不知多当案子要审理,更何况还有全国各地需要协调的案件。 再加上上元节这个特殊的时刻,只怕大理寺是真的抽不出人手和精力来。 不过李思文所全指望自己,倒也未必,依狄仁杰猜想,应该还有别的手段,不过,人家既然没说,自己也犯不着多打听。 “李主薄,我既在这案子里,自然会尽力而为,还望如李主薄所说,能在各方面尽力配合。” “这是自然。” “那我现在能出去了吗?”狄仁杰左右看了看。 牢房里的滋味,毕竟不太舒服。 “我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还需要沐浴,洗去这里的味道,另外,我还要听一听杵作的说法,那两人死因究竟为何?” 狄仁杰一番话,李思文全都点头应下。 倒是他身后的文书和差役,都暗自皱眉。 心想李主薄何需对一名疑犯如此迁就。 “对了。” 狄仁杰突然想起来,向裴行俭道:“二哥,阿弥呢?听说他这些年,破过好些大案,怎么不见他?若有他帮忙,相信会更有把握。” “阿弥他……” 说起苏大为,裴行俭脸上闪过古怪之色。 巳时正。 万年县令王方翼踱步走入县中牢房。 在这里,有他一个特殊的“客人”。 阳光从窗口透入,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束,照在牢门后的那人身上。 这光将他的身体染上金色的轮廓。 可以看清是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他的身高六尺五寸有奇,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口,脸庞沐浴着阳光,两眼微闭。 虽然不动不言,但光是一个站立的动作,就给人渊亭岳峙之感。 王方翼看着这人。 实际上,在今天以前,他已经无数次听说这人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见到他。 在王方翼身边,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微微躬身:“县尊,何事需要你亲自来,有什么吩咐下来就是了。” 王方翼不言,只是挥了挥手。 马大惟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向县君抱了抱拳,带着身后的不良人,悄然退出去。 王方翼回头看了一眼,冲稍远处的差役道:“你们也退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进来。” “是。”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牢里终于清静下来。 他走到牢门前,伸手,在门上轻拍了两下。 站在里面的青年,却并没有回应,像是化作了雕像。 王方翼等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苏大为。” 被唤了名子的苏大为,这时才有了反应。 眼皮下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徐徐张开眼,向牢门外的万年县年看过来。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以后,苏大为开口道:“见过万年县尊。” “你知道我?” “听人提起过。” “如今落在我万年县大牢里,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大为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没什么想说的。” 王方翼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冷然一笑:“你这人倒是奇怪,寻常人落入牢中,只怕哭着喊着替自己辩解,以求宽恕,只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县君,国家自有法度,我有没有罪,要靠你审过案子,才能判断。”苏大为微微摇头:“又岂是我自己辩解就能改变的?” 何况,苏大为还记得尉迟宝琳跟自己说过,这位王方翼,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就凭着王皇后这层关系,苏大为也不信自己开口能改变什么,与其如此,不如闭嘴。 牢内一时沉默下来。 阳光下,王方翼两眼微微眯起,目中光芒闪动,似在复杂思考。 他的年纪看上去在三十许,身长六尺余,体形强健,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与其说是县君,不如说更像是一名武将。 其实大唐初创,虽经过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但也不过数十年。 依旧武风大盛。 何况大唐外部的边患也一直未曾平息,如突厥、吐藩、高句丽等,依旧实力强劲。 是以许多大唐官员,本身就是武将转职。 有战事需要时,这些官员也随时能披甲上阵。 在这个时代,文武的分界并不明显。 儒家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艺中,也有“射”和“驭”。 王方翼想了片刻,似是拿定主意,开口道:“你知不知你所犯的案子可大可小?” “我杀了人,杀人偿命,如何可大可小?” 苏大为微眯的眼睛张开,目光澄澈的看向王方翼。 昨日与长孙无忌决裂,之后遇到不明身份的武士围杀,又遇到秦怀玉这个七品异人出手。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摆脱了秦怀玉,得以脱身。 但是今日早上,便有万年县的不良人及武候、县里的捕快过来拿人。 只是一转念,苏大为便熄了反抗之心,跟随他们归案。 到了这边才知道,被人指证昨日在长安城外杀人。 长孙无忌当真是好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苏大为暗自苦笑,当时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招后手。 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了。 好在万年县中,有狮子苏庆节在,想必不会令自己吃太多苦头。 那几个武士,身份不明,再说苏大为纯属自卫,这案子,应该还有转寰的可能。 就在他如此想时,对面的王方翼幽幽道:“你知不知道,昨夜,在长安县还发生一起命案,是与你有关。” “什么?” “长安县公交署中,一名叫劳三郎的人,应该是你的人吧?死在署里,无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死状诡异,坐在那里,面露微笑,像是遇到极开心之事。” “劳三郎死了?” 苏大为一个激灵,右手一下子抓住牢门栅栏:“怎么会,前几日他还好好的。” “千真万确。” 王方翼继续道:“在今日早些时候,还有一件案子,开远门外,金吾卫查验一队西域来的商队,结果里面有个胡商突然死亡,而且死的时候,是面朝着开远门跪下,双手合什在胸,面露微笑……”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 两件案子,绝不是偶然。 而是有某种联系在里面。 劳三郎为何会死? 那个胡商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苏大为发现自己再难维持冷静的心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王方翼冷静的看着他道:“出事的这支商队,是属于胡商思莫尔的,听说,他在为你办事?” 苏大为脸色微变。 “承接这次货运的,从太原一路过来的,是公交署,听说也和你关系甚深。 对了,这支商队里,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太原人氏,名叫狄仁杰,现在,他也下在狱中。” 苏大为心中一震。 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狄仁杰大兄,来长安了? 沉默片刻,他深吸口气,缓缓道:“王县君,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最近可能不会太好过。” 王方翼笑起来,看到苏大为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苏大为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他摆了摆手:“你暂且放心,我没有恶意,我说这些,只是善意的提醒。” “善意?” 苏大为瞳孔微缩:“你是王皇后堂弟,对我却有善意?王县君,这话,您信吗?” 第四章 突厥狼令 王方翼目视苏大为,面色从容自若道:“我如要害你,你在我万年县中,多的是办法,没必要再同你同费口舌。” 说完这句,他背负双手,仰头昂然道:“我王仲翔行事,但求俯仰无愧,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此前,安定公主之事,许多人都以为我王家与你便是有仇,可我不这么认为。” 这位万年县的县令缓步走近牢门,双眼透过栅栏看向里面的苏大为:“如果不是你设法救回安定公主,一但小公主死去,无论皇后有没有做,世人都会认为是皇后做的,我王家,也会因此遭到多方责难。 而陛下,会如何看待我王家? 所以,我认为,你对于我王家,有恩。” 听得他如此说,苏大为脸上明显错愕了一瞬,然后才挠头道:“我以为王家人都会视我为仇,毕竟那件案子,最后……” “论迹不论心。” 王方翼挥了挥手,毫不在意道:“实际上你所做的,等若是拉了王家一把,我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清。” 说完,他的面上现出回忆之色。 “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想当面向你说声谢,二来,就是提点你一下,免得你被蒙在鼓里,也算是还了人情。” 苏大为抿了抿唇,隔着牢房,向王方翼抱拳道:“是我先前误会县君了,向王县君致歉。” 王方摆摆手:“我看你也是大好健儿,不必如此,对了,我猜你在这牢里也不会待太久了,希望日后再见,我们还能是友非敌。” 苏大为又是一愣,他心中想:按王方翼所说,此案非同寻常,既有胡商细作在里面,还有公交署内,劳三郎诡异死亡,现在又把狄仁杰大兄给牵扯进来。 而我刚好也在这个时候,被昨日之事连累,被捕快带来万年狱。 巧合的是与我相熟的狮子苏庆节又恰好有事出去公干。 没有把我送去熟愁的长安狱和大理寺,反而送到万年县王方翼手中,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被人精心设计的局。 既然是落入局中,哪有这么容易出去? 王方翼深深看了苏大为一脸沉思的模样,微微一笑,转身走出。 眼看快走出大牢,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道:“对了,王敬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 “呃?” 苏大为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等抬头时,已不见了王方翼。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头微皱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他的背后,似是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幻影。 就如他此时的心境,充满了疑惑。 良久,他盘膝坐下。 双眼微合,让自己精神内守,用鲸息之法,令自己有些躁动的内心平伏下来。 千头万绪,一时哪里能想到答案。 无论如何,心不可乱。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牢前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许多人。 苏大为从入定中回神,张眼疑惑的看去。 透过牢门,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在大理寺主薄李思文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 “大兄!” 苏大为脸上闪过惊喜和不敢置信之色,从地上一跃而起。 王方翼果然没有骗我。 万年县公廨,县君王方翼与主薄李思文坐在位上,面前放着一些卷宗。 李思文身侧站着文书与大理寺的差役。 门外还站立着武侯。 更远处,是马大惟带着不良人守着。 屋内,苏大为与狄仁杰站在堂中。 来不及叙别后之情,眼前案情如火,只能先论公事。 狄仁杰向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别数年,没想到再见,你我都是阶下之囚。” “大兄。” 苏大为脸上现出一丝歉意:“这次又把你卷入进来。” “瞧你说的,跟着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公交署回长安,是我临时起意,你哪能提前预知到。” 说到这里,狄仁杰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动,低头沉思起来。 桌案后的李思文向王方翼道:“此事便是如此,因为案情紧急,由长安县县君裴行俭做保,暂时保出狄仁杰,命他速破此案,而狄仁杰提议要由苏大为配合,方能在限期之内破案。” 李思文向来不苟言笑,他那张脸,终年仿佛覆着寒冰一样。 说到苏大为时,他的脸色却罕见的缓和了一瞬:“至于苏大为,我对他人品知之甚深,昨日城外之案,我也听说了,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因私废公,不过,我可以为苏大为做保,让他暂且换得自由之身,配合狄仁杰破案。” 王方翼很是认真的听着。 等李思文说完,他点点头道:“既有李主薄做保,又是案情需要,苏大为又为长安县不良帅,一门良幼都在长安,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 停了一停,他又道:“不知这件案子需要多长时间?” 问案子需要多长时间,实际上就是问苏大为出万年狱,在外面要待多久。 李思文不假思索道:“我与狄仁杰已经商定,在今夜霄禁开放之前,务必侦破此案。” “如此……” 王方翼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从现在到霄禁开放,也就是天黑,只有三个时辰了。” “对,就是三个时辰。” 李思文沉声道。 下方,站在堂中的苏大为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看看李思文,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个时辰? 开什么玩笑。 就是六个小时。 现在大约是午时,也就是约莫一点左右。 到入夜霄禁时间,还有六个时辰,大约是后世的八点之前。 一下午的时间,要破这件案子? 苏大为的额头不由渗出汗水。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狄仁杰:“大兄?” “箭上弦上,不得不发耳。” 狄仁杰冲他回以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反正你我现在都是‘戴罪’之身,何不放手一搏?” “大兄……” 苏大为一脸无语,对着房梁,长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在陛下面前,与赵国公做赌,赌能十二个时辰内,破了安定公主之案,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但是大兄你……比我更大胆。” “怕个甚。” 狄仁杰爽朗大笑道:“天塌下来当被盖。” “别当被盖了。” 苏大为跟着狄仁杰走上前去,在李思文及王方翼的见证下,在卷宗上签字画押,写明在戌时前结案。 将其中情状一一记录在案,由两人签字,再由王方翼用印,李思文在上面具上自己的名字,当做保人。 此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大兄,我算是被你拖上贼船了。” 苏大为低头细想,昨天在城外雪地虽然杀了几人,但此案未必能致自己于死地。 至多是舍了不良帅的身份。 待过几年,还能东山再起。 可狄仁杰这次,真的是把俩人一块绑在火架上了。 三个时辰,若不能破案,数罪并罚。 到那时,就不是丢掉不良帅这个职位的问题。 而是…… 李思文抬头看向狄仁杰与苏大为道:“狄仁杰,你现在想从何处入手?” 他答应裴行俭,让狄仁杰一试,也是不得已为之。 现在只有全力配合。 从心底来说,大理寺对这件案子,比谁都急。 破案的最大压力,是在大理寺身上。 如果不能在上元夜花灯巡游,普天同庆前,将隐藏在背后的敌人揪出来,纵然处理再多的不良人,又有何意义? 狄仁杰却并不慌张,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急切。 只见他在堂下缓缓踱步,来回走了一圈,忽然抬头诞:“李主薄,我想知道三件事,第一件,那胡商给我的牌子究竟是何物?第二点,仵作验尸结果如何,第三点,长安最近还有没有可疑之事,是与此案有关的?” “既然你问起来,我可以告诉你。” 李思文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方翼,后者起身道:“如果需要回避,那我……” “无妨,此事不是秘密,或者说,那些黑暗中的敌人,此次用的就是阳谋,你迟早都会知道。” 李思文向身边的文书看了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一份卷宗,放在案桌上,翻开,目光落在上面的文字。 “那胡商塞给你的东西,乃是突厥狼令。” “突厥狼令?” 第五章 空箱 贞观四年,李靖奉太宗李世民之命,率精奇夜袭定襄,大破东突厥,并生擒颉利可汗。 东突厥始毕可汗之子,名欲谷设,在东突厥汗国灭亡后逃至西突厥,于贞观十二年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 永微四年,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子颉棻达度设被大唐封为真珠叶护。 真珠叶护与大唐联手袭击沙钵罗可汗,杀死沙钵罗可汗一千多人。 ……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乃阿史那泥孰之侄孙。 贞观十六年九月,乙毗咄陆可汗发兵入侵唐朝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唐朝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唐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 沙钵罗可汗,名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可汗手下大将。 贞观二十年,乙毗射匮就任西突厥可汗,击败原可汗乙毗咄陆,将其逐入吐火罗。 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一党,遂率3000部众畏罪逃奔唐朝。 是时唐军正征讨龟兹,即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进军龟兹。 之后,贺鲁又被封为瑶池都督府都督。 李治即位后叛唐自立,自称沙钵罗可汗。 …… 午时正,大理寺公廨内。 李思文翻阅着卷宗,将突厥现在的情形,说与苏大为及狄仁杰。 狄仁杰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大为却觉得头大如斗。 这突厥人的名字,不但拗口,而且还一长串,复杂程度比后世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可汗那个可汗的,苏大为听了脑袋简直要成了浆糊。 李思文似乎看出苏大为对这类资料不感兴趣,抬头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也不必管这些可汗的名字,总之只用知道,在我大唐灭了东突厥以后,这些突厥人便不断分裂,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兴风作浪。” 狄仁杰一言不发,走近李思文,伸手向桌案上的一个木匣。 李思文一把将他的手按住:“等等,此物是要做证物的。” “我只看一眼。” 李思文看了看他,微微点头,把手移开。 狄仁杰便拿起木匣,从中取出那块黑色的令牌。 正是之前胡商阿巴尔塞给他的,突厥狼令。 所谓突厥狼令,是突厥可汗的信物。 传说,此物可以召集一支绝对效忠于可汗的死士。 过去在东突厥的时候,这批死士被称为“金帐狼卫”。 如今东突厥已灭,金帐没了,但狼卫却一直存在。 严格来说,狼卫并不只是死士这么简单。 他们精于潜伏暗杀,刺探情报。 就像是后世的间谍、特工、特种兵。 李思文抬头看着狄仁杰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那块“突厥狼令”,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突厥狼令既然出现,代表‘狼’来了。” 苏大为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闻言开口道:“李主薄,狼不是来了,而是一直在。不过我还没明白,此次他们传这块牌子给大兄做什么?” 李思文以目视他,久久无语。 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我若是知道,还让你们查什么? “等等,我又想到了。” 苏大为举手道:“刚才李主薄说了,乙毗射匮可汗是我大唐册封的,那个真珠叶护也是我们封的,而沙钵罗可汗是叛唐自立的,莫非此次的事,是沙钵罗可汗指使?若是知道是谁在幕后,自然可以推出他们的目地,破获此案。” 狄仁杰手指摩挲着黑色的令牌,感受着牌上非金非石的温度,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怀英说的不错。” 一个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苏大为、狄仁杰及李思文抬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从外面走进来。 “二哥。” “县君。” 几人依次见礼。 裴行俭从手中拿起一份卷宗道:“这是长安县仵作的验尸记录,本来用不着我亲自过来,但此案干系太大,我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狄仁杰没等李思文接过卷宗,把手里的突厥狼令塞回到李思文手里,伸手接过裴行俭那份卷宗,低头翻看起来。 苏大为向裴行俭道:“县君,你刚说大兄说得不错?难道这突厥之事,还有什么隐情?” 裴行俭点头道:“我恰好知道一点。” 他低头想了想,似是斟酌用词,停了一停方道:“无论是乙毗射匮可汗,还是自封的沙钵罗可汗,或是真珠叶护,其实,本性上,他们都是狼。 草原上的狼,没有那么容易驯服,你强大时,他们会假装臣服,可一但你露出丝毫破绽,这些狼就会迫不及待的一拥而上。 像阿史那贺鲁,原本是我大唐册封的叶护,可陛下登基时,他却以为有机可趁,自立为可汗叛唐。 真珠叶护、乙毗射匮可汗,他们首先是突厥人。” 桌案后的李思文此时缓缓点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苏大为听了,颇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两人,心中暗想:不是说了大唐海纳百川,大量用异族人做唐朝官吗?但从李思文和裴行俭的表现来看,显然大唐中的官员,对突厥还是暗自提防的。 狄仁杰放下手里卷宗,看了一眼苏大为。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纠结,有些疑惑。 “大兄,怎么了?” “这验尸情况……” 狄仁杰摸着下巴道:“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原本推测,这案中的两名死者,是死于某种毒药,但长安县的仵作证明,劳三郎的尸体并没有任何异常。” “呃……” 苏大为眉头一皱:“劳三郎我对他很了解,不可能与突厥人有任何交集,会不会只是身体有隐疾暴毙?” “不排除这个可能。” 狄仁杰转向李思文:“李主薄,胡商阿巴尔的验尸情况如何?” 李思文伸手在一堆卷宗里,抽出一份,放在桌案上。 “我看过了,死者身体并无明显外伤。” “那他的死因能断定吗?”狄仁杰一边问着,一边翻开卷宗,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吃惊的抬头看向李思文。 卷宗上,写着仵作的结论—— 暴毙。 不知道死因,而又突然死亡的,一率归为暴毙。 “不对,这有些不对。” “如果说劳三郎是有隐疾突发暴毙,这胡商也是暴毙?哪有这么巧,而且他手里还有突厥狼令,这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他们的死状都是惊人的相似,面露诡异微笑……” 就算以狄仁杰的本事,此时也不由觉得思路陷入瓶颈,一时皱眉不语。 那胡商是否真是突厥人的细作? 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临死前又为何把突厥狼令塞到我的手里? 公交署里劳三郎为何突然暴毙? 此二人为何死后带着同样诡异的微笑? “大兄,李主薄,还有县君,我有个想法。” 苏大为沉思片刻开口道:“现在与其纠结于突厥人做了什么,不如早做防范,毕竟三个时辰后,便是上元夜的灯会,到那时人山人海……” “不错,我也正有此担心。” 裴行俭道:“不论那些狼卫想做什么,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先求不败,而后求胜。” 李思文点头道:“防备一事,我会通知金吾卫安排,不良人那边,长安与万年县都要早做准备,另外宫中千牛备身也要……” “不对。” 一直低头沉思不语的狄仁杰突然喊出一句。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只见狄仁杰目露奇快,快步在堂前左右踱步:“我似乎漏掉了一环,是了,他为何要给那狼令我?如果不是随意为之,那他的目必然是转移视线……” 说到这里,狄仁杰向李思文急道:“那支商队其他人呢?那些胡商和货物现在哪里?都控制起来了吗?” 这话问出,李思文和裴行俭脸上同时变色。 “胡商金吾卫贴身搜查过,没发现可疑,现在应该已经放行了。” “应该有武侯和不良人在盯着,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也反应过来,一拳击在掌上:“大兄,县君,我们现在就去拿人,希望还来得及。” 西市。 破开的大门,里面的货物一览无遗。 几名看守仓库的胡商瞪眼看着金吾卫强行冲进去,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有金吾卫从里面大步走出来,向等候的李思文、裴行俭、苏大为道:“都查过了,里面没有异常。” 李思文眉头一皱,看向裴行俭:“难道猜错了?” “等等。” 苏大为眼力好,一眼看到货仓内狼籍的货品中,有几个箱子空置着倒在地上。 “那几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是空箱子,我们看过了,没有夹层。” “你……” 苏大为面色一变,一把推开眼前的金吾卫,排开众人,走进货仓。 李思文和裴行俭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仓库里光线稍暗,两边站满了金吾卫,脚下是散乱的货物,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大为蹲在空箱前,向最近的金吾卫问:“这几个箱子,确定打开时就是空的吗?” “是。” “这批货是谁的,把货主带过来。”苏大为语气透着森然。 “阿弥,你发现了什么?” 裴行俭问。 “这么繁忙的仓库,却放着这几口空箱子,为什么?这批货,是几个时辰前,商队刚送进来,没有这么快提货。”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过:“现在货不见了……莫非这箱子里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六章 开棺验尸 仵作,又称伍作、仟作行人、行人、行首、团头、屠行,首见于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伍作”,以及和凝所著的《疑狱集》。 根据《唐律疏议》规定:诸诈病及死、伤,受使检验不实者,各依所欺减一等;若实病及死、伤,不以实验者,以故入人罪论。 《唐律》对于杀伤案的司法鉴定有非常详细的专门性规定,具体对杀人及伤害案件,区分不同致伤物、不同后果分别处以不同刑罚。 狄仁杰在长安县不良人陈敏,以及县内捕快班头杨义之陪同下,走进眼前的宅子。 这里并不是大理寺内,而是一处专门的“验尸房”。 时间急迫,他与苏大为分头行动。 苏大为去查验那批货物,和商队里那些商人。 而狄仁杰则对尸体的情况有疑问,决定再亲自看一遍。 人活着或许会说谎,但尸体不会骗人。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隐隐看到一张张石制的床榻。 有的上面摆着尸体,覆以草席。 有的则是空的。 空气里充满一种腐败的味道,十分难闻。 两名仵作正围着一具尸体在窃窃私语,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人。 此人气度有些不同,身材高瘦,衣着整洁。 他的脸颊瘦长,双眼微透锋芒。 此时正双手负后,静静聆听两名老仵作的谈话。 “我用葱白试过了,外面看不到明显的伤口,不知有没有骨伤。” “一会将他抬到院子里,隔影照一下。” “如果也没有骨伤,就要考虑是否中毒……” “可用银针验之。” 陈敏故意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他们。 “见过不良帅,杨班头。” 两名仟作停下手里的活,向陈敏和杨义之抱拳。 “这位是狄郎君,奉县尊之命,过来看看上午那具尸体。” 陈敏说着,又向那名身材高瘦的男子道:“这位是?” “在下刑部令史,周扬,唤我周二郎便可。” “原来是周令史,不知……” “巧了,我得了上官之命,也是过来验尸的。” 周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狄仁杰,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长安内外做刑名之人,他都清楚,何时又多了一位狄郎君? 不过此时却也不好直问,先看看情况再说。 杨班头此时开口道:“上午送来的那名胡商尸体呢?就是这具吗?” 他向石榻上的尸体指了指。 “哦不是,在这边,几位随我来。” 一名杵作侧身示意,然后引着几人来到后院。 在这里,眼见堆着不少棺木。 在唐代杵作这行还不像后世法医那么细分,经过仵作验过的尸身,就会放到后院棺材中,等人认领。 若是无人认领,官府也会找块地给埋了。 “那胡商的尸体验过,在长安也没亲人,所以我们把他放棺木里了。” 老杵作向着一口棺材指道:“就是这具。” 陈敏及杨班头向狄仁杰看过来。 “开棺。” “开棺。”陈敏道:“狄郎君要重新验看。” 仵作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找了把铁钎插入棺板缝隙中,费力一橇。 耳听喀吱一声响,棺板裂开一条手指宽的裂隙,随着仵作双手较力。 盖在棺木上的棺板陡然翻开,落在地上,发出呯的一声响。 陈敏和杨班头吓了一跳,不由叫道:“你这下手也没个轻重的。” “嘿嘿,一时情急,这棺木钉得有些紧,几位来看看。” 仵作伸手拍了拍棺材,脸上颇为自负的道:“此人我和老驴一起看的,绝计不会有错,没有任何外伤,骨伤,也没有中毒,绝计是死于暴毙。” 没有外伤,也就是没有刀伤,钝器伤。 没有骨伤,也就是没有肋骨、颅骨骨折等伤。 也没有验出中毒…… 那这除了暴毙,当真也没别的更好解释。 唐时还没有心血管一说法,自然不懂诸如心脏病,或者中风一类的疾病。 人若查不出死因,统统归为暴毙。 狄仁杰闭住口鼻,上前两步,探首向棺中看去。 里面躺着的那人,果然就是上午寒突厥令给自己的胡商阿巴尔。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两眼圆睁。 因为死亡时间的关系,身体关节已经僵硬,脸上也开始浮现青黑尸斑。 这种情况下,脸上的笑容,显得越发诡异了。 狄仁杰刚想开口,一旁的周二郎道:“这尸体你们是怎么查的?” “按惯例,先以葱白捣碎了覆上尸体,以白纸覆在其上,如果有外伤,便会印在纸上。 之后,我等以水冲洗尸身。 若有伤处,水流便会停滞不前。 然后将此尸体放于院中阳光下,隔着丝绸查看,若有骨裂伤,便能瞧出。” 周扬在一旁点点头:“你这用的是《疑狱集》里的法子。” “周令史果然是行家。”杵作抱拳赞了一句。 “验骨伤还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张厚薄适中的纸放在疑似骨折部位,然后拿一团由特殊材料做成的面团在上面擀,如果白纸下有伤口,通过一段时间的熨擀,骨头的裂缝就会清晰的显现在白纸上。” 周扬说着,对杨班头和陈敏道:“把这尸体抬出来,再看看背后。” 狄仁杰若有所思的向他看了一眼:“周令史对这些也很熟悉?” “我自幼就对刑名感兴趣,就多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 周扬瘦削的面皮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种似自得,似微笑的神色。 “在先秦时期有一本书,叫做《封诊式》,‘封’即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规矩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秦代称之仵作为令史,称验尸结果为‘爰书’。 我记得有一桩先秦的案子记录做《贼死》,其上云: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狄仁杰听了不由向他多看了两眼:“周令史果然博学。” 心下暗道:听闻有人痴于酒,有人痴于音律,这位刑部令史,倒像是对刑名十分痴迷。 就在这时,皱着眉头的陈敏和杨班头,已将阿巴尔的尸身从棺木中搬出,放置在院中空地上。 “狄郎君,周令史,你们过来看。” 未时正。 鼓楼响起数通鼓响。 日头略向西斜。 一名中年汉子抬头看了看鼓楼,伸出胳膊,用袖口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口箱子。 箱子的木料看起来十分粗陋,就跟寻常人家后院用的柴禾相差仿佛。 奇怪的是,这样一口粗糙的箱子,居然还用上好的漆料漆染过。 暗红色的漆料,像是血的颜色。 中年汉子扛着箱子,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院前。 他四下看了看,伸手轻扣门环。 四长三短。 停了片刻,有人在门后问:“谁?” 中年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箱子,咧嘴一笑:“郎君,是我。” 门后沉默了片刻,随着吱呀一声响,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及一只眼睛。 眼睛瞪得极大,用力盯着中年汉子,像是要将他连皮带骨看个通透。 停了一停,门终于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后的人道:“进来吧。” “东西都带来了?” “这只是一部份,那人说……” “嘘!” 门,轻轻合上。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钱八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虽说是上元节,但长安的天还是够寒冷的。 这样的天,他居然跑出了一身热汗。 可见这次的事有多紧急。 “快点,都精神点,你们几个,去马行;你们几个,去张家食店;还有你,带人去丝帛行、果子行,还有人没有,找人去市署,联系市署……” 一边疾步小跑,钱八指一边飞快的向身边不良人下令。 他是刚得到苏大为的通报,要将今日回来的思莫尔商队,所有的商队中人,全都控制住。 贼你妈,怎么现在才说这个事。 钱八指心中苦笑,但是又发作不得。 这要换一个人,依他的脾性,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要想控制那些商队里的人,最好就是在城外,入了这长安城中,到了西市,就像是水融进大海,想要揪出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那商队的头领不是思莫尔吗? 思莫尔听说与阿弥一起做生意。 如今却是他的商队里出了事,需要我们不良人来查,这都叫什么事啊? 轰! 大门破开。 无数木屑随之迸溅。 刚刚走到院中的思莫尔吓得身子一抽,手里握着一枚玉牌失手滑落。 啪的一声,跌得粉碎。 第七章 黑火油 申时正。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走入长安县衙门。 手下不良人,有一多半人手还在外面继续搜罗那些胡商,这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另外一些则找到了目标,将其带回到县衙里。 苏大为一眼看去,看到南九郎正站在廊下,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 “县君呢?”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问。 “县君还没回来,之前跟随狄郎君去了大理寺,现在应该在西市署那里,协调晚上的事。”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继续向公廨里走去:“带回来的那些商人,你让大伙分开来审,防止串供,再对照口供有无可疑之处。” “是。” 吩咐完南九郎,苏大为一脚踏入公廨,眼前微微一暗。 他的眼睛眯起来,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看到门边站着大白熊沈元。 门前的光线,倒有大半是被他高大的身形给遮挡住的。 “阿弥,你回来了?” 大白熊向苏大为咧嘴一笑,一脸憨厚的挠头道:“先前你跟着万年县捕快走了,柳娘子和小娘子都很担心你。” 小娘子,就是聂苏了。 唐时惯称家中妇人为娘子,比如柳娘子,或者谁家小娘子。 苏大为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眼看到坐在堂中,一脸坐立不安,脸色惨白的思莫尔。 他伸手拍了拍沈元的肩膀:“守住大门,我要提审。” “嗯。” 大白熊把头一点,身子前移两步,往门前一站,恰似一尊铁塔一般。 有他守住大门,苏大为无后顾之忧,快步走到思莫尔身前。 魂不守舍的思莫尔这时才发现苏大为,吃了一惊,站起身道:“阿……阿弥,兄弟。” 苏大为冷笑一声,一伸手将思莫尔的衣襟抓住,近乎粗暴的把他拖到眼前,一字一句的道:“思莫尔,我一直信任你,将西域的商路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在商队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阿弥,你,你听我解释……” 思莫尔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公廨内角落里生了火盆,但窗门大口,仍是寒气逼人。 这种情况下,思莫尔居然急出一头冷汗。 他伸出手,并起三指,仓惶道:“我发誓,今日之事……” 呯! 大门外,突然传出一声响。 思莫尔的话一下子被打断。 两人一齐扭头看去,只看到大白熊沈元雄壮的背影,却什么也瞧不见。 “沈元,阿弥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让开!”一个粗豪的声音,正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 “阿弥说了,让我守住大门,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 “贼你妈,老子是外人吗?我是长安县不良帅,他是副帅,你到底听谁的?”陈敏气得鼻子都歪了。 却见沈元不假思索道:“阿弥管我吃,管我住,还给我买衣衫,我听他的。” “你让不让?” 陈敏双手摸向腰间,同时厉声喝道:“苏大为,你的人你管不管?你独自在里面,究竟是查案还是做什么?” “大白熊,让陈帅进来吧。” 苏大为开口,沈元这才侧过身子。 陈敏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来。 苏大为眼神一晃,看到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正站在院中,带着几个不良人,堵住几名胡商,似乎在盘问些什么。 “他怎么来了?” “查案。” 陈敏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贼你妈的,查这个案子都被人家查到自己家里来了。” “十一叔,你不是跟狄仁杰大兄他们去仵作那边吗?情况如何了?” “那边在重新验尸,还得一会,我听人说,你把思莫尔都抓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不能你一个人操办。” 陈敏撇头,打量了思莫尔一番,转头向苏大为面无表情的道:“你莫以为我是想占你便宜,现在有我在,杜绝舞弊可能,如此方能显得证据可信,你也少些麻烦。” “谢十一叔。” 苏大为心念电转,向他抱了抱拳,口里称了声谢。 若说自己刚任长安县不良副帅时,陈敏对自己还有些提防和敌意,但这么几年过去了,大家整体倒也相安无事。 渐渐的,陈敏也正常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敌对。 有时查案,双方还能打个配合。 当然,无论如何,心中芥蒂还是存在,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十一叔考虑得周全,那就跟我一起审思莫尔,若我有什么遗漏的,十一叔也可以提点一二。” “这是自然。” 陈敏摸了摸唇边胡须,脸上现出几分自负。 他虽然不如苏大为身手过人,但论及对长安各坊团头,三教九流的关系,可以说,在这长安县,就没有他陈十一郎拿不下来的。 论及办案经验老道,也自认胜苏大为一筹。 你看,若不是我陈敏办事得力,为何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稳稳坐着不良帅的位置,而苏大为只能做副帅呢? 在我陈敏之前,这不良帅几年内都不知换了多少个了。 收起心中念头,他看到苏大为走到思莫尔面前,向这胡商沉声道:“我现在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给我吞吞吐吐,也不要有任何隐瞒,我的时间不多,今天脾气不会太好。” “是是,阿弥兄……你放心。” 思莫尔又吞咽了一口口水,抬头向陈敏看了一眼,向苏大为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信任。 “那支商队的人员名单?” “有有。” 思莫尔似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哆嗦着,拿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苏大为:“名单我一早备下了。” “没有遗漏?” “都在上面了。” “那些货,都有什么?”苏大为道:“还有,我方才在西市货栈里,发现货中有几口箱子是空的,那些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 “箱……什么箱子?” 思莫尔眼神微闪,口里结巴了一下:“货品商队都有记录的,可查,可查。” “思莫尔!” 苏大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呯的一下,拍到胡凳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也不知是被苏大为一掌拍的,还是被他一声大喝给吓到的。 “阿……阿弥,不,苏帅,你……” “那些空箱子究竟装的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苏大为做不良副帅几年历炼下来,论察颜观色早已今非昔比。 刚才这思莫尔,分明说话不尽不实。 他那点小心思,别说瞒苏大为,就连一旁的陈敏都糊弄不过去。 “我……” “我只问这一遍,你不说,我会自己查,但你记得有一点,若是我查出来,咱们俩的交情,就断了。” “我说,阿弥,我说!” 思莫尔那张整天笑嘻嘻的脸上,此时满是油汗,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那箱子,我装的,是我的货,我私下弄的货。” 这话说出来,双手抱胸站立在一旁的陈敏眼神微变,下意识上前一步。 “究竟装的是什么?” “是……” 思莫尔吞咽了一下口水:“是黑火油。” 银针长一指三寸,刺入肌里,缓缓转动,尔后拔针。 姓夏的仵作手里捏着那根银针,凑到面前看了看,又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然后捏着针,伸到狄仁杰与周扬面前:“两位郎君请看,银针完好如初,证明死者亦非中毒死。” 狄仁杰眼睛微微一眯,鼻子里嗅到从针上传来的一丝血腥气。 这气味极淡,腥味中,还有一丝甜腻。 “这味道……” “拿给我看看。” 一旁周扬伸手,从夏仵作手里接过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照入。 那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纤毫毕现。 “确实看不出异状。” 夏仵作连连点头:“我就说嘛,验过外伤,骨伤,连死者头发我们都验过,现在也排除中毒,确实是暴毙。” “等等。” 狄仁杰两眼盯着面前的尸体,缓缓道:“我曾看过一本古书提到,天下毒物甚多,并非所有的毒都能让银针发黑。” “郎……狄郎君,这是何意?”夏仵作脸色微变。 如果真是中了别的毒,而他这仵作没查出来,可以算个失职之罪。 一旁的周二郎若有所思道:“要查是否中毒,除了银针之法,我听闻还有一法,就是看死者肝脏,若肝发黑,必是中毒无疑。” “使不得,使不得啊!” 夏仵作拚命摆手:“不可辱人尸身。” 仵作这一行都有定规,一般流程分就是验外伤,骨伤内伤,及是否中毒,还有现场一些勘察,有无可疑线索等。 很少有说为了验尸,要给死者开膛破肚,查看肝脏的。 周扬瘦削的脸上,目光闪烁,嘴角向两边挑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谁说要验肝,就一定要破开肚肠?” 他左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快丝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右手夹起那根银针,先是伸手在尸身肝脏的位置按了按,接着手腕一抖,嗤的一声,那银针又稳又准的刺入肌肤,没至针尾。 狄仁杰在一旁看了,不由向周扬多看了两眼,心中暗道:此人手法快准狠,若不是精于用针之法,便是…… 就在此时,周扬手腕一抖,闪电般将银针起出。 第八章 无名之毒 “黑火油?”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一旁的陈敏向他看过来,目光透着疑惑,看阿弥这模样,似乎知道这东西。 思莫尔急忙道:“阿弥兄弟,你还记得去岁,我跟你说西域那边可能会发生战事,阻断鲸鱼油进来,当时我说那边有个朋友提过,有一种黑色的水,据说遇火就能燃烧,你让我弄些回来,还记得吗?”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等苏大为开口就急忙道:“我听了你的话,所以用箱子运了些黑水回来。 此物甚是粘稠,其状似油。 燃烧后烟雾很大,吐火罗那边的康国人,都称此物为黑火油。” 陈敏看看思莫尔,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阿弥,这是怎么回事?” “十一叔,这要说来话长了,大约半年前我听思莫尔说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能燃烧,便让他的商队帮我弄一些回来。今天这案子,我带人去搜查了商队放货的货栈,结果发现里面有些是空箱子,箱里的东西不翼而飞。” 苏大为解释了一句,然后向着思莫尔道:“你平时运鲸油不都是用大罐?为何运黑火油却用箱子。” “大罐或者皮囊容易损坏,鲸油还好,这黑火油极易燃烧,我也是听了你的吩咐,要小心防备。 所以用羊皮囊盛之,再放在箱子里,以保安全。” 思莫尔右手抚在胸口,向苏大为动情的道:“阿弥兄弟,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放着生意不要,去做危害大唐之事。” 苏大为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挂起冷笑:“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你说的话却有一个漏洞。” “啊?阿弥兄弟,你这是何意?” “就算那些是黑火油,是我要你弄的,所以你才让商队夹带进来,可现在东西呢?那箱子为何是空的?那些黑火油,去了哪里?” 每说一句,思莫尔脸色就变白一分。 直到最后“去了哪里”,思莫尔膝盖一软,“卟嗵”一声瘫软在地上。 陈敏与苏大为对视一眼:此人可疑。 就算思莫尔不是主谋,但在黑火油一事上,定然有所隐瞒。 “问问他,究竟那些黑火油给了谁。” 陈敏右手下意识摸上腰间勾柄。 那是他的习惯,若遇上嘴硬的疑犯,有时候,必须动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瘫坐在地上的思莫尔,抬起头来,一脸惊恐的道:“阿弥,我不知道那些货去了哪里?我在西市自己的宅子里,又没生翅膀,我怎么会知道放在货栈里的货去了哪里? 这事,你不能冤枉我啊! 我可以对主发誓,我……” “阿弥!” 门外,传来狄仁杰的喊声:“我们这边有发现了。” 箱子,搁置在地上。 箱长两尺余,木料差劲,漆料涂得也不均匀。 但现在,箱子周围,却站了数人,一个个好奇的盯着箱子,眼中露出期待。 “这东西,真有那么大作用?” “当然。” 扛箱子来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近年来,长安流行一种鲸油灯,用鲸油制成,可以遇风不熄,遇水不止,而且经久耐烧。我试过,鲸油并不能直接用,还得有些特殊法子才能做到那样,不过……” 他伸手向箱子指了指:“此物不同,它很容易烧,而且和鲸油一样,不容易灭。” “威力如何?” “很大。” “试试。” 中年人点点头,蹲下去,将箱子打开,一伸手,从里面抓出一个皮囊。 这皮囊是用羊皮制成,在草原上是常用之物。 牧民有时还会用羊的胃,或者猪皮做皮囊,既可以盛奶,装水,又可以在过河时,充当皮筏。 中年汉子手脚麻利的将皮囊打开,对着地上倒去。 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从袋口中流淌出。 “应该够了。” 说着,他将皮囊重新封口,放回箱子。 其余的人看着脚下一滩黑液,似水非水,似油非油,总共也就碗口大的一滩。 “这么点,够吗?” “够了够了,谁有火折子?” 旁边有人递上火折子,中年汉子接过,放到嘴边吹了几下。 那火折上的火星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几点火星随着他吹的气,一起飘出。 中年汉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将手里的火折子,随手向着地上的黑水扔去。 “小心。” 小小的木匣开着,一枚银针静静的躺在匣子里,下面垫以白色软布。 “这是……” “我们方才验尸时,以银针刺入尸体肝部,起针回来,发现针梢带着些黑色粘液。” 周扬向苏大为道:“苏帅,在下以为,此人定是中毒无疑。” 银针能带出的组织液很少,但是在白布的衬托下,还是能看得明显。 “是何毒?” “世上毒物万千,并非件件都有记载,至少以在下所学,仅凭银针刺入,还无法判断此毒究竟为何。” 周扬伸手用丝帕捂着口鼻,似乎他对血腥味,有洁癖。 轻咳了一声,他接着道:“就算查不出来是何毒,也很正常,一切查不出来的毒,都可称之为,无名之毒。” “无名之毒。”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微皱。 狄仁杰在一旁道:“这次多亏了周令史,不然我还真想不到银针刺肝之法。” 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后,脸色苍白的思莫尔,还有站在一旁,手抚腰间铁勾的陈敏:“阿弥,你这里有何发现?” “有。” 苏大为却没急着回答狄仁杰的话,而是目视周扬:“周令史,怎么会恰好在夏仵作那边?” “是为了昨晚的案子。” 周扬道:“大理寺调我去查一下昨晚公交署死的那位……” 昨晚死的那位,自然就是原本属于苏大为的手下,现为公交属令周良手下的左膀右臂,劳三郎。 苏大为揉了一下额头,吸了口气:“周令史有何发现?” “我勘察过犯案现场,公交署的公廨里,他一人独自坐在坐间,面前的桌案还有没处理完的公文,那些公文,应该是记录一些公交署往来的数字。 被人发现的时候,公文里缺了一页。 除此之外,地上有许多人的脚印…… 因为脚印人数太多,无法据此推断疑犯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公交署的大门,是从内扣上的,外人无法打开。 今晨发现的人,也是公交署里的差役,打不开门,最后把门撞开,才看清劳三郎死在里面。” 这番话,信息量很大。 苏大为一时愣住,细想了想,忍不住道:“劳三郎是死在公交署里面?” 公交署和不良人一样,都属于长安县的下辖部门,公廨同在县尊的府衙里,包括县里的刑讯,牢狱,还有验尸仵作他们的办公点,都相距不远。 苏大为仔细想,发觉自己的认知有些偏差。 他记起来了,之前王方翼同自己说的时候,说的是劳三郎死在自己家里。 但现在从刑部周扬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劳三郎死在公交署内。 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 为何一件事会有两个不同的答案? 周扬应该不会对自己说谎,毕竟这么多人在场可以为证,那么王方翼说谎的动机是…… 暂时把这个疑问按下。 苏大为继续问:“听你所说,犯案现场门是从内扣上,那窗呢?” “也是。” “公交署的公廨我知道,除了门窗没有任何入口,那么……劳三郎是死于密室之中?” “可以这么说。” “密室杀人!” 苏大为忍不住低呼一声。 所谓密室杀人,是一个在后世案件中,屡见不鲜的词。 它代表着,死者处于密室中,密室中绝无其它人,而人死在里面。 找不出被他杀的证据,但死者又非自杀。 这只能说明,犯案者手法高明。 “密室杀人?” 狄仁杰在一旁击掌道:“阿弥你这个词,倒是新鲜,不过,仔细想想,却很妥帖。” “劳三郎为什么死,是否跟少掉的那一页公文有关?凶手又是用什么样的办法,杀了在密室中的劳三郎?” “要想知道公文的事,恐怕得把现在的公交署令,周良找来问问,至于杀人方法……” 狄仁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苦笑道:“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先把手头的证据以及信息汇聚一下,理清思路,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 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要想像正常审案一样,面面俱到,将每个环节都剖析明白。 将凶手每一点蛛丝马迹,都弄清楚,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现在对苏大为和狄仁杰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隐于幕后的黑手,而是时间。 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四个小时。 现在已知的是,很可能有突厥狼卫,随着商队混进来了。 也可能,长安城早就有埋伏下来的突厥狼卫。 而失踪的黑火油,有可能是这些突厥的细作藏匿起来,准备在上元夜长安解除霄禁后,做一桩大事。 长安,自然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这是帝国的心脏,是大唐之荣耀。 是万国来朝,横贯东西的文明之中心。 若长安出了类似恐怖袭击一类的事件,不但会令天子蒙羞,会令大唐颜面受损。 在那些番邦和属国面前,也会大失大唐的威望。 更严重的是,暴力事件一但开头,就会有人争相效仿。 所以,苏大为和狄仁杰,眼下破除杀人案在其次,要揪出隐藏在幕后的那帮突厥人,扼杀他们带来的危险,反倒是重中之重。 可这整件事的悖论在于—— 如果要清楚这帮突厥狼卫的手段、他们的计划,就必须先弄清楚他们之前做了什么,准备了什么。 从种种蛛丝马迹中,从细微末节中,倒推出他们的计划,查出他们的本源。 但,时间不够了。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第九章 案件复盘 申时末。 斜阳从窗口透入,一束半透明的光落在公廨内的地板上,形成巨大的光斑。 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压在苏大为的心口。 申时大致等于后世的下午四到五点,过了这个时间,夕阳西落,夜暮升起。 而手头这个案子,才刚刚查到一点端倪。 还剩一个时辰,也就是…… 两个小时。 苏大为感觉自己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水,下意识舔了一下唇。 他抬头向狄仁杰看去。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狄仁杰的心态稳定。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仍不见半点慌张。 “阿弥,别担心,我们一定能赢。” 狄仁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眼神中透出坚定。 “现在,让我把整个案子,从时间上复盘一下,把已知的信息加进去,根据已知的,再加入我个人的推测,阿弥,还有两位不良帅,周令史,你们可以帮我拾遗补缺。” 说着,他左右看了一下:“有没有纸笔?” “有。” 苏大为将自己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在桌案上将纸铺开。 周扬主动上来,帮着磨墨。 狄仁杰接过苏大为递上的笔毛,在砚台里饱沾了墨汁,微吸了口气,在纸上刷刷画了几笔。 “这个案子,咱们就从昨晚开始,从昨晚劳三郎之死……” 昨天夜里,劳三郎在公交署里留到了最后。 他或许是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又或许,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劳三郎坐在桌案前,面前放着文书。 这上面记录了公交署往来的数字,何日送了什么货到哪里,又或者承接了哪新货运生意。 一笔笔,都各有来处和归处。 劳三郎粗通文墨,据说幼年时家里有几分薄产,所以习得文字。 虽然做不得官,但寻常刀笔吏的工作,也还能胜任,所以公交署里的往来帐目,一直是由他来掌管。 手里提起毛笔,他正要往帐目上添上几笔时,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劳三郎放下手中笔,起身来到门前,将门合上。 想想不放心,又将窗都从里面扣上。 重新回到桌前,他定了定神,终于在帐目上记上一笔新的数字。 然后,他面露微笑,定格在那里,再也没了动静。 “劳三郎时于昨晚何时?” “从尸体痕迹判断,应该是昨晚戌时。”周扬道。 狄仁杰点点头,抬腕在纸上写上“帐目”二字,同时头也不抬的道:“阿弥,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公交署令是周良吧?他和你熟,你派人把他传来,跟他说要查公交署最近的帐目,这数字应该不止一份,两边一对,能查出来,帐中缺失的一页记了些什么。” “是。” 苏大为点点头,快步走到公廨门前,招手唤来南九郎:“周二哥在哪?快把他找来,让他带上公交署的帐目,切记不可走漏消息。” “诺。” 南九郎见苏大为神色凝重,不敢怠慢,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接着是今早,大约辰时,我与思莫尔的商队一同回长安,在开远门前,被金吾卫拦下盘查,结果胡商阿巴尔突然塞了一块牌子给我,事后经大理寺李思文告知,这块黑牌乃是突厥人的。 这里我始终没想明白,那阿巴尔为何要将牌子塞给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或许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令金吾卫忽视其它有用的信息? 此处,暂且存疑。 之后,阿巴尔被发现,跪在开远门前,面露微笑而死。” 说完,狄仁杰抬头向陈敏和周扬点点头:“先前我们去夏仵作那里,已经复验过,证明阿巴尔应该是死于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现在还不清楚,或许是没有记载的无名之毒。 但是问题来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是何人对阿巴尔出手,让他中毒而亡? 还是他自己服毒自尽? 目前没有看到尸体有明显外伤,我倾向于他是服毒而亡。 若是服毒,那么……” 狄仁杰在纸上刷刷又是两笔记下:“昨晚劳三郎之死,是否也是服了某种毒药?否则两名死者,何以死状全都面带诡异笑容?有人查过劳三郎现场,有无茶水,是否有毒? 还有两名死者的牙齿、口舌,都查过吗?” 这话说时,他直接抬头目视着周扬。 原本周扬就是由大理寺调来查劳三郎之死。 而且此人似乎颇有些本事。 周扬瘦长的脸上,面皮微微一抽:“我还真没查过尸体的口中,不知夏仵作有没有查过,我现在就去看看。” “此事就交给你。” 狄仁杰点头道。 周扬抱了抱拳,快步走出公廨,找夏仵作去了。 苏大为冲门口沈元喊了一声:“大白熊。” “在。” 沈元正蹲在门旁的地板上,听得苏大为呼唤,一下子站起身,犹如一堵黑铁塔。 “你跟着周令史去看看,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人,他去仵作那里查尸体,你就跟着他,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 “好。” 沈元摸摸脑袋,转身去了。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心知苏大为对周扬不太信任,也不多问。 用毛笔沾了沾墨汁,接着在纸上划了两笔,继续道:“毒这一桩,等周令史查的结果,暂且按下不表;接下来,是阿弥你这边,查了西市货栈,查今早那支商队的货物,结果发现,货里有些箱子是空的,箱中的东西不见了。” “是黑火油,我方才问过思莫尔。” “黑火油?”狄仁杰想了想,点点头:“那么,在货进入货栈后,直到你带人去查,这中间,还有谁去过了?立刻派人去查,赶紧。” “好。” 苏大为点点头,看了一旁的陈敏:“十一叔,你手下还有人吗?我这边人手都铺出去抓那些胡商了。” “行,这事我来安排。” 陈敏挺起胸膛,走到公廨门口招来一名不良人,将命令吩咐下去。 “黑火油可燃,无名之毒,可杀…… 就怕如果真是突厥细作在暗中,是要做一桩大事,或者趁着上元夜,大肆破坏、杀戳,甚至如果不弄清他们下毒的方式,万一此毒流入宫中,伤到了宫中贵人……”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宫禁,并不如想像中严。 只要有金鱼袋、银鱼袋,便可凭鱼符进出。 最关键的是,到现在还不知这种诡毒,是用什么方式投放。 是液体,还是空气? 是要投入水源,还是…… “宫中的戒备必须加强,如果可能,最好能取消今晚的灯会。” 狄仁杰沉声道。 “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一眼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正从外面快步走回来。 他的神情透着疲倦,但一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显出过人的意志力。 “县君!” 马大惟、陈敏及苏大为均向裴行俭抱拳行礼。 狄仁杰也向他点头道:“二哥。” 裴行俭挥了挥手:“不用客气,说说这案子吧,我刚才听你说,想要取消今晚灯会?” “是,目前这案子,只知道幕后之人,手里有了极易燃烧的黑火油,有一种无形无状,能令人带着微笑而死的诡异之毒,除此之外,我们对那些暗处的人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们是否是突厥人都未可知。” 这话令苏大为也是微微一愣,陈敏忍不住道:“不是说有突厥细作吗?” “那只是根据那胡商死前交给我的牌子来做推断,如果反过来想呢?如果幕后之人是故意抛出烟雾,要迷惑我们呢?谁能知道?” 苏大为看向裴行俭:“狄仁杰大兄说得,的确有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消灯会,加强戒备,直到我们将人抓到,县君能否向陛下进言?” “不可能。” 裴行俭双手负后,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马大惟,万年县那边,你们王县君正在布置人手,做一些必要的防备,你且回去协助。” 这话,隐隐有逐客的意思在里面。 马大惟脸上堆满了笑容,向裴行俭抱拳:“既然如此,我先告退,裴行俭若有事,只管让人告诉我。” 裴行俭点点头,目送着马大惟出去,环顾了一下公廨内,指着缩在一角的思莫尔:“这胡商为何在此?找人把他带下去,先看管起来。” “是。” 苏大为忙喊一名捕快进来,将思莫尔也带出去。 同时心中暗想,刚才说话没有避讳思莫尔,那是潜意识还是当他自己人,还是大意了些。 以后这些细节都要更小心才行。 等公廨内只剩下裴行俭和狄仁、苏大为三人,裴行俭这才压低声音道:“取消灯会,莫说时间来不及,圣上,也不会答应。” 狄仁杰面色一动:“二哥,难道朝中……” “嘘!” 裴行俭继续道:“你以为我没想到跟陛下提吗?上午出了案子,我下午就让人传报给陛下,希望能暂缓上元夜灯会,但是被陛下拒绝了。” 苏大为盯着裴行俭,脑中急转:“陛下拒绝,是……” “理由不重要……我听说,此次上元夜灯会,原本朝中赵国公提议取消,理由是辽东那边近来颇不太平,但是被陛下叱退了,陛下坚持上元夜灯会乃是成例,不可轻废。” 这话出来,苏大为张了张嘴,看向狄仁杰。 难怪刚才大兄那种反应,看来已是猜到了。 灯会只是一桩小事,却是朝中赵国公长孙无忌与大唐皇帝李治,意见相左的投影。 自从上次万年宫洪水之事,李治明显变得强硬了许多。 而如果上元夜灯会出了大乱,岂不是证明赵国公是对的? 到那时,圣上会如何反应? 第十章 妖僧 如果取消永徽六年的上元夜灯会,苏大为可以拍着胸脯说,保证今夜平安。 可惜,取消不得。 “万年县王县君,已经联同不良人,以及金吾卫,在做布置了。” 裴行俭长叹一声道:“就怕宫中出事,今年的灯展,陛下和后宫妃嫔,百官大臣会在花萼楼赏灯,万一出点什么差子……” 苏大为皱眉道:“县君,若不我现在入宫,去向陛下求见,恳请他改主意。” 裴行俭扫了一眼苏大为腰间的金鱼袋。 上次破了安定公主之案,事后武媚娘特请天子李治破格赏赐苏大为金鱼袋,这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殊荣。 连同之前赏的银鱼袋,他居然身佩两个鱼袋,也是极稀罕之事。 是以,苏大为想入宫,竟比裴行俭还容易些。 摇了摇头,裴行俭道:“我方才说了,此事还涉及到陛下的颜面,所以绝无更改可能。王县君那边已经联同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去安排了,还有太史局,太史令也知晓此事,会守护宫中。” “总之守备方面,怀英和阿弥,你俩就不要多想了,还是集中精力,先把手头的案子给破了。 莫要忘了,怀英你接了那胡商临死前给你的突厥狼令,至于阿弥你,若不是为了查此案,我和李思文做保,你现在还在万年县大牢里。 于公于私,你们都得把案子弄清楚,我才能保你们。” “县君放心,阿弥知道。” 苏大为苦笑一声。 脑中忍不住想到,这次的案子,实在有些太过巧合了。 若说是突厥人做的,劳三郎那边是怎么回事? 而且刚巧我为昨天的事,被投入万年狱里。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思莫尔的商队在长安城外开远门出事,胡商阿巴尔暴毙,临死前把一块突厥令塞给了狄仁杰。 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贯穿其中。 之前苏大为甚至怀疑是不是长孙无忌在其中做手脚。 可现在看,长孙无忌手下那个刑部令史周扬,对这案子却又尽心尽力在查。 “大兄,现在我们怎么做?” “给尸体验毒那边,周令史在做;其余胡商的名单和口供,你手下不良人在查;公交署这边要等公交令周良过来才能继续;至于突厥人和黑火油,我们现在完全无法追踪到,这是极大的隐患…… 而且,对于幕后之人,是否真是突厥人,我们现在无法证实。 如果是有人故意借突厥人引开视线的话……” “大兄,县君,我知道有一人可以帮忙。” 酉时正。 一队驽马,经过东市,沿着朱雀大道,向宫门走去。 这些驽马背上,都驮着重重的货物,看形状,是陶罐,似乎装满了酒水。 随着前行,微微晃动着。 偶尔还能时到水与罐壁碰撞发出的响声。 “住住,这些是什么?” 把守宫门的金吾卫拦住去路。 驽马队前,一名中年汉子呲牙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都是酒,宫中贵人要的,说今晚要用,这是令符。” 金吾卫看了这人一眼,伸手拿过令符,在手里前后翻看了一番。 确是宫中银鱼符。 “没听宫里内侍说起此事,平时不是早就备下的吗?” “或许上元夜,之前准备不足吧。” 中年汉子点头哈腰的道:“小人可以在这等着,等您去问问宫里内侍太监们。” 金吾卫愣了一下,挠挠头:“我哪知去找谁问,再说怎可擅离宫门,算了算了,你进去吧。” 他挥了挥手。 中年汉子点头致谢,带着运货的驽马队,还有一些送货的伙计们,缓缓走入宫门。 金吾卫目送他们过去,突然想起来喊了一声:“等等,你这马背上驮的是什么酒?打开来让我看看。” 刚牵着驽马从他面前走过的一名年青人肩膀一僵。 前面的中年汉子听到声音,匆匆跑过来笑道:“都是宫里要的酒,几位有兴趣,我回头送一坛给几位尝尝。” 旁边的金吾卫看看天色,低声骂道:“不要多事了,你们快去送货,送了快走,马上天要黑了,今晚可是上元夜灯会,我若交了班都想去逛逛。” 中年汉子推了年青人一把,陪着笑脸抱了抱拳,这才继续入宫。 收验尸体的房里,味道越发难闻。 幸得此时节气还寒冷。 若是夏季,只怕那尸气能把人熏晕过去。 夏仵作站在一旁,看着一手用白帕捂住口鼻,一手拿着小刀,对着下面尸体比划的周令史,身体不由打起了摆子。 “周令史,周令史,使不得啊,毁坏尸体,我们……我们没有先例。” 周二郎抬头翻了他一眼,丝帕下传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为了查案,何来毁坏尸体一说?何况,这胡商是无亲无故,至于这劳三郎,我打听过了,他也没亲人在世,就是个破落户,剖也就剖了。” “不行啊,郎君。” 夏仵作声音快哭了出来:“劳三郎是公交署的人,他以前是长安县不良,这都是有人认识的啊,苏副帅就是他的提携之人,若是让他知道我们给他开膛破肚……” “你怕苏副帅,就不怕我吗?” 周扬目光一闪,眼里仿佛藏着一条毒蛇。 带着讥讽的声音,从白帕下透出。 “你一个小小的贱籍仵作,不按我说的做,你猜会是什么下场?” “令史,周令史,小人……我……” “拿着这把刀,你来,把他胸膛划开,把肝取出,快。” 周扬强势的,把手里的刀塞到夏仵作手上:“按我说的做,其他人责怪,由我承担。” 他这话说出来,夏仵作终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开始对手下尸体动刀。 实话说,他做仵作这么多年,要验尸体内脏的情况,不是没遇到过。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一为公交署的人,前不良人,顶头上司是长安不良副帅苏大为,不免心存顾忌。 另一人是胡商,就怕还有什么关系在身上,到时牵扯麻烦。 如今既被周扬催逼,又听他说愿意承担,咬咬牙也就干了。 一直等他熟稔的将尸体皮肉划开,强忍着催人欲呕的腥气,将一块紫黑色,巴掌大的肝脏取出,他都没想起来,为何方才是周扬拿着刀要破腹,怎么最后竟变成自己动刀了。 此时周扬早已捂着口鼻远远退开。 夏仵作一抬头,发现周扬赫然已经站在二十余步外,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你看我做什么?检视手中肝脏,可有异常?我看颜色不太对,是不是紫黑了?你切一块下来看看,对,就这样……嗯?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你这有酒吗?” 一连串的命令,远远交待夏仵作按自己的吩咐把事给办了。 直到收拾完毕,周扬终于得空又退远许多,狠狠的吸了几口空气。 “呕~这味道,幸亏不用自己动手。” 手里的白帕重新捂住口鼻,他抬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确系中毒,但查不出是中了何毒……只能归为无名之毒。 查过口齿,没有任何毒液残留,没有藏毒的假牙…… 奇了! 这两人,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泾河悠悠,奔流不息。 傍晚斜阳照在泾河之上,波光粼粼,如万千金鲤游弋。 一双赤着的脚,踏在泾河边上,踩着微有些温度的鹅卵石,看着岸边新绿,这双脚的主人,不由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大唐,长安,我又回来了啊。” 岸边新柳吐绿。 远处林间,隐隐传出归巢的鸟叫声。 道琛双手合什,看向不远处的巍峨巨城,眼角的皱纹微微扬起,似乎想起什么愉悦之事。 两年前,于兰池宫前,即将得手,却功败垂成。 两年后,再入长安,定能搅皱一池春水。 给那些掂念自己的老朋友,一些“惊喜”。 “南无,阿弥陀佛。” “道琛大师。” 一个略有些生硬的唐音响起。 道琛于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眼看去,一位身背大弓,穿着有异于唐人的紧致长裙的女子,裙上绣着梅花与仙鹤,脚踏木屐从林间缓步走出。 在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双手拢在大袖中,腰悬长刀的倭人武士。 夕阳从他们的右边照下,恍若一副绝美的水墨画。 近处的河滩,绿草,背后的密林,以及消失在尽头的泾河。 天空大片留白,有孤鸟飞过。 “雪子殿下,别来无恙?” 道琛双手合什,眉眼低垂,向着雪子遥遥颔首。 “托福,一别两年,能再见到大师,是雪子的缘份。” “两位,叙旧的话可以晚点再说,可以入城了。” 一个带着金属特质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 道琛和巫女雪子一齐看去,立时看到,高句丽的高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泾河旁。 他一身黑衣,面庞线条有如刀削般刚直凌厉。 一双眼睛盯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深邃到极点。 谁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后稍远处,站立着一批同样黑衣的武士。 一个个腰脊挺直,站立得如标枪一般。 “说起来,这次计划也是高殿发起的呢……” 雪子用修长的手指轻掩着唇,发出银铃般的笑音。 高建侧脸,冷冷的看向她:“笑完了吗?笑完就该上路了。” 第十一章 背叛 “周二哥。” 苏大为向周良点点头。 周良眼睛在公廨内微微一扫,神情略有些不安:“我把帐目带来了。” 说着,他向裴行俭行礼,喊了声“县君”,又对狄仁杰喊了声“狄郎君”,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上。 厚厚的好几大本。 “这是近半年公交署往来的帐目,记录了每一笔生意,什么时间运的什么货,什么人委托,收钱几何,都在帐上。” 裴行俭扫了一眼桌上厚厚的帐目,似这种往来进出的数字,想在一时半会弄清显然不可能。 最好要精通此项的刀笔吏,细细核对才行,没有数日之功,只怕很难找出有用的东西。 “周良,这帐目你自己都看过吗?” “大略看过。” “劳三郎那件事,你听说了吧?” 裴行俭道:“昨晚他死的时候,正在做帐目记录,但是发现的时候,缺少了一页,那页到底记了些什么,或许会很关键。” 狄仁杰走到桌案边,随手翻着那些帐目。 苏大为则是目视着周良,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案情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但又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已知是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想要做危害大唐之事,选择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上元夜灯会。 毕竟这是大唐少有的不施行宵禁的日子,百姓都会上街欢庆,通霄达旦。 历来,这种人多纷乱的环境最容易出事。 这伙人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目前来看,也许会借着黑火油,暗中放火。 也可能利用那种诡异的毒,对人施毒。 放火的话,会是群体事件。 比如在灯会上放会,会造成百姓极大的恐慌,甚至发生大规模骚乱和踩踏。 如果是在宫中放火的话…… 苏大为不由暗自警惕。 天子李治和百官、嫔妃今夜都会在花萼楼,要是真有人放一把火,那情况不堪设想。 换一个思路,如果敌人是投毒呢? 投毒可能反而不会有那么大的轰动效应,但针对性的投毒则更有隐蔽性。 无论是刺杀某位朝中重臣,或者就是冲着天子李治下手,都极难防犯。 如果是平时,百官和天子各有各的生活轨迹,普通外人极难精准捕捉到。 可偏偏上元节,大家都有相同的庆祝活动。 时间、地点、人员,都是确定的。 这就给安全,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 万年县王方翼听说已经带着马大惟那批不良人,和左右领左右府在针对安全做出布置。 还不知效果如何。 而狮子苏庆节,一整天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这是外部的危险,在内部,长孙无忌与李治的冲突,似乎越演越烈了。 在废后之事,在对百官和话语权的争夺上,[]处处都见两人意见相左。 这种上层的分岐也投影到了这次上元节灯会上。 长孙无忌说要取消。 李治坚持说要照常举行。 底下大理寺、刑部、左右领左右府和金吾卫、长安及万年县,不良人等,也只能咬着牙去做安排,尽力确保不出乱子。 上面神仙打架,结果如何暂不去管。 若出了乱子,下面这些机构和人,统统都得背锅。 而且,其后果,只怕是谁也承担不起。 “如果是昨天那个帐目,我这边还是能查出来的,帐目都是从下面报的情况做统计,我找几个人问问。” 周良向裴行俭抱了抱拳,转身出去找人。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县君,目光又落在正在翻动帐目的狄仁杰身上。 “大兄,有什么发现?” “唔,有些奇怪,让我再看看。” “什么地方奇怪?” 苏大为忍不住走上去,和裴行俭几乎一左一右,把狄仁杰夹在当中。 大家都伸头去看狄仁杰翻动的帐目。 “这里面,你没发现吗?最大量的货居然是鲸油。” “哦,这是我做鲸油灯需要的材料,好叫大兄得知,去年跟几个朋友一起做了点生意,就是卖这种鲸油灯,这种灯,最重要的便是从西域那边运回的鱼油。”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这案子,现在涉及到公交署、思莫尔的商队,他偏偏和这两者都有极深的关系。 若最后真证明有问题,就算背后有武媚娘,只怕也保不住他。 “这半年来鲸油灯卖得很好,所以一直持续在运鱼油回来。” “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接着向裴行俭道:“裴二哥,公交署听说虽是阿弥提出来的,但其职责,不光是替阿弥的生意运货吧?西市这么大,货这么多,为何这半年单单是鱼油的运货量最大? 还有,阿弥我不清楚你做那鲸油灯需要多少鱼油,这个量总之是超过我的想像了,你最好查一下,是否正常。 另外,据我所知,西域那边这半年有些不太平,就连传统盐铁茶丝绸瓷器的量都有些波动,为何鱼油还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运量只见增长,不见受任何影响。” 狄仁杰的话,每说一句,苏大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伸手飞快翻动那本帐目。 翻了一会,又抽出另一本对照。 一连看了数本。 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思考。 裴行俭伸手拿起一本帐目,一边翻动,眉头皱到一起。 “果然,若非怀英指出来,常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这么一对比的话,是有些不正常。” “阿弥,这帐目到底是谁在管?公交署难道没有人专门盯着吗?如果有人盯着这些帐目,这么长久以来,如果说还无察觉,我是不信的。”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复杂之色。 “我要问问周二哥……” 裴行俭将帐目重重合上,眼睛微微眯起。 “周良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高大龙抬头看看天色,把嘴里刚从河边摘的一根柳条吐掉。 “呸。” 时下长安若有朋友远行,都会送至灞桥之上,并折下灞桥旁的柳枝相赠,以示别情依依,难舍之意。 高大龙在此,却并不是为了送朋友。 当然,也不是为了把柳枝当牙刷用。 只是纯粹的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前方,隐隐看到他要等的人,踏过灞桥,走了过来。 “久等了。” 来者两人。 一名中年汉子,看起来颇有几分面熟。 另一人,则是一位中年道人。 “今天这场烟火,一定是大唐有始以来,最盛大的一场。” 道琛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人微笑道。 在他后方,数人或站或坐,形态各异,共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空荡的道观。 站在观门前的正是百济国师道琛。 夕阳最后的光芒,带着血红妖异的霞光,映在他的身上、脸上。 如同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僧衣。 在他之后,高建倚墙靠着,手里在翻动着一柄小刀。 这刀十分锋利,形制也很特别,不像是大唐的制式。 只见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小刀旋即消失在手里,下一刻,又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来。 更远一些,是盘坐的巫女雪子。 她的双手放在膝前,两眼微闭,似乎正在冥想。 在她身前,伸着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十分明亮。 在她的手边,静静着那张倭式大弓。 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在手里,迅速出箭。 除了他们几人,在殿中阴影下,几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个浑身被阴影包裹的汉子,蹲在地上,一双眼睛闪发出幽幽光芒。 那眼神,如同一头饿狼。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或许是我等对大唐,最有利的一次出手。” “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史那,你们想要杀戳,鲜血,你们就去做,我们的人,会全力配合。” “至于我们,有你们在城中制造混乱,我们就能去把那件事给办了,咱们各取所需……” “对了,如果你能杀了他们的皇帝,大臣,就更好了……这样大唐能多乱一阵子。” “如果你们能办到,事成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报答。” 道琛看向西方,微笑着,喃喃自语道:“欣赏灯火的上元夜,要到了。” “这会是大唐最盛大的……血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内。 空气仿佛凝固住。 苏大为、狄仁杰还有县君裴行俭,吃惊的看着眼前的陈敏。 “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回县君,我亲自去找了,周良进了公交署以后,久久没出来,我察觉不对,带人冲进去,屋里已经没人了。” 陈敏吞了下口中水:“他逃了……” 逃了。 周良逃了。 这意味着…… 背叛! 原本以为不会出问题,不会出差子,可公交署偏偏出了差子。 原本以为最诚实可信的人,却偏偏得到背叛。 苏大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记忆里,第一次做不良人巡夜,周良对自己淳淳告诫,细心提点,言犹在耳。 人,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追,不论花多大力气,都要把他找到,如果能活抓最好。” 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话语里,透出一丝杀伐之气。 “县君,还有大兄,这个案子,我可能不便插手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这一瞬间,感觉精疲力竭。 “阿弥!” 狄仁杰看了一眼裴行俭,向苏大为沉声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还有机会吗?” 苏大为看向门外天色。 夜幕将至,大唐的黑暗即将降临。 第十二章 焚天火 夜幕落下,长安笼罩在璀璨的灯火之中。 这时候的大唐长安,乃是世上最繁华的大都市。 上元夜,乃是当世最盛况空前的节庆日。 沿街无数形态各异的花灯招展,远望如天际的繁星坠入人间。 无数的灯火,星光连成一片。 长安东西两市,各坊各街,无数大唐百姓从家中走出来,参加到这节日的欢庆里,游人接踵磨肩,络绎不绝。 赏花灯、行酒令、胡旋舞、猜灯迷、各种杂耍表演、戏曲百家以及临街的各种小摊小铺子,穷尽人们想像力的极限。 任何外族人,无论是来自西域的波斯、大食、草原上的突厥人。 又或者是来自东海的倭国,北方的高句丽,新罗、百济,南方的百越,诸土蛮。 还有那西海众生番。 所有异族人,无不被眼前见到的繁华所震惊。 这便是盛唐。 包罗四海,揽尽天下珍奇。 花萼楼上。 天子李治站在楼中,凭栏远望。 这里是皇宫内极佳的视角,可以清晰的看到沿着朱雀大道,一片灯火通明。 在夜幕之下,地上的星灯,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加上带着酥醉之意的春风吹来,拂在他的面上,真有一种令他熏然欲醉的感觉。 在李治身旁,武媚娘两手抱着呀呀学语的安定公主,长子李弘也在身边,双手抱着楼上围栏,踮着脚好奇的往远处灯光眺望。 “吉时到,掌灯。” 随着司礼的内侍一声喊,宫中千万盏花灯被依次点亮。 霎时,仿佛整个花萼楼,置身在一片灯海中。 站在李治身后不远处的百官,不由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时不时的有几声惊叹自百官中发出。 “今年的灯比往年还要好看,这光亮,怎么好似强了不少,是老夫的错觉吗?” “据说今年的灯,用了西市鲸油灯坊提供的灯油,遇风不熄,而且比原来的油灯更加明亮。” “原来如此,听说好像用鲸油做的长明之灯,可以经年不熄。” “呸呸,大好日子,说什么长明灯,晦气。” “咳,是老夫失言了。” 李治低头弯腰,将瘦小的李弘抱起来,指着远处的灯火向他道:“弘儿你看,上元夜的灯火美吗?” “美!”小郎君话还说不太利索,只从嘴里说出一个简单的字节。 “呵呵。” 李治一手抱着他,爱怜的抚了抚他的脑袋。 “朕为你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以后,你要管理的是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 说这句话时,李治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令人听不清。 然而语气里的自信,却异常坚定。 站在李治身边的武媚娘眼神微有些异样,向李治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幸福感,从她的笑容里满溢出来。 无论幼年吃过多少苦头,被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那些凶恶的亲戚如何欺凌,打压,羞辱。 此刻,她坚信自己终究找到了归宿。 稍远处一些,一名年老的内侍耳朵微动了两下,将头垂得更低了。 “给百官赐宴。”李治转头向身边的内侍道。 内侍挺起胸膛,运足中气,大声喝道:“陛下有令,上元夜,普天同庆,百官赐宴。” 守在两旁的千牛备身,以及更远处的金吾卫,一个个吐气扬声,将天子的话,一声声的传递出去。 片刻之后,宫女内侍门开始流水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上来。 整个花萼楼,充满了食物的香气。 百官都是早早便来了,许多人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不由食指大动,一个个暗自吞咽口水。 李治的目光,落到人群中,那个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 长孙无忌。 今日上元夜的庆贺越成功,就越显示李治做为君王的威仪。 长孙无忌,终究是老了。 未来,权力必将回到天子手中。 李治想到此处,手下不由暗暗握紧。 怀里的小人儿,李弘下意识扭动起身子,嘴里雪雪喊疼。 李治忙松口手,又替他揉了揉:“弘儿乖,一会父皇带你吃好吃的,你喜欢吃晶糖元子吗?还是喜欢吃交子?雪糯花酥?花生饴糖?” “陛下,莫要给弘儿吃太多甜嘴儿。” 武媚娘在一旁忍俊不禁。 一切都很美好。 盛唐长安的繁华,让每一位大唐子民都能亲身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片国土。 然而…… “太阳升到天中,便会盛极而落。” 长安城上,一名僧人远眺着这一切,双手合什,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眼前的繁华,又能有多久?” 他的手轻轻一伸,抓住一片被风吹过身侧的花瓣。 僧人盯着自己手中的花瓣,像是盯着一个盛放的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 花瓣鲜红欲滴,随着他手指轻轻一颤。 花瓣随着春风飘荡飞起,在夜空中,突兀的化作一团火焰,遂然坠落。 永徽六年,上元夜。 长安大火。 花萼楼上,李治手里的酒杯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火! 赤色的火焰,从宫中各处蹿起。 就连花萼楼下,也是烈焰升腾。 滚滚浓烟直冲上天,黑色的烟雾卷起,如一条黑龙,在一片红莲火焰中,蜿蜒扭动,张牙舞爪。 “走水了!走水了!!” 远处传来金吾卫凄厉的喊声。 报火讯的锣声铛铛响起。 满楼的文武百官,前一刻还在欢庆节日,品尝佳肴,这一刻,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哪来的火?”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地方着火?” “镇定!” 有人大声喊:“此处危险,先护陛下出去。” 可惜整个场面已经乱了套了,一片嘈杂喧哗。 有的官员想跑,有的吓呆住,有的四处乱蹿,也有的想冲到李治身边,却被五大三粗的千牛卫们给推开。 “都退开,不许过来。” 一名膀大腰圆的将军大步上前,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喊声。 喝退几个慌乱的官员,他扭头走近几步,向李治抱拳大声道:“陛下,臣愿护送陛下及武昭仪,转移去安全之地。” “你是何人?” “在下水军副都督,王文度。” 武将气度沉凝,中气十足的道。 他的声音,予人一种可以信赖之感。 李治左右看看,突觉眼角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他的视线,看到火。 越来越多的火在燃烧。 不仅是宫里,就连宫外,也有浓烟和大火冲天而起。 天空,被染红了。 就好像,整个长安在燃烧。 李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陛下,我们先移去安全的地方吧,楼下的火势越来越大。” 武媚娘担心的道。 她扭头看了一眼花萼楼下,看到许多内侍和金吾卫提着水桶,前赴后继的冲上来灭火。 宫中原本在各处都设有水井和水缸,就为防止走水。 但奇怪的是,这些水泼上去,火势非但没灭,反像是烧得更旺了。 李治脸颊旁的咬肌跳动了一下,他扭头向人群看去,没看到长孙无忌。 这时,楼上的火焰越来越高,滚滚热浪夹着呛鼻的浓烟吹上来。 至少有一半的官员已经慌不择路的四散逃走。 倒处都是浓烟,都是被烟雾呛得剧烈的咳嗽声。 李治看了一眼身旁,被烟熏得小脸通红,不住咳嗽的李弘,终于含恨道:“走。” 究竟是何人放火。 若被朕知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长安城外,荒凉的道观中。 一只脚踹开半敞的破败大门。 里面扬起的烟尘,令高大龙不由挥了挥手,难闻的味道令他皱了下鼻子。 观内无灯,现在四下昏暗,但却难不住他。 他的一双眼睛在观内一扫,很快锁定住一个地方。 “那边有人生过火。” 他说了一句,几步走上去,看到脚下那堆篝火的余烬。 用脚轻轻一拨,黑灰的灰烬里,飘起青烟和火星。 “没走远。” 高大龙冷笑一声:“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那就跟上去,我殿后。” 中年汉子笑了笑,笑容里颇有几分无奈和埋怨。 “我要是知道,这事是异人在里面,我就不掺合了。” “谁叫你要替阿弥办事,现在后悔?晚了。” 高大龙嗤笑一声:“阿弥那脑子,足够狡猾,也就是我能从他手里捞到一点便宜。” 被他一句话憋到的林老大郁闷了一下,看了一眼在一旁抚须沉思,莫测高深的道士。 转向高大龙哼了一声:“少说废话了,你那么有本事,现在还不是在替阿弥办事。” “呸!我这是自愿的,非是听他的命令。” 高大龙冷笑一声,大步走出去:“像我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怎可能长久寂寞。” “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像说……你要守着高大虎,过点平常人的日子。” “滚!” 高大龙骂了一声,双眼在暗夜里一扫,眼瞳中带着幽幽绿光。 “找到了。” 第十三章 草灰蛇线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 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 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可惜,这么宏伟的宫殿,终太宗一朝,始终未能完成。 在高祖李渊去世后,整个工程停了下来。 只有修建到一半的地基及一些完好的宫殿,恒亘在山原之间,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戌时正。 长安的大火,映透半边天。 远在龙首原镇守的羽林军早已军心动摇,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了长安上。 却不知,在暗夜中,一些幽灵般的影子悄然接近。 “这就是大明宫?” “不错,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巫女雪子,对大唐之事知之甚详,此时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一般。 高建眼神冷厉的盯着眼前的宫殿,目光闪烁了几下,不知想起了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一身黑衣,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都极其高大。 “进行吧。” “再等等。” 雪子道:“等道琛大师。” “他的事情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没时间多等。” 高建的声音里透着丝戾气。 没等雪子再多说什么,高建将手一指眼前的宫殿,厉声道:“破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身形摇晃着,状如傀儡般,大步走出。 “什么人?” 守在龙首原大明宫门前的原有百余名羽林军,经过上次陈硕贞之事后,这里的戒备再一次加强。 现在守住大明宫的,共计有三百余名羽林军。 宫门前,火把和篝火,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 两名高句丽武士才一冲上去,立刻被羽林军发现。 数声喝问后,高句丽武士速度不减反增,大步向宫门冲上来。 “放箭!” 羽林军中有人怒喝。 崩! 随着弓弦急响,早有神射手开弓,数支白羽箭如流星般射向高句丽武士。 噗嗤! 令羽林军们惊骇事发生了,那些羽箭狠狠扎入了入侵者的胸膛,其中一箭,甚至正中一人眉心。 但这两个身材高大的怪人,动作丝毫不减,仿佛根本没中箭一样。 “怪……怪物!” 凄厉的惨叫声中,传出非人的吼声。 宫门大开。 暗红色的血,如蛇一样淋漓流淌,从门外,一直流入殿中,画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这当然不是高建和雪子他们的。 而是门外镇守的羽林军,被高建手下两个力大无穷的高句丽鬼卒撕成了碎片。 此时如果看到门外的惨状,会让人几疑是见到了修罗地狱般。 到处都是断体残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宫殿内。 十二根粗大的立柱,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 有月光从窗口透入,将黑暗的大殿,投下一点光芒。 地面如银霜一般。 隐隐看到殿中,有一口古拙的青铜镜悬于立架之上。 殿内的极静,与殿外的杀戳,还有此刻被烈焰包围的长安,形成强烈的反差。 “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有白莲妖女陈硕真,偷入大明宫,毁了断龙石,想断掉李唐龙脉。” 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殿门入口处响起。 雪子与高建回头看去,一眼看到百济妖僧道琛,手提一串白骨念珠,从殿外,缓步走进来。 外面血流成河,但他脚下麻鞋,却点尘不染,干净如新。 “道琛大师,我们只要把这铜镜毁掉,就能断大唐龙脉吗?” “这镜,毁不得。” 道琛摇摇头,向瞪大眼睛的雪子道:“断龙石虽毁,但大唐太史令李淳风又以唐镜和十二地支神境,弥合阴阳,重聚龙气,镇住大唐气运。” “这正是我们来的目地。” 高建目光幽幽闪动,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个一心报仇的饿鬼。 “毁掉这些镜子,管他什么李淳风什么陈硕真,大唐都将分崩离析,到时们几国都能喘口气。” 高建语含恨意的道。 道琛与雪子对视一眼,做为倭国和百济重要的人物,他们自然能感受到,随着大唐这个邻居的日益强大,给高句丽、百济甚至是倭国,带来庞大的压力,也每日在增强。 一个强横的邻居,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有死掉的大唐,才是好大唐。 只有这片土地,陷入动荡,战乱,才是倭国和高句丽、百济等国,最好的时代。 什么万国来朝,什么遣唐使,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谁不想享受万国来朝,做那天下至尊。 谁愿意低下高傲头颅,去仰大唐鼻息。 “说起来,每当这片土地动荡时,我们都能得到不少好处呢。” 道琛双手合什,手里那串白骨念珠,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这念珠是用死人头顶骨打磨而成,经他长常在手里念经诵持,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也是他杀人无算的象征。 成佛成魔,对道琛来说,毫无挂碍。 他自有心中之佛,或者说是魔佛。 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商末的箕子被封到三韩之地,建立箕子朝鲜,带来大量手工艺人,书籍,工匠,令我们得到空间发展。秦时的术士出海,韩终、徐福他们,又带来不少工匠技艺,秦末扶苏一族,还有许多……” “正是如此。” “只要大唐倒下,我们都可以分食它的尸体,何必伏下身段,求他们赏赐羹冷饭。” 高建冷哼一声:“说得够多了,动手。” 随着他一声低喝,站立在他身后两头高句丽鬼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身形伏低,仿佛野兽般冲上去。 铛~ 两头鬼卒还未接触到铜镜,半空中,仿佛撞上无形之墙,狠狠的反弹开。 整个空间荡起涟漪。 悠长的啸叫声,随着铜镜的震荡,一圈圈的向外扩张。 高建愣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向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顶住音啸带来的烦闷感,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贫僧说了,不可轻易动手。” 道琛双手合什,仿佛早就料到一切:“李淳风其是等闲之辈,经过上次的事后,他早就在此布下阵势,不会让人轻易得手。” “你们看!” 随着巫女雪子指处。 高建眼睛一眯,黑暗中,随着正中铜镜的嗡鸣,竟显出一些光束出来。 顺着那些光束看去,他这才发现,竟有一些稍小的铜镜,隐藏在大殿四周。 它们或近或远,或高或低,以一种玄妙的节点,对着正中铜镜。 十二枚小铜镜,射出的光束汇聚在大殿正中的秦镜之上,隐隐似乎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光束汇聚成阵,在虚空中,隐隐现出一条淡淡的金龙幻影。 “金龙!” “没错,这正是大唐国运之气,李淳风的术法加上孙思邈制的十二地支神境,正在汇聚灵气,重塑龙脉,此阵,有龙气护体,如果只用蛮力,是破不得的。” “那该怎么办?”高建与雪子急问。 “你们看,龙身上的锁链。” 随着道琛提点,高建与雪子两人,果然看出来,那些铜镜射出的金色光束,隐隐幻化成锁链,缠绕住金龙,让那头尚未完全成形的金龙无法走逃。 只能在虚空中扭动着龙身,发出无奈的吼声。 “我们动不了秦镜,但可以对这十二地支神镜下手。它们汇聚起来,倒是不可小觑,不过单独各个击破,却并非不可能。” “法师,我们该怎么做?” 高建心中大喜,也不惜向道琛稍微低头求教。 “简单,只要……”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道琛要说的话。 也令殿中所有人,一齐向殿门看去。 这个时节,能突然出现的人,是敌非友。 月光和火光,从殿门外透入,隐隐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轮廓。 他靠着殿门,双手鼓掌,向道琛等人道:“好算计,好计谋,不过,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提着横刀,走入殿中。 在他身后,依次跟着高大龙、林老大,一个白眉道人,还有安文生、苏庆节。 第十四章 破解谜团 奇怪,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隐隐听到从长安城里传出的锣鼓声。 想必,那边的大戏,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殿门外,是火光与鲜血。 殿内,是黑暗与宁静。 内与外,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月光从窗口笔直透入,照在人的身上、地上,现出一片银霜。 高建看着走进来的苏大为,看着他身后的人,脸色数变。 变化太突然,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身体像是点了穴般僵住。 倒是他身边的道琛比较沉得住气,还能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及身后等人微微颔首,甚至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几位施主。” “你认识我们?” 苏庆节上前一步,目中危险的光芒一闪。 像是感应到无形的气机,体内元气自然流动,带起虚空中划过几道电弧。 “贫僧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所以,对于几位都有些了解。” 道琛不紧不慢的道:“长安和万年县的不良帅,贫僧还是知道的。” 巫女雪子双眼一直盯着苏大为,到这时忍不住道:“你是上次那个……” “苩春彦呢?她怎么没来。” 苏大为眼神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没发现苩春彦心里还有些失望。 听他这么一说,雪子与高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可以确定苏大为的身份,也解决了他们心中一个长久的疑惑。 那就是,之前装妆成倭人武士,混到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上一次苏大为身份暴露,纯是机缘巧合下,被苩春彦察觉到。 可一来那时天色昏暗,二来双方你追我赶,根本没机会真正看清苏大为的长相。 至于兰池宫那次,苏大为更是用了鬼面水母来了个“整容级”易容。 哪怕就算到了现在,苩春彦和雪子等人,依旧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苏大为。 但是,至少眼前可以确定,原来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便是上次那位,易容潜伏在雪子身边,险些得手的人。 心中暗自警惕的同时,雪子声音变得冰冷:“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的?” 道琛也同时道:“贫僧也很好奇,长安里的火这么大,不良帅怎么不在长安城内灭火,却会跑到大明宫来。” 苏庆节冷笑一声,手握横刀正想上去,被苏大为伸手拦住。 “别急。” 苏大为回头向苏庆节、默不作声的安文生,脸上挂着阴冷笑容的高大龙,以及那位道人,还有林老大都扫了一眼,向他们微微摇头示意,先不急着动手。 然后才回头看向道琛、高建等人。 “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想和几位印证一下。” 苏大为眼睛盯着高建,深深看了几眼,又转到道琛脸上:“为这次的事,几位一定准备了很久吧?至少半年时间,甚至更早。” 见道琛脸上没反应,雪子和高建面无表情,苏大为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想到一个故事,想和道琛法师探讨一下。” 眼见那边高建眼中闪动凶光,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苏大为伸手下压,示意道:“这位,高句丽的高离殿下,也稍安勿躁,听我把故事说完。 我相信你们一定很想知道,这么精巧的布置,怎么会被我撞破的? 我说的对吗,道琛法师。” 道琛低头合什,手指轻轻拨动手里的白骨念珠。 雪子用语气生硬的唐音道:“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故事要从半年前说起,大约半年前…… 随着大唐内房遗爱谋反案尘埃落地,许多大将及李唐宗室受连累,或被贬,或自禁。 可惜高句丽、百济和倭国,一直以来,辛苦于其中某人建立联系,相互利用,此时人没了,意味着,各国在大唐的投资,全都漂没了。 数年心血一朝丧尽。 更严重的是,你们在大唐高层中,缺了内应,等于瞎掉了双眼。 对于李唐高层的动向,失去了提知预知的情报。 再加上此前高句丽留在长安的细作,高建等人被不良人抓获,三韩及倭国,都心急如焚。 半岛不会长久和平,在下一次大战前,必须得洞悉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是什么态度。 要么,重新建立起情报系统,要么,干脆让大唐生一场乱子,让它没有精力投注到辽东。 这样,百济和高句丽才有机会,吞并新罗,壮大自己。” 苏大为一口气说完这些,见高离和雪子居然忍住没有打断自己,心下顿时了然。 默认,这也是一种态度。 “虽然百济与新罗两国,都属三韩,但百济与新罗还是不同,本国内扶余人更多,从血缘习性上,反倒是与高句丽更接近。 因此两国一盘算,觉得向大唐扩张不现实,但不扩张,又无法壮大自身,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所以对新罗出手,是最佳的选择。 一来,扶余与三韩之争,要分出个胜负了。 二来,新罗立场倾向于大唐。 新上位的新罗王金法敏,与百济又有血仇。 所以,两国间必然有一战。” 说到这里,苏大为目光投向高离:“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们来大明宫,想暗中破坏龙脉的事,能被我知道?” “为何?” “本来我也没想到,但是一个朋友提醒了我,在大唐境内破坏的,未必是突厥人,第二点,便是你的身份。” 苏大为目视着高离,目光中闪过奇怪之色。 “我也是向太史令求证后,才知道,原来,你并非高建,真正的高建上次兰池宫之后,已然服诛,你是他的孪生兄弟,高离。” 听到这里,高离突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出凶光。 “你能查到这一点,不愧为长安不良帅。不过,我本高句丽王室,来大唐,也并非是为了高建报仇,只是想颠覆你们大唐,跟你们算一算血帐。 从隋,到唐,你们多少次侵略我们的国土,屠戳我高句丽的子民?!” “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只知道,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真要论起来,三韩之地,整个半岛,自古以来,便属于中原,从箕子朝鲜时就是。 你若否认,那我便会说,高句丽也非自古就存在,至少你们存在的时间没我们久。 你们高句丽趁着我们中原动荡时,在辽东抢去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许多人。” 苏大为说到这里,摇摇头:“这个话题不再讨论了,说点有意义的事……其实从知道你不是真的高建后,我就开始反思自己,反思之前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我有一位厉害的朋友在一旁帮我出主意,我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苏大为嘴里的“厉害朋友”,自然是狄仁杰。 这次案子,原本他都觉得不可能查明真相了,时间来不及。 但狄仁杰硬是凭着过人的眼力,惊人的推断和直觉,给出一个“假设”。 区别普通人与高手,有时候正要靠这绝境时的“灵光一闪”。 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狄仁杰说的一定是真的。 但,苏大为愿意相信他。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唐狄仁杰啊。 天生带挂的存在,若说查案是赌大小,那押狄仁杰准没错。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狄仁杰抛出想法。 苏大为现在,就是补上案件的最后一环。 寂静的大明宫中,气氛古怪。 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气,从殿外的尸堆中,不断渗透进来。 高离两眼盯着苏大为,就像是盯着猎物,缓缓的道:“我不是高建,又如何?” “真的高建,在兰池宫的案子里被抓获,他苦心在大唐经营数年的地下情报组织,也被查出来了。 虽然可能还有漏网之鱼,但是高句丽在大唐的情报,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全盛的状态。 之前,我以为你是高建,所以高估了你及你背后的情报网,造成许多误判。” 苏大为缓缓的道:“当知道你是高离时,一个答案隐隐从我心头呼之欲出。既然高离不是高建,那情报网,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许多事,便会有线索,有迹可查。 这也是我刚才说到的‘故事’。 半年前,房遗爱案之后,你们选择暂时蛰伏,但是情报的缺失,还有之前的损失,令你们急欲重新建立新的情报组织。 如果按之前高建的做法,至少要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大致恢复旧观。 可惜,正像我方才说的一样,百济、高句丽与新罗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利益。 所以,你们需要最短的时间内,弄清大唐内部的情况,以及大唐高层对于辽东的想法。” 月光照在苏大为的半边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为之吸引,呼吸为之静默。 “这个时候,你们发现了公交署。” 苏大为平静的道:“我提议设立的公交署,恰在这个时候,发展得不错,因此进入你们的视线。 论重建情报网,没有比混入公交署中,借着运货物流之便去探听情报,更容易的了。” 第十五章 渭水之盟 高离伸出双手,轻轻鼓掌。 啪啪啪! “虽然是敌人,但是你这番推论,已经极为接近真相,连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过奖了。”苏大为表情波澜不惊,继续道:“其实关于你们在长安的细作,各方面的情报,我一直在追查,一直都有收集这方面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手下的公交署,居然会出了纰漏。” “灯光太亮,脚下的阴影是看不清的。” “说的不错,幸亏我有大兄提醒我,让反应过来。 当意识到你们需要重建情报方面的网络,我的思维,便从过去的老路上解脱出来。 再去想公交署最近发生的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离,又看向道琛:“此事,百济估计也没少出力吧?” 道琛静静据动他的白骨念珠,不发一言。 一旁的巫女雪子无声一笑,仿佛在静室中盛放的花朵,美艳不可方物。 苏大为向她道:“当然也少不了巫女的帮忙。这半年,我的注意力都在你们的会馆上,没想到你们另出机杼,借着公交署的扩张,在里面掺沙子。” “过奖了。” 雪子声音里,带着一尾倭人特有的语调,听着有些生硬,却也有种异样的味道。 “既然会馆那里不方便,借你们的公交署,也不错,这还是托你所赐,才让我们想到,潜伏在你们大唐内部。也幸亏公交署是半官方的性质,加入其中,不像做大唐的官那样,对身份背景查那么细致,只要对身份伪装一下就可以了。” 听到他的说法,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苏庆节有些忍不住,低声道:“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早点动手……” “别急,我还有两个问题。” 苏大为冲他小声道,又向着安文生和高大虎,那道人看了一眼,转头向雪子和道琛接着道:“让我再猜一猜,你们派人混入公交署中,又借着身份便利,将一些鲸油偷运到私人地方存储。 这件事应该准备了挺久了吧? 劳三郎之前也许嗅到一些风声,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偶然发现关于你们的秘密,所以,你们要杀他灭口对吗?” 道琛这时终于开口:“既对又不对,你可以再猜一猜,我们是如何杀人的?” “密室杀人?” 苏大为冷笑一声:“开始我也陷入死胡同里,想不出来你们是如何办到的。在密室里,既撕下那页帐目,又……对了,帐目上记的,应该是最近最大量的鲸油运输吧? 劳三郎一定是发现,这么大量的鲸油,居然运送的不是我的鲸油灯作坊,而是别处,这才起了疑心。” 他看了看道琛的表情,继续道:“我大兄提醒我,既然敌人未必是突厥人,那么,会不会敌人也不是‘人’?” 看着道琛脸上微微变色,苏大为心中更有信心,接着道:“密室隔绝内外,普通人万难办到,在其中杀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脱身,但是异人可以,诡异和半妖也可以。” 苏大为冷静的道:“我起先想到的是苩春彦……后来想到,她应该属于新罗。新罗与百济,现在应该是敌国,所以此次应该不是苩春彦动的手。 排除新罗,高句丽、新罗、倭国,你们三者都有可能。”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做最后总结道:“至此,整个案情清楚了,上一次对你们几国的情报网,打击颇大,但你们并不甘心失败。 所以你们很快想到了另一个法子,就是借着公交署潜伏人手,同时偷运鲸鱼油和黑火油,计划在上元夜,来一场大的骚乱,破坏大唐的安定。 长安城内的乱子,只是障眼法,你们真正想要的,是攻取大明宫,将太史令李淳风在这里设下的阵法破坏,从而斩断大唐龙脉。” 这话说完,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安文生,脸色都微微变化。 林老大更是脸色一黑。 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之前只知一鳞半爪,哪有全部听下来这么震撼。 几个小国,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野心,居然敢做这么大的事。 难道就不怕大唐的雷霆之怒吗? 道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长安不良帅,真是厉害,贫僧记住你了。” 他摇摇头,接着道:“你刚才说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有两处错了。” “哪两处?” “第一点,长安城内不是虚张声势。” 道琛双手合什,一脸慈悲道:“那是真正的战争,我们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手,在长安掀起大火,皇城内,也有我们的人,还有,突厥狼卫的加入,使得这个计划更有把握。 无论是长安城,皇城内,又或者是大明宫这边,我们都是实攻。”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脸色数变,最终眼神坚定下来:“长安城有足够的守备,至于陛下那边,太史令,还有我大兄他们都在,天子身边又有千牛卫,诸多重臣,你们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 道琛目光微闪,像是眼里藏了毒蛇。 他并没有反驳苏大为的话,而是竖起两根手指:“第二点,你漏了那位公交署令。” “周二哥?” 提起周良,苏大为的脸色再变,缓缓道:“周良,为什么会……” “你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你?” 道琛双手合什,莫测高深的微笑道:“很简单,因为这个周良,并非真正的周良。” “嗯?” 雪子咯咯娇笑道:“我说过,我们这次的计划是受你的启发,你以为,我们的黑火油是怎么运进宫的?” 高离冷笑道:“听那个劳三郎说,你有银鱼袋可以入宫,又被天子赐了金鱼袋,我们派一个人伪装成周良,盗出你的银鱼袋,如此,便能将黑火油运进宫内。” 苏大为整个人愣在当场,脑子里飞速转动。 周良,被替换掉了? 这才真的是…… 等等,什么时候换的,怎么可能瞒过自己的眼睛? 不,最近几日自己很少回去,特别是昨日,如果…… 还没等他将所有的事想明白,便在这时,道琛无声一笑,双手一分,手里的白骨念珠寸寸断烈,一枚枚白色骨珠,散在半空,相互碰撞迸溅,如烟花般绚烂。 呜~ 空气中,传来凄厉的啸音。 “动手!” 长安,太极殿。 李治脸色铁青的站在殿中,周围有一些跟随的百官。 殿中本来应该点上灯火,但是此刻不需要了。 长安城内的大火,再加上宫内的火还没熄灭,四处浓烟升腾的同时,也带来足够亮的火光。 百官的脸庞,在这燃烧的大火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 脸上的阴影忽明忽暗,状若妖魔。 “陛下,此处不可久待,不如由臣护送陛下再转去更安全的地方。” 王文度向李治抱拳道。 “不,朕哪也不去。” 李治断然拒绝。 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神色自若的长孙无忌。 突然的大火,百官的混乱惊恐,并没有令这位老臣,有丝毫的担忧。 长孙无忌是从太宗李世民时期一路过来的重臣。 亲眼见到一片废墟中,如何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度。 比眼下更恶劣十倍,百倍的局面,都经历过,眼下对他来说,何足挂齿。 “陛下。” 长孙无忌似乎看出李治的不安,带着右仆射褚遂良一起走上来,向李治见礼:“陛下无须担心,宫里的守备足够,长安城也有金吾卫和不良人,出不了乱子。” “臣忽然记起一事,还记得武德九年八月,当时东突厥颉利可汗,听闻大唐动荡,发兵十万,兵锋直指长安。 当时太宗派勇将尉迟恭德去迎敌,作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抵达泾阳,防御突厥。 尉迟敬德抵达后,与突厥军队在泾阳打了一场恶战,生擒敌军将领阿史德乌没啜,并且击毙突厥骑兵一千余人。 但是局部的胜利,并不能阻止突厥人进犯的脚步,颉利可汗的的主力进抵渭水河畔,直逼长安城。 当时,突厥十万雄兵,列阵于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 京城兵力空虚,长安为之戒严,人心惶惶。” 虽然心中对长孙无忌越来越不满,但是听到他提起太宗时的旧事,李治仍然不由神往。 下意识便问:“后来呢?” 尽管,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后来,太宗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边,隔渭水与颉利对话,指责颉利负约,以做疑兵之计。 当时是真的凶险啊,面对突厥十万狼兵,太宗只有六骑,我们心下无不为此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大军赶至太宗背后,颉利可汗见到我方军容大盛,又得知执失思力被擒,由是大惧。 两天后,太宗与颉利可汗在长安城西郊的渭水便桥上,定下了渭水之盟,双方斩杀白马立誓。 之后,颉利可汗率突厥全体骑兵返回。”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笑了笑:“你看,这么凶险,我们都挺过来了,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褚遂良也在一旁抚须笑道:“武德九年的事啊,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在昨天。” “没过几年,太宗派李靖出击,将东突厥扫平,将颉利可汗,请到我们长安来做安乐公。” 李治不由微笑起来。 那是大唐立国后最辉煌的一战。 一战,尽雪前耻。 第十六章 射日 从隋末至大唐建立。 突厥,一直是中原人最大的敌人。 一次次异族铁骑踏入中原,烧杀抢掠,喂肥了突厥这头狼,也令突厥人上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慢。 认为中原人,理当被他们掠夺一切。 可惜,套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大人,时代变了。 随着大唐战神李靖横扫草原。 苏定方以数百骑突入突厥王帐,追逐草原上的大汗,最终将东突厥颉利可汗“请”到长安为止。 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坠落了。 从这一刻起,新的太阳从中原升起,它的名字,叫大唐。 “这世间,从来便只有一个太阳。” “当旧的太阳落下,新的太阳便会诞生。” “那孩子被一只母狼救去,长大以后与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将他杀了,杀他的人,见他身旁有一条狼,也想一起杀掉,狼逃跑了,逃到高昌北边的山洞里。 在那个山洞里,狼生下10个小男孩,他们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繁衍后代。 这便是我们突厥人的祖先! 我们都是狼的后代。” 静室里,跪坐着一群人,面对着篝火,有的人在呢喃,有的在围着火,手舞足蹈的跳着舞。 那是属于草原人的舞,是萨满教祭神的礼仪。 随着一声呼喝,围在篝火旁的人,拔出随身的小刀,以刀划面。 血泪交下,七度而止。 这是突厥人祭祀亡者的仪式。 “走吧,怀着父辈们的仇恨,踏着他们的尸体,我们今天……去射日!” “用我们突厥狼卫手中弓,替大汗,射落天上的太阳。” “只要大唐的太阳落下,我们的狼头旗,便可重新君临大地!” “草原,还有中原,全都会成为突厥人的牧场。” “夺回昔日的荣光!” 嗷~~ 领头的人扯开自己的衣襟,对着天空,发出狼般的嘶吼。 太极殿前,守住殿口的羽林军,金吾卫及更靠近李治的千牛卫,人人脸上变色。 “你听到了什么?” “狼?” “我好像听到了狼叫。” “怎么可能,这可是长安,你以为上林苑的野兽能跑到这来?哪来的……” “狼啊!” 伴随着一声惊恐至变形的大叫,前方的御道处,有一庞然大物猛地蹿出。 那是一头身高九尺上下,狼首人身的怪物。 火光和月光在这一刻,交织在怪物身上,将它怪异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 裸露的身体上,挂着一些碎布片。 黑色的狼毫,如钢针般倒立。 巨大的狼首上,犬齿分明,尖锐的獠牙突出尖咀之外,那是能将一切撕碎的利器。 还有它的眼睛,巨大的兽瞳,在暗夜里,散发出碧幽幽的光芒。 这头巨兽,手足并用,向太极殿飞速狂奔。 “拦住他!” 羽林军中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崩崩! 无数强弩、弓箭,弓统颤动,箭如飞蝗。 啪啪啪! 没等那些箭射到身上,巨狼双手扬起,人立起来。 那双手,十根手指弹起一尺长的勾爪,迎风一挥。 一股黑气卷过。 所有的箭羽,瞬间化为碎片。 “是诡异!这是诡异!” “皇城[]里哪来的诡异?!” 没等羽林军反应,那头巨狼一头撞入军阵中。 一对巨爪挥舞间,噗哧数声,站在最前的十余名卫士,身体齐中划开,断为两截。 血淋淋的肚肠随着鲜血一齐喷涌而出。 太极殿,这个大唐百官早朝议政的地方,已然成为了修罗场。 在巨狼后方,更多挥舞着弯刀的突厥狼卫冲了出来。 “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别管这么多,拦住他们!” “保护陛下!” 火光,杀戳。 无数人濒死前绝望的嘶喊,人间地狱。 李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全被惊呆了。 做梦也没想过,在自己的皇宫内,会发生这样的事。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感觉太阳穴两边的大血管在突突跳动。 君王,颜面,荡然无存。 现在,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再想如何善后的事吧。 一阵风吹过,带起一股催人欲呕的血腥气。 热腾腾的,几乎令人把胃里的东西全催吐出来。 “呕~” 文官中,已经有人受不住,扶着柱子大吐特吐起来。 空气里本来就有燃烧的浓烟,焦臭味,现在混了血腥味不算,又涌起一阵古怪的酸臭味。 李治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般,疼痛难忍。 他的身子晃了晃。 “陛下!” 武媚娘及时伸手,搀扶住他。 “陛下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这些跳梁小丑,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安慰:“不经一些风浪,如何看清眼前的局面。” 听到她的话,被她温暖湿润的气息吹到耳廓,李治身体微微一震,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空气里恶心的气味,挺起胸膛,双目直视前方的血战。 朕是大唐天子,绝不能在群臣面前,有丝毫的怯懦。 轰! 巨狼利爪挥出,最后几名羽林卫,随着这一爪,被撕成碎片。 这头狼的巨嘴张开,尖牙利齿间,带着丝丝缕缕的血渍,不知是谁的血。 它向着天空,发出得意洋洋的咆哮,是狼号。 嗷~~ “今天,就要杀死大唐皇帝,让你们中原人的太阳坠落!” “中原将陷入黑暗,我草原大汗,我们突厥人的太阳,将会升起,无比耀眼。” 巨狼咧着嘴,口吐人言。 守在李治和群臣面前的金吾卫们脸上露出惧意,但是职责所在,还是硬起头皮,执着武器蜂涌而上。 “杀!” 叮叮铛铛! 无数骨珠飞溅,碰撞出诡异的音符。 大珠小珠落玉盘。 只是这骨珠,每一粒,都带着可怕的侵蚀之气。 苏大为挥动手中的横刀,只挡了数下,便听得“啪喀”一声响,手中横刀一轻。 借着月光低头看去,手里的唐横刀已经漆黑一片,断刃齐整。 “小心,骨珠上有毒!” 苏大为脸色微变,左手一横,手中臂盾听得“铛”地一声响,巨震之下,整支手臂一热。 那些骨珠碰撞之后,并不坠地,而是仿佛被某种神秘之力操纵,碰撞着变向,轨迹变得越发古怪,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胡乱迸射,刁钻无比。 苏庆节骂了声“恶贼”,手里横刀挡了数下,听得一声脆响,同样断为两截。 在他们身旁不远的安文生,身体滴溜溜一转,滑溜得好似水中游鱼,双手挥舞间,一股寒之又寒的古怪气劲,从他掌中喷吐而出。 噗哧~ 两枚骨珠碰撞,突然炸开。 千万点碎骨向着安文生面庞袭来。 危急关头,安文生身形仿佛没有骨头般,向前滑退。 但还是不及那些碎骨飞溅的速度。 眼看要被射中,他的身体猛得向后一仰,高大的身材仿佛居中断折。 是用了一个铁板桥般的动作,下腰闪避。 耳听“噼啪”乱响。 匆忙间回头扫了一眼,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身后不远处的巨大漆柱,被碎骨密密麻麻打成了蜂窝,而且染黑了一大片。 要是被这骨珠打中,下场可想而知。 连苏大为和安文生、苏庆节这三位异人,都被逼得手忙脚乱,其他人更可想而知。 林老大怪叫一声,贴地一个翻滚,只觉得肩膀一麻。 噗! 背后炸开一个血洞,一枚骨珠透背而出。 “林二哥!” 苏大为大喊一声,脚步一闪,瞬间出现在林老大身边,五指一扣,体内元炁奔腾,急用鲸息之法,将毒性阻住。 殿外透进来的银白月光照在林老大的脸上。 他的脸,惨白得像是个死人。 满头大汗中,两眼高高肿起,嘴唇一片青紫。 苏大为不由心中大悔,自己居然忘了,不该让林二哥卷入进来,如今是异人之间的较量,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保全自己。 “无量天尊,让贫道来吧。” 就在此时,耳中听到一声“慈悲”,那个随林老大出现的道人,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伸手在林老大背上一拍。 一股清凉之气,从他的手中涌出。 这气息十分奇怪,中正平和,又浩然充沛,其中似蕴含着强大的生机。 苏大为顿觉手下压力大减,不由向道人感激的点点头。 “小心。” 道人低喝一声,右手扣指一弹。 几枚符纸随着他的手指掐决,电射而出。 绘有朱砂符箓的黄符,飞舞在半空,蓦地燃烧,化作一片黄澄光芒。 道琛四射乱蹿的骨珠,被黄光包裹,犹如陷入网中。 第十七章 异人之战 亥时。 长安城中的大火,渐渐得到控制。 满城的金吾卫,不良人,也渐渐稳定了局面。 但是皇城中,杀戳才到巅峰。 数百羽林军,再加两百余金吾卫,数十名千牛卫,此时都倒在血泊中。 或者悄无声息,或者发出痛苦的叫声。 地面被火光照亮,蜿蜒的血,如妖异的曼陀罗花在盛放。 断体残肢,血肉狼籍。 那只巨狼喘息着,带着剩下的突厥狼卫,拚尽最后力气,向着李治及百官冲来。 “护驾!” “保护陛下!” 这支突厥狼卫人数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好手,无不以一当十。 再有这头巨狼带领,短短时间内,竟已经守护在李治前的羽林军、千牛卫击穿。 “陛下,后退!” 王文度从地上捡起一支染血的长枪,站在李治身前。 他宽阔的双肩膀,带给李治和武媚娘等人,极大的安全感。 长孙无忌眯着眼睛,目光掠过王文度和李治,投在迅速逼近的巨狼身上。 他低喝一声道:“怀玉!” 从他身后走出一人,宽肩长臂,身形高大而彪悍,手持一根长棒,非金非玉。 正是秦怀玉。 “拦住那诡异,保护陛下。” 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秦怀玉咧嘴一笑:“好。” 下一刻,他的身形高高跃起,手中长棒,通体散发莹莹玉光,对着巨狼的头颅,一棒打去。 轰! 道琛将手一招。 空气中传出呜呜呼啸音。 月光,都似随着他这一招手,汇聚在他掌中。 仔细看去,方才被他打出去的白骨念珠,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只是原本的一百零八颗白骨珠,现在只剩下一百零六颗,却是缺了两颗。 道琛轻轻拨动念珠,向道人认真看了两眼:“你是谁?” “贫道,叶法善,师承符箓派,茅山宗。” “符箓?” 道琛微微皱眉,再一次认真看向眼前的中年道士:“你为何也要参与进来?多活几年不好吗?” 叶法善单手竖于胸前,手持莲花印,微笑不语。 月光下的他,此刻竟有一种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感。 就在这时,苏庆节贴地急掠而出,他的身形仿佛矫健的猎豹,阵阵电芒缠绕周身。 元炁化雷! “雷落!” 苏庆节身形裹着雷电之力,向着道琛狠狠砸去。 狂暴,凶猛,一往无前。 “狮子,小心!” 苏大为大喝一声,同时冲出。 但却来不及了。 只见从道琛身周,浮现无数蛛网状的裂隙,每一条线,都是血色的。 像是整个空间,被血给浸染、破碎。 从道琛身后,猛地张开一个巨大血口。 苏庆节刚扑上去,只觉眼前一暗,瞬间被吞入黑暗中。 道琛身后,一个半透明的,好似蜘蛛般的怪物,正在缓缓蠕动,像是打了个饱嗝。 那些血线,皆是它体内的脉络。 “你们不会以为,贫僧刚才说那么多,都是废话吧?” 道琛扬起手里的白骨念珠,微微一笑:“拖延时间,不过是为了将你们,全都除掉。” 啪! 白色的惊雷闪过。 莹润的玉棒上,附着白色电光,狠狠砸在巨狼头顶。 伴随着惨烈的狼嚎声,巨狼身形下陷。 以它为中心,地面龟裂崩塌。 坚实的御道金砖,居然承受不住这一棒之力,赫然迸裂。 “杀!” 巨狼身后的狼卫们,如疯子般一涌而上。 秦怀玉手中,大棒一旋。 空气中发出凌厉的呼啸,棒如流星,带着电弧,将数名狼卫砸成肉泥。 枪怕点头棍怕圆。 这支大棒在秦怀玉的手中,几乎化为缠腰玉带,圆转如意。 挥舞间,映着火光,好似飞舞的流星。 嗷~ 巨狼双手一撑,从崩塌的陷坑中一跃而起。 它身上的钢毛倒竖,一股比黑暗更深邃的雾气,缠绕着身躯,飞速旋转着。 从黑雾之中,似有万千妖魔在哭号。 带着整个大殿光影闪动,阴风惨惨。 李治右手紧紧攥着武媚娘柔软的手掌,一张脸上,脸色铁青。 在他身旁的长孙无忌、王文度等人,同样脸色凝重。 这场骚乱到现在,不论背后是突厥也好,还是什么人也好,都已经超过普通人的程度。 这是,异人之间的较量。 对面那头巨狼,身形好像变得更高大了,几乎是秦怀玉的两倍高。 秦怀玉能挡得住吗? 若是不能…… 黑色的雾气,旋转成球,猛地被巨狼一口吞下。 下一刻,它的双手猛地涨大,赫然涨到身体一半大小,根根勾爪,足有半人长。 那恐怖的长度和尖锐,让人毫不怀疑,它可以轻易把一切撕碎。 太极殿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似乎发出一声低呼:“鬼手,没想到,在突厥人中,也有这么纯正血脉的鬼手。” “星君,咱们要管吗?” “管什么管?横竖是他们人类的事,看看便好。” “那这鬼手……” “它又不听吾号令,长安有鬼手,这一脉不绝便好。” “是。” 大明宫中。 无数血线自道琛身后,纵横交错,蔓延向四面八方。 苏大为抬眼一扫,发现巫女雪子与高离等人,早率着高句丽鬼卒,不知去了哪里。 而刚才狮子苏庆节,更是被道琛背后出现的血蛛一口吞噬,如今生死不知。 “狮子!” 苏大为胸中元炁沸腾,右手拔出腰间降魔杵,微微一震—— 啪! 降魔杵化作丈许长枪。 道琛的目光落在长枪上,目光闪过一丝意外:“这是什么法器?” “道琛,你如果乖乖把狮子放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一命,若狮子有什么意外,无论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听到苏大为的话,道琛手持念珠,在胸前双掌合什,哈哈大笑道:“苏帅,亏我刚才还觉得你是个厉害的对手,你现在说这么幼稚的话有用吗?” 道琛手中白骨念珠猛地一震,化作一头斑阑白虎,向着苏大为猛地扑出。 “今天,你们所有人,统统要死。” “龙脉要斩断,大唐长安的异人,也要尽可能的除掉。” 高高的宫殿望角上,一个人立在尖尖翘起的飞檐上,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散发出朦胧的银辉。 他身上的衣袂迎风飘舞,仿佛欲乘风飞去。 静静蹲在他身后的武士,低头垂首,发出一声:“唯。” 月光如水,照在他的脸上。 如果苏大为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此人,是当日在东瀛会馆中,与巫女雪子一起举行神秘的神道教祭祀,那位男性神官。 “吞并新罗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要全力助百济达成心愿。” “百济王族,与我们天皇,流着同样的血脉,借着百济,我们也能……” 后面的话语,被夜风一吹,飘然远逝。 凝视着下方太极殿上激烈的战斗,他的神态安静超然,仿佛静静欣赏着低贱的蝼蚁。 这一刻,一切都被踩在脚下,离天如此的接近。 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满天星辰和月亮。 他真的伸手出去,向天空一抓,仿佛把月光抓到手中。 下一刻,神官脸色一变,大袖一挥,扭头望向西北方,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刚才,我好像感应到了天之丛云的呼唤。” 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真的流入了大唐。 就在这长安? 神器觉醒了。 它在,共鸣。 嗡! 长枪在苏大为的手里,划了个圆弧,枪身一震,瞬间化作一道电光,刺向眼前的白色巨兽。 空气中,电芒扭动,长枪被那白虎一口咬中。 苏大为双手较力,两手合力一扭。 枪尖出,带着元炁的奔雷狂啸而出。 整个长枪上,隐现神秘符纹。 丝丝如缕,暗红色的符纹融在雷光里,向前猛地突刺。 同一时间,道琛将手一招,将叶法善向他射来的纸符挡住。 轰! 符箓爆散。 火光四溅。 符火中,突然生出一道道锁链。 不,那不是锁链,而是火焰符纹化作的封印神咒,一圈圈的缠向道琛。 这百济妖僧不慌不忙,身子一缩。 嘭的一声,仿佛化去全身骨头,缩成小小一团,以间不容发的速度,从神咒中钻出。 安文生恰在此时扑上来。 双手在胸前汇聚成莲花印。 十根手指根根颤动,每一根手指,在元炁的催动下,生出不同的力道。 或横拉,或直刺,或点按,或画圈…… 各种拉扯混乱的力量,形成一种古怪到极点的混沌。 安文生闪现在道琛头顶,双手猛地一翻,向下拍出。 “太公阴符,盛神法五龙!” 第十八章 秦王照骨镜 盛神法五龙。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人。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 ——鬼谷子 安文生的手掌,被元炁包裹,通体玉透,如同盛放的莲华。 自他掌中,五种元炁,化作五龙,盘旋而落。 心中生化,金木水火土五德,五德即五龙,五龙相合,盘纽成印。 这一拍,不像是掌,而像是道教传说中广成子的翻天印。 道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面容淡定,很少有东西能动摇他的心境,但是这一刻,看到安文生“盛神法五龙”,道琛脸色急变。 “你跟袁天罡是什么关系?” 叶法善的火符锁链都没能令他动容,但是头顶上方的五龙玉印,却令他骤然变色。 他将身子一抖,手中白骨念珠向上飞起,每一颗晶莹玉润的骨珠上,都现出一枚神秘符纹,在黑暗中大放光明。 轰! 一百零六颗骨珠一齐爆碎。 那些刚要将他缚住的符纹锁链瞬间被击碎,寸寸成灰。 就连安文生下拍的双手,也被无形的力量阻住,迟滞了一瞬。 道琛身形向后急退。 这骨珠花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以秘法祭炼而成。 如今却毁在这里。 道琛心里甚至来不及为此感到可惜。 如果被安文生那双手拍到身上,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方才退出七步。 突然—— 唰! 一支长枪,撕裂黑暗,犹如利箭般向道琛眉心刺来。 空气发出可怕的音啸声。 是苏大为! 苏大为的降魔杵化枪,以八极大枪的“扎”字决,直取道琛头颅。 这一刺,他已经运足全身力量。 属于七品异人的元炁奔腾呼啸,借着鲸息之术,凝聚在枪尖一点上。 哪怕是妖僧道琛,如果被刺中眉心,也只会是爆头的下场。 “临!” 电光火石间,道琛双手结印在面门前一合。 外狮子印! 苏大为的枪尖瞬间定住。 那枪尖上,雪练般的电光噼啪炸响。 但是道琛手印中,有丝丝如缕的血气涌出,仿佛密密的蛛网,将枪头硬生生定住。 “道家九字真言被你们这些浮屠僧人窃取,演化不伦不类。” 叶法善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的身形轻盈如一片飘叶,左手一挥,一道符印拍在道琛胸前。 崩! 符纸爆裂,一股可怕的雷电威能从中炸出。 道琛闷哼一声,身体犹如被巨灵神拍中一般,狠狠向后甩出,那个方向,正是秦镜。 “别让他接近秦镜!”安文生身形灵活,如狸猫般蹿起,直追而去。 “道长请设法救出苏庆节。” “贫道知之。” 叶法善两眼一眯,没有急着出手,而是飞快的在大殿中搜索着什么。 “刚才这妖僧背后的异物,似是诡异中排名三十的鬼妇蜘蛛,此物擅长隐遁,而且肚腹自成空间……不知被这妖僧用什么法子给收服了。” 说着,叶法善两眼一凝:“找到了。” 他的身形拔地而起,大袖一挥,一连串符纸从袖中射出。 符纸在半空中燃烧,如连绵不断的流星雨,轰向前方。 剧烈的火焰爆炸声中,空气里隐隐见到先前的血蛛一闪。 “苏帅专心去对付道琛便可。” 苏大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暗运鲸吸之术。 元炁在体内爆涨,几个呼吸间,重新调整至体能巅峰。 脚下一动,手里倒提长枪,贴地直追向道琛。 太极殿前。 崩崩崩崩! 秦怀玉手中的长棒越舞越急,只见一团盘旋的残影。 那巨狼巨大的手爪在虚空中挥舞着,滚滚黑气随之弥漫。 一时之间,竟斗了个齐鼓相当。 秦怀玉被巨狼缠上,剩下的突厥狼卫再无人可阻挡,向着李治及众朝臣嗷嗷叫着冲将上来。 “陛下,赵国公,各位先退,我来殿后。” 王文度大喝一声,握紧手里染血的长枪,接着吼道:“金吾卫、千牛卫,还有活的吗?统统站到我身边,同我一起保护陛下。” “朕不走!” 李治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拉着衣袖,想要将他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但李治并不甘心。 他这一退,就意味着满盘皆输。 之前与长孙无忌争一个“灯会如常举行”,现在又不得不落荒而逃,经过此事,叫他如何能在长孙无忌,在众臣面前抬起头来?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鼓声。 令众人的心无限被提起。 那些狼卫已经快要冲上台阶,冲入大殿。 距离太近了,以至于那一张张突厥人狰狞的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 连他们手中武器的寒光,身上染血的衣甲,还有脸上的胡须,都纤毫毕现。 每一步奔跑,身上的衣甲碰撞,发出阵阵声响,仿佛死神在催促。 “陛下!” 王文度只来得及喊一声,忽觉眼前一暗。 一名突厥狼卫双手执刀,当头砍下。 几乎是本能的,王文度双手举枪向上一迎。 铛! 一股巨力传来,他的脸色大变。 身不由己,向后蹬蹬连退数步。 “这些突厥人,怎么这么厉害!” 直到此时,王文度才想起,之前护在殿前的羽林军和金吾卫们,就是被这些狼卫连同那头巨狼怪物给撕成了碎片。 心念电闪之间,他双腕圆转,长枪在手中呼呼旋动,拦拿扎,画圈,一根长枪在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性。 好不容易得空,将那狼卫一枪扎透脖颈。 王文度一缩枪,带起一蓬血花。 转头一看,脸色顿时霎白。 在他和这狼卫缠斗时,其他狼卫早已一涌而上。 几名挡在李治身前的宫女和内侍,被他们挥刀劈成两段。 鲜血如喷泉般激射。 冲到最前的狼卫已经怪叫着,挥刀想要斩击李治。 武媚娘甚至已经奋不顾身,张臂挡在李治身前。 那高高举起的长刀,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一声凌厉的音啸响起。 噗! 刀举过头的狼卫,不及完成劈砍动作,脖颈已经被一支长箭贯穿,身体如一截木头般倒下。 到死,他都圆睁着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治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金吾卫,距离百步之外,正向太极殿迅速赶来。 领头之人,正是中郎将,薛礼。 他左手执弓,右手飞快的拈起一支羽箭,在奔跑中,又是一箭射出。 中! 另一名想冲上来的突厥狼卫,被一箭贯首。 大唐群臣愣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震天欢呼。 “陛下,援兵到了!” 铛! 道琛背心撞在空气中,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住。 整个大殿响起黄钟大吕般嗡鸣声。 那是秦镜发出的声音。 十二地支神镜射出的光组成阵法,护在秦镜之前。 道琛这一撞,正好撞在阵法上。 无形的震荡传向四周。 秦镜上光芒一时大盛。 整个大殿内通体透亮,急追道琛而至的安文生两眼一缩,失声道:“秦王照骨镜?”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道琛身后那面高悬的秦镜上光芒大盛,将道琛映入镜中,照出来的,赫然是白骨和内脏。 相传秦始皇有三件宝物,秦王照骨镜正中其中之一。 此物能辟邪,能镇气运,亦能照人肺腑。 其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 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 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 据汉代的《西京杂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当年入咸阳的时候,在秦朝的宝库中发现了一面古镜,宽四尺,高五尺九,这个镜子非常神奇,如果人站在正面照,那么印出来的影子是倒立的,站在后面捂住心口,那么就会印出人的五脏六腑,有什么病患都可以看出来,拥有透视之能,这就是秦镜。 后世审案之人,头顶上方常挂一牌匾,上书“秦镜高悬”,就是源自秦王照骨镜,能辨内外正邪,纤毫毕现之意。 此时此刻,那铜镜中,倒映出道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居中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正在急剧跳动。 呯咚!呯咚!! 那颗血红心脏上,有暗金色的符咒,随着心跳向四周扩散。 “不好!” 安文生双手在身前一合,元炁在体内循着特异的节奏游走,通过双手化作一片莹莹之光,护在身前。 “嘿嘿,现在发现已经迟了。” 道琛人悬浮半空中,像是被十二地支神镜给定住。 他脸上不见之前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无数血管青筋自面上浮现。 而他的双手,高举在头顶,合扣成一个玄秘的法印。 “宝瓶印!” 一种诡异的元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随着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蔓延出去。 苏大为刚好在此时追上来。 眼角余光一扫,赫然发现,先前失去踪迹的巫女雪子和高离,那些倭人武士及两名高句丽鬼卒,各自守着一面地支神镜。 他们人手不够,做不到对每面地支神镜下手,只站在酉、戌、亥这三镜之后。 没等苏大为反应,妖僧道琛两眼血芒大盛,口中爆喝一声:“兵!” 铛~~ 秦镜反射的力量,投映到道琛身上,被他用一种诡秘的法术,顺着金光,反击向十二地支神镜。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金属尖啸音。 安文生距离最近,被一股无形音波扫中,身上光芒一闪,仿佛被巨龙砸中身体,轰的一声倒飞出去。 “文生!” 第十九章 祭献 “臣救驾来迟,因着甲,不能行全礼,请陛下恕罪。” 春夜寒冷,薛仁贵带人一路厮杀而来,身上居然热气蒸腾。 在他身旁,还有长安县令裴行俭、狄仁杰,万年县令王方翼、尉迟宝琳、程处嗣等人,一齐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等救驾来迟。” 李治今晚的心情可以说是大起大落。 之前欢庆上元夜的喜悦,长安和皇宫骤起大火的震怒,突厥狼卫及诡异巨狼刺杀的震恐,到如今见援兵至的惊喜。 他的目光从救驾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再看向后方。 那些突厥狼卫已经被赶来救驾的薛礼等人清理得差不多。 还残余的几个,也被金吾卫们围住,在做困兽之斗,显然也支撑不了太久。 而先前那头巨狼,被秦怀玉打得左右支绌,看也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宫内的大火基本已经扑灭,长安城内的喧哗已渐渐消停下来,看来局势得到控制。 李治的目光再扫过自己身侧,武媚娘怀抱着安定公主,看顾着身边的李弘,表情既欣喜,又强自镇定。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至于褚遂良等大部份臣子们,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治收回目光,对着薛礼道:“好好,薛礼,朕没有看错你。你等救驾有功,朕一定不吝封赏,现在各处局势如何了?” “回陛下。” 薛礼握着长枪抱拳道:“长安城内,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已经带人将纵火的凶徒诛灭,火势得到控制。此外左卫大将军程知节,也带家丁配合金吾卫们维持秩序。 长安县令裴行俭,万年县年王方翼,又令县中捕快并不良人,四处缉拿漏网的凶徒和趁火打劫扰民的贼人。 臣等入宫护驾时,外面已经大体安定。” 苏定方自贞观四年,追随李靖结束对东突厥用兵后,便一直未得封赏,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年。 这也是太宗李世民的用人之道,将他故意封存,留给下一任皇帝。 以免到李治手上,起点太高,无功可赏。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李治心中暗自点头,苏定方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可堪大用。 至于程知节,在贞观十七年时为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宫城北门驻军,加镇军大将军。 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第十九。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程咬金自翠微宫奉敕统率飞骑军护卫皇太子李治回朝继位,并在左延明门外连续宿卫三个月。 其忠心也毋庸置疑。 这也是太宗留给新皇李治的遗产。 去岁,程咬金从左屯卫大将军迁任左卫大将军,兼检校屯营兵马。 这是李治要启用他的迹象。 至于鄂国公尉迟恭,自从前几年身体就不大好,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派尉迟宝琳出来,无疑也是一种态度。 有军中几位宿将支持,李治心中大定。 此时,王方翼及裴行俭听到说起自己,微微鞠躬以示谦让。 李治点点头,又说了声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接着道:“陛下,我父尉迟恭得知此事,特命臣入宫护驾,现在宫内各处火势都已经扑灭,哦对了,还要幸亏程处嗣帮忙。” 裴行俭也接着道:“陛下,司空李勣让我转呈陛下,各营人马都安定,他已经亲自出面弹压,陛下请放心。” “好,好啊。” 李治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 局面得到控制,军方又有李勣这位定海神针出面,出不了乱子。 任何人也无法在这样的局面下趁火打劫。 宫内有薛礼、王文度、尉迟宝琳率领的金吾卫们,可保无忧。 至于长安城内,有苏定方、程知节等人。 大局定矣。 此时,在殿前激斗中的秦怀玉一棒刺出,正中巨狼脖颈。 听得一声惊天巨响,那颗硕大的狼头,被他一棒截断,带着喷涌的诡异之血,飞上半空。 失去头颅的巨大身躯,缓慢的,无声的跪倒在地。 良久,如同小山般的头颅落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秦怀玉看着巨狼尸体倒下,这才将长棒扛在肩膀上,转身向着李治憨厚一笑:“陛下,这头狼被我杀了。” “怀玉,干得好。” 李治夸赞了一句。 身旁早有王文度站出来,向李治贺道:“恭喜陛下,运筹帏幄,将这些潜藏在大唐,包藏祸心的凶贼尽数诛灭,此乃我大唐之福。” 群臣中,早有李义府和许敬宗等站出,随着王文度一齐向李治贺道:“凶贼伏诛,毕陛下运筹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 群情激荡,气氛热烈。 一时间,几乎让人以为,这一切,都是李治故意布局,引敌人入套中。 只是,看着殿前无数金吾卫血淋淋的尸体,还有各处还没完全消停的浓烟,这声庆贺怎么看都有些讽刺。 李治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皆赖君臣同心戳力,朕知之……” 大明宫内。 随着余音袅袅,十二地支神镜上光芒一闪,一股更加凶猛的元炁随着镜中金光,反射向妖僧道琛。 道琛不慌不忙,人被金光定在半空中,手印一变,化作大金刚轮印。 口中则爆喝一声:“斗!” 嗡! 十二地支神镜投在他身上的金光,竟被他通过某种玄秘之法,反射向秦镜。 轰~ 整个宫殿天摇地动,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 叶法善此时刚用手里封印,将那只鬼母蜘蛛封禁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救出被困的苏庆节,听到巨响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苏帅,此人想借秦镜之力,打破李淳风设下的禁制,拦住他。” 不用他说,苏大为已经将手中长枪一旋,带着一股螺旋般的劲力,疾刺道琛心口。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记突刺,但这一拧一旋之间,龙形九变之力,已经随着膝、腰、肩及手腕的拧转缠裹,像是压缩到极点的弹簧,猛地弹出。 光芒闪烁的秦镜前,时间、空间,都像随着这一枪,被撕裂成两边。 道琛目中奇光大盛,口中发出尖啸。 只听“喀嚓”一声响,被枪尖刺中的胸口处,仿佛精美的瓷器迸出道道裂隙,道琛身躯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这一瞬,背后秦镜金光大盛,又是嗡的一声轰鸣,一股深不可测的元炁海啸,从秦镜上汹涌而出,一下子灌入道琛的身体。 “者!” 随着道琛一声低吼。 身上金光爆涨,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冲来,自己便像是被巨人一拳打中,轰然巨震中,狠狠向外飞出。 金光余势不衰,顺势射向十二地支神镜。 铛~~ 这一次的巨震,比上一次更强。 似乎每经历一次,秦镜的威力便更强一分,对地支神镜的反弹,也变得更强。 虚空中,那只被无形符箓锁住的金龙扭动着身体,身上的锁链“喀嚓”一声,现出裂痕。 太极殿前,李治对群臣好声抚慰,一片群臣和谐。 之前的杀戳已经过去。 杀戳后妖异的血液,似乎都将变成大唐更加强盛的养份,像是为这个冉冉升起伟大帝国的献祭。 就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太极殿上方,诡异的出现几个人影。 倭国神道教的神官,一身白衣的高向玄理,站在飞檐之上,俯视下方自皇帝李治起的大唐文武群臣,脸上带起诡异的笑容。 “人都在这里,如果他们都死了,想必大唐会乱上很久……” 他双手拢在袖中,属于神道教的“羽衣”上,绘着的仙鹤灵禽,随着夜晚的春风摇曳,带着他衣袂飘飞,恍如天人。 他仰望着天空的月色,概然长叹:“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还有大火之后焦糊的烟气。 高向玄理的脸上,不禁现出陶醉之色:“这芬芳,真是令人沉醉。” 然后,双手自袖中取出。 在他身后,数名黑衣的倭国武者,单膝跪地,仿佛沉默的石象。 高向玄理的手中,有一块碧绿的勾玉,仔细看去,正是昔日巫女雪子等人,在东瀛会馆内祭祀所使用的那块。 “虽然是仿品,但亦有无上威能,只可惜要想催动它,杀死这么多人,我亦要献祭自己的生命。” 他头也不回的向身后众人道:“我死后,不必将我的尸体运回国,就在这大唐,埋在龙首山上,我要看着这个大国崩塌,直到我们神道,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唯。” 高向玄理不再多言,右手猛一握勾玉,一股无形的元炁,注入到手中勾玉里。 碧绿的勾玉上,亮起诡异的光芒,绿幽幽的,仿佛一只来自异界的眼睛,突然张开。 天空中,突然飘起无数绿色的萤火虫,飘飘荡荡,如同柳絮般,随着夜风,向殿下的大唐君臣洒落。 第二十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大明宫中,金光大盛。 半空中,传来悠长的龙吟声。 那只金龙身形不断游动,努力想要挣脱金锁。 “在!” 道琛双手合印,再变智拳印。 空气中,肉眼可见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已经摇摇欲坠,秦镜上光芒也在不断闪烁。 天摇地动,仿佛末世来临。 从夜空向下望去,整个龙首山都在摇动,仿佛要被一股无形巨力,将巍峨高山给截断。 苏大为扭头看去,远处,林老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安文生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脸上阵青阵红,脚步虚浮,显然遭到重创。 另一边,茅山符箓叶法善刚刚破开鬼母蜘蛛,将蜷缩成一团的苏庆节从里面拉出来。 而在大殿四周,巫女雪子,高离及其他人,正将手中各种符宝和秘术,不断轰起着酉,戌,亥三枚地支神镜。 那三镜光芒闪烁不定,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覆灭。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的报时鼓声,远远传来。 道琛面色一喜,咳出一口鲜血道:“亥时过,一元复始,逆转阴阳。” 伴随着这声喊,他的双手吃力的从头顶移至胸前,结成明王不动根本印,双目怒瞪,同时从口里喊出最后一字真言:“前!” 嗡~~ 从秦镜上,爆发出亿万豪光。 整个大明宫亮如白昼。 金光投印在道琛身上,逆转向十二地支神镜。 这一击,足以击碎十二神镜的禁锢,顿开金锁,放走刚成形的龙脉。 道琛眼中露出狂喜。 办到了! 九字真言已成,借秦镜之力,李唐龙脉的阵法,将彻底崩溃。 这一次,别说李淳风,哪怕是袁天罡复生,也绝无可能再将此阵恢复。 金龙遁走,已成定局。 一片白光中,道琛耳中听到“喀裂”一声响,背后突觉一空。 李淳风的阵法终于告破。 虚空中,隐隐看到一层半透明的光镜破裂,犹如散碎的瓷片,四散飞舞。 道琛手脚一轻,从阵法禁制中脱出,不由得意的哈哈大笑。 崩溃在蔓延,无形的力量传自十二地支神镜。 酉,戌,亥三镜首先告破。 高离、雪子等人一齐发出狂喜的呼喊:“拿到了!” 三枚地支神镜被他们各自抓到手中。 除了斩断李唐龙脉,这地支神镜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算是意外之喜。 道琛双眼看到金光在虚空中破碎,这破坏力量随着金光,蔓延到锁龙的金色符纹上,那无数条金链正逐一崩解。 金色巨龙似乎感应到了,仰天发出龙吼之声,龙躯不断膨胀,连天接地。 晦暗如墨的天空中,陡然狂风大作,铅云翻滚,犹如煮锅的开水沸腾。 电舞银蛇,天生异象。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这大唐,将由我道琛一手毁……” 妖僧话音未落,陡觉眼皮一跳。 前方,金光破碎处,苏大为陡然跃出。 手中长枪化龙,向着道琛狠狠一枪扎来。 “妖僧,该死。” 龙形九转,鲸吞术,鲸息之法,还有坎离水火中天决,所有的修炼法决,在苏大为胸中混而为一。 紫白电光中,隐隐看到水火阴阳二气,缠绕着长枪,化作一头张牙舞爪的巨龙,向着道琛一口咬下。 “不好!” 道琛大喝一声,双臂一张,身上僧衣陡然现出血色符纹,如一片血云脱体飞起。 巨龙咬下,血云崩碎。 一只巨大的龙爪穿过符宝僧衣,一爪拍在道琛胸前。 道琛惨叫一声,胸前龙爪化作枪尖,金光一吐,他的身体狠狠向后甩飞出去。 铛! 一声巨响,他的身体撞在秦镜上。 金光流转间,将道琛身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照得通透分明。 但见胸前莹洁如玉的骨骼上出现无数细密裂纹。 就连心脏上,都出现米粒大小一个血洞。 “咳咳!” 道琛身体挂在秦镜上,咳出一口黑血,凄惨无比的笑道:“好厉害的一枪,连贫道的金刚佛体都破了,不过,换来大唐龙脉断绝,也是值得的。” 看着脸色铁青的苏大为,执枪一步步走来。 他又大笑道:“可惜啊可惜,如果李淳风在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他被长安大火调开,如今…… 是我们赢了。” 苍穹之下,金龙不断飞升,刻满符纹的锁链寸寸断裂。 无数绿色的光点落下。 有人好奇的伸手去接:“才立春怎么就有萤火虫了?奇怪……” 话音未落,这人的嘴角向上不受控制的翘起。 这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失去控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 身边其他官员吓了一跳,惊呼:“你怎么了?” 再看一眼,此人早已气绝。 就算断气了,人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方才的形状。 脸上诡异的笑容,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简直如同厉鬼。 “他死了!他……” “啊!” “哈哈哈~” 李治看着朝臣和金吾卫中,不断有人发笑而死,不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头……头上!” 身边武媚娘发出惊呼。 李治抬头看去,只见千万点绿色萤光随着夜风,飘入殿中,纷纷扬扬,犹如春雨。 绿光,将人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绿。 狰狞如修罗恶鬼。 “成了!我们赢了!” 高向玄理张开双臂,双眼微闭,一脸沉醉着呼吸着空气里充满黑暗的血腥气息。 “从永徽元年到大唐,到如今,这个繁华帝国的心脏,最终死在我的手里,这是我最大的荣光,从此以后……” 高向玄理猛然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空中纷扬的绿色萤光,像是感受到莫名的力量,猛地一震,然后向着殿外飘去。 李治等人,看着头顶无数萤光远去,俱是遍体冷汗。 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门外,一个道人踏着月色与满地尸骸,向着太极殿走来。 在他身旁,无数太史局的异人,不断涌出。 倭国及高句丽在此次为了配合突厥狼卫,将长安城中暗子全部出动。 如今,这些埋伏在暗处的暗桩,一一被李淳风定点拔除。 李淳风大袖鼓荡,那里面似有一个包容万物的黑暗空间,将太极殿上空,被高向玄理以妖术化出的毒光尽数吸去。 “臣,太史令李淳风,见过陛下。好叫陛下得知,长安城内做乱的半妖及诡异,已尽服诛。” 说完,李淳风抬头,似有意,似无意的向上方看了一眼。 太极殿上,半跪的倭国暗影武士,不由发出惊呼:“神官,神官殿下。” 高向玄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已然断气。 大明宫。 道琛正在狂笑,陡然听到天空传出一声冷哼:“谁说李淳风不在,就无人治得了你?” 大殿上方,一个身材瘦小,腰悬红漆葫芦,须发皆白的邋遢道人,一跃而出。 手中阴阳二气流转,向着金色龙脉拍去。 安文生瞪大眼睛看到这一幕,哈哈一笑:“您老人家总算来了。” 刚刚从秦镜上跌落的道琛,半跪在地上,仰望半空中的那位道人,从齿缝中,蹦出一个名字:“袁、守、诚!” “哈哈,袁天罡不在,但小老儿还活着呢,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休想祸乱我大唐。” 袁守诚冷哼声中,双手猛地一按。 黑白色的符箓,自他掌心涌出。 虚空中,隐见先天八卦浮现。 “连山易!” 相传太古有三易,《周礼》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连山》,后亦称《连山易》,古多只称《连山》,其名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卜》,据传为天皇伏羲氏所创。 东汉郑玄《易赞》中说:《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其是以艮卦开始,如山之连绵,故名连山。 袁守诚一出手,阴阳二气汇聚化符,如层叠巨山,向着虚空中金色龙气镇压。 嗷~ 那巨龙已然成形,眼看要挣脱而出,口中发出不甘的吼叫。 龙身摇摆间,变得愈发巨大。 每一片金色的鳞甲,大如磨盘,不断翕张着,抖动着,撞击着袁守诚手中画出的黑白符箓。 “道琛大师!” 大殿中,抢了三枚地支神镜高离与雪子等人,潜至道琛身边,急问:“现在该如何?” “走,仅凭一个袁守诚,镇不住龙脉,我们大功告成。” 半空中,袁守诚已经支撑不住,老脸一红,跌落回地面。 金色巨龙仰天咆哮着,龙身扑愣愣一抖。 喀喇喇! 半空中一道电光划过。 符纹锁链炸开,化作点点星芒,只余少量黑白符箓。 便在此时,大殿上,叶法善双手结印,踏罡步斗,大喝一声:“再加上贫道如何?” 三十六道符箓自他手中挥出。 化作三十六团脸盆大的火团,向着天空巨龙击去。 “嘿,就是两个道士一起上,也压制不住,我们走!” 道琛咳出一口鲜血,情知再不走,便来不及脱身。 一拉身边巫女,三人对视一眼,向身边的倭人武士及高句丽鬼卒下令道:“你等殿后。” 说完,三人身形急退。 想要迅速脱离战场。 “休想逃!” 苏大为脚如急电,龙形九变施展,如鬼魅般冲上近前,手中长枪随着心念一动。 化形。 降魔杵化作最熟悉的大唐横刀,以天策八刀劈字决,向着道琛的头颅狠狠斩落。 发生这么多乱子,全是这妖僧在背后推动,今天绝不能让他给逃了。 铛! 一只漆黑的手臂从旁伸来,一下子挡住刀锋。 横刀劈中一名鬼卒之手,发出金铁交鸣之音。 “挡我者死!” 苏大为双目尽赤。 这次的事,折了劳三郎,周良和林老大生死未知,长安大火,宫中大乱,悉数由道琛和雪子、高离等人所赐,岂能放跑这些元凶。 只是被两头高句丽鬼卒缠住,还有为数不少倭国武士,一时之间,别说斩杀道琛,就连想近身,都办不到。 眼看着道琛他们将要逃走。 突然—— 轰! 地面裂开一个大洞,一头半人半蛇的巨蛇,从中飞出,张口一咬。 噗~ 高离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下半身被巨蛇一口咬掉。 第二十一章 地狱不空 是高大龙,从战斗开始,他便潜匿形踪,等着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半空中一个摆尾,巨蛇绕着殿上圆柱借力倒转,张开巨口再向道琛等咬去。 “蚺鬼!” 巫女雪子左手张弓,右手搭箭,崩的一声,一箭射出。 正中高大龙左眼。 半人半蛇的蚺鬼惨叫一声,自半空跌落。 龙首山上空,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龙吟,铅云绞动,形成一团巨大的漩涡,眼看着黑白符纹,与叶法善施加的三十六印离火神咒已经无法压制住龙脉。 好不容易被李淳风以十二地支神镜重聚的龙脉就要破空遁走。 大明宫中,苏大为和安文生正与两头高句丽鬼卒,数十名倭人武士缠斗。 道琛带着雪子向空中最后看了一眼。 只要放跑了大唐龙脉,中原将重新陷入战乱,永无宁日。 对百济、高句丽和倭国,都是一场大胜。 天空中的金龙突然一震,俯首下看。 大明宫外,走来两人,一个年老的僧人,以及一个扛着铁棒,尖嘴猴腮的行者。 “道琛,你虽修得一身神通,但已偏离佛祖本意。 用一身异能去颠覆大唐,令无数生灵涂炭,更是错上加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放下屠刀,将来还不失阿罗汉果位。 若执迷不悟,必入无边地狱,永受沉沦。” 那声音初时还远,但随着僧人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宏大。 直到响彻天地。 道琛的脸色微变,从嘴里吐出一个令他既敬畏,又嫉恨的名字:“玄奘。” 来者,正是玄奘法师。 轻易不出大雁塔,不离开大慈恩寺的玄奘突然至此,令道琛顿生措手不及之感。 “玄奘,当年你曾立誓,不入官场,不帮李唐做事,为何要插手我的事?你曾发誓毕生译经,如今,你却要插手人间之事,你破誓了!” 道琛的声音,同样挟着隆隆雷音,一时整个大明宫,俱在回荡。 “我非为任何人,只为心中慈悲。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若能度世人,就算我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玄奘双手合什,向天空望去。 那金色龙脉此时一爪将黑白符箓抓碎。 地面上,袁守诚脸色大变,一跤跌坐,从口中喷出淡金之血。 这是他的心头精血,受创非同小可。 “咳咳,好厉害的龙脉反噬,老道毕竟是老了,若是年轻个十年……” 袁守诚抓起腰间的红漆酒葫芦,向在不远处正在踏罡步斗,满头大汗,正不断加强法力的叶法善骂道:“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再不使出压箱底的功夫,只怕要被秃驴摘了桃去。” “我……” 叶法善唇口一张,顿时精气外泄。 心里一发狠,牙关咬破舌尖。 噗! 一口心头热血,对空喷出。 同时双手法印一变,对着血雾一点。 “太乙分光,北斗神咒,封!” 金龙身周,突然亮起星辰光芒。 当中一尊神人,脚踏灵龟,身负巨蛇。 同一时间,玄奘法师身形高高飞起,在他脚下,一尊金色巨猿正从地上爬起,将玄奘法师捧于掌间。 那巨猿,是从行者身上幻化而出。 元炁如大江大河,奔腾不休。 玄奘法师一身月白僧衣,洁净无瑕。 他盘膝坐于巨猿手心,双眸微闭,口中念起阵阵禅音。 一时金色梵文其大如斗,自虚空浮现,印向金色巨龙。 嗷~ 龙脉挣扎着,仰天发出悲鸣。 苏大为与安文生拚尽力气,将两名鬼卒击杀,将四周倭国武士尽数消灭。 抬头看向天空,那金色龙脉被来自佛道两门的秘法封禁,身形不断缩小,一点一点下沉,最终落回大明宫,落在秦镜之前的虚空中。 “镇!” 叶法善大喝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上七十二道符箓按天罡方位,尽数打出。 将兀自挣扎的龙脉之气钉住。 袁守诚同时如鬼魅般一闪,从地上高离尸体间摸出一枚铜镜,乃是十二地支神镜中的酉时镜。 方才被高离等人盗去三镜,现在找回一枚,还有两枚却不知去向。 袁守诚一仰脖子,将红葫芦中的酒一气喝下。 口中大喝一声:“断坎离,分乾坤,归位~” 手中酉镜上隐隐现出一只仰首报时金鸡之形。 下一刻,酉镜“嗖”的一声飞回原位,牢牢定住。 袁守诚目露不舍,看了一眼安文生和苏大为,摇摇头,右手一送,漆红葫芦飞出,接着定住戌镜方位。 这葫芦也是他蕴养多年的一件异宝,如今,为了重新镇住大唐龙脉,不得不舍弃。 这让袁老道心中肉痛不已。 “十二地支神镜凑齐才能定住龙脉,还差亥时镜,小道士,你有什么宝贝先拿出来借用一下。” 袁守诚向叶法善喝道。 只见叶法善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丧着一张脸:“没了没了,贫道好不容易凑齐一百零八道本命灵符,这次全用完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重新凑上。” “废物!” 袁守诚破口大骂:“做道士连个本命灵宝都没养出来,你……” “我们南方道宗讲究画符念咒,修炼自身,你们北方道士性命双修,宝物肯定不止一件,你拿出来填穴眼啊!” 叶法善不甘示弱的顶回去。 眼见两道士跟斗鸡一样互瞪着对方,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袁道长,叶道长,你们要争个高下我不反对,能不能先帮忙把这龙脉给镇住?” “别理他们,道门内南北各宗各派,各是山头,争才是正常的,不争才奇怪。” 安文生在一旁摇头道。 天空中,传来阵阵梵音禅唱。 苏大为抬头看去,从破开洞口的大殿上,隐隐看到玄奘法师盘膝坐在巨猿掌中,一身月白僧衣随风猎猎舞动。 玄奘宝相庄严,双手合于胸前,眼眉低垂。 只听他口中道:“十二地支镜现缺一面,就由贫僧来助一臂之力,共同稳定龙脉。” 说话间,玄奘右手一挥,一串黑色的念珠自手中飞出。 念珠带着莹莹佛光,恰好落在亥时镜的方位。 袁守诚嘴里嘀咕了一句,似是不满最后被玄奘横插一手,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他的双手一拍,口里飞快念动神咒,从他瘦小的身躯中,陡然传出厚重如山的元炁波动。 “天尊赦令,十二地支归位!” 亥时方位,那串佛珠猛地一震,射出一道光芒。 这光,投到子时方位。 放置在那里的铜镜立时一震,嗡的一声,折射出一道金光。 光芒再射向丑时位。 不多时,十二地支按子午流注时辰,逐一点亮,所有的光芒,一齐射向秦镜。 嗡~ 卯时正。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射入太极殿时。 做为大唐皇帝的李治,用力一甩衣袖,似要将昨夜的一切噩梦甩掉。 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他知道,属于他的黎明,终于到来了。 “陛下。” 赵国公长孙无忌,右仆射褚遂良及许敬宗,苏定方,程知节等一帮文武重臣,在大殿中向李治行礼道:“昨夜贼人大部已经消灭,不良人和金吾卫还在城中继续清除残余,相信不久便有捷报传来,臣等为陛下贺。” “昨夜如此动荡,有什么好贺的?” “陛下,大乱才有大治,经此一役,相信长安,会安宁许多。” 长孙无忌道:“这便是老子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一件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此次,正合《易经》卦象,否极泰来。” “哦,那就借赵国公吉言了。” 李治看似随意的道。 晨曦光芒万丈,将大殿染成一片金碧辉煌。 李治的目光越过群臣投向殿外。 他的目光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宫墙,穿透了皇宫,一直看到很远。 “否极泰来?”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原本还算宽敞的殿中,此时坐着不少人。 有的盘坐在地,有的坐胡凳,有的坐门槛上,还有的毫无形像的一屁股坐地上。 形像可以说狼狈到极点。 裴行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景象。 他抬眼看到坐在桌案后,一副趴着快要睡着的安文生,忍不住道:“文生,苏大为呢?” 安文生伸手向一旁指了指。 裴行俭移步,跨过钱八指横出来的一条腿,又绕过歪靠着墙睡着的南九郎,走到角落里一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角落里,苏大为与狄仁杰这两人,居然头挨着头,肩靠着肩,似乎睡着了。 “怀英,阿弥,你们醒醒,我有话要问你们。” “哎,别睡了,一会还有任务。” “起来啊!” 他忍不住想伸手推醒苏大为,刚一抬手,却听到狄仁杰鼻子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裴行俭面皮抽了一下,低喝一声:“苏定方来了。” “在哪!” 瞬间,狄仁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屁股被蝎子蛰到。 苏大为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到地,眼睛猛地张开,一胳膊撑住。 “县君?” “知道你们昨夜辛苦,别睡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此案,也该做一个了解。” 裴行俭苦笑道。 第二十二章 局中局(上) 西市。 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又恢复到往日的繁华。 仿佛之前的动荡,只不过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又恢复原状。 临街酒楼,一处辟静的雅座,此时坐着三个人。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对面的袁守诚及一旁做陪的安文生敬酒道:“这次多亏了袁道长,还有文生,如果不是你们出手相助,还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袁守诚眯起眼睛,对着酒杯“滋溜”一吸。 随即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酒,好烈的酒!” 他砸了砸舌头,好奇的道:“老道在长安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烈性的,入口如刀,好似一条火线流入腹中,丹田之处像是着火一样热,现在又是通体舒泰……此酒何名?” 苏大为微笑着正要开口,安文生在一旁插话道:“烧刀子。” 噗! 袁守诚正美滋滋的品酒,闻言差点一口呛出来,他大声咳嗽着,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杯中之物。 “烧……烧刀?” 苏大为瞪了安文生一眼,向袁守诚道:“别听他胡说,这酒我自己酿的,还没想好名字。” 袁守诚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好酒,好名字,这酒,正要配上此名才合适。” “师父,你不是吧?”安文生嘴角抽动:“我还是觉得叫玉龙春比较雅致。” “你懂个屁,品酒如品人,每种酒都有自己的性格,如是江南的黄醅酒,就以其色取名,以精致瓷杯装;或是西域之酒,就叫葡萄美酒,用琉璃杯装;若是绿蚁新焙,其色绿,其味甜,便像是妇人,需用精致小杯,在巷陌烟雨后喝。 至于这烧刀子,其酒性烈,正是粗犷豪放之酒。 叫烧刀子再合适不过了,不对,应该配粗糙点的大瓷碗,喝来更有感觉。” 这番话,说得安文生哑口无言。 苏大为在一旁忍笑道:“除了叫烧刀子,或还可叫二锅头。” “什么锅头?” 袁守诚喝了一口烧刀子,大袖一挥:“全都是狗屁,这酒,就得叫烧刀子。” “是极是极。” 苏大为大点其头,一副替老爷子歌功颂德的狗腿相。 安文生苦笑两声,看了一眼苏大为道:“阿弥,你那件事如何了?” “哦,无妨了。” 苏大为明白安文生问的是什么。 就是之前自己身上背的那桩命案。 “有裴县君做保,王县君‘查得’死掉的几人,乃是突厥狼卫一伙,所以我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呵呵,可喜可贺。” 安文生摇摇头,没有再问了。 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 王方翼欠苏大为的人情,用这种方式还了。 只是轻轻一句死者乃是突厥细作,对堂堂县尊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 似王方翼与裴行俭这样的县尊,与普通县令还不同,他们乃是大唐长安县令,长安分两县,一长安县,一万年县,这两位县令,无论哪位,都相当于后世半个首都市长。 不过话说回来,王方翼还真的查过,被苏大为在城外杀掉的几人,其真实身份…… 没有身份。 也就是大唐黑户。 仔细看其装备,五花八门,有前隋的,也有民间的一些。 总之来历不明,判个细作,也不算冤屈了他们。 当然,这案子后面还有许多东西,只是如今在“突厥狼卫夜袭长安”这样的背景下,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苏大为轻松脱身。 这便是有关系的好处。 哪怕在大唐长安,苏大为也在享受这份人脉的红利。 从初为不良人,受周良及一帮父亲生前旧同僚照顾,到后来结识李大勇,拜丹阳郡公李客师为师,成为不良副帅,认识苏庆节、尉迟宝琳、安文生,再到接触玄奘法师,以及武媚娘、大唐皇帝李治。 后世有一种说法,只要通过五个朋友,就能结识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一国之首。 嗯,虽然感觉有点扯淡,但在苏大为这里,倒还真是不虚。 “阿弥,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见苏大为在发呆,用手里的酒杯向他手中杯子碰了碰。 苏大为摇摇头,注意力重新回到酒桌上。 “没什么,我在想这个案子,还有许多难解之处。” “有什么难解的,说来听听?” “为何是劳三郎,他们为何要杀劳三郎?”提起劳三郎,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惋惜。 毕竟共事这么些年了,都有情份在。 一个昨天还好好的人,突然间就没了。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我和狄仁杰聊过,那个公交署,从半年前就被人掺沙子了,劳三郎可能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又或者是临时发现那批货有问题。 结果还没来得及告知你,就被他们发觉并灭口。 至于用那种无名之毒,我猜一为试试效果。 二也是故意将你引往别处。” “嗯?” “密室杀人,诡异微笑,你看,正常人都会觉得是诡异做的。” “说得不错。”苏大为认同的点点头:“若不是当日狄仁杰大兄提醒我,我也几乎陷入思维误区。” “什么是思维误区?”安文生愣了一下,不等苏大为解释便摇摇头:“你总是有些惊人之语,一些新奇之词,我也习惯了,不说这个了。” 停了一停,他仿佛想起什么:“对了,周良现在没事了吧?” “嗯,人找到了,你想不到,居然是被人绑了挂在房梁上,如果不是二哥自己挣脱开,我们绝对找不到他,可能会被活活饿死……如今已经无大碍了。” 说起这个,苏大为又想起被人假扮成周良,盗去自己放在家里的银鱼袋,这种感觉…… 原本是自己擅长的事,却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贼你妈!”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 “你骂谁呢?”安文生好奇的问。 “没有,我是骂绑周二哥的人,如果那天我在家,此人绝不可能冒充二哥能在我眼前混过去,我非把他屎都打出来不可!” 安文生的脸色微变,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你这人,说好请我们喝酒,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粗鄙之词,你叫我还怎么喝酒?” “咳咳,不说了,不说了。” 苏大为摆摆手,看到袁守诚闭着眼睛,满面红光,摇头晃脑的在品酒,也不去打断他,向安文生道:“文生,你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这次突厥和高句丽他们,实在太过大胆,居然胆敢在长安引发这么大的乱子,难道不怕大唐震怒吗?” 安文生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口道:“你那个朋友,狄仁杰办案很有一套,他的思路比你清晰。” “你这是何意?”苏大为有些不高兴了。 “你看,他初入长安,你可是长安的地头蛇,他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只听你提供的那些情报信息,就能把这案子摸得八九不离十,就是三个时辰时间,对吧?说来我也有些佩服他。” “老安,今天我是来请你喝酒,不是请你吹捧狄大兄的。” 苏大为作势要去搭他肩膀。 “别,别碰我,我就直说了,你和他的差异,在大局上……”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把苏大为伸过来的手拍开。 瞧那只手,那能叫手吗,刚才阿弥还用这手抓过烤肉,上面油腻腻的。 要真被他摸到身上,那才真是亏大发了。 老子这身衣服,都要五千个大钱,比这桌酒菜都贵。 眼见苏大为的手还有种蠢蠢欲动,想在自己身上摸两把的意思,安文生急了:“你去问狄仁杰不就好了,跟我这闹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想,狄大兄他……” 说起狄仁杰,苏大为一脸沉痛。 安文生心下大奇:“不会吧,这案子不是都破了?连你都没事,他不说封赏,怎么也能获个无罪吧?” “什么叫连你都没事?这话你跟我说清楚了。” “贼你妈,你休要纠缠不清,说说狄仁杰是怎么回事?” “哦,他被老丈人给抓走了。” “老……丈人?” “就是苏将军。”苏大为嘿嘿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就算狄仁杰破案再厉害,在找老婆这件事上,他可是被套牢了。 被大唐名将苏定方抓住,质问把女儿弄出人命之事…… 想想就刺激! “所以我现在就是想找,也找不着他。”苏大为两手一摊:“我总不能去苏将军家里要人吧?” 狄仁杰说不定正在跪搓衣板呢。 “怂货。”安文生语带鄙视的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似在憋着笑。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烧刀子,然后,不出意外的被呛得连声咳嗽,白净的面皮都涨红了。 “你说你喝酒就喝嘛,还能把自己呛到,在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安文生拳头搁在嘴边,还在连声咳嗽,另一只手在苏大为面前摆了摆,让他别闹。 却见苏大为把一只油腻腻的手抬起来,语气“温柔”的道:“来,文生,我帮你抚背,顺顺气。” “你滚!”安文生一脸惊恐。 第二十三章 局中局(下) “你谈事情就谈事情,不要乱摸!我警告你,别用你的手碰我!” 安文生不记得第几次把苏大为的手拍开:“好了,说回刚才的话题,你与狄仁杰……” “不对,我刚才问的明明是高句丽,还有突厥他们,怎敢如此挑衅大唐?”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苏大为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阿弥,做人还是要多读书……” “你个装逼犯!不说我就摸你了,今天这身衣服看起来不错啊。” “住手,咳咳。” 安文生翻腕把苏大为伸过来的爪子拍开,轻咳一声道:“你以为,突厥和倭国不来惹我们,他们就能活了?” “呃?” “你知道汉末三国旧事吗?” “三国?”苏大为一愣:“三国演义我熟啊。” “什么……演义?” “别岔开话题,继续说。” 安文生无奈的丢他一个白眼,摇摇头:“三国中,曹魏最盘最大,人口最多,其次是东吴,最后才是蜀汉,但历史上,蜀汉以一州之地,不断向曹魏发起进攻,诸葛亮五次北伐,姜维十一次,为何?” 这个问题,让苏大为愣住了。 想了想,他认真的道:“不是为了蜀汉正统,所以要天诛曹贼吗?” “贼……贼你妈。” 安文生气得连声咳嗽:“那时候天子在曹魏……咳,我不跟你扯这些,就告诉你一点,对于小国来说,剑走偏锋,以攻代守,才是求存之道。 大国之患在内不在外。 小国之患是与大国为邻。 要想求存,除了无所不用其极,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但让大国内部整合完毕,临之以兵,威之以势,如泰山压顶,倾刻便是覆灭之险。”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别跟说什么大国小国的,听了头疼。” “你看,这便是我所说的,你与狄仁杰的大局不同。 你所看到的,只是长安一隅,而我与狄仁杰所看的,乃是天下。 西至葱岭,西域诸国,天竺毒身,南至安南、南洋,北至高句丽、新罗,东至倭国,这天下,皆是我等眼中一盘棋。” 安文生话音未落,陡然叫起来:“阿弥,你把手里的烤猪蹄放下,你想做什么?哎,君子动口不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袁守诚摸摸自己的肚皮,红扑扑的脸上,白眉微动,张嘴打了记饱嗝。 “好酒,就是有些上头了……” 醉眼惺忪中,看到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还在那里掰扯。 “大唐新君已经主政五年,马上第六个年头,内部整合完毕,接下来就是要对外拓取。 想想当年大唐的敌人,突厥如何不可一世,现在呢? 突厥可汗都被抓来长安,给皇帝跳舞。 西突厥虽还在,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而高句丽,从隋末炀帝时对其用兵,到太宗,曾经强大的高句丽,如今也已经大不如前。 换了你是他们,你不怕吗?” “以攻代守,有点意思。” 苏大为手里端着酒杯,陷入沉思。 历史上,确实从永徽六年起,李治就对高句丽等用兵,直到数年后,不但灭了高句丽和百济,还在白江口大战上,一把火烧掉整个倭国海军,吓得倭国从此转向,再不敢明面上与大唐为敌,反而积极派遣唐史入唐。 全面学习大唐的一切。 整个东亚,以大唐为宗主国,及文化母体。 一个辉煌的帝国,其权力威势真正登上巅峰。 “所以高句丽、突厥他们,现在拚命博一把,我一点也不奇怪,正面战场上打不过,可不就只能玩点花招么。” 安文生嘴里发出一声轻笑,似是对这种手段极为不屑。 “他们脑洞也太大了点,这可是长安,大唐的心脏,怎么可能翻起浪花来。”苏大为摇摇头。 “不是他们疯狂,是大唐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错过这个时机,就不是他们来大唐捣乱,而是大唐天兵压境了。” 安文生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乘着酒兴,话似乎也比平时多起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不由有些惊愕的看向安文生。 这个装逼犯,有点东西啊。 虽然自己历史学得一般,但还模糊记得,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就在这几年了,好像是派的苏定方。 还有西突厥,也快折腾不动了。 自己是有后世的眼光,懂得历史进程。 而安文生并不清楚未来,在这里剩着酒兴,与自己侃侃而谈,竟能将这些脉络节点,说得分毫不差。 厉害,厉害啊! “你们两个小子,在嘀咕什么呢?” 几乎软化在胡凳上的袁守诚,撑着扶手,让自己身体坐直一些,指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脸醉态,口里笑骂道:“说的都是些皮毛,皮毛啊,不及根本。” 苏大为张了张嘴,一旁的安文生忙道:“师父,您给指点一下。” “嘿嘿,文生,亏我还教过你,你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大国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怎么说了半天,没说到根上。” 袁守诚吐出一口酒气,红着脸摇头晃脑的道:“你们以为,像突厥大闹长安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光凭小小的突厥,在长安才有几斤几两,若无内应,能办到?” “呃,您是说……” 袁守诚一脸莫测高深,右手向上指了指。 这个举动,让苏大为脸色一变,细细一想,背后汗毛都快要立起。 难不成,大唐上面,有突厥的人? “呸,你乱想什么呢!” 袁守诚人老成精,一眼看出苏大为的心思,骂道:“突厥这条船都快沉了,谁还会跟他们搅到一起,现在又不是大唐开国那会。” 安文生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若不是突厥的细作,又帮突厥遮掩,莫非……是故意放这些贼人进来?” 袁守诚拍了拍大腿,呲牙一乐:“虽不中,亦不远矣。” 安文生愣了愣,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苏大为看看袁守诚,再看看他:“原来什么如此?你跟我说清楚。” 安文生转头看着他,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那种幽幽的眼神,让苏大为不禁往后缩了缩:“文生,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先说话,我只喜欢女子。” “我也只喜欢……咳咳,你在说什么啊。” 安文生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这事你还是别打听了,知道太多对你并非好事。” “呸!你们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不干!” 说着,他又做势要去伸手。 安文生吓了一跳,忙道:“我说了,说了你可别后悔。” “你说。” “大国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当外部没有足够的威胁,内部的利益和党争,才是致命的。 就像这次突厥及高句丽偷入长安放火,还想试图行刺陛下,仔细想想,难道真的如此隐蔽?难道上面一无所觉得?” “呃,什么意思。”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知道大唐能治理这么大的疆域,靠得是多精密的一套制度,有多少衙门,多少做事的人? 就说单单一个长安,除了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三省六部之外,还有县衙,有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太史局,还有不良人,这么多机构,这么多人,若说真是对突厥狼卫潜入,而且是长达半年时间的潜入,还没有觉察到,那才是见鬼了。” “意思是?” “意思就是,上面有人,出于某种目地,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故意放突厥人进来。” 安文生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 苏大为愣在当场,手里举着酒杯,脑子里有些乱,感觉某些习惯性的认知被颠覆了。 敌人进来,未必是敌人真的进来。 而有可能是大唐内部的人,故意让他们进来…… 这简直了。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安文生说的,其实颇有道理。 可问题是,谁会这么干? 长孙无忌吗? 这样做好处是什么?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要去这么做。 “阿弥,你是不是觉得不可理解?” 安文生一口喝干一杯酒,停了半天,等适应了那股辣喉感,长长呼出一口酒气,才接着道:“其实对于那个位置的人,什么突厥人,高句丽人,或者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都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用这些‘敌人’做工具,实现自己的目地,实属平常手段,比这更没下限的事都有。”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我在不明白这些根子以前,也有许多想不明白之处。等到后来,师父指点我,我才知道,许多事,你以为不合理,是因为你看到的不够多,没抓到本质。 所有那些不合理的表象,背后其实都有它的逻辑在,只不过常人无法接触到,只能胡乱猜测罢了。” “盲人摸象?” “是这个意思。” “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分析下,这上面,究竟是谁要这么做,出于什么理由……” 苏大为想起劳三郎,想起那一夜,许多无辜惨死的大唐百姓,还有宫中那么多为救李治而死的金吾卫们,胸中,顿觉有一股不平之气。 第二十四章 全是受益者 “其实懂得越多,人越不快活,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饥则饮,困则眠,无知无觉,最舒坦。” 袁守诚摇晃着酒壶,听着里面酒液晃动,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大口。 “道理都明白,奈何我这个人,如果有问题不弄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苏大为笑道:“大概是做不良人养出来的毛病。” 安文生举筷吃了口菜:“也罢,以你我的交情,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就把根底全透给你,免得你以后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 “我这辈子只有被你诓过,对了,那年卖画的钱你还欠我……” “滚!恶贼,存心恶心人,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又是一杯酒下肚,安文生终于还是没忍住,用一根筷子轻轻击打着桌上的碗,开口道:“你看这碗口,它又大又圆。” 苏大为古怪的看着他:“这面条又长又宽?” “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还听不听了?” “听听,你说话,我不插嘴了。” 安文生又喝了口酒,接着道:“你看,这碗,如果它是齐整的,碗口圆圆的,便能装下许多,四周虽然也有些杯盘,但都没它装得多,对不对? 可问题如果这碗自己有问题,这里缺个口,那里裂一条,那便装不了许多了。” “说人话。”苏大为没忍住。 安文生无奈的摇摇头,看着他,一脸痛惜,那种感觉,就是一副看人不好好读书,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碗内既然不是铁桶一块,便各有各的派系和利益。 如果不能占优,去压倒其它势力,这个时候,通常就会引入外力,你看魏晋之后,八王之乱……” “文生,历史那些故事我不想听,你就跟我说大白话吧。”苏大为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白话?就是简单点对吧,那好……” 他抬头想了想:“首先确定一点,突厥人暗底里的动作,上面不可能没有察觉,既然察觉到,却按住消息,坐视此事发生,那么必然就有这样做的好处。 虽然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朝中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但可以反过来想,这件事,谁能得利?” “你这么说,我就有点明白了。” 苏大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头。 安文生说的,就有点像是后世破案的逻辑,一件事,不知道谁是凶手没关系,只要看结果谁是利益获得者,就基本能断定了。 因为推动一切的人,必然是有利益诉求的。 “那谁会得利?” “你可以去推啊,一个个排除,谁得利,谁不得利,不就清楚了?”安文生笑了笑,举杯喝酒,脸上写着“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说”。 苏大为冲他翻了翻白眼。 想了想道:“赵国公有好处吧?” “有。” 安文生道:“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行事越发强硬,赵国公身上压力不小,这个时候,若是闹出点乱子来,对他来说,是转移陛下关注的好法子。” 嗯,转移矛盾,符合长孙无忌的利益。 “还有谁有好处?太史局?还是……” 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开始还是开玩笑般的说着,但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袁守诚睁着醉眼,冲他眦牙一乐:“是不是想到了?你小子应该不笨。” “该不会是……陛下?” 苏大为拿杯的手,一下子僵住。 心里为这个大胆的想法感到吃惊。 “没错啊,这件事,对陛下也有好处。” 安文生呼出一口酒气,脸上浮现酡红,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划动着:“你看,如果你是陛下,朝中大权在赵国公那,你怎么办? 正面去争,去撕破脸? 那肯定不成。 这个时候,如果有狼卫在长安里闹一闹,是不是就能看清一些事了?” “看清什么?” “看清有多少人是听自己的,有多少人是听长孙无忌的,又或者长孙无忌手里有多少牌。”安文生舌头有点大,明显喝得有点上头了。 “听说苏定方、程知节,都是主动站出来对付放火的贼人,带着家丁恢复城内的秩序,而且英国公第一时间,向陛下告知消息。 你如果是陛下,是不是就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了? 是不是知道他们能否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调动府兵。 又或者,不调动府兵,手里有多少人可用?” 英国公,就是李勣,是如今大唐军方第一人。 被安文生这么一说,苏大为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头脑顿时清醒许多。 “真是如此吗?” “是不是我不知道,毕竟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虫,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差太多吧,陛下可不似外人看得那么柔弱呢。” 安文生嘿的一笑:“敢收武才人,分明是极有主见的雄主啊。” 这话音刚落,对面袁守诚一扬手把一个酒杯掷过来,打得安文生闷哼一声。 “你小子真是喝多了,陛下的事岂是你能编排的?喝你的酒,再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咳咳!” 安文生揉揉发红的额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 闭口不再说这事。 只是低头喝酒,想把尴尬化过去。 苏大为心里,一时掀起滔天巨浪。 他细细咀嚼刚才安文生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突厥狼卫在长安引起乱子,看起来,做皇帝的李治是吃亏了。 但是,真的亏吗? 据说当夜死了不少官员,那些人,大部份都是长孙无忌的人。 而且,军方几位重要宿将的态度,特别是李勣的态度,李治现在应该是有把握了。 接下来通过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便是通过军功和封赏,收这些宿将之心。 再想深一点,正是有突厥狼卫在长安这么一闹,大唐对西突厥还有高句丽,便有了冠冕堂皇的动手理由。 这何止是一箭双雕,简直是计计连环! 不要以为大唐动手不需要理由,名义上,西突厥的官员都是大唐封的,高句丽也对大唐服了软,百济和新罗甚至都被归为外藩一类了。 只有倭国离得远了点,但也是向大唐送遣唐使,接受朝贡体系的。 统统算是大唐的小弟。 何况大唐是要打开门做生意,无缘无故向自己的“小弟”用兵,还想灭人国,你让西域诸国怎么看? 丝绸之路还做不做了? 再则,大唐到李治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位皇帝,天下承平,百姓厌战。 任何王朝,经历三代,外部环境大体安定下,天下都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打仗,是军人的荣耀,可不是百姓之福啊。 当年隋炀帝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频频对高句丽用兵,弄得天下鼎沸,结果身死果灭,沦为笑柄。 但这一切阻碍,在上元夜突厥狼卫大闹长安,甚至企图刺杀李治之后,全都解决了。 所谓主辱臣死。 盛世大唐,如果君王被外敌行刺,扰乱都城,还没有所反应的话,就算李治答应,全长安,全大唐的百姓,能答应吗? 这便是民心所向。 “厉害,厉害啊……” 苏大为苦笑着,吞咽了一口烈酒。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次要的,唯有杯中杜康,能解千愁。 事情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只能说,从结果上推,确实对李治极有好处。 这件事上,长孙无忌有好处,可以让李治的注意力,从朝堂之内,转移到周边敌国上。 对李治也有好处,可以看清谁忠于自己,可以有理由对外动兵。 对那些军方大小将领,同样有好处。 武人的功名唯有马上取。 谁不想觅个封侯? 苏定方这把宝剑,都封存二十年了,只等出鞘见血。 所以,突厥狼卫这件事,看起来是坏事,实际上对大唐朝廷中各方都有好处。 唯一没好处的是谁? 恐怕只有那晚的长安百姓,还有死掉的那些金吾卫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不再深想下去。 自己只是一个不良人,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阿弥。” 袁守诚拿起一根筷子在杯上轻轻一敲,发出“叮”的一声。 “我之前听说你查案之事,据说你在查安定公主案子时,只用了十二个时辰,便给出答案,连赵国公都认了。” “呃,那个其实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只是给出推论,但其实,很多事涉及到人心,是无法判断真伪的。”苏大为想起当日之事,摇了摇头。 “对啊,人心嘛,最难捉摸,所以何必自寻烦恼,论迹不论心吧。” 袁守诚白胡子翘了翘,沾到桌上的酒水,他忙伸手抚平。 接着又道:“我倒是对你提的一个想法十分赞同。” “什么?” “你曾说过,有一种案子是共同犯案,所有人都是共谋,是吗?” “这……” 苏大为张了张嘴,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是了,这次的事,可不就是共同犯案吗。 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利益,在有意无意下,做出的选择,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我说这些,不是让阿弥你去觉得世间黑暗,其实这世上,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混沌之世,哪有那么清楚的讲究。” 安文生插话道:“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真正的东西,都在地下,都在土里,谁能知道究竟。” “不说不说了,喝完这杯,老道也该走了。” 袁守诚挥了挥手,突然想起一事,瞪向苏大为:“对了,老道还有一事要问你。” 第二十五章 佛道 看着袁守诚把最后一杯酒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的砸着舌头,苏大为心下暗奇。 老道士洒量可以啊。 这酒自己经过蒸馏之法提纯,四十来度总归有的,今天带了两坛来,每坛五斤,一共就是十斤。 十斤烈酒,几乎有一大半全被袁守诚一个人喝了。 袁守诚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摸着肚皮一脸惬意的道:“要是天天有这种烈酒喝,给个神仙我也不做。” 安文生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踢苏大为。 呃…… 苏大为看了看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意思,不敢冒然接话。 袁守诚见苏大为发愣,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的鼻子:“这酒……怎么卖?以后老道在长安,每天都想喝个两坛,你看……” 苏大为一个激灵,忙道:“瞧您老说的,您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酒,算我孝敬您老的。” “好好,不枉老道传艺之功,算你有孝心。” 袁守诚摸着自己的胡须,发出畅快淋漓的笑声。 他好酒如命,如今有这种上好的烈酒,每日畅饮,那真是无比快活。 “对了,您刚才说有事要问我,就是这件事?” “不是。” 袁守诚摆了摆手,脸色突然变得严肃,开口道:“你跟那个秃驴很熟吗?” “秃……秃驴?” 苏大为结巴了一下,立刻想起袁守诚说的是谁。 所谓秃驴,岂不就是玄奘法师吗? “玄奘法师……我是为了查一桩案子认识他的,他德高望众,而且对我多有照顾,还跟我讲了许多佛理。”苏大为想了想道。 “什么狗屁佛理,你千万别信。” 袁守诚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这些浮屠沙门,最是能说会道,惯会用各种话语诳人,你要是信了,只怕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后多半也会当个小沙门。” “袁……道长,说得有些过了吧?我与玄奘法师结识这么久,觉得他为人挺正直的,而且有慈悲之心,遇事绝不推托,你看这次,我就是让人传话,他居然亲自出手相助…… 哎,没想到玄奘法师居然也是异人。” “哼,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袁守诚摸着胡须道:“他那不是异人,是神通。” “神通?” “就是神通。” 袁守诚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划了几笔道:“我们所谓异人,其实是传承自上古炼气士,最早又能追溯到黄帝时的帝师赤松子。 各种修炼法门,都有河图洛书,阴阳五行做基石,有一套完整的修炼体系。 而这些外来的和尚,可不懂这些。” “我听玄奘法师说佛门有五眼六通,天眼通什么的。” “所以才说是神通嘛,这种东西,是他们静坐观照自在,内心顿悟出来的,从心而生。 你若问他,这东西从何而来,如何修炼,如何晋升,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所以才叫神通。” “哦,法师说过,佛家不求神通,这东西是在参悟佛法时,不求自得。”苏大为想了想道。 “屁,什么叫不求自得,就是求了也得不到,这些和尚最会大言欺人了。” 袁守诚嘿嘿冷笑,显然对佛门很有成见。 苏大为向安文生小声道:“文生,你师父他?” “佛道两门这些年一直争斗,我师父不喜欢他们,所以处处看不惯。” “呃,至于吗?”苏大为有些不解。 “你怕是不知道吧?”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自高祖武德七年始,每逢重大节日或圣上生日,朝廷都会举行“三教论衡”,道儒佛三家都要派出代表与他人辩论本家经意。 前几次道门在与佛门辩法上,吃了些小亏。 这些和尚别看修行不怎么样,但在口舌之上,常能以彼之矛,攻击之盾。 有一次辩法,袁师也去了……” 安文生没继续说下去,不过看他话里的意思,袁守诚怕是辩论输了。 难怪这么不喜欢和尚。 苏大为没有继续多问,道士与和尚天生就是不同的路子。 何况宗教之争自来就很激烈。 原本大唐认李耳为祖,封道教为国教,那结道教和方士们混得很滋润,结果佛教崛起,硬是分了半壁江山,彼此能看顺眼才奇怪了。 就在苏大为准备起身,向袁守诚告辞,结束这次酒宴时,袁守诚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才多说几句,须得小心提防那些和尚。 你以为老道是因为私怨不喜欢他们? 那你也太小看老道的眼界了,此事,既为道门,也为华夷之辩。” “呃?” “三教中,儒道皆为中原本土所生,只有这浮屠沙门自天竺而来,我先问你,这天竺如今何在?” 苏大为愣了一下,中天竺被王玄策打残了,其余天竺各国听说全都俱怕王玄策,一齐向大唐称臣求和。 “如今的天竺国,早已四分五裂,这便是我不喜胡教的第一个理由。比之儒家提倡法圣先贤,道家不断探索长生之道,与天地相争不同,胡教的教义,便是让人安忍现状,忘记俗世痛苦。 长此以往,如果大部份人都信了胡教,我大唐,还有进取之心吗? 还会有如今的生机勃勃吗?” 人人都参悟佛法,关注所谓修心,却失了向外开拓进取之心,安能有如今的大唐?” 苏大为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心里,却不由想到,佛教确实是一种比较平和内敛的教派。 历史上,大多数朝代,在信奉佛教后,越是佛法昌盛,就越是缺乏进取和斗志。 当然,这不能完全说是佛教的锅,还有许多复杂的原因。 “浮屠比丘不事生产,占着大量田地,终日只知打坐念经,把天竺取回的佛经拿来骗人。靠这佛经,能有强盛之国吗?天竺自己是什么样子?” 袁守诚冷笑一声总结道:“这种东西,只好骗骗愚夫愚妇,什么时候,连上面都信了,那就危险了。” “道长,不对啊,我记得太宗都很信佛,也很喜欢玄奘法师,几次三番都想令其还俗,让他入朝为官。” 苏大为辩解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袁守诚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太宗那时想对西域用兵,而玄奘从西域回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地风土地貌,太宗是想借玄奘做个向导。” “是……这样的吗?”苏大为惊得合不拢嘴。 “和尚这些事你从哪听来的?让我想想,都是听那些秃驴自己说的吧?他们当然是恨不得多吹捧些,你要信了你就是傻。” 袁守诚接着道:“再说玄奘,从太宗到如今陛下,这和尚无数次提出要前往洛阳译经,但是太宗和如今陛下皆不许,你以为是为何?” “为……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羁縻。”袁守诚拍了拍桌子:“将这些秃驴,特别是声望高的秃驴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们就不能生事,而且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记得太宗在时,玄奘那个弟子辩机便妄议朝政,还劝太宗不要对高句丽用兵。 太宗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其腰斩弃市。” “这……” 苏大为额头上的汗都憋出来了。 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关于辩机的版本。 第一个是前世听到的,辩机与高阳有一腿。 在此世,他接触玄奘后,听到的第二个版本是辩机劝太宗不要让玄奘还俗做官。 不过细想,玄奘法师的版本,也有些逻辑硬伤。 太宗如果决定要做的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和尚能劝得住的? 玄奘到现在,不还在做他的译经僧人吗? 朝廷也没为难过他,相反,还一直提供译经道场,各种荣誉高高贡起。 如果说是辩机之死,为因为劝谏太宗停之征高句丽之事,这就说得通了。 一个和尚,在国家征伐大事上指手划脚,不砍你砍谁?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心神,忍不住问:“道长,需要的时候是指……” “比如对西域交流,做生意,平时派和尚做向导,就是极好的,当地信佛的小国,也会失去警惕心。” “呃,道长会不会想得过于黑暗了些。” “呸,你仔细想想,大唐向那些小国输入的是些什么狗屁东西?”袁守诚明显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安文生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却又不敢出声打断他。 “那些倭人派遣唐史,主要是学佛吧?高句丽、百济、新罗,我们派去的除了商队,主要也是僧人吧?还有突厥,西域各国,这叫什么?” 袁守诚眯起眼睛,嘿嘿一笑:“把这自我去势的浮屠沙门传给他们,这叫祸水东引……呸呸,咱们才是东方,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大为坐在那里,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虽然觉得袁守诚说的好像也不完全对。 但…… 又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自古以来,我中原地大物博,你们这些外藩小国来做朝贡,做生意? 可以,顺便把浮屠,哦,就是这些和尚打包带走。 让你们这些落后野蛮的番邦也学学天朝文化,沐浴一下我佛慈悲。 对,放下屠刀,忍受苦难。 来世…… 再享福去吧。 第二十六章 生意和布局 “如何?” 西市上,走出酒馆与苏大为挥手告别后,安文生转头向眯着眼睛一副随时会醉倒的袁守诚问。 刚才还晃晃悠悠的袁守诚伸了个懒腰,两眼开合之间,精芒闪动,哪里还有半分醉态,简直清醒到不能更清醒了。 “这阿弥,有点意思。” 袁守诚一手抚须,一手藏于袖中,暗运乾坤,手掐指决。 “老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人的命数,唯一在他身上看不分明,按说此子应该是早夭之相,如今不但没夭折,反而活得比谁都滋润,奇哉。” “师父,你那套相人术就别提了,要是有用,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安文生向着袁守诚,笑容有些勉强:“你当年还说我有当将军的命。” “呸,那是你自己不争气,自己不愿意在官场就职,怎能怪我?再好的命,你坐在家里,难道富贵能从天上掉下来?” “是是是,您老说的对,那还不是跟着您久了,听你说的那些事,把人情官场都看透了,哪还有兴趣在烂泥里打滚。” “你这是怪我罗?” “不敢不敢。”安文生冲他笑道:“我们现在去哪?” “这还用问?” 袁守诚不屑的白了他一眼:“走,跟我摆摊去,我那些家伙事都还在西市里摆着,不能浪费了。” “呃……” 安文生无语摇头。 自己这师父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怪癖,比如,明明勾勾手指头,就能有亿万之才,却不屑为之。 反而对摆摊算命情有独钟。 跟安文生和袁守诚一番话,对苏大为的内心,造成一次强烈冲击。 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阵子。 安文生说到他与狄仁杰在断案上的区别,在于眼界。 开始苏大为心里颇有几分不服,不过,听安文生与袁守诚的分析,几乎是把一些暗里的事掰开了揉碎了放在他面前。 就他所认识的人里,安文生就不必说了,跟着袁守城从西域各国逐一游历,眼界宽广,对庙堂之上的事,也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剖析起事情,能从朝廷到地方,到周边藩属,再到庙堂人心,这样通盘去考虑。 这一点,苏大为是服气的。 再说这次狄仁杰。 在初来长安,对整件事来龙去脉不清楚的情况下,仅凭苏大为提供的信息,就揣摩出了许多。 首先提出敌人未必是突厥狼卫的就是狄仁杰。 让苏大为不由把眼睛只盯着长安,也要考虑长安周边的,也是狄仁杰。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请玄奘法师,请太史令李淳风,找林老大这地头蛇,等诸多手段。 “回头想想,如果自己和狄仁杰的位置颠倒,在失去主场之利后,能否这么及时反应,结果还真不好说。” “在断案上,狄仁杰的眼光确实厉害,天生就能抓到隐藏的线索。” 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有所缺失,习惯性只盯着长安,最多再留意一下李治和武媚娘。 和狄仁杰、安文生比较起来…… 见鬼了,到底谁才是古代人? 怎么感觉他们俩比自己这个时间旅客更有“国际眼光”和大格局,更像是穿越者。 想到这里,苏大为有点郁闷。 以后再断案,看来还得学会从案子里抽离出来,不能只被眼前的表象所迷。 对了,这次案子其实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深挖。 比如,林老大怎么会认识叶法善,并且把叶法善请来? 叶法善,苏大为隐隐有些印象,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再比如,自己一开始就把太史局李淳风当做最大底牌,让狄仁杰大兄帮自己去找李淳风。 结果太史局在整件事里,就仿佛隐身了一般,直到最后,才出现在皇宫里,出手收拾残局。 大明宫那里困住龙脉的法阵,还是李淳风布下的,他就完全不管了? 不合常理! 经过安文生和袁守诚的指点后,苏大为现在也不敢冒然就认为这些事就是表面上那样。 越是反常之处,其背后,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值得反复玩味。 想起袁守诚,苏大为忍不住又想起安文生跟自己提到的事。 道门中人,山头林立,其实相互并不统属,内部斗得也厉害。 不过如果遇到和尚,道士们多半又会站到一起,一致对外。 佛道之争? 华夷之辩? 这些问题对苏大为来说,实在太过复杂,他也没兴趣多想下去。 抛开这些心事,他大步向西市市场走去。 那里还有事要处理。 不多时,来到自己家的鲸油灯铺子。 一眼看到双手抱在胸前,沉着张脸,靠在胡凳上的高大龙。 店里的生意虽然不错,但今天高大龙明显情绪不高,都是让请来的人在应付,他自己像是抽身事外,跟个局外人一样。 “大龙。”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高大龙珠珠微动了一下。 直到这个细微的举动,才会让人注意到,高大龙与平日的不同,乃是他的一只眼睛。 一个漆黑的眼罩戴在左眼上,这让他看起来,透着几分凶狠。 “走,进去说。” 苏大为过去,揽过高大龙的肩膀,将他带到店后。 “大龙,店里生意的事……” “先别说声音,你先看我这只眼。” 高大龙冷笑一声,把那只眼罩翻起。 眼罩后面的眼眶是一个狰狞可怖的黑洞,依稀看到有无数暗红的小肉芽在眶边蠕动。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这次为了帮你,我被那个倭国的鬼婆子射了一箭,那箭上有毒,以我蚺鬼之身,都没办法恢复。” 高大龙脸带讥诮:“幸好我命大,要是这次被那鬼婆子一箭射穿头颅,只怕现在已经孤魂野鬼一只。” “大龙,那是倭国神道教的巫女,箭上有附魔,哦,就是一种诅咒之力,是这东西暂时干扰到你的修复能力,箭上附魔不会太久,等过一阵子,你说不定就好了。” “要是不好呢?” “呸,你一个大男人,不是,你是诡异啊,你一个大蚺鬼,不就是大蛇吗?就算两眼全盲了,我看对你也没影响。” “这倒是……”高大龙才点点头,接着大怒道:“不是这个问题,你的事实在太危险,就没几件正常的事,以后除了生意,别再找我。”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不对,生意的事我也要小心,就说那思莫尔现在……呵呵。” “那是他自己蠢,被人夹带东西,做商队之主还没反应,现在只是关他半年,已经是便宜他了,若不是我的情面,你信不信,分分钟让他掉脑袋。” “那也是人家盯上鲸油灯的产业,想侵吞了他,如今不过因为有你苏大为在,顾忌你身后的关系,一时不敢动你。” 高大龙一针见血的道。 苏大为不由沉默起来。 自古财帛动人心。 之前还能借着丹阳郡公李客师的虎皮,还有苏家、尉迟家和安家的面子撑一下场面。 可如今,随着这次的案子,这鲸油灯的生意,还有公交署的生意,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你说有没有人眼红? 跟上面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丹阳郡公属于赋闲养老,尉迟恭也差不多。 苏定方如今还只是中郎将。 至于安家,也差不多。 苏大为依仗的这些关系,并不是大唐现今最强的那几家。 “这几日我感觉来窥探的人也多了,你要有所准备。” 高大龙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咬咬牙,冷笑一声:“实在逼急了,我就把这产业匀给阿姊一份,再不行,给陛下一份,我看谁还敢动。” “呃……” 高大龙一时无语。 苏大为要真这么做,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论权柄,再大也大不过皇室。 如果让李治参一份,倒是没人敢动了。 “你真准备这么做?” 苏大为摇摇头:“还没想好,倒时再说吧,不过我会提前跟阿姊打好招呼,让她替我们的生意做背书。” “阿弥,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的运气。” 高大龙那只独眼,光芒闪动,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大为。 “我听说你自小阿耶就不在了,你是柳娘子一手拉扯大的,也没怎么读过书,虽然家境比我好一点,但我后来毕竟也是丰邑坊大团头。 而你,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屡有奇遇,一路走到今天,上可达天听,下面,生意可通西域,实在令我为之惊叹。” “好了,少拍我马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什么?你这恶贼,刚夸你胖你就喘上了!”高大龙一脸嫌弃,挥挥手:“快说你下一步打算吧,我有言在先,再有危险的事,别找我。” 第二十七章 我们是亲戚啊 “阿弥来了?”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光着膀子,停下手里舞动的长槊,向苏大为看过来。 “见过鄂国公。” 苏大为向尉迟恭行叉手礼。 一旁的尉迟宝琳颇为狗腿的接过尉迟恭手里的长槊,又递上一条毛巾。 “阿耶,擦擦汗,别受了风。” 说着,他看了一眼苏大为,又向尉迟恭道:“阿弥带了酒来。” 尉迟恭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用手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听到酒字,眉头微动了一下:“哦,是上次那种烈酒吗?” “对,正是烧刀子酒。”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知道鄂国公喜欢,这次特地又带了些。” 突厥狼卫的案子虽然过去,但这次苏大为可是出动了所有的人脉,欠下不少人情。 人情,总要还的,至少也要登门以示感谢。 这最基本的人情往来他还是懂的。 所以白天请袁守诚他们喝酒,晚上又来尉迟宝琳家向尉迟恭致谢。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去谢玄奘法师、林老大,甚至李淳风那边,也要去一下。 上元夜里,若不是有尉迟宝琳和一帮金吾卫帮忙,狄仁杰也没那么容易找到薛礼,及时入宫。 也幸亏如此,他才把苏大为关于灭黑火油“需用泥沙,不宜用水”的法子带到宫里,才将宫里的火及时扑灭。 表面上看,好像苏大为一个不良人与当朝鄂国公似乎搭不上边,但通过生意和尉迟宝琳这个中间人,苏大为俨然成了鄂国公府上的常客。 尉迟恭待[]他,也甚为友善,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子侄般。 “坐吧。”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了指凳子。 苏大为便没再客气,在尉迟恭斜下手坐下来。 “还没吃吧?” 尉迟恭冲苏大为问了一声,也不待他答话,扭头向尉迟宝琳道:“让你阿娘弄几个菜,我们和阿弥喝几杯,对了,就用阿弥带来的烈酒。”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须,失笑道:“这酒很对我的脾味,就是名字有些奇怪,不过细细想来,也唯有这种名字,才能配此等烈酒。” 尉迟宝琳接过下人递来的衣服,为尉迟恭披上。 “阿耶,夜里凉。” “去安排酒菜,快去。” 尉迟恭挥了挥手,把尉迟宝琳赶下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大为,点点头道:“看你神情自若,应该没什么事了。” “全靠宝琳帮忙,还要多谢鄂国公之助。” 苏大为感激的道。 像尉迟宝琳这样的官二代,不管外表再粗俗,那也是有一套家教在的。 若无尉迟恭点头,以堂堂金吾卫的身份,军二代,日后前程似景,岂会与自己结交?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早已想明白。 尉迟恭双手放在膝上,虽然已是知天命之年,但因常年练武,依然保持身姿挺拔。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巍峨小山。 身上犹自散发出腾腾热气。 “阿弥,毋须多礼,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这话出来,苏大为愣住了,有点懵:“姑丈?” “此事我一直没跟你提起。”尉迟恭沉吟道:“以我的身份,身边多有攀附之徒,不得不小心从事。” “我不太明白,我从没听阿娘提过。” “那是因为她可能都不清楚。” 尉迟恭道:“我听说你是京兆始平苏家,我的元配苏氏,便出自京兆始平。你别急着否认,听我把话说完。” 他手掌下压,示意苏大为稍安勿躁。 “我夫人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也甚少往来。 我派人查过,你的父亲正是我元配夫人堂哥,你明白了吗? 所以论起来,你我是亲戚,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听完尉迟恭的话,苏大为愣在当场,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尉迟恭叉手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说,这个对我太意外了。” 尉迟恭一直在观察他,似是满意他的反应,点点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并没有因为多出我这个亲戚,而生出别的念头。” 苏大为笑起来:“鄂国……呃,姑丈对我如此亲近,提携有加,我还能有什么念想,有亲情还不够吗?” 尉迟深深看了他一眼,拍着膝盖笑道:“你个小猾头,原以为你老实,现在看来嘛……” “姑丈,你看人真准,我就是很老实人。”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点头,强调自己表里如一。 “阿耶,你们在聊什么呢?” 尉迟宝琳这时提着酒上来。 “没什么,来,见过你姑表弟。” “啊?”尉迟宝琳傻眼了。 不过他倒是知道亲戚这件事,很快反应过来,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苏大为旁边,叫了一声姑表弟。 “姑,表哥。” 苏大为还有些不习惯,本来是来感谢鄂国公的帮衬,怎么突然变成认亲戚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大家关系更亲近了。 到这个时候,他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直以来,尉迟宝琳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 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苏庆节的关系。 后来发现,尉迟宝琳对自己比对苏庆节还亲近。 他又以为是生意的关系。 现在,真相大白。 尉迟宝琳与自己,原本就是姑表亲。 古人重视亲缘,有了这层关系,那与普通朋友交情又不一样。 酒菜端上来,一爷二小就在这庭院里喝酒谈天。 夜色沉沉,微凉。 不过却挡不住气氛融洽,谈兴正浓。 “阿弥,最近几件事,你太出风头了,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我建议你低调一些,沉住气,未来多的是机会。” “姑丈你是指……” “上次想让你去军中,混个军功,这样也可以暂时避开长孙无忌,现在看来,他应该没这么多精力盯在你身上,你只要低调些,应该无事。”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点道。 别小看他说的这番话,这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要是换一个人,尉迟恭是绝不可能说这些的。 一来,大家是亲戚。 二来,通过长时间暗中观察,他对苏大为的为人,也颇为认可。 这可算是一笔“投资”。 如果苏大为自己不争气,哪怕是亲戚,也得不到这般待遇。 毕竟,想攀附当朝鄂国公的“亲戚”,多了去了。 苏大为细细品味了一番尉迟恭的话,向他感激道:“我也正有此意,接下来一段时间,蛰伏下来,韬光养晦。” “嗯,你能如此想最好。” 尉迟恭举起手里的酒碗,与苏大为、尉迟宝琳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不愧是军旅出身的名将,喝酒也是豪气干云。 苏大为在心中暗想,大唐名将中,若论眼光见识,懂得收敛自己的,首推李靖,其次,恐怕就要数尉迟恭了。 在该立功时,奋勇争先,当仁不让。 在天下大定后,又懂得放下军权,安心做一乐家翁,能善始善终。 像这样的名将,古今又有几人? 实际上,尉迟恭只怕是一直被人低估了,都被他粗豪的外表给欺骗了。 对了,说到外表粗豪,大唐如今还有一位名将,就是那浑不吝的程咬金。 不过比起尉迟恭这种看似沉默寡言,传统武将的做风。 程咬金给人的感觉,就透着一股痞气。 那是混江湖混到骨子里才有的圆滑世故。 这一点,苏大为从程处嗣身上,偶尔也能见到。 放下酒碗,尉迟恭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我老了,这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还不知有几年好活。” “阿耶!”尉迟宝琳大惊。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不要插话,接着道:“其实如果你愿从军,老夫可以扶你一程,将来有军功在手,只要不是谋逆之罪,就算是赵国公,也动不了你。” “姑丈,我不是没想过,而是,我要是走了,阿娘无人照顾,而且我在长安也有不少亲朋故旧,现在都仰仗着我,我若走了,只怕他们要遭人欺凌。” 苏大为说得隐晦,但是尉迟恭却听明白了。 苏大为是舍不下在长安的亲人、家业,还有生意。 终究时代不同,不是大唐初创了。 天下人心思定,没有多少良家子,愿意打仗。 若不是为了搏个功名封赏,分些田地美宅,谁愿意提着脑袋上战阵。 如果是为了挣田产,对生意有成的苏大为来说,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尉迟恭披衣而起,有些感概的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只恨我早生了几年,今后的大仗,只怕是捞不着了。” 说着,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披着衣,走到廷院一角,对着天上的月光,沉默下来。 月光下,他那雄壮的身形变成单薄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掺沙子 月光下,尉迟宝琳亲自将苏大为送出府。 “宝琳,你阿耶刚才……” “我也搞不懂他,他有时候就显得心事很重,也不与我说。” 尉迟宝琳挠头道:“大概,阿耶还想上战场吧。” “你说的是真的?” “我阿耶有一直有遗憾,未能参与灭东突厥之战,也没能亲手灭掉高句丽,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说的。” 苏大为点点头:“做为武人,确实会有遗憾。” 尉迟宝琳左右看了看,拉了下苏大为的衣角,向他小声道:“咱们是姑表亲,我不怕跟你说,原本阿耶也是有机会的,不过他出了一次错,就……” “呃?”苏大为心里惊诧莫名,好像,很少有儿子说老子的错处吧,尉迟宝琳你可真没把我当外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尉迟宝琳有些埋怨的道:“早年我阿耶性子不像现在这么沉稳,喜欢到处揭人短处。 贞观六年,太宗有一次摆酒宴,阿耶那时是同州刺史,刚好回京叙职。 席间,有人座次排在阿耶前边,阿耶就生气了。 当时任城王李道宗坐在阿耶的下位,便向他做解释。 结果阿耶大怒,一拳打在李道宗的眼睛上,差点把李道宗给打瞎。” 听了这番话,苏大为一时惊到了。 这个算错处? 这特么简直就是作死好吧。 李道宗是什么身份? 人家是李家人,是宗室,而且也是战功赫赫。 尉迟恭当着李世明的面,把李道宗差点打瞎,这简直就是打李世明的脸。 太过膨胀了。 其实尉迟恭最狂的那几年,何止是李道宗,就连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等凌烟阁功臣的面子,也是丝毫不给。 “太宗后来批评了阿耶,从那以后,阿耶便改了性子。 贞观十九年,阿耶随太宗征高句丽,未竞全功,此后便解甲归田,再也没上战场了。 他倒是对征辽东念念不忘,一直说着要实现太宗的遗志,把高句丽给平了。” 苏大为拍拍尉迟宝琳的肩膀,点点头:“他这样想也没错,不过,为什么你们兄弟不上战场?我听说高句丽那边,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吧?” 去年,也就是永徽五年末,新罗被百济和高句丽打得向大唐喊救命了。 大唐朝廷一直在为出兵的事争论不休。 赵国公长孙无忌是反对出兵的,理由是边境上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威胁更大,而且没必要为救新罗劳师远征。 李治虽然一直没表态,但是许敬宗等人,都跳出来说要教训高句丽,还把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旧事搬出来。 明眼人都知道,许敬宗等人背后,必是得了陛下授意。 本来这事还没定论,但是经过上元夜突厥狼卫和高句丽细作偷入大明宫之事,出兵已是板上钉钉。 只看是先打百济高句丽,还是先对付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 想到这里,苏大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自己似乎也对朝中的事,开始有兴趣了。 至少对朝廷中一些动向,都能摸得清楚了。 看来人确实会随着环境而改变。 摇摇头,他收回这个念头,随即又想到,难怪长孙无忌没空理会自己,他最大的精力牵扯,要应付来自成年后,威仪日盛的李治。 上有大唐皇帝想要掌回权力。 下面有无数世家寒门,想要从关陇贵族那里,把权力抢回来。 长孙无忌如今,只怕也是焦头烂额吧。 “阿弥,你不是不知道。” 尉迟宝琳有些忿忿不平的道:“我倒是想上辽东,可惜陛下一直不准,这次听说朝廷要用兵,我又跟阿耶提了,但是阿耶也没理我,你说是不是怪事?” 他打量了一番苏大为,有些酸溜溜的道:“今天阿耶说要保你入军挣军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真不知谁才是他的亲儿子。” “这种混帐话少说,小心你姑丈抽你的皮。” 苏大为吓了他一句。 像尉迟宝琳这种嘴上没把门的,还真怕他泄露点什么出去。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姑表亲,才会说得比较多吧,平时他可没有谈起关于尉迟恭的八卦。 永徽六年春,高句丽联合百济、靺鞨进攻新罗,攻占其北境三十余城。 新罗向唐朝遣使求援,李治令苏定方与营州都督程名振率军一万讨伐高句丽。 大唐终究还是对高句丽出兵了。 苏定方终于获得独自领兵出征的机会。 距离他上一次,在李靖帐下,率三百骑风雪突入牙帐,灭东突厥之战,已然过去二十年。 只可惜,这一次的出战,仍是大唐朝堂内,多方博弈的结果。 内部没有形成合力,前方的苏定方便不好施展。 辽东战事如火如涂。 苏大为在长安,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来,他听了尉迟恭的建议,开始低调蛰伏。 二来,他要对自己手上的势力,开始好好的清理一番。 比如公交署,鲸油生意,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倭正营。 之前的时间,公交署都是交由周良去做。 而周良也一直做得有声有色。 除了,在人员管理上。 组织膨胀得太快,难免被有心人掺沙子进来。 不是出了之前的事,周良还被蒙在鼓里。 公交署有长安县衙做背书,属于半官方的性质,苏大为是倡仪者,也有一定的监管之权。 出了突厥狼卫之事,他能保住公交署不被裁撤,已经是费尽了天大的面子。 多亏了有武媚娘在李治那里替他说话。 就算如此,接下来的时间里,苏大为也是反复清理,梳理人员和各方面的关系,把一些盘根错节伸进来的手,一一斩断。 思莫尔原来的商队,也是如此。 一率只用自己人,就算有其他胡商想加入,也要反复核查其身份,再交纳一定的保证金,甚至包括亲族,都要摸清楚,有所制衡。 苏大为似乎在这种情报及权谋方面,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至于倭正营,他已经察觉到有多少势力渗透进来了。 原本,按他的想法,也是逐一清理,确保将倭正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和安文生一番聊天后,他改了主意。 对掺沙子这种事,不可能做到完全禁绝,只要这个组织机构存在,永远需要吸纳新人。 而只要是人,就做不到黑白分明。 完全把这些沙子清除出去,只会让幕后之人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塞更多暗桩进来。 与其如此,不如难得糊涂。 就让这些沙子存在。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只要苏大为清楚这些人的背景,为谁办事,留着他们,比清除出去好处更大。 有时候,甚至可以让这些细作,替自己服务。 比如传一些假消息,误导幕后之人。 实际上,苏大为这些想法,已经有了一些后世情报战的雏形。 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 出于对高大龙的补偿,也是开展新的生意。 苏大为终于想起了制冰这回事。 不过,当他把硝这种东西告诉高大龙时,换来的就是一顿白眼。 而苏大为自己,对硝石这玩意该怎么制作,也早还给老师了。 这个问题最后也没难住他。 他不会,有人会。 找上袁守诚,道士炼丹,对这制硝应该不陌生。 如果想的话,苏大为甚至可以提供火药的方子,只是不清楚具体的比例罢了。 最后,袁守诚和叶法善这两道士,都应下来,算是在苏大为的制冰生意上,入了股。 技术型入股。 尉迟宝琳后来知道此事,大为不忿,连骂苏大为没心肝,有好事不照顾自己亲戚。 苏大为才说他不懂炼丹制硝,结果就被尉迟宝琳给喷回来。 说他阿耶尉迟恭在家闲得无聊,近年来开始琢磨炼丹,还学赤松子,吞服玉精。 把苏大为吓得不轻。 这玩意就怕被他搞出五石散来,吃了很爽,吃多了要命啊。 得找个机会劝劝尉迟恭…… 时间来到五月初。 苏大为终于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稍稍喘息。 因为,苏定方征辽东回来了。 从出征到回长安,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除去路程,真正用作战的时间不长。 相对的,战果也就不甚理想。 对外,说是大胜,高句丽服了,承诺不再欺负新罗。 实际上…… 渡过辽水,杀了一千多高句丽人,烧了几个村子。 仅此而已。 凭此战,苏定方被拜授右屯卫将军,封临清县公。 不过,这个结果,苏定方本人并不满意。 许多人也不满意。 只是,朝中多方掣肘,想要打出漂亮的战绩来,难度不小。 “阿弥,阿弥在吗?” 苏大为刚刚回到家,气都没喘上一口,就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进自家的院落。 抬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苏庆节。 “狮子,你怎么来了?” 苏大为大喜。 主动站起来迎上去。 上次苏定方出征高句丽,好说歹说,总算把狮子给拐出去,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将来在军中为大唐开疆拓土。 “别提了。” 苏庆节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这仗打得憋屈死了,我就说还不如当不良人快活。” 第二十九章 征召 “狮子别站着了,坐吧,吃了没有,来一起吃点。” 柳娘子出来招呼道:“你和阿弥正好喝几杯,我去厨房做几个小菜。” “谢过柳娘子。” 苏庆节笑了笑,看到聂苏手脚麻利的替自己搬来胡凳,还偷偷吐了吐舌头。 聂苏渐渐长开,比起原来,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一丝少女气息。 眼波流转间,隐隐透着一种诱人的媚惑。 苏庆节不由呆了一下,随即转开眼睛笑道:“也谢过小聂苏。” “两位兄长坐下聊,我去帮阿娘。” 聂苏说着,乖巧的走开了。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免有些嫉妒:“阿弥,你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还能捡到这么可爱的……” “狮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因为狄仁杰大兄和你阿姊在你面前卿卿我我,所以受了刺激?” “呸,恶贼,不要跟我提这个。” 一说起狄仁杰和苏庆节,苏庆节脸上浮现后怕之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狠狠摇头,像是借着这个动作把那些事忘记。 向苏大为道:“被你一打断,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不急,咱们可以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聊。” 聂苏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盘子上放置着几样下酒小菜,还有一壶酒。 小菜都是时令的果蔬,有韭菜、葵菜、芦菔(萝卜)、胡瓜(黄瓜)等。 这个时代,北方多食用韭菜葵菜,南方多食用竹笋莼菜。 一般是腌渍或做成羹臛(汤菜)、菹齑(酱汁)。 聂苏端上来的这几样也是用的腌制和汤菜。 只有一样,让苏庆节多看了两眼。 “这是什么?” “你试试看,用来下酒很不错的。”苏大为举筷向他示意了一下。 苏庆节半信半疑,夹了一筷放到口中,眼中不由一亮。 “此物是……黄瓜?” “对,就是黄瓜。”苏大为向碟中的凉拌黄瓜指了指:“据说此物是由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原本叫胡瓜,因为避讳后赵石勒,改名为黄瓜。” “黄瓜我知道,只是这味道……” “我用的凉拌。”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便没有细说。 天知道他为了做一道凉拌黄瓜,挖空了多少心思。 没有白糖,只有用饴糖和蜂蜜代替,没有辣椒,只能用花椒粉,还有另一种有辣味的野菜代替,此外,香油、酱油也只能寻找唐朝版的替代品。 好在做出来后味道还不错。 苏庆节吃了几口,立刻爱上了这种新鲜的做法。 “这菜味道不错,怎么做的?我叫家里厨子也照着做。” “这个简单……” 苏大为端起酒杯:“你再试试这酒。”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这次苏大为让聂苏上的不再是烧刀子。 而是商队从西域运回的葡萄酒。 苏庆节只喝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圆了:“这葡萄酒,用冰镇过?” “是啊,口感如何?” “不错,冰镇之后,酒中全无葡萄酸涩,口感更佳,如果是夏天喝这种冰镇的葡萄酒,简直……” 他突然住口,一脸古怪的盯着苏大为:“阿弥,这冰,你是从哪运来的?莫非你家也有冰窖?” 苏庆节家里有冰窖,他自然知道,一般都是上一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将水冻成冰块,然后送入地窖储藏。 到了来年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将冰块凿成碎块取用。 虽然冰也会化一些,但剩下的部份,已经是贵族们夏天消暑的最好法子。 到那时,长安的冰,贵比黄金。 按苏庆节想,苏大为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但这冰窖得专门设计,花费不小,一般的小门小户还真负担不起。 倒没听阿弥说起过。 “不是冰窖,是一桩生意,这个一会再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次苏将军征高句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大为提起话头,让苏庆节把注意力从眼前的酒菜上拉了回来。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这次真是憋屈了,我大唐将士,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赶到辽东,结果却走漏了消息。” “嗯?” “此次用兵,从出发开始就不太顺利,那时我阿耶就有所察觉。等渡过辽水,细作回报,高句丽早有准备,实行坚壁清野。 后来阿耶用诱敌之计,用程名振带少量人,把他们城里人给钓出来,这才杀获千余敌军。 之后焚烧了敌人外城和周边村落。 但这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余下手的机会,阿耶他们又不敢孤军深入。 最后只好徐徐退兵。” 苏庆节说着,用力一拳击在地上:“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要做什么,对方早就知道了,完全都是无用之功,憋屈啊。” “也不是这么说,狮子你看,高句丽人不是认怂了嘛,我听说他们已经主动向大唐求和,并保证不再攻打新罗。” “哼,高句丽的话能信?用你那句怎么说来着?” “猪也能上树。” “对!” 苏庆节一拍大腿:“高句丽人的话要能信,那猪都能上树。” 他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冰凉的葡萄酒沁人心脾,让他心里的火气消解不少。 “阿弥,你倒是屡有新奇之语,像这句猪上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虽然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说出来,就是特别解气。” “那当然,我身上还有很多宝藏是你不知道的。” 原本只是随口吹嘘一句,岂料苏庆节放下酒杯,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带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狮子,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大为面露狐疑:“难道在军中呆几个月,你的取向都变了?” “什么取……你个恶贼,居然在话里埋坑损我!” “咳咳,喝酒喝酒。” 苏大为想了想问:“你觉得次征高句丽不利,问题出在情报上?” “我怀疑是如此。如果对方只是知道大唐要出兵,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对我们的大将,还有兵力配置,后勤,甚至连到达的时间,都摸得很清楚,这仗还怎么打!” 苏庆节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我跟着的一支护粮队,半夜里就被高句丽的人突袭,他们人数倍于我们,又是在夜间,那一次,我们便折损数十人。 事后我越想越不对,我们运粮走哪条路,还有人员多少,这些都是机密,高句丽人怎么会知道?” “会不会是被他们的侦骑和细作查到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一次是这样,接连数次,那便有问题了。” 说到这里,苏庆节的脸色变得阴沉了许多,话语里,都透着一股森然之意。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泄露我军的消息,一定要让他后悔生在世上。” 话里里透出的恨意,连苏大为都不由为之动容。 苏庆节属于典型的军二代,外表高傲,内里却是急躁热情。 这次征高句丽,一路死的那些兵士,大家都是一起征战的袍泽,这对苏庆节的心理,也有极大的影响。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朝廷会发下抚恤,你若愿意,对那些袍泽的家人多照顾一些就是了。”苏大为举怀劝他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呵,你说得倒是轻松。” 苏庆节两眼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再次带起那种透着诡异的微笑。 “狮子,你今天不对啊,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瞒你。” 苏庆节哈哈一笑,用力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阿弥,若我说,有机会让你也体会一下军伍之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苏大为脸色就变了。 “狮子,你这话是何意?” “别紧张,其实我这次来,是替我阿耶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到军中捞点军功,你放心,在军中都是自己人,你吃不了亏。” 苏庆节抿了抿唇,拳头在膝盖上轻轻一砸:“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这家伙,在情报收集上确实有一套,我阿耶是特地让我来问问你。” “呃,苏将军这么看得起我?” “废话,咱们俩的关系,跟兄弟一般,你当我阿耶是瞎子不成,你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何等人品,能力如何,你以为我阿耶看不见吗?” “那苏将军为何想征召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次我军吃了大亏,就在于事机不密,而阿弥,这方面正是你的所长。” “呃?”苏大为一脸懵逼:“我只是不良人啊,你要说查案我勉强还能算有两下子,这军中机密消息……” “这话是我阿耶说的,不是我说的。” 苏庆节吐了口酒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阿耶说,观你历次查案,最厉害之处,便是善于利用人脉,善于情报收集,还有上次你那个……大案牍术……” “是大数据。”苏大为倔强的想要纠正。 “不管是什么,能在无数消息中,将真正重要的东西抓住,提炼出来,汇聚成结果,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苏庆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阿耶说了,要破案,长安多的是能手,但是论及收集情报,临机决断,只怕在长安不良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他现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三十章 天将降大任 五月,已是立夏时节。 夜色下的甘露殿透着宁静。 在殿后的花园中,此时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上放置着都是李治爱吃的点心。 头上明月高悬,感受着夜风带来的一丝清凉,李治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似乎都快要睡着了。 武媚娘看着两岁的李弘牵着一岁的李思,在宫人和内侍的看护下,在园子里摇摇摆摆的玩耍着,不禁娇嗔一声:“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说完,她伸手从一旁的乳母手里接过自己与李治的第三个孩子,李贤。 自从去岁生了安定公主没多久,她便怀上了李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媚与李治极为恩爱,历史上几乎一年一个孩子,前后共生了四子二女。 李贤就是后来的章怀太子。 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李贤,看着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武媚娘心里莫名安宁。 恰在这时,她听到躺在摇椅上的李治发出一声叹息,不由诧异的问:“九郎,怎么了?” “我是一时感概,你看,这摇椅是阿弥做的,这冰也是他制出来,献上的,这葡萄酒,听说也是他自己酿的,还有这里用的鲸油灯,还有此物……” 说着,他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把牙刷。 这是今天宫人当稀罕物刚献上来的,据说是苏大为所制。 比起当初第一把牙刷,眼下李治这把,无疑要精致许多。 它是用兽骨精细打磨而成,造型与后世牙刷已经极为接近,刷头上的毛是用兽鬃制成。 李治试用后,大觉得新奇,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已经决定,今后洗漱,都要用此物来清洁牙齿,比之青盐擦牙之类,这牙刷简直是神物。 一件小东西,解决大问题。 就像是他现在坐的摇椅,李治一用之后,再也离不开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从小用到大的胡凳,在脚部做一些改动,居然能变得如此舒服。 武媚娘一时不明所以,笑道:“阿弥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他很聪明的。” “确实很聪明。” 李治点点头,眼中光芒微动:“从初为不良人开始,短短数年,上到你我,中到鄂国公、丹阳郡公,下到县君、公交署、胡商,全都能打通关节。” “九郎,你此话何意?” 武媚娘神情微变。 “媚娘别急,阿弥是你弟弟,那就如我的亲人一般,我对他没有恶意。” 李治冲她微笑道:“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惊讶,在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发现,这么强的人脉手腕,他现在还年轻,若稍加打磨,未来必能成我大唐股肱之臣。” 听到李治这么说,武媚娘稍稍放心,想了想道:“九郎,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的事怪阿弥吧?” 上次的事,指的便是突厥狼卫之事。 这事,是李治与武媚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苏大为,显然是不清楚内情的。 但是上次他与狄仁杰联手,差点弄坏了李治的计划。 “怎么会呢,他是你弟弟,他够聪明,有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李治摆摆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出人意料,幸好李淳风那边应变及时,没有胡乱动手,才让朕把这全局看得清楚。” 武媚娘点点头。 上次皇宫有李淳风及一众太史局异人。 大明宫处有太史局的北斗司。 只等潜藏在暗处的人全都跳出来。 但是因为苏大为行动能力太强,最后,未能全部如愿。 当然结果也不算太差,至少朝中一些人,李治是看清了。 同时,也因为上次之事,看清苏大为手中能动用的人脉、力量,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媚娘,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次苏定方用兵,让他把阿弥也带上吧。” “这……”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阿弥此前在长安已经出够了风头了,此时让他出去历炼一番,一来可以暂避风头;二来可以让他在军中多加打磨;最后,苏定方那边,也需要阿弥这种人,能帮他整合军中斥侯消息,杜绝隐患。” 李治说得略为隐晦,但是武媚娘却听懂了。 之前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虽然战报说是“大胜”,也对苏定方进行封赏。 但其实战果并不大。 最主要问题,就在于高句丽提前知道苏定方进兵的消息,提早做好了坚壁清野,长期对峙的准备。 李治并没有怪苏定方。 无论是他或者苏定方,对此次征高句丽消息泄露之事,都极为恼怒,憋着一腔怒火。 “大唐之敌不在外,而在腹心啊……” “苏定方必须用兵,也必须赢得一场大胜,凭借此功,朕才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能有底气去做一些事……” 李治压低声音缓缓道。 “所以此次用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阿弥既有能力,就让他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此前已经提点过苏定方,他应该会征召阿弥随军,只是你这边……” 武媚娘脸色变了变,她一言不发,低头轻轻拍打着李贤,哄着孩子入睡。 从她的脸色,李治看出来不高兴。 “你既已经决定了,现在跟我说做什么?” “媚娘,我……” “你是天子,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问我一个妇人做甚。” “哎,媚娘,我这不是尊重你嘛,你我夫妻本为一体。” 李治站起来,环抱着武媚娘,小声哄着她。 夜色,再次宁静,清风徐来,催人欲眠。 永徽六年五月,苏定方随从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征讨西突厥,被任命为前军总管。 而在这样一支大军中,多出一个不良人,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的。 大军营寨绵延数里。 这一路,从长安出发,经河套和林,然后是燕然都护府,再翻阿尔泰山,行军异常艰辛。 至于后世的河西走廊,此时还是一片沙漠。 中军大帐中,当中主帅颇有些不顾形像,头盔随手扔在一边,双手抓着一只烤兔,正在大块朵颐,一边嚼着,一边称道:“阿弥,你这手烤肉的功夫倒真不赖,比你手上功夫强多了。” 说话的正是演义里常提到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程知节。 他与苏大为在军中虽是初次见,但是他儿子程处嗣跟苏大为十分亲近,又参与到苏大为的生意里,一见之下,热情的一个熊抱,又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夸他年少有财,会赚钱,是个好男子。 差点把苏大为拍蹲下。 天知道这混世魔王哪来这么大手劲,以至于苏大为一度怀疑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程知节这老货没脸没皮的,居然邀苏大为下场角戏。 也就是军中摔跤为戏。 美其名曰军中都是这样交流情感,苏大为要想让大家都认可,就必须得来玩两把。 苏大为自然不敢用自己异人之术,更不可能把唐军主帅在军营里给弄伤,最后束手束脚,被程知节瞅了个空子,提起腰带摔出圈外。 这大老粗明明知道苏大为在相让,偏偏还没脸没皮的大吹大擂,弄得苏大为心里不知骂了几次了。 事后才知道,程知节居然还玩了一把骚操作,在场外下注买自己赢。 不但赢了面子,还赢了些五铢钱。 虽然不多,但看程知节笑得眉不见眼的,不但不以为耻,似乎还很享受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这让苏大为,顿时有些郁闷了。 总感觉,李治让程知节做征西突厥主帅,是不是有些忒不靠谱了? 不过错有错着,经过昨天一场角戏,苏大为现在就堂而皇之的跑到了主帅帐里。 军中其他大小将领,隐隐猜到苏大为与主帅程知节有旧,倒也无人去拂程老魔头的面子。 不然这老货真能一巴掌呼人脸上。 论不要脸,现今在唐军中,无人能出程知节之右。 此次军中,除了程知节,军职最高的要数苏定方,他现在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是此次西征军的副帅,眼下正坐在程知节左手席位上。 坐在程知节右手的,是大军的副总管王文度。 这个人苏大为没怎么听过,不知其根角,只听说是由李治亲手点的将。 那多半就是李治的人了? 除了苏定方和王文度,军中还有大小将领,依次按职位高低坐于帐中。 至于苏大为,则比较苦命的,在大帐中忙着张罗烤肉。 一边忙着,一边还要听程咬金哈哈狂笑着,恬不知耻的吹嘘说自己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尼玛,你才是物。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听着这些大唐军头们一边吃喝一边吹嘘着过往的光荣战绩,渐渐的,却也听出些门道来。 第三十一章 危机就在眼前 “从太宗带领我们对外用兵以来,我们唐军战必胜,攻必取……太宗征辽东的那场仗,你参加了没有?” “要说灭掉敌国,恐怕要数苏定方将军吧,灭西突厥那一仗,苏将军为我军先锋,趁风雪突入颉利牙帐……” 苏大为在帐中静静听着,一帮大唐将军们谈天说地,说起来都是大唐战国赫赫。 不过,苏大为在其中,也明显听出一些分别。 像苏定方、程知节这种,都是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将军,他们代表的自然是寒门。 而像王文度还有一些将军,明显举止雍容,透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 这些将领的出身,大多都有关陇贵族背景。 此外,在军帐中,还有第三类人,那便是一些“归化”的异族将领。 比如折冲都尉李谨行,虽然起的是中原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靺鞨人。 其父是蓍国公“突地稽”。 这名字有些怪异,苏大为是后来问了一起随军的程处嗣和苏庆节,才知道原由。 突地稽原来是靺鞨酋长,隋末时率其属千余人内附,居营州,授金紫光实录大夫、辽西太守。 武德初年,奉朝贡,高祖李渊以其部为燕州,授总管。 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上书秦王李世民,参与战事,后因战功封国公,徒部居昌平。 总之因为父亲这层关系,李谨行很早便参军,而且此人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性格也豪爽,谈起军阵之事,头头是道,苏大为对他倒是高看一眼。 不过,做为异族将领,苏大为察觉他与帐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隔阂。 这和苏大为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受后世一些信息影响,他以为大唐内各族都是相处和睦,亲如一家。 在长安城内或许是这样,但是在唐军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军队里,还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除了军功,出身背景,还是有些影响。 只不过现在这些影响还不那么明显,若非苏大为观察仔细,也不会发现。 “大总管!” 正在苏大为耐心烧肉时,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身材高大雄壮的李谨行自人群中站起身,向满嘴油光,吃得不亦乐乎的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大总管,在下有事请教。” 程知节正在啃肉的动作微微一滞,继尔狠狠咀嚼了几口,抬头冲李谨行瞪眼道:“你小子想说什么?” “大总管,此次征突厥事关重大,战机稍纵即逝,为何大军行进如此迟缓,每日耗费钱粮无数,这样下去,还如何……” “放肆!” 程知节大怒,扬手将手里啃了半截的骨头,狠狠掷在李谨行身上:“你小子懂个屁,是你懂打仗还是我老程懂?给我退下去!” “总管……” 李谨行还想申辩,忽觉旁边有人在拉自己衣角。 眼角一瞥,发现是苏大为。 对于苏大为,他的感觉一直比较迷惑,据说此人之前为不良帅,在长安倒是破过好几桩案子,有些名头。 但据他了解,这苏大为也就是寒门良家子,家里好像并无军中背景,一个不良帅,怎么混进此次征西突厥之战了? 不过看苏大为对自己比较亲善,他也没在这事上多打听。 谁还没点秘密在身上。 他本来今天是憋了许多话,想要献计于大总管程知节,但是被苏大为这么一打断,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熄了争辩的心思,向程知节拱了拱手,满面羞红的走出帐外。 见李谨行被赶出去,帐内还有些其他异族的将领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程知节目光一扫,哈哈大笑着,抓起桌上的大碗,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茶水。 胡乱抹了抹下颔和胡须上的水珠,程知节在苏大为身上扫了一眼。 刚才苏大为的小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双手按着桌案,程知节俯身笑道:“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懂用兵之道,自从跟了太宗,咱老程战必胜,攻必取,哪场仗不赢的漂亮?今次征突厥,大家都把心放在肚皮里。” 见众人容色稍缓,程知节继续吹嘘道:“贞观四年,卫国公领十万军北伐东突厥,那一战,苏定方将军为前锋,一战灭了东突厥,擒颉利可汗回长安,可谓痛快! 贞观八年,太宗派卫国公李靖、侯君集率数万军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原来的可汗逃亡,我们另立了新可汗。 贞观十三年,太宗派侯君集、薛万彻灭了高昌国。 贞观十九年,太宗率领众将打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后来遇冬而还,班师途中李勣、李道宗和薛万彻顺路又灭了薛延陀。” 说到这里,程知节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跟着大唐打仗,大家都能捞到军功,钱财女子,唾手可得,还担心个鸟啊!” 大帐内,轰然大笑,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苏大为不知为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苏定方,陪着大笑的王文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军帐内,大唐各位名将,各位将军们继续吃喝着,高谈阔论。 苏大为悄然走出军帐。 此时已经是十月,西北之地,夜间苦寒。 凌厉的西北风卷过,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 就算他身为异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暗运鲸息之术,将那股寒意驱散。 抬头看去,夜幕篝火下,无数军帐散布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如无数星辰。 篝火光芒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阴暗处,面向着远处起伏山脉,沉默无声。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巡夜的兵士大步走过,没人注意这边。 他向那人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李都尉。” 李谨行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道:“苏帅,你不在帐中,怎么出来了?” “帐里没我说话的份,我可不想烤肉烤一晚上。” 苏大为打了个哈哈,向李谨行微微鞠躬道:“李都尉方才的话,在下深以为然。”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李谨行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跟程总管说进兵的事,也跟身边其他人聊起过,他们要不就劝我别多事,要不就像今天,把我喝叱一番。” “李都尉,你如何看此次征西突厥?” 苏大为轻声问。 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着。 此次出征,从长安出发,一路上已经花了快五个月。 虽说西突厥遥远,但以大军这种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从军经验,面对大唐赫赫有名的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这些名将,他聪明的闭上嘴。 少说多看。 再说,这次他加入军中,主要是负责情报一块。 沿路的斥候侦察,寻找当地向导和勘察地形这些归他管,别的,也轮不到他来管。 不过今天,他却对这李谨行生出一丝兴趣。 或许,能从这位异族将领身上,多收获一些关于此战的信息。 “如何看?” 李谨行看着他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看好了。” “呃?” 苏大为差点噎住。 他本意是问一下军中将领想法,哪知这李谨行,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军上下,无论从程知节还是到下面的小兵卒,无不对此战持乐观态度。 从大唐立国以来,灭国无数,战必胜,攻必取,打仗从没怕过谁。 这李谨行,怎么敢这么说! “你不信?” 李谨行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指了指自己:“我虽是靺鞨人,但我从小在大唐长大,接受的是大唐的教化,我热爱这个国家,希望他一直胜利下去,但是,这次的行军真的有问题。”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据头看向大帐:“军无将心,兵无战意。” “李都尉,你此话何意?” 李谨行的话,让苏大为警惕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细作吧? 怎么敢在军中散布这种消级的话,如果碰上较真的将军,说一句乱我军心,斩了他都有可能。 “苏帅,我能相信你吗?” 李谨行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是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军中?想必,你有你的关系,我如果把想法说给你听,你能帮我向苏将军说吗?我看你与苏将军似乎很熟悉。” “苏将军之子,苏庆节也在军中,他与我是好友。” 苏大为道:“至于我,我和你一样,希望大唐胜利。” 李谨行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的双眼,夜风吹过,将他的头发吹得舞动起来。 发丝如刀。 良久,他点点头:“武德五年,我阿耶随太宗破刘黑闼,次年,又大破来犯的突厥,从小我是听着阿耶的战事长大的…… 贞观十四年,我经过解褐充任右武卫翊卫校尉,历任果毅校尉,龙泉府果毅都尉,肃慎府折冲都尉,想的就是像我阿耶一样,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的情绪。 稍停片刻,他张开双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下亮得吓人,声音,也如冰一样:“我算过,从长安出发,就算准备粮草,征召府兵,再加上路程,三月可至,最多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咬上西突厥的人,为何此次拖延至此?” 第三十二章 情报先行 “这……” 苏大为想说,问斥候的事他清楚,可是这行军之事,就远非他所能接触到的了。 那必须是身为程知节和苏定方那个级别,才有资格。 “苏帅知道我大唐出征,所费钱粮多少吗?” “不知。” “兵书记载,凡出征: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锤、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神妙、横刀、励石、大觿、氈帽、氈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 李谨行苦笑道:“横刀一把,稍便宜的也要近千文,若是上好镔铁打靠,须得二千五百文,普通横刀,可换米六十二斗。” 苏大为在心里算了一下,六十二斗,大概就是七八百斤米了。 这个费用可不小。 他自己做不良人,开始是继承父亲的破邪刀,后来又有大理寺李思文帮他配的横刀。 之后做生意赚钱不少,就再也没有仔细算过数目了。 耳中听到李谨行继续道:“这等费用,我等为将者,尚能负担,但是下面府兵,便有些压力了。若是打仗赢了,有封赏,朝廷赐田赐爵,那还能赚,可若吃了败仗,轻者丢官破财,重则丢命破家…… 此次征西突厥,我们拖不起。 输赢且不论,误了秋收农时,到时……” “等等。” 苏大为忙打断他道:“李都尉莫要诓我,我也不是五谷不分的,应征而来的府兵,也不是普通农人吧,他们都是本地豪族,家里有人打理田产。” 大唐的府兵制,乃是继承前隋。 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为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 没错,眼前的李谨行便是正四品,已经是军中中层以上的武将了。 折冲都尉之下,设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下设有营、营长为校尉;营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一折冲府之兵,少则千人,多则数千人。 这些人,应该说,都是军功地主。 闲时在自家田庄里做些营生。 战时,便纷纷披甲带刃,自备干粮,应征入伍。 “苏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谨行目光有些古怪的盯着他道:“虽然军中将领多为豪族,自有田产,但他们下面还有兵,有不少就是自家庄园的农人,这些人,可没那么大财力,误了农时,损失难以计算。” 停了一停,李谨行道:“此次拖延了五个月,军中已无战意,此其一。 最奇怪的是…… 你有没有注意苏将军?” “苏将军怎么了?” 苏将军就是现在的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谨行自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苏大为对大唐军制和军中之事,甚为生疏,与他这种自小在军旅中的军门子弟大不相同。 不得已下,李谨行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苏将军是我极为欣赏的名将,他的用兵风格,可以说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侵如烈火,快如闪电。” 苏大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历史不算太好,只能记得大略和大体走向。 但是苏定方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贞观年间破东突厥之战,便是雪夜奔袭,突然杀至。 苏定方用兵,最擅长以快打慢,奔袭千里。 既出其不意,又攻势猛烈。 常打出以少胜多的巨大战果。 “现在我军的行军,完全是违反苏将军用兵之道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谨行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上:“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将军搞什么鬼,但我心里,觉得憋屈,打仗,不应该如此。 我大唐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能没到战场,输在半路上。” 更鼓声在营地间响起。 十月的草原,寒气逼人。 苏大为缩在自己的营帐内,久久无法入眠。 先前李谨行的话,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 自从加入大唐征西突厥这支军队,一切,都和想像的很不一样。 过去他想的是大唐横扫西域,横扫大漠,扫光一切敌人,如秋风扫落叶。 但是真的加入这支军队,他才发现,行军打仗,千头万绪,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如何统一思想? 后勤粮草,还有驮马辎重。 天寒了,冬衣要准备。 到异域征战,得寻当地向导,得随时防着被敌人偷袭。 各种消息,情报,侦骑刺探。 还有将领之间,那细微的别扭感觉。 真是太难了。 苏大为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这次答应苏定方的征召,加入军中,是否是错误的。 之前无论是尉迟恭,又或者是苏定方,都认为自己应该在军中历炼一番,有军功傍身才好挺直腰杆。 就连武媚娘也托王福来传话,让他安心在军中,尽职本分。 []这次决定,真的错了吗? 要是没有应征入伍,现在在长安,应该是喝着烧刀子,做着生意,破着案子,回家有聂苏,有柳娘子,有周良他们。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西北的苦寒。 滴水成冰的寒气,不断从帐蓬缝隙钻进来。 耳边听到的是外面呼呼刮过的西北风。 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来。 身边的狮子苏庆节,听到声音,突然张开了眼睛,轻声道:“阿弥,你怎么还不睡?” 苏大为摇摇头:“睡不着。” 帐蓬另一头,程处嗣正睡得香甜,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嘟囔声。 他们三这次都应征入伍,编入斥候营。 程处嗣为营校尉,苏庆节为副。 苏大为资历最浅,目前身为队正,下辖三伙,每伙五十人,也就是百五十人。 苏庆节干脆也翻身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今晚是谁在外面巡守?你是有些不放心吗?” “没有,就是……” 苏大为想了想:“你不觉得我们这次进兵太慢了吗?马上入冬了,这仗怎么打?” “呃,这不是你我操心之事吧?” 苏庆节有些愕然:“这仗如何打,都由大总管决定。” “话虽如此……” 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眼皮一跳。 有人将帐蓬帘布掀开,凌厉的夜风,随着这个动作,猛地灌进来。 帐内灯光急闪,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帐蓬口,用有些拗口的唐音道:“校尉,队正,外面有些情况。” 正在打呼的声音突然中断,程处嗣一个翻身坐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他的双眼圆瞪,急道:“出了什么事?” “手下兄弟发现有人在窥探我军。” 苏大为立时与苏庆节对视一眼。 这就不是小事了。 深夜窥探唐军者,莫非是突厥人? “先别急,未必是敌人。” 苏庆节想了想道:“燕然都护府这边胡族甚多,兴许是铁勒、回纥的牧人也未可知。” “我去看看。” 苏大为站起身,看了一眼想要站起身的程处嗣:“你们就别都去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有消息立刻回报。” 苏庆节本来想要跟上,想了想点头重新坐下:“行,你先去看看。” 探听情报,不用所有人都派出去,总要轮流休息,保持最佳状态。 苏大为披上衣甲,抓起横刀走出大帐,看了眼报信者。 是手下一名伙长,此人名阿史那道真,听闻是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 据苏庆节言,此人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被贬,如今只能从伙长重新做起。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阿史那道真脸庞线条棱角分明,两肩宽阔,背负角弓,鼻梁高挺,深邃的双眼透出唐人少有的灰褐色。 他的嘴唇极薄,站立在那里,唇线微抿着,看起来有些孤傲。 苏大为简短的道:“带路。” “是。” 阿史那道真转身在前带队,穿过营帐,有斥候营的兵卒牵来战马。 两人翻身上马,身边又跟了一伙人,和巡营兵对好暗号,驱马出营。 马蹄敲打着冰冷的冻土,发出富有节律的嗒嗒声。 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星空,辩认一下方向,指着北边道:“应该是那个方向,我的人跟过去了,不知情况如何,队正随我来。” 五十余人在星月光芒下,小心的驱着马,向北边赶去。 跑出数里之后,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在他身边一骑,马上人也是突厥人相貌,飞快的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摸了摸:“是这边没错。” “这里还有马粪,是新鲜的。” “走,继续追。” 再前方十余里,便是阿尔泰山脉,这片大草原上民族甚多。 远的就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势力错综复杂。 大唐想要稳住这边的局面,着实不易。 又往前赶了里许,苏大为突然面色一变:“不对。” 第三十三章 突袭 阿史那道真一直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在奔马疾行中扭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问。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呼啸。 “小心暗箭!” 阿史那道真骑术精湛,人在马背上一个侧翻,藏于马腹下,玩了记“蹬里藏针”。 在他身边的骑士就没这么好运,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敌袭,散开!” 苏大为又惊又怒,手里横刀向上一撩“铛”的一声,将一支射向自己的箭挑飞。 他左手一拍马鞍,整个人顺势从马上翻下,落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噗”的一声。 方才骑的那头战马已经惨嘶一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 苏大为心中暗觉惋惜,这马是他在军中一路骑过来的,几个月下来,也建立了感情,没想到一次夜间巡察,便中了敌箭。 时间紧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的耳朵微动,锁定箭来的方向,贴地急掠而过。 斥侯队遭遇暗箭,有两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战马也倒了两三匹。 其余人早已经拍马四散,避免成为活靶子。 阿史那道真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同为突厥族的斥侯们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取下背上角弓,张弓搭箭,向着敌箭来的方向,放箭还击。 刷! 箭如飞蝗。 “啊!” 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敌人中箭。 但是敌人箭手似乎不止一处,又有斥侯被敌箭射中坠马。 从天空中向下俯视。 清冷的月光下,草原上的草叶迅速倒伏,形成一条长线蜿蜒向前。 那是苏大为。 他的反应奇快无比,没等藏在暗处的敌人发觉,已经潜近。 一眼看去,这片浓密草丛后,藏了两名箭手。 他们一身牧人装扮,手里张着角弓,脚旁倒插着数支箭。 这是草原箭手常用的手段。 将箭插在脚边,要用时便一支支取用,比较方便。 看他们每人脚旁插了十几支箭,要是全数射光,不知还有多少大唐斥侯会中箭。 苏大为压住心中杀意,从草丛中猛地蹿出。 离得最近的那名箭手听到草叶声响,一脸惊骇的回头,手里的弓还不及张开,已经被苏大为一记手刀劈在脖子上,身子往旁一歪。 自他身后,另一名箭手惊骇的瞪大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黄牙清晰可见。 他的手本能的张弓,箭已蓄势待发。 苏大为身子往下一缩,手里横刀上挑。 噗嗤! 那箭,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劲风扑面。 箭手一只手腕,被他一刀挑断,此时正抱着断腕在地上惨叫。 鲜血从断腕处不断奔出。 苏大为冷哼一声,上前一脚踢在这人肋上。 剧痛令对方身体弓成了虾米。 “先留你一命。” 苏大为想的是留活口审问,正想取出身上的丝帕,帮他包扎断腕。 耳中忽听一声凌厉的呼啸。 心中警兆突起。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身子一缩。 耳中听得“噗噗”连响。 蜷缩在地上惨叫的箭手脑袋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顿时没了声息。 该死! 苏大为脸色一变,百忙中身体下伏,同时取出腰上的角弩。 上箭拉弦一声呵成,向着刚才那箭的方向扣动机括。 崩! 一支三棱箭射出。 过了片刻,只见前方的草丛在月下微微摇动,不见任何声息。 刚才那箭手只怕早就转移了方向。 苏大为心中暗叫可惜。 自己用角弩还可以,但角弩的弱点是上箭太慢,容易失去战机。 用弓箭的话…… 弓箭确实是技术活,不经过长久的训练,哪怕他身为异人,也不容易掌握,更何况要在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对手,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点,只有草原上的民族才有天赋加成。 好在虽然死了一个,手里还有一个活口。 苏大为伸手拖起被打晕的那名箭手,凝神倾听片刻,细心观察四周。 又过了片刻,听得蹄声隆隆,却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去而复返。 “队正,偷袭的箭手被我们射杀了七个,活抓了一个,这边应该安全了。” 苏大为凝神于双耳,倾听片刻,确认再无危险,这才拖着那名箭手从草丛中出来。 他是异人,五感异于常人,方才也是在骑行中,听到四周有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才察觉不对,可惜终究比敌人的箭慢了一些。 “阿史那道真,那些箭手都清除干净了吗?” “跑了几个,草原上的人都是鹰,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他们啃不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不会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说着,向身边的斥侯道:“给队正牵匹马。” “是。” 在他身边的那名突厥斥侯牵了匹无人的空马过来。 苏大为见了不由脸上一热。 比起这些归化的突厥人,自己在骑术和作战配合上,还差了不少。 像方才,临急遇敌,自己只能勉强保住自身,连坐下战马都被人给射杀了。 反观阿史那道真他们,不但第一时间散开,而且还可以对敌人反杀。 这种天生的嗅觉,真的没处说理去,人家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许多东西,都像本能一样,是融到骨血里的。 正因为如此,大唐虽然也有铁甲精奇,但还是大量吸收这些归化兵,参与到作战中。 大量用他们充任骑兵先锋和斥侯。 待苏大为将那名箭手绑在马背上,这才注意到,阿史那道真的马上,同样绑了一人,看模样是被足绊套中。 足绊,就是一个绳套,也就是草原胡骑常用的套马索。 也是骑兵常备之物。 唐骑里,用足绊最精熟的,还是这些突厥人。 在疾驰的奔马中,可以飞索出去,精准的套中野马,或者想要捕获的敌人。 阿史那道真一直是不苟言笑的,配合着他高鼻深目,看起来甚为冷酷。 不过此时,看到苏大为活抓了一个敌人,突然,从他冷冽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队正,你刚才的临敌反应,做得不错,我们草原汉子最敬佩强者。” 说着,他伸出右拳,对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 这是表示对苏大为的认可。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有机会,还得向你学一下,刚才事发突然,跟平时的训练完全两回事,我只能按着本能去做,完全没法对其他斥侯进行组织,幸亏这次有你。” 阿史那道真咧嘴笑了笑:“你的身手很好,我也很佩服。” 苏大为这才发现,这家伙不是不爱笑,而是一笑起来,便破坏了原先的冷峻感,显得有些傻乐,难怪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 “队正,伙长,前面有发现。” 四散的斥侯有人回报。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收起了笑容,大家一起驱马向前。 大约一个时辰后,唐军大帐中,苏大为接过苏庆节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道了声谢。 帐内灯火通明。 程处嗣早就没了睡意,披上一身衣甲,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苏庆节也是一样。 来到军中,他们在长安时的那些纨绔贵气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严肃。 “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是突厥侦骑吗?” 程处嗣问。 此前一路上,虽然屡有骑士在远处窥探,但那一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突厥人。 这次行军的路线,走的也不是河西走廊。 而是从长安出发,经由河套,也就是后世的蒙古,从地图的“雄鸡”背上跨过草原,到达燕然都护府,翻过金山山脉,最终目标是碎叶水附近。 那里正是西突厥最活跃的区域,大抵是后世新疆一块。 最远可能要到达天山脚下。 金山山脉,便是阿尔泰山,这一路跋涉的艰苦,可想而知。 苏大为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片刻,有些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 “抓了两个活口,他们说自己是回纥的牧民。” “牧民?”苏庆节冷笑一声:“牧民这么晚窥唐我军,还在草原上设伏?” “是啊。” 苏大为想起方才的遭遇,心中颇有些不宁。 “第一伙斥候找到了,他们被人故意带着绕圈子,而且还失踪了三人,我怀疑,是被突厥人捉住了。” “确定是突厥人?”程处嗣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目前还是燕然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还没翻过金山山脉,隔着这么远,就有突厥的侦骑出现?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未必是突厥人,也许是突厥人的仆从部落,两个‘舌头’嘴还硬,阿史那道真正在带人审问,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那我们先等审问结果。”程处嗣道。 苏大为想了想:“我去阿史那道真那边,看看能审出些什么,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们。” “行,你辛苦一下,我和狮子抓紧休息,白天的斥侯任务交给狮子。” “好。” 第三十四章 收心 天色微微透亮,苏大为估摸一下时间,应该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的样子。 他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下面斥侯的营帐。 隐隐还看到军中守夜的兵卒站在篝火旁持着长枪,强撑着精神,努力让身体立得笔直。 看到他的时候,那些兵卒微微颔首,苏大为也点点头。 大家都为袍泽,相处这么久都混得熟了。 迎面看到一面白色帐蓬,帐前左右各立着一名斥侯队的兵卒。 见到苏大为,两人忙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队正。” “嗯,我来看一下。” 篝火下,两名兵丁的脸都是红扑扑的,那是被夜里的寒气冻的。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我等份内之事。” 苏大为上去拍了拍他们肩膀,左边一人机灵的替他掀起帘幕,他微微一低头,钻进营帐。 营帐正中生着一堆篝火,这让营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橘红的火光被外面吹进来的风卷得忽忽跳动,里面几个人一齐看过来。 苏大为眼睛一扫,看到帐内有十一人。 为首的是阿史那道真,一旁还有六个突厥人,都是斥侯队里,属于阿史道真手下的兵丁。 抓到的那两名箭手,此时正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看样子阿史那道真正要对他们用刑。 在帐蓬另一角,还站着两个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认得这是最先出营巡视,回报有情况的那一伙斥候中的两位。 五十人寻回了四十几人,还有三人没找到。 希望天亮后有奇迹出现,他们能自己回营。 尽管,苏大为也明白这种希望不大。 “队正。” 见到是苏大为,所有人一齐向他行礼。 苏大为摆手道:“军中不必这么麻烦,问得怎么样了?”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嘴硬的狠,坚称自己是回纥部的牧民,从这里路过,因为看到火光所以好奇。” 这话就是骗鬼了。 如果只是好奇,那埋伏偷袭如何解释。 “你打算如何审?” 苏大为看了一眼,那两名俘虏,用行话就是“舌头”,靠他们才能吐露自己想要的情报。 只是这两人,看上去一个双眼紧绷闭,一个面容刚毅,似乎都属于软硬不吃的类型。 想让他们开口,只怕不容易。 “用刑吧,队正你看着就好。” 阿史那道真冷笑着,从腰间蹀躞带上抽出一柄小刀。 刀锋很薄,在篝火光芒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我们突厥人手上,没有真正嘴硬的人。” 躺在地上的两名俘虏中一人,突然睁开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还从嘴里骂了一句胡语。 苏大为一愣,就见阿史那道真脸色急变,双眼陡然赤红,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核巴该该,速也失台!” 站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突厥斥候一齐怒骂起来。 骂的显然是突厥语。 “你们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说回唐语不好吗?大家现在都是替大唐效力,说什么突厥语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阿史那道真手腕一翻,那柄小刀在他掌中一个旋转,向着骂胡语的那名俘虏脖颈刺去。 那人面无俱色,闭上眼睛扬起脖颈,竟然是一副要引颈就戳的模样。 啪! 阿史那真的手腕陡然被抓住。 他惊愕的回头,看到苏大为平静的脸。 “伙长,不要中计。” 苏大为说着,另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小刀拿过来,反手插回阿史那道真的蹀躞带中。 “对这种不怕死的,你杀了他,反而是让他如愿。” “队正说的是。” 阿史那道真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终于冷静下来,有些羞愧的向苏大为叉手道:“我险些误了事。” “不要紧,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 苏大为好奇的问。 这一问,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僵在那里。 身边的突厥斥侯也一个个脸色古怪。 帐蓬一角那两名斥候中,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开口道:“队正,刚才这个胡人骂伙长,说他不配做突厥人,愧对长生天。” 原来是拿身份说事,难怪阿史那道真被激怒。 苏大为多看了这青年一眼:“你叫什么?” “回队正,在下王教杰,属于第三伙,我们伙长还没找到,一时心焦,所以在这里等候。”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这人倒是谈吞不俗,一句话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他想了想,对阿史那道真说:“这两人,不要放到一起。” “什么?” “我是说分开审。” 苏大为说着,朝地上另一名面容坚毅的俘虏一指,冲王孝杰道:“你把他带到别的营帐审问。” “是。” 王孝杰只是一名普通的斥侯,在斥侯队中属于最低一级,眼下见苏大为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不由有些讶异,但他并没有惊慌,跟旁边的那名同伴招呼一身,径自上前,把那名俘虏拖出去。 苏大为暗自点头,这人还不错,处变不惊,倒有几分胆识。 看着剩下的那名俘虏,苏大为笑了笑:“你倒是条汉子,我们大唐,也最敬勇士。不过,这世上,有些事,其实比死还可怕……”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笑容浅淡,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他身旁的阿史那道真,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天将亮的时候,苏大为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经过王孝杰和阿史那道真,将两边“舌头”审出的信息凑到一起,整个事情已经大致清楚了。 俘虏的两人,或许是嘴硬,或许不怕死。 但奈何苏大为精于“囚徒陷阱”。 有些人可能不怕死。 但是人性…… 怕未知。 在分开审问时,大家都怀疑对方会出卖自己,都不想做对方的垫脚石。 如果要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心理失衡下,终于先后被橇开了嘴。 “他们是回纥人,不过也是为西突厥效力的探子。” “草原这么大,部落联盟又松散,做不到像我们大唐一样严防死守,突厥人的势力很容易渗透到其他的部落,用收买、威胁他们其中一些人,替自己效力。” “哪怕是大唐的蕃属国或部队,那些部落守领,也没法保证下面每一个牧民,都乖乖听话。 何况,这些部队首领对大唐,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大唐强大,他们便敬畏,若一但我们露出疲态,他们又会迅速倒向突厥。” “都是一帮墙头草。” “那两个舌头说,有西突厥的贵人到他们部落,给了他们首领一箱金子,并承诺划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给他们部落,所以他们首领动心了。” “回纥的哪个部落?回纥虽是草原上大族,但也按聚集地,分成若干小部落。” “那个为突厥人做事,暗算我们大唐的部落,不能留了。” “身在敌国,如果不能杀一敬百,就会被这些胡人视为软弱。” 当听到阿史那道真说出这句话时,苏大为的感觉,还颇有几分怪异。 一个突厥人,听说爷爷还是突厥处罗可汗,现在居然站在唐人的立场上,对偷袭唐人的草原部落说“你们胡人”。 嗯,大唐威武! 这是完全内化了,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苏大为心情有些复杂,也有些替大唐感到高兴。 能尽收这些胡人将领之心,不得不说,也只有盛世大唐才做得到了。 当你强大至巅峰时,全世界优秀的人才,都恨不得成为同胞,为其效力。 “队正,这两人怎么处理?” 王孝杰忙了一夜,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向他叉手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两人先绑起来,晚点再看如何发落。” 实际上,这一瞬间,他开了一个脑洞,想到是否可以假扮回纥人,潜入那个部落反摸出突厥人的情报。 但下一秒,他便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环境不一样,同样的计谋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首先便是语言不通,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 就算装哑吧,生活习惯和诸多情状,都与草原部落不同,唐人与胡人的那种味道,藏不住的。 再说一个小小的仆从部落,又能知道什么情报了。 不值得冒险。 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还没退下的王孝杰,苏大为道:“你们伙长还没回来?” “没有。” 王孝杰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队正,我想天亮以后带几个兄弟再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嗯。”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从现在起,你任第三伙伙长。” 王孝杰一愣:“那我们伙长……” “这你不用管了,第三伙由你管,缺的人手,我会从其他兄弟里,抽调精人手给你补上。” 停了一停,苏大为又道:“我觉得你不错,希望你没有让我看走眼。” “谢谢队正。” 王孝杰脸上现出一丝激动,叉手道:“在下定不会让队正失望。” “好,你去忙吧。” 苏大为将他支开,一转头,就看到阿史那道真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正双手抱胸靠在帐蓬边,一脸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 “恭喜队正,尽收本队之心。” “也包括你吗?”苏大为向他笑道。 第三十五章 敌人是什么? “也包括我。” 阿史那道真走过来,脸色无比认真:“不瞒队正,刚开始,底下兄弟们颇有些不服,特别是我带的这伙。” “为什么?” 苏大为明知故问道。 “你是从上面直接降下来的,之前没听说有任何从军履历,也未见有任何长处,私底下,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猜测?” “猜你背后有哪位贵人,或者得了哪位贵人提携。” “那现在呢?”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道:“关系或许是有,不过队正也有点本事,在军中,只要你有本事,大家就服你。” 苏大为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笑道:“你这么说,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向帐蓬一旁指了指:“我们过去聊聊。” “好。” 阿史那道真点点头。 去那边,可以避开其他斥侯,一来不扰人休息,二来,也可以有些私密的话说。 天边渐现鱼肚白色,苏大为还好,身为异人还撑得住。 阿史那道真明显脸上带了倦容,眼下显出黑眼圈。 苏大为看看四周,离帐蓬稍远,这里四下无人,说话也不怕被其他人听见。 “阿史那道真,我听说你阿耶是阿史那社尔,为我大唐名将,你怎么混到从一个小伙长做起?” “我把上司给打了。” “……”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看到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苏大为觉得他好傻。 “打了然后呢?” “我父汗,呃,我阿耶就把我踢到这里来了,说让我从头重起,贼他妈,他还真狠心,也不怕将来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那个……童言无忌吧。” 苏大为看着这铁憨憨一眼,颇有些无奈。 那些看起来都是很冷酷的帅哥,一张嘴,就露馅了啊。 阿史那道真,说的就是你,一开口秒变逗逼,有这样咒自己的吗。 “我做你队正这么久,倒没见你想动手打我?” “那也要分人嘛。” 阿史那道真继续傻笑道:“你做人挺公平的,我看着还比较顺眼,所以不和你计较。” 计较你妹啊。 苏大为又是一脸无语看着这位突厥王子,感觉他能把天聊死。 “不过我知道,整个斥侯对里,其他两伙伙长,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没找到机会发难。然后看你和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好像都挺熟的,就没人敢去动你了。” “嘿,那还是靠的关系。” “也不是,昨天你和大总管角戏,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后你虽然被大总管扔出圈,但落地很稳,明显是留了力了。后来有人打听到,你原来是长安不良帅,手上功夫颇硬。”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咱们斥候营,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 阿史那道真不知是自豪,还是自嘲的一笑:“别看小小的斥侯队,里面什么神仙都有。” 说着,他又道:“今晚出去接应时,你能在黑夜里挡住暗箭,我便有些佩服你了,那种情况下,没本事的都会吓慌手脚,最后你居然还能活抓一个回来。 我可是仗着身边都是用惯了的人,才勉强套中一个,还被其他人给跑了。” “不一样。” 苏大为摇头道:“近身搏杀,是我所常,但是骑射和侦骑,你确实挺厉害,不愧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 阿史那道真笑得越发憨傻:“你说真的?不如这样,我教你骑射,你教教我近战之术如何?” “你说真的?” 苏大为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阿史那道真如此好说话。 这家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啊,主动来送技能的吗。 不过,跟他学骑射,倒是不错,多点技术傍身总是好的。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成交。” “对了,看你之前和手下斥侯分进合击,进退有据,这个骑兵配合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简单,你只用当是围猎就成了。” “围猎?” “我们突厥人是狼神的后代,我们的战术,就是狼群围猎……” 卯时正。 金色的晨光,从延绵起伏的山脉透过来。 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伸了个懒腰。 他抬头看去,看到整个阿尔泰山在远处仿佛一条起伏的巨兽被镀上了金边。 这副景色无比壮美,然而他却无心欣赏。 昨晚一共休息了不到两小时,好在他有鲸息之术,现在又是精神饱满。 向站在营帐外的一名兵卒问了一声,知道程处嗣和苏庆节早早离营去执行侦察任务了。 苏大为想了想,决定去大总管程知节那里,向他禀报一下昨晚的情况。 虽然说他只是一小小小的斥候队正,但一来因为负责情报,二来与程处嗣关系不一般,一般情况下,程知节会见他。 向着程知节的中军大帐走过去,沿路还要经过好几处营垒。 刚刚走到一半,前面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穿着明光甲,背后拖着长披风,在二十余名兵丁的陪同下,迎面走来。 苏大为一愣,认出此人是此次军中副总管王文度。 关于此人,苏大为此前并无印象,只依希听说有勋贵背景,只是不知是关陇王氏,还是别支,和王皇后他们那支,有没有关系。 对这些,苏大为一般没太大兴趣,也就没有去打听。 他机警的站到道旁,叉手为礼道:“见过副总管。” “哦,原来是苏队正。” 王文度眼睛一亮,加快几步,笑着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这是一个颇为微妙的肢体动作。 大家此前并无交情,又跨着军阶级别,王文度如此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这是玩折节下交吗? 苏大为心中腹诽。 面上不动声色道:“副总管在巡营吗?” “是啊,越是要接近敌人,越是大意不得,我得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疏漏。” 王文度颇为健谈,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说完,他又仿佛不经意道:“对了,我听说昨晚营外有些动静,可是有敌情吗?” “昨晚有人夜窥军营,斥侯队已经前往侦察,抓了两个活口,是回纥人,是给突厥人探听消息的。” 王文度神色不变,想了想道:“苏队正,如何看?是否突厥人已经逼近了?” “应该不会,他们的活动范围还是在金山山脉以西,隔着这山,不适合有大动作,或许只是侦察一番。”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道。 王文度点点头,忽然又道:“苏队正如何看突厥?” “副总管,此言何意?”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 他没摸清楚王文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此人为军中副总管,但是之前两人并无交集,也谈不上交情。 如今他居然显得刻意亲切,这让苏大为不由不暗生警惕。 “苏队正不用紧张。” 王文度的眼光倒是颇为老辣,看了一眼苏大为,笑呵呵的道:“不瞒你说,这次出来前,陛下和武昭仪特意招我问对,所以,你懂吧?” 这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苏大为才能勉强听清。 看他的表情,也透着一股神秘。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是…… 自己人? 表明他是李治和武媚娘的人? 不过苏大为早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因为王文度一句话,就显得过份亲热。 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副总管说得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嗯,都是天子李治的人,这话没毛病。 王文度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戒备之意,依然微笑道:“苏队正,要想打赢敌人,就得先弄清我们的敌人是谁,你说对吗?” 这话,倒让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敌人,不就是突厥人吗?” “说得不错,可突厥人,是怎样的一个族群,他们强在哪里,弱点又是什么?苏队正知道吗?” “这……”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从没仔细想过。 下意识认为,突厥人就像是匈奴人一样,草原上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强盗,这还用问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改主意了。 如果是这么简单,那王文度问他的意义在哪里。 脑中灵光一转,苏大为欠身道:“愿闻其详。” 这就是向王文度请教的意思。 王文度颇为满意的仰头笑了笑:“好说,今日有闲,我便指点苏队正一二。依我浅薄之见,这突厥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而是如大汉,如大唐一般,一个强盛的大国。” “嗯?” “突厥,即突厥汗国,是由漠北崛起的以游牧为主的部落联盟国家,听上去似乎和草原上其它的部落一样,其实不然。” 王文度不紧不慢的道:“突厥人原是柔然炼铁奴,从别处跋涉到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战盔‘兜鍪’,俗称突厥,所以得名。 突厥汗王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数百家,后来部落发展至数万人。 在这之后,突厥合并铁勒部5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 随后又击败了柔然,以漠北为中心在鄂尔浑河流域建立突厥政权。 最盛时疆域东至辽海,西濒里海,北至北海,南临阿姆河南。 分辖地为‘突利’(东部)、‘达头’(西部)。 可汗廷帐在东、西两部之间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汗国官制有28级。 税法规定对普通牧民、黑民(战争中归附者),征发兵马、科税杂畜。 历法以动物纪年。 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文字,叫做也叫鄂尔浑,叶尼塞文。” 说到这里,王文度微微一笑,向苏大为问:“听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太宗的兵法 苏大为面色凝重道:“国家、制度。” 王文度点头道:“没错,他们有自己的官制,有税收,有武功,有文字,疆域由西至北,横跨万里,控弦之士百万,并且还懂得冶炼之术,能产上好钢铁,打造上好的兵甲。” 苏大为脸色微变。 他依稀记得,之前苏庆节跟自己提到过,突厥人的着甲率很高,只要是突厥战兵,几乎人人披甲。 武器有长枪一把,腰刀长短各一,角弓一,铁簇箭矢三十支一壶,常备两壶。 有的富庶的甚至连马都能着甲。 这绝不是普通“强盗”能武装得起的。 “突厥人很聪明的,他们不但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还懂得做生意?” “做生意?” 苏大为有些意外:“他们做什么生意?” “无本的生意。”王文度意味深长的道。 “抢劫?” “咳咳,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们会扼住河西走廊的水源和绿洲、道路,往来的商队要想平安过去,就得交税。” 王文度长叹道:“这可是一条富得流油的黄金之路啊。” 苏大为深以为然。 丝绸之路,连通东亚和中亚,从河西走廊经过塔里木盆地等无尽的沙海,可以直达中亚腹心,甚至直达波斯,也就是日后的中东伊朗地区。 西汉凿空西域的张骞曾说过,西域有三十六国。 这些位于河西走廊上的大小国家,都是扼着黄金生命线,占有着绿洲,或者往来交通要道,通过源源不断的贸易,富得流油。 而做为西域霸主的存在,突厥人靠对这些国家和商旅“抽血”,就更加富有了。 任何时候,无本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充足的财富,才能令匈奴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文化,建立自己的政权,发展冶炼技术和武备。 这才是突厥人,称雄天下的原因。 “明白了吧,苏队正,我们面临的是何其强大的敌人。虽然东突厥已经被大唐折服,但西突厥并不是个软弱无力的对手,相反,它很强。 从这一路,到安西都护府,从金山以南,到安西四镇,到北庭都护府,全都在西突厥的铁蹄之下。 在山的那头,五弩失毕部、五咄陆部、昭武九姓、铁汗,还有葛逻禄部、处月部,都是它的爪牙。” 处月部,便是后来的沙陀国,这个族群在唐中后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王文度一直在默默的观察苏大为的表情,见他神色变幻,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提点你一下,这西突厥,不是这么好灭的。” 王文度走了,只留下苏大为站在原地,脑子里有点乱。 突厥,这个对手,和过去草原上的强盗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有点像是后来的蒙古帝国的赶脚。 中军大帐,经过亲兵通传,苏大为得以进入帐中。 眼前光线一暗,稍微适应了一下,他看到,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正端坐于桌案前,似乎正埋首看着一张地图。 听到动静,程知节抬头看过来:“苏家小子来了?过来。”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倒是没什么架子。 不过苏大为也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同往日的另一个程咬金。 他身上衣甲严整,双手扶膝,坐在上首,如威严的雄狮一般。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仍然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态。 “大总管。” 苏大为叉手为礼,行过礼后,方才走上去:“斥候队队正有军情禀报。” 程知节冲他瞪了瞪眼:“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咱们在这山脚下,突厥人翻不过来,有个屁的军情。” 得,一说话,还是那个粗鄙的老匹夫,露馅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将昨晚发生的事,详细向他说了一遍。 末了,苏大为再次道:“既然突厥的探子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我们便不能还按兵不动,应该有所行动了。” “动?” 程知节抬头冲他冷笑一声:“往哪动?” “呃,翻山……” “翻个屁。” 程知节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笔架扔过来。 苏大为抱头跳开,颇有些狼狈。 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还没弄清楚状况,又被程知节给轰了出去。 然后他瞪着苏大为道:“别以为你在长安破过几个案子,便了不起了,老程我带兵的时候,你毛都没出来,不对,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呃…… 苏大为一时无言。 这种风格的主帅,真特么的第一次见。 能不能画个圈圈诅咒你? 算了,看在你是程处嗣、程处亮他们亲爹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程知节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正冲自己画圈圈。 他抚着下颔上浓密的胡须道:“看你是后辈,我来指点你一下。你看,如今的气候,天寒地冻,随时可能下雪,到那时,别说大军翻跃金山,便是猿鸟,也翻不过去。 这个时节,突厥人更不可能过来。 他们要放探马,便让他们放,有何可怕。” “大总管,这……”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照程知节所说,要下雪了,所以要在这山脚下过冬是怎么地? 那要打突厥,岂不是要等明年春天? 这他娘的,无力吐槽了好不好。 “你想说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冬?” 程知节抚着虎须,一脸严肃的点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得没错,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咱们便可以翻过山岭,继续向西突厥王庭逼近。” “大总管!” 苏大为有些急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我记得当年卫国公李靖灭东突厥可是风雪突袭,一战而定,咱们有必要在这里过冬吗?在这里等候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眼中威光凛凛:“唐军在这里,便是意义。” 苏大为,彻底懵逼了。 在他的思维里,如李靖那般,速战速决,方才是痛快淋漓的战斗。 就如他破案一样,说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 你要跟苏大为说,这个事不行,咱们今年先在这里等着,等到明年春天再接着干。 苏大为只怕会一口水喷你脸上。 昨日李谨行才说过大军出征,每日糜费钱粮无数,许多地方豪强田庄主,和下面的小农户,应召出兵,结果一出就是跨整年,非得整破产不可。 “不服气?” 程知节看了苏大为一眼,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怒色。 嘿嘿一笑:“真是个属倔驴的,老夫再提点你一下…… 你刚才说,李靖灭东突厥很轻松? 那可不是李靖一人之功啊。” 提起往事,程知节的眼中闪过怀念之色:“太宗,我还记得…… 白马之盟后,拜隋朝完备的马场所赐,太宗获得了五千匹优良种马,其中两千匹更是当时纵横天下的东突厥马。 这些好马全数被唐太宗放牧在陇右马场,数年之后,已经暴涨至十万匹。 那几年,太宗一边厉行轻徭薄赋,另一边抓紧炼军,不惜重金厉行十二军建制,甚至亲自带着军士在显德殿训练。 数年间,得到一支精锐之兵。”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道:“突厥人可不简单,他们以冶炼著称于草原,甚至有‘锻奴’之称。 而且由于控制了河西走廊,突厥人也能够通过贸易,从西域各国,甚至吐火罗那边,源源不断得到技术与商贸之利。 凭此武装起来的突厥军队,配备更精良的铁器装备,太宗说,突厥人富到了‘以甲胄为常服’的地步。” 虽然方才从王文度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此时从程知节嘴里听到,苏大为仍不由暗自吸了口凉气。 “高祖年间时,受够东突厥窝囊气,高祖也曾一怒向东突厥开战,结果却是连战连败,特别是武德八年的朔州大战,右卫大将军张瑾全军覆没。 武德九年的会宁与兰州大战,东突厥更是来回横扫,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太子建成建议高祖迁都,以避突厥人。 若不是当时秦王一力坚持,长安早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程知节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记得太宗在白马之盟后,曾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一边厉兵秣马,太宗一边派张公谨出任代州都督。” 张公谨,建议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元龙功臣之一,擅于情报收集。 “那些年,我们一边整军备战,一边紧盯东突厥境内的一举一动。 以张公谨精确洞察力和强大情报搜集能力,不停搜罗解析东突厥的军政变化,曾经在来去如风,动辄就荼毒一片的东突厥铁骑,从此在太宗眼里,渐渐没有秘密。” 程知节停了片刻,突然古怪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看你小子,就有点像是张公谨的味道。” 你才张公谨,你们全家都…… 等等。 苏大为脑子一闪念,程知节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难道李治,真想把我当高宗朝的“情报头子”来培养? 第三十七章 波澜壮阔 苏大为愣在当场,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消化着程知节说的这番话。 不过,程知节打开了话匣子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似乎意犹未尽道:“接着说征东突厥之事…… 一边盯着东突厥的同时,太宗也开始施以妙计,派细作潜入突厥,对其分化瓦解。 东突厥的二号人物突利可汗,从跟我们互通书信往来,渐渐越走越近。 就在准备反击草原之前,突利可汗送来表文,表示愿意归附。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长叹一声说:非穷困,肯如此乎。 从那时起,我老程就知道,曾经强大的东突厥,离衰败不远了。 除了对突利的拉拢,我们的细作也渗透到东突厥治下的各部落里。 东突厥东部的契丹等部落,很快归附了我们,东突厥西北部的薛延陀汗国,也绕过大半个草原来到长安朝见,变成大唐册封的‘真珠毗伽可汗’。 一统草原的东突厥汗国,在大决战开始前,就已经被太宗步步为营的谋划,瓦解成一盘散沙。” 听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后世伟人说过,自古能将军者,无出李世民之右。 这位大唐太宗皇帝,端的是好手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原来兵书上说的东西,具体是这样用的。 程知节说的这些,不但没让苏大为产生对西突厥的顾虑,反而让他生出些热血沸腾之感,真恨不得生在太宗的时代,随着太宗挥鞭,将曾经欺辱大唐的那些异族,逐一踏平。 “大总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你小子别废话,听我说完。” 程知节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到了贞观三年八月,一直负责对突厥情报的张公瑾,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突厥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 张公瑾说,此时大唐出兵,有六大必胜理由。 到这个时候,太宗方说,可以出兵了。 此战,我大唐以倾国之力,发动十余万大军,分六路出击。 第一路大军,灵州大都督、驸马都尉薛万彻为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燓国公段志玄为副总管,绕道攻突厥后方,并监视刚归顺的突利可汗。 第二路大军,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行军总管,卢国公,也就是我老程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驻守幽云地区,截断颉利可汗东逃之路。 第三路大军由礼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为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总管,进攻突厥西部,截断其西逃之路。” 说起李道宗,程知节的脸上神情微微一黯。 前两年因为房遗爱谋反案,李道宗等一大批军中功臣宿将,或杀或贬,或流放。 沉默片刻,程知节深吸了口气,接着道:“第四路大军,以华州刺史、霍国公、驸马柴绍为行军总管,胡国公秦叔宝为副总管,任务是沿黄河挺进,从侧翼与李靖和李勣率领的主力呼应,合围突厥主力。 第五路大军,由并州都督、英国公李勣为行军总管,代州都督、邹国公张公瑾和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总管,任务是率领主力大军直攻东突厥心腹重地,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停了一停,程知节郑重的道:“第六路大军,以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为行军总管,鄂国公尉迟敬德,匡道府折冲都尉苏定方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率领中军直捣位于云中和马邑的突厥汗庭。”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拍大腿,叹道:“这一战,堪称我大唐立国之战,将星云集,府兵精锐尽出,从庙算,到临机指挥……这样的巅峰,不会再有了。 人生能有这样一战,值了!” 从口里爆喝出最后一句,程知节像是化作了雕像般,双手撑着桌案,久久不发一言。 而苏大为,也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时无语。 良久,苏大为莫名感概道:“大总管,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吹捧自己吧?”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老程不是名将?” 程咬金大怒,挺起胸膛,随手就想抄起桌上东西掷过去。 苏大为赶紧摆手道:“名将,卢国公绝对是名将中的名将。开国名将到现在,还能有你这身手和精神头的,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还差不多。” 程咬金抚了抚虎须,呲牙一乐:“比起秦琼那病虎,还有尉迟恭那一身伤病,老夫这身子骨,还成。” 说到这里,他又一瞪眼:“老夫费了这么多唇舌,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又小声嘀咕道:“这都是兵法不传之秘,便宜你小子了。” “大总管,你是说,我们要分进合击,给西突厥来个……” 苏大为话没说完,暴怒的程咬金抄起手里砚台就砸了过去:“分你个屁!老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灭东突厥我大唐从庙算到倾国之力,开国名将倾巢而出,现在咱们是什么阵容,手里几个人?就想灭人国?” 苏大为一缩脖子,这砚台从帐蓬帘门嗖的一声飞出去。 外面不知哪个倒霉蛋被砸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程咬金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打仗就是打钱粮,你觉得我们这这几万人,钱粮够吗?事前有庙算吗?有天时地利人和吗?年纪轻轻,毛还没长齐,就想学人来一波平推,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还不快滚出去,再妄议军略,老程也不讲情面,推出去三十大棍。” 病虎发威起来,也还是老虎。 程知节这一声怒吼,双目圆瞪,发须戟张。 这一瞬,他身上再无半点惫懒,取而代之的,是千军万马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苏大为只觉得一股沸腾如火般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还没等开口,就感觉帐帘一掀,有人从外面挟着寒风走进来。 “哎,你怎么来了?” 程咬金瞬间变脸,堆起满脸笑容。 这个笑容,好像欠人钱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转头一看,正好看到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走进来。 他的目光带着威棱,在帐内一扫,开口第一句:“刚才谁拿砚台掷的?”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看他手里捏着的半片碎砚,再看看苏定方额角渗出的血渍,心态差点没绷住。 可怜大唐名将,居然被程老魔一记飞砚给暗算了。 难怪程大总管居然怂了。 可惜他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才刚起来,就见程知节站起身向自己一指。 “是他,苏大为干的,你不知道,这小子可狂了,仗着跟咱有点交情,无法无天了都,你看把人苏总管头砸的,还不快向苏总管道歉!” 程知节一边装模作样的说着,一边向苏大为悄然打着眼色。 可惜,苏大为完全不吃他这套。 他很“老实”的向苏定方道:“副总管,方才大总管冲我发火,拿砚台砸我,不想误伤到副总管。”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再看向程知节,眼神变得很冷。 “哎,定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难不成你信他不信我?你不信我老程为人吗?” “呵呵。” 苏定方轻笑两声,颇得嘲讽之精髓。 这让程知节面皮有些挂不住。 他恶狠狠的瞪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威胁之意很明显。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一拍大腿:“就算是我砸的,那也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你还想问罪不成?” “不敢。” 苏定方向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属下过来,想问问大总管接下来的方略。” “嗯?” 程知节的眼神微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怎么,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天寒地冻,随时可能大雪冰封,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大总管,这些我都知道,可劳师远征,空费钱粮,这仗不应该是这么打的。”苏定方说得很慢,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这让站在一旁,本来只想打个酱油的苏大为看傻眼了。 难不成,这大军的一二把手,今天要在中军大帐里刚起来。 苏大为脑中仿佛闪过一副画面,狂风暴雨中,一个娇弱无力的声音在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他甩甩头,把这种荒谬的联想抛过一边。 定睛细看,苏定方已经大步走到程知节面前,距离一尺站住。 “虽说节气不对,但并非无所作为,大总管,请拔三千人予我。” “苏定方,你想做什么?” 程知节身体绷紧,语气微有些变化。 他这是,认真了? 不像刚才的嘻笑怒骂,这程老魔头,在苏定方的压力下,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 第三十八章 战神苏烈 程知节,后世多以戏剧形像,混世魔王程咬金传世。 苏定方…… 苏定方那个戏剧形像完全是反派,那个就不提了。 真实的程知节虽然不如李靖那种超一流名将耀眼,但能被李世民挑中的人,又岂能是草包? 乱世之中,都是一刀一枪拚杀出来的。 没本事的人,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虽然正史罕有记载程咬金用兵,但从刚才跟苏大为的一番话,这个人,对太宗用兵之法,如掌上观纹般。 纵使不是超一流,那也是准一流的名将。 至于苏定方,就更不用说,在高宗朝,李靖这些人都故去后,他就是最强的军神。 没有之一。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堪称高宗朝最强战神。 苏大为现在纯粹是看戏的心情。 刚才程知节那番话,他始终觉得是在托推,什么叫不适合用兵,什么叫没有天时地利,那得看是谁。 如果是苏定方,程知节那番话便不好使了。 历史上,苏定方可是有几千破十万的记录的。 倒要看看程老魔头,再怎么糊弄。 其实很明显,虽然一路上苏定方隐忍不发,但以他的用兵性子,性烈如火,龟缩绝对不是他能忍受的。 程知节的乌龟战术,与苏定方用兵侵略如火的风格,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沉默。 大帐中,程知节与苏定方好似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但是沉默中,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对峙,在碰撞。 苏大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他仿佛听到空气中有金铁交鸣之音。 不,那是宝剑出鞘的锐声。 就在这一瞬,苏定方开口了。 他将手里半截残砚往桌上轻轻一放:“大总管,你知道我,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二十多年没真正掌军了,宝剑出鞘,总要见血。” “定方,你的用兵之能,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证明自己了吧?” 程咬金放缓了语气,伸手将半截残砚推开:“再说你不是才从辽东回来嘛。” “辽东那次,除去往返,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半个月,他们坚壁清野,我没等到战机便被陛下召回了。” 苏定方平静的道:“东突厥在我手里灭了,我相信,西突厥也将在我手里灭掉,我有这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宿命。” “定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程知节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随时可能大雪封山,现在哪都别去,咱们这次出征,只要不折损,就是胜利。” “我要三千人,只要三千骑。” 苏定方仿佛没听到程知节的话,执着的道:“给我三千骑,我将踏破西突厥王庭,把阿史那贺鲁带回来。” “苏烈!” 程知节的音量提高了几分,称呼也不同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兵……” 说出这句,他自觉语气有些冲,稍微缓了缓接着道:“从贞观年间到现在,我大唐征战不休,府兵疲惫不堪,你去下面看看,看看外面那些兵士,有几个想打仗,愿意打仗的。” 停了一停,他才语重心长的道:“定方,时移世易,现在,不是开国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倦了。” “大总管!” 苏烈的语气也一下子提高几分:“我大唐开国到现在,不过数十年,现在说倦,未免太早了,我们可以倦,那些敌国,高句丽、西突厥可没有疲倦。 难道太宗留下的遗志,到我们手里,还不能完成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大为看看苏定方,再看看程知节,从两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血丝。 不妙,好像都认真起来了。 也不知程知节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西突厥真这么强,不可战胜? 还是真的因为天气原因,想等到开春再动兵? “定方,我们都是知兵的,要打,就一定要打顺风仗,如今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下面士卒也厌战,则人和也不在我,这种条件,怎么能打?”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略微前倾,神情极为肃穆。 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做为一军主帅的眼光见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些都是太宗和卫国公的用兵精要,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大为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程咬金。 兵法谋略大家? 呃,刚才说的好像都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不过如果结合之前程知节所说,灭东突厥那一战,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庙算,先胜而后求战。 战机…… 有点东西啊。 苏大为听得若有所悟。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那是,老程我打了一辈子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咳咳。” 吹牛吹到一半,突然想到这话有点影射太宗的嫌疑,程知节赶紧收口,剧烈咳嗽起来。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一,便不会败太惨,有二,便有了胜算,如果三者齐备,那便可以摧枯拉朽。” 说着,他又伸指朝帐外指了指:“而且不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等着不是没有意义。 此次出征,展现我大唐的实力与决心。 保证我们通往西域的商路。 威慑、压服那些墙头草的部族,让他们不敢全心倒向西突厥,便是有功。 另外,我已经征召了其他部族的人,让他们做我大唐鹰爪,等到开春后一起对西突厥用兵。 此消彼涨,自然更有胜算。” 征召其他部族,意思就是让臣服于大唐的蕃属部落,出兵出人。 当然,都是自带干粮,大唐不出钱。 这就是宗主国的威势,一句话,各部族便乖乖配合做仆从兵。 当年王玄策能借兵灭中天竺,正是凭此。 以极少的大唐府兵,配合大量的异族仆从兵,是大唐在西域用兵的一惯做法。 有时甚至只有主帅是唐将,底下全是异族仆从。 这种模式,其实是跟突厥人学的。 突厥做为横贯草原和东西的霸主,压服无数部族,其威势和影响力一直可达后世的中东。 这一路上的小部族,都得听霸主的号令,凡战,都要出兵做突厥的仆从。 苏大为听得程知节所说,细细一品,顿觉得大为有道理。 西突厥汗国,现在就算再怎么势力缩水,十几万控弦之士还是有的。 再加下底下一堆仆从部落,紧急情况下爆兵数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大唐这边,这次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以大唐军制,凡战,三名战兵,配一名后勤辎重兵。 此次作战,真正的战兵只有三万,后勤一万余人,其他七拚八凑,满打满算,也就四万余人。 如果能征召到足够多的仆从兵,倒是能增加不少实力。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只听苏定方平静的道:“大总管,等各族征召的人手到了,阿史那贺鲁只怕早就得到风声跑了, 永徽二年,阿史那贺鲁与处月、处蜜、姑苏、歌逻禄、卑失等五姓背叛我大唐,侵犯延州,攻陷金岭城和蒲类县,杀死抢夺几千人。 陛下任命契苾何力、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候将军薛孤吴仁为副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人,以及回纥五万骑兵讨伐西突厥。 同年十二月,处月部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招慰使、果毅都尉单道惠,据守牢山。 永徽三年,契苾何力与梁建方等人在牢山大败处月部,虽然赢得一场天大胜,但终究被阿史那贺鲁逃走了。 西突厥也得以死灰复燃。” 说到这里,苏定方缓缓道:“若只是杀伤一些部民,放走了西突厥可汗,则年年征战,糜费更巨,如此,才是最大的失败。 以我之意,越是大雪封山,越是出其不意。 阿史那贺鲁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击,此时若动手,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最后几个字,苏定方可谓是掷地有声。 这正是他一生用兵的精髓写照。 大唐名将很多,除去卫国公李靖,真正能做到用兵如闪电,速战速决,以极小代价取得决定胜利的人,不多。 苏定方正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兵法,承自李靖。 李靖用兵可谓深合《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学到了侵略如火。 穷追猛打,快进快出,突击斩首,快若闪电。 这正是他的作战风格。 至于程知节,这么多年观摹李靖和太宗李世民用兵之道,似乎也悟到了点东西。 那就是,不动如山。 “先胜而后求战,现在战机未到,我身为大总管,不能拿手下兵卒性命冒险。 突厥人是这么好抓住的? 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来去如风,信奉萨满教,视死亡如归途。 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把手下兄弟们都拚光,这是好的选择吗?” 从程知节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他坐在那里,气血沸腾,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 而苏定方,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缓缓的道:“考虑大局,那是为帅者的责任。今我为副,只用考虑如何把仗打得漂亮,如何将阿史那贺鲁这个根子铲去,令我大唐,不必再为西突厥劳师远征。” 苏大为站在一旁,一时听得呆住了。 可以说,当世不会有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听这两位大唐开国名将,将自己的作战思路,战略意图,这般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在面前。 第三十九章 事发突然 帐蓬内的气氛正在僵持。 突然,帘帐一翻,又有人闯了进来。 “出事了!” 一股寒风混合着焦急的喊声一起传过来。 “滚出去!” 程知节对着那人一声吼。 苏大为抬头一看,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进来的赫然是苏庆节。 他先是向着大帐中的程知节行礼,接着急道:“斥侯营发现一些情况。” “嗯?” 程知节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本来想扔过去,强行忍住。 他的虎目微微眯起,暗扫了一眼苏定方:“什么情况?” 苏庆节与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听到程知节询问,忙道:“昨晚有人窥探我军,斥侯营出了一伙人去追查,结果走失了三个,现在找到两个。” 一顶洁白的帐蓬,原本属于辎重营,现在临时被用来停放尸体。 两名唐军斥侯,现在就躺在营中,尸体早已冰凉。 程处嗣此时就站在帐中,看着营中两名年长的斥候在验尸。 “校尉,这两人是被人从后面摸上,一人被折断了手臂,另一人被击打过脖颈,不过看力度,击颈的应该不致命,只是留下淤青。” “之后这两人应该是被拖到角落进行了审问,最后……” 这名斥候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们俩被人用利刃割断喉,又剥去了全身的衣物。” “他们剥这两人的衣服做什么?”程处嗣的声音压抑着一股怒火。 “莫非是在羞辱我军?” “这……” 两名验尸的斥候闻言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帘帐被人从外面掀开,凌厉如刀的西北风,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一起走入大帐。 程处嗣转头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阿耶程知节,一身甲胄,手按腰刀,脸色铁青,下颔的虎须根根戟张,显然愤怒已极。 稍落他半个身位的是副总管苏定方,他面沉如水,看起来冷静异常。 但是从他的双眼里,可以看到隐藏的怒意。 这怒,如平湖惊雷般,蛰伏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见过大总管,副总管。” 军中自然不是叙私情的地方,程处嗣带着两兵,忙向程知节及苏定方行礼。 抬起头时,又看到跟着进来的苏庆节及苏大为两人。 “有何发现?” 程知节一抖身后黑色的披风,语气里,仍在压抑。 他想求稳不假,但他也是大唐将。 大唐如今的局面,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横扫四海方,灭国无数。 这军魂,是用铁与血铸出来的。 但凡强军,必有其骄傲。 这是任何敌人也不可折辱的。 程处嗣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因为出了昨夜的事,我们斥候营今天特意加强搜索,在离大营约二十里的地方,金山脚下,发现这两人被敌人剥光衣甲,抛在山石间。 兄弟们把他俩尸身带回来,我忙命人查看,应该是被敌人审问过后,断喉剥光衣服。” “他们剥斥候的衣服做什么?为了羞辱我军吗?” 程知节,问出和之前程处嗣同样的问题。 “这……” 程处嗣眼神向身后的老兵看去,可惜无人敢应。 都知道程知节的脾气。 杀人便罢了,两军相争,生死由命。 但是杀了人还剥去衣服,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羞辱。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其他部族,尊重死者,是各族都有的习俗,通常最多剥去衣甲,拿走武器,没说连贴身裘衣都不留的。 而且抛尸在山脚下,如此醒目,分明就是要给人看的。 这岂能不让人联想。 程知节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水来。 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羞辱我老程可以,但是羞辱我军,嘿嘿……老子不发威,真当是病虎不成?”程知节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苏大为,上前两步,开口问:“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什么情况?” “呃?” 程处嗣下意识看过来,一脸迷惑。 “我是问,现情的情况,看是否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苏大为接着问:“我做不良帅的时候,也接触过长安有名的杵作,学了点堪察现场的皮毛。” “哦。” 程处嗣点点头,转头向身后两名老兵看去:“你们说。” 两名老兵脸色微变,面皮涨红了,努力搜肠刮肚的回响,只能勉强应道:“那是金山脚下,都是光秃的石头,两人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并无……似乎并无其它可疑之处。” 苏庆节在一旁,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暗自嘀咕:阿弥这是把两名斥候之死,当做案件来处理了?可这两军交战,斥候交锋,死伤难免,这两斥候之死还有什么疑点吗? 苏大为向程知节和苏定方道:“大总管,副总管,请容我看一下这两名斥候的尸体,或许能有所发现。” 程知节扫了一眼苏定方,见他没反对,点点头:“你看看吧。” 苏大为谢过,又向程处嗣点点头,这才走上去。 军中等级分明,等别是上官在面前,若不打好招呼,难免有簪越之嫌。 他在军中几个月时间没白待,对军中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军中学的都是杀人之术,论侦察敌情,或潜入敌后,或后勤配给,或制订战法,有的是厉害人物。 但偏偏,军中没有专门的杵作。 像眼前两名年长的斥候,也只是擅于通过伤口来做判断,特别是擅开判断刀伤。 对于杵作刑名那一套,却是知之不详。 苏大为上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两人……有些蹊跷。” “怎么?” 程处嗣有些着急:“他们不是被人割喉吗?还有什么蹊跷?” “割喉是割喉,但割喉也不是那么简单。”苏大为蹲下来,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喃喃自语。 程处嗣心急火撩,都快抓耳挠腮了,若不是顾忌程知节和苏定方这两位在场,定要抓起苏大为问个明白。 苏庆节心里一动,也快步上去,蹲在苏大为身边,细细观察。 片刻之后,他的神情一动。 似有所悟。 “你发现了?” “确实……”苏庆节眼中闪过阴霾:“为何要如此?” “一件事反常,必然有它的理由。” “反常不代表事情是错的,只代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历史轮回何其荒谬。 在长安,苏庆节身为万年县不良副帅。 苏大为长安县不良副帅。 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暗中竞争的对手。 却不曾想,在离长安数千里之外,在这草原异域中,两人却有了联手合作。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你们两个,别打哑迷了!贼你妈,把人急死了!” 程处嗣不顾自家阿耶在前,跺脚大喊。 还没吼完,脑门上被程知节狠狠一巴掌抽上。 程处嗣脑袋往下一沉,晕了几秒,抱着头一脸郁闷的看向程知节:“阿耶,你打我做甚?” “闭嘴,不懂就少说多看。” 程知节冷哼一声,转头向苏大为和苏庆节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苏定方在一旁,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盯着眼前的斥候,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 “大总管,副总管,他们俩不是死于割喉。” 苏庆节抬起头来,看了苏大为一眼道:“若是割喉,必有颈血喷溅,但这两人尸身却很干净。” 程处嗣道:“或许是喷在衣服上了,然后被人剥了衣服,所以……” “不会。” 苏大为摇头,他站起身,向程处嗣和程知节等人道:“如果是那样,脖颈上也会有血,不是这个样子,何况,如果敌人要他剥他们衣甲,割喉也容易弄污衣服,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一旁的一名年长斥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就奇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杀人,按我们的习惯,扭断脖颈就好,若是割喉,衣甲多半就不会碰了,最多拿走兵器。” 程知节眼中光芒一闪:“既然要剥衣甲,便不会弄上血污,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有很多……而这两人衣甲被剥,却又是割喉,而且还没有颈血喷溅。” 苏庆节也站起身,他先是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向程知节叉手道:“所以割喉并不是真正的死因,只是掩饰。” 程处嗣一脸惊骇莫名:“掩饰什么?只是杀两个斥候,难道还有别的阴谋不成?” 苏定方这时终于开口了,他先是看了看苏庆节,接着向苏大为道:“阿弥,说说你的推断。” 虽然苏庆节也反应过来,但明显苏大为的思路更快半拍,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苏大为。 此人能从一点细节里察觉有异,见微知著的本事颇为不凡。 难怪能在长安连破大案,落入陛下眼中。 苏大为也不推托,沉吟道:“我看这两人关节不僵,身上尸斑也不甚显眼,依我之见,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说下去。” “从昨晚他俩失踪,到时亡的时间,可以推断有差不多三个时辰。”苏大为抬头看向程知节等人。 “如此一来,在下有三个疑问。” 第四十章 迷雾 苏定方、程知节,苏庆节和程处嗣,还有那两名年长斥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疑问,抛尸地点,为何是金山脚下?” 程知节等人不由一愣。 苏庆节的眉头皱起来,这个问题他还没曾想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如果对方想要藏尸很容易,随便扔到树丛茂密的地方,或者干脆挖个坑埋了,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扔在金山脚下,乱石堆中,这实在太过显眼了。” 苏定方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继续说。” “第二个疑问。” 苏大为竖起第二根手指:“这两人在割喉以前,就已经死了,死亡手法暂时未明。那么,对方对死人补刀割喉目地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来,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深思。 帐内的气氛一时为之凝重。 就连程知节,在这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可是现在听苏大为接连说出两个疑点,他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忍不住便开口道:“第三个疑问是什么?” 苏大为竖起第三根手指:“昨晚走失的一共三名斥候,其中一人是第三伙伙长,我看过了,他不在死者里面,那么他现在……不对!” 苏大为脸上突然变色。 刚好,苏定方也向他看过来。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脸上,闪过一抹惊愕:“莫非……” 苏定方的眉梢、发鬓,根根须发飘舞,眼中精芒爆射。 似乎他已经和苏大为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眼中光芒闪烁,握腰刀的手又紧了紧。 一直皱眉苦思的苏庆节,嘴里发出啊的一声,用力一拳击在掌上。 他向程知节看去,急声道:“突厥人的衣甲,与咱们大唐制式不同,他们要唐军的衣甲做什么?难……大总管,末将请求立刻封锁营门,逐营点检。” 程处嗣看看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愕然道:“难道他们还想混进我军大营不成?” 刚开口时他还没太当回事,等最后一个字说完,程处嗣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换唐军的衣甲,混入唐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从昨晚三名斥候失踪,到现在发现尸体,时间过去四个半时辰,对方完全有时间可以从斥候嘴里问出营中切口。 唐军大营的口令是每十二个时辰换一次,时间足够。 其次,剥掉衣甲就是为了换装。 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补刀割喉呢? 苏大为的第二个疑问现在也有了答案,就是为了故意将人引到错误的路上。 误以为两名斥候是被割喉死,而忽视了其它疑点。 苏大为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还有疑问没有完全解开,我再想想。” 程知节发出一声吼:“来人。” 帐帘掀开,守在帐外的两名亲兵进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 “传我军令,封锁营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诺!” 目送两名亲兵出去,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现在如何做?” 该不会真要查营吧,唐军上下四万多人,真要全查下来,一顿鸡飞狗跳。 且不说耗费时间,若是抓到人还好,万一没抓到,这脸可丢大了。 程知节用兵老成持重,还想最后问一下苏大为的意见。 苏大为还在苦思,一旁的苏庆节眉头一挑:“大总管,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末将建议,立刻派人逐营点检,对了,还有昨晚抓到的那两人。” “昨晚抓到的那两人,有问题。” 苏大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表情复杂:“能做出这种举动的,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仆从,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次咱们的对手,只怕是突厥狼卫。” 突厥狼卫? 所有人心中一惊。 但一细想,却又觉得大有道理。 能设伏抓住唐军斥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故布疑阵的法子,而且敢于换上唐军衣甲,其心思之细腻,其胆魄之大,还有手腕之狡猾,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人。 只可能是突厥狼卫。 狼卫,于突厥人,便是突厥大汗身边的贴身近卫。 就好似天子身边的千牛备身。 而突厥狼卫,更肩负了刺探敌情,潜伏,敌后破坏,保护可汗,等多种职能。 就像是后世特种兵一类的存在。 苏大为自从上次长安突厥狼卫引发一场大乱后,便一直有留意狼卫这个群体。 查到的资料越多,便越是惊叹。 这支力量,伴随着突厥的崛起而强盛,又伴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而凋零。 如今,西突厥实力也大为萎缩,远不及突厥汗国最强大之时。 连带着突厥狼卫都好似消声匿迹。 但苏大为明白,他们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在西域,在河西走廊,乃至在大唐蕃国和长安,他们一直时隐时现。 无数的事件背后,都有这支人马的身影。 就好似幽灵一般。 被苏大为一提,程处嗣醒悟过来,他口中喝道:“贼你妈,一身唐军装扮,再配合口令,营中数万兵丁,岗哨不可能记住每张面孔,我现在就过去……” 他急起来,都顾不上和程知节说一声,急吼吼的向帐外冲去。 便在一掀帘子,冷不防外面也有一人冲进来,厉声道:“大总管,程校尉,出事了!” 程处嗣差点和他撞上,忙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阿史那道真。 “出了何事?” 程知节大步上来,大手一挥,将程处嗣“蹬蹬蹬”的扒拉到一边。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道:“回大总管,昨晚我们斥候营抓到的两人……” 死了! 苏大为、苏庆节,苏定方、程知节和程处嗣,四人跟着阿史那道真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状。 昨晚抓到的两名突厥人的探子,自称是回纥部落的人,现在,已是两具尸体。 帐蓬里并无特别的异状,只有两名俘虏歪倒在地上。 “谁先发现的?” 程知节问。 “是我手下一名斥候。” 阿史那道真道:“他进帐看看要不要给这两人喝点水,免得渴死了,结果进来才发现不对。” “之前谁来过?” 苏庆节急问。 “是一个面生的兵卒,守帐的侍卫问了一句,他说是奉了大总管之命,过来看一下,侍卫便没多问。”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真要追责起来,是他手下的人疏忽了,他这个伙长,只怕要负连带之责。 “不对。” 苏大为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还有一个。” 苏定方一抖身上白色披风,替他道:“我们死了两个斥候,被剥去两套衣甲,现在杀这两个突厥探子的只有一人,还有一个去哪了?” 程知节转身,狠狠瞪了程处嗣一眼。 程处嗣一脸莫名:“阿耶,呃,大总管,你瞪着我做甚?” “做甚?斥候营是不是你负责的?如今都被突厥人摸到我军营里来了,老子要是早几年,要把你吊起来抽筋剥皮。” 他这一下发怒,声音如闷雷一般,吓得程处嗣脸色一白,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突厥探子给老子找出来!” 程知节一脚把程处嗣给踹了出去。 一旁的苏庆节和苏大类、阿史那道真,看得都是一哆嗦。 程老魔这脚是真踹啊,程处嗣嗷的一声直接飞出帐外了。 程知节一脚把亲儿子踹出去,又冷冷扫了一眼苏定方还有苏大为等人。 丢下一句话:“其它的事容后再议,先把突厥探子的事解决,我老程丢不起这个人。” 狠狠一甩披风,大步走出去。 苏定方欲言又止,摇摇头跟着出去。 现在这个时候,再说出兵的事,估计程知节也不会理了。 还是先把突厥狼卫揪出来吧。 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没面子,居然被人摸到鼻子底下了。 若不是苏大为机警,发觉有异,只怕那探子真要在营里长期潜伏起来。 那结果…… 苏定方的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看来自太宗过世以后,大唐府兵确实疏于操练,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 这种事在太宗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 府兵…… 苏定方心事重重的走出去。 苏大为和苏庆节对视一眼:“现在怎么办?” “贼你妈,我也不知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苏庆节两手一摊,将近五万人的军营,要想把两个探子揪出来,至少也得大半天。 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程处嗣那边对各营各帐蓬逐一搜查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正想去检查一下两名突厥探子的尸体,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闹。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帐蓬。 一眼看去,只见副总管王文度与苏定方,居然正在争吵。 大总管程知节,站在两人身边,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第四十一章 追踪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一起走上去,听了片刻,脸上俱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真是出大事了。 王文度那边,巡营完毕后,发现有人偷入他的营帐,并且翻动过他桌案上的卷宗和书信。 本来他是急着过来通知程知节,结果刚好苏定方在场,一定此事,先前积攒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向王文度发出质问。 质问这位副总管,为何如此疏于防范,怎么能让低人探子摸入营帐,而且翻阅了公文。 究竟有没有丢失重要公文,或是失了什么情报,现在王文度还说不清楚。 这事闹得简直一地鸡毛。 情急之下,王文度也开始甩锅,指着刚走出帐的苏庆节道:“斥候营是苏庆节负责的吧?他怎么做事的?如何把突厥探子放进来了?这事要追责,先斩苏庆节。” “苏庆节有罪,自有大总管定夺,我决不偏袒。” 苏定方身上腾起异样的气机。 那是一种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杀意。 “但是副总管,你是否该先确定一下,到底失了什么公文,有没有被对方查到我军的重要情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应该派人把突厥人抓起来。” “够了!” 程知节手按腰刀,用压抑怒火的声音闷声道:“还嫌丢人不够吗?真要让军营里的兵卒都看到?”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营内程处嗣已经带人去查了,只要突厥探子还在军营里,他们逃不掉。” 这说法,就是替苏定方与王文度两人找台阶,缓和一下。 但苏定方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冷冷的道:“若是突厥人的探子已经不在营中了呢?” “嘶!” 程知节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而是倒吸了口凉气。 若真如苏定方所说,那唐军有麻烦了。 王文度做为此次唐军副总管,其经手的情报,军略绝计不少,甚至许多重要的东西,只怕连苏定方都未必知道。 假如被突厥狼卫发现这些情报,并顺利将情报传回西突厥汗庭,让阿史那贺鲁掌握这份情报,那结果不堪设想。 王文度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 “若我所料不错,副总管那里,应该有我军的战略意图,征召哪些部落仆从,作战时间,甚至可能都写好了给陛下的信吧?” 这话出来,现场气氛一僵。 苏大为也是嘴角一抽。 这位大唐战神,苏烈将军,还真的不给人面子啊。 这不摆明了当着大家面说,王文度是给陛下偷偷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看王文度那表情,居然一个字都没回嘴,很可能,苏定方说中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及苏庆节。 心中骇然想:该不会真的这么背吧?这王文度真的写了那样一封信,具明唐军战略及情状,要这信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那这仗还怎么打? 苏定方的脸上显出一片赤红,那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先说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王文度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是被说中了心虚。 “大总管。” 王文度和苏定方居然同时转头向程知节,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里,味道却不一样。 苏定方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总管,你该如何做?王文度遗失唐军情报,这罪名不小。 王文度则是:我可是陛下的人,大总管,你得帮兄弟撑过去。 “这……” 饶是程知节这等人精般的人物,一时也是瞠目结舌傻眼了。 这让他如何决断。 正在苦思无计,一抬头看到一旁的苏大为,程知节眼珠一转,一招手道:“苏大为,你给老子过来。” “大总管。”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叉手道:“有何吩咐?” “嘿嘿,这事是你们斥侯营捅出来的,这屁股也得你们自己去擦。” 程知节阴沉着脸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人给我抓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 “大总管,我……” 一旁的苏庆节忙上来行礼,意思是我来办这件事。 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程知节一眼瞪回去了:“论办事,你俩差不多,但你没苏大为狡猾,这事交给他办,老子最放心,你有精力,就去帮程处嗣早点把营内的事弄清楚。” “喏。” 大总管发话了,苏庆节也不敢去硬顶,只得抱拳退下。 偷偷向苏大为看了一眼,那目光里,颇有恳求之意。 意思是让苏大为带上他。 要抓突厥狼卫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吉祥狮子。 不料苏大为完全没注意他丢来的眼神,而是一脸严肃向程知节道:“就算大总管不下令,属下也正有此意。” “哦?” 程知节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王文度,和面皮微红的苏定方,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 “听你这么说,已经有成算了?” “确实有几分把握。” 苏大为吸了口气道:“先前我说了三个疑问,我都找到答案了。” “说来听听。” 苏大为的话,不仅吸引了程知节,就连苏定方与王文度,还有一旁的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也引起了兴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方才说的第一个疑问,突厥狼卫,为什么要杀了我们的斥候,还把尸体抛在山脚下,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属下认为,他们是故意的。” 面对程知节眼里露出的疑惑,他接着道:“之所以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实也是为了转移视线,让我们顺着斥候之事,留意到他们的人潜进来了,从而疏忽另一件事。” “何事?” “我们斥候三伙的伙长,还在他们手上。” 苏大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伙长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少,从他嘴里,也能套取不少情报了。依我猜测,现在那些人,应该已经押着伙长,开始翻跃金山,想去金山南的西突厥那里。” 此话一说,苏定方、程知节脸上同时动容。 苏庆节眼神复杂的看着苏大为,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则是张了张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不是苏大为提起来,大家几乎都忘记了此事。 “第二个疑问,他们为何要故意伪装割喉杀人,这便是敌人的狡猾之处,故意留下此处破绽,让我们去盯着此事,把注意力落到营内。” “但这样不是对他们潜入的探子不利吗?” 苏庆节开口问。 “这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苏大为道:“我算过了,若是时间拿捏得好,他们便可从容的转移手中的斥候伙长,同时派两人换上我军衣甲潜入大营,等到我们发现那两名斥候尸体时,那两个探子,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只怕已经逃了。” 程知节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握了握腰中刀柄,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说的很有道理,然而现在说有个卵用,老子我只想知道,怎么抓住这些人。” “回大总管,请许末将带一伙人出营,我料他们人手不会太多,而且要想翻过金山北,往南面去,道路就那么几末,他们就算走,也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现在去追,我们有机会追上。” “行了,那就别罗嗦了,快去快回。” 程知节大手一挥:“若是需要,你带两伙人都行。” “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就带一伙人就够了。” 唐军一伙,为五十人。 苏大为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阿史那道真说:“就让阿史那道真带他手下斥候,随我一起去追这伙突厥狼卫。” “准了。” 程知节说着,脸上露出阴险的笑:“不过阿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没追上他们,放跑了这伙人,就别怪老程不讲情面。” 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若苏大为办事不利,不能力挽狂澜,那说不得,程知节就得拿他顶锅了。 毕竟,斥候营里,正职是他儿子程处嗣,副职是苏庆节。 要顶锅,还是苏大为最合适。 这便是程知节的潜台词。 苏大为听了,面皮抽了抽,叉手道:“喏。” “事不宜迟,你速去。” 程知节一抖披风,向自己的帅帐大步走去:“副总管,还有定方随我来,此次用兵方略,得重新计划一下了。” 待三人方走,苏庆节冲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阿弥,你怎么不讲义气!抓狼卫不带我,你只要说一声,带上我,举手之劳!” “狮子,你别急,你听我说。” 苏大为忙把他手腕抓住,避免这家伙真的把自己脖子掐住。 “你看,程处嗣在忙着查营里的突厥狼卫,天知道营里还有多少探子,这么多人,万一,我是说万一,还有潜伏的探子呢?你说以程处嗣的脑子,做事哪有你灵便?毕竟是从不良人历练出来的。” “这倒是。”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苏庆节神色缓和下来。 苏大为接着道:“而且比起追外面的突厥探子,咱们唐军大营岂不是更重要?大营,绝不容有失。” “你说得对。” 苏庆节脸色一正,变得肃穆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一种浓浓的使命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必须留在大营里帮程处嗣,快去吧,我也要赶着出营了。” “好。” 苏庆节长吸了口气,伸出拳头,在苏大为胸口轻捶了一下:“你话说得漂亮,我说不过你,总之……活着回来。” 第四十二章 心理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金山山脉。 从远处看去,隐隐看到无数小点沿着山脊向上移动。 那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带着斥候营一伙五十人,在寻找突厥狼卫的踪迹。 当听到苏大为念出那首《和张仆射塞下曲》时,阿史那道真不由有些惊讶。 “阿弥,你还会做诗?” “咳咳。”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他会做个屁的诗,不过他会当文抄公。 写这首诗的卢纶只怕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所以,抄就抄了吧。 只求个痛快。 看着这莽莽群山,想着千百年后的阿尔泰山,苏大为也只有念首诗发散一下心情了。 “阿弥,这首诗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吗?” “啥?” “单于夜遁逃,说的就是苏定方将军雪夜奔袭颉利可汗吧?” “有道理。” 苏大为赞了一声。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故事,不过被阿史那道真一说,听起来还真是。 “对了阿弥,你不想让苏庆节跟来,是因为这次会很危险吗?我看他最后还叮嘱你要活着回去,你们俩这情义,真令人羡慕。” “差不多吧。”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实际上,此次行动,又何止是危险。 深入敌境,追踪那些突厥狼卫,其中的凶险,绝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 寒冬凛冽,在这片阿尔泰山脉中,苏大为他们的敌人,不止突厥人,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 阿史那道真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突然道:“那你带着我,就不怕我遇到凶险?”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的,越是凶险,功劳便越大。” 他回头看向自己那伙斥候,全是族里的突厥兄弟们,吆喝了一声,得到一大片回应。 阿史那道真于是得意洋洋的看着苏大为:“有功劳挣,我们突厥人从不惜命。”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回他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外国人,满口我们外国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却又以做为大唐人为荣。 你看他为了大唐的事,连危险都不顾了。 几千年后的人,是无法了解这些人的想法的。 这个时代,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的民族概念,反正跟了谁做老大,就是谁一边的。 投靠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 突厥人本身也非是单一民族,在发展壮大过程中,不断吸纳草原上各族。 所以常能在突厥人里看到各种肤色,相貌的人。 既有白肤,亦有黄肤,甚至是黑肤。 从阿史那道真嘴里听他提起这些突厥的趣事,倒让苏大为很是吃惊了一把。 “这边有痕迹。”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猎手,一名前面探路的斥候喊了一声。 众人加快脚步跟上。 阿史那道真突然皱了下眉,伸手在头上的虚空挥动了几下。 苏大为不禁诧异:“你做什么?” “风向不对了。” “风向?” 只见阿使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阿弥,我能说你乌鸦嘴吗?” “什么?” “要起暴风雪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现下已是十月,暴风雪,并不算意外。 苏大为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坠。 大雪一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线索都会被掩埋,还怎么追那伙突厥狼卫? 天色渐渐暗沉。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洼,用随身带的毛毡取了木材做成简易的帐蓬。 人还好说,随行的马却无法尽数遮挡,好在选的是避风的位置,暂时没有大碍。 篝火在闪烁。 耳中听到外面风雪呼啸之声。 在夜色下,凄厉异常。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前,陷入沉思。 潜入唐军大营的两名突厥狼卫,按他的推断,必定已经逃出营。 若是没逃,在程处嗣和苏庆节逐营搜查下,一定无所遁形。 现在将整件事复盘一下。 这伙突厥狼卫大概早就嗅到了风声,摸到唐军大营附近,在观察数天之后,他们决定抓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于是趁着夜色,斥候出营巡查时,设计抓了几人。 抓人的时候,他们便想过可能会遭遇唐军追兵,所以留了些人手伏击阻截。 然后其余的狼卫将抓到的三名唐军斥候带走审问。 不确定他们问出了什么,总之那伙斥候的伙长,被狼卫留了活口。 而其他两人被灭口。 灭口之前,剥下了两人的衣甲,应该是从那时,就准备伪装成唐军混入大营。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惊讶于对方的胆色。 这之后的事便清楚了。 他们将两名唐军斥候的尸体抛在山脚下的乱石堆中。 因为换着斥候的衣甲和令牌,可能天没亮便混入大营中。 这之后,他们做了什么? 是悄然刺探,还是蛰伏了下来。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暂时将这个疑惑放下。 顺着混入唐营的斥候这条线索继续推下去。 连夜出营增援的唐军斥候抓回了两名突厥人的探子,那个时候,很可能潜伏的敌人,在营中已经瞧见了。 他们没有立刻发难,而是选择时机。 从结果来看,那两名探子也没完全说实话,或者,他们早就做过预案,一但被抓住,受刑不过,给一套假的说辞。 天亮之后,斥候营再出动,寻找走失的三名唐军。 可能在这个时候,那两名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才抓到机会下手。 一人混进了关押俘虏的帐蓬。 之所以杀人,是为了灭口。 他自己有唐军的衣甲出去倒是容易,但是还想带着两名俘虏则不太可能。 如果再对其他唐军下手,想再弄两套衣甲,则意味着要冒极大风险。 唐军营内有巡营的兵卒,不容易瞒过。 而且动手的话,万一失手这种风险也是存在的。 所以杀掉两名俘虏,断掉线索,对突厥狼卫来说,最简单。 另一人,则趁这个时候,潜入了王文度的大帐。 看来昨夜一定摸清楚了唐军主帅帅帐的位置。 大总管程知节一直在帐中,没有出去,而且帐外亲兵把守森严。 只有王文度,在天亮时带着所有亲卫大摇大摆的巡营,这就给了潜入的狼卫机会。 苏大为在脑中仔细推演,觉得大致应该如此。 再继续想下去。 当外出搜索的斥候将两名唐军尸体带回来时,天已经大亮。 潜伏的突厥狼卫应已得手。 他们说不定那时便悄然出营了。 对,这有一个时间差。 等苏大为他们从尸体上,推出敌人可能混入大营,程知节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时,对方必定已经逃出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一次捏了捏眉心。 没有继续往下推演,而是想起另一个问题。 假如把自己代入到潜入唐军营的突厥狼卫角度,潜逃出去,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一直混在大营中呢? 比如给唐军的军马下毒,又或者放火制造骚乱? 但苏大为随即摇头,把这个推想放下。 不现实。 如果是两军已然交战,这样做引发骚乱是有用的。 但现在,大雪封山,唐军与西突厥的真正较量,只能放在开春后。 这么长的时间里,突厥狼卫不可能在唐营里潜伏住。 不明唐军军制,而且不断会有人巡营,迟早会露出马脚。 甚至随时会被发现。 徒劳无功,这条选项放弃。 那么最有利的,便是趁唐军发现之前,搜寻一切有用的情报信息,传回西突厥,为开春后的决战,提供情报支撑。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于抛尸在山脚下,让唐军容易发现也有了合理解释。 因为这事迟早瞒不过去,哪怕唐军没找到失踪的士兵,也会提高戒备。 与其如此,不如故意让唐军发现,引开视线。 噼啪! 眼前的篝火跳动了一下,火中的木柴发出一声炸响。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惊。 也是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面对的敌手,非常不简单。 从这一系列的操作来看,对方简直是心理学中的节奏大师。 化装唐军混入唐军大营,说起来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 对方整个动作下来,分三个步骤。 第一步,先设计抓住唐军斥候。 第二步,利用斥候的失踪,将唐营侦骑吸引向外搜索。 利用这个时机,掩护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 第三步,当发现斥候尸体的唐军侦骑,将尸体带回来,注意力全落在营内时,潜入者,却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带着从王文度处获得的情报,以及那名伙长做“活口”,向着金山南脉西突厥王庭方向逃遁。 这每一步,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就算唐军派人追赶,一来山路难走,难以寻找线索。 二来,就是这场暴风雪,等于将原来的道路和一切线索全都抹去了。 想在这种情况下追上这伙突厥狼卫,难度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第四十三章 看不见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木柴折成比较好烧的小木条,扔到篝火里。 听到苏大为说的话,他诧异的问:“阿弥,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次咱们的对手,那伙突厥狼卫很厉害。” 苏大为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向他说了一遍。 “你有没有觉得,从昨晚斥候失踪时开始,我们便落入他们的算计中,每一步都被他们抢在前头。”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真要这么厉害,难不成连我们追击他们,都能提前料中?我倒不信……” 话没说完,他添柴的动作突然一僵。 扭头看向苏大为时,彼此的眼中,都透着凛然之意。 “并非不可能。” “从已发生的事,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一定是个高手,非常善于揣摩人心,并且利用时间差。” “不要说这么复杂的。” 阿史那道真将手里的柴,轻轻往火里一掷。 火光收缩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明亮。 “你就说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吧?” “容我想想……” 自己手下的伙长,不能不救。 王文度遗失的情报,也一定要追回。 苏大为伸手捏着眉心:“今夜大雪,是哪里都去不了了,他们也一样,此刻,想必这伙突厥狼卫也正困在金山山脉某处,让我先把思路整理清楚,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出发前,大总管可是说了,此次是军令,若不能抓到那伙突厥狼卫,我们都得受军法。”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 山洼里,连同其余五十名斥候,人人都沉默下来。 程知节虽然平时嘻笑怒骂,但在行军法上,却从没有手软过。 进兵途中,有名后勤官运粮延误了日期,头颅便悬于旗下。 自己这一伙斥候,从出发一刻起,便只有两条路—— 要么成功, 要么,死。 凝视着跳动的篝火,苏大为再一次陷入深思。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这伙突厥狼卫手段狠辣,智商极高,很擅长利用人的心理盲区,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 想要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在茫茫大雪,在阿尔泰山里抓到他们,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呼呼~ 寒风凛冽。 篝火闪烁着,火光越来越弱。 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针一样扎着皮肤。 一只脚用力踢了踢旁边的另一只脚。 随着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一个人从火旁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摸索着去洞窟角落,抱了点干柴和枯草过来,添进火堆中。 噼啪! 火光渐渐又大了起来。 阿史那沙毕盘坐在篝火前,双眼中,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火光将他脸庞轮廓照亮,那线条,刚硬得仿佛刀削一样。 旁边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阿史那沙毕没有动。 他知道,是洞窟角落里,被他俘获的那名唐军斥候。 这人是条硬汉,阿史那沙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砸烂,到最后,也没能橇开他的嘴。 不过不要紧,人的意志是有极限的。 留着这活口,暂时还不能让他死了。 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开口说了声突厥语,洞内一名他的手下,爬起来,忍着寒风,在洞外扒了些雪块回来,扔在铁制的头盔里,放在木架上。 很快,便化了一堆热水。 把这水给那名唐军斥候灌下去一些,暂时把命吊住,可不能让他就死了。 阿史那沙毕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除了突厥语,实际上,他的唐语也说得不错。 贞观年前,父亲阿史那贺鲁受太宗册封西突厥统叶护,也就是那段蜜月期,他曾跟随使节入大唐。 不但见到了大唐的繁华,还曾在长安求学。 比起普通的突厥人,他对大唐了解的更深。 “俟斤,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了。” 一名突厥狼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俟斤是草原上部落酋长的意思。 阿史那沙毕被父亲西突厥可汗封为手下一部的首领。 同时也是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首领。 如果狼卫是狼,那他便是狼王。 “俟斤,如果明天风雪停了,我们继续赶路吗?” 说话的狼卫看了一眼倦缩在洞中角落的唐军俘虏道:“就怕这人熬不住,半路死掉了。” “不会。”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现在是冬季,伤口不会发疮,他死不了。” 说完,他朝角落里,几名狼卫招了招手。 将他们招到身边来。 随手取了根木柴在手里,以柴代笔,在地上划了起来。 “明天,如果风雪停了,我们可以走,那些追踪我们的人也一定可以走,所以,我们现在有三个选择。” “第一,不管他们,继续埋头赶路。” “第二,沿路设些陷阱机关,或者故意伪造一些假线索,让他们追击的速度变慢。”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其他人。 火光下,所有人都一脸敬畏的看着他。 从过去,到现在,一次次战斗,阿史那沙毕用他的智慧将所有人折服。 在崇尚武力的突厥人眼里,超卓的智慧,同样是一种力量。 甚至是更强大的力量。 “第三,就是我们不急着走,留下线索等他们找上我们,然后……” 阿史那沙毕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就像是洞里的火,要将一切吞噬。 而接下来,谁又将是他的柴?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苏庆节,而点名要带上你吗?” 苏大为扭头向阿史那道真。 “因为太危险。” “……” 苏大为捡起地上一根柴劈头盖脸的扔过去。 阿史那道真顿时不复先前的冷酷帅气,嗷的一声蹦起来。 惹得其他人侧目。 “没事,没事。” 他羞红着脸摆摆手,向苏大为讨好道:“还不许开个玩笑了?” “坐下。” 苏大为向身边指了指。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对我动手。”阿史那道真有些后怕的道。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曾向苏大为讨教过拳脚,结果连试三次,都是三两招被放倒。 最后一次,苏大为一拳轻轻抽在他腰腹上,差点没让他把苦胆汁给吐出来。 心里便明白,为何人家能做斥候队正。 这手底下,可硬的狠。 “不打你,谈正事。” 苏大为开了口,阿史那道真这才悻悻然的过去坐下。 “营里没谁敢对我下这么黑的手,也就是你……” “不是你自己说要学拳脚?不先学挨打,怎么会打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你同意让我在你身上再试几招吗?” “不要!”阿史那道真脸上顿时变色。 “好不,不扯这些了,不论如何,你答应我的箭术还有马术,一定要教我,否则我天天找你练拳,记住了吗?” 被苏大为笑眯眯的一说,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黑,那表情,精彩极了。 “说正事,说正事。” 苏大为摆摆手,没继续刺激阿史那道真:“我之所以点名要你,是因为敌人是突厥狼卫,只有突厥人,才最了解突厥人,只有你们,才能带我追踪上他们。” 说到这里,苏大为闭目回想了下。 在进入金山山脉前,他也不确实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经过一整天的观察,阿史那道真,确实是追踪的行家。 就像是精明的猎人,再狡猾的猎物,也难逃猎人的眼睛。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阿史那道真颇为自豪的挺起胸膛:“这是自然。” 说了一句,他的肩膀又往下一塌:“不过,这场雪,可能会把他们的痕迹掩去,明天想要追踪就会更困难了。” “我的看法正和你相反。” 苏大为摸着下巴,盯着火光喃喃道:“旧的痕迹抹去,新的痕迹又会出现,他们没有翅膀,飞不过去。” “对对。” 阿史那道真闻言一拳砸在掌心上,高兴的道:“我差点忘了这个,雪地上的脚印,乃是最明显不过的痕迹,明天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怕还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 “我想到几种可能,我说出来你帮我分析一下。” “你说。” “第一种可能,就是明天我们可能找不到任何脚印痕迹。” 看着阿史那道真张口想说,苏大为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打断我,听我说完。这次我们的对手异常狡猾,徜若他们一心逃蹿,那么可以用树枝扫去脚印,令我们难以追踪。” 阿史那道真乖乖的闭上嘴了。 因为苏大为说的,很有可能实现。 突厥人乃是天生的猎人,除了追踪猎物,在冰天雪地里如何藏匿自己的形踪,也是必备的技能。 何止是扫去脚印。 光是阿史那道真自己,至少就知道三种以上的方法,可以不留痕迹的溜走。 “第二种可能,是我们发现痕迹,但是,这痕迹可能是假的。” 阿史那道真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可能弄出假的痕迹,把我们引到错误方向?” “有这种可能。” 苏大为点头道:“如果对方猜到背后有人在追,有可能通过这类方法,迟滞我们的追踪。” 阿史那道真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摸着下巴,喃喃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兵呗,反正有五十多人,一边二十多人的话……” “先别急,还有第三种可能。” “是什么?”阿史那道真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你忘了之前在营帐里,他们悄然潜入将被捕的狼卫灭口,又偷走副总管的书信,从容逃走的事了?这伙突厥狼卫,绝不是等闲之辈,只能按最大的狡猾阴险程度,去推断他们的行动。” “最大的狡猾与阴险……” 阿史那道真猛地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苏大为:“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故意留下线索,然后布好陷阱等着我们?”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苏大为双手一用力,手里一根木柴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猎人和猎物之间,角色有时候会相互转换的。” “可别咱们打雁不成,反倒被雁啄瞎了眼。” 第四十四章 猎人与猎物 火光越来越明亮。 就好像太阳升到天中一般。 那是阿史那沙毕将手里的木柴多多的投入进去。 “如果对付一般的斥候,咱们用第一二步就够了,如果是厉害的角色,用第三步,绝对可以将他们置之死地。” “俟斤那我们用哪种方法?” “可以都用吗?” 阿史那沙毕扫了他一眼。 “哎?可以。” 这名狼卫小头领忙毕恭毕敬的点头道:“这事交给我来办。” 眼角,看到阿史那沙毕在地上用木柴划下的突厥文字,心中越发敬仰。 这是只有突厥贵人才能掌握的文字。 而且俟斤他还精通大唐文,还会吐蕃和吐火罗的语言,好像天下的事,就没有他不会的。 “不急。” 阿史那沙毕平静的道:“抹去痕迹的事交给你来,设陷阱的事,交过阿尔尼,然后留假线索的事,就让堪尼黑来吧。” “是。” 被他提到名字的狼卫头领,均用拳击打自己的胸膛,表示领命。 吩咐完这些,阿史那沙毕手里拿着柴木,点在地上,久久不语。 其余的头领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不禁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疑惑时,阿史那沙毕再次开口了:“如果只是厉害的角色,用到第三步,也就够了,可如果追踪的敌人,比想像的还要厉害呢?” “俟斤,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 狼卫头领吞了吞口水。 阿史那沙必摇头道:“如果唐军派人追来,一定会派他们军中最擅长追踪,和最聪明强大的人来追,那么,假设他能看破这三步……看来我得再准备一步棋才行。” “棋?” “你们不懂,有时候,和人斗智,就像是下棋一样。虽然我们彼此都看不见,但我知道他要赢我,而我也要赢他。” 阿史那沙毕目光抬起,投向洞外呼啸的风雪,喃喃自语道:“这场风雪,还有金山山脉,就是我与唐军追踪者的棋盘,每一步谋略,便是我们的落子。 我必须比他多走几步才成。” ……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住。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从山洼里挖口冰雪钻了出来。 只是一夜,整片山峦,目力所及,全都是白色。 “只是一夜,就下了这么大的雪,真是难以置信。” 苏大为伸脚踩了踩,昨夜的积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背。 “这雪还不算大。” 阿史那道真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道:“我见过比这更大的,一夜就积到膝盖那么高。”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得早点出发了,才这么点雪,说不好到中午就开始化了,积雪化成水,就真的没法追踪了。” “早知道应该找条猎犬。”苏大为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嘿,猎犬那也是我们胡人在草原上才养,不光有猎犬,还有猎鹰。”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向着身后扬声道:“赵胡儿,赵胡儿。” 随着他的喊声,一个身材不甚高,肩膀溜瘦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他给苏大为第一印象就是那个鼻子,生得异常高,还略带点鹰勾。 不过脸上其他五官,却又是典型汉人的五官。 阿史那道真拍拍赵胡儿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手下赵胡儿,他阿耶是汉人,他娘是草原突厥人,早先他们家做生意,后来遇到劫匪,被我的部落收留。” 苏大为看着阿史那道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赵胡儿过来。 阿史那道真颇有些得意的道:“赵胡儿有一个天生的本事,他的鼻子不输给猎犬,嘿嘿,我这伙人里,有本事的多着呢。” “就算真猎犬,积雪化成水也会冲掉气味。” 苏大为看了一眼赵胡儿,点点头道:“不过也是一个希望,没想到道真你手下还颇有鸡鸣狗盗之辈。” “什么鸡鸣狗盗?是骂人的话吗?” “绝对不是,你有没有听过战国时孟尝君手下三千门客的故事?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帮着孟尝君……” 在苏大为随口说起孟尝君的故事中,斥候伙终于收拾停当,出发了。 要想寻找敌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首先,金山山脉,就是以后的阿尔泰山,并不是可以随便攀爬过去的。 大部份山脊,要么坡度太高,要么怪石嶙峋,难以下脚。 真正能容人或牲畜走的路,一共只有三条。 一条称之为金山故道。 乃是从西汉时起,便由牧人发现,一直行走的古道。 一条名为金山口,据传是东汉曹操征胡人时,为了粮道转运方便,命力士遇山开山,遇涧搭桥,硬生生在山林间凿开的一条路。 最后一条,叫放羊坡。 乃是五十年前,回纥一名牧羊人赶羊时,手下羊群被狼群惊吓,误打误撞,发现的一条羊肠小道。 但凡要翻跃金山,从北峰跃到南面,唯一好走的,只有这三条。 除非那伙突厥狼卫个个都化身飞鸟,否则行走路线,必然不会出这三者。 三条道中,金山故道最为陡峭,但是线路最近。 金山口相对平缓,但是要绕远路,整个路程下来,几乎多出一倍距离。 放羊坡最隐蔽,但是也狭窄。 最多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带着战马,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苏大为他们现[]在要确定的就是,如何在这三条路中,确认敌人真正走的那条路。 要知道,三条路,代表三种不同的结果。 金山故道近,但是陡峭,难走。 金山口好走,人和马都容易过,但是绕远路。 昨夜一场雪,现在积雪半融半化,几乎不可能上马骑行,只能老老实实的牵马走。 这样一来,时间得耽搁不少。 最后是放羊坡。 如果是走这条路,意味着随行的战马,辎重都得舍弃。 要是找到敌人还好,如果一但没找到,则斥候们将丧失继续追踪下去的能力。 没有马,没有食物,在冰雪皑皑的金山里,意味着死亡。 “除了这三条路,应该没有第四条路了吧?” 站在一处山坡前,苏大为牵着自己的战马,向身旁的阿史那道真问。 “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 阿史那道真说着,放目远眺,从现在他的位置,隐隐可以看见手下斥候沿着三条道的入口在查探。 这样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还有不可预料的风险。 如果昨天对方在风雪来临前,已经踏上其中一条,那么一切痕迹和气味,都将被冰雪掩埋。 要是幸运的话,对方跟自己脚程差得不太远的话,就会留下在雪地上的痕迹。 苏大为现在希望幸运之神站在自己这一边。 否则的话,只能另想办法。 “俟斤!” 远处,突然看到有人在挥手,同时大喊:“找到了,在这边。” “走,过去看看。” 阿史那道真松了口气,牵着马过去。 苏大为跟在他身后问:“他叫你什么?” “俟斤,是部队酋长的意思,你别看我现在是唐人,我还有一层身份是草原东突厥的酋长,将来如果朝廷封官的话,没准有一天我还会成为东突厥的统叶护。” “呃,这么厉害?”苏大为倒是颇为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朝廷一贯用羁縻政策管理周边蕃国,使其力量分化,不要聚成大国,对大唐形成威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古时的生产力和信息传递水平,在管理上是有极限的。 越是边远之地,越需要更大的自由度。 否则一条命令传过去,一来一回,一两年的时间过去,黄花菜都凉透了。 所以,阿史那道真说的没准是真的。 见苏大为似乎在认真思考此事,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 他那张脸,平时不说话,不苟言笑,是极为冷峻和俊逸的。 但是一笑,就会显得有点逗逼。 可这家伙熟了以后,偏偏就没个正形,特别爱露出傻乐的笑容来。 “阿弥,你现在是不是有点佩服我了?还不快对我好一点,在你面前的,可能是未来的统叶护呢。” “滚!” 苏大为冲他没好气的回了一个字。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方才招呼的那名突厥斥候这里。 山岩间,一眼看到是赵胡儿。 “俟斤。” 赵胡儿瘦巴巴的脸上,眼睛极亮,显得有些兴奋。 “三条道我对比过了,只有这条道痕迹最不明显,但是,这条道才有气味留下来。”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 肯定的道:“他们离开不超过一个时辰。” 第四十五章 猫鼠游戏 苏大为看着眼前这条山道。 昨夜的积雪还在,所以看不清楚这条山道的路面情况。 放眼所及,全都是冰雪。 “这是三条路中的哪一条?” “金山故道。” “我们的战马能走吗?” “能,不过恐怕只能牵马走,走不快的。” “战马身上驮着衣甲武器,还有干粮,不能扔下,慢也得带着。” 苏大为说着,没有急着下令追赶,而是向阿史那道真道:“如果你是那伙突厥人,你怎么选?” “啊。” 阿史那道真没想到苏大为会突然这么问。 愣了一下,他指着面前的金山故道:“从痕迹看,这些人并没有带马,如果没马的话,我会选择走金山故道,或者放羊坡,有马的话就走金山口。” “怎么确定他们真的没有马?” “因为昨日在山脚下,我们已经发现两匹他们放跑的马,确实是突厥马,然后根据一路的痕迹猜测,应该是没带战马,至于为何不准备马,我猜是山路难走,带了马也没法提高速度,索性不带更方便翻山跃岭。 而且到了金山南面就是西突厥的地盘了,他们出了山,自然便有马。” “不带马的话,你猜他们身上会带多少干粮?” “翻过金山到南面,迟则三天,快则两天,依我看最多带上一天的口粮就够了,轻便点,何况这山里,有的是食物,饿不死。” 听阿史那道真这么说,苏大为点点头。 “那就当他们没有马,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是那伙突厥狼卫,在金山故道和放羊坡会走哪一条?” 被他这么问,阿史那道真有些莫名其妙:“当然是走金山故道啊,这条路没有放羊坡那么陡,你要去过放羊坡就知道了,那边的路,真的是给羊走的,险得狠。” “我明白。” 苏大为捏了捏眉心:“但我们的对手,是狡猾的狼,他们会按常理走吗?” “呃,你的意思是金山故道这边,有可能是他们故意留下的假痕迹?” “有这个可能。” 苏大为的目光,顺着故道一直往前,蜿蜒的山路,在白色的积雪中一路延伸,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阿史那道真,如果你是突厥狼卫,这两条路,哪条更适合设伏?”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你是说他们可能在前面伏击我们?”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苏大为的声音越发缓慢下来:“我有种感觉,这次的对手,他的胆子很大,他想‘吃’掉我们。” “如果是这样……” 阿史那道真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啸。 这是集合的哨音。 那些散布在四周搜索线索,以及侦察的突厥斥候听到哨音都会赶回来。 阿史那道真自负的笑道:“别看我们只有一伙五十人,只要在白天,正面放对,我们五十人能顶五百。” “这么自信?” “那当然,我手下的都是老兵,也是精锐,不缺钱。” 阿史那道真的笑容透着几分邪性:“有钱,就能配最好的刀,最好的衣甲和装备,如果那伙狼卫真在前面等着,我要他们崩碎牙。” 盏茶时间后,所有人都聚齐了。 看向前方的山路,阿史那道真正要下令前进时,苏大为突然抬手道:“再等等。” “又怎么了?”阿史那道真有些急了:“我们离他们原本就差了半天的路程,一直在这磨蹭下去,只怕人都跑光了。” “不对,不能急。” 苏大为捏着眉心,在路口左右走了几步,转头向阿史那道真问:“如果他们不在这条路怎么办?如果我们猜错了怎么办?走错了路,会不会被他们逃掉?” “大不了就分兵吧。”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升上去,眼看快要到天中了。 他的脸庞透出焦虑:“阿弥,这次任务是立了军令状的,咱们可不能耽搁,分两个队,一边二十五人,我和你各带一队,这样行了吧? 放心,我们有准备下,二十几人,也足以对付一二百的敌人,那伙狼卫最多也就十几人,不会更多了。” “不论那伙唐军追兵,从哪条路过来,都不要紧,因为每条路,都有咱们的人。” 站在大石上,阿史那沙毕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坡。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感觉,那伙唐军,应该就在山坡之后,只要他们翻过这山坡,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俟斤,咱们人手不多,您就不担心吗?” “伏兵不是人越多越好,而要看如何做最合理。”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另外两条道,我派咄莫和阿史那贺各带了六人,放羊坡有悬崖,只要提前爬上高地,将大石推下去,就够那伙唐军受的了。” “至于金山口……” 阿史那沙毕笑了笑:“我把队里剩下的马,都交给阿史那贺了,他们只要骑马冲出,趁乱放箭,足以令唐军大乱,就算拦不住,也可以延缓唐军的速度。” “最后,是金山故道这里,虽然只有咱们五个人,但是,别忘了,我手里还有足够的石火油。” 阿史那沙毕眼中光芒一闪:“提前布置好,大火一烧,就算唐军都是精锐,也会心神动摇,到时我们趁乱杀出,赢定了。” “是。” 手下的狼卫舔了舔干裂的唇,眼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在唐军斥候和狼卫都看不见彼此的情况下,双方各自算计着。 就像是闭着眼睛下盲棋。 究竟谁更高明,棋力更胜一筹,要待中盘,大龙绞杀在一起,方能知道。 天空阴沉下来,不知何时又飘下雪花。 苏大为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一抬头看到身边的阿史那贺鲁,他那张脸上阴云密布,脸颊上的咬肌都突显出来。 “怎么了?” “我看情况不妙,没准又会有暴风雪。” “真有暴风雪,我们难过,那伙突厥狼卫会更难过,我们还有马,有充足的干粮,他们饿了只能吃冰雪了。” “呵呵,你说得是。” 阿史那道真笑了两声。 回头看过去,身后,队伍因为山道的狭窄被拉成长长一条。 金山故道是一条仅容双人并排走的狭长山道。 两边都是高高的山岩,难以攀爬。 有的地方会稍微开阔些,但大部份地方,都是这种地貌,大队人在这里难以展开,可以说是伏击的绝佳场所。 当然,熟悉地形的唐军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前进的路上十分小心。 远处的山坡,悄然趴伏着数名突厥狼卫。 山崖虽然陡峭,但是难不住他们。 在阿史那沙毕的带领下,五人已经全部爬上道旁的大岩石。 下方已经掩埋好了石火油,只等那伙唐军接近,把预备的火把点燃扔下去,便可大功告成。 按阿史那沙毕的计算,大火一起,在熄灭之前,人和马都过不去了。 到时自己把山石推下去,再放光手里的箭,至少,会有一半的唐军躺下。 石火油可以燃烧小半个时辰。 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从容的退走。 想必这个时候,其他两条路上的伏兵,情况也是差不多。 不论这伙唐军走的是哪条路,都注定逃不开陷阱和伏击。 就在这时,身边的一名突厥狼卫低声道:“俟斤,情况有些不对。” “嗯?” “这伙唐军的人数,好像比预料的要多。” 阿史那沙毕心里一惊,凝神看去,大略一数,喃喃道:“至少四十多人,难道,他们没分兵?” “阿弥,这么多人拉这么长的线,在兵书上说,这叫一字长蛇阵,我觉得在这种狭窄地貌下,有点危险啊。” 阿史那道真走在前方的苏大为道。 “你还看过兵书?” “当然!”阿史那道真洋洋得意道:“我也是在长安念过书的,我记得看过一本讲三国的书,上面提到,曹操打东吴,在博望坡……” “我去,你看的不会是三国演义吧?” “什么演义?我记得好像是陈寿的三国志。” “哦,那没事了。” 苏大为心下微汗,三国演义这时候应该还没成书呢,要到明朝去了。 “对了阿弥,你先前不是说他们未必在故道这边,怎么不分兵去追?” “阿史那道真,我跟你说,我也是看过书的,兵书上有一句叫,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苏大为耸了耸肩膀:“敌人本来就狡猾,与其分兵,不如集中一路,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嘶,阿弥,你说的让我都有些热血沸腾了。” 阿史那道真吸了口凉气:“不过万一他们没走故道,那咱们不是得落空了?” “我算过了。” 苏大为向他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三条路,都不能走完金山山脉全程,基本走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最后一段路,还是得慢慢翻过山岭,无论他们走哪条道,在最后下山时,都是一个方向。 如果他们有设伏,咱们就集中优势兵力去战斗,如果他们没在这边设伏,那咱们只用全力赶路就好了。我就不信,咱们有马,装备齐全,还会追不上他们,大不了每天多走几个时辰,晚休息一点。” “唔,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深合吾心。” “滚!” 第四十六章 狭路相逢 趴在冰冷的岩石上,阿史那沙毕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冻结。 片片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仿佛都没有知觉。 趴在岩石上的这几名突厥狼卫,转眼间,身上都覆上了白白一层冰雪。 但与这天地间的酷寒比起来,更寒的是心。 “俟斤,怎么办?要不要……” 身边突厥狼卫的声音传过来。 阿史那沙毕可以听出他心底的不安。 原本的设计中,一路唐兵人数最多不应该超过二十人。 他们应该会分兵的。 可是并没有。 计划做得很好,可唐军并没有按预设的来。 现在该怎么办? 人数几乎翻了一倍,还能按之前预定的计划来吗? 眼看着那队唐军越来越近,近到连他们的衣甲都能看清楚。 当先一名身材昂藏的青年。 在他身边的那人…… 赫然是阿史那道真。 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见过阿史那道真。 在长安的时候,因为同是突厥人,大家同为阿史那氏,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与阿史那道真甚至关系还十分不错。 只是后来,随着太宗驾崩,父汗阿史那贺鲁悄然在金山南面举兵,恢复西突厥旧制,抛去大唐封的统叶护,自称沙钵罗可汗,一切就都变了。 “俟斤,他们快到埋伏点了,怎么办?打不打?” 身边人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阿史那沙毕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缓缓的吸了口气。 他必须保持头脑冷静。 这口气,他吸得很慢,就像潜藏在沙漠中的蝮蛇一样。 阿史那沙毕见过那种蛇。 它们总是静静的伏在阴影中,藏在大石缝隙里,在人最措不及防的时候,蹿出来咬上一口。 他希望自己也像是那种蛇,能在敌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但是现在,必须先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是接受意外,继续对这伙唐军进行伏击。 还是改变计划,悄然撤走。 无论是哪一种,大概都不会像他之前预想的一样轻松。 所以计划必须调整预期。 稍有不慎,自己这几个人,很可能不但没留住这些唐军,反而会被对方一口吃掉。 阿史那沙毕了解唐军,同样了解唐军的作战勇猛。 “俟斤!” 阿史那沙毕的手抬起来,制止身边人继续说话。 停了一刻,他的手猛地往下一挥,用决然的口气道:“动手!”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并排着向前,两人手里拽着疆绳,跟在后面的马有些不安的喘着粗气,打了个响鼻。 在他俩身后,这一伙斥候里的其他人,也依次牵马,在山道间并排前行。 整支队伍,延伸出近百米的长度。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虽然对阿史那道真开着玩笑,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长蛇阵? 如果这个时候,敌人拦腰截断队伍,或者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对队伍进行打击? 我要是突厥人,该怎么打? 呵,不会是像阿史那道真说的那样吧,火烧博望坡? 这冰天雪地里,不可能的。 苏大为心下暗哂,一扭头,眼神划过身旁瞪大双眼,一脸震惊的阿史那道真。 前方,一团燃烧的火把,从道旁的山崖下翻滚而落。 敌袭!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继尔是一片冰凉。 先是亢奋,果然抓到了这伙突厥狼卫的尾巴。 接着是震惊:火把,他们真的要用火攻? 百忙之中,他抽出腰间横刀。 身旁的阿史那道真已经闪电般的取下肩背的角弓,拉弓上箭。 然而,还有人比他们更快。 崩! 凌厉的箭风擦过,一支羽箭闪电射出,正中那支火把。 这一箭,力道不小,将那支火把击得向后抛飞。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赵胡儿站在他和阿史那道真身后,手里的弓弦还在嗡嗡颤动。 “赵胡儿不但鼻子灵,箭法也好。” 阿史那道真夸了一句,接着声音一变:“小心!” 斥候们已经反应过来,一个个忙去抓兵器,后队的人开始手忙脚乱的披甲。 苏大为提起横刀正想冲上道旁的山崖,耳中只听阿史那道真骂了一声:“恶贼!” 白茫茫的山崖上,又是几支火把抛下来。 这些火把翻滚着坠落,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 阿史那道真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阿尼都麻,哈巴该儿!” 突厥语,意味着美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 喊出这句的同时,阿史那道真张弓开箭,连环射出。 崩崩崩! 他的箭又快又准。 身后的赵胡儿,还有另一名斥候也将手中箭射出。 再后面,还有人将箭抛射向山崖两边,对上面可能的敌人进行压制。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战士,精于游猎。 跟着阿史那道真的这一伙斥候,曾经也是草原上的精锐,反应极快。 啪! 四个火把,还在空中便被一箭射中,抛飞出去。 但还是有一个火把,被射中以后,火头突然爆裂开,仿佛在上面还淋上了易燃的油类。 苏大为抽了抽鼻子,脸色微变。 “石火油,大家后退!” 轰! 明明看着是洁白的雪地,突兀的冲起一尺高的火焰。 黑色的焦烟随之蹿起,带着刺鼻的味道。 “石火油,是石火油!” 突厥人长年游骑在天山南北,扼制着河西的商路,大部份人或者见过,或者听说过这种产自吐火罗的黑火油,知道这东西易燃,而且烧起来水浇不灭。 慌乱之中,一个个想要后退。 更可怕的是战马被突然蹿起的火惊到了,咴唏的叫声里,人立起来,奋力扬蹄,想要挣脱疆绳,转身逃命。 怕火,是动物的本能。 哪怕是养熟的战马也一样。 “火,火过来了!” 阿史那道真大喊。 苏大为一眼看去,只见火势蔓延得极快,仿佛冰雪下早就被人覆上了一层黑火油。 按大火蔓延的速度,可能再过数息,便会烧到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身上。 “大家慢慢退,不要慌。” 苏大为大喝一声,身体不退反击。 “阿弥!”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喊了一声。 然后,他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苏大为双手举起横刀,刀刃在冰雪之间,闪动着蓝色的波纹光芒。 这种光,阿史那道真曾见过。 那是在敦煌,见过的月牙泉。 那是沙漠中绿洲里跌宕起伏的水。 鲸息! 苏大为一剑斩落。 在他面前的冰雪先是缓缓的裂开一道口子,接着是塌陷,最后是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碎石夹着冰雪冲天而起。 这一剑,将面前的山路横着划了一道,地下无论是冰雪还是碎石,都被他削去一层。 哪怕之前埋有黑火油,现在也被清除掉了。 等于是划下了一条“隔离带”。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体内气机运转,身体猛地蹿起,一脚蹬中左边的山岩,借力一个折身,反弹向右面的山壁,又是一脚下去,再次借力,弹向左面。 两边山壁陡峭,现在又覆上了冰雪,哪怕是苏大为,也没法迅速爬上去。 但是他用的这种方法,两边借力,人像是“之”字型不断上升。 这一幕,不光是阿史那道真惊大了嘴巴,身后的斥候们也都纷纷发出惊呼。 “阿弥,你是……异人!” “俟斤,唐军上来了!” 山崖上,阿史那沙毕身侧,有人发出惊呼。 “扔!” 他却不为所动,两眼直直的盯着那个不断飞蹿上来的青年。 手里冷静的,将一个早就置好的装有石火油的瓷瓶,点着,对着正飞蹿上来的青年,扔了下去。 在他身旁,其余四名突厥狼卫,有样学样,纷纷将手里燃烧的瓷瓶扔了出去。 在长安,阿史那沙毕学的不止兵法,还有据传是墨家的机关术数之学。 大的本事不敢说,但是,却令他钻研出石火油的许多用法。 他的双眼,盯着飞蹿上来的那名青年唐军,看着那人脸上的惊愕。 甚至连对方眼中闪动的震惊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仗,是我赢了。” 阿史那沙毕心中暗想。 下坠的燃烧瓷瓶,还有苏大为,在半空中相遇。 横刀猛地一闪,将那瓷瓶击碎。 下一刻,飞溅的石火油从中爆散开来,化作爆裂的火焰。 天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火雨,又像是无数火流星飞坠而下。 “阿弥!” 阿史那道真看得目胆眦裂。 就算是异人,被这黑火油沾上,也会被烧成火人。 这种黑火油,不烧光,火就绝不会熄灭,阿弥他在半空中,怎么躲! 但他没空去管苏大为,后面数个瓷瓶已经向着他和身后的斥候队飞过来。 拖成长长的队伍,一但被这燃烧的瓷瓶砸中,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战马失控,自相践踏。 只怕会死伤大半。 一边死死拽着手里战马的疆绳,阿史那道真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这一生,年岁不算大,但是经历过的战事不少。 从没有一次遭遇战,有现下这般令他感到危机,感到绝望。 一切的箭术,马术,战术,勇气,在这狭窄山道间,都无法用出来。 难道,我会死在这里? 第四十七章 大雪满弓刀 嘶~ 空气里的火雨,蓦地定格。 下一刻,随着咻咻之声大作,四周的空气陡然一空。 鲸吸! 苏大为左手一挥,头顶上方无尽的火雨,瞬间熄灭。 手中横刀一卷,化作一片光幕,将残余的黑火油封住,随着刀势一荡。 啪的一声,将黑火油甩在一旁的岩壁上。 而他自己,则是借着最后一脚蹬上岩壁之力,身体一个折身,猛地冲上崖顶。 身体在半空中翻腾时,他的目光从崖顶掠过。 有五人。 五名身穿胡服的突厥人,身上覆着冰雪,如果不是他飞身上来,几乎都会忽略过去。 白色,在冰雪中是天然的保护色。 这五人神色各异,大多数看到苏大为从头顶跃过的时候,脸上都流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之色。 只有一个人。 一个年青的突厥人,他的表现和其他人不同。 他有着刀刻般硬朗的脸庞轮廓,皮肤白皙干净,高鼻深目。 头发做细小的发辫,一根根的披在肩上。 他的眼睛是蓝灰色的。 灰色的死寂,蓝色的深邃。 在苏大为翻上崖顶的一瞬,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苏大为翻身落下,就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惊怒交加的吼声。 数名突厥狼卫冲了上来。 呼! 破风声响,崖顶的冰雪随着劲风被掀翻起来。 苏大为半蹲着身子,刚刚稳住。 就见一片冰雪对着眼睛急扑上来。 他的眼睛下意识一眯,但是手里不停,横刀向前一劈一卷。 破锋八法。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声响起。 耳鼓膜不由嗡的一声。 一股巨力袭来,他不禁向后滑退。 立足不稳,对方这一击,可是力量十足。 百忙中,他的身体重心向下一沉,将身形稳住。 眼角余光一扫,一滴冷汗从额头淌下。 后方,是断碎的悬崖。 如果再后退一两步,只怕就会从这里翻滚下去。 这下面云雾蔼蔼,不知有几百几千米。 要是掉下去,就算苏大为也会摔成肉泥。 前方劲风呼啸。 苏大为手里横刀一旋,用刀背将对方袭来的武器向上一挂。 又是铛的一声响。 不过这一次,不像刚才冲击那么强。 苏大为脚下一旋,借着九宫步易形换位,将身子向一侧滑开。 这时才看清,向自己袭击的是一名手拿双瓜锤的突厥狼卫。 此人身形八尺开外,身覆黑色皮甲,敞开的脖颈上露出发达的黑毛,一直向上连上脖颈到下颔,全是浓密的毛发。 看上去像是熊多过像人。 在他后方,又有三名突厥狼卫扑了上来。 这些人手里有的拿着是弯刀,有的是直刀,还有的拿着长枪,兵器五花八门。 但是先前与苏大为目光交汇,突厥狼卫的首领阿史那毕,却并没有急着上来。 他就像是一个冷静的大脑。 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而他的手上不停,又将一个装满黑火油的瓷瓶点燃,扔下山崖。 这种东西,就像是土法的燃烧瓶般。 落地爆开,就是一大片火海。 有时碰到不好,瓷瓶在半空中爆炸,破碎的瓷片和火雨,将造成大面积的杀伤。 轰! 下方传来一声爆响,还有唐军的惨叫声。 夹杂着阿史那道真的怒吼。 苏大为面色一变,身形前冲。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的机会。 拿着长枪的狼卫,首先出击,长枪在空气里一卷,发出凄厉的呼啸。 尖锐的枪尖,向着苏大为心口扎来。 苏大为前冲势子不减,手里横刀斜斜一搭,噗的一声,手腕画圈,将长枪荡在圈外。 只是一闪念间,他已经避开了枪锋,来到了横刀的攻击范围。 一寸长,一寸强。 一寸短,一寸险。 到了这个距离,用枪的便任人宰割了。 就在此时,从长枪狼卫身后跳出一人,手里形似唐横刀的一柄直刀,向着苏大为的脖颈刺来。 他的剑,是双手间,恍然一眼扫过,似是中亚的双手剑型。 比唐横刀还要长了三寸。 苏大为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向前。 铛! 长剑刺来,他的脑袋一偏。 这一剑,从颈边掠过。 狼卫一剑刺空,顺势向下回拉。 这是奔着苏大为脖颈动脉去的。 他的唐军衣甲还在下面的战马上,没来得及穿上。 要是被对方一剑割颈,哪怕是异人,也会失去战力。 电光火石间,苏大为右手横刀一颤,厚实的刀背在对方剑刃三分之一处,一磕。 叮! 对方长剑被磕开,贴着苏大为的头皮掠过。 噗! 横刀刺入对方脖颈,猛地一绞。 执剑的突厥狼卫做梦也想不到,双眼怒睁,顿时气绝。 苏大为的横刀顺势向右斜划。 执枪的狼卫正在狼狈后退—— 刷! 横刀从他高耸的鼻梁扫过,一缕血线划开,血花绽放。 苏大为前冲的脚步不止。 他离那个看起来像是狼卫首领的突厥人,只有不到数米。 便在此刻,手执弯刀的狼卫从倒下的枪兵身后跳出来,口里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弯刀猛扫向苏大为的脖颈。 这弯刀,也是类似中亚的制式。 但没有波斯弯刀那样弯,更像是后世的狗腿刀。 这种刀符合人体力学,最适合劈砍。 可以轻松的将人的头颅劈下。 苏大为手里的横刀这时还在右侧,来不及回收。 一切都太快。 身后,几乎同时传出一声爆喝。 那个手执双瓜锤的突厥狼卫返身回来,双锤朝着苏大为背心狠狠砸下。 空气为之震荡。 苏大为几乎能感觉到凌厉的劲风在亲吻自己的脖颈,沉闷的空气在按压着自己的背脊。 一口气猛地吸入丹田。 这一刻,他全身的精力高度集中,随着一声大喝。 左手扬起臂盾挡住身侧,右腿狠狠向身后甩出。 啪! 身后的突厥狼卫瞪大双眼,带着惊骇绝伦的表情,向后翻滚飞起。 他的心口被苏大为一脚踢中。 巨力将他掀飞,翻滚出悬崖,悠长的惨叫声在山脉间连绵回荡。 同一时间,苏大为听得耳中铛的一震,弯刀斩在臂盾上。 他的一条腿无法保护平衡,身体向后滑倒。 手执弯刀的突厥狼卫脸上带着惊骇、恐惧和狂喜的复杂表情,向前跳出一步,想要跟着再补一刀。 但是没等他弯刀再次劈出,倒地的苏大为右手横刀贴地滑过。 喀嚓! 握着弯刀想要追击的狼卫,陡然觉得身子一震。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似矮了一截。 一脸狐疑的低头一看,顿时发现自己双腿齐膝以下,被齐齐斩去。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惊恐绝望的惨叫。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实则不过数秒时间。 兔起鹘落,惊险万分。 苏大为左手一拍地面,借力跳起。 他的双眼牢牢锁定前方的阿史那沙毕。 只要再一步,便是横刀的攻击范围。 这个人,必然是突厥人的首领,抓到他,今次的任务可以说成功了一半。 就在苏大为要冲上去时,突然脚下一滞。 低头看去,竟然是先前被他一刀削断鼻梁的突厥狼卫。 他从地上扑了过来,双臂死死的抱住苏大为一条腿,血流满面,状如厉鬼,嘴里用突厥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俟斤快走!快走!!” 剧痛令他眼中的泪水流淌下来,伴随着鲜血。 这伤换在普通人身上,足以令人昏死过去。 然而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苏大为的脚,硬是让他无法前移一步。 “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灵魂上天。” 阿史那沙毕将手里最后一个燃烧的瓷瓶扔下去,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 他要记住这个唐将。 真是凶狠如恶鬼般的男人。 他一个人,眨眼间,就杀了四名突厥狼卫。 阿史那沙毕要将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这次,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但是下一次,这名唐将不会有这么好运了。 然后,他翻身跳下山崖,沿着金山故道向前狂奔。 身后,是一片火海,还有唐军绝望的呼号。 苏大为狠狠一脚,将抱住自己的狼卫踢开。 目光扫去,早已不见了阿史那沙毕的踪影。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继续追踪阿史那沙毕,或者先去救下面的大唐斥候。 几乎没有犹豫,他翻身跳了下去。 下去的同时,刻意用脚带起岩顶上大片的积雪。 “阿史那道真,用雪!用积雪去覆盖这些火,没有空气,火就会熄灭。” 人在空中,苏大为大声喊。 阿史那道真头发被烧着了,正在地上疯狂的翻滚。 身边的战马早就狼奔虎突,返身跳跑开。 不知踩踏了多少唐军斥候。 斥候队伍里,被那些瓷瓶砸中,也是一片火海。 听到苏大为的喊声,阿史那道真狼狈的把头埋在雪里,口里发出愤怒的惨叫。 “那狼卫!不要让我抓到那狼卫首领,我以阿史那氏的名义发誓,我要杀死他!” 苏大为扬脚掀起冰雪,将他身上的火星扑灭。 顾不上多话,急忙冲到队伍中,一边扑灭大火,一边控制住惊马。 等这一切过去,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 天空中,鹅毛大雪挟着北风,呼啸而下。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第四十八章 风寒症 风雪间,整个金山山脉被披上了白甲,好像绵延在大地上的一条白色玉龙。 山势陡峭,风雪又大,在这种天气下,还行走山路的人一定是疯了。 但在纵横起伏的山石间,就有这么一支人马,冒着风雪,艰难的赶路。 “阿弥,你说你是不是乌鸦嘴?” 阿史那道真两眼盯着身边的苏大为,恶狠狠的道:“你说大雪满弓刀,现在好了,大雪真的堆满了弓刀。” 他有些心疼的将自己腰间的弓拍了拍。 弓弦已经御下,弓变成了一条长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凡是雨雪天气,对草原上的民族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在这个天气里,牛羊会冻死。 弓弦沾上雨雪会受潮,失去弹性。 简直生不如死。 “别冤枉我,我这诗是昨天作的。” “昨天你念完这首诗就下暴雪了,今天更可怕,你还没念,又是一场暴风雪,比昨天还大。” 阿史那道真不依不饶。 “呃,要是这么说的话,不知之前是哪个乌鸦嘴提的火烧博望坡,现在嘛……” 苏大为眯起眼睛,在簌簌落下的大雪中,勉强看清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上,曾经的秀发中间秃了一块。 这令他无比的惆怅。 “果然,所有的帅哥变成地中海发型,都会变得很丑啊。” “阿弥,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杀了你!” 阿史那道真眼珠子都红了。 整张脸都涨得血红。 在他知道所谓地中海发型是何意后,便大受刺激。 他的身份赫赫,在过去突厥,怎么也能混个小王当当,运气好的话,他便是下一任东突厥可汗。 可如今做了大唐的兵不说,还要被这可恶的不良帅苏大为嘲笑“地中海”。 用他的话来说,简单是叔叔爷爷都不能忍。 他是高贵的汗王血脉,是要脸的! “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对了,下次遇到火一定不要慌,记住任何燃烧都是需要空气的,哪怕黑火油,把它盖住,也就熄了。” “何谓空气?” “就是你我呼吸之物。” “呼吸之物不是鼻子吗?” “我懒得跟你说话。” 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回头后望。 跟来时比,现在这支队伍,要狼狈凄惨许多。 之前一场大火,好在没有出人命。 但也烧伤了十余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是冬季,伤口不容易发炎感染。 而且这时代人体质也比较强,还能撑一下。 不过,大概也撑不了太久了。 “我们再走一会,找个地方让伤兵们停下来休息吧,还有那些受伤的马,一并留下。” 苏大为冲阿史那道真道。 现在回想起来,也幸亏队伍是一字长蛇之型,那些火主要烧到的是前头的一些人。 中间和后面,倒是没事。 不然,只怕现在损失还要惨重。 想到这里,苏大为脑海中又闪过阿史那沙毕的模样。 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令他印象深刻。 据阿史那道真说,这狼卫首领原来在长安求学过,是现今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的第三子。 只是原来不知道此人如此狡诈。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在前面,自己还会遇到这个阿史那沙毕。 希望在下一次,能将此人抓获。 他下意识,握紧了一下腰间的横刀。 “前面有个山凹,可以暂避一下风雪。” 阿史那道真向天空看了看,一片白雾。 只是数息间,脸上就覆上了一层薄雪。 “该死,这雪比昨天还大,按我的经验,要是下一夜,这雪会积到很深。” “有多深?” “最少一尺深。” “这么深?”苏大为心下吃了一惊。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都没来过阿尔泰山,不知道这里的雪居然可以大到这种程度。 “原本我还想让伤员停下,我们继续追。” “没法追了,再追,错过了避风点,我们都会死在路上。” 阿史那道真忧心仲仲的道:“已经走了这么久了,队里还有伤兵,咱们必须得停下休息了。” 看了看苏大为,他又道:“你放心,我们走不了,狼卫也逃不了,暴风雪对大家都一样。” “好。” 苏大为终于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们有马,有干粮补给还好一点,那些狼卫什么都没有,搞不好一晚上暴雪后,冻饿而死了。” “但愿吧。” 苏大为抬头看看天色,心里却没那么乐观。 阿史那沙毕,那是个狡猾的头狼。 这场博弈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 噼啪! 火光升起。 橘红色的火给人以温暖,也给人以安全感。 但同时,红色,又让他联想到血的颜色。 阿史那沙毕手里的木柴,被啪的一声,折为两断。 他的脸上,透出一丝疲惫。 白天的时候,唐军在后面追,他则在前面一直逃。 顶着风雪与严寒。 这场雪,真大啊。 好冷的风雪,几乎要把人的手指头都给冻掉。 幸好,他终于在被冻成雪人前,及时找到了这个补给点。 虽然金山南面才是西突厥人的活动范围。 但整个阿尔泰山,原本就是突厥人崛起和龙兴之地,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在翻过南山,到达唐军的北山前,沿路,他早已在合适的地方设下了这补给点。 隐蔽的山洞。 或者是隐蔽的山洼。 密林间的简陋木屋。 总之,他不会饿死,更不会冻死。 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在金山故道中,一片密林中的木屋。 在阿史那沙毕面前的,有十三名突厥狼卫,还带着那名被他们抓到的唐军斥候。 这人现在还活着,不过精神萎靡不振,也不知能不能挺到最后。 “俟斤……” 一名狼卫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用拳头按在胸前:“一共死了五人。” “我这边还好,但是咄莫那边在放羊坡,有一人不慎摔下山崖,再加上俟斤这边折损的四人。” “知道了。” 阿史那沙毕不动声色,将手里的干柴投进火里。 火上置着一木架,用铁制的头盔做盆,化开积雪,将存放在补给点的肉干,囊饼掰碎了扔进去,再洒上一点盐末,很快就是一锅香喷喷的肉汤。 想必那伙唐军没这样的待遇。 阿史那沙毕默默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变化,推演着接下来的计划。 “俟斤。” 名为阿史那贺的突厥狼卫欲言又止道:“如果明天,那伙唐军追上来怎么办?” “放心,我们手里的牌还有很多。” 阿史那沙毕目光从窗缝透向外面。 山风怒吼,风雪如幕。 “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一夜大雪。 到了天明的时候,仍没完全放晴。 苏大为勉强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将覆在洞口的皮布掀开。 第一次居然没有推动。 又试了试,伴随着哗啦啦的积雪坍塌声。 挡住冻口的布帘这才被推开。 外面的风雪同时涌进洞里,令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幸亏来之前准备充分,若没有柴禾皮毛布料这些,昨晚哪怕是躲在洞里,只怕也会被冻死不少。 “队正!” 身后听到有人在大叫。 苏大为回头一看,是赵胡儿。 他的面色慌张,蹲在蜷缩在地的阿史那道真身旁,惊慌的道:“俟斤他,俟斤他很烫,他似乎受了风寒!” 苏大为忙大步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一眼。 阿史那道真的皮肤很红,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一样。 抓起他的手掌摸了摸手心,又伸手试了试额。 “他发烧了。” 苏大为皱眉道:“道真一直说自己身体强壮,没想到……” “咳咳!” 阿史那道真勉强张开一丝眼缝,干裂的唇颤抖着道:“我,我就是,强壮,都怪昨天被火,烧了,等我好……” “你歇歇吧。” 苏大为伸手,在他颈旁一侧稍稍一按。 阿史那道真立刻昏厥过去。 “俟斤!” 赵胡儿大惊。 “他没事,他现在只是身体虚弱,让他多睡一会,会没事的。”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们来时是不是还带了点军中的草药?” “有。” “有没有消炎类的?” “啊?” 赵胡儿吃惊的张大嘴巴:“何谓……消炎?” “就是金银花、蒲公英、板蓝根、灯盏草这些?算了,我自己找。” 苏大为摇头,从涌上来的斥候们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道:“你们不要围得太密,给阿史那道真留点呼吸空间,他需要新鲜空气。” “哦。”一群斥候听得似懂非懂,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苏大为摸到装药的包裹,从里面挑挑捡捡。 他不会什么医术,但是之前在长安,跟着那老游医,特别是看他给大白熊沈元治腿伤时,倒是跟着认了一些这时代的草药。 从中勉强捡出一两种,他认为可以消炎抗菌功能的草药,转身交给赵胡儿:“把这些一会用雪水熬了,给阿史那道真喝,对了……”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这是一瓶烧刀子,如果有伤口发炎的,可以用这个……” 看着赵胡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苏大为忙把食指竖起:“嘘,别说出去,我知道军中不可以带酒,我这个不是酒,是药。” 第四十九章 补给点 看着赵胡儿手忙脚乱的去替阿史那道真煮草药汤。 苏大为目光扫视一眼洞内。 昨天烫伤了十一人,连阿史那道真一共是十二人。 这些人里,发热的不止阿史那道真一个。 粗略看过去,至少有三四个都有些异常,显得萎蘼不振的样子。 “我们的马怎么样了?” 苏大为向赵胡儿问。 “洞里容不下这么多,大部份还是放在外面的林间,我先前看了看,大部份还好,不过看样子也冻得够呛,短时间内别指望他们能跑了,还得用上好的豆麦草料给养几天才能恢复。” “就算马都是好的,这路也走不了。” 另一名斥候道:“我刚看过了,外面的积雪已经快没到膝盖了。” “这么深的雪!” 有人乍舌道:“这还怎么追那些狼卫?” 洞内的嘈杂声一时沉默下来。 追不到狼卫,回去也是要受军法处置。 仍是死路一条。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伤十多人,外面又这么深的雪,要想追上那伙狼卫,似乎希望更渺茫了。 “都打起精神来。” 苏大为喝了一声:“咱们这点伤算什么?咱们只是伤,他们可是实打实的死了四个。” 他的眼神环顾一圈,视线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咱们辛苦,咱们累,那些狼卫就不累吗?都是一张嘴两条腿,谁能从这大雪山头飞过去?现在就是一股劲,都撑住了,跟着我,一定能将那伙狼卫抓到,他们才几个人?” 被苏大为这么一吼,斥候们一时愣住。 赵胡儿首先喊道:“队正说得是!” 接着有其他人跟着应喝,三三两两的,直到所有的斥候都有了笑容。 就连躺在地上的几个伤病号,都撑着身体笑了出来。 要是别人说这话,他们不信,但是苏大为,他们却信了。 就凭这一路来,苏大为的表现,展现出的力量,给予斥候们极大的信心。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一伙斥候里还没死人。 而苏大为的带领下,大家也没中任何陷阱。 狼卫已经死了四个了,他们还能有几个人? 苏大为所说,乃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一想,大家心里仿佛又有了力量,沉重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几分。 苏大为看着他们的神情,暗呼了口气。 士气可用。 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从加入征西唐军开始,其实一路上,他这个斥候队正做得并不轻松,一直在学,在观察。 包括跟着阿史那道真入金山这两天,他也在思考如何能令这伙斥候对自己言听计从,令行禁止。 最后,还是阿史那道真说得对。 展现力量,足够的力量,能给手下的兄弟最大的安全感。 而高明的统帅,只要不断带领手下兄弟们夺取胜利,不断的胜利,就足以令所有人打上鸡血,发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气。 苏大为脑海不禁再一次闪现昨天在崖壁上,看到的阿史那沙毕的那双眼睛。 这狼卫首领的手下,为了他,也是死心塌地。 看来此人,也是一个能带给狼卫胜利的首领。 昨天那四个狼卫,被苏大为踹下悬崖的肯定是死透了。 剩下的三人,一人被斩断双腿,这种条件下,流血不止,等苏大为将斥候队的火扑灭,再翻上去一看,尸体也早已冰凉。 最后两人,用直刀的那人脖颈都被苏大为的横刀绞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还剩一个被他用横刀削断鼻梁的用枪狼卫。 苏大为当时本来想留下个活口,便于套取些情报。 可他没想到的是,等他上岩顶时,却看到一条淋漓的血痕,一直拖向悬崖边。 这狼卫身受重伤,知道自己逃不掉,居然选择从悬崖这里跳下去自尽。 苏大为一时愕然。 心下,也对阿史那沙毕越发警惕。 能让手下效死力,为他舍身忘死,这个狼卫首领……让人细思极恐。 收回心里的思绪,苏大为看了一眼赵胡儿,开口道:“我们不能一直等在这里,现在拚的就是意志力。留几个人照顾伤员,剩下的跟我继续追击那些狼卫。” 赵胡儿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队正,伙长对我有救命之恩的,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赵胡儿向他央求道。 苏大为略一思索,点点头,还没等他开口说好,突然,身旁传来阿史那道真虚弱的声音:“留,留个屁……” “伙长,你醒了!” 赵胡儿端着刚煮好的药汤,一脸欣喜的走过去,还没等他把药汤碗放下去扶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早已眼疾手快,过去一只胳膊垫在阿史那道真的脖颈下,将他扶着坐起来。 “你乖乖喝药,快点好了帮我。” 阿史那道真喘息着,向苏大为点点头,眼神里透着一丝感激。 接着眼珠又憋向赵胡儿:“你……你箭术好,也识路,你得跟上,否则,怕追不上,追,到时大家都倒霉。” “伙长,我……” “端汤药的事,谁,谁都,可以做。”阿史那道真又喘了几口,一口气提不起来,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拿眼睛狠狠瞪着赵胡儿。 “好,伙长,我听你的。” 赵胡儿伸出右拳,重重在胸膛上捶了两下:“我一定带着队正,帮他找到那伙狼卫。” “别说那么多了,快把药喝了,这鬼天气一会就凉了。” 苏大为道。 赵胡儿手忙脚乱的端起药汤,往阿史那道真嘴边送去。 “伙长,你喝药。” “噗!什么鬼东西,好,好苦!” 洞里,传出阿史那道真凄惨的叫声。 雪一直在下。 天空中铅云密布。 苏大为他们只能大概判断出,现在应该是中午。 他带着识路的赵胡儿,又带了十名突厥斥候,沿着金山故道,继续向前追。 至于剩下的人,他坚持留给阿史那道真。 人多一点,才能保证阿史那道真的安全。 万一出了什么事,以阿史那道真的身份,会很麻烦。 十六名斥候,守着十二名伤员,问题应该不大了。 而且还有几十匹马要看管。 现在这么深的雪,暂时马也走不了。 连苏大为一共十二人,每个人都带了一天的干粮,靠着双腿在没及膝盖的冰雪中,艰难的前行着。 苏大为用力一脚拔出来,喘了口气。 这鬼天气,每一脚下去,从雪里拔出脚,好像都要用上不少力气。 连他都感觉有些疲倦。 “要是雪再坚实一点就好了,可以做些雪橇滑,那样又快又省力。” “队正,什么是雪橇?”赵胡儿好奇的问。 “就是用两快木板,做成船形,左右脚各套一个,手拿两支撑杆,在冰雪上滑行。” “这么说,就像是在水面上行船一样?” “差不多。” 赵胡儿若有所思:“回头我可以试着做一副。” 说着,他又转身向身后的斥候们看了一眼,向苏大为小声道:“队正,依我的推断,我们距离那些狼卫的位置应该不远。” “嗯?” “我以前曾在这座山里打猎,我知道有一些补给点。” 赵胡儿舔了舔唇继续道:“那些狼卫我看他们没带马,也没带干粮辎重,必然要到最近的补给点去补充食物和水,还有休息。” 苏大为闻言大喜:“若是真的,我到时记你首功,最近的补给点在哪里?” 赵胡儿眯起眼睛判断了一下:“若我看得没错,再前行百米,有一片小树林,林里有一间木屋,是供来往猎人休息的,原来可能是某个山里猎人的,但是后来荒废了。 按我们突厥人的习惯,凡是进山打猎的,都会在那里留点干粮和水。” “如果真在那里,倒好办了,让兄弟们都加快点,我们到了小木屋再说。” 苏大为回头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使出力气,加快速度,向前方的小树林赶去。 一只拳头向上伸出。 那是唐军斥候的手语。 在潜伏摸近敌人的时候,需要最大程度的静默。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提醒敌人。 苏大为伸出的拳头晃了晃,五指分开。 那是让手下斥候分散开的手势。 从空中向下俯视,穿过稀疏光秃的枝桠,可以看到连苏大为在内,一共十二名唐军斥候变成了十二个小黑点,他们虽然缓慢,但却坚决的移动着。 黑点分散成包围圈,悄然向林间的木屋摸去。 这些斥候各有各的本领,有的贴地伏行。 有的手足并用,很快,在距离木屋大约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 苏大为伸手向赵胡儿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向前抛射的动作。 赵胡儿点点头,取下背上的弓。 虽然有些心疼弓弦在雪地里会受潮,但现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其余方位的斥候几乎同时做出张弓搭箭的动作。 弓是半拉着,一但有情况,会最快速度拉满弓,将箭射出去。 苏大为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拍,然后伸出一个食指。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手指上。 下一刻,苏大为身体猛地蹿起,手上倒提横刀,卷起一片雪雾。 向着木屋飞快蹿去。 他的动作迅捷如豹,而又安静到了极点。 在这风雪中,居然诡异的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轰! 木屋的大门破碎,苏大为则诡异的一个变向,左手一拍,木屋窗口悄无声息的掀开。 他的身体随之穿入。 第五十章 大雪崩 屋外的斥候紧张的盯着小木屋,等待着里面的动静。 所有人的神经弦高度紧绷着。 因为屋里,可能就有那伙狼卫。 那是一群极度凶残狡诈,以及危险的敌人。 但是,片刻之后,苏大为从里面一脸失望的走出来。 “里面没人。” 赵胡儿一愣,喃喃道:“不可能,他们没有食物,不到补给点补充,怎么能挺过去?” 这时,苏大为收起横刀,向他招手道:“其余人警戒,赵胡儿你跟我进来。” 闻言,其余斥候背对着小木屋,警惕的观察四周的动向。 现在风雪小了许多,能进度好了一些,但仍不能大意。 敌人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 昨天在金山故道上的那场火攻,令所有人记忆犹新。 赵胡儿背起弓,放慢脚步向木屋走去。 进屋的一瞬,他甚至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刀。 不过还好,一切安全。 屋里确实像是苏大为说的一样,除了一些散乱的物件,并没有别人。 “赵胡儿,你过来看。” 苏大为走到屋子正中,用脚拨了拨。 那是一堆篝火的灰烬。 “还有点热气,他们应该没走远。” 赵胡儿闻言,上前伸手掏了一把柴灰,感知了一下温度,喜道:“这热度,他们走了不超过半个时辰。” “可以确实是狼卫吗?” 苏大为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 他虽然精于刑名之术,对现场勘察也有所心得,但论到辩认痕迹和追踪,还是不如斥候队里的突厥人。 所以才要将赵胡儿喊进来。 不喊其他人,一来因为阿史那道真特别推荐赵胡儿,想必他定有过人之处。 二来人进来多了,不但没帮助,反而容易破坏现场。 赵胡儿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一边耸动着鼻子,一边沿着屋角向前走去:“应该是他们,味道我很熟悉,还有这些食物残渣,至少有八九个人,还有这里……” 他走到屋角,用脚踏了踏:“这个地方的痕迹,是有人蜷缩着身子躺了一夜,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形的压痕,天气寒冷,冷热不一样,一夜下来便留下痕迹。” 苏大为眯起眼睛看过去,侧着光,果然隐隐看到木地板上一个人形隐隐的轮廓。 赵胡儿又抽了几下鼻子,脸色微变:“这个人受伤了,他的味道不像是突厥狼卫,没那么重的羊膻味……”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苏大为:“只怕是被他们劫走的那名伙长。” 苏大为又扫视屋内一眼,没看到其他有用的东西,向赵胡儿道:“你看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现在追,应该还来得及。” “我看看。” 赵胡儿整个人趴伏在地上,鼻头耸动着,身子如猎犬般贴地爬行。 出了门,也没停下,继续摸着雪地上的痕迹,绕着屋子转了两圈。 其他斥候虽然眼角余光看到赵胡儿的动作,却也没有觉得异样,想必早就知道他找线索的手段。 过了片刻,赵胡儿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冰雪道:“往南面去了,是下山的路,不会错。” “他们带着一个伙长,又没有马,走不快的。” 苏大为环视了一下所有人:“咱们再加把劲,追上去,争取天黑前追上狼卫,灭掉他们,咱们还能赶得及吃晚饭。”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似乎战国时有个“灭此朝食”的典故,与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有几分相似。 该不会无意间立下一个flag了吧? 他随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哪有那么多凑巧。 眼下,赶紧追上那伙狼卫,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队正,咱们得抓紧一点,那伙人是吃饱喝足休息够的,我们的人都走了半天雪路,有些疲倦不堪了,如果一个时辰内,还不能追上,只怕……” 赵胡儿显得有些忧心仲仲。 苏大为点点头,伸出手向前一挥:“斥候营,出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能不能顺利抓到那些狼卫,将情报夺回来,就看这一搏了。 雪花纷扬。 穿过小树林,前行大约三里,隐隐看到前方有一处陡峭的高峰。 金山故道就从高峰下蜿蜒而过。 赵胡儿担心的道:“队正,那里就是金山故道最后一段,旁边是摩云岭,附近最高的雪峰,终年积雪,过了摩云岭,就出金山故道了,到那时,就不好判断他们的去向了。” 苏大为心中焦急,咬紧牙关只是加速赶路。 一但出了金山故道,整个大路变得平坦,接着又会是起伏的山脉和错综的山路。 到那时,狼卫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翻过金山山脉,到达山脉南面。 那就完全无法追堵了。 “那边有人!” 突然,赵胡儿发出一声低呼。 苏大为抬头看去,果然,在摩云岭坡下,隐隐看到几个小黑点。 他运足目力,辩认出黑点是十余名突厥狼卫。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阿史那沙毕。 正主找到了。 “大家提起精神,谨防有诈!” “还有,只要把他们拦上,便是大功一件,也不用担心回去被大总管罚以军令了。” 苏大为低喝了一声。 众人精神一振,奋起最后的余力,跟着他,向山坡下奔去。 四周的景物飞快倒退。 山脚下的狼卫终于发现了唐军。 一个个惊慌的起身。 他们方才在这里歇脚,正像苏大为所说的,唐军累,这伙狼卫同样疲劳到极点。 这种酷寒天气,在山中,在风雪中前行,每时每刻都要消耗极大的体力。 那些狼卫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抽出武器,却被阿史那沙毕喝了一声。 然后,他们便齐齐掉头,扛起那名唐军伙长,狼狈逃蹿。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默运鲸息之术,将身体潜力激发出来。 大喝一声:“你们在后面跟上,我先去截住他们!” 随着这声爆喝,他的身体在飞速奔跑中,再次不可思议的提速,掀起一道雪浪,向着阿史那沙毕等人,迅速逼近。 阿沙那沙毕连声喝叱,催促着手下狼卫加速逃脱。 只要出了金山故道,就有好几条路,到时便能从容摆脱追兵。 而且,他还备有马。 前面数里的下一个补给点,他把马藏在那里了,还留了几名手下在看着。 后面的路,有些路是可以骑马的。 到那时,唐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 只是,得先过眼前这一关。 身后传来惊怒交加的喊声。 阿史那沙毕回头看了一眼,眼珠顿时血红,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他厉声喝道:“把那唐军扔下,扔下!” 扛着俘虏来的唐军斥候伙长,行动缓慢。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在后方狂奔的那名唐军给追上。 听到阿史那沙毕的喊声,狼卫中有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呼喊。 下一刻,伙长被他们随手抛下,前行的速度顿时快了一倍。 苏大为双眼死死盯着阿史那沙毕,看他命人抛下伙长后,加速想要逃脱。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人。 就是他,这次突厥狼卫的首领。 只有抓到他,才算是彻底完成任务。 如果现在手中有弓就好了,最好是有赵胡儿和阿史那道真那样的箭法,可以射中对方。 可惜,苏大为没有那样的箭术。 隔着还有百余米,在狂奔中,他连尝试射箭的念头都没有。 手里的弩就更别提了。 等上好弩箭,对方只怕早就逃出射程了。 深吸了口气,他再次催动体力,元气从丹田源源不断的喷涌而出。 这样的爆发,会很伤身体,但是现在顾不上了。 压榨最后一分潜力,他终于赶到了狼卫们扔下伙长的地方。 但苏大为只来得及看一眼,看出伙长还有气息。 他向[]后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紧跟在后面的赵胡儿他们派人手救治伙长。 然后片刻不停的继续向前追去。 也不管赵胡儿他们有没有看清。 突厥狼卫已经转过了山道,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这让苏大为头皮一炸,心中焦虑感提到顶点。 鼓足最后的力量,他咬牙坚持着,终于冲过了弯道。 前方百余米,便是金山故道的出口,下方雪原起伏,沟壑纵横,无数支路射向不同的远方。 而阿史那沙毕他们站在路口处,眼看便要走出金山故道。 苏大为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燃烧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阿史那沙毕手里拿着的东西,涌上头顶的血,猛地一下冰凉。 那是一只牛角。 阿史那沙毕远远看着苏大为,脸上带起一抹讥讽,那种嘲弄的表情,非常清晰深刻。 然后,他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响。 呜~ 奇异的牛角声,带起空气震荡。 片刻后,天空响起了闷雷声。 苏大为茫然的转头看去。 左手边,摩云岭上,一条白线流淌而下。 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号角声的震荡下…… 雪崩了! 第五十一章 绝处逢生 苏大为第一次亲眼见到雪崩了是什么景像。 然而他宁愿这辈子都不要见到这样的画面。 整个大地在震荡,整个世界在轰鸣。 耳中眼中听到看到的,就像是钱塘江大潮一样,初时远远的只有一道白线,转瞬间,便卷起惊人的巨浪,如万马奔腾,从山顶呼啸着滚落。 逃! 这个念头刚起,苏大为便自己否定掉了。 再怎么逃,也不会有雪崩的速度快。 稍一犹豫间,已经有无数冰雪碎粒,挟着噼啪响起,不断打在脸上和身上。 那股疼痛感,提醒着他,必须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突厥狼卫就在前面不到百米,凭他的速度,大概数个呼吸就能赶上去。 但是没时间了。 从峰顶坍塌下来的雪峰,高达十余米,这要是被雪峰压住,别说苏大为,就换李客师来也活不了。 唯一的生机,可能便是找一棵足够粗大的巨树爬上树顶,然后祈求大树能顶住雪峰坍塌的冲击。 啪! 苏大为终于动了。 没有第一时间冲向附近的大树,而是向着突厥狼卫狂奔而去。 这个举动在此时显得极理智。 很可能还没冲到对方面前,巨大的雪浪已经将他拍在下面。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耳中隐隐听到后方好像是赵胡儿的大喊。 这细丝般的喊声瞬间被隆隆的巨响所掩盖。 从开始被狼卫杀的两名唐军斥候,到昨日的埋伏火攻,到今天的雪崩。 苏大为内心对狼卫的恨意已经到达顶点。 只凭着一口心中之气,向着狼卫们发动最后的冲击。 若在战场上,他这种状态便叫“杀红了眼”。 这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有将敌人杀死的执念无比强烈。 阿史那沙毕大概没想到苏大为如此悍不畏死。 开始脸上还带着嘲讽,但是很快,变成了惊讶,到震惊。 苏大为的速度,早已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在齐膝深的雪地里,他的奔跑居然比猎豹还快。 在他身侧,高达十余米的雪浪在排山倒海的压下来。 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雪雾气浪。 “俟斤,快走!” 簇拥在阿史那沙毕面前的狼卫们,一个个发出惊怒交加的喊声,做梦也想不到,苏大为会如此快。 一边推着让两眼发红的阿史那沙毕赶紧离开,一边主动拿起武器,向苏大为迎了上去。 照这个速度,最后一定是大家一起被雪崩给淹没。 但是阿史那沙毕不能死,他们的俟斤还不能死。 “快走,俟斤,活下去!” 离得最近的一名狼卫狠狠一把将阿史那沙毕推出金山故道。 再往下数十步,可以躲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下,那里有容数人宽敞的缝隙。 等雪崩过去,阿史那沙毕可以继续赶路,用不了半日,就可以到达金山南面。 那里对突厥人来说,便是“龙兴之地”。 在那里,有西突厥的部落,有源源不断的人和马。 唐军的极限,便是眼前了。 只要阻挡住这个追上来的唐军。 这是这名狼卫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只见刀光一闪。 斗大的头颅伴随着血光冲天而起。 刀锋划开狼卫脖颈时,距离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 血雾迸溅,时间仿佛定格在此刻。 阿史那沙毕的双瞳收缩如针,正好看到那刀锋后,苏大为愤怒如狂的双眼。 有眼中喷吐出的强烈杀机。 这是阿史那沙毕此生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只见苏大为一脚将狼卫无头的尸体踹开,跳起来,手中横刀正要向阿史那沙毕劈落。 就在这一瞬间,两旁数名突厥狼卫猛扑上来。 他们悍不畏死,用自己的身体做肉盾,死死抱住苏大为。 隆隆隆~ 滚滚的雷声中,苏大为身上亮起电芒。 但是,还没等他使出异人之术,无尽的冰雪拍下。 天地间,一时寂静,只有不断坍塌的雪峰,缓慢而又沉重的压下来。 冰雪压在身上时,苏大为开始还想用点什么法子。 比如身体蜷起来趴伏着,保留一点空气。 或者用自己异人的力量,去顶一下。 又或者能不能抓到点什么,比如树木。 甚至还想能不能从这堆冰雪里跳出来,试试在冰面上滑行。 最后一切证明,都是想太多了。 身上的压力,不断增强。 一层又一层的冰雪,如延绵起伏的巨山,不断压下。 这力量何止千万斤。 苏大为只坚持了不到片刻,便头晕眼花,被镇压在了深深的冰雪之下。 随着雪浪下冲的势子,冰雪之下的暗流,也将他不断冲刷移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哪里。 只是觉得四周的空气不断的被抽掉,越来越稀薄,直至口鼻间再也吸不到任何气体。 冰冷的雪,不断挤压着他。 像是被封进密闭的罐头里。 又像是被封印到琥珀里的小虫。 生的本能,令他不断起伏着胸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空气,只有窒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空去想,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是在作死。 如果方才,没有冲向阿史那沙毕,而是逃跑。 以他的速度,也许还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如今,被埋在深深的冰雪之下,只怕再难出去了。 也许几百年,几千年后,后世的人会从冰雪中,挖出自己的尸体? 这太荒谬了。 胸膛不断起伏,口鼻间除了冰血,还有一种铁绣般的血腥味。 那是肺部的毛细血管在破裂。 空气,需要空气! 苏大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意义。 就算死在这该死的雪崩之下,只怕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胡儿他们应该也逃不掉,大家都是同样的命运。 死在这里,真的很不值得。 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想体验的人生没有经历。 还有那个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没有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真的很不甘心。 带着强烈的执念,苏大为的身体急剧颤抖了几下。 呼吸终于断绝。 意识不断的下沉。 一切光亮都消失。 识海深处,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然而苏大为却清晰的察觉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因为,在识海深处,有一双诡异的血红眼睛亮起来。 藤根之瞳! 从数年前在梦境中见过它之后,最近两年,再也没出现过。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难不成是知道我快死了? 苏大为很奇怪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然后,他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 自己,并没有感到任何窒息感。 照理来说,身体没有空气,应该已经是濒临死亡了吧? 耳中,似乎听到某种声音。 像是风的呼啸。 再仔细听,他终于听出来了。 那不是风声。 而是藤根之瞳,那双血红的眼睛主人发出的。 它像是在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进入自己的耳中,就犹如巨风在呼啸。 恍恍惚惚间,四周的黑暗,突然多出一缕光。 苏大为低头看去,他看到一个动物的影子,从下方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鲸。 这头丑陋而巨大的鲸,在翻滚着身子,模样十分搞笑。 但是苏大为却隐隐有种共鸣感。 这鲸,就像是一粒种子,从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 一缕缕的光,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连接整个天地。 光芒越来越亮。 苏大为身体一震,他终于想到了。 自己并没有死。 而是,进入到了胎息状态。 鲸息术大成。 便是胎息。 自从永徽元年见识到聂苏的先天胎息之后,苏大为就一直很想达到小苏的状态。 也曾尝试过好几次。 可惜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这种先天呼吸法,要求心如赤子,体如婴儿。 玄之又玄的东西,是需要从身到心的领悟。 不会就是不会,强求不来。 也只有聂苏这种天生的妖孽,居然不求自得。 苏大为虽然羡慕,但却也毫无办法。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磨鲸息之术、龙形九转这些,属于诡异藤根之瞳传给自己的修炼法门。 却不曾想,一直没有新的突破。 现在在冰雪之下,在无法呼吸的绝境之中,倒逼出了胎息状态。 体如婴儿。 现在被困在冰雪中,无法动弹,倒真像是胎儿在母体中。 不能动,不能言。 有觉知,但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意识整个收缩回身体最深处,神秘的识海和精神原点处。 他细细体会一番后发现,所谓胎息,就像是有一种神秘的通道,勾连外界。 虽然意识缩回身体里,虽然断绝了呼吸,但却有另一种渠道,源源不断的提供气息,让身体完成玄妙的自循环。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生命之险。 但问题自己是在雪崩后的冰雪下,如果一直这样出不去,该怎么办? 总不可能一直在冰雪下胎息假死吧? 心内有些焦虑。 眼前的画面,立刻发生水波纹般的动荡。 第五十二章 猴头 意识,正飞快的从识海深处上升。 似乎有一种力量,将要从水底,将他拉出水面。 苏大为心中产生一种明悟,自己即将要从胎息的状态里“复苏”过来。 就像真的胎儿,要从母体中脱离。 方才误打误撞,在极度窒息下,把他生生逼入到了胎息的状态。 可这状态还并不稳定。 他暂时还没办法自主的维持。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他便摸到了门径,将来有很大的机会,能自如的控制自己进入胎息。 可眼下还不行。 这便有给他带来极大的危险。 如果苏醒了,接下来怎么办? 一但从胎息中醒过来,自己还在冰层里,没有空气,如何才能活下去? 可惜这一切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意识从最深层的识海不断上升,浮起。 最终,一道光明刺破了黑暗。 苏大为两眼一睁,醒了过来。 但是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里。 四周都是冰雪,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他是醒了,但是身体却完全失去控制,失去感觉。 就像是“清明梦”或者“鬼压床”一样。 现在别说动弹,就连眼珠都没法移动。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冰层下面。 然后,那种窒息感,需要空气的感觉,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苏大为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因为追那个狼卫首领,被对方设计,借着雪崩把自己埋在了冰层下面,这种死法太过憋屈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丹田里,隐隐有一缕热气升腾。 那是元炁! 身体虽然冻僵了,失去控制了,但是精神还在,意识还在,元炁便在。 那是他此时体内唯一的火种。 是生命的力量。 这力量在不断积蓄,壮大。 苏大为仿佛能看见,在自己体内,元炁的火种在拚命燃烧着,要将新的生命力爆发出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窒息感再次降临。 他终于完全解除了胎息,陷入需要用口鼻肺呼吸的境地。 没有,根本吸不到任何气体。 冰层下面,别说气,简直连点空隙都没有。 就在苏大为心中焦急时,忽然,他感到整个冰层震动了一下。 这让他瞬时感觉有些怪异。 因为他醒的时候,冰层已经停止了流动。 照理推算,外面的雪崩应该已经停了。 不会再有崩塌的积雪形成推动力。 但现在,冰层却动了。 能让这么深的冰层震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就算是有人在外面挖,也不可能令深埋冰雪之下的苏大为,感到震动吧。 还没等他生出新的念头,突然,身边的冰雪,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比刚才更明显。 剧烈的震荡,令身边的冰雪晃动了一下,然后以更密实的方式,紧紧压上来。 将苏大为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压出。 彻底没气了。 这种无法呼吸的滋味实在太过恐怖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体内的元炁迅速流转一个周天。 苏大为终于有了一丝力气。 他的手吃力的摸在腰间。 不是横刀。 方才雪崩的时候,横刀、角弩、箭壶,这些面积大的,都被涌动的雪浪给冲没影了。 现在唯一还能摸到的,就是小小的降魔杵。 平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一般不会动用降魔杵。 但现在,这却是他唯一的生机。 只是,就算降魔杵能用,也要他有这个时间力气,能打通向外的通道才行。 生死在前,已经顾不上许多。 苏大为握紧降魔杵,将元炁注入其中。 那杵身,渐次亮起光芒。 隐见无数神秘的符纹。 随着苏大为吃力的抬起降魔杵,冰雪在符纹光芒下,迅速融化,松解。 苏大为终于将降魔杵向头顶上方推了上去。 所有的元炁集中在这个动作上,借着降魔杵的加持,爆发。 头顶上方的冰雪,悄无声息的融解,化作热气和水。 如果这时抬头,已经可以看到拳头大小的一个洞口。 似乎隐隐的,也有一丝空气进来了。 苏大为大喜,贪婪的吸了一大口。 转瞬又被涌入鼻腔的碎冰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上方有冰雪塌陷下来,转眼将头顶的洞口给封住。 他这时已经耗尽了体力、元炁,短时间内,没有力气再出手第二次。 刚才那一下,争取来的空气并不太多。 就在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时。 突然—— 轰! 头顶上方一声巨响。 凌厉的狂风,挟着水滴,劈头盖脸的倾泻下来。 然而苏大为,只愣了一秒,就大笑起来。 是天空。 他看到了天空。 看到天,就证明压住自己的冰雪层不见了。 自己不会死了。 然后,他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出现在天空之下。 那是一张猴子的脸,眼神半是好奇,半是惊喜的看着自己。 猴头。 这是在第一次解救武媚娘时,从陈硕真手中救出的诡异,幻灵。 幻灵,又名白狨,因遍体如雪白毛,也叫做雪狨。 它有幻化之能,且极具蛊惑力。 而且,书中记载,雪狨有一伴生诡异,名为金蝮,又名勾吻,毒性极强,且能借雪狨幻化之力。 金蝮与雪狨相伴相生,十分罕见。 又因雪狨外形与一种八臂魔猿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二者混淆。 当时收服了幻名,就给他取名猴头,平时让他跟着聂苏,也算是陪伴聂苏和保护柳娘子的宠物了。 只是在数年前,上元夜劫童案后,这幻灵便失踪了。 苏大为在聂苏的请求下,曾找了幻灵许久。 始终不见它的踪迹。 可是现在,在这片极西的阿尔泰山脉中,在离大唐长安数千公里之外的突厥境风,在他被大雪崩深埋在冰层下近乎绝望的时刻。 却突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幻灵。 绝不会错,那熟悉的眼神,它就是当时的猴头。 在它身上,那只金蝮也探了出来,发出熟悉的咝咝声。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冰雪压住太久,缺氧太久,以致于产生了幻觉。 他甚至还听到了聂苏的声音。 幻觉。 一切都是幻觉。 这个念头刚起,一阵强烈的疲乏感从心头涌上来。 他终于晕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 大雪已经停了,只是之前的积雪还很深。 金山山脉的夜,依然寒风刺骨。 苏大为的眼神从篝火,移到身边人的身上。 本能的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觉,下一秒,一个暖暖的,柔软的身子,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双臂用力搂着他:“阿兄!” “小、小苏!” 苏大为是一脸懵逼加震惊的。 直到此刻,他才相信,在自己面前的真的是聂苏,而不是幻觉。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聂苏趴在自己怀里,那不仅仅是撒娇,还有害怕,害怕失去亲的感觉,非常强烈。 苏大为也看到自己,正裹着厚厚的羊毛毡毯,斜靠在铺满干草的洞中,面前生着篝火。 除了怀里的聂苏,他还看到一个熟悉的道士,正盘膝坐在篝火旁。 然后,更远一些地方,生着另一堆篝火,一些唐军斥候正围在火堆边休息。 留意到苏大为醒了,他们远远的投来关切的目光,没有上来打扰。 赵胡儿也在这些人里面。 看到他们,苏大为心里便松了口气。 看来大家没有被受到雪崩的波及,这真是太好了。 要是他活着,其余人却死余雪崩,只怕也没法向阿史那道真,还有大总管程知节他们交待。 那个损失,就算苏大为也承受不起。 好一会儿,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吃力的抬起双手。 嗯,有些麻木,有些迟钝,但还能动,能动就没事。 他双手按住聂苏的肩膀,用有些虚弱的声音问:“小苏,你怎么来了?阿娘她?” “阿兄,我……我很担心你,在你走后没多久,我便留信给阿娘,偷偷跑出来找你了。” 这个回答,虽然没出乎苏大为的意料,但他依旧感到吃惊。 “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找到我的?” “是……” 聂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又飞快的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才回头看向叶法善:“是叶道长带我来的?” “嗯?” 苏大为的眼神,看向篝火旁的叶法善时,立刻变得有些不善。 聂苏私逃出家找自己是一回事。 但如果她是被叶法善撺掇的,那性质又不一样。 第五十三章 主场优势 聂苏非常聪明,一看苏大为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忙向他解释道:“阿兄,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是我主动求道长帮忙的。” 苏大为看看聂苏,没说话。 没说话,代表还是没完全信叶法善。 聂苏虽然聪明,但她毕竟太年轻。 像叶法善这样的人,如果想达成某种目地,都未必要直接开口,只要稍加暗示和引导,只怕聂苏就会落入套中而不自觉。 “阿兄,真的是我主动的,我是在制冰的时候,主动向安大兄打听你的事,安大兄可能猜到了,就故意岔开话题,然后,我又求叶道长帮我,求了很久,他才答应。” 叶法善此时开口道:“苏帅放心,贫道若想来找苏帅,绝不至于利用聂小娘子。” 他说得语气平静,也很清淡。 虽然没有特别强调什么,但是莫名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也是,想想以这叶道士的身份和傲气,哪怕是做了,也不至于不敢认。 何况正像他说的,要想来这金山,理由多的事,犯不着利用聂苏。 想到这里,苏大为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多谢道长,我家聂苏给你添麻烦了。” 叶法善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既没显得过度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高傲。 苏大为于是将目光继续投到聂苏身上:“小苏,猴头是怎么回事?” 他想明白了,这件事的答案,必然落在聂苏身上。 果然,这话才问出来,聂苏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极不自然。 似扭颇为扭捏和挣扎。 苏大为只是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他。 终于,聂苏受不住苏大为的眼神,低头认错般的嗫嚅道:“猴头,是我放跑的。” 虽然心里有些猜测,可当亲耳听到聂苏如此说,苏大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为何要放跑它?” “因为它真的很不快乐啊。” 聂苏扬起头,勇敢的和苏大为对视。 “猴头天性向往自由,喜欢无拘无束,其实……”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鼓足勇气向苏大为道:“我也是一样。” 嗯? 苏大为有些愕然的看着聂苏。 忽然间,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你之前不是……” “最早在佛堂里时,那时天天要背经文,我都没想过别的,跟阿兄一起生活后,每天见着阿兄也不觉得苦,可是后来,阿兄越来越忙碌……你不在的时候,阿娘就天天念叨着,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很思念阿兄。” 聂苏的眉眼低垂,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猴头说它想出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每年最快乐的时候,便是上元节那几天,才可以自由的出门逛街。” 听了聂苏的话,苏大为沉默了。 一直以来,他都忙于破案,生意,各种琐碎之事,以至于,疏忽了聂苏和柳娘子,没想过自己在外面忙碌时,家里的两个女人是如何的担心和思念。 良久,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聂苏的头:“小苏长大了,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今后,我会注意这方面,我保证。” “嗯。” 聂苏眼里重新焕发出光彩,用力点点头。 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吐了吐舌头道:“其实当时放猴头,我也有点私心的,就是可以借着寻找猴头,多跑出去几次。” “你……” 苏大为一时哭笑不得。 都不知该怎么说自己这个妹妹了。 话说回来,家里三只诡异,黑三郎自是不用说,从小就跟家里养的,而且天性忠诚,守家护院,不以为苦。 至于黑猫小玉,那是真的懒,平时吃饱喝足只会蜷缩身体呼呼大睡。 苏大为从没见这猫做过吃、睡以外的事。 或许它有偷偷溜出去,但做得很隐蔽,没让人发现。 至于幻灵。 它本就是陈硕真从野外抓回来的,野性难驯。 自然不像黑三郎和小玉那么服帖,关在宅院里久了,想要自由也能理解。 “对了小苏,那猴头是怎么跑到金山来的,你又是怎么和它遇到的?” 苏大为费解的问。 “幻灵的家就在这山里啊,阿兄不知?” 聂苏问了一声,又自言自语的回答:“啊,我忘了阿兄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苏大为看着她,一脸无语。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这般妖孽么? “至于如何找到幻灵……” 聂苏自信的道:“来到这里,我便能找到它,只要我想找,便能找到。” 虽然她没说出具体的方法,但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似乎,在聂苏身上,发生一切都是可能的。 毕竟,自己这个妹子身上,已经拥有太多秘密,有太多神奇之处了。 没等苏大为继续问,聂苏已经接着说下去。 “我和道长赶到时,你已经出了军营了,我们又一路追到山里,然后我找上幻灵,让它帮我们找,这里它很熟悉的。我们先是找到那几个唐军,一个叫阿兄那的人说,你们去追敌人了……” 说到这,聂苏歪着头,撇了撇嘴:“那人的名字好奇怪,为何叫阿兄那呢?” “是阿史那……”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继续说后面。” “哦。” 聂苏点点头道:“然后猴头就带着我们,沿着你的气味一路追来,然后,我们就看到雪山塌了,你被压在下面。” 赵胡儿一直凝神在听,此时忍不住道:“这次真要多亏了队正和聂苏小娘子,若不是小娘子及时出现,我等可能都要被压在雪下。” 多亏苏大为,是因为苏大为当时让赵胡儿他们留下,不要乱动,他自己独自冲上去抓狼卫。 谢聂苏则是因为聂苏和叶法善良、幻灵等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这些唐军。 否则,雪崩之下,早就完了。 “后来的事,阿哥你也知道了,你在冰下面发出动静,被幻灵发现,有它帮忙,便帮你从雪里弄出来啦。” 经过聂苏一番话,苏大为总算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靠在背后的石壁上,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在脑子里复盘。 人活着,那事情就得继续做下去。 如今,跟那伙狼卫的恩怨,不光是唐军的,更是有着强烈的个人私怨。 这次如果不是自己身上那些秘密,还有聂苏带着猴头及时赶到,被压在雪下,只怕结果…… 从哪里想起呢? 大概是从进入金山山脉,抓捕阿史那沙毕开始,双方就展开了一系列的心战、暗战。 这种博弈既是智商的较量,也是手段上的,精神意志上的。 但苏大为吃亏就吃亏在,他对阿史那沙毕这个人,以及金山山脉的环境太不了解。 在信息量极少的情况下,被阿史那沙毕算计两次。 一次,是在金山故道中的伏击。 苏大为虽然早就猜到会遇到伏击。 却没料到,突厥狼卫不但有黑火油,而且还懂得制作简易的燃烧瓶。 此前突厥狼卫逃得比较急,马和辎重一率没带。 没人能想到,他们是从哪弄来那么多黑火油的。 正因为如此,在阿史那道真无意说出曹操故事,说起博望坡时,苏大为还有心情开玩笑。 在那一场伏击中,阿史那道真他们十几个人都遭到烧伤。 不过也幸亏有苏大为在,懂得避火之法,居然无一人死亡。 这令阿史那沙毕大为失望。 阿且苏大为个的悍勇,远超阿史那沙毕的预料,当时如果不是身边狼卫豁出性命拦住苏大为,阿史那沙毕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抓住。 在这次之后,苏大为的行事明显就更加小心。 找到树林里的补给点后,也没有冒然冲上去,而是安排好了包围,分散了人手,这才开始行动。 不过那时阿史那沙毕已经带人逃走了。 第二次的遭遇,就是不久前,在金山故道最尾端。 苏大为还是吃亏在对地形不熟悉。 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雪崩。 他在大唐二十余年,这还是第一次离开长安,来到白雪皑皑的阿尔泰山,这要是能提前想到雪崩,那就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了。 这一次,阿史那沙毕也没讨到便宜。 唐军并没有太大损失,反倒是阿史那沙毕身边的突厥狼卫,全部搭了进去。 现在估计还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已经冻成冰雕了。 阿史那沙毕仅以身免。 总的来说,通过数次交锋,阿史那沙毕心机更深,更擅于利用周边的环境。 这里,毕竟是突厥人的“主场”。 是有主场加成的优势的。 苏大为强在个人实力强悍,而且头脑也不差,再加上似乎运气也不差。 如果换一个他熟悉的环境,如果是在长安,凭借苏大为手里的人脉和助力,他至少有十余种办法,可以玩死阿史那沙毕。 摇了摇头,收回心里的思绪。 现在毕竟是在突厥人的主场,想其它的都没什么意义。 苏大为向着赵胡儿开口道:“那名伍长……” “没……没找到。” 没找到的意思,就是那名唐名斥候伙长,也被冰雪埋住了。 他不像苏大为那么强大的实力,还能幸运的进入胎息。 那名伍长饱受阿史那沙毕的刑讯折磨,早就疲倦不堪。 雪崩的时候,巨大的雪浪铺天盖地的卷过,他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淹没了。 第五十四章 长生久视(一) “队正,你不用太难过,身死有命,我们做斥候,早就把脑袋悬在了腰带上,他……他没被突厥人抓去王庭,已经是很好了。” 赵胡儿小声道。 苏大为没有回答。 他的手,悄然握紧。 太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伍长没被突厥人带回王庭,那这次任务,完成了一小部份。 那些突厥狼卫,除了阿沙那沙毕,其余的应该也死得差不多了,任务又完成了一小部份。 但是…… 心里还是觉得愤怒啊。 如果不把阿史那沙毕这个狼卫首领抓住,不说王文度失窃的那封信,就说死去的这三名唐军斥候,苏大为也无法接受。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 洞内一时寂静下来。 气氛有些沉闷。 虽然,唐军只死了三人,伤了数人。 而突厥狼卫这次已经死了十数人。 但这个时代,以大唐战无不胜,唐军的心高气傲,这个结果,依旧是难以接受。 总觉得不把这伙突厥狼卫全歼,便是未竟全功。 只差一个阿史那沙毕了。 尽管,据阿史那道真说,此人是当今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的儿子。 未来也有可能继承可汗之位。 但真的,好想把这家伙留在金山山脉上啊。 如果让此人逃回草原,将来定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阿兄。” 聂苏真的很聪明,看苏大为阴沉着脸,便猜出几分。 “阿兄是担心那个狼卫首领吗?放心,他应该逃不远。” “嗯?为什么?” 苏大为抬头看向聂苏,眼里尽是疑惑。 “我让猴头去找他的藏身处了,他被猴头扔出的断木击伤了脚,应该逃不远的,只是当时急着把阿兄从雪底下挖出来,才没继续追他。” 停了一停,聂苏道:“我让猴头去找去了。” 她显得极有信心。 以幻灵的能力,在它的主场里,要想找到阿史那沙毕,应该大有希望。 苏大为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想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可脑子里,却禁不住又反复去回想这几次交手的片断。 阿史那沙毕,真是一头狡猾的狼。 这人不但心机深沉,而且对身边人的死,也看得极为淡漠。 真不知为何有那么突厥人,甘心为他去死。 “苏帅。” 一直没开口的叶法善,忽然向苏大为道:“能聊几句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眼。 实际上,他对叶法善这个道士,一直有些看不透。 当然,这并不影响与之合作,借他的炼丹本事,帮自己炼制硝石,做个利益共同体。 现在,硝石只是制冰之用。 可是将来呢? 硝石如果配上硫磺、木炭,能造出什么,不必多说了吧。 未来可期。 所以苏大为现在,需要借助熟悉炼丹的道士的力量。 比起出身北方道系的袁守诚,南宗道士更擅长炼丹制符。 北方的道士,一般更注重自身修炼,讲究内丹之功。 各种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转,他微微点头。 在聂苏的搀扶下,移步到叶法善的身边,在篝火面前盘膝坐下。 “叶道长想跟我说些什么?” 苏大为凝视着眼前的叶法善。 实际上,他对于叶法善这个人,是有所怀疑的。 最早认识他,是在大明宫守护龙脉时。 那时妖僧道琛想要破坏大唐龙脉,情况紧急的时候,是林老大带着叶法善出现,帮苏大为一起镇压龙脉。 苏大为那里心中便有些疑惑。 以林老大的出身,做为长安狱牢头,认识三教九流各种人都不奇怪,但要认识一个修为高深的“异人”,似乎还没那么大能量吧。 更何况能请动叶法善出手,那又得是多大的面子? 事后苏大为还对林老大旁敲侧击过,得到的答案是,叶法善曾是荆王李元景的座上宾,因此认识。 但苏大为事后细想,还是觉得有些诡异。 就因为都曾是李元景的人,林老大就有面子请动人家? 当然,这份疑虑暂时还是压在心底,先观察再说。 甚至苏大为不介意让叶法善参与到制冰的生意里。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苏帅,其实这次陪聂苏小娘子来这么远的地方,一来是因为小娘子恳求,贫道动了侧隐之心。” 苏大为看着他,嘴角似在微笑。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不可信,道士都讲究出世修行,远离尘世繁杂,哪有这么好的耐心。只为聂苏恳求,便不远千里护送,呵呵,你继续编,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叶法善继续道:“第二,则是为了贫道的一点私心。” “哦?” 苏大为微挑了一下眉梢:“愿闻其详。” “苏帅知道道教是大唐国教吗?”叶法善面上带着笑,一团和气,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苏大为心中疑惑更甚:“知道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牛鼻子老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到底什么意思? 苏大为心念急转,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叶法善,一直叫的是“苏帅”,而不是大唐征西军斥候营队正,这称呼,似乎意有所指? 没等他细想,耳中听到叶法善继续道:“道教立为大唐国教,已经三十余年,然而,自从玄奘法师西来,以白马从天竺驮回梵经,许多事,便有些不一样了。” 叶法善虽然没明说,但苏大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道教是大唐国教,这个地位,是从李渊时起便定下的。 开国之君,一般都要从古人里,找个名人认个亲戚,加强一下血统,强化一下得国的合法性,还有受命于天的感觉。 李唐,找到的是春秋时的老子。 孔子是儒家圣人,然而孔子去拜见老子,却要执弟子礼,回来还要跟弟子感概:“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翻译成大白话,那便是老子太牛逼了! 认这样的圣人做祖宗,是极有逼格的一件事。 从李渊,到李世民,直到此时的李治,道教做为国教的地位没有动摇过。 甚至许多王公大臣,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信道教可以炼出金丹,服后可以不死。 大唐皇室好几位皇帝,后期都有让道士炼金丹,服食金丹以求长生的记录。 太宗李世民,晚年也是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令道士炼丹。 结果吃了感觉不明显,这才病急乱投药,找了王玄策从中天竺带回来的那罗僧。 希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岂料却丹毒而发。 无论如何,如今的道教,受到沙门传法极大的冲击,乃是不争的事实。 道教的教义本就是追求出世,相比“烦恼即菩提”,讲究入世渡人的浮屠来说,理论方面确实是辩不过人家。 大概,叶法善也是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了吧。 虽然,眼下道教仍是国教,可再过些年,苏大为知道,自从武则天掌权后,一切就都变了。 虽然那还要许多年,但道教一些有识之士,怕是已经察觉到了那种可能。 叶法善,或许正为此事而来。 苏大为的职务虽然不高,但他这个人,有着异乎寻常的人脉手段,可以直通到当今天子身边的女人,武昭仪那。 而陛下对武昭仪的宠爱,那是人尽皆知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虽然并非大官,但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如果结交他,完全有可能做到以小博大,通过他,向武昭仪传话,从而间接影响到李治。 叶法善没有急着开口,他一直在小心的观察着苏大为的反应,揣磨着苏大为的内心。 等苏大为流露出想明白的神情,他才继续道:“苏帅知道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的分别吗?” “分别?愿闻其详。”苏大为暂时弄不清叶法善葫芦里卖什么药,决定先观察一阵。 这叶法善也真是,才提起佛道两门,怎么一下子又跳到先秦去了? 反应慢的还真跟不上思路。 “以贫道认为,各家之不同,乃是视角不同。” 叶法善眯起眼睛,看到苏大为虽然没说话,但是神情一下子变得郑重了许多,连腰杆都挺直了。 他的内心不禁微有些得意感,继续说道:“儒家的视角,是一个贵族男子看社会和世界。贵族要懂社交礼仪,要说雅言,要有贵族基本的技能,即君子六艺。 法家的视角,是一个君主看社会,从一开始落脚的地方便是君主,它要求君主把权力放在第一位。 墨家…… 兵家…… 纵横家。” 第五十五章 久视长生(二) “墨家的视角是一个匠人看天下,墨子本身就是一个高明的工匠,在他的眼,天下如同一件机关工具,工具的运作需要各个部件相互合作,所以要兼爱非攻;对于工具优先考虑的是其性能,其次才是它是否好看,所以那些礼乐,在天下大乱人命都不能保全的时候,都应当从简。 工具的好坏,是由其设计的优劣来决定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天命鬼神,但是需要尚贤,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 停了停,叶法善见苏大为听的认真,继续道:“兵家的视角,是一个将军看天下,国家要强盛就要吞并敌国,占有更多领土和资源。 所以要把国家变成一个军事机构,做到可以最大限度的动员百姓。 还要上下一心,统一思想,在攻伐的时候能够同心同德,消灭对手取得胜利。 纵横家的视角是一个说客看天下,天下需要平衡,纵横家利用人性皆有私欲的弱点,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使各国都处于互相制衡的状态,绝不使一家独大,这样纵横家就可以左右逢源,从中取利。” 稍微等苏大为消化了一下自己话里的内容,叶法善自矜的一拈长须,这才开口道:“至于我们道家,视角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回到道家思想创立者,老子身上。 老子是春秋时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也就是管理王室藏书的官员。 以他的身份,自然看到许多机密的史料,看到历史的盛衰悲欢。 于是用道家思想,将他看到的许多东西总结下来。 许多不能说的,不能谈的事情,都蕴含在道家思想里。 道家思想与别家的不同在于,道家的思想,具有超脱性,当别家关注于当下之事时,道家的视角,已经跨度千百年的时间长河,去俯仰天地。” 微微叹了口气,叶法善轻吟道:“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苏大为有一段时间专门研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因此叶法善一说出来,他便知道,这是道德经里开篇第一章,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听到叶法善此时提起,苏大为隐隐把握到了一丝脉络。 无欲以观其妙。 有欲以观其徼。 有和无,其妙是指精微的,其徼是指边界,也即象征着事物的内外。 苏大为这里还在琢磨着道德经里这句话。 耳中却听到叶法善良继续说下去:“从夏商至周,横跨千百年的时光里,很多当时被奉为真理的事被唾弃,许多被不耻的东西变得倍加推崇。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物,历尽劫难依然能保存下来,在这些事物身上,有着相同的共性,也就是本质。 比如盛极而衰,比如物极必反,比如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这即是事体的两面性,一阴一阳谓之道。 老子,正是观察到这些本质的现象,所以留下五千言…… 这五千言,便是道家思想的精华。 相比诸子百家,它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也就是更接近‘道’。 道家的思想,是跨过了时间与空间的,其视角有两种。 一种,是在事物内部去观察精微。 一种,是站在超脱的角度,站在历史长河之外,去观察事物的形状。” 苏大为现在,感到有些困惑了。 对于叶法善所说的道家思想,他是钻研过一番的,因此并不难理解。 他不明白的是,叶法善在这里,这个夜晚,跟自己扯什么狗屁道家思想,目地是什么? 如果这里是长安,是西市,叫上几个知交好友,大家摆上酒菜,谈天说地。 聊聊这些,这没什么,权当叶法善装个逼好了。 可现在是在阿尔泰山中,距离长安不知几千里之外,在西突厥境内。 刚刚经历白天的雪崩,苏大为现在满心都是杀气。 想的是如何找到那个阿史那沙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现在叶法善突然说起这些? 什么意思啊。 苏大为只是困惑叶法善的目地,而坐在他身边的聂苏,则是完全听不懂。 开始还强撑着,小脑袋一啄一啄的,最后干脆脑袋一歪,靠着苏大为的肩膀睡着了。 远处另一篝火处的赵胡儿他们,也是低着头不再偷听了。 什么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妈的,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把那恶贼抓到。 非得生撕了他不可。 若不是苏队正,兄弟们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只是可怜了那名伙长。 对这些突厥族的唐军斥候来说,让他们理解什么视角,什么本质,什么俯仰古今,比让他们提刀上战场要困难千百倍。 “所谓俯仰天地,便是道家思想中,事物的内外、阴阳、高下、强弱、古今,等等一切相对的关系。 可以在事物内去经历,去仰望,去体验。 也可以把思维从事物中剥离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却俯察。” 说到这里,叶法善拈须微笑道:“就好像聂苏小娘子的胎息,便是专注于内,而苏帅你的鲸吞之术,便是专注于外。”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叶法善,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化为一个声音:他知道小苏有异常了! 一路这么长时间,跟聂苏在一起,叶法善又不是瞎子,以他的修为怎么会看不出来。 聂苏很特别,真的很特别。 在她身上,有远超于常人的地方,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苏大为统统归为天赋异禀。 但他同样知道,以聂苏的单纯,拥有这样的天赋,不是幸运,而是灾难。 如果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想到这里,他看着叶法善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苏帅不必多想,贫道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无论个人也好,家族也好,王朝也好,在道家眼里,都跟日升日落,月缺月圆一样。 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但不变的是盛衰与盈缺。 所以道家人不执着。 不会跟佛家一样,去专注于内心每一个微小的念头,去想如何去解脱人烦恼。 因为……” 叶法善微微一笑:“在千万年时光长河之下,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旋生旋灭,不过是我们眼中的蜉蝣。” 《庄子》里曾言: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 意思是蜉蝣的生命短暂,在人的眼里,不过一天便消亡了。 然而它们却仍尽情享受生命。 这是庄子站在老子的肩膀上,看透世情,却又超脱于世情。 所以为何魏晋时的喜欢谈玄,竹林七贤又为何跟神经病一样,表现的那样张狂,荒诞。 看透了,知道所有繁华都注定消亡,所以悲观了,绝望了,疯狂的造作了。 大抵如此。 苏大为看着叶法善。 篝火的光芒中,这道士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端得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然而此时,苏大为微微一笑,嘴里轻吐几个字:“道长,真是装了一手好逼。” 呃? 叶法善一失手,掐断了自己几根胡须。 但是肉痛比不上他心内的茫然。 这个反应不对啊,他就没想过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所有谈玄者,都有一套入手的办法,先是云山雾罩,然后似是而非,让人觉得大有道理,细想,却又狗屁不通。 是为“套路”。 千百年后,这些套路还屡见不鲜。 什么施主印堂发黑,必有凶罩。 什么施主有喜,绝对要发达。 又或者,谈些很玄乎的东西,听不懂就对了。 越听不懂,越觉得这人很高深,让人肃然起敬。 是的,现在,叶法善就被苏大为归为这一类人中。 所以,他向叶法善微微笑道:“道长跟我讲这么多,不就是想证明,道家很牛,比沙门释者更厉害吗?” 叶法善刚才说的道家的思想,有没有道理? 相当有道理。 那是一种哲学范畴。 拿这种思想当工具,去辩析事物,会有不一样的视角,会更容易看穿事物的本质,甚至是更精彩的收获。 但这一切,跟叶法善本人,并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就是拿这种套路,在苏大为面前装了个逼。 或者说,并非为了装,而是为了在苏大为心中,竖起高深莫测,得到高人的形像。 为什么,苏大为已经猜到了。 看着叶法善面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缓缓道:“道长如果真的这么超脱,这么看得开,那又何必对来自佛门的压力,那么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又从长安一路护着聂苏到此? 道长,你真的以为我瞎啊? 你说这些,难道真以为,就能压过玄奘法师一头?” 说到最后几个字,叶法善瞳孔猛地收缩。 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尴尬感。 大意了,大意了。 没想到终日拿手的谈玄,在苏大为面前,居然被看破了。 是了,此人与袁守诚走得颇近,一定是袁守诚泄了道门里的话术,这家伙,简直可恨。 叶法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 正像苏大为所猜想的一样,道家虽然提出无为。 但是在叶法善心中,还是想要有为的。 既要有为,便要择人。 苏大为,是他看中的,一个不错的“护教真人”。 第五十六章 幻灵重伤 佛门有护法金刚,儒门有卫道贤者。 那为何道家不能有护教真人? 有一点苏大为想的没错,叶法善是在乎的。 虽然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道家的视角是俯仰天地,既可以沉浸在事物中,观察细微,又可以剥离出来,站在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纬度,去看待事物的形状。 但道理是道理,终究没几个人真的能做到。 或者说,真做到这一步,那恐怕就是神仙了。 是人,便有人性,有人性,便有在乎的东西。 虽然如今大唐以道教为国教,李唐宗室里,信奉道教的很多,甚至在皇宫里,都有道观,供奉三清祖师。 可最近几年,佛门的影响力扩张得很快。 整个道门,已经可以明显感到这支传自天竺的外教,所带来的可怕压力。 更别提几次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辩法,道教输给佛教的事。 没办法,术业有专攻,道士炼丹研究医药星卜比较擅长,观察天象比较擅长,谈玄也还凑合。 但你要道士去跟释门辩法,明显是弄不过人家。 其实以国教的身份,去跟外来胡教辩法,这个举动本身就是输了。 所以道门中有识之士,近几年也开始寻思着要未雨筹谋,开始为将来做伏笔了。 只是这些话,叶法善自是不会跟苏大为去说。 被苏大为一番话揭穿,叶法善有片刻的尴尬。 但他心境修为不错,很快便调整过来,向苏大为摇头道:“苏帅说的不错,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我个人而言,只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微尘,荣辱与我何加焉? 但将时间放长到百年,千年来看,道家,乃自春秋以降,我族智慧的凝结。 它的存在,将会造福千秋万代的百姓。 所以,道家有存在的意义。 因此,我们应该维护它。” “说到底,叶道长还是对道门信心不足嘛。”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的想法与道长正相反,一口池水,如果只是死水,寂静不动,是不可能真正孕育出生命的,必有源头活水,有来处,有去处,保持新鲜的流动,才能生命力繁盛,道长以为呢?” 叶法善拈须的手指微微一颤,下颔一痛,又是一根胡须被失态扯断了。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苏大为与自己过去面对的那些人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只怕很难被自己说服。 但是此人如果真的倒向玄奘一方,向武昭仪施加影响,间接影响到天子李治,那对道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叶法善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苏帅,请问传播胡教的天竺,现在如何了?” 四分五裂的天竺,本来还有一口气,不过之前王玄策在中天竺受辱,向勃泥借兵,把中天竺又打了个稀烂,如今,不提也罢。 叶法善见苏大为没有回答,心中重拾自信,微笑道:“我观胡教传入中原的路径,西域各国多有信佛的,但凡是信佛的诸国,必然衰弱,没有例外,可知胡教是自我削弱之教。 何况其教提倡出家,不事生产,不交税赋,不娶妻生子…… 苏帅如何看?” “道长说的这些,确实存在。” 苏大为点点头道:“我看道德经,也有所领悟,与道长探讨一下。” “请说。” “这世上有完美的事物存在吗?” “没有。”叶法善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世上当然不会有完美之事,大成若缺,若没有缺撼,哪来流动。 “既然世上本无完美,一个教派、思想,有缺点,不是很正常吗?就像道德经所言,事物都存在一体两面,有缺点,便有优点,那么,如何去用,在于人,而不在这件事物本身。” 教派、思想,从诞生的第一天开始,便是人的工具。 工具本身并没有思想,有思想的是人。 工具能做好事,也能做坏事。 工具有缺点,但如果人擅于运用其上的优点,依旧是好工具。 反过来,如果真有完美的工具,人不去用,还是等于零。 苏大为说的意思,还是把一切落在人身上。 他反对叶法善把一切问题,简单的归结于某个教派。 怎么说呢,苏大为说的这番话,有那么点哲学思辩的意思在里面了。 在长安时,经常去大慈恩寺,去听玄奘法师讲经,倒也不是白去的。 叶法善一时无言。 就听苏大为又说了一句:“而且按老子之思想,方才叶道长说信胡教者,则必衰弱,其实反过来看也成立……其国衰弱,所以信胡教。” 这句话,犹如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叶法善的心口。 令他身体一震,背脊一下子挺起。 看着苏大为,背后冷汗涔涔。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曾细想过这些事。 此时经苏大为一说,顿时有一种颠覆性的效果。 冥冥中,他似乎悟到了点什么。 阴与阳,强与弱,是相对的。 人与人的关系,也是相对的,是互相成就的。 那么国与教呢? 是否也存在一种相互成就,相互推动的力在里面? 一时间,叶法善凝视着篝火,陷入到沉思中。 其实学道或者修佛之人,修为越高,其思想越接近哲学层面。 也就是所谓的“道”。 一但灵感来了,或者有所感悟,在一件事上想上十天半个月,亦非不可能。 看着叶法善皱眉苦思的模样,苏大为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这时代的人,思维层次也未见更高嘛。 他跟叶法善说的话,也是极有道理。 但道理,也只是道理。 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叶法善的做事方法上,并没有打动苏大为。 否则今天的谈话,不会从谈玄,变成辩法一般。 双方颇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其实苏大为也并不是一定要悍卫哪一方,或者去打压哪一方,而是…… 在长安,颇受玄奘法师帮助,这人情在里面,怎么可能被叶法善轻飘飘几句话,说得掉转枪头。 何况武媚娘也是不折不扣的崇佛者,犯不着去帮着道门对付释门吧。 再说了,自己接触过的几个道家中人,李淳风就不用说了,数次帮忙,还将一面唐镜赠予聂苏,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 就算是袁守诚,第一次见面,便传自己功法,那也是好处。 那么叶法善呢? 就撺掇着聂苏来找自己,以为凭着这点小恩惠,就能让他跟释门做对? 开什么玩笑。 诚意有没有? 好处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红口白牙,两片嘴皮子一碰,这种套路,对付别人可能还行,在苏大为身上…… 不吃这一套。 吱~ 突然,一声细微的声音在洞外响起。 苏大为感觉肩膀上的人一动,聂苏醒了。 她的眼睛看向洞外,撮唇轻哨了一声。 下一刻,只见白影一闪,一身雪白的猴头从洞外蹿进来。 “猴头,人找……” 聂苏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苏大为几乎同时瞳孔一缩。 就连陷入深思的叶法善,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蹿进洞的幻灵,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不是惊讶于幻灵的出现,而是惊讶它现在的状况。 一支箭,插在幻灵的身上。 那是一支金色的羽箭,与普通的箭支大不相同。 箭头呈翼形。 箭杆是黑色的圆木,上面绘有金色的铭纹,像是拥有某种魔力。 最后的箭羽,是金色,不知是什么鸟类的羽毛会是这种颜色。 在夜色和篝火下,显得十分醒目。 而且这支箭十分粗大,比寻常的箭几乎粗了一倍,像是大拇指的宽度。 这一箭从猴头右肩穿过,几乎将它半边胳膊给卸下来。 猴头动作飞快,几个纵跃便扑到聂苏怀里,然后,它像是失去力气般趴下,奄奄一息。 “猴头,是谁了伤了你?” 聂苏很不对劲,她的神情,语气,全都变了。 变得不像是平时那个温和的她。 语调里,透着一股冷冽和怒意。 苏大为极少见到她这个样子。 但是目光看看猴头的状态,又能明白过来。 金蝮蛇从猴头的脖颈处爬出,竖起半个身子,口里蛇信咝咝吐着,像是与聂苏在交流些什么。 赵胡儿等斥候见了,也是满脸惊讶。 但是没有苏大为的命令,此时反而不敢乱动,只纷纷拿眼睛投过来。 白天雪崩的时候,是聂苏小娘子和叶道长,再加上猴头对大家施救的,这人心里都有杆秤,都懂得知恩图报。 眼见白天的那只小猴儿,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心里都是又惊又怒。 暗自猜测究竟是谁做的,居然会射箭伤这白猴。 这猴子不是凡品,当时它一爪下去,便能掀翻大片冰雪救人,众人可是都看在眼里。 但现在,它却伤这么重。 伤猴头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五十七章 偷袭和埋伏 聂苏身上,有一股诡异的元炁在流动,那些唐军斥候看不出来,但不代表叶法善也是如此。 苏大为双手按住聂苏的肩膀:“我来。” 同时手指暗捏了捏。 聂苏身子一震,仰头看向苏大为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阿兄,猴头它……” “放心,有我呢。” 苏大为心中激荡,但面色依旧保持平静。 猴头是诡异幻灵,在《百诡夜行录》上排名为八十九。 它的品级不算高,按照书中的介绍,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幻化和借力。 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人能伤到的。 “叶道长。” 苏大为抬头看向拈须不语的叶法善:“你有没有办法帮猴头治伤?” 叶法善做为南宗的道士,手段颇为不凡。 上次在大明宫内,苏大为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所以,不妨“借力”。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苏大为又道。 叶法善目光微微一闪,点头笑道:“贫道试试。” 只要肯出手,就代表有一定的把握。 叶法善移步过来,在聂苏面前俯身查看了一下猴头的伤势。 浠浠沥沥的诡异之血,从洞外一直延伸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条时断时续的血线。 洞里,充满一种古怪的血腥气息。 “队正。” 赵胡儿带着两名斥候小心的走上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他们是想帮忙,却又不知该如何帮。 苏大为本来想说不用,但是一转念,招手在赵胡儿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胡儿面色一怔,随即点点头,招手又叫了两人,一起走出洞去。 叶法善眼角微动,瞧见了,但却不好发问,心下却是有些好奇,不知苏大为派这几人出去做什么去了。 算了,军中事不归他管,还是先治好这只诡异,向苏大为露一下手段。 能得一段人情,也不算空手而归。 想到这里,叶法善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口唇微动,默念一段法决,手指一抖。 轰的一声,符纸燃烧成一团赤色火焰。 洞内另一堆篝火边,其余的斥候见到这一幕,不由发出惊呼声。 这些原本出自突厥族的斥候虽然归入大唐,骨子里还是信草原上的长生天及萨满,看到这中原道士玩得这一手,顿时大为惊异,已经有人在心里暗想,莫非这道士,也是萨满巫师? 没等他们想明白,叶法善将整个燃烧的手掌,并成剑指,一指点在猴头身上。 双目紧闭的幻灵身体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声。 缠在它脖颈间的金蝮蛇身体猛地膨胀,好似眼镜王蛇一般,肉翼张开。 眼看要对叶法善发动攻击,就听叶法善口中大喝一声:“定!” 赤色火焰顺着它的指决迅速注入猴头体内。 原本通体雪白的小猴儿,像是要烧着了,被一股红光从内外渗透。 金蝮蛇发出一声吃痛的嘶叫,猛地弹飞出去。 聂苏大惊:“你……” 话还没喊出来,眼珠儿立刻瞪圆了。 猴头体内的红光,汇聚在肩膀中箭处。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交战,光芒闪烁不定。 数息之后,耳中只听“叮铛”一声响,那支箭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熔断,跌落在地。 猴头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核桃大小的血洞,里面血肉模糊,看着十分吓人。 叶法善却长呼了口气:“不妨事了,最要命的是这支箭,箭上似附着有破魔的符纹。” 他低头看了一眼:“突厥人的萨满咒纹,这东西不断腐蚀幻灵的身体,令它无法自愈,除掉了它,这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蝮蛇嗖的一声蹿回猴头身上,身子一缩,藏在脑后,似乎对叶法善十分畏惧。 苏大为看了一眼,向叶法善道:“多谢道长,这个情我记下了。” “小事。” 叶法善挥了挥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算了,做事做全套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玉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红色丹丸,交到聂苏手上:“这是我炼制的丹药,能固本培元,帮助伤势恢复,给它服下去,估计明天这个时候,就能起身了。” “谢谢道长。” 聂苏感激的道。 叶法善拈须微笑,受了她一拜,这人情嘛,是做足了,至于如何用,那就要看以后了。 看着聂苏将丹药给猴头服下去,苏大为在叶法善不解的目光中,突然站起来。 “所有人戒备。” “什么?” “出了什么事了?” 洞内的斥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将武器抓在手里。 叶法善张口欲问,突然脸色一变。 就在此时,苏大为抓起聂苏,向洞旁一闪。 同时飞起一脚,将眼前的篝火向洞外踢飞出去。 “道长闪开!” 不用他说,叶法善已经第一时间闪身,后背紧贴着石壁。 耳中听到一声尖厉的音啸。 轰! 篝火在半空中,被一支金箭穿透,爆裂开来。 金箭余势不衰,锵的一声,射在方才苏大为立脚之处。 整支箭没入石中一半,金色的箭羽嗡嗡颤动着。 见到这一幕,慌忙闪避的唐军斥候们一脸懵逼。 而叶法善却是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向聂苏交代一声,已经猱身向洞外扑出。 就在此刻,袅~ 黑暗夜色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 第二支箭,到了。 箭比声音更快。 声音响时,那箭已经射到面前。 苏大为手中空空,在雪崩时他的长刀和臂盾、弩都遗失了。 身后的斥候都发出惊骇的叫声:“队正!” 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苏大为右手扬起,金刚杵在手中啪地一声,化作一张圆盾护住头面。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爆鸣。 火星四溅。 那支箭射中圆盾,瞬间崩飞出去。 洞外隐隐听到弓弦颤响,还有突厥人中箭发出的惨叫声。 趁此时机,苏大为冲出洞外。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聂苏抱着猴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聂小娘子,你就在洞内,护着其他人,贫道去去就来。” 叶法善说了一声,跟着冲出洞外。 到此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方才那幻灵中箭回来,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它的伤势上,但是苏大为,却从中想到了更多。 能伤幻灵者,一定不是寻常人。 那支箭,刻有萨满教的咒纹,说明突厥狼卫那边,应该是有了生力军。 而且至少是一名精通萨满巫术的神箭手。 苏大为更据此推断出,对方有可能沿着猴头血迹留下的痕迹,对唐军展开一次反杀。 此举大大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按常理,那突厥狼卫的首领阿史那毕好不容易逃出苏大为的追杀,此刻就应该是急急忙忙逃走才对。 但阿史那沙毕不是寻常人。 他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西突厥俟斤,是沙钵罗可汗的儿子,是突厥狼卫的首领。 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创造战果,最大的杀伤敌人,甚至是全歼敌人,才是他想要的。 而不仅仅是带着情报,灰溜溜的逃回西突厥汗庭。 苏大为,把阿史那沙毕的心理摸透了。 所以他才会提前让赵胡儿带数人在洞外埋伏。 趁着阿史那沙毕和那名神箭手的注意力都在洞中,想对唐军来一次斩首式突袭的时候,反埋伏对方一手。 这种心理上的博弈,就仿佛站在赌桌上,双方各自出牌,算计对手。 双方各自依据手中条件,顺势出计,借着敌人的反应,而做出新的反应。 这种临场变化,都是刀刀见血,站在刀尖上舞蹈。 就算是叶法善,也不由为之心惊。 不管怎么说,之前的算计到此刻,到这一步,已经达到极致了。 是该真刀真枪拚杀的时候了。 究竟谁能活着离开金山山脉,最终靠的还是实力。 在绝对实力之下,一切阴谋算计,都是空谈。 洞外的血地上,方圆百米之内,无数人头蹿动。 那是西突厥狼卫的最强反杀。 不断有刀刺在肉上的噗哧声响起,也有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声。 阿史那沙毕站在雪地中,冷冷的注目着这一切。 对于此次的计划,有着必胜的把握。 他不是一个人,当然不是。 唐军带领斥候的那个人,他已经查清了,明叫苏大为,似乎此前一直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这次应召入伍。 听说近几年在长安比较活跃,查了不少案子。 但是,这位苏大为,毕竟只是一名不良人,他过去的经历,是有眼界上的限制的。 一个人的眼界、经历,决定了格局,决定了思维的宽广度。 或许此人在查案,算计上,有着不错的表现。 但是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必定会有所疏漏。 就像是现在,就算这苏大为再厉害,带着唐军斥候追得再紧有什么用。 这道题,本来就不止是一伙斥候,对上一伙狼卫这么简单。 这里不是长安,这里是西突厥的龙兴之地。 背靠着草原,阿史那沙毕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助力。 哪怕他之前手下的狼卫全都死光了。 可只要他活着,转眼间,又能从各部,以及之前预备在山中的据点,征调足够的[]人手。 这,便是阿史那沙毕的底气所在。 此次行动,他手里有一名萨满大巫,箭法拔群。 之前那名窥探的诡异猴子,就是被大巫发现,一箭射中。 这名萨满,就是阿史那沙毕预备对付苏大为的王牌。 除此之外,他又征召了葛逻部一百名战士。 有这样一股力量,今夜,就注定是这伙唐军的祭日。 阿史那沙毕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烁出危险的光芒。 第五十八章 擒贼先擒王 噗哧! 苏大为扑出洞外,就地一滚,手中降魔杵由盾化作长枪,借势横扫出去。 一名葛逻禄部的战士,手执弯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苏大为一枪扫中脖颈。 他的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形状,狠狠甩飞出去。 苏大为余势不停,双手执枪,一个大步上去,长枪如毒蛇出洞,噗的一声,将另一人脖颈扎穿。 收枪的时候,他趁机扫视一眼全场,将大概的情形收在眼底。 这次狼卫来得突然,但却并不让苏大为担心。 这得多亏他之前的一个念头,意识到阿史那沙毕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派赵胡儿他们出去,便是提前设下简易的陷阱和警戒。 虽然时间地形所限,弄不了太复杂的,但还是在这次突袭中起到不小的作用。 东边方向,一条绊马索拉在地上,不少突厥人从这里冲上来时,被摔得七晕八素。 摔倒的雪地里,又洒上了不少马钉。 这一下,就杀伤了六七人。 剩下的突厥狼卫因为怕再有陷阱,不得不减慢冲击的速度,或者是绕向别的方向,朝山洞逼近。 南边的位置,陷阱更损。 直接在雪地里挖了一条半人深的雪坑。 黑夜里看不分明,也不知多少人掉了下去。 坑里插满削尖的木条和马刺。 这一下,又折损了不少。 也就是这个时候,站在阿史那沙毕身旁的神箭手,向着洞中连射了两箭。 赵胡儿他们赶紧放箭,对敌方反压制。 这才给苏大为时机冲出来。 目前的情况是,突厥人这次人手异乎寻常的多。 粗略一看,至少上百人。 虽然被赵胡儿他们布下的陷阱稍稍延缓,但却改变不了大局。 敌人,如潮水般,趟过陷阱,向着山洞方向,源源不断的涌来。 如果是苏大为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趁对方合围之前,抽身逃走。 但是不行。 他现在是唐军这伙斥候的队正,不可能丢下同伴。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解围了。 苏大为目光在人群中迅速锁定阿史那沙毕。 他站在突厥人的最后面,遥遥指挥。 在他身边,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手执一张极大的反曲弓,颇有渊亭岳峙之感。 一定是射伤猴头,还有刚才射出金箭的人。 苏大为眼神一瞥,看到已经有突厥人涌向赵胡儿他们藏身的地方了。 情况危机,没时间犹豫。 苏大为摒息静气,贴着地面,向阿沙那沙毕疾掠而去。 他如果大开大合的冲杀,倒也不是不能杀透挡路的突厥人,问题是赵胡儿那边等不起。 连洞里的斥候一共才十几个,若是动作稍慢,只怕会被敌人借着人数优势,围歼在此地。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论突厥人有多少,只要抓住为首的阿史那沙毕,那这一战,还是大唐胜利。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杀机,手中长枪化作横刀,贴地前行过程中,顺势左右一抹。 两名葛逻禄战士眼中露出惊恐,下一刻颈血喷溅,人如枯朽的木头般沉重倒地。 苏大为早已经掠到前面去了。 凡是拦在他前面的人,反正都是阿史那沙毕带来的人,无论是葛逻禄人,还是处月部,苏大为是能杀就杀,来不及就闪身避过。 绝不稍做停留。 距离阿史那沙毕越来越近。 那名神箭手张弓搭箭。 崩! 一支金箭穿越空间,几乎瞬息便射到面前。 苏大为前冲的身体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 手中横刀一挑。 铛! 身体蹬蹬蹬连退数步。 虎口一热。 那支箭,险险贴着头皮掠过。 不等他站稳,那神箭手弓弦一颤,第二支箭又至。 这射速,是连珠箭? 苏大为心中一惊,不及细想,手中横刀化作臂盾,护住头面。 又是一声巨响。 他已经沉下重心,全力防御了,还是被一股巨力推动着,在雪地里向后滑开数尺。 心下不由骇然。 这还是在夜里,要是白天,只怕想近身都难。 一名神射手,居然如此难缠。 心中闪念,身体已经贴地一个翻滚,直接冲入突厥人中间。 臂盾随着身体翻滚不断旋转着,恰到好处的护住身上要害。 就算那神射手,也一时找不到机会。 不过苏大为自己,也陷入到突厥人最密集的地方,一时难以脱身。 四周传出突厥语的呼喊,不知多少长枪向他扎了过来。 苏大为单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弹起,使了个乌龙绞珠。 手中臂盾重新化作长枪,一圈横扫。 将刚刺来的一圈长枪荡开。 接着人随枪走,枪出如龙,接连刺出。 听得噗噗数响。 地面又多出三具尸体。 但是也因为这样,人群露出一丝空隙。 崩! 神箭手第三箭突然射出。 那支金箭,在黑夜中,划破空间,贴过无数突厥人的胸口、鼻尖,笔直射向苏大为的眉心。 这一刻,苏大为心中剧震,长枪在手甚至来不及将降魔杵化为盾牌。 百忙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一记铁板桥。 那金箭,几乎是贴着鼻尖掠过,带起一股热辣的血腥味。 如果不是苏大为反应及时,只怕要被神箭手一箭爆头。 但,这也是神箭手最后的高光了。 如果今天这局,只有苏大为和十几名唐军斥候,大概率会被阿史那沙毕得手。 但是正如苏大为没料到阿史那沙毕突然多出这么多人手。 阿史那沙毕同样不知道,苏大为这边多出了叶法善。 空中一声轻响。 三道黄符化为火流星,笔直的射在那名神箭手的身上。 根本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碰到身体,立刻爆开成大团的火焰,将那箭手烧成了个火人。 暗夜,瞬时一亮。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耳中只听到神箭手用突厥语恶毒的诅咒叫骂,还有惨烈的咆哮吼叫声。 他在雪地里来回翻滚着,企图借着冰雪将身上的火弄熄。 但叶法善的符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 眼见那箭手要被烧成焦炭,阿史那沙毕身体一震,终于反应过来。 他环顾四望,虽然到处都是自己的人,但是在神箭手被反杀后,人数的优势,丝毫不能提供给他安全感。 夜风吹过,他头上却渗出了冷汗。 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背心靠上一株大树。 耳中听到一声长笑,叶法善大袖挥舞,人如大鸟般从树冠飘然跃下。 口中喝道:“统统住手,你们的首领在……” 话音未落,空气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音啸。 苏大为抬头看去,叶法善在空中勉强一个翻转,斜斜的摔飞出去。 一支箭。 一支金箭从他的身体贯穿,带出一蓬血雨。 谁说神箭手,就只能有一人? 阿史那沙毕笑了。 从身后的阴暗处,隐隐透出一双血红的眸子。 “阿巴该该,宁斯听尔。”突厥语:速战速决。 阿史那沙毕显然对身后的箭手极为尊重,重重点头,以突厥语对着身前的葛逻禄人和处月部箭手发出吼声。 那是命令所有人,不计代价,最快速度杀光唐军。 就在他刚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头顶劲风呼啸,一个人影突然凌空扑至。 是苏大为。 眼见叶法善中箭,趁着突厥人的注意力暂时被拉开。 他使用龙形九变之术,身法伏低蹿高,冲过数十米的距离,向着阿史那沙毕,发动斩首。 所有的一切,都由阿史那沙毕推动。 只要将他这个首脑斩杀,相信眼前的突厥人,一定会不战自溃。 阿史那沙毕全身汗毛倒竖,一种被天敌盯中的恐惧感,从心中蹿起。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形像,贴地一个翻滚。 噗! 苏大为手里的长枪擦着他的小臂刺下,狠狠刺入雪中。 一蓬血花从阿史那沙毕的胳膊上爆开。 “大巫,救我!” 阿史那沙毕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开,想离苏大为远一点。 苏大为右手一抖,拔出长枪,正想再追赶,突然感觉一种东西盯在自己后背上。 那是一种死亡锁定。 萨满大巫,神箭手。 大骇之下,手中长枪瞬间化盾。 铛! 这一箭力道大得超乎想像。 苏大为全身一震,感觉像是被人重重一脚踹在胸口上。 手里的大盾第一次把持不住,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 他眼角余光看到阿史那沙毕越跑越远,但是眼前的箭手威胁更大。 苏大为丹田吞吐,猛吸一口气。 元炁化雷! 身体瞬间加速,跨过二十余米距离。 不等那名箭手反应,一头撞入怀中。 左手带着缭绕不休的白色电光,狠狠一掌拍在那人胸上。 噼啪! 第五十九章 追杀 电劲噬体。 电光中,一张涂满血色花纹的脸,呈现在苏大为面前。 然而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些诡异的花纹有何含义,只觉手腕一紧,竟然被对方一只手给死死抓住。 这是极可怕的事。 被苏大为用元炁化雷击中,不但没死,反而还能抓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地面摔去。 这还是第一次。 电光中,两人一起摔在地上,纠缠着。 雷电余韵像是鞭子般,不断抽打着身下那名萨满神箭手,电光中,隐隐看到骨骼影像时闪时灭。 身体在纠缠撕打,招招致命。 苏大为右手一拳猛地打向对方头颅,却被那人偏头避开。 然后只觉心口剧痛。 竟被那箭手一记肘击撞在心口上。 好在对方躺在地上,力量发挥不足。 苏大为左掌带着电光,一掌将对方手肘拍开,同时骑在那人身上,左手化刀,横切对方脖颈。 眼看将要劈中,突觉身下一股巨力,竟是对方一个挺腰,爆炸般的力量,将他掀飞出去。 落地一个翻滚,堪堪转身,眼瞳猛地一缩。 火光下,见到对方已然张弓搭箭。 那箭矢距离苏大为的眼睛只有一掌距离。 没等对方放箭,苏大为双手猛拍地面,一道白色的雷电奔涌而出。 “啊!” 对方嘴里发出短促的叫声。 苏大为已经趁机再次扑上。 将对方撞翻在地,压在身下。 左手按住对方肩膀,右手一抹,腰间一把小刀拔出,向着对方心脏扎去。 这名箭手似乎是突厥人的萨满巫师,他脸上涂的血色纹路也不知是什么,似乎对异人的雷电有极高的抵抗力。 这个距离,反倒是物理伤害更方便。 只要一刀下去,管你什么巫师萨满,都得残血。 就在苏大为一刀要落下时,屁股下面猛地一掀。 又来? 苏大为早有准备,重心往下一坐,将对方挺起的腰狠狠坐下去。 只是右手这一刀,却扎得偏了,一下子刺入对方肩膀。 身下的箭手发出一声惨叫。 这声音,令苏大为愣了一瞬。 女人? 和自己扭打了半天的居然是个女人? 那刚才自己手拍上的胸是…… 现在回想,确实很有弹性,只是方才一心搏杀,根本没想这些。 就在他一分神的瞬间,身下的女箭手下身一卷,两条长腿突然从后面扬起,以一个老树盘根的动作,将苏大为的身体锁住。 这在后世,是柔术里常用的招数。 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被一个西突厥的萨满女箭手用了出来。 女人的大腿不但修长,而且兼具暴发力。 一股凶猛的力量将苏大为的身体向后掀去。 同时对方双手合力,将苏大为拿刀的右手锁住。 苏大为暗叫一声不好。 对方双腿夹住自己脖颈,双手锁死自己右臂,一个反关节动作,岂不就是柔术十字固? 这要是被锁死,除非苏大为能忍痛将自己胳膊折断,否则决计难以脱身。 百忙之中,他的左手向后一拍地面,借力向侧面翻滚。 这一幕,把躺在一旁背靠着大树,手捂着大腿伤口的叶法善看呆了。 火光中,只见苏大为双腿夹着女箭手的腰,而女箭手同样用双腿夹着苏大为的身体,两人以一个诡异的动作向侧面翻滚了数圈。 苏大为终于借机抽回了右手。 体内元炁急转一周,坎离交汇,一团火焰在他掌心暴涨。 坎离水火中天决! 这女人不怕电,好像还越电越精神,但总不能对火焰伤害也免疫吧? 还没等苏大为将火团轰出,只见那女人纤瘦的腰肢一挺,反向他扑上来。 火光下,女人黑发散乱飞舞。 一脸血色彩绘,看不清面目。 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极为明亮,那眼里,透着杀意。 她的身形矫健如一头母豹。 小麦色的皮肤在火焰光芒下,透出古铜的光泽。 苏大为肩膀一痛。 一失神下,竟被这女人用一支金箭,狠狠扎入肩头。 耳中听到一个沙哑的,富有磁性的女声恶狠狠的道:“咳巴该庭斯!”突厥语:一报还一报! “苏帅!” 叶法善大惊:“贫道来帮你!” 道人大袖一挥,几道符纸来到手中。 刚才虽被那突厥人的神射手偷袭,但他反应及时,只是射伤了大腿。 虽然现在行动不便,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双手还是可以动的。 用在叶法善准备飞符过去,救下苏大为时。 耳中听到一声爆喝。 苏大为肩膀上金芒大盛,电光一闪,将女箭手连同金箭一齐震开。 七品异人的实力,已经超越普通人的极限。 寻常的物理伤害只要不是打到要害,都不足以令苏大为失去战力。 女箭手猝不及防下,身体向后弹去。 没等她站稳脚步,苏大为已经迅速追上,狠狠一记鞭腿抽出。 啪! 在叶法善目瞪口呆之下,那女人被苏大为一脚踢飞。 战场之上,生死相搏,顾不上怜香惜玉。 终于摆脱这女箭手,却也来不及再补刀。 苏大为飞身将自己被打飞的降魔杵捡起,冲叶法善大声道:“我去追狼卫首领,叶道长,留下来帮忙。” 说完,他迅速脱离战场,向着阿史那沙毕消失的方向追去。 山洞前的敌人人数虽多,但是失去了阿史那沙毕这个首领指挥,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而且这次阿史那沙毕带过来的人,单以个人来看,远比不上他之前带的那十几名狼卫,再加上有聂苏和叶法善在,还有赵胡儿提前设下的陷阱,应该能稳住局面。 何况,阿史那道真他们休息了一天,这个时候也该赶上来了。 现在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抓住阿史那沙毕。 只有抓住狼卫首脑,此事才算结束。 黑夜里,想追捕逃亡者,似乎颇不容易。 但是对于苏大为来说,却没有想像得那么难。 冰雪上人跑过的痕迹,草木的断折,还有树头刮下的一缕丝帛。 这些都是像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替苏大为指明了阿史那沙毕逃亡的方向。 月光斜照在延绵起伏的山脉上。 隐隐见到前方有人影在狼狈的奔逃。 败了! 阿史那沙毕的脸色铁青。 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率领一百五十人,战士一百,箭士五十,再加上两名西突厥的萨满大巫,兼神射手。 那两名大巫,都是父汗帐下极为倚重的异人,结果折在这里。 都不知要如何跟父汗交代。 一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心头难过的像要滴血。 好在……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 那封信,从唐军大营中偷出来极有情报价值的信还在,还带有温度。 如果将此信交给父汗,应该能将功折过。 他又想,此次为何会失败? 那些唐军斥候厉害吗? 也不过就是自己手下狼卫的水准。 都是突厥人,谁还不知道谁的根底? 问题就出在那个带队的人,叫苏大为的不良帅身上。 此人初看平平无奇,但每次都能力挽狂澜,而且运气极佳。 在金山故道上,他一人便杀了阿史那道真身边四名狼卫,逼得阿史那道真不得不狼狈逃走。 好不容易借着地形,布下一个大陷阱,借着雪崩将这些人淹没。 谁知这苏大为又没死! 阿史那沙毕调集了附近能调集的一切人手,还把两名萨满大巫给请来,原本是一场偷袭,一场碾压式的大胜。 但就是这种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一名大巫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道士,给烧死了。 另一人,跟苏大为缠斗,看上去也凶多吉少。 阿史那沙毕多少有些相信天命,他甚至暗自心惊的想,这苏大为,是否是自己命中的克星? 天敌? 不能多想了,只要这次活着回去,它日卷土重来,今日之仇,必将十倍,百倍报之! 阿史那沙毕也有一颗坚韧的心脏。 他有成为名将的潜力。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活着逃回西突厥的基础上。 身后,听到一个可怕的脚步声在迅速逼近。 阿史那沙毕脸色大变,勉强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毕生的梦靥。 那个唐将,叫苏大为的不良帅,正在身后里许外,拔足狂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追来。 前方出现一片树林。 阿史那沙毕一头钻了进去。 远远看见这一切的苏大为,冷笑了一声。 若以为凭着树林就能逃掉,那也太小看苏大为的本事了。 他是异人,有着远超常人的五感。 只要他愿意,视觉、听觉、嗅觉都扩张到极致,很容易判断出阿史那沙毕的藏身之处。 按现在的脚程,苏大为估算了一下,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就能追上阿史那沙毕。 片刻之后,苏大为也赶到了林边,但是他的笑容瞬间消失。 因为,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马蹄声。 在树林的另一头,阿史那沙毕翻身上马,疯狂抽动着马鞭,向前奔出。 快了,再过里许,便下山了。 到那时,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是突厥人的牧场。 第六十章 追猎百里 骑马的总比两条腿跑得快。 就算苏大为不管不顾,真的玩出铁人三项来,但等到追上,只怕也没剩多少体力。 而金山南面,都是西突厥的势力范围。 越往前,突厥人的势力越强。 很可能等到追到时,将面临大量的突厥骑兵。 到那时别追杀不成,反被骑脸。 苏大为只愣了一下,心念一动,加快脚步向树林冲去。 他想起了赵胡儿的话。 这山中有多处突厥人的补给点。 阿史那沙毕不可能凭空变出那许多人,既然带了人来,那么就能推出至少两个结论。 第一点,这林中必然是有补给点,甚至是大量的战马。 否则难道那么多人都是凭着两条腿跟着阿史那沙毕杀上山的? 苏大为心里觉得自己推论满分,简直是逻辑鬼才。 闪身进入树林,很快,他印证了自己的推论,前方有一处空地,栓着不少马。 但是,苏大为的脸色瞬间变了。 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 快步冲上去,终于看清,树林里栓着十来匹马,可现在,这些马都被人用利刃砍断了脚筋,或是戳穿了脖颈。 眼看着出的气少,进得气多,这些马,就别提能代步了。 能站起来都算阿史那沙毕输。 这些都是西突厥的上等战马,每匹价值万斤,但是阿史那沙毕就这么毫不留情的全部砍光。 可见此人之果决狠辣。 现在,轮到苏大为选了。 该怎么办? 是继续追,还是就此放弃? 追的话,只怕追上,自己也没了体力,反倒容易陷入突厥骑兵的包围中。 不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主谋跑了,这让苏大为感觉十分难受。 只犹豫了一秒,他便决定,追下去。 现在毕竟还在山上,还没下山,山路不会有草原平时那么好走,阿史那沙毕就算骑着马,速度也快不起来。 在下山前,自己还有机会。 当然,这个时间窗口非常窄,能不能抓住,一半靠坚持,一看看命。 “贼你妈!” 苏大为暗骂一声,深吸了口气,拔足狂奔。 夜色终归会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刺透云层,照在金山南百时,苏大为从树丛里钻出来。 他挥手将身上的草叶拍掉,又吐出因为急奔,吹进嘴里的草叶。 眯起充满疲倦的眼睛,向四周观察。 终于,到了山脚下了。 看痕迹,阿史那沙毕还是逃下去了。 毕竟四条腿,还是有些优势。 说也奇怪,这货如果直着跑,早就冲下山了,可是长达一两个时辰的时间,阿史那沙毕却利用对地形的优势,与苏大为捉起了迷藏,在山上绕来绕去。 直到如今天光破晓,才终于不再坚持,冲下山。 苏大为心中暗想,可能是山路崎岖,如果直着冲下山,担心会被他追上。 所以故意利用地形纠缠。 等天亮,已经无法藏身了,阿史那沙毕才放开马力狂奔。 真是个狡猾的敌人。 苏大为心中一阵犹豫,他现在,已经疲劳到极点,真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追下去。 但是很快,他的眼睛一亮,看到了一点线索。 不顾狂奔整夜的疲倦,他又奔出百余米,终于,在一块大石后,看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的突厥战马。 这是阿史那沙毕的马。 马股处有被利刃刺伤的痕迹,鲜血淋漓。 这马的样子,明显是透支了,跑废了。 就算救回来,也无法再做战马使用。 看来一夜上的追逃,疲惫的不止是苏大为。 想必阿史那沙毕也不轻松。 苏大为抬头看看前方,心里略一蹰踌,决定还是继续追下去。 虽然到了山脚下,但是阿史那沙毕也没了战马,自己还有希望追到他。 而且脑子里这时闪过程知节说过的太宗故事。 好几次战斗中,双方都是一样的疲倦。 到了最后,比拚的就是意志、精神、信心、勇气。 或许还要加上一点运气。 而苏大为,一向自认自己运气不差。 默默调息片刻,他鼓起力气,沿着地上的痕迹,再次向前。 地上的痕迹,很乱,杂乱。 显然阿史那沙毕也濒临极限了,他很慌乱,他失去了再与苏大为正面对抗的信心。 或许此人智计百出,心机狡诈。 但论到一对一,正面对决,在无法借力的情况下。 苏大为就算让一手一脚,也足以将阿史那沙毕一掌拍死。 这一点,阿史那沙毕心知肚明。 自从那一天,在金山故道崖顶,亲眼看到苏大为以一敌四,瞬息间杀戳四名顶尖的突厥狼卫。 阿史那沙毕就熄了与苏大为动手的念头。 毕竟,苏大为展示出来的勇悍,实力,在阿史那沙毕看来,除了借用计谋,借助团队之力,是绝不可能单凭自己力敌的。 又追了数里。 眼前的景物突然一亮。 是草原! 大片草原出现在苏大为的面前。 无比的广袤,无比的辽阔。 虽然是严冬季节,地面铺满了白霜,但仍然无法掩盖这片草原的壮美。 但比起草原,苏大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猎物。 “阿史那沙毕!” 苏大为运足丹田之气,发出一声愤怒的爆喝。 前方,一里之外,那个跌跌撞撞的,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的突厥雄鹰,阿史那沙毕仓促的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是苏大为时,他的眼睛明显眯了一下,一瞬间脸上闪过慌乱。 然而下一刻,阿史那沙毕仰头发出大笑。 这笑声,酣畅淋漓。 苏大为眉头一皱,就见阿史那沙毕狂奔数步,钻入一片土丘。 再出来时,已经换马狂奔出去。 又是补给点? 苏大为瞳孔一缩。 心里默默一算,顿时明白过来。 阿史那沙毕是按距离,留下了马。 他早就估算到一匹马能跑多远,在力竭前,便留下替换的马。 这是草原人天生的精明。 论马,没人比突厥人更懂。 追不追? 还追不追? 苏大为心里一时天人交战。 这里已经突厥人的牧场,随时都可能遇到大队的突厥骑兵。 到那时,只怕难以脱身。 还追不追? 正当苏大为心中纠结时,耳中突然听到从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他回头看去,迎着东面的阳光,赫然看到一队骑兵正向自己快速接近。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不是阿史那道真是谁? “阿弥,阿弥,我们来救你了!” 阿史那道真扯起嗓门,发出宏亮的喊叫声。 这声音中气十足,惊得草原上的鸟都扑愣愣的飞起大片。 苏大为看着迅速接近的唐军斥候,默默在心中吐槽:阿史那道真,你个恶贼! 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什么救不救的,老子需要你救吗? 呸! 片刻之后,唐军三十余骑赶到近前。 阿史那道真一勒疆绳,翻身下马,给苏大为一个熊抱,哈哈大笑着拍拍苏大为的肩膀:“阿弥,没想到吧,我居然能及时赶到。” 说着,他挺起胸膛洋洋得意的自吹自擂道:“我跟你说,昨夜幸亏我带人及时杀到,杀得那些处月部的人措手不及,这才把兄弟们救出来。”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他,跟着苏大为的十几人便要全军覆没了。 苏大为无语向天翻了翻白眼。 只听阿史那道真继续道:“我听说你去追阿史那沙毕后,留下些人照顾伤员,还有受伤的那位道长,还有你家小娘子,立刻带人来支援你了,跑了我整整一个时辰。” 说着,他又用力拍拍苏大为的肩膀,得意洋洋的道:“如何,我够兄弟吧?” “好兄弟!” 苏大为冲他竖起大拇指:“讲义气!” “那是自然。” “那你就随我去追阿史那沙毕吧。” “好,哈哈哈……呃?” 阿史那道真才笑了两声,突然结巴了一下:“你说什么?还要追?” “原本我还有点犹豫,不过既然兄弟你这么讲义气,给我送马来了,那是一定要追的。” 苏大为望向阿史那沙毕逃蹿的方向,一身正气道:“不破楼兰终不还,一身正气在人间。” “我特么……” 阿史那道真傻眼了。 嗓子眼里只憋了一句话:阿弥,你是来坑我的吧? 这里是草原! 西突厥人的草原,随时可能碰上敌人的! 这还追? 这要怎么追! 自己脑袋不要了? “道真,帮我弄匹马。” “呵呵,阿弥,别开玩笑了,我会跟你追阿史那沙毕?你看我像傻子吗?” 苏大为闻言,仔细端详了一下,点头道:“像。” 无尽的草原向后飞掠。 因为速度太快,前方的地平线似乎都弯曲成了弧面。 天似穹庐,地似圆。 一起都在变,都在消逝。 只有眼前激烈的狂风,吹拂在面上,令人有一种血脉卉涨的狂热。 “阿弥,我跟你说,咱们最多只能追五十里,再也不能多了,马跑八十里就得歇歇脚,不然会跑废的。” “万一遇到大股敌人,还要留点马力往回跑。” “好!” 苏大为大喝一声,挥动马鞭,激励着战马加速。 在两人身后,三十名唐军斥候如影随形。 整个小队以箭头形状聚在一起,保持着规整的队形。 前方,已经隐隐看到阿史那沙毕孤独的身影。 他正疯狂的打马,鞭鞑着战马,拚尽全力的狂奔。 双方一追一逃,转眼间就跑出二十余里。 距离在不断缩短。 第六十一章 念头通达 “他的马不行了。” 疾驰中,阿史那道真对着苏大为得意的喊道。 苏大为向他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带几分卖弄的喊:“他这匹马不是纯种的突厥马,大概是从附近部落‘借来’的,后劲不足,再跑十里,肯定被我们追上。” 这一点阿史那道真倒没说错。 大唐的战马,都是前隋留下的马场再加精选的突厥马种,精心选育。 后来又从河西之地,引入了一些大宛良驹。 就是后世的阿拉伯马与之相配。 二十余年下来,战马百万,而且唐军所用,都是精中选精。 每一匹都是兼具暴发力与耐力的良马。 西突厥这边,原本占据马场,是不存在用马问题的,但前些年契苾何力曾扫荡过一次,所以真正精选的马,反而不如唐军这边。 而阿史那沙毕现在所骑的这匹,是从附近却月部讨要来的,并非是一流的战马。 短时间内还不明显,但跑数十里下来,终究是分出高下了。 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渐渐距离缩短到两里左右。 这个距离,苏大为已经清晰的能看清阿史那沙毕的模样。 只见他满头大汗,拚命抽马。 但无论他再怎么折腾,胯下的马不但没能跑得更快,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见此,唐军斥候自阿史那道真开始,一齐爆发出轰笑声。 苏大为眼尖,一眼看到阿史那沙毕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牛角。 正是昨日在金山故道前,他吹响的那支。 正在疑惑间,只见阿史那沙毕将牛角凑到嘴边。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不好!” 阿史那道真脸色微变,大喊道:“他在召救兵!阿弥,我们不如……”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差一里许,怎么能放弃。” 苏大为低喝一声,双腿一夹。 藏在马蹬上的马刺轻扎马腹。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奋起四蹄,如追风赶月般的向前狂飙。 这一幕,把阿史那道真看傻眼了。 但他只愣了一瞬,立刻咬咬牙道:“拚了,恶贼,总不能咱们突厥人还不如你吧!” 说着,同样夹紧马腹,身体紧紧贴伏在马背上,人马合一,如利箭射出。 身后的斥候们一个个吆喝着,用力打马,紧紧跟上。 近了,更近了。 一里。 半里。 前方阿史那沙毕的马,明显已经到了极限,越来越跑不动了。 拚命打着响鼻,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一喜,按目前的趋势,再跑数里,就算没追到,也要把他的马活活累死。 就在此刻,前方地平线处突然扬起烟尘。 数息之后,眼见到一排黑线涌出,如黑色的潮水越聚越多。 “突厥骑!是突厥骑!!” 阿史那道真脸色大变,向前方的苏大为厉声道:“阿弥,我不管你与阿史那沙毕有多大的仇恨,突厥骑来了,我们不能再追了!再追只怕我们全都回不去了!” 苏大为眉头紧皱,夹着马腹,心中天人交战。 距离阿史那沙毕只剩两百余米,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或许就能抓到他。 但阿史那道真所说的,他也不能不考虑。 那支突厥骑兵不知道多少人,看那烟尘,人数不少于数千,多的话,甚至上万骑都有可能。 “阿弥!回去!调转马头,我们回去!” 阿史那道真发出厉喝,他已经开始勒紧缰绳在减速。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心中难以决断。 就在此时,两百余米外,阿史那沙毕回头,冲苏大为做了个手势。 大拇指朝下,是突厥人对失败者发出的嘲弄。 他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傲慢和得意。 不论如何,我活下来了,活着回到西突厥,将情报送上。 这次交锋,我才是赢家。 阿史那沙毕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情绪。 骄傲的勒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扬鞭向铺天盖地而来的突厥骑兵们迎上去。 “阿弥!再不走,我们便走不掉了!”阿史那道真大声喊。 他已经带着斥候们开始调转马头。 不能再追了,再追下去,逃都来不及。 被上万突厥骑兵追击,只会有一个下场—— 被淹没。 “阿弥!来不及了,走啊!” “你们走!” 挣扎中的苏大为猛一咬牙,狠狠一夹马腹,加速向阿史那沙毕追去。 “不破楼兰誓不还,你们走,等我杀了他便回。” “你疯了!” 阿史那道真急得汗都出来了。 赵胡儿从后方打马赶上来,从侧面抓住他的缰绳,急道:“俟斤,走,我们走!” “阿弥!” 隆隆隆~ 天际响起滚滚闷雷。 不,那不是雷声,而是千军万马,奋蹄在草原上,带起的轰鸣声。 整个世界都像是在震荡。 然而这一刻,苏大为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前方不断接近的阿史那沙毕。 近了,再近一点。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八十米。 阿史那沙毕回头看了一眼,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取出小刀,反手扎在马臀上。 霎时,胯下战马惨嘶一声,奋起最后的余力,向前狂飙。 劲风呼啸。 然而阿史那沙毕却发出胜利的狂喜笑声。 对面,他已经看到狼头旗了。 那些骑兵,正在迅速靠近。 他们来得好快,甚至比阿史那沙毕预想的更快一些。 是大汗帐下的金帐武士,那是突厥人最精锐的骑兵。 身后那些唐军若敢追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赢了! 阿史那沙毕伸手入怀,取出那封书信,在手中得意的挥动着,像是挥舞着大旗。 这是他的军功,谁也抹杀不掉。 就在他心头狂喜时,突然,迎面而来的狼骑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阿史那沙毕疑惑的回头看去。 数十米外。 那个大唐的不良帅苏大为,双腿踩住马蹬,突然站立起来。 在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杆长枪。 那是骑兵的标准武器。 但从来都是做战马上突刺之用,他想做什么? 阿史那沙毕心头剧震。 随即想到,这么远的距离,又在狂奔中,就算想射箭都未必准,此人难道想用长枪做投枪? 这怎么可能射中自己? 绝无可能! 颠簸的战马上,苏大为双眼利如鹰隼,牢牢锁定阿史那沙毕的背影。 右手高高举起长枪,深吸一口气,然后拧腰,转臂,口里爆喝一声,将长枪狠狠的投出。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一定要中! 隆隆隆,地皮在颤抖,仿佛地震。 铺天盖地的烟尘滚滚而来。 那些突厥骑兵已经奔至数里之外,这个距离,呼吸可至。 “不可能射中,这么远,一个唐人怎么可能投得中?他以为他是谁?神箭手吗?还是萨满大巫,他以为……” 这是阿史那沙毕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长枪从背心刺入,从胸前穿出。 带起一大蓬血雨,也带着他的身体从马上狠狠向前飞出。 直到他重重摔到地上,空气中才传来撕裂的尖啸音。 万籁俱寂。 这一刻,奔腾的马蹄,飞速逼近的突厥骑兵。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 只有阿史那沙毕绝望的抽搐。 长枪贯穿了他的胸膛。 先前捏在他手里的那张信笺从空中轻轻飘落,覆在他的脸上,随即被嘴角呛出的鲜血染红。 血渍如梅,渐渐泅开。 后方,阿史那道真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了。 “射中了?阿弥真的射中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小子连箭都玩不好,怎么投枪这么准?对了,一定是我教的,我在路上教了几次他射箭的决窍,都是我教得好,哈哈哈~” 阿史那道真想到得意处,哈哈大笑,用力举起手里的唐横刀,发出狼一样亢奋的长啸声。 “队正!队正~!!” “阿史那沙毕死了!” “阿史那沙毕被队正亲手杀了!!” “嗷呜~~” 数十人的唐军斥候们仰天长啸,竟然发出上百人的气势。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阿史那沙毕落地后的尸体,看着他一动不动,却也没有上前去。 没时间了。 突厥狼骑已经赶到了。 双方面对面,只有不到里许的距离。 苏大为甚至能看到领军突厥大将脸上的狂怒、震惊、悲怮,还有怨毒。 阿史那沙毕倒下了,就倒在距离突厥骑不足百米的位置。 他的身体在逐渐冷去。 苏大为冷静的看着这一切,长长呼了口气。 从突厥狼卫杀了唐军斥候,潜入唐军大营开始,到这一路上的博弈,生死边缘的搏杀。 直到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手刃仇人,替死去的唐军斥候们报仇。 念头通达! 爽! 确认对方不再动弹后,苏大为大笑一声,猛拉缰绳,在突厥骑兵合围之前,掉头狂奔。 “阿弥!阿弥!!” 阿史那道真脸露狂喜,向他大声喊:“是不是我教你的箭法管用了?是不是?哎,阿弥你说什么?” 苏大为嘴型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只是马蹄声太响,什么也听不见。 阿史那道真满脸疑惑。 直到苏大为冲回队中,并且毫不停留的继续前冲,他才听到风中送来的一句话:“快跑。” “哎?” 阿史那道真转头看去,突厥骑兵如涌动的黑潮,如密集的蝗虫,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烟尘漫,地动山摇。 “贼你妈,跑啊!” 第六十二章 赏罚分明 西突厥王庭。 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手握着象征权力的金刀,走进洁白的大帐。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脚在丈量土地。 阿史那贺鲁是西突厥室点密可汗五世孙,曳步利设射匮特勤劫越之子。 在阿史那步真归附唐朝后,乙毗咄陆可汗让贺鲁替代步真担任叶护,居于多罗斯川,在西州北一千五百里,统辖处月、处密、哥舒、葛逻禄、弩失毕五姓部众。 其后,西突厥部众谋废乙毗咄陆可汗,乙毗咄陆可汗兵败逃奔吐火罗,唐朝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可汗派兵追逐贺鲁,贺鲁没有固定的居处,其所部也都散处。 有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族人认为贺鲁无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匮可汗不要攻击他。 乙毗射匮可汗怒,要诛杀执舍地等人。 这三族就带领全部人众几千帐与贺鲁一起归附唐朝,太宗李世民抚慰厚待。 当时大唐正发兵讨伐龟兹,就让他们先行作为向导,任命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宴饮于嘉寿殿,赏赐优厚,还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来提拔他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将他的部众安顿在庭州莫贺城。贺鲁秘密招引散众,庐帐也越来越多。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去世,贺鲁打算攻取西、庭二州,刺史骆弘义报告新继位的皇帝李治,李治派通事舍人乔宝明前往抚慰,让贺鲁派儿子咥运入朝宿卫。 咥运到了长安后又反悔,但迫于形势,不能回去。 李治任命他为右骁卫中郎将。 咥运后来找到机会返回突厥,劝贺鲁向西攻取乙毗咄陆可汗的旧地,建牙廷在千泉(后世吉尔吉斯山脉北麓,库腊加特河上游一带),自称沙钵罗可汗,统摄咄陆、弩失毕等十姓部众。 阿史那贺鲁继位后,任命咥运为莫贺咄叶护,入侵庭州,打败几县,杀掠几千人而去。 李治于是诏令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卫将军萨孤吴仁为副总管,拨调府兵三万,再加回纥兵共五万人迎击。 骆弘义献计:“安抚中国要用信,驭使夷狄则要用权。 贺鲁坚守一城,此刻正严寒大雪,他们一定以为唐军不会来。 我们应乘此一举歼灭。 如果迁延到春天,将会有变,即令他不联合其他各国,也会逃往远处。 况且我发兵是为了诛灭贺鲁,处密、处木昆等部也各愿自保。 如果现在不打,他们将会与贺鲁联手。 虽然现在天寒地冻,会有冻伤,又不能久留耗费边粮,让贼人乘虚牢结党羽苟延残喘。 建议宽恕处月、处密等部,专诛灭贺鲁。 除祸要除根,不可先斫枝叶。 请调发射脾、处月、处密、契苾等部之兵,带足一个月粮草,急速进军攻打贺鲁。 我大军则据凭洛水上为之援救响应。 这是驱戎狄攻豺狼。 况且戎人借唐兵为羽翼,使胡骑在前,唐兵断后,贺鲁就无处可逃。” 李治同意他的办法,诏令骆弘义帮助梁建方策划指挥。 然而处月的朱邪孤注带兵依附贺鲁,据守牢山。 梁建方等攻击,朱邪孤注溃退,追赶五百里,斩杀朱邪孤注,共斩杀五千人,俘虏大帅六十人。 事情最终,并没有像骆弘义计划的那样。 大唐无法在草原久驻,最后草草撤兵。 “大汗!” 沙钵罗可汗刚刚在自己铺满白虎皮毛,柔软舒适的大椅上坐下,外面突然快步走进一员将领,右手抚胸,向他鞠躬道:“臣有事禀报。” “说。” 阿史那贺鲁随手将金刀横置在面前的几案上。 他的双手撑着膝盖,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大汗,阿史那沙毕他……” 一封带血的信笺,被递到阿史那贺鲁的面前。 良久。 轰! 阿史那贺鲁重重一拳击下去,将坚实的木案,砸为两截。 唐军大营,中军行辕。 宽敞雪白的帐蓬里,大总管程知节当中而坐,只见他双手扶膝,满头银发,如一尊铁塔般,气势雄浑。 副总管王文度和苏定方,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 往下依次是军中大小将领,不过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无座,笔直的站立着,如一棵棵劲松。 大帐外,传令兵大声道:“禀总管,斥候营队正苏大为回来了。” 程知节眼神在帐中一转,将神色各异的众人表情都看在眼里,扬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帐帘掀开。 一股夹着细小雪粒的西北风,满得灌入帐中。 刺骨的寒意和冰雪,令众人精神一凛。 程知节则是微眯起眼睛。 他看到苏大为,从帐外大步走来。 在苏大为之后,还跟着这次一起行动的斥候伙伙长,阿史那道真。 两人一前一后,在帐中站定,向程知节叉手行礼道:“参见大总管。” “免礼。” 程知节挥了挥手:“说说此次任务情况。”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点点头,由阿史那道真上前半步,将此行经过,绘声绘色的讲与帐中诸将听。 良久后,阿史那道真意犹未尽的舔舔唇:“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幼子,突厥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被队正用长枪射死,之后,我们摆脱了追兵,又翻过金山山脉,总算成功回来。” 苏大为在一旁默然不语。 之所以让阿史那道真说,是因为这次的经历数次都是自己力挽狂澜,如果由他自己说,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 由阿史那道真这位亲历者来说,更可信。 此外,虽然杀光了那伙突厥狼卫,并且也除掉了阿史那沙毕,但唐军斥候毕竟也有些折损。 最关键的是,王文度丢失的那封信,也没有拿回来。 不是不想拿,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若那时苏大为继续前冲,是有可能抢在突厥骑兵前,将信抢到手里。 但那样的结果,必然是被数千上万的突厥铁骑包围。 那就不是勇,而是蠢了。 究竟有多头铁的人,才会以为凭一个异人,就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 人的体力,包括异人的元气,都是有其极限的。 做为七品异人,苏大为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同样也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 平头哥的事还是少做。 大帐内,一时沉默下来。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滴溜转着,四处偷看帐中众将。 但见众人神情微妙,一个个眼神飘忽,却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首坐上,大总管程知节抚着虎须,沉吟不语。 就在阿史那道真等得心焦时,程知节抬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我唐军之所以强大的原因,苏大为听令。” 苏大为身体一震,来了。 到底是赏还是罚,要出结果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而立。 就听程知节大声道:“你做为斥候营队正,手下斥候被突厥狼卫暗杀两人,俘虏一名伙长,这是一过;被突厥狼卫摸进我军营中,此为二过,此二过并罚,你可心服?” “呃,末将愿罚。” 苏大为硬着头皮道。 “你虽有过,但过非你一人承担,斥候营营正程处嗣。” 程知节厉喝一声。 站在营帐最末端的程处嗣一个激灵,忙站出来,叉手立定。 只听程知节继续道:“你为营正,便承担罪责最大,现在罚你,你可心服?” “心……心服口服。” 程处嗣声音结巴了一下,却不敢申辩。 他清楚自家阿耶的脾气,在家里,在闲时,那是嬉笑怒骂,一身浑不吝,跟个老无赖一样。 但一涉及军务,便是铁面无私,极为严厉。 乖乖认罚还好说,若敢抵赖只怕罚得更重。 他硬着头皮听下去,只听程知节厉声道:“现免去程处嗣斥候营营正之职,副营正苏庆节调度有功,升为营正。” “喏。” 苏庆节忙站出来行礼应下。 程处嗣冷汗都下来了,阿耶这是……要把自己一撸到底了? 停了数息,程知节终于开口道:“至于程处嗣就转为我亲军帐下小兵,从头历练吧。” 听了程知节的“处罚”,帐中与程处嗣交情好的都是暗松了口气。 暗想还是大总管水平高,这大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既罚了程处嗣,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没人知道程处嗣的心态。 差点当场给跪了。 他最怕的是什么? 只要不是杀头,让他干什么都行。 第二怕的就是在自己亲爹跟前,那绝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事都要踹两脚。 有事直接上马鞭抽的。 一听说要在程知节帐下从亲兵干起,程处嗣心都碎了。 却又不敢争辩,只能低头委屈的应下。 程知节接着向苏大为道:“至于你,苏大为,你的处罚……” 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 只听程知节继续道:“本将一向赏罚分明,就罚你给营门扫七天雪吧。” 这话说完,阿史那道真忍不住兴奋的喊了一声。 瞬时,有无数的目光向他投来。 吓得他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他本身就是犯了错,被阿耶阿史那社尔一脚踢到程知节的军中来。 若是再犯点什么事,只怕回去会被阿耶亲手扒皮。 “除了罚,还有赏。” 程知节抚了抚胡须,微微一笑。 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下意识向他看去。 第六十三章 风云激荡 “苏大为,这一次,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翻过金山山脉,追击百里,尽诛那群狼卫,还亲手杀掉了西突厥沙钵罗可汗的幼子,突厥狼卫首领,此为大功。 虽然此功还不够圆满,不过功过相抵,仍算你功劳一件。” 程知节说的隐晦,没说是什么不圆满。 但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心里都知道,那是因为王文度丢失的信没有取回。 “从现在起,苏大为,你为斥候营副营正,至于阿史那道真,拔你为斥候营队正,此外,此次参与行动的斥候,人人赏钱一贯,赏肉五斤,赐酒一壶。” 听到这里,阿史那道真再也忍不住,他伸出右拳用力击打着胸膛,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吼声。 这是突厥人融入到骨子里的习惯,没有当场发出狼叫,已经证明他很克制了。 营中是有酒的,不过寻常不能饮酒,只有在重大的胜利,或者敢死队之类出征时,才得饮用。 这次程知节居然肯赐酒,那真是极大的奖赏。 突厥人好酒,能在冬天里,喝上一壶酒,那真是比什么奖励都管用。 “至于此次战死的兵卒,朝廷自有定制,本将另外再拿十万钱,做他们安家之用,能找回尸骨的,好好安葬,找不到的,也立个衣冠回去。” 另外拿十万钱,这就是程知节自掏腰包了。 看得出来,老程对这次能除掉狼卫首领,阿史那沙毕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 日后回长安,在功劳薄上,此事也足以记上一笔。 程知节的虎目扫视全帐,眼中神光凛凛:“本总管这样处置,可有不服?” 帐中所有的将领,包括王文度和苏定方都是微微欠身道:“大总管赏罚分明,我等心服口服。” 所有人表情各异,或欢喜,或庆幸。 只有苏大为,表面微笑,内心却平静如湖。 他在想:从始至终,大总管都没提那封信的事,这是要淡化处理了? 视线从金山北面,跨过蜿蜒的莽莽雪山,当落到金山南面时,会发现辽阔的草场上,旌旗如林。 无数帐蓬好像白色的蘑菇一样,在大地上星罗棋布。 雪花飘落,寒风带着严冬的气息吹进西突厥大汗,沙钵罗可汗的大帐里。 他的右手,曾经掌握金刀,象征着草原上至高无上,生杀予夺权力的手,用力将那带血的信握在掌心。 他用双手掩住脸庞。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瞬间,这位西突厥可汗,像是死去了一样,毫无声息。 只有他肩头微微的颤动,似乎能让人意识到,他正在陷入巨大的悲痛中。 “大汗,节哀啊大汗。” 将领心惊道。 “为什么是沙毕,我最爱的小儿子,幼鹰才刚刚飞上天空,翅膀便折断了,这是在我的心口剜去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缓缓的放下双手,面色平静到近乎冷酷。 只有一双眼睛里充满血红的血丝。 “是谁杀了我的儿子?” “是,是唐军里,一个叫苏大为的人。” “苏大为……” 阿史那贺鲁念着这个名字,缓缓的,一字一字的念着,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 良久,他看向眼前的将领,目光奇异的道:“沙毕死了,你为何还活着?” “呃,大汗,我,我不是跟随小王的啊,我是您手下的骑……” 不等他说完,阿史那贺鲁突然厉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大汗!” 将领吓得双膝一软,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断的磕,撕心裂肺的喊道:“大汗,我跟随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看我这胳膊,这是为大汗挡过的刀箭,这伤疤……” 没等他说完,早有如狼似虎的狼卫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拖了出去。 “大汗,大汗,我冤枉啊大汗!” 声音戛然而止。 过不多时,有狼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进来:“大汗。” 阿史那贺鲁厌恶的挥手道:“扔出去喂野狼。” “是。” 狼卫退出,跟着有一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约三旬左右的青年,衣着华丽,腰挂一块乌黑的铁牌。 进了帐来,他右手抚胸,鞠躬道:“父汗。” “你都知道了?” 阿史那贺鲁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冲他咬牙切齿的道:“你弟弟的事。” “刚刚听说了。” 咥运微微点头。 咥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是阿史那贺鲁的长子,也是阿史那贺鲁儿子中最早为质入长安的。 入长安后,他开始是极不情愿,一心想逃回来,但后来,他又是西突厥人质中,受大唐影响最深的。 曾做为大唐皇帝身边的宿卫,以及深入学习大唐经史。 据教他经学的老师说,以咥运的学识,就是去考科举,只怕也能高中。 这当然是夸张之语,但从中也能看出来,咥运对大唐文化的了解,已经达到一个极高的水平。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太宗过世之后,正是平时仰慕大唐的他,私下逃回西突厥,并煽动当时为叶护的阿史那贺鲁,自立为可汗,执掌西突厥的狼头旗。 咥运,是一个集矛盾与一身的人。 但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咥运很聪明。 阿史那贺鲁几个儿子都很聪明,但说到最聪明的,一定是咥运, “父汗放心,弟弟的仇,我记在心上,一定会抓到那个苏大为,一刀一刀的剜出他的心脏。” 阿史那贺鲁眼神微闪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他拍了拍大腿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等报了仇,我便立你为小汗,今后,这个位置是你的。” “多谢父汗!” 咥运恭敬的向阿史那贺鲁行礼,接着道:“父汗,您保重身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唐军大军压境,确实事务繁多,你去吧。” “是。” 看着咥运倒退着出帐,阿史那贺鲁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他盯着跌落在地上的金刀,陷入沉思。 咥运方从可汗帐中出来,从侧边走近一名狼卫:“俟斤,咄必被大汗……” 他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咥运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凭着嘴唇看出来是:“不许再提。” 咄必,原本是父汗的人。 但现在,也是他的人。 因为沙毕之死,父汗居然迁怒于咄必,将其斩首,看来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这是一次警告。 大雪封山,寒风凛冽。 整个严寒的冬季,唐军都是在金山山脉北面山脚驻扎。 好在这里背靠燕然都护府,唐军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倒是不担心后勤方面。 所有人都知道,过完这个冬季,开春后必然有一场大战。 所以这段时间,纵然大雪连绵,在兵营中,唐军也是厉兵秣马,训练不歇。 转眼间,冬季过去,春天来临。 有长安使者来,带来了皇帝李治的圣旨,同时也有新的消息传来。 从今年起,为显庆元年。 永徽年,已经是过去式了。 与永徽元年一同结束的,还有王皇后。 在去年十月,李治下旨废了王皇后,半月后,又立武媚娘为新后。 也就是说,武媚娘终于当上了皇后。 这是一次质的飞跃。 整个后宫的格局,乃至朝堂的格局,都生出剧烈动荡。 与王皇后一起倒霉的,据说还有前右仆射褚遂良。 因为反对废立皇后之事,他被李治免去右仆射,贬为潭州都督。 自此,褚遂良离开了大唐的权力中心。 而长孙无忌,也痛失一臂。 听闻此事的苏大为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时代变了。 随着褚遂良被贬,太宗的旧臣和势力,已经明显呈不支之势。 朝堂上的关陇贵族,只有站在长孙无忌的身后,继续与李治抗争。 但苏大为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唐皇帝李治已经亲政,随着权力进一步巩固。 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就是后世俗称的“二圣临朝”。 大唐,也将伴随着李治的奋发,而登上最辉煌的顶峰。 疆域最广,对周边各国的辐射影响力最大。 到那时整个东亚,都会将目光投向大唐。 煌煌如日,威临四方。 军事强盛,商业发达,文化绚烂,这,便是巨唐。 “你说什么?有人要见我?” 苏大为听到阿史那道真的话时,有些纳闷。 不知这个时候,有谁会到唐军大营来找自己。 心里想想,不得要领。 跟身边聂苏和叶法善说了一声,出帐去见来访的客人。 顺带一提,本来唐军是不会留外人的,但叶法善和聂苏以及猴头,在上次狼卫的事中出过大力,因此在苏大为汇报过大总管程知节后,特别做为斥候营里的异人留下来。 唐军里虽然几乎都是男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女性。 像后勤辎重那边,一些浆洗,缝补,还有采买厨娘这些妇人,还是有的。 只是平时里还是要注意些,不可和聂苏太亲密,免得有人说闲话。 当苏大为来到接待客人的大帐时,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帐中,背负着双手,端详着挂在帐上的简陋地图。 “文生。” 苏大为惊喜的喊了一声。 来者,不是安文生还有谁。 第六十四章 该来的总会来 苏大为怎么也没猜到,来的人居然是安文生。 上前去一个熊抱,被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推开:“恶贼,别贴这么近,恶心。” “嘿嘿,我都没嫌你一身尘土,冷得冰块一样。” 苏大为被安文生一把推开,脸上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开口问:“现在才三月,你这是年前就动身了吧?” “是啊,我是十二月就从长安出发了。” 安文生语气里颇有幽怨之意:“几乎跟长安派出的使者同时。” 这话说的,苏大为又是感动又是不解:“你怎么……你怎么专程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恶贼,咱们能不能坐下说话?” 安文生说着,也不理苏大为,自顾自的走到帐角,寻了块毛毡跪坐下来。 “我在路上跑了三个月啊,腿都跑瘦了,跟着师父都没这么赶过路。” 从长安到金山,路上实打实要三到四个月时间。 再加上他出发的时候是冬季,寒冬凛冽,这一路着实不意。 苏大为招呼了一声,走出帐外喊了自己手下一名斥候,让他帮着取点东西,然后回来在安文生对面盘坐:“老安,快说出了什么事,你特地来看我我会感动的。” “别感动,我不光是为了你的事,还有别的事,我师父让我跑一趟,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呃?” 苏大为愣了一下,心中寻思:看袁守诚带着安文生经常没事就往西域跑,这对师徒究竟在搞什么?总不能是在走私吧,以安家的权势要运点什么货,跟商队说一声不就完事了,也用不着亲自来回跑。 也不可能是取经吧,没听说道士要向西域取什么经的。 虽然后世有所谓“老子化胡说”,不过估计这年头还没这种说法。 就在他心里胡思乱想时,安文生拍了一下大腿:“我师父有一个心愿,要想完成,非得落在西域诸国,所以苦得我,也只能多多劳顿,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了。” “是什么心愿?袁师想做什么?” “他……” 安文生的话没说完,就见帘幕一掀,聂苏手端着木盘,盘子里放了一壶酒,两碟下酒小菜,快步起进来。 是方才的斥候得苏大为之命,替他去置些酒菜,结果却被聂苏听到截胡了。 “阿兄,安大兄。” “是小苏啊。” 安文生一见聂苏就笑起来,笑得眉不见眼的,十分亲切。 不过苏大为总觉得,他这笑容,多半是看到了酒。 “军中弄点酒不容易,这是我上次得大总管赏赐的一壶酒,便宜你了。” “大总管,程知节还赏酒,你做了什么了?”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问。 听他发问,苏大为颇有几分自得,将上次狼卫之事说了一遍。 安文生接过聂苏递过来的酒杯、筷箸,听得入神。 等苏大为说完了,他放下筷箸,摸了摸下巴道:“这事办得不差啊,若是我的话,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苏大为。 “你看我做甚?” 苏大为被他盯得全身汗毛倒竖:“眼神怪怪的。” “不是,阿弥,我是觉得你这趟随军,倒是没白来啊,行事比在长安时,更果断了些。” “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苏大为苦笑。 安文生点点头:“说得对,人人都是逼出来的。” 说着,他向苏大为道:“不过你的进步之快,还是让我刮目相看。” “文生,你是知道我的,我其实是一个很懒的人,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做不良人,查查案,做点生意赚点钱,家里有老母亲,再把聂苏照顾好,以后给她寻个婆家……” 话没说完,突然感觉胁下一痛。 原来是聂苏红着脸,伸手掐住腰下软肉,用力拧了拧。 “哎,小苏你干嘛?我说错什么了吗?找婆家有……” “不理你了!” 聂苏抱起木盘,面红耳赤的逃出去。 安文生看着一脸懵逼的苏大为,不禁抚掌大笑:“叫你乱说话,哪有在自家妹子前说这种事的。” “那应该如何?” “这种事自然是……呸,我跟你说这些做甚。” 安文生呸了一声,给自己倒上酒,抿了一口。 有些诧异道:“不是烧刀子?” 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个原本看起来颇为粗鄙的名字了。 不过或许是受袁守诚的影响。 “你以为酿酒容易啊,供供长安还行,这数万大军,我供得起吗?”苏大为摇摇头:“别岔开话题,你刚才要说什么?对了,说说袁师派你到这边来做什么的?” “这个……” 安文生面皮抽了抽,挥手道:“算了不说这个,我来,是有别的事和你说。” “什么?” 苏大为正拿着酒壶给自己杯中倒酒。 闻言抬头诧异的看向安文生:“你来不是顺道看我的吗?还能有什么事?” “咳,顺道,也有事。” 安文生放下酒杯,想了想道:“武昭仪,呃,武皇后的事,你知道了吧?” “长安使者昨天刚到,我听说了。” “嗯,那便成,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他左右看了看,感觉安全,才继续道:“长孙无忌应该撑不了太久了。阿弥你真是好眼力,早早与武皇后搭上交情,你说想平平安安过过日子,不过依我看,有武皇后在,你是安生不下来了。” “呃,怎么说?” 苏大为心里一惊。 刚才听说长孙无忌要倒台的一丝喜悦不翼而飞。 “你还不知道?”安文生目露疑惑。 “知道什么?”苏大为是一脸懵逼。 就听安文生轻声道:“这位新皇后,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听着安文生慢条斯理的将朝堂和后宫之事讲来,苏大为的脸色渐渐严肃下来。 “这次后宫易主之事,非常复杂,可能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凶险。这后宫,便是朝中势力的折射,也是数股势力交锋之所。先是陛下召群臣商议废后,以皇后无子为由,但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极力反对。 后来以许敬宗等人为首的朝中官员开始改了口风,替武后说话。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秘。” 安文生喝了口酒,继续道:“就在你随军出征不久,后宫中传出一个流言。” “什么流言?” “说是皇后秘密与其母柳氏求巫祝,以厌胜之术诅咒当时的武昭仪。” “呃,不会吧?”苏大为有些愕然。 厌胜之术,一向是宫中的禁忌。 汉武帝就是为了这厌胜巫蛊之事,连自己的太子都杀了。 卫青之姐,皇后卫之夫,也是因此事牵连而死。 在本朝,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后宫有哪个女人发疯,去碰厌胜之术。 唯一沾点关系的,就是前次安定思公主被诅咒之事。 不过那次的案子是苏大为审的,主要是有人想借半妖的诡术,去控制…… 苏大为还在继续想,安文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厌胜之说颇为可疑,也许另有隐情,不过,陛下据说因此大怒,当机立断,将王皇后废掉,当时右仆射褚遂良还有中书令柳奭等人站出来阻拦,结果陛下大怒,解除柳氏门籍不许入宫,又罢免了柳奭,并且贬了褚遂良。 当月,陛下便下诏废黜王氏、萧淑妃二人为庶人。” 说到这里,安文生的话这下来,低头喝酒。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他虽然仗着穿越者的优势,早就知道王皇后会被废,武媚娘会成为新皇后。 但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苏大为经由安文生的口,才吃惊的发现,此事,远比外人看得要惨烈得多。 可以说是高宗朝前期最严重的一次政.治事件。 一般皇后、妃子被贬,如果不是谋反等十恶不赦之罪,多半还会留点香火情,留在冷宫里已经是极严苛的了。 像这次这样,直接贬为庶人的,实属罕见。 这就是一撸到底了,直接从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皇后,跌落泥土变为草民。 还有萧淑妃也是,直接由曾经李治最宠爱的妃子,被贬为庶民。 这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能惹得李治如此震怒? 两人一起被贬,难道她们联手做了什么? 苏大为隐隐有所猜测。 但,那个猜测实在太过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 安文生这时继续道:“此事还没完,十一月,你知道武后做了一件什么事吗?” “什么?” “她将王氏及萧氏缢杀。”安文生缓缓的道。 苏大为,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 这…… 这怎么可能? 武媚娘,武皇后,居然亲自下令,将前皇后和前萧淑妃给缢死了? 从被废为庶人,到武媚成为皇后,到缢死两人,前后几乎没有时间差。 就是一气呵成。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乃至于此? 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汗毛倒立。 不光是为政.治斗争的残忍狠辣,也同时为自己三观的颠覆。 在他认识中的那个武媚娘,是绝不会做出这样残酷的事的。 印象中的武媚娘,还是明空法师,有着慈悲之心,包容之心。 她何时,变得这样冷血了?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武媚娘吗?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她? 武媚娘…… 武皇后。 她越来越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武则天了。 第六十五章 云诡波谲 为什么武媚娘这次的手段这么激烈? 还有李治,这事如果没有李治点头,很难想象武媚娘会这么做。 至少,李治应该是知情的。 “对了阿弥,这次我还听到一个说法,是宫里传出来的,你想听吗?”安文生轻轻转动着酒杯,抬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到苏大为如果不凝神细听,就一定会错过。 “你说,我听着。” 苏大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向他点点头,举了举杯。 “有人说,王氏与萧氏被废贬后,偷偷向陛下传血书,陛下‘见而怜之’。这件事被武昭……武皇后得知,便抢在陛下改变心意前,将王氏与萧氏削为人彘而死。” 人彘,就是人棍。 最早见诸于《史记》,按司马迁的记载,当汉高祖刘邦死去后,吕后将刘邦生前宠爱的戚夫人削为人彘,斩去手足,熏聋双耳,挖眼双眼,又以哑药将她毒哑,交抛入茅厕之中。 听到安文生的话,苏大为只觉得毛骨悚然,赫然站起来,厉声道:“何人敢如此诽谤?” 安文生仔细看着苏大为的神色,见他不似做假,真的是有些生气了,一边起身将他拉着重新坐下,一边道:“总会有些小人传言的,何必动怒。” “这只怕不是小人之言,而是有心人在编排吧。”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觉得安文生应该懂自己说的是什么。 在废王立武,废掉王皇后立武媚娘为新皇后这么大的政治事件中,任何风言风语,都不能当做简单的玩笑。 更何况,在后世还真有那么一种说法,说是武则天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害死,做成人棍,惨绝人寰。 但在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武媚娘,并且与武媚娘情同姐弟的苏大为来说,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甚至连缢死萧氏和王氏,他觉得都未必是武媚娘做的。 真当李治是摆设? 你一个刚被封为皇后,六宫表率,立足未稳毫无根脚的女人,这个时候去缢杀前皇后和前淑妃,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好处? 多少双眼睛盯在她身上。 说武媚娘下令杀人,已经是极侮辱人智商,让人将武媚与冲动易怒,目光短浅联系在一起。 至于说武媚娘将王氏和萧氏削成人棍,这都不是侮辱智商,简直是反智。 能走到那个位置,谁特么那么蠢啊? 而且故事和《史记》里吕后对戚夫人如出一辙,连编个像样的故事都懒得弄,非蠢即坏。 安文生一直在注意苏大为,见他余怒未消,笑了笑道:“我猜这事也是无稽之谈,不过还是想说出来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与武后……关系非比寻常。” 苏大为皱了下眉,看向安文生。 只见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此事其实我也是不信,武后其人虽然我没接触过,但是看你就知道,她人应该不坏。” “当然。”苏大为冲他瞪了一下眼:“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以为我会和凶狠歹毒之人结交?”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我自罚三杯。” 安文生伸手拿酒壶,苏大为冲他笑骂道:“恶贼,你停下,不用你自罚,拢共没几杯酒,你再罚我都喝不到了。” 玩笑过去,安文生又道:“此次王氏族人、萧氏族人全都被陛下流放岭南,并追改王氏的姓氏为‘蟒’,萧氏为‘袅’。”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全族流放,这毋庸置疑是李治的手笔。 除了他,谁有权力这么做,谁敢这么做? 武媚娘? 别开玩笑了,没有李治点头,皇后便只是一个摆设。 不见有王氏门阀和关陇贵族为背景的前皇后,也说废就废了。 将全族流放,可见矛盾激化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而且,此举可以说完全不顾及长孙无忌的面子、影响力,对长孙无忌来说,可谓是赤裸裸的打脸。 再联系到刚才所说,以褚遂良为首的一大批官员被贬,被流放。 这简直是李治朝永徽年间最大的政治事件,其影响力,甚至要超过房遗爱的案子。 还有,赐王氏与萧氏那两个姓氏。 究竟有多大的怨恨,才会赐那样的姓氏? 蟒、袅…… 你品,你仔细品。 苏大为心中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既庆幸这次自己幸得随军出征,没有被卷入这场大漩涡中,又略微有些遗憾,居然没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媚娘姐斗垮了皇后,一步登上六宫这首的位置。 这,可是见证历史啊。 “这天,变了。” 安文生的一句话,将苏大为的思绪一下拉回到现实。 他品了品,点点头道:“长孙,彻底失势了。” 能做到以上这些,可见如今的李治何等强势,何等铁腕。 这在一年前,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就在上一年,长孙无忌及关陇贵族在朝中还是煌煌如日,横行无忌。 甚至长孙无忌一个眼神,五品以上的官员就敢不对皇帝上疏奏议。 为这事,李治还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这才过去多久,一年的时间,翻天覆地。 苏大为心下暗惊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李治厉害,真的非常厉害。 虽然此前自己从没小看过这位“柔弱”的天子,但从眼下的种种事迹看,这位陛下,可谓是手腕高明,有翻云覆雨之能。 “阿弥,这次事里,最让我吃惊的不是王氏失势,甚至不是长孙和关陇失势,因为这都是必然之事。” 安文生长呼了口气,转动着酒杯,似乎在思索什么难决之事。 “最让我吃惊的是,陛下对萧氏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已经足以令苏大为认真思索此事。 此前朝堂上最大的两大派系,便是关陇贵族与山东望族。 其此还有一些江南士族。 最后是一些咸鱼角色,属于边缘人物。 但此次之后,关陇与山东这两支最强大的势力,全都被李治手势了,这个打击,不可谓不严厉。 其政治信号也十分明显。 “朝堂也要变天了。” 苏大为抿了一口酒,却什么味道也没品出来。 他喃喃的自语:“关陇与萧氏被打压下去,那么将会有新的势力浮出来。” 朝堂上不可能出现权力真空。 做为高明的帝王,更要懂得平衡驭下之道。 打压旧贵族,扶持听命于自己的新贵族,乃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一举动,也表明,李治正式接掌过大唐的权柄。 过去悬在他头上的关陇贵族及山东望族,全都被他一手掀翻。 潜台词便是:朕摊牌了,明牌。 谁赞成,谁反对? “我们的陛下,当真是一位高手。”苏大为抿了抿唇,将酒杯放下。 高手,指的不是身手高明,而是权谋高明。 大唐创立至今,前两代君王都是人杰。 而李治,做为大唐立国的第三位皇帝,可谓是帝王权术之大成者。 厉害的不是平时显露在表面,让所有人都心生警惕的那种人。 真正厉害的人,正如李治,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在当世,在后世,都会被人以“柔弱”去看待。 但实则,李治通常不出手,一出手,便是王炸。 嗯,深合道家之理。 上善若水嘛,你以为这水是喝的,谁特么知道这是黄河泛滥。 等真的发觉时,大势已成,大局已定。 “厉害啊。” 苏大为忍不住又叹了一句。 说完,他似想到了什么:“文生,你过来看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你什么意思?” 安文生白净的面皮上微微一红,似乎有些扭捏,他伸手拿酒壶,借着这个动作稍稍化去尴尬。 “其实也不是专为说这些,主要是既然来了这边,就顺道看看你,想起你与武后的交情,就和你聊一聊此事。” 苏大为看着他,嘿嘿笑着,没继续问下去。 但是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安文生在撒谎! 这小子,自己认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丫就是一装逼犯。 能装逼的事,他会很平淡的说出来。 至于不能装逼的事,通常都是一笔略过。 今次如此浓墨重彩的去说“废王立武”之事,本就违反了安文生的人设。 他过去可是十分嫌弃朝堂,虽然事事通透,却是极少提朝中之事。 但同时,苏大为也明白安文生为何要这么做。 说到底,安家,亦为大唐军中勋贵之一。 做为安氏嫡子,安文生的逍遥自在,是建立在稳固的家族势力做背书的前提下。 在此次重大的朝局震荡中,贵如褚遂良都被贬外放。 强如长孙无忌,都有覆灭之险。 安家,不担忧恐惧是不可能的。 而安文生,做为嫡子,过去享受家族的一切好处,享受着家族提供的“自由”。 在此等大事中,安能置身事外? 苏大为想明白了,也理解了安文生的处境。 再怎么世事洞明,在时代中,也只是一只小虫,无法像苏大为这样清晰的知道历史大势。 大唐政局中每一次动荡,都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无数高高在上的家族,跌落到泥土里。 也有无数新贵,趁势而起。 安家,做为旧勋贵,自然不想跌落。 而这个时候,做为闲子的安文生,便有了作用。 安氏家族意外发现,一直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安文生,居然结识苏大为,并且相交莫逆。 而这苏大为,竟然与新皇后武媚娘,以姐弟相称。 如果能善于利用这种关系,在此次动荡中,有可能安氏不但不会被波及,甚至可能通过加强与苏大为的联系,更进一步。 此次,非但不是灾祸,对安氏来说,反而是一场天赐的机缘。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祸福之间,微妙难言。 第六十六章 论战(一) “文生,你这次,只怕不是什么顺带来看我,是特意来看我吧?” 苏大为嘿嘿一笑。 向安文生举了举杯。 二人酒杯微微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同时饮了一口。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没否认,便是答案。 有些事也不用说得那么透,心里明白便好。 两人没有继续谈废后的事,而是仿佛忘记了此事般,又聊了些别的,说了些生意还有长安西市一些趣闻。 过了一会,安文生才像是不经意的问:“对了阿弥,你知道长孙无忌失势后,朝中谁会得利吗?” “这有何难。” 苏大为笑了:“我在随军出征前,就听说陛下设家宴请朝中大臣,当时就有废后之意,结果被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他们坚决反对,这才做罢。 后来又听说有中书舍人李义府,又有许敬宗、崔义玄、袁公瑜等大臣支持陛下,那么便很明显了。” 苏大为没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传达出来了。 像李义府等人,虽然家境也超过普通人,但比起过去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可以说是没什么根脚,可谓是寒门。 正因为有这些寒门新贵的支持,才给了李治底气,可以实施手腕,改天换日。 既然旧贵族倒下去,那么这些站在李治身边摇旗纳喊的寒门新贵,机会便来了。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苏大为,叹道:“阿弥,真没想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弥吗?军中真的很锻炼人。” “滚!” 苏大为骂了一声,随即摸了摸鼻子笑道:“什么三日,我们认识都五六年了吧,真当我不会学啊?身边都是你这种人,天天跟我聊人心,聊大事,我特么就是再笨,也会变聪明点。”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 安文生笑了,举起酒杯,认真的道:“阿弥,其实你很强的。” “文生,你这是恭维我吗?你这人,现在怎么这么俗气了,都不像你了。”苏大为再和他碰了一下杯。 “这可不是恭维,而是事实。” 安文生喝了一口,接着道:“能在这么复杂的局势中,居然一眼押对武后,这还不厉害?” “这是运气。”说运气二字,苏大为颇有些心虚。 这哪是运气,这就是哥的实力。 先知先觉,岂不是实力?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份,何况,你拥有的,又远非运气。”安文生摇了摇头:“不良帅你做得不错,生意,更是不错,也不知你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我觉得……” 他顿了一下:“或许明年咱们可以在生意上多些合作。” “我正有此意。” 苏大为一口将酒喝干,将酒杯往桌上倒扣:“酒喝完了,生意的事,等我回长安后,咱们好好商议一下。” “好。”安文生眼中一亮,长笑一声,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他学着苏大为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想了想道:“对了阿弥,你这边,需不需要我帮忙?” “帮忙,什么忙?”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会意过来:“你不会吧,老安,前长安不良帅,我大唐装逼第一人,你不会想给我做贴身保镖吧?这也太跌份了你。” “你说的什么跌什么逼?”安文生对苏大为冷不丁跳出的新词有点懵,稍一想,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颇有些恼怒的道:“马上唐军与西突厥有一场恶战,我是怕你出什么意外。” “我知道啊。” 苏大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方才安文生代表安氏表达了扩大合作,结成战略伙伴的意向。 接着问自己要不要帮忙,让安家嫡子做贴身保镖,这便是追加投资了。 好大的面子。 不过,更多的大概是担心苏大为出什么意外吧? 现在这种情况,只要苏大为活着,回到长安,便是安家的一场大造化。 要是苏大为死在战场上,那安氏家族某些人,只怕要疯。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句,现在这个时刻,苏大为的命,比安文生本人对安氏家族更重要。 如果有必要,安文生甚至会舍去性命,去保护苏大为。 这便是方才一番话底下,真正的潜台词。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只想摇头叹气。 在大势之下,谁特么能真正自由超脱,除非去山里做野人。 哦对了,做野人之前薛万彻都试过了。 最终还是被朝廷征召出来任事。 结果在房遗爱案中,大好的头颅还是没保住。 这世上,就没有谁能真的自由的。 安文生不能,自己,只怕也难。 还是顺势而为吧。 心念一转,他向正等自己答复的安文生点点头道:“你要不嫌麻烦,就在我身边留下,我给你弄个斥候的名头挂着。” 堂堂安家嫡子,不远万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金山山脉,主动提出要给苏大为做保镖,还怕苏大为不答应。 现在苏大为点点头,安文生凝重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他拍了拍桌子:“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看向苏大为,想了想又道:“阿弥,你对接下来的大战,有什么想法吗?” “你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我如何回答?”苏大为颇为无语。 “总不是大总管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做。” “那如果大总管不想打呢?” “嗯?” 苏大为眉头一跳:“你这是何意?” 安文生没有回答,双手拢在袖中,微笑不语。 这一瞬间,过去那个装逼犯又回来了。 你问啊,你来问我啊,求我告诉你啊。 苏大为撇了撇嘴,没开口问,而是思考起来。 安文生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得这个事,必然有他的理由。 那么,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程知节不想打? 做为大唐征西突厥的大总管他不想打仗? 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句放屁的话。 但是……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安文生。 突然想到,战争是政治的延伸,而政治又是利益的延续。 那么,这次打西突厥,会不符合程知节的利益吗?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苏大为惊讶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安文生这恶贼,居然如此引导我的思路,这特么简直就是“我不是教你诈,我只是让你更明白人性”一样。 丫的,后世《厚黑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要想明白安文生话里的意思,首先要想明白,这次征西突厥,对程知节有什么好处? 苏大为仔细想了想,发现…… 没有好处。 以程知节如今的卢国公身份,在军中的地位、影响力,打赢了,是应该的,打输了,那就完犊子了。 他和苏定方不一样。 苏定方是被太宗雪藏,特意留给李治的一把利剑。 所以苏定方应该是很想打,而且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至于程知节,则完全没有这个需要啊。 赢了,赢了又如何? 国公之上,还能封什么? 只怕功劳太大,反而且功高震主之嫌。 没看到军神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便一直称病不出,从来不理朝政吗。 当将军,到这个身份地位,就要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了。 而程知节,又素来被人认为是极精明事故,懂得站位,也懂得进退的一员智将。 不是开玩笑,程知节,真的非常聪明。 他或许不是太宗身边最出彩的武将,但论到精明,懂进退,懂站队,太宗朝的众名将中,也只有李靖可与之相比。 李靖固然是知明哲保身。 可惜军神的头衔实在太耀眼了,一战灭东突厥之功,震古烁今。 他无论再怎么装低调,还是跟暗夜里的星辰一样耀眼。 无法掩藏。 而程知节,就真的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正应了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隋大业六年,盗贼蜂起。 程咬金组织了一支数百人的武装,保卫乡里。 后来归附瓦岗寨李密,得到重用,为瓦岗军内军四骠骑之一。 武德二年,因鄙夷王世充为人多诈,程咬金说服秦琼,在战阵上降唐,王世充不敢追逼。 李渊令程咬金等人侍奉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封秦琼为马军总管,程咬金为左三统军。 此后程咬金追随李世民,先败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弃,并领左一马军总管,每逢出征,常举旗先登,因屡立战国,被封宿国公。 武德七年,太子建成为了分秦王之势,向李渊进言要派程咬金出任康州刺史。 大抵就是这次褚遂良被贬的位置。 程咬金告知李世民说:大王被去掉左膀右臂,要想使自己长久保全,能做到吗?知节有死而已,不敢离大王身边。 对了,那时他已改名做程知节了。 武德九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程知节亦参与其中。 玄武门之变后,拜太子右卫率,迁右武卫大将军,享实封七百户。 到贞观年间,先授持节都督泸、戎、荣三州诸军事,沪州刺史,镇压獠人叛乱。 后拜左领军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普国公。 后改迁为卢国公,真食七百户,子孙代代承袭。 不久,又使持节都督、幽、易、檀、平、燕、妫,六州诸军事,封幽州刺史。 贞观十七年,被列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位列十九。 同年,程知节转任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宫城北门驻军。 贞观二十二年,被封为镇军大将军。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程知节自翠微宫奉敕统率飞骑军,亲自护卫皇太子李治回朝继位,并在左延明门外,连续宿卫三个月。 这样的履历,这样的资历。 他的功劳,已经够了。 物极必反,月满则缺。 古今同理。 第六十七章 论战(二) 看着苏大为抬头看向自己,安文生微微点头,他知道,苏大为懂自己的意思了。 这次的接触,他发现苏大为在政治上,已经十分通透,但是在军事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提点一下。 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后苏大为能走得更远。 以苏大为和武皇后的关系,如果能稳住发展,就会是一株大树,成参天之势。 而安文生与之亲善,安氏家族,也能背靠此大树,获得一个安稳发展的环境。 大树底下好乘凉。 前提是,这棵树足够大。 因此,此次无论与公与私,无论从兄弟情谊还是家族使命来说,安文生都会不遗余力,去帮助苏大为,令他成为参天大树。 那么,先从此战开始。 若是此战苏大为能立下战功,必然是履历上极漂亮的一笔。 对武后来说,想必也是乐见其成。 “卢国公的功劳够大了,比起灭西突厥的灭国之公,他更想要低调些。其实他为人在朝中也一直极为克制,比起大功,他更想要稳定住局面。 最好是小胜,或者不胜不败,对他来说最有利。 败,和大胜,都不是最佳选项。” 安文生道。 苏大为深有同感的点头:“难怪,难怪大总管一直不紧不慢的。” “他现在就好比战国时的赵国廉颇,求稳,是最重要的。” 苏大为点点头。 “除了卢国公,你当还知道,此战最重要的影响,还有两位。” 安文生冲他竖起两根手指:“一为副总管王文度,一为前军总管苏定方,此二人,位置极为重要。” “嗯?” 苏大为皱了下眉,一下子没跟上安文生的思路。 这怎么又扯到王文度和苏定方身上了。 就听安文生继续道:“王文度是谁的人?你知道吗。” “呃,应该是陛下的人吧。” “但他也可能是长孙无忌的人。” “咳咳。” 苏大为一下被呛到了,忍不住连声咳嗽。 不是吧,这是玩的无间道? “阿弥,你现在遇事已是极为通透了,但是对我们大唐上面这些家族,可能还是不太了解,你要看他是哪边的人,先得看他的出身来历,王文度,可是出自太原王氏。” 这么一说,苏大为懂了。 太原王氏,那岂不是王皇后那一支,那不就是关陇贵族? 这特么的,李治自然不会用关陇贵族的人。 见苏大为神色变幻,安文生猜到他在想什么:“此事说来有些复杂,王文度虽是太原王氏,但比较偏,算是分支,不属嫡系,所以此前也不受重视。 不过在上次突厥狼卫上元夜偷袭皇宫时,他曾挺身出来,护在陛下身前,因此进入陛下视线。 他此前当然不是陛下的人,但是此后,却不一定。” “你这么说,把我绕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王文度可以是两边的人,他出身是王氏,但也完全可以是陛下的人。”安文生微微一笑:“大唐都是关陇门阀一手建立的,陛下要想和关陇贵族完全割裂开,谈何容易。 以我看来,他收拢王文度这样的人,是一招妙棋。 可分关陇门阀之势,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让那些分支与本家离心离德,为陛下所用。 同时也与新贵成为一个制衡,不使新贵们过于膨胀。” 苏大为点点头,平衡,还是平衡。 李治这一招,可谓是把帝王之学,玩得出神入化了。 “那他会不会还暗中替长孙无忌办事?” “依我看,之前有可能,但随着此次‘废王立武’的消息传来,王文度必不会,也不敢,再有二心,只会一心抱住陛下,为天子门下忠犬。” 安文生此言,令苏大为深以为然。 仔细想想,除了佩服李治的手腕,没有别的想法了。 这时间节点拿捏得,简直了。 出神入化,这便是出神入化的帝王术。 “既然王文度是陛下的人,那此战他应该不会拖后腿才是。”苏大为道。 “阿弥,这你可就想错了。” 安文生晃了晃手指头:“对陛下来说,对付西突厥,并非是此战最重要的目地。” “什么?” 苏大为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此战不为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那还有什么意义?” 安文生抚掌大笑,一副我就知道你猜不到得意劲。 “装逼犯,你再装,嘿嘿,试试。” 苏大为把脸一沉,冷笑两声。 安文生脸上的笑容一僵,摇摇头无奈道:“阿弥,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你还不让我得意几分,也罢,我这就与你说明白,此事……” 安文生娓娓道来。 对于大国来说,其患不在外,而在内。 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这是帝王之术。 古今同理,这个理念,并没有错。 就好比前隋来说,经历数次征高句丽的失败,折兵数十万,民相饥,死伤百万。 最后让大隋崩塌的,也不是什么高句丽,而是内部群雄逐鹿。 对于像大唐这样广袤的大帝国来说,哪怕是对外征战连续大败,哪怕会伤筋动骨,也不可能令其崩塌。 李治深谙帝王之术,他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仔细看他近几次的动作,就会发现,其节点控制,堪比节奏大师。 从派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到派程知节征西突厥,到废王立武,每一步,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 连起来看,便像是围棋里的“势”。 “其实朝中相争,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凶险,之前房遗爱之案,长孙无忌的手伸到了军方,借故或杀或贬,已经处理了一大批将领。 大概是这件事刺激到了陛下。 此前征高句丽表面上看着是不顺,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陛下在投石问路呢? 军中何人可用,何人在拖后腿,可不就一清二楚了? 接着又是突厥狼卫在上元夜突袭长安和皇宫,给了陛下动武的借口。 也就有了这次程知节率军征西突厥。 大军出征,就在这个时间点,陛下突然变得强硬,强行废后,再立武后,并缢死了前皇后王氏、前淑妃萧氏,嘿嘿,你品品。” 苏大为一时哑然。 仔细想想,他抬头道:“你是说,这军中……” “必然有长孙无忌倚仗之人。”安文生轻轻拍着桌子叹道:“这是阳谋,若长孙无忌强行将自己的人从征西军中摘出来,只怕灭了西突厥,陛下会提拔一大批新将领,长孙的人,便无立足之地了。 所以长孙无忌便默许了。 可他没想到,陛下绝然会这么狠,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天崩地裂。”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彻底明白了。 “长孙无忌没料到陛下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他在军中必然有亲信,如果此次征西突厥不参加,便是输。他一算错的,便是陛下的绝决。 现在回头看,不管长孙无忌怎么选,只要他不敢…… 无论如何都是输定了。” 不敢,自然指的是做那种改天换日之事。 别说长孙无忌没这个勇气,哪怕他敢,也是必死的局面。 之前苏大为并没有细想,可现在听安文生把整件事复盘,其中的谋算,心机,更令他感到心惊。 除了暗惊李治手腕高明之外,已经想不到别的什么词了。 只是,不知道在整件事中,武媚娘起到了什么作用。 按后世史书上的记载,自己这位武姐姐,应该是李治的政治盟友,和左膀右臂。 这么大的事件里,没有武媚的智慧参与其中,苏大为不太信。 就是不知道,武媚娘在里面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 对了,这次再回去,便不是武昭仪,而是武皇后了。 想想还有些担心,不知和武媚娘之间会不会生分? 她现在地位不同了,对我,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想到这里,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不过安文生在面前,他自然不会把这一切显露出来。 “对了文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不过王文度应该也不会阻挠用兵吧,再加上苏烈将军一力主战,我觉得,开春后,应该还是会有一场大战。” “你说的不错。” 安文生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下,虽然王文度不会主观上扯后腿,但他的身份和陛下的意愿决定了,此次军中,必然是要清理一些人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这特么的…… 安文生简直是逻辑鬼才。 对于李治和安文生来说,利用此战,将军中属于长孙无忌的势力清除出去,才是首要的。 清洗,是清洗! 至于胜利,则是顺带的。 只要唐军不输,哪怕吃点小亏,也无妨。 把唐军内部一些人清洗掉,就是达成目地了。 甚至,如果阴暗一点,王文度还会利用其身份跟影响力,故意安排一些任务,将长孙无忌的人派出去做饵,借突厥人之手,去杀。 当真是细思极恐。 “所以阿弥,你明白了吧。”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道:“程知节求稳,王文度要完成任务,苏定方想要战功,这三者的角力,博弈,便是唐军如今的局面。 接下来的一切作战方略,都会是这三者权力博弈的格局下产生。 而你在这其中……” 第六十八章 论战(三) 有了前面的铺垫,现在安文生与苏大为说的话,可谓是相当露骨,也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安文生是清高的,也不喜欢一切世俗的束缚。 常跟着袁守诚一起游历西域诸国。 但无论他多洒脱,他总是姓安,这层身份脱不掉。 平日里那般潇洒全因有家族之力,在家族需要时,自然也要鼎力相助。 何况对象是苏大为。 大家相交多年,现在只不过是把这关系更推进一层。 “以我的看法,你肯定是属于苏定方将军这边,你看啊,你本身为长安不良帅,顶头上司便是县君裴行俭,裴行俭的兵法又是跟苏将军学的,有师生关系在。 所以你与苏将军,天然便有一层联系在。 然后你与狮子苏庆节,又是兄弟,大家还有生意上的联系,无论是名份、情还是利,都占住了。” 安文生斟酌了一下道:“对了,你和狄仁杰又是兄弟,狄仁杰现在是苏将女的女婿,啧啧,你跟苏将军这关系被绑得死死的,绝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这里,安文生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大为,那眼神透着几分怪异。 “文生,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你这样瞪我做甚?” “不是,阿弥,你这运气是怎么长的?也太好了吧,真的是运气?你莫不是有意在布局,大置若愚?” “愚你个头啊,想屁吃。” 苏大为一句话骂回去。 这事不能认,绝对不能认。 不然没法解释。 “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深究,继续说这事。” 安文生用沾了酒水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三点。 “这次征西唐军隐隐是一个三角,分别是大总管程知节,代表先帝的旧臣,军中勋贵;其次是苏定方,代表了先帝留给陛下的遗产,是军中名将,作战勇猛;最后是陛下亲点的王文度,代表的是陛下的耳目,这三者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互为置衡。 而你……”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在代表苏定方的那一点,划了一下。 “你现在自然属于苏定方这边的根脚,虽然你是武皇后的人,不过嘛,武后现在在军中没什么势力,你职务尚低,还不能在军中自立,所以归为苏定方这边。 跟着苏将军,你是不愁没有军功捞的,我料以苏将军用兵,很快就会与西突厥兵戎相见。 你为斥候营副营正,到时少不了你一展身手的时候。 最妙的是你与程知节的关系。” “呃,我与大总管什么关系?” “我听说程知节对你感观颇佳,而且程处嗣跟你那关系,自不用多说,程家也在你的生意里参有一股吧?这便是还有利益上的连结,只要你不做什么太出格的事,程知节是会为你遮掩一二的。” “这倒也对……” 苏大为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为什么要做出格的事?”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安文生笑了,那笑容里,透着几分促狭之意。 苏大为顿时不干了:“我说,你别乱来啊,我手下都是过命的兄弟,别给我瞎安排,我只用按苏定方将军的命令,把份内之事做好就可以了。” “是,我知道苏定方将军打起仗来,肯定会用你,但这样你便满足了吗?” 安文生正色道:“此次武皇后为何要派你参与征西军,想过吗?” “暂避风头……” 苏大为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了。 暂避风头? 从事实的情况看,长孙无忌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覆灭,根本不可能威胁到武媚娘。 更不可能有精力去对付苏大为。 毕竟,苏大为虽然让长孙无忌吃了几次鳖,但从整个大局来说,苏大为却是一招闲子。 长孙无忌最大的压力和威胁,还是来自于天子李治。 哪有空去盯着苏大为。 从已知的事往回推,废王立武是在十月,开始露出征兆是在六月,苏大为是在四月左右随军出征的。 而像废后这种大事,自然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只怕在上次安定思公主的巫咒案后,李治和武媚娘便在运作此事了。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把苏大为这个时候调出来,究竟有何目地? 总不能是没事随便把苏大为调到军里玩一圈吧。 苏大为之前没有多想,现在经安文生提醒,心中不由生出疑惑。 “阿姊说过,想让我在军中历练一番。” 安文生抚掌道:“这应该是目地之一,至于其它的,我也猜不到,但我想武后肯定是对你此次参军,寄予厚望的。 阿弥,像这样大战的机会不多,只是完成正常的任务是不够的,我想,你可能需要更积极一些,挣些足以夸耀的功勋。 这是你日后的本钱。” 安文生的话,令苏大为陷入深思。 类似的话,之前好像听过。 对了,尉迟恭和苏定方,之前在与自己单独聊天时,都提点过,军功。 男儿要立了军功,除非谋逆之罪,没人动得了。 便是天子,没有足够的理由,也不能擅动有军功的将军。 大唐毕竟是以武立国,特别重视军功。 “我懂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多挣些军功。” “现在苏定方是你在军中的靠山,大总管程知节也不会过份约束你,只有王文度那边需要留意。” “嗯?” “王文度是陛下的人,但你却不是,你是武后的人。” 安文生想了想道:“虽然武后与陛下为一体,但我感觉得出来,你还不是陛下信重的心腹。 所以在此次上,如果是王文度的事,你不要与他正面起冲突,相反,还要表示足够的尊重,因为他背后是陛下。 在不影响王文度使命的前提下,我相信他也不会为难你。 如此,你便可以军中展开手脚了。” 安文生说得很细。 几乎把其中的关窍全都一一掰开了揉碎了,去说给苏大为听。 各方的利益,自己的位置。 苏大为听得很认真。 听他提起王文度,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早晨,遇到王文度巡营时,这位唐军副总管还曾特意与自己交谈了一会。 当时不解,现在想想,也许…… 那是王文度向自己发出的“善意”。 越想,就越觉得可能。 不然堂堂副总管,有必要对一个唐军斥候营的队正单独说那么多? 大营里几万人呢,又不见他对别人这样。 这家伙平日里表现出来,清高得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日的潜台词分明是:“我知道你是武后的人,哎,咱可是陛下的人,一家人,一家人……跟你交个底,这次咱们对付的敌人,不是什么西突厥可汗,西突厥那些完犊子的玩意,不算啥。 最重要的是,把陛下和武后想办的事给办了,你可明白?” 苏大为抬头看着帐蓬顶,把王文度的意思脑补了一番。 他感觉,就算不是百分百正确,也应该相差不远了。 “你们这些家族出来的,心思太重,这样想事情,好累啊……” “对啊。” 安文生两手一摊:“现在你知道为何我不愿为官了吧?不是这次的事,我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出了事,我便没法子,一定得尽到为人的本份。” “理解,我真的理解你,比起来,你可能会比较羡慕我这种生活,没有家族便没有多的掣肘。” “滚!”安文生一口气堵住。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掀开,一个兴奋的声音大声道:“阿弥,你怎么躲在这里,我正有事找你,呃……”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这里有人,一时不由噎住。 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手里捧着本被翻得稀烂的书,正一脸尴尬:“你有客人啊?我这……” “没事,这是我兄弟,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苏大为站起身,向阿史那道真一指:“这位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阿史那道真,现为我斥候营里的队正。” 安文生原本大喇喇的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的眼睛毒,一眼扫过去便知来的是个低品级的斥候队正,在唐军中属于基层的基层。 安家本身便是武勋,对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自是不用太在意。 不过等苏大为一报家门,立刻收起了轻漫之意,整了整衣冠,起身行了一礼:“原来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在下安文生,是安……” 不等苏大为介绍,他便自报家门了。 阿史那道真听完,不由面色一正,肃然起敬:“原来是安将军家的公子,失敬了。” “都是将门,无须多礼,坐下聊。” 苏大为招呼阿史那道真在小几前坐下,见阿史那道真眼睛直瞥桌上的空酒壶,不由笑道:“文生与我在长安是生死之交,这次专程来看我,所以我把我那份酒拿出来招待,对了,你的酒呢,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啊。” 对啊,一起快活啊。 反正我是没酒了,阿史那道真你既然赶上了,没说的,把你那份酒拿出来吧。 这话让阿史那道真傻眼了。 他挠了挠头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酒早喝完了。” 说完,似乎感觉没面子,拍案而起道:“你们等等,我去去就来。” 第六十九章 论战(四) 阿史那道真起身跑到帐外,大声喊:“赵胡儿,赵胡儿,死哪去了?” 安文生压低声音,冲苏大为道:“新交的朋友?” “对,这次在军中认识的,之前狼卫不是杀了我们两个斥候吗,我跟阿史那道真带了一伙人去追,总算把这队狼卫灭了干净。” 他说得轻松,不过安文生熟知军中之事,知道其中的凶险。 这里可是突厥人的主场,能将一伙狼卫全部留下,不容易。 “此人倒是直率,不过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怎么会从斥候队正干起?” “听他自己说是脾气太暴,把上官给打了,被阿史那社尔将军一脚踢到军中来,从最小的斥候干起,他现在升到队正,已经算是不错了。” 安文生点点头,心下了然。 “他这本是什么书?” 安文生一眼瞧见刚才阿史那道真丢下的那本破书。 不是夸张,是真的破。 那种旧到发黄,书页都被翻烂了的样子。 苏大为也有些好奇,从桌旁捡起了翻了翻,好半天才找到残破的封皮。 就剩半张纸片了。 “国志……寿陈。” “是三国志吧,陈寿写的?” 安文生道。 苏大为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 阿史那道真这小子,似乎对三国志是有研究过的,上次追阿史那沙毕的时候,在金山故道里,他还提起过博望坡。 端的是好一张乌鸦嘴。 尼玛,冰天雪地里,谁能把这环境和火烧博望坡联系起来。 脚下踩的都是雪啊,雪! 就算是丢两捆柴只怕也是烧不起来吧。 谁特么知道,突厥人居然准备了黑火油。 若非苏大为反应快,阿史那道真上次就要变烤猪了。 “三国志是不错的,里面除了蜀国无史,记录简陋以外,魏国和吴国史,都值得研究一番,其中多有谋略和军事,可供学习。” “是哦,对了,蜀国为什么没修史?老安你知道吗?” “你当我万能啊,我怎么会知道蜀国那些人怎么想的。” “好吧。” 苏大为耸耸肩。 在他眼里,基本把安文生等同于小叮铛了,只要想到的问题,安文生就没有解答不出来的,堪称大唐版百科全书。 当然,这可能也跟他随着袁守诚东奔西走,见多识广有关。 两人正在聊着,就见帘帐掀开,阿史那道真又兴冲冲的钻了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赵胡儿和另两名斥候。 一行人进来,手脚麻利的把桌子给清理了,重新摆上酒菜。 酒有三壶,菜六碟,其中居然还有白切羊肉。 “难得有朋友从远方来,阿弥是我的兄弟,我跟他过命的交情,嗯,你猜的没错,是我救了阿弥的命,若不是我教阿弥射箭,他那一投枪不会那么准,所以……” 没等阿史那道真口若悬河的吹完牛,苏大为扬手一个爆栗敲他脑袋上。 “我……恶贼,给人留点面子!” 阿史那道真捂头怒道。 “都是自家兄弟,吹什么牛皮呢,喝酒喝酒。” 苏大为瞪他一眼。 阿史那真似乎有些怕苏大为,顿时怂了。 没法子,军中就认军功。 苏大为可是实打实的军功立下来,又是他的顶头现管的。 阿史那道真心里连自己阿耶阿史那社尔都没怕过,却唯独在苏大为面前,气弱了几分。 他无奈的揉了揉脑袋,心说阿弥这下手真黑,头上都肿了。 眼角一瞥,看到赵胡儿和另两名斥候正在角落里偷笑,顿时恼羞成怒:“都出去,你们没事做吗?还蹲在这里做甚?滚出去!” “是。” 赵胡儿不敢争辩,忙向苏大为他们行了个礼,带着人退了出去。 帐里只剩下苏大为、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三人。 阿史那道真为人率直,虽然有些话唠,不过为人着实不话。 听说是苏大为的朋友,那自然要给足面子。 而安文生,知道阿史那道真的根脚,又是苏大为在军中结识的兄弟,也是有心结交。 双方举起酒杯,先干了一杯。 气氛甚是融洽。 “对了道真,你方才说什么事找我?” 提起这事,阿史那道真变得严肃起来,他左右看了看,从桌旁把那本翻得稀烂的《三国志》捡起,向苏大为道:“是这样的阿弥,我看此书有个不解之处,想向你请教。” “呃,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狡……咳咳,因为你懂兵法啊。”阿史那道真眼中有光,脸上写满了诚挚。 我信你个鬼,你个突厥汉子坏得狠。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你看我的眼睛,写满了真诚是不是?”阿史那道真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直勾勾的盯着他道:“经过上次的行动,我觉得论兵法,没人比阿弥你更懂,所以不找你问,还能找谁。” “你少来,明明就是不敢去问苏将军吧,问我?嘿嘿,拿着《三国志》问我兵法?真是头一回见。” 尼玛,这么说来,后世传说某金人手一本三国志学兵法,看来并非虚言啊。 而且这都可以一直追溯到大唐了。 这么想的话,觉得颇有些荒诞。 就那什么……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道真,你觉得拿本《三国志》问兵法靠谱吗?” “当然。” 阿史那道真扬起手里的《三国志》,那稀烂的封皮随着书页一起哗啦啦作响。 “这可是我阿耶教我的,他说了,如果能把此书读懂,用兵一定差不了,还说太宗以前也爱看此书。” 提起太宗,就没人敢不重视了。 “阿弥,其实道真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书里,却实记了许多精妙之处,若能细细揣摩,定有收获。”安文生插话道。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不再这事上纠结下去了,开口道:“你要问什么?” “哦,就是这个……” 阿史那道真翻着书,哗啦啦响声里,找到他折起的一页摊开来,向苏大为展示。 “你看这里,街亭之战马谡不依军令,因失街亭,被诸葛亮斩之。”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 迎着苏大为和安文生好奇的目光,阿史那道真侃侃而谈道:“马谡为诸葛孔明的参军,从军多年,应该说经验并不差。 他明明是诸葛孔明的人,却为何按军令行事,不堵住要道,反倒跑到山上扎营,阿弥你说,这里面,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听得有点懵。 他虽然听过马谡失街亭的事,但这跟眼下唐军有什么关系? 完全不明白阿史那道真的脑回路,提这个是啥意思。 安文生在一旁若有所思道:“马谡原为诸葛亮的幕僚,一个被诸葛亮看做自己人做培养的谋士,在街亭之战却没有考虑到水源这么基础的问题,想来确实有些奇怪。 连普通人都懂水源、粮道,乃是大军的生命线,马谡如果不是蠢人,不应该会犯这种错误。” 能被诸葛亮看中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蠢。 要说坏那就…… 除非诸葛亮眼瞎。 可实际上诸葛亮乃蜀汉少有的文武全才,除了马谡这件事,也没听说他用人方面有什么错误。 听安文生这么一说,苏大为一边跟他们俩碰了一杯,喝了口酒,感觉也来了几分兴趣。 “街亭之战我记得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吧?” “没错。” 提起三国旧事,安文生侃侃而谈,便如掌上观纹。 “当时诸葛孔明策反陇西三郡土人,靠着本地大族带路,进入了陇西。”说着,安文生沾了点水酒,在桌上划了几条线。 “你们看,这便是诸葛进兵之路线,一路以赵云、邓芝为疑兵,走的是斜谷,以分魏军之势,从斜谷往前是斜谷道,而后便是陈仓故道,可通往散关或是陈仓。 此为西汉开国时,张良献汉王之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指的就是这条路。” 安文生点了点,接着道:“但是这条路,魏军不可能不防,所以只能为疑兵,硬打,便打成消耗战,蜀军从汉中出发,沿路多山,粮食转运困难,一但成消耗战,必然后勤吃紧,难以持久。” 苏大为听了连连点头。 阿史那道真则是眼前一亮,一脸惊喜的看向安文生,仿佛找到了知音。 “第二路,便是诸葛孔明自己的主力,从阳平关往祁山进军,再往前便是天水,至于马谡军,则是沿着这条道继续往前,过天水,便是街亭,如果打通街亭,便是魏国的萧关,也是通往关中的重要门户。” 停了一停,等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消化了一下信息,接着道:“我和师父曾经讨论过诸葛孔明的用兵,包括前后数次北伐。 如果我们站在诸葛孔明的视角看,从汉中出发,无论是走斜谷,走子午谷,还是走陈仓,都会遇到同一个问题,就是被魏军迎头堵在山区,兵力施展不开,然后便是拚消耗。 蜀国以一州之隅,想跟占据中原的曹魏拚消耗,那是下策。 而且考虑粮道后勤问题,以上几条路都不是好的选项。 西汉张良故计,已经不可复制。” 第七十章 北伐 安文生的话停了下来。 帐内一时安静。 苏大为手里端着酒杯微微晃动,细细思考安文生所说的内容,推演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战略。 他本来倒也不是特别关注军事,只是眼下在军中,又初经了战阵,被安文生把话提起来,就免不了去多想一些。 而阿史那道真则皱着眉头,时而摇头,时而攒拳,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文生吃了口羊肉,又喝了口酒,这才开口道:“道真还有什么难解之事吗?” “你方才说的大略我都懂,我看《三国志》里提到,马谡违亮令,失街亭被斩,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阿史那道真舔了舔唇,两眼光芒闪动,显得跃跃欲试。 “不妨说来听听。”安文生笑道:“看书必得有自己的思考,若看过不加思考,看过就忘,那便等于没看,你现在有想法是好事,对错先不论,只要在想,便是进了一步。” 得了他的鼓励,阿史那真举起酒杯又放下,似是鼓起了勇气道:“街亭那边地形,我查过地图,倒是十分开阔,两边有山,北边陡峭,南边是个土丘,地势要缓一些。 有人说马谡率军上山,不听王平之劝,是为了占据地利,上山后,魏军援军若是不拔除马谡军,便会被威胁后路,若是攻击,便是魏军仰攻,而蜀军向下俯冲,事半功倍。” 停了一停,阿史那道真加重语气道:“我以为,此乃腐儒之见。” “何以见得?” “你看啊,假如你我站在马谡的位置,丞相命我们守住街亭,抵挡住魏军援兵,我先猜街亭这里应该是城池残破,或者就没有可堪防御之用的城墙,如果在平地上,蜀军皆山地步卒,而魏军以骑兵为主,正面对决,蜀军很难抵挡。 而上山,占据山势,确实能将魏军优势降到最低,将蜀军优势放大。 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为何蜀军会被断水,做为蜀军主将的马谡,跟随诸葛孔明多年,不会是无智之人。 除非他突然发疯。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苏大为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忍不住发问。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口,将一杯酒饮尽,乘着酒兴道:“我的推论有三点,第一点,街亭主道上无险可守,无城可依,做为步兵,难当魏骑军冲击,所以不得不上山。 第二点,若是上山,假设马谡思路正常,不可能不考虑补给和水源,我查过地图,山上无水,不知能否掘井,这个暂且不论,要想喝水,就得下山,山下附近有两条河。 马谡上山时不会不想取水的问题。 所以,我得出推论,就是,上山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上山。 为何? 因为平地上守不住。 为何守不住? 因为没有城防,没有城防步军挡骑兵就是个死。” 阿史那道真用力一拍桌面:“但这里面还有个问题。” “别卖关子了,快说。” 苏大为催促道。 “就算没有城防,但步兵还可以修工事,木栏,拒马,陷马坑,土墙,总之,并不是无法可想。 但是这一切,从结果来看,蜀军似乎并没有做。 要么,就是魏军来得太快,蜀军根本没有完成自己的防御工事。 要么,便是修了防御工事,也难挡张郃的骑兵冲击,被迫移军上山。” 阿史那道真满面红光的道:“这就是我从《三国志》蜀汉篇里,看马谡失街亭这一节想到的,阿弥,你说我想的有没有道理,其实马谡挺冤的。” “有道理。”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阿史那道真。 虽然平时觉得阿史那道真有些太轻率,有些不靠谱,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刻,苏大为觉得自己错了。 这厮最多是情商不高,可绝不是笨蛋啊。 刚才这番见解,便颇有些见地。 很多史书上的记载的一些内容,看起来有些反智,颇不合理。 但一些不合理之处,恰恰藏有许多秘密,如果依此反推,真能挖出不少东西来。 似乎,眼前的阿史那道真,便无意摸到了这个门径。 安文生在一旁抚掌笑道:“道真说的颇有些意趣,虽不中,亦不远矣。” “哎,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还有不对吗?” 阿史那道真看看安文生,再看看苏大为。 那意思是,我都把你捧成兵法高手了,怎么也得指点一二,来点干货吧。 对此,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把手一挥:“文生,你跟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的是《神探狄仁杰》里那句经典的:元芳,你怎么看? 看来当老大的身边是得有几个捧哏才行,不然显得有点跌份。 安文生没多想,开口道:“其实马谡街亭之战,只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中极小的一环,虽然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我来大略说一下蜀汉第一次北伐的战略……” 魏明帝太和二年,蜀汉丞相诸葛亮用“暗渡陈仓”之计,布疑兵调动魏军主力固守斜谷。 曹军中计后,诸葛亮亲帅六万大军猛攻祁山。 魏其辖区的南安、天水、安定等地相继降蜀,此即陇西三郡。 后来马谡街亭败绩,蜀军撤离汉中,魏军曹真率张郃等人又收复南安、天水、安定三郡。 首先要说明一点,韩信“暗度陈仓”的战例不可复制。 秦末汉初时,汉水流经整个汉中地区,韩信是靠陈仓水道运粮的。 而后来汉中发生过一次地震,这次地震导致汉水断流,变成了不同流向的两条河。 不仅如此,三国还处于小冰河时期,甚至东汉末年的饥荒、瘟疫都与这次冰河期相关,所以,三国比汉朝前几百年,都更缺水。 陈仓水道变浅枯竭,诸葛孔明基本是没法指望水运运粮了。 但要北伐,首要解决的便是粮道问题,此事不解决,北伐只是空谈。 山区作战,对粮草和后勤的需求,以那时的生产力来说,几乎是地狱级别的。 也因此,蜀军北伐的成本很高,而魏国防御的成本很低,只要拖住几个月,蜀军自然因为断粮而无法继续。 所以诸葛亮数次北伐,都在试图解决山区运粮问题。 如果选择天水替代汉中作为基地,从街亭沿张郃进军的路线反进军,只需几十公里就能达到河谷地带,如果急行军,两天就能进平原,彻底解决蜀军被堵在山区打消耗战的难题。 到了那时,蜀军可以因粮于敌,还可以任意选择合适的战场。 这样魏军就变得极其被动,防御难度大大增加。 从距离来看,魏国如果要防御陇西,战线将会被拖长。 比起防守陈仓、斜谷和子午谷,要多出几百公里。 另外天水遭到蜀军袭击,消息要传回长安,路程也要多上一倍。 诸葛孔明的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便是打个时间差。 先故布疑兵,将魏军主力调往斜谷、子午谷一线,然后主力迅速突进天水,趁魏军反应不及,迅速拿天下水等陇西三郡。 然后尽快解决三郡中魏军的据点,拔除魏军势力,实现对三郡的全面掌控,随后整合三郡的资源,做为前进基地,为蜀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方为长久之计。 尽管如此,诸葛亮进攻天水仍是地狱级别难度。 这条路线,对魏军远,对蜀军则意味着要跋涉几百公里的山路,更远。 时间极度紧张。 所以诸葛亮第一次北伐要想成功,是建立在成功策反了三郡当地豪强,有内应带路的基础上。 诸葛孔明的计划里,应该是赶在魏军援军赶到前,扫平陇西三郡,然后布防街亭,在街亭与魏国援军打一次阵地战。 将援军打退,其后依托地利建城。 新建之城,便是第二次北伐的起点。 从此处出发,十天就可以抵达长安城下。 解决粮食问题,打下一个前进基地,为第二次北伐做准备,这才是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战略意图。 但是,结果这次未能成功。 根本原因,是因为此时蜀汉已经丢了荆州,无法像诸葛亮《隆中对》里计划的一样,从荆州出兵牵制。 魏国只用防着陇西一面,应对起来,更加容易。 蜀军唯一的机会,便是占住陇西,在街亭建起一座新的城防,依托此城,蜀军可以继续向西,进入凉州。 蜀国缺马,北方平原作战不可能不靠骑兵,占据雍凉才可以组建骑军,然后反攻长安。 总体来说,魏国是被诸葛孔明前期一系列迷踪拳给迷惑了,误以为蜀军不会打陇西的主意,所以在陇西之地军力相对薄弱。 因为从纸面上看,蜀军靠两条腿翻山跃岭去天水,怎么都要比靠马赶路的魏军吃力。 中间随时可能会断绝后勤补给。 而诸葛亮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他暗中已经策反了陇西三郡当地一些豪强。 这就是双方在博弈,诸葛亮暗中藏了一手王炸。 史书记载“三郡望风而降”,这里指的是当地世家大族投靠了蜀军,而不是魏国留在当地的军队和官员。 有了世家大族的投诚,蜀军才可能在陇西取得粮食补给,才有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如果不把陇西三郡掌握在魏军手里的城池给拔除,那么诸葛亮一转身,魏军就会来一次地方上的势力清洗,继而断掉蜀军的后勤补给。 所以诸葛亮必须在彻底搞定三郡魏军势力后,才能进军街亭。 在此之前,派马谡带上蜀军三分之一的人马先前往街亭,便是做蜀军之盾,牢牢守住街亭这个门户。 “蜀汉丞相第一次北伐的战略,是极高明的,但可惜,他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用错了马谡?” “当然不是。”安文生微微一笑,一派智者谋士的风度。 第七十一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等等,你先别说,让我猜一下。” 阿史那道真摆摆手,然后眉心揪成一团。 从苏大为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侧脸。 这货高鼻深目,皮肤又白,要放到后世,妥妥是一个少女杀手级别的存在。 不过在此时,长得帅气,却无多大用处。 在军中最看中的还是军功。 阿史那道真自从被阿史那社尔踢到军里中斥候营后,倒是立志要创一番事业,研究用兵之道,分外用功。 “先从陈仓和子午谷、斜谷道这边为疑兵,没问题啊?” 阿史那道真两眼出神的看着虚空,仿佛在神游。 灰蓝色的眼睛里,眼神有些失焦。 “主力打陇西三郡,也没问题,毕竟蜀军得解决运粮问题,必须因粮于敌,陈仓那边没办法打通,只能明打陈仓,暗取三郡。” 说着,他想了想又道:“街亭是三郡的门户,要想守住三郡,将三郡势力完成整合,就必须将魏军拒于门外,所以街亭必守,绝不可失。” 他抬头看向安文生,目光有些茫然:“街亭一丢,魏军便能源源不断的涌入陇西三郡,如此一来,变成蜀军与魏军争夺三郡的局面。 动荡之中,蜀中无法再完成整合资源,提供军中补给的战略,不得不被迫撤出战场,以免被全歼。 这…… 诸葛孔明的布局,除了失去街亭这个意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苏大为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再次刷新对阿史那道真的认识。 没想到他还真的很熟悉军略之事。 其实这次加入征西军中,能得到机会与当世一流的名将,如苏定方,如程知节,私下里交流,而且可以从西突厥的动作,以及唐军的反应推出很多东西。 就像是现在听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去推演蜀汉诸葛孔明的北伐之战。 从这些事件后,能琢磨出当世名将的用兵思路,知道来龙去脉。 苏大为自觉收获颇丰。 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不是形体,而是大脑的思维模式。 高手与低手之间,也就是思想与心态的差别。 除此之外,大家都是人,真无甚大的分别。 安文生此时放下酒杯道:“没想到道真你能想到这一步,寥寥数语便将孔明北伐之策给说清楚了,相当不错。不过我这里要说的,是诸葛孔明的失误之处。 你方才的思路,说的是蜀军的战略和动作,这点没有错。 但凡战,不光要算己,还要算敌。 孔明第一次北伐之策,有几个先决条件,第一点,是陇西三郡有世家大族投靠,有人做内应。 第二点,魏军确实被蜀军疑军所迷惑,判断失误,贻误战机。 第三点,街亭方向能将魏军援兵挡住。” 安文生伸出三个指头,接着摇头道:“在我看来,这三者,是支持诸葛孔明北伐的信心,却也是他这次行动的败笔。” 苏大为听得入神,此时忍不住道:“文生,孔明这三条怎么失败了?三郡大族不是望风而降吗?” 阿史那道真也一脸期待的看过来。 安文生举杯喝了一口酒,稍微酝酿了一下,这才不慌不忙的道:“第一点,陇西三郡地方豪强确实投靠了蜀军,这也是诸葛孔明敢行险,实行此战略的原因。 但是陇西三郡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地方豪强,还有魏国的势力,以及一些蛮族。 就算是地方豪强,也非铁板一块。 蜀军进军天水,只有一部份地方豪强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还需要占据绝对的优势,尽快稳定局面,整合资源,将主力从三郡抽调出来,去堵住街亭,支援马谡。 从结果倒推来看,这一条,孔明没有做到。” 安文生摇了摇手指:“此为第一失。”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仔细想想,均表示认同。 安文生接着道:“再说第二条,就是蜀军赵云和邓芝这一支疑兵。其实疑兵要想成功,最重要的便是以假做真,最好真到自己人都信了,那魏军也便瞒过了。 但是赵云和邓芝这一路,完成的并不算成功。 魏军很快发现蜀军虚实,并进一步推出赵云这一路只是偏师,这便造成了魏军的战略调整,加快了向陇西方向的军力投送。 所以疑兵这一路,没有起到尽量拖延魏军时间的目地,可以算是第二失。” 苏大为看看安文生,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说,安文生确实是博学多才,对四百年前三国的军略之事,都可以信手拈来,而且分析入理。 阿史那道真此时看安文生的眼神又有些不同,那有些像是后世小迷弟看到学霸的兴奋。 “最后是第三条,便是街亭方向,必须将魏军的援兵挡在外面。但是马谡没能做到,魏军援兵进入陇西三郡,则宣告诸葛孔明的图谋彻底落空。 战乱中的陇西无法再替蜀中提供稳定的后方和补给。 因此,街亭之后,蜀军便主动退却,第一次北伐随之结束。” 安文生说得口渴了,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和看着自己,两眼发亮的阿史那道真道:“这便是我认为的诸葛孔明失误之处。 他的战略没有大的问题,但在具体执行层面上,却出了失误。 无论是斜谷方向的赵云,还是街亭方向的马谡,都未能完成任务。 包括他自己,也没能率主力及时平定陇西,才有此败。” “假如,假如马谡这次能挡住魏军援军,是否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苏大为开口问。 他心里对诸葛孔明的北伐之战,也起了不小兴趣,思路顺着往下推,起了一个疑问。 如果马马谡挡住了魏军,那诸葛亮不是就有时间去收拾局面? 假如平定了陇西各地,蜀军不就可以将魏军挡在街亭之外? 那么,关键点,还是在马谡和街亭之战上。 “阿弥,你这一问,就是不了解诸葛孔明的战略布局了。” “怎么说?” “第一次北伐的关键在于拖延魏军支援的时间,利用时间差完成对陇西的占领和资源整合,以此做为蜀军的立足点。 往陇西进军是为了拖长魏军的支援距离,反应时间;派赵云出斜谷是为了迷惑魏军和分魏军之势,魏军大将军曹真带着主力跑去斜谷了,便被赵云给拖在斜谷,无法对陇西做出支援。 而最后马谡去街亭守住路口,实际上已经是阻挡魏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守街亭的作用仅是整个战略计划的一小部份。 一但魏国反应过来,将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往街亭。 除非诸葛孔明亲自率蜀军主力坐镇,还有一线生机。 马谡那个时候,那个位置,换谁去都挡不住魏军。 就算挡住第一次援军,后续还有更多的魏军会赶来。 这个计划,从魏国发现陇西有变,到出军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是失败了。” 苏大为还在琢磨,阿史那道真却是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知己啊,你这一说,道破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就说马谡死得挺冤的吧,他那位置,换谁去都不行。” “那也未必。” 苏大为插口道:“如果关羽或者张飞在,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阿弥,别说关张二将了,蜀汉昭烈帝在夷陵大败,损兵数十万,蜀国的人力物力,为之一空,将星凋零啊。 那个时候,若不是有诸葛孔明呕心沥血稳住局面,蜀汉弄不好当时就亡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等稳定住蜀汉内部的局面,诸葛孔明手里其实可用的人着实不多。 就算马谡也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水平不算差了。” 停了一停,安文生接着道:“对上魏军张郃这等名将,蜀国不是关、张二将那种,换谁根本也挡不住。 说到底,诸葛孔明之失,倒也不是战略上有问题,实在是昭烈帝在夷陵败得太惨,一次输光了家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孔明手里掌握的资源有限,打到那个样子,已经是蜀汉的极限了。 败局,早从夷陵战后便注定了。 失了荆州,隆中对的战略无法实行,以一州对抗中原,还能苟安数十年,已经是异数。” 苏大为忍不住鼓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安文生摸着下巴,腆着肚子,仰首望天,一副高人做派。 可惜表情出卖了他。 阿史那道真激动的道:“以前我跟人讨论兵法,从来没有像你讲的这么深入浅出的,简直是七进七出,你真厉害,我有个不情之情,能否跟着你学习兵法。” “唉,我对军法其实只是略懂。” 安文生随意的挥挥手,脸上却是笑容微妙。 分明是在说:在多夸夸,没事,我经得起夸。 “文生你个装逼的恶贼!” 苏大为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就在此时,听到帐外有人急呼:“苏营正,出事了!” 第七十二章 后勤 跟着传令兵大步向中军行辕赶去,苏大为暗自心里嘀咕,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传令兵并没有明说,他也只能胡乱猜测,是否跟长安发生的政治事件有关?又或者,突厥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没听到消息啊。 他身为斥候营的副营正,对唐军中各类情报和消息都敏锐无比。 最近几天风平浪静,除了长安来的史者,并没有任何异常。 百思不得其解,决定暂时放下疑问,一会到了大总管的营帐自然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又飘到方才与安文生、阿史那道真谈的“街亭之战”上。 先头在听的时候,没觉得如何。 但现在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倒让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蜀与魏之间,魏强而蜀弱,魏雄踞中原,胁天子以令诸侯,而蜀汉不过区区一州之地,对抗曹魏。 结果居然是弱小的蜀汉不断发起进攻,而强大的魏国,却处于战略防守。 这和普通人的认知是完全相反的。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只有强者才会出击,弱者只能自守。 此为一处疑点。 另外,明明蜀国山道难行,距离陇西三郡更远,而且粮食转运困难。 结果蜀国诸葛亮没有选更近的斜谷和陈仓,而是率兵长途奔袭三郡。 陇西三郡距离魏国长安,快马十日可达,蜀军翻山跃岭去陇西要多久? 强行军也得二十来天吧。 这又是一处违反常识的行为。 此外,战争开始时,蜀国是攻,魏国是守。 可结果蜀国攻入陇西三郡后,局面又变成了蜀国要守街亭,守三郡,成为守方。 原本做为防守一方的曹魏,却变成主动出击,成为攻方。 攻守之势易形了。 这两者之间的强弱、攻守,是动态的,是变化的,仔细揣摩的话,会得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 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反者道之动。” 这是《道德经》里的第四十章。 即“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意思是说,循环往复的运动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柔弱的。 老子看到和揭示出诸如长短、高下、美丑、难易、有无、前后、祸福、刚柔、损益、强弱、大小、生死、智愚、胜败、巧拙、轻重、进退、攻守、荣辱等一系列矛盾。 并认为这些矛盾都是“对立统一”的,任何一方面都不能孤立存在,而须相互依存、互为前提。 即书中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诸葛孔明本身属于道家一脉。 据传他从黄承彦处习得八阵图,并将之引入兵法中。 苏大为也是方才灵光一闪才想到,诸葛孔明第一次北伐的用兵,正好体现了道德经里的这番话。 所谓阴阳相生,强弱转化。 用兵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势利导。 苏大为点点头,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 同样是诸葛孔明北伐之战,安文生是信手拈来,纵横四百余年,说起历史战例,如数家珍。 并且从战略入手,眼光格局可见一斑。 阿史那道真,从人心和情理入手去解读此事,有自己的体会和想法。 刚才一番谈天说地,得到启发最大的,其实是苏大为。 安文生讲的是战略,格局。 阿史那道真领悟到的是用兵方略和手段。 而苏大为,他悟到的是规律,是道。 原本就对道家思想有一定了解,听了蜀汉北伐之战,隐隐间,似乎对道的运用,又精进一层。 “营正,到了。” 传令兵这时喊了一声,然后大声向亲兵通传。 停了片刻,中军大帐内响起程知节的声音:“进来吧。” 亲兵伸手拉起帘幕,苏大为一低头,走了进去。 眼前光线一暗。 虽然已是四月,但草原上依旧寒冷。 帐中生着火,橘红色的火光将帐中众人的面脸照得有些红润。 苏大为一眼看到大总管程知节正背负双手,站在一副挂起的硕大地图前。 这地图自然是金山山脉及西突厥势力的地形图。 悬于帐中,供将军们了解地形,制定战略时用。 除了程知节,副总管王文度,还有前总管苏定方,都在帐中。 看到苏大为时,几人表情各不相同。 程知节的神情有一些疲倦,这在他的身上是极少见到的。 抬眼看到苏大为,他点点头,说了声:“来了?” 苏大为忙叉手行礼:“参见大总管,副总管,前总管。” “一边站着,一会有话交待你。” “是。” 苏大为便走到一旁,挨着同样站在帐蓬一角的苏庆节并肩站立。 “狮子,出了什么事?” “我也才来一会。” 苏庆节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好像是我们的粮被劫了。” 苏大为心里一惊,低呼:“怎么会!” 他这声音未免大了一点,引得程知节回头看了一眼。 苏大为忙闭嘴,眼观鼻,鼻观心。 却见副总管王文度微微侧脸向着他颔首,嘴角翘起,带着一丝笑意。 这笑容,不像是上级对下属,反而透着一种暧昧难明的亲近之意。 苏大为脑了一转,心中暗道,大概是长安使者来之后,王文度清楚李治已经掌握大局,现在是铁了心抱紧李治大腿,所以看自己也“分外顺眼”? 毕竟,在外人看苏大为是武皇后的人。 在王文度看来…… 也算是自己人。 苏大为没有多想,他瞥了一眼苏庆节,见身边的狮子也不敢再多话,只好把想问的问题忍住。 自己在心里想:上次狼卫虽然偷去了王文度的一封密信,纵然这信真的落入西突厥之手,可大总管他们已经知晓,应该会有所防备。 这种情况下,后勤粮草还能被突厥人给劫了? 他仔细一想,从里面似乎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照常理来说,不可能,除非,唐军之中还有突厥人的奸细? 而且这人职位一定不低,否则不可能知道改动过的后勤路线。 此人会是谁? 苏大为眉头微皱,看着三位总管,代表唐军征西军核心的三人,在地图前低声交谈着。 而且似乎在争论些什么。 程知节的语气甚急。 王文度不紧不慢。 反倒是苏定方,一直沉默着,盯着地图不说话。 苏大为的目光,也就随之落在地图上。 地图上只标示着山川、河谷,用线条描出轮廓。 比起后世的地图,大唐如今用的军用地图,可谓是简陋至极。 在西突厥的势力范围,画着小旗,代表着敌人。 至于唐军这边,大营的位置用不同颜色标着小旗,代表唐军大营。 而粮道,则不会在地图上标出来。 真正的路线,只藏于大总管等廖廖几人的心里。 说起唐军的后勤,就不得不提到唐军对周边各国的策略。 ——即羁縻之策。 以传统农业国的生产力来说,要想打到周边这么远,并且一直压服四夷,保持稳定的环境,对国家无疑是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便会伤筋动骨,甚至有覆亡之险。 前有汉武帝打匈奴,打得中原十室九空,不得不下罪己诏,离国家衰亡只差一步之险。 后有隋炀帝征高句丽,把自己活活征断气。 这都是前车之鉴。 那么大唐是如何做的? 从大唐立国开始,对内扫荡群雄,对外灭东突厥,打高句丽,打吐蕃,打西域诸国,可以说是武功赫赫,有不服者,大唐天兵教你们重新做人。 在这种高强度的用兵下,国家并没有出现太重的负担,老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究竟如何做到的? 答案便是“羁縻”二字。 即通过强大的武力,把大唐周边区域性的强国打伤,甚至是灭掉,消除掉对大唐的威胁,同时将当地铁板一块的势力,打成散沙,形成星罗棋布,犬牙交错的小国、部落。 这些小国,因畏惧大唐的武力,甚至是羡慕强者,自然便会投入大唐的怀抱,自愿上表称臣,做大唐的蕃属。 和后世所谓天朝上国,四方来朝不同。 在这个时代,做大唐的小弟,是要承担承任的。 这具体便要提到大唐的“羁縻”之策了。 首先,因为地方原本最强的势力被打散了,各族,各小国、部落便多了。 这些小国一多,被做为强势的宗主国,大唐自然可以施展平衡手段,左右缝源,居中调停,以最小的代价,维持住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大唐并不需要在当地投入太多兵力,设一个都护府,或者像安西四镇一样,在唐初期其实就相当于哨所和观察站一般的存在,并无大量的驻军。 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大使馆。 那么点人手,如果兵乱,根本没有力量去平息,主要的职能,还是在平时维持住地方的平衡,不使一家独大。 这样做的好处有二。 第一,大唐不用大量驻军,也就省去了无数的钱粮。 否则大唐再富,也无法支撑在遥远疆域的长期大量驻军。 这都是烧钱的玩意,大唐不干。 其次,因为只留有少量的人手,除了在平日里平衡各族和小国的势力,还有着收集情报的职能,为朝廷的决策提供情报支撑。 然后因为驻留的人手少,万一地方上乱起来,把这些唐军据点拔除了,对大唐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你拔了我还可以再建,根本不花多少钱。 人手也不会损失多少。 所以在武周时期,大唐与吐蕃争西域时,安息四镇才会旋起旋灭。 你拆了我再建,交错而行。 一直到后来大唐派了数万人镇守,这种事便不再发生了。 在大唐真正派大军镇守西域之前。 功能类似前哨站一样的安息四镇,还有都护府是如何平定地方的? 第一点,像都护府是有一些军队的,而安西四镇虽然没什么兵马,但是可以借兵。 向谁借? 自然是向周边那些臣服于大唐的小国借。 当年王玄策是怎么灭掉中天竺的? 借兵啊。 借吐蕃兵,借勃尼兵,东拚西凑一些咸鱼兵,便把中天竺灭了。 大唐一分钱不花,这性价比,高到爆好么。 第七十三章 敌可往,吾亦可往 所以在大唐羁縻之策中,除了玩左右平衡的手段。 那些大唐的蕃属国,还得担负向大唐提供仆从军的责任。 做为宗主国,大唐征调蕃属国的军马,是不用花钱的。 不但不用花钱,蕃属还得提供粮草、后勤、情报,等等一切便利。 也就是说,老大要打仗,小弟要提供人力、物力、财力、粮草。 老大的军费,小弟们给包圆了。 是不是有种熟悉感? 历史是个圈,千百年后,后世宗主国玩的也还是大唐这一套。 这便是大唐能对四周频繁用兵,还不伤国本的原因。 大唐做为宗主,天然便能借用小弟的钱和人,去办自己的事。 不过凡事有正反两面,既享受好处,当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权力是对等的。 不然宗主国的小弟怎么肯乖乖出钱出人,如此听话? 人家又不是傻。 做为宗主,大唐的责任就是维护四夷的秩序,协调各地的势力,保护蕃属国的安全和利益。 比如高句丽、百济和新罗,此时名义上都是向大唐朝贡的,也都是大唐的蕃属。 但高句丽和百济联手起来胖揍新罗,新罗被打得一直吐血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体现宗主国的作用了。 新罗人会向大唐求助。 大唐会居中调停,命高句丽和百济不许再打新罗。 “你们两个,住手,新罗是我的小弟,你们也是,都是一家人,打什么打,大家有意见可以坐下来一起谈嘛,我们要以德服人。” 如果高句丽和百济乖乖听话,那么到这一步基本结束。 当然大唐还会下旨训示两国几句,帮新罗挽回点面子。 可一但高句丽和百济不听,还要继续打,怎么办? 这时候便是武力干预了。 大唐会出兵惩戒不听宗主号令,破坏区域和平的国家。 这就是先礼后兵。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 所以此时大唐征西军来到燕然都护府的地盘,钱粮从哪里来? 不可能全都靠长安一路转运。 那样十斗粮到这里,大概只剩三斗,路上人吃马嚼,运粮队也要吃东西的。 所以,除了自带少量粮草,大部份的后勤,现在转由地方提供。 也就是大唐的蕃属,在这片草原听命于大唐的各族部落。 由燕然都护府筹集好了,派人送往唐军大营。 燕然都护府本身可没有粮草,都护府驻军吃的,也都是当地部族提供的。 这就叫“就食于敌”。 最早是由大汉冠军侯霍去病玩出来的。 不过现时大唐的手腕比大汉还要高明几分,自然不需要那么粗暴,给各蕃属部落许诺一些好处,人家家乖乖就把粮食送来了,还出仆从兵,一起参与对西突厥的作战。 许诺的好处便是,大唐如果胜利了,可允许参与的仆从兵有限度的劫掠。 这便是实打实的好处。 如果大唐是草原的狮子,这些仆从部落便是跟随王者,去啄食猎物尸体的秃鹫。 没有大唐,他们没有对西突厥的胆量和实力。 可有了大唐这个宗主,一切便都不同了,宗主吃肉,仆从喝汤。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唐赫赫武功之上。 攻必克,战必取。 “粮道的问题必须解决,现在问题还不大,但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只怕会动摇军心。” 程知节扫过王文度,目光投向苏定方:“定方怎么看?” 苏大为和身边苏庆节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定方身上。 苏庆节是担心,苏大为则是好奇。 这位历史上记载的,自李靖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对粮草被劫掠有何看法。 沉默了片刻,苏定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程知节,而是转向苏庆节和苏大为:“斥候营,最近有何异常?” 苏庆节上前半步,虽然是对着自己的父亲,却也不敢怠慢,叉手道:“回总管,最近没有突厥人的异常动向。” “唐军的后勤,其运送路线,只有我和大总管廖廖几人知道,暂且排除我们这边泄露的可能。”苏定方打仗虽然以疾如烈火而闻名,但他平时为人其实却很慎重,话不多,但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今已经开春,不排除突厥人已经派出大量游骑袭我后方的可能,此乃汉武帝时冠军侯故计。” 冠军侯自然便是霍去病。 当时大汉派大军出漠北,想要寻找匈奴人的主力,要是能摸到匈奴人的王庭就更好了。 可惜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广袤的草原上,常常千里都缈无人烟。 古时候又没有卫星定位,要想找到匈奴人,就如同大海捞针。 霍去病的法子,很残酷,但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没有受中原儒家思想的束缚,行事更像是匈奴人。 除了第一次出征用了张骞做向导外,其后几次,都是迅速突进,大穿插,绕到匈奴人的大后方。 然后怎么做? 简单。 寻找水源,水草丰盛之地。 匈奴的军队可以到处跑,但他们的部落,那么多牛羊,总不能跟着到处跑吧。 必然要依水草放牧。 霍去病正是凭着此点,潜入敌后,就食于敌,再加之铁血杀戳。 在匈奴人后方大肆破坏,夷平部落,杀光牛羊,以此来削弱匈奴人的战争潜力。 而且每次抢掠,总会故意放几个部落里的人逃走。 逃走的人能去哪? 必然是去寻匈奴的主力,去报讯和求支援。 霍去病悄悄派精于藏匿之人跟于其后,大军随后掩杀。 这便是他能在草原中屡屡找到匈奴人主力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但其中有无数个环节和技术难点,实则并不容易。 否则大唐那么多将军,为何别人做不到,独有霍去病能做到? 这便是本事。 至于同时期的李广那就不提了…… 一次是运气不好,次次都如此,那便不是运气,而是实力。 “你是说……”王文度眼神一凝:“突厥人的游骑已经跨过了金山山脉,深入燕然都护府?” 苏定方道:“极有可能,都护府兵不过三千,大片广袤的草原上,都是各族的部落,突厥人融入其中,便像是一滴水融入海里,难以察觉。 他们不需要找到我们真正的运粮路线,只用盯着我军那些仆从部落,甚至盯着都护府,便自然能找对方向。” 程知节摸着胡须微微点头:“定方说得有理,我料他们必不敢派太多人手,现在只是少量人在后方破坏,想绝我军粮路。” 王文度道:“那我们即刻派兵出击,将这伙突厥游骑就地歼灭。” “目前暂时还没听到有哪个部落遭到突厥人的劫掠,突厥人应该是怕动静弄出太大,被我们发现,这更证明他们的人手不会太多。 主要是给我军添乱来的,为了削弱我们的作战潜力。” “那也证明,突厥人有些坐不住了,依我估算,快则半月,迟则一月,就算我们不过去,他们也必然会主动出击。” 三位唐军主帅,你一言我一语,居然将突厥人的意图给推测出来。 苏大为在一旁暗自琢磨,觉得颇有道理。 能推出突厥人在燕然都护府的动向倒是不难,但是凭此点,推出突厥人按捺不住,即将可能大战的时间,这一点,却是苏大为之前没想到的。 程知节与苏定方、王文度商议已定,目光终于落到苏庆节和苏大为身上。 “你们两人过来。” “大总管。” “斥候营为我唐军的耳目,之前还是太收着了,如今大战临近,不可再向之前一般谨慎,我觉得应该派出斥候,不管是潜伏还是刺探,尽可能收集敌情,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 程知节目光一扫苏大为:“你二人可明白?” “谨听大总管之命。” “好。” 程知节也不客气,即刻下令:“苏庆节,你为斥候营营正,就由你和苏定方将军麾下兵马配合,务必将潜入燕然都护府这边的突厥游骑找到。” “末将领命。” 苏庆节马上应下。 “要你们斥候营出动,不是为了打,牢记你们的使命是刺探消息,明白吗?” “明白!” 程知节又看向苏大为:“至于苏大为你……有过上次翻跃金山的经验,也见识过了突厥人的铁骑,敢不敢再玩把大的?” “但听大总管令。” 苏大为大声应诺,两眼神光凛凛,颇有跃跃欲试之感。 “好。” 程知节大笑一声,指了指他:“我就欣赏你身上这股子虎气,给你的任务是翻过金山,潜入突厥人地盘,给我弄清楚他们多少人,藏在何处,何时动手,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末将领命!” “光凭斥候营那点人手只怕不够。”程知节目光投向苏定方:“定方,具体的人手安排,骑兵的配合,由你来管,全力支持斥候行动,以搜集消息第一,歼敌次之。” “是。” 真正的大战还在后头,现在杀那么几个游骑,三瓜两枣的,对见惯了胜利的唐军来说,根本不放在眼里。 所以此次行动,以斥候打探消息,收集情报为主,唐军骑兵为辅。 “让那些突厥人知道,攻守易形了,寇可往,我大唐亦可往。”程知节狠狠一抖披风,脸上现出冷厉之色。 他是老了,对求胜之心没有年青时那么执着。 可这不意味着突厥人能骑在他的脸上,用他的脸面来做军功。 这一仗,无论如何,唐军只能胜,不能败。 第七十四章 用人之道 一道军令交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涉及到背后复杂的人事调动,布局,还有出战准备。 斥候要挑选精锐,整理装备,梳洗战马。 唐军里也要挑选精锐骑兵与之配合。 还有后续的一系列人员调动,后勤运转,新的后勤路线,纷沓而来。 每有新命令,基层的将领都会忙得一片人仰马翻。 眼见王文度和苏定方、苏庆节一一出去,程知节忽然开口对正要出帐的苏大为道:“阿弥你留一下。” 刚刚出帐的王文度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一闪,却没有多停留,匆匆离去。 他要忙着规划新的后勤路线,还要与各部族派出的仆从军首领见面,协调后面一系列事务。 苏大为掀帘幕的手一顿,诧异的回头看向程知节:“大总管还有事吗?军情紧急……” “紧急你个屁,你要带人去金山南面,总不能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跑过去吧,迟个半日一日的,问题不大。” 程知节冲他招手道:“过来,陪老夫聊一会。” 虽然不解程知节是何意,苏大为还是依言走过去。 谁知他才一靠近,程知节鼻头微动,立刻勃然大怒:“好你个阿弥,难怪叫你磨磨蹭蹭,偷着喝酒了?” “呃,大总管,有个朋友从长安来看我,安家的,安文生,他有意加入斥候营,所以聊了几句,就喝了一杯,这个……” 程知节盯着他,嘿嘿冷笑。 就在苏大为心头发毛时,程知节扭头向着帐门大声吼道:“程处嗣,给老子滚进来!” 守在门外充做亲兵的程处嗣忙掀帘进来:“大总管,你找我?” “去,把我留的那坛酒拿来,再备点小菜,我要跟阿弥喝两杯。”说着瞪了一眼程处嗣:“你也来做陪。” 这个转折极其突然,把程处嗣整个弄懵逼了。 帘帐缝隙,还有个与程处嗣有七八分相似的国字脸青年,在帘缝处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是程家老二程处亮。 这次程知节出征,把几兄弟都带出来,也存着历练之意。 看着被程知节骂出去,透着狼狈的程处嗣的背影,苏大为在心里为其默哀的同时,又不禁暗自猜测。 程知节,这是唱的哪出啊? 程老魔头就是一混世魔王,以他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居然会请自己喝酒? 不对,此事大大的有问题。 事有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盯着程知节,那眼神,活脱脱就像是看巷口卖金鱼的老头。 就是那种强装好人,想哄骗小萝莉的那种。 “阿弥,这这样看我做甚?坐吧。” 程知节往面前的坐位一指。 从称呼的改变上来看,他此刻与苏大为乃是论私交,并没有谈公务的打算。 苏大为心里各种猜测,却没有一个能确定的,只有先静观其变,看看程知节到底是有什么事。 过不多会,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一个拿着酒,一个拿着小菜和碗筷酒杯上来了。 苏大为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无语。 大总管请自己喝酒,说出去都没人信吧,这是什么情况? 今天这什么运气,从安文生来了,这都喝第三场了。 “阿弥,发什么愣?来来,把酒满上。” 程知节声音洪亮的说了一声,一扭头看到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跟呆着鹅一样站在桌前,手足无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是木头吗?倒酒啊!” “哦哦。” 程处嗣和程处亮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给程知节和苏大为两人分别倒酒。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以程知节的身份,大唐征西军大总管,需要对苏大为这么亲近? 拉一块喝酒,两儿子在旁做陪,而且还只能是倒酒的。 这都不是自家人喝酒了,完全可以说一声折节下交吧? 苏大为内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看着面前笑成一朵花一样的程知节,心中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妈蛋,多半是程老魔想算计我了?从来只听程咬金占人便宜,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占他的便宜。 如今连私存的好酒都拿出来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阿弥,喝酒啊,别愣着,来,咱们走一个。” 程知节笑着举杯。 苏大为忙双手捧杯,与他的酒杯轻碰一下。 既来之,则安之,猜不透就先不猜,看看大总管接下来要怎么弄吧。 两人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放下酒杯,面色有些挣扎,似乎陷入回忆,又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良久,他长叹一声:“长安之事,你都知道了吧?” 苏大为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 看来长安内发生的事,让老程很受震动啊。 他现在请的是苏大为,但又不仅仅是苏大为,更是苏大为背后的武后。 程知节,有些怕了。 虽然说不清是为什么,但苏大为就是感觉到,这位大唐的混世魔王,一身浑不吝的老将军,心中确实多了几分惧色。 “阿弥,你与处嗣兄弟相交,那么我便厚着脸做你的长辈。” 程知节斟酌着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征西突厥应该就是我老程最后一次为大唐出征了。” “阿耶!” 程处亮和程处嗣两兄弟不禁大惊失色。 “阿耶你身子骨还硬朗……” “两个兔崽子闭嘴,再聒噪老夫把你们扔出去!” 程知节一瞪眼,程处嗣两兄弟立刻闭嘴了。 积威之下,哪敢再乱说。 程知节扶着桌子长叹道:“这天下,哪有永远不老的人?我老程,为大唐东征西讨了一辈子,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人前虽然看起来还精神,但我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强撑的。 军中之事纷杂,以我现在的精力,已经捉襟见肘了,只是有赖陛下信重,许我以大总管之职,所以强自振作,不敢稍有懈怠。” 说完,他借着举杯的动作,又缓缓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默默的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开头说的都是场面话,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 程知节找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阿弥,我命你去金山南面刺探军情,你该不会怪我吧?”程知节突然说了一句。 这句话,不但令苏大为诧异,就连程处嗣和程处亮两兄弟,都是大惑不解的看向程知节。 身为大总管,但下军令就是了,何须向下面解释? 更没必要请苏大为喝酒,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吧? 古怪,实在是古怪。 苏大为微微一愣,诚恳的道:“身为斥候营副营正,此乃份内之事,大总管多虑了。” “嗯,那就好。” 程知节举杯,向苏大为示意,两人又喝了一口酒,程知节才继续道:“南面是西突厥的势力,到那边,一切要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 “属下知道。” “年轻人就应该有朝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现在这般,如初生之虎,不畏危险。” 程知节似是想起了往事,脸上焕发出神彩,摸着胡须道:“我还记得那盗贼横行乡里,我组织起一支队伍护卫乡民,后来瓦岗寨兴起,我又投靠了瓦岗…… 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大总管……” “阿弥,你知道驭下之道吗?” “驭下?”苏大为感觉有点晕,好像程知节的话题一直跳来跳去。 “驭下,便是用人之术,太宗在世的时候,最擅于发现人才,我记得当年征高句丽回来,太宗便曾对薛举说过,不喜得高句丽,而喜得良将。”提起唐太宗,程知节脸上现出神往之色。 “太宗用人之道,是我一直敬佩的。 太宗用人以专,让专长的人做他们擅长的事,比如魏征果断敢言,太宗便任用他为谏议大夫。 太宗用人以长,曾说过仁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拱角,无曲值长短,各种所施。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将无弃才,明主无弃士。 不以一恶忘其善,不以小瑕掩其功。 太宗用人以信,在太宗征高句丽时,房玄龄受命在朝辅政,有人离开长安在太宗面前密告房玄龄谋乱,太宗对告密者立杀之,对房玄龄信而不疑。” 苏大为叉手道:“谨受教。” 程知节这番话,完全是一副长辈指点后辈的口吻。 苏大为也得摆出端正态度来。 当然,太宗这些用人之道,都是真的。 苏大为还知道一件关于契苾何力的旧事。 契苾何力是大唐有名的蕃将,原为铁勒契苾部可汗,率部归顺大唐,受太宗重用,授左领军卫将军。 贞观十六年,太宗派契苾何力回凉州省亲,并安抚其部落。 当时九姓铁勒之一的薛延陀势力强大,契苾何力部落想归附薛延陀,契苾何力十分震惊的说:“大唐天子待我们如此厚恩,为什么还要叛离呢?” 契苾何力部落的人将其捆来送到薛延陀,扔在真珠可汗乙失夷男牙帐前。 第七十五章 没有仁慈 所有人都让契苾何力归顺真珠可汗。 结果契苾何力拔出佩刀向东面大喊:“岂有大唐忠烈之士受你们的污辱,天日昭昭,我心终不可移。” 说完,他挥刀将自己左耳割掉,扔在真珠可汗面前,誓不叛唐。 等契苾部背叛的消息传回大唐时,太宗身边的人都说契苾何力投靠了真珠可汗。 太宗却坚信:“这不会是契苾何力的本意。” 身边人道:“这些戎狄之族臭味相投,契苾何力归顺薛延陀又有什么奇怪呢?” 太宗则说:“契苾何力心如铁石般坚定,必不会背叛我。” 不久,有使者从薛延陀那里回来,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太宗听后当众落泪,对身边人问:“我必救契苾何力回大唐。” 之后,太宗命兵部侍出崔敦礼持旌节晓谕薛延陀,许诺要将女儿新兴公主嫁给真珠可汗为妻,以此换回契苾何力。 这才终于将契苾何力换回来。 此后契苾何力为大唐征战沙场,战不旋踵。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 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皆以刀刺己面,鲜血淋漓,以此来表达对太宗的哀思。 并请求李治,允许他们自杀殉葬,陪伴太宗于地下。 后来李治说太宗有遗旨,不许殉葬,这才作罢。 终太宗一生,像契苾何力这样的蕃将,不是个例,而是有很多。 除了契苾何力,还有执思失力,阿史那社尔,史大奈,阿史那忠,突地稽等等。 能令异族归心,可见太宗用人之道。 但是,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还有着另一面。 就像光明背后是黑暗一样。 善恶、强弱、高下,这些本就是互为表里的。 比如大唐一代战神李靖,世人只知道李靖用兵如神,一战灭东突厥,却不知道灭东突厥之后的故事。 李靖灭东突厥回朝之后,御史大夫萧瑀随即弹劾李靖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牙帐时,一些珍宝文物,都被兵士抢掠一空。 在李靖立下盖世奇功之下,居然有御史大夫敢弹劾,这御史背后要没人撑腰就是活见鬼了。 比起灭东突厥之功,抢点东西算什么? 何况唐军战后劫掠,乃是激励士卒的潜规则。 否则那些兵士放着家里田不种,跟着跑出来打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图啥? 何况就算唐军不动手,那些蕃属国的仆从军,也是一样要洗劫一番的。 唐军先搜刮一遍,最好的上交朝廷,次一级的,兵士将领大家分一分,也算没白来。 剩下的就是仆从军们掘地三尺,从锅碗瓢盆到茶砖牲口,搜刮得干干净净。 朝廷吃肉,大家喝汤,仅此而已。 大唐立国之后,民心思定,大家都不想打仗了。 若不是有战后的财物激励,唐军这口劲早松掉了。 现在大唐虽然仍以府兵制为主,但天下田地都是有数量的,上好的田地越来越少,府兵制越来越难推行下去。 就连当初征突厥时,主力也是靠的太宗精挑士卒编练的新军。 这已经近乎于募兵制了。 而且弹劾的是什么? 弹劾的是李靖治军无方…… 首先,李靖只有战时统兵权,并无平时治军之权,其次,征东突厥的新军是太宗一手训练出来的,说军纪不好,打谁脸呢? 若李靖治军无方,大唐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重军纪的。 此事,细品一番,便知其深浅。 太宗借着弹劾之事,大手一挥,对李靖训斥道:“隋朝的将领史万岁打败了达头可汗,可是随朝不予奖赏,以致于灭亡。朕不会这样做,应当赦免你治军无方之罪,记录你击败突厥的功勋。” 在不世之功下,先敲打一番。 然后下诏加封李靖为左光实录大夫,赐绢千匹,增加封地连同以前的达到五百户。 此谓恩威并施。 如果联想到卢国公程知节实封七百户…… 对灭掉东突厥的大唐军神,这等封赏,实在算不上丰厚。 李靖自此失掉了独自领军的机会,转为文职雪藏。 而李靖也深知功高震主,知道要低调避嫌。 在朝堂上从不发一言,昏昏如老者,可以说是低调得过份了。 贞观十八年,太宗李世民准备亲征高句丽,这时李靖已经73岁了,太宗命他随行。 李靖表示臣虽然很想去,但是年迈体衰,真的去不了啊。 结果太宗抚其背说:“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 当年司马懿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然而他却很能干,在魏国建立了功勋,你可以向他学习。 懂历史的都知道司马懿晚年在魏国干了些什么。 李靖一听,吓得立刻表示愿意随行,行至半路,因病无法再随军,停在了相州。 此后更加不问政务。 直至贞观二十三年病死。 你品,你细品。 大唐两大军神,一为李靖。 李靖之后,要数李勣,也就是徐茂公。 那么太宗又是如何对待李勣? 据史载,有一次李勣得了急病,给他治病的医生为他开了一个奇特的药方,药方的药引,须人的胡须烧成灰和药服用。 李世民亲自去探望,听到医生如此说,立刻剪下自己的胡须,给李勣入药。 古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世民这个动作,大概相当于曹操割发代首。 李勣感动得连连叩首哭泣,把头皮都磕破了。 一位君王能为臣子做到这样,古未有之。 可以说,对李勣是相当的好。 而且太宗用人,是有着很清醒的认识的,谁有什么才能,谁适合放在什么位置,他心中有成算。 太宗对李勣是培养做顾命大臣用的。 一次宴会上,趁着酒劲,太宗亲口对李勣说:“朕准备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大臣,没有谁比卿更合适的了。你以前对李密很忠心,难道你会有负于朕吗?” 这话,不好捉摸。 当时李勣表示很激动,咬破手指,以血立誓,并且喝得大醉。 太宗见他醉了睡过去,解下自己的御服亲手披在他身上。 醒来后,又把李勣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虽有剪龙须,披御衣的恩宠,在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时,他对李治有过一番交待。 “你对李勣没有恩惠,朕将贬他为外官。 朕死后,由你授给他仆射之职,让他对你感恩。” 遂派李勣出任叠州都督。 恩宠归恩宠,信重归信重,但是该用的帝王之术,用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该推心置腹时,极富于感染力,该理智时,又极其冷静理智。 这世上之事,原本就非简单的二元,并不是非黑即白。 而是极其复杂的。 很难用好或不好,去定义太宗的御人之道。 但凡是被太宗信重的,无不感恩戴德,愿为其效死力。 似阿史那贺鲁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太宗在世时,从不敢有二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程知节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令苏大为从沉思中惊醒。 他看向面前的程知节。 这位唐军大总管的面上充满了疲惫,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阿弥,我刚跟你说的,不必多想,就是指点你一下,你现在并不是底层士卒,而是副营正,手下也管着不少人,这次深入突厥人的势力范围,我还会给你多配些人手。 放心,都是精锐的好苗子,你大可以恩威并施,以收其心。”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了军功,日后回长安,对陛下和武后,也有个交待。”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从程知节的话里,品味到了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我知你是武后的人,所以会给你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资源,你放手去做。 有了军功,回去陛下也好重赏于你。 这是程知节在对苏大为“示好”。 程知节果然不愧是人精,论到人情事故,如何不露声色把人情做了,只怕唐军将领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擅长的。 苏大为现在不过是一小小的斥候营副营正,按说与程知节的身份地位,天差地远。 然而程知节却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老去。 这一战,主要为了替陛下清一下军中的沙子,还有提携一下后辈,绝不可有争功的念头。 不出错,便是大功。 如果想弄个“灭国之功”,那李靖的结局,便是他的下场。 所以没什么心理负担,程知节立刻便能拉下脸面,几乎摆明着说是给苏大为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或许不够热血了,但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因为他毕竟是认真在谋划作战。 哪怕不是一战灭掉西突厥,也绝不会让阿史那贺鲁讨到便宜。 老而弥坚,说的就是程知节这种名将。 他用兵风格,首先是稳,其次是准和狠。 懂分寸,知进退,明火候。 李治并没有看错程知节。 “谢过大总管。” 苏大为心下有些激荡,也有些疑惑,只能先行礼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程知节对自己暗送出的一份大礼。 之前安文生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次出征,对西突厥之战,自己只是做到好,是不够的。 一定要出到出类拔萃,立下足够大的功勋。 以后的话语权才会重。 虽然苏大为自己此前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但大丈夫生于世,立功立言,谁不想? 他又跟立功没仇。 能创一番功业,将来兴许还能落个“青史留名”,而且功劳大了,相应的自由度也更大,岂不美哉?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程知节看着苏大为,脸上透出几分神秘:“这是关于我唐军此次征西最大的秘密,你附耳过来……” 第七十六章 蓄势待发 程处亮和程处嗣几乎是全程懵逼的看着苏大为和程知节的谈话,似乎悟到了点什么,但仔细想,又什么都没弄清。 现在听到自家阿耶说有大唐征西的“秘密”。 程处亮惊得合不拢嘴,而程处嗣直接问了出来:“阿耶,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知道?” 回他的,只有程知节的一脚,把他踹出数丈远。 等他在程处亮同情的目光中爬起来时,程知节已经结束了对苏大为的悄悄话。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不敢置信之色。 程知节笑眯眯的道:“你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又有点不敢相信。” “哈哈,无妨,老夫刚知道这件事时,也是很难相信,不过再想想,更证明陛下雄韬武略,极有远见,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程知节哈哈大笑着,举杯向苏大为道:“来,你我干了这杯酒。” 苏大为忙举杯,和他再碰了碰杯,然后两人一仰脖子,将酒喝下去。 程处嗣看向程处亮,眼神里的意思是: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没弄明白。 程处亮: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们阿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酒过三巡,程知节似乎有些醉意,他摇晃着酒杯,向苏大为醉眼道:“老程我出身于济州东阿,大家都以为我是粗人,嘿嘿,我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曾祖兴,任齐兖州司马;祖哲,齐黄州司马;父娄,济州大中正,嘿嘿,如果再往上算,按族谱,我老程家是三国程昱第十三代孙……” 他向苏大为瞪眼道:“你说我算粗人吗?” “不算。” 苏大为随口接了一句。 心里却在想,程知节跟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昱,倒是听过,三国的一流谋士。 什么曾祖兴,祖哲,应该是出任过北齐的高官。 至于父程娄,大中正是掌管地方选拔官吏事宜的官员,权力着实不小。 这么看来,程知节的出身…… 咦,济州东阿,程氏,那他也算是山东望族了。 山东望族里的“山东”,并非是后来的山东地区,而是指关中崤山以东的范围。 主要的士族有: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何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与琅琊颜氏、兰陵萧氏、河东裴氏。 地域包括后世的河北、山东及河南等地。 程知节虽非以上几家大士族,但他能在隋末时,从乡里拉起一支队伍,也绝不是寻常农家子弟,甚至都不算是寒门,至少也是当地豪强才能办到。 “阿弥。” 程知节的大手拍在苏大为的肩上,重重的捏了捏:“你有老婆吗?娶妻没有?” 苏大为顿时一个激灵,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莫非,程老魔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给自己说合一门亲事? 程知节家有没有女儿,苏大为并不清楚。 但是看程知节铁塔一样的身形,还有程处亮和程处嗣黑熊一样的外貌,这程家基因,有点太强了。 只怕自己是承受不住啊。 见苏大为有些惊惧的瞪大眼睛,程知节仰头狂笑:“我想我老婆了,我老婆是清河崔氏出身,她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差点什么,男人啊,还是得有个婆娘……” 程知节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差点没把他拍到地上去。 “大丈夫岂可无妻?阿弥你放心,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 “大总管,别!婚姻之事,我要问过我娘……” “阿耶,阿耶喝醉了,阿弥,你先去忙去,我们来照料。” 程处嗣拽了一把苏大为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神。 程处亮早上去将坐得歪斜的程知节扶住,又高声向帐外亲兵喊要醒酒汤。 苏大为有些懵逼,不知道好好的谈话,怎么最后闹成这样,按程知节的酒量,应该不至于吧? 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不过再坐下去,只怕要出事,还真怕程老魔塞个长得像程处嗣这样壮硕的妹子给自己,那简直是噩梦。 他忙向程知节告了声罪,又向程处嗣丢了个眼色,匆匆离开。 等他走出帐,过了片刻,正在发酒疯的程知节坐直身体,向身旁手足无措的程处亮横了一眼:“取热毛巾给我,把桌子再收拾一下。” “阿耶,你没醉啊?” “少废话。” 说完,他又看向程处嗣:“用心与苏大为结交,明白吗?” “是,阿耶。” 程处嗣老老实实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奇怪,就算阿耶不交代,自己与阿弥也是兄弟交情,还要怎么用心? 走出大帐的苏大为皱着眉头,心里觉得怪怪的。 不合理,不合常理。 程知节这是…… 哎,明白了! 他突然想到了,程知节在跟自己说什么。 方才他说了许多,但其实最重要的信息,只有两件。 一是给自己立功机会。 二是,程家是山东望族。 原来如此。 苏大为心里,顿觉霍然开朗。 任何话,都要结合当下的语境去看,才能明白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 若不结合语境,程知节拉着苏大为又是喝酒,又是唠叨,只能说明程知节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可是如果将长安刚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那一切便合理了。 长安,李治废王立武。 曾经雄踞大唐朝堂之上的权臣,旧臣,名臣,无论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望族,都遭到强势打压。 王氏被废,身后的所有王家亲眷,或贬或撤,统统踢出权力中心。 甚至包括太宗朝名臣,凌烟阁功臣褚遂良也没能例外。 同样,之前的萧淑妃萧氏,她和她身后的亲族,也遭到残酷清洗。 而且在短短半月间,萧氏与王氏还据说是被武后“下令缢死”。 这是何等强烈的信号! 程知节,也是山东望族。 他虽然不是出身最大的那几家,但身份也不一般。 何况他娶的还是清河崔氏女。 是该时候急流涌退了。 程知节这混世魔王,老狐狸,嗅觉远非常人可比。 他敏感的察觉到,属于他那代人的时间已然过去了。 虽然他贵为国公,而且此时为大唐征西军大总管,但是此次战事结束,回到洛阳,他必然要交出权力,遭受冷落。 正如当年李靖。 程知节聪明就在于,不等真的到那一步,便开始为后路谋划。 请苏大为喝酒,看似毫不相干的谈天,其意义正在于此。 苏大为被新晋皇后武媚娘以弟视之,妥妥的武后心腹。 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是大唐权力核心中的一员。 除非武后倒掉,否则,苏大为所受到的天子宠眷,就绝不是走向衰落的程家可比的。 老程看起来浑不吝,这心里,可谓是门清。 可惜这事儿还不能明着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所以程老魔也只能装疯卖傻,暗暗点出关窍。 好在程处嗣一直与苏大为关系处得不错,这一路上,程知节也在暗中观察苏大为,比较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所以此事做到这一步,他认为火候刚好。 剩下的,就是助苏大为立下足够大的功勋,收一笔人情。 还有王文度那边,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大总管,就摆架子,还得放低姿态,与之结交。 苏大为长呼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喃喃自语道:“这人心啊,太多算计,活得也太累了。” “阿弥。” 前方,看到苏庆节招了招手:“怎么才出来,过来一下。” 苏大为忙大步走过去。 苏庆节是站在一处大帐边。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是苏定方的大帐。 随着苏庆节掀开帘帐,看到苏定方身边围着数名将领,正对着一张挂起的地图,大家在频繁的讨论着。 苏大为走过去,迎面就感到一股热浪还有嗡嗡的嘈杂之声。 “见过苏将军。” 苏大为行礼道。 苏定方扫了他一眼,略微点头:“阿弥来了,过来吧,你看一下这张地图。” 地图是唐军作战之用,包括了金山南北,大片的草原。 唐军地图也是分级别的,将军能看到的,和下面基层将领能看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苏定方这张图,比寻常的地图更大,标注的地点也更详细。 “阿弥,你看看图,这图上标注了各部落大概的势力范围,还有水草丰盛之地,你用心记下来,这些部落里,哪些是听命于西突厥的仆从,哪些只是游牧,哪些可以争取,一会让庆节告诉你。” 苏定方说完,又交待一声:“你在一旁看着,不要问,用心记。” “是。” 苏大为忙叉手应下。 耳中听到苏定方在和身边的将领讨论进兵之策,心中顿时了然。 这是苏定方在拟定新的作战计划了。 看来,离真正决战之日不远。 从苏定方,乃至身边这些大唐大小将领脸上,都能看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苏大为顾不上多听,视线投到地图上,用心记忆起来。 等出了大营,进入金山南面,这地图上的信息,就是保命的东西。 绝不能有任何错漏。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大为从苏定方的军帐中走出。 苏庆节跟在他身侧道:“斥候营的人随便咱们挑,先不急,我带你去骑兵营看看,这次咱们出去,都需要骑兵配合,你可以挑些人手,一起行动。” “能带多少人?” “多了也不可能,以五百人为上限。” “懂了。” 第七十七章 江都县尉 “娄师德,娄师德过来。” 苏庆节对着帐中喊道。 没过多久,从军营里钻出一名年轻的军士。 看此人身上是下级军官的装扮,身上有轻甲,发髻梳理一丝不乱。 年纪当在二十来岁。 一双眼睛凛凛有神,年纪虽轻,却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阿弥,我给你介绍一下。” 苏庆节上前,拍了拍娄师德的肩膀:“别看娄师德年纪轻,他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入伍前为江都县尉,文武全才。” 苏庆节向苏大为递了个眼色:“本来我想要他一起行动,不过你的任务更重,我把他推荐给你。” 娄师德颇为机敏,立刻抱拳道:“谢苏营正举荐,不论在哪个位置,宗仁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娄师德,字宗仁,郑州原武人。 县尉的官职,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 能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进士,那绝对是人中龙凤。 苏大为不免将他高看一眼。 “狮子,谢了,你把他推荐给我,你那边?” “放心,放心,此次征西军人才多得是,我还有预备的人手,你就别操这些心了,娄师德,你跟着阿弥,他是我斥候营副营正,不要小看他,他的本事大得很,至于任务的事,是大总管亲自下令,你跟着阿弥,一会他会向你说明的。” “是。” 苏庆节把娄师德推荐给苏大为后,便自去忙去了。 他的任务也不轻松,要查明唐军后勤粮草被劫之事,也需要骑兵的配合。 苏大为看向身边的年轻人:“你是叫娄师德对吧?我们边走边说。” “是。” “不用这么紧张,对了,刚才狮子说你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不起。” 这句话自然不是违心之言,而是真心夸赞。 狄仁杰大兄,都已经参加科举多年了,而且还是难度相对较低的明经科,到现在才过了县试,入长安等待…… 哎,等等,按时间,狄仁杰大兄应该已经过了殿试了吧,他考明经科应该没问题,何况还和武媚娘交情不浅,应该会有任用的机会,就是不知会派到哪个位置上为官了。 苏大为心里想着,一会可以问问安文生,看他知不知道。 娄师德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对于这位新的上官,他还没摸清楚脾性。 虽然苏庆节介绍只说是副营正,但苏庆节是谁啊,将军苏定方的嫡子。 这身份在这里,能得苏庆节看中的,定然不会差。 而且此人也姓苏,莫非也是苏家亲族? 娄师德年纪虽轻,却甚是稳重,只在心中寻思,面上不露出来。 其实要说到年纪,苏大为也没比他大几岁,不过在娄师德面前,就自觉自己年纪大,应该更沉稳一些。 用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苏大为之前的营帐,一眼看到赵胡儿正守在帐前苦笑。 帐里传来阵阵喧哗声。 苏大为看了赵胡儿一眼:“何事?” “营正,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劝劝他们……” 苏大为点点头,也不多问,一掀帘帐进去。 帐蓬里,阿史那道真撸起袖子,脸色涨红,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说到了亢奋处,正唾沫横飞的向安文生大声喊叫着什么。 安文生眉头微皱,虽然没太大情绪反应,但熟悉他的苏大为知道,安文生这是在极力克制了。 普通的事也不会令安文生有任何反应,只有极度不耐烦时,他才会皱起眉头。 “停!” 苏大为一眼瞪向阿史那道真:“我才离开片刻,你们就吵起来了?吵什么?” “阿弥,你……你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转头看到是他,气势自己先弱了下去,脸上露出讪笑。 安文生微松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向苏大为道:“阿史那道真和我争兵法之事,在讨论魏灭蜀的路线,他非说有法子击败委军邓艾,一时争执不下。” 这哪是争执,这明显是阿史那道真上头了。 先头街亭之事就夸了他几句,这就膨胀了? 苏大为狠狠瞪了他一眼:“有力气是不是?力气花不完是不是?” “队正,不,营正,不是,我这是一时情急……”阿史那道真嘿嘿尬笑着,站起来。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娄师德,看着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 他虽然此前不知道苏大为,但却听说过阿史那道真。 大唐赫赫有名的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就算在征西军中,也是极为瞩目的。 何况以他的出身,居然会从一小小斥侯做起。 唐军下层士卒聚在一起时,除了聊些田产女人,作战保命的经验,也会聊些军中八卦。 阿史那道真在众人嘴里,倒是经常被提起。 据说此人心高气傲,甚不服管。 就是因为看不顺眼之前的上官,把人家给打了,才惹得阿史那社尔发怒,将他赶到征西军里从小卒子做起,想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不过一路上,大家都看到了,阿史那道真平时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再配着他俊美的颜值,给人一种冷峻到骨子里,极不好接近之感。 但是现在…… 在这苏大为,苏副营正面前,阿史那道真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冲苏大为的表情,动作,分明是在……讨好? 娄师德忍住想笑的冲动,微微侧头。 不料阿史那道真眼力甚好,一眼瞧见娄师德侧开脸,嘴角似在抽动。 这一下,他像是被戳中了心中的痛点,有些恼羞成怒般的跳起来,指着娄师德凶道:“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想嘲笑我?” “够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再说胡话信不信我禁你的酒,马尿喝多了是不是?” “咳咳,阿弥,我错了,手下留情。” 阿史那道真脸上微变,感觉肩骨奇痛无比。 苏大为这只手,就像是铁钳子一样。 偏他心中敬畏苏大为,又不敢反抗,只能拚命忍受。 那张俊脸都显得有些变形了。 苏大为对他稍加惩戒,见他认怂了,手下微松,接着道:“你精力过盛,刚好,我接到大总管的任务,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任务?” 阿史那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被大总管亲自下派的任务,会是何种任务? 上次大总管亲自下令,还是为了那伙狼卫的事而震怒。 这次又是为什么? 一般情况下,大总管是极少管到这么细的具体任务的。 总管只用把握战略,下面具体的任务,各有中下层将领一层层的分派下去。 “这个任务包你满意。” 苏大为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去金山南面。” “哦,故地重游啊?”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阿弥,你是说……不会吧?” “会啊,咱们反正之前也去过一次,就是故地重游了。” “那怎么能一样,之前是追狼卫,而且追出数十里便回来了,就那一次,差点被突厥的铁骑给包围了,有了上次之事,他们肯定有防备,现在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盯着他,提高音量道:“你是不是怕?你怕的话就说,我不勉强,我可以换别人去。” “我会怕?”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色,一下子涨红。 脖颈上根根血管胀起,跟只斗鸡一样急了。 “妈的,老子只是不想……呸,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老子突厥人怕个球,只要你阿弥一句话,刀里来火里去,我阿史那道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一言为定。” 苏大为从侧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沉声道:“你现在去洗把脸醒醒酒,然后挑人,给我把斥候营里最精锐,最擅长潜行和寻找水源的斥候给我找来。” “多少人?” “不用太多,还是一伙人。” “五十人?我知道了。” 阿史那道真是不下决定前会很纠结,一下决定又很疯的那种。 骨子里,还有突厥人的疯狂的狼血。 他舔了舔唇,向苏大为抱了抱拳:“我现在就去挑人了。” “去吧。” 苏大为看着他大步走向帐外,经过娄师德面前时,还用眼神斜瞥了娄师德一眼,眼神中,颇有炫耀和自负之意。 娄师德面色不变,很是沉得住气。 这阿史那道真果然不愧是东突厥可汗的子孙,骨子里还是桀骜不驯。 不过他不太过份,娄师德自然也有容人之量。 考进士,可是要熟知儒家经典。 他虽然年轻,但养气功夫甚是不错。 苏大为目光在娄师德面上一扫,落在安文生身上。 安文生跟他交情自然不用多说什么。 “阿弥,这次是机会,我跟你一起去。” “好,一会我会去主薄那里帮你记上一笔,给你立个斥候营的身份,你也准备一下,我们随时会出发。”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娄师德身上:“狮子既然推荐了你,想必有过人之处,这次行动你也听到了,风险不小,如果想退缩,可提前说出来,一但开始,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七十八章 陌刀 娄师德向他抱拳道:“苏营正放心,在下想得很清楚了,之所以加入征西军,便是想立一番功业,如今机会在前,岂可轻言放弃。” “好,你熟悉军中情况,我们这次要越过金山到南面,突厥人的地盘去,我预计带五百人,刚才阿史那道真去挑斥候五十人,剩下还有四百五十人的兵额,你帮着挑选一下。” “喏。” 大唐军制,现在仍以府兵制为主。 以均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统称为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武官,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 府下设有营,一营主官为校尉。 苏庆节现为斥候营营正,又叫营校尉。 校尉下有团,团下有队,称队正。 队下有伙,设伙长。 每一营,有五队人。 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所以一伙连什长共有五十五人。 一队有一百六十八人。 一营有八百四十五人。 当然,这只是一个平均值,具体的人数依据情况不同,还会有所波动。 娄师德现为大军中,苏定方帐下越骑校尉,也就是营长。 按级别来说,与苏庆节为平级,比苏大为还要高上半级。 不过此次任务由大总管程知节下令,而且苏庆节的身份摆在那里,娄师德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态度放得很平。 苏大为这边,除了阿史那道真有些骄傲之外,也无任何人敢小看这位娄校尉。 毕竟,能在二十考上进士,要么说明此人才学过人,要么就是有足够的人脉,同时再加上才学才人。 无论哪种,都说明娄师德不简单。 不能等闲视之。 大约一个时辰后,娄师德亲自到苏大为帐前回报,人已经挑好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坐在身边,正喋喋不休的阿史那道真,挥手打断他的话唠,起身道:“走,看看去。” 军营里建有校场。 此时由娄师德挑选出的那四百五十人,正在校场中列队等待。 越骑者,指劲勇善骑士的骑兵。 娄师德手下这支越骑营,人人都是马术、箭术高明之辈。 而苏大为只要四百五十人,基本就是二选一。 挑上的人,更为精锐。 苏大为和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安文生放眼看去。 人数虽只有数百人,但是队列却甚整齐,一个个立定如松,既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目光游移。 苏大为不禁啧啧称奇:“娄校尉,这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吧?练得不错。” “苏营正谬赞了,我有一事禀报。”娄师德面上闪过一丝古怪。 “何事?” “我没有把原来的队打散,就挑了三队,一共五百零七人,你看行吗?” 娄师德向他试探着问。 “五百……” 苏大为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文生,见他点头,心中一想,多几十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知节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说什么,相反,他还会为自己通融。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多些人也没事,五百便五百吧。” “是。”娄师德高兴的抱了抱拳,转身招手道:“王队正,崔队正,卢队正,过来一下。” 队伍中微微一动,有三人大步走上来。 娄师德向苏大为介绍道:“他们三都是我手下队正,每人管一百六十八人,这位是王孝杰,王队正;这位崔队正,名崔器;这位卢队正,名卢绾。” 苏大为随着他的介绍,向这三人一一点头。 心下明白,这三名队正,应该是娄师德手下心腹了。 王孝杰长头方面大耳,面上一双眼睛极有神彩。 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微笑。 他的双肩开阔,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茧,右手还戴着一枚鹿骨扳指,显然精于射术。 “王孝杰跟我一般大,不过却是个老兵,有点油,苏营正别见怪,他手上有本事。”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又看向崔器和卢绾。 崔器身材壮硕,面色冷峻,目光有些阴沉,似乎话不多。 卢绾则看起来偏瘦弱些,有些文质彬彬之感。 不过此人眼珠极活,滴溜溜转着,显得心思很多。 “他们两人,出自清河崔氏,还有范阳卢氏。” 苏大为听了介绍,微微有些诧异。 这两人,居然还是出自山东士族。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家族里的嫡出,或是旁支也未可知。 就算如此,也算是有根脚的了。 苏大为心中暗想,不知这几人有什么本事,能被命为队正。 娄师德似乎看出苏大为心中所想,介绍道:“崔器带兵很不错,每有战事,命他为先锋可收奇功;卢绾比较会算,何时休整,何处有水源,他都知道,还会看天象;至于王孝杰,他射箭了得,骑射的本事是我这一营最强的。” “好。”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又转脸向身边脸上颇有些不服之色的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能不能出发?” “啊?” “我问斥候营现在能不能出发?” “现在?” 阿史那道真张大嘴巴,一脸吃惊。 身边除了安文生没什么反应,娄师德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 而三名队正,王孝杰目光微动,嘴角仍带着笑意。 卢绾则是眼珠滴溜溜转着,偷偷把苏大为上下打量。 崔器一言不发,但是看向苏大为的眼神,显得更阴郁了几分。 “忘了跟你们介绍了,这位苏大为,是斥候营副营正,大总管命我们以他为首,这次行动,都听苏营正的。” “是。” “知道了。” 三名队正反应各不相同。 王孝杰和卢绾都应了一声,只有那崔器,依旧一言不发。 看他的目光,颇为不善,不知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这时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斥候是随时待命的,你要说走,现在就能走。” 说完,停了一停,他又忍不住问:“现在就走?” 苏大为没接他的话,则是看向楼师德:“娄校尉,整队,让他们检查好装备,备马,备三日干粮,半个时辰后出发,有没有问题?” “喏!”娄师德背脊一挺,拱手应下。 苏大为转头向阿史那道真:“我们的行动越快越好,天知道消息会不会走漏,你也快去把人手聚起来,就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 “是。” 阿史那道真神情一凛。 苏大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此次要深入敌人后方,除了潜踪匿形,也要做打硬仗的准备。 唐军越骑,装备与寻常斥候又不相同。 出征前,除了挑选上好战马,还要将马喂上精饮料,喂饱喂足,有时间还要洗涮一番,与战马建立亲密之感。 马通人性,若是对它们好,在战场上,必有回报,或许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 除了马,还有衣甲。 唐军衣甲有十三,一为明光甲,二为日光甲,三为细鳞甲,四为文山甲,五为乌鎚甲,六为白布甲,七为皂绢甲,八为布背甲,九为步兵甲,十为皮甲,十一有木甲,十二有锁子甲,十三有马甲。 这其中,公认最好的是明光甲,可惜造价昂贵,不是普通人穿戴得起的。 光是造一副明光甲需时要六至九个月,修理一副明光甲,更是需要四十多人。 许多人光是听说造甲时间,便望而却步了。 这支越骑因为都是善士之人,所以穿的是皮甲,比较轻便,防御力也算不错。 如果是重骑,比如太宗时的玄甲精骑,便会配马甲,人马俱被掩得严严实实。 不过重甲骑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唐军中也不多见。 苏大为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 除了马和衣甲,人手还配一支长槊。 槊,也就是长杆矛,同矟。 分为步槊和马槊,马槊的长度最长能到四米,所以也叫丈八长矛。 三国时张飞用的便是此物。 槊的前端似短剑,可砍可削,刃部下有留情结,防止在战马高速冲锋时贯穿对手。 如果槊穿透对手,拔不出来,对骑兵来说是失去长武器的局面。 越骑作战主要还是以弓箭为主,所以并没有配那么长的朔,大概也就三米左右。 然后便是角弓,还有四筒箭壶。 一筒为二十到三十支箭,四筒装满,便是一百余支箭。 听起来有些夸张,不过考虑到深入敌后,箭便是消耗之物,作战时不可能尽数回收,多带一些也是有必要的。 除了弓箭,横刀自然必不可少。 短刀也有,切肉用。 最让人惊奇的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三人,还分别带了用黑布罩起的长兵器,悬挂于马身上。 苏大为随口问了一声。 娄师德向他解释说是陌刀。 听到陌刀二字,苏大为顿时精神一振。 可惜娄师德并没有当场展示的意思,苏大为也不好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 唐刀制式有四,一为仪刀,二为障刀,三为横刀,四为陌刀。 其中仪刀做为礼兵器使用,类似后世的仪仗队,主要是华美,并不考虑实用性。 障刀轻便灵活,用于近身肉搏,有点像是倭人武士的胁差。 或许倭人是学自唐人也不一定。 先前越骑带的短刀,便是障刀。 而陌刀又不同,它是一个传奇。 史籍中对陌刀形制的记载只是寥寥数笔,而大唐薄葬的风俗,致使后世考古出土并没有见到陌刀的实物。 一直以来,对陌刀有各种猜测,可惜没有定论。 唯一能肯定的便是,陌刀极为锋利,可能是斩马刀一类的存在。 不过这种重武器肯定是无法骑在马上使用的,正确用法是步兵聚成方阵,持陌刀并列向前。 明光甲甲光耀日,陌刀锋芒如电。 那是怎样一副热血沸腾的场面。 凡有所当者,人马俱碎! 第七十九章 金山南面 连粮草武器一共六百余骑,在请示过大总管程知节,拿了手令后,立即出营。 有过上次追击突厥狼卫的经验,斥候营算是轻车熟路。 阿史那道真、安文生和娄师德的马与苏大为并行在最前。 迎着前方巍峨连绵的金山,安文生叹了一句:“金山山脉就像是护城河,如果不是有此山相隔,我们跟突厥人早就直接冲突了。” 阿史那道真在旁插了一句:“有这座山,他们过来没那么容易,要是骑马绕行,没有大半个月过不来,如果翻山,马又难走山路。” 苏大为苦笑:“不用你们提醒,我知道带着马翻山很麻烦。” “我们小股人还没事,慢慢走,不易被突厥人察觉,要是人一多就不行了。” 阿史那道真道:“对了,我们也得在山里留几处补给点,以备不时之需。” “行,这个你安排。” “赵胡儿,过来一下。” 阿史那道真扭头朝队伍里大声喊。 苏大为随着他的声音,回头后望,比起上一次,这一次队伍的规模扩大了十倍。 五百余人,六百余匹马,一路奔跑起来,还是颇为壮观的。 只可惜,正像先头说的一样,翻山不易。 上了山,有许多地形只能下马牵行。 金山,即后世阿尔泰山山脉。 整条山脉呈西北至东南走向,斜跨后世蒙古、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等国境,绵延两千余公里。 苏大为他们现在面对的这片山峰,长有五百余公里,海拔低的山头有一千米,高的有三千余米。 这么高的山,尽管已经春暖花开,在那些高峰上,仍然是白雪皑皑,终年不化。 上一次苏大为率领阿史那道真等斥候队来的时候,因为有着追击阿史那沙毕的任务,时间比较紧张,也无心细看。 这次任务没那么急,倒是令他观察起阿尔泰山的地貌来。 面前的山峰,山体浑圆,山坡上广布着冰碛石。 这种石头是冰河削切两旁及河床的土壤和岩块,并夹带着碎石往下移动,堆积成块状的土坡。 冰碛石上寸草不生,各种古怪的形状都有。 见苏大为看得入神,安文生在一旁道:“你对这种山石感兴趣?别急,前面还有很多。”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种碎石头,可能比较容易崩塌吧?” “呵呵。”安文生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上次苏大为是亲历过雪崩的,想了想道:“这些冰石头不知多少年形成的,我们小心些应该无事,前面可能会遇到许多冰川,那种环境才要小心些。” 唰! 突然听到一声弓弦响。 队伍里有一骑张弓射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好箭法!” 队中有人喝彩。 苏大为张眼看去,一眼看到是队中的王孝杰。 他骑着马越众而出,到中箭的雪兔边,一个俯身,大手一捞,将兔子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向着队伍里一边吹口哨声笑逐颜开。 “今晚可以加菜!” 王孝杰的箭法如神,一片雪白冰碛石中,居然能一眼认出兔子,而且一箭命中。 苏大为心头估算了一下,这距离大概有六十余米。 他自问自己是没办法如此轻松的射中。 阿史那道真凑到苏大为身边,一边轻拍着马头,一边向苏大为热情的道:“阿弥,说起来你的箭练得如何了?要不一会歇息的时候我再指点你一下?” 苏大为看向他,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从牙缝里说了一个字:“滚!” 这恶贼,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大为身手高明,用弩也不错,可就有一点,一但换上弓,就完全没了准头。 在平地上还凑合,散布有一人大小。 骑在马上,就完全没法看了。 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颇有些郁闷。 队伍前行了大概二十几里,停下来稍做休整。 爬山不比平地,不光人累,马更累。 适当的让马休息,保持人和马的体力,也是为了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一路走走停停,转眼日头西斜。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沿着怪石嶙峋的山脊,此次自己带出的五百余骑,在山道中散漫出去两里远,拖成长长一条。 安文生在一旁道:“阿弥,可以派人跟前面的斥候说,让他们找个适合安营的地方,准备休息了。” “嗯。” 五百余人的越骑共分三队,除去三位队正,娄师德一位统兵校尉。 苏大为手上还有阿史那道真及五十余名斥候。 队伍前行的时候,前面和后面各放出二十余骑,撒出去数里,做为队伍的眼睛和耳朵,保证队伍的安全。 如果是在草原平地上,斥候最少放出二十里。 但在这山脊间,自然没法做到和平时一样。 天色渐黑。 篝火升起。 斥候已经在附近搜索过了,判断是安全。 整支队伍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 人手增多,再不能像上次一样再缩在山洞里了,幸好山上多林木。 在林中劈出空地,安上栅栏、鹿角,挖出深沟,按行军之法扎营,安排好轮值和暗哨,大家终于可以放松一天绷紧的神经。 篝火升起的时候,铜釜在柴火上烧着,里面盛着冰雪化去。 战士们将干粮和一些肉干撒进去。 苏大为看了一下,所谓干粮有小米,也有一些囊饼之类的。 有点像是后世的羊肉泡馍。 囊饼这玩意,放干硬了可以保持的时间比较久,要吃时就掰碎一点放在锅里,合水一起煮,里面可以按自己喜好,随意加些野菜或是肉类,菌类,转眼就是一大锅香喷喷的汤。 唐军在行军过程里,也没什么调料,除了一些酱,就是粗糙的盐巴。 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士卒们发出絮絮叨叨的聊天声。 赶路一天,也只有这个时候神经才能放松下来。 苏大为跟安文生打了声招呼,带着娄师德和阿史那道真,一个个篝火堆走过去,时不时的停下来,跟士卒们打声招呼,寒喧几句。 他虽然做不到古之名将那样,所谓推衣衣之,但至少得熟悉自己队里的每一个人。 真到作战的时候,才能精确的指挥他们。 眼下在金山中,还算安全,等出了山,迎接这支唐军的,将是不可测的草原,还有神出鬼没的突厥狼骑。 等重新回到自己的那堆篝火前坐下,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苏大为屁股还没坐热,看到一名瘦小的唐军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向自己走来。 他伸出双手到一半,突然看到对方的眼睛,手立刻僵在半空中。 这小唐军的眼睛,黑溜溜的,好像两粒宝石,透着灵动。 他的面上涂着黑灰,一看就是故意涂上去的,为了遮掩面容。 这…… 苏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拉到身边低声喝道:“小苏,你搞什么鬼?!” 这小唐军,不是聂苏还能有谁? “阿兄,我想跟你一起嘛,现在都到这了,你总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聂苏有些心虚的,嘴皮微动,声音怯怯的。 “呵,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混到我队伍里来,我不是让你陪道长留在大营里的吗?” 苏大为眸光一闪,一眼锁定佝偻着腰,举止鬼祟的阿史那道真,一声怒喝:“道真你给我过来!” 娄师德的越骑营,聂苏不熟,自然不可能混进去。 唯一的可能,便是通过阿史那道真。 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一脸尴尬的阿史那道真,苏大为忍住怒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夹带私人进队里,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行动多危险吗?” 深入敌后,人皆敌国。 任何一个不慎,这五百余人被淹没进突厥骑兵里,可能连躲浪花都激不起。 “知……知道。” “知道你还敢如此做?”苏大为眼睛里透出吓人的亮芒,语气透着几分森然:“道真,你真以为我不会罚你?” “阿兄!” 聂苏吓到了,她从未在苏大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从一旁挽住苏大为的胳膊,低声哀求道:“是我让道真阿兄帮我的,要怪就怪我,别怪道真阿兄。” “你……” 苏大为眼里差点冒出火来,他狠狠瞪了一眼聂苏:“军中岂能儿戏,站一边去。” 说着,甩开聂苏的胳膊。 远处,娄师德和王孝杰、安文生等人似已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频频张望。 苏大为一伸手,胳膊勾住阿史那道真的脖颈,将他拖往营帐角落,同时向聂苏低声道:“你也过来。” “听着,我们这次是去敌后侦察,是随时可能作战,不是儿戏,更不是游山玩水……小苏你别以为我真不能罚你,我要是狠心,现在就可以把你赶回去,反正路上留有赵胡儿留下的补给屋。” “阿兄!”聂苏小脸一白,显然被吓住了。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算了,现在我也不赶你,但是有一点,你在军中,我便不会把你当做我妹妹,而是像对其他士卒一样要求你,明白吗?” “明白!” 聂苏眼中一闪,透出喜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忙像小鸡啄米般点头。 “至于你,道真,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苏大为冷笑道:“小苏的事先不要说出去,但是……万一有意外,其他人知道她的事,那么你,便是背锅的。” “啊?” 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明白苏大为的意思后,脸上飞扬的神色瞬时垮下来。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聂苏瞪了一眼:“不许再有任何事瞒我,你俩好自为知吧。” 第八十章 西突厥由来 “阿嚏~” 重重打了个喷嚏后,叶法善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奇怪,都开春了,自己居然得了伤寒? 难道是夜里太凉? 他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看天色,明月如银盘高悬,一只孤独的鹰隼从月下飞过。 叶法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转头看向屋内一角,一个小小的泥炉上,正煮着一锅不知名的草药。 咕嘟咕嘟~ 空气里充满着淡淡的药香。 一闻到这草药味,他的大腿处,又隐隐作痛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仿佛那天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中大腿的经历,又在提醒着他,此处兵凶战危,并非久留之地。 “要不要明天跟苏大为辞行呢?好像留在唐军大营里也无所做为。” “今天好像没看到苏大为,对了,还有聂苏也不见了。” 直到这个时候,叶法善仍不知苏大为早已经离开唐军大营。 鹰隼飞过草原,飞上金山。 它那双竖瞳的眼睛,呈现一种琉璃的光泽。 当向下俯瞰时,下方的山峦、碎石,还有篝火,全都历历在目。 飞过苏大为等人扎营处时,鹰隼盘旋了一圈,发出轻微的鸣叫,然后继续向前飞去。 很快,它飞过了白雪笼罩的山峰,穿越了河流,掠过了草原,最后,在它的视线中,出现大片雪白的帐蓬。 无数帐蓬簇拥在一起,如在绿色的画布上画出无数的白蘑菇。 鹰隼盘旋数圈后,猛地收敛翅膀,向下俯冲。 咻! 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甲胄的突厥人正站在帐前。 他凝视着天空,犹如岩石般,一动不动。 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抬起裹了皮护臂的右臂。 唰的一声,他的手臂上突然多出一只体态雄健,眼神凶猛的鹰隼。 “俟斤,有消息了。” 驯鹰人走入帐中,向帐中那位正在伏案挑灯夜读的男人低声道。 坐在几案后的男人坐直身体,微微颔首:“拿过来吧。” “是。” 驯鹰人从鹰爪绑着的竹管间,取出卷成细条的纸卷,送到了咥运面前。 橘黄色的油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这种灯,和过去的油灯不同,光芒更亮,遇风不熄。 赫然是长安流行的鲸油灯。 咥运借着油灯的光,将纸条上细如蚊蝇的小字尽收眼底,在心中咀嚼了片刻。 从他脸上,渐渐浮出微笑。 这个笑容,起先在嘴角,接着蔓延到脸颊,到眼角。 看起来,笑容十分真诚。 “有趣,摩刹,你可知道,发明这鲸油灯的人,如今就在唐军中。” “俟斤,你是说……” “他叫苏大为,沙毕也是此人所杀,上次你也见过。” “是他!” 驯鹰的武士面上露出惊讶。 “还不止,此人离开唐军大营,已有一日。” 咥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将纸卷凑在油灯上,烧成一团灰烬。 嘴里不紧不慢的道:“所我料得不错,他大概向着咱们来的。” “俟斤,那咱们?” “客人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 “俟斤说的是。” 驯鹰武士点点头,用力一抬右臂,手上那只鹰尖叫一声,扑愣愣穿出帐门,飞向夜幕中。 “这山里晚上真是贼他妈的冷啊!” 王孝杰嘟囔了一声,把身上披的羊毛毡子裹得更紧一些。 实际上,在帐蓬里比外面已经好得多了。 几十人挤在一声,相互取暖,倒也不算太难捱。 唯一有些令他不爽的是,帐蓬里不知是谁有臭脚的毛病,空气里充满着一种好似咸鱼,又像是臭肉的味道,熏得他直皱眉。 他是京兆新丰人,大概是后世陕西新丰一带。 虽然年轻,但早早就加入军中,早已是一名老兵。 不过,无论参军多久,他对着臭脚的气味,都觉得无法忍受。 抬头看过去,视线透过帐帘门的缝隙,看到外面篝火的光芒在闪烁,还隐隐看到娄师德和那位斥候营的苏大为坐在一起,似在聊着什么。 王孝杰想了想,伸手把崔器压在自己身上的一条胳膊搬开,起身时,又把自己的脚从卢绾身下抽出。 这两人,据说是什么山东士族出身,比自己还更像个大头兵,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臭他们也能忍。 披着羊毛毡,他将脑袋从帘缝里探出,确认了一下。 然后才微微掀起帘帐,钻了出去。 身后,不知哪个倒霉鬼被钻入帐蓬里的冷风吹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声。 王孝杰回头看了一眼,迈步向前方的篝火走去。 身材高大,面容沉静的是斥候营的苏大为。 坐在他身边的那人,王孝杰知道,是蕃将阿史那社尔的儿子,阿史那道真。 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生得倒是英俊。 不过脸上带着笑容,那笑,看起来真傻。 还有娄师德,盘膝坐在一边,正在侧耳聆听。 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在听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大健硕,脸庞微圆的男人在说话。 这个男人,似乎是从长安来的,安大将军家的嫡子,好像叫安……安文生。 王孝杰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安文生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自己。 他忙叉手行礼道:“睡不着,所以也想过来听听。” 娄师德看看他,又看向苏大为。 “过来坐吧。”苏大为点点头。 王孝杰又行了礼,这才走上去,挨着娄师德坐下来。 苏大为扭头向他微微一笑:“你的箭法不错,今天多亏你,晚餐还能吃上兔肉。” “嘿嘿,可惜行军急,如果能放开狩猎的话,这山里可不止兔子。” 王孝杰说了一句,眼珠一扫众人,忙改口道:“大家接着聊,我就是睡不着过来坐会。” 篝火跳动了一下。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笑容一团和气。 他伸手用一根木头拨了拨火头:“刚才在聊突厥之事,那我接着说了。” “统叶护派了两路大军从南北两路夺取草原部落和小国,北路统帅被统叶护可汗封为可萨叶护;南路统帅是统叶扩的儿子呾度设,他被统叶护封为吐火罗叶护。 呾度设的妻子是汉人高昌公主,他的事被玄奘法师写入《大唐西域记》里。 统叶护可汗,勇而有谋,善攻战。 遂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愁归之。 控弦数十万,霸有西域,据旧乌孙之地。 又称庭于石国北之千泉。 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并遣吐屯一人监统之,督其征赋。 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苏大为听得入神。 他倒是知道一点这位统叶护可汗的事。 据说此人是西突厥可汗,活跃于隋末时代。 唐高祖李渊曾以宗室之女与之结亲。 玄奘法师西行时在碎叶见到的西突厥大汗就是统叶护。 当时统叶护盛情招待玄奘,并礼送他出境。 王孝杰在一旁瞠目结舌道:“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我曾听长安朋友说过,倒是不知道,这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 娄师德在一旁道:“这个统叶护早就死了,其实西突厥以前跟大唐关系不错,我大唐开国名将史大标,就是西突厥的王族出身。” “还有这回事?”王孝杰更是吃惊。 “那现在西突厥怎么跟大唐作对?” 安文生道:“西突厥过去一直与大唐友好,不过我们灭了东突厥后,东突厥王子阿史那泥孰率残兵逃到西突厥,篡夺了西突厥王统。” 沉默,整个现场诡异的沉默。 只因为,安文生说的这一切真特么太狗血了。 大唐名将李靖灭了东突厥,东突厥王子逃去西突厥抢了王位。 然后与大唐交好的西突厥王室就这么没了。 “那现在跟咱们作对的应该还是东突厥的那些人。” “呃,东突厥已经没了,他们是鸠占雀巢。” “管他是什么,总之敢与大唐作对,咱们就消灭他们,让他们尝尝大唐天兵的厉害。” “其实东突厥那些人也没坚持多久。 莫贺咄暗杀统叶护可汗,自立为可汗,他自称大可汗后,西突厥十姓不服。 弩失毕部共同推举阿史那泥孰为可汗。 泥孰不肯就位,迎立统叶护可汗子阿史那咥力特勤,是为肆叶护可汗。 后来莫贺咄兵败,被泥孰杀死。 诸部共推肆叶护为西突厥大可汗。 但肆叶护疑心拥立他的泥孰,又阴谋杀害泥孰,泥孰逃往焉耆。 肆叶护遭设卑达官与弩失毕部攻击,逃往康居,不久死亡。 西突厥迎立泥孰,是为咄陆可汗。” 这一番话,听得在场众人都是头昏脑胀,头大无比。 苏大为忍不住向安文生道:“文生,光是听这些名字已经让我很头痛了,你是怎么记得住这些的?” “其实记忆这种事,也是天生的,要看天赋的。” “老子不想跟你说话。” 安文生笑了笑,接着道:“阿史那泥孰后来被大唐册封为吞阿娄拔奚利邲咄陆可汗。” “这一串绕口的名字,也太坑了吧。” 苏大为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向安文生:“文生,你简直是活着的百科全书。” “什么是百科全书?” “呃,你继续说吧。” 第八十一章 敌后渗透 “贞观十六年,咄陆可汗发兵入侵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求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咄陆可汗看到自己众叛亲离,逃往吐火罗。” 停了一停,安文生继续道:“不过这个乙毗射匮也没安份太久,他后来不顾大唐反对,向龟兹、焉耆等国渗透势力。 贞观二十二年,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平龟兹,击溃了乙毗射匮可汗。” 说起此事,安文生的目光投向阿史那道真。 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道真猛地抬起头,有些激动的道:“是我阿耶,我阿耶打败的西突厥可汗。” “大半夜的,你冷静点。”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将打了鸡血似的阿史那道真给按住。 “那后来呢?文生,那现在的阿史那贺鲁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贺鲁原来是咄陆可汗手下部将,咄陆可汗逃亡吐火罗后,贺鲁没有固定的居处,其所部也都散处。 有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族人认为贺鲁无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匮可汗不要攻击他。 乙毗射匮可汗怒,要诛杀执舍地等人。 这三族就带领全部人众几千帐与贺鲁一起归附唐朝。” 安文生想了想接着道:“太宗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宴饮于嘉寿殿,赏赐优厚,还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来提拔他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将他的部众安顿在庭州莫贺城。 不过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就叛唐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上一任昆丘道行军总管是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贺鲁被李世民封为新任昆丘道行军总管,可见李世民对其寄予厚望。 在当时看来,西突厥也是大唐的蕃属。 整个草原共尊李世民为天可汗。 天下无不臣服于大唐。 太宗死后,阿史那贺鲁背叛自立。 有些人看来,可能是西突厥死灰复燃。 但也有人认为,这其实只是大唐内部叛将,属于内部问题,没那么大影响。 无论如何,如今的西突厥沙钵罗可汗控弦十数万,依旧拥有举足轻重的份量。 可直接影响到大唐的河西走廊及对西域诸国的羁縻政策,不得不除。 “好了,聊得也差不多了,该休息的就快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苏大为催促道。 一夜无话。 天朦朦亮的时候,苏大为走出营帐,经过简单的梳洗,在聂苏的陪同下,绕着唐军各处帐蓬走了一圈。 除了值守的兵士外,其余的兵卒也渐渐醒了过来。 就着昨晚的篝火余烬,重新生火造饭。 吃过早饭后,五百余人再次踏上了前往金山南面,突厥人故地的征程。 “要说这突厥人,武力极盛的时候,那是真了不起,无论是西域诸国,还是中原的大隋,又或者波斯,都在他们的铁蹄下颤抖。”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曾经强大的汗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已经不是大唐最主要的对手。” “大国之患在内而不在外,突厥强盛的时候,若非自己内部分裂成东西突厥,再加上他们的汗王自己作死,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说笑了,可别瞧不起阿史那贺鲁,他手下还有十万控弦之士,还不算各族被征召的仆从军,我们这次征西的唐军总共不过五万人,骑兵也只占一部份,大部份还是步卒。” 众人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 “我说阿弥,如果能顺利出了金山,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阿史那道真骑着马,随口问。 “怎么走?”苏大为牵着疆绳,随着马背颠簸前行。 这一段路地势还算平坦,可以稍微骑行一段路程,省力不少。 “我带着道真你,不就是为了识途吗?” “你说我是老马?” 听得阿史那道真自承是老马,安文生还有附近的娄师德、王孝杰等人,都不禁笑起来。 连骑着红色胭脂马随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都吐了吐舌头。 她拍了拍肩膀上的猴头,趁别人没注意到自己前,忙挺起胸,装做不在意的样子。 昨晚与阿兄有过君子协定,绝不可以暴露女子身份,否则阿兄要把自己赶回去。 “我可没说过你是老马,不过你身为突厥人,自然对草原极为熟悉,能带着我们寻找水草丰美之地。” “那是当然。”阿史那道真耳根子软,听不得吹捧。 听到苏大为如此时,顿时把胸脯高高挺起来,面上露出尖洋得意之色。 “对了,差点忘了道真你是个乌鸦嘴。”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脸色一沉,忙不迭的挥手驱赶。 仿佛赶苍蝇一样对阿史那道真一脸嫌弃:“呸,离我远点,对了,把斥候再散出去远一点,提高警惕,恶贼,可别又被你说中了。” “我……”阿史那道真脸色涨红,想要分辩,一看到苏大为那锐利的眼神,自己立刻怂了。 蔫头巴脑的骑马跑开,径自去找赵胡儿去对斥候做布置去了。 上次就是他提了什么博望坡,结果就遇到阿史那沙毕带人袭击,这事哪里去说理去? 这乌鸦嘴的锅,他是甩不掉了。 安文生眼神投向远方,想了想向肩并肩骑行的苏大为道:“我估计明后天,一定能到那边,然后朝哪个方向前进?草原上不同的部落占据不同的水源,这一点要注意。” “文生,你肯定想好了,到时听你的意见就成。” “恶贼,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嘛。” 安文生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眼。 知道苏大为心里有数,摇了摇头便不再提。 苏大为自然是心中门清的,毕竟之前聊战事,聊军聊,聊起汉武帝的冠军侯霍去病,都聊这么多了,自然不是白聊的。 比起汉时,大唐现在占据全面的优势,如今虽然深入敌后有些危险。 但有阿史那道真这群突厥血统的斥候在,再加上安文生见多识广,倒也不会太过惊险。 出了山脉后,先选定方向,延着河流,小心拓展。 当无大事。 第四日的上午,五百多名唐军,在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终于走出了金山山脉。 花的时间,远比上次追击阿史那沙毕要多。 之所以如此,是上次徒步追击,这次却还要带上粮草辎重。 幸亏是在这一天出山了,一共就带了三天的粮食,再拖下去,只怕军中断粮,到时就危险了。 “阿弥,你看。” 骑着高大的突厥马,阿史那道真伸出手里的马鞭指向浩瀚的草原:“你的眼里,现在看到了什么?” 临近中午,阳光从头顶上方洒落。 难得天气晴朗。 草原上的天空如一片湛蓝的画布,干净的笼罩四合。 及膝长的野草,在风中齐刷刷的摇动着,时不时卷起一道道波浪涟漪。 “我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啊,还有什么?” 苏大为随口道。 却见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着,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 战马受此刺激,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向前飞奔。 阿史那道真在马背上扬声道:“我看到的是军功,好多的军功,这次回去,我要让阿耶对我刮目相看。” 哟嗬~ 赵胡儿等人跟着阿史那道真,向前疾奔。 战马长嘶,马蹄声阵阵。 斥候先行,转眼去得远了。 看他们那兴奋的模样,不像是悄悄渗透到西突厥的唐军斥候,倒像是回到家的突厥人。 “马背上的民族,对草原的热爱是深入血脉里的,在草原上,他们才最自在。” 安文生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左手边的娄师德道:“整理队列,前锋先行,辎重中间,卢绾殿后。” “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别看只是五百人的队伍,但经过数天的磨合,苏大为对唐军的行军队列,已经摸到了几分门道。 前锋,殿后,都要留上精锐,防止前后遭到敌人突袭。 辎重队在中间,简易的马车拉着沉重的衣甲、武器还有唐军的干粮,战马的草料。 遇袭时,这些车还能临时拚成一堵墙,用来充做栅栏鹿角。 可惜山路难行,否则苏大为就不是带这种简单的车轱辘来,而是要配上厢车。 那样前后一拚,就跟城墙一样安全。 “阿兄。” 跟随在后的聂苏骑马上前,悄悄问:“我看他们骑马很好玩,我能不能也放开了跑一阵?” “不行。” 苏大为脸色一沉:“你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我,没我的允许,哪里也别想去。” “噢。” 聂苏小嘴一扁,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意外 五百人聚在一起看起来挺多,人马散开也能有个两里长。 但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其实就跟一粒微尘一样,不甚起眼。 话虽如此,但从踏足这片草源的那刻开始,所有人就把心悬了起来,把警惕放到最高。 草原虽然辽阔,但突厥人的骑兵,却像是无孔不入的水银一样,如果一但遇上,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大家担心的情况最终滑有发生。 到下午的时候,队伍已经延着草原向东南方向前行了八十余里。 只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队里干粮已经用尽,还有草料所剩也不多。 甚至连饮用的水也不剩多少,这意味着,如果苏大为他们再没找到水源,或者草原上的部落,到今晚,所有人都要饿肚皮。 如果到明天白天仍是如此,那不光是人,连马都要饿肚子。 战马不像是人,一天都饿不得,甚至光吃草也不行。 只吃草,不补充豆料等,马就会迅速消瘦,甚至饿死。 战场上许多战马大量死亡,正因为此。 而且草料和豆料如果补充不及时,就算战马没有饿死,之后喂食补回来了,只怕也会严重影响体能,甚至有些马因此再做不了战马,只能降级去做驮马。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色,向身边安文生问:“文生,天色不早了,今晚我们在哪扎营,还有队伍里,没有干粮了……” “水源离这里不远,有一条河,据我师父考证,便是《山海经》里海内经提到的一条河,河中多美玉,有一种鱼,食之不惑。” “先别管美玉和什么鱼了,现在得解决吃饭问题。”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已经断粮了,只剩下草料,你不是熟知西域的情况,这边哪里能找到部落。” “就食于敌?” 安文生顿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他皱了下眉,抬头看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再辨认了一下方向,表情有些纠结道:“河流和水草每年都会有些变动,各部落也不像是中原人耕田,而是逐水草而居。 要说去年那些部落在哪,我还能肯定,现在……只能碰碰运气。” “贼你妈,你不是说和袁守诚走过雪山,跨过草原沙漠,最远到过吐火罗吗?” “别急,我带几个斥候先去打探一下。” “苏营正。” 娄师德骑马过来,在苏大为面前压低声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在讨论接下来朝哪边走。” 毕竟和娄师德还没那么熟悉,还不敢把问题说破。 不过,队里其实大部份都是数师德的人,后勤的事多半也瞒不过去。 苏大为一转念,向他透底到:“干粮没了。” 娄师德先是一愣,接着道:“这个无妨,前面不远听说就有河流,到时可以捕鱼,我也会让兄弟们散出去捕些猎物,今晚应该能应付过去。” “人好说,马吃的也不足了。” “啊……不能急,如果我料的没错,到了河流,顺流去找,应该就能找到草原的部落,到时可以就食。” “先这么办吧,你注意队伍里的情绪,好生安抚。” “交给我吧。” 娄师德点点头,拨转马头,过去把王孝杰和崔器、卢绾三人依次叫到自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天色渐渐暗沉。 如果天黑前,还没能找到合适的露营地,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下。 不过唐军绝对不可能等到天完全黑,因为还要做好防御准备,要立栅栏,挖沟,布些简单的鹿角和绊马绳,陷阱等。 时间不多了。 要不今晚就到河边驻扎? 至少水源方面的问题可以解决。 苏大为皱眉思考着。 第一次带队出征,虽然才只是五百人,他已经感觉到许多问题。 拿刚才的缺粮问题来说,如果消息泄露,让下层士卒知道,很容易就会引发混乱。 最轻也是个“士气大跌”。 民以食为天。 何况还涉及到天气、行军路线、与敌人遭遇,夜里如何扎营,如何振奋士卒的状态,注意基层将领的状态,还有情报消息,战马情况,方方面面,门道多着呢。 这还是在苏大为身边有娄师德、王孝杰等基层将领比较得力,帮他管住队伍的情况下。 如果人数再扩大,五千人,乃至五万人…… 那面临的问题,会呈几何级数的增多。 统兵出征,绝对是一个难度爆表的复杂工程。 自古以来,大部份的将领能统兵的人数也就不过数万人,能指挥十万以上大兵团作战的少之又少。 那种应该称之为帅才,而不是普通的名将。 似乎,敢说出领兵多多益善的,从古至今,只有韩信一人而已。 “苏营正!” 远处,马蹄声阵阵。 数骑向队伍飞驰而来。 苏大为定睛细看,一眼看到是先前出去侦察的赵胡儿带着另两名斥候。 “回来了?阿史那道真呢?” “有发现。” 赵胡儿喘了口气道:“俟斤让我赶紧回来告诉你,有一个小部落在前面,我们可以悄悄摸过去。” 虽然阿史那道真在斥候营里的职务是队正,不过赵胡儿这些突厥骑,还是更喜欢称他为俟斤。 “在哪?速速领路。” 苏大为心头一震,接着是大喜。 能找到部落,意味着唐军断粮的问题得以解决。 今晚人和马都能吃顿好的,这是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小半时辰之后,苏大为率着五百骑唐军,已经接近河边,前方不远处能看到一片类似后世的蒙古包样的帐蓬群。 只是,原本和谐平静的画面,现在却被打破。 黑色的烟从部落中升起,隐隐听到哭泣声,还有砍杀声。 出事了!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聂苏,用眼神示意她跟紧自己。 然后向娄师德厉声道:“你带人跟着我,留一队人守着辎重,快。” 话音刚落,他重重一鞭抽在战马身上。 身下那匹乌黑的骏马高嘶一声,吃痛狂奔,如箭一般冲出。 聂苏娇叱一声,紧紧跟上。 娄师德反应稍慢一线,大声命令王孝杰带一队人,紧跟自己。 崔器随后。 卢绾在最后守着辎重,远远吊在后面。 轰隆隆! 数百骑战马狂奔起来。 草原上掀起烟尘,无数细碎的蹄音,如密集的战鼓声敲响。 不到十里的距离,瞬息便至。 苏大为一眼看去,正好看到阿史那道真手持横刀,正在高呼酣战。 三十余骑唐军斥候跟着他纵马狂奔,绕着这片胡人部落或聚或散,变换队形。 而唐军的敌人,明显是部落里的青壮。 这些人有老有幼,穿着胡人衣衫,没有衣甲。 他们一共有百余骑,骑着马,手握角弓,追赶着阿史那道真他们,一边用突厥语叫骂着,一边放箭。 草原人的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能骑得动马,张得开弓,那便是战士。 这局面,明显是欺负唐军人少,想将阿史那道真他们给一口吞下。 苏大为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大兄!” 身后聂苏发出紧张的声音。 不,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 这样骑马狂奔,急袭敌人的画面,是她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我能不能动手?”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喝叱:“动什么动?你给我掠阵!” 尼玛,小苏一出手就是异人之术,那也太过骇人了一点。 这么多唐军还有胡人看着,咱们就不能低调点吗? 心里碎念着,手底动作丝毫不慢。 苏大为双脚踩住马蹬,一夹马腹,人借力在马上站起,左手取弓,右手取箭。 在马脊腾到最高点时,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目标,正对着急追唐军斥候的部落战士。 为首的那个像是个头领,先把他给射下来。 “阿兄你的箭法……” “少罗嗦,我已非吴下阿蒙了!” 苏大为吐气开声,口里低喝一声:“中!”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般射出。 刷!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苏大为的箭,非常顽固的从对方头顶掠过。 尴尬了。 噗哧! 身后的聂苏没忍住,笑出声。 苏大为如梦初醒般,随着战马起伏动作,人也随之坐回马背上,有些气急败坏的道:“笑什么,只不过是高了一点,我的箭法大有进步。” “是呢,只要那胡人从马背上跳起来,就可以被大兄的箭射中头啦。”聂苏咯咯娇笑起来。 兄妹俩话音未落,身后紧跟的娄师德和王孝杰,带领一队唐军早已赶至。 “箭!” 刷刷刷! 天空蓦地一暗。 箭如飞蝗。 越骑者,善骑射之士。 这一轮齐射,至少有近两百支箭射出去。 瞬间,那队胡骑的后队骑刷刷倒下去十数人。 人马俱被射成了刺猬。 只是天色昏暗,他们正在全神贯注的狂追阿史那道真他们,虽然有个别胡人发现异常,也来不及提醒。 一切都太快了。 唐军第二轮箭又射至。 苏大为也不失时机,张弓连射两箭。 二中一。 总算给他的弓开了处。 “阿巴该,核兔丝克。” 胡人终于发现了异常,一时大骇。 突厥语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胡骑队伍里,有的想继续追赶,有的想逃,有的反应不及,茫然失措,队伍一时大乱。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早已率着唐骑兜了个圈,一边狂奔,一边骑马放箭。 胡骑又像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此时,唐军的二队,三队人马,也已赶至。 不用苏大为再发命令,高素质的基层将领自然懂得如何配合。 胡人的战法,狼群围猎。 合围之势已成。 第八十三章 不太正常 这一轮突然的战斗,唐军只有三个倒霉鬼中了胡人的箭。 好在身上有皮甲,伤都不致命。 这个部落的胡人里,倒是死伤惨重。 一百三十余骑,死了四十余人。 伤了二十余人。 对一个部落来说,突然少了这么多青壮,可谓元气大伤。 但是之后的事,却变得简单了。 五百余名唐军入驻部落,这个人数拢共只有三百余人的小部落,顿时变得无比驯服。 唐军要什么,他们都乖乖奉上,绝不敢有二话。 最好的帐蓬,最好的羊肉食物,最好的战马草料,一一准备好,交到唐军辎重手上,几乎不用说,他们自己就做了。 甚至胡人部落里,还挑选了几名姿色不错的胡女,送给苏大为等唐军将领。 不过在聂苏要杀人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苏大为严辞拒绝,将胡女统统赶出去。 帐蓬前的篝火升起。 鲜嫩欲滴的仔羊用木棍穿过,架在木架上,被火舌舔舐着,不断发出噼啪响声。 阵阵肉香四溢。 苏大为坐在篝火前,左边是聂苏陪着,听着娄师德他们的回报。 “四周都设下暗哨,我们的人盯着,今晚巡夜也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安全,部落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就好,我们现在敌国,不能走漏了消息,否则大家都危险。” “是。” 娄师德点点头又道:“今天射了将近七百支箭,我让人收集了一些能用的,找回了两百余支。” 这话的意思是,唐军今天少了五百余支箭。 听起来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队唐军,齐射两三轮的样子。 光是阿史那道真带领的斥候,就射出不下于一百五十支箭。 苏大为微微皱眉,听懂了娄师德的潜台词。 五百余名唐军,越骑是人手带了一百左右的箭。 那么大概是五万支箭。 今天消耗的是百分之一。 这样看,唐军还能打上一百场。 真这样想就错了。 这只是一支三百余人的小部落。 敌人只是临时冲突的一百多名胡人。 一次突发事件,便消耗那么多支箭,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或者敌人数量不是一百,而是一千甚至数千。 只怕,箭都不够消耗的。 更麻烦的是,唐军的箭在草原上极难得到补充。 普通的部落是用不起铁箭的,一般多是石箭、骨箭。 这让用惯了铁箭的唐骑十分难受,用这种胡人粗陋的箭,很难保证准头。 只能说聊胜于无。 突厥人里,只有可汗王庭的狮骑与豹骑,才有资格配备铁箭头,才有钱披甲。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暂且放到一边。 “受伤的士卒情况怎么样?” “上过药了,休息一晚,不影响行动。” “草料和干粮今晚得备齐。” “明白。”娄师德点头应下。 苏大为心情却颇有些复杂。 他转头看向一侧。 视线越过火光,看到缩在羊圈后,一个胡人小孩,眼神晶亮的看着篝火这边。 他的目光,盯着的是烤羊。 苏大为自然明白,对于这支三百人的小部落,食物和草料也是必须品,甚至代表着生命线。 但是…… 他别无选择。 如果不抢掠胡人的,唐军自己便要挨饿。 微皱了下眉,他又向娄师德问:“道真呢?” “他带了几个斥候延河查探去了,说是一会便回来。” “安文生没看到?” 娄师德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安文生与王孝杰并肩走过来 王孝杰的手上,似乎提了件什么东西。 待他走近一些,众人才借着篝火看清,那是一头灰色皮毛的狼。 这狼已经断气,被人一箭从右眼射入。 “营正,我猎了头狼,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呃,好想法……” 苏大为一时心情复杂。 有些担心起来。 自己带的队里,这几个人好像都有点不太正常。 安文生,神出鬼没的,拍着胸脯说对地形和部落,如掌上观纹。 结果今天直接掉链子。 阿史那道真,东突厥王族血脉,但这家伙完全就是一个逗逼。 打起仗来,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完全不知道怕为何物。 一波莽就对了。 还有娄师德,这家伙又冷静得过份了,跟阿史那道真完全是两个极端。 大家正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却在心里把用多少箭,杀了多少敌,自己人死伤多少,算得清清楚楚,冷静得如台机器。 而他手下王孝杰。 这人简直就是射箭狂魔。 一有机会就提着弓四处巡猎。 非得射杀点什么才好。 之前在阿尔泰山里还好,他也就射点兔子野鸡什么的。 现在到草原上,直接升级到射狼了。 苏大为很怀疑,下次他会不会射点狮子豹子之类的大型猛兽。 看他这股莽劲,应该是干得出来。 “阿兄,你在想什么?” 聂苏在一旁看着像是发呆的苏大为,好奇的问。 “没事,就是肚子饿了。” 苏大为伸手想要揉她的脑袋,伸到一半才记起这是在军中,聂苏现在顶着头盔,就是个假小子。 自己不能当在家里一样。 他的手抬起,摸摸自己的脑袋,心中又想到:其实最不正常的应该是聂苏才对。 第一次上战仗,见到死伤那么多人,她居然毫无惧色。 清理战场和尸体的时候,就连苏大为都有些变色,心里略有些不适感。 有胡人中箭后,摔下马时脚还勾在马蹬上,结果被惊马拖行了一路。 什么肚肠全都拖了出来,那场面,那血腥,简直催人欲呕。 聂苏没事。 她看着这一切,表现十分淡定。 淡定的就像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兵,毫无反应。 苏大为心中暗自惊讶。 “阿弥!” 安文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先说坏消息。” “我刚才带着斥候附近搜索,发现有人从这个部落里逃出去了,但是我们没追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消息走漏了?” “是。”安文生点点头。 盯着火尖中翻滚的烤全羊,喉头微微蠕动,看样子有些饿了。 “好消息是什么?” “哦,好消息是,我们顺着马蹄痕迹,找到离这里三十余里的另一个部落,我猜那人一定是逃过去了。” 听安文生说完,苏大为眼睛一亮,一拍地面,就要站起。 不料却被安文生一掌按住肩膀:“阿弥你干嘛?” “去堵住漏洞,消除隐患。” 苏大为道:“我们的消息不能走漏,万一突厥人知道了,凭我们这几百人,只怕无法活着回大唐。” “今晚应该没事,这些胡人极少会在夜里赶路,夜里马也要睡觉。” 安文生道:“我留了两人在那边盯着,夜里也不方便赶路,明天一早,咱们过去包抄就可以了。” “确定不会有问题?” “那你总不能让大伙连夜赶路吧?” 安文生向四周扫视一圈:“我看大家都累了,几天山路,再加白天的战斗,是根弦也会被崩断的。” 苏大为不由沉默下来。 他知道,安文生说的是实情。 人不是机器,四五天高强度的行军,再加上今天的战斗,唐军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唐军连夜行动的话,眼前这个部落怎么办? 三百余人,全杀光?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头痛。 暂时…… 搁置吧。 等明天再说。 羊肉终于熟了。 金色的烤羊肉被薄而锋利的小刀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分到每个唐军的碗中。 羊肉管够。 慷慨一下也无妨,反正都是抢来的战利品。 只是,看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频频向唐军张望的胡人,苏大为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营正,要不要尝尝我烤的狼肉?” 王孝杰手里拿着一条烤狼腿,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那条腿,焦胡中,又透着点腥味,热腾腾的钻进鼻子里。 有些肉还带着血丝。 苏大为皱了下眉,摆摆手:“不用了,我吃烤羊肉就挺好。” “哦,其实狼肉挺好吃的。” 王孝杰有些怏怏不乐,目光一转,又向娄师德和安文生推销起来。 “你看这腿,外焦里嫩,是滋补佳品,吃条烤狼腿,再喝口烈酒,给个神仙都不换,这肉真的好……要不来一口?” “呃,谢了。” 噗哧~ 身后传来一声没憋住的轻笑。 苏大为回头瞪了一眼。 聂苏正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乐到不行。 阿兄带的这队人里,活宝忒多了些。 篝火燃烧了一整夜,终于渐渐熄灭。 青烟袅袅。 拄着马槊守在帐口的唐军身体缓缓瘫软。 脑袋往下一沉时,猛地惊醒,他忙扶着马槊重新站直身体。 帐蓬里传来声响。 他知道,是这次领队的那位斥候营副营正,苏大为起来了。 对于这位苏营正,普通的越骑士卒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一路走来,还算相处不错。 只觉得这人没什么架子。 士卒吃什么,他便吃什么,并没有给自己特别的待遇。 这一点倒还不错。 只不过,光是靠亲民,可无法赢得大伙的心。 做为唐骑,大家需要的,是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军。 这个苏大为,行吗? 脑子里转着乱糟糟的念头,士卒伸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他精神稍稍一振。 夜里寒冷,虽然有篝火,手脚仍冻得冰凉。 “很冷吧?” 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唐兵转头看去,正看到衣甲严整的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来,向着自己,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第八十四章 都杀了吧 “苏营正。” 唐兵一挺腰杆,用力摇头道:“不冷。” “嗯,一会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苏大为说完,拍拍对方的肩膀,向外走去。 小兵在后面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心里颇有些感动。 士兵需要的是能打胜仗的将军。 可是毫无架子,爱兵如子的将军,同样能获得他们的爱戴与敬重。 苏大为走到马槽边,伸手捞起槽里的水,拍了拍面,让自己彻底清醒。 在外面作战,不比在家里,他也没那么讲究。 有马槽里的水洗脸就算不错了。 转头看了看四周。 天色昏暗还没全亮。 有些篝火在燃烧,有些,已经化作灰烬。 前方看到娄师德也刚好抱着刀钻出帐蓬,倒是谨慎,随时刀不离手。 “苏营正。” 娄师德快步过来:“是不是要行动了?” “嗯,时间等不及了,烧锅热汤,给大伙分了喝了,暖暖手脚就赶路。” “那这个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娄师德的话,算是把苏大为问住了。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就是像大汉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将所有见到的胡人部落,夷平。 以此削弱胡人的战争潜力,同时就食于敌,还有防止消息走漏。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反过来说,如果不把部落里的人杀光,但凡有一个活口,把消息传出去,唐军有多少人,什么武器,战力如何,马有多少,粮食有多少…… 那就完了。 苏大为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虽然心里有答案,但还是无法说出那个字。 他明白,阻碍自己的不是别的,是自己心中存的一丝善念。 那也不是什么圣母情结,纯粹是上一世所受到的教育,便是人命大过天。 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是危险的。 以前遇到敌人,生死之间,他可以不去想这些。 可这个部落里,除了那一百余名青壮,还有两百来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在正常人看来,这些人,是无辜的。 “先去准备热汤,把人都叫起来再说。” 苏大为还是无法下决心,向娄师德道。 娄师德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去做事。 苏大为又去其他营帐转了转,把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喊起来。 原本沉寂的部落,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各种人声,走路声,还有说话声嗡嗡响起。 整理好战马,军备。 还有很重要一点,将部落里的羊能牵的尽量牵走。 在草原上,这些都是行走的粮食。 苏大为已经看到那些部落中的胡人,是怎样看待唐军的了。 唐军控制住了这个小部落。 原本部落里的胡人都被赶在狭小的帐蓬里,在惊恐和饥饿之中度过了一夜。 唐军是来深入敌后做工作的,这工作,并不包括替胡人做饭。 军中负责辎重的兵卒将一头头羊从羊圈里赶出来,并入唐军的后勤粮草中。 唐军个个喜笑颜开,但是反观胡人,他们缩在角落里,被手执横刀的唐军看管着,沉默着,但眼里透出的却是愤怒和恨意。 羊和马,是牧人最大的财产。 也是赖以生存的粮食,唐军抢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所以他们憎恨唐军,就这么简单。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一旁的安文生道:“文生,我看我们不用都抢光了,给他们留一些,让他们也能活下去,否则把人逼急了,是会挺而走险的。” 安文生诧异道:“留着干嘛,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屠杀这个部落?” “我想了想,他们没做不利于唐军之事,我不想让唐军的手染上平民的血。” 安文生表情有些古怪,上下打量他说了一句:“妇人之仁。” “我意已决。” 苏大为招来王孝杰,在对方吃惊和不解的目光下,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下去。 唐军得到苏大为的命令,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 全部拿走的羊,又还回去三分之一。 马也留下一些。 虽然数量不多,至少也能让这些部落牧民,能继续活下去。 一旁的聂苏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阿兄。” “小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妇人之仁?” “并不会啊,小苏知道阿兄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兄若不如此做才奇怪呢。” “是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阿兄时,那时我只是一名小乞丐,还藏着刀差点刺到你,但你不但不与我计较,还给东西我吃,我那时就是,阿兄是个好人!” 聂苏微仰着头,眼里有感动的光芒在闪动。 “好人?” 苏大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居然被自己妹子莫名发了张好人卡。 就算自己真是好人,在这个时代和环境下,只怕也会被许多人嘲笑是妇人之仁吧? 在开疆拓土,视军功为荣誉的唐军中,需要的可不是好人,而是铁血的统率。 就像是几百年前大汗的冠军侯霍去病。 你说霍去病是好人吗? 汉军中可不这么认为。 那些被霍去病屠杀的草原部落更是视霍去病如恶鬼。 反观李广,据说对下面士卒据说推衣衣之,好到要和士卒同吃同睡。 但你要为下面的士卒愿意跟谁一起出征,那自然是跟霍去病。 很简单,跟着“坏人”霍去病是去立功,去胜利的。 跟着李广,是去送命的。 那么接下来,自己必须胜利,必须带着这支唐军完成任务并且走出草原。 如果任务失败,自己将被钉在唐军的耻辱柱上,被人嘲笑妇人之仁,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阿弥!” 远处,刚刚带着斥候巡察了一圈的阿史那道真甩下马鞭大步走来,人还没到,就冲苏大为劈头盖脸的骂道:“我刚听说了,你是疯了不成?” “怎么了?” “你还给这些胡人留下羊和马,你这是资敌!” “他们昨天已经臣服了,向我们唐军投降,我们不必赶尽杀绝。” “那只是你的认为!” 阿史那道真对苏大为第一次如此认真,他眼中闪动凶狠之色:“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 况且留下些羊马,部落实力也会大大削弱,许多人为了生存会投奔其它部落,这个小部落转瞬会被族人带外来部落吞并。” 这话说得令苏大为一窒。 他确实不了解胡人的习性,没考虑到之后的变化。 阿史那道真说的无疑是很有道理。 苏大为想了想,面对气势汹汹的阿史那道真道:“道真,你也是胡人。” “你!” 阿史那道真做梦也没想到苏大为会说出这句话,他先是一怔,接着脸色涨红,狠狠跺脚:“老子是唐人,是大唐人!” 按一般情况下,主将坚持,做为下层将领就不会再坚持了。 但他是阿史那道真,不光是那个叛逆的蕃将,更是与苏大为有过过命交情的袍泽。 他痛心疾首的道:“阿弥,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胡人的眼睛,看看那些小胡人。” 阿史那道真用手指着缩在羊圈边上的胡人,那些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眼里闪动的,都是仇恨。 “看明白了吗?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心里,你今天不消灭他们,转身他们就会对付我们!” “我意已决!” “阿弥!” 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对峙,这让周围的唐军都看傻眼了,远处的胡人更是蠢蠢欲动。 “吵什么吵!” 远处,娄师德快步赶上来,看看苏大为,再看看阿史那道真,低声道:“没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安文生在一旁,一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他的身份不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些。 按道理,他心中也是支持阿史那道真的看法,出于对胡人习性的了解,还是杀了干净。 不留后患。 但他同时也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公然与苏大为唱反调,这会大大削弱苏大为在这队唐军中的话语权,只怕今后出自苏大为的命令,便会在这五百人中,大打折扣。 吵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 苏大为面色平静,阿史那道真还在激动中,脸色潮红。 娄师德眉头紧皱。 安文生和聂苏站在最外圈,面色如常。 到这个时候,不知娄师德有没有感觉,安文生却看出一丝微妙来。 此次小冲突,不光是对俘虏和战利品的分配,也不光是苏大为和自己的嫡系阿史那道真的意见相左。 更是路线之争。 按胡人的办法,一路杀光平推过去。 这是霸道。 按苏大为的方法,可能偏向中原王道的思路吧,不把部落里的胡人逼死,留人家一条生路。 到底哪种方法更好,其实历史已经给出条案了。 在汉朝霍去病以前,中原王朝无数次征西域,征草原。 并非不王道,并非不仁义,可惜胡人总是降而复叛,野火烧不尽。 一不留神,就会给汉军玩一招背刺。 最后总是汉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直到出了个霍去病,完全以胡人的打法,来对付胡人。 铁骑所向,铁血征服。 不以攻城掠地为胜,而以尽量杀伤敌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和战争潜力为最高主导。 安文生眼睛微微眯起。 以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苏大为当不会想不到这点,何况出兵前,大家都反复讨论过历史军略的成败得失。 那么阿弥在这个时候,如此坚持“王道”,有些反常啊。 他在想些什么? 第八十五章 动若雷霆 娄师德看看苏大为,又看了看阿史那道真。 其实以他的身份,略微有些尴尬。 这支深入西突厥境内的唐军,一共只有三队五百余人,加上阿史那道真率领的一伙斥候,一共就是五百七十人。 人数虽不多,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首先一点,虽然按实际级别,娄师德与苏大为平级,甚至还高出半级,但苏大为是大总管程知节亲点的。 所以此次行动,娄师德要听从苏大为的节制。 阿史那道真可视为苏大为的嫡系。 人数虽少,但这支斥候更像是苏大为的亲军。 其余五百余越骑,是娄师德一手带出来的,肯定是听娄师德的话。 按一般御下之道,苏大为应该是更亲信于阿史那道真,而对娄师德会稍加防范。 这是驭下之术,也是人性。 一路上苏大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差别,对娄师德也比较友善。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口,刚入境草原,攻略了一个小胡人部落后,却爆发了冲突,这令娄师德始料不及。 更没想明白,为什么在对胡人的策略上,苏大为会和自己的亲信当众争执。 这让他也很尴尬,不劝不行,劝了更是尴尬。 这就像是人家小夫妻吵架,你一个朋友身份,劝还是不劝? 不劝,感觉说不过去。 劝了,只怕被人小夫妻一齐对外,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娄师德站在这里,真是头大如斗。 幸好在这个时候,安文生,那个据说是安大将军嫡子,苏大为好朋友的安文生以幕僚的身份发话了。 “道真,我来说句公平话。”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向安文生。 只见安文生道:“深入敌境,人皆敌国,用胡人的办法治胡人是对的。” 这话说出来,阿史那道真立刻挺起胸膛,有些怒其不争,也有几分得意的瞥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面无表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又听安文生道:“办法是对的,但是阿弥的想法也不能说错。” “恶贼,你这是两旁和稀泥呢!” 阿史那道真怒道。 “不是啊,自从太宗成为天可汗,对外攻略时,便不以杀伤为目标,太宗曾言,草原百姓与中原百姓俱为大唐子民么……” “放……呃,我是说要看情况,大军数万自然可以行王道,对他们威慑,谅这些小部族也不敢反叛,他们不蠢,他们会观望,等大唐胜利,自然便全心倒向大唐,过去大唐一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但是这次不同。 我们才几百人,这些胡人狡诈得狠,欺我们人少,定会反叛,在背后算计我们。” “道真你……” 安文生有些惊讶的看向他:“此言颇有见地。”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骄傲的扬起下巴:“我是阿史那社尔的儿子,我今后也将成为大唐名将。” “说得好。” 苏大为直到这时才鼓掌道:“大唐名将,可知在军中令行禁止?” “你……” 阿史那道真瞪眼看他,一句“你这是乱命”,在嘴巴里滚动着,没敢说出来。 说这话就意味着要和苏大为翻脸了。 “我知道,我给这些胡人留些羊马事小,但他们过后复叛事大,我们人少,在敌境间,得小心些,但道真你觉得我蠢吗?”苏大为问。 阿史那道真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开玩笑,苏大为这恶贼,狡猾的很,表面装得跟小羊似的,心里黑着呢。 阿史那道真可是亲眼见到他是怎么算计那些狼卫和阿史那沙毕的。 堂堂西突厥王子,沙钵罗可汗手下狼卫之首,在阵前,当着成千上万的突厥狼骑都被苏大为一枪刺死。 苏大为之勇猛,遇事沉稳和头脑,阿史那道真心里都是认可的。 看事情不看这人嘴里怎么说,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这一点,阿史那道真还是明白的。 “就按我说的办,不许再争了。” 苏大为笑呵呵的道:“我是主将,再争休怪我行军法。” 阿史那道真于是闭嘴了,一脸幽怨的看着苏大为,那眼神,像极了深闺中的小媳妇。 既然意见统一,剩下的就简单了。 底层士卒纵然有想法也不会提出来,反正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和娄师德既然都这么说,那便这么办吧。 只是将部份羊还给这些牧民的时候,士卒们颇有些恋恋不舍。 这些肉,可能是今后的口粮,也是财富。 到嘴的肉居然还要吐出来一些,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所有一切收拾停当,唐军缓缓从部落里撤出。 在撤出前,阿史那道真奉命威吓那名部落酋长,命他约束部众,不许泄露唐军的消息,否则必将招致唐军严厉的报复。 待对方诚惶诚恐的应下后,阿史那道真恶狠狠的瞪了几眼,这才心怀不满的跟着其他人撤出。 队伍依旧按之前的队列,王孝杰带一队人在前。 苏大为和娄师德、安文生、聂苏在中间,跟随着运送辎重的一队。 这一队由崔器带领。 比起来时的简陋马车,又多了几千头羊,唐军和羊群混在一起,看上去颇为滑稽。 最后垫后的,依旧是卢绾那一队。 阿史那道真率着斥侯侦骑匆匆赶上来,向苏大为问:“是不是赶去前面的新部落?已经天光大亮了,再迟的话,我怕会有新的变故。” 昨天在征服的部落中,有胡人偷溜出去,投奔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部落。 唐军最怕消息走漏,所以早早动身,就是为了去把那个漏洞补上。 当然,在阿史那道真看来,之前的部落没有把人杀光,这是苏大为重大的决策失误。 就算把下个部落征服又如何? 一个个部落都推行王道,留下羊马给他们,这就是妥妥的资敌。 你不能去考验人性。 就算眼前的部落不敢泄露消息,你敢保证一路上所有的部落都听话? 总会有挺而走险之人,将唐军的消息泄露给西突厥。 到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因此,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很不好看。 刚才虽然不再跟苏大为顶撞,但心里仍是不服气的。 “不急。” 苏大为安抚他一句,命他照常派斥候前后打探消息,随着唐军前行了十里左右。 苏大为心里估算了一下,令全军原地停住。 娄师德虽然心里奇怪,但也没多问。 只是将命令传下去。 阿史那道真刚刚骑马出去侦察了一圈,见唐军停下来,不由打马飞奔而回:“怎么不走了?什么情况?” “道真你过来。” 苏大为招手命阿史那道真过来,同时召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再加上安文生。 “苏营正,为什么停下来?” 娄师德向他抱拳问。 “不急,我估算时间也差不多,再等会你们就知道了。” 娄师德一脸疑惑,看了一眼同样挠头的王孝杰,再看看面色微黑的阿史那道真,以及眼中闪过思索的安文生,确实大家都不明白。 但是苏大为做为一军之主,他既然这么说,那暂且先看看情况,观望片刻。 几个人凑在一起,沉默不语。 苏大为的脸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阿史那道真皮肤白皙,但是眼下脸很黑,是气的。 娄师德肤色微红。 王孝杰皮肤是淡金色,也可以说是一种浅黄,像极了秦琼。 而安文生,近来身材微胖了些,脸上皮肤白白净净的。 这几人,活像是京剧里的脸谱一样,肤色各异,神色也各异。 场面颇为微妙。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阿史那道真憋不住了,冲苏大为大声道:“阿弥,你到底在搞什么?才走出十里地就停下来,何不一鼓作气到下一个部落我们再休整?” “嘘,别吵,来了。” 苏大为冲他摆摆手。 阿史那道真一愣,阿弥这是在打什么哑迷呢? 一旁的安文生耳朵微动了动,扭头向来路看去。 那是他们离开的部落方向,此时,微有些烟尘扬起。 凝声细听,还能听到细碎的马蹄声。 再过片刻,有一骑从那个方向赶来。 阿史那道真脸现讶然之色。 因为他发现,赶来的人,赫然是斥候营里的人。 这人什么时候落在后头,为何这个时候出现,阿史那道真完全是懵逼的。 娄师德与王孝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闪过猜测。 唐军后队微微骚动,但没接到命令,卢绾命大家提神戒备,等看到是唐军的斥候,这才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斥候飞奔至苏大为的中军位置,在马上叉手道:“苏营正,果然如您所料,有人从那里逃出来,一共往两个方向去了,赵胡儿已经分头带人跟上去。” “好,辛苦了,暂且归队。” 苏大为点点头,然后目光转到一脸懵的阿史那道真身上:“我命赵胡儿盯着方才的部落,现在他带人跟上去了,如果我料的不错,这两人便是部落酋长向突厥人传信的信使。” “阿弥你……” 阿史那真犹自如同在梦中,喃喃道:“你什么时候让赵胡儿留下盯哨的,我怎么不知?” “我一句命令便成了,没告诉你,你自然不知道。” 苏大为丢下一句话,目光转向王孝杰:“王孝杰。” “末将在。”王孝杰一个激灵,本能的叉手听命。 “我命你即刻带前队,在斥候的带领下,赶至昨天新发现的部落。据斥候回报,那个部落也不过六百余人,虽然他们有所防范,但实力不如我军,我命你将其控制住,可有把握?” “回营正,给我一个时辰,保证将它拿下。” 王孝杰猛一抬头,脸上现出喜色。 只有多立军功,才能得到封赏。 军功便是军人的命。 第八十六章 侵略如火 目送着王孝杰率前队绝尘而去,苏大为目光越过一脸震惊的娄师德,投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的斥候要配合王孝杰行动,在他发起攻击时,斥候要负责盯着那些胡人,不许走漏一人。” “末将听命!”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忍不住又问:“阿弥……呃,营正,我没明白,我们这是?” 安文生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没明白就对了,阿弥这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错啊。” “什么声东击西,这叫故布疑阵。” 苏大为翻了他一个白眼,向阿史那道真道:“斥候营留十人给我,其他人你带着,快追上王孝杰。” “喏!” 阿史那道真抱了抱拳,军令在身,虽有满肚皮的疑惑却也不便再问,点齐了人手,飞奔而去。 苏大为这时才将目光投到娄师德身上:“师德此前没有与我搭档,可能不了解我的风格,我喜欢谋定而后动,考虑好了,便不再犹豫。” “谨尊苏营正之命。”娄师德忙抱拳道。 心下却在想,据说苏营正与苏烈将军家的公子是知交好友,好像颇受苏烈将军的看中,难保他没有得到苏烈将军的指点,虽然还没看明白他要做甚,还是先听命行事。 “娄师德,你去让后队的卢绾变前,去刚才那个部落。” 停了一停,苏大为有些沉重的道:“命他将部落全数诛杀,不得走了一人。” “末将领命。”娄师德心下大骇,又不敢多话,忙催马去找卢绾。 安文生脸上神色颇有些玩味,看向骑在马上,腰杆笔直,两眼微闭的苏大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苏大为身旁的聂苏小声道:“阿兄,你……” “小苏。” 苏大为张开眼,看向聂苏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兄不是说要放过他们?” “我是想放,但是他们不珍惜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既然在我们走后,部落里派人向外传信,便是背弃了与我大唐的诺言……你是不是觉得不分老幼的全杀了,有些太过残忍,我何尝不知,但身处敌国,我没有仁慈的资本,我必须替手下这五百六十人的生命负责。” “阿兄……” 聂苏第一次从苏大为脸上看到这种凝重中,透着杀气的表情,一时被吓住了。 苏大为心中暗叹,也顾不上聂苏如何看自己,转头向安文生:“文生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你的思虑周全,此乃老成谋国之策。”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没想到你安文生浓眉大眼的,拍起马屁来也让人如此舒服。” “恶贼,你说真怎地如此粗俗!” 安文生瞪着他,一时无语。 崔器这时骑马上来,向苏大为叉手道:“苏营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苏大为微微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 “就等着?”崔器微微一愣。 他那张脸,不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有些阴郁,现在就更加阴沉了。 也不多问,微微点头,拍马回转自去安抚队伍了。 安文生又凑上来,摸下下巴道:“王孝杰其人和他射箭一样,快准狠,用来做先锋很不错,将为军之胆,他手下那一队越骑也和他一样,人人善奔善射,由他率领的人去攻占一个六百余人的部落,问题不大。”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卢绾心思机敏,而且多虑灵活,让他去攻略昨天那个部落,问题也不甚大,那部落里的人,已经被我们吓破胆了,定能一鼓而下。” “最后是崔器,此人虽然显得有些阴冷,但是个悍将,颇有勇力,以他的能力,率领一队人,能挡数倍之敌,他来守住辎重,也是极稳妥的。” 说着,他冲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为将要先识人,阿弥你这次带的人虽不多,但带兵的功夫却是见长,依我看,你就算带个三五千人,也能胜任。” “老安,你就别在这瞎琢磨了,一会如果有消息来,你也要替我跑一趟。” 苏大为隔着马,用脚踢了踢他的马腹。 “我?” 安文生不由愣了一下。 苏大为不再多言,目光看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不光是苏大为有识人之明,这次娄师德带领的五百多人,俱是精锐。 可以说是苏定方对苏大为的“照顾”。 合理范围内,运用自己的职全,暗中的照顾。 这并不违军令,全看主将如何去想。 若想帮你,便挑选精锐与你,命你去完成任务,这叫立军功。 若想害你,便塞些歪瓜劣枣,然后后勤辎重也是草草应付,这样的军马出去,便是有去无回,这叫送命。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当然,现在是初唐,大唐军中还不至于那么多毛病,不过人都有个亲疏远近,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现在颇为感概的是,自己此行虽险,但已经得到许多看不见的好处。 若不能刷一波军功出来,这才是愧对苏定方还有程知节。 背靠着大唐名将,怎么也得打出点唐军威风来,拿出点实实在在的战绩。 大约两个时辰后,王孝杰与卢绾部,分别传回消息。 卢绾部是:已全数诛杀。 王孝杰是:已经控制整个部落。 苏大为点点头,命人传令王孝杰,不用回来,跟着斥候领路,继续去追击先前部落酋长派出去的传信之人。 如果是往突厥人的部落,就马上回转。 如果是其它仆从部落,视部落大小决定。 小的吃掉,大的放过。 苏大为给他定的命令是追击三天,回来与大部汇合。 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必须以战养战。 可以想到,卢绾在接到命令时会是如何的惊愕。 但苏大为肯定,此人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质。 卢绾心思灵活,做事也能视情况而变,不会死磕。 他这样的人,未必能打硬仗,但绝对不会把手下人全部坑掉。 苏大为只要他能把人尽量完整的带回来,便是实现了战略意图。 至于剩下的人…… 苏大为命令道:“我们现在启程,与王孝杰汇合,再决定下一步。” 一队唐军在满脸疑惑的崔器率领下,赶着马车与羊群,继续前行。 直到队伍进驻被王孝杰攻下的部落。 放眼看到,数百牧民被唐军执刀枪盯着,手上绑着草绳,乖乖蹲在羊圈里,与他们的羊处在一块。 地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空气里充满着血腥味。 远处,唐军正在挖掘土坑,将之前反抗者的尸体就地填埋。 跟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面现不忍之色。 苏大为将命令传达下去,翻身下马,招手让聂苏到自己身前,压低声音道:“小苏,你若觉得受不了,我可以命人先送你回去,现在是战争,不是和平时,你跟下去,只会看到更多残酷的东西。” “我不。” 聂苏咬了咬下唇,道:“我想明白了,我们的仁慈只能给自己人,这些人如果顺从,那么便赐予他们仁慈,如果他们反叛,就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明白就好。” 苏大为想伸手去摸她脑袋,手动了一下,想起她头上扎着唐军普通士卒的发髻,不能给她弄乱了。 点点头道:“你若觉得受得住,就继续跟着,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今后只会更残酷,更多血腥,未来如果突厥人反应过来,我们能不能活着都是个未知之数。” “我要跟着阿兄,死也要死一起。” “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苏大为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各自带着亲兵赶过来。 苏大为身边跟着安文生,还有阿史那道真和聂苏,开始说出自己的作战意图。 战时状态,也没平时那么矫情,没有帐蓬,没有柔软的草席、皮毛,更没有胡凳。 众人就在马栏边上,闻着混合了动物粪便和草料、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听苏大为说起来。 “先在占据了这个部落,算是我军今天的立足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扫视所有人一圈:“你们如果有疑问的可以问我。” “我有,阿弥,我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向他道:“先前你表现得像只羊,现在又像是狼!” 这也是娄师德和崔器等人的困惑。 一路上,苏大为表现的都很温和,对士卒们很好,甚至在抢掠上个部落羊群时,还见他脸上似有不忍之色。 可是接下来这一系列的行动,让所有人看不懂了。 反差太大。 “你们不明白?”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安文生,接着道:“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我军人少,新来这片土地,要想完全隐瞒行踪绝无可能。人要吃,马也要吃,除了去抢掠突厥人的仆从部落,我们别无它法。 所以大家觉得,突厥人会多久才知道我们的存在?” 苏大为冷静的道:“七天,我料七天内如果突厥人还不知道有我们潜入进来,这仗也不用打了,突厥人输定了。” 七天时间如果突厥人还没反应,那假使大唐派出所有精锐骑兵,来一个猪突猛进,估计都能直插到沙钵罗可汗王庭了。 这种事不说绝对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为战,先求不可败,然后再求胜。 这是苏大为的思路。 这近一年来随着唐军出征,路上一有机会就向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讨教兵法,真的不是白学的。 至少兵书上很多东西,在实际运用上,苏大为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无法隐藏行踪,那么怎么保障我们的安全?”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平静的道:“那就不如弄大一点,以战养战,处处点火,突厥人也就弄不清我们的真正方向了,这样可以为我们赢得时间。” 第八十七章 人皆敌国 “所以我们的第一步,便是先取得一个立足点,然后借部落里向外传递消息者,摸清下一个部落在哪里,我们只用追上去砍杀便可以了,这是今明两天的任务。” 苏大为淡淡的说着,迎着众人透出吃惊和敬畏的目光继续道:“这两天的任务,便是多攻掠,多烧杀附近的部落,除了开始要隐藏行踪,到后面就算消息泄露也没关系。 开始隐藏只是要迟滞消息,取得立足点获得安全的补给。 随后侵略和消灭的部落越多,消息便越混乱,突厥人短时间内无法判断我们的真实意图和作战方向。” “苏营正……” 娄师德欲言又止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低调隐蔽了,还如何去打探突厥人的消息?” “打探消息有两种,一为主动打探,一为被动打探。” 迎着众人懵逼的目光,苏大为道:“如果要潜踪秘行,悄悄打探消息,那么只用十几名斥候就够了。我们的队伍有五百多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大总管既然派了这么多人给我,那便不是让我低调蛰伏,而是算好了可能会打仗,甚至打硬仗,所以调拔苏定方将军手上最精锐的越骑给我。”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既有宝刀在手,就该做宝刀该做的事,而不是藏在鞘里不用。” 这么一说,娄师德便不再说话了。 他也明白,五百多人要吃喝补给,不抢掠当地的部落,以战养战,不现实。 苏大为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低调隐蔽,反而大张旗鼓。 道理是挺有道理的,就是有些太危险了。 娄师德心里的想法不能轻易说出来,只是脸上不免仍带着一丝忧虑。 看不出来啊,之前只听说是做过不良人,带过斥候营,一路上也挺温和的一个人,疯起来居然这么疯。 对了,此人据说曾做过在千军万马前击杀突厥狼卫首领,西突厥小王阿史那沙毕的事来。 还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 之前真是小看了他。 不提娄师德在心中的想法,王孝杰忍不住道:“苏营正,我军人少,碰上几百人的部落还好,若是遇到上千人,甚至更大的部落,如之奈何?”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认为这两天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部落的实力,与他们能享受到的水草之地是划上等号的,上等部落,拥有上好的水源和草地,中下等的则次之。 我们昨天和今天攻略的都是小部落,这附近,相比于大部落的牧场,也确实贫瘠一些,所以这附近理当没有大的部落。 还有,如果有实力足够大的部落,那么这些小部落会被吞并,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小部落的生存地,与大部落,必然会有一个安全的距离。” 苏大为一说,所有人都服了。 安文生轻轻击掌,阿史那真则是一脸古怪的看着他:“阿弥,你这话说的,比我们草原人更像是草原人。” “跟你学的啊,平时不是都问过你草原人的生活习性了嘛,我这是有备而来。” “哦哦。”阿史那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聊天时谈过这些,不过听到苏大为胸有成竹,倒也高兴起来。 只是他转念一想白天的事,忍不住疑惑道:“阿弥你这想法我是赞同的,不过白天那个部落,为何要……” “那是我欲擒故纵之计,你不懂,别多问,乖乖按命令行事。” “这……好吧。”阿史那道真一时想不明白,不过苏大为令他不问,他便真的不追问了。 苏大为看向娄师德道:“接下来几天,大家都会陷入高强度的作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卢绾那队人,我预计明天应该会回来,然后换崔器和王孝杰的人,轮番出征 作战时,也不用光靠我军,你们要善于转化俘虏,宣扬我大唐天子乃天可汗,草原也是我大唐之地,命他们拨乱反正,派出所有青壮,参与作战。 得胜,能得战利器,得钱财。 若敢不从,便屠杀光他们的部落,如此,我们的人手不但不会减少,还会增加。 数天之后,便会形成以胡人征胡人的局面。” 这番话,听得娄师德和崔器、王孝杰等人又是一愣。 “胡人打胡人,他们肯吗?” “一定肯。”苏大为肯定的道。 阿史那道真也在一旁做解释:“就算是平时,各部落间也是互相兼并,冲突不少,打其他部落他们并不像中原人一样有心理负担,而且一但杀红了眼,只怕咱们不催促,他们也会自己杀下去。” “到时我们只取自己军需部份,其他的任他们自取。 这些人得了财物,便只想着继续烧杀抢掠,并且不会有反叛之心。” 苏大为道:“这样继续一段时间,我们唐军便可以抽身出来,做下一步计划。” 静。 全场死一般的静。 所有人都被苏大为这个大胆的想法给震到了。 但是仔细想想,又甚觉有道理。 前两天的血腥屠戳,是给唐军立威,打下一个暂时立足的环境。 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以前,再用沾血的屠刀威逼突厥人的仆从部落,加入唐军,参与对其他部落的劫掠。 如此,唐军的兵力将会以滚雪球般的速度迅速扩大。 而且之后随着征伐范围扩大,遇到的部落也会越来越强大。 那些仆从于大唐的胡人,只有更坚定的抱紧唐军。 若在平时,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实力强大的大部落出手。 但是在唐军带领和威逼下,不断的胜利和战利器,会刺激他们,让他们生出勇气。 等到杀红眼,也就收不住手了。 苏大为这是以培养一支“起义军”的方式,从内部搅乱突厥人的部落,削弱他们的战争潜力。 以前不是没有人深入胡人后方,但做的大多是用胡人的方式去杀灭胡人部落。 像苏大为这种思路,驱使胡人杀胡人? 还真没听说过。 此计够毒。 但也一定很管用。 所有人看向苏大为的目光越发诡异起来,就像是看一个从不认识的怪物。 “你们这么看我干嘛?我的战略意图已经说了,其中具体许多细节,还要反复揣摩。 先让士卒们体整一天,养精蓄锐。 作战时三队唐军轮换出去,不可全派出去,要预留一支在身边。 好了,晚上再继续讨论,先去做饭去,饿了。” 苏大为说完,把娄师德他们全都赶去执行命令,又把安文生叫到一块,单独谈了半天。 然后,他便带着聂苏巡视部落的环境,命令规整唐军的营盘。 任何计划都是有风险的,所以他才会在派出两队人之后,还留一队人守着辎重,便是预防不测。 就算是今天没有危险,明天开始的攻略计划,也一样会遭到极大的挑战。 这其中若是有一个环节不对,可能就会令突厥人醒悟过来,招致雷霆般的报复。 但苏大为却选择了这样的作战方式。 虽然险,可一但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若只想着安全,低调,那么找个水源地,像老鼠一样蛰伏下来,派少量斥候昼伏夜出,四面打探情况。 不是不可以。 只是,那样一下,收获也必然少得可怜。 那样有什么意义? 出征前,程知节已经跟他交待得很清楚了,就是要立功,立下足够大的军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至于早上那种看似“仁慈”的动作,固然跟苏大为心里还保留有后世人的一丝良善有关,但良善只是表面,更深层次的缘由,却是任何人也猜不到的。 苏大为记得,按历史,第一次唐军在大总管程知节的带领下,征西突厥并不成功。 因为副总管王文度的掣肘,唐军在关键时刻逗留不前,错失战机。 据传王文度矫诏说自己有李治秘旨,是李治的心腹。 后来又在王文度的鼓动下,对投降过来的部落大加屠戳,劫掠部落财货以自肥。 事后,回到长安,王文度和程知节都因此受到弹劾。 两人职务俱被一捋到底。 但是随后的事就令人玩味了。 王文度没多久就被起复,并且参与到随后大唐征高句丽的战争中,此后甚至在大唐征服百济后,做了第一任熊津都护府大都护。 第一次征西军中,苏定方第二年在李治命令下,再征西突厥,并且一战成功,彻底摧毁了阿史那贺鲁的军事力量。 从此,西突厥被扫入历史尘埃里。 至于第一次征西的大总管程知节,再无人过问。 数年后,程知节郁郁而终。 你品,你仔细品。 第八十八章 上善若水 据后来的一些信息来推测。 这其实是李治和王文度联手对程知节做了个局。 程知节确实有拥立之功,在李治初掌大权时,兢兢业业,不眠不休替李治守住门户。 但,他毕竟是太宗老臣。 最要命的是,程知节乃山东望族。 对于这些执掌了朝廷命脉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李治一个都不信。 此次废王立武,顺带废了萧淑妃,两家身后的亲族全部一扫而空,扶立寒门,大力推行科举,信号已经极其明显了。 只是身在局里,程知节还没有料到,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这种程度。 纵兵劫掠? 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当初大唐军神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也是被人如此弹劾。 这种事情,堪称大唐版的“莫须有”。 你倒是找一个打了胜仗,不顺手摸点好处的军队来。 不存在的。 再好的军纪,你管得了府兵,你还能管住胡人仆从兵不成? 那些仆从的胡人军队,个个都跟饿狼似的,如果不是有大唐府兵弹压,他们能敲骨吸髓,刮地三尺。 无论是唐军,还是胡人仆从,作战胜利,搜刮财物,是默许的潜规则。 大唐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就看人家想不想治你了。 想治你,便是罪。 不想治,便是大胜。 人嘴两片皮,怎么说都有道理。 苏大为之前在第一个部落,为何当时不让唐军屠杀干净? 一是无罪而诛,不符合他心中旧有的观念。 二是,如果他今天下这个令全杀了,它日如果有人要整治他,一翻旧帐,这便是妥妥的把柄。 你说你是为了作战,证据呢? 我这可是找到当时的唐军士卒,证明当时这群胡人已以投降了的。 你杀降! 弹劾! 到时怎么办? 好,现在苏大为未雨绸缪,先把漏洞补上。 你看,我们是不杀降的,还留了羊和马给他们,并且他们也答应不泄露我军行踪。 但我是主将,我得替全军上下负责,为了以防万一,留了点斥候附近蹲着。 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个部落转身就把我们卖了,派出使者去给突厥人报信了,我这可是有人证的。 他们背叛我大唐,不严厉惩罚,来个杀鸡骇猴,说不过去吧? 唐军军情紧急,总不能跟胡人一个个讲佛法感化。 那么对不起,背叛大唐要付出代价,所以我们把这些反覆无常的胡人部落灭了,总共也就几百人。 你说这操作有毛病吗? 没有,简直完美。 这才是苏大为深层的想法。 当然,要深究,是不是还能找到点把柄,或者欲加之罪,苏大为也不确定,但是当前,他能想到的,都补上了。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可以自由的浪了。 其实在成为苏大为之前,他的历史实在算不上好,对于很多事其实都是很懵逼的。 不过近年来,听玄奘讲经,与袁守诚谈玄,接触的又都是大唐顶尖的人物,他自己又勤家修炼。 慢慢的,越来越接近那种传说中的“先天之境”。 抟气致柔,柔若婴儿。 在某种配合鲸息劲的深层冥想状态下,许多前世的细微末节,包括零散的一些关于唐朝历史的记忆能翻起来,这为他提供了许多极有价值的信息。 若不是如此,他的处境会艰难的多。 一个普通人,突然到了大唐,突然成为不良人,还是一个魔幻大唐,身受诡异重创,卧床半年,险些死掉。 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眼前的大唐,都两眼一抹黑。 能怎么办? 该做些什么? 会不会露出破绽,被人发现是“假冒”的? 大唐的长安官话,说话方式,思维方式,还有言谈举止、习性、武艺,统统是白纸一张啊。 为了能活下来,能以新身份好好活着,他不得不处处小心,百般谨慎。 他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情感。 柳娘子以为他是阿弥,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人冒犯柳娘子,他便冲冠一怒。 这才有了刺杀牛二之事。 但是,那个时候,他外表虽然装得沉稳,内里还是有些不安定,有些心虚的。 在狄仁杰面前,苏大为尽量低调,因为狄仁杰是有大本事的,他佩服,他知道,论查案,十个自己也不及狄仁杰。 所以他视狄仁杰为兄,跟着狄仁杰一起查案,一起帮明空法师洗脱冤屈。 等到案子查完,苏大为无论是内外的环境,还是自己的武艺都已经磨练出来。 狄仁杰回太原,他便有些放开自我了。 这也是人性,此前身在危险之中,担心会被人看出不同来,必然处处小心,滴水不漏。 但那样,真的好累。 有人说他傻,不懂利用父亲人脉,不懂得往上爬。 但是说此话的人,才是真的没经过脑子。 苏三郎死了多少年了,不良人里,除了周良介绍自己做不良人,还有人出手管过吗? 自己受诡异重创险死,躺在病床上半年,柳娘子呕心沥血救治,求医问药,有人帮过吗? 或许,父亲生前还有些人脉,但这些人,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专盯着你苏大为一个人。 你不站在他们面前,不体现自己的价值,谁会管你? 人走茶凉,古今同理。 再说回来,苏大为穿越而来,光是维持自己的身份,不让柳娘子和周二哥起疑,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又哪懂什么父亲人脉。 所以他甘做一个最底层的不良人。 哪怕后来有机会做不良帅,他都推托。 后来实在是被顶上那个位置,才做了不良副帅。 他是傻吗? 不,老爹生前是不良人,有关系,也就是不良人这个层面。 连吏都算不上。 而从吏到官,又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是世家门阀,不参加科举,父辈不是官吏,想往上爬? 想太多了。 当时能保护自己,隐藏住穿越者的身份,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而且什么样的人脉,比得过武媚娘? 有武媚娘做靠山,他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不能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如何?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苏定方,大唐军神。 李靖,大唐军神。 程知节,赫赫名将。 他们三人是什么结局? 李靖闭门谢客,被太宗“勉励”,最后郁郁病死。 程知节,因为征西突厥失利,临老被弹劾,郁郁而终。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头发花白四处征讨,最后死在征讨敌人的路上。 他们过得爽吗? 他们这一生,过得好吗? 更别提像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位极人臣,顾命大臣,到老,被贬,被赐死。 爽吗? 那个位置,你就算爬到了又怎样? 还是说,想行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尝尝九五至尊的权力? 别傻了,真到那个位置,每天和群臣勾心斗角,担心被人夺了权柄,摘了脑袋。 不见李恪、李泰是什么结局? 那也可以看看李治吧。 他在长孙无忌的阴影下,简直被逼疯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他胜了,但在长孙无忌倒台之前,谁能肯定,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万年宫大水,若不是有苏大为和薛仁贵出手,李治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样的生活,难道是正常人想要的? 苏大为有自己的追求。 或许,比不得那些名将、权臣,或许在别人看来,有那么点没志气。 但他就是觉得,只要好好过此生,活得痛快,活得爽。 管别人怎么看? 反正大唐最粗的大腿,他已经抱到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机会,便立些功勋。 没机会,便在长安做他的不良人,做做生意,岂不美哉? 钱多事少离家近,权大事轻任逍遥。 妈个蛋,是多想不开要去趟大唐朝堂的泥水潭? 似狄仁杰一般,一生几起几落,小命差点玩完,有个屁的意思。 还不如自己做不良人快活。 这才是此刻苏大为的真实想法。 之所以此次积极参与征突厥,也是经过尉迟恭,程知节和苏定方多方劝说,还有武媚娘发话,觉得确实应该立点军功,说话也更有底气,同时也暂避长安权力斗争的漩涡。 若不是为此,他何苦奔忙。 在家里做做生意,陪陪朋友,破破案子,不爽吗? “阿弥!” 忽然听到一声喊,打断了苏大为的思绪。 抬头一看,正见到安文生收拾停当,牵着马过来,向自己告辞。 “那我这便出发了。” “嗯,一路小心。” “放心,这一路到天山,到安西四镇,我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安文生不动声色的道。 吹,你继续吹,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伸手,在他宽厚的肩膀拍了拍。 嗯,好像自己又长高了。 大家都做不良帅的时候,安文生好像比自己还高一些,现在嘛,似乎拍他的肩膀无比顺畅。 “阿弥。” “什么?” “没事,我就是想问,你怎么想到这么多的。”安文生道:“我以前总觉得你没心没肺,遇事不爱多想多了解。” “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一向人称玉面小郎君,勤学苦练不缀的。” “你滚,少恶心人!” 苏大为哈哈一笑,拍着安文生的肩膀道:“其实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什么意思?”安文生有点懵逼。 上善若水是道德经里的,意思他知道,可苏大为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懂?那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人应该像水一样,在什么环境便做什么事,不争并非真的不争,而是不与万物众人相争,对于有利于万物和众人的事,一定要争,听懂了吗?” “呃,你是说……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差不多吧。” 安文生皱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苏大为没跟自己说实话。 不过他有苏大为交给自己的任务在身,却是没时间多问了。 第八十九章 以身合道 安文生刚走,阿史那道真又神神秘秘的过来,拉着苏大为小声问:“阿弥,你这次颇露了些手段嘛,我看那个娄师德和王孝杰,对你是服气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真,你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啊,有事?” “咳咳,就是一直跟你在一块,也没见你读啥兵书,但是看你这次,颇合兵法。” “呸,难道我天天挑灯夜读,也要跟你报告吗?我曾在兵书上看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自然就想得多些。” “哪本兵书?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我怎么没看过。” “平时多读点书,不要老看什么三国志,你也看看别的。” “你……阿弥,你这样说话伤了我的心,我恨你。” “从道德经来看,事物总是‘一体两面’。” “啥?” “你越是恨我,说明你心里越是爱我。” “滚!” 阿史那道真想从苏大为这里套话的计划失败了,又被苏大为分派了任务,指使着去干活。 这几天,只能算是热热身,接下来要忙碌的,可是生死存亡之战。 到那时,唐军也会出现战损。 战争是无比残酷的。 苏大为心情凝重,转身回到自己的临时行辕,也就是一个帐蓬里,吩咐聂苏替自己把好门,若非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 聂苏现在就是他的贴身亲兵。 而苏大为自己,在这个时候,决定再静坐推演一番。 第一战打响了,接下来,唐军往哪打,如何故布疑阵,如何迟缓突厥人的反应,这些都需要仔细推敲。 在帐中盘膝坐下来后,苏大为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外面的战斗,杀戳,喧嚣,都离他远去。 能静,方能动。 中心定,则万物清。 现在的他,越来越能体会道德经上的真意了。 就像他方才对安文生说,上善若水。 那当然不是故做玄虚和搪塞,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安文生自然不会明白苏大为说这句话的意思。 对于苏大为来说,那句话,便是他现在最好的注解。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争,是不与万物争,对于逆万物者,该争就要争。 说人话,就是“势”。 顺势而为,占住大势,不与大势相争。 现在,大唐强盛,大唐君临天下,这便是大势。 而西突厥,已是日暮西山,却还妄想与大唐作对,便是逆势。 苏大为顺势讨逆,无有不克之理。 这才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真意。 老子占住大势,永远顺势而为,还怎么可能会失败? 苏大为对道德经的体会越深,便越觉得老子留下的这本书里,充满了智慧。 上次叶法善说的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十分有道理。 站在事物的内,与站在外,是不同的观察角度。 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态,不同的思维模式,决定了高度。 苏大为在不知不觉中,扩大自己的视野,看问题的深度和广度,和昨日不可同日而语。 这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以身合道”。 从部落杀不杀俘之事,他能想到数十年之后。 而像娄师德,甚至安文生他们,却只能想到眼前,最多想到突厥人的反应。 这便是思维层次上的差别。 道德经,便是这样一本令人参悟事物本质,站在时间长河,去观察规律的智慧之书。 至于前几年听玄奘讲经,听袁守诚谈玄,都是达到这一层次的必经过程。 玄奘做为释门高僧,绝对是当世少有的绝顶之人。 在佛门来说,这个时代,没有比玄奘更通般若智慧的法师。 当然,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局限性。 做为浮屠,玄奘天然反感朝堂权力之争,避之唯恐不及。 他同样也有意无意,为浮屠僧众说话,为佛门站台。 但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大唐高僧第一。 听他讲经,难道还吃亏了不成? 听经说法,只是表面,关键是自己要会思考判断。 在所有的表象之下,都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和逻辑。 掌握这种思维,便能推出对方心中所想,思维层次在哪里,剩下的便是自行琢磨消化,取长补短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除了脑子进水的人,没人会拒绝与这大唐第一高僧交流吧? 能西行两万余里,去往中天竺,获得辩法无碍,盛誉满天竺的高僧,多少人求着他见一面而不得。 有这样的机缘能当面取经,听一听佛法,还不花钱。 有谁会觉得亏了吗? 苏大为觉得不亏,他更没有去跟玄奘辩法的脑残想法。 辩个屁啊。 自己只是个不良人,又没有任何信仰属性,看道德经,只是因为它能启发智慧,仅此而已。 自己不是道士,跟玄奘有啥好争的。 所以叶法善找他的那套说辞,他是糖衣吃下,炮弹打回去。 被人当枪使的事,他不干。 袁守诚跟他谈玄,说了许多,还传了他一套坎离水火中天决,他也受着。 债多身不愁。 反正玄奘法师对自己也没任何要求,至少明面上没有,自己有事,法师还出力帮忙。 这人脉,不能断了。 最多只用自己抽点时间听他讲讲经,又能启发智慧,又不花钱,这种好事哪里找去。 至于袁守诚,修炼法传自己了,自己就请他吃了两顿酒,绝对赚大发了好么。 佛门和道门其余的事,他就不会掺合了。 他是后世来人,除了吃干抹净拿好处的事,冲在前头顶锅的事,他不干。 都是朋友,是自己人,没啥好争的。 听人说说话就能拿许多好处,换你你去不去? 答案不言而喻。 卢绾擦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水,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战利品,有些欣喜。 胜了,而且是大胜。 原本,他还担心会很麻烦,会有硬仗 可惜没有。 报信的胡人刚进去没多久,卢绾挥军而进。 结果部落顿时炸锅,一触即溃。 没花多少功夫,便被他控制住了局面。 当然,还有些人趁乱逃出去的,他手下的人毕竟人少,没法全部控制。 但是凭着一百六十余人,接连拿下两个六七百人的部落,这已经远远超过卢绾的想像了。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赢得这么轻松。 是唐军战力太强? 还是敌人太菜鸡? 又或者是胡人成了惊弓之鸟? 他摇摇头,想不出个结果来。 不过这不重要,毕竟是大胜。 光是身后缴获的牛羊,便排出数里之外。 有这了批物资,唐军在一段时间内,是不必愁吃喝了。 不光是牛羊战马,还有…… 大量的青壮。 以及,不少妙龄女子。 这些,都是唐军的战利品。 以卢绾的思维,自然想不到,大唐如今如日方升,是全天下的宗主国,视野所及之处,都在传颂大唐的强大。 西突厥阿史那贺罗虽然自称沙钵罗可汗,控制了这片草原。 可是在大唐的威势之下,也只是苟延残喘。 不论是前些年契苾何力对阿史那贺鲁的征伐,还是此次程知节率军东来,对草原人来说,都是心灵上巨大的震撼。 大势之下,人心早已不再安定,不再死死的与西突厥人绑在一起。 这才是这些部落投降这么快的原因。 再加上其余部落逃来的人一说,胡人们心里早就怂了。 根本没有与大唐天兵去抵抗的想法。 谁知道唐军有多少人? 这种事,总是消息越传越离谱的。 开始是传有千余人。 后来是数千,数万。 甚至有谣传唐军十万众,已经开赴草原,寻求与西突厥决战的。 听的人不说全信,至少也是半信半疑。 这就够了。 没有死战的决心,唐军一到,膝盖一软,便降了。 降了,被抢些牛羊,好过被杀头。 然而接下来的事,就远远超过这些胡人们的想像。 大唐居然不计前嫌,愿意征召他们做仆从军? 老天作证,想做大唐的仆从军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反正,绝对的反正! 身份一下子从西突厥的外围走狗,变成了大唐的鹰犬,这是天大的好事,把这些胡人们都高兴坏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大唐强势,摆明了要横扫天下,一直推到吐火罗去都不奇怪。 正愁没有机会抱大腿,唐军居然主动招带路党! 长生天开眼了! 这种好事,不干的还是人么? 跟着唐军没别的,就是干。 一路推土机过去,有不服的部落,仆从胡人们便第一个冲上去,将其夷平。 事后唐军吃肉,大家喝汤。 那些在唐军抢了大头后,跟着捞点油水的仆从军,一个个嘴巴笑得咧到耳根了。 简直都乐疯了。 若没有唐军撑腰,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部落动手。 在实力面前,小部落就是鱼虾,连做狗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有唐军在,他们便是唐军的狗。 能吃到骨头,已是心满意足。 短短十日时间,苏大为手下这支五百余人的唐军,已经滚雪球般,聚集了万人。 突厥人也终于反应过来,在自己的腹心之处,出现了一股唐军。 第九十章 伏击战 天色渐沉,一支唐军在草原中,鱼贯而行。 “将军,天快黑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一名胡人将领打马来到崔器身边,向他小心翼翼的问。 他们这支军队,成份颇为复杂,除了一部份精锐唐军,其实大部份都是召集各部落的仆从军。 至于哪来的部落? 那自然是被唐军打服了的部落。 金山南面,最大的部落是西突厥下属的木昆部,有数万之众。 不过在苏大为的计划下,唐军先开始,并没有碰这木昆部,而是在外围,仿佛鱼群一样游曳,不断吞吃那些小部落。 短短数日,唐军通过攻打、收降,还有征召小部落仆从,已经有上万之众。 像现在,崔器带的这一军,便有一百六十余名唐军,以及,三千胡人仆从军。 这在后世看来,实在有些夸张,核心唐军如此之少,怎么可能慑服这些胡人? 但,这是盛唐。 以大唐的国力声望,威临四方,皇帝称天可汗,帝国称巨唐。 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 像苏大为这种,只能算是基本操作。 当年王玄策出使中天竺,使团的人中伏团灭,他仅以身免。 结果王玄策一个人跑去借了吐蕃和勃尼仆从兵,转身就把中天竺给灭了。 那时的王玄策别说唐军,整支部落全是蕃军仆从,照样玩得风生水起。 这一切,便是盛唐帝国的国力在背后,替他做背书。 “不急。” 崔器话不多,说话时声音比常人缓慢,这让他显得极其慎重。 胡将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方看了看,除了渐渐下沉的夕阳,什么也没看到。 “将军……” 崔器忽然抬手,制止了胡将的说话。 身边亲兵们疑惑不解的看向崔器。 过了片刻,只见崔器的手指向前方,缓缓道:“你们看。” 顺着他的手指,地平线处,落日徐徐。 在落日红心中,隐隐看到一群大鸟飞起。 “将军?” “鸟群这个时候不会这样飞,要么是去河边,要么就在林子里,现在那边出现惊鸟……” 崔器的话没说完,身边的亲兵已经习惯性的伸手抽出横刀。 一名亲兵厉声道:“前方有敌人,准备接战。” “准备披甲!” “检查武器。” 一声声命令从亲兵嘴里喊出去。 他们都是跟随崔器许久的,很了解崔器的做战方式。 等他们把命令下达,崔器一句话才说完,可见他说话有多慢。 一支军队里,除了横刀和弓箭是随身佩着的,一些衣甲和重武器,都是放在马车上,只有作战前,才会把衣甲穿戴上。 一副衣甲,如果是铁甲,至少三十斤上下。 皮甲下来也有十来斤。 最轻的是布甲。 说是着甲,其实也是核心的一百余唐军才有甲,剩下那些胡人仆从只有干瞪眼,羡慕的份。 大约二十分钟后,崔器身边唐军方才将甲衣穿戴齐整。 到这个时候,终于可以看清,前方地平线腾起的大股烟尘。 胡将先前先头还有几分不信,到这时,脸色不由变了。 “准备迎敌!” “敌人来了!” “是木昆部还是?” “是不是处密部?” 恐慌在蔓延。 三千人虽然不算少,但这些胡人仆从都是从各部落征召收服来的,这也导致令行不一。 各部落有各部落的习惯,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打顺风仗时行,一但遇到攻坚战,就容易出问题。 还好此前,唐军挑的都是小部落。 但几天下来,附近的小部落已经被扫荡一空,再扩张下去,难免就会与真正的硬骨头磕到一块。 现在这个时候,从那个方向来的军马,无疑便是硬骨头。 不可能是小部落,附近哪还有小部落。 最大可能是木昆部。 一想到这里,那些仆从的胡人们眼里便闪过惊骇和忧惧。 崔器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担忧。 这几天连番激战,吞并的虽是小部落,却也极大的增强了他的信心。 “传我命令。” 他缓缓的道:“敌人过来应该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现在看不清他们,他们同样也看不清我们,所以……” 听着崔器的声音,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大声应喏,拍马驱使着那些胡人仆从,去做最后的临战准备。 夕阳投下的光芒,如火红的烈焰,吞吐着整个大地。 半个时辰后,草原的表静突然被打破。 隆隆隆~ 千军万马疾驰而过,迅如奔雷。 金山南面,最强大的就是木昆部。 有控弦之士三万。 最近几日木昆部接到各种混乱的情报,有人说是唐军打过来了,也有的说是部落之间的撕杀。 这让木昆部的酋长十分疑惑。 因此,他根据情报,派出数千骑,向四方打探消息。 眼下这支军马,便是木昆部的侦骑之一。 共计两千骑。 领军为木昆部酋长之子,那咄毕。 “俟斤,前面有人!” 那咄毕身边,一名眼尖的射雕手看到前的情况,向那咄毕大声示警。 那咄毕大声道:“派几个人出去,摸摸他们的底。” “是。” 射雕手急催战马,冲出队列。 在他身后,又有十几骑跟着奔出。 而那咄毕则大声喝斥,放慢马速。 两千骑随着他也渐渐慢下来。 木昆部是大部落,下面的骑兵也远比那些数百人上千人的小部落要正规,平日不光是配合围猎,也有许多军事活动。 要说起来,似木昆部落的骑兵,才算是西突厥的正规军,小部落那些牧民,最多算是预备役。 双方的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不多时,派出去的侦骑有一人急驰回来,在马上向那咄毕大声道:“俟斤,他们是处密部的人。” “处密部的人怎么在这里?” 那咄毕有些惊讶,却也放下了警惕,挥挥手,大军向着前方那伙秘密部的牧民驰去。 距离近了,已经可以看清,这伙处密部的牧民有一百余人。 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除了手里的弓和马,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像是被洗劫过一样。 侦骑在一旁补充道:“俟斤,他们说被一伙人偷袭了部落,他们是趁乱跑出来的。” “是什么人干的?” 那咄毕暗暗心惊。 处密部,虽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前几年,是和处月部一样强盛的大部落,其规模人口,还在木昆部之上。 如今这是怎么了? 天色渐渐昏暗。 那咄毕终于到了那伙人的近前。 他骑在高大的突厥马身上,俯视着这群人。 他们散乱的聚在一起,或蹲或坐或站。 周围有十几名侦骑,远远的散成半个圈子,盯着这些人,防止有意外。 在那咄毕身后,两千木昆部落的骑兵,人不下马,穿着形制各异的衣甲,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这伙狼狈的家伙。 “俟斤,是木昆部的俟斤吗?您是那咄毕俟斤?” 这些密月部的溃逃牧民中,有一人站起来,看到那咄毕忍不住眼睛一亮,手舞足蹈的打招呼。 “放肆!蹲下去!” 一名木昆部的侦骑扬起马鞭,想要抽打此人,却被那咄毕出声止住。 “你认识我?” 那咄毕轻夹马腹,走到这人面前,俯视着对方。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牧民,脸膛圆圆的,一双小眼睛里充满着狡猾,眼珠滴溜乱转。 看着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俟斤。” 对方后退一步,以手抚胸,弯腰行礼道:“我曾去过木昆部,参加大会,当时见过俟斤,您可能不记得了。” “是吗?” 听对方一说,那咄毕隐隐有一丝印象,心里更放松一些。 他举起马鞭朝着垂头丧气的百余名牧民指点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你们密月部,也是大部落,怎么会被人偷袭?” “俟斤,是唐军……” 这话出来,那咄毕心里便“咯噔”一下,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果然翻过了金山。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发生,还是令他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压力。 任谁都知道,唐军与西突厥这一仗不可避免。 而木昆部的部落就在金山南面放牧,正好首当其冲。 唐军要打过来,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木昆部。 “俟斤,小人还有一件隐密之事,要告诉你,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发现!” 牧人挤眉弄眼,脸上露出一副故做高深,想要卖个好价钱的奸商表情。 那咄毕不疑有他,将身体俯下,凑到那人面前:“把秘密说出来,到时自有奖赏。” “秘密就是……” 就在那咄毕放松警惕时,那名牧人突然一把抓住那咄毕的脖颈,将他从战马上拉了下来。 “俟斤!” 四周放哨的木昆部侦骑大惊失色。 刚想要动作,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已经抵在了那咄毕的咽喉上:“谁敢靠近,我先杀了他!” 众人为之一僵。 远处,射雕手面色铁青,悄然取弓在手,张弓搭箭,对准挟持那咄毕那人的背心。 可不等他放箭,耳中听到“崩”的一声响,一支暗箭,突兀的射中他的脖颈,将他射落马下。 几乎是打响了反攻的信号,几乎同一时间,蹲坐在地上的那一百余名“密月部”的牧人,执弓暴起,手中的箭将措不及防的十几名木昆部的侦骑射落马下。 这一下,紧跟在后方不远处的木昆部主力骑兵,一时骚动起来。 各种突厥语的叫骂声,愤怒的吼声传来。 只是那咄毕被人抓在手里,抵在面前,这两千骑一时混乱,不知该如何反应。 有的人想要冲上来拚命,有的人顾忌俟斤那咄毕在人手里。 有的人感觉不妙想要后撤。 正是混乱的时候,只见呜呜的号角声。 数百步远的林中,惊起大片宿鸟。 源源不断的骑兵,从林中冲出。 一百,一千…… 向着木昆部的骑兵冲杀过来。 “完了!” 那咄毕眼中闪过一抹绝望。 是役,唐军大胜。 通过一场斩首加设伏的战术,击杀木昆部六百余人。 之后在追击的过程中,又砍杀了数百人。 还收降了七八百人。 最后清点下来,木昆部此次侦骑三千,只有六百余人逃散不知所踪,余部或杀或降,可谓大胜。 第九十一章 席卷之势 “将军,我们赢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无数人还在草原上忙碌着,清点着战利品。 在崔器的命令下,胡人们有些诧异,有些不解的挖坑掩埋尸体。 按草原人的习惯,尸体不用理会,要不了两天就会被野狼和秃鹫吃掉,可谓是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不过既然做为宗主的唐军将领说埋坑,那便埋坑吧。 胡人喉头咽动着,双手捧着一把还沾着斑驳血的马蹄金,向崔器邀功道:“将军,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将军您看……” “和你的族人分了吧,此战有功,除了战马和箭,其余战利器都归你们。” “多谢将军!” 胡人大喜。 他冲崔器深深鞠躬,然后忙转身,兴奋的向远处自己的族人跑去。 那些族人一个个在黑暗里,在火光的照耀下,一双双眼睛盯着金子,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等等。” 崔器突然扬声。 胡人心里一紧,脸上还是陪着笑,转身献媚的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我……”胡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喜,问到名字,就证明人家看重自己,要用自己。 他忙用突厥语喊了一声,然后用结结巴巴的唐语道:“我叫安史那贞。” “好,明日我们会分兵,你便跟着我。” “是!” 安史那贞挺起胸膛,脸上喜笑颜开。 分不分兵,他才不管,但是跟着唐军老大,肯定有说不尽的好处。 似今日胜得这么轻松,缴获这么丰盛的,就算他在草原上这么多年,也是不多见。 再跟着唐军打几场顺风仗,这辈子都不愁了。 崔器将自己手下三名伙长招来,对接下来的行动做了一番商议。 按苏大为的构想,唐军需要在草原上,按地图所标,将那些小部落一个个吞并。 现在基本已经实现,接下来,木昆部肯定会暴跳如雷,会做出一番动作。 下一步,唐军便可化整为零了。 崔器手下三个伙长,每人带着五十余名唐军,这些为军中骨干。 然后每名伙长领一千名胡人仆从军,继续在草原上穿插迂回,四处放火。 唐军一队人,能分出三支兵,三队人,就是九支兵。 这样一来,木昆部想要抓住唐军的动向,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随着唐军的实力继续扩张,甚至还可以分出更多支。 到那时,整个金山南面,都会变成唐军的战场。 那会是草原人的噩梦。 半个月后。 西突厥王庭,阿史那贺鲁听到手下侦骑回报的消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山南面,已经俱被唐军攻略,局势糜烂。 “怎么会如此?”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和难以置信。 “半个月时间,从唐军出现,不到二十天,是怎么会变成这一步的?木昆部呢?” “大汗……” 半跪胡地上的胡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阿史那贺鲁的脸色,喉结蠕动了一下,紧张的道:“木昆部……” 木昆部败了。 七天前。 木昆部出动两万五千名骑兵。 与唐军一万五千人,在草原上发生激战。 为什么会打这一仗? 是因为木昆部已经探明唐军真正的人数并不多,大部都是各小部落的仆从。 如果不能及时遏止住唐军的攻势,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部落里来。 因此,在木昆部掌握了确定的情报后,尽起族中大军,向唐军所在推进。 只是木昆部酋长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唐军人少,属下大部份是小部落的仆从军,这没错。 但也因此,木昆部的大军,难以抓到唐军真正主力。 首战,木昆部全歼了唐军两千人。 第二战,又吞下一千人。 第三战,又打散唐军五千人,杀伤两千。 就在木昆部陷入胜利的狂热时,这时,一个噩耗传来—— 唐军骑兵奔袭百里,率领一万余仆从军,攻入木昆部。 部落里,只留有五千骑,而且万万没想到唐军会突然出现在后方。 一战覆没。 慌乱之下,木昆部两万余骑慌忙后撤,在半途中,与养精蓄锐的唐军相遇。 两万对一万,开始木昆部的骑兵们虽然有些慌,但凭着人数优势,渐渐挽回了颓势。 但就在战势焦灼时,唐将娄师德率领三千余骑从木昆部骑兵背后杀出。 前后合击。 木昆部顿时大乱,兵败如山倒。 是役,木昆部战亡八千余骑,余众皆降。 唐军死伤不过三千余骑。 前后加起来,唐军战损亦有八千,只不过,那些死伤多半都是胡人仆从军。 唐军最精锐的骨干,那五百余骑,建制依旧完整。 这是一场可怕的大胜。 木昆部为西突厥的屏障,可以说是西突厥的第一道“城墙”。 阿史那贺鲁怎么也想不到,木昆部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干脆。 而自己却连唐军的边都没摸到。 唐军此战到底出动了多少人? 不知道。 唐军主将是谁? 不清楚。 唐军伤亡多少? 不晓得。 轰! 阿史那贺鲁一脚将眼前的几案踢翻,手按金刀,杀气腾腾。 跪在地上的胡将,顿时吓得五体投地,以头触地,连连叩首:“大汗,大汗息怒,保重身体,大汗,一时的得失不算什么,咱们可以召集人手,与之再战!” 阿史那贺鲁手抚腰刀,沉默不语。 杀气,却愈发浓郁起来。 胡将不断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不敢停下。 他知道,最近几天大汗心情大坏。 光是杀掉的百人将,就有好几个。 上次听说连王子身边的人都杀了,万一大汗心情不好,那自己的项上人头只怕…… 正在心中慌乱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父汗。” “是你来了?” 阿史那贺鲁闷哼一声:“咥运,你有何事?” “父汗,儿臣有重要军情,不如……” 停了半天,才听到阿史那贺鲁阴沉的道:“你,退下。” “谢大汗!” 胡将感激涕零的呜咽着,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起身行礼,偷看了一眼咥运王子。 然后快步退了出去。 对于咥运王子会与可汗说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兴趣,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能找个理由离大汗远一点,否则,迟早自己的脑袋是要搬家的。 “苏营正。” “苏帅!” 苏大为手扶横刀,从军士中走过。 身边的唐军士卒自发的站起来,或是避让开,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 二十二天。 从苏大为带他们翻过金山,到草原整整二十二天。 在苏大为的谋划下,唐军四下出击,以区区五百唐军,先后兼并草原中小部落八十余个。 收拢仆从军,两万余人。 然后又在数天前,与金山南面最大的部落,木昆部决战。 木昆部人员有五万余众,控弦之士三万。 是南面草原地区性的霸主。 在这里,有时候西突厥大汗的话,都没有木昆部的管用。 开始,所有人,包括唐军中娄师德、王孝杰,对于和木昆部决战,都是没什么信心的。 因为当时唐军加上仆从,不过一万八千人,而且是七拚八凑的杂牌。 而木昆部的三万骑,堪称劲悄旅。 在西突厥狮、狼、鹰三军中,堪称第二级狼级。 突厥人按战力,把最核心的,拱卫王庭的五万骑,称之为狮骑。 装备有最精良的铁箭,装备有铁甲,上好的角弓,上好的弯刀,横刀,还有阿拉伯良驹。 有一支隶属可汗的重甲狼卫。 凭着这支力量,五万能挡其余部落十余万人。 次一级的,称为狼骑。 狼骑的实力仅次于可汗的狮骑,着甲率有六成,装备略逊于狮骑。 是服从可汗的各部,处密、处月、姑苏、葛逻禄、弩失毕五姓各族的精锐。 共计有八万骑。 然后第三级便是鹰骑,由拱卫西突厥外围的卫星部落构成。 这些部落的精锐着甲率略低,为三四成,装备也五花八门,但凭着占据水草丰美之地,食物丰盛之下,经常参与围猎和军事行动。 他们骑的都是长途耐心最好的突厥马,转进如风,射箭如雨。 是拱卫西突厥的轻骑。 每次西突厥进犯大唐边境,就是征调这些仆从。 无论从哪方面看,木昆部第三等的鹰骑,实力是完全碾压杂牌军的。 大唐十几二十天攻占小部落搜刮来的仆从,无论从人数、装备还是作战意志,都远逊于木昆部。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一战。 但是苏大为坚持要打这一仗。 所有人在他的驱使下,按他的谋划去行动。 就算是最信赖苏大为的阿史那道真,在大战正式发动前,心里都是悬着的。 但结果…… 一战功成。 木昆部三万骑,被杀伤过半,余众皆降。 唐军此战,彻底奠定了金山南面的战局。 除非西突厥人率领主力大军亲征,否则,在这片草原上,现在只有一个主人,便是唐军。 此战之后,唐军上下,对苏大为的敬服达到了顶点。 包括娄师德与王孝杰私下曾不断复盘苏大为的谋划,最后发现,这不是单一某个战术能达成的。 必然是从进入这片草原开始,从征伐第一个部落开始,便开始为着与木昆部一战做准备。 无数的动作,谋划,都只是大战略中的一环。 最终所有人看到的结果,是木昆部倒下。 苏大为硬是凭着手里三队唐军,五百余人,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 这份战绩,只怕只有昔年冠军侯霍去病千里奔袭匈奴后方,可与之相比。 第九十二章 强弱 “苏帅。” 娄师德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 叫苏帅,自然不是大帅什么的,而是因为苏大为是不良帅。 最近的一系列战绩,所有人心下都感觉,叫苏大为营正,或者校尉已经不合适了。 没有更合适的称呼,那还是称苏帅吧。 以示与娄师德等人的区别。 对于苏大为,娄师德现在是彻底心服了。 帐中篝火烧得正旺,上面的一锅羊肉汤已经熟了,汤水沸腾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王孝杰找来陶碗,替苏大为盛了满满一大碗,上面撒以星星点点的野菜,还有茶叶末。 羊肉丰腴的油脂混合着野菜的清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苏帅,喝口热汤吧。” 王孝杰双手端着汤,恭敬的道。 苏大为接过,看了两人一眼,笑道:“都坐吧,别站着了。” “喏。” “别紧张。”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带头坐下,其余人方肯随之就坐。 聂苏现在是苏大为的亲兵,寸步不离。 跪坐在苏大为身侧,以手按剑,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沉凝气势。 军中果然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苏大为喝了口热汤,与部下随意聊着,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他们现在占据的,就是原来木昆部的部落帐蓬。 至于木昆部,被杀了万余人,倒也不愁没有地方供大军入驻。 木昆部包括酋长,上下全都是唐军阶下之囚。 而部落里的财货牛马羊这些,早已被唐军按功劳大小,一一分发出去。 唐军除了对战马和牛羊这些可以充做军粮的物资感兴趣,对其余的兴趣不大。 木昆部落大部份财货和女人,倒是便宜了那些小部落的仆从军。 此时夜色寂静,如果凝神细听,可以隐隐听到从帐外传出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那是部落里女人的呼声,一种混杂了似痛苦,似欢愉的呜咽声。 跪坐于苏大为身后的聂苏,不禁挑了挑眉头,脸色绯红。 娄师德看了一眼聂苏,再看一眼苏大为,低声道:“苏帅,要不要约束那些胡人?” “无妨,这是他们的习俗,胜利者享用一切,我等是客军,主要任务是为了对付东突厥,无须多生事端。” “是。” 娄师德点点头。 他心下当然明白,这几日的作战,固然是大胜,可这些胡人仆从也折损甚大,两万余胡骑,战死近万人。 以草原人的习性,战损超过两成,已经是极大的挫败。 这些胡人没有当场崩溃,形成溃败,已经算是娄师德驭兵有方了。 最危险的时候,娄师德亲自握住陌刀,在后面压阵。 胆敢转身溃逃者,将面临唐军陌刀的杀戳。 大部份转身想逃的胡人,被下马排成陌刀阵的唐军连人带马劈碎。 由是胡人不敢南逃。 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扑后继的顶上。 再加上崔器和卢绾二人率领精锐唐军从旁牵制,这才勉强稳住了阵脚。 这支胡人仆从军是靠着大唐的威势,以及唐军带领他们连日的胜利,不断的掠夺战利器,杀戳,和女人,才让他们凝聚起来。 不对他们做出战后“补偿”,之后的战斗,怕是士气不振。 “娄校尉。” 苏大为举起内里的肉汤,向娄师德笑道:“此战你居功至伟,若不是你成功拖住了木昆部的主力,我们绝不可能胜利,此地简陋,就让我以汤代酒,敬你一口。” “哈哈哈,好个以汤代酒。” 王孝杰在一旁拍腿大笑。 才笑了两声,自觉失态,忙闭嘴。 苏大为也向他举碗道:“其次也要敬王队正,此次回去,朝廷必定不吝封赏,各位的官职,肯定是要往上挪一挪了。” 此言一出,王孝杰脸上露出喜色。 要是运气好,自己便能接上娄师德的位置,坐上校尉之职。 这可是以军功实实在在的封赏。 自己不像娄师德,是考科举,进士出身。 要想升迁,只有靠着手里刀枪,一刀一枪的拚出来。 而要立功,谈何容易。 大唐数万军马,能像自己这次一样,立下泼天大功的,又有几人? 三人用陶碗碰了一下,不顾汤还滚烫,各自喝下一口。 王孝杰烫得舌头外吐,心中仍是欢喜。 “可惜崔器和卢绾不在,不然我们聚一起喝一杯,更加快活。” “那是自然,等回了长安,定要请你们上醉花楼喝个痛快!” “哈哈哈,一定。” 苏大为说笑几句,接着神情一正:“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吧,我军虽然初步立住脚,但后续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考验。” 一听苏大为提起战事,娄师德和王孝杰背脊一挺:“苏帅请说。” “与木昆部的占斗结束了,我军需要尽快消化木昆部收降的军马,那一万余人,可以继续壮大我们的实力,其中分散打散,令其下层兵卒指认中下层将领,就是那些十夫长,百夫长,必要时,可以杀一批。” 苏大为说的是题中应有之意。 王孝杰与娄师德连连点头。 “之后可以把此次作战表现勇猛的胡人仆从将领,提拔一些,令他们统率打散的木昆部。” 娄师德又是连连点头。 他是考科举出身,胸中颇有韬略,自然懂得苏大为说的不是什么新鲜手段。 但是能这么快想到,信手拈来,而且据说苏大为只是不良人出身,并没有入过学,这就不得不令娄师德佩服了。 “那些小部落胡将为了表现自己,一定会盯紧木昆部的骑兵,而木昆部被打散,而且抽去了原先的下层将领,也就闹不起来,苏帅真是深黯兵法之道。” “呵呵,不过此计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战力,只是我们没时间了,两害取其轻,先如此吧。” “苏帅,还有仗打?” 王孝杰嗅出话里的味道,眉毛一扬,眼神中,透出跃跃欲试之色。 “我曾说过,打下木昆部,只是此行的第一步,帮助我们在这片草原站住脚跟,能不能真的站住,还得看后续。” “苏帅的意思是说……突厥人要来了?” “也该来了。” 苏大为的眼神透过火光,投往帐外,那漆黑如幕的黑夜。 仿佛有千军万马,踏着夜色袭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突厥人没那么弱,不会这么甘心失败的,他们一定会出兵,至少会试一试我们的斤两,这一仗,才会是真正的硬骨头,也是我们接下来,最大的考验。” 王孝杰和娄师德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在见识过苏大为之前的战略,并一战成功后,两人再也不敢将苏大为的计划等闲视之。 “之前与木昆部作战,你们是不是觉得胜得挺轻松?” 王孝杰与娄师德眼神碰了一下,脸上均露出被苏大为说破心事的一丝小尴尬。 苏大为却并不以为意,平静的道:“凡战,务必庙算,先求不可败,而后求胜。” 这话是兵书上的,说来倒是简单,但纸上得来终究浅,如何能把书上的文字,变成自己的东西,活学活用,才是本事。 而苏大为,恰好有这份机缘。 去年从长安出兵,一路上,他有机会亲眼见识唐军的军事组成,见识当世一流名将,如苏定方,如程知节是如何安排兵略。 也亲耳听过,数位大唐名将在军帐中激烈辩论,对于用兵的方略,各有机杼。 这堪称大唐版的头脑风暴。 更有机会,得程知节、苏定方和安文生等人的亲口指点。 有时候是一两句,有时是促膝长谈。 许多东西,底子打下了,缺的就是一个机缘顿悟。 缺的就是临门一脚。 一切的理论、想法,最终要落到实战上。 而此次带着五百余名唐军出金山,就是苏大为绝佳的战场。 老天给了他一个一展所学的机会。 而事实证明,他现在的兵法运用,纵然还不及当世一流名将,但是对上木昆部这种,完全是玩弄于股掌之间。 木昆部三万控弦之士,还有全族上下,若知道自己的失败,是出自大唐长安一名不良帅之口,在战前,早已经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怕是一口怨气,无处可发泄。 “娄校尉,还有王队正,可知对木昆之战,我军胜在何处?” 苏大为依旧是不紧不慢,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看似随意问。 这话,令王孝杰有些迷惑。 以他对苏大为这段时间的了解,苏帅并非是喜欢自吹自擂之辈,那他问这话的意思是? 娄师德想了想道:“是时间,利用了时间差。”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欣然点头道:“不错。” 他放下汤碗,用手指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圈,又点了两点。 “胡人势大,我们只有五百余人,势弱,这一仗的关键,便是时间,时间是一件工具,双方的实力,并非一成不并,而是动态的,就像是水一样在变化。 我的思路是,开始先极力攻略小部落,收集人手,通过汇聚的人手,再攻下那些中等部落。 虽然单独看,我们唐军的人手不如他们多,但每次的战场,时机,都由我们挑选。 也就是说,我们在选好的时间,选好的战场上,集中优势兵力,对相对比我们弱的部落下手。 以此,汇聚到了第一股仆从军,我们的实力开始大增。 这其中有个关键节点,就是之前提到的时间。 你们看……” 苏大为的手在在上划了一条线。 “我们从金山出来,如果直线距离要到木昆部,大概七日时间。 这是第一个时间差,也就是说,我们攻略周边小部落,木昆部就算从第一天起,得到消息,不算他们思考和反应的时间,就算当日出兵,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时间。 有这半个月,已经足以我们统合金山南面的诸小部落,汇聚起一支足够作战的大军了。 事实上,到我们与木昆部作战时,手上的胡人仆从,有两万人。 虽然仍没有木昆部的人多,但已可堪一战。” 第九十三章 庙算 娄师德和王孝杰听得连连点头。 娄师德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学堂中,听自己的授业恩师在跟自己引经据典。 听得他如痴如醉。 “到木昆部反应过来,决心作战时,我们前期安排的细作,还有斥候提供了足够的情报支撑,使得我们可以迅速反应。 其次,因为第一期为期十日左右的攻略,金山南面草原,除了木昆部,各中小部基本被我军扫平。 既壮大了我们的实力,又解除了后顾之忧,使我们可与木昆部放手一战。 但木昆部则不然,他们大军出来,还得防止有人偷袭部落,所以留了五千人。 他们没算到的是,我们居然会兵分两路,而且是以万人之兵力,强袭木昆部。” 苏大为说来简单。 实则是教科书式的兵法谋略。 唐军分为两部,一部,由苏大为率领,以王孝杰为将,统御一万胡人仆从,绕开木昆部的进军路线,急袭木昆部的王帐。 另一部,则交由娄师德率领,正面对上木昆部的鹰旗。 且战且退,将这股敌人主力吸引住。 说来是挺简单,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仍有无数的变量。 比如,唐军必须预判木昆部落里,留了多少战兵。 唐军要多少人才能攻略下来。 要付出多少代价,多少时间。 正面吸引木昆鹰骑的唐军,要拖延多长时间,如何能在一万对两万五的情况下,保持不崩溃,建制不散? 若是娄师德做不到这一点,木昆主力随时可能在歼灭这一万唐军后,反扑回部落。 到那时,便不是唐军合击木昆部,而是被人堵在老窝里,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是事实证明,苏大为的眼力既准且毒。 所任用之将,娄师德完美的执行了他的战略意图。 所以方才苏大为才说娄师德居功至伟。 此战,娄师德军功第一。 当然,具体微操上还有许多细节,包括攻下木昆部落后,如何将消息传到那些鹰骑的耳中,如何判断他们回救部落的时间,还有与娄师德手里剩余仆从兵配合作战的时间。 还得要娄师德保持剩余的战兵,仍有力一战。 当然,唐军最后是赢了。 但过程仍然十分惊险。 仓促之下,娄师德只召集了三千余人,之前剩余五六千人都被打散了,能召集一半而且急行军赶赴战场,已经说明娄师德过人的能力。 而苏大为这边也颇不容易。 一方面,要弹压住木昆部落,部落数万人,当然不可能全部杀死。 还有大概两三万人。 唐军只有两百余人,其余一万皆是胡人仆从。 既要保证木昆部这些人不在唐军作战时,从背后爆发叛乱,又要弹压住手下这支万人的胡人仆从军。 令他们不在木昆鹰骑压境时,先行崩溃。 并且在作战时,以一万人,抵挡两万多木昆部落鹰骑,也要能撑到援军到达的时候。 否则一个不小心,先崩溃了,那万事皆休。 千头万绪,至今回想起来,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但是名将与庸才的差别便是,名将对各种情况,已经做好心理上,与战略上的准备。 哪怕是有突发情况,也有预案,保证就算是败,也不会是大败,保护住军中主力,有再战之力。 这便是兵书上所说,凡战,先求不可败,而后求胜的真意。 事实上,针对木昆之战,苏大为也早留有多种预案,预想到了各种可能的情况。 这才是娄师德对他佩服的原因。 “我说的庙算,其实是大总管教我的。” “嗯?大总管?”娄师德有些敬畏的问:“大总管亲自教苏帅兵法?” “也不是,哈哈,大总管提到太宗用兵,我管中窥豹,也算略有心得。好了,说回眼前之事。” 苏大为摆摆手,接着道:“根据胡人提供的消息,从木昆部到西突厥王庭,也有七八日的路程。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第二个时间差。” “嗯?” “木昆部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突厥人耳里了,虽然是七八日的路程,但如果一人双马,日夜赶路,大致四五日可到,一来一回,算十日。 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那么,剩下还有七日。 突厥大军,最快七日之后,将会到达。” 这话一说,令娄师德与王孝杰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战胜了木昆部,但这实在是建立在苏大为过人的战略能力,娄师德等人强有力的战术执行力,还有阿史那道真手下斥候的情报支撑下。 就算如此,这一战也胜得极险。 如果是西突厥率主力到,那以唐军手里这点仆从军,万万不可能是突厥人的对手。 而且说句玩笑话。 如果是突厥率领狮骑狼骑过来,只怕苏大为手下这点胡人仆从军,要先崩溃了。 这跟打木昆部不一样。 西突厥王庭,可汗的军队,对于草原部落,便有天然的威吓作用。 突厥的名号,可是一战又一战打出来的。 那是数十上百年来,无数血火与尸骨上建立起来的草原大帝国,对草原各部的威慑,正如大唐皇帝对各草头王。 有着天然大义名份在。 “苏帅,这一仗,不好打。” 娄师德缓缓的道。 苏大为点点头:“不错,好在时间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有七天时间做准备,等等……” 他品味一下,摇摇头:“没有七天。” “嗯?” “如果……如果在木昆部与我军交战前,关于我们的情报,就传到了突厥人那里,只怕这场战斗,还会来得更快些,有可能是三天。” 苏大为这番话,令娄师德与王孝杰心中一震。 但仔细一想,不是没这个可能。 如果不考虑到这种可能,万一突厥人突然杀到,那等待唐军的,必然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一想到这里,王孝杰与娄师德都是大汗淋漓,汗透衣背。 苏大为,也是才想到这个可能,脸色不由凝重下来。 他的手在地上无意识的划动着:“如果三天后,突厥人会来,来的会有多少人,这一仗,怎么打?” “苏帅。” 娄师德有些焦急的问:“和突厥人主力作战,只怕我们的力量不足,何不去信请求大总管?” 虽然苏大为之前说是要带五百人建立一番功业,而不是蛰伏在草原上做老鼠,去零敲碎打的收集些情报。 但此时已经打下木昆部,功劳也立下了,也该考虑通知大总管程知节了。 只有背靠唐军主力,才有可能与突厥人扳扳手腕。 否则,就算苏大为用兵如神,再有能耐,也必然是饮恨的下场。 唐军之前每战必胜,看起来行险,实则每战都是在预定战场,以多打少。 最险的木昆部一战,先是一万奇袭木昆部五千。 接着在对付木昆部主力两万五千骑的时候,在背后又有娄师德的骑军掩杀。 虽然唐军当时兵力居于势势,但是战略战术上的优势足以拉平差距。 但是突厥人不同。 如果突厥人出动,只怕兵力不会弱于木昆部。 正面对决,那是阳谋,哪有施计的空间? 绝对的实力下,苏大为临时抓的这些乌合之众,绝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娄师德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忧心仲仲。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其实……” 苏大为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我们开始攻略第一步,打下那些小部落时,我已经派人联系大总管他们了。” 呼~ “真的?如此的话,真是太好了!” 娄师德长长呼了口气。 如果大总管知道,一定会派援兵,或者唐军先锋已经在翻跃金山的路上了? 背靠唐军主力,才有可能顶住突厥人的大军。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以迟滞突厥人的行动为上。” “苏帅的意思是?” “你们觉得,我们打下木昆部的作用是什么?光是为了我们五百人打下一个立足点?当然不止是如此。” 苏大为笑道:“草原局势混乱,我们打下一个前进基地,后续大军,才能源源不断的开赴过来。否则大军翻山跃岭,立足未稳,这仗还怎么打。” 娄师德吃惊的张大嘴巴。 王孝杰更是情不自禁的站起来。 两人看向苏大为,都惊呆了。 听苏大为的意思,已经把唐军接下来的反应考虑到里面了。 但是…… 但是大总管他们之前的战略,绝对不是如此冒进。 甚至听说大总管和副总管的意思,是要等大唐仆从的回纥部落两万军到,再稳扎稳打,缓缓推进。 那种战略,打到年底都不稀奇。 但是苏大为这番搅局,可能逼得唐军不得不加快行动。 而突厥人也…… 心中这么一想,再看苏大为时,心中的惊骇更重。 苏帅这是以一己之力,既算了突厥,又算了唐军? 他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的节奏! 先不说此战成败如何,他就不怕,遭致大总管雷霆震怒? 第九十四章 蝴蝶 对苏大为来说,真不怕。 首先从身份上来说,他现在背靠武媚娘,可以说是如日方升。 而程知节,已经老了。 这一仗,必然是大唐一代名将程知节的谢幕之战。 回长安后,就是程知节退休的时节。 权力,将会永远离他远去。 所以苏大为并不担心程知节会因为自己擅自行动而动怒。 以程知节的圆滑事故,别说根本不会生气,甚至可能苏大为这些举动他都是默许,甚至是暗中期待的。 毕竟,程知节到了这个位置要担心功高盖主。 但是苏大为立功,成了,有他程知节暗中大开方便的功劳,有一份人情在。 就算是败了,也没人会怪到他程知节头上。 而且苏大为立下再多的功勋,明面上也不会算到程知节头上,不会令这位一心想着退休的大唐名将,担心身后之事。 再则说,苏大为这番胆大妄为,虽然不符合程知节的“求稳”,但却极对苏定方的胃口。 不见那五百越骑精锐,都是苏定方手下的人? 这背后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程知节是注定要谢幕了。 而属于苏定方的时代即将来临,一生灭国无数的大唐战神,可谓是庇佑大唐盛世的铁壁。 苏大为用他的人,立下战功,苏定方只有高兴的份。 这也是给苏大为身上,打上苏定方一系的铬印。 要知道,终苏定方一生,特别是生命最后十几年,都是在为大唐东征西讨,立下不世之功。 抱上这条腿,苏大为此后在大唐军中的位置,便稳了。 有苏定方这棵大树在,就算是大唐皇帝李治,也没法轻易去动他。 整件事,看起来是苏大为怀着刺探敌情的任务,结果却任意妄为,将一出刺探活脱脱变成了大战,抢了唐军前锋的活。 但实际上,是在程知节默许,苏定方暗自推助的情况下完成。 这一步,看似险,实则稳。 唯一的问题便是…… 苏大为绝不能败。 若胜,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若他率领的五百越骑军折戟在草原上,那便万劫不复。 “终究是,要靠军功来说话。” 苏大为暗自道。 “那苏帅,我们接下来如何准备应战?” 娄师德见苏大为表情平静,显然胸有成竹,心下也觉得稍稍安定。 以他对苏大为的了解。 此人用兵擅长谋划,常常在决战之前,早已经将各个环节考虑好了。 也即是兵书里所说“庙算”。 而且苏大为用计,看似冒险,实则已经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充足的预案,先求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求胜。 娄师德心下啧啧称奇,暗自将苏大为用兵这些特定记住。 道理他是明白了,但是要在指挥数千、上万,乃至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如何将这些思想运用上,还有一个磨合转化的过程。 人数越多,变数就越大。 而优良的统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把各个变数都计算在里面。 这就不光是靠勤奋所能弥补的了,有些事真的要看天赋。 同样的兵书,有的人读了出来还是个渣渣。 有些人,甚至不读书,就足以横扫列国。 这都没处说理去。 “关于接下来的作战,我想今日先不急。叫你们进来说起此事,是让你们心里有所准备,你们各自回去也可以想想,琢磨一下这仗该如何打,明日我们再来讨论,最后定出一个方案来。” 苏大为停了一停,接着道:“对了,明日应该是崔器和卢绾他们回来,换你们出去巡猎,那我们在交接前,先把战略定下,剩下两天,积极备战,做好准备,到时临战也不会慌了手脚。” “是。” 王孝杰与娄师德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唐军中等级森严,所以上下级的行礼也颇为讲究。 只有下级对上级,才要用叉手礼,平级之间一般拱手抱拳即可。 除了王孝杰现在是队正,级别略低外,其实娄师德是校尉一级,严格来说,对苏大为还高了半级。 但他现在也心甘情愿,对苏大为以下级礼待之,可见心中对苏大为已经完全认可,将其置于自己之上。 苏大为又交待了几句,便令王孝杰与娄师德下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等崔器和卢绾回来了,接着再议。 唐军现在以娄师德、王孝杰、崔器和卢绾四人为将,将手下的唐兵和胡人仆从军分别置于四人之下,每次出去两支,以木昆部为起点,轮翻扫荡草原。 之前的作战,有大量的胡人在溃败时脱离部落,现在草原上应该还散落着不少。 唐军现在的扫荡,就是尽量将这些人都抓捕回来。 “阿兄。” 待到娄师德和王孝杰都退出去,一直跪坐在后面的聂苏挪动着膝盖,凑上来神秘兮兮的道:“阿兄,我看你好像在提点他们如何用兵。” “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苏大为侧脸看了一眼聂苏,帐里此时别无外人,篝火闪动,映得聂苏的脸红扑扑的。 最近一段时间,她随在身边风餐露宿,做为一个女子,也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奇的是,聂苏的肌肤依然保持着白皙,丝毫没有因为草原上的风霜变得粗糙暗沉。 不像是本地的胡女,皮肤被风沙吹得又粗又黄。 若是再往前,到达吐蕃,那边的女子皮肤个个都带高原红。 苏大为摇摇头,将杂念收起,伸手摸了摸聂苏的脑袋。 她现在头上戴着头盔,被苏大为手一碰,登时就歪了。 聂苏不禁双手扶住头盔,有些瞋怪的白了苏大为一眼:“阿兄总是没个正形,光会欺负人家。” “哈哈,习惯了,习惯了。” 苏大为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不可太过胡闹。 “阿兄为何要指点他们?”聂苏扶好头盔,又挪近几步,跪坐在苏大为身边好奇的问:“我听人说,兵法都是不传之秘,视若珍宝,刚才阿兄又是说庙算,又是说作战的,就不怕被他们学了去。” “小苏,你不懂。” 苏大为笑着摇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点东西,也是跟着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听来的,还是在最近作战中,才算把理论与实践合在一起。 也就是一些用兵的道理,具体的经验,得他们自己去摸索,而且现在大家都是为大唐出征,他们变强一些,我们才能更强,对上突厥人时,才会有更多的胜算。” 聂苏黑白分明的眼珠儿转了转,似懂非懂的点头。 但其实,苏大为的用意自然不是那么简单。 说白了,他是在建自己的班底。 娄师德、王孝杰和崔器等人,都有不错的素质。 稍加点拨,说不准就能历练出来。 一支军队,除了领军的大总管,也需要大量高素质的中层和基层将领,才能如臂使指。 苏大为带着他们作战,并且将自己的用兵心得不吝分享,这既是收娄师德等人的心,也是施之以恩。 将来总会有些香火情。 如果运作的好,这些人甚至就是苏大为的心腹班底。 最不跻,也会是苏大为在军中的人脉。 别看苏大为在长安行事低调,但其实他运作人脉的手段,远远超过普通人。 无论是大唐皇帝李治,还是如[]今的皇后武媚娘。 还是现今仍把守着玄武门的薛仁贵。 乃至大唐名将苏定方、程知节、尉迟恭。 还有这几位民将家中公子。 都与苏大为私交甚深。 更别提李客师、李大勇,安文生,袁守诚、叶法善、玄奘等。 上通三公九卿,下面通三教九流乃至西市胡商,大小生意不良人,武侯、大理寺。 在长安,早已形成以苏大为为中心的人脉圈子。 苏大为甚至固定会和苏庆节他们喝酒饮宴,畅所欲言。 许多人只看苏大为明面上的身份,以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副帅。 那便大错特错了。 如今他在这大唐军中,既是历练,也是要立下新的人脉。 至于为何如此执着于拓展人脉,却又是受他后世思维的影响。 凝视着眼前的篝火,苏大为目光随着火光也在时升时灭。 在他脑海中,一路征程,一件件事,从心中流过。 他想了许多,许多。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之前根本没想过,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翅膀,即将要改变大唐的命运了。 蝴蝶扇动翅膀以后,会形成怎样的风暴? 现在,苏大为还无从预知。 过去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也没有刻意改变过历史走向。 但这次,是他第一次,主动求变。 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 一是要立军功,无数人都曾耳提面命,明示暗示他,唯有军功,是大唐不可磨灭的功勋。 二是,做为程处嗣的朋友,从军这一路多受程知节的照顾,也不想看着这位大唐名将,临老了,却被人以纵兵劫掠,还有杀俘这种搞笑的理由,给夺职踢出朝堂。 程知节不想出头,害怕出头,那就让自己帮他一把吧。 无论如何,在自己的挑动下。 这次大唐征西突厥之战,自不会像历史上一样,无功而返。 而程知节,也不会有机会被人告发了。 想起即将到来的那个不确定的未来,苏大为隐隐感到自己血流加快了一些。 那是一个穿越客,对于只手拨动历史,改变历史,掩藏不住的亢奋。 第九十五章 大战序幕 历史上,关于高宗朝第一次征东突厥疑点甚多。 苏大为只能从结果往前倒推出可能的真相。 那便是当时李治并没有完全掌握唐军,借着之前派苏定方出征高句丽,小小的试探了一下军方的状态。 确定苏定方的忠诚后,迅速派苏定方回朝,同时开赴燕然都护府,打响了高宗朝第一次征西突厥之战。 这一战,表面上看,大唐是失败了,除了打掉几个西突厥的仆从部落,根本没有实任何战略级的战果。 但实际上,自从征西军离开长安,李治便在朝中开展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便是废王立武,废掉前皇后王氏,及过去最受宠爱的萧淑妃,半月后便立武媚娘为皇后。 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动作,将王氏与萧氏,这分别代表着关陇贵族及山东望族的两支门阀势力,从朝堂上一扫而空。 同时被驱逐的还有前右仆射房玄龄。 更惊人的是,接着还赐缢死了王皇后与萧氏。 当然,这个命令据说是出自武皇后之手。 但以当时武媚娘对李治的影响力来说,绝不可能。 必然是李治在背后授意而为。 长安朝堂中,李治敢进行如此激烈的斗争,一定是有着足够的把握。 除了朝堂中新兴寒门势力的崛起,最大的原因,也是唯一的可能,便是军事上。 此次征西军虽然唐军只出动五万人,但在这五万人里,一定有原本属于关陇贵族的军方势力。 把这些人派出来,无法插足长安之事,李治才可能动手。 一个政治动向,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必定有一系列的手段措施,与之相配合。 第一次远征西突厥,最重要的战略目标,是清除异己。 攘外必先安内。 将原本属于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的唐军将领,从军中清除出去。 或战损,或事后寻由头撤职,又或是明升暗降。 连大总管程知节战后都被弹劾,职务一撸到底,何况其他人。 大的方向是这么回事,但是对于苏大为来说,李治要清除异己他管不了,但如果征西突厥失败,自己岂非白来一趟? 这可是征西突厥啊,若运作得好,便是灭国之功。 苏大为志不在从军,自然是希望为数不多的参军履历里,来一笔灭西突厥的记录。 对他来说,只有此次“假打”西突厥,变成真打,最好一战灭掉西突厥,利益最大。 而且也可以结好苏定方。 至于李治想让王文度设局整程知节,那关苏大为屁事。 程知节不想再立功,不想功高震住,对苏大为来说,同样是…… 关我屁事。 李治总不可能凭空捏造个罪名吧? 反正老程回去就要退休的,被弹劾退,还不如来一场大功嘛。 李世民是李世民,李治是李治,高宗对付臣子,还真做不来李二那种程度。 铁骑飞扬,惊碎了草原美梦。 视线尽头,远远看到一排黑线迅速蔓延。 看旗帜,是属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下属的狼头旗。 狼骑,在突厥人的武力中仅次于狮骑,是来去如风,做战风格无比彪悍的劲旅。 同时也是草原上的噩梦。 各族最怕的并不是阿史那贺鲁身边的狮骑,毕竟那五万狮骑相当于西突厥可汗的“禁军”,若非生死存亡,绝不会轻易动用。 而狼骑就不一样了,经常奔驰在草原上,对付内外敌人。 立下赫赫战功。 他们的功绩,都是用鲜血凝成的。 一见狼头旗,足以令草原上的牧民孩子止住夜啼。 天边尽头的黑线还在继续扩张,从一条线,渐渐变成巨大的波浪,最后是数之不尽的汪洋。 骑兵如潮水,连绵不绝。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而此次突厥狼骑出动了有三万。 不要小看三万人,他们的战力与之前的木昆部这种鹰骑不可同日而语。 一名狼骑,能当两到三名鹰骑。 率领这支大军的,正是阿史那贺鲁之子,如今西突厥的小王,咥运。 他也是最有可能继承西突厥大汗之位的人选。 “俟斤,前方不远就是木昆部落了。” 紧挨着咥运的一名狼骑将,向咥运大声道。 他的身体随着马背颠簸,但上半身却犹如站在地上般,纹丝不动,显然有极高明的骑射功夫。 此人原为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副将。 在阿史那沙毕死后,便擢升为正。 名叫栗特轮。 不过,无人知道的是,他其实是咥运的人。 对于汗位的谋划,咥运一早便在进行。 如今狼骑基本落在他的手里,狼卫现在也是他说了算。 只有沙钵罗可汗的禁卫,那五万狮骑。 若是咥运能有本事,将狮骑渗透进去,不用多,只要掌握三分之一,他甚至有实力可以自立为西突厥新可汗。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 如今西突厥与大唐之战在即,需要阿史那贺鲁顶在前面。 万一战事不谐,到时咥运也可登高一呼,掌握这片草原。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前最重要的是把那个“任务”完成。 数十里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弹指即至。 片刻之后,数万突厥骑已经将整个部落合围。 咥运扬鞭指向围着栅栏的一片雪白帐幕道:“谁替我去征服眼前的敌人?” “俟斤,交给末将吧。” 栗特轮一鞭抽打在马臀上。 胯下的战马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奋起四蹄越众而出。 紧跟在栗特轮之后的,是属于他的私人部曲。 突厥人乃是草原游牧民族,军事组成都是以部落为单位,与中原大不相同。 围住木昆部的狼骑让出道路。 栗特轮一马当先冲上,在距离栅栏十丈远的距离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扬天咆哮。 就在这一瞬,栗特轮右手一抖,一根带有铁爪的套马索飞了出去,笔直抓上木栅栏。 跟着栗特轮冲上来的数百骑士,口里发出兴奋的吆喝声,跟着投出套索。 从空中看去,就仿佛蜘蛛吐丝般,一下子将护在木昆部大门前的栅栏给“粘住”。 眼见套中了栅栏,栗特轮一拉马缰,大声呼喝着向回跑去。 跟着他的狼骑们有样学样,同时打马往回跑。 随着一声巨响,长长的木栅栏受不了此力,在刺耳的断裂声中,被拉得飞起。 通往木昆部大帐的路打通了。 不待栗特轮指挥,跟着他的狼骑已经分散冲向眼前雪白的帐蓬。 可能会是一场恶战,也可能是一面倒的屠杀。 总之,让狼骑冲进部落,将是唐军最错误的决定。 咦? 夹紧马腹前冲的栗特轮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妙。 怎么如此安静? 按理来说,木昆部应该是有人的,不是唐军,就是牧民。 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这丝怀疑涌上心头,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数息之后,随着冲在最前头的骑士,将空空如也的帐蓬撞倒,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没人!” “我这边帐蓬也是空的。” “人去哪了?” “难不成整个部落都被唐军杀干净了?” “木昆部有六万余人吧?不可能全杀光,地下也没见血……” 事情明朗了,那伙占据了木昆部的唐军,似乎已经跑了。 跑了? 栗特轮顿觉心中无比郁闷,这就像是攒足了力气,一拳挥出去,却打了个空。 唐军跑了,这还怎么打。 西突厥小王咥运亲自带狼骑奔赴战场,结果只赶到个寂寞,啥也没捞着。 这让跟着咥运想捞点军功和战利品的突厥将领都跟着失望。 “有人,这里有人!” 突然一声惊呼,令栗特轮从懊恼中清醒过来。 他精神一振,立刻呼喝一声,带着身边的数十名狼骑,策马急奔而去。 木昆部人口数万,光是帐蓬都是上万顶。 方才突厥人闯入的只是冰山一脚,空置的只是一部份。 到了部落后半部,那些帐蓬里开始发现人了。 只不过都是些吓傻掉的木昆部牧民。 手下抓了几个人送到栗特轮面前,一个年长者,还有两个少年及一个女人。 栗特轮在马上俯身,耐住性子向他们问道:“唐军人呢?” 一片尴尬的沉默后,几人全都摇头。 “你们酋长呢?” 依然是一片摇头。 “那唐军走了多久?” 还是摇头。 栗特轮不由大怒。 这特么一问三不知,自己还怎么跟咥运去汇报。 后方,已经有咥运身边的狼卫策马赶来,向栗特轮转述咥运的命令。 命他回到战马前说明情况。 栗特轮心里暗骂木昆部的人都是一群蠢货,眼珠一转,手在刚才那几个木昆部的人身上一圈:“把他们都带着,一会俟斤要问话。” “是。” 片刻之后,栗特轮带着木昆部的牧民,回到咥运身边。 咥运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扫,落到栗特轮脸上:“木昆部的唐军呢?” “俟斤,那些唐军……” 栗特轮眼珠一转,低头道:“那些唐军听说俟斤要来,惧怕俟斤您的威名,所以逃走了。” 咥运没有理会栗特轮的马屁,从他那张清瘦的脸上,一双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微微闪烁,停了片刻才接着道:“唐军知道我要来?” 这话问的透露出他心里的疑惑。 咥运亲自领兵前来,这可是机密。 就连大汗身边都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唐军提前知道了,那咥运对于唐军密探的情报能力,还得高看一眼。 “呃,可能是他们猜到的。” 栗特轮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低下头,额头冷汗滚滚落下。 第九十六章 战略后撤 “猜到?呵呵。” 咥运冷笑一声,低头扫了一眼栗特轮:“下次若有交战,仍由你为先锋。” 为先锋有两重意思。 一种是给机会让栗特轮先登立功。 另一种,便是送死你先去。 赏罚都有可能,但栗特轮感觉更可能是后一种。 他不敢多话,感受到从咥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深深的排斥感,默默将手抚在胸前,一脸羞愧的带着人马,从咥运身边撤往外围。 从这一刻起,他被从咥运的心腹位置踢了出去。 自然会有其他部落的人顶上。 而栗特轮要为自己方才随口说的大话,承担后果。 要想重回咥运身边,做西突厥小王的鹰犬,就必须靠出色的战功来说话。 “俟斤。” 一名满脸络腮胡,腰身雄壮的胡将,骑马来到咥运身边。 此人名猛末都,来自处月部。 栗特轮被踢开,他做为咥运身边第二近臣,现在是第一人。 “刚才栗特轮的事你看到了,我不喜欢被人欺骗,你不知道可以说不知道,但一定不要想欺瞒我。” “是。” 猛末都以手抚胸,向天发誓道:“我向长生天发誓,一定不敢对俟斤有任何欺瞒。” “你带人进木昆部看一下,如果安全,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扎营。” “是。” 猛末都回身吆喝一声,属于他的部属随着他策马奔出队列,向着木昆部赶去。 他们要继续栗特轮未完成的工作,将木昆部上下清查一遍。 若没有危险,那么就可以放心休息,至于唐军的动向,要等侦骑去查明消息再做决定。 三个时辰后,天色已近昏黄。 咥运端坐于大帐中,摸着颔下卷曲的胡须,沉默不语。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像唐人的黑色,而是价于灰色和蓝色之间。 突厥人并非单一人种,而是草原上数个民族混合起来的军事帝国,像阿史那家族,便是以白肤为主。 白肤蓝瞳。 “俟斤。” 帐外有人大声求见。 阿史那咥运抬头道:“进来吧。” 帐帘掀开,进来的是猛末都与栗特轮两人。 栗特轮掌管狼卫,负责情报之机要。 而猛末都为处月部悍将,是咥运手下重要的一支骑兵力量。 两人现在的身份微妙,在咥运面前,有一种势同水火的感觉。 而这,正是咥运希望看到的。 若属下一团和气,那他就要担心自己会有被架空之嫌。 掌握军权的猛末都要是和掌握情报的栗特轮相处融洽,很难保咥运不会变成“瞎子”和“聋子”。 驭下必须有道。 这一点,是咥运在长安太学时,学到的。 而毫无例外,无数在长安求学的蕃将和部落嫡子,他们心中的榜样,都是天可汗,太宗李世民。 猛末都与栗特轮现在都抱拳单膝跪在帐中,两人相距两米,气场甚是不合。 栗特轮甚至斜眼瞥了猛末都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若不是猛末都的存在,自己怎会被俟斤从身边第一重臣的位置给踢开? 咥运一言不发,目视着两人。 沉默中,猛末都和栗特轮都没了别的心思,只是垂下头,目光不敢与咥运接触。 良久,咥运才开口,帐内沉重的压力瞬时为之一轻。 “说说情况。” “是。” “末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结果是谁也听不清。 “闭嘴。” 咥运一声轻喝,目视栗特轮:“栗特轮先说。” “遵命,我的俟斤。” 栗特轮以手抚胸,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清咳了一声后,他在猛末都的怒视下道:“我已经带着狼卫搜索过附近八十里,没发现任何唐军的踪迹。” 说完,他便停下来,等着咥运后续的命令。 “就这?” 咥运一脸诧异:“还有呢?” “还有……”栗特轮脸色微变,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猛末都嘴角不可自抑的挑起:“我总算明白,为何之前阿史那沙毕能做狼卫首领,而你只能为副了。” “你……” “俟斤,请听我一言。”猛末都以手抚胸,无视栗特轮脸色的剧变,不慌不忙的道:“以我所见,那些唐人显然是得到消息,所以提前撤离了。” “撤离?” “是的,我查过木昆部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而且全是老弱病残,那些青壮全被唐军带走了。” 没等咥运提问,他已经继续道:“依我看,那些唐军一定广布侦骑,查觉到我们大军逼近,所以仓促下逃蹿,他们走的甚急,除了带走部落里的青壮,连羊都没来得及带走。 木昆部落除去战损的万人,应该还有两万青壮,再加上唐军人数,怎么也有个三四万,没有羊群做补给,他们走不了多远。 如果我们派人追,在天亮时应该能追上。” 栗特轮一直在一旁忍着,直到这时,终于抓到猛末都话里的把柄,高声道:“追,朝哪个方向追,你知道唐军多少人,去了哪了?你刚才也说了,两万木昆部青壮,光凭这些人手,已经不好啃下来。” “栗特轮,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唐军是神吗?那两万木昆部青壮不会成为他们的力量,相反,唐军还要分出人手去弹压这些人,否则一但哗变,唐军只会死得更快。” 猛末都挺起胸膛,恶狠狠的瞪向栗特轮。 眼里的凶光,像是一头饿狼,要将栗特轮给吞下。 谁说大块头就没有大智慧? 猛末都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是很有头脑的。 栗特轮心里一抖,眼神触到咥运的目光,仿佛在嘲笑自己:凭你也配做狼卫首领? 不行,如果在这里被猛末都压住了,只怕永无翻身之日。 情急之下,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忙道:“就算唐军无法利用那两万木昆部青壮,那么他们把这些人带着做什么?岂非是累赘?” “很简单,削弱木昆部的力量,就是削弱我突厥人的力量,这两万人他们不带走,我们大军一到,马上便会转化为我们的战力。” 栗特轮噎了一下,这时才猛地醒悟,猛末都话里看似漏洞,实则是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进去。 如此,更显得自己无能。 意识到这一点,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上头顶,脸孔胀红,太阳穴突突跳动。 深吸了口气,略一思索,他接着问:“那么唐军会逃向哪个方向?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追。” “唐军怕了我们,必然不敢继续深入,否则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只会逃亡金山方向。” “是吗?猛末都,你可别忘了,唐军这次的统帅十分狡猾,你怎么就能肯定,对方会不会使诡计,故意做出相反的举动?” 猛末都终于被问住了。 他愣了一下:“不……应该不会吧。” 栗特轮斜眼瞥向他,嗤笑一声:“你莫非忘了,唐军灭东突厥时,就是暴风雪天,谁都料不到唐军会在风雪中进兵,但唐军就是如此做了,打了东突厥一个措手不及。” 猛末都呼吸猛地一窒,扭头恶狠狠的瞪向栗特轮。 他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扭曲浮动着,显然心中愤怒至极。 “够了。” 咥运一直放任两将互相敌对,现在想知道的差不多了,出声喝止二人。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数下,扬声道:“栗特轮,你继续派出侦骑,向金山方向搜索。” “是。” “猛末都。” “俟斤。” “你派人,向王庭方向搜索,同时传信,让父汗提高警惕,唐人狡猾,不可轻视。” “是。”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 咥运挥了挥手。 眼看两将起身,将要转身离帐,他想了想又道:“白天那个木昆部的老牧民,你把他喊过来。” 下午的时候,栗特轮第一个冲入木昆部,没立下任何功劳,但是他随手带到咥运身边的几个人中,那个老牧民倒是令咥运印象深刻。 对方语音含混,但是说话却极有条理,不像一般的牧人颠三倒四,不但说清了唐军离去的时间,而且将唐军如何打败木昆部之事,说得十分清楚。 咥运绝不会轻易信任何一个人,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再听一听木昆部人的说法。 如此一来,才不会被猛末都和栗特轮的话所蒙蔽。 任何人,都是有自己立场和利益的,无论是猛末都还是栗特轮,都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放心。 哪怕他们是效忠自己的。 信息掌握得越多,就会离真相越近。 在帐中等待的时候,咥运轻捏自己的眉心,想起自己此次的任务,同时也想起那个至今没打过照面的唐军。 会是他吗? 此人用兵颇为老道啊。 这种狡猾如狐的做战风格,与大唐的苏定方不是一个路数。 苏定方作战,讲究就是一个“快”字。 快如闪电。 快刀斩乱麻。 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如果是苏定方带兵,现在说不准真的已经突入到西突厥王庭了。 不过,幸好大唐只有一个苏定方。 以苏定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越过唐军主帅,单独率军深入草原。 换做大唐别的将领,咥运并不放在眼里。 能如苏定方般轻骑突入,闪电奔袭的名将,古今能有几人? 大唐任何人敢学苏定方这般打法,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真当西突厥控弦二十万众是摆设吗? 苏定方看似轻骑冒进,在这表象之下,蕴含着是他深刻的用兵之道。 对战机的把握,对敌我形势的预判,以及对战场天生的敏锐。 同样的战术,苏定方用出来轻松,但别的将领想要学,就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咥运对大唐的名将十分熟悉,在长安时,曾仔细研究过这些人的用兵风格。 此次唐军带军主帅已经探明,是以老辣勇猛而著称的程知节。 第九十七章 精致利己者 程咬金并非像后世演义里所说的一样,用大斧,只懂三板斧。 实际上,他家族和祖上一直地方上的望族和高官。 程咬金善使马槊,在乱世中自己拉起一支队伍守卫乡里。 后来归顺李密后,一直是李密最信任的将领之一。 唐武德元年,盘踞在江都的王世充率二万江淮劲卒趁李密和宇文化及竭力拚杀之时,率军奔袭北邙山。 程咬金所领的内骑扎营于北邙山上,而单雄信率领的外骑则于偃师城北扎营据守。 王世充突袭单雄信的营垒,一下打乱了瓦岗军的部署,李密急命程咬金与裴行俨领兵救援。 不想王世充用的是围点打援之计,在程咬金他们回军途中,伏兵四起。 交战中,裴行俨被流矢射中,跌落马下。 已冲出重围的程咬金见状,拨转马头冲回包围,连杀数将,下马抱起裴行俨,二人同乘一马杀出。 王世充军中一名悍将从后方追上程咬金,用马槊猛刺,槊头刺穿了程咬金的身体。 要换普通将领,非得坠马身亡。 当是时,千军万马中,只听程咬金一声暴喝,回身折断了对方的槊杆,并将对方一槊反杀。 他天神下凡般的勇悍震慑全场,王世充大军再无一人敢近身。 程咬金这才带着重伤的裴行俨返回本阵。 大将所用的马槊都是千锤百炼,坚韧异常。 能在重伤之后,将刺入身体的槊杆折断,已经是勇悍异于常人。 还要在重创后,将伤自己的敌人刺死,这份勇猛,只有古之霸王可与之媲美。 被程咬金所救的裴行俭也不是普通人,早年跟随大隋最后的名将张须陀,以骁勇善战闻名,人称隋末万人敌的勇将。 后世将裴行俭列入隋唐十大猛将,排名还在单雄信之上。 但单论勇猛,裴行俭在这一战中的表现,亦远不及程咬金。 “可惜啊,这程知节如今已经老了,用不着怕他。” 咥运自言自语道。 他在长安住过好几年,对大唐的名臣名将,了如指掌。 程知节勇则勇矣,但终究是老了。 美人迟暮,名将白头,属于太宗李世民手下名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程知节此前一直是将才,极少有自领一军的机会。 在这种灭国级的大战中,以程知节的年纪、经验和精力,必然是极力求稳。 一个能被预料到行动规律的对手,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唯一让咥运担心的只有苏定方一人。 不,或许现在还要加上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打败木昆部的唐军,究竟是何人率领? 对方手里到底有多少人? 咥运心中对此十分好奇。 他心里,甚至还有一种感觉,此人,或许是此次西突厥与唐军作战中,最大的变数。 “俟斤,人带来了。” 帐外有侍卫低声道。 “进来吧。” 咥运收起了思绪抬头道。 帘帐掀开,外面已是夜幕,营中亮起了篝火,还有烤羊肉的香气飘过来。 再过一会,就是用饭时间了。 一名狼卫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牧人带了进来。 正是下午咥运见到的那位。 咥运的目光扫过去,老牧人头都不敢抬,只是盯着脚下,身子微微发抖。 “白天不见你害怕,现在怕什么?” 咥运向他道:“你无须紧张,我就是找你聊会天,问几个问题。” 老牧人点点头,又向身旁的狼卫匆匆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咥运挥手道:“你先出去,留他在这里就可以了。” “是。” 等狼卫走出营帐,咥运向地上指了指:“你可以坐下与我说话。” 说完,他低头从桌案上拿起一卷书册,翻阅起来。 阅读是他从长安起养成的习惯。 对咥运来说,这不但能增长他的学识,令他变得更聪明,也可以用在对待下属的时候。 通常,他便是一言不发的翻阅着书,让手下那些将领去猜,给他们心头制造压力。 过了片刻,咥运忽然感觉有些不对,这个老牧人,从进来后,便一声不吭,这和他想的颇有不同。 视线从书中抽离,抬头看向眼前的老人。 咥运心里突的震动了一下。 眼前还是那个老牧人,但感觉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帐内光线略有些昏暗。 从帐外透进的微光里,隐隐见到老牧人站在帐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处极为明亮,这完全不像是老人的眼神。 咥运再看一眼,突然醒悟过来:此人腰脊挺直,骨架匀亭,哪有半点老态? 心念电转,咥运右手滑向腰刀。 他也是从长安到草原,经历无数,自然知道世间有种东西叫做诡异,更有种人,名为异人。 异人者,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能力,甚至能展现种种神奇的力量。 西突厥也有异人。 之前夜袭长安,狼卫中就有一名异人参与。 那狼卫拥有苍狼之血,能化身成为巨狼,只是可惜,长安毕竟是这天下异人最多的地方。 仅凭一个异人就想要扭转局势,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现在不同,在这小小的帐蓬里,在这方寸之间,一名异人,足以改变一切。 咥运的手已经摸上了腰刀,刀光一闪,出鞘。 但是下一瞬,他的身体突然僵硬。 老牧人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近前,两根手指如鬼魅一般,捏在他咽喉上,只要有任何异动,咥运敢肯定,对方一定会先捏碎自己的喉咙。 手里的刀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泥土地面,声音不显。 不用指望这点声音能引起帐外兵士的注意。 时间仿佛凝固,沉默片刻,咥运哑着嗓子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老牧人笑着,脸上的五官仿佛水波一样的抖动,那些层叠的褶皱消失不见,老态褪去,露出苏大为的脸来。 波纹抖动,从他的脖颈一直流动到手腕附近,消失不见。 鬼面水母。 凭着鬼面水母异能,苏大为可以做到万军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敌方大营,行斩首之事。 “你到底是谁?” 咥运问了第二遍,见对方只是微笑,脑中灵光一闪,改用熟练的唐语问:“你是唐人?”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派信使联系了你,此次是履约而来。” 苏大为轻轻的将手指从他的咽喉拿开,左脚往地上轻轻一踢。 喀! 地上那把锋利的宝刀,顿时断为两截。 这个举动,令咥运眼瞳又是一缩。 赤.裸裸的威胁暗示。 咥运迅速调整了心态,收起心中那股无名怒火,向苏大为冷静的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王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苏大为毫无惧色的与之对视:“毕竟,首先联系我们的人,是王子你。” 两人的对话,再一次停下来。 沉默中,只有咥运粗重的呼吸,在帐中回响,仿佛狂风呼啸。 是的,他知道是自己主动联系的,但这是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秘密。 眼前之人无疑属于唐军,竟能知道这个秘密,那他的身份…… 无数个念头在咥运心中旋起旋灭,迟迟没有说话。 而苏大为,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许多时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眼前这位西突厥王子,可以说是一切的起点,也是大唐与西突厥之战,最关键的人物。 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崩,正是这个此前做为质子在长安求学的西突厥小王,偷跑回去,并鼓动阿史那贺鲁,这才有了随后阿史那贺鲁自立为突厥可汗,弩失毕五姓群起响应,大唐势力不得不从金山以南做战略收缩。 也正是出于咥运的谋略,西突厥的铁骑常年奔驰于河西走廊,威胁到唐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以及商路。 但如果认为咥运只是个简单的野心家,那便错了。 大错特错。 此人是狐狸,一只狡猾的狐狸。 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的是他,但是私下与大唐联系的人也是他。 在苏大为临行前,大总管程知节曾告诉苏大为一个重要的秘密,也是此次唐军远征的秘密。 那便是,西突厥中,有大唐的内应。 有内应不奇怪,这一点苏大为早就猜到了。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内应居然不是大唐自己的间谍,而是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的亲儿子,西突厥小王咥运。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苏大为是愣了好久。 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实在无法明白,这个咥运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鼓动自己父亲叛唐,又身在西突厥心在大唐,偷偷与大唐皇帝李治暗通消息。 这人是吃错药了吗? 直到进入草原,进到收集一系列关于咥运的情报后,苏大为确定一件事。 咥运非但不蠢,而且聪明得可怕。 阿史那贺鲁是猛虎,咥运便是借着虎威壮大自己的千年狐狸。 用后世的话来说,此人是精致的利己者。 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亲情,父子之情,有的只是利益,更大的利益。 太宗李世民驾崩,咥运认为有机可趁,便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 但他没料到的是,大唐在幼主李治上位,权臣长孙无忌掌握朝政的情况下,迅速从短暂的混乱中走出来,向外透出一个强盛大帝国,无可抵挡的威势。 第九十八章 什么样的条件 阿史那咥运并非传统的突厥人。 他在长安求学多年,还曾担任宫中武官,对大唐的文化和制度有相当的了解。 但他骨子又有着属于草原民族彪悍、残忍,反复无常的一面。 古人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其实换个说法,便是“慕强”。 既然大唐显示出越来越强盛,咥运也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落,与大唐暗中联系。 狼卫虽然是在弟弟阿史那沙毕手里掌握,但咥运手腕高明,早已经往里面掺沙子,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并且借助商路与大唐暗通。 很多事,除非是当事人,旁人只能从已发生的事件中,探得一鳞半爪。 但就据苏大为所掌握的情报,他有理由怀疑,李治与这咥运乃是一对好“基友”,在狼卫突袭长安的事件中,咥运担当了替李治做内应的角色。 这让李治得以提前布局,并且争取到自己想要的,对长孙无忌的胜势。 同样,李治也等于是咥运在大唐的内应,提供的一些情报,可以令咥运在阿史那贺鲁面前越来越重要,削弱潜在的敌人。 比如之前阿史那贺鲁十分器重的阿史那沙毕,便莫名其妙,倒在苏大为的手下,坟头草都绿了。 还有另两个小王,都是在唐军之前对西突厥的用兵中,死得莫名其妙。 就算阿史那贺鲁有所怀疑,但也绝对想不到,咥运居然敢这么玩。 而且因为情报上的优势,咥运对阿史那贺鲁和西突厥越来越重要。 这种敌国双方互通款曲的“无间道”,其惊险刺激程度,实不亚于后世的大片。 其中的隐秘和玄机,远比苏大为目前所能知道的要复杂。 关于李治与咥运是如何联系,双方如何分配利益,如何相互配合,或者说如何利用。 一概不知。 但苏大为知道咥运乃是大唐在突厥的内应后,有些事,便可以谋划了。 所以他早早便令安文生替自己去找咥运,向他传达想要见一面的消息。 安文生究竟有没有见到咥运,或者如何传达消息,苏大为现在还不知道,毕竟不是后世,双方没有无线通讯,并不清楚进展如何。 只能是各自将自己的那部份计划完成。 安文生联系咥运,赵胡儿替苏大为联系金山另一头的苏定方。 苏大为自己则在金山南面纵横捭阖,尽情施展。 然后他终于等来了咥运。 若无咥运,阿史那贺鲁不会叛出大唐,自立为西突厥可汗。 若无咥运,李治也未必能利用突厥狼卫之事,扳倒政敌,掌握中枢大权。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小小的西突厥小王,却如此重要,直接关系着历史的变数。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然而现在,苏大为既已知道此人,他便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借着咥运,来实现自己的目地。 时间过去了盏茶功夫,咥运还是没说话。 苏大为不再等待。 他开口试探道:“我派去联系你的人,你没见到?” 咥运的眼神微动了一下:“我曾收到一封信,以为是有人与我开玩笑。”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心中一推,大致明白了。 安文生虽然熟悉草原和西域,但想必也没办法直接潜到咥运身边去。 大概是想办法将一封信送到咥运手上。 但以咥运的狡猾多疑,不敢相信才是对的。 正如他迟迟没有说话,不是不想与大唐的苏大为联系,而是怎么能判断对面的确实是唐军一方的信使? 万一是冒充的呢? 万一是有不可告人的目地钓鱼呢? 在不能判断苏大为真实身份之前,咥运是绝不会暴露任何把柄的。 他回的话里,也是含混不清,抓不到任何破绽。 苏大为一伸手,从怀里取出金鱼袋,将其中鱼符取出,给咥运看了一下。 “这件鱼符,想必你不陌生,只有朝中大员才可佩戴,你一定会怀疑,我年纪轻轻如何能配上金鱼符,很简单,因为我阿姊乃是圣上新封的皇后。” “新皇后叫什么?” “武媚娘?” “我姓苏,苏大为。” “你在长安任何职?” “长安不良副帅。” 两人对话奇快,如连珠炮一般。 问完这几个问题,咥运终于放松下来,长呼一口气,一屁股重新坐下来。 他信了。 大唐李治新封武皇后的事,以他的情报也是才知道。 顺便,自然也打探情楚这位新皇后的身边人脉情况。 这其中,最令人关注的,便是一个叫苏大为的不良帅。 咥运相信,在西突厥这边,此时绝对没人知道大唐“废王立武”之事,更不会有人知道苏大为这个人。 等等…… 他突然想起一事,猛的抬头瞪向苏大为。 “木昆部,是你做的?”在他收到情报里,越过金山奇袭木昆部的唐将姓苏,他原本以为是苏定方的子侄,但是刚才听苏大为所说,他突然意识到了。 “是我。” 苏大为点点头,拉过一张胡凳,在咥运面前大马金刀的坐下:“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你想谈什么?” 咥运盯着他,眼睛微眯。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的冷光。 咚咚咚~ 若大的营垒中,响起阵阵鼓声。 鼓声响彻天地。 随着密集鼓声,军营前的栅栏被打开通道,露出一个仅容两马并行的入口。 营前的唐军士卒手按腰刀,举着火把,凝视着前方。 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节奏,像是有千万斤的重量,集中在一起踏下,令大地一沉,复又弹起。 耳中听到一阵细碎的蹄声。 尔后,于黑暗中,看到一支轻骑向营门行来。 “回纥部,奉令前来,听从大唐调遣。” 为首一员身形彪悍的胡将,在马上拱手扬声道。 唐军大营中,苏庆节带着一支仪兵从中走出,先向胡将还礼问候,然后仪兵分列两边,手执唐仪刀,向来将道:“大总管已经久候了,请随我来。” 在这个时代,大唐,乃是天下共主。 大唐皇帝,称天可汗。 这个称号,从李世民开始,继承在李治身上。 如今大唐国力仍是上升期,从中原,一直到西域,到波斯,视线所至,皆传颂天可汗之名。 在金山北面,燕然都护府的范围里,大唐能召集到的仆从军,也并不比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弱。 若是放大到整个帝国版图,大唐能征召的各族仆从,数量更是惊人。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中天竺,还是吐蕃、勃尼(尼泊尔),又或是草原强盛的部落,数十万计的铁骑。 又或是东面大海之上的百济、新罗等国,都要听从大唐的节制。 明面上,唐乃天下共主。 所谓天可汗,苍天之下,皆为可汗之土地。 有敢犯唐之天威者,遣一员大将,征召仆从军,便能灭其国。 像王玄策这种借吐蕃兵灭掉中天竺的壮举,正史根本就是一笔代过,连单独立传都不屑于。 可见在唐人来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后世之人,还是从倭国人的传记小说里,知道大唐有这么一位猛人。 而在史书没有记录的地方,似王玄策这种,还有许多。 木昆部,酋长大帐中,苏大为与咥运还在无声的注视着对方。 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可以是肉体上的,也可以是精神层面的。 苏大为与咥运此时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心战。 双方开口都极为谨慎,在不断揣摩着对方的心理,以求利益最大化。 这是一场谈判,一种无声的较量和博弈。 其微妙处在于,苏大为知道咥运是李治在西突厥内的“眼线”,但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协定,如何划分利益。 而苏大为自己,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李治的人。 他是武媚娘的人。 但他并不能代表李治。 咥运也是琢磨到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反问苏大为想谈什么。 潜台词就是:你能给我什么? 开出你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是否答应。 苏大为脑海中急转,暗自分析咥运这个人。 他是不良帅,擅长断案。 要断案,就得懂看人。 咥运这个人,无疑是极其自私的,他有着突厥人的本色,见利忘义。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他不惜出卖阿史那贺鲁。 甚至整个西突厥,在他眼里,也只是拿来谈判和交易的筹码。 同时他又深黯大唐的文化,懂得唐人的思维。 这是一个矛盾混合体,融合了唐人的智慧,与突厥人的贪婪。 要想让他配合自己,须得诱之以利,或者临之以威? 光凭三言两语,不拿点实际东西出来,想让咥运屈服,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于咥运来说,能打动他的是什么? 能令他心甘情愿,按照苏大为想法去做,去配合苏大为接下来的战略,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第九十九章 谈判 苏大为的目地,一切都是为了军功服务。 这是他第一次加入唐军,也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参与大唐对外的征战。 但既然来了,苏大为的目标就是尽量多立功。 圣人言,立功、立德、立言。 如果可以,能一战灭掉西突厥,也是一时佳话。 顺便,还可以拉程知节一把。 还有获得苏定方的赏识。 回去对武媚娘,对李治,也算有个交代。 现在压在头上的长孙无忌已不再是威胁,今后几年,苏大为也想尝尝躺在功劳薄上,肆意享受人生的生活。 对,他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想不用劳心劳力,还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至于前世看到什么王霸之气,虎躯一震…… 醒醒,这不是乱世,这是盛唐。 无缘无故想什么逆天改命,那得造掉多少人命啊。 盛世大唐,有再折腾的必要吗? 至于什么科技树,什么带领大唐来场工业革命什么的,洗洗睡吧。 苏大为自认自己的水平,也就是造把牙刷什么的。 属于中人之资。 就连火药的配方他都记不全,让他去搞什么攀科技树,太难为他了。 好在还有些脑洞,这一世,也算有不错的根基,身为异人,身手也不错。 和武媚娘又是自家人的关系。 再交好大唐一帮名将,天下大可去得。 对了,像安文生那样,有钱有闲,吃喝不愁,到处旅游倒是不错。 不过长安城还有柳娘子要侍奉,要给柳娘子养老送终,暂时也想不了那么远。 而且这一切,说回来,都得先把眼前这一仗打好再说。 俗称: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若无足够的功勋,光凭武媚娘信重这一点,今后只怕今后少不了被人眼红。 打下这一战,至少也能太平个几年。 正因如此,苏大为才苦心谋划。 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步。 只要眼前咥运稍稍配合一下,便能躺赢。 帐外传来脚步声。 咥运眉头微微一扬。 苏大为不禁向帐外扫了一眼。 一个人形的轮廓出现在帘帐上。 “俟斤,羊肉烤好了,现在给您端上来吗?” 一名狼卫在帘外低声问。 帐内的气氛瞬时变得微妙起来。 在这片帐蓬中,原本咥运与苏大为暂时处于一种“均势”。 苏大为身手高明,三步之内,足以轻松杀死咥运。 但是,他现在对咥运有所求。 有所求,便不可能轻易出手。 咥运也要小心守护这份平衡,免得苏大为挺而走险。 但现在,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被外来的因素打破。 狼卫在外面要给咥运送晚膳。 咥运不可能不回应。 拖延久了,必然会引起外面侍卫的疑心,到时一涌而入,苏大为就算能脱身,也不可能与咥运再谈合作之事。 而咥运,谁能保证他不大声呼救,或者是给予暗示,召人来除掉苏大为? 苏大为能给的,李治同样能给,而且能给得更多。 现在这个时候,苏大为还没有展现出,能令咥运心动的东西。 而与苏大为谈下去,对他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咥运会怎么做? 选择权,一下子落在咥运身上。 苏大为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就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但凡咥运有任何异动,都将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俟斤?” 外面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也透出隐隐焦急。 “我能进来吗?” 咥运目视苏大为,张了张嘴,以嘴型向他无声的道:“先吃饭。” 苏大为没说话。 咥运这才向帐外,对着马上要闯入的侍卫道:“别急,烤肉多备一些,再拿点酒,拿两份送进来。” 门外的人似乎呆了一下:“俟斤,你……有客人吗?” 咥运刚要回答,突觉喉头一凉。 苏大为的手指再次捏住他的喉头。 如果他说错半个字,难保不被像捏碎核桃一样,捏碎喉结。 咥运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凶芒,但他很快将这情绪压下去。 伸手按在苏大为的手腕他,目光直视苏大为,微微摇头。 这才向着帐外恼怒道:“去准备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是是。” 帐外的人不敢多问,忙下去准备。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咥运试着想去扳苏大为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是铁铸的一样,异常生冷。 苏大为看了看他,缓缓收回手:“你是聪明人,最好不要玩花样,否则会后悔。” “能和平解决的事,我从不冒险。”咥运面无表情的道。 “和平解决?” 苏大为笑了。 “突厥人向来喜欢抢掠大唐商人,犯我边境,和平二字从你口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苏帅,你苦心找上我,应该不是来说这些废话的吧?” 咥运双手案住桌角,脸上闪过一丝挖苦:“不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或者,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苏大为脚尖轻轻一挑,将先前地上断成两截的刀尖挑在手里。 迎着咥运变色的脸:“不如先吃饭,边吃边谈。” 刀尖锋利,现在在切割着热气腾腾的羊肉。 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汁水横流。 现在刀尖就在苏大为的手上,随意的切割着羊肉。 咥运的眼睛就一直在那刀尖上,随着刀在羊肉上划动。 不是饿,而是怒。 苏大为在他面前这番举动,无疑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羊肉我帮你切好了,这份是你的。” 苏大为将切割得细碎的羊肉装了一盘,推到面色铁青的咥运面前。 又拉过自己那份,也不顾油腻,伸手抓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折腾这么久,他也饿了。 “味道还行,不过还缺了点调料,如果有西域那边的香料加进来,味道会更美,现在只抹了点盐,将就能吃。” 苏大为一边吃着,一边随口评价。 那半截刀尖,被他手腕一翻,倒插在桌上。 咥运喉结蠕动了一下,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伸手抓起面前的羊肉,也吃了起来。 帐中沉默,只有一片咀嚼声。 等羊肉吃完,两人又各自拿起酒。 苏大为拔开牛皮袋的软塞,凑到鼻前嗅了嗅。 咥运讥讽道:“怎么,怕有毒?” “肉都吃了,也不在乎这点了。” 酒足饭饱,咥运面无表情的将双手在毛毡上擦了擦,看向苏大为:“吃完了,可以谈了吗?” 他这个举动是极其失礼的。 虽为突厥人,但他是可汗的儿子,身份高贵。 平常衣食住行都不缺人伺候,像这样手抓着羊肉吃,吃完随手擦拭的情况,不说绝对没有,那也是极少的。 通常,会有美艳的胡女,用金盆盛满清水,端到他面前,给他净手。 席间或许还会有胡旋舞,一系列赏心悦目的节目。 这真是咥运吃过最索然无味的一顿饭。 但他还不能生气,至少面上不能有任何表现。 “可以谈了。” 苏大为学着咥运将油腻腻的手,往地上的毛毡擦去。 这毛毡质地极好,是用雪驼身上最细软的毛,编织而成。 但现在,却成了二人的擦手布。 “我长话短说吧。” 苏大为脑子里斟酌着用词。 咥运盯着他,脸色颇有些阴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先是扮做牧人接近自己,接着又是威胁,又是骗了自己一顿饭。 这还特么算短说? 若不是顾忌此人身手了得,咥运早就当场掀桌子了。 “咥运王子,我清楚你与大唐的关系,你也清楚我与武皇后的关系,我觉得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关系在,有些话,便可以谈一谈了。” “有屁,快放。” 咥运脸色一黑,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都这时候了,这苏大为还在与他绕圈子。 他的耐心是有限的。 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召集将领议事,就是在胡女的胸口肚皮上,哪有这样的憋屈? “你看,你也想早点谈出个结果,在这一点上,我们取得了共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 然后不紧不慢的道:“这一战,唐军必须要胜,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提供一切必要的情报,在必要的时候,我还希望你能帮我推动一些事,比如,沙钵罗可汗的某些决定。” 呯! 咥运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木桌发出喀嚓一声响,居中裂开。 苏大为看着桌上的碗碟和羊骨、酒袋徐徐跌落在地,面上表情丝毫不变。 他知道自己提了一个非常狂妄的要求。 完全把咥运当做大唐在西突厥内的“线人”去使用了。 但实际上,咥运与李治是各取所需。 在西突厥显露明显败绩前,他是绝不会向李治俯首称臣的。 这种状态很微妙。 原本咥运的战略便是趁着大唐太宗驾崩,唐军无遐顾及西域,鼓动阿史那贺鲁自立为可汗,称雄草原。 如果大唐多乱个几年,咥运从阿史那贺鲁手里接过金狼旗,他有信心,定能带领西突厥走向强盛。 但是,大唐恢复的时间太快了。 快到远远超过咥运的预料。 而且,咥运想从阿史那贺鲁手里夺权,也并非那么顺利。 前有阿史那沙毕,更前面,还有阿史那贺鲁其他的儿子。 阿史那贺鲁能成为西突厥可汗,靠的也不仅是他的血脉影响力,他的能力并不差。 与李治的联系,是一种策略。 咥运需要借大唐的力量,帮助自己清除异己。 同样,李治也需要借咥运的情报,帮助他清除朝中的异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缘份。 两者的区别在于,大唐的国力实在太强盛了,恢复得太快。 而咥运这边,还没能实现自己心中的统合。 这种情况与大唐作战,西突厥纵然能逃过这一次,也难逃下一次。 时间越久,大唐对西突厥就越能形成碾压之势。 这一点,做为在大唐生活十余年的咥运,心知肚明。 第一百章 交个朋友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有一种淡定。 这种淡定,是建立在强大的心理,与情报分析上。 从进帐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咥运,猜测咥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好似心理学的“画像”。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他绝不轻易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好整以遐和咥运一起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饭。 嚼蜡的是咥运,而苏大为,则借吃饭这件事,完成了心中对咥运的观察。 他还记得,前世听人提起过,一个人只有两件事不会做假,食和色。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人只有在进行自己最熟悉的事时,才会下意识放松,流露本性。 所以吃饭,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过程。 为何后世谈大事要在酒桌上? 为何男女相亲要安排吃饭这一流程? 其实大有道理。 通过吃饭,一个人性子急还是慢,思虑如何,偏好如何,怎么对待食物,对食物和烹饪手法有什么偏好,通过一系列的细节,能将一个人的品性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苏大为现在,自然不需要弄清那么多,只需知道咥运所想即可。 猜到对方心里的底线,就掌握了对方的底牌。 如果说深入西突厥小王咥运的帐中,是一场赌局,那么苏大为此时已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说话,但咥运已经能感觉到,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那份笃定。 咥运心里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按住膝盖,向苏大为摇头道:“你刚才的说法十分可笑,就算是你们大唐的皇帝,也不敢如此对我说话?” “是吗?那么我很遗憾的告诉你……” 苏大为笑笑道:“有一句话,叫做此一时彼一时。” 咥运没有回答。 但是他微动的眼神,显示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显然,精于汉学的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对李治有用,是因为关于西突厥狼卫这边的情报,他能提供,甚至暗中推动狼卫在长安内做一些事。 而这对李治来说,是可以借狼卫之事,来宣布对西突厥的战争。 军中之事,李治便能直接出手干预。 而通过掌握军权,李治便有了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底气。 同样,对咥运来说,此举既能暗中交好李治,又能借机除去狼卫中一些人,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是双赢。 可惜咥运怎么也没想到,李治下手如此快、准、狠。 狼卫事件后,马上就派兵征西突厥。 接着就是废王立武,驱逐朝堂中属于萧王两家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 同时驱逐的还有褚遂良等一帮老臣。 长孙无忌虽然还在,但已独木难支,呈现明显的颓势。 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唐的天变了。 所有的权力,将集中在大唐皇帝李治的手上,朝堂中,再无人能限制皇权。 这样一来,咥运对李治,还有何价值? 可以说没有价值。 他已不具备有与李治平齐平坐,讨价还价的能力。 这就是苏大为所说,此一时,彼一时。 看着咥运脸色数变,苏大为不慌不忙的道:“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我就说说后面的事吧。 你可以拒绝我,拒绝与大唐合作,但是后面呢? 西突厥在大唐的攻势下还能坚持多久? 以我推算,快则今年,慢则明年,大唐必胜,西突厥必亡。 而你们,你,包括阿史那贺鲁,会成为唐军的俘虏。” 苏大为的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内容却像是一根针一样,扎进咥运心里。 咥运眼神闪动,额头已见隐隐的汗珠。 如果换另一个人,苏大为说这番话未必有用。 但,正像是他刚才说的,咥运是聪明人。 甚至聪明得过头了。 他早就考虑过西突厥失败的可能。 否则也不会私下勾结大唐,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唯一要确定的是,大唐是否真的会迅速赢得胜利。 如果西突厥真的注定失败,那在咥运这里,也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什么取代沙钵罗可汗,什么做西突厥的新可汗,带领突厥人重新沐浴荣光。 突厥都亡了,哪还有新可汗? 天下只有一个可汗,那便是大唐的天可汗。 沉重而略急的呼吸,在帐内响起。 咥运双手握拳,抬头看向苏大为,一字一句的道:“突厥未必输。” “听说你在大唐求学过,应该熟悉历史,但凡中原王朝崛起强盛,胡人便没有机会了。” 苏大为目视着他,目光里透着威严:“况且在突厥最强大的时候,都败于大唐铁骑,现在你们比得上之前东突厥吗? 而大唐,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我们甚至不用出多少兵马,只凭天可汗一声令下,草原上就有数之不尽的胡人,心甘情愿的做大唐鹰犬。” 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刻意去威胁,他陈述的只是一个事实。 咥运沉默不语。 苏大为趁热打铁道:“汉胡国运消长,早有历史证明,不用我多言,如果因为你此时犹豫,错失良机,只怕悔之晚矣。”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威胁我,让我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咥运,我要提醒你,你对大唐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我们并非缺你不可。 就算没有你之助,这一战,大唐也赢定了。 这是国力的碾压。 唐军无论败多少次,都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而你们西突厥,只要再败一次,仆从的胡人部落便会纷纷倒向大唐,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一点,你可承认?” 咥运低头不语。 苏大为继续道:“我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明知西突厥必败,还要将自己与之绑在一起,那不是智者所为,必定会身死族灭。 想必你不是这样的蠢人。 否则也不会一直做大唐内应,向我们提供消息。 如今大势在唐,西突厥灭亡已是定局,在这种时候,聪明人就应该追加投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首鼠两端,因犹豫而错失最后机会。”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道:“我不是来威吓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给你一个自救的机会。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是愿意证明自己的价值,换取生的希望。 还是要与将要灭亡的部落绑在一起,皆在你一念之间。” 苏大为说完,再不多言。 他的腰杆挺立如松,不焦不躁。 话已经全说开了,摊牌了。 第一,你咥运没有再与大唐皇帝讲条件的资格。 第二,西突厥必亡。 第三,给你机会你如果不抓住,等到西突厥灭亡之日,只怕就要和阿史那贺鲁一起授首。 大唐正好借你们父子的头颅去震慑草原各部,去彰显大唐赫赫武功。 现在不是大唐需要你,而是你更需要大唐。 所以苏大为带给咥运的其实是一个机会。 交“投名状”的机会。 以换取在大唐胜利,突厥灭亡的时候,凭此功自救。 哪怕这是一根表面裹蜜,内里藏着危险的“救命稻草”,咥运也不得不伸手抓住。 “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的。” 沉默片刻后,咥运抬头,向苏大为幽幽的道:“我可以杀了你,就算将来唐军真的赢了,我还可以远遁西域,可以去吐火罗,或是向西去更远的地方。” “的确可以。” 苏大为脸色不变:“不过那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分别?一个人,远离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部落与权力,就算他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苏大为的话,令咥运浑身一震。 停了数息,他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个高明的说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大唐像我这样的人,多到难以计数,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何意义?对你的处境,有何帮助?” “哈哈,我在长安生活十年,倒不知道,唐军中有如你这般厉害角色,能言善辩,善于用兵,而且有着过人的胆色与身手。” 咥运目视着苏大为,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 那种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独狼。 “最可怕的是,你还如此年轻,若是留着你,哪怕突厥不亡于苏定方,也会葬送在你手上!” “你听说过王玄策的事吗?王玄策在大唐并无大名,他出使天竺,因天竺叛乱伏杀了使团,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勃尼借兵数千,攻灭了中天竺。” 一个王玄策能一怒而借仆从军灭人国。 大唐还有多少个王玄策呢? 苏大为看着咥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微笑道:“其实反过来想,你结交一个年轻的,大有前途的大唐新贵,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世上还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吗?” 咥运愣了一下,忽然拍了拍大腿,也笑起来:“是我想的岔了,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笔好生意。” 他起身,向苏大为伸出手,热切的道:“我咥运,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啪! 代表大唐与西突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无人知道,这一夜,两个年轻人的决定,如蝴蝶扇动翅膀。 其深远影响,要在多年之后,才被世人所知。 第一百零一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从木昆部的营中悄然潜出时,苏大为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说服咥运只是第一步。 如何利用咥运这个人,来精确执行唐军的战略意图,达到一战灭西突厥的目标,还需要后续的努力。 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现在找到了一把合适的刀。 但这刀,如何能精准的刺入西突厥的心脏,大有讲究。 而且还得提防咥运这个人起别的心思。 聪明人容易说服,因为多思多虑,这类人多半没有顽固到底的决心。 可也正因为心眼太活,一但风向不对,又很容易起别样的心思。 要保证咥运按自己的要求,乖乖配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大。 充分展示唐军的强大,强大到咥运生不出任何与之对抗的念头。 让他明白西突厥与大唐的差距,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挽回。 “阿弥!” 黑暗的草原中,忽然有一骑向苏大为的方向驰来。 但是苏大为并不慌张,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光,目光这才落在来者身上。 是安文生。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神色显得略有些担心,在见到苏大为的一刻,安文生脸上绷紧的表情缓和下来,显然松了口气。 “你亲自偷入敌营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实在太过危险。” “没事,我有鬼面水母,擅长易容潜踪。” “话虽如此,但你现在毕竟和原来不同了。”安文生摇摇头,策马与他并肩而行:“谈妥了?” “嗯。” 苏大为其实是先见到安文生,才决定执行这个计划,亲自潜到咥运身边,将其说服。 至于在咥运面前,为何假装不知,问咥运见没见过安文生这位“信使”,其实也是试探。 从进入咥运帐中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评估和测试着咥运的为人。 通过一个个小细节,乃至简单话语后的表现,能推断出很多东西。 比如安文生这件事,在苏大为对咥运说自己派过信使联系过他时,如果是心思单纯之人,自然会一口说自己没见过安文生。 如果是心思复杂之人,一定会先沉默,思索,再做出判断。 甚至有可能顺着苏大为的话,假意说见过,从而诱出苏大为的真话。 咄运结果是介于二者之间。 他虽然有心机,但也没有复杂到那种程度。 有手腕,有心机,不代表为人就一定阴险狡诈。 这是苏大为首先要确定的。 如果是反复无常,毫无信义那种人,就没有谈的必要了。 “咥运居然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安文生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对苏大为取得的成果,十分意外。 “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在知道西突厥必败后,已经失去与突厥共存亡的决心。” “不,我不是说这个。” 安文生摇摇头:“我潜在咥运附近几天,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这个咥运其实身手不错。” 安文生转头看向苏大为:“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哈哈,你该不会说他也是异人吧。” 苏大为骑在马上,向安文生笑道。 “不是异人。”安文生肯定的道:“他的身手高明,远超过一般习武之人,而在他身上,我并未发现有异人的气味。” “不是异人,那只能是……” 苏大为面色一变,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一颗心仿佛浸到水里,变得无比冰凉。 安文生当然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先前见到的咥运何止是心机深沉,简直已经深到没边了。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大奸似忠,说的就是这种。 当他狡猾到一定程度,完全可以表现出一身正气。 现在回想起来,从自己进帐向他出手,咥运眼里有过恼怒,但绝无半点惊慌。 这家伙…… 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文生,走。” 苏大为心念急闪,猛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安文生心知有异。 原本为了避开突厥人的侦骑,应该是慢慢赶路,尽量不发出动静。 苏大为这一打马,战马飞奔,马蹄声会传出老远,很容易被突厥人听到。 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跟着苏大为拚命打马赶路,迎面吹来的狂风将衣衫和头发吹得向后倒飞。 安文生忍住狂风灌入口中的不适,开口道:“阿弥,究竟出了什么事?” “差点着了咥运的道了。” 苏大为低骂一声:“他若是半妖,那长安城中的半妖与他是何关系?当日万年宫大水,是有人在山顶做了手脚,那些人,与他又是何关系?” “不……不会吧!” 饶是安文生胆大,听到苏大为如此说,也感觉头皮一炸,心中暗呼不可能。 苏大为这个脑洞太大了。 “你我都忘了,咥运是什么人了。” “咥运?什么人?” “他可是……趁太宗驾崩,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之人,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屈于人下。对他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唐继续乱下去,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继承西突厥的力量,然后……” 后面的话,被夜风一吹,安文生没有听清。 但他听明白一点,咥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因为大唐的混乱符合咥运的利益。 谁说此人与李治有协议,就不会暗算李治了? 他要的只是借大唐之力,除去西突厥内的政敌。 他要的是一个混乱的大唐,可以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整合势力,重新成为草原霸主,成为可汗。 一个迅速强盛的大唐,一个大权在握的李治,绝不是咥运所愿意看到的。 苏大为的猜测虽然大胆,但并非无可能。 这几年他在长安经手的案子,除去人的,相当一部份和半妖有关。 在这背后,似乎总潜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如果说咥运便是藏在后方,暗中谋划布局之人,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咥运,现在都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必须赶紧离开突厥人的势力圈。 以咥运心机之深,隐忍之深,方才苏大为几番试探,都没能探出他的底来,天知道此人会有何反应? 咥运先前在苏大为面前,表现得好似毫无还手之力。 实际上,无论是半妖之力,又或是心机,他都不弱苏大为半分,甚至还是个天生的“演员”。 连苏大为都被瞒过了。 隆隆隆~ 铁蹄敲打着冻土,密集如雨的蹄声此起彼伏的爆发。 不光是苏大为和安文生两骑,从草原各处,渐渐有蹄声接近。 那必是突厥人的侦骑。 原本夜里不适合这样放马狂奔,若是地面不平,有陷坑一类,很容易折断马腿。 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各处响起的蹄声越来越多,代表突厥人的骑士越追越近。 草原人因为饮食习惯,并没有夜盲,这比起汉人有所优势。 不过幸好,他们遇上的是苏大为和安文生。 两人皆为异人,修为有成,视力和五感皆远非常人。 虽然是暗夜中,依然能看得纤毫毕现,巧妙的躲过了复杂地形,向着自己预留的伏兵处原奔去。 咻咻~ 空气中传出凌厉的啸音。 那是突厥人的骨箭。 这种中空的骨管在穿过空气时,会发出鬼啸一般的响声,刺耳而且夺人心魄。 安文生反手一刀,将射向他后心的一箭挑开。 苏大为降魔杵化作臂盾,铛的一声,将一枚射向马身的飞箭挡住。 “追兵越来越多了!” 呜呜~ 身后远处,属于木昆部落的营盘里,突兀的响起号角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心中同时一震。 突厥大营中的兵马动了。 咥运,终究还是选择与大唐为敌吗? 这一夜很长,但再长的夜,也终将过去。 黎明的光线,狠狠将天幕撕开。 万道光箭从东方洒下,将位于西边方向的木昆部,照得一片金黄。 隆隆的战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肃杀之气,正在草原间弥漫。 暗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处于战争双方的主角,苏大为和咥运分别在自己的中军处,做着最后准备。 双方的视线,跨过数十里的距离,仿佛能看到对手。 “阿弥。” 唐军阵营中,安文生有那些点不安了。 他看了看身周,尽是胡人面孔。 再看看骑于战马上,面沉如水的苏大为。 向他道:“真的要打?” “这一战,我们不打,突厥人也会打过来。” “你昨天不是说与咥运达成合作?” “我想了一夜,对于咥运这种人,畏威而不怀德,既使他心中留了后路,也必须展示大唐的武力,将他打疼,打灭他心中那丝侥幸,他才会断去非份之想。” “真打起来,就没法控制和收场了。” 安文生微微摇头,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即小声道:“而且我们都是仆从军,这些胡人……” “他们都是跟着唐军一路抢掠过来的,只有唐军能保证他们的利益,若咥运胜了,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他们的忠诚,而是担心他们的战力。” 安文生遥指向对面,那黑压压的铁骑如乌云一般。 “咥运这次带来的,是西突厥的精锐,不说以一当十,以一敌三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们这边拚凑出来的仆从太过杂乱,只怕……” 第一百零二章 陌刀向前 “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轻夹马腹,向阵前走去。 “苏帅!” 军阵中,娄师德骑马过来,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卢绾、崔器、王孝杰的军马已经赶到。” 说完,他脸上浮过一丝担忧:“万一不胜……” “没什么万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大为扬起马鞭,指向对面的突厥人:“一会,按我的计划行事,给我狠狠的打,打疼对面的突厥人。”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自是猜到了咥运的用意。 虽然他明白大唐的强大,已经不是西突厥可以抗衡。 未来突厥灭亡已经可以确定,但咥运犹自不甘心束手就擒。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就算真的救不活了,一人展现实力,能杀伤杀痛唐军的突厥王子。 和一个失去抵抗勇气,只能乖乖认怂的咥运,哪一个更有价值? 咥运认为,是前者。 就像太宗李世民手下诸多外蕃名将一样,这些人,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唐军之血。 但是,只要是真有能力的,李世民便可既往不咎。 这些人的权势和政治生命得以保全,直到李治朝,仍然活跃在唐军中。 反观一些能力不突出的,虽然举族投降,却也只能做安乐翁,还要时不时的被拿出来羞辱一番。 咥运自然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如果想要投降唐军,那么先要在战争中,狠狠打伤打痛唐军。 赢了,或许还能续命一波。 就算是败了,也增添自己的政治资本,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既然如此,干了。 巧合的是,苏大为刚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想要咥运乖乖配合,看来不打疼这个家伙,是办不到了。 那就稍稍展示一下大唐的武力,教所有三心二意的家伙乖乖做人吧。 先打疼,再赏胡萝卜,这才是王道。 一味的许诺,给好处,只会换来轻曼。 人性畏威而不怀德。 不先来几百杀威棒,如何能换得对方感激涕零? 能杀而不杀,稍稍给点好脸色,就能换得忠诚。 没那个本事杀,天天挂在嘴边去威胁,屁用没有,对方心中照样瞧不起。 何况再往深层次些说,唐军形迹以露,咥运若不表示一下,不打一场,回头在沙钵罗可汗那里也无法交代。 而苏大为这边,咥运率领的西突厥军向前扩张,他不可能退。 辛苦打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打下金山南面的草原,给唐军进兵,留下一个战略支撑点。 这要是被咥运打回去,这一月的辛劳岂不是白费了? 还有其它的一些因素,所有的一切,共同催生出这个结果。 苏大为在这里,这个时间点上,必须与咥运所率的西突厥狼骑,较量一场。 这一战,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突厥人是不会留手的。 如果顶不住,唐军这边仆从军会死,唐军自己,也可能覆灭。 打就是真打,没有任何留手的可能。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天空中回荡。 随着号角声,是嗡嗡作响的突厥语声。 那是突厥战士在进攻前,最后的祷告。 由数名萨满引领着,向他们心中信仰的长生天祈祷,请长生天赐予力量,将眼前的敌人打败。 “整军,准备。” 苏大为发出命令。 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一名斥候骑马喊了句什么,但是被突厥人进攻的号角声掩住,听不太清。 紧接着,唐军这边,有站在简易木制高塔上的旗手挥动令旗,发出旗语。 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唐军分成各军阵,各军不约而同的握紧手里的兵器。 此次在苏大为麾下,替大唐作战的,乃是金山南面的草原部落。 无数大大小小的部落,加上从木昆部吸纳来的战士,一共两万七千人,共同凑成这支大军。 对面咥运手里,有两万突厥狼骑。 兵力上,是唐军占优。 但是从战力和兵员素质看,无疑是突厥人的狼骑更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黑云在翻涌。 天边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下去。 黑色的潮水在涌动,在迅速蔓延。 从天空上看,一个个骑士犹如绿色大地上一个芝麻小点。 无数这种小芝麻点,汇聚成洪流。 这股洪流在加速,在袭卷向列阵的唐军。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两万突厥骑正面狂奔,那种威势,若非亲历,实难以想像。 脚下的地皮在跳动,空气在震荡,天空在震动。 就连心脏,也随着铁蹄,在忐忑。 令旗挥舞,打出旗语。 王孝杰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娄师德。 又看了一眼骑在马上,上身挺立如标枪的苏大为。 心中,似乎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有了勇气。 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住角弓,用力向上举起。 他从喉头,发出一声暴喝。 然后,单人独骑,越众而出。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支骑军。 这是五千骑。 是王孝杰在胡人仆从中优中选优,精挑出来善于骑身之士。 经过数次战阵中磨合,虽然还不太纯熟,但也勉强可以一用。 王孝杰的越骑士,按唐军习惯的战法,沿着战场边缘斜切过去。 他的作战,便是要用最擅长的骑射,迟滞敌人的移动,尽可能的对敌人造成杀伤。 王孝杰之后,木塔上大旗舞动。 早候在一旁的崔器收回视线,他无声的将面上的铁面拉下。 他现在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里。 全身上下,都包裹着铁甲。 甚至头盔都有铁制的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手里,握住自己的武器,那对铁瓜锤,目视着前方不断逼近的突厥铁骑,驱动身下的战马向前。 一支五千人的铁骑,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移动。 将乃百兵之胆。 崔器所率领的,便是一支重甲骑。 这一个月,苏大为率领他们灭大部落二十七,中等部落五十六,小部落不计其数。 大量的搜刮和缴获,勉强能拚凑起一支铁甲精骑。 这比之太宗立国时的那支玄甲精骑自是差得远了。 不过好在对面的敌人,也不是当时武力达到顶峰的突厥骑。 王孝杰的越骑在战场中游走,负责策应和迟滞敌人,打乱敌人节奏。 而崔器,负责的就是攻坚。 他要做唐军之盾,挡在最前面。 这支重甲骑若是不能挡住迎面而来的突厥狼骑,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就难打了。 娄师德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在攻掠草原时,苏大为玩的都是战术,都是攻其不备,是预定好的战场,选择最合适的时间,对那些大小部落发动闪电战。 而这一次,却没有任何计谋,就是正面硬刚。 似乎摆明了要和称雄草原的突厥人,来一次野战。 头铁到不行。 娄师德完全猜不出苏大为心里在想什么。 难道真以为,凭着这支成立不到一个月时间,拚凑出来的胡人仆从,就能战胜对面那些西突厥百战精锐? 苏大为他,究竟要做什么? 虽然心中充满疑虑,但是这一月来的磨合,这支军队上下,早已习惯了听从苏大为的指挥。 可以说,没有苏大为,就没有现在这支两万七千人的大唐仆从军。 “风!” 阵中,隐隐听到有无数人大声吼叫。 娄师德抬头看去,只觉得天空一暗。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使天空暗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大片箭雨。 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无数角弓弓弦弹抖,发出的尖啸声。 娄师德不是没见过箭雨,但一瞬间看到这么多箭,上万支,还是第一回。 天空被箭雨所遮掩。 乱箭穿空,箭如飞蝗。 突厥骑正在狂奔。 王孝杰带的那支越骑,也在相向而行。 箭雨之后,双方的队伍里都荡起一片涟漪,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中箭落马。 折损的人数应该不算太多。 这让娄师德稍稍呼了口气。 毕竟第一波箭雨还存着试探,接下来的战斗,才是真正残酷的绞肉机。 “来了!” 阿史那道真一勒马头,向苏大为和娄师德厉声道。 轰隆隆隆~ 正面,万马齐奔。 突厥的狼骑终于冲杀上来了。 在战阵外围,一支数千人的突厥骑从滚滚涌动的洪流里分出去,咬上王孝杰的越骑。 双方如两条盘旋的饿龙,不断纠缠撕咬着,用手里的张弓和箭雨,向对方射击。 而正面,超过一万五千名的突厥铁骑,如同攥紧的拳头,向着苏大为的军马,直扑上来。 娄师德脸色微变。 这个距离太近,敌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排好的军阵中,居然出现了骚动。 有些胡人仆从,似乎是顶不住这样的压力。 中军都有人顶不住,那崔器那边带的几千人会如何? 他们能顶住突厥人的冲锋吗? 娄师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第一百零三章 瞬息万变 苏大为骑在战马上,在军阵中,向黑压压的突厥骑兵看去。 双方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的地步。 从苏大为的角度,一眼可以看那些突厥人,一个个挥舞着弯刀,带着杀气腾腾,向着唐军狂奔而来。 身边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都显得有些紧张。 在身侧的聂苏则更是下意识夹紧马腹,恨不得能贴在苏大为身边。 “阿弥,你说这些胡人仆从军能挡得住吗?”安文生有些担忧的道:“都是胡人,明显西突厥人的骑兵更精锐。” “挡不挡得住,要打过才知道。” 苏大为话音才落,阵前娄师德已经扬手大喝了几句,木楼上的旗兵挥舞着旗语。 从苏大为这边的唐军阵中,立刻响起隆隆战鼓声。 一阵阵高低起伏的牛角声,也同时响起。 这是提醒崔器部,敌人已经到了一箭之地。 对面的骑兵已经仰天射出了第一波箭雨,接着加速冲了上来。 速度太快,几个呼吸双方就能碰撞上。 崔器在阵前大喊了一声,抬起臂盾。 跟着他的唐军亲兵,还有胡人,也纷纷效仿。 长箭落在头顶,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 地面上,瞬时多出一片箭羽组成的丛林。 臂盾主要是替战马挡住眼睛,免得倒霉被箭射到。 人与马现在都武装到牙齿,不惧这种程度的箭雨。 崔器动了起来,他夹了夹马腹,抖动着缰绳,喝叱着令战马奔跑起来。 在他身周,先是唐军,接着是胡人的仆从,大家以崔器为箭头,战马雷动。 全身负着重甲的人与马,起动的速度远不如轻骑,能够奔袭的距离也略短,所以要精确计算好敌人的位置,做好节奏控制。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在敌人突入阵前时,将重甲骑的速度提升至最大。 那便是重骑展现威力的时候。 隆隆隆~ 跟着崔器的数千骑全数启动。 开始是箭头,慢慢的,变成了一堵墙。 重骑排成一个紧密的方阵,向前徐徐推进。 突厥人这边发出尖锐的呼喝,有人在吹动牛角。 但是变阵已经来不及了,簇拥成三角箭头状的突厥骑迎着唐军数千重骑,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在距离唐军阵前一里的位置,双方碰到一起。 嘭~ 两边相撞,终究是重甲骑更有破坏力。 突厥人的前锋骑兵被重甲骑纷纷撞落马下。 唐军也有不少落马的,重骑一但在战斗中落马,便是凶多吉少。 但现在战中顾不得许多。 崔器一改平日慢吞吞的性子,拚命驱赶着战马狂奔。 手里的瓜锤左右翻飞,借助重武器的势能,将前方的敌人一个个打落马下。 紧跟着他的唐骑纷纷有样学样。 大家仿佛逆流而行。 前方的胡人不断坠马,崩溃。 突厥人的刀砍在甲上,也只能令马上的人身形晃动一下,在铁甲上除了留下一道白痕,什么也做不了。 从高空向下俯视,可以看出人数众多的突厥骑在崔器部重甲骑的打击下,原先阵型的三角箭头已经崩溃,并且不断内卷,阵线倒卷回去,整个骑阵一点点开始凹陷。 远在后方的唐军阵中,前锋的战马不安的刨动着马蹄,连连打着响鼻。 动物有灵,连他们也感受到了大战降临的氛围,显得有些焦躁。 安文生手搭凉棚张望:“崔器部赢了,他们突入突厥阵中了。” 这一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崔器能守住阵线就不错了,毕竟手下率领的大部都是胡人。 以今天崔器部所表现的战力和决心来看,可谓是奇迹。 “那些胡人居然没有奔逃,而是冒着巨大的伤亡,向突厥本阵强推,真让我意外。” “胡人也是人,他们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顺风仗,也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逆风阵。” 苏大为向他解释道。 “什么意思?”安文生诧异的瞪着他。 心下有些惭愧,在长安的时候,全都是他在“教训”苏大为,把许多知识传给苏大为。 可到了这远在万里之外的金山南,在这片草原前的军阵中,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说来安家还是世代做为武将,这一对比,老脸都丢光了。 看来阿弥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我那点东西,如果不在战阵中还好,一但在军中,便缺乏历练了。 心下感叹苏在灰成长之快的同时,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继续说:“很简单,我告诉他们,如果输了,突厥人会杀光所有人,抢走他们所有的财物,杀光他们的幼崽。” 安文生顿时明白。 人能为了生存逃命,也能在为了悍卫某些东西时,变得无比强大。 这便是人性的复杂。 “情形有些不对,敌人变阵了。”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脸色往下一沉。 论及马战,没有人比草原人更擅长。 这其中,最巅峰的便是此时的突厥人。 重甲骑强大,精锐,但重甲也有其自身的弱点。 随着突厥人的变阵,中央部份的突厥骑开始向两边绕行。 这令崔器部的前头突然一空,好像热刀切入牛油般,再无阻力。 但这并不是将敌人凿穿了。 而是突厥骑有意为之。 中央的兵力分散到两翼,以轻骑的速度优势,好像张开的手臂一样,从斜后方将崔器部重骑反包围。 重骑最强的是正面的冲击力量,对于侧面和后面,如果没有轻骑的拱卫或步卒的配套战法,将是极为惨烈的后果。 对这一切,突厥人太熟悉了。 从侧后方,神箭手可以箭射马腿,毕竟马甲也不可能将马的四肢全都裹上。 还可以用套马索飞出来,将马上的骑士拖下来。 到那时千军万马踩踏而过,可以将这些装在“铁罐头”里的重甲骑,践踏而死。 “重骑的防线……失败了。” 苏大为眯起眼睛,眼睁睁看着崔器被重重突厥骑包裹在里面,前行的速度越来越迟滞,心中微微一沉。 略一思忖,他向阿史那道真道:“让娄师德准备,你也准备一下,按计划行事。” “喏。”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拨转马头,带着百余名唐军越骑,向阵外移动。 木楼上,唐军的旗兵再次摇动彩旗,传递军令。 咚咚咚咚~ 沙尘漫天。 唐军中,属于卢绾的这一部仆从军前移。 挡在了中军阵前。 突厥人[]有数千在与王孝杰的轻骑正在以骑射缠斗。 又有近万骑为了困住崔器被困住了手脚。 还剩五千余骑,汇聚成一个新的箭头,向着唐军冲上来。 战鼓声越发激烈。 喊杀声,雷鸣般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地间。 “来了!” “准备接敌!” 卢绾握紧手里的马槊。 他率领的这一军,放弃了马战,而是下马布阵。 以长矛和马槊为前突,构成一个密集的刺猬阵型。 可以肯定,如果突厥人胆敢直接冲上来,一定会崩掉几颗牙。 到了这一步,唐军并没有吃亏,而且因为人数的优势,局势还比较乐观。 咻咻咻~ 冲近的数千突厥骑仰天射出箭雨。 “盾!” 卢绾竖起身前大盾,同时厉声呼喝。 身边的亲兵一边竖盾,一边大喝着将命令传递。 噗哧! 密集的箭雨如雨打芭蕉般,叮铛敲打着盾牌,仿佛在叩门。 唐军反应迅速,除了几个倒霉的家伙,大部分用盾将箭雨挡住。 距离已经来不及射第二箭,突厥的狼骑冲上来了。 卢绾双眼聚精会神的盯着前方不断迫近的胡骑,心里默数着距离。 三十步。 二十步…… 唰! 前方汇聚成箭头的突厥骑,突然一分为二。 绕开了长矛阵,向着唐军两翼包抄而去。 卢绾心中大惊。 “变阵!提防两翼!” 面向前方的长矛向左右两边开始移动,队伍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丝骚动。 如果这时突厥人集中兵力,必能给予卢绾部相当数量的杀伤。 但,这数千突厥人并没有理会卢绾的人,而是从左右两边飞快掠过,向着苏大为的中军奔袭而去。 此前,唐军有五千轻骑交由王孝杰。 另有五千重甲骑,交由崔器所率领。 卢绾同样率五千人,原本做为唐军中军的左翼存在,现在顶在阵前。 剩下还有一万二千余人。 除了数师德率六千,做为唐军右翼。 最后六千人,是苏大为通过唐军亲兵直接率领。 现在,大约有五千余骑突厥人,越过了卢绾部,仿佛涌动的潮水般,向着中军处的苏大为,及右翼处的娄师德部,蜂拥而来。 战斗至此,刺刀见红。 成与败,便看中军能否顶住对手的冲击。 突厥最后这数千骑,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明显更加精锐。 将骑兵流动作战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远的不断释放出箭雨,抛洒向唐军头顶。 观察唐军阵型的变化,在躲避箭雨时,各部的实力强弱,也明显展露出来。 数息之后,突厥骑选择一个突入点,所有骑兵汇聚在一起,仿佛一个尖利的箭头,狠狠的凿进去。 攻击点,正是苏大为部与数师德手下两部兵马的结合点。 “突厥还是有能人啊。” 苏大为发出一声惊叹。 能在混乱的战阵中,准备找到结合点,并且敢于率军强突,非胆大心细,眼光独道的将领不能办到。 两军结合部,号令不一,反应不一,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 一但被敌人突破,很容易扩大战果,令骚乱加剧。 若成袭卷之势,唐军很有可能产生崩盘的连锁反应。 第一百零四章 甲光耀日 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是势均力敌之态,突然便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 苏大为面沉如水,将一道道指令通过身边的亲兵传出。 站在塔楼上的旗兵正在挥动旗语。 突然—— 咻! 一支利箭从突厥人中射出,正中旗兵咽喉。 那旗兵瞬时从高达数丈的木塔楼上倒坠下来。 娄师德眼见这一幕,心脏直觉得狠狠一揪。 敌人已经近到可以射中旗兵的距离,凶险不言而喻。 但他现在无法分心,只能专注于眼前,将面前之敌击溃再说别的。 无遐也无力去分心它顾。 只能想信苏大为,相信苏帅的应变不会出差错。 “斥候营,出击!” 阿史那道真举起手里的角弓,回声向身后的唐兵大声厉喝。 他率领的是补充满员的一队斥候兵。 一队三伙,共一百五十人。 在上万人的战场上,这么一小支人并不起眼,但有时候,刀用对地方,也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一百五十人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悄然摸向突厥人的后方。 这一刻,整个战场陷入短暂的胶着。 战场西面,数千唐军越骑在王孝杰的带领下,与突厥的狼骑相互追逐,缠斗在继续。 箭雨穿空,不时有人坠马。 两边都打得很痛苦。 这是有相同战术,甚至是相当族群以骑射相互较量。 最后比拚的,很可能不是技术高下,而是精神意志。 谁能承受更多的伤亡,谁能比敌人坚持得更久一点,谁能等到敌人先崩溃,谁就是胜利者。 在战场北面。 由崔器带领的五千重甲骑,情况则比王孝杰部惨烈得多。 五千骑已经减员近千骑。 前冲的速度也被狡猾的突厥骑通过狼群战速而被拖慢下来。 马力也到了极限。 重甲骑失去速度,就是被敌人按在地下摩擦的累赘。 要追,追不上轻骑。 要打,突厥骑不给你近身的机会。 要走? 突厥人的套马索运用得出神入化,不断将落后的唐骑套中,拖下战马。 发起冲锋时的重甲骑如果说是一个年青力壮的勇士,现在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身上承载了无数的负担,速度越来越慢。 崔器不得不下令剩余的重骑以他为中心重新聚在一起,暂时忍受一定的损失,同时积蓄马力,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战场南面,苏大为与娄师德两军结合部,数千突厥骑如水银泻地,又有如热刀切入牛油,不断涌入,将唐军的阵形凿出一个豁口。 这个豁口正不断放大。 至于原本做为中军前阵的卢绾部,正在调转阵形。 但就算这些弃马步战的兵卒集体转身,也一时起不到大的作用。 唐军现在不是人手不足,而是阵形变化,和对兵力的运用不如突厥人,被突厥最精锐的狼骑找准了一个空档,正在疯狂扩大战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中军先混乱,失去建制,那这一仗就不用打了。 “阿弥,要不要我带人去。” 安文生沉声道。 突厥人除了战术运用得当,他们领军的将领也是勇悍异常,以安文生的身手,如果在阵前将敌方大将击杀,没准就能扭转局势。 苏大为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你是我的杀手锏,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轻动。” “哦。”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说也奇怪,虽然战局如此紧急了,被阿弥这么一说,心里还颇有几分高兴。 轰! “冲进来了!” 随着唐军中无数惊呼。 所有人看到,突厥骑兵突入唐军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唐军在那个方向布置的数队人,俱被突厥人绞碎。 这是真正的绞肉机。 突厥人放弃了他们的弓箭,而选择以正面硬悍的方式,与唐军展开贴身肉搏。 狂突的战马,马枪,套马索、弯刀,手弩,来回交错。 大量不及突厥人精锐的胡人仆从倒在突厥人的刀下。 突厥人嘴里高呼着长生天之名,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勇气,用血淋淋的战刀,从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胡人仆从心理上崩溃了。 唐军除了少量的唐人,大部皆是这一个月临时征召来的仆从军。 虽然战前用各种方式威吓,激励,但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突厥人的马刀对准鼻尖,到了一个又一个战友被劈成血肉碎块的时刻。 那份并不稳固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勉力维持的军阵轰然崩塌。 胡人仆从发出惊恐绝望的喊叫声,再也不能面对突厥人的冲击,转身四散崩逃。 仆从中是有唐军精锐做督战的,但是这些唐军太少,一个人常要监督数百,乃至上千胡人仆从。 在胡人倒卷之下,有些唐军挥刀砍翻一些逃散的仆从,但转瞬就被更多的胡人给淹没。 安文生脸上勃然变色。 “阿弥,派我去吧,不阻挡住就来不及了!” 现在混乱只波及部分,如果能把突厥骑的凿穿阻挡住,及时后撤整顿阵形,还有机会能稳住局面。 如果任由骚乱扩大,那么不仅仅是苏大为手里六千人,连同娄师德那边也危险。 中军一但败了,王孝杰和崔器那边也绝无幸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安文生一勒马头,正想冲阵,突然被眼疾手快的苏大为一把抓住疆绳,他惊愕的抬头,却听到一片惊呼声。 战场上,最令人惊骇的意外发生了。 战争之所以令人着迷,便是因为,除去纸面上的数字对比,除去战阵间的生死搏杀,永远会有意外发生。 谁也不知道,那个意外会不会是逆转局势的黑马。 苏大为知道。 以阿史那道真为首,一百五十名大唐斥候,从突厥人的侧面,突然发动了冲击。 以区区一百五十人,对数千突厥骑发动冲击,这岂非是找死? 但苏大为显然不这么认为。 而安文生在看清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的装备后,双眼瞪大,从喉咙里暴出一声惊呼:“明光甲!” 他奶奶的,这可是价值十万钱,要花数年之功才能打造成的明光甲啊! 大唐排名第一的衣甲,有着这个时代令人震惊的防御力与轻便。 可以说是唐朝版的黑科技。 此时此刻,阳光从东面斜斜射过,以阿史那道真为首的百五十人,人人身上着明光甲,手中角弓张开,弦如霹雳。 崩崩崩! 突厥人正在疯狂的向前冲杀,冷不防侧面冲出一队唐军,箭发如神。 一个呼吸间,突厥人侧翼至少有百人坠马。 斥候营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阿史那道真带领的这一支,更是东突厥人组成。 他们的骑射甚至比普通的西突厥人更加彪悍。 再加上明光甲,令他们不惧伤害,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一支力量。 斩首的力量。 甲光耀日,弓如霹雳弦惊。 胡人惧胆寒。 突厥人大声惊呼着,前冲之势为之一缓。 而阿史那道真率领的斥候营,弃弓换上横刀,向着突厥人的马阵,一头撞上去。 血光迸现。 高速狂奔的战马,斜拖在身边的横刀,几乎不用多余的动作。 只是一个冲刺,便有近两百突厥狼骑被劈落马下。 而这支斥候队,只有两个倒霉的家伙,不慎坠马,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突厥人的马刀劈在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只能带起一溜火星,马刀滑向一边。 还不及反应,便被横刀劈开了脖颈。 数个呼吸的时间,阿史那道真猛觉前方一轻,一抹脸上的血沫,赫然发现已经穿透突厥人的战阵。 凿穿了! 阿史那道真精神一振。 回头一看,身后人数不差多少,心中顿生信心。 他高举右臂横刀,呼喝一声。 斥候队换上角弓,横刀立马,向着突厥人再射两轮箭雨,然后再一次向着突厥人的阵型冲杀进去。 “这……” 远处的安文生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不由瞠目结舌。 以一百五十人,打得眼前五千突厥人没了脾气,这是什么状况?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是不是觉得很神奇?其实还好,以前太宗率军时,也常常有以少打多的大胜,在虎牢之战,太宗曾带几百人去观察地形。 结果被在城头的王世充看到了,大喜之下,王世充派数千骑去围杀太宗,结果硬是被太宗以百人杀出阵外,之后还反杀王世充军,杀得王世充胆寒。” 苏大为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混战。 “突厥人虽勇,但勇不过王世充,阿史那道真这队人的精锐,可能也不下太宗当年的玄甲精骑。” “贼你妈……” 安文生目瞪口呆之下,居然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明光甲,一百五十件,恶贼,你莫非掏光了全部身家,来购置明光甲?” “没有,一文钱都没花。” “那这些明光甲……” “看戏,看戏,你一个吃瓜的别问这么多。” “恶贼,你……” 远处,率领着一百五十名唐军,手执陌刀赶到战阵中心的娄师德,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看眼前的状况,似乎用不着陌刀队上了。 他心中既是惊佩,又是复杂的看向南面。 距离两里外,属于苏大为的中军位置。 一切,都被苏帅给料到了。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哪怕这支突厥人打退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还有他娄师德的大唐陌刀队。 陌刀兴起荆扬,是娄师德最喜爱的兵器。 在战阵之间,这种类似古之斩马刀一样的重型兵器,甚至能成为骑兵的噩梦。 虽然人数不多,但娄师德坚信,自己率领的这支陌刀队,足以构成唐军中军的第二道“防线”。 第一百零五章 名将之姿 突厥人若以为,凭借中军突入的战术,就能赢得胜利,那只怕是想多了。 以苏帅的用兵,就算陌刀队也顶不住了,娄师德甚至怀疑,苏大为手里还有别的牌。 从进入草原之后,他便一次又一次被苏大为用兵给惊吓到。 他自认自己算是知兵的将领,但在兵法运用,和各种谋略算计上,却比苏大为差了一个层次。 举个例子,普通将领或许只能算到正面突厥人的动向,但可能会漏算了突厥人从背后杀向中军的情况。 娄师德可能会想到预留一支伏兵,一支预备队,来应付突发情况。 这也是良将的一般水平。 但苏大为显然想得更远,既准备了阿史那道真这支精锐。 还预留了娄师德手下一支全由唐军组成的陌刀队。 甚至还可能有第三支预备队做后手。 这种走一步看三步的思维深度,才是“名将”的实力。 苏大为现在缺的是战绩,需要实打实的战绩与战功,来成就“名将”二字。 在娄师德看来,从苏大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能力,用兵,已然有名将之姿了。 最可怕的他还如此年轻。 或许,苏大为将来会成为大唐新的将星,接替苏定方将军。 一想到自己正在与大唐冉冉上升的年轻一辈名将成为袍泽,共同参与灭西突厥之战,娄师德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现在最想知道,苏大为还有何后手,自己从旁观摩,也好学习一二。 眼下虽然唐军稳住了阵脚,突厥人讨不到便宜,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如何取得最终压倒性的胜利? 娄师德想像不出,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长呼了口气后,他一声令下,身后唐军以陌刀长柄拄地,稍稍喘息一下。 等候来自苏大为的进一步军令。 就在此刻,整个战场上,突然传出山崩海啸的呼喊声。 娄师德心头一震,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正北方向,属于卢绾率领的五千枪兵阵型大乱。 这是娄师德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突厥人冲击中军时,明明已经避开了刺猬一样密集的枪阵,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娄师德很快便看到了答案。 困住唐军重骑的一万余突厥骑,分了数千袭向卢绾部。 当战势胶着时,最考验敌我双方主将的用兵之术。 谁能更快的适应战场,谁能更有效的运用兵力,发挥决定性的战术,谁就是战场中的王者。 从战略层面来说,当卢绾之支五千人的枪兵没能实现效果,被敌人绕开后,这五千人,便是闲子。 令苏大为的用兵效率大为降低。 也同时将唐军的人数优势给去掉。 唐军胡人仆从,共两万七千人。 突厥咥运一方,是两万人。 现在,突厥人用六千人困住不到四千的崔器部重甲骑。 分出近三千人,奔袭向卢绾部。 战略主动重新回到突厥一方。 “阿弥!” 安文生焦急道:“卢绾部阵形变了两次,如果被突厥人抓住漏洞,又会发生方才仆从军崩溃的局面,你还有没有办法?” 办法? 苏大为眉头紧锁,远看着战场边缘,迅速与卢绾部碰撞到一块的胡骑,沉默不语。 突入中军的五千突厥骑,现在被阿史那道真给缠住,还有娄师德的陌刀队在一旁盯着,威胁不大。 但中军这边,近万人的阵型被刚才突厥人的突入给打破。 现在建制混乱,一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在短时间内,中军近万人失去了作战的可能。 能巩固阵形不崩溃,便是难能可贵。 毕竟,这只是一支组成不到一个月的胡人仆从军。 最大的弱点,不是战力不如突厥狼骑精锐,而是指挥混乱。 既做不到突厥人那样分进合击,如臂使指的骑兵战术,又做不到如唐军般森严的军法和指挥系统。 之前面对草原部落时,苏大为的战术还能起作用,但现在面对极其精锐的突厥狼骑,指挥不灵便的弱点便暴露出来。 战场中永远有意外。 而且意外通常会在人不愿意,以及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暴发。 就在苏大为思考下一步行动前,卢绾部与突厥狼骑碰撞之处,吸引了整个战场的眼光。 在上千突厥人之前,有一头巨狼在狂奔。 它手足并用,巨大的狼吻张开,仰天咆哮。 “狼?!” “半诡异!” 安文生失声惊呼。 而苏大为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为铁青。 这巨狼,他曾在长安听说过。 在上元夜袭击过大唐皇宫,在众王公贵族众目睽睽之下,险些伤到大唐君臣。 若不是宿卫们拚死挡住,若非李淳风及时带太史局的人赶到,说不准李治真的要陷入危险。 也是在这一刻,苏大为深切意识到。 李治与咥运是一种相互利用,又相互熬鹰的关系。 咥运借大唐之势排除异己,但他又无时无刻不想大唐陷入混乱。 从骨子里,咥运终是突厥人,希望重现突厥汗国的辉煌,饮马长安。 狼卫突袭长安是与李治合谋的戏,但其中未尝没有想借机刺杀李治,令大唐陷入混乱分裂的想法。 只不过,李治终究棋高一招,完美的借势,又不伤分毫。 如果再想深一点,万年宫的大水,是否也是这一类的“局”? 人心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苏大为分神的一瞬,战场局势大乱,那头巨狼无视唐军仆从的长枪长矛,突入阵中,利爪飞舞下,无数断体残肢掀飞上半空。 诡异的力量,在这一刻,展露到了极致。 只是不知,这是突厥人中的萨满,还是半妖? 又或者,干脆就是咥运自己的另一个面貌? 苏大为收起杂念,向身边的安文生道:“文生,到用你这招杀手锏的时候了,你快去阵前,尽量拖住那只诡异。” “就等你这句话了。” 安文生一夹马腹,轻骑而出。 唐军中,除了苏大为,就以安文生身手最为高明。 身为异人,随袁守诚长常修习道术。 若他出手,阻挡那头巨狼不成问题。 苏大为自己也行,但他做为一军主帅,不可轻动。 若帅旗倒了,唐军只怕立时便会士气崩盘。 “小苏。” 苏大为回头向聂苏。 聂苏也有异人之能,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品级,但一身实力只怕不弱于自己。 不过苏大为自然不可能让自家妹子冲杀在前面,只想叮嘱她跟紧自己,万一局势有变,自己还能护住聂苏周全。 战场之事,谁能说得准。 一回头之后,他的眼皮突的一跳,突然发现身后不见了聂苏。 在身后的,除了唐军的近侍亲兵,只有竖着中军大旗的旗兵。 苏大为忍不住厉声道:“小苏呢?” “苏帅,我……没看到他。” 旗兵结结巴巴的道。 苏大为心头一沉。 就在此刻,前方突然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 苏大为扭头看去,眼瞳顿觉一缩。 五千人的胡人仆从步卒正在崩散。 阵中,那头巨狼大口正咬着一人,左右四看,睥睨自雄。 那尖利的犬齿中,鲜血与碎肉混成一块。 被咬中的唐军正在抽搐,挣扎,眼见是活不成了。 卢绾! 被巨狼咬中的是卢绾! 苏大为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想到居然…… 娄师德手下三名队正,崔器、卢绾还有王孝杰,俱有独挡一面之才。 苏大为也放心将兵马交由他们去带领。 有着培养三人成为方面将才之心。 不曾想到,突厥人居然在阵中放出诡异。 卢绾,可惜了卢绾…… 苏大为心中暗自滴血。 更可怕的是,卢绾死去,他手下那五千胡人仆从崩溃之势,已不可避免。 将乃一军之胆。 四散奔逃的胡军,倒卷回来,冲击着苏大为与娄师德刚刚凝聚起来的八千中军,阵型再次摇摇欲坠。 “苏帅……怎,我们怎么办?” 身边的亲兵向苏大为紧张的问。 “等!” 苏大为手按横刀,几乎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他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现在除了等待,等那个决定性的战机出现,几乎别无它法。 咥运! 苏大为眼睛眯起,死死瞪着那头咬着卢绾,撕咬卢绾身体的巨狼,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与突厥狼骑胶着的王孝杰部。 在突厥轻骑下苦苦支撑的崔器部。 在突厥骑兵中来回凿穿,穿插的阿史那道真部。 手里,真的没有再多的兵力了。 苏大为握着疆绳的手背上,隐见青筋贲起。 还有聂苏,她跑哪去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数的讯息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进退失踞。 撑住了,活下去,便是名将。 撑不住,兵败如山倒,将成为毕生的噩梦及耻辱。 “苏帅!” 娄师德率着陌刀队,狂奔着赶来。 他们换上了战马,借马驮运陌刀,否则根本跑不了这么远。 娄师德向着苏大为喘息道:“苏帅,我们,我手里这支陌刀队,用在哪里?” 他一脸希冀的看着苏大为,等待苏大为的命令。 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若唐军不能扭转局势,败局将不可避免。 不光是两万余胡人仆从会被突厥人打散吃掉。 就连原本的五百余唐军,一个也逃不掉,在野战溃败,都将埋骨在草原,再也不能返回魂牵梦绕的大唐长安。 “苏帅,我们……” 轰! 一声惊人的兽吼声突兀的传来。 整个战场,为之惊动。 娄师德顺着苏大为震惊的眼神,扭头看去。 看到一头雪白的巨猿狠狠撞上突厥人的巨狼身上。 在那巨猿头上,还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唐军兵卒趴伏于其上。 激烈的动荡中,兵卒的头盔飞起,露出一头青丝。 聂苏! 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时刻 聂苏为何会在那里? 苏大为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要炸了。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安文生都还没赶到,但聂苏却先出手了,说明聂苏行动比安文生更早。 现在看来,如果知道突厥人会在战场中出动诡异,早点布置自己这边的异人,让安文生守在卢绾身旁,卢绾就不会死。 唐军仆从军的步兵阵营也就不会大乱。 可战场上没有如果,料敌不明,便是失误。 失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某种程度来说,聂苏出现的非常及时,她带着猴头阻挡住突厥人的巨狼,给唐军步卒重新整军迎得了时间。 聂苏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为何比苏大为的预判还早,比安文生行动更快,这一点苏大为一时想不明白。 只能归功于自己这个妹子天生比较敏感,对于诡异,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 这一点,便是他也是自叹弗如。 娄师德在苏大为身边,看着猴头化身的巨大白猿与巨狼打得天昏地暗,一时目瞪口呆。 巨狼看身高怕不有数丈,好似寺庙里的巨大雕塑,神佛一般庞大。 而猴头化身的巨猿也是不差多少。 巨狼双爪拍击下,身下不知多少胡人仆从被拍成肉泥,同时张嘴向白猿咬去。 白猿身形高高跃起,从它的脑后飞出一条金蛇,迎风便长,瞬时幻化成一条金龙,将巨狼身体缠了几圈,牢牢将巨狼困住。 巨狼仰天咆哮着,声如巨雷。 它全身灰黑色的毛根根倒竖,一时挣脱不开金龙的缠绕,只能在草地上来回滚动。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滚动。 每一次翻滚,都会碾压无数的兵卒。 无论是胡人仆从,还是突厥兵,不分敌我,全都被碾成肉泥。 战场上血肉横飞,兽吼声震耳欲聋。 聂苏指挥白猿向下落去,猴头的双拳对准巨狼脑袋狠狠砸落。 轰! 地面震荡,沉寂一秒后,亿万吨的泥沙草皮被掀上半空,好似一场喷泉。 四周的仆从兵心胆俱裂,一个个慌忙逃离。 聂苏一手抓着猴头,一手指着下面翻滚的巨狼叫道:“打错了,没打到,猴头你瞄准了再打!踩它,踩破它的头!” 猴头呲牙抽了抽,露出一个极具人性化的表情,像极了在苦笑。 它纵身追上翻滚的巨狼,一爪将巨狼按住,另一爪握成铁拳,向着狼头打去。 咚~ 一声好似铁锤敲上皮鼓,沉闷的音波轰然扩散。 近处的突厥人和胡人仆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鲜血从口鼻喷溅,被沉闷的音爆冲击得昏死过去。 白猿甩了甩自己的巨爪,嘴角又抽了抽。 节奏狼的头骨乃是全身最硬的部位,刚才那一拳下去,猴头也颇不好受。 但是在聂苏的指挥下,猴头还是握紧右拳,向着巨狼头颅再次打去。 落下之前,猴头眼里光芒一闪,拳头悄然变向,向着巨狼的鼻尖。 鼻子再硬,也硬不过脑袋,一拳下去,相信就算是诡异,也要被打爆半个狗头。 猴头的表情忍不住得意。 就在这一瞬,风雷声响。 一支金箭当空射来。 这支箭很大,极大,比普通的箭要大了数倍,简直就是床弩上射出的长枪。 猴头吓得尖叫一声,巨猿幻像轰然破碎。 在它的脑海里,还残存着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伤的记忆。 那种险些死掉的惨痛经历,它再也不想再体验。 猴头缩小,聂苏也跟着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金箭穿过虚空,从唐军阵中掠过,射出一条长达一里余的血肉通道。 凡是金箭所过之处,血肉糜烂,一地尸骨。 整个战场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杀伤力给惊到了。 聂苏双手一招,无数细小的水雾从草地上升起,合成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将她包裹住。 她伸手拎起一脸羞愧胆怯的猴头,骂了它一声。 将猴头放回肩上,抬头看去,立刻看清了放箭的人。 那是一个身高近丈的突厥武士。 他一身衣甲,脸覆金色面具,一头黑色长发,带着卷曲的波浪。 手执一张巨弓,看上去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 只是他的手,却绝不是人手,而是一双如同巨狼的勾爪。 那种兽爪出现在人身上,让人觉得分外突兀。 刚刚赶到的安文生见状,不由闷哼一声。 他一眼认出,这个身形巨大的突厥武士,正是西突厥小王咥运。 居然在阵前暴露出自己半诡异的形像,你这是摊牌了? “苏帅,派我去吧?” 唐军中军中,娄师德向苏大为焦急的道:“卢绾部若无人约束,只怕会全数倒卷回来,到时动摇本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兵败如……” 原本,娄师德以为苏大为不会同意。 谁知出乎他意料外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你带着陌刀队上,注意保护好自己,若事不可为,活着回来,尽量把我们唐军的袍泽都带回来。” 娄师德表情一愣,接着用右拳用力敲了敲自己胸前铁甲,大声道:“喏!” 接下军令,娄师德立时策马奔出,同时向身后大吼:“荆扬子弟,陌刀队,跟上我!” 轰隆隆~ 一百五十名唐骑,跟着娄师德逆势而行,顶着混乱奔逃的溃兵,冲向战阵前端。 那里,是整个战场上如今最危险的地方。 是诡异和异人正在奋力拚杀的修罗场。 普通的兵卒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就如纸糊般脆弱。 但娄师德同时也知道,唐军需要自己。 若任由前锋溃散,要不了多久,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兵败如山倒。 力量是会传递的,恐惧也是一样。 必须有唐将顶在最前面,扼住败势。 若卢绾还在,必然不会让五千胡人仆从崩溃至此,可惜卢绾一死,在他附近的唐军兵卒也被巨狼碾过,死伤惨重,整个左翼军已失去建制。 无人约束的胡人四散奔逃。 在求生欲的驱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倒撞回中军本阵,撞击得阵型不断摇动。 一切都乱到了极点。 “苏帅……” 那名一直在苏大为身后扛旗的小兵,语音里透着绝望与悲痛问:“苏帅,我们……我们能赢吗?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苏大为目光一扫,记起此人名卢盾,乃卢绾族弟,因身高力大,被卢绾荐给苏大为做旗官。 可惜,卢盾虽在,卢绾已经先行一步。 原本,卢绾与崔器、王孝杰一样,都有成为方面将领的潜力,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在通往名将的路上,不断有人掉队。 世人只看到那些大唐名将的赫赫武功,却没想到,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其中,又有多少惊才绝艳,天姿过人之士,陨落在半途。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向卢盾冷静的道:“你只管扛好大旗,我保证,我们都可以回家,唐军必胜。” “苏,苏帅……” 卢盾虽然身材雄壮,但胆量却略小,想问又不敢问。 他放眼看去,倒处都是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腿肚子不由暗自抽筋。 这种情况,唐军如何胜? 他想不出来,以他贫瘠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前方,只听轰然大响,无数人高喊:“败了败了!” 那是突厥人最后的狼骑驱赶着那些奔逃的胡人仆从,挥刀自后方砍杀,仿佛驱赶着羊群一样,赶着这些仆从军拚命冲击着大唐中军。 此时此刻,安文生与聂苏,正与巨狼和咥运纠缠在一起,尚未分出胜负。 王孝杰那边似乎占住了上风,但要摆脱剩余的狼骑纠缠,还不知要多久。 崔器那边陷入困境,战马大量被射死。 逼得他不得不将剩下的甲士集中起来,下马布阵,排成密集的阵型。 那数千突厥人,一时还啃不动他们。 身后,那支偷袭的突厥骑已经渐渐摆脱了阿史那道真的纠缠。 阿史那道真虽然勇猛,可麾下毕竟只有百五十人,在经过数轮的凿穿后,唐军的横刀早已崩口、断裂,早已砍不动敌人。 弓箭也渐渐用尽。 有着人数优势的突厥人终于缓过气来,纷纷以箭和套马索还击。 阿史那道真手下的唐军斥候开始大量伤亡,渐渐失去了作战能力,不得不被迫撤出战场。 整个战场,最危险的还是正前方。 失去建制的数千胡人仆从,被数千突厥狼骑从背后掩杀挥砍,绝望崩溃的呼喊着,冲撞着中军阵型。 中军军队前列,已经开始崩溃,呈现不支之势。 少数一些唐军基层军士,挥舞着横刀,严令胡人仆从不得异动,守好阵型,等待命令。 但胡人的精神已经失控。 在巨大伤亡的刺激下,已经有胡人将唐军推倒,甚至刺死,开始跟没头苍蝇一样转身逃命。 阵脚开始动了。 唐军中军的阵脚开始动摇,一点点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娄师德赶到时,就是这么个局面。 眼前数以千计的败军,迈开两腿亡命狂奔。 后方的突厥狼骑拚命砍杀,口里呼喝着突厥语。 大意为突厥人是狼,是牧羊人,如今要挥舞着鞭子,鞭鞑一切不听话的羊群。 羊生来就该被狼给吃掉。 “陌刀,列阵!” 娄师德大怒,运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爆喝。 他当先跳下马,伸手从马上取下陌刀,摘去裹住刀头的黑色布袋。 日光东来,照在陌刀刀锋上,雪亮刺眼。 第一百零七章 援兵 “定住阵脚!” 铛! 陌刀的长柄重重砸在地面上。 娄师德怒视着前方,大声吼道:“有敢冲阵者,杀!” 紧随着他列阵的百五十名唐军,紧跟着爆发怒吼:“敢冲唐军阵者,杀!” 倒卷回来的胡人仆从兵微愣了一下,但接下来该跑依然继续跑。 身后突厥人的屠刀已经快砍出来了,你跟我说不要冲阵? 我不往回跑,岂不是把脑袋给突厥人砍! 娄师德见状大怒。 他平日读书养气,乃是科举进士出身,投军之前,做到江都县尉,专管一县上下缉查盗匪。 平日里娄师德是个好脾气,见谁都保持礼数,笑脸相迎。 但这是在军阵间。 生死间,容不得半分犹豫。 “陌刀,起!” 娄师德一声大喝,右脚一踢长杆,双臂借力。 沉重的陌刀被他双臂高高举起。 唐军列阵的百五十名士兵,随着娄师德的动作,纷纷扬起陌刀。 刀锋如林,寒芒刺眼。 若说之前阿史那道真的明光甲,是大唐最强之盾。 现在,娄师德手下这支陌刀队,便是唐军中最强之矛。 虽然,时下陌刀还只是在江都荆扬一代流行,还远没有后来的威名,但这仍无损它的锋芒,它的无坚不摧。 战场中,枪为百兵之王。 而陌刀,为一切披甲骑兵的噩梦,战场绞肉机。 枪未必能刺透着甲的突厥骑。 但是陌刀可以。 “落!” 随着娄师德一声大喝,所有陌刀一齐落下。 迎面扑上来的胡人仆从军躲闪不及,惨叫声中,齐中劈为两半。 在陌刀队前,瞬间多了百来具胡人仆从的碎尸。 肚肠流了满地,血腥冲天。 然而娄师德顾不上多看一眼,又是一声大喝:“起!” 陌刀借着腰力,再次扬起。 紧跟在后方挥刀劈砍的突厥狼骑,一个个突厥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杀伤。 射箭虽然也能大百积杀伤敌人,但那个画面哪有眼前的这般震撼? 一百多人,瞬息间变成碎块。 这份视觉冲击力太强,以致于连见惯了生死的突厥人都愣了一下。 可惜身下的战马却不懂这些。 常年激战的战马,并不怕尸体与死亡,依旧奋不顾身的带着狼骑们向着娄师德他们,迎头撞上。 “落!” 轰! 陌刀如林,层叠落下。 当先数十骑,人马俱碎。 战马的肚肠,和人的尸体碎块,堆叠在一起,成为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脚下的鲜血积如泉水,咕嘟冒着热气与腥气。 后面奔袭而来的突厥人被前面的尸体所绊,又接连摔倒了数十骑,好不容易稳定住,却惊骇的发现,那支身着重甲,手举好似斩马刀似的唐大刀样的唐兵士卒,居然向着突厥狼骑大步逼近。 “起!” “落!” 随着娄师德的爆喝声,陌刀层叠递进,起如刀林,落如翻浪。 刀锋所向,无论是突厥狼骑,还是胡人仆从军,俱被一刀两段。 这是无可匹敌的暴力美学。 突厥人第一次感到胆寒了。 之前与王孝杰的越骑绞杀,他们没害怕。 与崔器手下重甲精骑激战,死伤无数,他们没害怕。 但是面对这样一支手持大刀,喊着口号递次向前劈斩的唐军步卒,他们却从心里生出恐惧。 这样一支陌刀队,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们唯一的动作便是举刀,劈落,不断前进,再前进。 所有挡在陌刀面前的人,无论敌友,全数劈开。 “绕开,绕开他们!” 突厥军中,有人终于发出恐惧至极的尖叫声。 反应过来的突厥狼骑如潮水般裂开两边,惊恐的绕开娄师德的陌刀队。 而原地,早已留下超过千具尸体。 “校尉!” 陌刀队中有人大喊。 娄师德咚的一声,以刀柄拄地,回首望向疯狂涌动向唐军本阵的突厥骑,痛苦的发出一声长叹。 他尽力了。 他真的尽力了。 若手上有千五百人,今天他必然可以改写战局。 但他手里只有一百五十人。 陌刀虽勇,虽然所向无前,但一百五十人真的太少了。 少到不足以形成一道墙,将突厥骑阻隔在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激流中一块顽强的礁石,稍稍延缓一下突厥人的攻势。 如今,敌人骑兵绕行,手持陌刀的重甲步卒哪里追得上战马。 何况刚才一轮拚杀,实则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 陌刀,应当做为决胜的王牌使用,而不是在鏖战中,去拚消耗。 陌刀的破坏力与沉重,注定了这支军队,战斗不可能太持久。 回望唐中中军,娄师德心中发出痛苦的呼喊:“苏帅,你到底有何后手,快用出来啊!再不用,就来不及了!” 中军苏大为手中有六千,连同娄师德之前留下六千人,共一万二千。 之前被突厥人冲乱阵脚,幸得阿史那道真率斥候横击,迎得一些喘息时间。 勉强收陇了八九千人。 阵型还没组织起来,又被倒卷回的数千胡人仆从冲击,前方溃逃了三分之一的兵马。 现在环绕在苏大为身边,还没有溃逃的胡人仆从军,已经不足五千之数。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两千余突厥狼骑如一把锋利的刀,凿穿了松散的仆从军阵形,向着苏大为的大旗奔来。 苏大为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挑翻数千骑。 何况唐军将旗一倒,即宣告唐军失败。 剩下的,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整个阵场,绞杀在一起的数万人,无数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这一点让。 集中在飞速逼近的狼骑以及苏大为身后高高立起的唐军将旗上。 “黑云压城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鳞开!” 骑在战马上的苏大为,面对如黑云般袭卷而来的突厥狼骑,突然说出一句。 站在他身后持大旗的卢盾傻眼了。 他愣了一下,呆呆傻傻的问:“苏帅,是……是在念诗?” “是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笑了笑:“放心,我们赢了。” 赢了? 卢盾张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那些突厥人挥着滴血的刀都要过来砍人脑袋了,这神特马的赢了? 你莫不是在逗我? 就在他心里惊慌,两股战战时,突然间,战场中听到山崩海啸的呼喊。 卢盾惊讶的张大嘴巴,他发现在战场西面,突然发生巨大的骚动。 难道…… 卢盾不敢相信的扭头看向苏大为,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幸福的狂喜。 原来苏帅早有准备。 是援军,有援…… 这个念头刚起,突然间,自西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那呼声虽然嘈杂,但却听得清楚,乃是突厥语。 刚要挺直腰杆的卢盾膝盖一软,差点扶着旗杆跪下。 是突厥人! 来的是突厥人,不是自己人。 一瞬间从希望的顶峰跌落谷底,几乎令他要疯掉了。 但是,苏大为脸上却现出微笑,长呼了口气:“终于等到了。” “哎,苏帅,来的是……我们的人?” “是。” 苏大为头也不会的道:“是我大唐的仆从军。” 早在数日前,苏大为便接到了来自苏定方的回信。 信中言明已知苏大为的境况,并没有责怪他擅做主张,信中只说了一句,在金山南面清楚胡虏尚可,不日发大唐仆从前来助战。 大唐仆从,按苏大为所知,回纥军还有黠戛斯的胡骑,算算日程,应该已经与唐军主力汇合。 苏定方在回信中,早已与苏大为约好时日。 就在昨天,又收到了来自仆从军斥候的消息,言明今日午时前,援军必至。 这才是苏大为的底气所在。 正面作战,手里这支杂牌的胡人仆从,战力还是有些堪忧,但如果加上奉大唐之令前来助战的仆从军,苏大为就有十足的把握。 同样,他也能猜到咥运的心思。 无论是为了将来考虑,还是为了多留一条后路,咥运都不可能放任苏大为这支唐军,正大光明的占据木昆部,并且向草原推进。 否则,咥运无法向沙钵罗可汗交代。 就算装样子,也要打一仗。 同时也是试试苏大为的斤两,还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武力,避免被苏大为看轻。 再则,咥运也应该能料到,大唐后续援军差快到了,要想打,就只有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反动这次突袭。 只是咥运在情报上,还是较苏大为弱了一分,怎么也没料到,苏大为与唐军主力的联系如此紧密,时间精确到了当日。 这一切,要多亏了赵胡儿为首的一帮唐军斥候,再加上之前有诡异猴头帮忙,在金山山脉,猴头领路,肩膀上扛着数名唐军斥候,把原本要数日才能翻跃的路途,缩短到了一日夜。 所以前几日苏大为营中,谁也没有见过聂苏身边的猴头,就是这个缘故。 任何事,都如破案一样,情报先行。 这是他做不良帅时形成的思维模式。 苏大为将安文生、阿史那道真的斥候,还有猴头,种种手段尽全,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带有试探性质的较量,是唐军胜了。 轰轰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生力军,突厥人措不及防下,全线溃败。 一群挥舞着长刀,飞驰中骑射的红发蓝眼白肤的异族人,闯入苏大为和所有唐军的视线。 是黠戛斯人! 第一百零八章 战后 “臣奏,今夏之交,臣属下苏大为,率五百唐侦骑翻跃金山,踏足草原,一月内,攻灭山南大小部落,并大破西突厥仆从木昆部,降服俟斤嬾独禄等万余帐…… 由是突厥人胆寒,贼大溃……此战,杀贼数千,俘三千余,是为大胜。 以臣料之,再有数月,必能追至西突厥王庭。 以唐军之盛,挟仆从数万,备道兼程,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特此奏知陛下…… 愿吾皇福寿安康,万岁,臣,苏烈叩首。” 苏定方放下手中笔,对着写好的奏折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将其小心翼翼的收起。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大唐将军站起身,走向营门外。 门边,有亲兵上来道:“将军。” “嗯,苏大为现在在哪?” “将军要见苏大为?我去把他找来。” “不用,你带我去他营帐,我去看看他。” 苏定方说着,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这次打得颇有些虎气,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的作风。” 跟随苏定方多年的亲兵心下不由暗奇。 苏定方平日治军严谨,他在军营中时,几乎见不到他的笑容,但是方才说起苏大为时,将军居然笑了。 军帐里升着篝火。 虽然已经是草原夏夜。 但这边不同于中原,昼夜温差极大,夜里若不生火,照样能把人冻出病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灰色仆素的营帐。 帐内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张铺了软毡的床,一张摆着笔墨砚和一些书籍的小桌。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苏大为此时正坐在篝火前,见来坊的客人。 客人有两位,一位红发少女,一位黑发青年。 红发女子明显不似中原人,眼呈蓝灰色,肤如凝脂,一笑,面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犁窝,看上去甚是可爱。 比起唐人女子,她显得大胆而又泼辣。 一双大眼睛,热辣辣的注视苏大为,毫无避讳之意。 坐在少女身边的黑发青年,仔细看,模样也有些异于唐人。 他的脸颊五官比较立体,鼻梁高挺,双眼深陷,黑色的瞳子里,映着篝火,光芒流转。 黑发青年肩宽臂长,身着青色的胡服,在右手拇指上,戴着一个鹿血骨扳指,从隐约可见的指节老茧上,可见对方精于射术。 “此次要多谢李玉俟斤了,若非你率部及时来援,只怕我军撑不到最后。” “苏将军客气了,你的兵略已经极为妥当,我只是适逢其会。” 黑发青年说的汉话字音有些奇怪,一些尾音和转舌似乎颇为古老。 好在苏大为还是能听清的。 不过两人说话时,苏大为就明显察觉对方用语居然比自己这个唐人更文雅,这让他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胡人汉名叫李玉,正是如今草原上黠戛斯部的俟斤,也就是部落酋长。 黠戛斯部说来十分奇怪,从大唐建立起,与大唐关系一直亲善。 他们一般居于离大唐极远的叶尼塞河上游一带,世代与回纥,也就是后来的回鹘是敌对关系。 唐曾册封黠戛斯的领袖为英武诚明可汗,而黠戛斯人虽然大部分长相是身材长大,赤色,红发,绿睛,但其王族,自称为大汉将军李陵之后,自认为是李唐皇室的宗亲。 而且…… 大唐居然接受了。 据说考据下来,是有这么回事。 当然具体的苏大为便不太了解了。 这次大唐征召仆从,说来也巧,回纥出兵两万人,黠戛斯出兵一万人相助。 两族世仇,差点没在唐军中打起来。 幸亏此时苏大为的情报传回,苏定方亲自找上李玉,向他请求尽快进兵,为苏大为军提供援助。 李玉欣然领命,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苏将军为了大唐兵事,殚精竭虑,小王佩服,之后还需要苏将军与我同心戳力,平定蛮夷。 令日月所照,俱为大唐臣妾,人人自安乐,无战事之患,传之万世,以光陛下之威德。” 苏大为嘴角不自禁的抽了抽。 他的脸色原本并不好看,但还是被李玉这番话弄乱了表情管理。 这位李玉俟斤,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话里话外,就像是大唐宗亲在对苏大为说话一般。 苏大为心中颇有一种荒诞感,眼角一撇坐在一旁,正大胆热辣的看向自己的红发女子。 李玉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指身边的红发少女道:“这是舍妹,李英。” 苏大为微微欠身,向对方行礼。 名李英的黠夏斯女子,倒是举止得当,不慌不忙的回了一礼。 对了,这李玉是黑发黑眼,但他妹妹却又是红发蓝眼…… 这混血混得有点…… 算了,不关自己的事,少八卦了。 苏大为摇摇头,将杂念压下。 李玉见他神色之间,颇有些低落,安慰道:“苏将军可是担心令妹?我已经传令族人,令他们极力搜索了,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苏将军请保重身体,留待有用之身,继续为大唐效力。” “李俟斤说得是。” 苏大为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还没再说下去,只见帐帘一掀,苏定方站在门外,目光向帐内投进来。 帐内,苏大为和李玉等愣了一下,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向苏烈行礼:“见过苏将军。” 好嘛,刚才李玉称苏大为为将军,原本只是个谦称。 现在来了个正牌的将军,刚好也姓苏,这下有点乱了。 不过李玉显然极为聪明,略一思索,改口道:“苏总管,我正与苏校尉说起昨日战事。” 苏大为与咥河的战事结束于昨天。 今日苏定方便率了唐军先锋,共计三千余人,翻过金山赶到了。 按路程算,他应该是在李玉的黠戛斯部动身不久,便也出发了。 “那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苏定方视线投向苏大为:“我来是有些事想同苏大为问一下。” “刚好我和苏校尉也聊得差不多了,那苏总管你与他聊吧,我们先告辞了。” 李玉微微一笑,极有风度的向苏定方点了点头,拉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苏大为的李英,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苏定方这才走进帐内,左右看了看,目光重新落到苏大为脸上,随意的道:“那位李英,似乎对你有些意思。” “将军,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现在什么心情也没有。” 苏大为咬咬牙,突然向苏定方抱拳道:“我想向将军请辞,还望将军应允。” 苏定方脸上的浅笑消失,似乎对苏大为提出这句话并不感到意外。 他双手负后,缓缓踱了几步:“是为聂苏小娘子?” 实际上,昨日战后,唐军清点此战得失,苏大为就得到一个令他惊骇的消息。 聂苏不见了。 照理说,聂苏不应该会不见。 她和猴头,在与突厥人的诡异正面对抗时,并未落下风,聂苏的能力根本还没完挥,安文生已经赶到了。 接着便是黯戛斯的援军赶到,形势逆转,突厥人狼狈逃蹿,几乎是大败。 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威胁能伤害到聂苏。 可事情就偏偏发生了。 苏大为亲自骑马,带着阿史那道真的斥候寻遍方圆百里,并无聂苏的踪迹。 就连当时在现场的安文生,也记不起聂苏去了哪里。 最后只记得一片混乱,突厥人的那头诡异巨狼想跑,他追上去补了一掌,再回身时,便不见聂苏了。 不仅聂苏,连紧跟着聂苏的猴头也不知去向,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若不是有军务在身,苏大为当时就想抛下大军,追着突厥人的尾巴,去寻找聂苏的下落。 昨日的局势复杂,既要重新组织仆从军的建制,要收降俘虏,要清点战损,计算突厥人的战损,还要应对黠牙斯部的人,千头万绪,苏大为根本抽不开身。 好不容易今天等来了苏定方,苏大为心里一直想向苏定方请辞,去寻找聂苏。 直到此刻,总于等到了机会,开这个口。 见苏大为面色沉重的点头,苏定方想了想缓缓道:“聂小娘子不见了,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家也有女儿,亦能感同身受,但是……须知你现在在军中,乃为一军之首,眼前的功劳得来不易,万不可功亏一溃。” “苏将军,若是失去聂苏,再多的军功,对我也没有意义,我宁可用军功换取家人平安。” 苏大为诚恳的,向苏定方抱拳鞠躬:“恳请将军成全。” “成全?” 苏定方的眼神转为锐利,盯在苏大为的背脊上,语气冷淡的道:“若是不成全呢?若是我不许你离开唐军,你要如何?” 第一百零九章 灭国之功 苏大为脸色变幻。 按军制,在战斗中是绝不允许脱离战斗序列的。 如果强行这么干,不但有违军制,也是对苏定方打脸。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聂苏不见了,他此时五内如焚,实在没有心情再关注在战事上。 “请将军成全。” 苏大为抱拳执意道。 苏定方没有说话,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藏着刀子,久久不发一言。 苏大为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仍是保持着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陷入凝滞。 “苏大为,我很看好你。” 苏定方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向帐蓬,目光好像透过帐蓬一直看到外面的天空。 “大唐这么多名将,但是开国之将都已经老去了,再过十年,我也打不动了,还有谁能替陛下开疆拓土?唐军中还有谁能独挡一面?” 说完,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苏大为身上,目光深远,仿佛看到的不是苏大为,而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锋芒毕露,一样锐意进取。 “若我当年在军中第一战,有你今时今日的成就,想必也不会雪藏至今,阿弥,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将军,我……” 苏定方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用兵与我有些相似,都喜欢谋定而后动,一但抓住战机,便敢放手一搏,你若听我的,再过十年,大唐名将,必有你一席之地。” 话里的殷切之意,不禁令苏大为悚然动容。 没想到大唐一代军神,名将苏定方,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若是换一件别的事,他或许真要考虑改变主意,但是涉及到聂苏,却又是无法用任何条件去交换的。 哪怕苏定方许他十年之内,必为大唐“名将”。 “阿弥,人生,你知道有多少机会吗?” 苏定方背负双手,在营中来回踱步:“不少,但也不会多,有幸参与灭国级的战役,更是凤毛鳞角……这次你我合力,如无意外,定能打入西突厥王庭,若是运气不差,那就是……” 他转身凝视向苏大为,轻轻道:“灭国之功。” 声音虽轻,话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令苏大为不禁心潮澎湃。 他就算再无心战事,对于“灭国之功”也不能无视。 这样的功劳,是足以青史留名的。 正如大唐军神李靖灭东突厥。 正如苏定方一生灭敌国无数。 这赫赫武功,将留传后世,千百代后,依旧令每一位汉人,热血沸腾。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如今有这样一场灭国大功,足已载入史册,彪炳千古……” 苏定方注视着苏大为,目光渐渐收缩如针:“灭国之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你要放弃吗?” 苏大为久久无语。 他能感受到,从苏定方眼里投来的殷切之意,一种器重之情。 还有一种长辈对后辈的提携。 但…… “将军,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苏大为直视苏定方,平静的道:“对我来说,家就是我的海,家人无恙,我便心安,若小苏有什么事,我心中便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这种状态,实在也无法好好投入在军中。” 苏定方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做诗?吾,这平仄……” “咳咳!” 苏大为一口气没上来,呛到了。 这是重点吗?苏定方你可不能歪楼了。 好在苏定方没有在诗文上再与苏大为纠缠,而是大笑着伸手用力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如果你真想聂苏小娘子无事,那你更应该在军中好好待着,好好作战,打出你的威风来。” “嗯?” 面对苏大为脸上流露的疑惑,苏定方道:“你家聂苏在战阵中不见了,我假设有两种情况。第一,聂苏失手了,可能落入突厥人之手。” 苏大为脸上没流露表情,但是心里却不由为之一紧。 “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但一定比较小。” 苏定方目视苏大为道:“我听说聂苏身边有一头诡异,而且聂苏……也应该是异人吧?她自保应该不难。” 这一点说的合情合理,苏大为也不由点头。 道理他不是不懂,其实心里也觉得聂苏不可能会落到突厥人手里,但找不到聂苏,仍是无比焦急。 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就算聂苏真的落到突厥人手里了,像她这种异人,还带有罕见的诡异,也属于较为稀有和珍贵的人质,绝不可能有何危险。真到那时候,能否换聂苏平安回来,其实就落在你的身上。” “我?” “你觉得,对突厥人来说,是大唐军中的名将有价值,还是一个脱离唐军,独自游荡草原的浪人更有价值?如果要交易人质,你觉得是唐军高级将领更有可能,还是辞去一切军务的你,更有可能?” 苏大为不由哑口无言。 答案不言而喻。 且不说聂苏落入突厥人手里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要想换聂苏平安回来。 一位大唐将军的身份,肯定比一文不名的浪人更有优势。 “你明白了吧?”苏定方向苏大为勉励道:“你若真想聂苏平安回来,就把接下来的仗打好,你若能跟我一起灭了西突厥,到时别说是聂苏,你就是要他们最心爱之物,他们也会乖乖奉上。” “咳咳~”苏大为又呛了一下,总觉得,苏定方这话里有内味,有开车的嫌疑。 “将军,要是小苏她没在突厥人的手里,那我……” “若不在突厥人手里,那就是跟着乱军走散了,我不知道她的方向感如何,但是普通人,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想辨明方向,找回我军大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对一个未涉世事的小娘子来说,我更倾向于她是迷路了。” “迷路……有道理。” 苏大为心中一动,对苏定方这番话大为认同。 他之前心里隐隐也是如此想。 但正因为如此,他想辞去军务,去草原中寻找聂苏的下落的想法无比强烈。 以聂苏的实力,在外面是饿不着她,可风餐露宿,一女子在陌生的环境下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阿弥,我知道你关心家人,以致方寸大乱,但我还是要说,草原何其大,你一个人去找聂小娘子,便如大海捞针,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来找你。” “让她来找我?” 苏大为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苏定方的潜台词。 诺大的草原,想要找到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但唐军声望大,只要跟着唐军,每到一地,便自然会引起无数部落和胡人关注。 只要聂苏不是真的去到缈无人烟,与世隔绝之地,便一定会听到唐军的消息,听到唐军的消息,就自然能寻回唐军大营,找到苏大为。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苏大为颇有些庆幸,以手扶额,定了定神向苏定方拱手道:“多谢将军,我险些误了大事。” 见他想明白了,苏定方也颇有些欣慰的点头:“你能明白就好,所以立军功,与寻回聂苏小娘子并无冲突,你只要用心在你该做的事上,失去的人一定会寻回来,想得到的一切,也终将得到。” 苏定方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但苏大为也不急细细咀嚼。 他现在满心都是想看地图,推断聂苏可能去的地方,接下来唐军的行军路线。 不过,苏定方却没有走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大为,声音略为低沉道:“阿弥,为将者,不可不识天时。” “这我知道,《孙子》里有提过,天时、地利、人和。”说完这句,苏大为终于把心思从聂苏的事上抽回来。 是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苏定方。 却见苏定方背负双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似有什么难解之事。 “我用兵,做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谋定而后动,一但下定决心,便如手中横刀劈下,不做它顾,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 “是。” 苏定方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又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时间不早了,不耽搁你休息,明日我们再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进兵之事。” “是。” 目送着苏定方离开,苏大为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 似乎,苏定方有些未尽之意,是什么呢? 他刚才想和自己说的是…… 苏大为猛地反应过来,想起隐晦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在击败木昆部的消息传回唐军大营后,似乎有人并不高兴。 副总管王文度向程知节备呈唐军需要求稳,不可贪功冒进,中了突厥人的奸计。 程知节一时犹豫难决。 最后是苏定方拍案而起,点了数千兵马做为前锋,翻跃金山赶来支援苏大为。 原本,苏大为就属于苏定方麾下,此次所率的五百越骑,也归苏定方节制。 况且,苏定方是此次征西军中,为数不多的主攻派。 程知节显得有些左右摇移,而王文度,则讳莫如深,似乎能不能打败西突厥,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这姓王作战不知如何,但是对内玩心眼,却是一把好手。 按原本历史上,因为王文度对程知节“矫诏”,自称有李治密旨,令程知节裹足不前。 先是唐军着甲行军,防备“突厥人偷袭”。 军中甲胄都是数十斤上下,别说人累,战马都累死许多。 军中多有怨言。 第一百一十章 鹰娑川 后来有草原部落投降,王文度又一番作妖,命程知节将降者悉数杀死,抄没财货。 一通乱拳下来,历史上唐军此次征西突厥,虽有苏定方的数次大胜颇为亮眼,但其它方面却乏善可陈,终究没能消灭西突厥主力,无功而返。 事后,回到长安,程知节与王文度也因此而被降罪夺职。 只是同人不同命,程知节此后就真的再也没有起复,终于郁郁而终。 而王文度,时隔不到半年,又参与到接下来大唐征高句丽、百济之战。 不过,这一切现在当然不同。 “因为我来了。” 苏大为喃喃自语。 经他一手推动,征西军如今的局势,已经与原本历史有所偏离。 苏大为一手带着数百唐军,两万余胡人仆从,便敢在野外与突厥小王咥运正面决战。 如今,又有新的仆从军加入,还有苏定方率领的数千大唐精锐。 这一仗,有的打。 打入突厥王庭已不算什么,甚至有可能消灭阿史那贺鲁,一战铸成苏定方口中的“灭国之功”。 想想还挺魔幻的,那苏定方这辈子,手里同时灭掉东西突厥,成就之大,震古铄今,就连李靖只怕都难与之相比。 到那时,整个草原上,无人不知苏定方与苏大为之名。 小苏她,应该会找回来吧? 苏大为对着地图,陷入到沉思。 整个七八月份,以苏定方和苏大为为首的唐军都在进兵,不断向前进兵。 而后续的主力唐军,程知节与王文度,也终于跟了上来。 唐军所过之处,草原各部望风而降,所统领的胡人仆从越来越多。 似乎所有人都意识到,大唐,会是草原新的霸主,而原来的突厥人,称雄草原与西域近百年的突厥老店,终于要歇业了。 鹰娑川。 即后世新疆开都河上游裕勒都斯河谷。 整个西突厥的地域,从后世蒙古跨过金山山脉、葱岭山脉以及天山山脉,是纵横蒙古、新疆到、中东地区的庞大帝国。 自从上次在金山南面击败咥运之后,突厥人撤退的及快,将大片草原让给了唐军。 游牧民族作战与中原人不同,他们逐水草而居,根本没有明显的城池和领地概念,唐军来了他们就退走,唐军走了,他们又回来,十分难缠。 唐军胜,也常常是占住突厥人的地盘,设立一些护兵比如都护府之类,而唐军客居于此,大军难以久驻。 毕竟想要支撑一支大军,钱粮后勤消耗惊人。 等大军一撤,突厥人回来推倒唐军留守的少量兵马,重新在此饮马放牧,弄得中原王朝一点脾气也没有。 对付这些胡人,最好的战术就是学秦时的杀神白起。 武安君白起的作战思路是:不以攻城掠地为能,而以最大杀伤敌人有生力量为胜。 后世有伟人曾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苏定方和苏大为,对这种作战思路,都有极清醒的认知。 找到突厥人的主力,大量消灭他们的青壮人口。 直捣王庭,斩其首脑,毕其功于一役。 天空湛蓝,如穹庐置于顶上。 地面牛羊成群,青草如画布,上面无数洁白的帐蓬,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是唐军的营地,现在看上去却越来越像是胡人的风格。 唐军辎重粮草已无法从长安和大唐转运,全赖草原上各仆从部落敬奉的牛羊,还有屡次作战的缴获。 此时此刻,在离大营数十里的地方,苏定方率着几百人,正在附近观察地形。 苏定方一身明光甲,肩披雪白披风,胯下骑着白马,手中用马鞭指向前方道:“沿着这条河,裕勒都斯河,继续向前,就能看到突厥人的身影了,他们再跑,就真只能逃到吐火罗去。” 苏大为骑马在苏定方身边,定睛向前细看,可惜,除了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只能看到洁白的牛羊。 “我们南面就是庭州和伊州,那里有高昌,有龟兹、焉耆等国,向西的方向,再往前走数十日,就能看到天山,对了,安西四镇也在南面。” 苏定方扬鞭一一遥指方位,整个地域图都记在他的心中,如掌上观纹。 近一段时间苏大为也在专心研究西域地图,与后世一些地名结合,到是让他感觉更直观了一些。 从长安向西域进发,是一个自东向西的路线。 此时右手方位大概是北面,是蒙古高原;左边是南面,大概是青藏高原方位。 大唐的安西四镇,还有河西走廊就夹在这两者之间。 从青藏到河西之地,中间还隔着一条祁连山脉,从长安出发,沿着河西走廊,顺着祁连山的走向,一路便是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出了塞外片是一片大漠。 熟知地形的牧民能找到沙漠中的绿洲,继续向前穿行便是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 那里水草丰美,盛产水果与美貌女子,也是东方与西方商路的中转站,有着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 唐人继续向前,可以沿着天山山脉,一直走到碎叶水。 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都在这一块区域。 沿着碎叶水向西北方向,经佩兰,能到恒罗斯。 若干年后,大唐名将高仙芝将在那里,与来自波斯的大军,展开“恒罗斯之战”。 到了碎叶水,已经是极西极远之地,再往前的话,沿着大唐通往西域的商路,便能看到安息、大宛和月氏等国,左手边方向是葱岭。 昔年玄奘法师便是翻跃葱岭,到达天竺。 安息、大宛到天山和葱岭这一片区域,是突厥人活动最猖獗的地方。 如果此次未能打破突厥王庭,突厥人继续向西逃的话,将经过阿姆河,看到火寻口。 到了火寻口,基本就是吐火罗的势力范围。 再前方,就是波斯大食了。 也就是后世的中东地区。 这一路,真不知有几万里之遥。 按后世志怪小说西游记所载,至少是十万八千里。 苏大为思及此,不由悠然神往。 身旁的苏定方轻挥马鞭道:“阿史那贺鲁若是敢与我军正面决战便罢,就怕他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率众西逃,那可真就麻烦了。” 在吐火罗与波斯之间,还有广袤的战略腾挪空间。 而大唐的势力,到达天山和碎叶一带,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想往前,以目前的国力而言,会十分吃力。 像是安西都护府,也不过驻守了数千人。 而安西四镇,眼下更像是汉朝的烽隧一样,主要作用是彰显大唐的存在,调停当地势力,以利于大唐。 所以并没有驻守多少兵力。 人力有时穷,距离过于遥远,帝国的兵力与资源投送便成了问题。 “不会。” 苏大为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料阿史那贺鲁必不甘心西逃,会与我军寻求一战。” “哦?你怎么知道。”苏定方扭头看向他。 苏大为微微一滞,接着笑道:“只是从阿史那贺鲁为人行事做此推断。” 他此时不便将咥运之事说出来,毕竟此事太过离奇,而且又与咥运的突厥狼骑打过一场,此时说出来实在让人相信,咥运会与大唐合作。 但是实际上,咥运就偏这么做了。 不久前,苏大为收到来自咥运一方的秘信,信中称之前战事迫不得已,身边有沙钵罗可汗心腹云云,不得不做出姿态。 并且在信中,咥运将突厥人的行军路线,及阿史那贺鲁的战略,一一告诉苏大为。 对于这封信,苏大为的想法是,既信又不信。 咥运身边有阿史那贺鲁的心腹做监视倒不出奇,但如果说上次一战,纯粹是为此,那就太侮辱人智商了。 仔细想来,应是咥运感受到苏大为的威胁,想试试能不能借机除去,同时又想夸耀突厥人的武力,令唐军心存顾忌,最好知难而退。 突厥如果能续命一波,那咥运还有几分机会。 若此次突厥亡了,咥运就只能放弃他的大汗梦想了。 只不过,上次较量之后,咥运也发现了唐军的强大,仅凭数百唐军和数万仆从,已经令狼骑大败。 如若唐军主力一直进逼到天山,甚至更远,突厥人还有活路吗? 就算之前是虚于委蛇,咥运现在也必须慎重考虑突厥失败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 所以他提供的情报,大概率是真的。 苏大为之所以没敢呈交给苏定方,还是在心里防着咥运一手。 此人狡猾多智,万一这情报玩的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九虚一实,埋了个大雷怎么办? 必须仔细甄别,才能判断。 所以是既信,又不全信。 可以在作战时用来参考,但不可过份依赖这份咥运提供的情报。 不过至少上面提到一点,苏大为比较认可。 那就是,阿史那贺鲁并不打算继续逃下去,也不甘心逃去吐火罗和波斯。 越是靠近突厥王庭,西突厥的力量越强。 如果在这种主场优势下还不能战胜唐军,阿史那贺鲁也不想再折腾了。 逃去吐火罗,逃去波斯做他的流亡突厥可汗,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光大唐想毕其功于一役,沙钵罗可汗,也是如此想。 是成是败,打过这一仗便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气吞万里如虎(上) “苏将军,苏都尉,大总管召你们回去议事。” 一名传令兵自唐军大营骑马而来,向苏定方与苏大为道。 苏定方为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又是此次征西军中前总管,可谓位高权重,是征西唐军仅次于大总管程知节和副总管王文度的三号人物。 前总管,便是先锋之责,手握唐军中最精锐的部队。 而苏大为,原本只是营正之职,但是上次战后,论功行赏,经由苏定方提出,大总管程知节同意,拔为代右果毅都尉。 最终的任命,还要待回长安后大唐皇帝李治检阅,颁下圣旨。 不过一般情况下,李治是不会剥夺有功之臣的封赏,所以苏大为右果毅都尉的军职是坐实了。 大军在外,一切从权。 大唐军制现为府兵制,以折冲府来管辖天下府兵,天下共有折冲府六百三十四所。 每折冲府设折冲都尉一人,为正四品官。 折冲都尉之下,有副长官为左、右果毅都尉。 苏大为现在,便是一折冲府之副。 考虑到大唐折冲府的兵力一般为两万五千人左右,苏大为现在的军权,大概可以执掌万人。 当然,具体作战也不是这么算的,还有仆从军等等。 简而言之,之前苏大为率着五百唐军越骑,是以副职营校尉的身份,控制数万胡人仆从军作战。 那种情况十分罕有,可以说是有实无名。 现在一跃连升两级,才算是名实相符。 由此,苏大为也一跃成为此次唐军中的中层将领,有权力可以参与程知节和苏定方等人的军事会议,不用再担心遭人非议。 只可惜,苏定方和苏大为两人,还不等回营,变故就发生了。 从西边方向,突然传出隆隆响声。 有鹰腾空飞起,在蓝天下盘旋。 烟尘渐起。 苏大为与苏定方等人眼中同时闪过惊讶之色。 这声音,分明是有大量的骑兵正在接近。 不可能是唐军,仆从军和唐军主力俱以在此。 那么,只可能是突厥人。 这个时候,突厥人的骑兵突然出现,莫非想趁唐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来一场突袭? 有时候,现实远比小说更离奇。 此前突厥人一直在后撤,怎么看都像是要战略收缩,放弃与唐军决战。 但在唐军率领仆从军赶到鹰娑川的第二天,突厥大军突然杀至。 不少于两万骑的突厥狼骑直扑唐军大营。 当时前总管苏定方带麾下苏大为等人出营侦察地形,身边只带了几百骑。 唐军中,找不到前总管苏定方,又不能让大总管程知节自己当前锋用,紧急启用后总管苏海政,派他率军出击,阻挡突厥狼骑。 唐军要进入作战状态,还需要一些时间。 军要找到将,将要找到军。 士卒要组织起来,装备要穿戴起来,各营不能乱。 胡人仆从那边要安抚。 还要防备有人趁火打劫,故意作乱想引发骚乱的人不是没有。 数万大军实际作战准备下来,千头万绪。 这一切,都要靠苏海政拖住突厥人,给大营程知节他们赢得时间。 “回营!快回营!” 苏定方等人没有犹豫,立刻拨马返回。 这次突厥人来得好快,而且好突然。 距离唐军大营不到三十里时,才突然发动冲锋。 两万人马是如何做到不惊动唐军斥候的? 他们又是如何准备掌握唐军大营方位的,这个时间节点选择得太巧妙了。 很难不令人怀疑,突厥人对唐军的动向了如指掌。 很有可能,在胡人仆从,甚至唐军中就有对方的细作探子。 当然,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先把来犯之敌打退,再谈别的。 突袭的情况下,最怕的不是敌人比自己多,而是怕大营生乱。 一但发生混乱,甚至是营啸,那结果会是毁灭性的。 胡人仆从军现在不敢动。 唐军一共五万人,现在更是不敢全动,很大力气要放在对内上,要稳固营盘,稳住军心和阵脚,这比任何事的优先级别更高。 营啸啊,那是士卒心理崩溃,并迅速传递到全军的灾难。 还好此次出征的两折冲府都是唐军精锐,理应不至于此。 苏大为跟随苏定方打马前冲。 从他的角度,侧面可以看到苏定方的脸庞,无悲无喜,面沉如水。 这位大唐名将,丝毫没为眼前的乱局而惊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说来可笑,苏定方一行,距离唐军大营,比突厥狼骑更远。 一口气奔出数十里,眼看距离大营还有十余里,苏定方率着众人冲上附近一座土坡观望形势,并没有急着让大家一口气冲回去。 一来在投入作战之前,要缓一口气,积蓄马力。 二来,做为名将,他不惧敌,但也不会头脑发热,以自己这区区数百人,投入到数万人的大会战中。 那样是失智,连朵水花都不会冒起。 这是他与普通庸碌将领的最大不同。 有胆色,更有智慧谋略。 还有莫大的定力。 唐军大营处,杀声阵阵,号角冲天。 隆隆的鼓声,像极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巨人,在冲敌人嘶吼着,咆哮着。 “将军……” 苏定方身边,一群心腹将领都抱拳请命道:“情势危矣,请将军带我等冲回大营,我们……” “荒唐。” 苏定方眯起眼睛,头也不回的道:“现在冲回去,你们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用马鞭指了指:“先好好看看形势。” 嗯? 苏大为顺着苏定方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眼神一凝。 唐军大营前,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看两军形势,居然是唐军在反复冲锋,作战极为勇猛。 这样看,似乎唐军并不惧突厥人的突袭。 但真相没那么简单。 “那个旗号是……”苏大为看了两眼道:“我军打出的旗帜是苏。” “是后总管苏海政。” 苏定方平静的道:“我不在,大总管要坐镇中军,弹压各营,不可轻动,能动的只有苏海政这一支军。” 众人都是老于军阵的,从大军形势,旗号还有冲杀情形,自能判断出,苏海政率领的唐军拚死冲杀,激斗连场,但在他们面前的突厥人却像是激流中的顽石,不为所动。 而且,突厥人正在步步紧逼,一点一点的挤压唐军的作战空间,逼得苏海政手下的兵马,一点点往后收缩。 这种局面,就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青年,看起来势不可挡,但是面对的是一个成熟老辣的壮年人。 虽然青年不断挥舞拳头,却始终打不到敌人要害,反倒被壮汉逼的不断后退。 情况有些不妙。 如果苏海政的战线维持不住,一但突破某一个临界点,大军便会崩盘,倒卷回唐军大营。 这是明显的阳谋。 敌人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逼得唐军乱。 再厉害的兵马,一但失去建制,失去组织,结果只能是被屠戳一空。 “此次突厥人不知是何人领军,倒有点本事。” 苏定方冷哼一声:“能在正面作战还能稳压苏海政一头,除去将领,突厥人此次兵卒之精锐,不下于我军。而且对方还有伏兵。” 说着,苏定方扬起马鞭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大为和其余将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是一惊。 在战场不起眼的一角,有一支兵马正在悄然潜伏,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缓缓逼近战场。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无声电影,一个鬼鬼祟祟的刺客,埋于阴暗处,等待着致命一击。 苏海政应付眼前的局面已经颇为吃力了,如果这支背刺的军马突然杀出,那结果……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背后冷汗涔涔。 之前真是想得太过容易了,以为凭着唐军的战力,对付突厥人,便是泰山压顶,手到擒来。 却没想到兵凶战危,突厥人,也并不是什么软柿子。 能纵横东西方,横压隋唐还有波斯数十年的草原大帝国,绝不是弱者。 战争,是他们融入骨血的本能。 千万不能小看了眼前的敌人。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警惕。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眼见唐军局势危急,苏大为不由向苏定方问。 他心下其实也是疑惑,唐军人数还是占优的,为何只有苏海政一军出战,而数万大军伏于营中,根本没有出战的意图。 还有仆从军,如果把唐军胡人仆从算上,唐军的兵力对突厥人应该占有绝对优势。 “不急,再看看。” 苏定方淡淡道。 这话,令苏大为一时有些懵,都这种情况了,还看。 等着看老母鸡下蛋吗。 军情如火,再拖下去,敌人伏兵出来,只怕后总管苏海政要凉了啊。 “敌人暴起发难,我有几个疑问。” 苏定方缓缓的道:“我军斥候在哪里,这些人是怎么靠近的?以我判断,这次突厥人至少逼近到离大营三四十里地,都没被我方斥候发现,然后才冲容发动冲击。 幸亏大总管用兵老道,没有慌了手脚,普通将领一个反应不及,此时只怕已经被突厥人马踏大营,兵败如山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气吞万里如虎(下) 最高明的战略大师,兵法大师,也都会是心理大师,节奏大师。 攻击敌人,并不非是正面把人马拉出来,人多的一方胜。 战争从来不是人多就必胜的。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苏定方虽然没有明言他疑虑的是什么,但苏大为顺着他的话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看起来不过是突厥人玩了一次突袭,但细想便可知没那么简单。 白天唐军斥候都是外放出八十余里,最远的时候甚至是百里。 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数万大军接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瞒得过去,除非斥候营的人都是瞎子,或者集体反水了。 那是绝不可能的。 斥候营如今是苏庆节和程处嗣在带领。 之前苏大为立功回军,得到苏定方和程知节赞赏的同时,程老魔自是不失时机,拿此事狠狠骂了自己儿子一通,把程处嗣和程处亮弄得抬不起头来。 他俩人还是要面子的,最近都是卯足了力气,想立些功劳,换得程知节另眼相看。 怎么可能在此事上掉链子? 苏庆节也是。 虽然与苏大为亲如兄弟,但是在公务上,心高气傲的他从来不愿意落在后面。 苏大为如今都拔为右果毅都尉了,但是苏庆节却寸功未立,这让吉祥狮子眼都红了,磨牙霍霍的,恨不能亲自带着斥候去寻到突厥人,好好表现一下。 还有阿史那道真,算是苏大为一手带出来的。 他也在斥候营里摸爬打滚,手下赵胡儿等人与苏大为多有合作,都是十分得力之辈。 绝不可能有任何失误。 白天被敌人摸近,绝不可能。 唯一的机会只有…… 夜里。 夜晚受环境所限,唐军斥候只可能简单巡视一番,做不到白天那样无死角,高密度的侦察。 只有借着夜色排斥,数万突厥人才有可能潜到唐军附近。 这是唯一的可能。 按此倒推,突厥人可能早就到了,但一直在唐军斥候侦察范围之外。 至于突厥人的情报工作,因为有主场之利,远比唐军要简单。 只用扮做牧人,便可从容牧羊,顺便收集唐军动向。 这是胡人天然的优势。 唐军不可能将遇到的每一个牧民都审问一番,也不可能甄别出是普通牧人还是突厥人。 苏大为用手拍了拍额。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想明白了?” “嗯。” “这不是一场意外的突袭,而是突厥人精心准备的战场,他们为此次作战,应该筹谋了许久。 在这么近的距离突袭,我军要想反应,没有一个时辰,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人手。 但是我们没有一个时辰了,等那支埋伏的胡人加入作战,大营都会有危险…… 制订这作战的人,高明啊。 对了,阿史那贺鲁曾为昆丘道大总管,左戏卫将军、瑶池都督,也只有他能如此熟大唐军制,还有唐军的组织制度,如我所料不差,此次突袭应该就出自阿史那贺鲁的手笔了。” 苏大为和一干将领在苏定方身边连连点头。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若是没有苏定方提点,要想到这些,千难万难。 名将就是名将,对战场形势,敌我双方背后的因素,揣摩得极为透彻。 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种异常冷静的洞察力。 “阿弥,你觉得苏海政能支撑多久?” “呃。” 苏定方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苏大为愣了一下。 他随即意识到,这是苏定方对自己的考验。 周围一帮中层将领,纷纷向苏大为投以艳羡的目光,就算是跟随苏定方多年的老人,也未必能有这个待遇。 这表明的是什么? 是大唐名将苏定方对苏大为的器重。 苏海政…… 苏大为对此人了解不多,只知道做为后总管,他在唐军中一直担任后勤转运之职,受副总管王文度的节制。 但是不了解不要紧,苏大为还能从后来发生的事中,找到一丝端倪。 自从境界突破后,他的记忆力极其出众,甚至有些像是开启了记忆宫殿,前世的一些零散之事,也能记起来。 包括偶尔看到的一些历史典故。 他还记得,看过一些关于唐军征突厥之事。 这苏海政与苏定方,虽然同姓苏,但并非是一个家族。 史料上对此人记载不多,苏大为记得的唯一一点,却是此人后来任釭海道行军大总管,风海道总管、阳海道行军总管右卫将军、检校右武卫将军、沙州刺史。 《旧唐书》里记载此人,曾矫诏以朝廷赏赐为由,伏杀草原各部酋长及昆陵都护阿史那步真,平乱之后,在回军途中,至疏勒南,弓月部引来吐蕃军打上来。 结果是苏海政以师老不敢战为,用军资与吐番谈和,然后才得以安然返回。 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阿弥?” 苏定方的声音响起,苏大为反应过来,深吸了口气道:“后总管决非能打硬仗之人,若是贼势大,只怕……” 苏定方不置可否,转而又问:“我们现在只有几百人,如何做才能帮助唐军获胜?” 这问的就有些那啥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一下,看了一眼唐军大营扬起的烟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苏定方既然敢在这个时候问这些,说明他并不着急唐军。 如果不是对苏海政有信心,那就是对程知节有充分的信任。 是了,换别的将领可能不行,但那可是程知节啊。 老虎老了,不怎么露出爪牙,可不要当他真的没用了。 以程知节的用兵老道,区区几万突厥人想攻破唐军营盘,那未免也太小看大唐名将了。 想到这一点,苏大为焦躁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看一眼苏定方的表情。 嗯,没有表情。 心里琢磨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突厥人,有营。” “哈哈哈。” 苏定方用马鞭指了指苏大为,笑着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个小机灵鬼。 突厥人也是人。 他们作战,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 数万大军,就算不像唐军需要粮草,那也得有大量的牛羊,驮马,牧民,还有帐蓬,武器等种种物资。 否则这数万人,总不能跟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唐军附近。 既然突厥主力在此决战,那么他们的大营,也必不会太远。 这就印证了后世某哲学大师的一句话:你要打我,就必须接近我,而你一但接的我,就给了我打倒你的机会。 机会,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它是双向的,动态的。 名将与庸才的区别就在于此。 在乱局之中,抓到最关键的信息。 能看透迷雾的本质。 这才是名将之姿! “我们区区数百人,要想救援唐军大营绝无可能,而且大营缺的不是兵,而是组织和调度,这一点,有大总管在,我不担心。 现在,破敌之机就在眼前,阿弥,上次你以五百人破木昆部万人,现在,可敢与我去会一会阿史那贺鲁?” 苏定方目眺远方,非常放松的问。 其余众将听得莫名所以。 但是苏大为,却听明白了。 一时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头脑,在这一刻无比的清明。 苏定方先前分析,此次突厥人的作战出自阿史那贺鲁的手笔。 那么此时,很有可能阿史那贺鲁也已经来到了附近。 他就在突厥人的大营中,就在那里坐镇,指挥整个作战。 而此时,如果能找到突厥人的“指挥中心”,将这位突厥可汗擒获或者斩杀,那么,毕其功于一役,灭亡西突厥会成功,灭国之功,唾手可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末将愿追随将军,立灭国之功。” “呵呵,好。” 苏定方颇有些欣慰的点头,很满意苏大为的表态。 苏大为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突袭突厥人的王帐,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却是提着脑袋的危险动作。 风险与收益总是对等的。 突厥可汗所在的大营,就算再怎么空虚,数千狼卫总是有的。 以区区五百唐军,要实现破营而入,斩首突厥可汗,这是后世特总兵都不敢想的。 但是苏大为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毫不犹豫的请求加入。 此人,智勇兼备,或可承我兵法衣钵。 苏定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正要下令,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道:“阿弥,你还说你不会做诗?刚才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很不错啊。” 苏大为脚下一滑,好险没摔倒。 自己一时浪过头了。 对不住了李贺,提前几十年把你的名诗给抄了,以后你再写点别的吧。 “此战,为灭西突厥,擒杀沙钵罗可汗为要,我等出战,不成功,誓不还。” 苏定方骑于马上,声音铿锵的道。 最后目光落到苏大为身上,微微点了点头,冷声道:“随我,出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次斩首行动,可与二十年前,苏定方雪夜突袭东突厥可汗王帐,一战灭东突厥的行动相媲美。 但其难度,又远非那一次可比。 首先没有风雪掩护,唐军难以做到不惊动突厥人。 失去了隐蔽性,也就没有突袭的可能。 其次,此次也没有大唐二十万军马十面张网,形成的优势。 在正面战场上,唐军与突厥正在鏖战,而且还处在劣势。 至于苏定方这支人马,不过区区五百余人,正与之前苏大为纵横草原时人数相当。 原本就是出来察看地形的。 以五百,破人家有防备,人数也远多于自己的王帐,这种技术难度,不说地狱级别,那也是险到杀猫级别吧。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去考虑凶险程度,甚至都不考虑成败。 只凭一股意气。 今日,大唐必胜,必灭突厥! “臣程知节,将此战之情呈于陛下…… 敌甚奸猾,以两万军突袭我军大营,后总管苏海政激战连场,未能决出胜负。 其时,突厥仆从鼠尼施等部落,又率两万多骑加入战场,形势万分危机。 幸而前总管苏定方,率五百精骑飞驰直捣敌军大营…… 由是,突厥人恐而大溃…… 我军追击二十余里,斩杀千五百人。 突厥军丢弃铠甲、兵器、牛马无算。 此战之后,我军声威大震,各部望风而降……” 以上,是程知节的春秋笔法。 也是军中惯用之术。 形势好,很好,非常好。 就是没抓到阿史那贺鲁这小子,让他给跑了。 也不提混乱中,唐军仆从亦有部落作乱,想要混水摸鱼。 而唐军此战也死伤不少,折损人数几乎与杀伤的突厥人相等。 这一战,若非苏定方神兵天降,找到突厥人的大营并以五百破三千,上演了一出以弱胜强的奇迹,唐军最后是什么结果,真的不好说。 此战,除了苏定方表现亮眼。 苏大为也一如继往的发挥稳定。 他是第一个冲向突厥人的大营,也正是仗着他个人强大的武力,与异人之能,突厥留守大营的猛将,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被他一路挑下马的不下十人。 突厥人的防线在苏大为面前跟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 突厥人连声爽都来不及喊,就被苏大为砍瓜切菜般,来了个强行破门,波潮迭起 别说突厥狼骑,就是苏定方带兵多年,似苏大为这般勇武的猛将也不多见,或许只有昔年瓦岗山单雄信、裴行俨等廖廖数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也不知帐中人是否是阿史那贺鲁,最后突厥人拚命,不惜以八百狼骑将苏大为团团围住,而且这些人皆死战不退。 等苏大为终于透阵而出,帐中突厥人的高官和大将,早就逃远了。 一气之下,苏大为及苏定方等四处放火,到处添乱,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突厥人的狼头旗都被缴了两面。 冲天的粗大烟柱很快引起战场中人的注意。 突厥人的心理防线由此崩溃。 总管程知节也把握到战机,亲率一万唐军精骑出营反攻,终于锁定胜局。 不过突厥人逃得很快。 唐军只来得及追着屁股砍了二十里,最后顾忌大营里其余胡人仆从,担心后方不稳,不得不放弃继续追击的念头。 此战至此告一段落。 战后论功行赏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决定接下来的战略,则更为紧迫。 此时,在唐军大营中,明显分出了两派。 一派以副总管王文度和大总管程知节为首,一心求稳。 另一派,自然是以苏定方为首,力主必须急追突厥人,务必不能给突厥人喘息的机会。 双方各执己见,听起来都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大为站在将领中,冷静看着一切。 大总管行营内,帐中以苏定方和王文度为首,明显分成两批人。 两边早已争得面红耳赤。 王文度轻轻咳嗽几声,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先收声,然后向着大总管程知节抱拳道:“大总管,敌军虽然逃走了,但我军也损失不少,突厥人来去如风,需得提防他们再玩奸计,以在下所见,当前应该先稳住我军阵脚,好好梳理各营…… 一边稳扎稳打,一边整训士卒以及仆从军,如果要行军,务必结阵而行,四面列队,人马批甲,敌来就迎战,此为万全之策。 还需提防突厥人的诱敌之策,不可轻易与之浪战。” 这番话,得到了帐中许多将领的认同。 后总管苏海政便连连点头,颇有些心有余悸的道:“突厥人的确擅于用骑,若是不做好准备,我军与之交锋,很难有胜算。” 坐在上首的程知节抚摸着胡须,微不可见的点了点。 他心中也是想要求稳。 这次突厥人的作战,使他又仿佛又看到了全胜时期的突厥狼骑。 来去如风,作战悍勇。 而且狡猾如狐。 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 唐军要想取胜,并不容易。 昔年李靖灭西突厥,大唐可是倾国之兵,名将尽出,最后还有强大的情报支撑。 可这次有什么? 两个折冲府,五万人,就这么点人手,想灭西突厥? 不会有那么容易的。 千万不能冒进,万一浪掉了本钱,唐军死伤太多,等回长安,只怕还要被陛下怪罪。 临老了在军旅生涯中添上一笔污点,却又何必?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程知节心下打定主意,带着威凛的目光在帐中一扫,那些嗡嗡议论之声立刻沉寂下来。 “我意已决,就以……” 果然来了。 苏大为冷眼看着一切,心中暗想。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的史书里记过这段,说王文度进谗言,所以唐军每日骑马,披甲结阵,因此战马大多瘦死,士卒疲劳,没有战斗意志。 苏定方心急如焚,对程知节说:“天子下诏征讨敌人,如今却只是防守,马饿兵疲,遇上敌人就会失败。怯懦成这个样子,如何能立功呢? 再说您是大将,然而领军在外打仗的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要看副将的眼色才能决断,何至于此? 我建议把王文度关起来,迅速表奏朝廷,等待天子的命令。” 结果人家程知节根本没鸟他。 该听王文度,还是听王文度的。 大军磨磨蹭蹭到了恒笃城,有胡人部落归附,王文度又说:“这些胡人现在投降,等我军撤回后还会复叛,不如杀光他们,取他们的财物以壮军中士气。” 苏定方则说:“如果这样处置,那便是自己当贼,又怎能说讨伐叛逆?” 结果程知节和王文度还是不听,最后分财物时,只有苏定方一点没拿。 这些,都是史书上所记载的。 但是做为穿越者,亲身经历这一切后,苏大为觉得,史书只怕是在YY了。 王文度是否是李治的人,是否怀有密旨? 答案是肯定的。 否则程知节疯了,做大总管的处处忍让听从王文度的意见。 从事后结果也看出来,王文度称自己有皇帝密旨,李治也只是暂时除去他的职务,没多久又起复。 这答案很明显了。 那么王文度是李治的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故意想让唐军失败? 以苏大为看,绝不可能。 王文度此人用兵如何不清楚,但绝不是蠢才,不然也无法取得李治的信任了。 他提出的几点,能得程知节的认可,就说明有一定的道理。 程知节再糊涂,也不至于拿唐军的生死去开玩笑。 丧师辱国这种事,程老魔就算得了帕金森也是不会干的。 他疯了,要作这种死? 实在是突厥玩的这手突袭,打在唐军软肋上,不但凶险,还暴露出唐军许多问题。 首先是,在情报和用间上,落在了下风。 突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唐军玩了一手突袭,数万人潜至三十里外,唐军都没有发觉。 虽然眼下没提,但这件事背后的问题大了去了。 唐军上下的情报系统都要面临重新洗牌,要自查,也要清除可能存在的“老鼠”。 还要重新建立对敌的情报系统,绝不能让类似的事发生。 在此以前,唐军高度备战,以防再被突厥人偷袭,也是应该的。 至于说到达恒笃城杀投降的胡人,也不是突然神经错乱。 而是此次大战中,大唐仆从军中,有不少草原来投靠的部落,居然趁火打劫。 趁着唐军于突厥人大战时,暗下手脚,想要搅乱唐军建制。 这也是程知节迟迟无法增援苏海政的原因。 唐军大部份力量被这些反水的仆水给拖住了,平定叛乱,找回唐军建制,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纠枉必然过正。 有了这次的经历,唐军上下,从王文度到程知节,对胡人投靠的态度自然越发谨慎。 在恒笃城接受当地胡人投靠不要紧,可是谁能保证这些人的忠诚? 若是唐军与突厥人作战,这些人在后方放一把火,或是断了唐军补给,那就是地狱级难度。 唐军弄个全军覆没也不稀奇。 兵凶战危,不得不小心从事。 这些史书上看起来寥寥几笔,把某人写成十足坏蛋的方式,实在太过浅薄,也太小看古人了。 对于这些,现在身处局中的苏大为,能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和合理性。 但你要问他支不支持程知节和王文度的战略。 那肯定是不支持。 打定主意后,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在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身上停留片刻,他站出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请听我一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毕其功于一役 程知节的话才说到一半,被苏大为突然插话给打断。 帐内大小将领十几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到苏大为的身上。 众人目光各有不同。 有的是疑虑,有的是深思,也有的是在幸灾乐祸。 军中也有派系,苏大为最近实在太出风头,以致于许多人早就对他生出不满之情。 眼见他居然如此无礼,敢出言打断大总管的话。 不少人在心里等着看他的笑话。 程知节看着苏大为,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他的脾气谈不上多好,对自己儿子程处嗣他们,都是轻辄喝骂,脾气上来直接骂着龟儿子熊崽子的,拳脚就直接招呼上了,一点不含糊。 但是对上苏大为,他的理智还是很快令他冷静下来,缓缓的道:“你想说什么?” 若不是顾着苏大为现在背后站着武后,武媚娘如今正得势。 哪怕苏大为与程处嗣他们情如兄弟,程知节照样不给面子。 现在么…… 他的脸色一变,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大为你最近屡立军功,见识定是不凡,快快讲来,务必畅所欲言。” 那些等着看苏大为笑话的将领,心里只觉“咯噔”一声。 当场就懵了。 这还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位大总管吗? 居然对苏大为如此和颜悦色。 那是你亲儿子还是怎么地? 不对,大总管你就算对亲儿子,也没这么亲切吧? 众人看向苏大为的目光,变得越发诡异起来。 其中甚至有些人透着幽怨之意。 凭啥,凭什么,大家都是人,大总管对你就像对祖宗一样,对咱们,那可是呼来喝去,骂个狗血淋头。 同样是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种感觉,嫉妒,无比的嫉妒! 苏大为自然能察觉到那些目光里所蕴含的嫉妒以及怨恨。 但是他对这些并不在意。 人只会在意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比自己弱小的,何须理会? “大总管,刚才副总管说的极有道理,我亦以为然。” 开门第一句,先夸了王文度一句。 这让王文度不由一愣。 他还以为苏大为开口是要反对自己。 苏大为最近不是跟苏定方走得挺近吗? 还以[]为他是主战派。 今天倒是奇了。 程知节面上带着笑容点点头,示意苏大为说下去。 “我军为客军,来到突厥人的主战场,自应小心从事,不给突厥人翻盘的机会。 大势在我军,只要步步紧逼,逐步蚕食,突厥人就算智计百出,也是无可奈何。 最终会倒在我军的战马前。” 苏大为这番话,仍是赞同程知节与王文度。 这下帐蓬里一些将领都弄糊涂了。 这说的和之前说的不是一回事吗? 还有必要单独再跟大总管讲一遍? 苏定方看了一眼苏大为,并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他对苏大为极有信心。 “所以大总管和副总管方才所说的,属下以为,极有远见,兵书有云,凡战,先虑不可败,而后求胜。 只要我们不露出破绽来,便立于不败之地,该着急的,应该是突厥人才是。” 说到这里,王文度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非大唐名将,做出的决断,老是被人质疑。 如今被苏大为当众附和赞同,加上苏大为最近几仗打得极为漂亮,王文度心里,也不由有些窃喜之意。 难道我其实真的很擅长战略? 难道我的用兵其实不差? 就在这时,苏大为上前一步,又说了一番话。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王文度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苏大为已经竹筒倒豆般说了。 “大总管,冒进可能会导致我军折损;可如果过于保守,错失战机,同样有罪。” 苏大为环视全场,提高音量朗声道:“各位将军,不要忘了我们为何来此,从永徽六年到如今,显庆元年,跨时一年,若此次回长安,没有一份拿得出的战绩,便是陛下宽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朝中非议?” 程知节原本眼神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听到苏大为最后一句,朝中非议时,他的眼神出现明显的变化。 程知节是老江湖了,一手经历了创立大唐,助太宗李世民夺得皇位,初唐贞观之治,到太宗驾崩李治登极。 他太熟悉朝堂是个什么状况了。 之前只是一叶障目,想着在激流汹涌的时代明哲保身。 但苏大为的话,突然令他醒悟,就算他处处都听王文度的,可大军在外出征这么久,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回朝后如何面对朝廷百官的责难? 到时,李治必然是要推一个背锅的。 难不成要我老程背锅? 程知节的眼神闪动,心中生出狐疑。 王文度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急道:“突厥人的实力大家也都看到了,若此时冒进……” “我们并不是要冒进!” 苏大为提高音量,丝毫不给面子,直接将王文度的话打断。 而其他将领,看到这一幕,非但没觉得意外,反而在心中充满快意。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最好就是你们俩个打起来。 在普通将领看来,王文度自称是陛下的人,不知真假。 但苏大为,谁不知道他和新晋武后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一路上连大总管程知节和苏定方都让他几分。 军中是最重军功,最看不起凭关系上来的人。 苏大为最近几次立功,特别是最近这次,跟着苏定方五百破阵,大破突厥大营,众人都看在眼里。 对他,如今除了嫉妒他的运气,倒是显有人再去提他的背景。 可对王文度,众人就没那么多好感了。 敢怒不敢言罢了。 如今,眼看着苏大为居然敢当众对王文度“打脸”,吃瓜众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恨不得两人掐得更厉害些才好。 一个自称是皇帝陛下的人,一个据说是新皇后武氏的弟弟,这两人掐起来,岂不是自家人互抽耳光? 苏大为无视王文度气得紫胀的面皮,继续道:“正面作战,我军并不怕突厥人,只是他们有主场之利,容易蒙蔽我军,所以大总管和副总管所担心的是对的。 但是末将还有一个想法。 之前末将奉命率五百军翻跃金山,通过攻取各小部落,集蓄仆从兵,最后竟得两万余人。 仗着这些仆从,末将在木昆部与突厥狼骑有过一次较量。 在那一战中,末将率领的胡骑也并未太落下风。 最后更是借黠戛斯骑兵之助,将突厥人打得大败。” 苏大为的话,在帐蓬内回荡着,但是无人出声反驳。 包括王文度,也只能瞪着一双眼,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简单,因为苏大为说的是事实。 这是实打实的军功,容不得半点抹黑。 能以五百唐军打到这个程度,杀敌近万,这是大胜,非常大的胜利。 反观此次唐军被偷袭,虽然借着苏定方五百破敌,打破突厥人的营帐令其败走,但杀伤不过数千,远比不上苏大为那一仗战果来得漂亮。 所以别人说这话不行,但苏大为说这番话,底气十足。 在军功面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就算是王文度,也一时无法可想。 “末将时常听大总管和苏总管提及太宗用兵之道,兵法者,以正合,以奇胜。而对突厥人的奇兵,我军主力,自当以堂堂正正之师,不给敌人丝毫可趁之机,立于不败之地。 但兵法也说了,要以奇胜。 既然之前末将率五百唐军驱使仆从,便能达成如此战果,何不再效此法,单独率一军追击突厥人?” 苏大为一扫王文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若说担心我军奇兵有失,我们这里便有最擅长用奇的大唐名将,苏定方将军,何不令苏定方将军出击,末将愿驸其尾骥!” 这话说的,摆明了是拍马屁好吗。 苏定方饶是冷着脸,但嘴角仍不由微微一翘,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谁不喜欢听好听的。 更何况苏定方被太宗雪藏二十年,满心都是立功的执念。 他心中求胜意气,就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般,不可停熄。 苏大为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去了。 “最后,末将还想跟王副总管说一声,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没错的,可如果内部安了,这外敌还在逍遥法外,陛下也不会开心的,望王总管查之。” 苏大为向王文度拱了拱手,将话到嘴边的王文度又给堵了回去。 王文度脸庞一黑,胸口差点气炸了。 这一年的行军中,他仗着特殊身份,在唐军中指手划脚无人敢管。 这也给王文度一个错觉,就是他在大唐征西军中有着莫大的权力,说话所有人都会听从。 包括大总管程知节,在他面前,也都是低了三分,好声好气的陪着笑脸。 但这苏大为算什么东西? 居然胆敢在军议中如此驳我面子? 反了你了! 亏老子之前瞎了眼了,还想对你市恩! 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我背后可是大唐皇帝,李治陛下。 你特么不过是武后的亲戚,据说还是认的干亲,恁敢不给我面子? 一股无形的敌意,不平之气,嫉恨之心,从王文度心中爆发出来。 他冷笑一声,狠狠一拂身后披风,指着苏大为张口欲言。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大总管程知节突然一拍桌案—— 呯! 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了一跳。 这头病狮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的气性,这不像他平时的表现啊! 程知节站了起来。 直到这时,一股沉沉的杀气从他身上涌出。 阴影压在王文度的脸上。 直到此时,王文度才惊觉,这位大唐老将,依旧身如铁塔,依旧顾盼自雄。 威风不减当年。 “我意已决!” “分兵一万,与前总管苏定方,令其追击突厥,以为我军奇兵。” “我军是来求战的,是来求胜的,大唐立国数十载,从未有畏敌如虎的将军,我亦不愿开此先例!” 程知节摘下头盔,露出白发苍苍的皓首。 他的一双虎目扫过大帐所有将领,扫过苏定方,微微定了定,最后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愿诸军戳力,并力向西,毕其功于一役!” “谨受命!” 帐内所有的将领心头一震,叉手应命。 那个大唐虎将,程知节,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化瓦解 显庆元年冬月,苏定方率麾下苏大为、苏庆节、娄师德、王孝杰等人,进兵至曳咥河,即后世新疆北部额尔齐斯河。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闻讯率领十万铁骑前来决战。 苏定方率唐军一万,及回纥等仆从军同西突厥正面迎敌。 战斗之初,阿史那贺鲁轻视苏定方人少,命左、右翼轻骑抄唐军后路,想将其包围歼灭。 苏定方命苏大为占据制高点,集中步卒长矛集成猬阵。 同时自己亲率越骑在北边平地列阵。 突厥军向唐军步卒发动三次冲锋,均没能攻破苏大为死守的防线。 一时为之气沮。 苏定方乘势进攻,在三十里长的战线上展开激战。 斩杀突厥人马数万,杀其大酋都搭达干等人,突厥军阵脚大乱,慌忙后撤北逃。 唐军追击,缴获无数。 到第二日天明,苏定方整军再战。 西突厥胡禄屋等五弩失毕部举众来降。 至此,西突厥大势以去,阿史那贺鲁与处木昆部屈律啜率数百骑向西逃蹿。 余下的五咄陆部听闻沙钵罗可汗兵败,四散奔逃。 苏定方命副将萧嗣业、婆润率各部仆从追赴邪罗斯川,即后世伊犁河西,追击败军。 自己则与苏大为、任雅相率领新近投降的胡人仆从拦截突厥人后路。 适逢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深。 部将有人请稍事休息,被苏定方所拒。 唐军连夜踏雪进发,昼夜兼程,沿途所过收获突厥人逃散的牧民和牲畜。 至双河长驱直入,一直逼近金牙山,即阿史那贺鲁可汗牙帐所在。 金牙山即后世吉尔吉斯斯坦以西。 在这里,苏定方再次发挥他用兵如神的闪击战术,铁骑狂飙,侵如烈火。 将阿史那贺鲁拱卫在牙帐最精锐的数万突厥狮骑击溃。 阿史那贺鲁一日数惊,大骇下率余部继续逃亡。 苏大为为唐军先锋,率部追至碎叶水,尽夺沙钵罗可汗余部。 阿史那贺鲁身边仅剩其子咥运、婿阎啜等十余骑连夜逃往石国西北的苏咄城,即后世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一带。 苏咄城城主伊沮达官,惧唐将苏大为之威,设计将阿史那贺鲁等人诱捕交出,并向大唐请降。 至此,西突厥宣告灭亡。 唐军此次征伐西突厥,“收其人畜前后有四十余万”。 灭突厥之威,震慑西域。 彪柄青史。 隆隆隆~ 整齐划一的军靴踏过地面,带起奇异的节律声。 龟缩在营帐里的胡人纷纷向走过的唐军投去又敬又畏的目光。 苏大为带人巡视过一圈后,走回自己的营房,随手将摘下的头盔放在桌上,长呼了口气。 身上的衣甲不轻,绕着苏咄城走一圈下来,在这冬月里居然也觉得热气腾腾。 “阿弥。”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苏大为听得是苏庆节的声音,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两人先后走入,后面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苏大为手拿着笔,正要在木简上写点东西,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眼看到,跟着苏庆节他们身后的,是苏咄城城主伊沮达官。 苏大为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 口里则似随意的道:“这么晚了,城主还没休息?” 居移气,养移体。 从永徽六年从军,至显庆元年,将近两年的磨励,苏大为已是一名合格的军人。 这一路征战,使他身上多了丝铁血之气,坐在那里,看似随意,却透着不怒自威之相。 伊沮达官年纪四旬左右,长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如果不知他是城主,只怕会以为他是一名油猾的商人。 他今夜是特意来访,甚至换上了一身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唐装,显得有些不沦不类的。 见苏大为问起,伊沮达官脸上堆起笑容,两眼都眯成了缝,用手抚胸鞠躬道:“将军辛苦了,小人是想将军及麾下各位小将军,一路风尘仆仆,都未及休息,我们苏咄城比不得大国,但也想慰劳一下将军,所以备了些土产…… 还有上好的美酒,还有会跳胡旋舞的胡姬,如若将军不嫌弃,明日我想在城内宴请将军。” 苏大为盯着对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伊沮达官有些讶异的抬头看了一眼,接触到苏大为的眼神,他慌忙低下头:“将军,小人别无二心,如果将军军务繁忙,还请收下在下备的土产。” 说完,他的喉头咽动一下,大气都不敢出。 从他低下的额头上,隐隐看到细密的汗珠。 苏大为沉默片刻,终于笑着点头:“城主有心了,这么冷的天,居然出这么多汗。” “嘿嘿,将军一战灭东突厥,立此不世之功,在我心里,那是要记录入史册的,只怕要与大唐李靖将军相媲美,能见到将军之面,小人一时激动,情不自禁!” 伊沮达官唐语说得颇为熟练,一边拍着马屁,一边陪着献媚笑脸。 讨好之意毫不遮掩。 “城主一番美意,我先谢过了,东西交由我帐下军士吧,酒宴就不必了。” “是是。” 伊沮达官暗呼一口气,东西收下,自己这条命就算保住了吧? 虽然不懂什么叫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但送礼买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几日从唐军进驻苏咄城后,便处处透着令他看不懂的行为。 他是真的慌啊。 好在,苏大为没有拒绝他的送礼,这让伊沮达官心下稍安。 再三致谢后,这才倒退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退出门外。 苏大为喊了一声“卢盾”,命卢盾去接收礼物。 卢盾自从上次以后,便一直跟在身边,做为他的亲卫。 看着那城主出去,阿史那道真哈哈一笑:“这胡官倒也有趣,明明是送礼的,却怕你不收,你收了他还要向你道谢。” “只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我就遂了他的意,也可以安静几天。”苏大为拿起毛笔,正要落笔,忽然想起来,抬头问:“你们找我何事?” “哦,正要跟你说,那些收拢的胡人已经打乱安置了,在城外设了营帐,派人看守着。” 阿史那道真说着,又道:“按你说的,故意饿了他们两天,然后今天给了一顿饭,就是些馕饼,这些人也奇怪,之前都有些躁动的,一个个都老实下来。” “还不止。” 苏庆节在一旁道:“我听王孝杰说,这些人里不乏青壮主动要求投诚,想加入唐军,为大唐效力。” “胡人慕强,不足为奇。” 苏大为索性把手里的笔搁下,目光扫了一眼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之前安排的事,我左思右想,不明道理。”阿史那道真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又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向一旁的苏庆节挤眉道:“刚好碰到狮子也有事找你,所以一起过来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颇有些尴尬的苏庆节,目光回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先说你的事。” “哦,我就是想知道,你明天说要好生‘照顾’一番那些降众,究竟是怎么个照顾法?” “原来是为这个。” 苏大为忍不住笑道:“无它,也就是我们去那些营里走一圈,挑一些人出来施以恩惠,比如天寒地冻,那些突厥人降卒缺衣少食,那我们就挑些表现好的,奖励他们,给予衣食,还有可以言语上加以鼓励,再令那些表现突出的,帮着去管理其余的降卒。” “这是市恩?”苏庆节眉头一挑:“这招倒不稀奇。” 想了想他仿佛恍然大悟:“难怪,我明白了。” 阿史那道真见他如此说,稍微一想,有些迟疑道:“阿弥你这么做,算是恩威并施?” “差不多吧。”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虚画。 “我军人少,唐军只有一营军马,不足千人,统御胡人仆从近万人。但是此次沿路收服的突厥人却有近十万之多,以如此少的人手,想要看住这些人,并不容易。”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连连点头。 苏大为说的,也是他们所想的。 如今前总管苏定方还在各处收纳降卒和牧民,还有大批战后统筹及民政工作要做。 苏咄城这里,暂时由苏大为率军坐镇。 不光是要看住抓到的阿史那贺鲁父子,还有陆续吸纳来的突厥降卒。 唐军主要是将阿史那贺鲁手下的核心军力给打散了,但是突厥人那么多,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只怕又是一场祸患。 突厥人的根基还在。 有人,就有兵。 这几日,苏庆节、娄师德和阿史那道真这些人,也都在想如何才能稳住局面。 随着收纳到的降卒越来越多,唐军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越来越不安全。 草原寒冬,缺衣少食,那些降卒颇不安份。 苏庆节等人各抒己见,但也没有一个好的办法,能完美解决眼前的局面。 苏大为解释道:“一味临之以威,不能解决眼前我军困境,我们的粮食不够,就算倾苏咄城之力,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近十万突厥降卒和牧人,再加一万多的唐军。 多少牛羊都不够吃的。 “但是把这些人饿急了,逼急了,又怕他们挺而走险,所以我只能先饿他们两天,然后再少量提供食物,这样口粮能节省不少。 明天我们一起去,既安抚情绪,同时也拉拢分化他们,只有积极表现的,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 如此一来,这些突厥人便不能团结,我再在其中选拔头目,分化瓦解。 这样的人会卖力表现自己的忠心,如此我们的压力会少一些。 有限的食物,要视他们的表现来配给。” 停了一停,苏大为敲了敲桌子道:“道真,你那边继续派人去四周寻找走散的羊群,能找一点是一点,缺粮的问题,还是得等总管他们来了才能彻底解决。” “我知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想做自己 苏庆节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狮子,你有什么话想说?” “你这法子,能解一时,但也拖不了几天吧。”苏庆节双手抱胸,眉头拧在一块,来回走了几步:“就算他们一天只吃一顿,依我看,最多七八日,苏咄城主非得找你哭不可。” “有七八日就够了。” 苏大为呼了口气:“大总管那边不是收缴了几十万头牛羊吗,再有几日他们也该到了。” “但愿如此吧。” 苏庆节摇摇头,他想说万一误了时间,那些没饭吃的人,可是会发疯的。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 想必苏大为也能明白,现在没别的办法,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 阿史那道真摸了摸下巴,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咥运要见你。”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他。 “咥运说要见你,有要事要跟你说。”阿史那道真又道:“见不见?” “他能有什么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没说。” 苏大为想了想:“那你带他来见我。” 咥运在开始的时候,对与苏大为的合作是拒绝的。 但是随着唐军节节胜利,咥运终究向现实低头,开始悄悄的通过“牧人”向苏大提供消息。 开始有真有假。 后来真的渐多,假的渐少。 到最后,就老老实实不掺水份,给的全是真消息了。 苏大为能这么准确的追上阿史那贺鲁,咥运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有咥运这个好儿子出卖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能逃掉才是怪事。 看着阿史那道真走出营帐。 苏大为转向苏庆节:“狮子,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苏庆节摇了摇头,伸手拖过一张胡凳,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 没有外人在场,他显得放松了许多。 “阿弥,我累了。” “嗯?” “这次出征,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啥?”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拒绝从军,更不想跟着我家阿耶。”苏庆节看着他认真的道:“这次从永徽六年出来,到现在,马上都要到显庆二年了,你想想,多么可怕。” “呃,你是说时间太长了?”苏大为认同的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太久了,我都想我家柳娘子了。” 他心里闪过一个倩影,默默加了一句,还有聂苏。 都怪咥运那个恶贼,上次掀起兵乱,以致走失了聂苏,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聂苏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虽然苏大为从不在人前提起,但是心里每当想起,总是心绪难平。 对聂苏的牵挂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减少半分。 “阿弥,阿弥!” 苏庆节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抬头有些愕然道:“狮子,你说什么?” “你刚才走神了?” 苏庆节皱眉,有些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光是时间长,而是……我觉得我就不是从军的料。” 说这话的时候,一向心高气傲的吉祥狮子颇有些气馁。 他是异人,是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 在过去二十余年里,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甚至想去做不良人,苏定方都没能给他拗过来。 但是他最后仍是没法抗拒自家老爷子殷切的希望,平生第一次做了违心之事。 结果,却越发让他认清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从军。 “为什么?”苏大为有些愕然的问:“你在斥候营不是做得挺好吗?” “那算是好吗?” 苏庆节鄙夷的道:“比军功,我比不上你,甚至在斥候一块,我连阿史那道真都比不上。” “呃,狮子,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些都是要在行伍中反复磨炼的。” 苏大为安慰他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行伍。” 这番是他的肺腹之言,州部类似于后市的省市,也就是一国宰辅重臣,必须要有地方治理经验,循序渐进的提升治理水平。 而名将,也往往是从行伍之间,从最低的小兵做起,一步步成长,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才能成为名将。 最著名的莫过于秦之白起。 可惜,苏庆节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有些焦躁的挥手道:“道理我都懂,但很多事是要看天份的,是不是?你看我是异人,我最好发挥能力的地方,就应该是江湖,或是近于江湖的不良人。 在长安做不良帅那几年,虽然我没有大的成就,但真的很快活。 那种自由自在,破案的感觉,你能懂吧?” “嗯。” “这一切在军中,就完全不同了,异人的能力,我破案的手段,在军伍之中完全用不上,打仗时,千军万马,战局岂是我一个异人能改变的。” 不等苏大为开口,苏庆节伸手打断他:“况且,就像我说的,打仗这事真的要看天份,你看你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你的用兵,连我家阿耶都颇为赞赏,说你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别了。” 苏大为苦笑道:“我也不想在军中久待,打一次仗几年过去了,还是算了吧,我胸无大志,只求陪伴家人,在长安做我的不良帅,再做点生意,自由自在惯了。” “对啊!” 苏庆节一拍大腿,大声道:“你看,你也同意我的看法。”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郁闷的将他的手拍开:“恶贼,你拍自己大腿去,拍我的腿做甚!” “嘿!谁叫你此次立下如此多的战功,我嫉妒,嫉妒你!” 苏庆节嘿嘿一笑,又把脸一沉:“你我是打出来的交情,论作战,我不如你,可是论断案,我还是不服输,等回了长安,咱们可以继续比试破案。” “你……真的不打算从军了?” 苏大为试探着道:“那你家阿耶的兵法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呸,什么叫后继无人,裴行俭,还有你,不都是得我阿耶传的兵法?” 苏庆节冲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随即又像是泄了气一般,肩膀往下一塌,坐在胡凳上沉默不语。 无论怎么说,做为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他不从军,那么苏家这一脉,在军中的影响力,在苏定方之后,便再无子侄辈继承了。 从古人的观念,还是有些不孝。 苏庆节面容紧绷,仰首望着天,眼神一时失焦,喃喃的道:“我就是不喜欢行伍之事,喜欢不来……在长安多有趣,做不良人也有趣,做什么都比在战阵中有意思。” 苏大为沉默以对。 从心里,他是认同苏庆节说的。 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欢在军中。 毕竟一次征战,就是数年光阴。 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虚度? 在这个盛唐时代,在长安享受声色犬马,不美吗? 陪陪家人,做做生意,做相对自由的不良人,这一切,都比残酷的战争,要舒服得多。 然而,苏大为也清楚,战争虽然残酷,但总得有人去做。 盛唐帝国,若无一支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师替大唐守卫边疆,打下一个安宁的环境,又何来长安的繁华与安宁。 “和平之下,总有人要负重前行的。”苏大为摇头自语。 “阿弥你说什么?” “哦,我说你说得对,我同意。” “恶贼,又在胡说八道了。”苏庆节笑骂一声,又长叹一口气:“无论我多努力,多想表现自己,如果在军中,所有人都只会说,看,那是苏定方的儿子,对吗?” 苏大为看着他,没说话。 “在父辈的光环下,我永远走不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位大唐名将苏定方,我如果走他的路,永远也达不到他的高度,永远做不了自己。” 苏庆节脸颊的咬肌微微跳动了一下,咬牙道:“或许会被人说不孝,但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只想做我的不良帅。” “狮子……” 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手抬到半空,迟疑了一下,重重一巴掌拍在苏庆节腿上:“我懂你!” “嘶~” 苏庆节嗷的一声跳起来,愤怒的瞪着他:“你个睚眦必报的恶贼!” “不是你先拍我腿的吗?” “你……” 二人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外面响起了阿史那道真的声音:“阿弥,人带来了。”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扬声道:“带进来吧。” 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很快,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咥运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跟在后面的,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唐军。 比起过去,咥运此时变了许多。 他一身黑衣,脸颊因为急剧削瘦,深深的凹陷下去。 眼睛下黑眼圈很重,但是一双眼睛依旧十分有神彩。 在黑衣和蓬乱的黑发、黑眼圈下,双瞳如鬼火般闪烁着光芒。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气场。 就像是苏庆节,过去是桀骜不驯的长安贵公子,身手高明勇悍的异人。 这些年虽然做不良人,棱角稍稍磨平一些,可苏庆节依然是苏庆节,不经意间,会有离经叛道的想法。 会让人觉得他是一把剑,只是懂得收在鞘里了。 阿史那道真,是草原的狼,半驯化的。 平日里是个爱读《三国志》的的军迷,是个为了兵书上一句话能与苏大为争执半天的直肠子,只有在战阵间,才会释放出血脉里的野性。 而这咥运。 很难描述对他的感觉。 他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聂苏的下落 咥运,有着属于草原人的狡猾、残忍,也有着独属于唐人的深沉与心机。 有时候,他是贪婪的狼。 有时候,他又像是老谋深算的政客。 “苏帅,不请我坐一坐吗?”咥运冲苏大为开口笑道。 他的笑容很特别,是先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无声的笑着,然后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种开始悄无声息的笑容,让人会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就像是被草原里的狼给盯上了。 “坐吧。” 苏庆节一勾脚,将身边的胡凳踢到咥运身后。 苏大为的目光从咥运的脸上,转移到他的手脚上。 手脚,都锁着沉重的镣铐。 苏大为知道,在咥运身上,至少还钉着七根长钉。 这是安文生的手笔。 可以暂时封住咥运体内的半诡异能力,让他变得像个普通人。 “来了几天了,在这边住得还习惯吗?” 苏大为冲他意有所指的问。 咥运只是笑,白牙在烛火光芒下,白得动人心魄。 那牙,像是某种刀锋,又像是野兽的獠牙,总让苏大为感觉,有些刺眼。 像是宣誓他最后的倔强。 “不习惯又如何?” 咥运嘿嘿笑着:“人总要向现实低头。” “说的不错。” 苏大为无心去揣测他的想法,战事已平,咥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阶下囚。 无论他曾经是西突厥小王也好,又或者是突厥可汗也罢,对苏大为来说,都是囚徒,并无区别。 他并没有耐心浪费。 “听说你有事找我?” “是,我想应该对苏帅你比较重要。” 咥运舔了舔干裂的唇,眼神瞥到苏大为的桌上,嘿嘿笑道:“那一定是上好的马奶酒。” “是来自波斯的葡萄酒。” “葡萄酒?”咥运又舔了下唇,眼中光芒一闪:“那也不错,给我尝尝,解解渴才好说话。”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喝道:“呸!贼你妈,哪来这么多要求!” 苏庆节更是冷着脸,闪电一脚踢出,正中咥运腿弯处,令他身形一个趄趔,一屁股摔坐到凳子上。 苏大为挥手制止:“别动手,要带回朝廷发落的。” 万一打出个好歹来,不好向朝廷交代。 咥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苏大为桌上的酒壶,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渴望,喘息道:“给我尝尝。” 妈的。 苏大为心里暗骂一声,忍住心头的不爽,过去将桌上的酒抄起来,抛给咥运。 咥运毫不顾忌旁人鄙夷的眼光,双手提接过,用嘴咬开瓶塞。 手上有镣铐不方便,干脆把瓶嘴咬在口中,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但见他喉结蠕动,血红的酒液从嘴角不断溢出,转眼将脖颈和胸前染湿了一大片。 苏庆节瞪眼看看阿史那道真:“这人怎么回事?饿死鬼投胎的?” “我怎么知道!” 阿史那道真一脸懵逼:“他们和阿史那贺鲁可没少过吃穿,咱们大唐一向优待俘虏。” 这话,从道真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怪异? 苏大为在一旁抽了下嘴角。 此时,咥运一甩脖子,将喝空的酒壶甩到一旁地上,满足的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道:“不是最好的,有些酸了,要是用冰镇过味道会更好。” “贼你妈!” 阿史那道真活动了下指节,就想上去教训他。 “行了,别中计。” 苏大为大声喝住,向咥运道:“你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呵,我从军前是不良人,精于刑讯之法,就我所知,不下于十种方法可以让人痛苦到生不如死,又不会留下丝毫伤痕。” 他盯着咥运,脸上露出讥笑:“莫非你想试一下?” 咥运先前一直带着无所谓的怪笑,这时终于收了起来。 他很是认真的看了看苏大为:“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有什么不能当面谈的?”阿史那道真喝道:“你想玩什么花样?” 苏庆节手按刀柄,冷笑道:“咥运,你怕是没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咥运却根本不看他们,只是盯着苏大为:“苏帅,如果你想好好听我说话,就把你的狗看牢一点。” 呛啷! 苏庆节的双眼泛红,横刀拔出数寸。 阿史那道真更是气得俊面扭曲变形,冲上来一把攥住咥运的领口,提起沙钵大的右拳,就要对着他的鼻梁打下去。 咥运到这个时候,脸上仍然看不到半分惧意,只是直视着苏大为,平静的说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聂苏的下落?” 阿史那道真一拳下去,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勉强变向,一拳挥空,差点把自己腰给闪到。 苏庆节直接扑上来,接替阿史那道真,双手提起咥运的领口,将他提得双脚悬空而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身边人谁都知道,苏大为的妹子聂苏半年前在与咥运作战时失踪了。 也都知道,苏大为曾一度为了寻聂苏,打算向苏定方辞行。 结果是被苏定方给劝住了。 但苏大为没有一天,不想自己的妹子。 每行军到一地,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安文生拿着自己亲笔画的聂苏画像,去替他寻人。 可惜一次次希望,只换回一次次失望。 现在,聂苏的名字被咥运提起,怎么能不让人震惊,不让人意外。 没有人会认为,以聂苏的本事,会落在咥运手里。 甚至苏大为也不相信。 只以为聂苏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耽搁了,或是迷路了。 但是现在…… “你小子,把聂苏藏哪了?你知道聂苏在哪对不对?” 苏庆节被咥运羞辱都没觉得这么愤怒,但是眼下,因为苏大为家聂苏的事,他的双眼尽赤,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 相同的情绪,只有在当年,听闻自家阿姊被苏大为所伤时,才有这样的激愤。 咥运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看着苏大为,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这一刻,他又重新找回了主场的感觉。 任凭苏大为如何厉害,但是自己始终抓到了他的软肋,谁强谁弱,还真不一定呢。 无欲则刚,但你苏大为有欲,除了乖乖求我,还能有何办法? 至于苏大为身边这些人,没有苏大为点头,谁敢动我半分? 咥运就是吃定了这一点。 流露出明显的有恃无恐。 但他料中了。 苏定方再怒,也不敢在此事上失去冷静。 做不良帅多年,他早已非像当年那样冲动,甚至他的愤怒,倒有一半是装出来,故意威慑咥运。 可惜,咥运的心理素质太强,神经简直和铁一样顽固。 这招吓不倒他。 “阿弥!” 苏庆节回头看向苏大为:“要是你不方便,把此人交给我,一个晚上,我保证让他开口。” 阿史那道站在一旁,有些茫然的看向苏大为,再看向苏庆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庆节怕苏大为因为关心则乱,又或者因为愤怒而失去冷静,所以想替他对咥运用刑审讯。 谁都知道,咥运是要押解回长安,等待李治发落的。 若身上留下不该有的伤痕,那会是一桩麻烦事。 但是苏庆节根本没有多的考虑,直接一口包揽下来。 什么是义气,这便是义气。 他跟苏大为是过命的交情。 此时不帮阿弥,何时帮? 从头到尾,苏大为都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化作了一尊石像。 但是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这些常年在苏大为身边的人清楚的知道,苏大为与聂苏的感情有多好,有多牵绊。 他一定是在极力的压制自己的杀意和怒意。 阿弥一定忍得很辛苦。 只要阿弥一句话,兄弟们把这件事替他做了。 咥运脸上带着戏谑,像是一头落入陷阱中的狐狸,突然翻身踩在了猎人的脸上。 他不急,也不懂,他相信,苏大为一定会向自己屈服。 但是,没有。 他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反应。 苏大为是平静的,至少表面上看来极为平静。 他只是向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淡淡的道:“道真,狮子,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他聊聊。” 话是这句话,但感觉完全不对。 他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这么平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咥运脸上的戏谑笑容渐渐消失。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确定的问:“我们都出去?” “出去吧。” “好吧。” 苏庆节松开手,看了一眼阿史那道真,呼了口气,向苏大为道:“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叫我。” “好。” 苏大为点头。 苏庆节又看了看他,从他脸上想看出点什么。 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眉心微皱了一下,压住心头的担心,向还在发愣的阿史那道真招了招手,拉上他,喝上那两名押送咥运来的唐军士卒一起走出营帐。 他们不会走远,就在门口守着。 如果苏大为需要,随时可以进去帮忙。 走出营帐的一瞬,苏庆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的苏大为,伫立在帐中,半边脸庞沉浸在阴影下,那种沉寂的感觉,令他感觉十分陌生。 阿弥他……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总有意难平 咥运看着苏大为。 他的脸颊深陷,眼窝亦深陷,头颅微垂,只有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苏大为。 一切,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之前种种,倨傲也罢,装做不在意也罢,只为了激怒苏大为。 人在盛怒下,往往会做出错误判断。 也更容易暴露本性。 咥运需要这样的手段,来帮助自己达成目地。 但是眼前的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苏大为是很重视亲情的。 但他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 平静到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这令咥运心中一下子失去了对苏大为的把握。 想要针对对方设计,想要施展谋略手段,前提是一定要对对方的心理了如指掌。 但是显然,苏大为的表现说明,自己并没有真的看透这个人。 他并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苏大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难道不在乎亲人的死活? 如果此人是生性凉薄冷血之人…… 那之前的推断全数要被推翻。 咥运下意识挑了一下眉。 想皱眉,却又忍住。 要真是如此,那这苏大为岂不是与自己很像? 嘿嘿,有意思。 原来你也是披着人皮的狼啊? 大奸似忠,险些被你瞒过了。 咥运目光幽幽的看着苏大为,心念急转。 想着寻求切入口。 如果亲人这个问题,不能引起苏大为的兴趣,那么只能诱之以利。 联想到之前苏大为与自己的协议,看来此人还是贪功。 只要有欲望,有所求,就能够驾驭。 咥运眼中光芒重新凝聚起来。 这一瞬间,他完成了自我的心理建设。 一双眼睛重新投向苏大为,带着一丝玩味与自信。 但是,当与苏大为的双眼交接时,咥运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哪里弄错了。 苏大为的眼神非常干净,纯粹,漆黑的眼中,不带一丝杂质。 那双眼睛绝不是充满贪欲的野兽的眼睛。 而是智慧,冷静。 冷静得可怕。 但是从这双眼睛里,咥运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明为“愤怒”的情绪。 是的,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在苏大为黑色的瞳孔中,锐利的神彩,就像是黑曜石中亮起光,又像是黑色冰中,燃烧的火。 冰冷与火焰,原本是极为违和的感觉。 但是此刻,它却分明出现在苏大为的眼里。 这一瞬间,咥运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苏大为并不是不重视亲情,他显然很在乎聂苏,而自己因为没收到他愤怒的反馈,险些以为他自己一样,是兽,是狼。 不,苏大为与自己并不是一类人。 他与自己是两个极端。 自己是野兽,人性的冷静是外皮,内里是疯狂嗜血的兽。 而苏大为正好相反。 沉默。 咥运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 他沙哑着嗓子,试探着开口:“我想和你谈一个条件,重新订一个盟约。” “说。” “我可以将聂苏的下落告诉你,但是要你保证我的绝对安全,并且尽可能帮我在天可汗那里争取利益。” 咥运盯着苏大为的眼睛,缓缓的道:“做为回报,如果是我能做的,我也会尽量成全你。你想要什么?除了聂苏的下落,军功、财富,甚至是比失五姓这些部落的归附,甚至帮你组建一支属于你私人的骑兵。 相信我,这一切,我都能办到。 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力所能力的地方,小小的帮助我一下。 这很公平,不是吗?” 咥运声音很轻,很柔,似乎害怕激怒到苏大为。 他意识到之前的手段错误,已经改变了策略。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像极了要诱人灵魂的魔鬼。 然而在这一刻,咥运相信自己的公平与公正。 只要苏大为愿意帮自己,刚才他说的那些,都可以毫不吝啬的回报给苏大为。 这是公平交易。 他咥运一向是一个讲诚信的人。 对,在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时候,他很重视这份承诺。 咥运也是一个很懂灵活变通的人。 做人要审时度势,能忍人所不能忍,可为君子,为英雄。 不知怎地,看着苏大为那平静至冷漠的眼神,咥运感觉自己心头涌起无数杂念。 等待似乎极为漫长。 正当他有些焦躁,快要失去耐心时,终于等到了苏大为的回答。 “我答应你。” 这个声音,对此时的咥运来说,仿佛天籁一样。 他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疑。 会有这么容易,有这么简单吗? 眼中幽光闪动,咥运笑了,笑得像是只刚偷到鸡的狡猾狐狸。 “既然你也答应,不如我们击掌盟誓,请长生天作鉴证。对了,苏帅你就对道家李耳发誓,再加上皇帝陛下如何?” 这是给这份承诺打上保险。 李耳是李唐追认的祖宗,又是国教,唐人大多信之。 以李老君发誓,对信奉鬼神的唐人来说,是有不少约束力的。 再加上以皇帝发誓,就更保险了。 咥运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再以你妹子聂苏发誓,若你违约,将永远见不到她,身边至亲也会一一离你而去,可好?” 苏大为这一刻终于有些变化。 眼神中神光一闪,似乎是被咥运的话激怒了,刺激到了。 那光,像是浇上黑火油的火,要将咥运吞噬。 然而,这怒火在即将爆发的一刻,又被苏大为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盯着咥运,用一种咥运极为陌生的眼神盯着他。 良久,苏大为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好。” 咥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右手向苏大为。 后者缓缓抬起手,双手击掌,又各自发誓。 咥运对着长生天,苏大为的誓言则比较繁琐,以李耳、大唐皇帝,聂苏等亲人为誓。 直到听见他发完誓,咥运终于长呼了口气。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真想与苏大为来个歃血为盟,又或者签订一份盟书。 不过,现在的条件,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唐人重誓言。 除非他诅咒大唐皇帝,诅咒自己的信仰以及亲人。 疯子才会这么做。 “现在能说了吗?” 苏大为看向他,平静的道:“我已经发过誓了。” “好,我把知道的告诉你。” 咥运吞咽了一下口水,凑上去,在苏大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就这?” 苏大为眉头一皱,似乎不太满意。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不信你可以自己带人去看,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 “真的没骗我?” “我对长生天起誓。” 咥运举起手,脸色肃穆。 他是草原人,信仰的是长生天。 突厥人是不会欺骗长生天的。 “好吧。” 苏大为叹了口气:“谢谢。” “不客气,你要是有其它的要求,我也可以……” 咥运话到此戛然而止。 他的心口一凉。 低头看时,却发现一柄短刀,不知何时插中自己心口。 全身的力气像是离自己而去。 他的眼珠外突,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一脸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震恐的目光从胸口的刀,吃力的抬起,愤怒的瞪向苏大为。 他的眼珠那么用力,血丝密布,一双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带着镣铐的双手吃力的抓着苏大为的衣袖,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为……为何?你如何……敢……” 为何要杀我? 你怎么敢杀我? 刚才立下的誓言呢? 杀了我对你有何好处! 带着无穷的疑问和悔恨,咥运的身体仰天摔倒。 生命力迅速离他而去。 眼神涣散开,变成死鱼般的灰色。 “阿弥,出什么事了?” 守在外面的苏庆节听到动静,忍不住闯进来。 阿史那道真跟在他的后面。 然后,两人都看到极度震惊的一幕—— 西突厥小王咥运躺在地上,气息全无。 在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 那刀,是苏大为的。 “阿弥,你这……这是……” 阿史那道真一时吓傻掉了,瞠目结舌,大脑一片空白。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弥把咥运杀了,这可如何是好,咥运要押送回长安的,欺君之罪?还是什么罪?罪过大了去了! 苏庆节的反应比阿史那道真快得多。 站在那里神色变幻,咬了咬牙,上来一把抓住苏大为的肩膀,手指深深嵌进去,咬牙道:“你昏头了!大好前途不要,为这种人值得吗?” “他威胁我。” 苏大为仍旧平静,说话极有条理。 苏庆节被他这话气笑了:“威胁你,你就要杀他吗?如何善后?我问你,如何善后?” 咥运对苏庆节来说,算是个屁。 杀也就杀了。 但是,此人身份敏感,在征服西突厥之后,是要做为重要战俘于皇城前献给大唐皇帝李治的。 届时,满长安人山人海,都会来观看阿史那贺鲁父子。 许多年前,东突厥可汗也是这般待遇。 这是彰显“天可汗”威仪的最好节目。 咥运的命,只能由皇帝陛下决定。 死在苏大为手上,麻烦大了! 面对苏庆节的质询,阿史那道真的震惊,苏大为闭了闭眼睛。 一直仿佛石头般的扑克脸上,这才有了丝表情。 那是一丝苦笑:“我以为自己能够控制,没想到还是差了一点……” 苏大为张开双眼,向苏庆节苦笑道:“总有意难平,我不后悔。” “你个傻子!” 苏庆节不由暴躁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总有意难平 “狮子,阿弥,现在……现在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嘴里不由结巴起来,看向苏大为时眼神都变了。 他自认自己是够胆大了,之前在军中连上官都敢打,毫无顾忌后果。 但若跟苏大为比起来,阿史那道真简单温柔得像个姑娘。 他最多也就挥几下老拳,把人打翻完事。 苏大为平时是不声不响的,这一下动手,便是一刀入心。 嘶~ 看着咥运心口的那把刀,阿史那道真牙酸的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的一刀。 好准的一刀。 从第三肋骨缝隙插入,直入心脏,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但凡有一瞬间的纠结,这刀也不致落得这么干脆,很容易卡在骨缝里。 但苏大为这一刀,直没入柄。 看地上咥运惨白的脸色,那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史那道真心有余悸的抬头看向苏大为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弥他,是个狠人啊。 这一刀,既不给咥运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丝毫后路。 一个人,既可以要别人的命,又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不是狠人是什么? 苏庆节双手抓着苏大为的肩膀,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见苏大为不说话,焦躁的他一把将苏大为推了个趄趔。 他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狠狠一跺脚:“你们俩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不要走漏了消息。” 说着转身出帐。 阿史那道真完全懵逼了:“狮子你去哪?” “去找能平事的人。” 苏庆节甩下一句:“看好他。” 这个他,自然是对阿史那道真说的,让他盯好苏大为,免得苏大为失去理智再做出什么傻事。 帐外有亲卫,但没得苏大为的命令不敢进来,只能在外面候着。 帐内的阿史那道真看看苏大为,在看看地上凉透的尸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现在甚至都有点怕苏大为了。 离苏大为两尺开外,不敢近前。 应该说,他一直都有些怕苏大为。 从认识以来,苏大为的身手,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悍勇,一次次,刷新了阿史那道真对他的认知。 两人之间,真不知谁才是在军中有关系的“二代”。 阿史那道真心中颇不是滋味。 怎么感觉苏大为比自己在军中更任性洒脱,这人说杀就杀了。 当然,也更不顾忌后果。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这样了。 不然不用阿耶抽自己,恐怕这脑袋早就搬家了。 阿史那道真摸摸自己有些发凉的脖颈,感觉到帐内气氛诡异。 他向苏大为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弥,你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动咥运,我为你不值啊!” 苏大为似乎完全恢复了冷静,在胡凳前平静的坐下。 应该说,从始至终,他都冷静得异乎寻常。 “他拿聂苏的事威胁我,一时意气难平。” 苏大为缓缓的,似在斟酌着用词道:“一刀了断恩怨,如今念头通达,所以我不后悔。” “你是不后悔了,你在长安中的阿娘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急道:“你要是出了事,她不得把眼睛哭瞎!” “若真的有事,你我兄弟一般,我阿娘便是你阿娘,到时替我照顾好她。” “你……恶贼!” 阿史那道真咬牙道:“我见你平时极有主意的,怎么在这种事时就不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的。” 苏大为笑了,微微笑着,像是在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他提起聂苏我就在考虑,这恶贼,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拿我的亲人威胁我,那他打错主意了。” “唉!” 阿史那道真摸着自己手上的鹿骨扳指,不知说什么好。 他心情焦虑时,总会摸手上这枚扳指,已经摸到包浆,油光润滑。 来回在帐中走了几步,阿史那道真大步到苏大为面前,单膝跪下,一手按住苏大为的膝盖,抬头看向他。 在苏大为惊讶的目光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便还你吧。” “道真你……” “若有人问起,就说人是我杀的,我阿耶是阿史那社尔,没人敢轻易动我,就算是陛下,也要给我阿耶几分薄面,所以,这事我来顶吧。” “道真。” 苏大为按住他的手掌,喉动微动,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但我……” “你我是过命的交情,说谢太矫情。” 阿史那道真打断他的话。 这个在苏大为面前,一向极不正经,显得有些逗逼,有时在兵法争论中,又显得有些呆气的胡人蕃将,此时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的身份,应该能保住命,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我阿耶不止我一个儿子,有人替他送终……你,柳娘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活下去侍奉她。” “道真我不……” “不要拒绝我,拒绝便是煞费我这番苦心了,我既然说出来,就是下了决心,决无反悔,万一……万一陛下真要杀我,记得每年去我坟头请我喝杯酒,便足够了。” 苏大为反手抓紧他粗糙的手掌,喉头仿佛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苏大为的眼里隐隐有些雾气:“你说我是傻子,我看你才是。” “阿弥,休要矫情!” “这不是矫情,而是……我何时说要给咥运偿命了?” 阿史那道真怔了一下:“咥运死了,陛下定会震怒,这岂是你想逃就能逃过责罚的?” “我有保命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先起来再说。” 苏大为站起来,将阿史那道真也从地上拉起来。 在他一脸迷惑的表情下,伸手拍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你既是我兄弟,就应该知道,我从不说大话,也不知无把握之事。” “什……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懂了。” “恶贼,别卖关子啊,你当说书呢?不告诉我缘由,我怎能安心?” 阿史那道真瞠目结舌,只觉苏大为所说匪夷所思。 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阿弥他居然说有法子? 玩我呢? “不是,我到底要不要顶这口缸?你倒是说居话啊,别光顾笑!” 阿史那道真正在焦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他下意识一个闪身挡在咥运尸体前,戒备的看向门外。 此时若有陌生人闯进来,有他遮挡,应该也不能第一眼就看到地上躺了具尸体。 进来的却是去而复返的苏庆节。 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另一个人来。 阿史那道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突的一跳。 这怕是,天要塌了吧? 吉祥狮子苏庆节居然把阿史那贺鲁带来了? 这是要作死吗? 让他看自己儿子凉透的尸体? 阿史那道真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苏庆节,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出乎阿史那道真意外的是,苏大为对于苏庆节将阿史那贺鲁带来并不意外。 至少从苏大为脸上,就没看出有任何吃惊的神色。 阿史那道真目光投到苏庆节身上:“狮子,你这是?” 苏庆节摇了摇头,伸手将阿史那道真推开一边,向地上指了一指:“看一下。” 阿史那道真差点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要害阿弥不成? 但他终究没有发作。 因为阿史那贺鲁的表现很奇怪,没有想像中父亲见到儿子死去的悲痛,也没有震惊,更没有情绪失控,而是蹲下去摸了摸咥运的脖颈脉博,点点头:“确实是死了。” 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 阿史那道真嘴巴张得足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虽说草原人信奉弱肉强食,不像中原人那样提倡孝道。 可毕竟是父子啊,总有些血缘亲情在吧? 从阿史那贺鲁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 阿史那道真仔细打量这位前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他的年纪看起来五旬左右,两鬓斑白。 一双稀稀的眉梢下,眼睛略有浮肿,眼神略有些锐利。 他的身材也有些发福了,不像是年青人那样结实。 但从依旧强壮的身材来看,依稀还能看出年青时定然也是骁勇善战的战士。 只不过,现在的他除了略有些锐利的眼神,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与西突厥和可汗有关的东西。 这是一只被拔掉尾羽的孔雀。 失去翅膀的鹰。 阿史那道真在心中默默想着。 苏庆节在这时开口道:“有阿史那贺鲁作证,这位咥运小王子因为突厥战败,一直情绪消沉,今天被阿史那贺鲁发现自尽与营中。” 说着,他还向阿史那贺鲁看了一眼:“可汗,我说的对吗?” 阿史那贺鲁端详着地上的咥运似在发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有些如释重负,又似有一丝欢喜。 听到苏庆节的声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般一惊,反应过来,点头道:“说的极是。”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嘴巴就没合拢过。 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我眼花了,还是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啊,虽然落入唐军之手,可他也完全不必这样做吧? 那可是杀子之仇。 阿史那贺鲁难道就没有一点做可汗的尊严吗?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庆节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向苏大为道:“有沙钵罗可汗作证,此事问题不大。” 见苏大为点头,他又向阿史那贺鲁道:“记住你说的话,若有反悔……” “我知道,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阿史那贺鲁笑了,那笑容里,透着几分谦卑,也有一丝庆幸:“说实话,当年如果不是咥运这小子撺掇我,我也不会起兵反唐,我的族人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大唐这么强大,岂是草原可以抗衡的。” 他的右手抚胸,一脸感动,似在忏悔:“向天可汗动刀,我原本就该死。” 说着,他的视线投往地上的咥运,眼神变得无比阴森。 “咥运更该死,他才是元凶,如今他终于死了……死得好!若不是大唐天兵,再过几年,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第一百二十章 该发生的就会发生 若是在常人看来,阿史那贺鲁说这番话,可谓是无情至极。 但无论是苏大为,又或者是阿史那道真,对此都不感到意外。 前者,是知道咥运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当年若不是咥运推动,阿史那贺鲁还真未必能下那个决断去叛唐。 而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叛唐是错误的。 这会害死许多人,包括阿史那贺鲁自己。 一方面,咥运越来越强势,那种幼狼逐渐长壮,渐渐威胁到狼王统治的感觉,令阿史那贺鲁时常心惊肉跳。 另一方面,阿史那贺鲁又不得不依仗咥运的能力,去替自己分担来自唐朝的压力。 这一对父子,早已没有了普通人的亲情,有的只是政治盟友般的互相算计。 权力就是这样一种怪物,让人摒弃身为人类的情感。 而且草原胡族,对亲情观念看得也远比中原人要淡漠。 阿史那道真自然明白这一点,因也也没觉得太意外。 只是见阿史那贺鲁如此表现,心里将他又看轻几分。 之前叛出大唐的时候,你小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兵败,如果你自裁了,我还敬你是条汉子,现在不但贪生怕死,还把锅都甩在儿子咥运头上,可谓是无耻至极。 “既然你明白该怎么做,那便好办了。” 苏庆节在一旁冰冷的道:“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你应当清楚,如果玩花样,会是什么后果。” “明白,咥运本就该死,他不死,我便活不了。” 阿史那贺鲁头上渗出油汗,挤出一丝笑容。 “那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就说……咥运为诱使我叛唐之事十分后悔,与我大吵一场后,在帐中自尽了。” 阿史那贺鲁开始说的还有些结巴,但越到后来越自然,眼神也变得肯定起来。 这是…… 说谎话连自己都信了? 苏大为目光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一碰,三人心中俱是想到:这阿史那贺鲁,难怪敢叛唐自立,比起无耻来,跟咥运如出一辙。 几人又询问一番,反复对了一下口供,验证无误后,这才击掌盟誓,把事情定下来。 除非除阿史那贺鲁不想活了,否则应该不会反水。 毕竟,他今后的日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大唐做个富家翁,要是得罪以苏大为、苏庆节为首的一帮大唐年轻将领,在长安随时可能遭遇各种“意外”。 他不至于那么蠢。 “好了,这事便这么办吧。” 苏庆节最后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我把人送回去,这边尸体你自己料理一下。” “嗯,我晓得,谢谢你,狮子。” “恶贼,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别让我再冒这等风险。” 苏庆节涨红了脸,骂了一声,推了一把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阿史那贺鲁,带着他走出去。 帐蓬里,只剩下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 盯着地上咥运的尸体,阿史那道真有些犯难:“这个尸体该怎么处理?” “你摸摸他身上,突厥人应该有随身切肉的小刀。” “哦有,做什么?” “把我的刀取下来,用他自己的刀插上。” 苏大为在一旁指点。 “哦。” 阿史那道真蹲下去,摸了一会,摸出小刀,如苏大为所说,将原本插在咥运心口的刀拔出,用咥运的随身小刀插进去。 粘稠的血喷溅出来,有不少溅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和脸上,这令他有些嫌弃的皱了皱眉。 站起来,把手里的短刀递给苏大为:“你的刀,接下来做什么?” “你去找条毡子把他裹了,下半夜送出去,找块地埋了。” “就这?”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就随便埋了?” “不然呢?这里又不是长安,难道还要留着等杵作验伤不成?埋了干净。”苏大为不以为意的挥挥手:“要不是怕留手尾,我都想把他一把火烧干净。” “你……” 阿史那道真瞪圆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 想了想他突然道:“不对啊,为什么刚才换刀的事你自己不做?这什么是我?埋尸体也是我?” “你说这个啊?” 苏大为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怕血弄脏手。” “你怕脏手,我就不怕?” 阿史那道真气得两眼翻白,转身瞪着苏大为的背影,见他走出去,不由喊:“你到哪里?我现在做什么?” 苏大为却没回他,而是沉默着走出去,也不知要去哪。 阿史那道真有心跟他出去,但又担心自己走了,躺在地上的咥运尸体被人发现。 只能焦躁的挠了挠头,暗骂了一声。 抓了半天脑袋才突然发出,自己大意下,把手里沾到的血渍全都抹在了头上。 他心中顿觉恶心,在帐蓬里转了两圈,想找水清洗一下,结果却突然“哎呦”一声。 猛一拍大腿。 “不对啊!” 看阿弥方才的表情,如此镇定,根本没有一点盛怒杀人后的慌乱,甚至还能冷静的指点自己换刀,去补上漏洞。 这哪里像是临时起意。 莫非…… 阿弥是算好了的? 他算好了狮子会帮他搞定阿史那贺鲁,也算好了我会帮他? 贼你妈,要真是这样,阿弥这心思也太深了吧? 他有些惊惧的拍拍脑袋,不敢深想下去。 人性经不起推敲,越是未知,越会胡思乱想,把人想得莫测亮深毫无底线。 咥运之死,说起来虽大,但对于孤悬域外的唐军来说,也不过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特别在有阿史那贺鲁做证的情况下。 纵使有人怀疑,也绝没有人闲着没事去查证这种事。 不知不觉中,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匆匆半个月过去。 一切都进入到尾声。 苏定方已经传令召苏大为率军归阵,唐军大总管程知节那边,据说已经上表朝廷,替各军表功,同时准备返回长安了。 西突厥灭亡,此战完美收宫。 苏定方也处理好了当地的民政。 至于剩余的,自有安西都护府和大唐其他人接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些关于唐军主力那边,不好的传闻流传出来。 据说,唐军主力在王文度的坚持下,过于谨慎,人马着甲列阵行军,战马累死不少。 唐军因为水土不服和疲劳减员严重。 还听说在唐军主力进驻恒笃城后,草原各部落争相来投靠。 结果王文度对程知节说:“胡人狡诈,这些胡人我们来了投降,等我们走了,又会降而复叛,不如坑之。” 当时程知节一度犹豫,但最终被王文度说服。 唐军尽屠各部,屠城而去。 同时劫掠了各部落的财货,分发给唐军上下。 这一下,唐军上下的怨气消解不少。 但是草原各部则大为震恐,纷纷远遁。 苏大为听到这件事时,距离事件过去都快一个月了。 算算时间,还在消灭西突厥主力之前。 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评说此事,只能说,历史还是有其惯性吧。 自己虽然已经尽力去改变,也真的改变了一些事。 但还是有些事,按着远来的惯性在前行。 只希望,有了灭西突厥之功,程知节回长安后,不要来个晚节不保,被夺去职务,再郁郁而终了。 辛劳一辈子,也该有个好的结果。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所能操心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唐军各部终于开始汇合,启程回长安。 也就是在这一天,大唐前总管苏定方手拿着一封信,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苏大为真的不辞而别?” 他脸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凌厉的眼神俯视着缩着身子,站在面前的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 见两人点头,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缓缓的道:“苏大为疯了。” “总管,阿弥他说,他要找聂苏,所以只能让我们向你请罪,如果一切顺利,等回长安后,再向您亲自登门告罪。” 阿史那道真小心翼翼的道。 虽然,苏定方没有表现出暴怒的迹象。 但是他仍能感觉到,从这位大唐名将身上,有着一股压抑的邪火。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感觉。 “阿耶,这事也不能全怪阿弥,你也知道,他是极重亲情的,聂苏失踪这么久,他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所以……” “你闭嘴。” 苏定方冷哼一声,将苏庆节的话打断。 “不需要你替他说话,我很清楚。” 然后又似笑非笑的看向两人:“你们俩跟苏大为还真是兄弟情深,所有的事都替他遮掩。” 平静的语调,只是在说“所有的事”时,略微加重了语调。 苏庆节脸色一变,下意识与阿史那道真碰了一下眼神。 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骇之色。 莫非,消息走漏了? 刚才这话里的味道,似乎意有所指啊。 “罢了,他要走,随他去,该发生的事必然会发生,等他回长安了,自有陛下同他计较。” 苏定方淡淡说道。 从始至终,他没有多问苏大为去了哪里,要去多久。 也没有因情绪而掀起怒火去骂苏大为。 在这位大唐名将的心胸里,有太多的事装满。 哪怕是他所器重的苏大为,也只能暂时压下去。 “阿耶,你真不像知道阿弥去了哪里吗?” “滚出去!一个二个,都只会惹我生气!” “是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象雄王朝 象雄王朝是在吐蕃称雄青藏高原前,雄霸一方的部落国家。 其地理位置位于交通要道,连接中亚、西亚、南亚等地域,是古丝绸之路重要的驿站。 苏大为此时站在高原中,远眺着雄浑的古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咦,阿弥你又做诗了。” “我只是见天地辽阔,感觉人是如此的缈小,一时感概罢了。”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安文生。 安文身面皮白静,身材高壮,只是此时陪同苏大为来到这雪域高原,也不见了往日的精神,身上穿的颇多,略显得有些臃肿,而白净的面皮上,也因被日光照射,显出一抹“高原红”。 “这边的环境比西域还让人难受。” 安文生细细吸了口气。 做为异人,他常年跟随袁守诚修行,道家丹道首重呼吸吐纳之法。 就算如此,在这高原上也仍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这边的环境特殊,灵气稀薄,也不知这里的土人怎么适应的。”安文生左右张望,喃喃道:“地势又高,若大唐要驻兵这里,非得仰攻不可,难啊。” 苏大为听得心中一动,向安文生道:“吐蕃与大唐有通婚之好,怎么会说这种话。” “呵,阿弥,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吐蕃赞普野心大着呢,岂会满足于区区一地,看着吧,要不了多久,终究会露出野心。 我们大唐没有在这片雪原生活的经验,要仰攻的话会非常难受,而他们有地形之利,借着地利,从高原俯冲而下,不容易对付的。” “不说这些了,你来过这里吗?知不知道这边雪山神庙在哪里?”苏大为向他问。 之所以脱离唐军队伍,甚至冒着受军法惩罚的危险,全是为了寻找聂苏。 当日咥运说出关于聂苏的秘密,却是跟着这片雪域高原有关。 苏大为反复求证,咥运只是赌咒发誓,若是信息有误,甘愿抵命。 虽然不解聂苏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咥运言之凿凿,也就姑且信之。 当然,苏大为还是送了咥运一刀。 这一刀,是为了心中一口意气。 若不是此人,阿史那贺鲁焉敢叛唐,哪里会掀起后来那么多战事,死那么多人。 若不是因为咥运,自己在长安好好的快活,又岂会离开大唐,跑到西域边陲,一待就是两年。 要不是因为他,聂苏又怎会失踪? 于公于私,此人都该死。 死了他,只会替大唐解除一个祸患,不然以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今后谁知道还会整出什么妖娥子。 据咥运所说,聂苏是去了雪山神庙。 其位置便在吐蕃与象雄古国交界之处。 苏大为两眼一抹黑,也不知这个时代的地理和后世是否一样,更不知,所谓雪山神庙在哪里,应该不会是珠穆朗玛峰吧? 要真是世界第一高峰,那还怎么爬上去? 幸好身边还有个熟悉地理的安文生,否则就别说找雪山神庙,只怕连如何走到象雄,对苏大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阿弥。” 安文生没有回答他关于神庙的问题,而是无比郑重的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你其实和你父亲,苏三郎挺像的。” “切,恶贼,又来唬我。”苏大为裹了裹身上的皮衣,冲他笑骂道:“你又没见过我家阿耶,怎知我和他像不像。” 这话如果是玄奘法师说,他信,从和自己同辈的安文生嘴里说出来,他信个鬼,安文生这家伙,属于蔫坏的。 “虽然未曾见过他,但听说过他的事迹。” 安文生目光投向前方。 投向那边莽莽起伏的雪白山峦,目光现出悠然神往之色。 “你看,那天若不是我拉着你,你差点没翻山跃岭,直奔天竺而去,这岂非是很像苏三郎吗?” “滚!” 苏大为又气又好笑的冲他狠狠竖起一根中指,又在安文生莫名其妙的表情下,自己先捧腹大笑起来。 “我还真是,没能继承我阿耶的本事,出了家门,路都认不全,如果不是带着,真有可能翻过山脉,走上当年玄奘法师的路。” “没准你也能学个佛法,得个三藏法师的名号回来。”安文生嘿嘿一笑,目光在苏大为头顶打量,似乎看到他剃光头发,脑袋光秃秃的样子。 “别岔开话题了。” 苏大为笑了两声,挺起胸膛,收起笑容:“你到底知不知道雪山神庙在哪里?” “你都问了我一路了,我要不知道,能给你带路吗?” 安文生摇摇头,翻身上马,在前头带路。 头也不回的道:“其实我还真不知道。” “你!” “但是我有嘴,路不是在脚下,是在嘴下,问出来的。” 安文生回头,向骑马跟上自己的苏大为瞪了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不懂还不能问吗? “算你说的有道理,我可提醒你,要是找不到地方,我跟你没完。” “呸,若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舒服的躺在帐蓬里,随着唐军回长安,不对,我就根本不会出来,忍受这冰天雪地的酷寒。” 安文生仰天叹息:“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马奶酒不好吗?烤羊肉不好吗?抹奶和蜜的烤驼峰它不香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忍饥挨饿的受这般苦。” “老安,你就多受点累,等找到聂苏了,回长安你想吃什么,我请。” 苏大为胸脯拍得呯呯响。 他现在在长安颇有资产,可以说是隐形土豪,请安文生天天吃大餐都没问题。 …… 在隋末之时,西藏高原这片土地,吐蕃并非最强大的邦国。 立国于阿里的象雄、拉萨河谷周边的苏毗,均比位于山南雅砻河谷的吐蕃强大。 但时间走到大唐初年,太宗时期。 吐蕃新赞普松赞干布继位。 整个吐蕃国就像是被施加了魔法。 先是与大唐通婚,迎娶了文成公主,取得唐朝的认可。 接着兼并了苏毗、象雄,拓地百万平方公里。 此时的吐蕃已经幅员万里,人口千万,俨然是大唐西陲边境的一方霸主。 …… 贞观十二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因向唐朝求娶公主不得,于是率军入侵吐谷浑。 思路很清晰,你大唐不同意赐婚,我就揍你小弟! 在这个时代,唐是天下中心,大唐皇帝是天可汗。 只要娶了大唐皇帝的女儿,这便是一种身份上的认可。 当时还远称不上强国的吐蕃,急需这种身份上的加持,以换取某种政治上的资本。 结果,吐蕃把大唐小弟吐谷浑揍得吐血不止。 大唐紧急出兵救自己的蕃属国。 在松州,唐与吐蕃展开大战。 不出意外的,吐蕃战败,逃回了高原。 但是经过这一战,吐蕃也向大唐展示了肌肉,证明自己并非是那种软蛋型的小国。 至少,比吐谷浑还是强大得多的。 此后,吐蕃再向大唐求亲,太宗在考虑再三后,终于许婚。 由此,文成公主入藏,开启了吐蕃与唐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王玄策出使天竺时,使团被袭,找吐蕃借兵,吐蕃二话不说,立刻借兵给王玄策,帮着揍中天竺。 吐蕃与大唐是姻亲关系,不给大唐面子,就是不给我们吐蕃人面子。 灭掉中天竺,一方面可以说是王玄策用兵如神。 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这些吐蕃兵,战力强大的表现? 自古以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同一土地上,只能有一个王者。 若多了另一个,必定会引发战争,决定谁才是最强大的王。 可惜,这个时候,大唐并没有将视线投注到西边,打完了北边的突厥人,下一个目标,会是东面。 那里有着从隋自唐,两个朝代的夙愿—— 有着太宗在驾崩前,还在心心念念的辽东。 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一心想证明自己比父亲李世民更强。 在整顿完了朝廷内部之后,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开疆拓土,远迈前隋。 “阿弥,前面就是象雄城了。” 安文生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用马鞭向前指了指。 苏大为收回心神,向着带有浓郁象雄风格的古城建筑看去。 安文生还在一旁解释:“象雄人崇佛,当地的佛宗叫做本教,比较古仆,相传天竺释伽牟尼的佛法,这里才是源头,而且这边风景粗犷雄浑,与中原大不相同,有冈底斯山,玛旁雍错湖,皆风景殊胜。” “道理我都懂,不过这城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有些吃惊,指着眼前的象雄古城惊问。 在他的视线尽头,这座古城俨然千疮百孔,古朴的城墙到处残破,露出参次不齐的破口。 而且许多粗糙的大石上,还有暗到发黑的血迹,火烧,以及明显是刀剑的伤痕。 显然,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古城,同样经历了严重的战火考验。 “哦,这个……”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腮帮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有些牙酸:“提起这个,又不得不说到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了,此人绝对是一代枭雄人物。 在他继位时,吐蕃并不强大,甚至比象雄还要弱小。 但是经过潜心发展,通过联姻,拉拢,刺探,用间,还有各种手段,松赞干布硬是把吐蕃的势力渗透入象雄。 终于吐蕃人入主象雄,占据了此地。” 安文生颇有些感概的摇头:“这雪域上的古佛国,如今已经归属吐蕃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唐四杰 苏大为听了不由默然无语。 他自然清楚,此后百年间,吐蕃都将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唐在西域设立的安西四镇多次被吐蕃兵马吞并,更别提还有自己的好兄弟薛仁贵在“大非川”惨败。 但这一切,离现下还十分遥远,自己独自入藏,是为了寻找聂苏下落。 对于吐蕃的安排,只能等到回大唐再说了。 既然在自己手里,原本要攻打两次的西突厥被一战覆灭。 那么吐蕃这个大唐强大的敌人,苏大为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冷静一下,不要去试图挑衅大唐的威严。 “文生,现在还是松赞干布做赞普吗?” “哦,不是,就在太宗驾崩同一年,松赞干布也殁了。” “那就好。”苏大为点点头,松赞干布可谓是吐蕃真正意义上的开国之君,这一点倒是与太宗李世民有些像,都是一代雄主。 他若在,还不太好对付吐蕃,既然此人不在了,那今后就轮到自己大展手脚了。 用间? 大唐不良人,也是可以对吐蕃用间分化的嘛。 “好什么?”安文生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问:“你也觉得,大唐与吐蕃今后会有一战?”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唔,这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有点意思啊,说得文绉绉的,阿弥,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偷偷去弘文馆学文了?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现在的新赞普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国相是禄东赞。芒松芒赞年纪轻也就罢了,这禄东赞极不好惹,是只老狐狸。” “呸,我管他什么狐狸,跟我没有半个五铢钱的关系,饿了,进城看看。” “行了,我带路。” 安文生老马识途般,当先一马冲上去,到了城边,他用苏大为听不懂的语言和守城的吐蕃兵交谈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倒是没怎么留难,便放行了。 不过如今象雄城残破,这城门也塌了半边,有没有城兵守着,似乎区别也不大。 苏大为打马跟上,向他道:“我们现在去哪?” “我带你去见个朋友。” 安文生说着,催着胯下的马加快脚步。 用不多时,来到城中一条长街上。 古城四处都有色彩艳丽的纹饰,似乎与本地本教信仰有关。 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过战火的关系,人流倒不算多。 只有安文生带苏大为来的这条街,倒还热闹点,颇有些大唐东西二市的味道。 沿街有衣着破烂的小孩奔跑着冲上来,伸出双手,用苏大为听不懂的话,向着他们嚷着什么。 安文生挥挥手,小孩却不肯走。 最后迫不得已,他从袖中摸出几个钱随手洒出去。 那些脸颊干裂出皱的小孩欢呼一声,掉头去抢铜钱去了。 安文生这才下马,带着苏大为牵着马,找到一处院落,推门而入。 进去以后,发现这里似是一处酒肆,只是装饰风格与大唐迥异。 将马在马厩里栓好后,安文生带着苏大为走进酒肆内,上了二层,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来。 有看着像是店小二一样的象雄青年走上来,先用长长的袖子甩出,一足脚跟着地,脚尖翘起,向二人行了个礼,然后起身说了一串苏大为听起来颇为头晕的话。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后世的藏语他本来就不懂,何况这时是唐朝的……象雄语还是吐蕃语? 天知道。 幸好随身有安文生这个百事通。 只见他张开,说一得口外语,与小二说的一个口音,一大串说完,又从袖里摸了几枚开元通宝,塞到对方手里。 那青年脸上现出欢喜之色,点点头转身下去了。 苏大为好奇的问:“大唐的钱在这里也能用?” 安文生侃侃而谈道:“你别看这里好像离大唐很远,风格习俗也大不相同,但是象雄近西域,是大唐通往西域商路的中转站之一,在这里,大唐的钱也是能用的。 至于本地,除了以物易物,还有就是用金银,或是绿松、贝母,珍珠一类的充当货币。” 苏大为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稍坐片刻,我刚才让他帮我找人去了,要找的人一会就来。” “到底找什么人?” “你不是要找神庙吗?当然是找认路的人。” 过了片刻,吃食还没上来,就听一阵蹬蹬蹬的上楼声。 这间酒肆里客人不多,二楼更是只有苏大为和安文生一桌。 因此苏大为立刻把视线投向楼梯口。 一眼看去,只见上来了四个人。 除了方才的小二,有一个年纪三十来岁的青年,一位中年汉子,还有一个头发略卷,似和胡人混血的年青人。 “你朋友?” 苏大为问。 却见安文生已经站起身,向对方招呼。 “没想到还能见到安君。”中年汉子大笑着,上来与安文生见礼。 然后又向安文生介绍,先是指着那位头发略微卷曲的青年:“这位名李博,是我的知交好友,一向在西域各国经商,最近来投奔我。” 说完,又指向右手边的青年。 这位青年一身衣衫却是大唐的打扮,与其他人都不同。 看上去有些英武,举手投足间,礼数周全,又透着儒雅。 “这位是从大唐来的朋友,名叫骆宾王。” “等等。” 苏大为刚刚站起来,听到介绍,一时诧异:“你是骆宾王?” 名叫骆宾王的大唐青年,向着苏大为拱手道:“在下骆宾王,你听说过我?” 苏大为一时闷住了。 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 记忆里的骆宾王号“初唐四杰”,与王勃、卢照邻、杨炯并称于世。 后来更在武周时期与名将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 呃,要真是此人,那也太巧了。 说不定只是名字相同? 真正的骆宾王那首“鹅鹅鹅”直到几千年后,还在小学生的课文里,被无数人背诵呢。 想了想,苏大为试探问:“你是不是写过一首诗,名为‘鹅鹅鹅’?” “你说的那首啊?那是我幼年游戏之作。” 骆宾王笑起来。 苏大为提起诗,自然是听过他的大名。 虽然少年所作之诗,在他看来不值一提,不过在这远离大唐的异邦,听到有人提起,却让他十分受用,心里颇有些意外之喜。 “安君,这位是?” “哦,我来介绍。” 安文生有些诧异的看了苏大为一眼,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重视这个叫骆宾王的青年。 此时的骆宾王虽少有才名,但名生不显,远不及后来的影响力。 “这位是我在长安的朋友,苏大为。” 安文生没多介绍苏大为的身份。 就像他没多介绍这几个朋友的身份一样。 双方简单互问了名字,在桌前坐下来。 小二也送上来了西川的黄酒,青稞捏成的小食,蒸熟的肥羊羔腿等等。 看起来有些粗糙,远不及长安酒肆的食物精致,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味。 安文生端起酒杯,向中年汉子敬了一杯:“张通兄,自从上次一别,又是几年过去了,你还没打算回长安吗?” “嘿嘿,你知道我身上犯的事,如果不立点功劳……算了,不提这个。” 双方碰了碰杯。 张通道:“我在碎叶那边有家了,女儿都大了,去年女儿也嫁人了,嫁的是从大唐到碎叶拓荒的汉子,姓封,叫封不平。我也想开了,如今大唐国力强盛,四边都还算安宁,能在这西域落叶生根也不错,也未必要回大唐。” 安文生点点头,没说话。 这位张通是他早年随袁守诚游历西域认识的,常年在丝绸之路附近做些生意,为人十分热情,对大唐来的人也十分照顾。 据说是早年犯了事,逃难到西域。 具体是什么事,他也不便多问。 但凡是在西域行走,安文生不明白的,找张通问准没错。 巧的是近两年,张通在象雄这边做生意,这次过来顺道问一下,果然找到他。 这下就省事多了。 苏大为要找的雪山,神庙,安文生不清楚。 但他相信张通一定知道。 苏大为一直在旁端着酒杯,听张通与安文生絮絮叨叨的闲聊。 大概是它乡遇故人,张通十分健谈。 说及这些年做生意游历的各国,所见所闻,让人大感趣味。 这时,坐在对面的骆宾王向苏大为举杯道:“这位,苏兄,我敬你一杯。” “啊,请。” 苏大为抬手,与他轻碰了一下。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 苏大为想了想道:“骆兄,你是读书人,怎么会跑到离大唐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神庙 “永徽元年,我被道王李元庆征辟为府属,道王让我自述才能,我耻于自炫,于是辞不奉命。 后来又被道王召回,拜为奉礼郎,直到永徽六年,我因事触怒了道王,被贬掉了职务。 我索性就跑到西域来看看。 至于为何来西域? 那是因为我自小就神往这片地方,据说这里的土地富得流油,可以一直通往神秘的西王母国,等我来了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回事。” 骆宾王笑了笑:“我还想考据一下周穆王当年到过哪些地方,后来结识了张通,这一年都在跟着他一边经商,一边增长见闻。” “原来如此,它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苏大为与他碰了碰杯,目光投到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的混血青年身上。 此人叫李博。 若非他五官还是唐人的模样,就凭他那头卷发,还有身上胡人的装扮,就足以令苏大为提起警惕了。 “这位李兄是……” “苏兄不要小看他,李兄见闻广博,我所不能及。” 骆宾王很是热心的介绍道:“他是凉武昭王之后,隋末多难,流落至碎叶,流离散落多年,我最佩服的就是李兄的博闻广记,据他说曾到过条支。” 提起条支,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条支是记于中原史书中的名字,按真实名字应该是塞琉古王朝。 是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后,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塞流古一世创建的,以后世叙利亚为中心,包括伊郎和亚美尼亚在内的王朝。 妥妥的中东大帝国。 这李博要是一直到达过条支,那还真是个人物。 行程可比玄奘法师西行两万五千里厉害多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向李博拱手道:“没想到李兄居然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失敬。” “你知道条支?” 李博开口了。 他虽然看着有胡人血统,但是一开口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也不知在外飘泊这么多年,他这口音怎么办到的。 “大唐大部份人,都不知道条支在哪里。” “呃,我是听我朋友提起过。” 苏大为往身旁安文生一指:“老安他经常往西域跑,是他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李博脸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感,闻言未置可否,只是道:“条支比西域各国可远多了,要过碎叶水,穿过火寻口,进入吐火罗,继续向前,到大食,再往前……” 他的眼中流露出悠然神往之色。 然后摇摇头,自觉失言道:“域外虽好,非我族类,而且那边也动荡不安,所以我带着家人迁回西域。” “原来如此。” 苏大为客套了几句,桌底下的脚暗踢了一下安文生。 他是真的急了。 如果不是要保持基本的礼仪,真恨不得现在就问一下这三人,到底谁知道神女峰在哪,谁知道雪山上的神庙在哪。 安文生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 转向张通道:“对了,张兄,我这次找你,是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你我的交情用不着客气,是什么事?” “是这样……我这位兄弟想找神女峰,还有雪山神庙,不知张兄你知道在哪吗?” 这话说出来,在坐的李博身体一僵,眼神中透着诧异的向安文生看过来。 张通也是笑容凝固,笑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现场的气氛方才还是热闹着,突兀的一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停了片刻,安文生诧异的问:“张兄,怎么了?可是我问的问题有什么不妥?” “没想到啊,安兄,你居然会问起这个。” “怎么了?” 苏大为有些焦急,有些失态的伸手越过桌面,一把将张通的手抓住:“张通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告诉我。” “这……” 张通脸上肌肉微抽了一下:“疼。” “哦哦。” 苏大为忙松开手,却见对方的手已经被自己抓出几道红肿痕迹。 可见刚才一时情急,力道有多大。 如果再大几分,只怕要将人家的手骨给捏断。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 苏大为忙抱拳致歉。 “不,不要紧。” 张通摸了摸自己被捏得剧痛无比的手,咋舌道:“这位……苏兄,好大的手劲。” 李博的目光从张通的手掠过,落到苏大为的脸上,似乎眼神颇为惊奇。 安文生在一旁忙解释道:“我这位苏大为兄弟,曾被征召入唐军,身手了得。” 停了一停,他又解释道:“张通兄应该听过不久前唐军征西突厥之事,苏兄就在军中,在苏定方将军麾下。” 此言一出,在座的李博、张通还有骆宾王等人悚然动容。 三道目光一下子全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停了一停,骆宾王首先站起来,向苏大为拱手道:“没想到,没想到苏兄原来是苏将军麾下,苏将军一战灭突厥,是我大唐的不世名将,苏兄既然在将军帐下用命,也一定是我大唐的好男儿。” 说着,他脸上涌起一抹潮红,双手郑重的端起酒杯,向苏大为道:“让我敬苏兄和大唐将士一杯。” “谬赞了。” 苏大为忙起身,也学他的样子端起酒杯,回了一礼。 张通这时才醒悟过来:“苏定方,就是灭了东西突厥的苏定方?奇哉,居然能在象雄遇到苏定方将军麾下。” 说着,他也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我也当敬苏兄一杯。” “客气了。” 苏大为又喝了一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安文生。 安文生这才道:“也就是之前的战事,苏兄和他的亲人失散了,这次是听说亲人的下落,就在雪山神庙附近,所以苏兄不惜辞去军务,千里迢迢赶到象雄。我也是被他的义气打动,陪他走一遭。” 这番话,安文生说得义正辞严,十分有感染力。 但是熟悉他的苏大为却在心里暗骂:老安又在装了,装逼犯真是一点没错,把自己形像弄得那么伟光正。 听了安文生的介绍,张通、骆宾王对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一直较为沉默的李博有些上头了,用力一掌击在桌上,喝了声彩。 “为寻亲,不惜辞军西行,孤身万里,李博佩服!” 他站起来,两眼热切的向苏大为拱手道:“苏兄当得起一声好男儿,大丈夫!” “谬赞了!几位。” 苏大为额头汗都下来了,心想安文生这是不是要给我玩个捧杀? 把老子抬这么高别一会下不来了。 当然,实际上安文生并没有吹得很过份,如果把真相说出来,苏大为乃是苏定方麾下前锋,此次追击阿史那道真一直到苏咄城,全取阿史那道真及一帮西突厥重臣,说是首功也不为过。 只是苏大为不喜欢吹嘘,安文生自然也没必要把这些事拣出来说。 等说了苏大为要寻雪山神庙的缘由,李博和张通等人从心情激荡中冷静下来。 这才开始面对眼下的难题。 “神女山我知道,那里终年大雪,我们又叫他雪岭,那里本为象雄国本教圣地,不过……” 张通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李博在一旁插口道:“我来说吧,这几年吐蕃兼并象雄,本教圣地也发生动荡。” 苏大为有些诧异:“什么动荡?” “据说吐蕃派人令本教迁寺,想要消除本教对象雄的影响,但是本教圣地里,颇有几个厉害人物,吐蕃后来派数千军上雪山,结果爆发冲突,双方死伤惨重。” 苏大为听了一时有点懵。 这是……大唐吐蕃版的拆迁户? “不是,这件事对我们上山有什么影响?” 苏大为忍不住问。 他记挂着聂苏,心急如焚。 “自上次吐蕃与本教驻寺僧人发生冲突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极为诡异。没人再上山,就算上去也没再下来,就像……” 张通在一旁犹豫着道:“就像原来本教的圣地里藏了什么怪物,会吞掉一切。现在本地人已经不敢上山了,不管上去多少,都不见回来,都传说圣地变成恶地,被诅咒了。” 他看向安文生和苏大为:“你们确定要去吗?” 上山很可能回不来,如果要带路,带苏大为和安文生上雪山找神庙,那等于是让张通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有家有口的,这决心委实难下。 再退一步说,这位苏大为的亲人,如果真上了雪山,在神庙附近,只怕,也会跟之前那些人一样,诡异的消失不见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知道此事多有危险,但事关家人,不得不为之。” 苏大为向张通、李博和骆宾王抱拳道:“如果真的太过为难,还请为我指明上山之路,日后必有回报。” “苏郎言重了。” 张通斟酌着道:“那山顶我是不敢上去,但是为苏郎君指路倒是小事一桩。” “如此甚好,先谢过张郎君了!” 苏大为大喜,向对方抱拳致谢。 只要知道大概的方向,哪怕自己一个人摸索,也一定能寻到聂苏。 此行最重要的事既然定下,别的就不急了。 苏大为也就暂时按下心中的焦急之情,与张通、李博及骆宾王等人开怀畅饮,先把这顿饭吃完。 之后张通他们还要去准备一下。 据张通说是有批货物尾货需要出手,然后还要准备一些登山的用具,御寒的衣物等等。 说是指路,但张通还是打算带苏大为和安文生到山脚下,免得苏大为不识路。 对此,苏大为只有再三表示感激。 酒过三巡,忽然听到外面有妇人在喊李博。 “是找我的。”李博起身,向众人告了声罪,蹬蹬蹬的下楼。 过了片刻,就见他牵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边还跟了个年轻妇人,一起走上楼来。 “这是我家内人,这孩子是我儿子李客。” 李博伸手抚了抚李客圆圆的脑袋,小孩子梳着总角,显得虎头虎脑的。 一双眼珠甚是灵活,骨碌碌转动着,侧头向李博小声问:“阿耶,你说那个会使剑的大侠是哪个?” “就是他!” 李博向苏大为指了指,接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家小郎最喜欢剑侠,从小听得各种大唐猛将的故事,前几天还在吵着要学剑,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说着,拉着他到苏大为面前道:“苏郎,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我想……能否你教李客三招两式,也算让这孩子有个念想。” “这……”事出突然,苏大为一时愣住。 “神女峰高何止千万丈,就算张郎带你到山脚下,若不识途,只怕也难寻到神庙,我年轻的时候曾上去过,倒是识得路途,而且我十分敬仰苏郎和唐军击败突厥人,扬大唐之威,所以我愿自荐,做苏郎上山的引路人。” 苏大为忙站起来,冲李博抱拳道:“李郎盛情,苏某感激不尽。” 上山那么危险,李博却愿意亲身带路,这份恩不可谓不重。 “苏郎万勿误会,我家自有诗书传家,也有些粗浅的武艺,只是小儿喜欢舞刀弄剑,今见苏郎这等人物,忍不住便有此不情之请,不论苏郎是否愿意,我都决心带苏郎上山去寻神庙。” “李郎君。” 苏大为郑重的道:“你能如此,苏某岂敢吝啬。” 他看了看站在李博身旁,正冲自己好奇张望的李客:“我的武艺半是家传,再加另有际遇,虽然不敢自称大家,但寻常冲阵,等闲数十人也不在话下,令郎若不弃,我可收之为徒。” 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礼。 人家愿意不顾性命的帮自己,苏大为又岂能不做回报。 李博闻言大喜,狠狠一拍李客的后脑:“还不快叫师父!” 李客年轻虽轻,鬼主意却是不少,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脸上现出狐疑之色:“阿耶,我看这人比你还年轻,真的懂剑术吗?你以前跟我讲的大侠,虬髯客、李卫公,那都是身长三丈,腰大十围的大汉,看他也不怎么强壮嘛。” 噗~ 听得孩子童言无忌,在座的张通和骆宾王为之喷饭,哈哈大笑起来。 “李郎,知你久在西域,也用不着这么跟孩子吹嘘吧,李卫公?身长三丈?这都是什么啊!” 骆宾王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李博俊面微红,扭头向众人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儿无知,又喜欢听故事,我便把大唐开国时一些名将传说,编成故事说给他听。” 苏大为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安文生,似乎他对这些都见惯不怪了,转向李客道:“你说的虬髯客,加李靖,再加红拂女,是不是一个故事里的?” 这活脱脱就是《唐传奇》吧? “你怎知道?” 李客仰头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小孩子天真烂漫,对怀疑也丝毫不加遮掩。 李博忙在一旁叱道:“都说了要叫师父,什么你啊你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要没本事我拜他做甚?”李客梗着脖子,竟然颇为执拗。 苏大为摆手制止李博扬起做势要打的手。 伸手从桌上拈起一根木著,就是唐时的木筷,对着李客摆了摆:“知道这是什么吗?” “木著。” 李客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奇的道:“你拿这木著做甚?要用它来表演剑法吗?” “答对了。” 苏大为冲他一笑:“看好了。” 说着,手腕轻旋,使的是天策八法中的刀决,点、刺、劈、削、撩、粘、随、缠,八字决一一通过招法展开。 开始动作甚慢,让在坐的所有人都能看清。 骆宾王本就在大唐长大,天策八法又不是什么神功绝艺,以前在王府中倒也见过不少武人演练过,因此不觉出奇。 张通久居碎叶,往来中原和西域经营生意,眼光见识也是不凡,见惯了波斯大食的弯刀术,天竺的瑜伽法、战象法,唐军的刀术也见过不少。 李博本人也精于刀术,能往来西域的,没有一个是庸手。 他们三都认出苏大为这些招法的来历,看苏大为动作甚慢,招术间也没什么出奇处,一时不明所已。 安文生在一旁喝着酒,目光瞥一眼过来,似是大感无趣,摇摇头,继续自己喝着。 “你这几下子我阿耶也会,你唬弄小孩呢!。” 李客跳起来喊。 站在他身后的妇人羞红了脸,低声道:“客儿不许无礼。” 苏大为不以为意,轻笑一声:“留神。” 话音一落,手腕突然一振。 招还是同样的招,同样的天策八刀,但速度陡然提升到极致。 手中的木著发出“呜”的一声怪啸,瞬时化作残影。 同样的劈点削刺,因为速度加快,人眼已经难以追上,只觉得凌厉劲风扑面,破风音啸凄厉。 那支木著如果说之前在苏大为手里像是楷书,现在便是狂草。 圆转如意,一气呵成。 千变万化,激战八方。 最后残影在苏大为手里化作一个个的圈子,大圈套小圈,小圈又连大圈。 随着他手腕再振,无数刀圈化作一点,向前疾刺。 嗤! 空气里传出一声细微声响。 先前激烈的破风音啸一闪而逝。 李博、张通、骆宾王等人随着苏大为的木著指向,吃惊的看到,距离木著前数尺的木制墙上,突兀的多出一个米粒大小的浅坑。 赫然是带起的劲风,激射在墙面上留下的。 这最后木著一刺,已经隐隐有“隔空打物”的影子。 苏大为轻木著横置于桌上,向着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足可塞进一枚鸡蛋的李客道:“我的功夫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练和一个悟,没有奇门绝技,没有杀手锏,也没什么三板斧,就是这天策八刀,练至极处。 要不要拜我为师,你可考虑清楚了。” 卟嗵~ 李客早已经双膝着地,冲苏大为纳头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你这小子,倒是转得快。” 苏大为失笑,伸手将他拉起来:“我这不讲什么繁文缛节,你既喊我一声师父,我就指点你武艺。” 站在一旁的李博这时才反应过来,搓着双手道:“这……这真是我家客儿的造化,没想到苏郎你的武艺,不,你这已经不是寻常武艺,而近于‘道’了,难怪,难怪你能成为苏定方将军手下,难怪能打败突厥人!” 他以手抚额庆幸道:“幸甚,居然能在这里让我遇见苏郎,老天待我李氏不薄。” “李郎休要客气了,你愿意带我上山寻神庙,于我便是一份天大的恩情,至于李客这孩子,我见了也喜欢,我膝下无弟子,他如果肯学,我定会倾囊相授。” 一番话说得李博欢喜至极,忙拉过李客,又让李客向苏大为敬酒。 西北长大的孩儿,从小便能饮酒,不以为怪。 一番酒后,称得上宾主尽欢。 李博与张通、骆宾王自去准备不提。 苏大为与安文生也在城里找了个客栈休息。 这里做为商旅行脚之处,多的是驿站。 房间里,安文生点了一支安息香,有镇定和凝神功效。 他回身,看了一眼在简陋床榻上盘膝静坐的苏大为,忽然道:“怎么会想到收徒弟了?” 虽说张通是他介绍给苏大为的。 但是李博和骆宾王,安文生也是第一次见,并不熟悉。 可是席间,却发觉苏大为对骆宾王甚是在意,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认识。 而李博此人,安文生虽不了解,但听他谈吐,似乎也不是寻常流放的罪人,见识颇为不凡。 之前李博还表现得有些低调和冷淡,但是听说苏大为的身份后,便变得积极起来,主动向苏大为示好,还想将自己儿子拜在苏大为门下。 如此前踞后恭,安文生相信,以苏大为的智商,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但苏大为仍然一口应下来,这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现在房里只有两人,倒是可以问一下。 “文生,你觉得这吐蕃如何?” 盘膝的苏大为,静静运功一个周天,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有情皆苦 安文生没想到苏大为没直接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岔开到了吐蕃上。 想了想道:“兵强马壮,民风骠悍。” “是啊,虽然地处西陲,但是吐蕃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苏大为斟酌着道:“你问我为何答应收李博的儿子为弟子,因为他愿意带我上山寻找聂苏,我知道,他有功利心,是要用这种方式,与我搭上关系,但是此人很聪明,说的话叫人无法拒绝,而且按之前说的,上山未必能活着回来。”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安文生道:“所以我觉得收李客为徒,算是投桃报礼。” “就算有点道理。” 安文生摸着下巴在房里来回踱步:“那个骆宾王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见过他?” “呵呵,没有。” 苏大为轻笑两声,但这笑容里,总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得意劲儿,看得安文生极其腻歪。 这种笑他再熟悉不过了。 往常都是他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信息,然后以这种方式,故做平淡的说出来。 等看到对方一脸震惊或者意外的表情,安文生会觉得十分有趣。 过去常因此被苏大为叫什么“装逼犯”。 虽然不太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安文生确实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但是现在,阿弥这恶贼居然也学起我来了? “最讨厌你这种说话说一半,卖关子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吗?” 苏大为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膝盖:“你应该知道,骆宾王素有才名。” “大唐有才名的人多了。” “他现在名声还不显,但是日后,他会是和卢照邻、杨炯、王勃并称的四杰。” “什么四杰?等等……” 安文生忽然诧异道:“你说的是那个儒学大家王通之孙?有着神通之称的王勃?恶贼,人家才六七岁啊,你居然把他与骆宾王并列?”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苏大为一时不知安文生哪根线搭错了,索性不理他的神神叨叨,自顾自道:“张通是你朋友,自不用说,依我看,李博和骆宾王,也各有才学,既然有缘相识,也是一段缘法,结个善缘吧。” 也许,未来唐蕃之战中,自己还会需要到张通和李博这样的“当地通”呢。 只是唐蕃之战,还未到发生之时,自然也无法与安文生言明。 摇了摇头,苏大为见安文生在房里来回踱步,不由讶异道:“文生,你怎么走来走去的,不休息?” 与张通他们约好了是明日,今晚理应好好调息,养精蓄锐。 安文生双手揉了揉脸,长呼了口气,一向平淡的脸上,眉头微微挑起:“不知为何,我自从来到这象雄古城就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的事发生。” “呃,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如此低调,这里又不是战区,吐蕃对大唐一直还算恭敬。” “大概是我有些敏感了。” 安文生走到房中角落,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榻上坐下来。 和苏大为一样,双腿盘起,双手叠于丹田之下,摆出一个呼吸吐纳的姿势,忽然又道:“阿弥,聂苏小娘子究竟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苏大为脸上的笑容消失,沉默片刻道:“此事我也颇为疑惑。之前在与咥运交战时,你是看着她在战阵中消失的…… 开始我以为她是被溃军带偏了,迷路了。 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如此。 再迷路,这么久的时间,也不可能找不到唐军所在。” 安文生点点头:“唐军长期在西突厥的草原内作战,以聂苏的身手,只要想回来,不可能耽搁至今。” “所以我想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苏大为摇头道:“当年我遇到她时,她是在逃避陈硕真的式鬼追杀,年纪虽小,但已经显露出许多不凡来。 我出于善心,帮了她一把,不想后来便结成兄妹,一晃这么多年。 现在想想……” 苏大为抬头似在回忆:“其实我对小苏的来历,一无所知。” “什么?” “当年我问她,为何在寺庙里,她说她的母亲躲避仇人,把她寄宿在庙中,但是……小苏如此懂事,身上又有诸多神异处,天生就能胎息,是天生开灵的异人,如果,如果她的母亲是知道这一点呢? 或许,她的身世也并不普通。 只是以前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你是说,聂苏此次失踪,跟她的身世有关?” “或许有关,但我无法确定。” 苏大为苦笑道:“也许跟猴头有关也说不定,我现在,不知道小苏到底在想什么,只想能尽快找到她,问个明白。” “那,如果她真是自己跑到这边来,不愿随你回长安怎么办?”安文生眯起眼睛,他说的虽然像是戏言,但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徜若小苏真的决定了,我也不会勉强她,只是想问个明白,只想确定一下她是否平安。” 苏大为想起从前,想起与聂苏相识的一幕幕。 她那声“阿哥”,清脆悦耳的喊声,还仿佛在耳边回响。 这些年,真的习惯有她在身边了。 平时不觉得,可一但见不到,这心里,便空出一块。 人啊…… “有情众生,众生皆苦,也许只能放下执着,才能脱离苦海。”苏大为颇为感概道。 “别跟我说和尚那一套。”安文生嘿嘿一笑:“你这心里,要是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洒脱,我便信你。” “文生,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吧!” 苏大为冲他气道。 安文生微微一笑,正眼观鼻,鼻观心,想要收束自己的心神,平复焦躁内心,来入定自观。 就在此时,他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听到一丝异响。 两人不约而同,张大眼睛,视线在半空中一碰。 苏大为悄无声息从床上跃下,一个闪身到了床边。 这间客房是临街的,从窗缝能看到外面街道。 眼神一瞥之下,立刻看清,外面的街道黑幽幽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苏大为依旧凭借超卓的视力,看到下面有一队吐蕃兵,悄然将客栈包围住。 领头的正在用手里的刀从门缝里插入,拨动内里门栓。 还有吐蕃兵正在翻墙。 刚才听到的响声,正是这些人发出的。 身旁一热,安文生悄然来到旁边,轻拍了一下苏大为的肩膀。 苏大为转头看向他,摇摇头,做了个手势。 安文生向身后桌上指了指。 苏大为看了一眼,两人同时身形后撤,离开窗口。 桌上的油灯,将两人的身影印在窗上,如果这些人是来找他们麻烦的,会是一个显眼的目标。 苏大为向安文生做了个手势,中指和食指模仿人走路,拨动了几下。 安文生点点头,快步将两人随身的行礼抓在手上。 也就两个布袋,装了随身的衣物和兵器,一些文书,印鉴还有铜钱等。 见他拿好东西,苏大为左手一挥,一缕劲风出去,噗的一声,将桌上的油灯打灭。 便在此刻,听到外面传来“铛”的一声响。 客栈的木门已经被外面的蕃兵给暴力撞开。 耳中听到“崩崩”连响,数支箭从窗口射入,逼得苏大为和安文生向两旁避开。 “冲我们来的?” “我哪会知道,先想办法脱身!” 对方已经朝房内射箭了,针对的意味很明显,此时已经毋须再注意声音。 离门近的安文生将门拉开一道缝向外看了一眼。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有执刀的吐蕃兵向客房冲上来。 “贼你妈的晦气!” 恼怒之下,安文生忍不住骂了一句。 随手拖过门边的桌子将门顶住。 他往来西域各国包括天竺和吐蕃数次,还是第一次被当地的兵卒给针对。 一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文生,跟上。” 苏大为低喝一声,伸手将床上的羊毛毡抓起,包起一张木凳,运劲一抖。 呼~ 破窗而出,发出一声碎裂音。 客栈院中的蕃兵发出惊呼和怒骂,然后听得崩崩连响,不知多少箭射出。 黑夜里又没点火把,包着凳子的羊毡落地滚了几滚。 等吐蕃上前查看,苏大为早已穿窗而出,手在窗沿一勾,腰劲一用,将身体甩出,一个倒挂珠帘,脚尖勾上房檐。 安文生紧跟着蹿出来。 别看他身材胖大,但论身手灵活,竟丝毫不差。 脚下在墙头一点,借势连蹬两脚,翻身上了房顶。 见他上去了,苏大为脚下用力,身形一缩,跟着翻上去。 耳中听得弓弦响动,早有箭射来,却只射了个空。 苏大为与安文生皆是异人,身手高明,这吐蕃和象雄的建筑都是依山而建,像极了后世西藏那些寺庙,房顶平坦,最适合他们这种人高来高去。 等那些吐蕃兵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两人早逃得远了。 这一夜,整个象雄古城被吐蕃兵大索,四处搜察抓人,闹得鸡飞狗跳。 苏大为和安文生被追兵赶着四处躲藏,好不容易天色微明,终于逃出城去,但是回头看向这座残破的古城,心中不禁发起愁来。 本来约好了张通他们等天明了碰头,由他们带路前往神女山雪找雪山神庙,可吐蕃兵变起突然,现在还能否如约前行,一切都变成了未知之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东方的光芒投在高达万仞,坚硬如城的山脉上,将依山而建的象雄古城照得金碧辉煌。 这座古城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如今经历过岁月和战火的洗礼,显得越发浑雄而古朴。 天空湛蓝,低矮得仿佛触手可及。 坚韧的古城背后是莽莽的雪山,如银蛇起伏,波澜壮阔。 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这异域的景色。 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等的人,安文生,带着张通及一队骡马,从象雄古城缓缓出来,向着这边迤逦而行。 苏大为松了口气,主动迎上去,和安文生点点头,又与张通、李博他们见礼。 “昨夜城里好一番动荡,各位都还好吧?” “托福,我们都平安。” 张通回头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舍了我那些财货。” 李博在一旁补充道:“昨晚吐蕃兵全城拿人,那些货来不及出手,不得已之下,张郎把货送给了城里守军,这才换我们平安出城,不然少不得要多费一番周折。” 苏大为听了,不由心生歉意,向张通道:“给张郎又添了许多麻烦,我在长安也有些生意,如果有机会,张郎来长安,我们可以合作做点买卖。” “哈哈,都是朋友,这么点货我还亏得起,不提这个。”张通显然以为苏大为是客套话,没放在心上。 他摆了摆手,牵着疆绳的手随意拉了一下绳:“我们先赶路吧,有什么话可以路上再说,那些吐蕃兵随时可能追出来。” 苏大为和安文生的马落在客栈里,不及取回。 还好张通准备周全,队伍里骡马充足。 这本就是他运送货物的商队,只是现在把雇的伙计先就地解散。 安文生挑了匹吐蕃马骑上去,这种马比大唐的马要矮小,略有些不习惯。 苏大为却想,这种马和后世的蒙古马不知是不是一个品种,耐心应该不差,冲刺和负重大概是不如突厥马和唐马。 “对了,张郎,吐蕃兵昨晚是怎么了?他们到底要抓什么人?” 安文生骑在马上,向张通问。 “这个啊……” 张通回头神秘一笑:“你问我算是问对了,要是别人,定不知道其中隐秘。” “别卖关子了。” 安文生脸庞一黑,想起之前苏大为也学自己的说话方式。 现在才发现,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真的好讨厌啊。 除非是自己这么对别人,不然当真有些不爽。 张通目光向李博和卢照邻看了一眼,回头来,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故做轻松道:“国相来了。” “谁?” “吐蕃国相,禄东赞。” “他来做什么?” 安文生吃了一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通两手一摊:“我能知道这消息,还是把货送给城里守军,人家告诉我的,我又不敢多打听。” 安文生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苏大为同样满腹疑问。 禄东赞,又名噶尔.东赞,汉名禄东赞。 是吐蕃自松赞干布后,又一个厉害角色。 其人明毅严重,当政期间在建立吐蕃政治、经济、军事方面多有建树。 松赞干布继位后,率领吐蕃骑兵征服了青藏高原大部份地区,确立了吐蕃在高原的霸主地位。 在吐蕃威震高原的同时,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与吞弥.桑布扎出使尼婆罗,向光胄王提出和亲,迎娶了尺尊公主为妃。 尼婆罗便是后世的尼泊尔,传闻佛祖释伽牟尼便出生于此。 昔年王玄策击中天竺,便是向雪域高原上的吐蕃与尼婆罗借兵。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为正使,吞弥.桑布扎、支.塞汝贡敦为副使,出使大唐,成功促成唐蕃和亲,文成公主入藏。 当时,太宗颇为欣赏禄东赞,欲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禄东赞,诱使他为大唐效力。 但禄东赞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为由,嫁言拒绝了太宗之意。 贞观十九年,太宗自高句丽班师回国,禄东赞又奉松赞干布之命到长安朝贺,奏表“雁飞迅越,不及陛下速疾”,“夫鹅,犹雁也,故做金鹅奉献”。 禄东赞带了高七尺,可装酒三斛的黄金所制大鹅一只,以为贺。 张通来往西域与吐蕃、象雄等地,对禄东赞之事也极为熟悉。 一边赶路,一边娓娓道来:“贞观十六年,禄东赞随松赞干布伐象雄,费时三年,终于功成,统一雪域,至永徽元年,松赞干布去世,其孙芒松芒赞即位,大相禄东赞辅政。 永徽三年,禄东赞发兵征服洛沃和藏尔夏,去岁,又率十二万大军攻灭白兰部。 这些年,吐蕃在禄东赞的带领下,东征西讨,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李博骑马在侧,闻言颇为感概:“一个强大的君王,一个贤明的大臣,便能令这西陲吐蕃变得日渐强大,古有说人力岂能胜天,依我看,这天下,都是由英雄所创。” 苏大为默然不语,良久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他记忆里对禄东赞不甚了解,但却知道此人生了一个好儿子。 论钦陵! 吐蕃国重臣,不世出之名将。 日后唐蕃之间“大非川”之战,此人一手操盘,居然战胜了大唐名将薛仁贵。 成为薛仁贵毕生的遗憾。 李博和张通、骆宾王闻言,纷纷向苏大为投来狐疑的目光。 “苏郎,你是说……” “莫非唐蕃之间……” 苏大为仰天干笑几声:“一时失言,众位不必放在心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要打了再说,现在还发生的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证据支持,只会被旁人猜忌。 安文生在一旁,默默的看向苏大为,低下头若有所思。 象雄古城一侧是阿尔金山脉、祁连山脉,另一侧是昆仑山脉的延伸,即高原上的巴颜喀拉山脉。 古城便在这群山包裹之间。 张通与李博、骆宾王带苏大为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巴颜喀拉山脉其中一座最高峰。 时人称神女峰。 在高峰之巅,有象雄本教神庙,传闻为佛教及本教的发源地。 “昆仑山脉极长,一直往前,顺着巴颜喀拉山脉,翻越群山,就是大唐的益州,有秦岭和大巴山。巴颜喀拉山脉的右侧,越过雪原,还有唐古拉山脉,顺着唐古拉山往前,便是横断山,据传是大雪山的余脉。 过了横断山,便是天竺,昔年玄奘法师便是从那里进入天竺。” 大雪山,便是后世的喜玛拉雅山脉,那里有当世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 整个青藏高原,海拔大致四五千米,为世界屋脊。 从高原往下,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享有地势之利,由高俯冲向低,吐蕃骑兵如洪流倾泻,侵略如火。 不过这几年,禄东赞东征西讨,主要还是为了稳定和巩固吐蕃的势力。 毕竟侵吞了象雄等国,需要一个消化吸收的时间。 一但吐蕃内部整合完毕,便是这个雪域霸主,新一轮扩张的开始。 做为穿越者,苏大为自是心知肚明,沿路暗存了观察地形地势的念头。 “到了,就是这片山峰,神庙,就在山巅上。” 此时,按唐历已经是显庆二年四月。 苏大为他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月之久。 在这雪域高原,别说路,光是一望无际的山岭他们便翻越了一半的路程。 虽是四月,依旧春寒料峭。 各人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羊毛毡子,手上也戴了羊皮手套,还有脚上也是。 骡马的四蹄也都包了布帛,防止足下打滑折断了腿。 这一路上,光是骡马折断足蹄,都损失不下十余匹,当真是道路难行,险如天途。 “怕只有益州剑阁才有如此险峻吧。” 安文生抹了抹冻红的脸,发出一声概然。 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就是以前去西域游历,也是一个个西域诸国和大城之间游走,每到一地,享受的是美酒胡姬,往来的是商旅贵族,像如此艰险的路,他也经历不多。 整个人一个月下来,明显都黑瘦了一圈,精神看起来也蔫了不少。 “阿弥,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由来,你欠我的,回长安后一定要好好补偿我!” “文生,放心,回长安好酒好肉我给你养着,很快把你肉养回来!” 苏大为也是疲惫,但看到目标就在眼前,精神还是振作不少,也有心思跟安文生开开玩笑了。 张通在一旁咳嗽几声,指着面前高大的雪峰道:“这就是神女峰,本教的神庙就在上面,我……我就不上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七日,如果七日各位不下来,那就对不住,我得先返程。” 苏大为向张通看去。 这一个月下来,张通这位身材壮硕的汉子也憔悴不少。 脸颊都瘦得凹陷下去。 露在外面的胡须被风雪吹成了冰碴子,配上红扑扑的脸颊,看起来颇有些像是后世的圣诞老人。 不过苏大为却没觉得有任何好笑,他向张通郑重抱拳:“若非张郎,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的,先行谢过,七日后张郎可自行离去,若我活着回来,必有后报。” “苏郎君不必如此,我是敬佩你的英勇,敬你是条汉子,为大唐军人略尽绵薄之力,至于什么厚不厚报的,我还真没这个念想。” 张通爽朗的笑了几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几位如果要上山就要快点了,晚了只怕更艰难。” “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整理衣服,武器的李博,拍了拍伴随了自己一路的青马:“接下来的山路难行,不用你驮我上去了,我若回来,再请你吃上好的豆料。” 也不知青马是否听懂了苏大为的话,仰天唏咴了一声,前蹄刨了刨冰冷的冻土,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挨擦着苏大为的胸口,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郎,安郎,我……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骆宾王一路颇为沉默,此时突然开口,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骆郎,你是读书人,你跟我们上山做甚?” “我虽不才,却也有武人之志,平生最佩服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今见苏郎和李郎等都要探一探女神峰,也想效仿一下各位。” 这位年过三十的大唐名士,现在仍怀才不遇的骆宾王,向着苏大为和安文生抱拳,郑重的道。 “请诸君算我一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会当凌绝顶 苏大为看向骆宾王,实在很难想像,数十年后,与徐敬业一起反武周的这位,初唐四杰之一,现在还有这样感性的一面。 他感动的道:“骆郎,你还是在下面等着吧。” 呃! 骆宾王一口气差点岔了,指着苏大为张着嘴,后面的话全噎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与我们共进退,但是你想,如果让张郎一个人在这雪山脚下,待七天,他一个人,如何受得了,你应该陪他,你说是不是?” “我……” “有你做伴,想必张郎也不会太寂寞,你俩一起等我们的好消息,岂不正好?” “你……” “我跟文生,还有李郎上山,快着三日,慢则五六日必然下山,之后,我还要教李客一段时间剑法,你如果有兴趣,可以从旁观摩,我知你素有学张骞的志向,但是男儿当留有用之身,没必要轻身涉险。” “我们……” “以你的才学,以后定是大有作为的,替我好好陪张郎,就这么说定了。”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骆宾王,向安文生使了个眼色。 李博憋住了笑,背起行囊带头领路,安文生和苏大为跟着他向雪山攀去。 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骆宾王喉结蠕动了一下,喃喃道:“我只是想送苏郎一首送别诗。” 张通在一旁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愣着了,骆郎,帮我支帐蓬,咱们要在这待七天,营盘得立好,不然今晚不用睡了。” “哦。” 骆宾王应了一声,回头看看苏大为他们离去的方向,眼里满是惆怅。 雪山千仞,且陡。 越往山上,越是寒冷。 许多难走的路,还要借助随身带的拐杖,冰凿、绳索等工具,上山之路当真苦不堪言。 李博一边喘着气,艰难前行,一边道:“每年夏季山上积雪会稍稍融化一些,一条古道便会露出来,不过到了秋季,又会被冰雪覆上,现在这路积雪不化,只能凭着脑中记忆摸索着上山。” “这山也不知有多高。” “今天入夜也未必能到顶,一会天黑前还得找个地方能休息。” 安文生说着,向苏大为道:“你怎么不让那个骆宾王一起上来?” “这路这么难走,再加一个人也没什么帮助,他是个读书人,还是陪着张通吧。”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 唐时的读书人不像是后世,君子六艺里还有驾驭马车和射箭,骆宾王也是会两下子的。 不过他那两下子,就真的是两下子,连李博都不如,如果带上他,万一此公失足滚下山,唐初四杰就要变成三杰。 苏大为可不想做这个罪人。 “都春天了,雪还这么深,也不知那些本教僧人,怎么在山上建的神庙。” 苏大为自语道。 安文生在一旁抹了把脸,喘了口气道:“当初建庙时,未必是现在这样的气候,也许当初没这么深的雪。” “也对,倒是提醒我了。” 苏大为点点头,想起来了,地球的气候并不是直线型,而是曲线前进。 每逢气候变暖,粮食增长,就往往是文明和人口爆发期。 而一但进入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就会爆发战争,陷入内卷,草原部落活不下去,便会高喊着“入关”,冲击长城,向着肥沃的中原抢掠。 到了唐朝这个时期,恰巧气候又变得温暖,似长安居然都可以在庭院里种梅花等植物。 梅虽是冬季开放,但最多也就零下十来度的温度,再低就不行了。 所以相对来说,能在北方种出梅花来,证明气候暖和。 雪域高原上的吐蕃王朝,也正是仗着这次气温回暖的红利,粮食人口大爆发,才能成为一方霸主。 吐蕃最盛之时,幅员万里,人口三千余万,不可小视。 人类虽然自诩万物之灵,但王朝、文明的消长,都和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时人却往往不知道这一点。 “阿弥,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的话,打断了苏大为的胡思乱想。 “没什么,对了,今晚在哪里落脚?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设帐蓬,还有,咱们吃什么?” “问李博。” 安文生向前头带路的李博指了指。 让李博带路,这是苏大为自认为此次最正确的决定。 此人对雪山上的道路十分熟悉,什么时候消息,在哪里落脚,哪里能找到食物,雪缝里也能扒出雪兔、雪狐、雪鸡,哪里有虫草,哪里有雪莲,还有草药,可以下帐蓬,全都一清二楚。 每一步都计算得分毫不差,令苏大为和安文生大感省力。 心下不由暗自称奇。 在休息的时候,苏大为也曾问起,李博自述只上山过一次,为何如此了解。 听他说自己有过目不忘之能。 这让苏大为颇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世上奇人异士这么多,有个记忆力王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基因好。 一夜无话,待到天色蒙蒙亮。 苏大为走出帐蓬,放眼西望,只见昏昏冥冥中,群山如银蛇乱舞,金色的晨曦从天边破晓,洒在山峰间。 皑皑白雪化作淡金色。 这副景象在中原甚少见到,天地皆空,极目远眺,群山跌宕直到世界尽头。 空旷、苍茫、雄浑而壮美。 “阿弥。” 安文生从帐蓬里钻出来:“你醒这么早。” “睡不着,想着今天就能登到山顶,心里忽然有些忐忑。” “怕见聂苏?” “怕她不在,又怕她在。” 她若在,必然是有特别的理由,到时未必会如苏大为所想,跟他回长安。 虽然心中说要随缘,随遇而安,但想到真要与聂苏分离,内心深处,怅然若失。 安文生挥了挥手臂,活动了一下肩膀,顺着苏大为的视线看向远处,赞了一声:“此地风景独佳,怕不离地有几千尺了。” “可能还不止。” “你看,有些地方,云都像是在脚下一样,真是神仙居所,难怪他们会把神庙建在山巅上。” 安文生随口说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阿弥,你知道昆仑的传说吗?” “昆仑?周穆王驾八骏日行千里去的那个?” “对,山海经里也有记载。”安文生点头,就听苏大为声音继续传来。 “我听说穆王在昆仑墟见到了西王母,还与西王母有过春风一度,那啥,西王母还传他御女之术……” “恶贼!滚!” 安文生一个激灵,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 他气得指了指苏大为,胀红了脸,又指了指远方:“屈原曾说过: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指的就是西起雪域高原,东到阿尼玛卿山的这一整片山脊。若以风水术数来看,此昆仑山脉直向东方延展,隆起为秦岭,是为我中原王朝的龙脉。” “你这说得有点玄虚了,你还懂风水?”苏大为嗤笑一声。 眼睛看向脚下的浮云,还有莽莽群山,心情有些特别的空,就如这广阔天地一样。 快要到达目标了,内心空荡荡的,充满期待,亦有不安。 “风水术数出自风后奇门,黄帝命风后演易,归出奇门一千零八十局,为道家一脉相传。” 安文生笑了笑:“你忘了我师父袁守诚,正是个牛鼻子老道,这些都是听他说的。 山海经里将昆仑描述成一座高万八仞,方八百里,万物尽有之地,其实也不算错,这片自雪域而起的山脉,穿过整个西陲,自天山南北草原,到吐蕃,过吐谷浑,到益州,到秦岭,巍然而立,无所不有。 这一路上包括昆盖山、公格尔山、慕士塔格山、阿尕孜山、马兰山等近二十余座,比我们中原的五岳加起来还有大数倍。 山海经里说,昆仑是天帝和西王母的居所,穆天子传和淮南子则将昆仑进一步神化,说在这里找到西王母,便可求取不死药,可长生不死。” “世上哪有真的长生不死。” 苏大为摇了摇头:“秦始皇、汉武帝,包括太宗,这些人间帝王,最后谁能不死?” “总有人信的。” 安文生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师父为何频频出入西域。” “为何?” “师父他……” 安文生犹豫了一下道:“他相信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是去了西王母之邦。” “咳咳!” 苏大为一下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一脸难以置信的瞪着安文生:“咳,你说真的?袁守诚他想寻西王母?他也想长生不死?” “我不清楚,但是事师如父,他的心愿,我自然会陪他完成。” 安文生苦笑了一下:“若这世上真有西王母和不死药的话。” “怎么可能有……” 苏大为小声道,想了想,又不那么确定。 毕竟,这个时代,既然有诡异和异人这种超自然的力量,那能说“西王母之邦”就不存在吗? 如果说穿越前他是唯物的,是坚决不信的。 但是此时此地,本身做为异人,频频接触过“诡异”之后,苏大为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敢肯定了。 “或许有吧……这世界太大,太多难解之迷。”他喃喃的说了一句,扭头向安文生:“那你们找了这么久,有何发现?” “汉武帝根据张骞的游记将于阗古国附近的于阗南山,定为昆仑,那里,其实也就是昆仑山脉的支脉,这些年,我与师父跑遍了古籍记载的地方,找到一些零碎的痕迹,但却无法证明它们与老子有关,更无法证明这世上有神仙,不过……” 安文生想了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确实有一些难解之事。”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递到苏大为面前:“你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览众山小 苏大为低头看去,惊讶道:“文生,你的手保养得还不错,昨天爬了一路的雪山,居然还是如此白嫩。” “滚!谁让你看我皮肤,看我手里的东西。” 安文生被苏大为的话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苏大为也只是开个玩意,闻言这才伸手,从安文生手里将一枚铜钱大小的物事用两指拈起。 这是一枚贝壳,有些老旧,不过造型却挺优美的。 白得有些像玉。 “没看出来啊。”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他:“你居然爱收集这些小玩意,还挺娘的嘛。” “恶贼,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安文生脸皮微红,指了指那贝壳:“我是在这山上捡到的。” “嗯?” “之前我与师父翻跃昆仑山,在许多山峰顶上,找到这些奇怪的东西,有贝壳,还有鱼,皆化作玉石。” 安文生深吸了口气,平复眼中一丝激荡:“这些东西,本应该在大海里,但是它们却出现在了山巅上,你说这是为何?” “为何?” 苏大为有些懵逼:“因为这里过去是海啊。” 高原如昆仑山脉,包括喜玛拉雅山脉,很有可能过去都曾在海里,被海水浸泡。 所以在一些高山上,会发现那些海中生物的化石。 这是上一世苏大为学到的生物课常识。 但显然,他这个答案,无法说服安文生。 只见他坚定的摇头道:“不,这山高千丈,都入云中了,怎么可能以前是海,难道你说的是大禹时九洲经历的洪水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这些东西原先肯定是在海里,经过许多漫长的岁月,水退了以后,就留在了山上。” “夏虫不可语冰。”安文生气得甩下一句,好不容易有了丝谈兴,就这样被苏大为给挫败了。 噗哧~ 帐中传出一声轻笑。 李博憋着笑意走出来,目光怪怪的扫过安文生和苏大为。 他早就醒了,但一直听两人说话没出来。 直到实在没憋住笑意。 “苏郎若说海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从这巴颜喀拉山继续前行,冰雪化做星宿海,是黄河的源头。” 安文生挥了挥手,失去了谈兴:“收拾一下,准备继续上山吧,今天应该可以到山顶?” “一切顺利的话,中午前能到峰顶,那里的神庙是罕见的奇景。” 李博说了一声。 苏大为刚想问些什么,突然耳朵微微一动,面露诧异之色,向上山的那条冰雪覆盖的小道看去。 安文生比他稍慢了半拍,听到动静,同露讶异。 山道那边,隐隐有人声传来,只是距离尚远。 李博什么也没听到,疑惑的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文生,你帮着李郎快点收拾,我去去就来。” 苏大为吩咐一声,紧了紧腰间横刀与背上角弩,身形飞快掠出,如一缕轻烟。 李博愣了一下,有些羡慕的道:“苏郎君的身手真好,仿佛跟传说里的剑侠一样,飞来飞去。” “快点收拾。” 安文生沉着脸,转身收起帐蓬和用具,填埋昨天的食物。 抹平一切人为的痕迹。 大约盏茶时间后,苏大为身形如猎豹般,在冰雪间纵跃而回。 “阿弥?” “不要问,边走边说。” 苏大为伸手接过部份行囊,冲李博催促道。 见他这样,哪还不知道出状况了。 李博也不多问,忙带头向山上攀爬。 三人闷头赶路,一口气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这才停下来稍稍休息。 “只剩不到一半路程了,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山峰。” 李博双手微微颤抖的抬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红又肿。 在冰雪间如猿猴般攀爬,不光考验人的精神意志和体力,对双手的伤害也甚大。 “李郎没事吧?早知道应该备点冻伤药。” 苏大为想起了鲸油,如果用鲸油辅以一些药材,倒是治冻伤和烫伤。 “一点苦算什么。” 李博向他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上山,就在我们后面不远。” “什么人?”安文生诧异道。 “看装扮,是吐蕃兵。” 苏大为说完这句,他与安文生、李博眼神一碰,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隐藏的一抹吃惊。 因为他们都联想到在象雄古城发生的事。 吐蕃兵入驻象雄,连夜搜索,据张通说,是吐蕃大相禄东赞来了。 当时苏大为和安文生还奇怪,这禄东赞跑来象雄作甚。 联想到此时在雪山见到吐蕃兵,而且就跟在后面,难道说,这些吐蕃兵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禄东赞在不在里面? 吐蕃大相要也在上女神峰,前往雪山神庙的途中,那这次事就闹大了。 “不好!” 李博突然变色道:“山下的张郎和骆宾王!” 苏大为此时也反应过来,与安文生对视时,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沉默数息,安文生道:“如果真是禄东赞来了,山下的吐蕃兵绝对少不了,至少数万之众,我们现在下山也来不及,不如先上了峰顶,把阿弥你的事办了,再伺机救张通他们。” 他说的伺机,就藏着伏击吐蕃人,抓禄东赞的意思。 也唯有这一招,才有可能逼吐蕃人将张通他们放了。 苏大为默默点头。 眉头紧锁。 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禄东赞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象雄,这些正在登山的吐蕃兵代表了什么。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会一直尾随着自己去雪山神庙? 还是说,目标就是捉拿自己? 不可能啊,哪怕有灭西突厥之功,首功也还是苏定方的,自己没那么大名气,能令吐蕃大相禄东赞盯上吧?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一声吐蕃语的喊声,接着空气传出几声箭啸。 安文生胖大的身形敏捷的跳起,一掌拍在李博身上,将他推倒在地。 噗! 一支羽箭刚好出现在他方才落脚处,若不是安文生反应快,李博此时已经中箭。 看到颤抖的箭羽,李博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抬眼一看,已经隐隐看到一队吐蕃兵正从下方迅速爬上来,下面有一块地势稍缓的斜坡,吐蕃兵正在从那个角度发现这边有人,直接弓箭招呼。 “走。” 苏大为低喝一声,右脚横扫。 呯! 绵软的积雪和万年不化的坚冰在他脚下爆开,化作一片雪幕劈头盖脸的向下方吐蕃兵扑去。 趁此机会,苏大为一把抓起李博,向安文生招呼一声,双腿点动,人如利箭般向山顶疾掠。 虽然手里还带着一个人,但他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李搏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又是吃惊又是钦佩,心中暗道:原本只是想借着此人在唐军中的关系,故令客儿拜在他门下,不想此人身手如此高明,有这等本事,岂是寻常人? 若是年轻一些,自己都恨不得随他学习武艺了。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顶。 这里是着象雄最古老的“古象雄佛法”的发祥地,据传古象雄的王子辛饶弥沃如来在此参悟,为了救度众生而传下了“雍仲本教”。 在雍仲本教传说里,巴颜喀拉山是天的柱子,无数天神曾通过这里降临。 峰顶的石窟里,据传藏有无数个史前创世的秘密。 而有着雪域神庙之称的雍仲本教第一座佛庙,就座落在峰顶石窟旁,依山石而建,半嵌在巨石中。 五彩经幡沿着山路在摇曳。 刻着经文的巨石。 奇异象雄文字的悬崖峭壁。 风马旗。 放置着尼玛堆、本教遗俗的打卦,都能在此一一看到。 苏大为、安文生和李博登上峰顶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古拙神秘的本教寺庙。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寺前那一片平整的,好似祭坛般的广场所吸引。 在那用各色矿物质碾碎涂画的纹饰里,苏大为仿佛看到了后世“坛城”的影子。 神秘,瑰丽,壮观。 而围绕此石坛,有数十名僧众。 这些本教僧人穿戴颇有几分后来藏传佛教的影子,只是披红挂彩,身上的服饰色彩冲击更加明艳。 僧人身上挂满了蜜蜡、绿松、珊瑚、珍珠结成的彩珠,充满奢华之气。 苏大为的视线,却没在他们身上多停留半分。 越过盘坐于祭坛前,无比虔诚诵念经文的僧众,他的视线投在前方。 在悬崖边上,有一块突起的巨石,犹如巨人的手指,伸向苍茫的青天。 云海沸腾,雾气缭绕,而在这险境中,有一名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僧众,向着虚无飘缈的天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像。 她在等待着什么? 满头青丝,被怒吼的山风卷起,凌乱起舞。 极静中,透出极动。 这完全矛盾的两种特质,全都揉合在她一人身上。 隐隐可以看到她洁白的面颊,晶莹如玉的耳廓。 苏大为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聂苏! 那就是自己的小苏。 绝不会错。 她为何会横跨千里,从天山脚下一直来到巴颜喀拉山,此时是困扰苏大为心头一个难解之谜。 但是比起破除这谜的,更重要的是现在与她相认。 “小苏!” 苏大为大喊着聂苏的名字,向着祭坛狂奔。 安文生和李博在后面追之不及。 万没料到,一向冷静的苏大为,在见到仅仅是一个疑似聂苏的背影时,就变得如此失去理智。 祭坛前,数十名僧众听到喊声,诵经声曳然而止。 为首的一名老僧,须发皆白,转头怒视向苏大为,用生硬得,好似金属碰撞般的锵铿音节,向苏大为大声喝叱。 对此,苏大为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听不懂。 我管你说的是什么,那里,悬崖边上,站在突出大石上,随着狂风摇摆随时可能坠落万丈悬崖的,是我家的小苏。 比起小苏,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统统让开吧! 苏大为脚步变动,十字步划圆,要绕过挡在面前的本教僧众。 就在他脚步变幻的一瞬,眼前景物变化,好似万花筒般。 再定睛一看,数十名本教僧众,赫然正挡在自己面前。 并非眼花,而是不知怎么的,用了步法,却还是一头撞上去。 犹如鬼打墙一般。 “唵嗡尼玛!” 那位白眉老僧脸上带着怒气,向苏大为张口怒喝,声如狮子咆哮。 一股危险凶煞之气,从他身上勃然爆发。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造化钟神秀 “这是……” 眼前景物突然一花。 苏大为感到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向自己迎面扑来。 这力量,不像是诡异的气息,也绝不是异人修炼的元炁。 若非要去形容,像是一种“力场”。 它在空气里不断嗡鸣着扩张,犹如看不见的大手,向苏大为挤压过来。 苏大为猛吸一口气,背脊弹动,龙形九转。 闪过正面,一头撞入僧众之中。 轰! 方才苏大为落脚处,大片积雪和山岩崩裂凹陷。 如若苏大为反应稍慢,现在只怕已经和那些石头一样粉碎。 本教僧众从盘坐姿势几乎同时跃起,怒目向着苏大为,当先两僧,口中疾喝古象雄语,挥掌拍击。 空气中“嗡”的一声。 又是同样的感觉,仿佛空间有一种看不见的频率,随着他们的拍掌一齐震荡。 苏大为一心只想赶到聂苏身边,没空与之纠缠。 身体猛地一缩,蜷曲如球。 这一下大大出乎僧人的意料,两掌拍空。 还没等他们反应,苏大为的身体猛地从地面弹起,手脚舒展,带着一着奇妙的韵律,难以言喻的美感,双手轻轻划过两僧脖颈。 啵~ 看起来轻柔,实则蕴含大力。 两僧如木桩般横飞出去。 后面的十数名僧人已经反应过来,并肩站在一起,口里急促念动秘咒,双手结印,冲苏大为瞠目怒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直到这时,后方的安文生和李博才反应过来。 待要上前助拳,苏大为已经与僧众战成一团。 噼啪! 蓝色的电弧从苏大为双掌中爆起。 元炁化雷! 双掌带着雷电向前挥出,苏大为口中暴喝:“挡我者死!” 比起若干年前,随着苏大为异人品级提升,对元炁的掌握,还有鲸吸劲等诸多法门的领悟,任何元炁之术在他用来,此时都有了大巧不工的味道。 实力到了,就是寻常挥手,弹指,便是木剑,在他手里也能发挥莫大的威力。 紫色电光爆闪,如张牙舞爪的电龙飞出。 在空气中,与诸本教僧人释放出的力场狠狠碰撞在一起。 安文生和李搏刚刚冲到一半的距离,只觉得眼前强光一闪,耳听到像是某种玻璃碎裂般的清晰脆响。 喀嚓! 电光散逸,苏大为早已借机俯身冲上,右掌向地上一拍。 鲸吸! 隆隆隆~ 以他手掌为中心,大地飞速隆起,如水波跌宕,向前蔓延。 整个山头,犹如地龙翻身,震荡不止。 那些僧人站立不稳,不由大惊失色,口里发出无意义的惊呼。 就在此时,那位白眉老僧双手握在一起,呈本教密宗狮子印,口腔与鼻腔共鸣,喉头如珠滚动,陡然从胸中喷出真言—— “嗡!” 自他面上,显现忿怒之相,背后隐见一头鬓发飞舞的雄狮幻影。 一股警兆自苏大为心头闪过。 他翻掌取横刀在手,待要与老僧搏杀,就在此刻,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女声喊:“住手!” 白眉的老僧微微一震,澄黄的眼珠闪过吃惊之色。 一时间,所有本教僧人都似忘记了苏大为的存在,齐刷刷扭头回身看去。 突出的悬崖边,聂苏发丝被山风吹得乱舞,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小苏!” “阿兄!” 苏大为越过那些因聂苏走过来而震惊的本教僧人,向着聂苏快步迎去。 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聂苏的不同。 她身上穿着像是象雄又或是吐蕃这边的服饰,衣裙浓艳,由红绿二色布绸斜裹过身体。 脸上眉心用朱红色点了一点,脸颊两边也用红色抹了几道纹路,像是有某种特殊宗教意义的符号。 这令她身上多出一种异域风情。 她的长发也不像在长安时是挽起梳成飞燕髻。 而是自然披散在身后,头发带着自然的卷曲,一走动,乌黑的光芒流淌,如波浪般起伏。 还有她的双脚,居然没有穿鞋,就这样赤着白足行走在山巅的冰雪间。 见到聂苏这个模样,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怒:“小苏你……你是不是被他们欺负了?” 扭头看向那些本教僧人,苏大为只觉得这些人无比可恶。 之前他还是压住了怒火留了手。 否则这些僧人岂能活下来? “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聂苏飞奔上来,犹如归巢的乳燕般,一头撞进苏大为的怀里,双手揽起他的脖颈,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肩上,像是树袋熊般。 “阿兄,我想你了!” 温暖的体温,伴随着她温柔软语,还有一股女儿家如兰似麝的香气,沁人心脾。 苏大为心里一颤,嘴里骂道:“你个疯丫头,想压死我啊。”‘ 虽然在抱怨,可他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还好,聂苏没变,她还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小苏,至于她为何不辞而别,跑到这象雄王朝的巴颜喀拉山本教圣地,可以稍后慢慢问她。 只要她在便好,自己没有失去她,这是此行最大的幸运。 半个时辰后。 苏大为已经听聂苏讲完了她此行的经历。 有些过于离奇,也有些,不出苏大为之前的猜测。 “当日我在与那头半诡异巨狼交手,结果他突然告诉我,知道我阿娘的下落,我开始是不信,但是他说我与我娘长得极像……” 苏大为与聂苏盘膝而坐。 现在是在巴颜喀拉山顶的石窟内,本来那些本教僧人看在聂苏的面子上,是极力邀请他们入寺详谈,但被聂苏拒绝了。 这石窟据说为本教发祥地及圣地,但那些普通僧人不敢轻易进来,却不限制聂苏的进出,当真是透着古怪。 只不过苏大为此时也无心去细想这些。 李博与安文生远远的站在洞窟一角,欣赏着石窟中的壁画,让苏大为与聂苏先聊着。 “小苏,你是你娘生的,与你娘长得相似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能光凭这一点就信了。”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道。 小苏也太好骗了,这么容易就被那突厥人的半诡异给支开了? 不行,自己得给她好好上一课,教她什么叫做防骗。 聂苏一伸手,猴头从一旁蹿过来,落在她的掌心。 她一手捧着猴头,一手在猴头身上轻轻顺毛捋着。 “阿兄,不是的,他知道我与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苏大为愣了一下,这和自己理解的有何不同吗? “我和我娘不是普通的相似,而是一个模子,阿娘曾说过,我就是她年轻的时候,她就是我老了的样子。” “呃,可能是你阿娘基因比较强大吧。” “什么是基因?”聂苏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问。 “就是……咳,你继续说。” “他说他见过我娘,知道我娘在哪,问我要不要见我娘,我……我当时很激动,就跟着他走了,待我冷静下来,已经走了很远,我又不识路,不知怎么回去找阿兄,那人又不断用阿娘的事勾我,后来我就跟他一路向西走,直到这里。” “他说你就信……”苏大为无语了,小苏还是太年轻啊。 “我记得一些事的。” 聂苏抿唇道:“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但还是有些印象,越往这边走,许多画面都从脑子里跑出来了,我记得小时候跟阿娘来过这里。” “真的?”苏大为有些诧异:“那人没骗你?你娘真在这边?” “嗯。” 聂苏点头道:“我跟寺里的法师也确认过了,他们见到我第一眼就吓到了,说我是什么圣女,还说圣女回来了,后来解释了误会,他们告诉我,我娘以前就是他们本教圣女,但是很多年前,出了一场变故,所以娘便离开了。” “那这样还是没有找到你娘啊。”苏大为皱眉道:“你为何不回来找我?” “寺里法师说,我阿娘会回来的,每隔七年,阿娘会回寺一次,还有几天,就是七年之期,所以我想……我想等见到了阿娘……” 聂苏嗫嚅着道:“阿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苏大为摇头道:“你想见自己阿娘,我怎会为此生气,我只是担心你,不辞而别这么久,一点音讯也没有,我很担心。” “阿兄,对不起。” 聂苏情不自禁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 她的手指纤瘦,掌指异常柔软,抚在苏大为的手上,感觉就像是被一团温柔的绵花包裹。 苏大为反手握住她的手,轻捏了一下:“你没事我便放心了,我陪你等阿娘。” “阿兄,你……”聂苏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下,浮起隐隐一层雾气。 “谢谢阿兄。” 她突然一头扎进苏大为怀里,双手搂着苏大为的腰。 原本手上的猴头,吓得跳开到一边。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有些好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抱着我,让文生他们看到了该笑话你我了,乖,先松开。” “我不。” 聂苏扭了扭身子,声音带着鼻音,有几分赌气在里面。 “以前我被陈硕真的式鬼追杀,你都是这样抱着我安慰我的,现在不许人家抱了,阿兄坏。” “那时候你才多大,现在这么大的大姑娘,咳咳……” “我不管。” 聂苏的声音低下去,许久没有出声。 苏大为双手一直僵在半空,也不知是该放在聂苏的背上,还是将她给推开。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胸口的衣服湿了一块。 “小苏?” 他扶住她的肩膀,试探问:“你哭了?” “阿兄,我想我阿娘。” 聂苏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有些哑哑的,也有几分哽咽。 “我不记得了,以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阿娘为什么要扔下我,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找过我,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 苏大为一时哑口无言。 “阿弥,你快过来看看!” 突然,安文生发出一声惊呼。 苏大为忙借机将聂苏从怀里推开一些,食指在她雪白的鼻尖轻轻一刮,开玩笑似的道:“你还有阿兄我呢,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扔下你,乖,跟我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嗯。” 聂苏点点头,她的眼圈微红,脸颊也有些羞赧的红晕。 “阿弥,快过来!” 安文生再次催促。 第一百三十章 阴阳割昏晓 如果聂苏的母亲真的是象雄本教的圣女,为何会有了聂苏这个女儿? 一般圣女是不可以嫁人生子的吧? 而且她又为何会离开象雄,远赴万里之外的长安。 又为何要把聂苏留下长安,自己却不知所踪。 那些本教僧人说聂苏的母亲每隔七年会回寺一次,是真的吗? 如果她能回到这里,又为何不去长安接聂苏? 到底是为什么? 苏大为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此刻只能暂时先藏在心里。 做为聂苏的兄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聂苏,在这里等待,待聂苏母亲回来的时刻。 片刻之后,他带着聂苏来到安文生和李博身边。 “文生,出了什么事?” “阿弥,你还记得我上山时跟你提到过,我和师父一直在找西昆仑和老君出关的证据,恐怕……我找到了。” 安文生的声音里,罕见的带上一丝颤抖。 那完全是因为情绪激荡。 苏大为难掩心中讶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石窟壁上,残留的一些古老壁画看去。 先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聂苏身上,丝毫没留意到别的。 直到此刻,在安文生的提示下,他才注意这石壁上的画。 第一眼,心里便咯噔一下。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巴颜喀拉山石窟壁画! 苏大为脑海还记得一件事,那是来自上一世的记忆。 一支考古队走进巴颜喀拉山山脉,进行洞穴探索。 在一处洞穴中,考古队员惊奇的发现,在这个洞穴中遍布隧道及地下储藏室,洞穴的墙壁十分光滑,显然是人为开凿并且进行过打磨。 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更惊奇的发现在后面。 在洞穴中,除了远古的壁画,刻着一些令人无法难解的画面外,队员还在洞中发现一些身高一米三左右的骷髅。 这些骨骼与人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 他们的头颅骨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相比之下,他们的身体则十分瘦小。 此外,在洞穴中还发现许多打磨成碟形的石头,有着统一的大小。 直径三十厘米,厚二厘米,重两斤。 每个石碟片中间都存在一个圆孔,从圆孔向外延伸出双螺旋的沟槽一直到边缘,就好像是老式唱片一样。 如果说这洞中的遗骨是原始人留下的,那这些石碟又有何用处?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工具用途。 后来甚至发现,石碟含有钴等金属元素,经过一定频率的音波或者电波刺激,会有节奏的振动起来。 当时有人甚至说,这些石碟是外星人留下的。 而洞中有异于人类的骨骼,被称之为“特罗巴人”。 石洞中的壁画,刻着一些飞行器,有人因此推测,杜立巴族人便是来自天外的外星人,因为飞船事故而流落在巴颜喀拉山脉。 当然,前世苏大为看到这个新闻时,只当做是猎奇。 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巴颜喀拉山脉,更没想过自己是穿越到大唐后,居然阴差阳错下,走入到巴颜喀拉山脉石洞中。 苏大为喉结下意识蠕动了一下。 他看到安文生手指的方向,那张壁画,分明是一个碟型的飞行器,有脑袋硕大的“人”乘坐在飞行器上。 下方是群山的简笔画,似乎是飞船落向群山的俯视图。 “阿弥,昆仑,西王母之族,对不对?你看,这人是在天上飞,他们乘的不是龙,也不是异兽,但确实是飞在天上的。” 安文生声音激荡道:“我和师父前后四次入西域,其中两次到过吐蕃,却从没来过巴颜喀拉山,没想到在这个石洞里,居然发现了线索。” “文生,你先冷静,这未必就是西王母……” “那你告诉我,能飞在天上的是什么?神人?” 安文生白皙的脸上,微微涨红:“还记得山海经里的故事吗?羿向西王母求不死药,后来蟐蛾没忍住,先偷吃了灵丹,结果便飞上了天。” 他指着壁画上的飞碟:“你看这圆,像不像月亮?” 噗!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居然是……这样解读的吗? 李博在一旁道:“确实很像是圆月,这难道就是蟐蛾奔月图?” 苏大为一脸诡异的瞪向他。 神你妈的奔月图,这分明就是一个飞碟! 但是…… 你没法跟古人去讲飞碟,这是后世人才有的观念。 同样一个圆,穿越者能认出它是飞碟,但对安文生和李博来说,它就是一个月亮,毋庸置疑。 “一副图,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只是原始人没事做,发挥了一下想像力,我们要允许合理的艺术夸张。” 苏大为苦口婆心道。 就算真有天外来客,又与我何干? “阿弥,小苏,你们接着看这张图……” 安文生指着指向另一图,似是上一图的延续。 那是一些头很大的小矮人,落在山巅,在他们脚下匍匐着许多人类,似乎像他们膜拜。 再下一副图,则是一位特罗巴人盘膝坐在大石上,身边许多形貌各异的原始人学他的样子盘膝而坐,这副画面像极了佛教里佛祖讲经的故事。 最让人称奇的不是这副画,而是在那特罗巴人身上,大大的脑门到身上,隐隐有线条连接。 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发出一声惊呼。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再转向那副画,明白聂苏为何会吃惊。 因为那画里特罗巴人身上的线,与人身经脉和大小周天运行的线路极为相似。 难不成,这是特罗巴人教人类修行法门? 可这也太过荒谬了吧。 安文生已经激动到不行了,他快步向洞内走下去,指着另一副壁画道:“看,这像是本教。” 李博、苏大为和聂苏跟着他过去。 在这副图里,已经有几分本教的影子了,彩幡,经轮,脉轮,经幡,转轮,还有修行的僧人。 只是已经不见先前的特罗巴人了。 再后面的图,似乎被人为的毁去,有着刀劈斧砍和大火焚烧过的痕迹,看不分明。 再继续往下走,壁画上开始出现星图。 苏大为认得有北斗七星,有苍龙星宿等等。 “这星图,有点像是夏历……” 李博道。 安文生点点头,突然指着一处图道:“那里好像是巴颜喀拉山脉地形图。” “嗯?” 所有人一齐走过去。 洞内已经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苏大为和安文生、聂苏倒还能看清,李博则有些吃力了。 好在洞里备有火把和火石,李博点燃一支火把,凑到壁画前照过去。 简笔画般的丛山,依稀认得是山脉,一条河从群山间流过。 李博看着河诧异道:“这图,像是从天空往下俯视。” “没错。” 但是什么样的人,能悬浮在空中,绘下这副图? “这里应该是黄河源头了。” 安文生指着一处河弯道:“再往下就是……咦,不对。” “怎么?” “这里是积石峡,这图上,和现在的地图不同,现在河道是通的,但是图上绘的,这里堵住了,成了一个大湖。” 苏大为按他说的看去,果然如此。 “这又说明什么?” “不知道。”安文生摇摇头:“也许黄河源头曾经堵塞过。” 这句话才说完,他和苏大为、李博三人同时反应过来,一句话从三人嘴里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洪水?” 如果图上画的内容是真的,不知多少年前,黄河源头在积石峡这里堵住,那么必然会化成偃塞湖,积水多到一定的时候,会改变河道,积蓄的大水,倾泻而下。 而处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原文明,自然难以抵御这样的洪水灾害。 “这该不会是大禹治水时期吧……” “谁知道呢,不过为何在巴颜喀拉一处山洞里,会有这样的图画,是什么人才会把这些画下来。”苏大为喃喃自语。 安文生向他看了一眼,郑重道:“所以我说的没错,巴颜喀拉山,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昆仑墟,黄河与长江源流自此出,这里也是西王母族繁衍的地方,不死药就……” “停,文生,我觉得我还得消化一下,我们再看看。” 苏大为伸手打断他。 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自己知道的比安文生多一点。 如果这真的有那种神迹般的存在,弄不好并不是来自于神化,而是来自域外文明…… 这个脑洞有点大。 那换个思路,所谓西王母族,难道是外星人? 穆天子乘八骏到了西王母族,和西王母为爱鼓掌? 他对外星人做了什么! 细思极恐。 继续往前走,壁画上都是些星图,有些被安文生和李博指认出,极似河图洛书。 有些则完全看不明白。 山洞极深,往里面还分了许多岔路,四通八达。 苏大为倒是有心想探一探,看看特罗巴人的遗骨究竟长什么样,是否真的和上一世电视里见过的ET一般,还有那些神秘石碟,想亲眼见一见,是否会有另一文明留下的讯息。 可惜没等他们继续向石洞深处查探,身后洞口处,听到有本教僧人在大声喊着聂苏“圣女”。 “出事了,我们得出去。” 聂苏用力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袖:“阿兄!” “该不会是你阿娘到了吧?” “也许是呢!” 聂苏眼里闪过一抹星光般的亮色,难掩其中欣喜之意。 “那我们先出去再说。” “这就出去?我还想寻找西王母族的证据……”安文生拍了拍石壁,意犹未尽道。 “先出去,回头再来看。” 苏大为拉着他,带着李博转身顺原路返回。 好在走得也不是很远,过了盏茶功夫,众人从石窟里走出。 眼前的天色已晚,正处在黄昏,山巅的天空半明半暗之间。 从山头向山下眺望,一条火龙,正向着苏大为他们快速延伸过来。 是吐蕃兵!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荡胸生曾云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博心中都是一震。 险些忘了吐蕃兵。 他们来得好快。 不对,他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看那火龙形状,怕不有数千人之多? 在上山的入通道旁,早已聚了许多本教僧人,之前白眉老僧见到聂苏上来,脸上闪过一抹忧虑之色,张嘴用拗口的象雄语向聂苏说了一长串。 聂苏点点头,以同样的语音,回复了他。 “小苏,他说什么?” “他跟我说,吐蕃国相禄东赞到了,一会要上来参拜神庙里供奉的辛饶弥沃如来佛祖。他说让我不要慌张,会护好我们的周全。” 说完,聂苏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她原本以为,是阿娘来了。 结果阿娘没来,来了吐蕃国相。 对她来说,别说禄东赞,哪怕是松赞干布复生,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一名本教僧人在白眉老僧的命令下,走到聂苏和苏大为他们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他让我们跟着他,让我们到庙中殿内避一下。” 聂苏翻译道。 她有天赋之能,对这吐蕃语和象雄语,也毫无障碍。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下巴感概道:“早知道还不如就一直在山洞里,我也好继续参详。” “先等禄东赞走了再继续看你的石洞,不然也没法安心。” 苏大为说了一句。 众人随着那年青僧人踏足本教大殿。 进去第一眼,苏大为脚步一滞,眼神瞳孔微缩,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安文生则是发出一声低呼:“本教供奉的居然是……” 李博和聂苏不明所以,疑惑的看向两人。 却见苏大为和安文生眼神交汇,好像打哑迷似的点了点头。 “不会错,确实是。” “这本教供奉的不是人。” 李博吓了一跳,忍不住道:“苏郎,安郎,你们俩在说什么?这殿上供的不是佛吗?哦,你们是说供的是佛不是人。” “不是啊。” 安文生向他摇摇头:“你可知世有诡异?” “诡异!”李博脸上闪过吃惊。 苏大为扭头看向大殿。 带路的僧人扭头正看向他们,满脸问号,似是奇怪这些人怎么不跟着走了。 苏大为的视线越过他,投向大殿正中,好似好后佛家大雄宝殿的主殿正中,供的一般就是教内正神。 在此殿中,正中的位置,供的是他们口里所称的辛饶弥沃佛祖像。 而在佛像两边,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雕像,粗略一看,怕不有上百尊,密密的嵌在石壁上。 寺庙本就依山而建,这些石像也是因地制宜,用山石雕成,就像是嵌在岩壁中一样。 但是令苏大为和安文生吃惊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从辛饶弥沃佛祖开始,左手边是白衣女神像。 右手,则是一团面目笼在黑色的里类猿石像,看身形,倒像是特罗巴人,头大身小。 排在第三的是一尊石猿,但却像人一样,手捧竹简。 这些供奉神灵,不是人。 而是,诡异! 苏大为赫然在排第十三的位置,看到了黑三郎。 严格来说,是长得像黑三郎一样的黑犬。 在第八十九的位置,找到了与猴头相似的幻灵,同样脖上缠着金蝮蛇。 不会错,这些雕像,与《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排名一一对应。 虽然只列了大约百名,百诡夜行录上足有九百多种诡异。 但也足以令苏大为和安文生惊骇莫名。 他们俩都是看过《百诡夜行录》的。 眼前这一幕,冲击实在太大。 信息量也实在太大。 本教供奉佛祖下,全都是诡异。 那本教这位佛祖,他是人吗?还是诡异? 还有在这位辛饶弥沃祖左手边的白衣女神,难道就是本教的圣女? 看着居然与聂苏有几分神似。 该不会,本教是一个由诡异组成的宗教吧? 按石洞中的壁画,这个宗教最早应该是崇拜从天外来的特罗巴人。 那这些诡异? 难道也是从天外来的? 千头万绪,百思不得其解。 安文生面色苍白,两眼无神道:“女娲补天……共工与祝融交战,撞断了不周山,天倾地覆,天开裂隙,有天外邪魔坠向大地,涂炭生灵……” “老安,能不能不要把一切都套山海经。”苏大为尴尬道。 “女娲补天是记在《淮南子.览冥训》和《列子.汤问》中的。” “呃,好吧。” “嗡嘛呢唵嘛?” 大殿上的年青僧人,迷惑不解的向聂苏发问。 聂苏转向苏大为道:“他问我们为何不走了。” 苏大为刚想开口,突然脸色微变,扭头向后看去。 隐隐的,看到有人过来。 人数还不少。 “吐蕃人来了。” 殿中僧人也看到有举着火把的吐蕃兵向大殿走来。 慌乱之下,如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 本来按着安排,他有充足的时间带着苏大为和聂苏他们找地方藏身,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吐蕃人都快到殿门了。 情急之下,他指着殿中,神像下的桌子,冲苏大为他们喊了几句。 苏大为点点头,收到。 他一把拉起聂苏的手,快步冲向神像:“文生,你和李郎快藏起来,别让吐蕃人看到。”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已拉着聂苏的手,蹿上供桌,一缩身,藏到了神像后面。 辛饶弥沃佛祖像足有两三人高大,藏下两人正好。 至于供桌下面,四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下。 光是安文生一个人就得霸占数人的位置,他块头太大。 站在殿中的僧人嘴巴张大,足以塞下鸡蛋。 他是万万没想到,有人居然如此大胆,敢蹿上供台,藏在神像身后。 但是此时做什么都晚了,只有强忍住想要喝叱的念头。 毕竟,保护圣女是最重要的。 殿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有人在说话,停了一会,脚步声再次响起。 苏大为侧耳凝听。 安文生和李博应该已经藏身供桌下了,吐蕃人已经进了大殿。 大部份人守在殿外,还有一些走进了殿内。 不是普通人。 这些人里,有高手。 听呼吸之声,还有脚步声,能分辩得出来。 至于吐蕃国相禄东赞是不是在这些人里面,苏大为一时还无法确定。 天色渐渐昏暗,神庙大殿上的烛火被点亮,光芒闪动,将一些人的影子投到两面石壁上,影影绰绰,一时看不清有多少道人影。 但那些影子层叠在石龛上,覆在那些诡异石雕上,更添妖异气氛。 人影闪烁,有人在低声呢喃。 那是一种苏大为从未听过的语言,不是唐语,也不像是寺内僧众的象雄语,有些似后世的藏语,但…… 反正苏大为也听不懂藏语。 不知那人在说什么。 声音停下后,殿上又响起那位白眉老僧的声音,一如继往古拗晦涩的象雄语。 他的声音说完后,殿内沉默下来。 就在苏大为猜测两人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先前第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换上的竟然是唐语。 “大师见谅,我家族虽然出自象雄,但末学才疏学浅,对于象雄语,已不能尽数了解,我知大师精通唐文,还请……” “国相客气了,您说想参拜辛饶弥沃佛祖,如今已经来到大雄殿上,象雄本教只崇拜佛祖,您如果信他,就可以开始礼佛了。” 老僧的话语音有些浑浊,一些转折咬字尾音也十分奇怪,但还是能听清楚,正是唐语。 而禄东赞的唐语说得更好,除了稍带口音,几乎与唐人无异。 苏大为一时哑然。 心中有一种荒谬感。 一个吐蕃国相,一人之下的禄东赞。 一个雪域高原古国上宗教的大师,一心修炼,不理外事。 这两人,居然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用唐语交流。 嗯,大唐现在是世界级的帝国,唐语的地位相当于后世英语,没毛病。 殿内又沉默下来。 停了数息,听到有人脚步前移,似是站到了祭台前。 苏大为喉结微动,强忍着心里的紧张感。 这种感觉贼刺激。 想想,就隔着一尊佛像,下面站着何人? 吐蕃国相,一手打造吐蕃王朝的禄东赞,青史赫赫有名的枭雄人物。 与自己这么近。 虽说自己来到大唐以来,见过的历史名人,大唐名将已经不少,但在这雪域高原上,倒是第一次。 情不自禁想到高原的雄浑,吐蕃的凌厉,还有象雄本教的神秘,这一切混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特别是,这一切,还与自己身边的聂苏有关联。 苏大为悄然转头,看到聂苏正凝神听着神像外的动静,大大的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如两粒黑葡萄。 留意到阿兄在看自己,她的手指微微一动,这才发觉两人的手仍紧紧扣在一起,如玉的娇靥上微微一红。 苏大为也意识到这一点,老脸一红,想要松开,不料却被聂苏反手握得更紧。 外面便是禄东赞,也不好挣扎弄出响动。 这种压力下,心情颇为奇妙。 苏大为眼神有些复杂的瞪了聂苏一眼,却见她嘴角翘皮的挑起,露出些许促狭的笑意,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大师。” 禄东赞的声音和缓,沙哑而悠远。 香烛的味道飘起,殿内似乎被点上了香,有一种檀麝香气。 “国相已经参拜了我佛,还有事吗?” 白眉老僧语气平静无波。 但话语里,分明已有了逐客之意。 “大师,此次我提兵七万来象雄,除了参拜辛饶弥沃佛祖,还有另一件事。” 禄东赞不慌不忙的道。 殿内瞬间沉默。 提兵七万…… 这是威胁吗? 禄东赞想做什么? 象雄已经被吐蕃吞并了,各小邦国也被分化瓦解得差不多。 吐蕃手段高明,或是联姻,或是拉拢,或是清洗。 只剩下巴颜喀拉山本教圣地,成为唯一没有被吐蕃染指的一方净土。 但是本教只专注于修炼,并不理外事,对吐蕃没有任何实质的威胁,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疑问,也是殿中除禄东赞外,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敢问国相大人,还有何事?” 老僧低沉的声音道。 禄东赞轻笑了两声:“大师,明人不说暗语。” 停了一停,禄东赞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墙上他的影子渐渐放大。 然后,两个字从他嘴中发出。 “圣女。”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决眦入归鸟 嘶~ 大殿内,所有人内心一震。 苏大为察觉聂苏握着自己的手猛地一紧。 手指几乎要嵌入自己皮肉里。 他看向聂苏,却见聂苏低着头,淡如青黛的眉梢微微挑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前上山时,苏大为遇到吐蕃人就在猜想,这禄东赞究竟为何而来。 甚至想过难道是为了自己? 只是自己身份并未暴露,就算真暴露了,似乎也不值得堂堂吐蕃国相亲自前来。 现在,谜底揭开了。 禄东赞为了本教圣女而来。 这一任的圣女,便是聂苏的母亲。 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禄东赞,要找圣女做什么? 他总不会是真的信奉本教吧?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大殿内沉默良久。 每一个呼吸,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老僧再次开口了。 “国相是要灭我本教吗?” “我并无此意。” “圣女与转世灵童,是我本教延续的根基,上任佛祖寂灭之后,圣女寻找新灵童至今未归……别说她未回来,就算回来了,国相要带走圣女,我教再无机会寻回灵童,这岂非要掘断我教之根!”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白眉老僧的声音隐带雄狮怒吼般的嗡鸣。 整个大殿随之颤抖,顶上灰尘簌簌抖落。 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殿外有吐蕃士兵听得响声,冲入殿中,但却被禄东赞喝叱出去。 殿内一时沉寂。 苏大为暗吸一口凉气。 老僧这番话,信息量极大。 苏大为对这象雄的原始本教并无太多了解,但是听老僧所说,似乎也有类似后世的转世灵童机制。 上任佛祖寂灭涅盘,由圣女寻回转世灵童。 难道聂苏的母亲是寻找灵童去了? 为这个原因,把聂苏留在大唐?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啊,想不明白。 苏大为皱了皱眉,感觉聂苏抓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聂苏的掌背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大师误会了,我并不是要你们本教寻找灵童的那位圣女。”禄东赞轻笑。 老僧怒道:“我派每代只出一位圣女,并无……” 他的声音突的一顿,然后,用一种带着恐惧兼试探的声音道:“你是说,我教下一任……圣女?” “大师说中了。” 禄东赞大笑:“如此并不耽误本教寻找灵童,也不需本任圣女,只需将新圣女,交给在下带回逻些城即可,岂非两全齐美?” 逻些城,便是后世的拉萨。 为吐蕃国国都王城。 但是令苏大为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禄东赞所要的人,下一任圣女,岂非正是聂苏? 他看向聂苏,眼中闪过吃惊。 禄东赞只怕都没见过聂苏,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是绝不会把聂苏交给他的。 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迎着聂苏透出忧虑的目光,苏大为微微点头,示意她不用惊慌,万事有自己。 老僧深吸了口气,以他特有的,带着空气震荡嗡鸣的低沉声音道:“禄东赞大相,您说的话,我听不懂。” “不,大师您懂的。” 禄东赞沙哑的笑道:“三个月前,有一位女子上了神山,入了本教,她便是圣女的女儿,也将会是本教下任圣女,我说的不错吧?” “你……” 老僧悠长的呼吸猛的中断。 像是被什么震惊之事给震慑住了。 原本聂苏来到雪域神女峰之事,十分隐秘,这吐蕃国师居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时间说得都分毫不差。 细思下来,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本教做为象雄的国教,原本圣地有两处,一为发祥地巴颜喀拉山,一为近象雄古城的岗底斯山。 岗底斯山是做为后来象雄王朝建立后,在岗底斯山开创的新派。 翻过岗底斯山,便是泥婆罗(尼泊尔)与天竺。 岗底斯山脉有着高原最高的制高点,可以俯视整个中亚,占尽地利。 这里,也是后世中、印、巴三国交汇边界,阿克赛钦。 正因为此处地利无比重要,吐蕃才处心积虑,谋求吞并。 随着象雄被吐蕃兼并,岗底斯圣山上的本教僧众逃散大半,剩下的一些僧侣重返回巴颜喀拉山这一祖传圣地。 原本此事已足够隐秘,能被吐蕃人知道,并且找上门来,令白眉老僧大为吃惊。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对教内圣女之事,了如指掌。 这只有一个可能。 在本教核心的僧众中,有人当了叛徒。 老僧白眉颤抖,难掩心中震怒。 “巴颜大师,我的要求就这一点,你们交出新圣女,我便带兵离去,否则,只怕这千万年的神庙,也要毁于一旦,还请大师慎重考虑。” 禄东赞语调平静,并没有任何做势,仿佛只是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 而以今时今日吐蕃人的实力,在整个雪域高原已经难寻对手。 何况是雪山中一处小小的本教寺庙。 苏大为的手紧握着聂苏的手,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尴尬,而是凝重。 手心里居然不觉有一丝汗水。 如果是普通人敢存着动聂苏的念头,苏大为必将让对方后悔生在世上。 就像是咥运。 杀他或许有各种理由,但最重要的一条,他敢用计骗走聂苏,敢动自己的家人。 这一点,犯了苏大为的忌讳,是他的逆鳞。 所以咥运死不足惜。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禄东赞为吐蕃大相。 吐蕃国是今后大唐最强大的敌人,几乎没有之一。 与大唐相爱相杀延绵百年,甚至一度攻入长安,直到唐末才随着吐蕃赞普被僧侣刺杀,而轰然倒塌。 话说回来,吐蕃此时强盛,野心勃勃甚至不惜对本教动手,却没曾想到百年后,最后一任赞普却死在僧众之手,这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轮回呢? 苏大为暗自摇头,不想那么远,眼前的困境就是,据禄东赞所说,吐蕃有数万军将山峰包围。 哪怕以苏大为之能,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带着聂苏从包围中冲出。 当人数多到一定程度,就算是磨,也足以将异人生生累死。 区别只在于吐蕃为了得到聂苏,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有多大的决心。 他们想得到聂苏是为什么?是认真的吗? 如果此时将禄东赞抓在手里,是否可以以他为人质,带聂苏离开? 不,不对,聂苏还要等她娘,现在还不能走,这是一个为难之处。 就在苏大为皱眉苦思时,听到那位法名巴颜的白眉老僧缓缓开口道:“我教与吐蕃素无瓜葛,国相为何一定要我教圣女?” “不是说了不动你们现任圣女吗。” 禄东赞叹了口气,似乎耐心已经被消磨掉了。 “不怕告诉大师,此事,关乎我吐蕃赞普,无比重要,就算是我,也无法违逆,所以巴颜大师你最好能配合,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那个结果,一定非你我愿意见到。” 说着,他沉默片刻,又叹息道:“我也不想传承这么久的本教,毁在我的手里,但是形势如此,如箭在弦。”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坦诚,也非常之重了。 圣女之事,关乎吐蕃赞普,也就是吐蕃之王。 此事绝无任何转寰的余地,哪怕是禄东赞,也没办法违逆。 这也意味着,就算苏大为将禄东赞抓到手里,也未必能逼吐蕃退兵。 如果抓本教圣女对吐蕃真这么重要,那此次来的重臣,就绝不止禄东赞。 至少吐蕃军方,还会有领兵大将来做节制。 那个人会是谁? 苏大为心中已经隐隐有答案了。 若是此人,只怕这次想逃出吐蕃大军的包围,难比登天。 毕竟,那位可是吐蕃王朝第一名将啊。 希望不会是他领兵吧。 “国相的话,令我十分为难。就算是下一任圣女,也关系我教未来,国相一来便要人,你让老僧如何?站在辛饶弥沃佛祖像前,你要让老僧答应此事?那我岂不成了本教千古罪人?” 巴颜的声音,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艰难。 这绝不是因为他对唐语不熟悉,而是因为心中天人交战,实在是一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不答应吐蕃国相,数万吐蕃大军涌上来,本教从神庙到圣地,全都会毁灭。 答应,那也意味着,本教将失去下任圣女,同样是断了延续的未来。 这个选择是如此的艰难,令巴颜大师一颗百劫修炼之心,也不禁动摇了。 在面对象雄被吐蕃吞并时,他没动摇。 带着僧众东奔数千里,一路躲避吐蕃兵乱,对抗艰难的自然环境时,他没有动摇。 哪怕面对苏大为这等实力高深的异人时,他也没有动容。 但是此刻,在面对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他的内心在颤抖。 闭上眼睛,向左是悬崖,向右,亦是万丈深渊。 “巴颜大师,你是本教德高望众的大师,我不逼你在这里决定,我先出去,你好好考虑,在天亮时,告诉我答案。” 禄东赞语调轻柔的道:“想必大师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说完,墙上的影子缓缓移动,看来禄东赞和他身边的亲兵正在退出大殿。 随着他走远,殿壁上影子渐小,那种无形的压力,也从人的心头缓缓挪开。 这令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说来奇怪,这禄东赞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无非是身份高一点,但是他站在殿中侃侃而谈,却带给如苏大为和巴颜等修炼有成的异人以莫大的压力。 这时苏大为才相信,人的气场未必与修炼高低,或者身份高低有关。 至少从方才禄东赞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智者。 仅凭语言,就完全掌控了全场,把巴颜大师拿捏得死死的。 一代教宗在禄东赞面前,居然连大气都喘不过来。 始知似禄东赞这种人,为何能青史留名了。 此人心智、手段,绝非常人所能及。 就在苏大为心中盘算时,突然,听到神像下的供案里,发出“喀嗒”一声响。 大殿瞬时安静,落针可闻。 苏大为心里一震,方才想到,连自己都在禄东赞的压力下,感到心情紧张,那藏身于供案里的安文生与李博,想必也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人在松懈之时,最容易出错。 只是不知有没有惊动到禄东赞。 正在心悬起来时,殿内传来禄东赞的声音:“是谁在那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袖底脱金蝉(上) 空气几乎凝固在这一瞬。 苏大为的心脏猛地提起来。 他甚至感觉到聂苏握紧自己的手,紧了数分,指尖的指甲嵌入到自己肌肤里。 那是紧张。 聂苏也会紧张吗? 是了,吐蕃人是冲她来的,如果按吐蕃人的想法,聂苏就会被交出来,被他们带走。 会带去哪里? 多半就是吐蕃人的王城逻些。 到那时,别说见不到期待已久的阿娘,只怕会失去自由,也不可能再见到自己。 不论吐蕃人目地是什么,他们都绝非是善意的。 从未有任何一种善意是用这种霸凌的方式,把人当做货品一样索要。 若是不给,吐蕃兵不惜毁灭神山上的一切。 包括这座女神峰和圣庙。 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法避免。 李博和安文生不小心碰到了供桌,发出声响,禄东赞已经听到了。 “是什么声音?” 禄东赞再次开口问。 苏大为与聂苏的手同时握紧彼此。 大殿右侧石壁上,属于禄东赞的身影再一次放大,不断拉大。 象征着他正不断向供桌走近。 黑影渐渐将一切光明吞并。 “大相,你不是说让我好好考虑一晚吗?何必这么着急。” 巴颜大师低沉着声音道:“不过是一些老鼠罢了,荒山古寺,总会有些别样的生灵。” “老鼠?呵。” 禄东赞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里,透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仿佛在嘲笑巴颜:你真当我白痴不成? 只要他挥挥手,下一刻便会有吐蕃兵蜂涌而至,然后掀开供桌,擒拿安文生与李博。 一场厮杀无可避免。 苏大为心中涌出一种焦躁情绪,原本还想利用这一晚上的时间,想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但眼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眼看就要斩落下来了。 避无可避。 眼看一场危机即将降临,苏大为暗运鲸息术,准备一但动手,先擒下禄东赞。 空气里,看不见的弦被绷紧。 巴颜大师沉声道:“国相,请您信守承诺。” 壁上,属于禄东赞的影子似乎膨胀到极致。 沉默了片刻后,影子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转身渐渐缩小。 听脚步声,他又重新走向殿外。 “今晚的老鼠,还真挺大呢。” 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苏大为几乎停跳的心脏,用力跳动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兜了一圈回来。 刚才若真的起冲突。 自己能带聂苏逃出去的机会,无限接近于零。 因为,若禄东赞在此,他那位军神儿子,吐蕃第一名将,论钦陵,只怕也已经在山上整军备战了。 连数年之后,大唐名将薛仁贵都败于论钦陵之手,现在对方有数万大军,自己只有寥寥数人。 若正面冲突,这一仗,根本不用打了。 “出来吧。” 神像外传来巴颜低沉的声音。 苏大为拉了拉聂苏的手,牵着她一起从神像后钻出来,跳下供台。 安文生和李博也刚好颇有几分狼狈的从供桌下钻出。 “居然是禄东赞,如果被他发现,麻烦就大了,只怕我们都不用活着离开了。” “你以为他刚才没发现?” 苏大为苦笑道:“我们上山时就和吐蕃军打过照面,以禄东赞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实力不对等,看不上我们几只‘老鼠’罢了。” 数万吐蕃兵布下天网恢恢,除非苏大为会飞,而且能带着聂苏一起飞,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去。 聂苏双眉笼起,如青山远黛,凭添一抹愁绪。 她抬头向巴颜道:“大师,我阿娘什么时候会回神庙?” 巴颜的白眉微微颤抖了一下,在他那张苍老的脸庞上,无数岁月留下的皱纹仿佛深刻的沟壑。 此刻,这些写满了风霜的沟壑,深深的挤在一起,堆叠出巴颜一双白眉下的苦涩:“按约定的时间,再有三天,她该回来了。” “还有三天……阿娘就回来了。” 聂苏眼里闪过憧憬之色,一只手死死抓着苏大为的手掌不放。 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又像那便是母亲的手,一放开,便会永远失去般不舍。 “可是我们没有三天了。” 安文生在一旁道:“刚才禄东赞说天明就要答案。” “要么交出聂苏,要么他会令吐蕃军攻上山,到时如何应对?” 这一句,他是看向苏大为说的。 关键不在于巴僧老僧如何,而在于苏大为的态度。 若苏大为狠得下心,扔下聂苏,那这一夜,安文生和他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尝试从吐蕃兵的包围中逃出去。 毕竟,他们是异人,手段总比一般人多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聂苏、李博就全顾不上了。 如果苏大为舍不得聂苏,也可以将聂苏一起带上,毕竟聂苏身手也不错,身边还有一只排名一百多位的诡异猴头。 但那样的问题仍是一样,李博绝对无法兼顾。 在目前的情况下,异人还有可能找到机会逃走。 普通人,绝对无法在万军之中来去自如。 至于这本教神庙的僧众,反正与苏大为没什么交情,那就更不用管了。 这种选择唯一的问题是,要面对自己良心的那一关。 毕竟,李博是为了苏大为,才会身陷险境。 苏大为能否把他抛下不管,这是一个问题。 “阿弥,怎么做?” 安文生对着沉默的苏大为再次问道。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摇了摇头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巴僧大师在一旁拨动手里的骨珠,沉默不语。 看他面沉如水,白眉蹙起,应该也是为天明之后的事担心。 无论交不交聂苏,本教的未来都被禄东赞决定了。 没有一个本教僧众,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但实力不济,能怎么办? 就算修炼了一辈子,在面对事关本教生死的重大决择面前,巴颜依旧难以保持冷静。 众人从大殿里走出,与庙中其他僧众询问一番,走到山顶悬崖边上。 这处突出的大石,如食指从顶峰伸向悬崖外。 是最好的观景台。 它很危险,但也视野开阔。 行走在这宽不足一米的石台上,脚下是云海翻涌,目中是雪山莽莽,头顶是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 耳旁是呼啸的山风,还有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身体。 心跳不由加快,肾上腺素也飙升到最高。 而在这里,也将神女峰之下的情况,一览无余。 天空充满星光,地上,也同样星光璀璨。 仿佛天上的星河坠落到了凡间。 然而,地面上闪亮的绝不是星辰。 而是一望无尽的火把,篝火。 从半山腰,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聂苏一直与苏大为的手紧牵着,看到这一幕,她的手将他抓得更牢。 “阿兄。” “嗯。” “他们人真的很多吗?” “很多。” “那我们明天……” 明天怎么办? 天亮了怎么办? 看这些火把,吐蕃禄东赞没有说谎,的确有数万之众。 苏大为在唐军斥候营待过,对火把和人数的推断十分精确。 心中默算,吐蕃兵按这篝火规模,人数必定是过五万了。 别说五万,就算是一万吐蕃兵,要击这雪山神庙,那也是牛刀。 狮子搏兔务尽全力? 还是说,聂苏真的对吐蕃人这么重要? 苏大为眉头紧皱。 感觉到手被拉了一下,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向紧挨着自己的聂苏问:“小苏,告诉我,你想见阿娘吗?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见她吗?” “嗯。” 聂苏不假思索的用力点头。 “想,我想阿娘,若不亲口问问她,我……我会不甘心。” 星月光芒下,聂苏的脸微微仰着,白皙的脸上,有着一种独属于她的凄美感。 发丝飞舞,她的眼神胆怯,而又带着一丝期待。 苏大为嘴角缓缓挑起,伸手在她鼻尖轻轻一点:“好,我答应你,帮你见阿娘。” “真的?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有啊,有一次你说要给我带饴糖,后来你忘了,又说饴糖对牙不好,还有……” “停!” 苏大为苦笑:“尽说些孩子气的话,那些能算吗?阿兄跟你开玩笑,能算骗吗?” “不能吗?” “能吗?” “咳咳,不说这个,要想能平安等到你阿娘回神庙,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沉吟着,忽见聂苏的脸上发丝乱舞,遮挡住她的眼睛。 伸手替她将头发捋到耳后:“走,我们回去。” “可是阿兄,吐蕃人那么多,到底要怎么做?” 聂苏抿着唇,肩膀上钻出猴头的小脑袋。 “我有点害怕,也有些担心。” “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苏大为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似这个动作已经习惯了,不由自主便做出来。 结果把刚帮她理顺的头发又给揉乱了。 “我们先回去,我要跟巴颜大师聊一聊。” “小苏都听阿兄的。” 聂苏抿嘴偷笑,也不知她在笑的是什么。 见苏大为转身,她伸出自己手掌看了看,先前一直牵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 眼神闪过一丝茫然,抬头见苏大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聂苏忙喊道:“阿兄,等等我。” 她快步上前,抓住苏大为身后衣角,跟着他,甚至故意学着他迈左腿,出右腿。 好像是顽皮的孩子一样。 “小苏你干嘛?” 苏大为诧异问。 “阿兄你走你的,我就跟着阿兄走。” “孩子气。” “才没有,人家已经成年了。” “心没长大。” “你又没摸过,你怎知道不大?” 这话,没法接了。 苏大为略一尴尬,眼见安文生和李搏都站在崖边,向他们招呼一声:“我们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应付吐蕃人。” “如何应付?” 安文生一张脸白得极不正常。 他指了指山下那些星火:“若是平地上,凭咱们的能力,冲出一条血路也未尝不可,但这是雪山,冰雪积厚,能下脚走的山路,只有这一条,除此外,全是万丈悬崖。 你我再强,也不能背生双翼飞下去,这是绝境了,阿弥,我们没有机会的。” 李博没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也写满了沮丧。 在登上山前,谁也不知道会遇到吐蕃人。 更没想到,会出现吐蕃大军,并且是由吐蕃国相禄东赞率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袖底脱金蝉(中) 若说之前安文生还对自己身为异人的本事,有一种“迷之自信”。 此刻站在悬崖边,亲眼看看环境,他才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长安,甚至不是西域。 这里是高数千米的雪山。 下山路只有一条。 吐蕃人只用守好下山的路,他和苏大为哪怕是异人,也毫无机会。 异人也会累,也会精疲力竭。 单挑数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这没法打。 所以他才会突然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这是苏大为极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低落情绪。 过去的安文生与长安贵族二代们格格不入,他不喜朝政,也对做官掌权无甚野心。 就喜欢跟着袁守诚游历各方,增长见闻。 但同时他又是极聪明的,眼界极广,无论是朝中之事,还是人心,又或者对西域诸国,古今兵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也令他与长安许多贵族门阀中人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私下称呼“安大傻子”,但他也不以为意。 甚至就算是在安氏里,安文生也显得颇为特立独行。 苏大为过去有许多事,只要找安文生问,他都有解决办法,都能给苏大为出主意。 胸有韬略,腹有良谋,说的就是安文生这种人。 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仿佛天下没有难事,至少没有能难住他安文生的事。 但就在眼前这一刻,站在巴颜喀拉峰顶,俯瞰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看着一望无边的吐蕃兵军帐。 安文生心中生出沮丧之情。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困局,是以他的眼界、才识和能力都无法解决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其实何止是安文生,任何人在这种绝境下,都有一种无力感。 “阿兄。” 聂苏在后面拽了拽苏大为的衣角,小声说:“安大兄为何如此?要不我们明天骗那吐蕃将上来,然后把他抓了,威胁他们。” 苏大为还没回答,安文生已经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抓了禄东赞,这兵,他们也不会退。” “为什么?”聂苏有些不服气的问。 “你看那个方向。” 安文生向山脚下指去。 若是常人,能看数里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但安文生与聂苏都是异人,视力远超普通人,隔了数千米在夜色篝火下,依旧能看清那个方向有一面旗。 依稀是雪山狮子的模样。 “那是鹰狮旗,吐蕃军中只有一人用此旗帜,那人是禄东赞的儿子,名叫论钦陵,乃是吐蕃军中不世出的天才,他现在虽没有名震大唐,但是在吐蕃兼并雪域各部时,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禄东赞能坐上大相之位,论钦陵至少占一半的功劳。”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没想到安文生对这吐蕃内部之事也如数家珍,这份见识当真是极少见了。 哪怕多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唐军自薛仁贵以下,对论钦陵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和重视。 若当时有安文生在侧,唐军在大非川也不至于败那么惨了。 聂苏听了更不服气了:“既然他是禄东赞的儿子,我们抓了他,岂不是更有把握逼退吐蕃兵?” 这话说的四周为之一静。 安文生目光古怪的看着聂苏,沉默了片刻才道:“吐蕃国情与我大唐不同,若是儿子被擒,做父亲的倒有可能去救,但父亲被擒,论钦陵最多只会挥军猛攻,高喊为父报仇。” “这……怎么可能?” 聂苏听得目瞪口呆,犹自不服。 苏大为按住她的肩膀苦笑道:“小苏不用争了,文生说的是对的。” 安文生的确是通透之人,他说的话岂止有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 别说吐蕃,就在大唐,太宗的皇位怎么得来的? 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以下克上。 这话安文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潜台词就是这么个意思。 就算是在千百年后,人性也是如此,水自上往下流。 后世有一个故事,湖南长沙土夫子盗墓,往往是父子一起上阵。 开始是父亲下墓,令儿子在洞外守着放哨。 但后来出过多次事故,一有危险,或者父亲把洞中宝物送出,做儿子的往往抛下父亲独自逃走。 后来改为父亲在洞口放哨,儿子下墓,此后果然大为减少此类事,父子俱得以保全。 保护幼崽是动物天性。 抛下老弱,是动物求生本能,没处说理去。 这一点苏大为早就想到了。 否则他方才大殿中,早已经对禄东赞出手。 如果真那么做,最大的可能是激怒论钦陵,根本达不到目地。 眼前这局,还是个死局。 苏大为长叹一声:“先不想这些,我要找巴颜大师聊聊,你做翻译……算了,他懂唐语,也不用翻译了。” “阿兄。” 聂苏背着双手,跟在他身边,侧身偏头看向他,噘嘴道:“我不明白,你看我为了阿娘,都可以不怕危险,为何那论钦陵就不能?” “人和人是不同的……” 苏大为耐心的道:“我就知道有一件事,父亲被贼人抓住,要逼迫儿子交赎金,结果儿子跳河游至对岸,直接报官,令差役去解救老父。” “啊……那,那他父亲解救出来没有?” “最后倒是救出来了,可如此举动,实则已经是把老父置于危险之下,谁知道那些贼人会不会挺而走险撕票?呃,就是杀人质。” 苏大为向聂苏问:“如果是你,在我被贼人抓住,逼你交出财物、权力,你是选择交出,还是去报官?” “以阿兄的身手,怎么可能被坏人抓到。” 聂苏不服气道:“再说谁敢伤害阿兄,我就去揍他,还有猴头,我让猴头咬他!” 骑在聂苏肩膀上的猴头眨了下眼睛,突然挺胸立起,双爪用力拍胸,大表忠心。 苏大为忍住笑意道:“只是打个比方,假如遇到这种事,你如何做?” “自然是交啊,对我来说,没什么比阿兄更重要的。”聂苏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眼神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犹豫。 苏大为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小妮子已经长高了,快到自己嘴角了。 “所以啊,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至少论钦陵,绝不是。” 一个高明的统率,是绝不能被情绪所左右的。 假如抓到禄东赞,论钦陵到底会做哪种选择? 事情没有真的发生,无法确定,但苏大为倾向于,论钦陵不会理会人质。 再则说,抓禄东赞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当时在大殿中没出手,现在人都走了,再想这些有何用。 他摇了摇头,向着迎面而来的一帮本教僧众点点头,向巴颜大师道:“我有话想与大师谈谈。” ……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半山。 依山临时设立的大帐,外面风雪呼啸。 这是雪域特有的气候,哪怕就是入夏了依然是冰天雪地。 只有每年秋季短暂的时间会冰雪融化,气候宜人。 近些年,气候似乎好了不少,温度略有提升。 草原上的放牧和种植收成都提高不少。 只是在这个季节,在高山半山腰上,依旧十分苦寒,考验人的意志。 在帐中的人如此,帐外守候的吐蕃兵更加难捱。 好在都是世代生活在雪域的,对苦寒有着一定的忍受能力。 而且此次军需准备充足,粮食从沿途各部落征召,帐蓬和御寒衣物也准备充足。 反正不用待很长时间,依禄东赞估计,明日应该便可收兵回逻些城。 “父亲。” 帘帐掀开,一员身材高大的年青将领走进来,右手抚在左胸前,向禄东赞微微欠身。 禄东赞抬头,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他众多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 他身形高大健美,面容勇毅。 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脸颊上,有吐蕃人常有的高原红。 与常人不同的是,论钦陵的眼神,原比一般人要冷静。 如雪域高原上终年不化的寒冰,透着坚不可摧的坚定。 论钦陵是汉译名,他的吐蕃全名是噶尔.钦陵赞卓。 在历史上,禄东赞和论钦陵父子先后掌握吐蕃朝政长达七十年之久。 他们掌权的这段时间,也是吐蕃武功最盛,最辉煌的时刻。 “赞卓,兵士们都安排好了吗?” “父亲放心,各营都井然有序,就算是面对唐军都有一战之力,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神庙。” “不可轻视,本教中,多的是能人异士,而且……” 禄东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有深沉的光芒闪动:“我有种感觉,明天的事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我已经做好准备,哪怕庙中有异人,也绝无可能逃过我们的天罗地网。” 论钦陵平静的说着,没有任何得意或者炫耀,只是平静的在呈述一件事实。 “嗯,你准备好了我便放心。” 禄东赞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赞婆和悉多、于勃论他们现在哪里?” “赞婆在象雄城,于勃论在征伐古里,悉多在逻些陪伴赞普。” 赞婆、悉多和于勃论是论钦陵的三位弟弟,皆有才略。 原本论钦陵之上还有一位兄长,禄东赞一共五子。 兄长惜早亡,现在论钦陵就是禄东赞的长子,也是日后继承禄东赞一切“财富”的继承人。 禄东赞仰头看向帐顶,长长的呼了口气道:“泥婆罗已经臣服,天竺还在混乱,雪域四边的部落皆已臣服,如今我吐蕃要想稳住局面,还差一块地方。” 论钦陵目光一闪:“吐谷浑。” 第一百三十五章 袖底脱金蝉(下) 吐蕃大相胸中有一副地图,只有前任赞普松赞干布等少数几人知道。 那是要完成吐蕃王朝,形成战略胜势,必不可少的地理形势。 吐谷浑不足为敌手,实在太弱了,早在许多年前,吐蕃第一次剑指吐谷浑,便杀得他们大败。 只可惜,吐谷浑的背后是大唐。 若想要这块地,势必要与大唐开战。 在这个时代,大唐是地理之上,视线所及之处,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当时的吐蕃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因此松赞干布与禄东赞定计,迎娶大唐公主,借大唐的威势东征西讨,不断吞并和蚕食雪域上各部。 数十年下来,终于将吐蕃王朝,这个雪域第一强国打造出了筋骨。 现在,吐蕃王朝版图上还缺一块拚图,便是吐谷浑。 有了这块地,就有了与大唐的战略缓冲,马场,以及前进基地。 吐蕃若想成为新的霸主,未来必然要于大唐有一战。 堪称吐蕃王朝真正立国之战。 这一点,无论是禄东赞,又或者是论钦陵,都心知肚明。 在这位吐蕃权臣的内心深处,一直以大唐为假想敌。 吐谷浑,大致在后世青海省境内。 吐蕃若能将这块地方吞并,便能剑指大唐益州。 若能打通益州,吐蕃骑兵可直接冲向关陇,指向大唐心脏。 按史书记载,大约百年后,大唐国力衰微,吐蕃正是从这条路,攻陷长安,吓得唐代宗狼狈逃蹿。 此后河西、陇右等大片地区,成为吐蕃领土。 吐蕃趁乱夺去大唐河西及湟善良等五十君,六镇,十四军。 但一切因果,早在百年前就种下了。 大国战略,岂止眼前。 一切诸因,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 吐蕃自松赞干布时起,便与大相禄东赞谋求势力扩张,对大唐所拥有的“天可汗”之名,以及大唐境内丰腴的土地,眼红不已。 这对君臣深谋远虑,欲效中原王朝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赢政“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六合。 这时候的大唐,并没有把西境的吐蕃放在眼里。 雪域高原,离大唐皇帝的视线,实在太过遥远。 禄东赞收起悠然神往之色,也不知方才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似乎穿越了帐蓬,穿过了头顶的雪山,星空,透向数十年、百年之后。 他仿佛看到了吐蕃国称雄天下的雄姿。 微微一笑,这位吐蕃大相轻声道:“当前,最紧要的是兼并吐谷浑,而要平定吐谷浑,那位圣女,是其中关键。” 他轻拍桌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论钦陵:“明日之事,以你为主,务必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 巴颜大师目光从众弟子脸上一一看去,本教神庙中,尚有弟子一百零七人,此时全都在这里。 “明天,便是我教生死存亡的关头,究竟能不能过这一关,我心中也无把握。” 他沉声道:“如果害怕的,想要离开本教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就当我们师徒缘尽。” 这话说完,现场沉默了片刻,无人回应。 巴颜提高音量,又道:“如果害怕与本教共存亡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我绝不会追究。” 僧众中终于有了一丝骚动。 年轻僧侣并没有那么坚定的道心。 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脸上露出纠结挣扎之色。 还有人忍不住小声向身边人询问些什么。 巴颜白眉下,一双浑浊但却严厉的眼睛缓缓扫过这些僧众,忽然觉得,一张张原本十分熟悉的脸,现在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他微微闭上双眼,白眉颤抖。 片刻之后,张开双眼的巴颜声音变冷:“我再说最后一遍,有人想下山,即刻就下山,我不追究,若是不走,便是要与本教共存亡……让你们走时不走,若最后三心二意,不用吐蕃人出手,我会第一个动手,听懂了吗?” 这话说完,僧众中静了一下,终于,有人试探着走出来。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巴颜沉着脸,看着他们走出,面无表情。 “大师,我们,我们下山去了。” “走。” 巴颜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那些年轻的僧侣,面红耳赤,满脸羞愧的朝山下跑去,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 巴颜只是深深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仿佛化做了石像,一动不动。 陆续又有一些人走了。 最后,巴颜终于收回了目看,看向剩下的人。 他没想到还会有人留下。 就像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逃走一样。 微微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如威风凛凛的狮子。 “你们既然没走,那便与我,与本教一同面对劫难吧。” 说着,这位本教老僧笑起来。 只是头顶的彩冠和笑出的白牙,在黑夜中,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僧徒还剩三十余人。 他们没有走,自然都是一心与本教共进退,向道之心最坚定的弟子。 苏大为从侧边走过来:“恭喜大师。” 巴颜白眉一挑,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没了,恭喜?” “佛说庄严佛法则,即非庄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苏大为仿佛没看到巴脸脸上五味俱全的复杂表情,淡淡一笑道:“脱掉本教的壳,脱掉法,本教的神还在,那些下山的僧众,就带着种子,只要他们活着,本教就不会死,会像蒲公英一样,向四方开枝散叶。” 这话是压低声音而说,只有巴颜一人听见。 巴颜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现,旋即隐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我们说点能听懂的。”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他:“圣女的事。” 巴颜脸终于有了丝异样表情,他伸手止住苏大为:“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李搏还有聂苏,跟随巴颜大师,走入殿中。 这处大雄殿,之前为了躲避禄东赞,他们曾来过,只是没想到今夜会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内烛火通明。 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两旁,依着山壁凿出无数石龛,一尊尊缩小的诡异雕像静置其中。 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样的氛围底下,多达上百的诡异石雕,衬得正中的辛饶弥沃如来像,也变得鬼气森森,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佛与诡异,这原本就像是两个极端,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联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这古象雄本教的神庙中,佛与诡异,传说与现实,古特罗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与传说中西王母族,奇异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满矛盾,却又奇妙的浑然天成。 “大师,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说一些坦诚的话。” 苏大为向站在前方,背对自己,面向辛饶佛祖像的巴颜开口道:“距离天亮,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现在我们还不能做到坦诚,只怕天亮以后,全都会沦为吐蕃人的阶下之囚,这恐非大师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划脚。” 巴颜头虽没回来,声音依旧如怒狮般传来,带着空气都发出嗡嗡的震鸣。 可见这位本教老僧,心中积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对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对聂苏,他也必须要忍。 可苏大为是谁?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长,对巴颜和本教来说,也只是外人。 何况他清楚,上代圣女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儿子。 若不是顾忌着聂苏的反应,巴颜早就第一时间对苏大为等人用强了。 “巴颜大师对我似乎颇有意见?” 苏大为说着,忽然感觉手掌一紧, 低头看去。 原来是被聂苏伸手握住了。 从手指的接触,他似乎能感受到聂苏心中的一丝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双手抱胸,细长的眉头皱在一起,这令他白净的脸上,添了一丝煞气。 这是一种想发火,却又不知朝谁发的郁闷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边,倒是显得平静。 不过深深的目中,依然时不时的闪动着光芒,显出内心极不平静。 他是想靠苏大为身上唐军背景,帮助自己家族洗脱之前的罪名,能够重返大唐。 可如果苏大为连自己一起死在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岂非是太不值得了。 内心懊悔,悲愤,郁堵,各种情绪此起彼伏。 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了所有人的情绪,只有眼见这位本教高僧,似乎还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连即将到来的来灭教之危,似乎都没能令他心境动摇。 “大师,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顺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经元气大伤,而且按你所说,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转世灵童,还能持续多久?” 斟酌着用词,苏大为继续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护聂苏,我们两者的目标并不冲突,保护聂苏就是保护本教,要想本教继续传承,便不能将小苏交给吐蕃人,我说得对吗?” 这番话说完,巴颜大师似乎终于被触动到了。 他缓缓转身,目光复杂的投向聂苏,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 “既然有此共识,那不如我们谈一谈,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聂苏,不让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上代圣女还有三天时间回来,除非聂苏肯放弃这次见她阿娘的机会,否则无论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绕不过去的死结。”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颜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聂苏身上。 矛盾就在这里。 聂苏不愿意放弃见自己阿娘的机会。 但若不放弃,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与吐蕃开战,别无它法。 就以苏大为和安文生区区几个人,绝对不可能挡住数万吐蕃兵的攻势。 让聂苏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聂苏愿意吗? 大殿内烛火摇动,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面现挣扎之色的聂苏开口。 而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道:“巴颜大师,你从一开始,就在骗聂苏吧?” 这句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聂苏惊讶抬头看向苏大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身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鬼总在细节中 没人料到苏大为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更没想到,苏大为会直指巴颜大师在骗人。 一般心理下意识会觉得,修行之人不会骗人,特别是像巴颜这种一教之主,毕生都在修行本教,支撑着传承。 所以一听苏大为的话,众人下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但再一想,即又感觉心中一震。 包括聂苏、安文生和李博的目光,一下子从苏大为身上投到巴颜大师身上。 这位一身象雄族本教僧衣,大红大艳,脖中挂着七彩琉璃、珊瑚、绿松石、蜜蜡、赤玉、高僧眉骨等串成的法珠,面上宝相庄严,深刻的皱纹满面,目中中正凛然的大法师,居然会骗人? 巴颜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巴颜大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隐瞒下去?” “阿兄,阿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聂苏双手挽起苏大为的胳膊摇了摇,眼中泛起雾气,就像是清晨雾霭沉沉的湖水,泛起波澜。 她不是不相信苏大为说的话,只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巴颜在骗自己。 也无法接受,见不到期待许久阿娘这件事。 理智上,她无条件相信苏大为。 这是对亲人天然的信任。 情感上,她又无法承受见不到母亲的痛苦。 那这么长久的等待,这种期盼,算是什么? 如果巴颜在骗人,那自己在雪山悬崖边,期待那么久,又是在期待什么? 难以接受! 也无法接受! “巴颜大师,你说句话,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说话啊!” 聂苏向巴颜喊道。 因为情绪激动,她的嗓音甚至显得有些尖锐。 坐在肩上的猴头不安的跳动起来。 似是感觉到聂苏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对不起,圣女,一切都是为了本教。” 巴颜双手合在胸前,向聂苏郑重的鞠躬道:“我没有说实话。” 啪! 聂苏狠狠一巴掌挥在巴颜脸上。 巴颜身高七尺,身材壮硕,居然被她纤细的一掌打得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在地。 脖子上的法珠发出爆响,无数法器、宝石,随之迸飞,四处飞溅。 安文生和李博在一旁看得面面相觑。 李博微蓝的眼珠里,光芒闪动,十分惊讶。 他常在西域和象雄地界行走,对这位巴颜大师的事听得不少,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位德高望众的大法师。 修为已经接近活佛的境界。 但他居然…… “等等。” 李博忍不住开口道:“那之前,附近传言神女峰被诅咒,所有上山的人都会失踪,是为什么?该不会……” “那只是为了不让人打扰我们僧众修行,不想让吐蕃人察觉,故意传出的谣言。” 巴颜站直身体,没有再理会李博,而是看向聂苏,见她被苏大为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抚,眼中闪过一抹歉疚。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盯着苏大为道:“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了,自问没透露半点破绽。 这个刚上山的年轻人,为什么能一口道破自己心中隐秘之事? 之前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以留聂苏在神山上为主。 希望尽一切可能留住她,令她慢慢接受感化,自愿成为本教新任圣女。 若实在不成,还会考虑别的方法。 但突然出现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及数万吐蕃兵,改变了这一切。 他没有时间再实施心中的计划。 一股夜风带着阴寒凄厉之意,卷入大雄殿中。 烛火摇曳,人影狂舞。 正中那尊佛象,原本慈悲的面容,倏地变得阴森起来。 苏大为迎着巴颜的目光,平静的道:“起先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事后回想,禄东赞的要求十分奇怪,他既不在乎你们本教的反应,双方力量又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有何必要舍现任圣女,而要聂苏?” 停了一停,看着面无表情的巴颜,苏大为接着道:“聂苏对本教一无所知,而且与我一起生活多年,我不认为她目前对本教,对吐蕃有任何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地方,或许只有‘圣女’这层身份。 而如果是圣女身份,不去寻现任圣女,而要抓一个并不了解内情的小娘子,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除非……”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面容冷峻,白眉微微挑起的巴颜:“除非上任圣女根本不会回到这里来,除非吐蕃人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否则,何必舍本逐末?我说得对吗?” 巴颜面上表情不变,但眼中却闪过一缕阴狠之气。 这令他原本庄严平和的面容,也变得凶狠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巴颜第二次向苏大为问他的身份。 苏大为仍是没有回答。 他伸手在聂苏头发轻揉了两下:“我是聂苏的兄长,至于我的身份不值得一提,也与眼下之事无关。” 就算提出自己是不良帅,是大唐折冲府副果毅都尉又有何意义? 对这雪域上的人根本没有威慑力。 更别提对眼前的老僧。 而正因为苏大为有着做不良人的经历,才令他懂得见微知著,举一反三。 普通人根本没有他如此缜密的思维。 很多时候,比起那些轰轰烈烈大开大阖的要案,一些细节处,才更显出不良人断案的本事。 魔鬼总在细节中。 苏大为摇摇头,按着自己观察和推出的东西,一边安抚着聂苏情绪,一边向巴颜道:“让我来对这件事做一个推断…… 时间要推到去年底,那时聂苏因为受到突厥人中一名半妖的蛊惑,听信了他的话,所以跟着对方来到雪域。 但对方也并不纯是骗聂苏,必然也曾见过聂苏的母亲。 当年圣女在本教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我猜西域和雪域上许多异人都见过她。 至于那名突厥人的半妖,有可能是想引开聂苏,也有可能是以前得到你的授意,帮忙寻找圣女下落,所以见到聂苏后,临时起意,将她带来。 这之后,那半妖去了何处? 不,这不重要,接着往下说,聂苏来到巴颜喀拉山脉,恢复了一部份记忆。 她幼年毕竟随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而你又熟知圣女,也就是她阿娘的事,因此说下来令她深信不疑,自愿留下来,等待圣女回归。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那么明白。 就是圣女是何时离开你们本教的?” 苏大为侃侃而谈,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他说起来按着时间节点,娓娓道来,自然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连聂苏都停止了悲伤,仰头呆呆的看着他。 更别提安文生和李博都听得入神。 而那巴颜老僧,一进古井无波的脸上,神色连番变化。 显然是被苏大为猜中了许多事,心绪再难保持平静。 “聂苏与我是在永徽元年相识,那是八年前,而她到大唐也有一段时日,如果按这个时间来推算,圣女离开本教,至少是九年前,甚至是十年前,那时候,本教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轻轻一击掌,语气笃定的道:“是吐蕃吞并象雄。” 咕嘟~ 在这安静的大殿上,居然发出了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是李博,目光骇然的看向苏大为。 之前对苏大为的钦佩一半是出于他的唐军背景,一半是因为他身手高明。 但直到此刻,李博才骇然发现,苏大为最厉害的不是身份背景,甚至不是一身过人的武艺,而是这份缜密的思维。 能从眼前之事,倒推回十年前,能将时间跨度如此长的两件事,因果连系在一起。 如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此刻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震骇。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能力。 安静的大殿里,隐隐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停了片刻,安文生轻咳一声,打破了平静,补充道:“贞观十八年,松赞干布将王妹赛玛噶嫁与象雄王为妻,松赞干布娶象雄妃李特闷为妻,吐蕃与象雄结成联盟,以和亲结互不侵犯之盟。 但是赛玛噶在象雄受到冷落,说明那时象雄的实力还是强于吐蕃。 对吐蕃王室有轻视之意。 当时,备受冷落的赛玛噶托人带给松赞干布一头巾的绿松石,其意是若能征服象雄,可率兵前来。 绿松石代表的是勇气,是王者的战功。 之后,松赞干布发兵攻打象雄,同年杀了象雄王李迷夏,将象雄部落收为吐蕃治下。 直到九年后,也就是大唐永徽四年,松赞干布以布金赞任象雄之‘岸本’,也就是税务官,征收象雄部的赋税,表明已经将象雄势力完全消化。 小苏是永徽元年与阿弥你相识,她入大唐至少是贞观年间。 除去从雪域到大唐长安路上的时间,按时间推算,圣女应该便是贞观十八年后,至贞观二十二年之间,这五年之内,离开了本教和象雄。” 若说苏大为思维缜密,见微知著。 那安文生就是本活字典。 他对大唐周边的熟悉和了解,绝对是专家水准。 有他在一旁拾遗补漏,彻底将这件事给拚凑完整起来。 苏大为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转向巴颜:“我再把这个时间缩小一点,圣女应该不是贞观十八年离开,那年吐蕃与象雄刚发生战争,吐蕃短时间内应该没功理会本教。 但在第二年后,灭掉象雄的吐蕃在象雄之地的实力会越来越强。 带给你们本教的压力也会越大。 我大胆的猜一下,应该是贞观二十年左右,圣女离开了本教。” 苏大为停了一停,摇摇头道:“不对,若只是因为吐蕃吞并象雄,圣女应该是随你们一起来到巴颜喀拉山,但她却带着小苏去了大唐长安,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变故……” 听到这里,巴颜盯着苏大为的眼珠几乎突出来。 血丝满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 那眼神,仿佛在看魔鬼般。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魔劫 “文生,贞观十九年到贞观二十二年之间,吐蕃境内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安文生低头沉思片刻道:“好像听说这边有座山突然喷火。” “喷火?那就是火山喷发了。” 苏大为微微一愣。 他知道西藏这边有不少是火山,但大多都是死火山,倒不知还有能喷发的活火山。 不过想想,他所知道的是千年之后的事,现在这个时代,也许雪域上,还有活火山也不一定。 “对,我想起来了,不止一处,从冈底斯山的圣峰冈仁波齐峰开始,白日有火焰喷发,光芒耀日,至夜不息,持续了好些天。 还有唐古拉山脉,昆仑山支脉,都在那段时间有过喷发火焰。 我随师父游历时,听当地老牧民提起过。” 安文生肯定的道。 苏大为拍了拍聂苏的手,目光落在巴颜不断变幻的,带着震惊的脸上:“大师,还要我说下去吗?” “你……你究竟是谁?” 巴颜白眉挑起,干瘜凹陷的脸颊浮起咬肌,如一头发怒的狮子直视向苏大为。 从他身上,透出一种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受惊的猛兽,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感觉。 “巴颜大师,聂苏,是我家妹子,你欺骗她在先,如今只不过被我揭穿,便恼羞成怒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既然小苏的阿娘不会回到这里,既然你所说的都是谎言,那我要带小苏走,没人能拦住我吧?” “你敢!” 巴颜发出一声低吼。 他的声音很特别,似乎蕴含了某种密教的真言,从胸腔,到鼻腔一齐震动。 带着空气嗡嗡震响。 整个大雄殿跟着一齐颤抖。 灰尘簌簌落下。 “有何不敢?” 苏大为冷冷的回道:“一派教宗,就以这种手段欺骗我家小苏,胸襟格局狭窄至此。 你就随你的本教,一起自生自灭吧,看看究竟吐蕃人会不会放过你们,也看看逃出去那几个心腹弟子,能不能替你继续传播本教。” 说完,苏大为抓起聂苏的手:“小苏,我们走,回大唐。” “嗯。” 聂苏红着眼睛,乖巧的点头。 除了阿娘的事,她一切都愿听阿兄的。 “等等!” 巴颜上前想要阻拦,却不料安文生早已上前一步,双掌合拢如莲,十根手指微微颤动,每一根手指都带有不同的劲力,或点,或按,或转,或粘。 十指晶莹如玉,却又透着一股森然杀机。 含而不发。 巴颜骤然收住脚步,一脸惊讶的看向安文生。 他只知道苏大为是异人,身手不错。 白天曾有过短暂的交手。 没想到眼前这个白胖子,身手竟也高明至此。 如果要用强,他也没把握能留下苏大为与安文生两人联手。 何况一旁还有个李搏。 再加上聂苏一身实力,也是深不可测。 脸上神色变幻,巴颜重重跌足道:“罢了罢了,是我错了,但如今事已至此,下山路只有一条,你们这样下去,只会被吐蕃兵拦住,还是走不出去,我有一个办法能脱困,就是……” 听到他的话,苏大为脚步一顿,回头与安文生、李博对了下眼神。 “什么办法?” “别又是想骗人吧,你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了,何必遣散僧众?” “虽然有办法,但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巴颜微微欠身,白眉耸拉下来:“其实,是有一条路通往山脚的,在圣洞里。” 圣洞,就是巴拉喀拉山那些留有史前壁画和遗迹的石窟,里面有许多人为开凿出来的石室和秘道。 听到巴颜如此说,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不由怦然心动。 方才说要走,也只是不忿巴颜此前欺骗聂苏。 正像巴颜所说,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哪怕是异人,要想不惊动吐蕃人冲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巴颜说圣洞里有通往山脚的秘道。 那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 “巴颜大师,你说的是真的?真有通往山下的秘道?没骗人吗?” 苏大为双眼定定的看着巴颜,留意他脸上细微的一切表情。 巴颜眼中流露出悔意,叹息道:“此事只有我和圣女知道,原本不能宣扬,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圣女死,如果上任圣女真的回不来了,这位聂小娘子,便是我们本教复兴唯一的希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投向聂苏,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圣女……” “呸,我才不是你们圣女呢,你这个大骗子。” 聂苏后退一步,冲巴颜咬牙切齿的道。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一旁拉着她,她都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老和尚打成残废。 人最大的伤害,是见到希望,结果是一场骗局。 最珍贵,最真挚的感情,最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种心痛,谁人能知晓? 聂苏心里有多渴望见到阿娘,现在就有多恨骗自己的巴颜。 “我知道是我不对,聂苏,我只有一个请求,就一个请求。” 巴颜白眉低垂,哀求道:“如果你顺利从这里逃脱,日后见到我本教之人,能帮就帮他们一下,我只有这个请求。” “我不……” “小苏。” 苏大为拉了拉她的手。 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先借着秘道脱困再说。 至于日后帮本教的人? 先不说本教此次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算以后真有本教僧众找上门来,帮不帮,还要看心情了。 何妨先应下来。 被苏大为猛打眼色,聂苏鼓起腮帮子,脸上流露出不情愿之色。 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下来。 “好吧,我听阿兄的,只要你带我们出去,以后见到本教的人,我能帮就帮。” “多谢几位了。” 巴颜感激的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前往秘道,离开这里吧。” “不,还要等一会。” 巴颜向脸露疑惑的苏大为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了,我不能把那些一心卫道的弟子丢下,把他们带上,一起走吧。” “呃,随你吧,只要别耽误事就成。” 寅时,众多睡眼惺松的庙内僧众被叫醒,连行礼都来不及收拾,在巴颜的带领下,一起走入庙旁的圣地,巴颜喀拉圣窟。 随着巴颜大师领路,所有人在仿佛迷宫一般的山洞内不断穿行,看着精致而复杂的洞内隧道,苏大为与安文生等人暗自心惊的同时,也不由庆幸。 幸亏有这老僧带路,否则他们要在这样复杂的洞窟内找到出去的路,真不知要何年马月。 这一路上,借着火把的光芒,除了看到更多神秘而古怪的壁画,苏大为也终于看到了那传说中的石碟,以及特罗巴人的遗骨。 可惜急着赶路,都只能匆匆掠过。 浮光掠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进入石窟大约半个时辰后,走在前方带路的巴颜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搏等都心中疑惑。 神女神至少四千余米高,他们上山时,可是走了差不多一天时间。 这洞窟再怎么走捷径,也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这么长的距离吧? 苏大为甚至觉得,一行人在洞窟里来回穿行,并没有真正走出多远。 巴颜沉默不语。 苏大为顺着他手里的火把光芒,看清前方的情况,不由为之一怔。 前面,没有路了。 是一片石壁。 “巴颜大师,是不是走错路了?” 苏大为好心提醒道:“这洞窟里四通八达,岔路又多,许是记错了,要不回头再找找路?” “不必了。” 巴颜摇摇头,转身道:“我没记错。” 他的面庞,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嘴里的语气,却是充满了庄严之意。 “每一段旅途,都有终结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教派,今天我教走到这里,剩下的各位,都是一心护教之人,那么想必也会愿意与本教共存亡吧。” “巴颜,你说什么?” 苏大为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不祥之气。 “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 巴颜哈哈大笑,声带悲怆,如怒狮咆哮。 狂笑的同时,双手合在胸前结印,右脚重重跺在地上,喉结滚动,爆喝一声:“哞!” 轰~ 一种诡异的震荡,自他身上爆发,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 苏大为措不及防,险些被这音浪波及。 幸好一旁聂苏及时出手,一个仿佛气泡般的水球,将他身体罩住。 巨大的音啸冲击下,这水球颤动数下,波的一声炸裂。 但苏大为有这一缓,已经提起鲸息,运起龙形九转,闪在一边。 后面的安文生和李搏早已侧身闪避开。 再后面,便是一脸茫然,没弄清状况的本教僧人。 本来留下来的三十二人,是一心同巴颜坚守在最后,有着护教之心。 但万万没想到,吐蕃人没上来,反倒是巴颜玩了一招阴的。 隆隆隆~ 震动通过洞窟石壁一路向前传导。 当先的几名僧人已经脸色涨红,喷血倒地。 那诡异的震荡之力,已经将他们骨骼和内脏震碎,像是空气里有无形的大手把他们抓住狠狠揉了揉。 “不好!” 安文生猛地反应过来,扭头向后看去。 只见石壁随着音波震荡,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隙。 犹如闪电般不断劈向前方,终于,在石窟转角之处,不知碰到了什么岩石,轰然作响。 从石窟上方,无数巨石崩塌跌落,将洞窟掩埋干净。 沉闷的地下,传来巴颜状若疯颠的吼声。 “等死吧,死吧,哈哈哈,一起死吧!大家都活不了!” “压死你们,这些邪魔!” “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一起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墙后有什么? 山体微微颤动,大片冰雪向下滑落。 半山中一些值守的吐蕃兵隐隐听到响动,有些莫名的抬头看了看,除了头顶上的冰棱积雪簌簌掉落,并没有发现其它异常。 巴颜喀拉山洞窟内,原本空旷的甬道被顶上塌下来的巨石掩盖。 一切又恢复到平静。 片刻后,一只手从碎石下伸出。 然后一块巨石微微晃动,被人从下方掀开。 苏大为,和灰头土脸的安文生,还有李博、聂苏,从巨石下的缝隙钻出。 方才洞内崩塌时,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出手,将落下一块大石顶住,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 这才护住了李搏和聂苏。 只是本教其他的僧众就没这么好运了,整个洞窟入目所及全都被巨石填埋,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巴颜呢?”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这老奸贼,居然玩了这么一招自爆,事前谁也没想到,莫非疯了不成。 有这力气,留着和吐蕃兵拚杀一番不好吗? 杀几个吐蕃人也够本啊。 总之苏大为是完全不理解巴颜大师的想法。 “人在这里。” 安文生在前,李搏在后,合力把方才巴颜站立之处,一块大石掀开。 随即转开脸,移开视线。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被巨石砸中脑袋,哪怕他是修为有成的异人,高僧,整个头也如西瓜般爆开了。 而且脑袋还被压了大半进胸膛。 那是巨石落下的巨力,令颈椎压缩性骨折。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博微微皱眉,眼睛却上下打量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巴颜大师,突然开口道:“他手里有东西。” 安文生定睛细看:“是一片石碟。” 说完,他忍住心里的嫌恶,伸手将那石碟从巴颜的手里抽出来。 上面沾了些血沫,不过保存较好,并没有受到损伤。 苏大为正想说让安文生和自己一起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就听身后的石堆里传来悉索之声。 回头看去,刚好看到一个两颊凹陷,两眼无神的瘦削僧人,从乱石堆里手足并用的爬出。 看到前方巴颜大师的遗骨,这小僧人愣了一下,突然整了整衣衫,站起来向巴颜方向鞠躬道:“师父修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佛劫。” “什么劫?”苏大为向他问。 “佛法越重,执念越重,心魔越重,戾气也就越重!若修为高深,能镇中心中之魔,便不妨事,甚至击败心中魔王,成就佛祖。 可一但没有镇住,心魔反噬,便是佛劫。 到那时,虽外表是佛,可内里是魔,披着僧人,行的却是魔王之事。” 瘦削僧人咳嗽一声,苦笑道:“师父这种死法也好,省得入魔受苦。” 苏大为与聂苏、李博、安文生对视一眼,摇摇头,听不懂这僧人说的是什么。 管他什么佛劫魔劫的,现在人已经死了,而且是自己作死。 还能说什么。 “你是本教僧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怎么出去?” 苏大为向那僧人问。 僧人双手合在胸前,结出莲花印,嘴皮嗫嚅着,似乎在对巴颜大师的法蜕念经超度。 听到苏大为的话,他停下念诵经文,张眼茫然的摇摇头:“这里是禁地,师父平日不让我们来的,除非能得到他的特别允许。” 苏大为摇头,无奈的向安文生道:“文生,你我分头看看,四周石壁有没有路,前边塌掉的石头堵住了出口,看看能不能搬开。” “这恶贼实在是作孽。” 安文生摸着自己圆润的脸颊,仍有一丝心有余悸。 “方才若不是命大,我们几个真可能死在这里,他自己不想活就算了,何苦算计我们。” 一旁的小僧皱眉开口道:“师父是佛劫发作,并不是想害你们。” 李博冷哼一声,嘲讽道:“本来还有三十多位本教弟子,现在他一发疯不要紧,全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命大的,你还替他说话?” “我……师父曾说过,一切都有缘法。” 苏大为无语的摇头,这僧徒被洗脑太厉害了。 这一段洞窟甬道本来就不长,是石窟尽头。 被巴颜用异人秘法引发洞内崩塌,现在范围就越发窄小了。 很快,苏大为和安文生就一脸铁青的从被大石封住的出路走回来。 “那边大石崩得很厉害,洞口堵住的巨石,我们一时半会恐怕是移不开。” “这老贼秃好深的算计,不像是疯子,连我都瞒过了。” 苏大为回想起之前巴颜一脸诚恳致歉,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发疯了。 “阿兄,我……我知道出路在哪里。” 聂苏独自沿着洞窟内石壁四周转了一圈,忽然向苏大为开口道。 “小苏你是说,这里有出去的路?” 苏大为有些惊讶,自己和安文生刚才找过一遍都没发现,小苏就是沿着四周走了几步,居然就有发现? “阿兄,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聂苏伸手指的方向,正是洞窟末端,那处绝壁。 也是巴颜被巨石砸死的地方。 聂苏怕苏大为不信,继续道:“这片石头后面,我感觉到有水在流动。” 苏大为眼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聂苏对于水的感应特别敏锐。 每个异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方向。 聂苏比较特别,展现出多种特质,但是其中用得最多的,还是对水的操控力。 貌似是跟黑猫小玉学的控水之术? 总之如果她说石壁后有水,那就绝对错不了。 “让我看看。” 苏大为快步上去,不去看瘫软在地上成泥的巴颜尸骨,以及蹲在一旁念经超度的那位小僧。 伸手在石壁上轻拍了两下,感觉从石壁上反馈的力量,面上现出一抹喜色。 “真的,这后面像是空的,声音不同。” 安文生也走上来,侧耳听了听,又伸手感觉了一下,面露惊喜道:“这里有小孔洞,还有风透出来。” 李博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道:“打开这面石墙看看。” 他们本为躲避吐蕃人,听信了巴颜的话,以为石洞能通往山下。 谁知反而被发疯的巴颜把石洞弄塌,陷入死地。 幸好聂苏发现这石壁后有路,否则真不知要困多久。 要是找不到路,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苏大为伸手抚墙,暗运鲸息之术,正想将石墙击碎,聂苏忙按住他的手掌制止道:“阿兄,你这样小心又引起洞塌了。” “啊,会吗?”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想,该不会这石壁是这片洞窟的“承重墙”吧? 那样倒真不能暴力破除了。 “阿兄,让我来,放心交给我吧。” 聂苏强打精神,冲苏大为嫣然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指,向着石壁的方向一指。 耳中,听到水流的声音似乎变大了。 “阿兄,安大兄,还有李郎,你们避开一些。” 随着聂苏的话,石壁的孔隙上有水线喷射出。 正蹲在地上忙超度的小僧,猝不及防被喷了满脸。 “开。” 随着聂苏一声轻喝,一股水柱从石壁喷涌而出,薄薄的间隔被水的力量从内部冲得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面盆大小的窟窿,也让人能看到石壁后的情况。 苏大为迫不及待的上前,一眼看过去,表情顿时微变。 墙后面,又有一堵新的石墙。 这就有点尴尬了。 “等等,阿兄,你看下面的水。”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晃动。 苏大为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发现在打破的墙与后面的石壁之间,还有个一尺左右宽的夹层。 有潺潺的地下水,从中流过。 刚才听到的水声,就是这条暗流发出的。 不知这是天然形成的暗流还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当前这些都不重要,而是让苏大为又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有暗流,就有来的方向,看看这夹层能通到哪里。” 安文生上前一步,探头左右看了看,颇有些惊喜的指着一个方向道:“看那里,有光亮!” 苏大为学他的样子,把头从残壁上打破的洞口探过去,果然,在安文生指的方向,有微光传来。 “有光就有出口,我们可以出去了。” 几人一齐动手,七手八脚的将残壁扒开,顾不上脚上踩的都是水,沿着夹壁向光亮处走去。 但这个计划开始就遇到了难题。 安文生貌似被夹壁给卡住了。 苏大为走在前面,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无语的道:“老安,你该减肥了!” 想当年,在长安初见安文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冷面公子,身材不说瘦,但肯定不胖。 一晃几年过去,安文生的脸颊生肉,渐渐变圆脸。 这肚子,也大了起来。 “减个屁!” 安文生怒道:“恶贼,还不快过来帮我一把!” “你收收肚子。” 苏大为和聂苏伸手过去攥着安文生的手,往前拉。 李博走在安文生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 总算把安文生推过了狭窄处。 只是他不得不吸着肚子,胀红着脸,表情看着颇为难受。 “忍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苏大为说着,移动到光亮处,用手摸上去,感觉是一块较薄的石头挡在前面。 估算了一下距离,从这里到刚才,距离大概二十余米。 仔细盯着拦路的石壁看了看。 发现上面和之前一样,也有孔洞,有风吹进来。 有些小孔还透着光。 不知这外面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一个希望。 大家终于不用活埋在地下洞窟里了。 苏大为吸了口气,手掌按在石壁上,掌力微吐。 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外层的石壁果然如苏大为预料的一样,很薄。 瞬间崩塌。 就像是一层鸡蛋壳。 强光与狂风一齐冲撞进来,令苏大为猝不及防下,不由眯起眼睛,伸手挡在前面。 稍适应了一会,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 聂苏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阿兄,外面是……是外面啊。” 外面是外面,听起来好像是一句废话。 但苏大为却明白了聂苏的意思。 外面,是万丈悬崖! 就像聂苏无数个日夜,站在悬崖边上,期盼着阿娘归来找自己一样。 这外面,依旧是神女峰的悬崖。 巴颜喀拉石窟,看起来四通八达,但这条道最后通往的,是近乎九十度垂直的一百悬崖。 脚下是万丈深渊,雪舞龙蛇。 寒风凛冽,兼云海翻涌。 苏大为脸色微变,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何脱困? 只怕最后还是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自己龙形九变,擅长身法腾挪,可也不能从这海拔数千米的高峰爬下去。 不是冻死,就是精疲力竭,摔个粉身碎骨。 “阿兄,那有个石台。” 聂苏拍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的道。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在破开石壁,脚下继续往前延伸,有一片突出悬崖的石台,不长,就两尺来宽。 就像是突出去的一个阳台。 身后传来安文生和李博的声音:“什么状况?外面是什么地方?” “是悬崖。” 苏大为说了一声,向聂苏交待道:“你和安大兄他们待在洞里,别出去,我看看石台能通到哪里。” 见聂苏点头应下,他向安文生又交代一句,一脚踢开脚旁的碎石,先试探着在外面的石台踩了踩。 入脚感觉比较稳固,这才放心的将两脚全迈出去。 好家伙! 站在这片“开放式的阳台”上,与在洞中感觉大不相同。 凛冽的山风卷过来,差点把他吹起来。 苏大为忙压低重心,稳定身形。 这可比后世的阳台跑酷带劲多了。 海拔四千余米的高度,全开放,全景观。 眼前无尽的莽莽雪山,在大地狂乱起舞,视觉冲击满满。 而脚下…… 只低头看一眼,就有强烈的眩晕感。 苏大为不敢多看。 尽管他是异人,但是对这种高度的恐惧,乃是生物本能,只能克制,却无法避免。 稍微定了定神,他终于看清了石头的状况。 从石洞延伸出来二尺见宽。左右长有三十余尺。 范围倒是宽广,足以肩并肩站上十几人。 但是随即又有一个疑问浮上苏大为的心头。 这处石台,看起来太过规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风化岩石,倒像是人工开黹出来的一样。 不过现在脚下俱被冰雪覆盖,苏大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形状。 只是感觉这个长宽比,太过规整了。 “阿弥,我们能出来了吗?” 身后洞窟里,传来安文生的声音。 显然,安大傻以后很可能要改绰号为安大胖。 他吸着胸腹在狭窄的夹壁间十分难受。 “出来吧,外面空间还挺大的,不过落脚要小心,也不知这石台能承受多少重量。” 苏大为叮嘱着,向侧边让开。 聂苏从里面一跃而出,接着是憋红了脸的安文生。 他出来后大大喘了几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冻红的脸。 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李博。 “刚才那个本教小僧人呢?” “没看到,大概在后面吧?是不是还在念经?”李博随口道。 就听后面传来声音:“小僧在,你们先……我超度完师父,就来。” 苏大为不去理会那僧人。 以石台为界走了一圈,确定了。 除了身后的石洞,左右都是垂直万仞的悬崖,上面冰棱坚挺,是不知冻了几千几万年的寒冰。 别说想爬下去,就算是挂在上面,只怕也抓不住那些滑溜溜的坚冰。 “阿兄,你看上面。” 聂苏跟在苏大为身后,邀功似的道。 这次的事可以说全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为了她想见自己阿娘,完成心中执念,也就不会不远千里,跑到这雪域高原来。 阿兄他们也就不会陷入险境。 这一点,聂苏心中十分愧疚。 苏大为却不知她心中想了那么多,抬头看去,顿时一怔。 头顶上方,居然还有一个石头,只是这石台极长,向前伸出十余米远,犹如一根手指从悬崖边伸出。 “小苏,这不是你站的那片石崖吗?” 苏大为认出来了。 这头顶的石台,正是昨天见到聂苏时,聂苏站立的那片。 绝不会错。 这种形状只有这一处。 聂苏眼珠转了转,点点头,肯定道:“是那个石台。” “那我们不用死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 聂苏和安文生他们一时不知苏大为在笑些什么。 “阿弥,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的地方,离山下太远,肯定没法爬下去,但我们可以沿着上方石台爬上峰顶啊。 你们看我们这个位置,如此隐蔽,想必那些吐蕃人就算上山,也找不到我们。 不如就在这里耐心等待,等吐蕃人退兵了,我们再爬上去,再顺着山道安然返回。” “果然好计。” 安文生赞叹着。 苏大为笑起来,心里也颇有几分自得。 能这样借用形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眼前的危机化去,自己这脑子,还是挺聪明的么。 就听安文生接着道:“如果吐蕃兵在山上驻扎个三五日,我们怎么办?” 呃。 苏大为抬头,看到安文生脸上挂着一抹嘲笑之意。 “我是没招了。” 苏大为两手一摊:“你若有好办法就拿出来。” 这一下,换到安文生哑口无言。 若不想被吐蕃兵给缠上,活活磨死,累死,便只有藏身在此处,静待吐蕃人退兵。 至于吐蕃人是当天退兵,还是等个三五日,十天半月,这谁也说不准。 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天色渐明。 带着刺骨寒意的阳光,从东方破晓。 穿透冰寒的云霭,将阳光投照在神女峰上。 整个峰顶,金光闪烁,如一座盛大的水晶宫。 而苏大为、聂苏、安文生与李博四人,便站在距离峰顶十余丈的悬崖上,站在一片冰雪堆积的石台上,如茫然不知未来的蝼蚁。 半山腰的吐蕃兵已经开始收起营帐。 比起苏大为他们,这些吐蕃人更像是缈小的蚂蚁。 从苏大为他们的视角向下俯视,无数细小的黑点,沿着唯一上山的道路,缓缓爬升着。 每一个人的声音十分微小,但数万人声聚集起来,便显得颇为嘈杂。 安文生在一旁看着,喃喃道:“不用一会,这些吐蕃人便会上峰顶了,到那时就会发现不对。” “是啊,我们要不还是退回洞里吧,免得被那些爬山的吐蕃兵看见。” “我不!” 安文生低头看看自己突出的肚腹,老脸一红。 “你要站在外面其实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这身衣服,有点太出位了一点。” 苏大为苦笑着指了指安文生:“大家都是青衣白衣,你这一身黑,不觉得在这冰雪里格外显眼吗。” 安文生:“……” 安文生是极有经验的。 他说在雪域上和西域沙漠有些类似,阳光颇毒,如果穿白衣,会晃瞎眼睛,穿黑衣可以隔绝阳光,也不会晃眼,挺好。 所以一路上,他穿的都是这种黑红相间的衣服。 苏大为其实想告诉他,其实……黑色更吸热。 不过看他现在的身材,转念一想,就当给安文生蒸桑拿减肥了。 只不过,此刻这黑色,在冰雪背景下,确实有些显眼了。 要是被吐蕃人看到,那之前说的都白费。 吐蕃兵只用站在合适的角度,抛洒箭雨,都够苏大为他们喝一壶的。 甚至就围在这里就够了,可以等苏大为他们饿死。 到那时,苏大为只怕哭都哭不出来。 “几位,外面是什么情况?” 身后的洞口传出一个人声。 接着,那位本教的小僧人灰头土脸的钻出来。 也不知他刚才做了什么,身上除了沾了血渍,还有各种灰渍。 当然,也可能方才在洞里光线太昏暗,直到出来才看清他的样子。 苏大为向他看去,眉头一挑:“还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在下?” 小僧双手合起道:“叫我紧那罗即可。” “紧那罗?”苏大为脸上露出玩味之色:“我看小法师,不像是吐蕃人,也不是象雄人吧?” 之前在洞里没看清,出来可看明白了。 这个小僧人年纪在二十左右,身材瘦削,两颊微陷,一双眼睛如透明的琥珀,极有神彩。 但是他的肤色,既不像是吐蕃和象雄的那种小麦色,又不是唐人的那种浅黄,而是黑。 不是昆仑奴的黑,而是天竺三哥的那种黑。 这位紧那罗,看着更像是苏大为在长安曾见过的天竺妖僧那罗。 巧了,这两人的名字,也有些相似。 那罗,紧那罗。 紧那罗貌似天龙八部之一。 “你是本教僧人?你的名字,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天竺的释者?” “我原本是天竺人,在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天竺时,来到吐蕃。”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疑心渐起。 “你说的是王玄策灭中天竺那次?” 紧那罗脸上挂着淡淡笑意,面容不改。 但是眼中却光芒一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你袖中鼓囊囊的,装了什么?” 在安文生面露思索,李文博诧异,聂苏好奇的目光下,苏大为指着紧那罗的僧袖,再次追问。 第一百四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紧那罗削瘦的脸庞微变了变,有些闪烁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经文,我放在袖中,做功课用。” 聂苏和李博看向苏大为。 一个僧人袖中放些经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 但苏大为却笑着向紧那罗伸手道:“拿出来我看看。” “我本教经文,怎可给你一个外教之人看?” 紧那罗抓紧衣袖,一脸警惕的退了几步。 但苏大为,依旧脸上挂着那种看起来有些可恶的笑容,向他不依不饶的伸手:“如果我一定要看呢?” 安文生看向苏大为。 连他都觉得苏大为有些过份了。 一个小僧而已,别说他袖中放着本教经文,就算他袖中藏些禁书,春宫之类,又关咱们什么事? 何必在这里为这种小事纠结。 苏大为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扫而过,重新落回到紧那罗身上,淡淡的道:“我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此事太过可疑。” 可疑? 李博好奇的看向他。 安文生则道:“阿弥,可疑在哪?你是说他袖中藏了什么?” 苏大为没接这话茬,而是盯着紧那罗自顾自的道:“昨晚禄东赞上山,曾与巴颜大师有过一番交谈。 当时我就在殿上,听到他们谈话时,心中便有一个疑问:吐蕃人,是如何对本教内的事,了如指掌的? 一切都拿捏得那么准,有些不合常理。 何况小苏到本教,不过是近期发生的,而吐蕃人也知道了。 这说明什么?”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着紧那罗,似是等待他回答。 这位年轻的僧人紧紧抓着衣袖,沉默不语。 李博在一旁道:“本教中有内应。” “是啊,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苏大为接着道:“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不过根据昨晚的一些蛛丝马迹,还是能看出一些事来。 巴颜大师在夜间遣散了一批僧众,所谓不愿与本教共存亡者,就可以下山了。 初时,我以为他是想替本教续一些香火,哪怕本教神庙这里亡了,还有僧人可以在雪域间传教。 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全是。 聂苏阿娘,上代圣女不知所踪。 活佛转世灵童至今没有寻回。 吐蕃人已经包围了神女峰,本教再难有翻身之日。 那巴颜大师把所有人带入圣地洞窟,又引发崩塌,他是想做什么? 一起为本教陪葬?”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 现场已经无人可以跟上他的思路。 安文生摸着下巴思索着。 而眼前的紧那罗,瘦削的脸庞显得越发深沉。 苏大为又道:“我还记得巴颜大师死前喊了一句:敢潜入我教,坏我根基。 我初时,以为指的是我们,但仔细一想应该不是。 他这句话,分明指的是教内的叛徒,与吐蕃人互通消息的内应。 巴颜大师对本教传承不抱有期待,所以,他之前让那些僧众下山,一是替本教留几分香火。 再则,最大的作用是保证,出卖本教的人可以留下来。” “可以留下来?”安文生咀嚼着这句,眼睛一亮,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如果是吐蕃人的内应,在没有完成任务前,自然不会离开。那些离开的人里,固然有道心不坚定者,但也一定有巴颜的衣钵传人。 剩下的僧众里,固然也有道心坚定者,但也一定有那位叛徒。” 苏大为向着紧那罗笑了笑:“法师,你说那人会是谁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紧那罗僧又向身后石洞退了退。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看我们本教的经文,这是我本教传承的秘典,绝不可能给外人看,莫要逼我。” 他说着,抬起头,双眼直直的瞪着苏大为,显得气愤已极。 苏大为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件事很简单,不用你把袖子里的刀拿出来,只要你把外面僧衣脱下就可以了。” 看着面色剧变的紧那罗,苏大为不紧不慢的道:“我们几个都是异人,你想做什?想替你的吐蕃主子抓住我们四人?是不是想太多了。 好,你说你不是吐蕃奸细,你现在把僧衣脱下,把里面穿的亮给我们看一眼,不是,我向你道歉。” “你……当前有女人在,你要小僧脱衣?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本教!” 紧那罗涨红了脸,双手死死捂着胸口衣襟,像是要被强抱的小姑娘。 “呵呵,你的嘴还真硬啊。” 苏大为摇摇头,无奈的道:“我有一个疑问,还请你回答。 整个本教神庙上百僧众,只有巴颜大师与我们勉强能用唐语勾通,你,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僧,如何会用流利的唐语?” “这……” 紧那罗一时语塞。 安文生目光灼灼的盯着紧那罗,手指微微弹动。 而聂苏与李博皆是恍然大悟。 一般的象雄僧众,是不可能接触到唐语的,像巴颜都是因为执掌教派,慢慢学习而成。 若是精于唐语,自然便是巴颜的衣钵弟子。 可这紧那罗,此前在僧众中默默无闻,显然不可能是传人。 更有可能,他便是巴颜临时前喊的那种“潜入本教,坏本教根基”的人。 “跟他罗嗦什么,动手!” 安文生一声低喝,双手扣在身体,身体微屈,如一缕轻烟般扑向紧那罗。 同一时间,苏大为伸臂向眼前的僧人抓去。 就在这时,忽见这紧那罗腰脊一挺,先前的畏缩之态一扫而光。 挺胸抬头,仿佛凭空长高了半尺。 口里发出金石之音般的哈哈大笑。 “好一个苏大为,好一个不良人!” 对着大唐两大异人出手,居然毫无惧色。 但见他大袖挥起,噗噗数声。 数支弩箭从袖中激射而出。 先前苏大为怀疑他袖中藏刀,原来还是料错了,此人居然在袖中藏有手弩一类的暗器机关。 情急之下,苏大为改抓为拍,勉强将射向自己的一支弩箭拍开。 再以身法疾退,勉强避过第二支。 安文生那边同样一声闷哼,身形扑得快,退得也快。 一个倒翻躲开弩箭。 趁此机会,紧那罗猛一掀衣袍。 一身青红僧衣,被他如披风般抖开,飞罩向聂苏和李博。 苏大为瞳孔暴缩。 突然看清对方僧衣下的装束,一时惊到了。 那是一件,自胸以下延伸出来的黑色紧身衣衫。 但说是衣衫也不对,因为自双臂以下,与身上连接的地方,明显是相连的,就像是飞鼠的翼膜。 “飞行翼装!” 苏大为一句惊呼脱口。 贼你妈的,这可是几千年前的大唐,哪来的翼装? 这是后世才有的高科技吧? 但眼前的一切,分明告诉苏大为,这玩意早就有了,并且被这吐蕃人的细作穿戴在身上。 从外形来看,与后世的翼装还有些区别,但看上去差别不大。 估计功能也差不多。 “贼你妈,你这恶贼居然还有高科技,你以为你007吗?” 苏大为一个激灵想要扑上去抓住此人。 但迟了一步。 紧那罗双手连扣,将两臂上的弩箭一口气射完,空掉的袖弩直接作暗器扔过来。 然后纵身一跃。 安文生等人此刻刚刚避开弩箭,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瞠目结舌道:“他……被你揭穿身份跳崖自尽了?” 眼前的云海上多出一个人形大洞,赫然是紧那罗一头撞上去留下的形状。 苏大为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微微摇头道:“他死不了。” 安文生和李博正想问他,陡然一阵自下而上的山风激烈吹上来。 呼~ 大风升起。 方才撞入云中的紧那罗哈哈大笑着,双手双脚张开,自云层中浮升起来。 他的双手与脚连接处,也不知是何等材料帜成,看起来刚好是翼鼠的飞行膜一般,乘着山风爬升飞起,闪电般滑跃向远方,听着笑声好不快活。 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点。 苏大为骂了一声,伸手出腰上横刀,双眼牢牢锁定正在云海间飞腾的一身怪异飞行装的紧那罗。 暗运潜力,一声爆喝,手中横刀脱手化作流星,笔直射过去。 李博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傻眼了。 那家伙已经飞出数百米外,而且按这个上下起伏的速度,和骑在奔马上也相差仿佛,这要是能射中才有鬼了。 可惜了一把好唐刀,看模样是百炼而成,怕不要价值万金。 正在他心中如此想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定睛看去,苏大为那飞射的横刀,从紧那罗脚旁擦过,可惜未中。 带起一蓬血雾,瞬间消失不见。 “未必!”聂苏在一旁,两眼亮闪闪的,闪动着崇拜之色,语气颇为骄傲的道:“我阿兄曾在阵前,隔着数里,用飞枪射死阿史那沙毕。” 阿史那沙毕? 傻…… 毕? 李博一愣,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还没等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云中飞腾的紧那罗惨叫不断。 苏大为那一横刀飞射,虽然没有直接命中身体,划开翼膜,但却割伤了他的脚筋,急速飞行中,脚后血雾喷涌,洒下一道血虹。 “我……去!尼玛。” 苏大为自己也吓了一跳。 随着风压增大,自脚上开始,连接双臂的翼膜开始撕裂。 紧那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飞行姿态不受控制的向一面倾斜,一头扎入云层中。 久久,苏大为耳中听到一声沉闷的嘭的一声响。 他心中的大石也自此落地。 “他,他逃了吗?” 李博到现在才回过神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看向苏大为时,一脸震骇。 “没有,他死定了。” 苏大为长吐一口浊气。 心知方才那吐蕃奸细,必然和后世某位后浪一样,玩翼装玩脱了。 听声音,是一头撞在对面的山壁上了。 “此人心志身手,还有这身远超时代的装备,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明奸细,可惜错遇到了我,这一腔为吐蕃的心血,终究白费了。” 苏大为刚想装逼的说两句,冷不防“嗖”! 眼前光线一暗,一片箭雨突然射来。 吐蕃人的箭!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吐蕃大相禄东赞。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唯一机会 箭如飞蝗。 苏大为一脚挑起方才紧那罗抛下的僧衣,拿在手里急速挥舞。 好在这些箭都是从下方山道斜射上来的,劲力已失。 用僧衣几下拍散。 苏大为护在众人身前,低喝道:“退回去,退回洞里。” 不用他多说,愁眉苦脸的安文生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收起胸腹,向着夹壁挪过去。 李博和聂苏已经当先钻进洞中,顺着来路退了回去。 安文生身材胖大,有些吃力。 不过有过方才第一次穿石壁的经验,还是顺利的从夹道里,挤回了方才坍塌的洞窟。 几人缩在洞内,都是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 “吐蕃人没法上来,最多就是守住这里,等咱们饿死。” 苏大为摇头苦笑。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里身处绝壁,吐蕃人应该进不来。 坏消息是,自己也出不去。 除非能跟方才那个贼僧一样,弄一身翼装,还可以尝试一下极限运动。 不过,鬼知道那家伙的飞行翼装从哪弄来的。 吐蕃人有这样的“黑科技”? 苏大为表示无法理解。 “阿兄,你看!” 聂苏突然惊呼一声,坐在她肩头的猴头也指着那边吱吱叫了两声,似在邀功。 洞内火把早熄灭了,十分昏暗。 有了聂苏提示,苏大为才注意到,在坍塌的石洞一边,居然露出一处隐隐的破口。 他与安文生和李博对视了一眼,提神戒备,小心走过去以后,才发现,那处石壁原本被落下的大石挡住,但是现在大石滚开一旁,石壁上露出可供一人钻入的窄小洞口。 不知是机关,还是因为洞顶坍塌露出来的破口。 “进去看看。”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老安,你要不就留在外面守着。” “滚!”安文生冲他骂了一声。 几人先后从洞口钻进去,意外发现,破口之后的空间不小。 只是这边也无出路。 看上去倒像是一间储藏室。 “阿兄。” 聂苏挨在苏大为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后怕的指了指前面。 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具不知死了多久的枯骨。 看身高也就一米有余,头颅比常人巨大。 应该也是特罗巴人的遗骨。 在尸骨旁,放着一张与遗骨比例极不相衬的巨大的弓,弓边斜躺着几支箭,箭旁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九个石碟,看上去有点像是飞碟的样子。 安文生此时吃力的从洞口钻进来,抖了抖身子,喘了口气道:“北斗九星。” “北斗九星?”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有两颗星隐而不见,是伴星,其实北斗共有九星,在上古的时候古书有记载。” 安文生说着,指着那些石碟道:“你看这些排布,就像是北斗。” 苏大为道:“那这弓箭指着碟子是什么意思?后羿射日啊?” “这……” 安文生答不上来,一时哑口无言。 苏大为发现在洞中角落摆着一些箱子,走上去摸了摸。 箱子非金非石,更非木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其中有一口箱子已经掀开,里面是空的。 李博好奇的上前,掀开另一口箱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是,是先前那个奸细穿的。” 苏大为心里一惊,快步上前,低头朝箱内看去。 果然,是一件黑色的翼装。 伸手将其抓出来,触手感觉如丝般顺滑,有些冰凉。 这衣料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也不知是成于什么时代,上面除了沾满了灰尘,大体完好。 苏大为将其抖开,没发现有什么破口缺损,不由大喜:“我们有救了。” “什么?” “穿上这衣服,我们就可以像先前那贼和尚一样,从山顶飞下去。” 呃? 安文生与李博对视一眼,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甚至可以说有一丝惧意。 “阿弥,这玩意,感觉忒不靠谱,你看刚才那奸细不就摔下去了。” “那是被我飞剑射的。” “呃,我没用过这东西,万一……” “要么在这里饿死,要么用这装备飞下去。” “可是没经验……” “你我异人,对气流元力操控非比常人,还要何经验?不用这个,咱们只能被困在这里等死了。” “真要用这个?” 安文生舔了舔唇,表情有些难堪:“我倒不怕穿这个,我就是怕我穿不下。” 这翼装看起来不大,安文生如今的身材,用高壮已经不足以形容。 那叫胖大。 看上去,要套进这黑色翼装里,颇有些难度。 苏大为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翼装,摇头道:“不愿意的就留在这洞里守着,我反正是要搏一下。” “我穿!” 安文生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倒也不是乱来,他虽然没用过这玩意,但是身为异人,本身就有远超常人的控制力。 在地面上,伏高蹿低,纵跃轻身不在话下。 这身体素质,妥妥碾压后世那些玩极限运动的。 再加上异人可以调用种种能力,玩个飞行翼装,不见得有多困难。 刚才看那个吐蕃奸细,玩这身装扮飞行,也玩得挺好的。 若不是苏大为飞剑过去,说不定人家真就平安飞走了。 而且眼下局面,除了靠这身飞行装逃出吐蕃人的包围,还真就没别的法子。 饿上几天,就算异人也不成啊。 “别怕,就当是大风筝,其实道理差不多。” 苏大为看见李博对着拿起的另一件翼装发怔,安慰他道。 李博虽然身手还可以,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对这种没玩过的飞行翼装,确实是心里没底。 “李郎,如果实在害怕,可以留在洞中等待,我下去后,再想办法设法营救。” 苏大为沉吟道。 “不了,我跟你们飞。” 李博深吸了口气,将手里这件衣服抓牢:“我家内人和小郎君已经多日不见我,想必已经等得急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好,我们先换上,再研究一下这东西怎么用。” 几口箱子打开,一共找出六件,有两件有破损,还有四件可用,刚好就够。 唯一比较尴尬的是安文生。 其他人都把这身翼装换上了。 只有他因为身材胖,穿这黑色翼装,穿出了紧身衣的效果。 苏大为看着他久久无语,脑海中突然闪过的是后世一位以“肥龙”为绰号的影星。 安文生他,这算是中年发福吗? 不过,在这时代,唐朝人食物丰富,肉食不缺,吃得胖大,反而说明家里条件好。 贵族门阀,乃至李唐,无不以胖为美。 老安这身材,在长安反倒让人觉得有男子气概,家里大富贵。 “都收拾好了吗?” 苏大为问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指着与脚相连的翼膜,用自己有限的一点知识,跟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大致交待了一下这种装备的飞行原理。 其实正像他之前说的,这东西就是大号风筝,借助气流的升力。 飞行倒是没问题。 难点在于速度和飞行姿态控制。 手臂开合角度,身体姿态调整,一点微小的改变,就会改变对气流的受力方向,直接影响飞行轨迹。 更重要一点在于要避开障碍物。 如果一头撞在山壁上,就算是如安文生和苏大为这样的异人,只怕也是骨断筋折,粉身碎骨的下场。 还要注意避开混乱的气流,免得被山风给卷跑了。 苏大为用“风筝”的理论,跟大家交代了一番。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飞行,没有飞行经验,也没有试错机会。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一会大家跟着我,我来领头。” 苏大为道:“只要不撞上山,就算跌下去,也有活命机会,这里是雪域,下面的积雪够厚,有这翼装托着,我们跌下去不会太快。” 最后叮嘱了一番,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了握聂苏的手,以示鼓励。 他将刚才看到的那把巨弓和箭抓在手里,带头通过夹壁,向方才的平台移动。 聂苏紧跟在他身后。 然后是李博。 最后是安文生。 在通过夹壁时,安文生又尴尬了一下。 好在有前两次的经验,他吞胸吸腹,一番调整,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一行人刚来到石台,就听到远处传来大呼小叫之声。 然后是吹响的耗牛角。 雄浑而苍茫的号角声,在山巅回响。 长长排列在雪山道上吐蕃兵们严阵以待,弓弩上弦。 离得最近的一杆大旗,赫然是雪山狮子旗。 “那是……不会错,是吐蕃大将论钦陵的旗帜。” 安文生喘了口气向苏大为道:“论钦陵年纪虽不大,但却是吐蕃不可多得的将才,东征西讨,在雪域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人有些难缠。” “不管他,离得这么远……” 苏大为话音刚落,耳中听到“嗡”的一声响。 他的脸色一变,低喝道:“退!” 李博、聂苏和他都疾速退回洞里,只剩下安文生比较尴尬,一时来不及收腹。 眼睁睁看着抛射来的长箭,只得劈掌挥拳,将其击开。 刚勉强应付完一波,第二波箭雨又至,安文生眼看着密如飞蝗的箭雨,怪叫一声,身子一缩,神乎奇技的居然缩到窄小的夹壁洞中。 “老安,其实你是练过缩骨功吧?” “滚!” 安文生喘着粗气骂道:“这帮恶贼,一直守在下面放箭,还用的抛射,射身上便是重创,这还怎么走?” 苏大为笑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麻烦你先把肚子缩一缩,让让,不行,你还是先出去吧,让我出去再说。” 面对安文生翻起的白眼,苏大为一提手中巨弓,昂胸抬头,大步跨出去:“待我射他们几箭,要是一箭射死了论钦陵,吐蕃必然大乱,我们就有机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箭定雪山 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的话,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我信你个鬼……你的箭法有多烂,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苏大为的身手各方面都不错,但有一点。 他的骑射真的是不敢恭维。 去年跟阿史那道真组队行动的时候,为此没少被阿史那道真嘲笑。 苏大为当然是义正辞严的表示,阿史那道真就是个傲骄,是个臭屁精,最喜欢自吹自擂。 不过,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他,还是虚心向阿史那道真请教骑射之术。 一晃快一年过去,骑射功夫倒没听说长进,不过看样子阿弥这吹牛逼的功夫,深得阿史那道真的精华。 苏大为被他一番嘲笑,在掩嘴偷笑的聂苏和瞪着大眼的李博面前,颇有些挂不住面子。 气道:“你行你上,这弓给你。” “嘿嘿。” 安文生呲牙一乐:“当然……” “当然不行!” 他耸了耸肩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军中之事,骑射什么的一概没练。” “那你说个屁。” 苏大为瞪他一眼:“还不快自觉一点,用你风骚的身形,吸引吐蕃人的箭,给我创造机会。” “恶贼!” 安文生磨了磨牙,似是被苏大为气到牙痒。 但最终他还是乖乖的听命,老实的站出去,双手插腰,还没来得及装逼喊一声“安大郎在此”。 就被一阵呼啸的箭雨射了个手忙脚乱。 “阿弥,你快点,再不快点老子要被射成刺猬了!” 安文生惨烈的叫着。 那是苏大为在他身上从未听到过的哀嚎。 苏大为心里一惊,暗自替安文生祈祷:“老安该不会是被射中屁股了吧,这叫声也忒惨了点……” “阿兄,你再不快点,安大兄只怕真要被射死了。” “这就开始。” 苏大为掂了掂手里的弓。 这弓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一般的弓弩年代久了,一定是弓体腐朽,弦也烂光了。 但这弓就和飞行翼装一样,保存的得分完好。 苏大为心中暗道:“连衣服都能保存下来,这弓箭,希望也带点黑科技吧,不说射死论钦陵,只要能射到他那杆大旗附近,让吐蕃人混乱一阵也就够了,但愿射程够远。” 心里默念着,他拉弓试了下,感受了一下劲力。 拈起一支箭。 这箭也不像普通的箭,箭杆似金属造就,浑然一体。 入手十分沉重。 这哪里是箭,分明是缩小了的守城床弩嘛。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呼一声:“小苏帮我挡住箭,让我射他们一箭。” “好!” 聂苏双手一张,一个半透明的气泡浮在前方,遮挡箭雨。 苏大为双臂较力,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开!” 紧身的黑色翼装上,一块块的肌肉卉起。 他的脸庞涨得血红,耳中听得“崩崩”声响。 手中的弓被他拉至浑圆。 这一幕,把站在后方的李博看得呆了。 这么大一张弓,只怕比军中最硬的强弓还要沉重,苏大为居然一下子就拉满了。 他却不知,苏大为身为异人,最先开启的就是炼体之术。 他的双臂早有千斤之力。 但拉开这弓,依旧感觉十分沉重。 不及细瞄,凭着感觉锁定方向,手指一松:“中!” 崩!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聂苏双手一挥,气泡从中分开。 苏大为的箭,化作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沉闷的炸响和弓弦颤音久久不息。 头顶上方的冰雪簌簌下落。 吐蕃人的箭都为之一滞,仿佛被这一声弓弦响给吓住了。 箭若有王,这声便是箭王的怒吼。 属于论钦陵的雪山狮子旗距离平台的方向,在斜下方六十度,大约数里外的山道上。 寻常的箭绝对射不到这么远。 但是苏大为这一箭,去势异常凶猛。 只听破空呼啸,空气为之撕裂。 肉眼可见,一道白线划出。 那是飘浮在山谷间的雾气,被这一箭撕开。 下一刻,飞箭穿过狮旗上方,电般消失在远方。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万籁俱寂。 久久合不拢嘴的,满脸淌汗的安文生回头骂道:“阿弥,你果然是好箭!” “你才好贱!” 苏大为呸了一声:“这把弓我从没摸过,就算神射手也不可能一下射准,你们顶住,待我再射一箭,第一箭是试手,第二箭才显功夫。” “阿兄,真的吗?” 聂苏有些好奇的问。 李博忙在一旁道:“苏郎君说的有理,便是神射手,换上自己不熟悉的弓箭,也断不可能一箭就中,第一箭是熟悉这弓的力道和脾性,第二箭定然能中。”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感觉手臂酸麻,特别是拇指刚才扣弦的地止,已经磨出一道血痕。 不禁皱了皱眉。 他虽然在军中时练过骑射,但平时用的是角弩,没有戴射箭扳指的习惯。 李博眼尖,一眼看到,忙不迭的从自己手上退下一枚玉扳指道:“我平时也有打猎射箭的习惯,这扳指苏郎先用着。” 苏大为点头致谢,拿在手里试了试,套上去正好。 “小心,又来了!”安文生大喊一声。 耳中听到空气中传出无数蜂鸣般的啸音。 吐蕃人的箭又到了。 “小苏,护着我。” 苏大为吩咐一声,再吸口气,暗运鲸息之术,双眼死死盯着远处那面小小的雪域狮旗,心中暗自祈告:“一定要中,若能射中那旗帜,今天就能脱困了,一定要中。” 定了定神,他双臂一分,耳中听到自己体内筋骨“崩崩”有声。 像是上拉足了力的牛筋。 手中那张巨弓,再次被他拉至浑圆,这次拇指套了扳指,弓弦没那么割手。 心神中稍微对上那雪狮旗,口里爆喝一声:“中!” 崩! 穿云裂石的一声巨响。 第二支巨箭,从平台射出,向着远处的狮旗飞去。 可惜这一次,吐蕃人早有准备,数面大盾竖在旗前。 只听“呼”的一声响。 吐蕃军中人人诧异抬头,早就不见了巨箭的踪影。 苏大为这一箭,比刚才第一箭偏得更远。 聂苏偷眼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嘴角抽搐。 李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安文生斜眼看着苏大为:“再装啊,你再装啊,箭客?神箭手?” 吐蕃军中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声。 这声音充满了讥讽之意。 苏大为的脸涨得血红。 一半是用力过猛,开巨弓所致。 一半是羞愤难当。 “尼玛,老子就不信了!” 他咬咬牙,举起手里的弓,还要再来。 安文生忙劝道:“你歇歇再说,实在不行,咱们晚上再飞,你刚才第二箭就有些透了力了,再射就要伤身了。” 苏大为虽然神力惊人,但这巨弓所需要的力,也是吓人。 否则也不可能射出这么超远的射程。 比起床弩也不遑多让。 苏大为刚才第二箭,明显就没第一箭那么流畅自如。 安文生真怕他着急上头,憋出内伤来。 “少废话,替我防着吐蕃人的箭。” 苏大为咬牙道:“到晚上咱们也不用飞了,左右是个死,能不能活,就看这一箭。” “阿弥!” “阿兄!” “苏郎君!” 李博和聂苏、安文生在一旁想劝。 只见苏大为双脚迈开,重心下沉,双臂沉沉用力。 一张脸上血色满溢得像要淌出来。 连眼珠都泛起血丝。 在他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起。 心中锁定狮旗,奋力将巨弓拉至满圆。 一切的时间,空间,仿佛都停滞住。 苏大为的呼吸、心跳仿佛都不复存在。 陷入完全的静止。 然后,后手手指一松,如风拂弦。 崩! 震耳欲聋一声炸响。 第三箭,化作流星,怒射而出。 有了前两箭打底,山道中的吐蕃人已经不再如何害怕。 只觉得悬崖上那射箭的人是不是有毛病,尽整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玩意。 有屁用。 但是下一刻,那箭巨箭,笔直突入吐蕃人的阵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碎石与冰雪迸溅。 一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 “哎?中,中了?” 苏大为喘息了口气,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远处。 他的双臂酸麻,实在没力气再开第四箭了。 只知道自己一箭射入吐蕃军中,山道都射崩了。 不过那面雪狮旗还完好的插在原处。 苏大为原本想着一箭能将旗帜射倒,看来有些难度。 “不对!” 安文生突然惊叫起来:“你看那里,那个颜色,是领兵大将的亲兵,莫非……” 他一脸诡异的瞪向苏大为,一脸见鬼的表情:“莫非你真撞了大运,一箭射死了论钦陵?” “哈哈,不会吧。” 苏大为仰天大笑,心道我哪有那么神。 李博指着下方惊呼:“旗子倒了,那旗子倒了!” 卧槽! 苏大为定睛看去,原本笔直的雪山狮子旗倒伏下去,吐蕃军中一片混乱,隐隐听到有人怮哭之声。 “我特么……” 苏大为眼睛都瞪直了,真的这么好运气? 前两箭不靠谱,原来是攒人品去了。 这第三箭,中大奖了! “哈哈哈哈~” 苏大为心中得意之情,那种暗爽的劲儿,令他忍不住仰头大笑几声:“古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今有我苏大为三箭定巴颜喀拉山,不遑多让,不遑多让啊!” 心里爽着,突然想起来道:“哎,我这要是射死了论钦陵,薛仁贵以后也不会吃大非川的坑了。” “阿弥,你说什么?” 安文生耳朵微动,诧异的问:“薛仁贵,你是说那个守玄武门的薛仁贵?他什么时候三箭定天山了?大非川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反应过来,豪爽的一挥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机会来了,大伙还不抓紧跟我飞下去。” 说着,他背起弓,插好剩下的箭,抓过聂苏的手,又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一遍注意事项。 此时,阳光升至近天中的位置。 前方的云霭刚好散开。 就仿佛上天替苏大为打开了一道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义商 “老天保佑。” 苏大为心中暗自祷告,心想凭自己的身手,这翼装怎么也能当个降落伞什么的。 只要不是运气背到一头撞山上,定能活下来。 “小苏,文生,李郎,你们跟上。” 活动一下手脚,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从石台纵身一跃。 不敢看下面,那种可怕的失重感。 呼~ 山风猛地呼啸。 一股巨力从下往上将苏大为的身体托住。 能成! 他张开双眼,大喜。 感受着气流的方向,细微的调整自己的姿态,顺着山风,向前飞掠。 匆忙中,看到聂苏已经跟在自己身后。 猴头抓着聂苏飞舞的长发,吓得吱吱乱叫。 再往后,是咬牙切齿的李博。 他的双眼赤红,就像是押上一切的赌徒。 这跳下悬崖,要么生,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后跳下来的是安文生。 他的身形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让人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终究还是稳定住了身形。 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四人都稳定住了身形,穿过云空,向着下方飞掠而去。 雪山上,那些吐蕃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飞行的四人,有人忍不住跪下。 继尔是成片的人跪下,磕头祷告,大声忏悔。 地面上,吐蕃大相禄东赞看着从头顶上方飞过的四个人影,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 苏大为眼看着将神女神和吐蕃军抛在身后,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想要大笑两声。 可惜一张口,便是狂风猛地灌入。 弄得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方知做人不可太过得意。 忙端正心态,收起玩笑之心,回头看了一眼聂苏,看着她掌握得比自己似乎还轻松,不由有些郁闷。 人和人真的是没法比,小苏身上就有这种天赋,许多事她不学就会,如果学起来,常常比苏大为更快掌握。 羡慕不来。 “阿兄小心!” 聂苏突然喊出来。 她用的是胎息之术,反倒不会像苏大为这样,因开口说话而乱了呼吸。 苏大为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 眼前,是两座冰山的夹缝,看着宽不过数尺,稍有不慎,只怕会一头撞上去,摔个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在右侧冰壁上,明显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事。 想必正是之前撞山的紧那罗。 距离看着虽远,其实瞬息便至。 苏大为顾不上身后诸人,紧急调整姿态,以自己在地面轻身之术的经验,收敛身形,肩头一侧,在空中变向,以侧身姿势,如箭般从两山之间夹缝穿过。 等射出很远,他才调整好身形,恢复正常滑翔。 再回头看去,聂苏也安然过了那道夹壁。 紧接着是安文生。 不见了李博。 苏大为面色一变,目光看向安文生,只见安文生摇了摇头。 苏大为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出事了。 李博毕竟是普通人,也没有飞行经验,遇到突发状况应变不及。 十有八九已经…… 该死,这要如和跟李客他们交代。 就在苏大为心中沉重时,忽然听到聂苏的喊声,他回头看去,一眼看到李博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出来。 原来李博眼前苏大为和聂苏穿过去,心知自己无法从这种狭窄地势穿过,刚好有一阵气流。 他临机一动,借着气流偏离了直线,然后又借着一股风力绕过山崖,追了上来。 好家伙,真有你的。 苏大为忍住想爆笑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看着地面越来越近,看着起伏延绵的雪域。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后世那些玩翼装飞行的是怎么落地的? 好像…… 有降落伞? 尼玛! 这是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地,他惨叫一声,蜷起身体,抱住双膝,数息之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苏大为一头撞中雪面,身体如球般弹起。 伴随着掀起巨大的雪浪,一路向前滚动。 玩脱了! 数日后,在距离巴颜喀拉山百里的一支商队里,骑在马上的苏大为,摸了摸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脸。 “还好没破相。” 他喃喃自语。 “阿兄,你的脸……噗。” 聂苏骑马在他身边一侧,看着苏大为肿胀的脸,好似包子一般,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没大没小……第一次飞,能平安落地就不错了。” 苏大为一回身,瞪着后方,正蜷缩在骆驼上打盹的安文生道:“你看你安大兄,我这脸要是馒头,他的脸就是胡麻饼。” “噗,哈哈~” 聂苏再也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惊醒了安文生。 他张开睡眼惺忪的双目,茫然的左右看了看,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苏大为口中的笑料。 没法子,幸福这种东西,是要通过比较才能得出来的。 看看自己摔肿的脸,再看看聂苏如花似玉的面庞,没有一丝瑕疵,苏大为顿时颜面尽失。 好在看看骆驼上的安文生。 安大傻这次栽了。 是真的栽了。 最后落地时反应不及,居然是脸着地。 好悬没把脖子摔断,但那张脸,当真是星星点点,全是伤口,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过和李博比起来,安文生这伤又不算什么。 李博更惨,落地姿势调整不及,摔下去就起不来了。 全身多处骨折。 现在还躺在马车里。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命保住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伤总能养好。 现在李客和他家娘子,都在马车上陪着他。 而这支商队,是张通的。 落地后,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苏大为和聂苏背着李博,向外撤离。 原本想着等把李博安置下来,再回头去打探张通和骆宾王的下落,岂料在半路上倒是先遇到了一支部落,带来了张通的消息。 那日吐蕃兵至,张通颇有眼力,及时躲藏,索性没有被吐蕃兵抓到。 之后又不知如何打点,从吐蕃人眼皮底下溜走。 附近有几个部落,是他过去做生意打过交道的,部落俟斤与张通都是“朋友”。 所以这几日都在替张通打探消息。 接到苏大为等人后,张通大喜,赶紧联系上自己手下商队,组织起骆驼和马,不慌不忙的走向河西商道。 这一路,他都是几十年经商走熟了的,当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 吐蕃人也不知是被苏大为射杀了论钦陵,还是被那日苏大为他们从天飞降给吓住了,居然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又过了月余,张通的商队,终于带着苏大为他们,顺利翻过山脉,回到河西走廊。 而到这了里,各人将有不同的去处。 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已经离开长安许久,苏大为从永徽六年随程知节出征,现在已经是显圣二年。 大唐长安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 长孙无忌失势被逐出朝廷。 李治掌握权柄。 有太多的变化。 这是一个完全洗去了太宗贞观旧俗的崭新朝堂。 一个即将迈入巅峰的强大帝国。 “张郎,真的不随我们回长安吗?” 骑在马上,苏大为向张通殷切邀请道:“若回长安,别的不敢说,但是生意方面,张郎放心,我手上有的是关系,定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张通骑在马上向苏大为抱拳笑道:“多谢苏郎美意,不过我这商队得先去趟西域,还要去四镇转转,那边唐军刚刚打败突厥人,正是百废待兴,我这生意也是大有可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西域是我起家的根基,不得不重视,等我把这边生意做了,再跑一趟长安,到时少不得要打扰苏郎。” 听他这么说,苏大为脸上笑容便多了几分。 这次吐蕃之行,全赖张通居中支持,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欠了人情,不还心里总过意不去。 听到张通说愿意去长安,苏大为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便与张郎约好了,来长安定要找我,你到西市,或者长安县衙门,报我名字都可,或者可以直接上我家,我家在…… 对了,若是实在找不到,你可以问金吾卫,有个叫尉迟宝琳的,是我兄弟,找到他,便能找到我了。” 听苏大为如此说,张通面上闪过讶色。 “尉迟宝琳,莫非是……葱岭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家小郎君,哎呦,没想到苏郎还有这等关系。” “哈哈,我说过,你要到长安,我保你生意赚大钱。” 苏大为哈哈大笑,与张通相互把住手臂。 张通点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要去的话,可能把我闺女女婿都带上。” “都带都带,我家地方大,都来都没问题。” 两人体己的话说完,苏大为目光转向骑马立在一旁,稍显沉默的骆宾王:“骆郎真的不随我回长安吗?若想谋个一官半职,苏某倒还认识些人,可以为骆郎举荐。” “多谢苏郎厚爱,不过亲眼见到,听到你的经历,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前去一试。” “哦?不知……” “我想去西域从军,以一个大唐军人的身份,见一见这边关风月。” 骆宾王说着,举起一个酒袋抛给苏大为,两人哈哈一笑,以酒告别。 “好了,就到这里吧,大家各有去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安文生拍了拍马道。 后方不远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李博略微苍白的脸。 他此次于苏大为有恩情,苏大为一口答应带他们一家回长安。 再说还要教授李客武艺,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张通和骆宾王在马上向安文生和苏大为郑重抱拳,然后拨转马头。 商队里车马辘辘,向西远去。 远处,天边落日浑圆。 苏大为不禁吟道:“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恁地这么多感概。” 安文生对他时不时爆一句诗才,已经见怪不怪了。 拉了拉疆绳道:“我们也走吧,回长安还有很远的路。” “嗯。” 苏大为立在马上,看着张通他们马队的背影,心头有些怅然。 “文生,你说,这条河西走廊上,向张郎君他们这样的商人有多少?” “数之不尽。” 安文生笑道:“他们连通东西,是我大唐的血脉,将我大唐的文化,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输向西方,也从西方诸国,带回许多新奇的事物。” “但是张大兄却不贪财。” 苏大为叹道:“我说带他回长安发财,他都不贪。” “哈哈,或许,他就是我大唐的义商吧。” “义商?” 苏大为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扬首笑道:“你说得对,等下次在长安与张大兄重逢,我定要好好宴请他这位大唐义商!” 马鞭扬起,在空中甩出一记鞭花。 车队向着大唐方向踽踽而行。 长安,家,就在前方。 第一章 长安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苏大为目视着楼下街道,长安大街,车水马龙,繁华更胜往昔。 只是人呢? 人还是昨日之人吗? 离去的时候,还是永徽六年,现在已经是显庆二年深秋。 苏大为颇有种时间是把杀猪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愁绪。 当然,这种情绪是他独自品味的美酒。 他人无法得知他心中的怅然。 “你听,阿弥又念诗了。” 尉迟宝琳推了下程处嗣,好奇的道:“也没见他看书进学,怎么年纪越大,这诗作得倒是越多。” “有个屁用,都是半截残句,凑不出一首来。” 安文生在一旁,手里抓着个肥厚的肘子,正啃得痛快。 当然,是表面上痛快。 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次自认为颇为圆满的完成了家族的嘱托,谁知回到长安,便被家人一番数落。 被痛骂了一番。 本来,安家是看中苏大为这个潜力股。 现在倒好,安文生陪着苏大为发疯,本来已经是灭西突厥之功,偏又画蛇添足,跑一趟吐蕃。 陛下现在是没表态,但越是不表态,越让人难以捉摸李治的态度。 好好办事,那是有赏。 可办事办差不多了,你不回长安,跑去吐蕃,想干嘛? 你这还是在军中,有着军令在身呢。 按常理,苏大为这回灭突厥之功算是白瞎了,不重重责罚,以敬效尤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安家本来是提前投资,以为买中潜力股。 结果,没想到坑爹坑成这样。 骂安文生一顿已经是很轻了,当场就有人扬言要让安文生去宗伺里跪下,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当然,这一条没能实现。 但安文生已经足够郁闷了。 这趟出行如此艰难,连脸都差点破相了,结果回来就是一顿数落。 没有功劳,苦劳都算不上。 贼你妈的,本来就烦这些家族里的破事儿,以后这种事爱谁干谁干。 心情郁闷之下,化悲愤为食量,这胃口不是一般的好。 “安大傻的食欲真是让人羡慕。” “他比以前胖了好多……” “应该瘦不回去了吧,这是少年肥?” “屁,三十好几的人了,中年肥,回不去了。” 呯! 安文生大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双眼瞪着在坐的人,郁闷道:“你们闲得慌?没别的可说道的了?老盯着我做甚?我胖又如何?吃你家大饼了?” “呃……” “咳咳!”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苏大为视线从窗外收回,忍笑摇头。 人啊,真是一胖就…… 以前安文生瘦的时候,妥妥是高富帅和小鲜肉,现在嘛,杀猪刀有些明显。 “我来迟了!” 梯口传来苏庆节的声音。 紧接着是“噔噔噔”的上楼声。 苏庆节上来,在他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戎装的薛仁贵。 两人都有公务在身,听闻苏大为回来,处理完手头之事,便赶来了。 抹了把脸上热腾腾的汗珠,薛仁贵向苏大为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你啊,做了好大的事。” 薛仁贵摇头叹息,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他是传统的军人,在军中刚正不阿,近乎严厉。 对苏大为这种做法,有些微辞。 但有意见归有意见,总归不是自己带的兵,苏大为也不是随着他出征,从朋友角度,又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稍微提醒一下。 “陛下那边,只怕有些想法,这几日一定会召你问话,你要小心应对。” “我知道,多谢仁贵。”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投向苏庆节。 苏庆节刚刚摘下头盔,双手扶着膝盖,仰头长呼了口气。 低下头见苏大为看着自己,苦笑道:“这回是惨了,我阿耶非说是我的责任,不让我回去做不良帅,我身上职务推托不得,又不敢像你那般洒脱。” “来喝酒。” 苏大为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我离开长安多时,跟我说说最近的情况吧,长安有哪些新鲜事?” 苏大为才说完,程处嗣便开始叹气。 “别提了,我阿耶这次回朝,不但没功,反而被陛下斥责,说他治军无方,纵兵劫掠。” 苏大为倒是不觉得奇怪,这本来也是历史上有的。 按理说,程老魔因为这件事,会被一撸到底,最后只保留了爵位,郁郁而终。 而坑他的王文度,虽然同样被撸去职务。 但这件事吊诡就在,程知节不过是令手下兵士搜刮钱财,反正也是大家一起分,凭这事就削职为民。 而王文度呢? 做为怂恿者,并且自称奉有陛下秘旨,后来李治说是“矫召”的。 结果也就是削职为民? 而且没几个月便起复了,派他和苏定方一起去打百济刷战功去了。 事后平了百济,大唐在百济之地建立熊津都护府,还令王文度为大都护。 你品品,你细品。 这其中,不就是摆明了给程老魔下套么。 但是现在情况要好一些,虽然唐军依然有搜刮突厥人的财货,也有杀掉一些主动投靠的部落首领,导致恶名,但好歹把西突厥是打下来了。 说到底,这也是苏大为在暗中使力。 否则,程知节连一点功劳都没有,会更加难看。 李治虽然斥责程知节,但念在他完成了平西突厥之功,还是给留了点面子。 封了个虚衔,增加了食邑,但是军权却免了。 属于明升暗降,给个地方养老。 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是保全了,没有临老把名声给赔进去。 算是不幸之万幸吧。 但是军权是别想碰了,李治对于太宗时的旧臣还是十分防范的,哪怕像程知节这种提前站队都不行。 程处嗣看向苏庆节,颇有几分羡慕道:“庆节就不同了,现在苏将军受重用,陛下圣眷正隆,庆节也能跟着沾光。” “得了吧,这官谁爱当谁当去,我是不愿意的,我还宁可当我的不良帅。” 苏庆节说着,看了苏大为一眼:“还不知你后面如何安排?” “我亦不知。” 苏大为苦笑:“这次犯的事不小,等陛下召见后,等待听从发落吧。” “也只能如此了。” 苏大为昨天回来,便托人给武媚娘带话,想必阿姊会安排好一切。 自己虽然行事荒唐了点,但是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当的在陈硕真借诡异之术,行刺陛下时,自己虽是救李治,但当时却并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出言颇有些不逊。 那时是真的不知道李治后来会如何,印象里自己与李治并没什么交集。 何况当时李治被长孙无忌压制得,很怂,非常怂。 苏大为那时也单纯,想着交好武媚娘就行了。 哪知风水轮流转,最后还是回到李治跟前来。 也是,那时自己怎么就没想过,武媚娘现在的权力,也全是来自李治呢? 况且李治能斗倒长孙无忌,岂是易与之辈? 幸好李治还不算是个小心眼的。 又有媚娘阿姊从中周旋,事情应该不大。 时隔近两年,难得又得兄弟们聚在一起,苏大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长安八卦。 这两年长安发生的事,也渐渐在心中有了轮廓。 苏定方擒阿史那鲁贺,西突厥亡。 李治以其地分置昆陵、蒙池二都护府,并隶安西都护。 以阿史那弥射为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统领五咄陆各部;以阿史那步真为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统领五弩失毕各部。 八月的时候,许敬宗、李义府迎合武后,诬蔑韩瑗、来济和褚遂良一起图谋不轨。 李治贬韩瑗为振州刺史,来济为台州刺史,再贬褚遂良为爱州刺史。 遂良至州上表自陈,李治不听。 于是关陇门阀在朝堂上越发势微。 长孙无忌终日闭门谢客,可谓是门可罗雀。 比之过去,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此外,九月的时候,李治还曾移驾往东都洛阳,对外说是礼佛,随时有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想去洛阳修佛经,想了好多年了,这次有机会伴驾,于是向李治旧事重提,结果李治仍然不允。 等回到长安后,恰逢长安西明寺建成。 共有楼台廊庑殿阁四千区,庄严之盛为梁之同泰、魏之永宁所不及。 李治命以道宣律师为上座,神泰为寺主,怀素为维那。 命玄奘法师居新建之西明寺。 入寺仪式,一如入慈恩寺时之则。 原本历史上,李治是要到显庆三年方从洛阳回来,但此次不知是哪里的小蝴蝶扇动了翅膀,年底却年前回来了。 恰好苏大为也从吐蕃回来。 时机凑巧,苏大为也只能暗道自己命苦。 若是李治明年才回,拖上几个月,或许就可以装不知道,继续做自己的不良帅去。 眼下李治在长安,那是躲都没处躲。 乖乖等着见驾再说罢。 “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个风声。” 尉迟宝琳今天在酒桌上话不多,似乎没放开,不过喝到半程,他终于还是打开话匣子,吐露一个消息。 “听说陛下有意以洛阳宫为东都,洛州官吏的品秩与雍州相同。” “什么?!” 满座之人,除了苏大为俱是一惊。 另立东都这可不是小事。 而且还另立一套行政班子,品秩与雍州相同,这其中,信息量大了去了。 雍州,就是以长安为中心的帝都区。 另立东都,这其中的含意…… 第二章 朕很失望 “这事还没正式颁布,但八九不离十了。” 尉迟宝琳神神秘秘的道:“都别往外说啊。” “行了,我们都知道轻重。”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不是,你哪来这么多消息?” “嘿嘿,金吾卫的兄弟多,消息也多。” 苏庆节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阿弥,你知道裴郎君的事吧?” “嗯?” “他现在不在长安了,换了位新县令。” “啊?”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事我倒是不曾知道,裴县君去哪了?” “裴郎君因功,封为安西都护,已经去赴任了。” “这……” 苏大为一时无语了。 自己才从外面回来,没想到裴行俭居然去做安西都护。 这一进一出的,自己连面都没见到。 不过,苏庆节这番话似乎另有所指。 果然,只听苏庆节继续道:“新来的县令不太熟,听说此人颇有些爱财……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若是你在长安待着不爽利,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安排一下,去王县君那里任事。” “狮子先谢过了。”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小气到为此事急眼。 苏庆节说这番也是好意。 如果新来的县君真的不好打交道,那还真要考虑下今后的安排了。 自己图做不良人的自由,不用像一般官员那般辛劳,除非有要案,平时时间可以自由掌控。 现在自己在长安生意也还不错,基本实现财务自由,做事就想图个事情少离家近。 再看看吧。 实在不行,还有武媚娘这条关系。 这顿酒,一直喝到夕阳落下。 几人各自起身,有职司的去忙公务,回家的回家。 苏大为向着家里赶去。 昨天回到家,可把柳娘子高兴坏了。 先是揪起他的耳朵好一顿埋怨,然后又抱住聂苏,继续开始数落苏大为。 没办法,这可是亲妈。 家里现在人越发多了起来,除了大白熊,周二哥,新近又住了李博一家。 自己承诺要帮李博免除身上的麻烦,也要等到见过李治,再伺机解决。 不过李博身上的事据说和旧隋有关,现在都是大唐第三位皇帝了,连丰邑坊的霸府都拆了,应该问题不大。 昨天回来得晚,倒也没来得及和周二哥他们好好聊聊,竟不知裴县君已经外派做安西都护了。 回去得找周二哥和大白熊他们聊聊。 心里想着各种念头。 忽然又想起之前在吐蕃雪域的经历。 上次之事,既解答了苏大为心中的一些疑问,又有些新的疑问生出来。 聂苏的母亲是本教的圣女,而本教因为之前吐蕃入侵象雄之事,发生变故。 圣女不知为何没有随本教僧众一起行动,而是带着聂苏逃往大唐,在长安将聂苏寄在佛寺里。 这之后,聂苏的阿娘又飘然不知所踪。 据聂苏的回忆,似乎是为了引开仇家。 可仇家是谁? 好像,那几年雪域上还有些大变故,有火山喷发什么的。 不知与本教和圣女的事,有没有关联。 还有一点令苏大为暗自疑惑的是,那位辛饶佛祖相旁,为何摆放的都是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 而圣女的造像是佛祖像之下,唯一的人像。 这其中又有什么含义? 此外还有佛祖转世灵童之事。 难道说,在本教里,已经有后世雪区活佛转世的传统在? 本教与藏佛倒还颇有些相似。 后来苏大为也曾了解过。 本教从巴颜喀拉山圣石窟发源起,从特罗巴人身上学会了种种异能和秘术。 之后据说发生过一次天灾,说是天塌了,然后本教僧众便从巴颜喀拉山迁往海拔更高的地方。 就是后来的象雄阿里地区。 对了,象雄是音译,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羊同”。 妈蛋,这么想的话,特罗巴人末期遇到的什么天塌,该不会是火山喷发吧。 火神共工?火山? 水神祸融?因为山体崩塌,堵塞住了黄河源头,形成偃塞湖。 最后积水改道,一泻而下,引发中原地区大洪水? 这个脑洞有些忒大了。 苏大为摇摇头,继续想道,本教这之后搬到了阿里区,以冈底斯山为圣山,重修神庙继续传教。 而辛饶弥沃佛祖,就是诞生于冈底斯山一带。 据传说,他改良了原始的本教,仓建雍仲本教,传下五明学科,并创造了象雄文字。 后来的吐蕃文和藏文,都是自象雄文字演化而来。 而且本教还传言,天竺的佛教,也是雍仲本教的启发才繁衍出来。 佛教的佛陀诞生地在泥婆罗境内,就是后世的尼泊尔,并非是天竺。 若论根源,泥婆罗靠近冈底斯山,同属一个文化圈。 若说是受到本教影响,倒也不无可能。 深吸口气,苏大为将这些杂念抛开。 这些脑洞解答不了他心中的实际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聂苏的阿娘,也就是本教前代圣女去哪了? 她的敌人是谁? 这些人还会不会找上聂苏的麻烦? 从聂苏身上种种异能来看,那位圣女,应该身手也不弱吧? 此外就是特罗巴人,留下了种种奇怪的文化传承。 有可能本教就是受他们影响催生的,此外还有那奇怪的飞行翼装,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那些特罗巴人留下的? 还有那把巨弓。 对了,还有石碟。 安文生从巴颜大师遗骸手中,把那个石碟取在手里,后来就带回来了。 石碟苏大为找他讨要回来了。 不过还一直没空研究,不知其中有什么秘密。 最后就是不知当日那一箭,究竟有没有射死论钦陵,或者射伤? 这事,只能日后才知道了。 若是论钦陵死了,大唐面对吐蕃,至少少去一半的威胁。 至少大非川之败,便可以免去了。 心中各种念头沉浮,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巷口。 一抬眼,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巷旁,似在等什么人。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马车形制是宫中之物。 站在马车旁的是宫中内侍,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开口,那人眼尖,早已看到苏大为,一溜小跑过来,向苏大为行礼道:“苏郎君,我替陛下传口谕,召你入宫。” “现在?” 苏大为懵逼了一下,知道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可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家里打声招呼。” “苏郎君可别为难小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去得迟了,只怕陛下震怒,郎君家中,我会派人禀报的。” “好吧。” 苏大为略一犹豫,无奈的钻上马车。 随着摇晃的马车,向着宫中驶去。 鲸油灯的光芒,将殿内照得通明。 这是内宫,寻常人这个时间,绝计是见不到李治和武媚娘的。 除非是有特别重要之事。 但是现在,苏大为却站在了殿里。 这是武媚娘家人才有的待遇。 但又不同于往日见家人。 因为李治与武媚娘都着正装,端坐于坐上。 李治平静的看着苏大为随着内侍走进殿。 武媚娘眼波微转,眼中仿佛平静的湖水兴起波澜,流过一抹激荡之意。 但却很好的掩盖住了。 她眼角带笑的看着苏大为,虽未说话,但这眼神,却胜过千言万语。 “臣,苏大为,参见陛下,皇后。” “起身吧。” 李治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道:“你可舍得回来了。” “陛下恕罪。” 苏大为叉手而立,偷眼看了一下李治。 两年时间没见,李治的变化挺大。 首先第一感觉,便像是安文生一样,胖了。 李治比过去胖了整整一圈。 过去的他,就像是个文弱书生,生得白净。 现在的他,依然白净,却变成了个白胖子。 唇上还蓄起两撇胡须,这令他看起来变得威严不少。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在大唐皇室丰富的肉食下,又缺乏必要的运动,胖,是必然的。 对了,李唐皇室好像都挺胖的,否则也不会以胖为美了。 又胖,又爱吃肉,还不爱运动,再加上喝点小酒。 痛风没跑了。 苏大为心里暗搓搓的想着。 只听耳边传来李治不紧不慢,似有些玩味的声音:“罪?你苏大为替大唐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 “陛下莫开臣的玩笑。” 苏大为大着胆子抬头,冲他和武媚娘眦牙一乐,颇有些没皮没脸的感觉。 “臣负陛下重托,却在功成之日私自离开军营,出去浪荡这么久,此为臣之大罪。” 说完,他冲李治一揖到地:“臣违反军令,言行无状,愿受陛下责罚。” 呯! 李治突然一拍扶手,一声重响,让人心头突的一跳。 坐在他身旁的武媚娘侧脸看过来,眼里闪过一抹狐疑。 李治负着手,缓缓向苏大为走来:“你真的知罪吗?还是仗着与媚娘的关系,以为朕不会拿你如何?” “臣不敢。” “这天下,还有何是你不敢的?” 李治一步步,走到苏大为身旁,抬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下来。 “你可知道,你让朕,好生失望啊。” 第三章 天可汗 殿内烛灯光芒摇曳,透着一种异常的安静。 落针可闻。 苏大为微微低着头,额头稍稍渗出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威势。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 如山,如岳。 以前或许还不懂得,但是近来,李治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像一个人—— 太宗,李世民。 自李治掌国以来,随着一次次翻云覆雨,帝王权谋。 从两晋十六国时起,便困扰着中原王朝的关陇军功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又或新兴的江南门阀,全都被他以极高明的手段压制住,取得了朝堂平衡。 而李治也终于独揽大权。 就连凌烟阁上第一人,曾经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如今在李治手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日薄西山。 明眼人都看出来,长孙无忌已然失势,别说庇佑关陇贵族,连他自身都难保。 生死皆在李治一念之间。 但这一切,并不是在重大冲突下发生的,大唐的朝局斗争虽有,但总体维持在一个可控的烈度。 看上去,就像是微波的湖面。 但是湖底暗流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强大,强大改天换日。 这一切,无不展示出李治极高的权谋,以及帝王心术,或许直追上了太宗李世民的层次。 对外,李治派出的大唐征西突厥之军,此次传回捷报。 一次灭掉西突厥,擒阿史那贺鲁,彻底解除困扰中原百年的突厥之患。 无论是政治、又或者武功,这两个战场,李治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一桩桩实打实的“战绩”在这里,谁还敢小看这位大唐皇帝? 草原各部已经开始在称李治为“天可汗”。 要知道,这个称呼,过去只是专指太宗李世民的。 李治就站在苏大为面前,一动不动,那双冰冷的眸子盯在苏大为的肩头,一言不发。 如果换一个臣子,可能已经承受不住李治身上带来的压力,只怕要双膝一软给跪下了。 但苏大为毕竟不是一般人。 他“胆大妄为”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久久不见李治说话后,他居然悄悄把头抬起来,一眼就看到李治正俯视自己的眼睛。 苏大为便笑了起来。 “陛下,如果阿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不过一定要留着我颗脑袋,回头还要为陛下和阿姊效力呢。” 他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放肆,也有几分惫懒。 李治不由一愣,如今在朝堂上已经很久没人敢跟自己以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说话了。 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正抬起衣袖遮唇轻笑的武媚娘。 李治顿时有些无奈,也有些泄气道:“媚娘你……” “我就这一个弟弟,三郎,你别吓到了他。” “呵,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吓他。” 李治甩了甩袖子,向苏大为瞥了一眼:“行了,不用再装样子了,起身吧。” 说完,自顾自的走回台阶,在武媚娘身旁的胡椅坐下来。 他是想给苏大为一个下马威,可惜,有武媚娘在场,这一切都进行不下去了。 苏大为定是看到了武媚娘给的“暗示”,所以才有恃无恐。 这个小机灵鬼。 罢了。 那就叙叙“情”吧。 苏大为目光在李治脸上一扫,落到武媚娘身上。 他的嘴微动,无声的喊了句“阿姊”。 武媚娘眼睛往李治那边一瞥,袖里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又往下一压。 苏大为立刻会意。 方才也是看到武媚娘在笑,才令他突然醒悟。 如果李治要追究自己,只用一道口谕就行了,哪用把自己叫到当面说那么多话。 多半还是想用“帝王之术”,来敲打自己一番。 先杀威棒打下去,再轻轻抬起,然后一番劝勉和嘉奖,一般几个组合下来,就会令臣下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命交出来。 玩这招最厉害的是太宗李世民。 如今看来李治也学得不差。 坐在位子上的李治,看起来依然沉着一张脸,透着不怒自威之感。 被武媚娘轻推了一把后,李治终于摇头笑了起来,向苏大为招手道:“阿弥,你过来,这次征西突厥回来,苏定方将军很是夸了你一番,说你用兵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来跟朕讲讲,你是如何用兵的。” “是。” 听到这里,苏大为彻底心定了。 看来罚是不会真罚了,说不定还有赏。 先把自己在翻跃金山,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战事,跟李治和武媚娘大致说一下吧。 “你说什么?此人叫什么?” “陛下,他叫阿史那沙毕。” “突厥人的名字……真是古怪。”李治脸上露出困惑和费解之色,摇了摇头:“你继续说。” 苏大为站着说,但是李治和武媚娘就很舒服了。 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有宫女端来点心果品,有西域的葡萄,西北的枣,石国的果子,还有奶酪浆等等。 李治和武媚娘,颇有一种后世听评书,听苏大为一个人讲单口相声的感觉。 他们夫妻两边听,边吃着零食。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听苏大为将征西突厥之事,大致讲完。 李治手里拿着一枚葡萄,放在唇边,一时听得入神,直到武媚娘轻推了他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悠悠感概一声道:“我这一生恐怕都没机会去西域了,不过听你说起战事,也颇有热血贲涨之感,难怪苏定方屡次提及你,说你有大将之才。” “那是苏将军谬赞了。” 苏大为有些汗颜,抱拳道:“在其位谋其政,我只是尽到本份。”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有些心虚。 追击阿史那沙毕的时候,那是为一口气。 杀了他斥候营的人,还混入唐军大营中偷取情报,如此嚣张,简直没把唐军放在眼里。 苏大为领了军令状,自然要将其击杀,方能扬大唐军威。 至于之后,他跨过金山后续的行为,那就是有些私心在了。 他想稍稍改变一点历史,不让程知节最后输得那么难看。 也不想大唐在西突厥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还想着早点结束战事,好返回长安。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参与唐军出征,不想身上背上一条“败绩”。 否则会背上这份耻辱一辈子。 这是苏大为绝对无法接受的。 诸多原因下,只有尽力去争取。 最终,他这只小小的蝴蝶,一手改变了整个战争走向。 使得大唐一战功成,不用像历史上那样,劳动苏定方出征第二次。 “好一个只是尽本份。” 李治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几分真心,轻轻将那粒葡萄塞入嘴里,慢慢咀嚼着,似在品味着葡萄的甘美。 停了一会,他才继续道:“便是尽本份,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阿弥,你这次征西突厥,做得不错,已经远超过我对你的期望,真的很不错。” 他侧过头,武媚娘早就捧起一个银盘在他嘴边。 李治“噗”的一口,将核吐在盘里。 又被武媚娘细心的用手帕擦拭了嘴角,这才转向苏大为:“不过……我想了好几夜也没想通,你立下如此大功,为何却要在军中不辞而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治的声音转为严厉,隐隐透着一种质问。 “有什么事,能比军务更大?” 呼~ 夜风吹入,殿中烛火闪烁不定。 李治脸上也变得晦暗难明,阴晴变化。 想起苏大为违反军令,就令他生出怒意。 气氛,突然变冷。 武媚娘手上取果的动作,微微一僵,凝神看向李治,看着他直直盯在苏大为,犹如上弦的箭。 再看看苏大为,似是措手不及,一时懵住了。 武媚娘抿了抿唇,正想开口打破僵局,替苏大为圆一下,就见苏大为眼珠微动,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有的。” “嗯?” 李治纵然原本没生气,现在也被苏大为给气乐了。 你还真敢说。 有事情比朕的命令更大?比军令更大? “苏大为,你莫要仗着自己与媚娘的关系,便在朕面前,得意忘形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是在笑,语气温和。 但是熟悉他的武媚娘却知道,李治是动了真怒了。 今天阿弥若不给出合理的理由,只怕这关难过,陛下雷霆震怒,便是自己,也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武媚娘眉头蹙起,心里暗暗焦急,又有些嗔怪:阿弥也真是,本来说得好好的,干嘛又要顶撞三郎。 第四章 君心难测 在李治逐渐变得冰冷的目光下,苏大为深吸口气,向李治抱拳道:“请问陛下,若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陷入险境,您会怎么做?” 李治眉头微动,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朕贵为天子,身边至亲岂会落入险境?若真有那么一天,朕也会倾国之力,以救之。” 他的声音平静,但却透着一种坚定从容的味道。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武媚娘,放心,朕会保着你。 虽然提问的是苏大为,但李治却是说给武媚娘听的。 武媚娘自是清楚李治话里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眼如秋水,眉目传情。 苏大为清咳一声道:“臣没有陛下的权力,也不敢擅动公器,所以只有舍下戎装,去解救家人了。” “哦?” 李治面上闪过一丝讶色,目光从武媚娘脸上,重新投到苏大为身上:“怎么回事?” 关于聂苏之事,苏大为本就没告诉其他人。 就连军中最亲的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都不知道,只知苏大为是有十分紧急的事,必须前往处理。 大唐皇帝李治,就更无从得知了。 何况李治日理万机,哪有空去关注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臣的阿妹聂苏,在阵中失散,后来臣得到线索,前往寻找。” 苏大为来之前就想过要将聂苏的事说出来,以打消李治的疑虑,只是在说出这件事时,他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不妙。 果然,李治立刻就想到:“既然是你家小娘子,为何会在军阵中?” “因为我离家日久,聂苏担心臣的安危,于是不惜离家千里,前去寻我。”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脸,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来。 他忙加了一句:“之前臣率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前往追击阿史那沙毕时,对方曾引发雪崩,幸亏聂苏及时赶到,才将我等救下。” “聂苏?她怎么能救下你们?”李治的声音微有些变化,但仍听不出他的情绪。 武媚在一旁道:“聂苏我往日也曾见过,与阿弥一样,不是普通人。” 李治微微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原来如此。” 一句话将此事轻轻揭过,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这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家中女子出现在军阵中,此事可大可小,再深挖下去就不太好了。 幸好有武媚娘从旁圆场。 而且看得出来,李治现在很信任武媚娘,她一开口,李治便打消了深究的想法。 苏大为忙将话题继续引开。 “陛下,在寻找聂苏的时候,臣曾到过雪域,去过吐蕃国。” 这句话,立刻把李治散开的兴趣,重新聚焦起来。 “吐蕃?你居然去了吐蕃?” 李治目光闪动,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他并非是昏聩之主,相反,他的精明与头脑,在大唐皇帝中,都可以排入前三。 因此苏大为的话一说,他立刻表现出敏感的嗅觉。 “吐蕃现在情况如何?” 李治问了一句,接着又自言自语道:“自父皇离世,除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反,周边诸草原部落,也有不少野心之辈蠢蠢欲动,还有辽东故地,也颇不平静。” 辽东,高句丽、百济、新罗,在大唐东面。 草原部落突厥人,在大唐的西北面。 而吐蕃,在大唐的西面,与大唐长安隔了吐谷浑和蜀地。 李治心里虽然眼下没把吐蕃放在眼里,但也有几分清醒的认识,知道吐蕃占着地利,其国中人骁勇善战。 王玄策出使中天竺遇袭时,曾找吐蕃借兵。 “陛下,臣正想与你说关于吐蕃的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在雪域之时,听说吐蕃这些年在高原上东征西讨,不断兼并其余部落,就在前几年,已经吞并了象雄,现在俨然已是雪域霸主,而且其大相禄东赞野心勃勃,下一步,恐怕会对吐谷浑起染指之心……” 说到这里,苏大为便没说下去。 聪明的君主不需要他说得那么细,自己便会脑补出来。 对聪明人说太多,只会引起逆反。 李治面沉如水,眸中光芒微微闪动:“吐谷浑?” 想了想,他摇头道:“不可能,贞观年间,吐蕃曾入侵过吐谷浑,后来与大唐展开松州之战,之后吐蕃便向大唐称臣,并迎娶了宗室之女,是为文成公主。 这些年,吐蕃对大唐还算恭敬,未露反意。 若他们真的生出野心,大唐的铁蹄,会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李治自信的道。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提起吐蕃,自然不是无地放矢,而是不想真等吐蕃吞并了吐谷浑,向大唐进逼的时候,唐朝才后知后觉。 历史上这个时候,李治的目光是被辽东吸引了,为了征辽东,大唐使出浑身力气。 先打了百济,又打了高句丽,还与倭国人在白江口爆发一场大海战。 历经无数艰难,才终于征服这些国家,但最后,却白白为它人做嫁衣,便宜了新罗。 新罗在战争后期,便开始对大唐的后勤动手脚,以致于唐军补给困难。 趁唐军这口气上不来,新罗趁机大量吞并原先百济和高句丽的地盘,俨然成为区域一霸。 后来大唐为此,与新罗在争夺半岛控制权上,又展开无数次大战。 最终,新罗与唐军划大同江而治。 虽然唐军收复了一定的高句丽土地,但最大的战争红利,还是被新罗给弄到手了。 唐军累得精疲力尽,耗费无数国力,但与收获相比,完全不成正比。 除了名义上消灭了高句丽,令李治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声大唐完成了前隋未竟之业。 自己完成了太宗未成之事。 所以,自己的功业,胜过太宗,远迈前隋。 但是除此之外呢? 糜费钱粮无数,无数大唐好男儿的热血,洒在辽东之地,无法魂归故里。 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是为自己培养出新罗这样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唐军这边还没对辽东灭火,西面的吐蕃已经纵兵杀下来了。 使得唐军腹背受敌。 那时名将苏定方早已累死在西征叛军的路上,李治派大唐新一代名将,薛仁贵对吐蕃用兵。 却在大非川惨败于吐蕃论钦陵之手。 这几步棋连着下来,实在太过憋屈了。 所以苏大为私心里,更希望李治关注一下吐蕃之事。 不说先打吐蕃,至少做些防备,免得被人偷家。 事实证明,历史是有惯性的。 李治,有他自己的判断和认知。 “区区吐蕃,何足道哉,大唐之中多的是突厥降将,他们能征善战,若吐蕃真有不臣之举,派一员上将领数万精兵,足以荡平。” 李治自信的道:“西突厥控弦二三十万,我大唐只出兵五万,便一战灭其国,天下有谁能挡唐军兵锋。” 说着,他挥挥手:“此事毋须再提。” 苏大为脸都绿了。 自己都给李治提前漏内幕消息了,奈何李治他不听啊。 他是不明白,明明吐蕃是西边一霸,区域性强国,为何李治却偏偏选择性失明。 “近来辽东颇不太平,高句丽与百济再度联手,攻略新罗,新罗已失数十城,大唐再不出手,恐怕新罗有亡国之险。” 李治说着,抬头“亲切”的看了一眼苏大为:“你也是知兵之人,须知大唐的心腹大患,始终是辽东,至于西北苦寒之地,莫说吐蕃不会有那么大野心,就算他们真有叛逆之举,西边群山绵延,岂是容易打通的?放心吧。” 苏大为一时无言。 有点理解李治了。 从大唐的地图来说,关中乃形胜之地,除了函谷关外,左右和后方都被延绵的群山包裹着。 关中乃是群山中的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粮食产量丰盛,此乃帝王之资。 有足够的粮食,就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口,就能形成强力的国家。 所以在潜意识上,有群山包围,都被认为是安全的,自然防御体。 相比隔着群山的吐蕃,倒是辽东过来无险可守。 中原地势,北高南低。 如果高句丽纵马打过来,一样拥有地形之利。 而且没有群山阻隔,看上去更加凶险。 辽东之地,能农耕,也能养马,历来这种地形下出的政权,兼具农耕文明的城邦文化,和游牧文明的侵略性,是中原王朝最为警惕的敌人。 苏大为于是闭嘴不再劝了。 李治的话里,透出心意已决。 他必然是要对辽东用兵,这一点无可更改。 至于吐蕃,那非眼下之患,李治现在没心情管,也没放在眼里。 苏大为对此只能苦笑。 观唐朝两百八十余年,吐蕃与大唐的争斗,几乎一直伴随到王朝末年。 比起马上要蹬腿的高句丽,吐蕃才是大唐的一生之敌啊。 可惜,这话没法说。 否则有一堆问题无法解释。 说多了,只怕李治又要起疑了。 “对了阿弥,你这次在征西突厥时,表现不错,但是军中自有法度,征西突厥有功,当赏,但是枉顾军法,擅自离营,此为过,当罚。 朕便将你功过相抵,你可心服?” 第五章 眼力 苏大为对朝廷的赏赐原本也就不太放在心上,说赏钱,他现在生意做得不错,不说多富有,至少一般日常生活,是衣食不愁了。 生意赚的钱,现在多到根本花不完。 如果说赏赐职务和官职,那苏大为更无所谓了。 他只想做他的不良人,逍遥自在。 所以听了后,只是笑着点头应下。 他这番表现,倒是让李治多看了几眼,不知苏大为因何发笑。 “对了阿弥,你刚才说到用兵,你对用兵有何见解?如果说大唐要对辽东用兵,以你之见,如何打比较好?” 来了。 苏大为暗自心里一动。 之前早就猜到李治有心对辽东半岛用兵了,现在得他几乎是亲口承认。 只不过没想到李治会问自己用兵方略。 苏大为倒也不虚,在征西突厥军中,跟着苏定方他们历练了两年,他现在对军事,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陛下,辽东苦寒,若要用兵,首先要注意的就是天时,那边冬天能把人的手脚冻掉,那种天气,就算是大唐府兵也支撑不住。 所以最佳的用兵时间,是从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 春季寒冷,而且多雨,道路泥泞难行,也不可用兵。 除了天气,第二个要注意的就是补给。 千里转战于敌国,若不能保证后勤供应,我军在敌国境内,恐有覆亡之险。” “你说的这些也不新鲜,算是老生常谈了,只做到这两点,我们就能取胜?”李治拿起一枚枣,放在嘴边细细的咀嚼起来。 “当然不行,但至少可以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未虑胜,先虑败,此乃兵家求胜之道。” 听苏大为这么说,李治脸上露出笑容:“原以为你只有探案不错,不曾想,对军中事也如此清晰。” “这些全是在征西突厥的途中,跟着各位将军们学的。” “你学得倒快。” “嘿嘿,苏将军和程老将军都是大唐名将,我自然也想跟着多学点。” 苏大为诚恳的道:“若无老将军们的栽培,哪有我在战阵中表现的机会。” 李治看着他,微微一笑,似在推断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 停了片刻,李治再次开口道:“阿弥,以你看,苏将军用兵如何?” 这里的苏将军,自然指的是苏定方。 在李治朝前期,全赖苏定方东征西讨,替大唐四周打下安稳发展的环境。 生命最后的几年里,苏定方不是在征讨叛逆,便是在出征的路上。 最后也是死在军中。 大丈夫马革裹尸还,虽然是军人的荣耀,但也同样是一种辛酸。 能活活累死在半途中,可见,大唐虽强,周边的环境却绝不是和平安稳的,相反,一直会出现各种挑战。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在军中曾读兵书,兵法有言,用兵有四种,即为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和兵技巧。 其中兵技巧是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对士兵训练和武器装备都十分重视。 苏将军精于带兵练兵,攻城拔寨,自然也精于兵技巧。 兵阴阳者,顺时而发,假鬼神之助,指的是善于判断天气,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的人。 苏将军能在暴雪中挥军直进,最终破灭东西两突厥,自然也是精于兵阴阳者。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以轻疾制敌。主要指战术方面的运用,侵略如火。” 说到这里,苏大为吸了口气:“自古用兵,少有如苏将军这样,善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所以我认为,苏将军属于兵形势。” “你漏了你自己。” 李治看了他一眼,接过武媚娘从旁双手捧着递上来的茶盏,凑到嘴里喝了一口,轻轻将茶盏放在小桌上,接着道:“听苏定方说,你用兵时,开始只带着数百唐军,后来先兼并弱小部落,招收仆从,随即得数千之兵,再攻略木昆部,得兵两万。” 武媚娘在一旁听得目中异彩连连。 虽然李治是在夸苏大为,但以她和苏大为的关系,在一旁听了也觉得与有荣焉。 “如果说兵技巧,从你身上看得还不明显,未知你练兵之能。 兵阴阳,善查天时,这一种,暂时也没看出来。 兵形势者,侵如烈火,这方面,苏定方将军是其中的翘楚,而你此次在西域,表现也可圈可点,以数百人,便可征讨收服数万胡人仆从,一系列做战勇猛果敢,后来听说追击阿史那贺鲁,也是你亲自带的人,追出上千里,几乎都快要追到石国了。” 李治深深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面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李治有些无奈的摇头:“以你这次的战功,只有古之卫霍可以与之并论。” 卫霍便是西汉的卫青和霍去病。 正因为两人善于马战,甚至是因食于敌,这才能率军远征千里,深入敌营中而敌不知。 “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正想谦虚一下,却见李治轻拍桌面道:“阿弥,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马上,大唐将要对辽东用兵,以你的才能,稍加打磨,用不得几年,只怕又是我军一员名将。 所以我想,此次你可以随苏定方之军去征辽东,正好多历练几次。 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治嘴角含着微笑,向苏大为投来热情的目光。 而苏大为…… 差点没被呛得大声咳嗽。 这是怎么也没想到。 入宫前,想着会挨责罚,或者武媚娘会帮自己脱罪。 但却没料到,李治居然现在就点名自己,问自己要不要跟着唐军一起去征高句丽。 这待遇…… 真是没谁了。 苏大为心念急转,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多谢陛下看重,不过从军非我所愿,这次征西突厥,耗时尽两个年头,家慈年岁已高,而我又志不在军旅,所以恳请陛下三思,还是留我做不良人吧。” 武媚娘一旁嗔道:“阿弥,怎么跟陛下说话的,让你去军中历练,这是陛下看重,天大的好事,你还拒绝。” 李治抬手下压,示意武媚娘不再多说了。 他转向苏大为,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然道:“你真的不想从军?如果立下灭高句丽之功,朕将不吝封赏,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回陛下,我散漫惯了,实在不喜欢军中的约束,所以,请陛下看在阿姊的份上,容我继续做不良人。” “你……” 李治两眼微眯,看苏大为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人跟人的想法怎么差这么多? 明明只要在军中,挥足军功,日后凌烟阁若评新朝臣,没准都能入阁。 但这苏大为,他居然这么奇怪…… 居然推掉了。 苏大为看着盯着自己的武媚娘,还有似在思索的李治,挺起胸膛道:“封侯非所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无论是领军在外征战,还是维护大唐治安,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我认为都是对大唐有贡献。” 这话说的,武媚娘都傻了。 出去历练回来,阿弥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 久久,李治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算了,征高句丽差你一个也没什么。” “陛下,别跟阿弥一般见识,他哪懂什么军略,没有大唐将士在外征战,哪有机会给他当不良人。”武媚娘挽着李治的胳膊,微晃了晃:“阿弥既然有领军的才能,多历练一下,将来获许也能独挡一面,如此人才,岂能埋没了。” 苏大为听得吓了一跳。 自己拚命想从唐军这个坑里跳出来。 没曾想,武媚娘却拚命想把自己塞回去。 当下,他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阿姊,您就别说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从军,我还是更想做不良人,钱多事少离家近,方便照顾我阿娘。” 抬出孝道来了。 武媚娘只得抿了抿唇,向他瞪了一眼。 李治也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媚娘,既然阿弥坚持,此事就这么着吧。” 奇怪。 苏大为从李治身上,忽然感觉到一股轻松之意。 连空气都仿佛活泼了几分。 再看李治和武媚娘之间,苏大为仿佛悟到了什么。 其实,李治压根就不想我从军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关陇门阀给斗倒,将长孙无忌踩下去,实现中央集权。 这时候李治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是身边人得势。 怕的是武媚娘身边聚起一大批精英,替武媚娘出谋划策,反过来侵占他的权力。 自古外戚便是皇帝身边的一大隐患。 李治自然不愿意武则天的实力太过膨胀。 这段时间,武媚娘的阿娘,还有阿姊都跑来认亲戚,武媚娘身边的随从不知不觉又多了不少。 在这个时候,李治头风和痛风还不严重,还是亲自处理朝政。 中后期因为身体的原因,只能令武媚娘在台前替他掌控朝局,而她在武媚娘身后遥控。 堪称站在则天女皇背后的男人。 历史上也因为这一点,往往忽略了李治的厉害之处。 却没想,大唐的疆域,正是在李治手中,达到空前扩张。 想明白李治对权力的不安和渴望,就能明白,他对权力的变化,有多敏感,有多大的掌控欲。 所以李治根本就不想苏大为继续在军中熬资历了。 毕竟苏大为是武媚娘的“娘家人”,也可以归为外戚这一块。 所以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只是试探? 第六章 新县君 那么李治为何要在单独召见苏大为时,主动提出让他从军的话来? 细细思索,当是为了笼络武媚娘。 此次能中央集权,将关陇与山东势力打压下去,与武媚娘在背后出谋划策,稳定后方,脱不开关系。 过去在王皇后掌六宫的时候,李治根本施展不开。 朝堂上有长孙无忌,回内宫有王皇后,只怕他连起个夜,御了几女,外廷长孙无忌都摸得清清楚楚。 现在换上武皇后,武媚娘的出身清白,与任何势力都没有直接的瓜葛,如此,李治方能高枕无忧。 而且武媚娘颇有权谋,遇事与李治一起商议,常有拾遗补漏之效。 这也让李治越发离不开她。 所以对于武媚娘,他是真心喜欢,也愿意表现出自己的喜欢。 看,你的娘家人,你阿姊武顺,我封了;你阿娘,我封了。 你弟弟…… 这半路认的不良帅弟弟,却不太好办了。 唐时军政二职分得不是那么清楚,比如裴行俭,在长安为长安县令,主管民政这一块。 但是外放西域都护,又是民政为辅,主抓军事。 裴行俭师承苏定方,用兵也是上上之选。 这种复合型的人才,好像放在哪里都能用,都好用。 光是这样倒不要紧,怕的就是朝中还有特殊关系。 苏大为,就属于这一种。 他同样久居长安县衙,虽是不良人,但遇事极有手腕头脑。 至今,也没见他被什么事难倒过。 连当年长孙无忌有心将他压下去,也被他无惊无险的平安度过。 这就是本事。 李治将苏大为外放,令他入征西突厥唐军时,未尝没有考验的心思。 对苏大为这个人,他还看得不是那么透。 此人早年对自己有救驾之功,与武媚娘关系极为亲近,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但此人与玄奘又过从甚密,听闻还善于结交,与大唐诸国公,还有丹阳君公李客师,也关系匪浅。 这令李治,暗中颇为在意。 他的办法,就是将苏大为踢出长安,换一个环境继续观察。 结果很意外。 苏大为就像是顽强的野草般,展现出极强的生命力。 在军中也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屡立战功。 两年征西突厥之战下来,李治借这个时间窗口清理了朝堂,也考察、看清了一批官员。 借[]征西突厥之事,或贬或升,将大唐权力格局牢牢掌控在手里。 只有对这苏大为,他心里感觉颇有些棘手。 你说用此人,可苏大为能力太过突出,又是武媚的亲属,升上去,必然是实职,会握有极大的权力。 而且还是李治最忌讳的军权。 但如果立下大功不封赏,又说不过去。 幸好就在此时,苏大为的所做所为,替李治解了这个难题。 此人居然“挂印出奔”,在得胜回朝前夕,留书信一封,不辞而别。 这简直是主动送把柄到李治手中。 是杀是剐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但凡雄主,必定多猜忌。 李治忍不住又想,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莫非这苏大为城府极深,又或是得到武媚娘的暗中指点? 就算对武媚娘,李治也是既用又防,更别提苏大为。 所以听闻苏大为回长安,李治觉得有必要亲眼见一见他。 这是给武媚娘一个面子—— 杀是肯定不能杀也不会杀,李治此时与武媚娘的关系正好到蜜里调油,怎么可能动武媚娘的人。 赏是可以赏,但不想给予苏大为军中实权。 所以边交谈,他就一边在思考,该如何安置苏大为。 结果交谈下来,他发现,苏大为似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那么深的城府。 谈及军中之事,虽然无甚新奇见解,但都很务实,并没有夸夸其谈。 于是半是试探,半是考验的抛出那句话,问苏大为是否愿意随苏定方再次出征,奔赴辽东。 按李治所想,苏大为如果是有野心的人,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但谁知,苏大为居然拒绝了。 这让李治心中颇为好奇。 他在朝中面对那些老狐狸时,对方心里想什么,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偏偏在这苏大为身上,他找不到那种“老奸巨猾”的味道,也没看到任何躲闪隐藏,有的只是坦坦荡荡。 李治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愿意的就愿意,不愿意的,怎么说,他都不应。 而且理由直接就扔出来,就是不想离家太远,想陪家人。 怂是真的很怂。 但也让李治彻底放下心来。 不论苏大为心里想什么,但还算是个安份的人,自己不用太过担心。 想到这里,李治抬手道:“既然你想做不良人,朕怎能不满足你,便如你所愿,继续去长安任不良帅吧。” “谢陛下!” 苏大为大喜,忙抱拳行礼。 却在低头的一瞬,看到武媚娘那张含嗔的脸,心里不由突的一跳。 送苏大为出宫的太监名魏同知,是武媚娘第二次入宫后,从升上武昭仪便一直陪在身边的。 也算是个宫里的老人了。 沿着宫墙,提着灯笼一面走,魏同知一边回头小声道:“郎君,皇后说今日太晚,过几日你再入宫。” “嗯。”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一闪念,立时会意。 武媚娘只怕是有话单独想和自己说,只是她现在贵为皇后,再不可能如之前那般出宫。 让这太监嘱托自己,便是约自己改日再单独见面聊。 今天在李治面前,也有些话不方便说的。 苏大为虽然不知武媚娘会同自己说些什么,但也能大概猜到,多半,是和自己拒绝随苏定方征高句丽有关。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利益诉求。 出家做法师时的武媚娘,入宫做昭仪的武媚娘,与现在做皇后的武媚娘,所求之事必然是不同的。 特别是当武媚娘有了儿女之后,护犊之心,乃是天性。 只怕媚娘阿姊也做不到当初和自己说法时那般洒脱了吧。 人活一世,就算不为自己,也会想着为儿女挣份家业。 听说王皇后被废不久,之前立的太子李忠也被废去,而武媚娘的长子李弘,已经在去岁被册立为太子。 武媚娘要保李弘太子之位,少不了要争一争。 人一但有所求,就不可能洒脱。 也就是俗话说的,无欲则刚,有欲,那就软吧。 似乎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大为摇摇头,验过鱼符印信,出宫而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苏大为领了李治的口谕,便去长安县衙门点卯。 昨晚李治亲口答应让他继续做不良帅,天子金口玉言,苏大为总算能如愿以偿。 时隔两年,许多东西一样,但也有许多,早已不同。 物是人非。 走进长安县衙的时候,苏大为看到许多生面孔,里面也有一些熟人,但比较少。 看来整个长安县上下,似乎经历过大换血。 走上前去,他伸手拍了拍一个老面孔差役的肩膀:“我回来了,县君在堂上吗?” “在在。” 对方如梦方醒,下意识指向公廨道:“新县君在公廨内办公。” “好,我先见县君,回头找大家叙旧。”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那差役一个激灵,小声提醒道:“苏帅,新县君脾气可不太好,你当心……” 也不知苏大为听见没有。 公廨的木漆门,因为风雨侵蚀,红色都有些消褪发白,有些地方漆皮都掉了,露出里面黑色的木纹。 颇有些苍桑之感。 苏大为站在门口,本欲抬脚跨入,想了想,把抬起的脚放下,叉手行礼道:“不良副帅苏大为,求见县君。” 里面隐隐听到有人诧异的“咦”了一声。 片刻之后,有一把低沉的嗓音透声道:“进来。” 苏大为这才迈步进去。 如果是以前裴行俭,以苏大为受裴行俭的信重,自然无须通报,直接进去即可。 不过既然是新县君,总归要注意点,先摸清对方的脾气再说。 苏大为想的是安份做他的不良人,过他安逸的大唐生活,所谓的冲冠一怒怼县君,或者掀桌子说裴行俭不当县君,老子便不做不良人了。 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发生。 公廨里光线比外面略暗,甚至有些昏沉。 苏大为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放眼看去,只见在长长的桌案后,此时正端着一员大将。 呃,这还真不是眼花了。 确实是一员大将。 此人身着武士打扮,一身紧身劲服,颔下黑须浓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虽然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头蹲立的猛虎,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光看身形,似乎比之前苏大为见过的大唐猛人程知节还要雄壮几分。 看身形、气势,看这打扮,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如果不是桌上还放着全套县君的行头,官袍、头冠,印信,苏大为真的想要掉头走人了。 没等他发呆结束,坐在桌案后面的猛将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双手扶膝,沉声道:“你就是苏大为?” “正是,还没请教……” 苏大为还是有点懵。 耳中听到对方一声冷哼:“我是长安新县君,赵持满。” 第七章 李大勇回来了 赵持满,据史载,乃是长孙诠外甥,官至凉州长史。 工书,善骑射,力搏虎,走逐马,而仁厚下士,京师无论贵贱皆爱慕之。 据说后来因为长孙无忌的事被牵连,被武后挟私报复,被赐死。 死后无人收敛尸体,被丢弃在城外,沦为野狗之食。 最后是王方翼冒着仕途前程的风险,将其收敛。 苏大为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再看赵持满时,目光有些怪怪的。 当你看到一个几年后注定会死的人,坐在案前,并且是你的上官,知道对方死得凄惨无比,你是什么感觉? 很难说这种心情。 但苏大为低头思索,却觉得赵持满之事,颇有可疑处。 长孙诠是长孙无忌从父之子,而赵持满,隔得更远了。 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当时尚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何苦要去动一个赵持满? 这道理说不通。 当然,这也不是苏大为现下该操心的事。 知道人没错就行了。 他叉手立在堂下,向赵持满恭敬道:“苏大为,见过县君。” 赵持满目光略带审视的看向苏大为:“听说你之前随程知节大总管征西突厥了?” “是。” “军中任何职?” “先为斥候营队正,后为营正,再之后因功拔为果毅副都尉。” “为何没继续在军中?” “县君,父母不在,不远游,我愿在家侍奉老母。”苏大为不卑不亢道。 这个回答,似是令赵持满颇有意意外。 他看了苏大为片刻,容色渐缓,点点头道:“我知之,那就继续做好你的不良帅,好生做事。” “是。” “对了。”赵持满开口打断想要借机离开的苏大为,继续道:“你现为不良帅正帅,陈敏去了别处。”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才退了下去。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刚才在县君公廨里的时候,真有点担心这位有着军中猛将背景的赵持满突然站起来,来一句“来来来,某与你试试手,大战三百回合”。 好在赵持满从头到尾都还算正常。 这让苏大为轻松不少。 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终于退了,万年县底下,苏庆节从军,马大惟不在,无人主持大局,最近出了好几桩治安事件,最后县君王方翼大怒,也不知如何运作的,将陈敏讨要了过去。 虽然陈敏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胜在经验老道,有他坐镇,万年县总算太平下来。 至于长安县这边,陈敏不在,钱八指倒成了资历最老的不良人。 现在暂任不良副帅一职。 苏大为回来的时间刚巧,再晚一点,只怕钱八指照应不住,要求新县君另令他人做不良帅了。 “阿弥,你总算回来了!” 不良人公廨里,两鬓斑白的钱八指看到苏大为时,一个箭步上来,用力抱住苏大为的胳膊摇了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南九郎,还有其余几位不良人中的老人,都在一旁候着,看着苏大为呵呵傻乐,一时不敢上前。 “昨天就听大白熊说你回来了,但是时间晚了,我们也不敢去叨扰,正想着今天还没见你来,便去你家拜访一下,可算把你等到了。” 钱八指哈哈大笑:“今晚我做东,请阿弥和众兄弟一起吃酒,谁也不许和我抢。” “八指,这两年你辛苦了。” 苏大为看着钱八指斑白的两鬓,心下微有些激荡。 钱八指这一辈的不良人,剩下已经没几个了。 他们是从自己父亲那辈一直做不良人,数十年下来。 其实以钱八指的年纪,差不多也都该到退休的年纪,可以在家饴儿弄孙,享享清福了。 但是他却仍在做不良人。 苏大为了解钱八指,做不良人,一半是习惯,一半是为了替自己撑住场面,不让自己回来后,手下便做一盘散沙。 “八爷,谢了!” 苏大为拍拍八指的肩,在他耳边小声道。 钱八指眉梢一动,咧嘴笑起来。 他的牙已经掉了几颗,一笑,都漏出几个洞,说话都有些漏风,却是喜气洋洋的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回来,我们便有了主心骨,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歇歇了。” “放心,一切有我呢。” “苏帅。” 南九郎在一旁,终于鼓足勇气走上来,向苏大为叉手见礼。 一番热闹自不需提。 接下来的数日,苏大为都在梳理不良人手头的案子,熟悉手下新的不良人,与各方磨合,重新融入到不良帅的角色里。 数日后,不良人这边的事基本理顺。 但却发现,还有更多琐碎的事等着他。 首先是周良的公交署。 自永徽六年突厥狼卫借商队潜入,欲行不轨之事后,公交署连同苏大为的几条商路,便遭到最严厉的查验。 虽然最后没有取谛,但规模依然大为收缩。 这其中,首当其冲便是周良和一帮之前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 在公交署中权力受到极大的约束。 由此,长安中一些世家通过两年时间,悄然往公交署里派人渗透,现在公交署,周良他们已经沦为被架空的尴尬局面。 同时因为核心人员被换掉了,时间过去两年,当年之事,也没有太多人记在心上。 公交署渐渐做大,甚至超过往昔。 只是这一切,与周良,与苏大为,都渐行渐远。 这事苏大为之前不在长安城里,自然无遐顾及。 可现在他回来了,该是自己的东西,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公交署可是他提出来的,一手推动,给周良这些老伙计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岂能被他人鸠占雀巢? 另外一边,就是思莫尔的商队,还有鲸油灯的生意。 苏大为不在这两年,生意早被无数人掺沙子,如今技术已经不在,长安城里卖鲸油灯的已经有三家。 反倒是属于苏大为的店,被挤兑得奄奄一息。 思莫尔受当年商队的事连累,如今也混得困顿不堪。 此次听说苏大为回来了,已经托人连连带话,想见苏大为一面。 对此,苏大为心中自然门清。 他也有心重整鲸油灯的生意,否则再混下去,只怕生意真要凉了。 这门生意,有丹阳君公,还有苏家、尉迟家、安家多门的参与,赚钱倒还在其次,有这条利益纽带,苏大为与几家才方便联系在一起。 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生意被他人挤占去。 这事,也需要他费一番功夫。 不过当下不急着见思莫尔,当年之事,这胡商要负上不少责任,先凉他一阵,等手头其他事处理了,再来理会思莫尔。 苏大为手上的生意,除了鲸油灯,公交署,现在唯一还做得不错的,就是他在离开长安前,捣鼓出来的烈酒。 用的是后世的蒸馏法。 这东西他是藏在自家里,专门辟了一间大屋装各种制酒器皿。 虽然真说起来,也没多少技术难度,但这东西属于窗户纸。 一捅就破,不捅,它就死活不破。 全套置酒装备都在苏大为自家,有黑猫小玉和黑三郎看着,这两年下来,倒是十分安稳。 也曾有人想偷入苏大为家,学这制酒的法子,结果一个个直着进来,躺着出去。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尝试了。 托着黑三郎他们护院尽责,苏大为至今仍独享这“烧刀子”的垄断之利。 家里钱财倒是不缺。 不过烈酒唯一的问题是规模不大,能供给长安的已经算是不错。 再远,现在却是无力顾及了。 若是苏大为能保证技术不外泄,扩大规模,就算卖到波斯去也不稀奇。 原本他就是这样计划的,通过安家的关系,把烈酒销往西域,思莫尔的商队也在其中参一股。 由公交署负责长安境内的货运。 如此,一门生意,照顾三家利益,再好不过。 可惜,随着苏大为参加征西突厥之战,两年时间,生意几乎陷入停滞。 现在苏大为回来,自然都要发力推动。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说大不大,但都需要苏大为亲力亲为,一件件去处理。 不知不觉中,大唐已经走过显庆二年,迎来了显庆三年的春天。 也就是在这一天,苏大为家里突然来了访客,带给他一个消息。 来的人,是丹阳郡公李客师家的仆人。 带来的是一封丹阳郡公亲笔写的信。 苏大为拆开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开篇第一句就是骂苏大为,回来长安许久,上元夜年都过了,还没去昆明池看看他这把老骨头。 是否现在身份不同,看不上他丹阳郡公了? 接下来话风一转,只提了一件事,那便是—— 大勇回来了! 大勇,李大勇,丹阳郡公最器重的儿子。 正是因为与李大勇的因缘,苏大为才能结识丹阳郡公,得他引入异人之门,传授鲸吞之术。 早在几年前,李大勇便不知所踪。 后来苏大为听说,李大勇是去了百济,执行什么任务。 具体的事不清楚,但那任务一定非同小可。 一晃数年,李客师来信特地点出这件事,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大勇都回来了,苏大为你这小王八羔子也该回来拜见一下我老人家吧? 你们俩兄弟各奔东西,难得都回到长安,还不赶紧见见? 第八章 护法金刚 昆明池前,烟雨朦胧。 细密的雨丝带着初春的气息,纷扬飘落而下,落在身上透着沁人的凉爽。 苏大为牵着龙子走近,抬头看到阁楼上,李客师正倚在楼栏边,微侧着脸,像是在打盹。 不过苏大为方走近,他便睁开眼。 那双看透世情的浑浊双眸中,闪过一抹笑意,脸上却又装做若无其事,开口道:“臭小子,你还知道过来?回长安这么久,也没见你看探望我这把老骨头。” “郡公!” 苏大为远远向他叉手行礼道:“刚回长安,公务繁忙,不过我给你写过信的,可曾收到。” “信嘛,是有收到那么一两封,不过那些繁文俗目,怎比得上你亲自来有诚意。”李客师哼了一声,颇有些傲骄之感。 他的眼睛从略有些尴尬的苏大为脸上闪过,落在他身后的龙子上,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龙子现在越发神俊了!” 当年把龙子“借给”苏大为时,龙子看着还颇为瘦小,若不是耳后生着逆鳞,谁能知道此物居然有如此神异。 这几年过去,苏大为生意赚的钱,大半倒是花在了龙子身上。 非凡之物,必然有非凡的消耗。 养马就够贵了,何况是养龙子。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回身轻拍了两下龙子的额头,伸手抚过它头上黑得发亮的鬃毛,将缰绳甩在龙子的鞍具上,对着龙子的耳朵轻语了两句。 又亲昵的拍了拍它的脖颈。 龙子通灵,听得懂苏大为的话。 它低下脖颈,用大头在苏大为胸膛挨擦两下,然后跟着下人去往马厩休憩。 苏大为这才转身,一面上楼,一边冲李客师抱怨道:“郡公,龙子如此珍贵,我平时都舍不得骑它,就连上次征西突厥我都没把它带上。 现在想想,你当年把它送我,是不是看准了它饭量大,想让我替你白养一龙子?”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刚好上楼,一抬头和李客师瞪大的眼睛对上。 老郡公须眉皆张,冲他吹胡子瞪眼道:“老夫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若是嫌弃,便把龙子还给老夫!还有,龙子当初就是借你的,借你的,可没送给你。” “咳咳,咱们都是斯文人,咱俩之间还谈什么借不借的,多伤感情。” 苏大为仰头哈哈一笑,转过转角的红柱,此时方看到在李客师对面,还坐着一个精壮汉子。 不是李大勇还能是谁。 苏大为眼睛一亮,他忙快步上去,冲李大勇抱拳道:“四哥!何时回来的?” 李大勇,名器,字大勇,历任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 在李客师的儿子中,排行第四。 李客师长子为嘉,字大善,现为隰川令。 二子大惠,为资州内江令。 三子李楷早亡。 真正继承李客师异人之术,得其传承的,便是李大勇。 他也是李客师最器重的小儿子,是以名器。 苏大为想起自己去征西突厥一去两年,这其中有多少艰苦,多少想家,只有自己才知道。 而李大勇听说去了百济,一去经年,真不知在外面会是何等情况。 方才李大勇就听到李客师与苏大为说话了,但他生性持重,并不插口说话。 直到此刻,苏大为走上来冲他行礼,他才双手扶膝,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阿弥,向来可好,我是十日前回来的。” 说也奇怪,虽然李大勇性格稳重,所以不会与人过分热络,但苏大为偏喜欢他这种性子。 在李大勇面前,比对李客师还要亲切。 自来熟的在李大勇身边坐下,向李大勇问道:“四哥这次是长住还是?” “我有任务在身,可能明后日就要走了。” “这么急?” 苏大为吃了一惊。 “有任务在身。” 李大勇说道。 一向坚毅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怅然,但他很快又将这丝情绪掩藏下去。 他非不想家,不想在长安,而是身有军令,先国后家,不得不为之。 苏大为之前只知道他去了百济,具体在做什么却不甚清楚,但不清楚,就是最大的清楚。 如果寻常之事,李客师不会如此晦莫如深。 以李大勇之能,如果在长安,或在军中,都会是名震一方的人物。 现下却甘愿寂寂无名,长期留驻在百济。 那自然是为了大唐收集关于半岛的消息谍报,间或还要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了。 国与国之间,哪来那么多温情脉脉,在背后,不知有多少似李大勇这样的人物,在默默付出,维持着大唐与半岛之平衡。 苏大为现在眼界渐长,有些话心里明白,却也知道不便多问。 他点点头道:“四哥放心,你为国效力,我没什么大出息,留在长安自会帮你照料郡公和李家。” “呸!老夫身子骨还硬朗呢,用得着你照料?” 李客师勃然作色道:“再说你小子忒不靠谱,去西突厥一去就两年,跟大勇也相差仿佛,真要有事,两年时间,坟头都起了。” 苏大为摸摸鼻子,向李客师轻咳两声:“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而且不打算再出去了。” 听到他这句话,李客师似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抚着长须道:“算你有几分孝心。” 李大勇却是眉头微微一皱,想说什么,终是摇摇头,没说出口。 他是职业军人,严谨和守纪已经刻入骨子里。 苏大为的事他听说了,征西突厥之战,确实表现不错,当得起一员智将。 在苏定方手下屡立战功。 原本李大勇对苏大为还颇为欣赏,感觉自己没看错人,当年把他推给李客师,让李客师领他入异人之门,是自己平生做得最正确的事。 岂料接下来就听说苏大为在军中留信不辞而别。 这个弯转得太急,差点令李大勇把肺都给咳出来。 他从军一辈子,还从未听说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何况苏大为的身份早已不是军中底层,而是中层将领,又颇受苏定方和大总管程知节的器重。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有什么理由,在李大勇看来,没有军令擅离职守,都是重罪。 以他做人做事的标准,无论如何,也很难接受苏大为的做法。 直到现在,他心中都因此对苏大为起了成见。 但,偏偏他的另一层身份,又没法对苏大为恶言相向。 他是大唐军人,可同时也是丹阳郡公第四子,是李家的人。 他清楚当年把苏大为推荐入李客师门下时,苏大为就与李家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 护法金刚! 李客师虽有三个儿子,但长子李大善和二子李大惠,继承的都是官场人脉,真正继承其异人绝学的,只有李大勇。 偏偏李大勇为国效力,属于战不旋踵的那种职业军人,常年为国事奔忙于外。 李客师现在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岁已高。 若再过些年,李客师一但驾鹤西去,继承丹阳郡公之位的毕然是长子李大善。 李大勇此生已经许国,不可能回来护佑家族。 那么谁来护住李家? 只有苏大为。 这是李客师与李大勇共同的意见。 正因为如此,从李客师私人角度出发,并不希望苏大为加入军中涉足太深。 按苏大为目前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后一路升迁到苏定方那个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可真到那时,这小子还能在长安? 只怕要常年在外征战吧? 那和大勇有什么分别? 最后李家坐拥两大异人,但在长安的家族却无人守候,这怎么算都是亏了。 李客师摸着长须,目光看向苏大为时,变得柔和几分:“我听说你拒绝了陛下新的征召,这让我十分诧异,但又有些欣慰,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这眼光确有独到之处。” 苏大为嘴角抽了一下:“郡公,你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都夸,都夸!” 李客师哈哈一笑,挥手吩咐身边的美姬速去备上美酒和吃食。 平日里与苏大为开开玩笑是可以,但苏大为拒绝李治的征召,也就等于是自断了在军中的晋升之途。 这对李家,自然是利好的消息。 李客师并不求苏大为有多高的官职和权势,他几个儿子已经足够了。 但只要苏大为在长安一天,以后纵是他李客师不在了,也无人敢轻易动李家。 堂堂异人,又有武媚娘这层关系在,就是对李家最大的守护。 当然,拒绝从军,对苏大为自己,是莫大的损失。 不论苏大为是为何拒绝从军,但他此次的决定,的确是有利于李家的。 李客师心情不由畅快起来。 “难得大勇回来,你小子也回来了,唉,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熬几年,将来之事……” 李客师摇摇头,话说到一半,突然眼神一变,一拍大腿道:“不对,你小子既然回了,那咱们生意的事,就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第九章 温水煮青蛙 不提生意还好,提起生意,苏大为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这两年我在军中,也没办法过问长安之事。郡公,鲸油灯的生意也有李家的一份,你离得近,就眼睁睁看着人家对咱们生意下手?如今生意比原来差了,你倒问起我来了?” 被他拿话一顶,李客师顿时尴尬了了,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在昆明池养老,哪懂别的事情,总之这生意的事,是你拿捏着,出了问题,自然唯你是问。”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行行,给我点时间,我会把生意之事理顺的。” 听到他如此说,李客师顿时神情一松,微笑着抚须点头,难得的赞了苏大为一句:“孺子可教。” 苏大为摇了摇头:“郡公,事关钱袋子你都如此不上心,我看,非不能,实不愿为吧?” 说白了,就是李客师不想趟长安的浑水。 钱他是想赚,但是涉及到背后一些人脉博弈,丹阳郡公是懒得出面。 宁可做缩头鸟。 不是他的家势不如对方,恐怕对都还不知道李家和苏家在其中占的份额。 而是李客师本来就对名利心淡薄,或者说是看透了事情,所以有意在昆明池隐居,也是为了远离政治漩涡。 这两年,又正是李治登基后,与长孙无忌派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李客师自然不愿意为了生意的事,惹上意外麻烦。 连褚遂良这样的名臣,都被许敬宗他们给扳倒了,天知道那些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小家族,背后会不会有别的势力,为了赚那点钱,把自己搭进漩涡里? 犯不着。 不过如今不同了。 这苏大为可与新皇后武媚娘,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 由他出面,谁敢不给面子? 一想到此,李客师就忍不住嘴角微翘,感觉自己收下苏大为,乃是平生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跟苏大为交个底。 清咳了一声道:“鲸油灯那边,有山东王氏,清河崔氏在背后,此外还有几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户,我原本也不放在眼里,但这几年你也知道,长安那趟水,我不想沾,所以就先静观其变。 如今你回来了,你要收拾起来比我方便,有当朝皇后撑着,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郡公,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大为忍不住挖苦道:“就算我阿姊现在是皇后,我也只能借借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去惊动到她,否则不好收拾。” “哈哈,你个小猾头。” 李客师眼睛一眯:“我懂你的意思,也罢,你可以借我李家的名头先去与对方交涉,如果不行,你再抬出皇后来,如此可满意了?” 之前不出手,是怕站错队伍,牵连到家族。 可如今朝中局势越发明朗。 苏大为身后站着武媚娘,这个站队断不会错。 以李客师的眼光老辣,现在也认为,可以放开手脚,不用惧那些抢占生意的各家族。 毕竟,他李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平时低调,也不意味着愿意吃亏。 真要拚实力,李家根本不惧对方,只是看有没有必要罢了。 让李大为去操作,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这一点,李客师对苏大为倒是信心十足。 “对了郡公。” 苏大为想了想问道:“我们长安县换新县令了,原来的裴县令调任安西都护府。”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 李客师微微点头,接着目光微动:“新来的县令你应该见过了,没为难你吧?” “那倒是没有。” 说话间,早有美婢端上酒食,香气扑鼻。 婢女替三人分好餐具和筷著,又替三人分别布菜和上酒,服务得十分周道。 苏大为颇有些羡慕的看了一眼:“郡公家里的婢女服务上乘,郡公真是会享受。” “呸。” 李客师把脸一沉,佯怒道:“你这猾头,每次到我这来,不顺点东西不开心是不是?想要婢女,自己买去,别想夺老夫所爱。” “咳咳,随口一说,不必当真。” 苏大为忙收起羡慕。 他还真怕李客师大手一挥,赐下几名婢女让自己带回去。 虽然李府这些婢女都长得如花似玉,而且善解人意,服务周道,可自己真带回去,怎么跟柳娘子和聂苏解释? 不行,人设不能动摇。 苏大为微一摇头,回到正题:“新县君是赵持满,郡公应该听过吧?” 李大勇话不多,此时才在一旁道:“我知道此人。” 李客师举著夹起一片肉,停了一下道:“赵持满?是长孙诠外甥那个吗?” “是,此人之前在军中也屡立战功,称得上是一员虎将。” 李大勇说了一句,然后端起酒杯。 坐一旁的苏大为举杯和他碰了一下,抿了口酒:“这位新来的赵县君人还不错,衙门里的事他也没乱插手,属于萧规曹随,我就是奇怪一点,陛下和长孙……” 李客师的脸色便有些异样。 李大勇在一旁默不作声,手肘似不经意的轻磕了一下苏大为。 这令他立时醒悟过来。 好像李客师的大夫人,也是长孙氏吧。 史载李客师的妻子是河南长孙氏,太宗文德皇后长孙氏的堂姐。 当然大夫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苏大为有些抓头,自己提赵持满的事,却忘了李客师家也有这么段关系。 难怪最近两年李客师越发安静蛰伏,连生意的事都不愿意过问,这是避嫌避祸啊。 沉默了一会,李客师放下筷著道:“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万年县令王言翼又是前皇后堂兄,陛下如此,是安两边之心呐。” 苏大为默默点头,其实他心里也是如此想。 不过最近安文生和袁守诚不知在忙什么,没见到踪影,他心中这些话,无人可说,也只能借来李客师这里,和他们聊一聊。 苏大为身边朋友虽多,但能真正提及朝堂之事的,也只有安文生和李客师这里。 “长安县和万年县令,位置重要,但又不是那么重要,不涉及军务,只处理民政,将王方翼和赵持满这两员骁将放在这个位置,既可以安长孙之心,又削弱了他们在军中的实力,同时还突显陛下的仁德,惟才是举,并没有扩大风波之心。”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 李客师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喝了口酒嗤笑道:“你小子倒是见得明白,士别三日真让老夫刮目相看。” “全是郡公您教的好。”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颇有些没脸没皮的惫懒。 这也是在李客师面前表示亲近之意。 “郡公,我提起此事,只是因为有一事想不明白。” “何事?”李客师拿起筷著,有些疑惑的看向苏大为。 这几年,苏大为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 不光是异人之术,对朝堂的嗅觉,也非昔日可比。 特别是从军历练这两年,几乎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他既然能猜到李治将赵持满等一批关陇、山东望族中人从军职转到文职的用意,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我只是好奇,以长孙无忌的精明,怎么会看不透陛下的举动。” 苏大为半是好奇,半是感概的道:“长孙历经三朝,凌烟阁功臣第一,似他这等人物,怎么会看不穿……” 看不穿陛下是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一步步瓦解属于关陇,属于长孙系的权力。 李客师放下筷著,自嘲的一笑:“哪里是真的看不穿呢?只是身在局中,牵扯利益太多,患得患失,所以进退失踞罢了。 舍不得放下,便会心存侥幸,一但有了侥幸,便做不到果决。 古今同理。” 这句话,令苏大为颇为赞同,他一拍大腿:“果然如此,这就是所谓利令智昏吧?” “呸!” 李客师闪电抓起一根筷子在苏大为手背上敲下,却被苏大为及时反掌,将筷头抓在手里。 “他那个位置还有什么利不利的,不过是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又不可能抛下。陛下稍微显出现一点缓和之意,便无法令他坚定决心,做不出那挺而走险之事。 而且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他的亲外甥,一定会给长孙家留条路的。” 李客师手指微动,苏大为顿觉得手腕一麻,被他飞快用筷尖在腕脉上一扫。 心中大惊下,想再抓那根筷子,却早被李客师闪电般收回去。 来去如电,李客师用剑之术,在大唐也是赫赫有名。 “郡公,你刚才那一手不赖啊,什么时候教教我?” “滚你个小王八蛋,先把生意的事搞定再来说这话!” 李客师佯怒的骂了一句。 “行行,没问题,对了郡公,你这酒有些寡淡啊。” “嫌淡就别喝!” 李客师冷笑道。 “不是,郡公,你想不想……” 苏大为眼珠左右一扫。 李客师一愣,突然反应过来。 冲四周挥挥手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 “是。” 守在四周的婢女和下人行了礼,鱼贯而出。 等见四周无人了,李客师立刻换了副笑脸,向苏大为眨了眨眼:“阿弥,是有什么好事关照老夫么?” “郡公,我那烧刀子你觉得如何?我想下一步扩大一些产量,不知郡公你……” 第十章 倭寇的踪迹 吃着美食,聊聊生意,联络一下感情。 千百年来,人类的社交从没变过。 等生意谈好,酒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苏大为抬起头来,还想再向李客师劝酒,却见他早已靠着身后的大柱,脑袋歪过一边,鼻中发出均匀的酣睡声。 “阿耶睡着了。” 李大勇在一旁道:“他很久没喝这么多了,今天是见了你高兴。” 苏大为点点头,终究是年纪大了,李客师虽然身为异人,比他实际年纪显得年轻,但仍然精力衰微,不复当年。 “让阿耶就在这里靠着睡会,阿弥,你跟我来。” 李大勇从席间起身道。 苏大为跟着他走到楼台边。 从这里,正好对着烟波浩淼的昆明池。 时值傍晚,夜幕初降。 橘红的晚霞与深紫的夜幕在天边交汇,蔚为奇观。 苏大为伸出手去,感受到夜色微凉。 手里没有雨丝舔舐掌心的感觉,看来来时的春雨已经停了。 他侧过脸,看到李大勇背负双手,远眺昆明池,气度沉凝。 站在那里,好似一根标枪般挺拔。 李大勇的修为似乎又高深了,至少是七品以上,六品,还是五品? 苏大为一眼无法看出。 只觉得他身上透着渊亭岳峙,隐隐有开宗立派的气度。 “四哥,你在百济那边,可得小心一下那个妖僧道琛,此人在长安搅起了不少风雨,可惜两次都被他逃脱了。”苏大为想起来道。 “嗯。” 李大勇微微颔首,他为人不喜多言语,但是心中明镜一般。 “道琛我在百济也曾与他交过手,是个难缠的角色……我会注意的。” 说着,李大勇终于把远望天边的视线收回来,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我后日就走,长安这便,就拜托你帮忙照应了。” “放心吧四哥,这些是我份内之事。” 苏大为笑道:“昆明池这边,有郡公看着,理当无事,万一有事,我会第一时间与李氏站在在一起。” 李大勇定定的看着他,眼中光芒微微一动。 他伸出手,缓缓的,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阿弥,有你在,我可后顾无忧,另外……” 他停了一停道:“但我心中也有些为难。” “什么事让四哥为难?” “从我心里来说,我觉得你在军中,即为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湖面掀起微澜。 那是一抹无奈的苦笑。 李大勇摇头道:“但我身为李氏子弟,从私心上又希望你能留在长安,能看顾李氏,所以我很矛盾。” “四哥。” 苏大为笑了笑:“何须如此纠结,朝廷名将辈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现在不在军中,自然以照顾家母,还有守护李氏最为重要。” 见李大勇眉头微锁,苏大为接着道:“若真有一天,国家需要,只要一声征召,我亦义不容辞。” “嗯。” 李大勇似是放下一块心中大石,点点头,重新转身,看向夜幕前,天地间最后一抹余晖。 “你办事,我放心。” “不过……下次切莫再犯军法,否则就算陛下饶你,我回来,也要教训你一顿。” “咳咳,放心吧四哥,若再有从军的机会,我定会遵从军令。” 李大勇背负双手,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现出一抹笑意。 “我信你。” 从昆明池回来,苏大为感觉自己生活似乎一切都恢复到了旧观。 不良人的工作,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 如今虽然走了裴行俭,换了个赵县君,但新县君并没有很强的控制欲,行的是萧规曹随之法,除了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不会传召苏大为。 长安县原来的不良帅陈敏调去万年县了,以前的不良副帅也都各有去处。 苏大为现在是不良人里一把手,旁人叫他不良帅时,再也不用加一个“副”字。 而长安县唯一的不良副帅钱八指,又是在他手下久经任事,做事全看苏大为的意思,办得妥妥贴贴。 苏大为现在在长安县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只差说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至于生意方面,虽然还没见起色,但苏大为也已经动用手中权力,通过不良人的渠道,在明察暗访,了解那几家竞争对手的动向,还有暗查在鲸油灯生意里,被哪几家掺了沙子。 这些都非一日之功,好在苏大为也不着急。 一桩桩一件件,稳步推进。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苏大为正在整理手头近半年不良人手里积压的案子,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刚刚把头从案牍里抬起来,一眼看到龙形虎步跨入大厅的高大虎。 两年未见,高大虎倒是更壮了些。 两肩宽阔,双手虎口磨着厚厚的老茧,一双眼睛隐带威棱,透着一种公门中人的压迫感。 过去江湖人的味道,这几年早已打磨得干净。 苏大为见到他不由笑道:“大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苏帅,不是做兄弟的说你,你这回长安也有些时日了吧?怎么一直不曾去我家坐坐?大兄还常念叨你呢。” 高大虎说着,大步走到桌案前,和站起身的苏大为来了个亲切的拥抱。 虽然有两年没见,但双方的关系非比寻常,都是一起共过患难的,情分深厚。 苏大为招呼着他坐下说话,让守在大门的不良人去泡茶,接着向高大虎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手里的案子多如牛毛,倒不是不想去你那,就是分不开身。” 说着,他想了想又道:“大龙最近如何?我前几天从西市过,路过我们那鲸油灯铺子,也不见他,问过小角,说他现在不怎么去铺子里了。” “嗯,大兄现在另有差使。” 高大虎咧嘴一笑,左右看了看,凑向苏大为压低些声音道:“苏帅,你该不会是忘了那件事吧?” “哪件?” “倭正营的差使。” 高大虎脸上笑容憋得很辛苦:“你不知道,自你走以后,倭正营很是乱了一阵,后来好不容易才理出个章程,现在由周扬暂代营正,由崔六郎为副,我大兄,也加入到倭正营里,现为二副。” “呃,还有这回事?” 苏大为是真的惊讶了。 倭正营,我去,两年没回长安,差点把倭人细作的事也忘脑后了。 当初提出倭人潜入大唐,必有勾当的,正是他自己。 后来大理寺成立倭正营,李治亲下口谕,命苏大为担任营正,调刑部令史周扬等人辅佐。 倭正营上下,都是从大唐各刑律衙门和不良人里抽调的精锐。 由于行事隐蔽,倭人一直不知道大唐悄然增设了一个部门,专门侦察倭人细作之事。 当然,倭正营针对的也不仅仅是倭人,还有百济、高句丽,甚至是突厥人的间谍,皆在其监察之下。 这个独立部门,可谓位卑而权重。 本来一切都上了正轨,可惜就在关键时刻,苏大为被征召参与大唐征西突厥之战。 倭正营里的一切,只能暂时放下。 当时苏大为也没料到,自己一去,就会耽搁两年之久。 如今他回长安也有大半个月,但一直忙碌,倒还真忘了去倭正营看一下。 “苏帅,我这次来,既为私情也为公事,于私嘛,我邀你有时间去我家一起喝一杯,叙叙旧,大兄也常提起你;于公嘛,李主薄听说你回来了,命我召你过去议事。” 李主薄,就是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 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是掌握大唐司法极重要的部门。 “我是该去见见李主薄。” 苏大为想了想道:“如今倭正营情况如何?” 他身上兼着倭正营营正一职,虽然从军西征离开了两年,但李治并没有说免他的职务。 那么这个营正的位置,仍是他苏大为的。 哪怕现在由周扬掌着,也只能说是“代”营正。 所以从道理上来讲,他也该回倭正营,把职权重新抓起来。 “苏帅,我正要告诉你第三件事,也是我今天来的目地,倭正营那边,有大案子,大兄说,非你出手不可。” 时至春日午后。 大理寺,苏大为在与李思文见面谈话之后,辞别了李思文,匆匆赶往倭正营的办公公廨。 高大虎先前说得语焉不详,在和李思文谈过以后,苏大为敏感的察觉到,倭正营这次捞到条“大鱼”。 从永徵五年起,苏大为就盯着倭人的东瀛会馆,怀疑这些人与长安内多起案件有关。 先后抓到半妖苏我氏,赶走了巫女和百济道琛,但却始终没办法抓到倭人更大的破绽。 受限于李治陛下的意见,不可不教而诛,必须在法理上,握有坚实的证据,方可对半使馆性质的东瀛会馆出手。 所以这些年来,倭正营主要做的就是监视和暗查倭人细作。 倭人虽然不清楚大唐有一个专门的部门在调查自己,但也隐隐感觉到,大唐对各外蕃使节和商人的监管在收窄,这两年一直十分小心和低调。 倭正营虽查了些小案,但一直没抓到大鱼。 直到这次。 说来也巧,就在苏大为回长安第二天,倭正营查获到一条重要消息。 原本也没太当回事。 但当代营正周扬顺藤摸瓜,营副崔六郎和高大龙细细排查之后,却吃惊的发现,事情很大。 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 第十一章 人心险如刀剑 倭正营的办公公廨就设在大理寺内。 地点较偏,处在大理寺建筑群落的一角,不引人注意。 日头偏西。 四周的光线渐渐昏暗起来。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整个衙门沉浸在阴暗的角落里,予人一种庭院深深之感。 门上没有任何能说明来历的牌匾门楣,只有两头雕刻粗犷的貔貅分立在大门左右。 显得略有些阴沉。 其实一般公门场所,要么用石狮子,要么用谛听做守门兽。 貔貅只进不出,为财兽,多用于赌场或者当铺之类的场所。 当时立石兽时,曾问过苏大为的意见,他说反正不要让人联想到是官府衙门,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则最好了。 谁知下面直接给弄了两头貔貅,倒显得不伦不类的。 苏大为目光扫过两头石兽,心中略有感概,这倭正营,自己亲眼见证它从无到有建起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刚要抬脚进去,突然听到里面有人不怀好意的低喝道:“什么人?” “这里是官家场所,无干人等速速退出去。”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眼睛微微一眯,看到在门头阴影下,大门两旁,左右各站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 看起来颇为面生。 没见过的,应该是新来的。 若是以前倭正营的老人,没有不认识苏大为的。 苏大为心里略一思忖,提起腰间金袋:“我是苏大为,有要事要进去。” 就算两年没出现,现在是代营正周扬,但自己做为倭正营创立后第一任营正,这守门的差役,总不会不认识自己吧? 何况自己还亮明了金鱼袋。 紫金鱼袋,乃进出皇宫的凭证。 大唐规矩,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 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通常只有五品以上才有上朝和入宫的资格,也就是俗称的“满朝朱紫”。 金鱼袋既象征身份,里面的鱼符又可做出入皇宫大内的印信,是以十分珍贵。 除了朝中重臣,便只有立有特殊功劳的勋贵才能拥有。 所以苏大为这金鱼袋亮出来,已经足以证明自己身份非同小可了。 但可惜,他这番好心,却是白表给瞎子看了。 两个粗犷的汉子一个挠头,一个冲苏大为瞪眼道:“我管你姓苏还是姓什么,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还有,莫以为拿个金色绣袋就能唬人,我们不吃这套。” “你……” 苏大为一口气冲上来,差点没忍住骂出来。 贼你妈,老子三品大员才能有的金鱼袋,第一次拿出来被人这般无视。 难不成这两个是傻子,居然连金鱼袋和鱼符都不认识? 但是跟这两憨货有什么好争的,要是闹起来只会跌份,丢的是自己的面子。 苏大为心念一转,放平心态道:“我是苏大为,乃是倭正营营正,这里是我的办公衙门。” 本来不想亮明身份,以势压人。 奈何守门的不识真神,只好亮一亮身份了。 听苏大为自报身份后,两个守门差役脸色变了变。 “你说你叫什么?苏什么?” “营正?你的腰牌呢?信印验看一下。” 左边的大汉将手向苏大为面前一伸。 苏大为愣了一下。 以前倭正营谁不认识他,哪里还需要带什么腰牌。 现在两年没回来,那身份腰牌早不知放哪了。 今次过来,根本没想过会被人拦在门外,自然不可能去找腰牌带上。 看着苏大为面现难色,右边那位壮汉双手插腰,冷笑道:“骗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这里只有周营正,何曾有过苏营正?既没有腰牌,就快快离去,休要罗嗦,惹恼了我们,小心一顿棍棒伺候!” 说着伸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粗如儿臂的木棒在面前重重一跺。 如一尊铁塔般挡在门前,冲苏大为怒目而视。 尴尬。 贼他妈尴尬。 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差役挡在门外,第一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第二,也绝不可能对这两人动手。 传出去简直是高级自黑。 丢脸丢到家了。 出去两年,回长安后第一次回倭正营,结果把守门的差役打了,这岂不是沦为笑柄? 能抽调进倭正营的,都是长安刑名专家,各衙门里的精英。 无论是专业能力,或是身家清白,眼光见识,都是一时之选,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 若苏大为第一天回来便闹出这么桩丑闻,只怕队伍也都没法带了。 如果换一个人,但凡心气高一些,脾气燥一些,只怕现在已经撸起袖子将两个二五仔给打倒在地。 但苏大为只是站在那里,略微想了想,点点头道:“好,我回去找腰牌。” 说完,当真转身便要离去。 守门的两个差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右边握起棍棒的那人手一滑,木棒差点滑脱。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了起来,这才没出丑。 “走了?” “真走了?” 两人小声嘀咕着。 已经走出十余丈外的苏大为脚步略微一顿,加快脚步正要离开,忽然见到前方一个独目汉子向自己走来。 此人身材不甚高大,双手比长人看着还要略长数寸,手指修长。 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乃是一脚跨出,另一脚滑地跟上,看上去像是有些腿脚不便。 而他的脸上,一边眼睛戴着黑色眼罩,剩下的另一只眼睛里精光四射,正是高大龙。 有着突厥人血统的小桑,双手抱臂,背后背着刀,一言不发的跟在高大龙身后。 卷曲的头发下,鹰鼻尖挺,眼神沉静而深邃。 抱臂的两只胳膊肌肉鼓胀。 双手若不注意看,并不会发觉有什么特别。 苏大为大笑着上前打呼道:“大龙!” “阿弥!” 高大龙见到他,嘴角抽了抽,那是想笑又憋住的表情。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高大龙脚不跛了,几步上来,与苏大为的肩膀狠狠一撞。 “贼你妈,一走就这么久。” 话还没说完,高大龙脸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往后滑退两步:“嘶,你这恶贼,肩膀怎么跟铁块似的?” “年轻力壮,肾好,我也没办法,不像你,腿脚不便,这眼睛……还没好呢?” 说着,苏大为随意一步欺身上去,一抬手,将高大龙脸上的眼罩揭开看了一眼。 嗯,眼罩下那只眼睛贼亮。 正散着精光瞪着苏大为。 高大龙没办法,他难掩心中的惊骇。 刚才他躲了,但是没躲开。 明明阿弥看起来动作不快,也没见用什么奇招妙法,就是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眼罩给揭了。 硬是没给高大龙任何应变的机会。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恶贼,出去两年,实力倒是突飞猛进。 高大龙挥手拨开苏大为的手,将眼罩重新罩好,冷着脸道:“熟归熟,不要随便乱摸,男人的眼罩乃是第二生命。” “这话谁说的?” “我,高大龙说的!” “你个臭表要脸的!” 苏大为嘿嘿一笑,点头向冷面的小桑打过招呼,一伸手勾住高大龙的肩膀:“你知道我要来衙门吧?” “知道啊,大虎告诉我了。” “那俩个守门的怎么回事?” “嗯?” 高大龙何等精明,一听就察觉不对,抬头向衙门大门看去。 见那两守门的汉子正自抓耳挠腮,显然见苏大为与高大龙站到一起,十分焦躁。 踢到铁板了。 “呵呵,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知受谁指使,居然想给你玩下马威?” “我也是如此想,懒得理他们,如果不是碰到你,我都打算回家了。” “回什么回。” 高大龙冷笑一声:“有我在,我倒要看看谁敢不给面子。” “喂,你这话说的,我才是倭正营营正。” “谁叫你两年不回来,别说倭正营,连生意都快被人连锅端了。” 高大龙话里透着浓浓的不满。 苏大为冲他嘿然一笑,并不分辩。 生意的事,等都查清了,自然会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苏大为不想锋芒逼露,可也不能被人蹬鼻子上脸。 当年就连长孙无忌在他身上都没讨到便宜。 真不知是哪几家人,居然利令智昏到这种程度,敢动他苏大为的产业。 “跟着我,先带你进去再说。” 高大龙交代一声,挺起胸膛,继续用他那跛脚的走路方式,向着衙门走去。 苏大为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脚步,微微一愣,接着若有所思。 看来,自己离开的这两年里,倭正营也没往日那般平静。 “副营正。” 守门的自然不会不认得高大龙。 远远的便叉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往日里高大龙也会点点头,回一声,但这次,他却显得十分冷漠。 面无表情的走上台阶,用肩膀将两人轻轻一碰。 两名守门的差役只觉一股大力撞来,顿时踉跄着跌向两边。 “副营正……” “我不知你们受谁人指使,居然胆敢拦苏营正,滚!” 一个滚字爆喝出口,平地掀起一股劲风,卷起灰尘飞扬。 苏大为在后面看着津津有味。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古话诚不欺我。 现官不如现管呐。 自己这个大唐折冲府右果毅都尉,倭正营营正,手持金鱼袋,这些官职权势加起来,统统不如今天高大龙一声骂管用。 跟在高大龙后面,挥散烟尘,抬脚迈过面如土色的两名差役,跟小桑前后脚一起走进倭正营。 时隔两年,终于回来了。 第十二章 看不见的争夺 “高营正……” 一人从光线昏暗的公廨里迎面走来,手里捧着高高的卷宗,看到高大龙时打了个招呼。 等看到高大龙身后的苏大为,这人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的眨眨眼睛。 接着快步走上来,声音颇透着激动的道:“你是……你是苏营正?” 苏大为看了看他,认出乃是崔六郎。 出自清河崔氏。 之前自己任营正时,此人便为副手,做事极为干练,替自己减轻不少压力。 “六郎,向来可好?” “好好,见到苏营正,六郎一时激动,还请营正莫要见怪。” 崔六郎眼圈微红,想要抬袖擦拭眼角,却发现自己怀里正捧着一堆卷宗。 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的冲苏大为笑了笑,闪身到一边:“营正,我有公务在身,您先进去坐会,我稍后就来。” “你忙你的。”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高大龙继续往里面走。 沿路遇到不少人。 皆是从各处调来的精锐人手,现在皆为倭正营差役。 倭正营这个衙门与大唐其余部门皆不相同,要的一是专业,二为保密。 这些人见到苏大为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脸上表情各有各的精彩,但都谨守着条例,没有出声。 只是一双双眼睛,不由自主的盯在苏大为身上,显然十分好奇。 走出老远,苏大为还觉得有无数道目光跟着自己,仿如幽灵一般。 前方看到一间独立公廨,不时有差役抱着卷宗跑进去,也有差役从里面出来。 “那间还记得吗?原本是你的公廨。” 高大龙向苏大为道。 “大龙,我其实很好奇,你眼睛既然好了,还老是戴这眼罩做甚?” “你不觉得我加了这个眼罩之后,比之前更有杀气吗?” “不觉得。” “……” 高大龙一时无语。 苏大为指了指他的脚道:“你这脚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好了吗?” “老子乐意!” 高大龙瞪眼道。 小桑在后面一直沉默,这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大团头之前遭人下黑手,都已经有数次了,眼睛和脚都伤过,他装伤,不想让人看出来。” 苏大为顿时会意,以高大龙蚺鬼的体质,受再重的伤都能恢复。 但他身为半诡异之事,应该是无人知道的秘密。 要是伤好得太快,未免会让人起疑。 只是…… 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凝神看向黑沉沉的公廨大门时,心里掠过一片阴霾。 小小的倭正营,内部斗争也如此严重吗? 想到此处,心头不由凛然。 小桑留在门外,苏大为跟着高大龙走进公廨内。 这里原本是自己办公的地方,可惜离开的时间,比在这里办公的时间还长。 现如今,这里早已换了新的主人。 坐在公廨桌案之后,正在伏首披阅卷宗的中年男人,颔下留着几缕黑须,额头多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看起来比当年略略发胖了点,但也正因为此,显得更有官威了。 正在笔走龙蛇,披阅着卷宗的周扬,下意识抬笔,在自己舌尖轻点了两下,借着唾沫将笔尖干涸的墨汁化开。 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 常年如此,却不肯改。 以致于连舌齿都被墨汁染黑,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以此为荣。 一篇篇卷宗,无数的文字从他眼前掠过。 突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周扬的笔微微一顿,眼皮向上一撩,惊觉在桌案前站了个人。 他这才抬起头。 面前高大的身影如一堵墙压下来。 他不由为之眨了眨眼睛,等再张开时,终于适应了光线,有些惊愕道:“苏大为。” 公廨一时安静。 苏大为嘴角含笑的俯视着他。 周扬脸上表情微变,似乎有数种情绪交织在脸上,微微挣扎了一下。 随即,恢复了平静。 居移气,养移体,他早已不是当年小小的刑部令史。 如今已是倭正营代营正,虽然有个代字。 但只要苏大为不回来,他就是倭正营之首。 这倭正营,虽然名声不显,甚至比起大理寺和刑部其余各部都要低调神秘得多。 但手里权力却甚大。 虽从属大理寺,实则可以越过大理寺,直接向当今天子李治传递消息。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来,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能入倭正营的,家世门弟和关系排在后面,首要是能力。 他周扬,有这个能力。 只要苏大为不出现,他便是倭正营之主。 但可惜,今天苏大为回来了。 周扬脸颊旁咬肌微微一跳,目光转向一旁,扬声道:“来人,拿椅子过来,没点眼力。” 说着又看了一眼苏大为身边的高大龙,心里推出了来龙去脉。 倭正营里,自苏大为走后,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他为首的“能吏”。 基本无大的背景,纯凭能力被选拔进来。 这些人,以周扬为中心,紧紧抱团在一起。 可以说是倭正营里的寒门。 另有一批人,虽然能力也不差,毕竟无能之辈,也入不了倭正营。 但更重要的是有世家背景。 这些人,以崔六郎为首。 而且崔六郎入倭正营比周扬早,早早便为苏大为的副手。 若不是周扬能力突出,解决了几件棘手的案子,只怕这代营正的职务,便要被崔六郎抢去了。 两人之间,一直明争暗斗不断。 除去崔六郎,近半年,倭正营又多了第三股势力。 即是空降而来的高大龙。 高大龙此人,略有些背景,听说是大理寺李思文力荐,让他入倭正营。 而且此人听闻与苏大为交情颇深。 入倭正营后,同样展现不俗的手段,最后积功,又有大理寺中某些人赏识,几番合力,令高大龙坐上副营正之位。 这使得倭正营内,原本两强相争的局面,变成了三足鼎力。 别看高大龙是后来者,但是此人极有手腕。 身边同样团结了一批人。 这些人,是倭正营初创时,与苏大为关系最近的那一批。 因为同苏大为的关系,平日不受周扬重用,甚至有意冷落。 却又因为无甚出身,也混不到崔六郎身边。 现下就以高大龙为核心,聚成一个圈子。 不管是两强相争也好,还是三足鼎力也罢,周扬自觉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苏大为突然出现,令他醒悟到,自己一言而决,执掌倭正营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心情颇为不爽。 但是面上,绝不能表现出来。 就算再不喜苏大为的出现,也必须忍住。 这是做为一名出色官员,最基本的素质。 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这一切的念头,自周扬脑中一闪而过。 他脸上挂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伸手示意拿凳子上来的差役将凳子放下。 “苏郎好久没来了,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苏大为冲他摇头道:“周郎君说笑了,我为倭正营营正,这是陛下亲口封的,回自己的衙门怎么算是客呢?” 看着周扬脸上勃然变色,苏大为平静的道:“还请周郎君让让,这把椅子是我坐的。” 周扬瞳孔骤缩。 变色变得极为难看。 苏大为不但没给他面子,反而当着公廨那么多差役的面,直接对周扬打脸。 这把椅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你只是暂时坐一坐而已。 如今我回来了。 请你离开。 就是这么简单。 周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颊上的咬肌浮起,又隐没。 “周郎君?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苏大为在一旁关切的问。 高大龙冷笑一声:“若是代营正不舒服,高某愿意帮忙给你挪下位置。” 他把“代”字,和“挪下位置”咬得极重。 与苏大为一唱一和,对周扬在逼宫。 公廨内,正在忙碌的众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一一停下手里的活,诧异的看向漩涡的中心。 在那里,端坐如钟的周扬,正仰着头恶狠狠的瞪着负手站在桌案前的苏大为。 苏大为始终是平静的,不见一丝情绪起伏。 而周扬,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寸。 他的眼中凶光闪动,像极了护食的恶犬。 这里,这里你不过是待过几个月,而我,这两年将一切心血都洒在这里。 现在你跑回来,一句话,就想要夺走这一切? 开什么玩笑!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他,俯视着。 眼角瞥见高大龙移步要上去动手,左手一挥,将其拦住。 然后,他向周扬斟酌着道:“这两年,你将倭正营做得不错。” “那是当然。” 周扬颇有几分骄傲,挺起胸膛,眼神一瞬不移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里你走时还十分粗陋,从档案建立,到人员调配,到各种章程,全都是我一手一脚从无到有的立起来,现在一切都上了正轨,这个机构的章程近乎完美。” 见周扬眼神里透着倨傲之色。 苏大为摇了摇头,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转往别处。 “听说去岁褚遂良被贬离京?长孙大人不知现在身体还好吗?”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戳进周扬心里。 令他挺立的腰杆,瞬间一抖,整个人蜷缩下去。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第十三章 渗透 为什么苏大为提及长孙无忌,就令周扬如此丧气? 因为周扬身上有长孙无忌的铬印,怎么洗也洗不掉。 之前他一直说服自己,只要把倭正营的差使做得好,陛下应该不会注意到像他这样的小虾米。 所以周扬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投注到了倭正营之上。 但是,现在苏大为的话,提醒了他,令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没用的。 哪怕做得再多,之前为长孙无忌门下走,替长孙办事,这层关系怎洗? 若说之前还当没这回事,现在苏大为站在面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没法蒙混过去。 苏大为与大皇帝李治是什么关系? 与新晋皇后武媚娘又是何等样的关系。 有这层关系在,他可以上达天听,直接把话带李治耳中,周扬妄图自己代替苏大为,想坐稳倭正营? 想太多了。 从苏大为出现的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正因为想明白这一点,他才会如此沮丧,可以说是心态崩盘。 放弃了,放弃抵抗了。 他有气无力的以“葛优瘫”的姿势瘫坐在胡凳上,翻着一双眼睛,有气无力的瞪着苏大为,肚皮一鼓一胀,好像泄了气的癞蛤蟆。 “苏营正,你莫非是来取笑我的吗?来看我的笑话?” “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苏大为笑道:“这里本就是我的位置,我不过是过来拿自己的东西。” 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收起来:“我待同僚虽不严厉,但也绝非是能任人欺辱之人,周郎君,你在门前令两个差役拦我,如此小伎俩太过恶心了。” “我……” 周扬哑口无言,欲要分辩,苏大为摆手道:“事情过了就算了,你让开吧。“ 见周扬鼓着双眼,面色复杂,苏大为轻声道:“你放心,我这里也还是要用人的,营正你暂时不用想了,副营正留你一个位置。” 这话说出来,周扬身体一震,忙起身向苏大为叉手道:“谢,谢过苏营正。” 苏大为说的没错,倭正营营正自己是不用想了,若无关系,再有能力也不行。 而苏大为不像崔六郎,他不但有深厚背景,而且手眼通天,更兼能力拔群。 这倭正营营正的位置,本就是他的。 而且现在苏大为竟然当众说出给自己留副营正的话,如果周扬还不放软姿态,那就是不识抬举,自寻死路。 他处事机敏,自然不会令自己陷入绝地。 而且转念一想,如果在苏大为面前好好表现,以此人往日所做所为看,没准还真的要大用自己。 这样反而是变祸为福了。 长孙这边眼看是日薄西山,不知哪天就彻底完了。 若能换上苏大为这条大腿,等于又找到新的出路。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怀才不遇的一丝怨懑,还有一种想要讨好苏大为,却一时做得比较生硬的尴尬笑容。 苏大为不去理会他心里的想法,因为不需要。 见周杨恭敬的侧身立在一旁,微微点头,径自走上去,直接在主位坐下。 片刻前,这个位置还是周杨在坐,但如今,主客之位已经易势了。 “营正……” 周杨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向着苏大为欲言又止。 “刚才门外的事我……” “先不说这个了。”苏大为不想提那些与此行目的无关的琐碎小事,摆手道:“我这次的来意,你应该知道吧?” “是为了倭人的那件案子?” “嗯,我盯着倭人细作已经很久了,倭正营也是为此而创立,听说有新的进展?” “是,是有。” 周杨舔了舔唇刚要说这案子,就听有人冷哼一声:“周郎君现在官威越来越大了。” “你!”周杨实在太过熟悉这个声音,这两年来,与此人明争暗斗不知多少次。 他顺着声音猛一回头,就立刻看到崔六郎正捧着几卷文书卷宗,向着苏大为快步走上来。 “营正,我去查找此案卷宗,所以来迟了,还请营正见谅。” 崔六郎看也不看周杨脸上的表情,从他面前经过,直接选择无视。 然后将手里的卷宗,毕恭毕敬的放在苏大为面前,鞠躬道:“营正,这是此案的全部卷宗,都在这里了,若营正有不明白处,可以问我。 此案是我手底下的人在办,我一直在跟进。” “崔六郎,你不要欺人太甚!”周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上前便要抓崔六郎的衣领:“此案我手下也有人参与,我一直在盯紧此案,你怎么不说?” “做什么?别动手动脚,在营正面前成何体统!”崔六郎一个闪身,将周杨的手拨开。 周杨还要扑上来撕他,苏大为向一旁吃瓜的周大龙丢了个眼色。 后者上前来,双手一分,将两人拦住。 “够了,营正时间宝贵,岂容你二人在此放肆!再胡闹,统统赶出去!” 被周大龙借苏大为的势一吓唬,周杨和崔六郎这才冷静下来不再撕扯。 两人各自站在苏大为左右手,虽然没再争吵,但仍跟斗鸡一样,怒瞪着对方,看来平时积怨不小。 苏大为目光落在面前的卷宗上,轻轻翻开,头也不抬的问:“六郎,你怎么知道我要查这个案子?” “营正日理万机,每天有诸多事务要处理,难得来倭正营一次,必然是要过问最大的案子。 最近倭正营就这一件大案,所以我自作主张,先替营正提取卷宗,方便营正查阅。” 崔六郎脸上堆满了笑容,回答得十分妥贴。 既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献媚,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高傲架子。 苏大为点点头:“你倒是会办事。” “营正过奖了,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崔六郎笑眯眯的道。 比起周杨,他的待人接物更加周到妥贴,这种是世家的传统,不是周杨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能学会的。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就是一个人的“情商”。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卷宗内容,久久翻过一页。 此时的情形很奇怪,平日里周扬与崔六郎势如水火,这还是他二人第一次这样安静的站在一块。 在苏大为面前,两个过去倭正营最大的掌权者,现在都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出。 很多事,只有当时站在此处,才能明白。 苏大为和原来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不一样的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势,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绝不是原来的那个他。 经历过战阵,在千军万马中厮杀活下来,身上自然就有一份铁血之气。 而苏大为的气度,在这份铁血下,显得犹为沉凝和冷静。 几乎令周扬和崔六郎生不出任何别的念头。 对彼此,他们互相看不顺眼。 可在苏大为面前,二人俱都是老老实实,甘心放低身段。 良久之后,苏大为将卷宗合上,问出几个问题。 “最先发现的是谁?” 这一点犹为重要。 周扬与崔六郎对视一眼,表情各异。 崔六郎开口道:“营正,是我的一名手下,最先发觉不对。” 苏大为手案在卷宗上,双眼低垂,平静的道:“你将当日之事,细细讲来。” 虽然刚才他看过卷宗,可卷宗毕竟是冰冷无情的文字。 托古人记录简略,惜字如金之福,苏大为也只能有个粗略的印象。 现在,他想听听崔六郎和周扬对此事的描述,便于他理清脉络,找出头绪。 “大约是在半月前……” 半月前,属于倭正营的一名“蛇头”,在西市发现一名扒手。 蛇头,是地下替倭正营办事的外围线人。 就像以前丰邑坊的“老鼠”一样。 大唐长安西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东西商人,技工百家无所不包,龙蛇混杂,在这样的环境若想办案,想要如鱼得水,就非得有聪明可靠的“蛇头”不可。 本来一名扒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引起蛇头的注意,可巧就巧在此人刚好眼拙,对着属于倭正营的一名蛇头下手。 结果东西没偷到,反倒被蛇头发现,把人抓了,一番审问,知道此人是从外地来的。 本来按着规矩,要么砍掉他一只手,要么找个地方埋了都是正常操作,全凭蛇头心意。 不想在搜索此人身上时,却发现一桩大事。 这人在对蛇头行窃失手前,还曾偷过别人,在他身上倒有两三个钱袋。 其中一个,颜色形制特别,打开后,里面装的除了一些铜钱,就只有一封信。 信不出奇,奇的是写信人和收信人。 写信的,赫然是东瀛会馆的一名商人,而收信者,是…… 第十四章 大鱼 收信者,是西市一家商铺的老板。 在信中,倭国商人提出要采购一批货物,所以以信同商铺约定。 这样的一封信看起来十分平常,如果常人看到,也不会太当回事,多半看过也就算了。 但是恰巧这名倭正营的蛇头一直负责顶住东瀛会馆,所以知道的比一般人要多一点。 出于职业敏感度,他很快就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东瀛会馆本身在西市也有一间,如果要采办货物,直接登门采访就好了,当面谈好生意岂非更方便? 其次,倭国商人所要采购的这家商铺老板,背景也不一般。 蛇头知道,这家铺子背后的主人,乃是长安大有来头的人物。 倭国商人居然用信件的方式,去找这家商铺做生意,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问题。 于是蛇头将此事上报与倭正营,消息层层传上去,最后到了崔六郎手里。 崔六郎得到这条情报倒也十分重视,立刻抽调人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可惜查了好几天,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东瀛会馆那位倭国商人的确向西市这家商铺订购了一批货物,除了用信订货这一点有些奇怪外,别的地方都没见到异常。 就在崔六郎有些松懈时,周杨听说了这件事,悄然偷看了崔六郎那边的卷宗,然后他顿时大喜,找到了此案的关键。 之前查东瀛会馆一直查不到有用的东西,全是因为倭人也知道大唐在关注他们,所以行事非常低调小心。 那么那封订货的信,是否存在暗语?或者有别的线索? 周杨认为十分可能。 他提出一个假设。 如果东瀛会馆的倭国细作知道大唐的人在监视他们,那他们会怎么做? 自然是想方设法的低调隐藏。 倭国的人进出有人盯着,容易暴露,那他们通过信件这条隐秘的线来收集信息,互通消息,是极有可能的。 周扬并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之事。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 他做出判断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仔细分析那封信的内容,看看是否有藏头一类的密语。 第二,派人盯住西市那家店铺,寻找新的线索。 周扬这番举动,很快被崔六郎察觉。 然后此案就变成了两边人,各自在查,互相独立成一套班子。 平时并不互通消息,就像是敌对竞争一样。 不过私底下,因为卷宗都在倭正营内,两边人常常会偷看对方的卷宗情报。 现在的问题是,周扬发现信里的确有类似暗示和密码一类的信息,但却没法肯定。 这封信光凭内容,是绝对无法做任何证据的。 店铺那边,事情也并没有任何进展。 似乎一切都只是倭正营太过多疑和紧张了。 但是三天前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另周扬和崔六郎都大吃一惊。 那名报信的蛇头死了。 而那个外来的扒手,人间蒸发,生死不知。 仿佛此人从未在长安出现过。 这下事情就诡异了。 倭正营成立两年,有过查不下去的案子,也有过同各方势力细作交手,损失人手,可还从没有过死得不明不白的蛇头。 像他们这种人,原本对风吹草动最为敏感,最懂得保护自己。 但是现在,属于崔六郎的蛇头死了,被人发现就死在家里。 向着东面跪坐,脑袋被人割走了。 房间里倒处是血,连房梁上喷溅得都是。 这种惨状,就是读卷宗都能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要想把人头颅斩落,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这首先得有一把极为锋利,利于劈砍的宝刀。 其次,用刀的人必须有极高明的手法,挥刀必须从人颈骨缝隙切入,方能干净利落。 否则一刀斩在骨头上,只怕头没断,刀先崩了口。 现场喷溅上房梁的血液,说明对方就是一刀斩首,动脉血喷出,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而且蛇头身手随谈不上多高明,可也不是傻子,不应该会老老实实的跪在那里让人斩首。 所以只要想一想现场的情况,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惊得头皮发麻。 在自己家里,仿佛着了魔一样,面朝东方跪坐,一动不动,让人站在身后一刀斩首。 血水喷上房顶。 喷溅的嘶嘶声仿佛风在拂面。 现场没看到头颅。 杀人者从容将蛇头斩首,然后提着头颅离开。 苏大为闭着眼睛,听着崔六郎和周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案情讲完。 脑子里,一幅幅画面随着描述在推演。 “现在这案子到哪一步了?”苏大为开口问。 这是向着崔六郎和周扬两人同时发问。 “营正,如今虽无证据,但很明显倭国人包藏祸心,能有这种刀,这种斩首武艺的,我看除了长安的刽子手,就只有倭国的那些武士。” 周扬舔了舔唇道:“听说他们都是自幼学习剑术,成年后,用囚犯来斩首验证剑道,只有这些人,才有这个本事。” 一旁的崔六郎立刻反驳道:“没有证据怎么查?难道要营正去抄了东瀛会馆?你让陛下如何看营正,看我们倭正营?” “你……” “够了,不要吵了。”苏大为伸手下压,制止两人继续争吵。 他转头向着沉默不语的高大龙道:“大龙,你怎么看?” 嗯,这句很熟悉的话,说出来还挺带感的。 自己终于也活出狄仁杰的排面来了,左右都是手下,大家谈论着案情,自己为主导。 高大龙脸上的独目闪烁着光芒,嘿嘿一笑道:“这件案子本身没什么难的,难就难在身份上,一方是倭国人,一方是大唐贵人,若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正常查案到这里便查不下去了。” “大龙,你觉得,倭国人是否在借做生意为掩护,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苏大为继续问。 “这是必然的,倭国人心思多得很,看起来非常规矩,彬彬有礼,实则野心勃勃,暗藏祸心。” 高大龙继续道:“我去现场看过,那具尸体不是被普通的刀砍断脖颈,唐刀的伤口不是那个样子…”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证据。”高大龙向苏大为两手一摊:“我的个人猜测,做不了证据。” 周扬在一旁道:“这就是此案为难的地方,案情极为重大,杀人手法极为恶劣,我们也有足够的怀疑,可就是找不到证据,如今卡在瓶颈里,很难继续往下追查。” 崔六郎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只怕就是一桩无头的公案,又要被那些倭人得逞了,只可惜了我手下那名蛇头,死得不明不白。” 苏大为默默听着,心中不断推演案情。 如果真是倭国对大唐的一次间谍活动,那么倭国人是知道大唐在查他们,所以对蛇头和那名扒手灭口? 不,不太像。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斩人头颅这种未免太过高调。 行凶者完全是一种有恃无恐,或者带有强烈的报复意味,这与倭国人的利益不符。 会不会有可能是西市那家店铺的人做的? 大唐这边有贵族与倭国做生意,甚至交换情报,苏大为并不觉得意外。 之前苏我氏,就与山东贵族,以及关陇贵族都有暗中往来,令李治大为震怒。 不过没有证据倒是…… 苏大为突然抬头,看到高大龙、崔六郎和高扬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三人眼神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把苏大为看成了救命稻草。 “你们几个,这是什么眼神啊?这般盯着我做甚?” “营正,你本事大,这件案子我们都知道牵连甚大,是大案,可我们找不到线索。”周扬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道:“如今您来了,那必然有办法,有什么差谴您只管说,我们去办。” “差遣暂时还没有,我还没理出头绪。”苏大为站起身。 崔六郎忙道:“营正是要查案吗?需不需要我给您配点人手?” “不需要,你们忙自己的就行。”苏大为向高大龙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公廨外走去。 沿路有倭正营的差役,慌忙向苏大为和高大龙行礼。 方才在公廨内办公的差役,在讨论案情时被请了出去,如今已经知道苏大为的身份,知道此人便是第一任营正。 就算不清楚的,也被一些倭正营内的“老人”告知了,哪里还敢对苏大为不敬。 高大龙和苏大为雷厉风行,走得很快。 这个时候高大龙的腿脚也不跛了。 崔六郎和周扬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追出来,气喘如牛的喊:“营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需要我等如何配合营正查案?” “不需要。”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走出倭正营的衙门。 门口,方才那两名守门的差役一见苏大为,慌忙下跪,还没张口求饶,苏大为早已经走远了。 对他来说,这些人都是微尘一般,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只要不影响自己做事即可。 小桑怀里抱着刀,双手抱胸靠在墙外,见到高大龙和苏大为出来,忙迎了上来。 “大团头,苏帅。” 高大龙点点头,转脸向苏大为看来:“案情你已经清楚了,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苏大为摇头苦笑道:“真把我当狄仁杰大兄啊,就听见这桩案子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破案?” “那你之前不是试过十二个时辰破案吗?” “滚!” 苏大为冲他翻了一下白眼。 想了想道:“对了,方才我还没问,西市那家铺子背后的人是?” “是……” 高大龙飞快的说出一个名字。 苏大为先是一愣,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精彩。 “居然会是他……呵呵。” “所以我才让大虎赶紧通知你,这种热闹怎能不赶上。”高大龙摸着下巴,表情带着几分狰狞。 “那么…先去西市看看吧。” 第十五章 无题 西市。 高大龙看看天色:“我们来晚了点,快休市了。” 先前从倭正营出来时,日头就已经偏西。 “没事,反正也就是来认个门,知道是哪家商铺就好办了。” 苏大为随口说着,侧身避开迎面走来的人流和胡商,转头向跟在身侧的高大龙道:“对了大龙,你怎么想到到倭正营任职?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跟官府打交道。” 高大龙独眼光芒一闪,脸上带起一抹讥讽:“以前是丰邑坊大团头,走的是黑道,自然不喜欢官府,但并不代表我自己不想做官。” 他的眼睛盯在苏大为的脸上:“说起来还不是怨你,拍拍屁股便去西域,留下一堆烂摊子,嘿嘿,那生意对手有好几家,全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我能怎么办?还好总算你留下的人脉还有点用,大理寺的李思文比较看中大虎,听说我是跟你的,考查一番,便认可我的能力,将我举荐入倭正营。”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自负之色:“李思文和大虎说,能在两年里从倭正营普通的探员积功至副营正,他的眼力不差。” 苏大为点点头:“李主薄虽然整天板着一张脸,感觉不太好说话,不过他是一员真正的能吏,做事只看能力,不问出身,还要你有这个能力,才能抓住机会。” 经商,对曾经的大团头来说,只算是一个过渡。 比起苏大为那种鲸油灯的生意,高大龙显然更喜欢倭正营里做的事。 涉及到无数的案件,与敌国细作的明争暗斗,还有倭正营内的勾心斗角。 这些对高大龙来说,像极了年轻时在丰邑坊里与各家势力团头的斗争,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阿弥,你那生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做不做了?” “做啊,为什么不做?”苏大为不假思索的道:“之前我在外面,现在回来了,这生意自然也要重新拾起来。” “做的话,打算如何做?你那铺子里跟漏斗一样,不知被多少家掺了沙子,工艺和制灯技巧早被人偷去了,还有那个戎小角,徒弟都被人挖走了,若不是当时和你签了文书,只怕他也留不住。 你不在长安生意无人撑腰,老子也没那么傻,去和那些家族纠缠。” 高大龙何止不傻,他是从江湖底层混起的黑老大,大团头。 若是当年在丰邑坊里,有人碰他的生意,他自然会使出大团头的狠辣和心机,与对方杀个血流成河。 拚的是手腕和果决。 但现在这是长安城,以前丰邑坊的那套江湖规矩不可再用了。 何况这生意也只是帮着苏大为看顾,他自然不会像当年一样,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去跟人玩命。 不值当。 苏大为也是知道这一点,赞同的道:“你当时避让是对的,若是惹出事情,只怕店铺早没了。” “所以呢?你打算动用……” 高大龙伸手向天上指了指。 那是问苏大为是否要动上面的关系。 苏大为摇了摇头:“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如果要跟我阿姊说,你叫我这脸往哪搁?这些抢生意的,也只会是各家派出的爪牙,真正大人物根本不会出面,我动动手指就解决了。” “呵,你说得轻巧。” 高大龙独目光芒闪烁,嘿地一笑:“我倒要擦亮眼睛,看看你如何动手指解决。” “对了,大龙你的脚怎么不跛了?” “屁话,有你回来了,老子有人撑腰,还用得着韬光养晦吗?” “那你怎么不把眼罩摘了?独眼龙比较威猛吗?” “贼你妈,滚!” 高大龙被他气得笑起来。 小桑跟在后面,嘴角抽了抽,似是想笑又忍住了。 高大龙挥了挥手,指向前面一家铺子:“就是这家了。” 说着,他的脸上露出玩味之色:“这家也是偷取你店里技艺,新开的鲸油灯坊之一,倒要看看你如何动动手指头来解决。” 苏大为脸上一抽:“你之前没告诉我啊,这店,也是卖鲸油灯的?” “正是,你之前也没问我啊。” 高大龙双手抱胸,嘴角上撇,那是一种给苏大为挖坑成功的暗爽。 这笑,配合着他的独眼龙造型,再加上过去做大团头磨励出来的凶戾,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狰狞。 苏大为脚步停下来,本来打算直接进去的,现在改主意了。 “大龙,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你是说倭人的,还是鲸油灯的?” “当然是倭人的。” 提起案子,高大龙收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我们倭正营跟这些倭人打交道时间已经不短了,我手里经手的都有好几件,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查不到实处。 凭直觉,我认为此次如果查下去,可能真能查到桩大案,毕竟这里……” 高大龙向苏大为扬了扬下巴:“这店后面的贵人,身份非比寻常,如果真与倭人有勾连,那就不止是大案,可能震动朝堂。” 苏大为两手一摊:“但你们之前屁都没查到。” “贼你妈,我们下了许多功夫,这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高大龙冲他瞪眼道:“锁定东瀛会馆里的人,分析具体是哪位商人,前后的盯梢,对可疑人物的排查,对其人脉关系的梳理,还有死去蛇头的仇家,关系排查……这些能在几日内做完都不错了。” 他向着眼前的店指了指:“现在一切问题都在这里,到了这边就查不下去了。阿弥,你可知道,不是我们倭正营不能查,而是他娘的周扬和崔六郎知道这家的背景,都不敢动手,案子就僵在这了。” “贼你妈,你们这是等着我救火呢?” 苏大为笑骂道:“一边叫着大鱼,一边说不敢往下查,这是做啥?如果我不回来,你们就一直干瞪眼?” 摇摇头,低头嘀咕道:“看来倭正营里,是得好好梳理一番了。” “好了,恁地多话,还去不去那店里?再不去人家可打佯收摊了。”高大龙佯怒道。 “去啊,来都来了,就去看看。” 苏大为挥挥手,转身继续向店的方向走去。 “正好,两件事一起解决,搂草打兔子,哈哈~” 他却没看到,高大龙在他身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冷笑。 古拙门楣前,一块巨大的牌匾雕刻祥云,上刻“鲸油灯坊”四个大字。 牌子显得很大气,也很精致。 比起苏大为自己那家鲸油灯铺子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苏大为站在牌匾下,眉梢微微一挑,颇觉得有些刺眼。 “客人请进来吧。” 铺子里有人扬声喊。 苏大为于是抬脚迈入。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通铺,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有像后世书架一样的高低货架,俱为红木所制。 上面一排排,呈列着各式鲸油灯。 整整一面墙,看上去十分壮观,也颇具视觉冲击力。 一个年长的老者,从左手边柜后转了出来,向苏大为和高大龙、小桑拱手道:“几位是来看油灯的吧?” “不瞒各位,敝店的鲸油灯,乃是天下一绝,无论是宫里的贵人,还是长安各公爷,各家族,全都爱用咱们家的油灯。 客人您看,这面墙这些,是青铜所制,放在家里,与博山炉相衬,油灯其光灿灿,香炉吐烟氤氲,犹如人间仙境一般,是时下长安贵人们最喜欢的搭配。” 掌柜看了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 嗯,没有表情。 苏大为整个扑克脸。 心里则是在抽搐。 钱啊,好多钱,都是老子的钱,老子的生意! 本来可以躺赢的垄断暴力,现在被人挖去了墙角,现在对方还在自己面前呟喝。 这简直就特么赤裸裸打脸了。 苏大为想起被人挖墙角,生意损失的滚滚铜钱,心里感觉在滴血。 最近龙子的饭量又长了,家里还住进了李博一家,还有聂苏还在长身体,对了,还有大白熊这个大吃货,大饭板。 快要养不起了啊! 苏大为心里不断吐槽,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是食量惊人。 “客人如果不喜欢青铜灯,这里还有瓷器,只是比起铜具,造型会少一些,但是颜色更加丰富,长安内各家的小姐少爷们都喜欢用陶瓷油灯。 客人看这边,这是敝店新推出的彩陶油灯,这边是天青釉,这边是冰琉璃,还有这个,这个就厉害了,这是薄胎骨,客人觉得如何?”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东西不错,我能自己随便看看吗?” “客人请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喊老朽即可。” 掌柜倒也不多罗嗦,直接拱拱手,走回柜台里。 服务态度别说比苏大为自己的鲸油灯店,就算比起后世,也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轻松自然。 苏大为转头一把揪起高大龙的衣襟,恶狠狠的道:“你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咱们店怎么做的?就算没背后的关系,就比经营,咱们也被人给比下去了啊!看看他们这些油灯造型,还有这推销水平……” “恶贼,你特么怎能怪我?那油灯的造型不是你设计的吗?” “呃,好像也对。” “还有别跟老子提什么推销,以前在丰邑坊,老子的赌坊从不用这种方式揽客,之前的澡堂也不用。” “有道理。” “所以还有问题吗?你特么来查案,不要把两件事混在一块了。” 高大龙独眼瞪着他,仿如斗鸡。 苏大为轻咳两声,松开手,又在他胸前拍了拍:“这店确实不错,回头咱们也山寨回去。” “你……” 高大龙一时不由气结。 “对了,这店台面上到底谁在主持,应该不会是这个老掌柜吧?” “是南陵萧,还是清河崔?又或者是长孙家的……” “都不是。” 高大龙眼睛一眯,看着苏大为浑然不知的模样,嘿嘿一笑,凑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道:“这店的东家,姓武。” “贼你妈!” 苏大为瞳孔骤缩。 第十六章 故人 这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仿佛落入套中。 是的,崔六郎、周扬还有高大龙联手挖了个坑给自己。 高明啊,当真高明。 老子特么有多想不开才会接这种案子。 难怪,难怪崔六郎和周扬他们说是大案,是大鱼,却又推脱查不下去。 原来挖了个坑在这里等我呢? 先前在倭正营衙门的时候,周扬和崔六郎等人都语焉不详,只说是朝中最顶级的那一层贵人。 苏大为心下以为指的是山东望族和关陇门阀。 毕竟之前这两家与倭国人就有暗地的交易。 继续生意往来,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苏大为却没想到,此事实际牵扯的居然是武家人,也就是武媚娘家族里的关系。 苏大为眼睛微眯,盯着高大龙一言不发。 “阿弥,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大龙是人精般的人物,一见苏大为的表情,就猜出他在想什么,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事有些复杂,这家店背后的东家非止一人,而是由数家合起来,我怀疑……” 苏大为心念一转:“武家人被人抬出来的?那这些人找武家做这生意时,就没存着好心,只怕是想利用武家人做傀儡。” 苏大为心中想起武媚娘与武家关系一直很恶劣。 也就与其阿姊武顺和母亲还算有些往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媚娘与武家的男人,都仿佛陌路人。 可架不住,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 哪怕武媚娘自己不认,武家的人借着当朝皇后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最后这锅,还是会扣在武媚娘头上。 而且似乎武家男人的智商也不怎么高。 拜后世一些演义和影视作品的刻板印象,苏大为脑子里立刻回想起草包形像的武三思等人。 “这家店拉了武家哪位一起做?”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眼,见那掌柜没注意自己,向高大龙低声问。 “是武……” 高大龙刚要说出名字,忽然从外面进来些人。 为首之人一眼看到高大龙,哈哈大笑:“我道是谁,这不是高大郎吗。” 高大龙要说出口的话被打断,转头看向对方。 “是你?” “哟,你居然认得我?” 说话的人,年纪在三旬左右,两颊深陷,身子瘦得仿佛撑不起一身衣服。 由于太瘦,眼窝也陷下去。 一对眼睛在深窝里幽幽闪烁着光芒,仿佛鬼火。 “我怎么能忘呢,当初你从我这偷的东西,用得还顺手?” “你怎么知……” 瘦削男人话说一半,脸上露出狞恶之色:“你查过我?” “和你做的事比起来,查你又如何?” “那人死了,是不是你……” “乱说话,可是会闯祸的。” 瘦削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点点头,说了声:“好。” “人说西市鲸油灯铺子的高大龙是个人物,领教了。” 瘦削男人向高大龙拱手道。 一旁柜台后的老掌柜此时快步走上来,向这人叉手行礼:“三郎。” 被称作三郎的瘦削男子看也不看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那双眼睛在苏大为和小桑、高大龙身上一转,突然道:“你们来我的铺子做甚?莫非,有不可见人的勾当?” “开门做生意,不许人看?” “呵呵,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两家是敌非友,这里不欢迎,请吧。” 高大龙独眼中光芒一闪:“我若是不走,你能怎样?” “哈!” 三郎将手抬起来,撩了撩袖袍,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人闹事的话,是会被店里给打出去的,你说对吗?”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突然笑了。 一口白牙,甚是醒目。 站在他身后的一些人,听了此话,便向前逼来。 这些人看着应该是保镖护院一类的武人。 看着一个个身形彪悍,气度沉凝。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身上透着丝丝杀气和铁血之意,似乎有过从军的经历。 不经过战阵,普通的武人,可没这份杀气。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开口向高大龙道:“这人是谁?” “崔三郎。” 高大龙冷笑道:“这家店的东家之一,当初从咱们铺子里挖人,有他一份。” “清河崔?” “就是了。”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到:“崔六郎与此人有何关系?” “你自己品。” 这话说的,苏大为差点没一口唾沫喷周大龙脸上。 尼玛,今天带我来是来消遣的吧? 本来是想摸摸这家店的底,结果怎么这么糟心。 两人对话间,那群崔三郎带来的武士已经逼上来,拿眼向苏大为和高大龙一瞪:“出去。” “不然我等就要动手了。” 一旁的掌柜急得连连摆手,满头大汗,却又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按住走上来想要发作的小桑,又转头看了高大龙一眼:“你怎么说?” “听你的。” “那就走吧。” 苏大为拉起小桑,用肩膀将几名武士撞开,向外走去。 刚才看到高大龙脸上似闪过一丝失望。 这两年里高大龙被这些人逐步蚕食生意,心中的郁闷和怨气可想而知。 但这厮非常能忍,知道这些背后家族最好不要招惹。 自己虽然不怕,但还想在大唐平安生活下去,不想把生活给搅乱了。 今天带苏大为来,一是为了查案,第二嘛,未尝没有私心,想借苏大为出口恶气。 哪知苏大为居然表现得比自己还怂。 真是…… 他摇摇头,跟着苏大为向外走。 那崔三郎双手抱胸,冷冷的看着高大龙从面前走过,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知晓厉害了,以后就别再来自取其辱,丢了生意是小,若丢了命……嘿嘿。” 刚要走过的高大龙,脚步一顿,猛地转头,独目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忆起丰邑坊旧事,仿佛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眼神里流露出骇人的杀意,死死盯着对方。 那眼神,就像是冰冷的毒蛇。 “你……你想做甚?高大龙,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崔三郎一边后退,一边怒声道:“还不快把他们打出去!” “是!” 那群武士得了命令,忙一涌而上,挥舞着拳头真要动手。 苏大为眉眼一挑:“我看谁敢?” 大唐长安,天子脚下,这西市就是长安县的地盘,还真有人敢对自己动手? “打出去!”崔三郎高声尖叫。 正在局面混乱时,突然门外有人:“都住手!” 那些武士没得崔三郎命令,自然不敢停,依旧向苏大为和高大龙他们逼上去,拳头眼看要挥出。 小桑已经握紧了刀柄。 门外的女声再次扬起:“崔三郎,我的话你敢不听?我叫你住手!” 店里的崔三郎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大声道:“停下,都停下!” 推开一个站在前面一脸茫然的武士,他佝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从面面相觑的高大龙和苏大为面前穿过,一溜小跑到那名喊话的宫装丽人前,点头赔笑道:“我说今儿喜鹊在窗前叫,原来是武家娘子。” 苏大为随着他的话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武顺。 既熟悉又陌生的武顺。 她比起两年前,似乎变化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不变的是艳丽的容颜。 身着抹胸,外罩纱裙,发如堆鸦,眉心描花。 一双明媚如秋水般,顾盼有情。 还是那么美,那么动人。 变的是她的风情和气度,早已非昔日旧观。 人家现在是堂堂当朝皇后武媚娘的亲姊。 身份不同,带来最大的是心境的变化,她早已不是过去苏大为见到的那个低头温婉,唯唯喏喏,内心娇弱的武顺。 而是一个自信大方,眼神透着强势的贵妇。 这种转变是怎么产生的? 两年时间,又或者更短的时间里,真的能带给人这么大的变化? 苏大为一时出神。 崔三郎敢对苏大为和高大龙大声嚷嚷,甚至敢让手下动手。 但是在武顺面前,他却乖得跟个雌猫儿似的,笑得眉不见眼的,继续赔着笑脸道:“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武家娘子吹来了?可是要看帐薄?这种粗笨的活交给下人去做,何劳武家娘子你……” 见武顺没说话,他接着又道:“可是府上需要油灯?店里刚好新做了一批,样式那叫一个好,绝对长安独一份,不如我带您瞧瞧?” 这话说完,忽觉眼前裙影摇动。 面前的贵妇轻移莲步向前走去。 崔三郎诧异的抬头,就见武走至苏大为面前,向苏大为露齿一笑,低头行礼道:“苏帅什么时候回的长安,也没让我知道。” 这一幕,令崔三郎整个人都懵了。 感觉有十七八支大锤在脑后拚命敲打。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 那个心高气傲的武顺,堂堂当朝皇后的姐姐,怎么可能对人如此? 当初为了巴结上她,可知花了多少力气? 说了多少好话,泼出去多少财宝。 但这女人,却像是深知自己的身价,高傲的很,甚至不假辞色。 如今长安想要求娶这俏寡妇的人,怕不要把门都给踏破了。 听说全被她家守门的下人给打了出去。 满长安,竟然没有一个男人,能引得她注意。 可现在,现在是怎么回事? 崔三郎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第十七章 不负手中剑 “武家娘子一向可好?” 苏大为向着武顺微笑拱手:“才回长安没多久,诸事烦忙,不然早就抽空去见武家娘子了。” 崔三郎在一旁瞪着眼睛,心里只想说一个字:呸! 武家娘子的身份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你见到媚娘了吗?” “半月前入宫见陛下时,也见了媚娘阿姊,不过最近忙就再也没去宫里了。” “咯咯咯~”武顺用长袖掩口轻笑,紧跟着她的两名侍女恭敬的站在身后,帮她牵着裙角。 唐时普通民妇是不可能穿长裙的,能穿这种拖曳到地的长裙,是贵妇的证明。 “看来你没骗我,是真的忙,那我便不怪你了。” 武顺眼波流转,这时才转头向崔三郎:“刚才发生了何事?” 崔三郎仿佛被人从后面用鞭子抽了一记,身子一抖,几步蹿上来赔着笑脸道:“一点……一点误会,武家娘子,和他同来的人,以前是鲸油灯铺子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这位苏帅,乃长安县不良帅,是我的朋友。” 她说一句,崔三郎便点一下头。 “以后他来,你可不许再给人使脸色,不然我可不依。” “是是,武家娘子,您请放心,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您的朋友啊!” 崔三郎搓着双手,站起身,伸手在自己嘴边做势虚打了几下:“瞧我这没眼力的,能跟武家娘子做朋友的,那也一定是当朝贵人,嘿嘿,小人真是有眼无珠。” “知道就好。” 武顺白了他一眼。 眼神里,自有万种风情,崔三郎差点连魂都被勾走了,顿觉骨头轻了二两。 本来想借机摸摸苏大为的底,一时全忘了干净。 武顺这时重新转向苏大为,叮嘱道:“我还有事,一会要入宫,今天先不跟你叙话了,你得空的时候,可以来我家,对了,我家宅子改了,在……” “一定,敏之最近还好吗?” 提起贺兰敏之,武顺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动,嘴角微翘道:“难得你挂念,敏之也时常提起你,你有空去我府上看看他。” “好。” 见苏大为答应下来,武顺跟他又闲话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看着香风渐远,现场除了高大龙和小桑这两个诡异的异类,所有男人,都露出一副色魂与授的神情。 苏大为也远望着武顺的背影,他倒被有被迷住,只是觉得武顺现在有些变化,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苏……苏郎君,先前是小人不对,既然你是武家娘子的朋友,这便揭过吧。” 崔三郎向他抱拳道:“有空再来敝店的话,让人知会一声,在下请各位喝茶,生意不成,也可以做朋友。”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礼节,多半还是受了方才武顺的影响。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没说话,冲高大龙递了个眼色,三人转身离开。 只留下崔三郎带着一帮手下,站在店门前远远望着。 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店,有武家一份,主要是武顺出面。” 高大龙斟酌着用词道:“我也怀疑她是被人利用,推出来做台面的,不过看崔三郎他们,对武顺又极为恭敬。” “崔三郎与崔六郎是兄弟?” “都是清河崔氏,是不是一房的不好说。” 说到这里,高大龙左右看了看,向苏大为咧齿一笑:“话说回来,消息是崔六郎手下最先查到,他查到这家店后,就打算放弃,未必不是因为崔三郎。”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只不过后来周扬知道此案,接手了卷宗开始调查,逼得崔六郎不得不表明姿态,继续装做查下去。” “装做?”苏大为敏感的抓住一个关键词。 “就是装的。” 高大龙嗤之以鼻:“这之后他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还有……” 他的表情闪过一线玩味:“先前在倭正营门前拦你的那两人,我细细想来,说不定是崔六郎的人。” “他想嫁祸给周扬,让我误以为是周扬在针对我?” “我没证据,你可以自己去查。”高大龙两手一摊。 “算了,这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苏大为摇头:“我的时间何其宝贵,懒得浪费在这些琐碎小事上,不管他们谁想动什么心思,在我面前,都是无用功。” “这是自然。” 高大龙跟着他一边走,一边道:“接下来你想怎么查?” “先确定崔三郎与崔六郎的关系,确定崔三郎是否知道倭正营在查这个案子,再拚凑其它证据。” 苏大为一时也没别的好想法,只能从已知的东西入手。 “对了,那个蛇头被杀的现场还在吗?” “现场?” “就是他死时的场景,有没有被动过?” “那倒没有,被封存了。” “那便好。” 苏大为点头道:“明天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 “成。” 此时天色已晚,日头西沉。 夜暮降临。 听头长安街上数通鼓响,报时的声音在各坊之间,此起彼伏。 苏大为与高大龙约好时间,各自回家。 再晚了就要霄禁了,虽然苏大为有腰牌,却也觉得麻烦。 走过永安坊,才到自家巷口,忽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苏大为心中一动,仔细看了一眼,并不是宫中的马车。 心下稍安。 继续往前走,看到马车上的徽章,这才认出来,不是皇宫,不是武媚娘。 而是李家的。 丹阳郡公的李。 马车旁站着驾车的驭者,遥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苏大为点点头,加快脚步推开自家大门,远远看到一名熟悉的李家仆人站在院中,周良正在一旁做陪。 “二哥。” 苏大为扬声道。 周良转头看到是他,笑道:“可回来了,这位是丹阳郡公府上的,说是有事找你。” “出了何事?和李四哥有关吗?” 苏大为心中略有猜想。 李家仆人忙上来向苏大为行礼道:“苏郎君,我家郡公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李四公子明晨离开。” “哦,要走了。” 苏大为心下略有些怪异。 上次李大勇离开时,李客师并没有专门派人来通知自己。 这次怎么…… “我们家四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所以……” 仆人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奉于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这才明白,原来是受了李大勇所托,所以特地来这一趟…… 低头接过那件东西,苏大为放在眼前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精巧的木雕。 “此物是四公子亲手所制。” “四哥有心了,倒不知道他有这门手艺。” 苏大为心中微有所感,手指抚摸着木雕的面孔,突有些讶异,举起木雕凑到近前细看。 只见雕刻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双手握着横刀,向前劈斩状。 男子长发飞扬,双目怒视前方,双臂肌肉卉涨。 一种朴实雄浑的质感,透过骨肉、衣饰、眼神,皮肤纹理这些细节透出来。 整个木雕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拚尽全力的力量感。 “四公子说,这是初见苏郎君时的情境,他对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亲手雕琢,送予苏郎。 愿苏郎不忘初心,不负手中之剑。” “四哥他……真这么说?” 苏大为手握木雕,透过这件小东西,上面的温度,令他奇异的像是与李大勇的手握在一起。 这上面的余温,像是随着李大勇一笔一刀,一点点的注入其中。 令这木雕拥有生命,拥有力量。 苏大为恍惚记起,当年若不是李大勇,自己还只是个穿越重生,低调蛰伏的莽少年。 纵然力气比常人大,身附腾根之瞳,却也不得其门而入。 幸亏后来遇见了李大勇。 大勇为人虽然严毅,看起来冰冷不近人情,却因为自己手里破邪弩和破邪刀,识得自己是苏三郎之子。 由此起了怜才之意,引自己拜在李客师门下。 短短数月修行,一脚踏入异人世界。 这才有了广阔天地。 若无四哥,哪有自己今天? 手指抚着木雕,他突然抬头向李家仆人问:“四哥什么时候离开?” “呃,寅时。” 现在是酉时,距离寅时还有五个时辰。 加上长安宵禁,又是夜里,骑马都赶不及。 苏大为拍了拍周良的肩膀,大步向院中马厩的方向奔去。 “阿弥,你做什么?” 周良在后方大喊。 听到动静的聂苏带着黑三郎从院子里奔了出来:“阿兄。” “我去送送四哥,晚膳不用等我。” “哎!” 李府仆人站在院中,看着奔跑如飞的苏大为,眼眶一热,喃喃道:“郡公没有看错人。” 长安霄禁,这个时候想要骑马出城不是小事。 亏得苏大为有腰牌,门禁又是识得的,向上通传,得到宫里的回话后,这才敢放行。 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一出城,苏大为双腿一夹,伸手拍了拍龙子的马臀,大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龙子,今日到你表现的时候了,还有三个半时辰,快跑,去昆明池!” 身下的龙子似能听懂他的话,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一声。 下一刻,四蹄奔出,迅捷如电。 骑在龙子背上,苏大为只觉得如腾云驾雾般。 夜风呼啸,龙子在旷野间奔驰。 第十八章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龙子天赋异禀,神骏非凡。 日行千里或许有些夸张,日行六七百里却非常轻松。 虽然夜里受到地形和夜色的影响,但跑个八十迈一点问题也没有。 苏大为身体贴伏在它的背脊上,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啸,四周景物飞快倒退。 身上没有手表,只能估摸着大致时辰。 眼看着天色渐渐明朗,天边隐现鱼肚白色。 前方,昆明池赫然在望。 湖边,一个垂钓的老人,一如昨日。 苏大为伏在龙子背上,呼吸间赶至池边,拍了拍龙子的脖颈,喝了声:“停下!” 龙子继续往前狂奔近百米,这才渐渐收蹄。 甩了甩脑袋,听着苏大为的指示,小跑回昆明池明,来到垂钓的老人身边。 “郡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大为翻身下马。 伸手抚了抚龙子脖颈上的鬃毛。 触手热滚滚的,手中摸到的全是涔涔汗水。 “寅时了。” 李客师端坐不动,抬头瞥了一眼苏大为,看到龙子身上那汗津津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痛:“瞧把我们家龙子累的。” “我的!” 苏大为一手搂住龙子的脖颈,非常霸道。 “龙子累……” “我的!” 苏大为瞪眼如斗鸡。 龙子歪过头,将热气吹在苏大为的脖颈耳廓上,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在苏大为脸上舔了几下。 苏大为哈哈大笑,拍了拍它的脸颊:“这趟辛苦了,回去给你吃上好的豆料,再加鸡蛋,哦,你还喜欢来两口酒,那烧刀子给你留点。” “唏溜溜~” 龙子大嘴一咧,露出白牙,就像是人一样笑起来。 这一幕,看得李客师只觉心中郁堵,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胸膛,甩下鱼杆,起身道:“阿弥你骑着龙子来,莫不是要对我炫耀?” “不,我是来送四哥的。” 苏大为好奇的张望:“四哥人呢?” “已经走了。” “走了?”苏大为顿时吃惊道:“不是说寅时吗?” “不得提前点动身?” 李客师嗤了一声,摇摇头叹道:“我本来也是说让他多待会,但他说什么军情如火。” “走了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我先去送四哥,回头再来看郡公。” 苏大为冲他抱拳说了一声,一拍龙子,翻身跃上去。 “四哥往那个方向走的?” “东面,绕着昆明湖走,东面有官道,可通往……” “谢了郡公。” 苏大为一拍龙子,轻喝一声。 龙子甩开四蹄,仰天长嘶,箭一般的冲出,转瞬消失不见。 “这小子。” 李客师背着手,远眺他的远去的烟尘,嘴角微微挑起一抹笑容:“还算他有心。” “是挺有心的。” 宫装丽人不知何时站在李客师身后。 “夫人也来了?” “嗯,我忽然想起一事。” “何事?” “阿弥这孩子颇有孝心。” “我亦是如此认为。” “我听说,阿弥还想让咱们家参与烈酒的生意,三郎,这件事你知道吗?” 李客师笑容顿时一僵。 私房钱的计划,好像要泡汤了? 昆明池名为池,实为湖。 方圆四十余里。 西汉武帝元独守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之南引沣水而筑成昆明池,原是为了练习水战之用,后来变成泛舟游玩的场所。 可见,一切计划,最后都会以玩乐为第一驱动力。 龙子狂奔追赶,昆明池尽处,可见石雕人像一对,东牵牛,西织女。 此时天边渐明。 一条蜿蜒大河南北而出。 那应该就是沣河,为黄河支流渭河的右岸支流。 相传大禹治水时曾在此梳理过河道。 晨曦化作微光,透过云层洒落。 河面上波光粼粼。 远处,在河对岸,隐隐见到一人一骑正在踽踽独行。 对岸是大片田野,一条蜿蜒的官道延至远方。 那人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无比的孤独。 苏大为骑着龙子,猛地抢在河滩边。 龙子唏咴一声,人立而起,扬起前蹄,畏惧河水不敢向前。 左右无路,最近的桥还在十余里外。 苏大为眼尖,已经看出那人是李大勇。 他双手搂住龙子的脖颈,双脚踏住马蹬,自龙子背上站起,气运丹田向着李大勇扬声喊道:“四哥~” 双方的距离,隔着河岸,还有一段官道,怕不有数里之遥。 但李大勇仿佛心有灵犀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双方的视线,划过时空,跨过沣河,碰撞到一起。 天地间一时明亮。 李大勇那张冷峻的脸庞上,一丝笑意从嘴角漾起。 犹如平静的渭河起了波澜。 他笑了。 他在马背上向苏大为挥手,看嘴型似是说了声珍重。 男人之间的友情,相知,一眼,已经足矣。 苏大为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的胸中一股意气涌上来。 相识的种种过往,从脑中一闪而过。 他骑着龙子,在河岸这边焦急的来回小跑着,想过河,却又被河水所阻。 “四哥,此去异国,万请珍重,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李大勇在对岸马背上,向苏大为郑重的抱拳,吐气开声:“知道了,你回去吧。” “四哥!” 苏大为站在马背上扬声高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你归来。” “知道了!” 李大勇又笑了,似乎今天的风有点大。 “回去替我照顾好阿耶!走了~” 声音远远传来,李大勇不喜欢太婆妈,狠狠一抽马鞭,拨转马头,向东而行。 再没有回头。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为天地间一个小点,一时心中怅然若失。 “本来想说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又或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不过想来想去,还是长屋王这句最应景。”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早已空无一人的远景。 天地间,巨大的留白。 就仿佛心头空出一块。 李大勇走了。 虽然苏大为与他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却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像李大勇那样一心许国,他做不到。 但不代表他心里不敬佩。 那是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情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对于苏大为来说,他所放不下的,是长安的这一帮亲人和朋友。 这是他的生活。 生于斯长于斯,总是故土难离。 他做不到像李大勇那样,舍小家去保大家。 但大唐的安定,不正是无数个李大勇这样的无名英雄,在默默背负着吗? “此身既已许国,便难许家,这是大勇的选择,你也无须太伤感。” 昆明池边,坐在池水边垂钓的李客师,反过来劝苏大为。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苏大为道:“我也有我自己的战场,这长安,也非是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他这话,令低头垂钓的李客师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眼中光芒微微闪动,却没多问。 苏大为突然惊叫道:“郡公,您这脸上怎么了?这是……” “咳咳,刚才钓起一尾大鱼,不慎被鱼尾扫了一下,恁地这么多话,中午留下来,陪老夫喝一杯?” “不了,我还有案子在身上,改日吧。” 苏大为拍拍龙子,在马背上向李客师拱手笑道:“我看郡公遇到的不是鱼,是家里葡萄架子倒了。” “什么葡萄?什么意思?” 李客师一脸莫名其妙,苏大为甩下一串爽朗的笑音,骑着龙子飘然远去。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钱八指从外面走进来,将一本整理好的卷宗放在苏大为面前。 “阿弥,这是你要的。” “谢了八爷。” “举手之劳。” 钱八指的手因为缺了两根手指,而他另辟傒径,练了一手暗器绝活而闻名。 此时他用缺了一指的右手,向那本卷宗指了指道:“西市做鲸油灯生意各家的消息都在里面,不过阿弥,这些人背景深厚,做的事也很巧妙,抓不到什么把柄,怕是不好轻易去动。” “八爷放心,我有分寸。” “行,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那我先去做事了。” 钱八指道:“昨天又有一桩凶案,县里头正压下来。” “那你先去盯着,如果需要我就说一声。” “好。” 钱八指也不罗嗦,点点头,走了出去。 苏大为低头翻开手里的卷宗查看。 之前他让钱八指手下不良人,帮自己摸一摸西市那些做鲸油灯店铺的底,看看这些人背后都是谁在撑腰。 现在已经有结果了。 比较巧合的是,其中一家灯铺又和倭人的案子扯上关系。 现在苏大为心中有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 东瀛会馆里的倭国商人,是真的需要鲸油灯,还是另怀有不可告人的目地? 如果只是正常生意往来,为何偏偏是这家店铺? 刚好这家店铺众多老板中,有新晋皇后武媚娘的阿姊,这是巧合吗? 或者换一个思路。 假设倭人真的另有目的,为何他们那么多店铺不选,偏偏选中这一家? 这家店铺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到他们? 下意识间,苏大为便会联想到武顺。 没办法,涉及到那家店铺的事,怎么都无法绕开这个大唐新晋贵妇。 或者可以称上一声,如今长安名气最大的俏寡妇。 谁叫她有一个当皇后的妹妹呢? 苏大为低头翻着卷宗,默读着上面的资料,看到武顺时,不由感概一声:“寡妇门前是非多。” 第十九章 非我族类 “阿弥!” 周良从外面走进来,身边还跟着黑瞎子。 瞎子是绰号,只知此人姓黑,家中排行第七。 他的眼睛看着像是盲的,其实是有一手会装瞎子的本事,惟妙惟肖,真假难辨。 周良带着黑瞎子来到苏大为面前:“你叫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苏大为刚拿起一支毛笔,饱沾墨水,准备来画个思维导图帮自己理清思路。 见周良进来,将笔随手搁下道:“二哥,黑七郎,坐下说话吧,那边有胡凳。” 周良也不跟他多客气,过去拖了两张凳和黑瞎子坐在苏大为身边:“西市那几家铺子,和东瀛会馆里有往来的有三家,一家是鲸油灯坊,一家是观灯铺子,还有一家你想不到。” “嗯?” “就那家店。” 苏大为眉头一挑:“小日……倭国人还和我的店有生意往来?” “是啊。” 周良点头,继续道:“他们的采购量不算小,每隔两月都在各家采买一些灯具。” “如何交易,如何谈生意?” “先让人投信到店里,然后约上时间再见面详谈,谈妥后就不再见铺子里的人,等灯铺把灯送过去,钱货两纥。” “咦?” 苏大为不由有些意外。 这倭国人和灯铺做生意,还真是“投信问路”? 那倭正营盯着此事,是否有些小题大作? 不,不对。 若是简单的生意,为何倭正营的蛇头会被人杀死,还有那个扒手又去了哪里? 此事仍有可疑之处。 苏大为静静思索着,周良知道他的习惯,并不出声打扰。 从做不良人以来,苏大为就和各种情报信息打交道。 后来又接手了倭正营,更是与各国在长安的细作,明里暗里很是交过几次手。 除了不良人和倭正营这两条线,其实他手里还有第三条情报线,就是公交署。 公交署的骨干原本就是周良带去的一批不良人。 做的是物流货运的买卖,但实则,这些骨干搭起的班子,只要苏大为一声令下,通过周良,可以收集到许多情报信息。 这张网络甚至比不良人和倭正营来得更高效。 “东瀛会馆一般都做些什么生意?” “很杂,生丝、瓷器、铁器,盐,书籍,他们都很喜欢。” “铁[]器?” “倭国多银和铜,铁听说却不多,而且炼铁也不如我们,每次遣唐使过来,都会来一批匠人想学治铁工艺,不过嘛……” “我们最愿意让他们学佛法。” 三个男人,相视一眼,发出轻笑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虽然周良和黑瞎子未必说得出来,但道理都懂的。 “他们别的生意,也都先投信去约吗?” “那倒没有。” 苏大为看了说话的黑瞎子一眼。 西市倭国人的生意,主要就是由黑瞎子负责。 他有一样本事,装瞎。 明里装瞎子,暗里却是心细如发,是原来不良人里,收集证据查找线索的一把好手。 苏大为特意将他调到周良手下。 “实际上,如果不是苏帅你交待,我们都不知道,倭人做灯的生意时,需要先投信的,却是古怪,不过三家都投的话,可能是……他们特别讲礼貌吧?我听说前两家灯铺,背后都是达官显贵,兴许他们想表达一些倭人的文雅也不一定。” 黑瞎子想了想道:“我曾偷入一家店里,偷看了一封信,书法工整秀丽,辞藻优美,却是不俗。” 黑瞎子念过几年书,是不良人里少有的文武全才。 这也是周良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像这次,为了查苏大为交代的事,黑瞎子潜入一家店铺,偷天换日,用假信换了真信,检查过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回来,端的是好手段。 苏大为吸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也有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会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怀疑,和倭人的细作有关。” 苏大为没有过多解释。 倭正营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哪怕是在不良人里。 倭正营属于朝廷最秘密的机构,设在大理寺角落里,表面归大理寺统属,实则直接向李治负责。 苏大为让周良和黑瞎子查相关的事,自然不会去解释这些。 而周良他们,也只是简单的以为,苏大为是为了鲸油灯铺子的事,让公交署帮忙办一件“私活”。 “对了,苏帅,我看那封信上提到,三日后,就是灯铺交货的时间,到时会将一批灯具送到东瀛会馆里。” “七郎,你帮我继续盯着这件事,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是。” 黑七郎看了身边的周良一眼,起身道:“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去干活了。” “行,你去忙吧。” 苏大为冲他微微颔首。 等黑七郎出去,他看向周良。 周良端坐着不动,明显是还有话要同自己说。 “周二哥,你这边有何事?” “是公事,也是私事。” 周良搓了搓脸道:“今天赵县君找我,谈了下公交署的事。” “哦?”苏大为有些诧异。 赵持满本是军中悍将,他来做县令以后,一直很低调,从不插手任何事,都是按着之前裴行俭的规矩,继续在运转。 这次居然会主动找上周良。 感觉有些奇怪。 “赵县君找你何事?” “他问我,公交署最远运货能到多远,安全方面有没有保证。” “还说了什么?” “还说向西域那边有没有关系?那边商路如何。” “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拿起毛笔,笔尖点在纸上,不由停顿。 “我也很奇怪,我就照直说了,两年前的公交署,商路通到西域问题不大,自从那次突厥狼卫混在商队里进了长安,闹了那件大事,公交署曾经停滞过一顿时间,后来规模大大收缩。 现在虽然还在运转,但已经大不如前,要想通到西域恐怕有难度。” “他呢?什么反应?” 周良回忆了一下:“他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我退下,哦对了,我见他脸上神色,有些失望……” “就这?” 周良两手一摊:“就这,这是公事上的,私事还有。” “什么?” 却见周良神色有些扭捏,吞吞吐吐的道:“我要娶妻了。” 初时苏大为还没听清,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周二哥,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什么对?” “什么时候谈的恋,咳,什么时候相的亲?” “去年的时候,家里……咳咳。” 周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是说起娶妻之事,却也颇为羞涩,脸红的道:“这事我想了好久,跟你说一声,下月初十,家里要摆酒,到时你一定要来。” “这是自然!” 苏大为大笑着应下。 这是好事,二哥要娶妻了,要开枝散叶了。 天大的大喜事。 做兄弟的…… 他突然反应过来。 周良这个表情是…… 对了,娶妻了,就不可能再住自己那里了。 难怪周良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苏大为一闪念,开口问道:“二哥,你的新房安在何处?” “我家原来的那条巷子,隔壁人家的独栋小院,那家人搬了,我给买下来了。” 说着向苏大为真诚的道:“还要多亏你,阿弥,若不是你想出公交署的差使,我也不可能攒下钱财,不然还真没法顺利娶妻。” “二哥说的什么话,那是你自己有本事,我不过是从旁推了一把,再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分彼此。” 苏大为站起身,越过桌案拍了拍周良的肩膀:“当年若无二哥,哪有今天的我,哪天成婚定要把喜帖给我,我到时给你封个大利是。” “成。” 周良站起身,笑出一口白牙。 又说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苏大为站在公廨里,一时思绪起伏。 周二哥要成婚了,以后不会住自己那边了,有家室的男人,只怕会越来越忙碌,若有孩子的话…… 呸! 我操这些闲心做甚。 摇摇头,他重新坐下,拿起手里的毛笔,刚才的纸上,已经浸开一大团墨汁。 苏大为心里思索着,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 倭人这桩案子,自己是管定了。 与倭人恩怨由来以久,从最早时的兰池宫的案子,巫女雪子开始。 到后来的半妖苏我氏。 还有倭正营。 这是为公。 从私心来说,自己初回长安,不良人这边虽然掌控没什么问题。 但倭正营那里,周扬和崔六郎经营了两年,自己想要拿下来,就必须展现过人的手段。 否则仅凭背后的武媚娘,以势压人。 就算周扬和崔六郎表面上服了,底下的人也不会心服。 所以这次倭人的案子,就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 办成了,倭正营上下都会承认自己这位营正。 若办不成,只怕徒惹人笑。 以后想收倭正营上下的心,就难了。 苏大为虽然没有特别强烈的功名利碌之心,更不喜欢上层的政治斗争,但他对自己所做的事还是挺在意的。 一是安全感。 能做好不良帅的事,能做好倭正营的案子,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说一不二,这是安全感。 况且他喜欢新奇冒险,破案,能带给他别样的成就感。 一个个离奇的案情,对他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实现自我价值。 第二十章 案情推理 按着往日的习惯,苏大为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这个代表着此次案件的出发点。 首先是,一名外地来长安的扒手扒了倭人的信使腰包。 接着是扒手去偷西市一名蛇头的腰包时,被蛇头抓住。 然后将这名扒手抓到暗巷一番毒打报复。 在搜索扒手随身之物时,意外的发现了倭人的信件。 这扒手本就是倭正营中崔六郎辖下的线人,由此将此事上报,引起了崔六郎的关注。 他起先只是立功心切,想从中找出破获倭人细作的机会,帮助自己压过周扬一头。 不料顺着倭人这封信,很快就查到了与之合作的西市商铺。 便是苏大为和高大龙去的那家鲸油灯坊。 现在的问题是,倭人用信去交易生意,这事是正常的吗? 苏大为笔尖轻动,画了个“叉”。 肯定不正常。 方才听黑七郎说,倭人别的生意都没这个章程。 偏是鲸油灯的采买,却先来一封信? 卖弄文采? 讨好店后那些世家贵人? 不可能。 苏大为心中断然否决。 而且若不是蛇头发现这封信,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东瀛会馆的商人,会通过信件的方式,与商铺约定生意。 明明都在西市,几步路就到了,有必要用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心里念叨着,这又不是后世,没什么无罪定论。 对不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子就是先认定你们东瀛会馆是个间谍窝,所做所为,必有所图。 绝不会做无用功。 关于倭正营手里那封信,看来有必要,要找精于暗号和藏头之类密码的人,来验看一下。 苏大为自己本人不是这方面专家,看着只觉得有些怪异,一时却找不出问题所在。 专业的事,得交由专人去做。 苏大为抬笔,在这一条上轻轻勾了一下,心中记住。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可疑之处,便是蛇头莫名死在家中。 而且是被人摘去头颅。 这种死法,十分罕见。 一般情况下,一刀捅死也就够了。 杀人还斩其头颅,使其不能留全尸,是违反唐人常理的。 反倒是倭人比较喜欢这么做。 此举包含有强烈的报复味道。 苏大为忍不住去想,是否倭人发现信没有交到商铺特定的人手中,回头追索,发现此事。 所以对蛇头展开报复。 那名扒手也意外失踪,便是明证。 长安虽大,但想要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也并非那么容易。 进出城,都是要有类似后世身份证的凭证的。 没有此人出城记录,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诡异。 如果是倭人报复,先将扒手杀了随手处理了尸体,再将蛇头杀了报复,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过这里还有个疑问,如果真是这样,为何他们要藏起扒手的尸体,却留下蛇头的? 这里一时想不通。 苏大为用毛笔打上一个问号。 另外还有一件疑问。 苏大为现在还不能断定,倭人是否知道倭正营的存在。 此次是针对倭正营查获他们的信件,所以展开报复。 还是并不知道倭正营存在,只是针对那扒手和蛇头? 这件事,暂时也无答案。 不同的答案,能帮助苏大为判断倭人的想法,从而推出整个案情的走向。 可惜,当前也只能暂时打上一个问号。 若要破获此案,当前可以从两方面入手。 一是弄明白,这封信如果送到商铺中,会交到谁的手上。 总不能就是给商铺里的掌柜的吧? 那样毫无意义。 以苏大为的“有罪论”来看,倭人一定有其间谍的目地。 假设这封信有问题,那么会通过掌柜,交到另一人手中。 要不…… 自己要不要伪造一封信来钓鱼? 这倒是个思路。 不过,得先确定东瀛会馆那边的反应,他们知不知道倭正营存在,知不知道倭正营正在查这件案子。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有弄清楚这个,才能放手施为。 否则人家要是早就知道了,苏大为这番“钓鱼”只怕不但不能成功,反倒被人家当做傻子,被反钓鱼就不好了。 另外,假设东瀛会馆不知道倭正营在查,他们丢失了信件,会如何反应? 从已经报复蛇头来看。 正常逻辑下,他们应该已经重新联系鲸油灯坊。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想用假信钓鱼,就更不可能了。 摇摇头,暂时记下这件事。 对了,黑七郎说三日后,另一家铺子会送批灯去东瀛会馆,到时看看能不能借机多查到点东西。 除了这一点,另一个破案方向,就是查看蛇头的凶案现场。 只要现场保存完好,相信总能发现点线索。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多点发现。 这也是当前案情不明朗下,苏大为能想到不多的办法。 毕竟不比后世,这种凶案,还涉及到倭人细作的活动,没有摄像头,没有指纹,没有科学仪器和后世的法医,你特么想要破案,简直太难了。 偏偏苏大为又没有退路。 案子,他是一定要办的。 这伙倭人,他也忍了很久了。 将这些一一记下后,他按着习惯,将写满的纸记在脑子里,然后揉成一团,手指微微一搓,瞬间化为微尘。 他有一种预感,此次的倭人之案,恐怕是自己做不良人以来,接手的最复杂的案子。 对,也是倭正营最难办的案子。 首先涉及到朝中权贵,贵族门阀,关陇和山东望族也就罢了。 居然还把武媚娘的姐姐武顺牵扯进来。 让他感觉有些头大。 也更加觉得这案子不简单。 这几年里,大唐对倭人监控的力度在增大,可这群倭人,也学精了,变得更隐蔽和更狡猾。 在大唐抽调精锐,严查数年的情况下,始终没能抓到他们的把柄。 其次,这案子还涉及到凶杀、复仇,谍报、商战。 对了,还和自己的生意有所关连。 简直如同一个看不见的黑洞一样可怕。 从大唐皇后的亲姐,到大唐顶级的世家贵族,都莫名其妙的牵扯进来。 苏大为揉揉胀痛的太阳穴,长呼了口气。 自己只是想好好的做生意,因为鲸油灯的事,也莫名其妙与之纠缠在一起。 要是能顺利把此案破了就好了。 一边稳定倭正营的掌控,一边把倭人狠狠的削一下,顺便搂草打兔子,把自己生意也拉一拉。 明明是自己的创意,自己第一个经营,本来可以躺着过一把大唐时代垄断暴利的瘾,可现在…… 看看自己那家店半死不活的样子,这都叫什么事啊! 想想就让人郁结。 “苏帅!” 有人从公廨外走进来。 苏大为抬头一看,却是周大龙身边的小桑。 “小桑,你怎么来了?” 小桑站在苏大为面前,灰蓝的眼眸在桌案上微微扫过。 他平时沉默寡言,只有在高大龙面前话会多一点,对高大龙忠心耿耿。 “大团头,让我来叫你。” “他人呢?” “在外面。” “对了,是昨天约好的那件事吧?” 苏大为搁下毛笔,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在军中两年没碰这玩意,现在用一下居然觉得手腕发酸了。 心里想着,他起身和小桑一起走出公廨。 县衙外的街上,在阳光照不到的一侧街角阴影下,高大龙就站在那里,整个身体与背后灰黄色的石墙融为一体,不注意看的话,几乎会忽略过去。 苏大为跟着小桑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造型。 嗯,今天还是独眼龙。 若不是这黑色眼罩,这家伙站在这里就跟变色龙一样。 刚好今天穿的衣服颜色也是灰色,肤色也…… “大龙,你怎么不进县衙里找我,在这里站着做甚?” 听到他的话,高大龙微微抬头,独目中,灰色不带任何人类感情色彩的眼珠微微一动,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瞳孔。 他咧开嘴,笑道:“我不喜欢里面的味道。” “为什么?” “不喜欢和公门人打交道。” “矫情。”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道:“你特么都入倭正营了还说这话。” “那里不一样,那里够阴暗,我喜欢那里。” “恶贼,难怪你不好好做我店里生意,要跑去倭正营。” “贼你妈,还不是你那生意不行,人都被各大家橇走了,老子一天天在那里闲得慌!” 小桑看着他俩人斗鸡一样,挠挠头,满头的卷发,似乎变得更加纠结了。 “好了,不罗嗦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快带我去。” 苏大为停下与高大龙的拌嘴,看着他独眼一闪,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尼玛,差点忘了这货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那倒霉催的蚺鬼。 真惹了他,只怕这货报复起来会六亲不认。 苏大为看着高大龙,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温柔了几分,放柔和声音道:“大龙,现在带我去那蛇头的凶案现场吧。” 高大龙转身正欲走,闻言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珠微动:“恶心!” “贼你妈,蹬鼻子上脸了你还!” 第二十一章 凶案现场 下午,申时。 苏大为跟着高大龙和小桑来到了一片巷子。 这是长安县六十四坊中的永和坊。 与丰邑坊只隔了个待贤坊,高大龙和苏大为对这里都十分熟悉。 西市这边三教九流,贵人都不会住在这附近,一般朝中大员和门阀贵族住宅,都距离皇宫较近。 永和坊与延平门较近,都属于长安的近外围。 平民一般多住于此。 一些不良人,也会在这里落户,图这边房子便宜。 绕过巷陌,高大龙带着苏大为来到一处僻静的宅子,指着其中一间:“就是这间。”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巷子没什么人气,没看到有陌生人。 “这里的住户?” “原本有几家闲散户,出了事后,县衙派了差役来看过,我们的人就混在差役里查看了现场,然后以县衙的名义,封了这间屋,左右的邻居也清了出来,将他们迁往别处。” “会不会有些多此一举?” “若我们倭正营的人来查案,被那些人看到了,传出去不好。” “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进去看看吧。” 外部的环境看过了,无甚出奇,就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属于平民区常见的那种。 这里距离皇城较远,房价便宜,在这里住的,也多为平民。 凶案现场的房子左右清退出来,确实比较安静,方便查案。 走到木门前,苏大为伸手一推,发现推不动。 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 “门肯定得锁着,不然这边穷惯了的,保不准就把家里的东西给顺走了。” 高大龙熟知三教九流的情况,以前在丰邑坊做团头前,就是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 自然清楚这永和坊的四邻并非那么可靠。 如果大门不锁上,只怕人家能把屋子给搬空了。 现在贴了官府的封条再落锁,应该可保安全。 “翻墙进?” 苏大为看了一眼左右的土墙。 这种小矮墙,也就一人多高,真要翻,随便来个贼一翻就进去了。 “翻墙吧。” 高大龙说着,脚底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飞过墙头。 小桑抱着刀跟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一纵身,手在墙头一拍,借力跃过。 “嘶~” 落地时,苏大为甩了甩手。 高大龙回头向他好奇道:“怎么?” “墙头埋了碎瓷片?” “以前就有,别家倒是没见这个,可能是蛇头为了防盗。” “这家伙倒是心细。” 苏大为又甩了甩手。 以他的异人本事,些许碎瓷自然伤不到他,就是有些大意,掌心被刺得有点麻。 “我们进去吧。”高大龙对他道。 “等等,我看看这院子。” 唐时小院是标配,除非实在是穷得不像话的,把院子都省了。 那蛇头显然不在此例。 这间土房虽然看着破旧,但也是有小院和主屋的。 苏大为他们翻过墙,此时就站在前院里。 院子当然不会很大,也就十几平的样子。 正前方不远就是主屋。 苏大为的视线在院中扫过,注意到院角有一角菜圃,现在里面种的植蔬已经枯黄,看不出种了什么。 通往主屋的小道,好像夯实过,入脚平整。 有钱人家一般用鹅卵石或山上凿下来的青石铺路,如此下雨不会泥泞。 穷人家自然没那么讲究。 能将小路泥土夯实,已经算是很用心了。 小路两边摆着几个架子,看样子是晒东西用。 不过现在架子早已散塌半边,看上去透着颓然之气。 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苏大为向等在一旁的高大龙和小桑道:“可以了,进屋看看。” 主屋的门倒没锁,半掩着的。 高大龙伸手一推,灰尘噗噗落下。 他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理会掉落在头上和肩上的灰尘,当先走进去。 苏大为忍不住道:“这房间闲置了多久?怎么这么大的尘土。” “老房子是这样的,房梁和土墙都腐朽了。” 小桑在一旁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进屋。 房间不大,仅有的一扇窗从里面关着。 所以空气有些浑浊,光线也不太好。 苏大为忍不住皱眉,一口呼吸,吸到的全是潮湿的霉味,像是冰箱里的烂菜叶子。 “什么东西腐败了?” “哦,可能是角落里有些血和碎肉吧,我们没动过。”高大龙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有些恶趣味的笑着。 苏大为皱了皱眉:“你就不能别提这些恶心的?” “味道都在房里,你都吸进去了,我不说你就不恶心?”高大龙嗤之以鼻。 “矫情。” “恶贼!” 苏大为骂了一声,想想自己征西突厥时什么样的尸山血海没见过? 好像真的有些矫情了。 心里想着,他走到左手窗边,伸手把窗栓拔起,将窗户推开,让外面的光线进来。 呼吸了一口窗外涌入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他忽然想到,征西突厥时,冰天雪地。 哪怕战阵中见到许多断体残肢,可还真没这种肉类腐烂,催人欲呕的气味。 算了,人生不能想,再想晚饭就不用吃了。 窗外的光像一道淡淡的,半透明的光柱投进来,落在屋内中心。 四周被阴暗包裹着,气氛诡异。 这道光,就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这房子也太暗了,待久了怕得憋出抑郁症来。”苏大为挑了一下眉,视线顺着光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况。 “抑郁症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种病。”高大龙在一旁好奇道。 “是一种精神上的病,会让人觉得生无可恋,情绪低落,严重的甚至自杀。” “你的意思是,这蛇头因为抑郁症自杀而亡?” “贼你妈,我哪有这样说过,这根本不可能……简直了,你试着自杀把自己头割下来试试?根本办不到好吗。” “我办得到啊。” 高大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和霸府三府主斗时,我有一次自己断头,假死逃掉。” “我呸!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这世上能有几个蚺鬼?” 苏大为被他气乐了:“至少这蛇头肯定不行,不然就不会被人斩去头颅。” 说完,他挥挥手道:“别废话了,我没来过第一现场,你见到过,跟我讲讲,当时尸体在哪,什么姿势,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屋内空间不大,也就十来平的样子,小桑站在床边,苏大为站在窗口处。 高大龙站在光柱正中,指着地上道:“就是这里,正中心,当时我们联系不上这位蛇头,派人来家里,结果拍门无人回应,后来就翻墙而入,发现主屋也是从内锁上的。 拍了半天门后,破门而入。” 苏大为随着他的话,看了一眼卧室门。 门栓是断裂的,正好与之对应上。 “崔六郎手下进门,一眼就看到跪在这里的蛇头。 人没错,但是头没了,就一个无头的尸身,还保持着跪姿。” 那画面,想起来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跪在当中,脖颈以上头颅不见了,尸体兀自不倒。 飞溅的血水在墙上,地上,房梁上,倒处都是。 好像是用血水洗过一遍。 “蛇头的死,距现在有多久了?” “大概十来天。” 苏大为视线投在地上,再移到墙上,床上,房梁上,各处都见到有暗红色的斑块。 起先没在意,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从脖颈动脉里喷出的血。 “仵作怎么说?” “一刀断首,刀刃沿骨缝透入,干净利落。” “头颅呢?” “现场没见到,我们在院子里各处搜索了很久,仍没找到。” “无头之案。”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不对,你刚才说崔六郎手下来时,门是从内部锁上的。” “没错,这也是我没想通的地方。” 高大龙指了指窗子:“不光门,窗子也是,这个屋子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根本进不来。” 小桑一直沉默,这时开口道:“我觉得,斩杀蛇头的人,或许跟他认识。” “哦,说说你的想法,为何这么说?”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 “我是用刀的,我知道要一刀斩人头颅,而且从骨缝透入,这样一刀,究竟需要怎样的技艺。” 小桑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闪:“以有隙入无间,此人要么就是用刀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哪怕蛇头见他挥刀砍来,也躲闪不及。 要么就是熟人做案,双方认识,所以蛇头放松了警惕。 从现场来看,死者是跪姿,这是待客的姿势,而且现场似乎并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所以我猜想,双方是认识的。 见面说话时,对方起身,站到死者身侧。” 小桑说着,从桌边上前几步,对着房间正中心,用手比出一个挥刀动作:“然后出其不意,拔刀一斩而下。” 苏大为思索着,眼前仿佛浮现当日的画面。 一个衣着凌乱,有些不修边幅的西市下九流,蛇头跪在房里,向客人正在说着什么。 客人起身,有意无意走到窗边,将窗合上。 然后此人一边点头附合蛇头所说,一边走到他身边,突然抽刀…… “就算这样,能如此顺滑的一刀斩首,此人用刀之准,下手之狠辣果决,恐怕长安中那几个出名的刽子手都未必能办到,如果双方不认识,在挣扎对抗中,就更不可能这样斩人首级了。” 小桑一口气说完,摸着自己的刀柄,后退两步,身体沉入阴影中,重新沉默下来。 他的话,令苏大为不由深思。 有道理。 小桑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苏大为自己亦是用刀高手。 凭心而论,如果在交战中,要劈死对手不难。 但是要像杵作验报里所说,从骨缝透入,干净利落的一刀断首,那就非得看运气了。 运气若不好,一刀斩在颈骨上,没准横刀都会崩豁口。 人的颈骨极其坚硬,这一点,只有在战阵中经历过的人,又或者常年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才清楚。 第二十二章 痕迹学 “等等,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苏大为站在窗边,摸着下巴,顺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柱,似乎看眼前有人影在晃动。 大脑中,脑补出蛇头与杀人者在房间内的画面。 两人或坐或立,或交谈,或…… 一刀断首。 “蛇头的身边关系、亲属,想必崔六郎和你们已经查过了,有发现吗?” “目前还没有。” 高大龙独眼中闪过一抹狡诈凶戾的光芒:“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人撒谎了,必须用些手段才能橇开口。” “这个先不提,就算是熟人作案吧,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指了指门:“那人是怎么做到,杀了蛇头后,提着头颅扬长而去的,就无人看见吗?还有,人家提了脑袋走了,这房门,还有窗,怎么从里面锁上的?难不成这个没头的尸体,还能跳起来把门锁上不成?” 这话说的,开始觉得好笑,后来却觉得有些诡异。 想想没头的尸体从血水中站起来。 那场面,怕不是要吓尿。 “这是一桩密室杀人。”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这个理论,来自于后世,他曾在以前查案时用到过一次。 不过那次情况不同,是公交署中人在密室被人投毒。 这次,大活人被摘去脑袋,而且空间更加狭小,密室杀人,如何办到的? 头颅去了哪里? 杀人者如何保持房间门窗从内上锁,又是如何提着头颅离开的? 一个问题,牵扯出无数的疑问。 最关键的是,若不能解决这些疑问,就无法判断出,这件杀人案,与之前倭人的案子,是否是同一件案子。 究竟是不想干的两个案子,还是倭人的报复,也就无从谈起。 这几件案子,若背后真是同一条线连接,那便能说得通了。 按苏大为心里所想的逻辑,便是倭人细作借助生意为掩护,与大唐门阀贵族中某位有私下交易,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因为联络信件的意外暴露,所以出手杀了蛇头泄愤。 同时与之联系的生意店铺,又有武顺参与其中,与自己经营的鲸油灯坊,还有商业间谍案之类的恩怨。 可惜,这一切如今都还只是他的设想,缺乏坚实的证据。 至于证据从哪来,只能从眼前,一个个细节中来。 涉及到倭正营的案子,苏大为又无法假手于他人,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高大龙眼中凶光闪动:“每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些血,我心底就有些烦躁。” “怎么了?” “想杀人。”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对蚺鬼的凶性还不能控制住?” “嘿……这东西,我就它,它就是我,谈何控制?” 高大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其实一般还好,只是来到这里,这个屋里,空间特别压迫,让我有一种想要杀戳发泄的恨意。” 苏大为心里一惊,看看高大龙,转头向小桑道:“小桑你呢?” 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除了这里的味道确实难闻。 “我?” 小桑抬头,表情不变:“没特别的感觉。” 呼~ 苏大为悄然松了口气。 如果同为半诡异的高大龙和小桑都有杀戳暴涨感,那这间屋子就有问题了。 现在只是高大龙有这种感觉,或许,是他体内蚺鬼的力量增长太快,这边环境也确实有些压抑。 “我看看现场的环境,推演一下,你们如果想起有什么有用的事,随时提醒我。” 说着,他忍住心头那么一丝恶心感,蹲下身子,目力集中于地面。 高大龙独眼在黑暗中光芒微闪:“这里其实县衙的仟作和倭正营的人,都已经查过好几遍了,你这样找,只怕找不到什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能一样吗。” 苏大为自信的一笑,眼睛几乎要贴到地上。 下一刻,他眼中一亮。 从怀里摸出一双皮质半透明的手套,将其戴上。 见到这一幕,高大龙和小桑都有点懵。 高大龙指着苏大为的手套道:“这是何物?” “哦,这是我发明的,外科手套,现场的证物最好不要直接用手碰,戴手套可以不破坏其中的性质。” 苏大为恬不知耻的又做了一次抄袭。 这手套是他回来后,让大白熊替自己寻得上好猪肠所制,就像是后世香肠的薄衣一般。 虽然不怎么耐用,但总比直接用手去摸证物强。 从上次公交署密室投毒案后,苏大为便有按后世法医给自己配一些装备的想法。 可惜随后便跟苏定方去征西突厥,直到最近回来才重新开始。 戴上薄膜手套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小瓶,大约食指粗,半掌长。 接着又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镊子。 高大龙看得眼都直了,颇有些瞠目结舌的道:“这些又是什么?” “哦,这是琉璃瓶,我让西市的胡商帮我弄的,他们知道最好的琉璃匠人,这工艺据说从波斯大食传过来,这把金属钳子,我让西市的铁匠坊帮我制的,还有一些别的小玩意。” “这些……做这些有什么用?” 苏大为没有回答,他摒息静气,用镊子从地板缝隙里,夹起一根毛发。 “为了方便采集证物。” 将毛发放入琉璃瓶中,盖上瓶塞,苏大为松了口气,似乎完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 “就这?就这?” 高大龙感觉有点方:“你直接用手指一夹不就出来了?还戴甚手套,还夹子,琉璃瓶,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不是夹子,是镊子,唉,跟你说了也不懂。” 苏大为头也不抬,眼睛继续在地上搜索。 他是异人,目力非比寻常。 在他的集中目力下,地板上的一切,在眼中都被放大了许多,犹如放大镜般。 从进门的位置开始,他分块将地板逐一搜索。 陆续,又从地上发现几根毛发,还有一些皮屑。 你要说他做这些有何意义? 以大唐的科技条件,就算采集到凶手的DNA,也无法化验,好像是没有意义。 然而对苏大为来说,又有些意义。 比如说,如果采集到的这些,有被害人的,也有凶手的,那么,在异人的能力之下,毛发里的某些气味,也许能被放大。 到那时,就有了意义。 家里还有黑三郎这条天狗在,这也是苏大为破案的一张王牌。 又或者,通过这些毛发,能验一下,看看是否带有毒性。 比如砷中毒,水银超标之类,铅汞一类的毒,是能通过头发验出来的。 当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但总比没有强。 没有摄像头,没有后世的科技设备,要想破这种无头的密室杀人案,除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真的就没有别的好办法。 “阿弥,你就捡几根头发,真的有用?” 高大龙独眼中光芒闪动,显得有些焦躁:“这东西,天知道是不是我们落下来的。” “嗯,你说得有可能。” 苏大为一边将装有证物的琉璃瓶收入袖中,一边道:“但是我们来这里时间短,蛇头和那凶手待的时间长,所以更可能是他们留下来的,我验一验,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随你吧。” 高大龙摇了摇头。 “别看不起地面这些蛛丝马迹,魔鬼总在细节中嘛。” 苏大为呼了口气,将镊子和手套也摘下来。 “什么鬼?”高大龙和小桑一起朝他看过来,感觉更看不懂他了。 “你们想,凶手无论怎么掩藏,他总要从大门走进来吧?总不能飞进来吧,所以房间地面,是最有可能发现线索的。” “就那几根毛?” “我也想多发现点啊……” 苏大为耸了耸肩膀:“脚印什么的,全都凌乱了,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这就是你们的保护现场?” 这话一问,高大龙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这个嘛,县衙差役来过,倭正营也查,还有杵作,大理寺的人……” 苏大为苦笑:“那他们有没有采集到凶手的脚印,凶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在后世的刑侦里,专门有一个痕迹学,包括脚印、笔迹这些。 其实通过脚印来断案,推断凶手男女老幼,最早都可追溯到先秦时代。 古人的法医学知识,有时令人叹为观止。 地面看过了,接着就是看四周。 包括大门、窗口,墙壁,这些都是要重点关注到的。 苏大为要据此推断出,究竟是真的密室杀人,还是凶手故意布下的机关。 比如他就知道一种方法,可以用一种极坚韧的丝线绑住窗栓,等杀人后从窗口跳出,再抽出丝线,利用丝线这种小道具,将窗户关合上,从内部看天衣无缝,就像是被人从里面栓上的一样。 但苏大为同时也知道,像这些机关手法,必然会留下痕迹。 雁过留痕。 哪怕是异人又或者诡异,想要一点痕迹不留的密室杀人?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片刻之后,苏大为便惊讶了。 这个房间里,从他的搜索勘察来看,还真没留下如丝线划痕这种痕迹。 没有机关? 没用任何道具? 对方究竟是如何完成密室杀人的? 想了想不死心,他开始第三轮搜索,这一次,是针对死者鲜血喷溅出的形状,以此判断凶手动刀的方位,还有力度。 不同的方位挥刀,脖颈被切开有先后的时间差,颈血便会造成不同的喷溅痕迹。 “嗯?这是……” 第二十三章 意外 苏大为身体蹲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高大龙有些不耐烦的走向他:“怎么了,怎么愣这了?要是看完了我们就走吧,这里待久了让我很不舒服。” “大龙,你和小桑过来看看,你们能看到什么。” “什么?” 高大龙独眼里闪过狐疑的光芒,他和小桑一左一右,围着苏大为,低头看大门的位置,除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并无其他发现。 小桑抬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高大龙:“大团头……” 这位苏帅,该不会是疯了吧? 怎么感觉他从进来开始,就疯疯颠颠的,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 高大龙听懂了小桑的意思。 他伸手揭开自己脸上那只黑色眼罩,两眼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地面、门背上,两边墙壁上,都有些喷贱的血渍。 但这种情况在房间里倒处都是,并无甚出奇处。 他按下眼罩,伸手推了一把苏大为的肩膀:“阿弥?” 苏大为身子一晃,站起来道:“你们没发现吗?看看……” 他侧身指着屋中的位置:“发现第一现场时,死者跪坐在那里,头颅没了,然后这边墙和地面,都是喷溅的渍,这个喷射形状,说明杀人者是站在他身后挥的这一刀,只有站在身后,血溅出来才是这种样子。” 这么一说,高大龙和小桑都不由点头。 他们都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 当年在丰邑坊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没少跟人火并,对喷血的场景,简直不要太熟悉。 “从这个痕迹,我还可以推出一点,杀人者并不是从大门出去。” “如何证明?” “你看,无头尸体在房间里,但是头颅和凶手都不在房里,照理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我们先不管凶手是如何实现这个‘密室杀人’的把戏。” 苏大为指着大门地面道:“如果是提着头颅出去,那大门这一条路,应该会有滴血的痕迹。” 高大龙一怔,点头道:“不错。” “没有从断颈处滴下的血渍,有两个可能,要么杀人者准备了箱子或者布包,将头颅包起,这是一个可能,但我更倾向于杀人者并没有从大门走出去。 杀人还带着箱子?或者准备好装头颅的布袋? 这个有点太麻烦了,正常人很少会这么干。” “也许凶手不正常呢?” 小桑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虽话少,但此刻已经完全被代入到苏大为推理的案情里。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能如此冷静一刀斩人头颅的,如果说是精神不正常,那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苏大为沿着墙壁,走到窗边,看了两眼道:“窗子这里,也没有滴血的痕迹。” “会不会凶手真的将头颅包裹起来了?” “不,我想还有一个可能。” 苏大为突然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什么可能?”小桑和高大龙忍不住同时问。 “还有可能,就是头颅根本就没带出去。” “不可能!” 高大龙断然道:“那天倭正营里的仵作勘察时我就在现场,搜索得极为仔细,若是头颅真在屋内,不可能不被发现。”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总有意外。” 苏大为的眼神很好,扫过一遍屋内,确认地面泥土被没有被翻埋的痕迹,也就是说不可能将头颅埋于地下。 墙壁有喷溅的血渍,也不可能将头藏在壁内。 剩下的只有…… 苏大为抬头望向房梁。 这个举动,令高大龙和小桑不由也抬头上看。 房间幽暗,头顶上方的房梁处,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一切。 “我有一种感觉,也许上去看看,就能找到头颅,没准还能解开这个‘密室谋杀’的局。” 苏大为说着,与高大龙对视一眼。 两人几乎同时纵身,伸手一搭,翻上房梁。 上面的空间并不大,只能容人猫腰蹲着,脚下是纵横成井字型的房梁,正好做落脚的支撑。 苏大为蹲着身体,首先是用俯视的角度向下看。 不同的角度看房间,会有不同的感觉。 “大龙。” “嗯?” “如果你是杀人者,从这个角度看,是否很有掌控感?” “有点。” “悄然落在死者身后,出其不意一刀斩首,似乎也可以。” “阿弥……你真是脑洞清奇。” “一般一般。” “但这样无法解释,为何蛇头在自己家里要跪坐在房间中央。” “呃……” 苏大为一时气沮,他决定,暂时不去理会高大龙了。 他的视线开始聚焦在脚下的房梁上。 如果有藏东西,这上面会是不错的地方。 想必,仵作也没这个本事翻到房梁上来找。 身旁的高大龙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目光顺着脚下的房梁往前搜索。 梁柱上积满了灰尘,很容易看出痕迹。 不论是手摸过,还是脚踩过,都会现出形状。 小桑在下面抱着刀,静静等待着。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动作,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左手的方向。 井字型的房梁,一直沿延到那个地方,与墙壁相连。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高大龙抬头,恰好看到苏大为移动身体,以手脚并用的方式,仿佛贴着房梁移动的大壁虎,向那个方向移去。 “阿弥?” “我……” 话音未来,突然,异变陡生。 眼前的黑暗,被一道光给撕裂。 光芒耀眼,伴随着凌厉的破风声。 不是光,而是一把剑。 一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剑,突然刺来。 高大龙一声怒吼,身上陡起变化,片片鳞甲浮现,十指暴突,脖颈变长,将要诡异化。 下方的小桑也是一声闷吼,右手鬼爪突然变大。 那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致命的杀意,随着那把剑,刺向心脏。 还在远处的高大龙和小桑感受到这股致命危险,都不考虑后果的开始化形,更何况首当其冲的苏大为。 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切都太突然了。 在这把剑出现前,苏大为只觉得那里有些怪异,想着是否是藏头颅的地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把杀机凛然的利剑。 有剑,就有人! 有人潜伏在房梁上,以苏大为的异人实力,再加上高大龙和小桑这两只诡异,三人在房内这么久了,居然毫无察觉。 这人究竟是谁? 他想要做什么?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爆鸣声,将一切思绪打断。 电光火石间,苏大为手中降魔杵化作臂盾,挡下了这一剑。 一股巨力透体而来,令苏大为身不由己一个趄趔,险些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个伏身蹲在房梁上的动作,不利于发力,平时也没这么练过,猝不及防下,却是有些吃亏了。 唰! 降魔杵化作短刀,握在手里。 横刀太长,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环境里,连抽出都很难,索性用降魔杵对敌。 刚刚稳住身形,还没等扑上去,身边的高大龙,早已化作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身体凌空扑向那潜藏在暗处的刺客。 蚺鬼的身形迎风便长。 苏大为在心里骂了一声:沃靠! 耳中只听一声巨响。 那把剑化作一道电光,电光崩解,一化二,二化三,变化为无数细碎的剑雨,将高大龙覆在剑网中。 高大龙哪管这些,忍住切肤剧痛,身形越发膨胀。 他的四肢如蜥蜴般抱住一根房梁,上半身一晃,在剑雨切削中,血花迸现。 高大龙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眼凶光一闪,巨大的蛇头向着对方一口咬去。 轰隆! 房顶破了个大窟窿,外面的强光透进来,令高大龙眼睛不由一花。 刚扑上来的小桑,巨大的鬼爪向着敌人方向一抓。 撕啦~ 又是一声巨响,房顶整个掀飞。 无数碎石瓦砾纷坠如雨。 苏大为挥刀挡开,脚下一动,龙形九变。 人如灵蛇般从迸溅的碎石瓦砾中穿出。 待他站在塌了半边的房顶四望时,眼中早已看不到任何可疑人物。 “尼玛,怎么可能跑这么快!” 嘴里骂了一声,提刀正要四下搜索,就见高大龙顶着硕大的蚺鬼脑袋,从房顶破洞钻出。 一股强烈的腥气弥漫。 他嘴里蛇信咻咻吐着,口吐人言道:“人呢?” “没看到,我去搜搜看,你快恢复人形。” 说着,他提刀跃下,绕着院子找了一圈,又翻墙在附近街巷搜索一遍,最后不得不颓然放弃。 “人跑了?” “可能藏起来了,我没找到。” 苏大为颇有些遗憾道:“这附近我不熟,也不知会藏哪。” 恢复人形的高大龙随手将身上破烂的半截袖子撕下来,跟着提刀在手的小桑踢开碎石,从房里走出来。 他脸上的眼罩早就在化形时不知甩哪里去了。 现在两只眼睛,看起来倒像是更凶恶一些。 两只眼中血光闪动[],透着一股凶戾之气。 “我们找到这个。” 小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底下有干涸成暗紫色的血块。 不用说,这便是之前苏大为要找的,死者的头颅。 “房梁上?” “对,挂在梁上,刚才房顶塌了,这东西就掉下来了。” “妈的,还真是玩的小花样,把头颅挂在梁上,人从梁上走,让人误以为是密室杀人。” “那人不会杀人以后一直藏在梁上吧?那岂非十几天了?” 小桑脸现骇然之色。 让他隐忍个三五天不动,等待对目标必杀一击,他可以做到。 可十几天在房梁上,不吃不喝且不说,人总要如厕和嘘嘘吧? 人有三急啊。 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办到? 这岂不是强人锁男了? “不,刚才向我们偷袭的人,不是凶手。” 苏大为摇头,断然否定。 第二十四章 扑朔迷离 “为何这么说?” 高大龙扭了扭脖子,颇有兴趣的看向苏大为。 虽然恢复了人形,但是身上还透着淡淡的诡异气息,一时无法消散。 连带着他的气质,也透出野性凶悍的味道。 对于眼前这桩案子,原本只是倭人细作案中的一环,高大龙也曾随倭正营的仵作来现场看过,可是当时并没觉得如何,也就是密室杀人这一点,让他有点兴趣。 可是经过苏大为的分析,还有他不走寻常路的断案手法,搜集证物的方式,以及他出人意表的观点,反而令高大龙和小桑都多出几分兴趣。 “方才那是密室,无人能进出,刺客埋伏在房梁上,你凭何断定他不是杀蛇头的凶手?” “虽然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有些匪夷所思,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倭人那边,留下来的后手?或许有别的图谋也不一定。” 苏大为举起双手往下轻压:“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是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我只说一点,你们能解释清楚,我就信他是凶手。” “哪一点?” “刚才刺客用的是剑,你们告诉我,用剑如何斩人头?” “呃!” 高大龙眼中红芒一闪,一时语塞。 随即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 用剑,不是不能劈斩,但物有物性,兵器的特性不同,表现出来的用法,自不相同。 剑能劈斩,但更利刺和削。 似刀一样劈人脖颈…… 高手也能做到,但只怕做不到刀那样顺溜。 一个用惯剑的人,也绝不会去想着斩人脖颈。 身体的武艺是会有记忆的,一剑在手,第一反应可能是穿喉,扎眼,刺心窝,而不会是做大刀来用。 就算凶手是故意要反常识,让人难以捉摸,用惯剑的,也很难做到刽子手那样,一刀轻松斩落人头,而不卡在骨缝里。 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小桑双手抱胸,此时忍不住道:“那会不会是那人还带了刀呢?” 苏大为和高大龙几乎同时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没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不必回答。 一个人用惯了剑,自然便是用剑,用惯了刀,也就自然将刀做第一选择。 哪有用剑的人,还随身带刀的,那岂不乱套了。 真当刀剑双绝啊? 像苏大为自己,横刀在手,都从没想再配把剑。 剑走轻灵,玩的是往来如流星,玩的是技巧炫目。 时下有剑舞,也有君子佩剑之说。 但苏大为走的是实用派,在战阵中,在缉拿犯人时,横刀势大力沉,大开大阖,非轻盈的君子之剑可比。 不过剑因为有礼仪的内涵在里面,哪怕是书生佩剑,也不会被人当成威胁,似乎更容易隐蔽。 剑,乃是兵器中的君子,游侠和儒生爱之。 刀,是战场中的霸者。 枪,乃百兵之王。 大抵如此。 苏大为抛出理由,高大龙略一思索便接受了:“照这么看,刚才房梁上向我们袭击的人,确实不太可能是凶手,可那人又会是谁?为何要向我们发动刺杀?他又是怎么进屋的,什么时候到的房梁上?” “你们俩是不是钻牛角尖了。”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向高大龙和小桑:“就算凶案现场曾是密室,在崔六郎手下破门而入之后,那里不就已经是大门敞开了吗?你们怎么会以为真有人在房梁上潜伏十几天。” “呃!” 高大龙抽了抽嘴角,小桑俊面一红。 还真是,刚才说了半天,似乎是思维误区,下意识就以为外人进不来。 见鬼了,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所以方才那个刺客,很可能是在倭正营和县衙查看过现场后,在我们来之前,偷入到这宅子里,藏身于房梁上,至于他的目地,目前还未可知,不过看他用剑,理应不是杀蛇头之人。” 苏大为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有一个可能,我刚想到,也许所谓的密室,只是障眼法,机关就在房梁上。” “你是说有人在房顶动了手脚?”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揭瓦片,露出足够大小的出入洞口,便能……” 苏大为两手比划着,不料却被高大龙大笑着打断:“阿弥,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吓我一跳。” “什么?” “你以为屋顶就是瓦片桑起来的?上面须得有木架来回交错支撑,如此才能撑起沉重的泥瓦,那木架交错,中间露出的空隙不大,我看过了,就这么大……” 高大龙伸手一比划,大概一个西瓜大小。 “这么点大小,如何能让人通过?难不成凶手是猫,能钻这么小的洞?” 苏大为瞪了瞪眼:“那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手脚,将木架锯开?” “第一,不会有人这么做,这么做会有痕迹,会掉落木屑,第二,房顶会因此受力不均,我们第一次查的时候就会发现。” “贼特么的!” 苏大为骂了一声,这个想法就此打住。 如果不是因为方才刺客出手,打烂了房顶,他还想去查看一下。 现在,半边屋都榻了,屁都没法看出来。 也就是说,查蛇头死亡这个案子,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唯一的线索恐怕只有苏大为之前从地上找到的几根不明的毛发。 也就能验个毒,或者让黑三郎嗅个味道什么的。 凶案现场已经被破坏的一塌糊涂。 在这里,苏大为是不指望能再有新发现了。 抬头看看天色渐渐暗沉,不由有些灰心的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阿弥,接下来想怎么查?” “这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一面说着,一面翻墙出去。 高大龙跃下去,皱眉道:“真是,跟你一块我都变傻了,里面的房间都破坏了,还在乎这小院的破门做甚,可以直接推门出去的。” 官府贴封条是为了保护现场,不让不知情的人偷入到里面。 不过现在不存在现场,这封条,也就失去了意义。 苏大为蹲在墙头,没有理会他的话。 好像猫一样,眼神在墙头来回扫着。 高大龙转头看他,诧异的问:“怎么?上面有什么问题?” “倒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回头再跟你说。” 苏大为戴上手套,用镊子在墙头夹起一点什么,放入琉璃瓶中。 做完这个,他才从墙头跳下来。 高大龙有些好奇,心痒难耐的向他询问,但苏大为只是微笑,绝不透露半分。 这让高大龙狠狠的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活吞了。 “明天还一起行动吗?” “不用,你先照常去倭正营好了,有事我再找你。” “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你这话怪怪的。” 高大龙眸光一闪,带着小桑刚要离去,想了想道:“你记着一有眉目马上告诉我,我有些好奇,若是发现了还藏着掖着,回头休怪我去你家找你。” 他说着,呲牙一笑。 虽然是笑,但却透着凶煞。 不熟悉的人,真的会被他吓到。 “你这个蚺鬼!小肚鸡肠啊!对了……” 苏大为想起来道:“你说在倭正营被人下黑手,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报复?那对方……” “你猜。” 高大龙哈哈一笑,带着小桑转身就走。 苏大为盯着他的背影,砸巴了一下嘴,摇了摇头。 没再继续多想。 总觉得,大龙方才好像在摸自己肚皮,有点恶寒。 沿着永安渠向家的方向慢慢走着,心里想的还是案子的事。 迎面有不少回家的人,还有些做完小生意收摊的摊贩。 路人们行色匆匆,透出独属于大唐的烟火气。 迎面而来的人,各式各样,肤色不同,来自天南海北,此时却齐聚长安,如唐人一样的生活。 这种多民族争相投奔大唐的盛景,此后多年,哪怕直到后世,都没能完全恢复到盛唐旧观。 苏大为不去多想。 思绪继续回到案子上。 眼下循着蛇头这条线,暂时走入死胡同。 只剩下盯着倭人的东瀛会馆,盯住鲸油灯坊这两条线。 但这种守株待兔,不是苏大为喜欢的办法。 天知道要守多久? 倭正营盯着东瀛会馆两年了,都没能抓到对方破绽。 这次若不是蛇头意外从外地扒手身上搜出倭人的信,甚至都不知道倭人在用这种方式和大唐“做生意”。 当真是做得好一笔生意。 苏大为想到此,脸上浮现起一抹冷笑。 心里又有些纠结。 除了守住这两个地方,还有一个线索就是等三天后,那批油灯送到东瀛会馆,看看会不会有新的发现。 不过,也不好说,这种查案来得太慢了,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上。 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有没有自己没想到的点,或者遗漏的地方? 心中百转千回,围绕着一个个倭人案的疑点,反复推敲。 不知不觉中,来到自家大宅前。 习惯性的一抬手去推门,不料却推了个空。 抬头一看,大门半敞,院子里有人在跑来跑去,还有聂苏咯咯的笑音传来。 “抓不到抓不到~” 第二十五章 意欲何为 “小苏,你在做甚?” 苏大为一脚跨入门槛,心说怎么连门都忘了关,自己是否有必要请几个仆人帮着家里收拾? 柳娘子年纪大了,眼神和腿脚都没以前方便。 这么大的宅院,她一个人收拾起来越来越吃力。 小苏虽然乖巧,但心思也不在女红和家务这方面。 原来还在柳娘子面前憋着,现在家里新来了李博和李客一家人,每天逗李客玩,整个人都玩疯了。 全然不顾,自己比李客大上那么多。 而且一点没有女孩子的形像。 苏大为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以手扶额,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后世人,思想开明,所以连带着聂苏都越来越不注意礼数,越来越朝着疯丫头的方向去变化? “阿兄!” 聂苏听到苏大为的声音,向他看过来,看到苏大为那张沉下来的脸,不由吐了吐舌头。 黑三郎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快活的向苏大为扑过来,不过就在快要接近苏大为时,它却突兀的刹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伸长脖颈,鼻头耸动,朝苏大为嗅了嗅。 黑三郎的鼻头乃是全身上下最黑之处,又黑又亮。 此时在空气里一翕一张的耸动着,模样十分搞笑。 苏大为走过去,随手在黑三郎头上摸了一把:“别嗅了,今天查案了了,身上有血腥味。” 黑三郎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 跟着苏大为屁股后面,迈着轻快愉悦的步伐,摇动着尾巴。 “阿兄~” 聂苏欢快的扑上来,一头撞进苏大为的怀里,将苏大为撞得往后一个趄趔。 一边双手将她接住,一边嘴里抱怨道:“没大没小的,没看到有客人在吗?” “哦。” 聂苏仰起脸来,冲他笑得灿烂。 李客手里抓着把木剑,也不知是谁帮他雕的,看上去十分粗糙,却又透着一种特别朴实的质感。 他扬起手里的剑抗议道:“师父,我不是客人,我是客儿!是您的乖徒弟!” 这话喊出来,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早有一串笑声扬起。 拄着拐杖的李博从廊下走出来。 他的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还需要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 “客儿,谁教你如此伶牙利齿的,还不快向你师父请安,没见他办案一天多劳累吗?” “哦。”李客挠了挠头,学着大人样抱着拳,向苏大为摇晃着脑袋道:“师父,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弟子。” “不用这么认真,每天见面的,免礼吧。” 苏大为伸掌过去,在他手底下微微一托。 同时不忘回头向聂苏瞪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学着点。 聂苏回以皱起琼鼻,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礼不可废。” 李博从旁走上来,随手将拐杖扔在一边,向苏大为走过来:“苏郎,你看我的腿脚也快好了。” “嗯?恢复得不错啊。” 当时李博也是莽,身为普通人,就敢跟着苏大为他们玩“翼装飞行”,从数千米的悬崖一跃而下。 最后落地时,差点没把他摔死。 幸好地面积雪深厚,只摔断了些骨头,命是保住了。 数月下来,他的伤势大体恢复。 虽然腿脚还是比之[]前差点,但也在好转。 至于最后会不会落下病根,现在还看不出来。 “苏郎君,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李博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然后左右看了一下。 苏大为一怔,没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很快点头道:“好。” 带着李博来到自己的书房。 没等开口说话,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虎头虎脑的李客,一下子从门外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趴。 “客儿,你想听我们说话?” “不想。” 李客小脸一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神情颇为紧张。 “那你这是?” “刚好路过……那个,师父,阿耶,我不耽误你们谈话了,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说着,这小娃子将手里木剑往两腿间一夹,一手高高举着,口里喊着:“驾!” 装模作样的跑开了。 苏大为眼尖,看到聂苏的裙角似乎在拐角一闪。 他无奈的摇摇头,将门合上。 一转身,看到李博表情略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李郎,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等李博开口,他忽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想着身体好了谋个差事?我这边主要的是不良人,若你嫌不良人身份太低,我可以向县君举荐你,先在县里历练一段时间,日后有机会,我还可以向长安别的衙门推荐。” “不……不是。” 李博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摆了摆手道:“是另一件事……” 见他吞吞吐吐,联想到方才的李客,苏大为一笑:“可是为了客儿的武艺?你放心,我既然收他做弟子,自然要教他些真本事的,我看客儿喜欢剑术,但是我自己其实是最擅使刀,剑法嘛……不过你放心,一理通,百理明,我师父里有剑术高手,我去请教一二,必定教会客儿上乘剑术。 当前嘛,我可以先从基础教他练起,打熬筋骨。 对了,我看这孩子聪明,还是个学文的料,这一块我就不太通了,李郎你可以先教他启蒙,我这边也有博学诗书的朋友,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代为引荐。” 苏大为一口气说了许多,却见李博的脸涨得更红了。 “怎么了?” 苏大为终于察觉出不对,试探着问:“你我也算是一起经过患难的,可谓生死之交,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放心,我在长安还算有些人脉。” “是……是这样。” 李博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其实是有件事,我隐瞒了苏兄,所以……” “什么事?”苏大为扬了扬眉毛,有些讶然。 “是关于我李氏的来历……” “我记得你曾说过,和前隋有关,有什么不对吗?”苏大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李博的表情越发尴尬,吞吞吐吐的道:“这话是对的,但我没说完。” 他低着头,满脸羞红,偷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表情。 嗯,很好,没有表情。 看不出喜怒来,也不知道苏大为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博清楚,无论多难堪,今天也得把这话给说圆了,否则以后只怕会有更大的祸患。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道:“其实,我家不光是和前隋有关,还和隐太子有关……” “隐太子?哪朝的隐太子?” 苏大为勃然色变。 莫非是…… 他心里只愿自己猜错了,可惜,事情偏偏向最坏的方向滑落。 恰好印证了那条墨菲定律,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时,他就必然会变得更坏。 “就是玄武门中的李建成,太子建成。”李博一口气说了出来,大口喘息着,仿佛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 他的确是在搏斗,是和心中的恐惧敌人在做搏斗。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但说出来,就绝无退路。 但是他必须说,必须赌一场。 若是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他以及李客,还有以后李客的儿子,一代代人,都只能躲在安西四镇,躲在碎叶水边吃黄沙。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苏大为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李博,抽刀砍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你居然是太子建成的后人?你跟他到底是……” “不不不,苏帅你误会了!” 李博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是建成的后人,我父是宗室,亦是建成的亲信之人……” “不是建成的儿子?真的?没撒谎?” “真的,我保证!”李博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然我也不会长成这样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确实,他那张混血明显的脸庞,说明他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人,是血统比较纯正的异族人。 “我父是李唐宗室,但是当时是跟着建成太子,在玄武门之后,他带着我仓皇出逃,这一躲,就是数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做古,我的儿子也这么大了,我无时无刻不想返回大唐。” 说到这里,李博“噗嗵”一声,对着苏大为重重跪下:“请苏郎休怪我隐瞒,实在关系我一家老小的生死,不得不谨慎。” “贼你妈,谨慎个屁!” 苏大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攥住他的衣襟,眼中杀气四溢:“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现在才说?是不是以为回长安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觉得我就下不了手了?” 他的声音越发阴冷:“你忘了,我是在西突厥人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真是活久见了。 当初在吐蕃寻找小苏时,经安文生介绍认识张通和李博,正好能帮他的忙,能替他指路。 那时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混血的青年美男子,会与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在长安,一个在西域和吐蕃,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且李建成死了都几十年了,这谁特么能想到? 鬼知道会有这样的运气,这种小概率的事件还被自己碰到了。 还真就被这李博给赖上了? 贼你妈,真当老子心肠柔善不成?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杀气毕露。 第二十六章 忠义黑三郎 “苏帅,我知道自己死不足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开始瞒你,我是有私心……” 李博以头撞地,撞得咚咚作响。 “你怎么对我都成,我李博项上这颗人头,愿献于苏帅,只求您看在巴颜喀啦山上那点情份,保住客儿,只要客儿能活下去,我……我愿意赴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脸上现出坚毅之色。 “你……” 苏大为指了指他,想给他脸上来一巴掌,终究没抽下去。 换做一声长长的叹息。 “恶贼,老子欠你的?啊?” 他在房间里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连转了几圈,终于走到李博面前,一脚踹李博腿上,踹得他一个趄趔:“滚起来!” “苏……” “叔什么叔,我是你爹,老子欠你的!” 苏大为挥出拳头,看着李博仰起脸,闭着眼,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样子。 他呸了一口,伸手提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直拉到自己面前,恨恨的道:“你记住,不是我愿意帮你,而是看在客儿的面子上,看在你在雪山不惜命助我的情份上,这人情,就当一笔勾消了!” “苏郎君,你……”李博张开眼睛,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自己赌赢了! 他并不是脑子一热,而是谋定而后动。 从吐蕃到大唐长安,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揣摩苏大为的为人。 直到现在,他有把握,才这么做。 他李博不像是张通那么豁达,那么仗义。 也不像骆宾王那么单纯,没心没肺。 他就是充满了算计,充满了精致的算计。 他不是坏人,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有过反复权衡。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赢了。 这根本不叫赌,这叫谋定而后动。 明牌!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帮你,是还之前的情,这人情,只能在我能力之内来还。我会用我的办法,试着去解决你这件事,但,如果最后不成功,那就是你的命,也休要怨我。” 苏大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明白!” 李博嘴唇颤抖,声音微有些哽咽。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为此,要担上多大的风险。 当日自己替苏大为引路上巴颜喀拉山上神庙,本身就是笃定苏大为身份不寻常,是一次投机的冒险。 现在苏大为的回报,早已远远超远他的预期。 几十年下来,他李氏不是没想过办法,而是想过各种办法。 但是事实证明,英明神武的太宗李世明,对建成身边的人才倒是用着,但对姓李的,包括建成的血脉,那都是斩尽杀绝。 现在,换上太宗的儿子李治当皇帝了。 谁能替他解决身份问题? 他心中太渴望回大唐了,回到那个繁华的盛世长安。 苏大为,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最不济,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李客,以后行走在大唐的阳光下。 这就够了。 客儿跟着苏大为,未来会有光明的前景。 一想到这里,李博觉得自己的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他的眼里闪过热切之情。 苏大为看他这表情心里就来气,伸出手掌轻拍他的脸,咬牙切齿的道:“做什么美梦呢?你很得意是不是?以为算计到我了?贼你妈,这次人情还了,你再敢使妖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当我不良帅是什么?老子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手段伎俩没见过。” “苏郎,在下不敢!” 李博忍住心头的激动,向苏大为郑重的一礼:“李博这条命,今后便是苏郎的了。” “跟你说了,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做甚?” 苏大为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这事我给你担了,但是,没有下次。” “是。” “你这命还是好好留着吧,你儿子需要你。” “……苏郎,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滚!”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了,关键还不是妹子发的。 夜色。 苏大为站在书房内,凝神看着桌面。 此时在他桌上,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物件。 如果,此时来一场地震,将这些掩埋在地下,若干年后被后人挖掘出来,一定会有考古客大喊“穿越”了。 事实上,如这样的事情,历史上还真有不少。 如王莽的游标卡尺、手表。 当然,苏大为此时不会去想这些,他全部的精神,全都集中在手头上。 镊子从琉璃瓶里夹出白天在凶案现场收集到的毛发。 也不知道是哪个部份的,总之…… 先分在不同的琉璃烧盏里。 桌上的鲸油灯释放着光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苏大为从桌上的瓷瓶里,找到自己所需的元素,分别滴在每个烧盏里。 古人验毒,常用银针刺探食物,以针发黑为有毒。 实际上,银针变黑,只是因为古人提纯技术不行,如铅汞和砒霜一类的化学毒品中,含硫太重,银与硫结合,才会发黑。 若是能提纯毒品,银针根本没用。 而且天下毒那么多,光用一个银针,基本啥也验不出。 不过苏大为记起前世一些化学知识,可以大致判断一下。 如果实在超过自己的知识范畴,那就没办法了。 很快,经过一番忙碌,结论出来了。 收集到的所有毛发都不含毒,至少不含已知的任何一种毒。 简单的一步,却耗费了苏大为近乎半个晚上。 这一步,也只能证明,凶手和被杀的蛇头,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 并没有任何毒药参与案件。 化学和苏大为掌握的黑科技,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光凭几根毛,也没办法做到更多。 据说牛顿爵士晚年迷恋炼金术,从他的头发上测得铅汞超标几百倍,也就是说,牛顿最后是把自己氪药弄挂的。 牛顿那样才是真爵士。 不搞个重金属超标,都不好和人打招呼。 苏大为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开。 将用完的器皿归类,分别放好。 既然科学手段不行,那就上杀手锏,启动生物黑科技。 他走出门去,过了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呼呼摇动尾巴的黑三郎。 “黑三郎,我有个好东西,你帮我闻一下,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气味的主人。” 苏大为说着,将一个琉璃瓶在黑三郎面前,拔开软塞。 这里面,有他用异人之术收集到的,高度浓缩的气味。 从毛发,从血渍,从木屋内搜刮的痕迹里,提取的气味,统统注入瓶里。 当时他的动作隐蔽,连高大龙和小桑都没有发现。 黑三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狗眼瞪大,明显有些懵逼。 在它比人类发达千万倍的嗅觉系统里,仿佛受到了一拳重击。 原本兴高采烈,以为可以和苏大为亲昵一下,或许还能被赏个鸡腿什么的,加个餐。 没想到啊没想到,苏大为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叛变了。 这味道,别说加餐了,简直就让猛狗落泪。 黑三郎瞬间萎了,腰都塌下去了,耳朵耸拉下来,一脸委屈的看向苏大为。 “闻出来了吗?试着找找,这味道的主人,对了,气味可能有些杂,先排除我和高大龙、小桑的味道,然后是官府仵作的味道……” 排除? 这么多怪味混杂在一起,神特么的排除。 这怎么可能排除的掉? 黑三郎此时已经不是怂,不是塌,而是惊得毛都竖起来。 “黑三郎,不要觉得任务艰巨,你可是天狗,天狗,那能是寻常的土狗吗?我一直很相信你的。”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对它从头到背的一阵抚摸,摸得黑三郎胸膛都挺起来了。 “有信心?有信心就对了,来,你带路,我跟着,要是能帮我找到气味的主人,以后每晚给你加餐,加肉。还有你想不想要条母狗?呃,想不想要女朋友?想就卖点力,来,走着~” 苏大为一拍黑三郎的翘屁股。 这天狗一个激灵,挺起胸,夹着尾,浑身被荣誉感包裹满满,冲出了屋。 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也不知,黑三郎刚才闻到的味道里,有没有那杀人者的气味。 这么多混杂的味道,还真不知这天狗,有没有本事能分辨得出来。 总之是死马当活马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万一成了呢? 反正又没损失。 苏大为悄然跟着黑三郎。 暗夜里,这狗灵巧得如幽灵一般。 身周还裹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如果不仔细分辩,哪怕面对面遇到,都可能会错过。 跑出宅院时,蜷曲成一团,趴在墙头的黑猫小玉懒洋洋的看了一眼。 从它冰冷的碧绿眸子里,倒映着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身影。 猫眸冷清,闪烁着惨绿幽光。 喵~ 许久,黑夜里飘起一声猫叫。 黑三郎奔跑极快。 平日里,他谨守着看家护院之责,从不轻易出门,但是此刻,却奔跑如飞。 一座座闾巷,高低错落的建筑,全都拦不住它。 被它松越过去。 苏大为跟着黑三郎,越跑越远,心中不由暗自嘀咕,也没见黑三郎停下来。 再跑远岂不是要出长安城了? 那就有些麻烦了。 长安的城门不好翻过吧,这大晚上的。 一人一狗,哪怕苏大为有腰牌也解释不清楚,为何要在大唐长安夜里霄禁时,出门“溜狗”。 还是不栓狗绳的那种。 终于,在一座宅院前,黑三郎停了下来,在府门前嗅了嗅,来回的转着圈,似乎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苏大为乘着月色,抬头看了一眼这府上的牌匾。 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许府。 许? 姓许的,是谁? 看这府邸,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像是官员的宅子,颇有些气度。 苏大为看看府前左右的镇兽石狮,猛地想起来。 这里莫非是许敬宗家的宅子? 第二十七章 浮出水面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 隋朝礼部侍郎许善心之子,东晋名士许询后代。 许敬宗出身高阳许氏,少有文名。 隋朝大业年间,考中秀才,授淮阳书佐。 其父被杀后,投奔瓦岗军,成为李密记室。 李密兵败后,投奔唐朝,补涟州别驾。 秦王李世民听闻其名,召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 贞观八年,任著作郎、兼修国史,迁中书舍人。 贞观十年,坐国丧失礼,贬为洪州司马,历任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检校太子右庶子、检校礼部尚书等职,参与《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的撰写工作,受封高阳县开国男。 唐太宗李世民征讨高丽时,岑文本死于行所。权授检校中书侍郎,起草诏书得体,深得唐太宗欣赏。 贞观二十一年,加银青光禄大夫衔称。 唐高宗永徽五年,支持“废王立武”,官运亨通,代于志宁为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宾客。 显庆元年,拜侍中、监修国史,封高阳郡公,代李义府为中书令。 苏大为抬头看看这座气象森严的宅子,一时心中踌蹰起来。 “许敬宗,现在拜为中书令,也就是替陛下起草政令的‘宰相’之一,而且被封高阳郡公,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为何黑三郎会沿着气味追到这里来?”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苏大为倒是可以闯一闯,可是涉及当朝中书令、高阳郡公,苏大为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他蹲下身子,揪起黑三郎一只耳朵,在它耳朵低声问:“气味真的通到这里?如果进去,能找到那人吗?” 黑三郎呜咽了一声,绕着石狮子转了几圈,在嵌了铜钉的漆红大门前嗅了嗅,耸拉着耳朵跑过来,又呜咽了一声,把头垂下。 这意味着,黑三郎已经嗅不到味道了。 苏大为猛地记起来,长安前阵子下过几场暴雨。 他的手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眸光闪动思忖着,就在这时,听到远处传来齐整的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知是巡街的金吾卫。 他站起身,看看声音方向,再看看眼前的宅子,心中天人交战。 进不进去? 进去,黑三郎已经嗅不清味道了,只有靠自己去寻找线思。 不进,那么手里唯一的线索便要断了。 眼前倭人的案子这条线,无法再追查下去。 破不了倭人细作的案子,倭正营如何能归心? 就在这时,眼前的宅院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吠声。 大家族除了守门人,护院,还会多养些狗,防止偷盗。 街头金吾卫的脚步声猛地加快,向这边赶来。 隐隐听到兵甲碰撞声。 苏大为猛一咬牙,一拍黑三郎的脑袋:“走!” 天色微明。 宅院里传出孩子兴奋的叫声。 “这个好厉害,我要学!” 苏大为一抖手中长枪,枪头爆起一团枪影,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圆,然后呼的一声,向前刺去。 在他前方丈外的一个人形草靶,瞬间被枪头刺穿,随着枪尖一震,草靶炸开。 长枪如闪电般收回。 练武场旁,站着一脸惊讶的李博,蹲在地上搬着石锤的大白熊,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还有拍手兴奋得叫出声的李客。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枪,对刚才那一枪其实不甚满意。 用枪,是他前两年在军中学的。 一起学的还有弓箭。 不过现在来说,他用箭的水平还是不及用角弩稳定。 枪乃军中武艺,再进一步便是矛。 “师父,刚才这一枪好厉害,你教我教我!” 李客跑过来,拉住苏大为的衣角,来回摇晃着,一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手感,和摸昨晚黑三郎有些像。 他忙收起这个想法,向李客摇头道:“客儿不是说想学剑吗?我这枪术还不到家,真正厉害的枪法,力凝于一点,绝不外散,刺中这草人,应该内里绞碎,而外表如初。 刚才我一枪下去,将草人整个绞开了,这是劲力还不够凝炼,我还得多练,等练好了再教你。” 这两年在异人的境界上,他倒没有太大的突破,一直在六品下反复打磨。 差别只在经验和对气的细微控制,越发精炼圆熟。 上次见到李大勇,感觉对方对自己的气场已经不如过去那般深不可测。 按苏大为估计,李大勇的境界大概在六品上,或者五品下。 自己离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至于当年的妖僧道琛,还有巫女雪子等人,余子碌碌,早已不在他的眼中。 再往上,全长安,他知道比自己厉害的异人,只有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一个。 对了,回来这么久了,也没去玄奘处看看,似乎有些失礼,等空闲一点,去走动一下,见见玄奘和行者。 听说他们搬了寺庙,现在已不在大慈恩寺了。 身边李客还在攥着他的衣角撒娇痴缠。 苏大为笑了笑,将手里长枪一抛。 站在武器架旁的聂苏轻轻一伸手,那枪就落到她的手中。 她灵巧且精准的随手一挥,那枪就“喀”的一声,落回架中,稳稳当当,分毫不差。 “好了客儿,你要学剑或者学枪,都得从基础学起,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学什么都不成,来,我先教你一套内壮之法。” “是……是什么?” 李客眨巴了一下眼睛。 “打熬筋骨是练外,调和气息是练内,要想有好武艺,内外都得兼修。” 苏大为说着,示意他站开一些,自己走到演武场中。 随手将外衫脱下,扔给聂苏,赤膊上身站定。 金色的晨曦从东方的云层透下。 照在苏大为身上,将他的肌肉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画面,令李客和李博等人都看呆了。 苏大为脱下上衣之前,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的健壮。 不,这不仅是壮。 苏大为的肌肉并不很夸张,高大的身形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精准如黄金切割,充满着力量与美感。 这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巅峰状态。 “客儿,你看好了,这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苏大为说着,两腿以弓箭步站开,重心下沉,一手握拳在后腰,一手顶肘在前身。 上身向左侧后方看去,以腰为轴,身材拧转。 他身上的肌肉、筋膜、肌腱,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拧转被拉伸,抻长。 这是抻筋拔骨的法子。 李博也算得上博闻广记,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似乎与华陀的五禽戏有些像,这是导引术? 耳中听到苏大为喝了一声:“看好了!” 这话说完,苏大为保持拧转之势,气下丹田,长吸了一口气。 咻咻~ 这一口气息悠长,如长鲸吸水。 李客只觉得脸颊和皮肤上凉风嗖嗖,四周的空气竟随着苏大为的气息被引动,向苏大为飞速流去。 以苏大为为中心,肉眼看不见的空气里,隐隐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 崩崩崩! 随着气息被吸入,苏大为的小腹鼓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充入血脉骨骼。 他身上原本不算夸张的肌肉、皮肤,随着这声音,像是充满了气息般,一一鼓涨起来。 “这是……” 李博看得眼睛都瞪直了。 身边的李客张大嘴巴,已是呆住。 导引术见过,华陀五禽戏听过,可像苏大为这种,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嘘~” 气息吸满,苏大为口唇微撮,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在他口鼻前,一道白色的气箭冲出数尺,久久不散。 吐气如箭。 气息吐出,膨胀的肌肉这才缓缓收紧。 似乎方才的一涨一缩,是一个轮回。 随着一次呼吸,体内气血也变得活泼无比,如钱塘江大潮般,浩浩荡荡的冲刷着体内的筋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崩崩崩~ 苏大为的肌肉筋骨,似乎和看不见的力量在较劲。 缓缓拧回来,回复到初始状态。 他站定身形,向李客和李博看过来:“看清楚了吗?我所修炼的炼体之术,是内外兼修之法,刚才是龙形九变第一式,龙盘身。” 实际上,龙盘岂止如此。 不光上身,连腰胯到腿,都要反向拧转。 但那个姿势太过惊世骇俗,绝非常人能做到。 苏大为也只好将这一式,分做一半,降低难度,传给李客。 这是他当年入梦时,借着腾根之瞳的眼睛,看到地面上数头诡异巨兽,从诡异身上学到的法门。 用来炼体,神异无比。 “师父,刚才那个,动作我会,可我……” 李客指了指自己的嘴:“我不会吹口哨啊。” 李博在一旁原本一脸震惊,待听到李客的话,顿时没绷住,脸上肌肉颤抖着,最后还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伸手拍了拍李客的后脑:“傻小子,什么吹口哨,那是调息炼气之法,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是总说喜欢传奇里的剑仙吗?想学做剑仙,就先把这法门学会。” “真的?” 李客眼睛闪亮了一下,脸上充满了希冀。 “师父,我要学,我要学,快教我,教我教我!” 第二十八章 西北无战事 苏大为接过聂苏递过来拧干的湿毛巾,在脸上抹了抹,递回湿巾后,看向坐在面前的高大龙,有些无奈道:“不是说好了,今天你自去忙吗?怎么又跑到我这来了?” 高大龙脸上的表情不太好,显得有些阴冷,嘿嘿冷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去到公廨里,崔六郎和周扬,都是一番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老子要是待在那里,只怕会忍不住出手,把他俩的头给拧下来。” 苏大为一时哑然。 他也心知肚明,倭正营都是各方抽调出来的刑名高手。 而崔六郎与周扬二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向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鼎。 哪怕是自己,可以用身份压人,但是真想令他们心服口服,得拿实打实的成绩说话。 前天去倭正营的时候,自己把这二人压得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但这才一天过去,这两人又开始作妖了。 高大龙与自己关系不一般,算是自己人,他现在倭正营被崔六郎和周扬一起针对,倒也不出奇。 “他们拿我没办法,但是对你,就会阴阳怪气,你习惯点就好了。” “如何习惯?” 高大龙今天没戴他那个眼罩了,两只眼睛里凶光一闪:“原本他们当我是大理寺李思文的人,还客气几分,他俩斗,我还能在一旁看戏,现在好了,都知道我是你的人,那个滋味,嘿嘿,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左右破案也就这几天的事,等案子破了,他们自然就没话说了,你再忍两天。” “阿弥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高大龙手抚膝盖,身体前倾,向他小声道:“有新发现?” “呃,没有?” “贼你妈,没有你敢这么说?” 高大龙怪眼一翻,嘿嘿冷笑道:“以前在丰邑坊,各种阴幽手段都见得多,也用得多了,但是对这杀人案,倒还真没怎么去查过,要是能直接冲入东瀛会馆,搜一搜那些倭人,定能有所发现。” 可惜,大唐皇帝李治三令五申,倭正营没有充分证据,不得暴露,更不能去动倭人和使馆一类的场所。 这般严令下,倭正营办案缩手缩脚,反倒不如当年苏大为放得开。 直接潜入东瀛会馆里查…… “你以为进会馆搜这事我们没干过?” 苏大为对他嗤之以鼻:“这些倭人精着呢,原来还是裴行俭做县君的时候,为了查永微年间上元夜劫童案,我曾伙同差役金吾卫去闯过一次东瀛会馆,可惜没抓住他们把柄。 后来我自己也悄悄摸进去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溜掉了。 有过这两次,倭人现在越发小心和狡猾,只怕是有陛下许可,就算闯进去搜,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高大龙眼中光芒闪烁,血芒时隐时现,喃喃道:“这么麻烦,惹恼了我直接化作诡异,把他们都吃了。” “切不可乱来!” 苏大为吓了一跳:“你不是说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拒绝了诡异那边,还有太史令的招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身份,能如普通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切不可坏了大事。” “我知道。” 高大龙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我心里有分寸,只是有时候,大概受了蚺鬼凶性的影响,有时候真想……” “什么都不要想,我会搞定一切的。” 苏大为向他道:“再有两天,不是有灯坊向倭人交货吗?到时我易容伪装一下,摸摸那些倭人的底。” “呦喝!” 高大龙两眼一瞪,脸上挤出笑容:“才说进去也查不到什么,你这又准备开张了?” “事急从权嘛,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道:“我真怕你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前程。” “屁,我有个屁的前程,无非是想看着大虎娶妻生子,看着我高家子嗣繁衍,这样,我也可以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高大龙提到此,有些动情。 长兄如父,他年岁长,当年一面在丰邑坊里拚杀,一面带着弟弟,真是把大虎当做半个儿子在养。 如今能令他收心,拒绝心中恶鬼的蛊惑,不去加入诡异方,就是源自心中这个信念。 一定要看到大虎娶妻生子,高家开枝散叶的那一天。 苏大为向他郑重的道:“我懂……对了,大虎现在有中意的小娘子没有?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咦?” 高大龙一脸意外:“阿弥难道你……还懂媒婆的本事?” “懂……个屁!我是想起周良周二哥,他不是快要娶妻了嘛,我让他把那媒婆介绍一下,到时大虎……” “可行!此计可行!” 高大龙喜得眉开眼笑,脸上哪还有半分凶戾,完全是个看到儿子要说上媳妇的痴汉,在那拍腿大笑,一时心情大乐。 高大龙跑来找苏大为,最后没能解决案情的问题,倒是帮着大虎把媒婆之事给议定了。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看他大笑出门的样子,似乎比案子破了更开心。 不过苏大为也没来得及去找周良,因为苏庆节又上门来找他,说是苏定方想见他。 幸亏今天是休沐之日。 收拾了一下,便跟着苏庆节出门而去。 “狄仁杰大兄他现在……” “阿弥,你是不是糊涂了,前年狄大兄明经及弟,被授为汴州判佐,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现在不在长安了。” “哦,瞧我这记性。” 苏大为苦笑着拍了拍脑袋。 其实不是他记性差,是前两年都在西域,哪里会知道长安的人事变化。 回来这才半个月,几次聚会也忘了问,苏庆节也没主动提。 沿路边走边说,这才知道,苏庆芳在前年生了一子,取名光远。 现在狄仁杰大兄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夫妻俩婚后一直琴瑟和谐,如今苏庆芳带着儿子狄光远随狄仁杰赴任,苏家只有苏庆节与苏定方。 这次征西突厥,苏定方回来后,李治龙心大悦。 如今苏定方已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 并且苏庆节也被封为武邑县公。 一战封国公,也只有大唐初期,才有这样的荣耀。 这是个武人奋发的时代。 大丈夫立不世之功,封公觅侯,正在当时。 眼看着快到苏宅,苏大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事,向走在身侧的苏庆节道:“狮子,国公找我做甚?该不会是怪我当日留书离开军中之事吧?” “呸,这事你还好意思说?” 苏庆节冲他冷笑一声,想要骂,记起自己如今县公的身份,扬了扬下巴,挺胸抬头道:“这点小事,陛下既然没降罪,我阿耶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国公如今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如何还要专程见我?” 苏大为试探道:“莫非,是西北那边……” 正仰头,做出县公范儿的苏庆节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他剧烈咳嗽几声,扭头向苏大为急道:“慎言!” “西北无战事,西突厥才被我们给平定了,如今东西二突厥俱平,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率土之疆,莫不滨服,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哪有什么战事。” “狮子,你的话太多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苏庆节不由为之哑然。 然后,苏大为就不说话了,嘴角带笑,一副“我看穿了,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那是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 苏庆节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透着锐利锋芒,上下打量苏大为几眼:“阿弥,你瞧出了什么?” “没什么?” “白头!” 苏庆节对着自家大门喊了一声,高墙内,响起一声异兽吼声。 看着他扭头上下打量自己,那眼神分明不带好意。 苏大为警惕的后退两步:“你要做甚?” “阿弥,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那就是有事瞒着我,说话说一半……” 随着他的声音,白头犼出现在墙着,两爪搭着院墙,探出脑袋向苏庆节遥遥点头。 “你喊出白头犼做甚?” “嘿嘿,我知道如今我一个打不过你,再加白头就差不多了。” “贼你妈的差不多,就算两个你加白头都不是我的对手。” “恶贼,咱们练练手!” …… 盏茶功夫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苏庆节低头疾行,苏大为在后面跟着他喊:“走慢点。” “滚!老子不想跟你说话,我特么堂堂县公,被你这样欺辱,还要不要做人了!” “慢点,你走太快了你家我会迷路的!” “迷路最好,让我家老爷子见识见识,苏大为如今有多嚣张跋扈。” “狮子,你冷静点,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嘛,你再好好练练,也许就能赶上我了呢。” 苏大为说着,快步上去,胳膊搭上苏庆节的肩膀,冲他继续道:“再说,以国公的性子,看到你被揍成这样,估计只会说揍得好,然后加倍罚你吧?” 苏庆节顿时哑口无言。 “你……” “好了,你不就想知道和我之间的差距吗,现在死心了。” “死你……” “好了,我告诉你我的消息来源。” “嗯?” “之前离开唐军大营后,我去了趟吐蕃。” 第二十九章 兵者,诡道 “咦?”苏庆节半边被打肿的眼眶里,眼光闪动,显得颇为意外:“问你几次都没说,真是去吐蕃了?” “是啊,别问我为何去吐蕃,这个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我去了吐蕃之后,才发现,这……” 简单三言两语,将吐蕃横扫雪域高原之强,向苏庆节言明。 苏庆节不由陷入沉思。 又走了片刻,眼见前方一处宅子,苏庆节反应过来:“书房到了,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这样子,可不能让我爹看见。” 苏庆节捂住红肿的眼睛,悻悻然的道:“等我好好练练,回头再找你比试。” 这小子,心高气傲的紧,肯定是不服输的。 “行行,随时恭候。” 苏大为憋住笑,看着苏庆节一瘸一拐的溜走,他向守在门外的苏府下人点点头,看到下人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苏大为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书房。 苏定方的书房,和一般的文人雅客不同。 开门就看到正面墙上悬挂着大大的一副地图,上面注明了大唐疆域,以及西域诸国,并高句丽等半岛地形。 当然,是比较粗略的那种,古人的地图,再精细,也远比不上后世。 稍微精细一点的,属于军用地图,那是国之重器,等闲不可示人,更不会挂书房里了。 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剑强弓,兵器甲胄,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半嵌入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 不过按苏定方为人,多半是兵法之类的书。 苏定方此时正坐在前方的桌案前,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 桌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分黑白二色。 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在读书办公的桌案一侧,还有一个稍小的木几,上面置有茶具和矮凳,显然是为了待客和喝茶之用。 “国公,阿弥来见你了。” 苏大为站在堂前,向苏定方叉手行礼。 一直全神贯注在地图上的苏定方,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过来。 “来了?” 苏大为与他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震。 苏定方,老了。 之前在军中,只觉得他锐不可当,气势逼人。 行动举止间,从来都是虎虎生风。 但是此刻,在这间书房里,苏大为看到的不是那位大唐名将,而是一名垂垂老者。 苏定方的眼神有些浑浊,神态透着疲惫,两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看上去,比去年在军中时,苍了憔悴多了。 “国公,你……你要保重身体。” 苏大为情不自禁道。 在军中,苏定方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良师,对他多有提携关照,还不吝指点苏大为用兵之道。 是苏大为最为尊重的军神。 这一点上,甚至要超过对程知节。 程知节处事圆滑,擅于拉近关系,平时关起门来,和苏大为就如子侄,毫无架子,倒是更亲近些。 苏定方的严肃和沉默,总让人有一种距离感。 不知这位大唐军神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心里来说,苏大为却更敬佩苏定方一些。 “毋须见外,坐吧。” 苏定方朝待客的小木几一指,目光又看了一眼侍女。 引苏大为进书房的侍女蹲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出门,将门带上。 “国公,您今天找我来是?” “坐。” 苏定方言简意赅道。 他起身走到小几边坐下,伸手开始弄着小炉,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烹茶。 苏大为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这才在苏定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来。 看着苏定方煮水,洗茶,一道道工序十分严谨,却又有一种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之感。 整个过程里,苏定方没说话,苏大为也不开口。 书房里为之沉默。 却绝不尴尬。 煮茶,似乎成了连接两人的桥梁。 一直到茶水沸腾,苏定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提起茶壶,替苏大为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书房里充满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绪为之宁静。 充满寂静之美。 苏定方以手示意,自己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转动。 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荡起圈圈涟漪。 香气扑鼻。 过了片刻,苏定方端杯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茶水在舌尖翻滚,待稍凉,方才滚落喉中。 苏大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浅尝了一口,顿觉得一缕苦涩在舌头蔓延,至中途,又变成妙不可言的回甘。 齿颊为之留香。 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好茶。” 不光是茶好,苏定方这烹茶的手艺更好。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军将,居然能烹一手好茶。 苏大为喝的茶也不少了,在玄奘法师那里喝过,也曾尝过武媚娘的茶道。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妙处。 但都比不上今日苏定方烹的茶,让他如此难忘。 茶、水、火候,这三者缺一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军,如烹茶。” 苏定方轻轻将杯放下,抬眼看向苏大为:“阿弥,你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老师出了一道考题。 苏大为不由一愣。 苏定方这是什么意思? 让狮子叫自己过来,却又不说话,而是烹茶请自己喝,然后又抛出这样的问题。 想考我兵法呢? 一时不解其意,又不敢乱说。 在苏定方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是怕,而是敬。 就像是人面对一座高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总觉得苏定方的话必有深意。 只是自己一时没能参透。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因为越是国之大事,越不可急躁,须得耐心,慎重;而治军如烹茶,则是指,治军就……” 苏大为一时舌头打结,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就见对面的苏定方笑了。 “你无须紧张,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用兵之道。” “求国公指点。” 苏大为忙抱拳。 大唐虽然武功赫赫,但当世公认的名将,用兵名家,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 自从李靖等人故去,这样的兵法大家就更少了。 而苏定方,是当前大唐公认的名将,战神,第一人。 舍苏定方外,大唐活着的将军,当世再无一人有他这般赫赫战功。 一人连灭东西两突厥。 成就名垂青史的神话。 就算卫霍复生,也不能望其项背。 而苏定方的用兵之法,也被无数人去研究,揣摩,并品头论足。 但可惜,无人能复制他那样的战绩。 更无人能打出他那样,以少胜多,千里奔袭的闪击之战。 其疾如风,其静如林。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得其精髓。 “我的兵法,一半是自学,一半是得当年卫国公李靖指点,后来我又将此法传了裴行俭。” 苏定方为人寡言少语,甚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算是罕见。 苏大为凝神细听,不敢漏了半个字。 之前在军中,虽然也得到苏定方的指点,但那都是只言片语,随意为之。 像这样,特意找他来,并说想指点他兵法,这是头一回。 这也是莫大的机缘。 耳中听到苏定方继续道:“同样一本兵书,有的人看了能取胜,有的人除了口出大言,却一无所获,这是人的根器不同。 当今之世,想要将所学传承下去,不光是需要好的老师,更需要有悟性的弟子。”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苏大为,这一刻,身上的老态不翼而飞,而是名震大唐的军神苏定方。 “这些年来,想拜我为师,求我兵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一一拒绝,因为我知不得其人,不可轻传,如今也只传了裴行俭一人。 我老了,还不知能为大唐征战几年…… 去岁在军中,我观其言,察其行,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 若能继承吾之兵法,则当世除裴行俭为,又可替我大唐多造就一位名将。 不知,你可愿学?” 苏大为此时,内心充满了震骇。 这特么的…… 茶,苏定方都烹好了。 想收徒的心意,和用意,都说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要苏大为纳头一拜,双手奉茶,这师徒的名份,就是实锤了。 自己将成为大唐自裴行俭后,唯一得传苏定方兵法的人。 这机缘,简直比上天掉馅饼更不可思议。 只要纳头便拜,口称老师就…… 但是等等。 哪有这么容易? 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的兵法,日后更是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威望,继承这份军望和政治遗产。 此后终身为大唐征战到死。 今天这一拜不要紧,这就等于在自己身上也打上苏定方的铬印。 军神的弟子。 那以后大唐对外征战,自己去还是不去? 天子李治一道诏令,说这兵法李靖传苏定方,苏定方传你,乃是屠龙之术,你不替大唐开疆拓土,你还想在长安养老? 提兵数万,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 李靖到老了还要陪着太宗皇帝征高句丽,行到半道身体走不动了,凄惨无比。 苏定方替大唐东征西讨,最后病逝于军中。 裴行俭同样征战不止,在出征前病逝。 但凡被铬上大唐“名将”、“军神”二字,未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这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去征战的路上。 这,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吗? 一时间,苏大为不由迟疑了。 第三十章 一腔热血终究错付 该怎么回苏定方? 直接说自己不想参军打仗,说自己对年年征战在外没兴趣? 自己只想守着长安,觉得做不良人挺好的。 钱多事少离家近,就是自己的梦想。 这么说的话,怕不得被苏定方一巴掌削死! 就算不考虑老爷子的心脏问题,但一座宝藏就在自己面前,入宝山空手而归,总有些失落不是? 哪怕苏大为无志于做名将,但对于苏定方的兵法,不能说不心动的。 卫国公李靖平生用兵,战必克,攻必取,灭萧铣,灭东突厥,定吐谷浑。 而兵法传至苏定方,亦灭国无数,堪称传奇。 如此盖世兵法,哪个男儿不想学? 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苏大为,当然想做男人,而且想做有本事的那种。 艺多不压身啊。 军神的兵法就在眼前,只要点点头就可以拥有。 这么巨大的诱惑,就问你想不想要? 想要就得答应人家,以后继承苏定方的衣钵,为大唐马革裹尸,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大为的心里一时天人交战。 他其实可以圆滑一点处理,可以假装答应先学了再说。 至于以后,管那么多,苏定方按历史其实也活不了几年了。 但苏大为有个特点,对敌人可以残酷,可以智计阴谋百出,对自己尊敬的人,却做不出来这等事。 终究是脸皮不够厚啊。 在心里喟叹一声,苏大为迎着苏定方的目光开口了:“邢国公,其实不久前,我见陛下时,陛下也有意让我向军中发展,当是我告诉他,我其实对从军没太大的兴趣,更想陪伴阿娘,做不良人。 让国公见笑了,我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出息的,就喜欢守在家里,做那守护之犬。” 苏定方坐在那里,看着苏大为。 脸上不见喜怒,毫无波澜。 但他眼里带着希冀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当今之世,一门绝学想传下去,非止名师,更要高徒。 师父领进门,还得要徒弟有足够的悟性,才能发扬光大。 同样的一本《孙子兵法》,有人读了用兵如神。 有的人却只会纸上谈兵,真的临战,赔光家底,连性命都丢了。 正因为如此,苏定方择徒无比慎重。 他老了,除了裴行俭,更想择一个有悟性的弟子,将自己平生所学传下去。 否则一但裴行俭有个意外,自己这门兵法,岂不是绝传? 苏大为,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个。 多番考量,决定就是他了。 以自己的年纪和精力,还有军务在身,也不可能再有精力去另择徒弟。 说不得,苏大为就是自己一生中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弟子。 可称关门弟子,衣钵传人。 而且刚巧,苏大为与苏庆节相交莫逆,年纪也相近,而且也姓苏。 这不是老天赐下的吗? 衣钵弟子就如自己儿子一般。 苏大为的一切,都令苏定方无比满意,这才在百忙之中,嘱托苏庆节去请苏大为过来。 可千算万算,他却算漏了一件事。 苏大为他,不想从军,对做名将没兴趣。 这种心情,简直就是:老子一腔热血,终究错付了。 放一座金山在人面前,对方却告诉自己,其实他对钱没有兴趣。 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冰冷下去。 苏定方感觉自己白演给瞎子看了。 是了,苏大为此人,在军中就能留书出走的,又怎么会像自己一样,想着征战沙场,报效朝廷? 人跟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苏大为站起身,向苏定方抱拳道:“当时陛下问我,替大唐开疆拓土,封侯拜相不好吗?我跟陛下说‘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我在哪里都是一样为大唐做贡献。 真到有一天,大唐需要,我苏大为也不会推辞。 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打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用力抱拳拱了拱手:“国公,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 苏定方突然叫住了他。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苏定方目露奇光,正一瞬不移的看着自己:“你刚才说的那句,再说一遍。” “我先告辞……” “上一句!” “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对,就是这句。” 苏定方站起身,走到苏大为面前,哈哈大笑着,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 这拳来得突然,苏大为原本可以躲闪,但却不敢,只得硬吃了他一拳,后退了两步。 咦,没太用力,不疼。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有些诧异。 却见眼前的苏定方抚须笑道:“你这句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其实我亦不喜欢征战,但是国家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太平之世,做为军人,守家卫国是我的职份,我无法推托。” 说着,他仰头长叹:“好个封侯非我愿,好个但求海波平。” “国……国公,我能走了吗?”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没想到这句居然戳中苏定方心里了。 他却不知道,像苏定方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痴”。 痴于兵法,一生都在钻研用兵之道。 对功名利禄,实则并不如何热心。 苏大为刚才那番话,误打误撞,倒与苏定方内心之想,颇为契合。 “走什么走,坐下来喝茶。” 苏定方指了指小木几,大笑着坐下来。 笑容十分畅快。 这让苏大为一时懵住了。 什么情况? 好像邢国公不但没有生气,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从苏定方书房里出来,苏大为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其实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并不长,苏定方就是和他聊了一会,就打发他走了。 苏定方如今是大唐军中的定海神针,忙着呢。 能抽空与他聊一会,喝壶茶,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如何?如何?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苏庆节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先前留下的青肿,已经消失不见。 料他方才退下去,是去找冰敷,处理了一下伤。 “阿弥,我跟你说,以后打人不打脸,听到了吗?不然我可不跟你打。” “说得好像是我想跟你打一样,不是你想动手吗?” “呸,不说这个,你跟阿耶到底说了什么?” “邢国公跟我提起卫国公的旧事,说了一会,然后喝了一壶茶。” “就这?” 苏庆节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阿耶现在这么忙,马上又要打……” 他咳嗽一声,改口道:“有闲空跟你喝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你去问国公啊。” “贼你妈,别卖关子,说不说。” “哦,除了聊李卫公,还给了一本书。” 苏大为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四个字《卫公兵法》。 乃是李靖所传兵法。 “不会吧,我阿耶把这个都给你了?” 苏庆节的嘴巴张大,足以吞下一枚鸡蛋。 那吃惊的表情,足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做为苏定方的儿子,他太清楚这本卫公兵法的价值了,此乃卫国公李靖亲手所书,当年传苏定方兵法时,交到苏定方手上。 世上只有此一本。 就连后来裴行俭想学,苏定方也只是手抄了一份给他。 这原版最珍贵处,不仅在内容,更在于“注解”。 上面除了李靖用兵心得,更有苏定方这二十年日夜揣摩,将卫公兵法,与大唐军制,实战相结合。 每一句,都掰开了揉碎了,去分析,去讲战例。 这是孤本。 世上再无第二本。 现在,这样一本凝结了大唐两代军神,李靖与苏定方的毕生心血之兵法,传给了苏大为。 这…… “阿弥!” 苏庆节反应过来。 看到苏大为已经走出一段,忙跑上去,一扯他的袖子:“阿弥,我们是兄弟不是?” “你说是就是。”苏大为微微一笑道。 “什么叫我说?”苏庆节顿时急了:“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这份交情,你说是不是兄弟。” “你说是就是。” “贼你妈,来来来,苏大为,咱俩再比划比划。”苏庆节眼睛都红了。 “是是是,好了狮子,别激动,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 “呸,恶贼,我也不用和你五百年前,就现在吧,你认为是兄弟,那有好东西,兄弟间应该分享一下吧?” 他的眼珠子向苏大为袖子瞥去,眼神颇有几分贼猾。 这家伙,平时也是个装逼犯。 心高气傲得不得了。 在苏大为的朋友里,仅次于安文生。 不同的是,安文生喜欢装有文化的逼,苏庆节道行浅点,喜欢在武力和技艺上,与苏大为一较长短。 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明显的在苏大为面前低头,就为了他袖子里那本兵书。 废话,满大唐,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为此书疯狂。 还剩一个估计就是苏大为自己。 拿到手的可以淡定,没得到的,一个个眼珠子都要勾出来了。 心里百爪挠心,那份纠结和痛苦,可想而知。 “狮子,不对啊,你不是说你不想从军吗,以后继续做你的不良人,岂不美哉?” “咳咳,不想从军,也不妨碍我学兵法啊,李卫公传下来的,大唐战神啊,真男人哪个不想学?” “你也想?” “废话!” “那你问邢国公去,这我可做不了主。” “你……混蛋!” 苏庆节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苏大为,好像看到只刺猬,无处下口。 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来,说还说不过。 偏偏苏大为身上又有那么珍贵的兵书。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三十一章 召见 兵书是不可能传的,打死都不能。 若苏定方真想传兵法给苏庆节,早就传了,又怎么会轮到苏大为在这里面多事。 之所以宁可传裴行俭和苏大为,都不教给自己亲儿子,其中的心态苏大为也能猜到一些。 很简单,兵者,诡道也。 兵凶战危,死生之大事,不可不慎。 苏庆节其实不错,但他还缺乏一点历练,苏定方的“侵略如火”他是学到了,学得太好了,性烈如火,脾气上来什么都听不进,谁也拉不住。 这几年在不良人的位置上历练打磨,倒比之前收敛了许多。 原来的他,为了阿姊苏庆芳能跟苏大为当街撕杀,不惜暴露异人能力以及白头,真个是天不怕地不怕。 正因为这种个性,苏庆节便学不了苏定方的兵法。 知子莫若父。 苏定方清楚,以苏庆节之能,做一将有余,但为帅则不足。 若是没学自己的兵法还好,万一学了自恃过高,那才是灭族之祸。 战国时秦赵长平之战,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紧急被赵王提拔为帅,替换老将廉颇。 结果一战之下,败于秦之战神白起,赵亡三十万人。 赵括自己也在突围时被秦军乱箭射死,可谓惨烈。 根源就是赵奢生前将兵法毫无保留的传给赵括,却没有考察赵括实际用兵的悟性。 战阵间,千头万绪,照搬兵书理论是没用的。 一个决策错误,便是万劫不复。 多少将星,在战阵中陨落。 苏定方,自然不愿意苏庆节走上这条路。 自己的儿子,非是学兵法之才,太过梗直性烈。 这是苏定方的遗憾,也是庆幸。 至于苏大为…… 这小子运气好到逆天了,凭那么点人,硬是在金山脚下打出一个唐军的前进基地来。 还与突厥人的狼骑打得有声有色。 这就不光是能力,胆识,还有相当强的运气成份。 运气,也是考察能否成为名将的重要一点。 若运气不好,再惊才绝艳,中途夭折的,也都走不到成长为名将的那一刻。 而在苏大为身上,苏定方看到了一切具备的条件。 一个人的才情、胆色,眼光见识,这一切都可以历练,都可以打磨,哪怕大器晚成都可以。 但,只有运气这种东西,是玄之又玄,无服捉摸。 若发现一个运气逆天的人才,任谁都会青眼有佳,加倍栽培,直到这棵幼苗,长成帝国参天大树的那一刻。 正如汉武帝手下的卫霍和李广。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之前汉武帝下令征匈奴,李广次次打仗,不是被俘,就是迷路,跟随他的将士常常死散,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 而霍去病一出来,第一次亮相便深入匈奴人后方,打出个惊天战绩来。 被龙心大悦的汉武帝封了个冠军侯。 此后霍去病每征匈奴,总能找到匈奴人的主力,把人家王爷贵族一锅端,简直是人形自走GPS。 这种逆天的运气,哪里去说理去? 运气,玄之玄的命运,这东西有时候比实力更重要。 苏定方斟酌了许久,认定苏大为是有大气运之人。 所以他宁可将兵法,传给苏大为,也绝不会传与苏庆节。 当然,这其中的细节,关系到这种唯心的气运一说,便是苏定方心中的秘密,不足外人道也。 从苏府出来,看着日已近午,苏大为摸摸肚皮,就在路边摊要了份胡麻饼,点了份羊杂汤吃了起来。 味道也还凑合,没有东胡同那家地道。 一边吃,他心里一边想着案情的事。 别的事,现在都不如案情紧张重要,得想想办法。 如果只能靠着明天灯坊和倭人的交易,未免太被动了,万一真没查到线索。 这案子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崔六郎和周扬看笑话吧? 自己第一天装逼装大了,如果不尽快破案,那如何收场? 岂不是威信尽失。 苏大为出神的想着,嘴里虽然在嚼着胡麻饼,却食不知味。 要不…… 实在不行,自己再试着潜入东瀛会馆看看? 不过对于能有多大发现,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这些倭人十分谨慎,多半不会露出马脚。 苏大为抬头看天,忽然想到,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倭人细作在大唐活动的目地,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仔细去想过。 按说,辽东半岛上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因为离大唐近,历史上高句丽被大隋和大唐都征讨过,所以派细作入大唐,可以理解。 半岛与大唐接壤,随时需要知道大唐的动向,好及时调整策略。 可倭人这么积极的入唐,派那些细作来,图啥? 们派人来学技术,派遣唐史,大唐又没什么意见。 你来学就学呗。 隔着大海,大唐对倭国本土也没什么想法。 倭人的细作在大唐活动,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想得到什么?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除了以前巫女雪子提到过,贪图自秦时传下来的兰池宫,不死金人,似乎还提到过什么三神器。 再别的就想不到了。 不过结合历史书上介绍,倭国与汉文明几次交手,都是为了半岛。 唐时的白江口之战,倭国海国为救百济倾巢而出。 好像有一种说法,日本天皇是从半岛坐船飘到倭国列岛的。 也就是天皇血脉,其实是有百济血统。 苏大为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倭国人对百济对半岛有染指的意图,倒是真的。 大概,他们总觉得能向半岛扩张,总以为能和中原文明掰掰腕子吧。 真不知这种自信从哪里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些倭人应该会很关注大唐对外用兵方面,特别是对辽东方向的军事调动。 苏大为想到这里,若有所悟。 似乎抓到了一丝灵感。 记忆里,大唐对高句丽的征伐,又快要开始了。 半岛的局势基本是百济说,我要打新罗。 高句丽说,我帮着百济打新罗。 然后大唐说,你们打新罗,我就打你们。 大体如此。 大唐对三韩用兵在即,这个时候,正是高句丽与百济、倭国细作最活跃的时候。 如果针对军事这方面入手去查细作的话,或许能抓到倭人的马脚。 不止倭人,高句丽和百济那边也要提防。 自从永徽五年后,高句丽在长安建立的情报网几乎被苏大为一手破坏掉。 不过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相信他们应该又建立起了新的情报机构。 有这个方向就好办,把精力收缩一下,专门注意这个方向。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吃完。 刚刚付了铜钱,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耳中听到阵阵马蹄声,远远有人在马背上喊:“阿弥!” 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被阳光晃得微微一眯,再睁开时,一眼看到马背上坐着为肤色黝黑,身材削瘦,甲胄严明的中年将军。 正是薛仁贵。 “仁贵。” 苏大为向他拱手施礼。 马上的薛仁贵微微一笑,回头向身后的队伍说了一声,脱离队伍策马过来,翻身下马。 与苏大为碰了碰拳头。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县衙吗?” “今天轮到我休沐,你这是去哪里?” “哦,我奉陛下之命,送玄奘法师去新译场,刚刚回转,这些都是我的同僚,宫中的千牛卫。” 苏大为点点头,心知这些都是勋贵子弟,心下暗暗称奇。 薛仁贵祖上虽然阔过,但是到他这一辈家道早已中落,三十岁前,过得困苦不堪,幸亏娶了贤妻,支持他参军。 在唐军征高句丽一战中,又单骑突阵,落入太宗法眼。 只是太宗驾崩后,这些年他都是做为玄武门守备,值守玄武门。 说得那个一点,就是管大门的。 他在那个位置一干就是十余年。 幸亏前些年在万年宫发洪水时,他与苏大为一起闯入殿中,救出了天子李治。 由此落入李治法眼。 眼下虽然还没起用,但李治也时常交待一些任务给他。 可见是简在帝心。 “对了阿弥,上次之后,我听安文生说,你得了张宝弓,有机会让我看看?” “文生这个大嘴巴,我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他去袁守诚那了,说是要研究下怎么去吐蕃,说是要入什么洞,我也不甚清楚。” 薛仁贵不清楚,苏大为却是明白。 看来安文生又盯上巴颜喀拉那个山脉了,里面特罗巴人留下的遗迹的确很神秘。 只不过如今那里应该会被吐蕃人严密看管,想上去不容易的。 心里想事时,听到薛仁贵继续道:“我还听文生说,你三箭射倒了吐蕃人的狮子旗,那弓一定要给我看看,对了,他还说,你提到过我三箭定什么,我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薛仁贵好奇的问。 “咳咳,别听他的,估计他喝多了酒,又在胡乱吹牛了。” 苏大为忙把话岔开:“你想见弓,有机会去我家,我拿你看。”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薛仁贵看了看天色:“我还要回宫复命,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去你家了再聊。” 两人说完,拱了拱手,正要道别。 街道一头,一辆马车辘辘而来。 马车形制特别,看其标识,明显是宫中的制式。 车帘掀开,一张又白又胖,一团和气的太监脸庞露出来。 见到苏大为,这人眼睛一亮,尖声道:“苏郎君,可算找到你了,奉皇后之命,召你入宫觐见。” 第三十二章 皇子们 距离苏大为上次入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当时武媚娘让太监暗中传话,让苏大为有空再入宫。 意思应该是想与苏大为单独谈话。 只是苏大为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一直拖到现在。 如果不是武媚娘派宫中人来传话找他,还不知道会耽搁到多久,大概要把倭人细作的案子给破了,才会想起这件事。 跟着小太监向宫中深入走去,入得宫中,经过数重宫门,又经过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数轮检验,验看过腰牌和正身,这才次弟放行。 苏大为心中暗想,这宫中守备,比以前倒是更加森严了。 前方看到甘露殿,跟着侍女走进去,苏大为一眼所见,不由怔了一下。 眼前看到的,跟他想像的有些不同。 原本,他以为武媚娘是想单独召见自己,与自己私下交谈。 就如两年前一样。 但他猜错了。 武媚娘这殿里,可以说是极为热闹。 除了一帮孩子,在她左手边,坐着苏大为绝不陌生的贺兰敏之。 右边坐着明崇俨。 一旁还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然后在殿中随着侍女戏耍的孩子,有四人。 分别是武媚娘的长子李弘,二子李贤,三子李显年纪尚幼,被嬷嬷抱着。 然后是安定小公主,跟着两个哥哥追逐嬉戏。 安定公主如今已是四岁,能跑能跳,也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李弘已是六岁了。 李贤如今三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李显自然最小,还不满两岁。 看着这些孩子,苏大为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时间太快了,离开长安时,都是些襁褓中的幼儿,如今居然满殿嬉戏。 还有,自己的媚娘阿姐,也太能生了…… 从入宫到现在没几年,这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苏大为内心是充满震撼的。 以唐时的医学水平,武媚娘这种年年生法,居然一直都母子平安,这运气算是顶好的了。 就算在后世,生孩子都有极大的风险。 看看人家武媚娘,生孩子叫一个顺畅…… 老实说也太拚了。 “阿弥!” 武媚娘看到他,伸手示意:“过来,对了,这位是中书令许敬宗。” 她身面前的那位老臣一指,向苏大为介绍道。 听了武媚娘的话,苏大为面色不变,心里却一动。 许敬宗? 这位中书令大人,自己前几天可是跟着黑三郎去过他家宅子大门。 若不是雨水冲掉了气味,或许那天自己就潜进去了。 他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老臣。 年纪在六十上下,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很好。 大腹便便,脸上堆满了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像是一团和气的富家翁,又像是一位忠厚长者。 和苏大为想的不一样,这位擅于抓住机会,并且站队准确的许敬宗,是长孙无忌那一辈的老臣。 甚至资历比长孙无忌还要老。 此前,在长孙无忌统领朝局的时候,许敬宗展现一个高明政客必要的素质。 善于隐忍。 始终逆来顺受,低调做人。 直到武媚娘入宫,李治有了废后之意。 在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贵族极力反对时,许敬宗敏锐的抓住了机会,第一个站出来,向李治进言,全力支持废王立武。 现在,以马后炮的眼光来看,这许敬宗无疑是押对宝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他能成为武媚娘的坐上宾,也并不稀奇。 此人,还是相当有能力的。 只是不知道,他与倭人案,又有怎样的关连? 一切在苏大为心中一闪而过,他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见过中书令。” 这一声中书令,令许敬宗把注意力从武媚娘身上,挪到苏大为身上。 将来或许同朝为官,而且听说皇后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十分看中,许敬宗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武媚娘仿佛没看到苏大为与许敬宗之间,那微妙的气场。 向着身边两孩子各指了一指。 “敏之和崇俨你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 说完又招了招手,指着身边一个胡凳:“你过来,我介绍孩子你认识。” 又向许敬宗道:“中书令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不了,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搅皇后的雅兴了。” “嗯,中书令请自便。” 武媚娘轻轻颔首,目送宫中侍女送许敬宗出了大殿。 “好了,现在这里没外人了,阿弥,坐吧,我给你介绍你这几位子侄,瞧你一走就是两年,孩子们都大了。” 她挥了挥衣袖,示意苏大为自己坐,然后又向带着孩子玩耍的宫女招了招手。 苏大为一直在观察武媚娘。 对他来说,什么长孙无忌,什么皇帝李治,都没有武媚娘来得重要。 因为他知道历史,知道在大唐历史中,武周皇帝武则天,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存在。 有时候,说一个人可怕,未必是他有多耀眼的战功,未必要开疆拓土,也未必把商业经营得如何繁荣,甚至和文化璀璨没多大关系。 一个人可怕,最可怕就在于,他的寿命。 武则天是长寿的,她一直能活到八十多岁。 也就是统治大唐长达半个世纪。 这才是武则天,之所以是武则天的地方。 唐高宗李治厉害吗? 当然厉害! 可惜死得早。 太宗李世民厉害吗? 千古一帝! 可惜死太早。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书写历史。 死人,就只能变成历史。 武媚娘寿元之长,掌握朝局时间跨度之长,使她成为大唐半个世纪时间里,最光彩夺目的太阳,没有之一。 这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对苏大为来说,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治,他都并不如何畏惧。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无论多强,都只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们的光芒太过短暂。 比不得眼前的武媚娘,续航待机时间超长。 收回这些心思,苏大为暗自打量。 他发现,武媚娘的气度,比之前又有了变化。 这一点,似乎从武媚娘几位皇子的名字上,也能得到印证。 长子李弘,意为广大。 初入皇宫的武媚娘,正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广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将自己从青灯古佛前,小小的佛堂里,换到一个更大的舞台上。 正所谓,心有多大,舞台便有多大。 到了女儿安定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的武媚娘,那时的心情大概也是希望能在后宫里安定吧。 然后是李贤。 贤者,意味有才能的,有德行的人。 那时的武媚娘,已经成为李治的左膀右臂,跟李治一起谋划对付长孙无忌等人,是为李治的贤内助。 然后到李显。 显者,显露也,也代表着名声与权势地位。 这个时候,武媚娘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自然声名显赫,凌驾于万民之上。 也不知武媚娘与李治当时给孩子们起名字时,是不是真这么想,但苏大为心里,就是这么觉得了。 所以,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显赫”的武媚娘,武皇后。 不是之前的贤,也不是安定,更不是弘。 而是,锋芒毕露,艳光四射,气场强大,仪态万千的后宫之主,大唐皇后,武媚。 究竟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多变。 一个人要有多么丰富复杂的内心,才会展现出如此不同,又各具魅力的形像。 苏大为想像不出。 但他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武媚娘身份的不同,他与她之间,再不复两年前的亲密无间。 而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膜”在其中。 或许是身份带来的鸿沟? 苏大为不确定。 他的目光碰到一旁的明崇俨。 数年不见,这位当年的妖孽小沙弥,如今已是少年之姿。 出落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纯净的光芒,令人一眼便深陷其中。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喊了一声:妖孽。 几年前认识他时,就觉得他很妖了。 但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妖孽美男子,什么是蓝颜祸水。 可他还这么小。 而武则天当上武皇后才没多少年,不至于吧,李治尚在,现在武则天就喜欢收集小鲜肉了? 苏大为心中疑窦丛生,不知明崇俨是怎么来到武媚娘左右的,而且看他坐的位置,与武媚娘挨着,显然极受信重。 心中带着疑惑,他的目光,又转到一旁的贺兰敏之身上。 第三十三章 迷惑 初识敏之时还是永徽二年,一晃眼,已经七年过去。 当时那个机灵的小童子,如今已经是年方十六的少年郎。 而且继承的武顺与贺兰越石的优良基因,贺兰敏之长得风流俊逸,乃是一翩翩美少年。 武氏家族的雍容优雅,还有贺兰氏的异族风情,俊眉朗目,这一切,都在贺兰敏之身上有完美的呈现。 他与明崇俨一左一右坐在武媚娘的左右手,实在是惹人注目。 都是一样的年轻。 一样的美到骨子里。 明崇俨的妖异阴柔之美,和贺兰敏之的阳刚俊朗之态,两者各擅胜场,一时难分瑜亮。 “阿弥,还发什么愣,过来坐啊。” 武媚娘娇嗔一句,这才让苏大为从走神状态回复过来。 他笑了笑,脸上不露任何波澜,挨着贺兰敏之坐下。 武媚娘让他过去坐,但是左右两边,已经坐了贺兰敏之和明崇俨这两个少年郎,除了挨着其中一位坐,也没别的位置。 莫名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是他不便明说,只是默默将心思压下去。 “阿姊,我最近在忙手里的案子,忙得昏头昏脑,如果不是你唤我,我都忘了入宫来看阿姊,这是我的不是。” “都是自家人,不打紧的,就是上次有许多话没说完,心心念念的,挂念着你。” 武媚娘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向身边的明崇俨看了一眼:“这小沙弥不错,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入宫来陪我解闷,而且做事颇有能力,我想待他再大点,也将他外放历练一番,替我大唐,多磨砺几个栋梁之才。”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愣。 武媚娘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提起明崇俨,还想为他许官? 明崇俨才多大? 距离武媚娘成为武周女皇,还有很多年吧,这么早就培养这些风流少年? 心里,同时有一个声音响起:她变了。 从上一次见武媚娘时,就有点这种感觉。 直到这次,近距离,看着她身边之人,看着她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信息。 苏大为心里终于明白,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包括他曾以为倚靠的武媚娘。 自己在武媚娘面前,再也不是独一无二,亲如姊弟的阿弥。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愿为她效力,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人,不会少。 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而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突然之间,一种巨大的茫然之感,在苏大为心中涌出。 令他一时呆在那里,大脑有些空荡荡的。 “苏郎君,苏郎君。” 听到有人唤自己,苏大为抬头看了看。 武媚娘正侧脸和一旁的明崇俨说话,殿上的几名侍女好不容将皇子李弘和安定公主追上,正牵着他们走过来。 呼唤自己的是贺兰敏之。 “苏郎君,还记得敏之吗?” “当然记得了。” 苏大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记得当年,上元夜时你和你娘亲走散了,找我要那个泥人儿。” “咳,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贺兰敏之俊脸一红,咳嗽一声,向苏大为拱手道:“当年我年纪尚幼,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苏郎君,如今我已成年,刚适了新居,想请苏郎君明日去我家做客,不知苏郎君是否方便?” “明日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巧了,明天是鲸油灯坊与倭人交易鲸油灯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苏郎君若有事,那便改日吧。”贺兰敏之年纪虽轻,却极为聪明,一见苏大为脸色,便改口道:“等苏郎君有时间了,随时欢迎来我家。” “我明天有桩案子要办,所以时间上……” “没事啊,你可以办了案子来,我明日一天都在家恭候大驾光临。”贺兰敏之笑道。 “那,如果明天未时我能办完案子,就去你家拜访,如果过了申时还没到,就不用等我了。”苏大为也有心与贺兰敏之交往,好旁敲侧击,多了解一下如今武媚娘身边的情况。 情况不对,太不对了。 如果按这样发展,自己很可能会排挤出武媚娘的核心圈子,真到那时候,自己将无树可依。 那之前的一番功夫,岂非都白费了? 并非是他过于敏感,而是他的职业本能,对着一些细节,有着非比寻常的洞察力。 秋风未动蝉先觉。 事关自己在大唐的安定,不可等闲视之。 见贺兰敏之微笑应下,苏大为心念一闪,向他道:“对了敏之,明崇俨是怎么和我阿姊相识的?” “你说明崇俨?” 贺兰敏之向武媚娘与明崇俨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两人聊得正愉快,武媚娘脸上神采飞扬,发出咯咯轻笑。 而明崇俨眼如秋水,嘴角带笑,透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贺兰敏之笑了笑,转向苏大为:“崇俨是我介绍给姨母的啊。” “你介绍的?” “苏郎君忘了?我常去玄奘法师那里治病服药,明崇俨在法师座下听经,一来二去,我和他便熟识了,觉得他的才识不错,便向姑妈推荐了。” 贺兰敏之说到这里,有些诧异:“苏郎君,有什么不对吗?” “呵呵,没有。” 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明崇俨,玄奘,贺兰敏之,这三者是怎么联系到一块的? 还不是自己多事! 若非当年自己一时好心,想要救治贺兰敏之,将他推荐给玄奘,岂会有如今日之事? 看着武媚娘与明崇严相谈甚欢。 苏大为心里一时百味陈杂。 “阿弥,你过来。” 武媚娘结束与明崇俨的谈话,刚好宫中侍女和嬷嬷牵着孩子们过来,她向苏大为扬声道:“过来看看我的几位孩子,你走的时候弘儿还小,如今已经这般大了。” 说着,伸手牵起长子李弘,指着苏大为道:“过来认一认,这是你们的舅舅,叫舅舅。” 李弘对着陌生人显得有些腼腆,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转着,却不敢出声。 倒是他身边的安定小公主,凑上来奶生奶气的喊:“舅……舅。” “安定最聪明了。” 武媚娘脸上笑容灿烂。 她伸手爱抚的摸了摸安定小公主的发髻:“当年你这条命,还是舅舅出手救下的呢,你们几个都要记住,见舅如见娘,如果我不在,就找你们舅舅。” “阿姊!” 苏大为半是激动,半是惊讶的站起来:“你言重了!” 殿上数人,明崇俨目视苏大为,一双细长的眼眸里,光芒流转,若有所思。 贺兰敏之看着苏大为,微张着口,似乎十分吃惊。 在他心里,自家母亲武顺与武媚娘才是真正的血亲,才有亲人的情感。 但武媚娘这一开口,就把苏大为放在极重的位置上。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蹲在安定小公主前,在她懵懂的黑葡萄般的眼睛下,轻轻拉起她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轻摇了两下,放柔和声音道:“安定,你还记得我吗?嗯……那时你还小,想是不记得了。” 安定小公主年方三岁,也只是刚能说点话,长句子都还说不全。 可是听到苏大为的话,她仰起的脸上认真思考了一下,眼睛里忽闪着,忽然用小手牵起苏大为的手,将它拉到自己脖颈边,拉着他的手摸了摸。 这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随即反应过来。 唐镜! 这是唐镜! 当日为了保护安定公主,苏大为将唐镜从聂苏手里要过来,送入宫中。 在半妖诅咒一案中,若无唐镜护住小公主心脉,只怕也等不到苏大为施加救治。 若无这件异宝,小公主早就魂归天上了。 端坐着的武媚娘看着这一幕,呆了一下,忽然记起了往事,嘴角微微上翘,发自内心欢喜起来。 “阿弥,你看,安定记得呢,她记得你的……”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以袖掩面,侧头避开,不想让人看见。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日的心碎与绝望,阿弥,若不是你,我几乎要与安定天人永隔,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忘。” “阿姊!”苏大为抱住安定,向武媚娘颇为动情的道:“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哪有什么份内之事,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她站起身,手抚着李弘的背,声音转为严厉道:“阿娘要你记住,舅舅是这世上除了阿娘外最亲的人,他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姊……” 苏大为,有点慌了。 武媚娘这是唱的哪出啊? 他自认自己对宫中的权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但是在面对武媚娘时,他真的乱了方寸。 有情,还是无情? 她这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演戏?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道行,居然无法做出判断。 两年前,离开长安前,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与武媚娘彼此信赖,可以将后背交托。 从认识武媚娘起,明空法师,到入宫的武才人,到武昭仪。 这一步一步,苏大为都是见证者。 每一步,苏大为都站在武媚娘身边,以他的方式,全力去支持。 那时候,武媚娘曾对他敞开心扉的说出内心之事。 但两年之后的今天,他能感觉到,随着武媚娘成为皇后,随着她在李治面前的地位巩固。 有些东西,毕竟是不同了。 当朝宰相之一的中书令许敬宗,在她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明崇俨和贺兰敏之,这样的花样少年郎,也陪驾在她的左右。 无形的隔阂感,在心中产生。 苏大为清楚,人是会变的。 只是此刻的武媚娘,又分明在提醒着他—— 她其实初心未改,过去的事,她都清楚的记在心上。 善良的武媚娘? 心狠手辣的武皇后?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第三十四章 必不负卿 殿前的花园里,苏大为与武媚娘一前一后,缓缓散步。 苏大为稍落后武媚娘半个身子。 在武媚身后稍落几个身位,跟着低头垂首的宫中侍女,再后面是服侍起居的太监。 武媚娘侧脸向苏大为无奈的笑道:“我的身份高了,但却更不自由了,不方便像以前那样,与你单独交谈。” “阿姊,你现在贵为皇后,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苏大为现在稍落武媚娘半个身子,这是礼,是必须要遵守的。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礼不可废。 李弘和安定,还有被嬷嬷抱在怀里的李贤,在稍远处的桃花丛里,欢快的笑闹着。 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的传来。 “阿弥,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武媚娘仿佛看破了苏大为心事,开口道:“但我如今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也不可再如以前那样,逃避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需要承担更多,为陛下,也为我这些孩子……”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阿姊,我懂。” “我最信赖的人,永远只有你。”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转头认真的看着苏大为。 她的眼睛大而妩媚。 在阳光下,在桃花的映衬下,两弯娥眉,双眼似嗔非嗔。 玉靥如花。 娇喘微微。 娴静如花分照水,行似云雨过巫峡。 苏大为一时呆住。 却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额头轻轻一点:“以发什么呆呢?小心我让侍女也给你这里贴朵花。” 苏大为摸了摸额头,苦笑了一下:“阿姊手劲忒大。” 别说,被她尖指甲眉心戳一下还挺疼的。 武媚娘眉心朱砂绘的那朵花真漂亮,不过这玩意还是在女儿家眉心好看,自己就免了吧。 “阿姊,上次我拒绝陛下征召从军,你是否生我的气了?” “哪有的事,我哪就这么容易生气?” 武媚娘双手拢入袖中,向前踽踽而行。 华贵的,绣有百鸟朝凤,金银锦绣的长裙拖在身后。 被后面两个小宫女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尽显皇后的尊贵。 “那……” “其实你不在军中更好。” “嗯?” “你是我的人,如果你在军中,只怕陛下要以为我想做什么,所以,你不在更好。” 武媚娘轻声细语道:“何况,若我点点头,自不乏想投靠之人……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之辈。” 说着,她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细长的凤眸里,隐带笑意。 “雪中送炭者,唯你一人。” “阿姊,你这样说让我汗颜了。” “你当得起。” 武媚娘道:“你留在长安,离我近些,我也好放心,若有什么事,还有你在身边帮我。不良人虽然无品无级,但身份超然,有些事做起来也方便。” 有些事,是指哪些事? 苏大为一时没想明白。 “若是你想求什么官职,阿姊我也会帮你向陛下举荐。” “阿姊,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懒散惯了,做不良人挺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说阿姊舍不得官位给你?” “呸,我是这样的人吗?” 武媚娘的脚步一顿,又停下来。 回头向他似笑非笑的看来。 这个笑容,看得苏大为有些心虚。 自己当然没那么超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 问题是,他更清楚,朝堂中的凶险。 不愿把身家性命,放在这凶险的绞肉机中。 从永徽年以来,几家欢笑,几家愁? 宗室,驸马,名将,皇子,倒下不知多少。 权倾朝野如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样的凌烟阁名臣,一朝失势,也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与其如此,反倒不如做不良人来得安全。 正像苏大为说的一样,钱多事少离家近。 不良人俸禄当然不放在苏大为眼里。 但是有这层身份,有背后的关系,他随便想几个点子,做成生意,便有大利。 不在朝堂之上,便不会被政争给卷进去。 有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便足以令他身份超然,在长安,几乎无人能惹他。 如此,岂不美哉? 有多头秃,多想不开,才会削尖脑袋往朝中钻营。 武媚娘嫣然一笑,微微点头:“你说的,我信,你和他们不同。” 停了一停,她接着又道:“你和他们不同,所以你在我心里,也不同,你对阿姊的好,阿姊都记在心里,这份情意价比千金……” “阿姊……” “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此言永不相背。” 武媚娘向他斩钉截铁道。 苏大为离开皇宫的时候,不是空着手的。 虽然他并不贪图什么,但武媚娘还是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用一整驾马车,帮着他送回家里。 哪怕他不用,给家里的柳娘子和聂苏添点首饰衣妆,也是极好的。 不过苏大为心神早不在此。 他觉得有些恍惚。 临别时武媚娘说的那句话有点太妖了。 什么叫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听起来有点像是立flag啊。 可千万别…… “我并不觉得这次能有什么收获。” 崔六郎向抱臂站在一旁的高大龙道:“人家又不是傻子。” 高大龙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脸上闪过一抹煞气。 显得十分难以接近。 这种气息,显然令崔六郎感觉到了。 他聪明的没有继续找高大龙说话,而是悻悻然的退开几步。 “我告诉你,高大龙,今天就是浪费……” “滚!” 一个滚字,低沉得可怕。 但却令崔六郎一个激灵。 后面的话卡在脖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真是个恶人。” 崔六郎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真不知这样的人为何也能进倭正营。” 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东瀛会馆不远。 倭正营里好些兄弟,都换了装扮,散布在四周。 或装做卖货郎。 或装做游人。 或者是在这边酒肆中吃饭。 总之无数双眼睛,都牢牢盯着东瀛会馆。 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盯梢,是个笨法子。 然而又是眼下没有线索中,唯一的方法。 而高大龙与崔六郎,就是今次临场的指挥。 以高大龙为主,崔六郎为副。 按关系远近,自然是高大龙与苏大为更近,可以借苏大为之势。 但若论实打实的人手,却是崔六郎的手下更多。 高大龙在倭正营里,就没多少真正可用之人。 这里的人,与他当年在丰邑坊里不一样。 当年他是大团头,只要舍得撒出去银子,再花点心思结交,自然能得到人效死力。 可在倭正营,每一个人都有来处,都有根脚。 像他这种,属于空降而来,无根之人,真正肯跟着他干的人并不太多。 而他本人对这种事,又不甚在意。 完全无所谓。 就好似当年空降在长安县的安文生一样。 虽名为不良副帅,但手底下着实没多少可用之人。 只因为,他一个人的能力,已经足以顶人家一群人了。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必有特立独行之处。 猛虎总独行,牛羊才成群。 可惜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在私底下,崔六郎其实颇为看不起高大龙这种人。 他连周扬这种寒门出身的都看不起,更别提高大龙这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开始还以为是大理寺李思文手上的关系。 后来时间久了,终于也摸清了,这高大龙,好像以前是在丰邑坊里做事的。 具体做的什么不清楚,但在朝中,肯定没有人脉。 此时,崔六郎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既看不起高大龙,又想从他嘴里旁敲侧击,打探一下苏大为的计划。 所以看起来,他有点主动想撩高大龙。 可惜,高大龙油盐不进。 没说几句,便聊不下去了。 “来了!” 身边有暗探低呼一声。 崔六郎精神一振,向着前街看去。 看到一支马车向着东瀛会馆驶来。 依稀认出是公交署的车马。 现在在长安,哪个货坊出货,都得靠着公交署。 私人的牙行,还有力夫之类,不是专门做这行的,行事总没那么方便。 但这公交署,打从出现开始,便专注于帮生意做物流货运,而且有官府做背书,做事极有效率,货物运送途中有损坏遗失也会赔偿。 几年下来,长安三百六十余行,各商会,各坊,早已形成了依赖。 但凡运货,都是找的公交署。 “高大龙,苏营正到底来不来?我们等会怎么做?是拦住货,还是怎么处理?总得有个章程吧?” 看着车队越来越近,崔六郎急道。 “闭嘴,休得聒噪。” 周大龙冷冷的扫他一眼,冷哼道:“一会自会让你知道。” “贼……” 崔六郎骂了一个字,又强忍住。 他却没看到,此时,在那些车马上,除了公交暑寻常的运货伙计,更有公交署令,周扬亲自驾着马车行在中间。 “二哥,委屈你了,让你亲自驾车。” “无妨。” 周扬头上戴着斗笠,手里马鞭轻轻扬起,在空中甩出记响亮的鞭花。 “接下来怎么做?我们就驾着马车直接进会馆吗?” “见机行事吧,我现在也还不清楚。” 苏大为坐在他后面,身上早换了普通伙计的布衣,额头缠着汗巾,袖子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臂。 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任谁也不能将他与长安县不良帅联想到一起。 易容装扮,对他来说,实在是简单不过。 借着公交署的优势,甚至连马车上运的那些货,来前他都借口检查马车车轮,多拖了半个时辰,借机将货物检查了一遍。 结果,并没有任何发现。 至少苏大为没从那些灯具里,发现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些倭人,费尽了心机,用传信的方式,难道就是订这么一批灯? 他们买灯回去,是想厕所里点灯找屎吗? 第三十五章 让死人说话 咚! 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上好铁木制的桌子,因这一拳的暴力,整个跳动起来,仿佛要散架一样。 崔六郎抬起手,嘴里抽了口冷气,感觉掌骨痛彻心肺。 刚才为了泄愤,这一拳打得太狠了。 他咧了咧嘴。 身边站着他的心腹,倭正营的差役韩猛。 韩猛身高六尺余,背插双锏,肩宽胸厚,站在那里,好像一只大猩猩似的。 听到声音,他扭头向崔六郎关切的看过来:“副营正,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崔六郎冷笑一声:“有事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韩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六郎如同一个话唠一样,自顾自的道:“我早说没用,白费力气,查不出来,便是查不出来,那个高大龙,还有新回来的苏大为,都是一群妄人,好大喜功!浪费那么大力气,结果呢?查出个屁!” 白天一场行动,最后的结果是—— 没有结果。 那些货没问题,倭人接收的流程也没问题。 最后甚至苏大为假扮公交署的伙计,亲自运着货进去,也没发现有任何问题。 再觉得不放心,就只能睡在货边上,看看倭人要做什么了。 这简直是笑话么不是。 目前看来,除了那封信古怪,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倭人在这次交易里,有什么违法之事。 一切更像是有人在疑神疑鬼。 这个人是谁? 不言而喻。 崔六郎像是攒足了满腹的怨气,与韩猛说个不停。 听得韩猛一愣一愣的,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来。 崔六郎说的哪里是破案,分明是心中焦虑,兼对苏大为不安,不满。 一口气说出来,便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 “明日,明日我便跟苏大为说,这案子查不出来,结案算了,要查也只是查那蛇头被何人所杀,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做杀人案处理。” 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此事不属于倭正营管的,与倭人细作无关。 便是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谁说要交给大理寺处理的?” 声音未落,人先进来。 崔六郎一眼望过去,心里突得一跳,暗暗叫苦: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知被他听到了多少。 慌忙站起来,向对方行礼道:“见过苏营正,营正,已经入夜了,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案情如火,容不得休息。” 苏大为目光冷冷的从崔六郎脸上扫过,仿佛要看透对方的心肝脾肺肾。 此人在想些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不就是恨自己来了,抢了他的权力,兼此案可能涉及到崔家,做为崔家旁枝,极力想要回避,甚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自古以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贵族门阀,同气连枝。 现在大唐初创,还不明显。 再过些年,这些家族,上到门阀,下到地方,无不广结人脉,扩大势力。 通过一系列的连姻、师生、人情关系,将这张网结得更大,更强。 然后不断侵吞土地,垄断资源。 直接导至大唐府兵制崩溃,无田可赏。 所有封建王朝末期,危机都源自土地兼并,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穷人没有活路。 这一切的根源,又源自世家大族以及地方豪强的贪婪。 但,这就是人性。 人性可以尽量控制,但却永远也无法使其消失。 有人,就有人情往来,就有利来利往,就有江湖。 苏大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心念一转,他沉脸对崔六郎道:“收拾一下,点几个得力的人,随我出去。” “苏营正,这么晚了……去哪里?” “查案。” 丢下两个字,苏大为转身带着高大龙离去,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等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了,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两个寒门都算不上的东西,还真想骑老子头上了……” 一个时辰之后。 崔六郎带着人,跟着苏大为、高大龙,来到长安县县衙的义庄。 不管他嘴上说什么…… 身体最诚实。 义庄是停放无人认领尸体的地方,也是县衙杵作验尸的地方。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 一行人站在义庄前,但觉得阴风惨惨,万籁俱寂。 崔六郎突觉一阵凉嗖嗖的阴气从脖颈后吹过,寒气刺骨。 就像是有人站在后面,对着脖颈吹气一样。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 “苏营正,这么晚了,我们来这里做甚?” “说了查案,你哪来这么多罗嗦?” 苏大为没开口,站在他身边的高大龙直接出声呛道。 今夜实在是天气不好,阴云厚重。 天空不见星月。 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义庄这里又阴气深重,仿佛死去的人,都化作怨魂,在这里徘徊不去。 明明春暖花开,却觉得鬼气森森。 喀喀喀~ 黑暗中,似有尖利之物在地面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苏,苏营正。” 崔六郎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的喊道。 便在这时,耳中听得“吱呀”一声响。 义庄黑漆剥落,黑白斑驳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渗人的声响。 崔六郎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一双眼睛下意识的看向义庄大门。 只见黑暗中,隐隐有一个人形之物,站在大门前。 这东西身体古怪,绝不是常人,头部硕大可怕,双手如猛鬼利爪,又像是无数挥舞的刀刃。 而这东西的腿…… 没有腿,下面是空空荡荡的。 竟然悬浮在半空中。 “鬼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色。 半个时辰后,在义庄大厅里,头顶热毛巾的崔六郎,羞愧的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恨不得挖条地洞钻进去。 “崔六郎,你也是倭正营的老人了,一向口碑不错,没想到居然如此胆小。” 苏大为站在他面前,脸色古怪的道:“你把桂老鬼看成什么了?还真当他是鬼不成?” “不……不是,我眼花了,眼花了!” 崔六郎声音沙哑,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怀疑苏大为他们是故意的,对,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整自己,令自己在手下面前,颜面尽失。 想到这里,他略带不安的扫了一眼跟着自己来的数名手下,好在他们脸上没见任何轻视之意。 这让他略为心安。 再转头,看着面前苏大为提起的刑名专名,号称长安县第一把刀的老鬼桂建超。 崔六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哪里像是正常人了?看他的像貌,比真鬼也不遑多让啊! 老鬼到底多少岁数,长安县谁也不清楚。 只知道上代县君,还有上上代县君,他就在此地了。 甚至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曾与老鬼共事。 这些年,长安县不知换了多少不良人,不良帅和县君,但只有老鬼,始终巍然不动。 稳稳坐着长安县刑讯第一人的名头,倒也无人想去换他。 不过真要算起来,他的岁数怕是真的很老了。 这一点,在他的脸上也有显现。 皱纹层层堆叠,挤在一起,如蜿蜒的沟壑,充满岁月深深的刻痕。 以致于让人一眼看去,首先不是看到他的五官,而是被这些深刻的皱纹所吸引。 这些皱纹,就像是老鬼脸上的年轮。 每一道,都有无数的岁月和经历。 白天看上去,这副沟壑密布,皱纹堆叠的脸已经够吓人了。 何况是晚上。 夜里看不清五官,只能看清老鬼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动着光芒。 幽幽的,仿若鬼火。 能不害怕才怪了。 崔六郎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暗自嘀咕,方才吓住自己的,绝不是相貌,而是那诡异的影子。 那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苏大为设的局? 不管那么多,身边的人都是常年跟着自己的,先看苏大为和高大龙玩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向苏大为装模作样道:“苏营正,现在可以说今晚来义庄做甚了吧?” “你猜。” 苏大为冲他一笑,差点没让他一口血喷出来。 “呵呵。” 崔六郎脸上堆起假笑,皮笑肉不笑的道:“苏营正莫要拿属下开玩笑,既然请了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在此,莫不是有什么重要人犯要审?” “答对了,今晚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审。” 苏大为向桂建超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向前走去。 高大龙带着小桑跟在后面。 崔六郎脸上阴晴不定,想了想,忍住心头的恐惧感,一跺脚,带人跟上。 跟着苏大为他们,一定不会有危险。 他们再设局,想必也不会把自己套进去。 留下来,反而说不定会中计。 他心中想着。 一边走,崔六郎一边按捺不住:“苏营正,究竟审什么人,需要在这义庄里?这里不是停死人的地方吗?” “答对了。” 苏大为停住脚步。 在他面前,停着一排排的棺木。 沉默的露天院子里,无数漆黑的棺木,透着阴森之气。 崔六郎看着前方这些东西,感觉自己的喉咙里突然有些干涩。 “营……营正,别开玩笑了,这里只有死人。” 苏大为回头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亮起幽幽的光芒。 “我们今夜,正是要令死人说话。” 第三十六章 真相只有一个 “苏营正,你莫要开玩笑了……” 崔六郎按说也不是胆小之人,但在这样的氛围里,听到苏大为的话,还是感觉心里咯噔一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死人……死人如何能说话?” “很快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不去理会他,招呼一声高大龙,和老鬼桂建超一起,走入棺材群中。 院内的棺材排列得整整齐齐,横大约十二口棺材,竖也有十几口。 大白天里还好,在夜里站在这些棺木中,难免不让人多想。 越想,就越觉得瘆得慌。 跟着崔六郎的几名手下,忍不住牙关碰撞,发出磕齿之声:“崔……崔郎君,这……这是做甚?” “大半夜,说,说是查案……怎地要跑到义庄来。” “还要开棺不成?那,棺木里,会不会有,有……” 有什么,没人敢说下去。 只见苏大为、高大龙他们在那里一排排的搜索,似在寻找什么。 “就是这里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向崔六郎招手道:“六郎,还愣着做甚?过来。” “苏营正……” “过来。” 崔六郎脸上的苦涩,都快苦得滴出汁来。 “大唐崔六郎,还怕几具尸体不成?你,过来,把这棺材板打开。” 苏大为对着畏畏缩缩,走上来了崔六郎,向身前的棺木一指。 黑色的棺材,与周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仔细看,在棺木的侧面,好像被人以朱砂画了一道。 画的什么,黑夜里看不太分明,依稀看着像是某种符号。 莫非是真的…… 真的镇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想到这里,崔六郎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他没听苏大为的动手去开棺,相反鼓起勇气抗议道:“苏营正,我们查的案子,与这义庄不相干吧?为何要深夜……” “相不相干,我说了才算,打开。” 苏大为冲他冷声道。 巨大的压力下,崔六郎心里顿时没了抵抗的勇气,只得低头,伸手碰到那冰凉的棺木,湿滑的,似乎还带着某种液体。 他的手顿时像是被蛇咬中一样,闪电般缩了回来。 在苏大为和高大龙等人的注视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转头向身后的心腹道:“你,还有你,你们俩把这棺木打开,快!” 跟着他的差役顿时傻眼了。 一个个面面相觑。 来时只知道是查案,天知道是要挖人棺材板啊。 没法子,在崔六郎的喝叱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去,两人找来橇杆,从缝隙插入,将棺板橇开一条缝隙,然后一番卖力,将棺钉橇出。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棺材板揭起。 呯! 木板落里,好大的声响。 崔六郎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脸色阴晴不定的盯着那棺材,猜测着里面会是谁的尸体。 这么会功夫,他总算没那么害怕,也恢复了几分思考能力。 棺材上了钉子,自然是被杵作验过的。 在这义庄里,多半是来路不明的尸体。 苏大为这次带大家来,显然不是正常途径,所以要趁夜,偷偷潜进来。 他到底要做什么? 要查的莫非是…… 仿佛印证他心中的猜测,苏大为道:“六郎,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那位‘蛇头’?” 果然如此! 崔六郎彻底清醒了,一边小心的挪步过去,一边向苏大为道:“苏营正,这杀人案,理当是移交大理寺或者给县衙处理,咱们用得着如此么?” 有老鬼桂建超这个“外人”在场,他不敢提倭正营的案子,只能如此暗示苏大为。 这话说完,却见苏大为眼神怪异的看着他。 “我就是长安不良帅,这杀人案,不还是归我管吗?” “这……” 管,管你妈呢! 你是不良帅,老子又不是不良人! 老子是倭正营副营正! 都说了此案与倭人细作无关了,只要移交出去,大家当做无事发生,又可以逍遥快活一阵子。 这苏大为怎么就长了个愉木疙瘩脑袋? 自他回来了倭正营,就多事,揪着一件事不放,不让大伙消停! 崔六郎脸上挂笑,心里却似在骂起了麻买皮。 虽然倭正营初创时,他曾在苏大为手下做事,也甚是用心,但是两年的时间,心性是会变的。 现在的他,经营倭正营两年,又为副营正,苏大为不在时,倭正营几乎他说了算。 内心深处,自不可能再觉得苏大为如何了不得。 只是碍于苏大为身上有着武氏那层关系,不得不隐忍几分。 “六郎,是不是此人?” “我看看。” 崔六郎装模作样的,低头向棺木去看。 但今夜本来就黑,为了隐秘周围又没亮灯。 这棺木中,黑黢黢的,就有如一个黑洞。 什么都看不清。 在苏大为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忍住心头的嫌弃,往棺木里再凑近一些,努力瞪大双眼。 就在这时,一种尸体腐烂的味道冲起。 呕~ 崔六郎不及细看,一股剧烈的呕吐感,从肠胃里向喉咙翻涌上来。 他扭过一边,蹲下身,发出呕呕声响,今晚吃过的晚饭,连同茶水,从口鼻里喷涌而出。 空气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未消化完食物的酸臭味。 一直沉默的老鬼撩起眼皮,阴侧侧的道:“阿弥,你带的人越来越差了,连具尸体都怕。” “鬼叔,原谅一下,不是人人都有咱们不良人的本事的。” “嗯,说得对。” 正吐得天昏地暗,抹着鼻涕眼泪的崔六郎闻言大怒。 被鄙视了! 老子被强令去看尸体,被尸味弄吐了,还要被你们这些人鄙视? 什么叫不如不良人? 老子又不是做杵作的。 “抬出来看看吧,那边有具石台。” 苏大为说道。 跟着崔六郎的差役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又被指使着从棺中把尸体搬出来。 好在过程虽然恶心,但这些人并没有像崔六郎那般丢脸。 等把尸体置于台上,差役们一个个脸都憋绿了,纷纷跑远,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就是他。” 高大龙指着尸体道:“我曾见过此人,这是蛇头的尸体无误。” “既然如此,鬼叔,看你的了。” 苏大为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老鬼桂建超。 大约一个时辰后,桂建超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湿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指。 他动作很慢,很仔细,像要把手上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纹理里的血渍都擦拭干净。 “我的活干完了,剩下的你自行处理吧。” “多谢鬼叔。” 桂建超点点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绿幽幽的光芒一闪,似乎透出某种笑意。 他佝偻着背,转身一步步的走出义庄,隐隐听到他似乎说了一声“有趣”。 站在一旁的崔六郎看着桂建超的背影,只觉得嘴巴发干,喉咙发苦。 有趣? 究竟要怎样一个人,对着死去十来天腐烂的尸体,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肢解,一点一点的去将半腐的皮肉翻开,虔诚得如同对待艺术品。 末了,还能赞一声有趣。 这是人吗? 不,这老家伙绝对不是正常人。 正常人没有这么变态的心理承受能力。 崔六郎自认自己算是心理不差的了。 这些年来,在暗中与各国细作交锋不少,什么样惨烈的事没见过? 他见过,被百济人用鱼线切断脖颈的尸体。 也见过高句丽人为了惩罚叛徒,将对方手脚剁下来,再切割成肉块,一件件塞进叛徒的嘴里。 最后被倭正营的人找到尸体时,那个失去手脚的“人棍”,两眼只剩血洞。 耳朵被利器刺穿,舌头也被割去。 鼓胀着肚皮在地上蠕动着…… 他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 但偏没见过这么变态的,能把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玩出变态的艺术感的。 当然,还有苏大为和周大龙、小桑。 这三人,站在被肢解得细碎的尸体旁,还在评头论足。 仿佛没闻到那刺鼻的尸臭味。 跟着崔六郎来得人,一个个早就大吐特吐,到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刚才老鬼的手法,那画面实在是太瘆人了! “六郎,你过来吧。” 苏大为转头向崔六郎招手。 早就恨不得把苦胆都吐出来的崔六郎,听到苏大为的召唤,只觉得腿肚子打哆嗦。 “六郎,这是为了查案,你毋要做那小女人的姿态!” 被苏大为拿话一激。 面有菜色的崔六郎咬咬牙,哆嗦着走过来。 他不敢看那石台。 台子上,原本无头的尸体,在苏大为寻回头颅后,被仵作用鱼骨和鱼线将其缝在断颈上。 那个画面本来就够刺激了。 现在,经过老鬼的勘验,尸体自脖颈以下,全都齐割成细碎的零件。 一团团五颜六色的肉块,按心肝脾肺肾和肚肠,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是会做噩梦的! 崔六郎脑袋偏过一边。 就觉得苏大为将一团湿腻腻,湿漉漉的东西塞入自己掌心。 这是什么? 崔六郎一个激灵,接着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抬起来就想扔掉。 “不许扔!” 苏大为厉声道:“此物从死者肚腹里发现,乃是此案关键!若扔了证物,你便是犯人!” 这句话,仿佛点穴一样,令尖叫的崔六郎,保持着扬手动作,神乎奇技的定在那里。 苏大为和高大龙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戏谑。 “六郎,把手里的东西打开看看,上面有什么。” “呃……哦。” 崔六郎只觉得喉头咯咯动了两下,有些机械的,将手掌拿到眼前。 这时才看清,手里被苏大为塞入的,是一团裹着血渍和猩红肉末的布团。 因为时间久,都有些干涸发硬了。 带着尸味和腥臭的气息,在手指间缭绕不去。 “打开它。” 在苏大为的催促下,崔六郎颤抖着,将干硬的布帛,小心翼翼的拉开。 “上面有字……” “念。” “是……” 第三十七章 一出好戏 布团是从死者的食道里取出的。 明显是吞咽到一半,还不及到胃里。 也幸亏如此。 如果真到胃里经由胃液腐蚀,只怕也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 以此推断,死者刚吞咽不久,即遭凶手斩首。 之所以苏大为要找老鬼桂建超帮忙,而且做得如此隐蔽,因为在唐时,不,应该说在古代,对死者都有一种尊重。 生体发肤,受之父母。 死者为大。 一般非十恶不赦,都会留个全尸。 哪怕斩首,事后都会有专门的缝合匠,帮着将头颅缝回脖颈上,好留个全尸下葬。 这个时代的仵作,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案件,有上面的官员或天子下令,是绝不会轻易剖人尸体的。 仵作如果不经上面命令,这样做了,一但发现便会获罪。 这种事,属于“黑活”。 苏大为自然只能找桂建超这位长安县刑名第一,“第一刀”来帮自己完成。 至于崔六郎,则是见证。 到底这件事,是属于倭正营的案子,与倭人细作有关;还是一般的凶杀案? 苏大为相信解剖尸体后,会找到答案。 “念啊。” 崔六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苏大为见状,伸手将布团从他手中夺回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将布团展开。 月黑天高,却在这一刻,头顶的云层奇迹般的飘散出一条缝隙。 银白的月光笔直的洒下来,正好照在院子里。 苏大为眼睛一眯,看清布上被人以黑色炭条勾勒了一个笔划。 难怪崔六郎念不出来。 乃是一个“L”笔划,像是“凵”未写完。 高大龙从一旁投来目光:“这是什么字?” 很遗憾,他虽为丰邑坊大团头,却是没正规的进过学,大字不识。 所以看着这个笔划,只觉得一头雾水。 “六郎,这个笔划,你识得吗?” 苏大为没回高大龙,只是将布帛展示给崔六郎看。 天上的月色正好,他能够看得清楚。 “仵作在蛇头的随身物品里,确实发现有炭条,我还以为是做引火用的,没想到,这蛇头居然还识字,而且在死前,还做了这件事。” 高大龙啧啧称奇。 不过又有几分自得的样子。 提醒苏大为来验看蛇头的尸体,可是他第一个提出的。 那日找到头颅,他福至心灵,想起当日验尸时,仵作曾发现蛇头的衣摆缺了一角,却始终没在现场找到缺失的衣角。 高大龙有所怀疑,可惜好说歹说,仵作死活不肯解剖尸体。 这件事,还是跟苏大为说比较爽利。 一下便解决了。 “六郎,你认识吗?” 苏大为再次出声,只是语气更加严厉了些。 崔六郎身子一抖,用力摇了摇头:“不认识,很多字起笔都是如此,出、函、凶,皆有可能。”他的眼神有些游移。 苏大为看在眼中,微微点头,附和道:“是,你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你忘了一事。” “何事?”崔六郎神情越发飘忽,但还在极力装做镇静。 “这一笔,像不像‘山’的起笔?” 苏大为扬了扬手里的布团。 崔六郎脸色突变,突然伸手,从苏大为手里抢过布团。 也顾不上手里的尸臭和腥臭味,在所有人惊骇之下,将布团塞入嘴中,拚命咽动,想要吞下去。 “六郎……” 苏大为看着他的表演,平静的道:“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 他摊开掌心,那块带血的布团,还好好的在其掌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调包的? 在场的除了高大龙,无人看清。 崔六郎脸色一变,只觉喉头腥臭欲呕,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将喉咙里的东西,连同鼻涕眼泪一起吐了出来。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包括崔六郎带来的那些心腹。 来之前,怎么都料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大龙,把他看管起来,待天亮好好审问。” 苏大为俯视着趴在地上不断干呕的崔六郎道。 高大龙点点头:“交给我。”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苏大为看了看天色,颇有些无奈道:“当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我这身衣服。” “衣服怎么了?” 高大龙一边制住瘫跪在地上的崔六郎,一边下意识抬起右胳膊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小桑也配合高大龙,将崔六郎带来的人都控制住。 “这身尸臭味,我没法直接回去,要让小苏他们闻到,又要解释半天。” “呵呵,这个好办。” 高大龙如老鹰抓小鸡般的将崔六郎轻松提起:“林老大你还记得吗?澡堂如今重开了,还在老地方,他还是那里的管事,这个时间,别人没法洗,但你肯定可以。” “哦。” 苏大为眼睛一亮。 东方雄鸡唱响三遍。 天光大亮。 苏大为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昨夜匆匆去林老大的澡堂沐浴一番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想起一事,匆匆赶往不良人公廨。 各种密令被他以不良帅的身份,流水般分派下去。 如今,却是收网的时候了。 “苏帅,茶。” 南九郎走上来,端上茶水。 苏大为微微点头:“八爷还没回来?” “他那里遇到点小麻烦,不过应该无甚大事。” 南九郎就笑了。 麻烦是一有点。 苏大为的命令是,让钱八指将西市鲸油灯坊的掌柜之一,崔三郎“请”回来。 说是请,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先礼后兵是少不了的。 估计这会,钱八指已经礼过了,崔三郎定不会卖不良人面子。 堂堂清河崔氏,什么时候会把小小的不良人放在眼里。 不过没关系,有苏大为撑腰,钱八指就算是掳,也能把崔三郎掳来。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低头,翻阅着手里一份供词。 这是昨晚抓捕了崔六郎后,命周扬和高大龙两人连夜审讯得来的口供。 苏大为一边喝着茶水提神,一边细细琢磨着。 距离真相,似乎又接近了一点。 他一直怀疑,倭正营的事,是否真能对倭人保密,两年的时间里,是否也有对方的细作进行反渗透。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否则没有理由,倾长安所有刑名高手,居然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抓住倭人的马脚。 当年自己一出手,可是将高句丽的整条情报线,都给破坏掉了。 若倭正营那么多人,还不如自己一个…… 要么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 要么,就是被人家玩了“无间道”。 崔六郎,会是“内鬼”吗? 这案子查到鲸油灯坊,到崔三郎那里,崔六郎就有停手的意思。 若不是周扬发现此案,崔六郎恐怕已经寻个由头结案了吧? “阿弥,人我带回了!” 公廨外,响起八指熟悉的喝声。 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八指的声音依旧是中气十足。 随着他的声音,他手里牵着根草绳,将一个布袋套头的人,给拉进了公廨。 苏大为见状,不由哈哈一笑。 “八爷,给他解开吧。” 钱八指转身手腕一翻,那根锁死的草绳立刻“啪”的一下松开。 虽然钱八指比常人缺了两指,但他刻苦练习,八根手指反而比常人十指更灵活。 双手一松,那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将套在头上的布袋脱下,狠狠的掷在脚下。 不是崔三郎还有谁。 这位年轻的灯坊掌柜左右看了一眼,目光终于落在苏大为身上。 “原来是你……” “你还记得我?” “呵呵,长安不良帅,你用这种手段绑我来,可有县君之令?还是你私下拿人?”崔三郎咬牙切齿的说着,显然愤怒到极点。 他身为崔氏,在西市经营着生意,任谁见到他,都要拱手施礼,喊一声崔郎君。 堂堂帝都长安,天子脚下,何曾有人敢这样羞辱他。 他感到愤怒,更感到恐惧。 要是对方有歹意,将自己弄到没人的地方去一刀了结…… 不行,看来以后身边得带些武人做护卫。 心里想着,他向苏大为怒声质问:“你们不良人,就是如此做事吗?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呵呵,有点意思。”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他的问题,而是侥有兴致的道:“上次我去你店里时,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你一眼就认出我……你查过我?” 看着崔三郎脸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接着道:“还是有人跟你提起过我?” 看了看崔三郎紧闭着嘴,那副要死扛到底的神情,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我敢让人拿你来,就是有把握从你这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不开口,但我保证,有一百种方法,会让你主动说。” 看着崔三郎犹自梗直脖子,一脸抗拒,苏大为微微笑道:“既然如此,八爷,你把他带下去,好好招呼一下。” “苏大为,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敢对我用刑?我是清河崔氏,你敢动我?你动我一下试试!” 崔三郎两眼赤红,脖颈上的大筋浮突起来,被钱八指反剪着双手,冲苏大为愤怒的吼叫着。 “崔六郎告诉你我是不良帅,没告诉你,我还有另一层身份?” “你还有何身份?” 崔三郎一句吼出来,猛地变色:“你敢诈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 苏大为目视钱八指:“带下去,不要有明显的伤。” “放心,老子干这活不是一两天了。” 钱八指呲牙一乐,露出满口的黄牙,看那笑容十分瘆人。 崔三郎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要炸了。 “苏大为你敢!你会后悔的,你敢动我,一定会后悔的!”他厉声发出威胁。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苏帅,故人来访,可还记得故人吗?” 公廨里,陡然一静。 第三十八章 不识好歹 钱八指和南九郎向苏大为看去。 苏大为和崔三郎看向外边。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而崔三郎却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亢奋的大喊道:“有人来了,苏大为,我看你还敢,你敢动我一下试试!要让人知道,你居然滥用私刑,我看你怎么跟人交代!” 苏大为笑了,挥了挥手:“我苏大为做事,何须跟人交代?八爷,拖出去。” “是。” 钱八指大声应下,一手掐住崔三郎的脖颈,跟提只蔫鸡儿一样,将他拖着便向外走。 可怜崔三郎,自小学的是诗书经义,长于儒学,敏于生意往来,哪有什么拳脚功夫。 被钱八指往咽喉一掐,一口气上不来,根本无法反抗。 迷迷糊糊的被他拖行着往外面。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噫”了一声。 “你不是崔三郎吗?” 随着声音,崔三郎感觉掐自己咽喉的手略松了松,不禁挣扎着抬头。 一眼看到说话的人,顿时喜出望外。 “崔大郎!大郎救我!” “这是怎么了?” 崔大郎刚从外面走进来,看了一眼被钱八指制住的崔三郎,再抬头看一眼高坐在主位的那位年轻不良帅,眉梢一动。 大步上去,冲苏大为叉手行礼:“崔器,拜见都尉!” 来者,崔氏崔器。 家中排行老大,人称崔大郎。 苏大为就笑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里不是军中,无须多礼。” 在军中时,苏大为因功封为右果毅都尉,为折冲府折冲校尉之副。 崔器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听到被钱八指押在门边的崔三郎,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声:“大郎,你为何要拜这个恶人,他要对我用私刑,同为崔氏,你拉我一把啊! 对了,记得跟家族说,若我少一根头发,一定要重重治这苏大为,绝不能便宜了这种小人!” “嗯?” 崔器眉头一挑。 转身大步走到崔三郎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大郎,苏大为,就是这个人,他想对我动刑,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猛地抽在崔三郎的脸上,打得他眼前一黑,耳膜里嗡嗡作响。 隐约间,听到崔器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苏都尉乃苏定方将军倚重之宿将,征西突厥带领我与娄师德、王孝杰等,兼并木昆部,击退突厥狼卫,追击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三千余里,终将西突厥可汗活擒。 苏都尉还是当今武皇后至亲。 以你小小的崔三郎…… 漫说苏都尉查你,他便是杀了你,也如杀鸡一般。” 崔器在军中沉默寡言,为人显得有些阴沉。 但谁说话少的人,就不聪明了? 他心思玲珑剔透,这一巴掌,既是替苏大为出口恶气,也是点醒崔三郎。 告诉他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他惹不起。 看着半边脸肿成猪头的崔三郎被钱八指拖下去,崔器心中暗道:你若聪明,便不要自寻死路,若连累了家族,我崔器第一个饶不了你。 一转身回来,一眼正看到苏大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崔器心中一凛,上前几步,抱拳道:“崔三郎与我俱出自清河崔氏,不同分枝,幼年我俩熟识,从军后,便没见过。” “嗯。” 苏大为淡淡的点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与阿史那道真刚回长安,特来拜见都尉。” 这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阿史那道真那高亢的声音:“阿弥,长安县衙里的马房太难找了……” 声音未落,人已经走了进来。 与崔器一样,阿史那道真同样是一身甲胄,看起来风尘仆仆。 苏大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站起身迎上去,与阿史那道真拥抱了一下:“你们从哪回来的?” 平定西突厥以后,大军便班师回朝,怎么崔器和阿史那道真现在才回长安? “有军务啊,西突厥虽平了,但那一块地不是变成真空了么,安西都护府还有安西四镇要重新经略一番,拉拢一些牧民部落,还要削弱一些部落,等一切停当,就弄到现在了。” 说着,阿史那道真眉梢扬起:“我们还算幸运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那小子,现在还在军中呢?” “是吗?” “你知道裴行俭吧?他现在是新任安西都护,他二人都被征召至裴君手下。” “呵呵,裴行俭之前是长安县县君,是我的顶头上司。” “这还真是巧了。” 阿史那道真与崔器比起来就是个话唠,久别重逢之下,喜不自胜,拉着苏大为好一番絮叨。 “道真,我说你这话也忒多了,我这还在处理公务呢……要不这样,晚上你们有空没有,我做东,请你俩好好喝一杯。” “行啊,阿弥请客,我一定到。” 阿史那道真大笑。 身后的崔器碰了碰他的肩膀:“道真,信。” “哦哦,对了,有信带给你。” 阿史那道真这才想起来,伸手入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来。 “这是?” “裴将军手下有一个叫骆宾王的小子,听说我要回长安,求我给你带封信,我看他那么有诚意的份上,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原来是骆宾王。” 苏大为一边接过信,一边招呼两人坐下,又让南九郎去寻些茶水点心送上来。 “你俩刚回来,不用回府上陪陪家人吗?” “我阿耶在军中呢。” “我家也是。” “而且一会我们可能还要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叫薛仁贵的将军,听说曾随太宗征过高句丽。” 阿史那道真属于嘴上没把门的那种,苏大为几乎是问什么他便说什么。 “薛礼。” 苏大为笑了:“我跟薛仁贵情同兄弟,对了,你俩找他做什么?” “折冲府的调令,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俩要归他节制了。” 阿史那道真还想说,被崔器悄然踢了踢脚。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闭嘴。 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意犹未尽。 苏大为稍一转念,暗想:阿史那道真擅长轻骑,崔器乃重甲骑军,此二人调到薛仁贵手下,那多半是要对辽东下手了。 上次李治就问过他。 如今大唐老一辈的将星凋零大半。 能打灭国级大战的不多,除去苏定方,也就薛仁贵有过征战高句丽的经验。 至于裴行俭放在安西都护那边,自然是李治希望借他稳定西北的局势。 大唐好腾出手来对东边用兵。 但可惜,据苏大为所知,这事没这么顺利。 他之前早已经提醒过李治了,但李治却听不进去。 就在大唐杀气腾腾剑指辽东的时刻。 西北雪域的吐蕃也没闲着。 对吐谷浑的兼并,应该也提上日程了吧? 一但吐蕃吞下吐谷浑,与大唐的战略缓冲带就没有了。 从此大唐将会迎接吐蕃无休无止的扩张。 真到那时候,就晚了。 直到现在,大唐上下,包括李治,对吐蕃都没有足够的重视。 多年前的松州之战,吐蕃跪得太快,以致于唐军对吐蕃有一种天然的轻视。 这种心态,是致命的。 恐怕要直到吐蕃吞下吐谷浑,大唐派出薛仁贵与郭待封率军出征雪域,惨败于大非川后,唐庭上下才能正视吐蕃这个对手。 “阿弥,你怎么把信拿在手上又不看?” 阿史那道真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侧。 他双手撑着膝盖,丝毫没有第一次来的那种陌生。 就像这不良人公廨是自己家一样自在。 见苏大为拿着信似在发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苏大为回过神笑了笑,低头拆信。 南九郎这时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将刚烧好的茶和一些点心端上来。 “时间匆忙,没什么好招待的,两位将军先喝点粗茶,吃点胡麻饼充充饥。” 南九郎礼数周全道。 苏大为低头看信,一目十行扫过去。 不由为之莞尔。 信里骆宾王提到西域风光,提到裴行俭行军军容雄壮,帐蓬连接数十里。 还提到许多见闻和风物。 说了许多,末了提到,他有一位知交好友,闻知苏大为之事,颇为仰慕,希望能认识一番云云。 信的最后说是,若那好友找上苏大为,还请苏大为看在他的面上,予以照顾什么的。 苏大为暗自摇头。 骆宾王还是这么不着调。 此人才情是有,胆色也颇壮。 但却有一点,做人有些不识进退。 他与苏大为虽然认识,但交情远没到肝胆相照的地步,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就敢让苏大为“照顾”? 骆宾王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当然,这一点苏大为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骆宾王所说的朋友…… 该不会是卢照邻吧? 第三十九章 不可得罪 看完了信,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崔器聊起别后之情。 问起了娄师德和王孝杰他们的状况。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口供。 “阿弥,他招了。” 原本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崔器,眼神微微一动,抬眼看向苏大为。 至于阿史那道真,向来是没心没肺的,依旧是大大咧咧,胡乱往嘴里塞着糕点。 中间还因吃得太急而噎到了,噎得直梗脖颈。 崔器忙帮他递茶,也顾不上烫,一口气灌下半壶才缓过来。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口供,长叹一声,把那份口供翻过来往手边桌上一压:“果然不出我所料。” 公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阿史那道真好奇的道:“阿弥,是什么案子?” “嗯,一件小案子,不足一提。” 苏大为随口答道。 阿史那道真还想问,他是个话篓子,找到个话题就会聊个没完。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他等会,把钱八指叫到身边,又低头吩咐了几句。 这才朝向阿史那道真:“你们回来去拜见过苏定方将军吗?” “还没去,先找你来了。” “前天我去见过苏将军,跟他还聊过兵法。” “哦?你们是如何聊的?” 一提兵法,阿史那道真便两眼放光,立刻来劲来,还伸手入怀里,掏出他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三国志》出来。 “道真,你能不能不要一谈兵法就摸三国,那是史书……” “对啊,我知道是史书,不过你不觉得,所有的兵法里,这本史书都包括吗?” 阿史那道真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的道:“什么离间计、美人计、连环计、苦肉计,什么马战、水战、军略,庙算,这本书里哪样没有?” 苏大为看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我们现在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呢,先把你那本三国放下成吗?” “哦,那你说,我听着。” 阿史那道真把书搁在膝上,挺直胸膛,两眼炯炯有神。 显得十分亢奋。 苏大为摇了摇头:“苏将军上次跟我提到卫国公的用兵之道。” “卫国公,李靖?”听到卫国公的名字,阿史那道真眼睛更亮了。 连沉默坐在一旁的崔器也被吸引住,转头看过来。 李靖乃大唐军神,他的用兵之道,比起三国志里记载的战争,无疑对阿史那道真更具有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兵法浩瀚如江海,出奇无穷如天地,但是我们要学,可以从他三次对外作战里,窥得一二。” “我知道,卫国公对外三次作战分别是,对对那个萧……”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涨的通红,好像一下子卡壳了,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崔器在一旁忍不住道:“分别是平萧铣,灭东突厥,和征吐谷浑之战。” 说出来,崔器还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阿史那道真。 心道:灭东突厥,李靖灭的可不就是阿史那道真的家族么。 还好,阿史道真对这个根本就没感觉。 他是那种,虽然知道自己父辈是出自黄金家族,出了东突厥可汗,可是这些跟我有何关系这种。 对李靖灭东突厥之事,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没太大感觉。 骨子里早就把自己当做唐人了。 况且上次征西突厥也亲眼看过了,所谓突厥大汗,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马奶,唐军一来,就急忙逃命如丧家之犬。 草原上天气也恶劣,风霜雨雪的。 就这种生活,怎么和大唐比? 大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谓草原,所谓突厥大汗,这些东西,对阿史那道真毫无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平萧铣,只用了两个月,三步。” “哪三步?” “第一步,天降大雨,众将士说不能打,李靖说可以打,必须打。然后唐军就通过三峡拿下了敌军的荆门、宜都两个重镇。 第二步,萧铣派军抵抗,李孝薛说打,李靖说不要动,穷寇莫追。李孝恭不听,结果大败,李靖见状率军玩了个反杀,直接杀到了箫铣的国都江陵。 第三步,李靖率军把江陵包围之后,又把俘获的船只放到江里,让其顺流而下。 其他将领都说太败家了,李靖说是你们不懂,让船沿江而下,萧铣的援军就会认为江陵已经被攻下,就会放弃救援的打算,撑不了几天,萧铣就该投降了。 后来果如李靖所料,萧铣真就举国降了。” “听起来好简单的样子。” 阿史那道真抚膝长叹:“好像我学了这三步,就能来个‘彼可取而代之’一样。” “滚你!” 苏大为笑骂道:“大略是大略,若无细节,这些就是无根之木。这些大略谁都知道,但是真要做出来,靠的是经验,是时机判断,这才是最考验为将者能力的地方。” 大道理人人都懂,但定下作战目标后,必须得有一系列的细节去填充,去将一切条件导向自己有利的一方,甚至高明的将领完全可以“牵着”敌人的鼻子走。 这就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 像苏大为征西突厥在翻跃金山后,仅凭着几百唐军,如何打败数万人的木昆部? 作战过程说来也简单。 无非就是兼并小部落,不断募集人手。 直到实力滚雪球般壮大,大到足以与木昆部一战,再设下围点打援之计,将木昆部主力引出,同时做出分兵动作。 一部在正面拖住木昆部骑兵主力,另一部奇袭对方王帐,一战将对方部落给平了。 趁着木昆部主力慌忙回援时,前后夹击,尔后大破之。 此乃韩信“背水之战”的复刻版。 说出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围点打援,前后夹击。 但古往今来,想学韩信玩这招背水之战的人有很多,成功者寥寥无几。 就是因为欠缺了细节。 苏大为征西突厥之战,以几百人深入敌境,每一步,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背后,都经过严密的计算。 敌人部落人数多少,与其它部落的距离多远,时间长短如何。 先打哪个? 后打哪个? 食物补给有多少? 如何打消敌方的斗志,如何鼓舞这几百唐军的斗志。 如何将这些打散的胡骑编入唐军,并且不使他们反抗,迅速转化为战斗力。 包括木昆部可能的反应,木昆部做出反应的时间。 西突厥人多久能收到消息,如果收到消息会有哪些反应,这些反应分别需要多少时间。 突厥人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战场。 可能会有多少突厥敌人,战力如何,战法如何。 如何将这些突厥人引入自己预设的战场。 以及,在整体实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如何获得优势,拖住对手,直至最终胜利。 最重要的一点,如何保证这些兼并来的胡人仆从军,甘心为大唐卖命,不会被突厥人给打崩溃。 细节,细节,还是细节。 每一步,都有无数的细节和预案以做支撑。 这种庞大到可怕的计算能力。 才是统帅水准的体现。 魔鬼总在细节中。 有准备的,胜过无准备的。 预案多的,胜过没有预案的。 有心算无心,以至强,击敌至弱。 即是此理。 “道理我都懂,奈何就是学不来……” 阿史那道真两手一摊。 “阿弥,说说灭东突厥吧,卫国公灭东突厥一战,才是他用兵的巅峰。” “喂,东突厥是你的母国,说这个你真的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吗?” “我有个屁的负担,小时候草原那特么叫什么日子,以我的身份,尚且要忍饥挨饿,白灾啊……管你是什么黄金家族,最后都是低贱的牛羊,大雪下来,一样冻饿而死,哪能跟现在比?” “呃,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苏大为也不知该如何评说,说阿史那道真没心没肺? 心底里巴不得这样没心没肺的异族同胞更多一点才好。 双方接着聊下去,谈起兵法,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这中间,崔器几次目视苏大为,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好不容易阿史那道真把话都说完了,准备回去休息一下,等晚上跟苏大为去约酒。 崔器这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苏都尉,崔三郎不知究竟犯了何事,我……” “放心,不算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肯配合我,不但无罪,可能还有功。” “真的?” 崔器闻言大喜。 他最担心的,就是崔三郎犯了事,惹上苏大为。 做为曾在苏大为手底下征战西突厥的将领,只有他才知道苏大为的实力。 以区区几百唐军深入敌境,打出那样的战果。 只怕…… 若苏都尉肯把心思花在军中,要不了几年,便是如苏定方将军一样,成为我大唐名将。 灭敌国,如探囊取物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当年苏定方在军中真正历练出来的时候,人已到中年了。 现在重新出山,那叫发挥余热。 六旬的老人,按唐人的年纪,也折腾不了多少年。 今后的大唐军中,是年轻将军的天下。 而苏大为,自然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 更何况还有当朝武皇后为靠山。 是有多想不开,去与他为敌? 第四十章 雪藏的宝藏 晚上又是和阿史那道真、崔器一起喝酒,中途还叫上了薛仁贵。 有了苏大为做陪,双方虽然初次见面,但很快热络了起来。 薛仁贵听说阿史那道真和崔器之前都在苏大为手下,在征西突厥之战立功颇丰,也是另眼相看,有心结交。 正像苏大为猜测的一样,唐军很快将在辽东有所动作。 这次薛仁贵必然会被重用。 他也急需要有一批能力出众的中下层将士,能为自己所用。 深入敌境,若没有自己的核心班底,这仗也不用打了。 若说能力,薛仁贵绝对是名将之姿。 但要说在军方的人脉。 他现在远不如苏大为。 与阿史那道真他们散场做别后,苏大为勾着薛仁贵,带着他一起回到自家宅子。 “阿弥,这么晚你把我带过来做甚?我天不亮就要去宫中当值。” “睡我这都行,我家有地方。” “你……” “有事和你商量,对了,安文生也在。” 苏大为拉着他,将他拖入自己书房。 早见房中有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子,坐在桌前好似笑弥勒一样,正借着鲸油灯的光芒,低头看着一本古书。 “文生。” 苏大为喊了一声。 安文生早在苏大为和薛仁贵他们进到院子里就听到了,这时才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意犹未尽的道:“阿弥,没想到你这里藏书还不少。” “有些是郡公送的,还有玄奘法师送了一些,有些是我自己收集的。” 说着,他向身边的薛仁贵一指:“仁贵也来了。” 苏大为在随军征西突厥前,已经将薛仁贵拉进自己的圈子里,与安文生也喝过几次酒,只是薛仁贵不善言谈,话比较少。 在苏大为不在这两年,薛仁贵与其他人也没怎么联络过。 安文生和苏庆节、程处嗣也去了军中,自不用提。 如尉迟宝琳,虽为执金吾,这两年来,与薛仁贵总共见面不超过三次,还是因为巡逻时意外碰到。 可见薛仁贵在交友和处事方面的薄弱。 有了苏大为打招呼,他也只是向安文生点点头。 反倒是被人称做“安大傻”,在长安二代贵族中,以古怪另类著称的安文生,还冲他笑了笑。 “仁贵,你坐吧,桌上有凉茶自己倒。” 招呼着薛仁贵自己坐下,苏大为向安文生道:“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看到你,若不是听狮子说你还在长安,我几乎以为你去吐蕃了。” “快了。” 安文生长叹一声:“师父他老人家听说巴颜喀拉山上的事,早就按捺不住了,前几日就拉着我要去吐蕃,可惜才出长安城,在渭河边他老人家贪杯,多喝了几杯,又找渔家讨了一尾鲜鲤吃了生脍,结果闹起了肚子……” 听安文生一说,正拿起茶杯往嘴里送凉茶的苏大为,噗的一口喷出来。 有没有搞错? 生脍,就是生鱼片吧? 也就是后世日料里的刺身。 可问题是…… 渭河里捞起的鲜鲤,那可是河鱼啊。 天知道里面有多少寄生虫。 袁守诚可别因为一条鱼生,把自己吃挂了,那就搞笑了。 顺带一说,生鱼片这玩意并非日本原创。 而是中原自古以来的美食,早在春秋战国时,便有“脍炙人口”一说。 脍,就是刺身。 炙,就是烤肉。 被古人认为是极为鲜美的名菜。 “你师父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看看?” “还行吧,他自己抓了点药,看着好一些了,不过我估摸着还得将养个三五日,你若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望他。” 苏大为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一旁有些拘束的薛仁贵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房壁间。 那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长弓。 比一般的弓,看着至少大上三分之一。 漆黑的弓身,在鲸油灯下,反射着一股幽冷的光芒。 “阿弥,这就是你说的那把弓?” “对。” 薛仁贵早已迫不及待的将弓摘下来,取在手中。 入手颇沉。 他心中甚是欢喜,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弓身。 “这弓是什么材料制成?” “我也不清楚,问过制弓的工匠了,都说这弓臂非金非木,不知是何种材料,而且这弦也不是普通的牛筋一类,非常古怪。 我从巴颜喀拉山洞找到此弓的时候,这弓就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从雪域带回来,一路霜雪,我又没怎么保养爱惜过,但这弓的力道丝毫不损,也算是一件宝物。” 弓箭这种东西是一但下雨,就得把弦取下来,弹成直条状的木棍必须用布袋裹好,防潮。 若弓弦和木制弓臂沾足了雨水,弹性就会大为降低。 多淋两次,这弓就废了。 苏大为自己更习惯用角弩。 这弓丢在随行的马车上,他过后就忘了,等回到长安,才发现早就不知泡了多少雨水。 但后来一试,发现性能丝毫不损,方知此物非比寻常。 “上次从巴颜喀拉山上回来,一共得了三样战利品,一件是这巨弓,一件就是那种飞翼装,还有一样便是石碟。” 苏大为向壁间指了指。 剩下的两样,飞翼装被叠好置于木箱中,石碟就放在桌上。 这东西后世传得很神,但是苏大为从安文生那里,把这玩意要过来后,摸索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神秘之处。 就是一块碟型石头。 如此一来,他也就不怎么重视了。 薛仁贵试着拉了拉弓,然后站在书房里,双腿一沉,双臂一较力,耳听“崩崩”声响。 这张巨弓被他拉了个浑圆。 苏大为吃了一惊:“仁贵,好力气,当初文生拉这弓都没拉开。” “咳咳!” 安文生在一旁咳嗽起来。 薛仁贵双手徐徐将弓复原,面色不改。 长呼了一口气,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弓臂,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 他天生神力,又是不世出的神箭手。 如此宝弓在他眼里,比什么黄金美色,于他更有吸引力。 “阿弥,我有个不情之请。” 苏大为面色一正:“既是不情之请,便不要提了。” “多谢,呃……” 薛仁贵顿时懵掉了。 我猜到了开头,可没猜到阿弥是这般反应。 见他一脸呆滞的样子,苏大为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爱弓之人,这宝弓放我手里也是浪费了,你即将出征,这弓,我便送你做践行礼。” “真的?” 薛仁贵大喜过望。 心情仿佛过山车一样,先抑后扬。 忍不住向苏大为拱手,心情激荡道:“送弓之恩,我记在心上,一定多立军功,不负你的期望。” 苏大为看着他,心道:呸,老子送弓你,是指着你多立军功吗?是想你记得这份人情!特么的,苏定方之后,薛仁贵独自撑起大唐对外征战的半壁,这当然是提前的感情投资。 “对了,这弓还有几支箭是一起的,我一会找给你,好像还剩三支还是多少。” “三支也足够了,记得阿弥你曾在巴颜喀拉山上说我三箭定天山,我还觉得甚为不解,不过现在有此弓在手,哈哈,突然就有信心了,说不定哪天我真能成此伟业!” 苏大为看着他,想笑,又有点哭笑不得。 三箭定天生的梗,居然是我给薛仁贵画下的? 安文生一直忍着没插话,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阿弥,你找我来,又请了仁贵,到底是什么事?” 这也是薛仁贵心中好奇的,两人一齐看向他。 “找你和仁贵是为了接下来大唐对外用兵之事。” “嗯?” “之前觐见陛下时,他提起接下来要对辽东用兵,我看阿史那道真和崔器,还有仁贵,你们应该都在此次被征召之列吧?” 薛仁贵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 这种事,没有天子明旨前,都有保密的要求,一般不会说出来。 哪怕是身边之人。 “我前几天见过苏定方将军,我看到他桌上放着辽东地图,还用红圈圈起来,就更加确定此事,仁贵你放心,这种事我不会到处乱传,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此次征辽东,恐怕……” “恐怕什么?” 薛仁贵心心念念就是辽东之事,既有太宗未完成的遗愿,也有他生为军人的信念在其中。 多少隋唐大好男儿,埋骨在辽东不得归乡。 此次得到李治暗旨,薛仁贵早已经热血激荡,难以自持。 大唐名将,不光是苏定方被雪藏了十余年。 他薛仁贵同样如此,急待一场大战,来证明自己。 正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瞄箭如沙射金甲。 此时此刻,胸中意气已蓄到极致,只待天子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出长安,奔辽东。 这个时候,阿弥他说“恐怕”,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一章 等待 苏大为想说恐怕没那么顺利。 他清楚未来大致走向。 征高句丽一事的同时,西北吐蕃那边颇不太平。 记忆里苏定方是平西北去了。 李治不得已下,命程名振征讨高句丽,以薛仁贵为副。 不过大军随时有可能出发,自己说可不能说些不吉利的话,顺利还好,要是不顺利,岂不要被人骂? 心念一转,苏大为道:“你们猜这次征辽东,陛下会派谁为将?” “自然是苏定方将军。” “不然。” 苏大为笑着道:“我猜苏定方将军另有军务,去不了辽东。” “这不可能!” 薛仁贵第一个反对。 他可是知道内幕消息的。 李治打算以苏定方为帅,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差一道明旨。 怎么可能不用苏定方? 安文生也是如此想,摸着下巴沉吟道:“陛下一心想超过太宗,既然征高句丽,必然是使出全力,现在大唐除了苏定方将军,也没有人更有资格。” 苏大为早就料到他俩不会相信。 有些畅快的笑道:“要不要打个赌?” “打赌?” 薛仁贵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心里琢磨着,阿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在此事上与大家想法相左。 他看了一眼安文生,却见安文生耸了耸肩膀,明显也是不知情。 苏大为看他们俩的表现,只觉得想偷笑。 这种感觉,就是我知道,你们不知道。 作弊的滋味,真爽。 “你们都相信此次征辽东一定是刑国公苏定方为将,我说不是,那咱们就赌这个。” “那……输赢有什么奖惩?” 安文生明显有了丝兴趣。 “我输了,我可以答应你们一人一件事,只要在我能力之内,不违道义和律法,我便全力去做,反过来也一样,你们俩敢赌吗?” 苏大为故意用话去激。 “仁贵,你要是觉得此次主帅不是苏定方,那就不用赌了,你若有信心,不妨一试。” “输了就是答应做一件事?” “对。” “不违道义和律法,如此条件,怎么不敢赌?” 薛仁贵笑了起来。 当年在征高句丽时,他单人独骑,白马白袍,都敢独自冲阵,救下唐军。 若没有这点虎气,这腔血勇,又怎能做得了名将? 如今,他心中这火还在。 对苏大为的赌约,哈哈一笑,答应下来。 安文生想了想,也一口答应。 三人击掌为誓,把赌约定下,只待日后揭晓。 做完这件事,苏大为心中暗松一口气:尼玛,老子真是为仁贵和大唐操碎了心,希望这个赌约,在日后薛仁贵与吐蕃争战大非川时,能起到点作用。 “阿弥,你刚才欲言又止,又赌苏将军不能做主帅,究竟有何内幕?” 薛仁贵还是担心着,忍不住问。 苏大为没直接答他,而是转向安文生:“文生,在雪域时,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安文生面露回忆之色:“你说,吐蕃野心勃勃,恐为我大唐之敌?” 这话说出来,他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吐蕃真的要……” “松州之战,没过去多少年吧?”苏大为冷笑一声:“当时吐蕃还没有完全吞并象雄,就敢对吐谷浑出兵,可见扩张,是吐蕃人既定的国策。 如今吐蕃已经一统雪域,实力比过去更强了无数倍。 王玄策借吐蕃之兵,便能灭了中天竺,你猜,这样强大的吐蕃,会安于现状吗?” 听了苏大为这番话,安文生与薛仁贵同时沉默下来。 他二人都是知兵之人,自然知道苏大为说的是实话。 可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吐蕃自从迎娶了文成公主后,对大唐一直恭顺,怎么会…… “松赞干布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文成公主那点情份早没了,现在他们又完全消化了象雄的地盘,野心极度膨胀…… 在巴颜喀拉山,文生你还记得禄东赞在丰饶佛祖像前说过什么吗? 他说圣女关系到如何迅速令吐谷浑人驯服。” 这话一说出来,安文生顿时坐立不住,霍然站起,失声道:“你不提我险些忘了,确有此事。” 薛仁贵双眼瞪大,犹自难以相信:“你是说,吐蕃会对大唐用兵?” “那倒还不至于,但是大唐战略转向辽东,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吐蕃人一定想趁这个时间窗口,吞并吐谷浑,以此为侵略大唐的跳板。”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书房内又是一静。 薛仁贵神色变幻不定。 安文生则是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吐蕃的野心,我早已知晓,就是不知他们会何时动,如今听阿弥你说来,确实…… 如果大唐与高句丽开战,必定是一场集中全力的倾国之战。 这对吐蕃人来说,是最好的时机。” “难怪阿弥刚才说要跟我赌……你特么,作弊啊!”安文生突然反应过来。 “好了好了,成熟一点,都击掌为誓了,你想反悔不成,再说了,这不还没定么,再等一阵子,看看结果再说,我其实也只是猜测。” “说得也是。” 安文生听了也觉得有理,又笃定下来。 苏大为的推测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时间。 长安与吐蕃远隔千万里,如果要通消息,一来一回,路上八个月就过去了。 如此长的时间,吐蕃人不可能精确的知道大唐出兵的时间,又如何能做到准确的抓住时间窗口。 “不过万一啊,我说万一,万一苏定方将军真要带兵对吐蕃出手,你是熟悉吐蕃地形的,正好袁守诚也想去,你就跟着苏定方将军一起,沿路帮他指一指路,告诉他山川地势。 否则我们的府兵上高原作战,先天会居于劣势。” 安文生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下来。 苏大为今天叫上薛仁贵和安文生,最主要的目地,一是替苏定方征吐蕃安排上安文生,如此也算是为自己的老师,出上一份力了。 安文生的长处,也可以帮到唐军,一举两得。 另一件,就是让薛仁贵提前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这次征高句丽,主帅不会是苏定方,有个心理建设。 同时打赌为了将来薛仁贵征大非川时,自己能以此为借口介入,看能否改变薛仁贵的作战想法,力挽狂澜。 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真是操碎了心。 “好了,我没别的事了,如果你们……”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冷哼:“什么叫没别的事?你的事还多着呢。” 声音引得书房内三人一齐转头。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神色阴郁,表情带着几分狰狞,脸上一只眼戴着黑色眼罩,大步走了进来。 后面还跟着聂苏。 不是高大龙还能有谁。 “大龙,你怎么来了?”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道。 “我不来?我再不来,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高大龙冷笑一声,自来熟的一屁股坐下,向安文生和薛仁贵扫了一眼,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案子办啊,现在不是还在侦破的流程里吗?” “流你妈,你说你回来办这个案子都几天了?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窝里反的崔三郎,制住了崔六郎,你就没动静了?后面呢?后面如何做?” 高大龙独眼闪出血光。 苏大为却丝毫不惧,笑了:“你就为这个啊?” “我听说你已经取到崔六郎的口供了,如今到底查到哪一步了?查出了什么?你得告诉我啊。” 高大龙一拍桌子,戾气十足。 “大龙,你消停会,都是自家人,凶给谁看呢?” 苏大为白了他一眼:“你无非是对这案子牵肠挂肚,百爪挠心,想提前知道结果。” “呃,咳咳。” 高大龙被他一口说破心事,尴尬的咳嗽两声。 “就算我好奇,那也是为了这案子,对,纯粹是为了公务。” 薛仁贵和安文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苏大为自然不会去解释。 他向着高大龙苦口婆心的道:“办案,总要一步一步的来,如今虽然抓到崔三郎和崔六郎,但案子还没完全解开,只是解决了部份疑问,你真要知道答案,也得耐心等待几日。” “还等什么?还差什么?”高大龙独眼一翻,显然没什么耐心。 “差的是证据,差的是线索。” 苏大为正色道:“你和我怀疑崔三郎,所以引他去义庄,但谁想到死者身上真的有线索,我们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没用上。 如今要找出真相,光靠崔三郎和崔六郎两人远远不够。 你问我还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等。” “等?” “饵我已经放下去了,只要幕后之人按捺不住,他必然自行露出马脚。 你说,现在这情况,你是等还是不等?” “就没有更主动一点的办法?” “没有。” 苏大为两手一摊:“你要有你告诉我。” “呃,好吧,那就再等两天。” 高大龙颇有些不满的道。 “这就对了嘛,办案不是那么简单的,线索不够,证据不足,都没法结案,咱们就得步步为营,一步步将那凶手给引出来。” “这怎么听着像是用兵一样?设铒埋伏?”安文生在一旁打趣道。 “你说对了。” 苏大为笑了:“我的确设了张网,等着鱼儿上钩。” 第四十二章 出人意料 一番喧嚣过后,一切重归寂寞。 高大龙和安文生、薛仁贵各自回家。 当然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薛仁贵是得到一张宝弓,心生欢喜的同时,对苏大为提到吐蕃之事,又有些忧心仲仲。 他倒也不是觉得吐蕃有多厉害,就是不想被吐蕃影响到自己征高句丽之战。 辽东,才是属于他的战场。 从贞观十八年,到如今显庆三年,整整十四年过去了。 他薛仁贵是在辽东战场上脱颖而出,也必然要在辽东战场上,立不世之功,名震天下。 至于安文生,他的心思倒简单些。 想着苏大为提到吐蕃之事,打算明日和袁守诚商议一下。 当然,前提是一切真如苏大为所料,吐蕃真的会有所动作。 最郁闷的,当数高大龙。 他本来以为苏大为这边已经有结果了,兴冲冲的过来想要讨答案。 谁知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苏大为给他的只有一个“等”字。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却还得继续忍耐,离最终的答案,似乎还遥遥无期。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他一向做事简单直接,便是当年在丰邑坊被霸府的人算计,也是豪气不改,直接将手下遣散,自己喝下诡异之血。 现在苏大为破案,让他感觉,实在太不爽利了。 书房。 苏大为提起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条线。 每一条线,代表着他的一个思路,所有的线连系起来,将会成为一张严密的思维导图。 现在这个案子,已经知道了大半了,还差最重要的两环…… 一夜春风化雨。 天明时,长安的街头,下过一场浠浠沥沥的小雨,地面湿滑,反映着油光。 都说春雨贵如油。 一场雨,不但没能影响人的心情,市面上反倒像是更热闹了几分。 时至午后,苏大为手拿着一张请柬,在一个小厮模样的半大孩子带领下,走过长街,向着贺兰敏之家,也就是武顺家走去。 前几日答应贺兰敏之,去他家做客,可是这两日忙着查案,一直没空。 直到今天,人家又派下人带着请柬而来,苏大为无论如何得给这个面子。 而且他也有些好奇,不知敏之这么主动的找自己有什么事。 难道真只是为了闲聊和叙旧? 呃,当初两人相识时,贺兰敏之还是个小屁孩,能有什么交情,有什么好叙旧的? 虽然说在劫童案里,自己是从东瀛会馆中找回了贺兰敏之,可那时他是昏迷的,也多半记不住。 百思不得其解,耳听前方那个半大的少年道:“苏郎君,武府到了。” 苏大为一抬头,不由微愣了一下。 他看到是一片极尽奢华的宅子,占地极阔,气派极大。 府上牌匾写着“武府”两个字。 如果有熟悉李治书法之人,自然会一眼认出,这字,正是当朝天子亲手所题。 但让苏大为惊讶的并不是武顺的新府邸有多豪华气派,而是在武顺府的右手边,还有另一家宅子,虽然不如武府的奢华贵气,但同样不俗。 苏大为多看了两眼,印证了心中的想法。 是中书令许敬宗的宅子。 倒是巧了,武顺和贺兰敏之的新家,居然与许敬宗府邸相距不远。 脑子里,飞快又闪过关于许敬宗的一切信息。 暗自点了点头。 前面的武府下人,侧身伸手示意:“苏郎君请随我进府吧,小主人早就等得急了。” “前面带路吧。” 苏大为淡淡的道。 跟着下人,穿过高高的门槛。 放眼看去,前院面积极大,两边郁郁葱葱,绿植茂盛,显然是经过下人精心的打理。 中间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前行,穿行于绿植之间。 前方假山和人造池一应俱全。 隐隐看到有一角建筑的飞檐从绿色中伸出,屋檐的兽口做仰首吞天之势。 “苏郎君这边请。” 大门两边站着身材魁梧的护院,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继续往前走,穿过绿植,眼前一亮,是盛开的花圃。 这个季节开的,迎春、芍药、牡丹、紫荆、丁香,杜鹃、海棠、桃花,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走在其中,仿佛行走在一片花海里,令人一时忘俗。 下人低头道:“我家主人喜欢花,这里有不少是主人亲手打理的。” “哦。”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提的是“主人”,那应该是武顺了。 自从贺兰越石死后,她这位寡妇从默默无闻,借着武媚之势,突然又声名显赫,成为大唐长安最著名的俏寡妇,好像还被李治封了韩国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可谓红极一时。 想与武顺攀上关系,甚至娶回家做正房的投机之徒,多如过江之鲫。 对了,以武顺的家底,不可能买下这么大的宅子,看这规模,多半是哪个前朝王公,或者朝中门阀显贵留下的,这有钱也买不到。 想想这宅子挨着许敬宗家,没准是许敬宗送的也说不定。 许敬宗这个老狐狸,最擅隐忍,而且眼光极准,早早投靠了武媚娘,参与“废王立武”之争。 心里想着,花圃走过,眼前一条人造溪流,有石桥置于其上。 迈过石桥,前方景色又是不同。 一座大气堂皇的主宅就在正前方,但是在宅子两边的空地上,还有些葱绿之色,一眼看过去,居然是一些日常食用的蔬菜。 这和先前的花海、绿植,小桥流水的逼格,完全是大相径庭,苏大为不由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到一阵爽朗的,还带着些许稚气,处在少年变声期的笑声传来。 “嘎嘎嘎~” 真难听,好像鸭子叫。 苏大为皱了下眉。 只见贺兰敏之从宅子正门出来,大笑着迎上来:“今早听见窗外鹊儿叫,我就知道苏郎君一定会来。” “咳,表演太过了。” 苏大为哭笑不得。 不是你派人请我来的么? 眼睛忽然余光扫到,明崇俨跟在后面,也从宅子里出来。 苏大为的眸中光芒微闪。 历史上,贺兰敏之与明崇俨,都属于“妖异”那一类的特殊少年。 行为举止,与常人有异。 都是能名留青史的人物。 区别只在,一个是令人惊叹,一个是恶名。 这两个少年现在凑到一起了? 有趣。 贺兰敏之此时刚满十六,已算成年。 明崇俨比他小一些,年方十三。 但他少年老成,用佛家说法便是生有宿慧。 在小时候,思虑之敏捷,已经不输大人。 苏大为也是见识过的。 “苏郎君见笑了,这两边的菜圃是我阿娘种下的,她闲来无事,就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 贺兰敏之目光一扫两边,向苏大为拱手抱拳道:“请进屋里坐下说话吧。” 三人一前一后走入主宅。 这里宽敞明亮,四壁雕栏画栋极尽精美。 屋中已经设好了桌案,看来是早就准备好要宴请苏大为。 “苏郎君请坐。” 明崇俨和贺兰敏之笑嘻嘻的向着苏大为拱手施民,活脱脱小大人的样子。 苏大为不由为之莞尔:“敏之,叫我来究竟什么事。” “不急,苏郎君先坐吧,其实,按着辈份,我叫您一声小舅也是可以的。” 贺兰敏之那张阳光俊逸的脸上,露出笑容,神采飞扬。 苏大为坐下,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明崇俨:“这我可受不起。” “怎么会受不起?” 贺兰敏之一边坐下,一边正色道:“那天小姨说的话,言犹在耳。” “那天……” “小姨抚着太子弘的背,对您说,您是她最信赖的人,若她有事,让太子和安定可以求托庇于您,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呃……” 苏大为心中暗道:好家伙,这一开始就这么激烈,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难道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我头上? 心中猜测着,嘴里却不好明说,只能道:“那是皇后随口所说,我与皇后相识多年……就算没有交情,保护皇后及皇子,也为人臣子份内之事。” “呵呵,小舅,你就推托吧,我心里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这就明白。 我特么都没明白和武媚娘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苏大为一时无语。 贺兰敏之招手向下人道:“上茶水,先来点点心。” 说着他转头向苏大为道:“小舅吃过了吗?先喝点茶,晚上就别走了,我们喝两杯。” “敏之,你才多大,就喝酒?” “这算什么。” 贺兰敏之把手向一旁微笑不语的明崇俨一指:“他比我还小呢,还不是照样喝。小舅家出的烧刀子,还真不错,可惜就是名字忒粗俗了点。” 贺兰敏之砸了砸舌头,似乎颇为遗憾。 苏大为一时不知该跟这两小屁孩说点什么。 感觉人家是后浪,自己已经变成前浪了? “对了小舅,你看这个,还记得吗?” 贺兰敏之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挑,伸手入袖,摸出一件东西,摊在掌心,伸向苏大为。 苏大为低头看去:“手掌挺白……” “呸,看东西,不是看手!” “这个陶人,你还留着?” 摆在贺兰敏之掌心的,正是当年上元夜,苏大为买给贺兰敏之的陶人。 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东西最后还在敏之手里,而且看样子光洁如新,保存得不错。 “是啊。” 贺兰敏之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若无小舅帮我,敏之现在也不知会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切,皆是小舅所赐,敏之都记在心上。”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苏大为摆摆手,含笑道:“你是不是有事想要我帮你?如果有就直说,男儿行事,休要婆婆妈妈的。” “有小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贺兰敏之脸上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确实有一件事想麻烦小舅,还请小舅替我……” “去死。” 第四十三章 药不能停 太突然了。 侥是苏大为为人机敏,也不由愣了一瞬。 贺兰敏之微笑着看着他,笑容温柔。 一旁的明崇俨也笑着看向他,笑容遣倦。 但这两个少年郎的笑容底下,却藏着如深渊般刻骨的杀机。 在桌下,贺兰敏之的手早已摘下倒扣在桌底的剑,在笑容之下,在圆桌之下,悄无声息,刺向苏大为小腹。 轰! 桌面从中裂开。 贺兰敏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透过断裂两边的圆桌,他看到,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剑尖被苏大为的两指夹住,如同落入铁钳中。 他奋力一拔,纹丝不动。 明崇俨长笑一声:“苏郎君何必和晚辈一般见识呢?” 嘴里说着好似朋友劝慰的话,一只手掌轻轻覆过来。 苏大为目光一凝。 明崇俨这只手温润如玉,通体莹白,但手掌还未到,一股阴寒刺骨之意,已经透彻肌肤。 异人! 明崇俨乃是先天开灵的异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不可轻视。 苏大为心念急转,左手二指夹住贺兰敏之的手指轻轻一旋,蓝白电弧爆闪。 元气化雷。 右手五指聚拢如锥,向着明崇俨手掌心啄去。 如果有后世人见到他这一招,立刻会认出类似南拳“虎鹤双形”的鹤啄。 明崇俨见状心中冷笑,他是先天开灵的异人,后来又有奇遇,如果苏大为谨守门户就罢了,可他居然如此托大,分心二用。 元气化雷的异能,也必然因为分心而削弱。 自己的“明玉手”能凝气成冰,自不惧他的雷法。 掌指相交。 诡异的不见一丝声息。 明崇俨脸上的笑容突兀一变,喉咙里闷哼一声,狼狈的向后跳开。 他的双脚在地上连点。 坚硬的青石地板被踩出数个足印,每个足印中,袅袅冒出火焰,诡异莫名。 同一时间,苏大为左手的蓝白电芒袭向贺兰敏之。 只要这电劲击中对方,苏大为相信能令贺兰敏之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自己便能控制全场。 就在这一刹那,贺兰敏之那阳光俊朗的脸上,神情突然变得狰狞,仿佛恶鬼上身。 一声怪啸,滚滚黑气从他身上涌出,那把剑“铮”的一声,从苏大为指中弹开。 剑尖一颤,嗡地一声将刃上电芒震散,接着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物。 无数剑雨星芒,向着苏大为劈头盖脸的泼洒而下。 这一下大出苏大为的意料。 他的身形离凳而起,坐下胡凳被腿一勾,向着眼前剑芒飞去。 哗啦~ 剑雨如丝,胡凳在半空中崩碎成千万片。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几乎是同时发生。 苏大为一心二用,逼退明崇俨,但却料错了贺兰敏之,被逼后退。 纷乱的木屑自半空中徐徐洒落。 贺兰敏之双眼闪动着幽幽绿芒,右手执剑,斜指地面。 涌动的黑气,如同厚重的铠甲将他包裹在里面,只有一双如九幽地狱里张开的眸子,森然盯住苏大为。 另一侧,明崇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明玉手。 掌心中焦糊一片。 这不是元气化雷,是火! 坎天离火中天决。 在方才一瞬间,苏大为一心二用,左右互搏一般,左手电劲,右手火炎。 显示出他的异人之力,已经达到坎离交汇,水火既济的境界。 这即是道家所谓“抱丹”。 肾水上升为电,形如龙。 心火下降为火,势如虎 肾水与心火在丹田交汇,混元为一,即汉末天师道张道陵所谓“丹成而龙虎现”。 明崇俨抬起头来,脸上笑容不见,平静的道:“情报有误,苏大为不止擅长元气化雷,还有一门可以化为火的异术。” 被黑气包裹的贺兰敏之阴侧侧的道:“就算他精通两门,今天也逃不掉。” 大门处,传来“呯”的一声重响。 紧接着是窗口方向,传出呯呯连响。 竟然是被人封住了门窗。 殿内光线一黯。 苏大为默默的看着眼前两位少年,心里充满了荒谬之感。 “明崇俨,我与你无仇无怨吧?敏之,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 如果是普通敌人,他不用想太多,只用杀过去就行了。 但,这人是贺兰敏之,是武顺之子,是武媚娘之侄,绝不能轻易杀了,否则无法解释。 而且他当真不明白,贺兰敏之有何理由要杀自己。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悬在心头。 他的目光凝视着贺兰敏之身上如同黑色火焰般厚重的黑气:“你,已是半妖?” 半妖,非是先天诡异,而是身为人类,感染诡异之血,身体开始诡异化,并且与妖气完美融合,成为非人,非诡异的中间状态。 昔年上元夜劫童案,但苏大为发现贺兰敏之身上的变化时,就曾想过应对的办法。 当时先是明崇俨,后是玄奘法师接过了这份责任,以佛法和药剂对贺兰敏之体内的妖血进行镇压,防止他彻底失去理智,沦为只知杀戳的半妖。 但是现在看贺兰敏之身上的状态…… “小舅啊,我也很好奇,我精心布置的局,为什么这一剑,却没刺中你?” 黑气中,贺兰敏之举起手里薄刃长剑,像是与朋友聊天般轻松。 明亮的剑刃倒映着黑气,渐渐被黑气所染,变得漆黑如墨。 苏大为缓缓的道:“其实,我在来之前,并没想过你会害我,但是在和你聊天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 “玄奘法师已经换了译经场,如今你不再方便去他那里听佛法和服药了吧? 你的药不能停,需要终身服用。 但是走进这里,却没有闻到丝毫的草药味,我当时就在想,你是如何压制体内的诡异之血呢?” 这一问,显然令贺兰敏之大感意外。 他向明崇俨看了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大意了。 苏大为盯着贺兰敏之,双眼熠熠有光。 “敏之,我对你有恩无仇,我跟你母亲,还有皇后,都是至亲的关系,你为何要杀我?为何要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黑雾中,贺兰敏之扭头看了一眼明崇俨。 再看向苏大为时,黑雾中的幽绿双眼,闪烁出慑人的光芒:“都要死了,恁多废话。”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的双眼,落到那柄被染黑的剑上,声音变冷:“那天躲在房梁上偷袭我的黑衣人是你?” 这句话一出,屋内突然变得安静。 落针可闻。 明崇俨脸色微变。 贺兰敏之身上黑火先是一缩,接着猛地膨胀。 下一刻,他的身体猛扑上来:“崇俨,动手!” 黑气中的双眼,陡然变得血红。 手中的剑,一化万千,如狂风暴雨般,刺向苏大为。 另一边的明崇俨同时动了。 他的双掌一摩,如同金石鸣响。 双手顿时变得森寒如冰,掌如雪白冰玉,飘然印向苏大为。 这两个少年配合无间。 贺兰敏之的剑雨将速度与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 而明崇俨的掌,将诗意,与残酷展现得淋漓尽致。 掌锋所过之地,冰霜覆地,万物生机断绝。 苏大为笑了:“我想走,你们两人谁能拦得住我?” 身形一动,龙形九变。 在间不容发间,身形一晃,拖出数重残影。 贺兰敏之剑雨挥过,残像湮灭。 抬头看去,苏大为早已闪身至大门边。 右手抬肘向后一撞。 轰! 厚重的木门霎时爆碎。 刚要破门而出,身后,一把巨大的斩马刀当头落下。 苏大为心中一震,身形一缩,屈抱成球。 滴溜溜一转,险之又险避开。 那把大刀落在地上,只听一声巨响,地面被斩出一条两尺余长的深深裂隙。 “他们还有帮手!” 苏大为心中暗凛。 头顶听见破风之声。 明崇俨早已劈出双掌,当头拍落。 地面瞬间凝结白霜,冻结万物的寒意令空气都爆出寒雾。 在这在雾气中,一只手从中穿出。 噼啪~ 蕴含紫电的一掌,结实拍在明崇俨的胸膛上,将他轰得向上飞起。 “该死!” 贺兰敏之厉啸着,身形化作黑雾呼啸而来。 他的声音充满狂怒与暴戾:“杀!” 手中墨剑发出刺耳的尖啸,一簇寒星自剑尖上爆裂。 如万星摇曳,如火树银花。 快! 剑星快如电闪。 但是他快,苏大为更快。 身形一展,蓦地弹身而起。 右手五指一抓。 耳听“喀裂”一声金属爆鸣,万千剑影消失。 剑刃被他以肉掌抓在手里。 “找死!” 黑雾之后,贺兰敏之狞笑一声,手腕一抖。 第四十四章 恶意 他手中的剑,乃是一位高人赠予的异宝,削金断铁,锋利异常。 苏大为居然凭肉掌去抓,岂不是找死? 剑锋所过,非得把他手指都绞碎不可。 但是…… 喀吱~ 苏大为的右掌牢牢抓着剑刃纹丝不动。 贺兰敏之抖腕之力,令剑身扭曲成一个夸张的弧度,不断发出悲鸣般的金属颤音。 这一幕,令贺兰敏之不由愣住。 苏大为的手,难道比宝剑更坚韧? 这还是人类的手吗? 他却没看到,在苏大为的掌上,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手套”。 鬼面水母。 诡异中少有的异类。 擅长做辅助,能随主人心意化形,而且坚韧异常,刀剑难伤。 最厉害的是,鬼面水母属水系,对苏大为的雷法来说,有着加成的作用。 哧啦! 亮白的电蛇,从苏大为掌中爆发,如雷神狂怒的长鞭,疯狂抽打着剑身,并同时抽向黑雾中的贺兰敏之。 啪! 一声清脆炸响,贺兰敏之胸口被一记电鞭抽中,身体向后抛飞出去。 还没等他落地,苏大为脚步一动,九宫步。 呯! 方才落脚之地,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斩马刀。 地面崩解。 苏大为这才有空看清身后之人。 这人,非常奇怪。 身材并不甚高大,但是脸上戴着油彩面具,仿佛戏剧里的人偶一般。 最古怪的是,他的肩膀上,居然有…… 六只胳膊。 两只握着斩马刀。 两只各握着刀盾,还有两只,各拿着一支短矛。 这是什么怪物? 真有三头六臂? 还是障眼法? 苏大为一愣神的功夫,对方早已闪电扑至,双手斩马刀横劈。 空气发出刺耳的破风声。 旁边一张铁木桌子,瞬间被劈为两段。 刀盾高举过头,奋力一击。 铛! 震耳欲聋的爆响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同时另两只手,一抖腕。 两只短矛夹着破空呼啸,飞射苏大为心口。 “装神弄鬼!” 苏大为骂了一声,身形瞬间消失。 再出现时,已经凌空至这怪人头顶。 四周空气猛地一吸,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空气抽取一空。 鲸吸! 怪人心中大骇。 刚一抬头,就见一只脚,在眼中放大。 呯! 苏大为含怒一脚,将对方整个头颅踢碎。 红白之物,如同爆开的西瓜般四溅。 任你三头六臂,也难挡一脚。 对贺兰敏之苏大为尚顾忌几分,对这不知哪冒出来的怪人,他却丝毫不用客气。 看着无头的尸体栽倒在地。 苏大为脚下一点,在殿上大柱借力,飞腾而起,从方才明崇俨撞出的屋顶大洞,飞身而出。 无数木屑和碎瓦砾如雨点般坠下。 良久之后,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原本富丽堂皇的大殿,变得一地狼籍。 一道白影从屋顶飘然落下。 是明崇俨。 他薄唇紧抿着,唇角向下,面容冷峻到极点。 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静静的躺着。 明崇俨走过去踢了踢。 “尸体”一阵抽搐,从断裂的脖腔,突然钻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又是一个脑袋。 “带外面的人四处搜索一下。” 明崇俨道。 怪人翻身而起,冲他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走出去。 外面听到脚步混乱而沉重,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 可惜全被苏大为识破,没起到作用。 身后一阵悉索声响。 恢复正常人形的贺兰敏之,掀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和断木,跳了起来。 他呸呸几口,吐掉口中沙砾,阴沉着脸,走到明崇俨身边:“被他逃了?” “我们都低估了苏大为。” “这样都杀不死他……接下来怎么办?” “无妨,谅他也没胆去跟皇后说,我们可以伺机而动,他终会露出破绽……” 两个半大的少年,一齐开心的大笑。 但在这阳光笑容背后,却是瘆人的黑暗与阴寒。 朱雀大道上,人流不息。 喧闹的行人,沿路叫卖的摊贩、店铺。 一切都充满着烟火气。 阳光从头顶照下,充满着温暖之意。 然而苏大为的心里,却充满着彻骨的冰寒。 为什么? 明崇俨与自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自己? 贺兰敏之疯了吗? 以自己与武媚娘的关系,他为何要这么做? 没有理由! 就算抓破头,苏大为也想不出理由来。 可他偏偏这么干了。 方才动手的时候,他真切从贺兰敏之身上,感受到了那股恶意,那股欲将自己置之死地恶意。 如果他不是武顺的儿子,如果他不是武媚娘的外甥。 苏大为敢保证,贺兰敏之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惜没有如果。 四周阳光灿烂,苏大为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在这大唐长安的阳光下,似乎隐藏着无数未解之迷。 亲人反目,阴谋杀戳,这朵黑暗而恶毒的罂粟,似乎正在阴光照不到的角落野蛮盛放。 现在该如何? 立刻进宫,将这一切告知武媚娘。 让她替自己做主,省了自己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脚步终于有了一丝轻快。 他向着皇城方向大步而去。 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贺兰敏之已经完全化作半妖。 他与明崇俨设计想要暗杀自己。 这一切,自己清清楚楚,可…… 如果贺兰敏之矢口否认呢? 谁来替自己证明? 自己有何证据指认他想杀自己? 并没有。 没有证据,武媚娘如何分辨真假。 难不成真为了自己的话,就去对付亲外甥? 绝无可能。 不论武媚娘如何信任自己,她现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武媚娘。 她是大唐皇后。 苏大为看得出来,她已在培植自己的羽翼。 许敬宗、李义府、明崇俨……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凛。 明崇俨似乎深得武媚的器重。 贺兰敏之,又是武媚娘的外甥。 那这次的事,武媚娘知不知情? 一念及此,苏大为的胸口,突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 李客师为何宁可在昆明池养老,也绝不待在长安。 在这看似繁华平静的长安下,有不可预测的凶险,如磨牙的巨兽,等待择人而食。 居长安…… 大不易。 夜更敲响。 屋檐下,雨水一滴滴的掉下,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富有节律的“嘀嗒”声。 夜露深重。 倭正营公廨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正坐在桌案之后。 站在他身侧的分别是副营正,高大龙和周扬。 倭正营中的主要骨干分列两边。 门外有执杖的差役。 一切,都显得极不寻常。 咣啷~ 铁链在地上拖行着发出响声。 众人抬头看去,大门外,身戴镣铐的崔六郎,一步一步的缓缓走进殿中。 “跪下。” 有人低喝。 崔六郎颤抖了一下,脸庞涨得血红,面上现出屈辱之色。 但最终,他还是缓缓的跪在地上,头颅低垂。 苏大为伸手轻轻翻开桌案上的口供和卷宗。 “今天审的是什么案子,崔六郎你应该清楚,你可知罪?” 跪在殿中的崔六郎,喉头蠕动了一下,颤声道:“知罪。” “哦,你有何罪?” “属下不该知法犯法,不该因为同为崔氏,便想着徇私舞弊,想将大事化小……” 苏大为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时不时的点点头。 翻动着卷宗,将他的自述与口供一一对应。 等崔六郎说完,苏大为总结道:“因为蛇头提供的倭人交易书信,令你意识到可能牵扯到倭人细作,所以你开始查此案,此案过程里,你发觉此案指向鲸油灯坊,而灯坊主要经营者,便是清河崔氏,崔三郎。 所以你退缩了,你想将此事遮掩过去。 此罪一。 但是你手下线人‘蛇头’突然被杀,令此案被周扬所知。 在他介入查案之后,你不得不装出继续查案的样子,但实则是想拖延查案,不想牵到你崔氏。 此罪二。 但是这些,比起你犯下的第三桩罪,却又不值得一提。” 苏大为冷笑着,将崔六郎的口供合上。 跪于堂下的崔六郎惊愕的抬头:“营正,不知……不知我犯下的第三罪,是什么?” “你的第三罪,是无能。” 苏大为骂道:“倭正营,是与各国细作作战,你有私心,谁没有私心?但你一不该徇私,二不该无能废物,被人耍了而不自知。” “营正!你说我徇私我认,但你说我无能,这……这从何说起?” 崔六郎梗着脖子大声道。 他不服。 他是老刑名了。 在倭正营这两年,也立功不少。 苏大为说他有私心,说他阻挠办案,这些他都认。 可说到他的专业能力,说他无能,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不信?” 苏大为俯视着他,沉声道:“我就让你心服口服。” 第四十五章 案情复盘 整个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无数人心里好奇,不知苏大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令崔六郎心服口服。 同时也在暗自奇怪,苏大为说崔六郎无能废物,此话从何说起? 倭正营里,都是刑名老手,都是长安查案的精锐,从各衙门里抽调而来。 能在这种环境下当上副营正,崔六郎绝不可能是废物。 就连站在苏大为身边的高大龙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崔六郎倭人细作这件案子,他也是亲历者。 全都看在眼里。 崔六郎因为查到了鲸油灯坊,涉及到背后的世家门阀,特别是牵连到崔氏,所以他犹豫了。 这一点高大龙知道。 但说他废物? 这家伙只是私心重,谈不上蠢吧? 在高大龙对面站立的周扬,目光颇为玩味的盯在崔六郎身上,但却明智的选择闭嘴。 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苏大为虽不是新官,但也是阔别两年,重回倭正营收权来的。 很难说他是不是借机发难,借着敲打崔六郎来立威。 苏大为目光平静,对一切质疑,猜测和居心叵测的目光,置若罔闻:“把崔三郎带上来。” “带崔三郎。” 随着命令一声声传下去。 很快,差役将崔三郎拖了上来。 跟崔六郎一样,此人也身戴镣铐,行走困难。 倭正营的牢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有许多都和间谍细作有关,防卫也是一等一的严密。 哪怕是像崔六郎和崔三郎这样的疑犯,也戴着沉重的镣铐,毫不放松。 这当然与以前在县衙的不良人大不相同。 许多人以为不良人抓住犯人后,一定会防守严密,将对方投入不良人的大牢中。 这其实是错误的认知。 不良人,严格说来,相当于后世的“片儿警”,甚至只能算是辅警。 无品无级。 县衙里的差役、捕头,这些才是在职的“吏”。 所以长安县不良人,除了有间自己的办公公廨,其实并无私牢。 抓到疑犯,一般也就是在公廨里,或者不良人的休息间里审问。 临时就房里关押一下。 若定罪,再呈报县尊,转投入长安狱。 这也是当年为何抓住高句丽细作高建后,被他反杀逃走的原因。 在不良人审问时,心理强大和擅于伪装的高建,令不良人误以为他只是普通的高句丽人,根本没料到此人是高句丽派往长安的秘探首领。 错估了高建的能力。 言归正传。 苏大为端坐于桌案后,从一堆资料里,找出崔三郎的口供,轻轻翻开。 口里道:“崔三郎,你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不……不知。” “真的不知吗?”苏大为手上动作一停,抬眼看他。 在他的目光下,崔三郎不由低下头,额头上冷汗涔涔。 一旁的崔六郎侧头看向他,脸上木无表情,心里则是百味陈杂。 虽然都姓崔,一个三郎,一个六郎。 但他们关系其实并不亲近。 论起亲疏,其实都隔着有点远。 但共同的“崔”字,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出自清河崔氏。 这次查到倭人细作的案子,牵连到崔三郎,他心中已经有意想要替崔三郎开脱。 尽管,他甚至都没跟崔三郎通气。 这种事,当然要小心,越小心越好。 若被人抓到把柄,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 谁叫大家都姓崔呢。 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苏大为居然设了那么一个局。 去义庄解剖蛇头的尸体,偏偏还那么巧,从蛇头肚腹里找到那张写有崔字起笔的布条。 当时崔六郎慌了手脚,也是鬼迷心窍,害怕会牵连到自己,结果做出不智之事。 反被苏大为给拿下。 直到此刻,他都是懊悔无比。 然而,更让他懊悔的事,还在后面。 “苏……苏郎君,我,我知。” 崔三郎抬头,脸色惨白:“我,我确实是见过那个人,但我没杀他,我跟他也没什么瓜葛,他……他想讹我,我大怒之下,只是叫人把他打出去,我真的没杀他。” “我心里有数,你只用把关于他的一切,在这堂上,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不会放纵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听明白了吗?” 苏大为沉声道。 高大龙看了看他,第一次发现,苏大为认真起来,居然这么可怕。 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势”。 那是一种积威之势,就像是破案无数的“青天大老爷”。 端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明亮的双眸,能辩世间一切善恶。 低沉的声音,更是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是,是我说。” 崔三郎舔了舔唇,镇定了一下精神,将他所知道,关于“蛇头”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崔六郎在一旁,低着头,侧耳倾听。 开始,他还镇定,但听了几句后,崔六郎的脸色就变了。 从崔三郎嘴里,他听到了关于倭人这笔生意的另一个版本。 当日蛇头拿着那封书信,前往鲸油灯坊,直接找上崔三郎。 他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以信,私下讹诈崔三郎,妄图让崔三郎拿一笔钱赎回倭人的信。 崔三郎并没有答应,相反,还派人将蛇头打了出去。 “苏郎君,我没有撒谎,我有证人,店里的人都可以作证,还有隔壁店的掌柜、伙计也都看到了,此事一问即知。 那个叫钱二的家伙不是个好人,平时惯会欺诈勒索,在西市颇有恶名,听说曾多次从一些店里讹到钱。 我怎么会被他这种人吓住? 但我真的只是将他打出去,没做别的事啊。” 这话说完,崔三郎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剧烈喘息起来。 而一旁的崔六郎,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手下这个线人钱二,不是直接拿信找上自己,而是先去西市鲸油灯坊找崔三郎讹诈? 以钱二的身份,自然不明白崔三郎是什么身份。 就算遇到大有身份之人,也不屑于跟钱二这种泼皮无赖去计较。 可是……可是…… 那自己之后做的一切,岂不是荒唐可笑? 想到这里,崔六郎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站在苏大为左手的高大龙脸色微变,看看崔三郎,再看看苏大为。 原来…… 好家伙,阿弥查到问题却不说,故意埋伏一手,连我也瞒过了。 苏大为右手的周扬,脸色连变,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中微有些慌乱。 苏大为俯视着跪在堂中的崔六郎:“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说你是废物,无能了吧?这无关乎能力,纯粹是你的私心做祟,为了一己私心,故意不去与崔三郎联系是不是?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崔六郎满腔悲愤,惨叫一声,用头重重磕在地上。 发出咚的一声响。 “营正,六郎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营正宽宥,但求营正讲明因果,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他恨呐。 怎能不恨。 因为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在这种无谓的事上,毁掉了自己的前途。 可笑吗? 荒唐吗? 这种痛,令他恨不得一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子里。 扎心了! 苏大为端坐在桌前,轻轻将崔三郎的那份口供合上。 “你想知道真相,本官就让你知道真相。” 他淡淡一笑,侧脸向右手边的周扬。 “周扬。” “属下在。” 周扬一个激灵,忙站出几步,抱拳躬身。 “说说吧。” “说……说什么?属下不知……” “不知?” 苏大为颇为玩味的盯着他的脸,端详着:“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属下……” “画人画皮难画骨啊,周扬。”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严厉,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响声。 “我与你虽然没什么深交,但也算相识多年,当初那个为了一展报负,自愿来倭正营的周扬,哪去了?” 最后几个字,如炸雷般响彻大殿。 震得周扬耳膜嗡嗡作响。 “属下……” 周扬双手抱拳,喉结下意识咽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真要我说,还是你自己说?你自己选吧。” 苏大为一扬手,将一份竹简掷在周扬脚下。 散开的竹简上,一个鲜红的名字,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 “沈七。” 卟嗵~ 周扬吓得魂飞魄散,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仆倒在地。 “营正,我错了营正,我,呜~” 汗水,混合着黄豆般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良久。 紧绷的脸微微缓和,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你自己说出来,我或可留你一命。” “谢……谢营正!谢营正!” 周扬双手按地,以头抢地般,咚咚咚,连磕了数个响头。 殿上无论是倭正营的吏员,又或者是守住殿门的差役,人人侧目。 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完了!这周副营正和崔副营正,都完了。 新来的苏营正,好生厉害! 第四十六章 案中案 猛虎总独行,牛羊方成群。 只有弱小的宠物犬,才会对着危险狂吠。 那并不说明它们勇敢,只代表它害怕。 真正的猛兽,攻击之前,从来不会叫。 它们只会低调的蛰伏着,直到抓住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现在,整个倭正营的吏员们,看到堂上端坐的苏大为,简直如同看到洪水猛兽般,吓得腿肚子抽筋。 周扬、崔六郎,二人何等厉害。 一个城府深沉,擅长刑名断案。 一个家世出众,掌握常人难以想像的人脉资源。 两年来,为了争夺营正之位,两人明争暗斗可以说是残酷。 多少人在他二人手上死得不明不白。 既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 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在新来不到半月的苏大为手里,轰然倒塌,败得如此干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之前苏大为忙着查案,除了第一天,后来几乎没怎么在倭正营公廨出现过。 以致于毫无存在感,倭正营上下,几乎都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几乎以为还是原来周、崔二人主事的时候。 但是一瞬间,翻天覆地。 而且苏大为处处占着一个理字。 崔六郎在他的审问下,变成了一个无能废物。 而一向城府颇深的周扬,眼看着也变成土鸡瓦狗。 不是这二人弱,而是苏大为的手腕太高明。 不动则已,动则见血。 “周扬,我的耐心有限。” 苏大为轻声道。 声音虽轻,听在周扬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他条件反射般的身子一抽,咬了咬牙道:“我……我不该隐瞒钱三之事,我……” 崔六郎原本看着自己竞争多年的对手,这么狼狈的趴在地上,心里还有些兔死狐悲的念头。 等听到他说下去,顿时背脊发凉。 仿佛看见一条毒蛇爬上自己的脖颈。 崔六郎以私废公,被苏大为称之为“蠢”。 而周扬,则完全称得上是“坏”。 在蛇头钱三死后,他发觉得倭人细作这件案子,所以插手进来。 结果一查之下,很快发现其中的问题。 倭人的信是真,但是否涉及到细作,则很难说。 可以肯定的是,这钱三拿着信,并没有及时上报,而是拿着信当生财之道,跑去讹诈了鲸油灯坊的崔三郎。 周扬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出于不可告人的目地,隐而不发。 甚至还故意散布假消息,令崔六郎不但没察觉问题,反而以为清河崔氏真的与倭人有私下交易。 一句话:这个案子,从周扬插手开始,已经不是查倭人有没有细作。 而是暗藏杀机。 如果不是苏大为回来,拿过此案自己来审。 很可能,最终的结果是崔六郎落入周扬的算计。 丢官已是最轻的。 严重的话,项上人头不保。 这是残酷的政治斗争。 听完周扬的话,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了。 周大龙盯着跪在地上的周扬,眼神闪烁,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当真是好心机,好算计,若被你得逞,下一个,只怕就要算计到我头上了吧?” 苏大为面色平静,谁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喜怒来。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们两人,一个蠢,一个坏,因私心,而废公事,倭正营交在你们手上,难怪两年无所做为。” “营正,我们,我……” “营正,是我猪油蒙了心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咚咚咚! 殿上,再次响起撞击声。 周扬与崔六郎两人,争先恐后的以头撞地,放声嚎淘。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位权力,现在全都顾不上了。 犯了这样的错,落在苏大为手里,只盼能留下一条命。 哪敢有别的奢望。 崔三郎蜷缩在地上,一脸惊恐的看着疯狂磕头,撞得头破血流,厉如疯魔的崔六郎。 再看看捣头如蒜泥的周扬。 最后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时,仿佛看到恶鬼。 可怕!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么隐秘的算计,人的私心欲望,在他面前,被揭露得明明白白。 难怪,难怪当日崔器命我绝不可违逆此人。 幸亏听了崔器的,不,幸亏老子没犯大错啊! 一想到这里,崔三郎简直要泪流满面。 他相信,如果自己在此事中真的做了什么违法之事,一样也逃不出苏大为那双眼睛。 此人,简直能看透到人的骨子里。 万不可落入他的手中。 现在,崔三郎根本没有别的念头,崔六郎的死活他也顾不上。 一心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切,以后离苏大为有多远,躲多远,再也不要沾惹此人。 “够了。” 苏大为开口,指了指周扬和崔六郎:“把他们拉过一边,所犯之罪,主薄记下,稍后我自有发落。” “是。” “诺。” 早有人将崔六郎和血流满面的周扬拖到堂边。 崔三郎跪在那里,想动又不敢动:“我……那我……”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谢,多谢,谢谢苏郎,谢谢苏郎君!” 崔三郎结结巴巴的喊着,欢喜得差点没哭出来。 “记住,今晚之事,不许透露给第二人知道,否则,国法饶你,我苏大为也第一个不饶你。” 苏大为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崔三郎心中剧震,忙磕头道:“在下,我,记下了,绝不敢犯。” 苏大为换了换手,有差役上来将崔三郎拖出去。 在临出去前,崔三郎突然心中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可惜,这案子还没看完,自己就得先走了。 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那钱三,究竟是谁杀的? 崔三郎退下后,大堂中,除了两旁的史员和差役,一时空了下来。 高大龙看了苏大为一眼,低声道:“那个蛇头,是谁杀的?” “现在就要说到了。”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放心,今夜,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说完,苏大为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神态怯懦的小丫头,有些畏缩的走入殿中。 看了一眼坐在堂上的苏大为,卟嗵一声跪下。 低着头不敢说话。 苏大为道:“我这里只有犯案之人才需要跪,请你来,只是为了证明一些事,你无须下跪。” 但那个小丫头摇摇头,不敢站起来。 在她心里,坐在堂上的就是官,就是头顶上的天。 连正眼看都不敢,何况站起来说话。 苏大为也由得她了。 “说说你的身份。” “是,我是牛三娘。” “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之前,之前我是武顺府下人。” “现在呢?” “现在不是了,去岁武府迁入新宅,嫌我手脚笨,便没有再用我。” “钱三你认得吗?” “谁是钱三?” “就是西市一个泼皮,眼角有道疤。” “哦,我认得。” 牛三娘下意识抬头,脱口而出:“此人坏得很,好几次上家里讹我们主家。” 这句话说出来,周大龙心头一震。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讹武家,难道你主人就不反抗吗?” “我家主人生性柔弱,小郎君又年幼,这事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几乎年年都有,后来小郎君说要教训此人,但数次都被武家娘子给拦住,令他不许生事。” “只是讹银子吗?” 牛三娘的脸微微涨红了一下,一句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是查案,你据实说,没人会怪你。” “是……那个钱三,很坏,他不光讹银子,有时候还对我家主人说一些下流的话,想占主人便宜。为了这件事,有一次小主人还跟他起了冲突,他眼角的那道疤,就是被小主人用剑刺的。” 牛三娘咬了咬唇:“那之后,他叫了一帮人上门闹,后来是主人花了不少钱,才打发了他。” “这些事你能保证是真的吗?没有欺瞒?” “民女不敢,我能保证句句属实,这些事,问当时的左右街坊,大家都知道。” 牛三娘鼓足勇气道。 “很好,这里记下了你的口供,一旁的主薄会念给你听,如果无误,你可按下指印画押,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谢谢,多谢郎君!” 牛三娘这时才相信苏大为不会为难自己,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向着苏大为用力鞠了一躬。 苏大为向站在一旁倭正吏员中的主薄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出列,带着牛三娘下去记录口供。 “阿弥……呃苏营正。” 高大龙喊出来忙改口:“你的意思是……钱三,那蛇头,并非倭人所杀?”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铁证如山。” 苏大为平静道:“刚才大家都听见了,通过崔三郎与牛三娘的口供,钱三此人,虽为崔六郎手下线人,实则为西市一泼皮无赖,惯以讹人为生。 他与武府有宿怨,曾多次上门讹诈,欺人孤儿寡母。 而且还曾与武顺之子,贺兰敏之有过冲突,见过红。” “那杀钱三之人……” “这个我有答案了,稍后再说,再补充一些证据,可以将证据链完整。” 苏大为拿起桌上毛笔,在墨汁里沾了沾,运笔如飞,在纸上写画起来。 第四十七章 真相在第几层 苏大为根据方才的口供,在心里,再次梳理了一遍案情,也是对整个案件做一次复盘。 一切的开端,在崔三郎的手下的线人“蛇头”钱三身上。 此人身具多重身份,最重要的一层,也是最本色的,乃是西市街头的泼皮。 正如苏大为当年亲手结果的牛二一样。 泼皮这种人,便是底层无赖,类似后世的混混,黑社会马仔。 这种人常有各种恶习,酒色财气,五毒俱全。 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如何弄钱。 这钱三也是如此。 此人好赌。 光凭崔三郎手里那份线人的微薄收入,自是远远不能满足他。 他是从小在西市长大,各种江湖门槛,讹人的手段,全都玩得炉火纯青。 不知何时起,他盯上了武顺家。 通过多方渠道打听和判断,断定武顺能被自己拿捏,于是开始用各种伎俩来讹诈钱财。 提笔写到这里,苏大为想起自己当年因为查案,在高建的果子脯遇见武顺的情景。 当时武顺便是偷卖王府中不用的家俱。 苏大为那时心里还疑惑,不知武顺为何要这么做,她就这么缺钱? 现在来看,一切都合上了。 确实缺,有个不停上门讹诈的无赖,她又无力抵抗,贺兰越石又常年在外公干,家里孩子还年幼。 这一切,都助长了钱三的胆量。 人的欲望、胆量,都是一步一步养出来的。 一次次顺利得手,令钱三更加大胆,甚至在得知贺兰越石死了,对武顺的美色也起了贪念。 可惜钱三忘了一点,孩子会长大的。 已经渐渐成人,而且身具诡异之血的贺兰敏之终于忍不住,暴然出手,险些将钱三给杀了。 那一次,是真的吓到了钱三。 但他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后来纠集了一批无赖去武家闹事。 虽然最后武顺息事宁人,还是赔了一笔钱。 但当时贺兰敏之那杀气腾腾的眼神,还是让钱三心惊。 此后他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敢再去武家。 苏大为派不良人查过,钱三此前去赌钱,输得很惨,还欠下赌坊的“高利贷”。 这种泼皮无赖,不怕良善之人,但却对赌场畏之如虎。 无赖只是混混,人家开赌坊的,才是真的黑道。 被利钱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钱三应该是极为惊恐。 恰好在那个时候,他意外得到了那封倭人与鲸油灯坊交易的书信。 这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 情急之下,他也故不得许多,便上门想去找灯坊的人讹钱。 结果,没料到那天在铺子里的崔三郎十分硬气,直接命人将他打了出去。 这说明两点。 第一点,崔三郎背景很硬,不惧无赖泼皮。 第二点,崔三郎并不觉得这封书信有什么问题。 钱三被打出去后,怀恨在心,但他拿崔三郎和鲸油灯坊没什么办法,便将此信,交给了倭正营的崔六郎。 他连崔三郎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也就不知清河崔氏各房内情。 可这么做,虽然能出一时之气,却无法解决他缺钱的危机。 赌坊的人日日催债…… 恰在此时,钱三听说,武顺搬家了。 他一个西市底层混的泼皮如何能识得当朝武皇后,更不会想到,武顺居然有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妹妹。 多年讹诈成功,早令他将武顺看扁了,觉得找此妇人要钱,乃天经地意之事。 虽然有些惧怕贺兰敏之,但最终,想要钱的念头,压住了恐惧。 他去了搬家后的武府…… 再往后,一切便明朗了。 贺兰敏之多年来早就对钱三恨之入骨,假意允诺给他一笔钱,骗得钱三欢喜。 然后在约定之日,他提剑登门。 甚至,很可能贺兰敏之封住大门后,便历数钱三对武家的讹诈。 钱三心知大事不好,暗中用随身炭条,撕下衣角,在布上写了一笔。 不及写完,察觉对方要杀人,只来得及将布吞入喉中,拚命咽下。 以贺兰敏之展现出来的力量,钱三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贺兰敏之从背后…… 等等,贺兰敏之用的是剑。 那么,当日动手的另有其人。 苏大为想起那天在贺兰敏之府里,那个有六只胳膊的异人。 摇了摇头,提笔继续勾画。 现在看来,布帛上留下的那个“L”笔划,自然不是崔,也不是武,不是贺,而是“敏之”的敏字起笔。 高大龙就站在苏大为的左手边,自然一伸脖子就能看到苏大为写些什么。 可惜他不识字,那些圈圈线条,在他看来如同天书一般。 “你这画的是什么?” “思维导图,案情推演。” “我看不懂……” 高大龙一时郁闷了。 看来以后闲时得让大虎教自己识字才行。 苏大为低头书写着,除了高大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个摒息静气,暗中偷看伏案提笔的苏大为时,眼神中也满是敬畏。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畏威的,又岂止是小人? 当初的种种轻视,在苏大为瞬间扳倒周扬和崔六郎后,自然烟消云散。 倭正营上下,谁还敢轻视。 面对苏大为的鬼神莫测的手段,他们岂敢不敬畏。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苏大为提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如春蚕啃桑。 苏大为不去理会殿内其他人有何想法。 他的精力集中在纸上,上面涂涂抹抹,画满了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 其实哪怕是高大龙识字,见到苏大为这番“加密”过的字符,只怕依旧是满头雾水。 苏大为的思路继续往下走。 “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有这个能力,但暂时只能存疑,字条上的笔画,可以做心证,却不可做坚实的证据。 也就是只能怀疑却不能一锤定音,要想实锤,还得从这条线上寻找更多的实证。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哪怕真有证据,线索必定难寻。 就算有证据,如何处理…… 贺兰敏之的身份颇为敏感。” 苏大为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在纸上勾画了几笔。 虽然心里,认定这钱三,必是贺兰敏之所杀,但没有证据,则一切都是空谈。 同时苏大为也在心里疑惑。 贺兰敏之为何要做局暗杀自己。 他的动机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掩饰自己杀了钱三这件事? 可是说不通啊。 他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查此案。 就算知道,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正常人,难道不是先和苏大为暗中商量通气吗?不行再寻求其它的方法。 毕竟,苏大为与武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苏大为现在也颇为头痛,如果真的有证据,证明钱三是贺兰敏之所杀,那接下来怎么做? 用此案来威胁贺兰敏之,令他不许再试探自己的底线,不可再对自己动杀心。 可行吗? 苏大为自己都摇头,感觉以贺兰敏之杀钱三表现出来的隐忍,自己如果真这么做,只怕更要提防被算计。 如果将此案逞交给武媚娘?或者李治? 那也是疯子才会做的选择。 自己解决不掉的问题,把这个难题当皮球一样踢给武媚娘。 你让武媚娘如何看待? 你苏大为把我外甥杀人的案子,做成铁案交给我,难不成想让我下令杀外甥? 这特么简直了! 算了,此案还缺乏实证,继续查下去,等有眉目了再想这些头痛的问题。 苏大为放下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在一旁的高大龙,将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听到几分。 眼神一动,有惯惊讶道:“这案果真是贺……” “嘘~” 苏大为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高大龙于是闭嘴了。 但是他嘴巴闭上了,心里可没停。 细细一想,顿时一脸惊讶的看向苏大为。 “这案子……” 这案子牛逼大发了啊! 本来是查倭人细作案。 最多也就是查不出东西来,归档结案就算了。 结果苏大为一经手,一桩细作的案子,在他手里变成了数桩重案。 第一,崔六郎徇私舞弊之案。 第二,高扬阴谋暗害同僚之案。 第三,钱三讹诈钱财之案。 第四,钱三被贺兰敏之报复杀人案。 高大龙这两年也不是吃干饭的,亲手经历过各类大小案件,但像眼前这一桩,案中案,而且囊括如此多案件分支的,还是第一回见到。 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他不由呆住了。 “等等!” 高大龙脑中突然想起:“阿弥,你这查案,不对啊……” “如何不对?” “你揪出这么多案子来,可偏偏没提到倭人之事,难不成,这次真的是误会,跟倭人毫无关系?” 这特么就搞笑了。 查倭人细作案,结果案子里一个倭人也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后翻车的一多半是倭正营内部自己人,而且还是高层。 这不光是丑闻,更是一桩政治事件,关系到之后倭正营内部一系列的权力更迭变化。 可这些偏偏与他们要查的对象,毫无关系。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谁说此案与倭人无关了?” “嗯?” 高大龙看着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你还查出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无题 “还查到……” 苏大为从桌案上一堆卷宗中,抽出一份,轻轻翻开,目光随着翻页,不断闪动。 在一旁的高大龙伸长脖子,心中急不可耐,但可惜一个字不识。 浑不知上面写了什么。 这种心情,好似百爪挠心,焦急得很。 没等高大龙再开口发问,站在殿内两边的史员中,早有一名吏员站出来,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营正,案子查到这里,是否此案与倭人细作无关?还请大人示下。”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在下主薄赵墨。” 苏大为点点头:“现在就要说到倭人之事,你可在一旁记录。” “是。” 倭正营效仿大理寺的架构,有营正一人,副营正二人。 之前由于苏大为应召加入征西突厥之战,营正一职暂缺,后来又提拔高大龙为副营正。 营正为从四品。 掌内外阴司之事,针对各外蕃进行情报信息收集,监察一切涉外细作、刑案,平时向大理寺卿负责,若有大案,可直通当朝皇帝李治。 严格来说,向外派去百济的李大勇这一块,情报信息系统,应该与苏大为的倭正营对接。 可惜这两年苏大为不在,倭正营内两位副营正只想争夺权位,以致于碌碌无为。 连对大唐内的外蕃细作和情报都没做好,更别提其余。 副营正从五品下,负责案件的折狱、详刑,也就是做为苏大为的副手,分摊具体事物。 营正提纲挈领,副手去具体执行。 没毛病。 副营正下有丞六人,从六品上,分判刑事,正刑之轻重。 再往下,有主薄二人,从七品上,掌印,司记录,句检稽失。凡有案件,皆立簿。 也就是掌管印信、文书和做案件记录。 狱丞二人,从九品下。 掌率狱史、管囚徒。 然后是吏员、差役若干。 苏大为今晚断案的一番做为,无疑已经在倭正营这些官和吏的心里,种下自己的影子。 深吸了口气后,他将面前的卷宗轻轻覆上,开口道:“带薛义。” 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 片刻之后,高大龙听到一阵甲胄碰撞之声,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武将,被引入殿中。 见到苏大为,此人不卑不亢,立于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见过苏郎君。” 苏大为微微点头:“倭正营为陛下鹰犬,身份隐秘,今日所见之一切,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若有泄露,唯你是问。” 薛义神情一凛,低头道:“是。” “说说你的身份。” “在下薛义,为驻守玄武门禁卫。” “可知为何召你来?” “为了倭人之事。” “很好,说你所见之事。” “是。” 薛义抱拳,酝酿了一下接着道:“大概是前几日,王掌柜来城门前,找我的同僚王清河,当时还在值守,我见他们神情隐秘,在一旁私下耳语许久。 我这人懂一些唇语,我见那王掌柜与他提到‘倭人’二字。” “唇语可能会出错,你如何能断定他们说的是倭人?” “因为这几年也有其他人找过我们,都是些拐弯抹脚的关系,请我们值守完去喝酒,也曾有人与我联系,背后的人,是倭国商人,我给拒绝了。” “王掌柜与王清河是什么关系?” “同房叔侄。” “王掌柜是何人?” “长安西市鲸油灯坊几位掌柜之一。” 这话出来,整个殿内,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在场的都是老刑名了。 开始还不解苏大为为何要招一位禁军前来问话。 待听到与倭人有关,仍觉得很荒诞。 倭人与大唐值守宫卫的禁军如何能联系上。 但当听到王掌柜乃鲸油灯坊掌柜,霎那间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苏大为转头,目视方才主薄赵墨。 “都记下了吗?” “回营正,记下了。” “好,你随这位薛义将军出去,将方才之事对一下,无误的话,请他签字画押。” 说完又向薛义道:“签字画押后,你可自便。” 薛义愣了一下,那表情分明是:这就完了? 还以为有天大的案子,哪知上来就问了这么几句。 他不知此案严重,只提供自己所见所闻,哪想到那么多。 在赵墨催促下,跟着他满头雾水的退出去。 苏大为目视左右,冷声道:“方才薛义,乃是宫中禁军,值守玄武门,他的证词,大家有何想法?” 薛仁贵乃左右领军中郎将,薛义正为其下属。 当日苏大为拜托薛仁贵之事,正在于此。 至于苏大为为何会找薛仁贵问此事,乃是因为此前周良帮他查鲸油灯坊之时,弄清楚其背后有几大家族,多少掌柜。 其中,王姓掌柜与宫中禁卫王清河的关系,引起苏大为的注意。 这是大唐长安,他现在面对的案子,也非一般刑案,而是涉及别国间谍细作。 没有什么疑罪从无,只有疑罪从疑。 至于倭正营里其他人,并非智谋不及,也并非不能查到,只因为周扬与崔六郎这两位主事者,各怀鬼胎,查到鲸油灯坊这里,便查不下去了。 简直是自毁长城。 “营正,从方才那位薛义将军证词来看,倭人对我大唐真是处心积虑,若是真的,可见以东瀛会馆,倭国商人为线,暗中通过生意,联系到鲸油灯坊,再通过鲸油灯坊的关系,去联系禁军,其心可诛。” 倭正营六丞之一的范整出列,抱拳道:“只是单凭薛将军一人之证握,证据还太过单薄……” 苏大为右手抓起桌上的一份卷宗,往下一扔,恰恰好扔到范整脚下。 范整吓了一跳,抬头惊愕的看向苏大为,一时不明所以。 “捡起来,念。” 苏大为声音威严的道。 范整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将卷宗拾起,满腹狐疑,颤抖着手,将卷宗翻开。 他还真怕,这里面会不会有自己的黑料。 还好,并不是关于自己的阴私之事。 暗中松了口气,再细看,不由惊讶的瞪大双眼。 “念啊。” 高大龙出声催促。 他都等得不耐烦了。 范整忙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本月十四,鲸油灯坊王掌柜请宫中禁卫王清河上百花楼喝酒,申时离开。随后,东瀛会馆包下酒楼,倭国商人源田赖二,在此酒楼宴请宾客。 据不良人密报,已查过此楼的东家,为一名胡商。 胡商平时不太视事,交由掌柜苏六郎打理。 审讯苏六郎得知,倭人常会来此饮宴,而宫中的一些人,有时也会来酒楼,两批人经常是前后脚来。 有时倭人先到,喝完散场后,宫中人后到。 长安不良人暗查酒楼,在二楼临窗的桌下,发现夹层……” 听完这些证词,整个倭正营公廨内,一时失声。 证据链完整了。 孤证不立。 但是现在,有宫中禁位薛义之词。 有倭人与鲸油灯坊的书信。 有百花楼掌柜及不良人查证的证据。 整件案情已经明明白白。 倭人与宫中禁卫王清河,通过分别在百花楼饮宴的机会,通过桌下夹层传递消息。 现在,只差抓个现形,就能将此案定成铁案。 任谁也无法找出半点错漏来。 高大龙站出来,几步走到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营正,请将此案交给我,定能将这些倭人和禁卫一网打尽。” “不急。” 苏大为不顾高大龙一瞬间的错愕,而是将目光投向两旁。 从倭正营的官吏们脸上一一看过去。 “陛下专门从各部抽调刑名之士,组建倭正营,为的是什么?各位自然是有能力的,可陛下与倭正营,也没亏待了各位吧? 调过来后,品级都往上抬级了吧? 就算是普通差役,吏员俸禄,也都提高了一截。 怎么? 轮到该各位出力时,各位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若非我回来,亲手过问此案,各位想如何收场?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那请问,要倭正营有何用?要各位有何用? 素尸裹位吗?” 说到最后一句,苏大为已是疾言厉色。 翻掌一拍,轰的一声巨响。 面前坚实的铁木桌案,瞬间迸碎。 上面的卷宗笔砚,哗啦啦倾泻而下。 殿上所有人,心头剧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各位手中之权,所能调用的资源,远比一般不良人要多,告诉我你们查出了什么?是不是从我走以后,你们都是这般糊弄?” “营正,我……我等……” 苏大为的话,可谓诛心之言,句句都敲打在所有官员的心上。 但凡还有些廉耻之心的,一个个面色涨红,羞愧低头。 “故然,并非所有人都像周扬和崔六郎这样,但你们若还是这般做事,那我不如启奏陛下,将倭正营撤消,有不良人查案便够了。” “营正,万万不可啊!” 此话一出,殿上只听“卟嗵”连响。 从六丞,到狱丞,刚刚回来的两名主薄,到普通吏员,守住大门的差役,皆向苏大为跪下。 苏大为说得不错,倭正营别的不提,凡是抽调过来的,人人升秩一级。 俸禄加倍。 这倭正营,就是众人的铁饭碗。 如果真因办案不力,被苏大为上报李治而撤消。 到那时,这殿上的人该如何? 降级,削减俸禄? 发回原籍? 只怕原来的官署也没他们的位置了吧。 何况就算回去,被削职降俸,只会遭人耻笑,日后永无出头之日。 “营正,请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营正,我想立功,我想好好办案,请再信我一次。” “求营正宽宏,请看我们接下来的表现。” 咚咚咚~ 有人以头抢地。 有人声泪俱下。 有人捣头如蒜。 皆拜苏大为,求他手下留情。 第四十九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机会,我可以给你们。” 苏大为的话,令所有人心中一震,惊喜交加的抬头看向他。 “但是想在我手下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若再有人因私废公,或不守秘密,或素尸裹位,休怪我无情。” 苏大为冷冷的道:“一人犯案,左右连座;一案徇私,则上下皆罪,你们,可愿意?” 刚才是敲打,现在就是赤裸裸的威慑了。 若再有糊涂办案的,一个人犯了罪,与之亲近的人,也要一同问责。 若一件案子里出问题,那必定是上下串通欺瞒,这整条线,全部问罪。 所有人心中一凛,无人敢开口接话。 苏大为不紧不慢的道:“或许有人以为法不责众,或许有人以为具体到细节,到基层,便能欺上瞒下,蒙蔽视听。 你们能瞒一时,却知瞒不了一世。 若出了错,左右上下,俱受牵连。 你们可愿意?” 苏大为目光炯炯的从跪地的官吏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若不愿意,请辞,我绝不阻拦。若愿意,从今以后,就按这规矩办,你们可想好了。 做不到的,现在请辞,还能保全身而退,若是同意的,日后犯了事,小心这身皮,别连累到亲友宗族,各位,听明白了吗?” 仍旧是沉默。 苏大为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 终于,高大龙第一个抱拳道:“愿遵守营正的规矩。” 他这番表态,其他人也绷不住了。 那些本就不想着徇私枉法的人,一个个大声应诺,指天誓日发誓自己会用心办案,绝不会徇私舞弊。 那些有着人情和家族牵累的,左思右想,终于也是咬牙应下来。 家族,可解决不了自己的饭碗问题。 做到这个位置,谁都不是傻子,难不成为了虚无飘缈的人情,把自己前途搭进去? 至于想要徇私枉法? 那也得有这层官皮,才有权力,去做这种事。 脱下官皮,他们什么也不是。 “很好,看来各位都同意了。” 苏大为看向人群中赵墨。 “赵主薄。” “属下在。” “将我方才所言,写成条例,同意的都签字画押,装裱起来,挂于公廨壁上。” “是。” 众人心中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苏大为,办事忒狠了。 如此挂在公廨堂上,所有人天天一抬头便能见到此条例,还能见到自己的签名,哪还敢生出别的心思。 这就是悬在众人头顶的铡刀啊。 一番喧闹,苏大为借着办案之机,将自己的规矩定下。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这才抬眼看向高大龙。 “大龙,方才这个案子,如果交给你,你打算怎么查?” 高大龙心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有上下二策。” “哦?” “下策就是立刻安排人手,等下月他们再做此情报交易时,将人当场抓住,搜出情报信件,再分别定罪。” “那你以为的上策呢?” “上策,以我的看法,恐怕这些倭人的情报来源,并非王清河一人,很可能还有其他衙门和要员被渗透,如果想弄清楚,不妨放长线钓大鱼。” “如何放长线,钓大鱼?” “秘密监视,举一反三,按倭人渗透大唐各部的方式,扩大搜索,将所有可疑目标一一列入疑点,重点监察,务求不漏一人。” 高大龙嘴角一挑,现出一抹狞笑。 “这些倭人端的是好手段,我们甚至可以派人假扮受其渗透,对其反渗透,把沙子掺到里面。” 苏大为听了不由鼓掌道:“不错,正合我意。” 说着目光扫了一遍左右:“你们都听清楚了?” “听清了,听到了。” 众官吏争先恐后点头,一片嘈杂的应喝声。 “办案,就应该像大龙这般,懂得用脑。” 苏大为低喝一声道:“各位听令。” 所有人腰杆挺直,目视苏大为,深怕漏了一个字。 “周扬阴谋陷害同僚,六丞觉得,该如何处罚?” “这……” “定好罪名刑罚,将章程递给我,由我呈给大理寺卿及陛下。” “喏。” “周扬徇私,因私废公,这倭正营,他是不能留了,至于何罪何刑,六丞也列个章程给我,我一并交由上面发落。” “是。” “高大龙。” “属下在。” “你方才所说的,好好再思量补充一下,列个章程上来,我看过无误后,再放手施行。” “是。” “还有,跟周扬、崔六郎相关之人,也交由你去清查,如果是忠心办事的留下,若有牵涉的,一律清除出去。” “是。” 这话说得,又令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这就是要清洗了。 可怜周扬和崔六郎从倭正营建立起,就在这里用心结网,经营自己的势力。 但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从此以后,在倭正营的历史里,只能成为一个名字记录。 而且还是恶名。 “另外,倭正营的架构,应有副营正二人,如今只有周大龙一人,还缺一位……”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逐一扫过众人。 “空出来的位置,谁想上,谁能上,我身为营正,有举荐之权,接下来,就看诸位的表现了。” “是!” “谨遵营正之令!” 公廨上,众人轰然应诺。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所有人看着苏大为右手空出的位置,目光变得灼热。 高大龙在一旁,却是心中感概。 阿弥这手,玩得极为漂亮。 一手打,一手拉。 用一个空出的位置做蜜糖,将方才被打压的人心,又重新凝聚起来。 高明啊。 难道从军真的这么锻炼人? 与往日的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次倭人细作之案的案情,其复杂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涉及到内部权势争斗。 倭人细作对大唐要害部门的渗透。 还有一桩仇杀案。 但苏大为用一夜时间,将其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顺带清除了异己,立下了规矩。 这一番连消带打,令人惊异。 倭正营内,哪怕再有心机城府之人,此时在他面前,也都乖乖俯首称臣。 这翻审案,至此告一段落。 各人各司其职,该列章程的列章程,该查案的查案,该休息的休息。 可以肯定一点是,倭正营上下,已经打上了独属于苏大为的个人印记。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再敢生出别的念头。 陪着苏大为走出公廨,高大龙道:“阿弥,审查高扬和崔六郎的人好办,不过要查倭人的案子,我手上还缺点人手。” “你放手去做就行了,如今无人掣肘,别跟我说你不行?” “行,当然行。” 高大龙眼中凶芒一闪,嘿嘿笑道:“谁要跟老子玩花样,我也不是吃素的。” “你看着办吧,对了,倭人的事,一些外围的事,可以交由不良人去办,我会交待钱八指配合。” “谢了。” “还有。” “什么?” “你刚才提出对倭人反向渗透挺有意思,具体怎么想的?” “将被倭人渗透的一些人,以威逼利诱,令其反向我们透露倭人的情报,然后以此摸出更多倭人的细作……” 苏大为点点头:“有点意思,不过我可以再给你提一点。” “是什么?” “如果这种反向渗透,拉拢双面间谍,只为查出倭人的细作来,那意义不大,要知道,我们为何要查倭人细作?只是为了清除他们吗? 不,没这么简单。 一个已经暴露的敌人情报网,比起未暴露的,要安全得多。” 高大龙目光一闪:“你是说……” “如果我们冒然打掉这些细作,敌人只会另派人,组建新的情报网,到那时,我们又要重新查起。所以,我的意见是,第一,用你提的方法,反向渗透,摸清这张网里,重要的点,包括敌我双方。 第二,不要急着动其中任何一个人,需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如果过早动手,极易打草惊蛇,反让对方查觉。 留着这张网,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让一切情报泄露变得可控,对大唐更有利。” “对啊,你提醒我了,我们可以借着敌人的情报网,放些假消息给他们。” “对,真真假假,放些无关紧要的真消息,再在关键情报上,弄些假消息,反而利用敌人的情报网,为我所用。” “哈哈哈,阿弥,真有你的,你这招太毒了,不过,我喜欢,嘿嘿。” 高大龙摸着下巴,眼里光芒闪烁,显得极为兴奋。 守在道旁的小桑此时跟上来,走在后面,有些诧异的看向高大龙,不知何事能令大团头如此高兴。 高大龙在琢磨苏大为提到的“控制敌人情报网”的想法。 而苏大为自己,则想得更远。 马上大唐将要展开对辽东的战争,消灭百济,覆灭高句丽,就在这几年了。 按历史上,倭人是不甘寂寞的,一定会跳出来。 他们如此关心大唐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跟着半岛局势有关。 这关乎到倭人的切身利益。 倭人似乎一直对扩张有兴趣,一直盯着半岛。 按历史,为了救百济,倭人还出动水军,与唐军在白江口展开水战。 那么,在这些事件里,倭正营的情报系统将大有可为。 第五十章 大唐与吐蕃 “阿弥,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件案子在一般人看来,就是倭人细作案,要么就是有细作,要么就是没有,但是你却在这一件事的表面下,挖出这么多东西来,当真是有趣。” 高大龙目光微动,落在苏大为身上:“似我做大团头时,下面人也有不少有小心思,不过我一般也就挖到这一层,只要不妨碍做事,有各自心思,我也由得他们。” “你说得不错。” 苏大为点点头:“以前我跟裴县君聊过,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这做人嘛,得糊涂点,不过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我征战西突厥刚回来,也需借此案立威,所以由不得半点容情。 至于那个钱三被杀之事,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事前也没想到,居然还会牵出一桩仇杀案。 而且此案如果再细细分析,还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 比如……那人是如何布置成密室杀人的? 又为何要这么做? 而且还能埋伏在房梁上对你我刺杀,这是如何办到的? 这一切,还有许多疑点。 不过这件案子,是顺带的,我们主要要查的还是倭人之事,顺手解决内部一些问题,目地已经达到。 钱三的案子,我看交给不良人就可以了。” 高大龙闻言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不良人,你不就是长安不良帅,这案子还是落在你头上。” “是啊。” 苏大为苦笑道:“能者多劳嘛。” 他心里想的则是:若贺兰敏之的事不查清楚,不弄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刺杀,不把这件隐患解决,这次的事就不算完全了结。 恐怕在弄清楚之前,自己都要睡不安稳了。 相较而言,贺兰敏之虽为半妖,就算再加上明崇俨这个先天异人,苏大为也并不担心。 比起过去的长孙无忌,这二人不算什么。 麻烦就在于贺兰敏之的身份,有可能动摇自己最大的倚仗根基。 当今皇后武媚娘。 虽说自己和武媚娘的交情非浅。 但也有句老话叫“疏不间亲”。 毕竟不是血缘关系的亲人…… 头痛,得想办法尽快解决此事。 “阿弥你在想什么?”高大龙见苏大为半天没说话,不由好奇的问。 “哦,我在想,小桑……”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有点惊讶的小桑:“大龙,你在倭正营也混得太惨了点,心腹都没几个,我看小桑办事不错,你可以把他吸引进来,就从普通差役做起,若立有功,我再给他抬个吏员身份。” 高大龙闻言眉毛微扬:“就这么办。” “大团头,苏郎君,我本就是大团的人,不用什么身份,我……” “不论你什么身份,你都是跟着大龙的,你是他的兄弟,我们都知道。不过大龙现在倭正营任营副,手边缺可用之人,你有这层身份,也方便帮他。” 苏大为这么一说,小桑方才点头应下。 “如果你们有合适的人手,也可以推荐进来,多多益善,我只有两点要求,一人要可靠,能守住秘密,第二,要有能力,没能力吃不了这碗饭。” “行,我看看要有合适的就推荐进来。” 高大龙想了想应下。 他如今是苏大为的副手,身边再无人可以掣肘,正好在倭正营里大展拳脚。 本身高大龙也喜欢倭正营这种氛围。 有官的身份,无官的那么多规矩。 行走于黑暗中,敌人皆是各国细作。 查这些案子,能让他找到一种成就感。 过去丰邑坊虽不在了,但还有些老人散布于长安中,若是仔细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些人手。 “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苏大为看见前方有金吾卫执着火把巡逻过来,拍了拍腰牌,对高大龙道:“明天我要入宫见陛下,将今日案子跟他做个交代,倭正营这边就交给你了,若有事再通知我。” “行。” 计议停当,三人分头而行。 日上中天。 苏大为在小太监的引路下,迈步走入皇宫。 说来很奇怪,今天他本来打算入宫将审理倭人细作之事,并倭正营内一些人事变动,禀报给李治。 但没料到李治居然先一步派太监传话,召自己入宫。 心里思考着会是什么事,苏大为跟着太监来到偏殿中等候。 这里是李治的书房,一般在下朝之后,李治会在偏殿中读书,批改奏折,以及私下与重臣商议国事。 苏大为在偏殿中没待多久,就听一阵略急的脚步声。 李治寒着一张脸,在太监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阿弥来了,自己随便坐吧。” 李治步伐很快,径自走到主位上,重重坐下来。 他伸手捶了捶腿,呼吸略有些急促。 这个时候,他比登基时,已经明显胖了一圈,走路都有些气喘。 似乎隐隐有些痛风的毛病。 经常会腰酸腿疼。 这和李唐王室的饮食习惯有关。 有着胡人之风,喜欢的食物都是油脂丰富的肉类,又喜饮酒。 若是如太宗一样喜欢玩骑马运动也就罢了。 不过看李治的性情,估计马是不会骑了,最多回后宫里骑骑胭脂马。 嗯,据传高祖李渊晚年也深受痛风之苦。 李世民为了彰显自己的孝道,在马周的劝谏下,开始建造大明宫。 可惜才刚开了个头,李渊就崩了。 说来,好像李治和武媚娘也快提及继续营建大明宫之事吧。 多半和他这身肥胖痛风的毛病也有关。 宫中的御医都说是太极宫太过潮湿,地势低洼,容易得病。 不过苏大为知道,这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怪李唐王室的生活习惯。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所以唐代以胖为美。 心里头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见李治对着伴驾的太监挥了挥手。 那些太监忙躬身倒退着出去。 李治这才将目光转到苏大为身上:“阿弥,你知道今日为何召你来吗?” “臣不知,陛下,臣刚好也有事想要……” “你的事一会再说。” 李治似乎今天十分急躁,没有了往日的淡定,更别提什么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是狂风暴雨来临前般,给人一种极大的压力。 “朕问你,如果唐军与吐蕃作战,需得多少人马?胜算几何?”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猜中了。 方才他就怀疑,是不是与吐蕃之事有关,现在从李治的口里得到了印证。 “陛下,可是吐蕃那边?” 李治狠狠一拍膝盖,发出清脆的响声:“吐蕃赞普,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陛下,吐蕃究竟出了何事?” “今日在朝堂上,边军回报,吐蕃与吐谷浑两蕃国互相攻杀,又有鸿胪寺报吐蕃使节消息,称吐谷浑入侵吐蕃,让大唐居中调亭。”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阴郁的脸色:“陛下如何看?” “朕……” 李治刚要开口,突然警觉,朝苏大为看了一眼:“你不是之前去过吐蕃?我听闻奏报,显庆元年吐蕃与吐谷浑在白兰便已开战,是吐蕃大相禄东赞领兵,显庆元年至二年,你皆在吐蕃吧?为何不报?” 苏大为有点懵,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地形,向李治道:“陛下,臣入吐蕃是循着丝绸古道,越过山脉,入象雄,至巴颜喀拉山脉附近,那里离着白兰还有很远,当时在巴颜喀拉山,确实遇到过吐蕃大相禄东赞,他们还率兵包围了巴颜喀拉山,据说是要逼本教交出圣女。 后来臣九死一生,才从吐蕃军重围中脱身,归来后,此事已经向陛下禀报,当时禄东赞也的确提到过,想借圣女,平息吐谷浑的反抗……” 李治两眼微闭,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想了想,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改口道:“现在吐蕃派使节称,是吐谷浑入侵吐蕃,吐蕃不得已派兵驻守边境,你如何看?” “此必有诈。” 苏大为极为肯定道:“吐蕃强而吐谷浑弱,昔年太宗时期,吐蕃就曾入侵过吐谷浑,击败了吐谷浑、党项和白兰诸羌,当时我军松州都督韩威轻出战贼,反为所败。 正是因此,太宗定下决心对吐蕃用兵,以史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督步骑五万击之。” 李治略一思索,微微点头。 他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吐蕃与大唐的松州之战,是贞观十二年。 距今已有二十年。 当时战争是由吐蕃入侵吐谷浑引起的。 唐军初战,松州都督居然被吐蕃所败,那可是大唐开国不久,战力最盛的时候。 后来太宗下定决心,派出的阵容非常强大。 侯君集,天下唯二继承李靖兵法者,战功赫赫的大唐名将。 执失思力,归化大唐的外蕃名将。 牛进达和刘兰也是青史留名的杰出将领。 率领五万步骑,听起来不多。 但大唐对外作战,一般五万人是标配。 这五万,可是实打实的精锐。 为了支持五万脱产战兵,按大唐一兵配三名后勤人员来算,五万战兵,需要十五万民夫做后勤。 也就是说,大唐为此战一共发动二十多万人。 在这么豪华的阵容下,才堪堪击退吐蕃。 可知吐蕃之强,绝非吐谷浑能敌。 按正常情况,强者不去欺负弱者,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吐谷浑哪来的胆量主动去侵略吐蕃? 第五十一章 剑指辽东 李治心中把这些关节想清楚,长长吐了口浊气:“朕也是这般认为,方才在朝堂上,朝臣有许多人,居然替吐蕃说话,说吐蕃与大唐乃是姻亲之邦,岂有不帮姻亲,而帮外人的。 朕就觉得不对,现在听你一说,果然如此。” 李治嘴里说着自己英明神武,其实心里,却暗叫一声惭愧。 如果不是上次苏大为回来面圣时,在他面前极力描绘吐蕃一统雪域,现在已经是高原一霸,有可能威胁到大唐西北安全,他这次,只怕也会迷惑,很难判断孰是孰非。 真实历史上—— 吐蕃于显庆元年,以大相禄东赞率领十二万吐蕃兵,侵入吐谷浑。 禄东赞领兵越过巴隆河,进抵位于柴达木盆地一带的白兰氏。 当日,吐蕃军向驻扎白兰的吐谷浑国守军发起袭击,双方苦战三日夜,吐谷浑战死千余人,退出白兰地区。 吐蕃顺势占领了吐谷浑西南辖境,并屯兵白兰以作为日后吞并吐谷浑的跳板。 但凡灭国之战,旷日持久,绝非一两场战斗,能分出胜负的。 而这样的战争,就必须顾及内外形势。 对外,那时大唐还在征战西突厥,注意力全在突厥人身上,无遐顾及其余,是一个极佳的时间窗口。 对内,吐蕃已经完全消化象雄古国的势力,国力空前强大。 此时击吐谷浑,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算如此,吐蕃仍做了一番精妙的“微操”。 一方面,吐蕃派精锐封锁前往大唐的通路,尽全力捕杀吐谷浑的使者,使吐谷浑无法向大唐及时传递消息求救。 同时,吐蕃人自己不断派出使者,通过对大唐鸿胪寺,及一系列高级官员释放虚假消息,并用珍宝厚币,对朝中高官展开一系列“游说”。 对能在朝堂上说上话,能对李治施加影响力的贵族高官,重点“照顾”。 以致于朝堂上大量的声音,都是替吐蕃说话。 是不是很熟悉? 战国时,秦赵决战长平,秦国也正是用这一招,来搞定东方六国,使六国在一旁吃瓜,坐着看赵括军被秦军歼灭。 就算千百年后,这种游说它国高官,实现自己战略意图的阳谋,仍是屡见不鲜。 正史中,正是因此,李治一时难以决择。 而当时李治又一心想征服高句丽,实现太宗未完成的功业。 大唐战略由此向辽东倾斜。 这就给了吐蕃最宝贵的时间窗口。 在大唐显庆四年,吐谷浑大部被吐蕃给吞并。 残余部纷纷内迁,“内附”大唐。 直到那时,李治才如梦初醒,派出大唐名将苏定方,与吐蕃展开大战。 可惜为时已晚。 虽然有苏定方乌海之战,以一千破吐蕃副相达延莽布所率八万吐蕃兵的战场奇迹,但终究无法改变大唐战略被动的局面。 吐蕃吞下的吐谷浑土地,基本都保住了。 而随后大唐为了夺回吐谷浑这个战略缓冲地,做了一系列的战争动作。 直到,大唐名将苏定方逝于军中,一切戛然而止。 大唐高层才意识到,吐谷浑真的丢了,无法再复国。 这原本是高宗朝难以言说的重大战略失误。 但眼下,此刻,在苏大为面前,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苏大为不愿看到日后自己的好基友薛仁贵遭受大非川之败。 亦不愿苏定方以白发皑皑之年,奔忙与平定乱局,四处充当救火队,最终活活累死在军中。 “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此次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是吐蕃想要侵吞吐谷浑。吐谷浑若在,我大唐与吐蕃尚有战略缓冲之地,若吐谷浑有失,吐蕃可以吐谷浑为基,剑指巴蜀剑南道。 到那时,吐蕃占有地利,我军若想再攻回去,必须翻越丛山峻岭,战略十分被动。” 苏大为的一番说辞,显然触动了李治。 他轻轻拍打着膝盖,两眼微眯,沉吟良久。 做为有为的帝王,他虽没去过雪域高原,但对于军略,也非一无所知。 有吐谷浑在,唐军若出巴蜀,便能以吐谷浑为前进基地,得到粮草和人力补充。 若失了吐谷浑,正像苏大为所说,唐军想跨越群山去攻吐蕃,无异于强弩之末。 难难难。 李治手掌轻轻拍打着膝盖。 膝盖,真疼啊。 就像他此刻的内心,无比纠结。 从理智上,他很清楚,如果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大唐将在战略上陷入补动。 可从情感上,征服高句丽,平定辽东,这是多大的诱惑? 太宗没做到的事,若在我手里做成了,岂不是对自己最好的证明? 开疆拓土之功啊,哪怕以后见到太宗,朕也能挺起胸膛吧? 而朝堂上那些人,那些关陇的残余贵族,也该闭嘴了。 此事,从政治上,也是重大的利好,能令朕的皇位更加稳固。 但是…… 吐谷浑也绝不能丢。 如果两边一起作战,只怕是顾此失彼,最后一事无成。 当真是…… 难啊! 微眯的眼睛张开,里面精芒闪烁,显示出一位帝王壮年时期的强烈野心。 “苏大为,若以你看,这仗该怎么打?” “臣认为,西北地势高,若吐蕃占下吐谷浑,便有了对大唐的地利,所以必须在吐谷浑被灭国前,施以援助,无论如何要保住吐谷浑。” “何人可为将?” “苏定方将军,他熟悉西北形势,虽然有些辛苦他,但现在辛苦,好过将来奔忙。” “那你呢?我派你从旁协助苏定方如何?”李治突然道。 这一下,把苏大为给问住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对吐蕃作战,臣本应义不容辞,但如今长安,也实在离不开臣。” “笑话,什么叫长安离不得你?” 李治眼里光芒一闪,有些危险之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长安,唯一离不得的人,只应有一个,就是他,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陛下,昨夜倭正营刚审了桩案子,事涉倭国细作,我正要禀报陛下。” 当下,苏大为将案情及倭正营情况对李治细细说了一番。 “陛下若派我和苏定方将军对付吐蕃,我自是愿意,但是倭正营刚刚整顿,若无臣去操持,只怕又回归散漫,如此,我们在情报上,反而会居于劣势。 保证倭正营,好好利用此案,对倭人和高句丽、甚至是对吐蕃方向反渗透,建立我大唐行之有效的情报网络,也是为内外征战,做出有力支持。 若此时有人能替臣管好倭正营,臣甘愿交出营正之职。” 这番话说完,轮到李治闷住了。 仔细想来,大唐会断案的有不少,如那个狄仁杰听说就不错。 还有一些老刑名,刑部、大理寺也有不少。 但是,能如苏大为这般,对情报之事,了如指掌,能在如此纷乱的局面中,提纲挈领,将倭正营真正撑起来的,一时之间,似乎还真找不出来。 “情报……情报也是重要的。” 李治喃喃自语。 他自然是明白的。 大唐也非不重视情报,像之前派往百济的李大勇,还有许多如李大勇这般的,都是大唐散布出去的重要秘探。 在敌方境内,组建情报网,收集一切情报,给远在长安的李治,提供情报支撑。 但说起来,对外的情报是够重视了,对内,这方面,大唐确实还有些不足。 毕竟,大唐刚建立起来时,并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可是时移世易,做为一个区域性的大国,做为当世第一强国,天可汗的帝国。 大唐长安,早已成了各国争相渗透,争相打探情报的“谍报之都”。 对这一点,李治并非一无所觉,否则也不会拍板成立倭正营。 “如果你不能去吐蕃……” “陛下,臣虽不能亲去吐蕃,但却有合适人选举荐。” “哦,是谁?” “安将军之子,安文生。” 李治微微皱眉,在脑海中仔细回忆。 他对安文生这个名字不太熟悉,一时想不到关于此人的印象。 “安文生此前做过长安县不良人的副帅,与臣为知交好友,之前入吐蕃时,是他替臣指路,他对吐蕃之情,比臣更熟悉。” “他为何对吐蕃熟悉?” “因为他的师父是袁守诚,袁守诚常年游走于西域诸国,想寻找传说中西王母之邦,安文生跟随袁守诚去过许多地方,也去过吐蕃。” 提起袁守诚,李治立刻有了印象。 “你既推荐安文生,可愿为他做保?” 做保的意思就是,如果出了事,你得负连带责任。 苏大为毫不犹豫:“臣愿意。” “朕准了。” 李治长呼了口气。 有熟悉地形地理的人才引路,再加上苏定方之能,至少能保证唐军不败。 如果能稍稍扼制住吐蕃的势头,拖住他们吞并吐谷浑的战略,为大唐争取时间,也就够了。 “阿弥,你上次说过,吐蕃拥兵数十万?” “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 “这些苦寒之地,真是出战士的好地方。” 李治长叹一声:“朕意已决,派苏定方出征,阻吐蕃,救吐谷浑,令安文生为副,率兵两万。” 噗~ 苏大为好悬,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他一脸错愕的看向李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两万人……是不是太少了点?吐蕃人占地利,人数也有优势,给苏将军就两万人?” 神特么两万人,两万人对人家禄东赞十几万人? 虽说苏定方擅长以少胜多,打出逆风翻盘的战绩,但能不能别这样欺负苏老将军? 是看不起吐蕃人还是怎么回事? “朕意已决,对了,朕同时还会派程名振及薛仁贵前往辽东……新罗金春秋已经派使者数度告急,若不去救,只怕新罗不保。” 李治的话,飘飘缈缈,仿佛从天边传来。 苏大为一时愣在当场。 第五十二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安定西北,使大唐免除后顾之忧,不用在地势上和战略上陷入被动,这是苏大为以穿越者的眼光,洞察这一切。 而对李治来说,有着更重要的选择。 那就是辽东。 征服辽东,平定高句丽,是政治上的考量。 太宗李世民在世时,已经将消灭高句丽提上日程,数次征辽,也斩获颇丰。 只是还未达到他平定高句丽的最高战略,太宗所以才说征辽没有胜利。 实际上,并不是没有胜利,而是战术胜利,战略目标还未达成。 在贞观后期,太宗一直派大将对高句丽进行骚扰,使其不能安心恢复生产。 高句丽的国力,也因此大为削弱,已不再是隋朝时的区域霸主。 太宗驾崩前,正筹谋再一次亲征高句丽,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彻底消除中原这位北方强敌。 可惜最后天不假年。 征高句丽的事,便被耽搁下来。 到了现在李治朝的时候,李治的皇位得来的并不容易,他是幼子,头顶上两个哥哥素有贤名,曾是争夺皇位的大热门。 最后太宗是被长孙无忌说动了,为了避免再发生“玄武门之变”这样的人伦惨剧,所以才立最小的嫡子李治为太子。 但李治素来以“柔弱、恭孝”著称。 在登基后,整个永徽年间,都被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压得透不过气来。 虽然近两年已经将局面翻转,也刚刚取得平定西突厥这样的大捷。 但对于李治来说,还需要在另一个战场上获得胜利,以证明自己。 还有什么比完成太宗未竞的事业,更有说服力的呢? 何况,如果此时大唐不出兵,据三韩那边的情报,新罗已经连丢数十城,国土沦陷近半。 再不拉一把,这新罗小弟只怕真的要躺下了。 相比于吐蕃和吐谷浑,大唐更在意半岛的局势,这是历史延续下来的惯性。 谁叫前朝大隋,便是亡于征高句丽。 大唐建立,虽然消灭了突厥这个强敌,但高句丽还在。 无论用何种方法,耗费多少时间、人力,大唐的最高战略目标,一定是灭掉高句丽。 往小里说是李治接过太宗李世民的政治遗产。 往大里说,便是大唐超越前隋,正[]统性无可动摇。 这一切,都是李治心中的考量。 他并非不懂西北局势对大唐的重要性,但是两者都很关键,两相选择,优先要照顾的,是辽东。 至于吐蕃和吐谷浑,派苏定方前往,已经代表李治足够重视了。 抬头看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苏大为,李治心中忽有所感。 在大唐年轻一代的将领里,能如苏大为这般有远见,而且还敢在自己面前仗义直言的,似乎还不多。 要不要提点一下呢? 在永徽末年,他曾担心过。 担心苏大为与武媚娘走得太近,成为武媚娘在外的援助。 将苏大为踢去西北军,既是支走他,方便接下来的计划,也是换一个环境,查看此人品性。 结果出乎李治预料的是,苏大为在军中居然也表现出色,深得征西唐军上下的一致好评。 无论是大总管程知节,还是苏定方等人,都对苏大为的表现赞誉有佳。 除了一点,在班师回朝前,苏大为居然留书出走,做出违反军令之事。 若非有这个把柄,那么苏大为征西之行,表现堪称完美。 不,如果真的毫无错处,只怕李治反而要担心了。 一个如此年青,毫无道德和行为瑕疵的年轻将星,未来,是可以控制住的吗? 只怕得雪藏他几年,以观后效。 正像当年自己的父皇,太宗李世民对薛仁贵所做的一样。 可以说正是苏大为最后的冒失行为,既给自己征西的表现,涂抹一抹明显的污渍,也送了个把柄在李治手中。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举动,令李治感到安心。 此后几番观察,对苏大为的忠诚,终于是打消了顾虑。 否则,就凭当年苏大为第一次救驾时,对自己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就藏他一辈子,终身不录用,又如何? 沉思良久,李治决定,还是可以多信任苏大为一些,给他一些表现的机会。 就像这次,倭正营此次的案子,办得就极为漂亮,令他感到满意。 想到这里,李治开口道:“阿弥,你可知,我为何打算只派给苏将军两万人?” “不知。” “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治沉吟道:“太宗在世的时候,曾与我讨论过前朝得失,他说,隋炀帝所做的一切,虽然是弄垮了他自己,但从长远来看,他做的都是对的。” 苏大为下意识点头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李治手撑着木椅扶手,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得有点意思,可惜,没有功在当代,全是利在千秋了,所以天下人都反他,因为他那代人,并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 苏大为默默点头。 隋炀帝开运河,兴科举,打压世家,征辽东。 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是对的。 但是正确的事,也有可能得到错误的结果。 “炀帝失之太急,把数代人的事,想要在短短数年间做完,怎能不透支民力、国力,怎能不天下鼎沸?”李治轻轻拍了下扶手,接着道:“所以太宗在世时,其实对用兵……极为谨慎。” “极为谨慎?” 苏大为有些诧异,这和他所知的不同。 他记得,大唐从建国开始,前几十年,打仗似乎一直没停过。 这也能叫极为谨慎? “太宗跟我说过,他心中,有一个五年计划。” 李治这话出来,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微变,那是吃惊的。 神特么的五年计划,李世民居然有这个脑洞?这不是后世才有的名词吗? 只听李治继续说下去:“太宗从登基开始,到征辽东前,一共经历三个五年。第一个五年,令大唐休养生息了四年,在贞观四年,出兵灭了东突厥。” 苏大为不由点头。 “第二个五年,大唐又休养生息四年,在贞观九年,灭了吐谷浑。” “接着便是又休息四年,在贞观十四年,大唐收服了西域。” 咦? 听到李治这么说,心里默默一算,苏大为不由讶然,还真是。 看起来李世民当政时,打仗是常态,许多后世的人一直奇怪,大唐初立,是如何将突厥这样的消灭,并且还没耽误经济建设。 现在听李治提及,这才恍然。 李世民不愧是一代雄主,隋炀帝玩起来会崩的灭国之战,在李世民手里,却是精心策划后的举动。 “贞观的第四个五年,依旧是休养生息了四年,然后太宗准备在贞观十九年拿下高句丽……”说到这里,李治便住口了,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就得说到太宗李世民没能拿下高句丽之事,不想再说。 “我大唐从前隋灭亡吸取到的教训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如孙子所言,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李治向苏大为正色道:“所以朕登基以来,只要腾出手,便驱使将士们,向四周不臣者,挥动大唐的鞭子,让他们都明白天可汉的威严。 可朕也必须得明白,一切过犹不及,绝不可滥用。 兵力是如此,民力、国力,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我大唐刚刚完成征西突厥之战,边关将士衣不解甲,尚未得到很好的休整。 然,吐谷浑事急,不可不救,只能令苏老将军再次领兵西进。” 稍微喘了几口气,李治伸指向一边指了指,那里挂着一副硕大的地图,正如苏定方在家中悬挂的一样,用鲜红色的笔触圈起了辽东。 “辽东,同样事急,朕亦不能放。如今我大唐精锐,一部在西域,随裴行俭守住四镇,一部要前往辽东,你觉得,朕还有多少兵马可派?” 李治苦笑着拍拍膝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就算我从镇守各要害的折冲府,抽调人手,你算算,这个后勤和消耗,得糜费多少钱粮? 两万,不能再多了,为了挤出这两万兵,朕还需要派六万民夫做粮食转运,西北群山峻岭,粮食转运困难,只怕六万人都还不够,还需要大量的骡马,还需要大军行进之处,各地支援。 这些,都是要扰民,要误农时,要消耗国力的。 朕当这个家,就一定要量入为出,留有余力,绝不能再重蹈前朝覆辙。” “陛下高瞻远瞩,臣受教。” 苏大为肃然起敬,叉手行礼。 心里想的则是:这还是生产力太低下了,农业社会,大规模的征调人口作战,便会耽误生产,会严重影响国内的生产力。 难怪大唐对外用兵,多数都是派数万人,大量征调胡人仆从军。 看来的确是吸取了隋亡的经验。 可惜,随着后来对吐蕃战略的失败,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唐周边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逼得唐军不得不四面出击,频频救火。 一代名将苏定方都累死军中。 令李治与李世民施行了两代帝王的“五年计划”,休养生息而后对外用兵的策略,彻底失败。 唐军的战力,也自此开始衰落。 不得不大量依赖胡人仆从军做补充。 第五十三章 通天真人 “苏定方擅长以少胜多,这两万人交给他,朕相信他能打出不坏的局面,万一不顺利,我们也不致伤筋动骨,待辽东腾出手来,朕再让薛仁贵他们率军支援吐谷浑,相信能稳定局面。” 李治信心满满的道。 苏大为,却是没他那么乐观。 他知道,辽东半岛是个大泥潭,唐军在那边,不知要陷多少年,才能取得胜利。 而且胜后,得最大便宜的还是新罗的金家。 可惜这些是绝对无法对李治言明的。 不然没法解释,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令李治相信。 心里苦笑一声,苏大为又向李治道:“陛下既然决定用兵,那么臣以为,倭正营可以在情报方面予以配合,之前破获的倭人细作之事,我们可以……” “此计可行!” 李治一边喘气,一边兴奋的拍了拍膝盖:“如此一来,朕收复辽东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 日月如梭,时间如白马过隙。 不知不觉,距离上次入皇宫,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苏大为都在忙于整顿倭正营内的事务,重新立下规矩、章程。 梳理人手,人员。 将倭正营内部整顿,令它咬合成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向着苏大为希望的那样前进。 做为副手的高大龙,也是忙得飞起。 通过秘密审讯禁卫王清河,用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保证他重新倒向大唐,将倭人细作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倭正营由此也渐渐摸清倭人在长安布下的情报网络。 当坐在桌案前的苏大为,看着手里那份高大龙交上来的卷宗时,一时有些语塞。 “大龙,你这字……” “我哪会写字,小桑写的,我正在学,不过估摸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学会。” 高大龙摸了摸下巴道:“对了,那个王清河最近已经吐露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感觉,他知道的也不多,倭人应该还有其他的细作和渗透,但是想要弄清楚,只怕不是一日之功。” “没关系,我们不用全数弄清,只要有王清河这条线,再多摸清一两条,便可以按计行事,到时倭人自然会信我们的情报。” 高大龙看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还是你的鬼点子多。” “都是为了大唐嘛。” 苏大为不以为意。 他的方法说起来并没什么稀奇,其实就是真假虚实的切换。 开始,一定要给倭人一些饵,给一些有利的消息,让倭人尝到甜头。 这样便会突显出王清河这条线的重要。 倭人自会把关注度吸引过来。 等到关键时刻,倭正营自会放出一些相反的消息,或者虚实难辩的消息,令倭人的情报系统遭受重大损失。 “比如最近,大唐要对外用兵,倭人已经在频繁打探了,这件事,除了陛下和有限数人,根本没对外公布,所以倭人应该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他们能从大唐兵马和粮草的调动判断要用兵,却无法断定用兵的方向、规模和将领。、 可以透露一些给他们,告诉他们大唐要对西北用兵,领兵大将是苏定方。 这件事很快便会证实。 如此倭人和高句丽那边,必然会松懈下来。 待薛仁贵他们兵发辽东时,便有一个时间差,他们的情报迟缓,我军会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 苏大为不厌其烦的向高大龙交代细节。 高大龙和一旁的小桑点点头记下。 虽然这招挺阴险的,但大概率,以后倭正营都会如此行事。 在非关键的问题上,可以大方的出示情报。 在关键问题上,可以模糊、迟滞,甚至错误引导对方的情报机构,为唐军的行动,创造有利的条件。 说完这些,苏大为把手里的毛笔搁在一旁叹了一口气。 从上次以后,很多事他也想开了,想明白了。 就算有着先知先觉,但有许多事,并非是李治不明白,只是受限于环境、条件,不得不为之。 李治的选择,已经是大唐当下的最优解。 不存在再好的办法。 全力对付吐蕃,新罗可能会被高句丽吞并。 以高句丽区域性大国的底子,一但能占据新罗,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恢复实力。 到那时,对大唐来说,同样是一大威胁。 全力去对付高句丽,放任吐蕃不管…… 历史已经证明了,大唐之后被吐蕃坑得挺惨。 连长安都被吐蕃人打破过。 所以……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 问题李治考虑得也挺对。 天下兵马就这么多,这头人手用得多,那头就得少一些。 还要考虑各地驻守的折冲府兵马。 还要镇守西域,还要巩固过去突厥人的草原各部。 还要…… 千头万绪,哪里不要人? 都去打仗了,那么多后勤的农人都去运粮了,谁来种粮? 明年饿肚皮吗? 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算了,我如此焦虑做甚,大唐再怎么说,雄风仍在,只要架子不倒。 苟过武周时期,一直到唐明皇那里都没什么大问题。 要到李隆基晚年,经历安史之乱,大唐才彻底衰落。 那个时间,已非我能看到的了。 管那么多做甚?” 苏大为喃喃自语。 周大龙在一旁冲他好奇的问:“阿弥,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情绪接着道:“对了,关于苏定方将军要出兵吐谷浑,可以快点放出去,我估计就这几天了,别等人出兵了,咱们还没利用上这条消息……” “放心,误不了事。” 高大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 “有事就说啊,干嘛吞吞吐吐,说出来又不会怀孕。” “恶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媳妇,什么怀……对了,说来,你上次不是说要帮大虎介绍一门亲事,人呢?那媒婆呢?” “咳咳……最近不是忙么,忘了,放手,别掐老子,真忘了,我一会就去找周二哥,放心,答应你的事跑不了。” 苏大为一巴掌把高大龙伸过来抓自己的爪子拍开:“有事说事,君子动手不动脚。” “我特么不是君子,我是蚺鬼!” 高大龙狞笑一声,露出两颗尖牙,眼中凶芒一闪。 见苏大为没理他这套,他讪讪的挠了挠后脑:“是关于那个武顺家的事……上次不是说贺兰敏之可能是杀了钱三吗?我这几天留意了一下,倒发现一桩有趣的事。” “何事?” “贺兰敏之,与一些江湖人走得极近,这些江湖人似乎颇有些手段,我怀疑其中有异人,为首之人,好像叫什么……通天真人。” “通天真人?”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莫非,后世那个徐老怪不是乱编的。 史上真有此人? “这通天真人,与贺兰敏之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倒还没查出来,只知道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在武家新宅子里,至于具体在做什么,我没进去,不甚清楚。” “尼玛,你都查到这一步了,做戏不做全套。” 苏大为骂了一声,看了高大龙一眼:“他们一般什么时候聚?” “阿弥,你想……” 一个时辰后。 苏大为、高大龙和小桑三人,已经到来武顺家新宅附近。 对了,现在不能直接呼武顺,而应称她为韩国夫人。 “阿弥,你盯着旁边这家府宅做甚?” 巷角边,高大龙留意到苏大为一直在看许敬宗的宅子,不由好奇。 “上次查案时,我不是在凶案现场收集过一些毛发嘛,后来我让黑三郎嗅了味道,循着味道曾来过许敬宗府前。也不知那些毛发,究竟是凶手的,又或者是钱三的。” 如果是凶手的,那黑三郎大概就是闻着贺兰敏之的味儿找过来。 只是因为大雨冲刷过气味,后来失了方向。 但如果是钱三的…… 那可就好玩了。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只能成为苏大为心里的一个疑点,难以证实。 “府门开了,看那个人。” 小桑在一旁低喝一声。 苏大为抬头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身月白僧衣的明崇俨 第五十四章 谈判结果 明崇俨比贺兰敏之还要小上几岁,但却透着远超乎他实际年龄的成熟。 因为是带发修行,并没有出现后世诸如“我秃了我也变强了”的情况。 一头秀发在头上用一根玉簪束起,戴以莲冠。 眉目清秀而妖异。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语也带笑。 似乎有一种令人酥醉的魔力,能一直看进人的心里。 如果笑起来,在一边面颊上,便会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 此时明崇俨和两名陌生男子,从韩国夫人府上走出。 但却没有走远,一拐弯,居然是去了许敬宗府上。 “阿弥……” 高大龙开口问了一声,却被苏大为挥手打断。 “先别说,让我想想。” 眼前之事,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他又想起当日黑三郎在许敬宗府前徘徊,莫非,许敬宗真的和钱三之事有关? 那这件看似普通的仇杀案,还会牵出些什么来? 苏大为在心里权衡。 要想破案,只怕得再冒一次险。 但这种事,如果被撞破,只怕李治也不好护着自己。 毕竟,擅闯当朝中书令的私人府邸,这种事情太惹人忌讳了。 就在苏大为心中天人交战时,一旁的小桑低声道:“有人来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长巷一头,贺兰敏之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正向自家宅子走来。 他穿着一身贵公子的华服,看上去明艳无比。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充满阳刚之气。 任谁都无法将他与诡异联系在一起。 不过再仔细多看两眼,苏大为发现,在贺兰敏之的额角,到眉心的位置,多出一条殷红的伤疤,看上去甚是明显。 这令他原本俊朗的脸上,多出几分戾气。 苏大为微微一怔,暗想:不知是谁伤了他?以武媚娘如今的身份,她以前这些亲戚,如母亲杨氏,被封为荣国夫人。 姐姐武顺,被封韩国夫人。 俱赐豪宅奴仆。 身份不可同日而曰。 这种情况下,除了钱三那种出身市井的无赖之徒,谁会不知道贺兰敏之的身份,谁敢伤这位大唐新晋的外戚? 心中略一思索的功夫,就见贺兰敏之拍开大门,径自走进去。 苏大为心念一动:“大龙,想不想跟我进去瞧瞧?” “光天化日之下,闯当朝皇后亲姐的宅子?” 高大龙有些吃惊的瞪向苏大为。 “你不会不敢吧?” “嘿嘿,有你顶在前面,有何不敢?” “行了,走吧。” 盏茶时间后,高大龙黑着一张脸,侧向苏大为:“就这?” “不然呢?” 苏大为向他扫了一眼。 小桑在后面,抽了抽嘴角,憋住笑容。 大团头以为苏大兄要带他偷偷潜入武顺府上,却没料,他却是光明正大的敲门而入。 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偷入韩国夫人府上,想想就刺激。 可惜,苏大为却没这么做。 他现在行事越发稳重,考虑得也更周全。 贺兰敏之对他来说,犹如一颗定时炸弹般,不搞清楚他为何要杀自己,只怕是寝食难安。 至少得将他稳住,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对自己下手。 要让他明白,对付自己将会承受何种代价。 至于贺兰敏之与明崇俨,还有许敬宗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在偷偷做些什么,苏大为却没太大兴趣去知道。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圈子。 这长安的人那么多,事那么多,岂能全部都查清楚? 只要不影响到自己,不妨碍自己的圈子,苏大为也不愿意多生事端。 “郎君,苏大为带到了。” 府中仆人对着坐在园内的贺兰敏之鞠躬道。 “行了,你们下去,我与苏郎君说会话。”贺兰敏之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额头上的那道红色伤痕,看起来愈发明显。 那像是被人以利器划开的。 看着伤口颇伤,破相了。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更严重。 但贺兰敏之身有诡异之血,伤势恢复远超常人。 待仆人都退出去,园中只有苏大为、高大龙和小桑,再加上坐在桌前的贺兰敏之,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黑衣青年。 正好三对三。 贺兰敏之抬首向苏大为看过来。 阳光斜照,这令苏大为半边脸,都映在霞光里,红彤彤的,有些看不分明。 贺兰敏之微微眯起眼睛,眼里神色颇有些复杂。 “苏郎君,今天登门,不知何事?” 口气明显带着疏离,也不喊人舅了。 苏大为的目向投向他身后的人:“想说一些私事,有外人在方便吗?” “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如果有,也是……” 贺兰敏之向苏大为身后指了指,意指高大龙和小桑二人。 他的态度倒是颇为强硬,有点出人意料。 原本苏大为以为,见到自己他多少会有些不自在,甚至回避。 结果看贺兰敏之这表现,只能说,心理建设太好了,好像没事人一样。 丝毫没有上次刺杀自己失败的影响。 “敏之,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直说了。” “请说。” 贺兰敏之翘起二郎腿,手在膝上时轻时重的拍击着,显得有些轻慢。 苏大为身边,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苏大为却仿佛没看见般,平静的道:“关于钱三被杀之案。” “钱三是谁?”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过去经常上你家讹诈钱财,我打听过,这些有你家原来的邻居可以证实。” 贺兰敏之脸色微变,放下二郎腿,以一种略带戒备的姿势,向苏大为反问:“你查过我?” “不是查你,是为了查案,钱三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他最后一次来府上,你告诉他,会给他一笔钱是吗?” “没错,我是说过。” 贺兰敏之一口应下,表现出一股子光棍气:“可后来我没见过他,他再也没来过。” “你当时不是告诉他,过几日送钱去他家吗?” “谁说的?” 贺兰敏之一个激灵,大声道:“钱三死了,谁能证明我说过?这些都是胡言乱语,毫无事实根据。” “不必这么紧张。” “我没紧张!” 贺兰敏之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苍蝇:“苏郎君就是为了这件事上门来?拿我当犯人审罗?” “只是问问。” “我没这么多闲功夫,你有证据,可以来抓我,若没有,就请回吧。” 他说着,眉毛扬起,这个微表情,令他额头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殷红,看起来如一条血线般夺目。 “等等。” 眼看着对方要逐客,苏大为道:“钱三的事暂且不说,但是那日你请我到府上来做客,结果却设下埋伏想要杀我,这一点,你是否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苏大为落在贺兰敏之身上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像是飞刀般,要透入贺兰敏之的心底。 而在苏大为身后的高大龙和小桑,两人同时变色。 之前苏大为从来没提过,那天发生了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们俩才知道,贺兰敏之居然对苏大为动过手。 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毕竟苏大为对贺兰敏之也算有过救命之恩。 这一点,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 再则说,贺兰敏之的母亲武顺,也欠过苏大为的人情。 更别提还有武媚娘这层关系在。 无论从哪方面看,贺兰敏之都不应该会对苏大为出手。 可他偏偏这么做了。 难道是疯了? 又或者是被人蛊惑,中了什么邪术? 这个想法,不光是高大龙有,苏大为同样有过类似的猜测,怀疑贺兰敏之是不是像当年武顺一样,被人用邪术控制。 所以他才要亲自登门再看一下。 但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也就是说,贺兰敏之表现出来完全是清醒的。 他的一切决定,都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并没有受别的影响。 这便是最古怪的地方。 “苏郎君……” 贺兰敏之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笑了。 他的笑容十分迷人。 爽朗的,露出一口白牙。 但是话里的内容,却让人背生寒意。 “苏郎君,有谁能证明我做过什么?没有吧?东西可以乱吃,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哪怕是闹到小姨那里,我也是没做过,对吧,还是那句话,你要有证据就拿出来,没证据,就请吧。” 大袖一挥,语气转冷。 这已经是明着赶人了。 苏大为颇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敏之,你怎么变成这样?” 才两年不见,当年那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简直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你不记得当年我给你买陶人,还有救你的事了?” “记得,我都记得很清楚,苏郎君,你别这么婆婆妈妈的,非要我赶你才肯走吗?”贺兰敏之双手叉腰,语气渐渐不耐烦起来。 来之前,苏大为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贺兰敏之居然会一推二五六,直接否认。 这令他十分被动。 有些事,的确是没证据。 但有些事他是亲历者,还需要什么证据? 直接上门问话,不是为了追责,而是为了和解。 能有一个稳定的后方。 但贺兰敏之拒绝的态度,将苏大为的一切努力,都化做泡影。 “敏之,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说得对,有些事,我的确一时拿不出证据来,但是……不代表我永远没有证据。何况……有些事何须证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你在威胁我吗?” 贺兰敏之脸上涌起一股黑气。 站在他身后的两人若有感应,一齐上前半步,冲苏大为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吼。 从他们身上,一种古怪的力量波动,突然冲起。 异人! 第五十五章 异人对诡异 苏大为心中微动,耳中听到小桑的声音传来:“那位通天真人的手下。” 原来如此。 那位通天真人是异人倒是不稀奇,不过连手下都是异人的话,这就有点意思了。 难不成,这位真人,真的神通广大,招揽了一帮异人替自己效力? 那他们的目地是什么? 又是如何与贺兰敏之搭上关系的? 敏之的变化,是不是这些人在其中推动? 看来回头,要好好查一查这个通天真人。 苏大为心念急转,就见贺兰敏之颇为嚣张的扬头大笑了几声,接着袖子一甩:“送客!”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异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苏大为:“请吧。” “我要是不走呢?” 话还没说清楚,来的目地一个都没实现,苏大为并不急着走。 “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一名黑衣人说着,右手五指活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杀气。 还没等他动手,高大龙在嘿嘿的笑声里,说了声:“有趣。” “真当我们都是软柿子?这么有趣的事,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想当年,在丰邑坊他是大团头。 哪怕是被霸府的人镇压,他依旧选择化身为蚺鬼,令霸府头痛不已。 如今,他身为苏大为的副手,要是能让区区两名异人,将自己一行人赶出去,那岂非要被人笑掉大牙?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脸上,手上,依次浮现鳞甲。 从他上,独属于蚺鬼的气息,猛地张开。 那是一种阴郁、黑暗又凶戾到极致的气息。 长安县,不良人衙门的后院。 正坐在胡凳上,与同样蜷缩在胡凳上的李淳风相对下棋的桂建超,猛地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蚺鬼这是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李淳风,手里拈着一枚白子,脸上现出深思之色。 韩国夫人府上。 此时,那名想向苏大为出手的异人已经惊呆了。 从高大龙身上暴发出的气息,极其原始、荒凉。 但却是极为纯粹的诡异气息,实力远在他之上,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更可怕的是小桑。 随着高大龙的变化,小桑也解开了禁制,一只手化作巨大兽爪,狰狞可怖。 “两个……两个诡异!” 两名异人被彻底镇住了。 连退几步与贺兰敏之肩挨着肩:“少主,您看……” 贺兰敏之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内心正在激烈的挣扎。 “你们都是诡异?” 高大龙的头已经化作巨大的蛇头,没有说话,只是向着贺兰敏之的方向,吐了吐长长的舌信。 他的眼睛完全是冷血兽内的竖瞳,灰色的。 现在还勉强维持着人形,若再变化下去,他将彻底诡异化。 那也意味着一些本性上的东西,可能会无法控制,彻底失控的蚺鬼很难压住心底的恶魔。 到那时,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没想到啊,苏郎君,你居然……居然身边藏着如此重要的人,莫非是老天给我机会?” 贺兰敏之喃喃自语。 苏大为却没有耐心再纠缠下去了。 开口道:“我对你,还有明崇俨,究竟做什么事,不感兴趣,但是你们也别来烦我。不光是你们有帮手,我的朋友也不少。还有,如果你没有把握一次收拾掉我,就请学会和我和平相处。 如果再有事触到我的底线,我保证,你会后悔。” 这才是威胁。 平静的威胁。 并没有刻意去强调什么,只是平静的叙述出一个事实。 苏大为说完,伸手拍了拍高大龙的肩膀:“我们走。” “这就走?”高大龙巨吻张开,从低沉含混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没尽兴的感觉。 “走了,再不走,难不成真的打起来?赶紧收了神通吧。” 苏大为笑了笑,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高大龙和小桑收回人形,跟着苏大为向外走去。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 只有贺兰敏之站在[]原地,呆如木鸡。 从他的脸上,一会流露出忌惮怒意。 一会,又留露出艳羡之色。 “敏之。” 明崇俨从外面匆匆跑进来,隔得很远就向贺兰敏之大声道:“我刚才看到了苏大为的身影,他来过了?刚才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放心吧,我的身份他不敢动。” 贺兰敏之颇为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额头上鲜红的疤痕随之微动了一下。 “敏之,我方才好像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跟着苏大为一起来的两个人,都是诡异。” 贺兰敏之毫不避讳跟在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上前几步,伸手与明崇俨挽住胳膊,两人折身,向着宅院深处走去。 “你的感觉没错,刚才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 贺兰敏之的笑容有些复杂。 “现在想来,有些搞笑呢。” “怎么说?” “你想,我是半诡异,身边带着是通天真人推荐的异人。那苏大为,听你说也是开灵的异人,但他带着的,却是两名诡异,而且品级不低。”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那种独属于诡异的气味。 明崇俨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摇头失笑。 “他身为异人,身边居然带着诡异,这倒有趣了。” 不良人、异人,无论是哪一层身份,苏大为与诡异,都应该是敬而远之,没什么交集才对。 但眼下,跟着苏大为前来的高大龙和小桑居然是诡异。 而且不是普通的诡异,从气息判断,等级不低。 “崇俨,这苏大为身上,比你我之前想到的还要深邃啊。” “那之前的计划……” “暂时搁置吧。”贺兰敏之撇了撇嘴:“没把握能一举将他除去,如果一次不成,被他逃脱,只怕此人真会不顾一切报复。” “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没必要。” 贺兰敏之说着,长呼了口气:“好在他也没证据,没法证明是我做的,应该不敢轻动。” “那就只能再找机会了。” “不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们可以……” “阿弥,刚才若不是你朝我使眼色,我真想把那个贺兰敏之和他身边的人全都杀了。” 高大龙虽然恢复了人形,但说话还是透出强烈的戾气。 方才蚺鬼的原形,将一部份杀意继承给他了。 虽然能以自己坚强的意志,每次都将其压下去,但蚺鬼的残忍好杀,就是他的本性,不可能更改。 “别动不动就说杀啊,他的身份,若真死在你的手里,我会很为难的。” “哈哈,我就是这么一说。” 高大龙仰头笑了笑。 “不过没想到,身份一变,他就完全不同了,好像换了个人,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影子,而且身边还聚拢了一帮异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贺兰敏之和这帮异人,似在秘谋着什么,令人担忧。” “回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不过行事要小心些,不要刺激到他。” “放心,这事我有分寸。” “钱三的案子……” “我会转呈给县里,让不良人继续跟进,我知道的,也会记录在案,不过,确实没有证据,只凭我一个人的口供,可无法改变什么。”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道:“不过这样也好,找不齐证据,此案就无法判定是贺兰敏之所为。真要查出什么来,给贺兰敏之定个死罪,在皇后那里,我就不好交代了。” “忒麻烦,若查案都像你这样,人得累死,疯了都可能。”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苏大为两手一摊:“是的,我想。” “滚!恶贼,又拿人来消遣。” 此次虽然没摸清楚,贺兰敏之究竟是为何,有什么秘密。 但也算是敲打过一番。 再加上高大龙与小桑的诡异化,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亮肌肉”。 如果贺兰敏之足够聪明的话,应该不会再轻易挑衅自己。 若真的再有下一次,苏大为也不会再讲什么情份,拚着令武媚娘尴尬为难,也会将贺兰敏之先一步除去。 好在,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似乎,贺兰敏之和明崇俨消停下来了。 而苏大为,也有更多事务要忙,渐渐将贺兰敏之的事,忘在脑后。 首先是情报方面的工作。 通过和高大龙定下的章程,开始有条不紊的向倭人透露唐军要出兵的消息。 通过不良人和公交署暗中监视,东瀛会馆果然变得忙碌起来。 几乎是通宵达旦。 苏大为清楚,这些倭人一定有许多消息渠道。 但现今大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唐军接下来的动向。 哪怕问到军方,只要不是趴在李治的书桌上,看他亲笔拟下的密旨,都不可能清楚唐军要攻向哪个方向,要派谁为将,兵力多少,人员布置。 最多也只能猜测,大唐想要对高句丽用兵了。 这一点倒是瞒不了人。 毕竟,兵力调动和上层的意思,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 苏大为现在在做的,就是给那些倭人,吃一颗定心丸。 在一片猜测大唐要对高句丽用兵的消息里,悄然夹杂了经由倭正营经心泡制过的“情报”。 情报里的消息只有一条,大唐此次用兵,是为了对付吐蕃。 开始,倭人自然是不相信的。 之前种种迹象,明显都是唐军重心要投入到辽东,西北才打过西突厥,怎么可能准备这么久,是为了杀个回马枪,再兵指吐蕃。 绝不可能! 但是,事实令倭人所有的情报系统都打脸了。 一个月后,大唐名将苏定方,携五万唐军(诈称),并民夫骡马,奔赴西北。 目标,救吐谷浑,惩罚吐蕃。 一时间,长安内各种消息漫天而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治准备了这么久,积蓄了一大批钱粮、战马、兵甲,居然在刚结束两年征西突厥之战后,再次将唐军,投向西北战场。 一时间,天下侧目。 第五十六章 陛下,时代不同了 外面的纷扰,与苏大为无关,他只专注于自己眼前之事。 梳理倭正营,建立独属于大唐的情报系统。 比如倭正营的保密措施,还有下层的情报细作,一层层得调整为树状结构,方能便于管理。 组织学才是最大的学问。 如何将这些散沙般的人才聚拢起来,并且各安其份,在这个组织内,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且有一个能向上的通道,所做的功业,皆能转化为向上的通途。 使人人争先,勇于任事,挣一份劳业,在这个体系内不断晋升。 这才是最大的本事。 此外,在对外的情报收集上,苏大为禀报了李治,吸纳一批军中斥候来充任骨干,再征召一些游侠散户,一层层的将倭正营包裹在里面。 除了核心组织,这些外线人员,都是单线联系,确保任何一环出问题,都不可能对倭正营造成影响。 这是苏大为吸纳了后世某些“谍战”的知识。 同时将整个情报版图,分为八条线,不同的线,下层再分若干分枝,针对不同的区域和情报点。 每一个支线,具体到个人,所能掌握的信息,都按区域和层级划分。 若哪一环节出问题,根据对手的反应,便能逆推出情报在哪一环丢失。 丢失的情报,可以追溯到个人。 如此一来,就算是自己这边下层的线人失手,被对方抓到或者策反,也起不了大的效果。 既不会令整条线遭殃,更不可能查到核心的倭正营成员。 此外,对倭正营核心人员乃至亲属,苏大为都定下了保密章程,以及组建另一个保护机构,专门用以保护核心要员和其家属,确保不出意外。 一个倭正营,在周扬和崔六郎手里,便是箫规曹随,平平无奇。 但是在苏大为手里,硬是填充了无数细节。 以致于将这一切呈报到李治手里时,这位大唐皇帝惊讶的发现,整个倭正营上下,居然被苏大为居然给打造出一个极其严密的组织。 其组织架构,从思想动员、情报知识培训,单线情报组织构成、外围人员、各支线区域,安保安防机构,核心组织构成。 乃至最重要的,钱从哪来。 一切,都被苏大为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治正在饮茶,看到手里的奏折,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这是倭正营?” 神特马的,本来只是针对倭人查细作之事建立的临时机构,这怎么搞出这么复杂的组织出来了? 这些细节和人员架构,快要直追大理寺了吧? 而且一些地方,甚至比大理寺还要复杂。 像什么信息分区域、层级,下发到各支线和外围情报人员,如何策反、如何追溯,如何查获对方细作,如何做己方人员的思想统一,专业技能培训,还有安保安防,还有赚钱的模式,来养这个庞大的机构。 这特么…… 除了没有搞出个天策府来,除了没涉及军事,完全可以独立运行,不受朝廷制约。 “你这……保护倭正营家人,这……” “陛下,与敌国细作的交锋,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其中凶险,丝毫不弱于战场上的厮杀。若不能令核心人员没有后顾之忧,如何能令他们安心做战?何况,保护好其家人,也可以防止他们轻易被敌方策反。 毕竟,倭正营以后会掌握越来越多的情报,既有大唐的,也有敌方的,不可不慎重。” “算你有理。” 李治表情有些微妙,有一种“我竟无言以对”的感觉。 “那这又是什么?” 他指向奏折里,提到的财务支出一项。 “你一个大理寺下属情报机构,还需要有单独的财务支出?” “陛下,倭正营成立之初,陛下便定下调子,倭正营虽然挂在大理寺下,但是直接对陛下您负责的,若有案件需要大理寺协助,才与之分享信息,所以,臣以为倭正营首先不是大理寺的下属,而是平级。” 李治看着他,那眼神,距离吃人也仅差一步之遥。 没错,当时朕是这么说,可最终解释权,还是在朕的手里,做臣子的,岂可妄测圣意? “另外陛下,您知道当年太宗的玄甲精骑吗?” “这个自然知道。” 李治对这个实在太熟悉了,张开就来:“昔日太宗皇帝从军中精选果敢勇毅之士,配以最好的战马和衣甲兵器,与之同寝同食,亲手训练,如此一年,玄甲精骑练成,凡太宗剑锋所向,无往不前。 在对王世充,还有窦建德时,这支兵马,都立下赫赫战功,多次以少胜多。” “倭正营,正是陛下手中的玄甲精骑,若想这批勇毅之士,能发挥出战力,陛下定然要给最好的‘战马’,最好的训练,如此,它将成为陛下手中最利的剑。”苏大为向李治拱手道。 “苏大为,你开什么玩笑。” 李治面有不悦的一拂衣袖。 “玄甲精骑是战场中的王者,是所向无敌的骑兵,倭正营乃是监察细作,怎么会是朕的玄甲精骑?” “陛下,时代不同了。” 苏大为向李治诚恳的道:“如今大唐立国已四十载,所面对的敌人,又何止是战场上的敌人?” 李治方才只是一时心绪不佳,最近他的头痛越来越严重,膝盖也疼得厉害,这使得他的脾气变得急躁了许多。 但是当苏大为这句话出来。 李治瞬时眼中爆发出强烈的神彩。 只见苏大为继续道:“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大唐内的,大唐外的,敌国的,藩属国的,无数与陛下作对之人,可未必都是在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来。 也正因此,陛下手里,需要倭正营这样一支力量,对外部细作的渗透,还有内部情报的掌握,做到完全忠于陛下,替陛下监察。”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苏大为声音放轻。 把几乎说出口的“监察天下”四个字,缩回去一半。 不能得意忘形了,若真的监察天下,那就不是倭正营,而是锦衣卫了。 不过,实则各个王朝,都有类似锦衣卫的特务机构。 秦之黑冰台。 汉之绣衣使。 唐之不良人,到后期,还有宫中宦官集团。 后人熟知明朝锦衣卫和东西两厂,不过因为时间距离近,所听过的故事更多一些。 李治没作声。 没作声,就是心动了。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时快时慢,就像是他跌宕起伏的心绪。 没错,大唐确实有独属于皇帝的情报机构,行使对内监察之责。 但之前,这个机构主要是针对异人,对诡异。 这个机构,名为太史局。 现如今在太史令李淳风的掌管下,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除此外,还有千牛卫和百骑,既有护卫皇帝的禁军之职,又有监听耳目,替皇帝收集情报信息,监察百官之责。 《大唐通典.职官十》:大唐之初有禁兵,号为“百骑”,属羽林。 《旧唐书.王毛仲传》:初,太宗贞观中,择官户蕃口中少年骁勇者百人,每出游猎,令持弓矢于御马前射生,令骑豹文鞯,著画兽文衫,谓之百骑。 《新唐书.兵志》:及贞观初,太宗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于北门长上,曰百骑,以从田猎。 但是,在贞观后期,百骑这一编制取消了。 这一切,源自于最后一任百骑长。 当时的百骑长,为侯君集,因涉及太子谋反案,被诛。 此后,太宗便撤掉“百骑”。 如今李治手里,虽然还有千牛卫等禁军,也会提供一定的消息,但大多只是皇城之内,再远,便鞭长莫及了。 苏大为这份奏折,含金量很高,里面详细提到了倭正营的构成,以及各种职能运作。 而且不是空谈,涉及到许多具体的东西,可以说是十分成熟的一份“未来企划”。 以李治的经验判断,十分可行。 如果真按让苏大为按这份奏折放手施为,至少长安内的风吹草动,什么都瞒不过李治。 至于以后,若李治肯放权,倭正营监察的手,便可遍及整个大唐,乃至伸向藩属和周边国家。 这是独属于皇帝一人,大唐最为隐秘的情报机构。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机构,在大唐的职司和官僚体系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编制。 这也等于,只要李治点点头,这把刀,就握在了他的掌心里。 心动,怎能不心动。 但是…… 李治的目光盯着苏大为,良久:“若倭正营真按你的想法去建设,以后必将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朕在一天,尚可驾驭,若朕不在……” “陛下。” 苏大为抱拳道:“情报亦是战场,我们不去占领,我们的敌人便会占领。因此,成立类似的情报机构,确有必要。 至于陛下所担心之事,臣只知道一句话:恩从上出。 陛下只用抓住钱粮与人事任用这两样,倭正营翻不了天。” 钱粮是财富。 人事任免是权柄。 只要有这两样,任何机构,乃至军事组织,也无法自成一体。 因为它的血液,全靠皇帝的意志。 若哪天皇帝觉得没有必要存在,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撤除。 正如当年的百骑。 第五十七章 捷报频传 李治的容貌极有特点。 他既有李唐家族惯有的高隆额头,英挺的鼻子,微褐的瞳孔。 又有着长孙氏白皙的皮肤。 以及,他的唇型线条柔和,看起来嘴角微微上挑。 不怒时,总觉得是在微笑。 这令他的脸庞,多了几分亲和力,少了一些帝王的威严。 近年来,他的身材发胖,脸颊渐渐圆润,看起来也就越发一团和气。 只是,此时李治的两眼微眯,从眯缝的眼里,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像极了当年的太宗李世民。 每当太宗露出这个表情时,就是他心中下定决心。 李治看向苏大为,沉吟道:“你这个法子,确实不错……朕准了。” 心中则是想:眼下长安除了千牛卫可以稍为监察百官,出了皇宫,确实有消息不畅之嫌。 若按苏大为的法子,等于是替自己多了双耳目。 若是今后尾大不吊,可以将此机构拆散,从容收拾局面。 再说做事岂能因为有风险,便罢手不去做? 在他内心深处,毕竟是想做一个有为的帝王,甚至要超过太宗的功业。 “朕给你权力,按这奏折里所言,去改组倭正营,不……按职权,凡长安所有外藩和敌国细作,乃至官员被敌方收买渗透的,都在新机构的监察之下,倭正营这个名字不合适了。” 李治稍一思索道:“既然新机构的架构类似大理寺,又掌机要,可称为都察寺,你便是第一任寺卿,阶比从四品,对外的身份,你依然是不良帅。 此都察寺,将为我大唐第十寺,但掌幽私,不可宣扬,务求隐秘。 不良人那边,按你的章程,可做为都察寺外围助力。 至于你说的钱粮……” 李治站起身,缓缓的,来回踱了几步:“也可依你所言,将公交署、鲸油灯铺,一半收归国有,剩下一半,依旧算你的那份。” 说着,李治目光微有些古怪的看了看苏大为:“你这是明着为自己牟私利,就不怕朕拿你治罪?” “不怕!” 苏大为坦然道:“诚然,都察寺所有的钱粮,俱可由国库里出,但大唐虽富,每一笔钱粮都有它们的用处。 无论是征西域,征辽东,抚恤士卒,开荒和兴修水利,建立教化,对外维持朝贡贸易,这一笔笔,都是海量的钱粮花出去。 国库再充足,也禁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 所以臣建议,一来将公交署这些臣在长安县试行的不错的半官方生意,确定官私合营,一则为此生意做保,二来减轻国库压力。 三来,臣在这些生意里也能多赚些家用。 如此一来,于公于私,皆大欢喜。 可谓两全齐美之策。” 苏大为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坦坦荡荡。 私心,固然有,可他不怕摊开来说。 以李治的聪明,也不会想不到。 而且李治在这方面,真的不小器,懂得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按苏大为的构划,倭正营都直接升格为都察寺了,光是招募人手,收编外围,设立八大情报区,稳定核心人员家眷,哪一桩不要钱? 这个预算,比过去翻了十倍不止。 如果全从库里出,就算是李治,也会肉疼不已。 还很有可能被掌管财赋的官员揪着不放,追问这笔钱粮的去处。 如今将公交署和鲸油灯收为半官方。 钱粮方面的压力,至少能少一大半。 而苏大为的私心则是,他现在没精力在大唐商海中去浪荡,钱么,对他来说是喜欢。 但钱多到一定程度,再多也只是数字。 借着都察寺成立的机缘,将生意与天子绑在一起,别的不说,今后凡是官方需要的,大唐各州,各县,等于全都打通。 可谓躺赢。 自古以来,官商都是最富的。 这一点,李治也明白。 但他稍微一想,也认同苏大为的讲法。 确实是双赢。 一个情报机构,你不给他们高额的俸禄和待遇,是想他们被敌方机构渗透挖走吗? 待遇必须安排上。 至于其中会不会有贪腐…… 生意都半官方了,要监管起来也更方便不是? 再说,何处没有贪腐的。 这就是人性。 一个能办事的官员,就算多贪一点,只要不太过份,李治也都忍了。 政,治么,不过就是利益的权衡取舍。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苏大为都在忙着都察寺的建立之事。 倭正营改组,虽然品秩不变,但称谓变了,职能,也有进一步的加强。 许多原来的组织架构,全部要打散调整。 涉及到的人员,多达数百人。 等把这些人调整完毕,核心建立起来,又要选拔护卫,替都察寺提供必要的保护,以及必要的武力。 另外就是打通商路,将公交署及鲸油灯铺,与李治派来监管的人定下章程。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做来,简直考验人的毅力。 许多事,大唐以前没有过,都需要苏大为从无到有,一件件亲力亲为。 等把这些事做完,苏大为又马不停蹄的定下对都察寺谍报人员的培训章程。 做为一名出色的情报人员,必须要掌握的许多本事,都得一一学习。 比如追踪之术,潜行之术,如何随时伪装成另外一人,如何不着痕迹的搜查证据。 如何用话术套话,乃至策反对方要员。 如何反渗透,反敌方的策反。 还有谈判的话术…… 情报人员的基本常识。 一些特殊人员,还需要接受特殊的专业训练。 在做这些事之前,苏大为先得把各方面的专人集合起来,成立独属于都察寺的情报培训机构。 这一步打通了,以后可以源源不断的替都察寺培训可靠的情报人员。 解决了人才问题。 等把这一步做完,早已走过了显庆三年,来到了显庆四年春。 但苏大为却没有一刻的停歇。 就连划分情报区域,设立层层树状结构,不同情报人员的层级,也需要他亲自过问。 更别提征召核心人员,中层人员,外围人员,编外人员,一层层的,逐层推进。 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总算将都察寺给立了起来。 整个组织架构,职能。 从人才培养,到各层级的章程。 编外人员的利用,收纳,对敌方细作的监控,对敌方情报网的渗透,反利用。 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 而在这个时候,从吐谷浑方向,接连传回苏定方的捷报。 所有潜伏在大唐长安的情报组织,包括倭国及百济、高句丽,甚至新罗人,都以为大唐暂时不会对辽东出兵。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 以程名振为首,薛仁贵为副的大唐征东军,已经化整为零,悄然出长安。 秋风秋雨愁煞人。 秋主杀伐。 大唐长安,已经满城尽带黄金甲。 各色秋季的花,争奇斗妍,给长安染上微熏的色彩。 这个时节,除了赏菊、围猎,也是收获之季。 长安城里,已经先后收到来自苏定方,以及程名振的捷报。 战事进展顺利,一时间,李治也是龙心大悦。 几次大赏群臣,给臣下赐宴。 并且还携武媚娘和一帮小皇子们,走出皇城,来了一次郊游。 长安城,西市。 “苏定方以少胜多,于乌海大败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 说话的人,用一根筷箸敲了敲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似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 苏大为抬头,看到尉迟宝琳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眉毛扬得几乎快要飞起。 似乎取得大胜的人是他一样。 “阿弥,苏将军用兵真是厉害,听说他先用疑兵拖住那个吐蕃副相,自己独领千人,从侧翼直插军阵,阵斩了那个达延莽布支,这可是吐蕃副相啊,当年为文成公主说亲时,听闻也有此人,也算是吐蕃有数的人物了,居然被苏将军……” “哎,你们看,苏将军是否快得胜归来了?” 尉迟宝琳的目光投向坐他对面的苏庆节。 近两年来,苏庆节的身量越发长大,似乎又发育了一些。 现在比起苏大为,只差了半个头。 但是他的身形没苏大为那么健硕,显得略为单薄一些。 刀锋般的薄唇微抿着,总是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酷感。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他凑在嘴边的酒杯微微一停:“我倒是想,但恐怕没这么容易。” “怎么?” 程处嗣在一旁接话道:“你没听到最新的消息?吐蕃虽然有退缩之意,但是葱岭以西的思结阙俟斤都曼统制众胡,率其所部和疏勒、朱俱波、喝般陀三个国家又叛了。” 苏庆节闷闷不乐的喝了一口酒。 虽然不在军中,但他也可以想到,苏定方在西北要经历怎样的酷寒。 阿耶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 在军中军务繁忙,环境又如此恶劣,几次家信,虽然阿耶没提及身体,但从他的字迹看,笔力较以前松散了许多。 这一切,都让苏庆节有些担心。 心里暗暗后悔此次没有随苏定方出征。 否则有自己在身边照顾一下,说不定阿耶的身体会好一些。 苏大为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此刻才道:“那边本来已经平定,现在突然反了,我怀疑可能跟吐蕃禄东赞有关。” 他的职业习惯,从许多蛛丝马迹和信息反推。 吐蕃在正面战场上,难以战胜苏定方率领的唐军,很有可能是动用了其它的招数。 尉迟宝琳挠挠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几国一反,看来苏将军一时半会是抽不回来了。” 苏大为道:“陛下的使者,就在这几天出发……会封苏定方将军为安抚大使,再度西征。” “这仗,真要打个没完了……我军将士每次征战,都要在外数年,不得回家,真是……” 尉迟宝琳一向对军事感兴趣,此时也不禁生出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感。 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 “好了,别这么垂头丧气,不管怎么说,吐蕃人是被打痛了,估计会平静一段时间。” 苏大为举杯道:“而且薛仁贵辽东那边,听说也进展顺利。” 第五十八章 名将 尉迟宝琳点点头道:“这个我听金吾卫的兄弟们说过,薛仁贵于贵端城击败高句丽军,斩首三千余级。” 贵端城,就是后世辽宁浑河一带。 那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末最后的戚家军,在那里曾与清八旗有过一场铁血厮杀。 “薛仁贵此人之勇,不弱于开国名将,有他在,我料定能旗开得胜。” 尉迟宝琳得意洋洋的,不忘对薛仁贵送上一记彩虹屁。 他是极迷恋猛将的,当年的薛万彻、秦琼还有薛仁贵等战场名将,都是他所仰慕的对象。 可就是有一桩,对自家老子尉迟敬德,却没有那种对猛将的钦慕,只有一种老鼠见到猫的惧意。 要知道,唐初论到猛将,尉迟敬德绝对能排进行三。 他的武艺高强,有一手在战场上夺人马槊的绝活,曾将与他试手的李元吉的马槊三次夺走,弄得李元吉大丢颜面。 太宗曾对尉迟恭言: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成万众若我何! “对了宝琳,鄂国公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苏大为想起来,尉迟恭近来身体似乎不太好,向尉迟宝琳问道。 原本按历史,尉迟恭应该在去岁便去世了。 生前最后几年,他已经不理事,只是在家炼丹修道。 其主要原因,一是明哲保身。 二来,就是因为当年在战场上拚得太猛,到了晚年,一身旧伤患发作。 平时还好,每到阴雨天,似尉迟恭这样的猛汉,都会痛得咬牙切齿,满床打滚。 不过他不怎么信那些外面的道士,纯靠自学。 买了学多书籍自学炼丹…… 苏大为知道此事后,心里有句麻卖皮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化学还是有门槛的。 人家道士研究几百年了,稍不留神都能把自己用铅汞给毒死,尉迟老大您就别自己搞化学了吧。 毒死自己事小,万一弄出个土炸药什么的,把宝琳他们一起给炸了,那就搞笑了。 本来苏大为想推荐袁守诚,不过袁守诚、安文生之前跟着苏定方一起出击吐蕃,一时半会回不来。 苏大为左思右想,在京中还算靠谱的,也就只有李淳风。 于是卖了好大的人情,许诺给李淳风这牛鼻子不少好处,这才请动李淳风出山。 尉迟恭是个要面子的,开始还拿捏了两下,后来在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劝说下,总算接受李淳风来指点自己炼丹养生。 听说近年来,身体倒是比过去好了不少。 “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尉迟宝琳向苏大为道:“就是入秋以来,阿耶他时常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身上的旧伤倒是没发作。” “太史令怎么说?” “他说秋季是伤肺,所以悉心调养当无大事。” “那就好。” 踏踏踏~ 窗外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狂奔而过。 “贼特么,谁这么狠,敢在长安街上奔马!” 尉迟宝琳闻声把头探出窗外,却见一骑插着三角小骑,沿着官道向皇宫狂奔。 不由惊道:“看来又是前方战事的消息。” “你们猜是北边,还是东边?” “我猜是东边。” “为何?” “苏将军那边,刚刚让吐蕃人吃了个大亏,吐蕃人狡猾着呢,肯定会收缩防线,不再给我军可趁之机,现在不是在煽动那些部落闹事吗?” 苏大为冷笑几声:“我料必是禄东赞在里面挑拨……短时间内,苏将军那边不会有新动作。” “阿弥,你说得有道理啊。” 尉迟宝琳举起酒杯,沾了沾唇,突然又想起来道:“说到苏将军,听说他收你做入室弟子,还把卫公兵法传给你?”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但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说得没错! 程处嗣刚才一直在喝闷酒,似在想心事,听尉迟宝琳如此说,突然道:“苏定方将军是不会再收徒弟了,阿弥能拜在他的门下,算是天大的机缘,不过尉迟你也不用灰心,如果真想学兵法,你忘了,咱们大唐还有一位名将。” “谁?除了苏定方哪……呃!” 尉迟宝琳舌头突了一下,吃惊的看向程处嗣。 他那双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 这副表情,看了让苏大为觉得好笑,因为莫名的有点像是蜡笔小新的眉毛,分外出戏。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吧?” “就是那位。” 苏大为回过神来,诧异的问:“你们在说谁啊?” “阿弥你不知道吗?” 苏庆节微微一笑,薄唇抿起,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我们大唐如今说到名将,除了我阿耶,还有一位,他们俩都是继承的卫国公兵法。” “卫国公兵法?” 苏大为张了张嘴,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 “徐茂公?” “呸,人家现在是叫李勣!” 苏庆节翻了翻白眼。 “哦,对,李勣,兵部尚书……” 苏大为点点头,不过心里,对李勣还真有点看不上。 这位传说中瓦岗寨的智将徐茂公,在真实历史上,战绩并没那么好看。 论勇猛,他比不上同出自瓦岗的程知节。 论智谋…… 十几岁时,李勣跟着翟让混瓦岗山,结果数万人被隋将张须陀一万人打得满河南乱窜。 二十来岁,他终于跟了第一任好老板李密,在李密的带领下,用兵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开始所向披靡,一路高升,最后被李密封为右武侯大将军,驻守黎阳独挡一面。 但接下来,李密这个隋末第一妖股竟然一夜之间被王世充打崩盘了,李勣只好跟着李密投了李渊。 他以为在大唐的支持下,还能像在李密手下一样,打出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从一个高峰,走向另一个高峰。 但是没过几个月,他就被窦建德打了个满地找牙,连老爹都成了俘虏。 为了老爹,李勣只好投了窦建德。 本来想着阴窦建德一把,结果事败,只好落荒而逃。 等到王世充、窦建德都被李世民给灭了之后,李勣终于抖了起来。 无论是资历,还是知名度,又或者战绩,他终于成为山东的扛把子。 于是,李渊再一次让他镇守河北重镇黎阳。 所有人都视他为定海神针,认为他是准一流名将,有他在,河北出不了乱子。 然后,刘黑闼来了。 李勣直接羞愤的打出GG。 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这是史无前例的耻辱啊。 就这? 就这?? 这也能称是和苏定方并列的大唐名将? 苏大为真不是小看他,但回顾李勣之前的战绩,只能用一句“垃圾”来形容。 “处嗣,你是认真的吗?英国公资历虽高,但论用兵,似乎……” “阿弥,这你可就错了!” 程处嗣正色道:“你觉得太宗用兵如何?” “呃,太宗用兵,几乎是老天赏饭吃啊。” 苏大为再骄傲,谈及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相比较而言,李世民才像是真正开挂的穿越主角模板。 十几岁起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手打出大半个大唐的疆土。 无数次带着几个人,就跑到阵前去察看地形,被王世充派精锐来斩首。 不但全身而退,还能给王世充玩一个反杀。 这种人,无论是能力,还是运气,都是逆天级别的。 “那你觉得太宗用人如何?” 苏大为无语望天:“高手。” 反正比我强。 虽然,李世民也有走眼的时候,但那是个例,基本无伤大局。 李世民用人之准,用兵之猛,世所罕见。 连后世伟人都说: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 “那不就结了,你觉得太宗会对李勣看走眼吗?”程处嗣两手一摊。 “但是英国公他这个战绩……” “你只看到他失败的时候,却没看到他得胜的时候,而且能在每次大败中活下来,才是名将之姿。” 苏庆节在一旁总结道:“我阿耶曾说过,多少有名将潜力的,都死在半途上,当年和李勣同出瓦岗的不知多少英才,但最后能走下来的,也只有他一人。” “喂,狮子,你这话,把我阿耶放哪了?”程处嗣两眼一瞪,向苏庆节发出抗议。 他的眼睛像程知节,瞪起来溜圆,犹如两个铜铃。 “算我说错话了,不过卢国公做战以勇猛闻名,论及帅才,还是英国公更厉害一些。” “呀呀呸。”程处嗣瞪了瞪眼。 苏大为摇摇头,自己或许是被后世一些史料影响,对李勣有些偏见了,毕竟这时代的人,才最有资格评价李勣。 “英国公虽然之前吃过一些败仗,但是后期他……” 苏庆节想了想道:“我刚想了想,英国公前期大胜,都是他跟着其他大将,如太宗,又或者卫国公,那时他用兵就很顺,他失败的,多是他自己独当一面。” 程处嗣在一旁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对。” 苏大为也是懂行的,一听明白了。 “之前英国公是将才,独挡一面却还差了些。” “现在的英国公,兵法已经大成了,当年他在并州驻守,慢慢磨炼,等再出山时,一战灭了薛延陀,其用兵颇有卫国公之风,以六千骑,大破薛延陀八万人。” “还有这回事?”苏大为之前对李勣的事不太了解,听苏庆节这么一说,不禁肃然起敬。 “那宝琳你还真可以考虑,去向英国公学习兵法。” “呸,你们几个恶贼!” 尉迟宝琳脸顿时涨红了:“你们当英国公门下这么好进的?我倒是想学,问题人家肯教吗?” 这倒是个问题。 李勣的兵法,似乎连自己儿子都没传下去。 天知道这个被武媚称为老狐狸的名将,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说了,我得回去一趟。” 尉迟宝琳突然起身。 苏大为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在店门外,尉迟家一个下人,正在焦急的打着手势。 第五十九章 婚姻大事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他们聚会已经成了常例,每隔段时间大家就会聚一次。 有时就喝喝酒,随便闲聊。 有时也会聊些时事,或者尉迟宝琳会说一些听来的宫中八卦。 对了,年初的时候,大唐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中书令许敬宗使人向高宗密奏,称监察御史勾结长孙无忌,意图谋反。 李治命许敬宗与侍中辛茂将一同审查。 这件案子很快断下来,将长孙无忌削去官职和封邑,流徙黔州,并让滳途州府发兵护送。 连长孙无忌的儿子都被罢官除名,流放岭南。 七月的时候,也就是前两月,李治又让李勣、许敬宗复审长孙无忌谋反案。 许敬宗命中书舍人袁公玳瑁到黔州审讯无忌谋反罪状。 结果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长孙无忌自缢。 长孙无忌死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都被流放岭南为奴婢。 对了,这种招数正是昔年长孙无忌查高阳和房遗爱谋反案所用的手段。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只是不知,随着长孙氏族人流放,在岭南见到同被流放的遗爱等人,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另外,褚遂良也死在爱州。 这两大柱石崩塌,意味着从隋朝至唐初的关陇贵族,彻底失势。 而李治,也终于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同时随着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被打压,上升的通路被打开,新兴的寒门贵族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对李治来说,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中央集权。 威胁他的人都死了。 对外征战大唐也屡传捷报。 现在只等征服辽东,立不世之功,只怕李治就可以去太庙告慰先祖,再去泰山封个禅什么的。 除了一样。 就是李治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 随着身材发福,一些类似痛风的征兆越来越明显。 他还有风眩头晕之症。 有时候发作起来便无法安心理事,只能让武媚娘帮忙处理。 不过,大多数时候,皇帝陛下的龙体还是可以的,所以经过太医院的医生诊断后,李治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信心满满。 苏大为私底下猜测,大概这和李唐皇室的基因有关。 有胡人血统,喜欢肉食。 这年纪一大,运动量一下来,什么糖尿病、高血压、痛风之类的毛病都来了。 其实这个时候,大唐的历史走向,已经被苏大为稍稍改变了一些。 比如程知节和苏定方征西突厥的进程。 又比如鲸油灯和烈度酒、公交署和牙刷的发明。 还有就是把后世的情报理念,引入大唐,成立都察寺。 但这些都还只是细微末节。 虽然时间节点和事件上,有些偏移,但大体,还是按着历史既有的方向在前进。 “我倒是想多改变一些,奈何一人之力,总不能点出个科技树来吧?” 坐在书房里,苏大为放下手中的笔,自言自语道:“要想改变社会,要么从思想上,要么从科技上,论思想,我是比不过后世的伟人,论科技……算了,我也就懂点常识,又不是理工科的,想升级整个社会的产业,带动生产力……洗洗睡吧。” 他摇摇头。 现在的情况是基本的生存和安全实现了,都有那么点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意味。 苏大为手中掌权,何尝不想多做点什么。 但是所谓圣人三不朽,立德和立言,他就别想了。 最多抄几首诗,离圣人的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或许立功上还靠点谱。 当前要说立功,除了继续加大情报网,替未来的大唐灭高句丽和百济送上一份助力。 好像…… 这也不怎么显功劳。 自古以来,情报部门,都是藏在水下面,不显山不露水。 几乎不会记于史册上。 摇摇头,苏大为揉了揉眉心:“迷惘啊,静极思动了,要不要再出去活动下筋骨?不过,高句丽之战到白江口消灭倭人水军,好像还有个五六年吧,这么久,谁特么受得了。 在家里守着老娘和小苏苏,查查案子,数数钱,这种日子它不香吗?” 自言自语着,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人真是,一闲就生出事来。 这心猿意马难降伏啊。 又想来个自我实现,又想守着一亩三分地,钱多事少离家近。 这怎么可能。 鱼和熊掌岂有兼得的。 对了,说来好久没去玄奘法师那里了,回来后好像只去探望了一次,法师也越见苍老。 也不知玄奘还能活几年,得找个时间再去控望一番。 院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苏大为停止思索,抬头看向大门。 过了片刻,听得有人敲门哔剥作响。 聂苏轻盈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兄,高大郎来了。” 高大郎,就是高大龙。 苏大为道:“请他进来吧。” 书房门推开,露出聂苏那张娇俏的脸。 说来奇怪,这几年聂苏除了身量长开,个子更高了些,面容却无甚太大的变化。 对苏大为来说,妹子似乎属于童颜……咳咳。 邪恶的念头打住,咱是正经人。 “阿兄,你一个人在书房做甚?都不让我陪你?”聂苏张着一双猫一样大大的瞳子,透明且澄澈。 “我这有些公务要做。” “那你不需要红袖添香吗?上次你说,夜里挑灯读书,旁边伴一美人,最为快活。” “咳咳~” 苏大为老脸一红,不禁连连咳嗽。 外面早传来高大龙的笑声:“甚么快活不快活的,阿弥,不是我说你,你看大虎都说上婆家了,你怎么还没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柳娘子应该都着急了吧。” 说话间,高大龙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身黑衣,走路带风,背上背着一个包裹,像是一把剑的形状,具体是什么一时看不出来。 “何止着急,柳娘子恨不得拿刀砍我了都。” 说起婚事,苏大为就无奈了。 老娘天天在耳边念抱孙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苏大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特别是,听说苏庆节、周良和高大虎他们,都先后结亲。 一群好兄弟里,似乎就剩苏大为还单着。 算算年纪,在大唐如苏大为这般,二十好几还单身的,除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谁会如此? 为此,柳娘子没少找媒人,一心想给苏大为说门亲事,把这生米煮成熟饭。 结果求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聂苏为了这还发了好一阵脾气。 最后是苏大为把媒人全都赶跑,又扬言自己的婚事只有皇后才能做主,这才没人敢轻易上门。 虽不敢上门,但私下打听,求到柳娘子这里的人也不少。 苏大为虽然不良帅说出去似乎不如朝中大官威风,可对市井而言,还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想想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更何况,大家也都听说,苏大为曾与宫里的皇后有旧。 柳娘子急啊,几次揪着苏大为的耳朵问他究竟看上哪家的姑娘,苏大为就是不吭声。 逼得有一次柳娘子差点说要拉根绳索悬梁,不然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居然到这一代给搞绝后了。 苏大为怕了,这才弱弱的说,自己想要晚婚。 差点把柳娘子心脏病给气出来。 这何止是晚婚,简直是就是化石婚。 眼看着周良儿子都生出来了,苏大为这里连相亲都不愿意。 柳娘子真是怎么也想不通,让儿子结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前两天还为这事闹过呢。 说苏大为再不解决终身大事,她就要拚着老脸去宫里求武皇后,给苏大为说一门亲事。 天天被老娘逼婚,苏大为现在也是头疼得紧。 “阿弥,你不娶妻也就算了,至今连女人都没一个,想我当年带着大虎,我们十几岁就……” 高大龙正在这里吹牛逼。 聂苏冷着脸,手掌往桌上一拍,拿眼一瞪高大龙:“要喝什么茶?” “随便吧。” “没有随便,说一个。” 聂苏的眼睛挟刀带棒的直瞪着他。 高大龙猛地醒悟:“小苏你这是怪我话太多啊,哈哈~男人嘛这……” 眼见聂苏脸色一寒,身上涌出危险的气息。 高大龙人精一般,马上改口:“不说不说,给我来碗冰的就行,对了,多加点冰,我跟你阿兄谈公务,谈公务。” 见聂苏气鼓鼓的瞪着自己,高大龙赌咒发誓,绝对是公务,好不容易才把聂苏给哄出去。 “这位姑奶奶可真难伺候……” 高大龙咧了咧嘴。 他一辈子做大团头,脸上不自觉得就带着几分煞气。 笑的时候也给人感觉像是头笑面虎。 刚才捏着鼻子,放下身段去哄聂苏,可亏着他忍住。 “阿弥,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该给小苏说门亲事了?就算你自己不想找,也得把妹子终身给安排上不是?” 高大龙眼珠一转:“可不怪我多嘴啊,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没必要这样哄一个小娘子……哎。” 他猛地醒悟过来,指着苏大为道:“该不会……” “我不是,我没有!”苏大为否认三连。 “你该不会是喜欢男色吧?” “你滚!”苏大为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神特么的男色,老子取向最正常不过了。 “这么大年纪始终不纳女人,不正常。” 高大龙摸着下巴,脸上挂起狞笑:“禽兽。” “你说什么?茅厕点灯找屎是不是?” 苏大为伸手就去摸刀。 “还说不是禽兽?你既不喜男色,又不娶妻,聂苏这么大了也不说亲事,你俩那点心思,嘿嘿……也就家里柳娘子看不透吧?” “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狗头!” 苏大为勃然变色,跳起来骂道:“你说什么疯话,聂苏是我妹子!” “又不是亲的。” 第六十章 一个时代结束 高大龙随口一说,看着苏大为真的去摸刀,赶紧闭嘴。 “不说就不说,哎,别抽刀,贼你妈,你还真砍啊!~有正事!公务!哎……” 书房里传来高大龙嗷地一声惨叫。 接着便是一静。 良久,才听到院中花丛后,传来噗嗤一声笑。 接着枝叶摇动,香风远去。 书房内,高大龙耳朵微动,转头对苏大为道:“走了。” “要你说。” 苏大为没好气的将刀还鞘。 “贼你妈,老子好心帮你捅破,你不谢老子还……呸,谈公务,公务。” 看着苏大为脸色一沉,高大龙心里莫名心慌。 老实闭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这两年来,苏大为从无到有,一手拉起都察寺,高大龙明里不说,暗里十分佩服。 他自己觉得,换自己,做某一项细节可以,但千头万绪,要把一样东西从无到有的立起来,那非得有大智慧大格局不可。 这可比他当初凭一双拳头和过人的头脑,在丰邑坊里混出头难多了。 毕竟,那种龙蛇混杂之地,只要你比别人更狠,更不惜命,更有头脑,再加一点运气,总能出头。 但是在大唐已经成熟的体制下,另僻傒径,令李治点头同意这件事,而且还做得如此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成的了。 “不该你操心的事,莫要多嘴,你是蚺鬼,又不是话唠鬼,说吧,什么事。” 苏大为把横刀往桌上一拍,双眼盯向高大龙。 “贼你妈……” 高大龙骂了一声,从背上解下包袱,也往桌上一拍:“你自己看。”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刚伸手解开,只听咕碌碌一声响,一个如西瓜般圆溜溜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 苏大为吓了一跳:“什么鬼!” 再定睛细看,赫然是一颗用硝石处理过的人头。 皮肉已经干瘪,颜色呈黑紫,两眼深陷,眦牙裂嘴,好不吓人。 “你特么……这谁?你杀人了?” 苏大为眉头皱起,一脸嫌弃的后退几步。 死人,他在战场上见得多了。 但是这般处理过的人头,却不多见。 味道虽不是腐臭,但也绝不好闻。 “不是我杀的,这是沈七。” “沈七是谁?” “你忘了,你刚回来时,处理过那个倭人案子。” 被高大龙一提,苏大为猛地想了起来。 “沈七,不是以前周扬的手下心腹吗?周扬暗害同为副营正的崔六郎,派的就是这沈七具体经手。” “是啊,当时你亮出沈七的口供,这才吓得周扬吐露实情。” “周扬已死,沈七罪不致死,在改组都察寺时,这些人都已经清退出去,怎么会死了?”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头颅,皱眉道:“你把个死人头带来做甚,拿走。” “别急啊,这和一桩案子有关。” 高大龙却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变态的伸手抓起那颗脑袋,在手里掂了掂:“怕不得有三五斤重。” “贼你妈,你如果再不收拾干净,老子就收拾你!” 苏大为伸手拔刀。 “怕了你了!” 高大龙不敢再玩,忙将头颅重新包裹会包袱里,又在苏大为的怒视下,将包袱背起。 “是贺兰敏之的案子。” “敏之?” “你忘了,当年之事,并没有结案,钱二被杀虽然是贺兰敏之所为,但我们手里并没有坚实的证据,后来钱二的案子被从倭人细作里剥离出来,当做普通凶案,草草结案,你把卷宗塞回到长安县的刑案里了。” “确有此事。” 苏大为点点头。 他如果要查,咬死了贺兰敏之查下去,相信总能查出点东西。 问题是贺兰敏之同自己一样,背后站着武媚娘。 自己人如何打自己人? 苏大为再高风亮节,那也还是有私心的。 何况以钱二所为来看,此人死不足惜,既无苦主继续上告,也便当结案。 卷宗做为普通刑案,归入长安县内不良人的档里。 “你还记得吧,当年关于那个通天真人之事,你让我继续查下去。” “嗯?你查到了什么?” “嘿,老子还真查到了点东西。” “这沈七之死,与贺兰敏之有关,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在贺兰敏之身边那两个异人手里,我只来得及把头颅盗出。” “等等,让我掳一掳。” 苏大为有些吃惊。 沈七死在贺兰敏之手里,可贺兰敏之为何要杀这样一个人。 他们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除非…… 贺兰敏之与沈七有关系。 究竟是哪种关系? 足以威胁到贺兰敏之的关系,所以非除掉此人不可。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龙:“倭正营?” 高大龙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容,两手一摊:“没证据。” “贼你妈,论刑才要实证,查案,只要有怀疑,合逻辑就够了。” 苏大为补充一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嘿嘿,我先不说,你先大胆假设看看,能从这颗头颅推出多少来。” “推你妈,老子最多只能猜出沈七握有贺兰敏之的把柄,从此人的经历看,最可疑的就是曾在周扬手下办事那两年,他的身份是倭正营下吏,也就是说……” 苏大为眸中光芒微闪,冷声道:“贺兰敏之的手,伸得够长的。” 当年之事,已难考究。 但如果这沈七真是为此而死,只能说明,在那个时候,贺兰敏之已经企图在向倭正营渗透。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地是什么? 这是苏大为一直以来,都没弄清楚的。 出于种种顾忌,苏大为当年没有细查贺兰敏之杀钱二的案子。 他的主要目标,重整倭正营,查倭人细作之案,目地都已经达到了,自然没必要在贺兰敏之身上多投入精力。 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长安每天发生那么多事,岂能件件往自己身上揽。 但如果贺兰敏之当年就想渗透到倭正营里,这件事就是与苏大为切身相关了。 “这事若是真的,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苏大为沉吟片刻,一抬头看到高大龙在那里双手抱胸,嘴角带着一抹暗含得意的笑。 只是这货哪怕是在笑,看起来也不像是好人,怪凶恶的。 “大龙,查出了什么,别卖关子了。” “和通天真人有关。” “通天真人?”苏大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贺兰敏之身边出现的异人,就与这通天真人有关。 “你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吧?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的?谁。” “叶法善。” 这个名字说出来,苏大为不由一愣。 显庆元年,当时苏大为在征西唐军中,叶法善曾出护送聂苏找到他,并且表达亲善之意。 只是后来在翻跃金山时,叶法善也因为替苏大为帮手,被阿史那沙毕派出的萨满用箭伤到。 再那之后,他便以养伤为由,向苏大为辞行了。 “真是叶法善?你如何确定?” “我见到明崇俨,向叶法善执弟子礼,口称真人。”高大龙道:“而且我查到,贺兰敏之最将近叶法善推荐给了皇帝。” “推荐给了陛下?” 苏大为眉头顿时皱起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别自己辛辛苦苦盯着情报战线,结果被人偷鸡,把李治弄出个好歹来。 不过按理来说也不至于啊。 贺兰敏之一家的权势来自武媚娘,而武媚娘的权势合法性又完全来自于李治。 若李治出什么状况,贺兰敏之岂不是自掘坟墓? “这事,没道理啊。” “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但依我手上查到的,这个通天真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叶道士,我看他当年还想跟你搭上关系,此人似乎颇为热衷权势。” 想了想,高大龙又道:“对了,他和开澡堂的林老大似乎关系非浅。” 苏大为回忆起来,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我会放在心里。” 高大龙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大为与高大龙都是一脸诧异的转向大门方向。 “是谁这么急?” 呯! 大门被人一把推开。 聂苏以及她身后一名气喘呼呼的下人。 “小苏你……” “阿兄,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聂苏快步走上来,不顾高大龙瞪眼,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她的声音有些惶急,但眼神依旧坚定的盯住苏大为的双眼:“是鄂国公府上。” “鄂国公……” 苏大为猛地站起来:“尉迟家?出什么事了。” “人就在院中候着,阿兄,鄂国公……去了。” 苏大为只觉得耳中轰的一声嗡鸣。 尉迟恭死了? 第六十一章 后事 白天与尉迟宝琳他们喝酒的时候,还问起过尉迟恭的身体状况。 听说只是偶尔呼吸不畅,旧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作,苏大为还感到挺高兴的。 毕竟,按历史,尉迟恭去岁就死了。 看来介绍李淳风这种专业人士指点尉迟恭炼丹用药是对的。 本来一切都大好,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傍晚尉迟恭曾有一阵子喘不过气来。 尉迟家的人就是那时候焦急寻尉迟宝琳回去。 结果回去之后,尉迟恭又没事了。 而且精神相当的好。 拉着几个儿子喝了一顿酒,谈兴起来了,尉迟恭还提起当年随太宗征战沙场的旧事。 喝酒正酣,他趁兴起身,又拿起陪伴自己数十年的马槊,要演练一番。 当时尉迟宝琳想劝老爷子别乱来,结果被喝叱回去。 都深秋了,老爷子还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来回舞槊,讲解他的夺槊之法。 最后,一趟槊没练完,尉迟恭突然倒下。 然后就再也没醒来。 苏大为估计,大概是突发脑溢血一类的疾病,或者心血管…… 无论如何,人已经走了,自然死亡,并没有特别的痛苦,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 原本按历史,尉迟恭死于旧伤发作,死前相当煎熬。 或许,对一代猛将来说,在演槊的过程里倒下,便是他最终的归宿吧。 后事有专人操办,还有李治亲自下令悼念,三天不临朝理事,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前往吊唁,极尽哀荣。 自从尉迟恭急流勇退,已经有十几年没参与过朝中之事,对于帝王来说,是一个相当放心的存在。 该给的,全都会赐下,保证这位凌烟阁功臣,风光入土。 苏大为做为尉迟家的亲属,也陪同尉迟宝琳一起换上素衣,操持后事,接待那些来访的官员。 尉迟宝琳站在灵堂中,神情灰暗的看着人来人往,一动不动,仿佛泥塑木偶。 阿耶活着的时候,除了吃酒以后,大多数时,沉默寡言。 他们几个做儿子的,都十分敬畏。 平时极少主动敢和尉迟恭说话,偶有犯错,便换来重责。 小时候没少被打过。 但直到现在,直到人没了。 心里头突然空空落落的。 直到这个时候,尉迟宝琳才意识到,父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里头,那原本是一座山。 如今,这山塌了。 自己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泪水,从尉迟宝琳的眼中落下。 他跪在灵前,无声的抽泣。 “宝琳,宝琳,还有吊唁的客人在,别太悲痛。” 苏大为在一旁劝他,自己眼圈却也微红。 人不在了,与之交往的画面,在脑海中却异常清晰。 还记得在去征西突厥前,尉迟恭主动找自己,劝自己去军中历练,他会帮着用他的人脉去安排。 又提到自己亡妻与苏家的关系,认下苏大为这个亲戚。 其实他本可以不做这些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那时正是长孙无忌最疯狂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引火上身。 但尉迟恭还是这么做了。 等于是亲手护住苏大为,替他做了一株遮风挡雨的巨树。 但现在,这棵巨树倒下了。 苏大为想起昔日尉迟恭的音容相貌,喉头一阵发紧。 踏踏踏。 面前出现一双靴子。 一个人颤颤巍巍的走上灵前。 苏大为抬头,惊讶的发现来的是程知节。 近年没见到他,没想到他老得这么厉害。 曾经的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征西突厥唐军的大总管,那样意气风发的大唐猛将,如今两鬓俱白,如染霜雪。 腰身也佝偻了起来。 一双眼睛浑浊了许多,只有偶尔,才能从中看到一丝过去的峥嵘光芒。 苏大为拉了一把尉迟宝琳,和尉迟家其他几位亲族一起向程知节行礼:“卢国公。” 程知节将一只手,从被程处嗣的手里抽了出来。 他是被程处嗣搀扶着进来的。 先冲苏大为这边摆摆手,接着正了正衣冠,强提起精神,向着尉迟恭的牌位拜了拜。 “老伙计,我来看你来了……你生前,虽然和我互相看不顺眼,可咱们斗了一辈子,也并肩作战了一辈子,谁想到,如今已经阴阳永隔。 这些年,好多老兄弟们都走了…… 如今,看看左右,好像就剩下我,老夫我觉得好生寂寞啊。 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也会下去陪你,到时,咱们又可以见面了。” “阿耶!” 程处嗣忙拉了拉程知节。 程知节的脸上浮起一丝悲戚,摇了摇头,再向尉迟宝琳点点头,这才退下去。 接着下一位上来的,是中书令许敬宗。 他先向尉迟宝琳等家属行礼,然后轻声道:“我替陛下来送鄂国公一程,陛下将追认鄂国公为司徒、并州都督,谥号为‘忠武’,并赐东园秘器,陪葬太宗昭陵。” 尉迟宝琳面无表情的向许敬宗微微鞠躬。 “对了,鄂国公之号,陛下很快会下诏,由你继承。” 尉迟宝琳乃尉迟恭嫡子,继承鄂国公之号,乃题中应有之意。 说完这些,许敬宗面向灵位,拜了三拜,口中曰:“商周龙跃,尹望鹰扬。风去宜感,鳞翮曾骧。于赫皇祚,褆祯会昌……” 跪在尉迟宝琳之后的家中老二,尉迟宝琪听得头晕脑胀,低声道:“他念的什么玩意?这般拗口……” “别乱说话。” 苏大为回头瞪了他一眼,替尉迟宝琳道:“中书令念的是祭文,听着便是,休得胡言。” 尉迟宝琪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跪在他旁边的家中三子尉迟宝环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苏大为,把头低下去。 苏大为与尉迟家的关系,乃是老爷子生前认下的。 他说的话,几兄弟得听。 好不容易等许敬宗念到“瞻言史策,远振徽音”结束。 等他退下去,过了片刻,堂下宾客忽然发出一阵骚动。 连议论声,都变作嗡嗡声响。 苏大为心中暗感奇怪,来吊唁宾客都是朝中显贵,怎么如此失态,难不成是李治来了? 转头看向灵堂入口方向。 很快,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颔生长须的老者,在侍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个老者气度颇为不凡。 顾盼间,有一种凛然威仪,似乎手掌着生杀大权,气场很足。 行走间,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后一步,刚好落在前一步的足印上。 最让苏大为留意的是他的眼睛,有点传说中关二爷的样子,是那种眯缝着的丹凤眼。 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的派头。 就是不知此人身份是…… 苏大为身后,尉迟宝琪发出一声低呼:“是……是英国公,英国公来了!” 这一声,把苏大为说得愣了一下。 连一旁低头默默落泪的尉迟宝琳,都不由抹干泪水,抬头向着英国公行礼。 “见过英国公。” 来者,英国公,李勣。 灵堂那边的祭拜活动还在继续,苏大为却被李勣叫上,让尉迟家提供了一间单独的静室,说是要与之聊聊。 丹室,这里之前是尉迟恭炼丹炼药的地方,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炼丹的铜炉。 两边壁间的木架上摆着各种道家书籍,以及丹瓶和封装好的药材。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苏大为看着背负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老人,到现在还恍如在梦中。 这位大唐军方如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恐怕苏定方都要屈居在他后面。 据说当时李治想要“废王立武”时,正是长孙无忌一系反扑最厉害的时候。长孙无忌牢牢咬住不许废后,李治几乎毫无办法。 关键时刻,李治想起了李勣,亲自前往求救。 结果李勣只说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 正是这句话,给了李治莫大的勇气,强行废王皇后,立武媚娘为新皇后。 “英国公,不知何事……” “我听说过你。” “嗯?” “敬德生前,跟我提起过你,那大概是永徽五年的时候,敬德说他有一位不错的后辈,想让我照拂你一下。” “鄂国公他……”苏大为只觉得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从大唐军方第一大佬的口中,听到尉迟恭生前之事,而且是为了自己去求这个人情。 当时自己被长孙无忌所厌恶,如果有李勣出面,长孙无忌必然不敢妄动。 但,尉迟恭生前从没在苏大为面前提过这件事。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一次也没有。 “第二次听人提起你,是苏定方征西突厥回来以后,他说你是个好苗子,不过我还是没见你。” 李勣轻抚长须:“直到今天,老夫见到你,突然想起往事,一时不胜唏嘘。” 苏大为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的想法是: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尉迟恭在你面前提起我,他现在死了。 苏定方也在你面前提起我,他…… 呸! 不能这般乌鸦嘴。 “你可知为何老夫今日却单独找你谈话?”李勣轻抚长须,眯着眼睛看向苏大为。 “不知。” 李勣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 “不错,至少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像其他人,急着在老夫面前卖弄表现。” 李勣接着道:“敬德那次,老夫不想为一个不认识的后辈,去与长孙无忌结仇;至于定方那次,老夫想再多看看你,一般年轻人会耐不住性子,得胜归来,难免张扬,不过现在看来…… 你很沉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年轻时,可没你这份静气。 还记得我十几岁就跟着翟让,当时打一个胜仗,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苏大为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前面感觉您老挺厉害的。 中间说不愿与长孙结仇,想看看我的性子,虽然心机多了点,但也算是个人物。 怎么说到后面,您就变话唠了? 李勣何等人精,看一眼苏大为懵逼的表情,抚须哈哈笑了两声:“我这人性子是改不了了,我不认你,你怎么求我都没用,我一但认可你,就当你是自己人,什么话都能说。” 苏大为:这性格,浪催的…… 第六十二章 天翻地覆 “好了,不说这些了。” 李勣两眼眯起。 这一眯,丹凤眼就像是闭起来一样,轻抚长须,像文臣多过武将。 “既然苏定方将兵法传给你,如此看好你,老夫也想考考你,如何看大唐这两场仗。” “您老说的是对吐蕃和辽东?” “对。” 虽然不知道李勣是出于什么考虑,但见他如此看重自己,苏大为想了想答道:“吐蕃强盛,苏将军虽能取得战果,但却无法伤其筋骨,吐谷浑已失大半,短时间内,是没法夺回来了。” 比起原历史上,整个吐谷浑都被吐蕃吞并,吐谷浑王族向大唐内迁。 如今在苏大为的建议和情报支持下,苏定方出兵比历史上要早了不少。 叶谷浑还剩一小半在苦苦支撑。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辽东……” 苏大为想了想道:“辽东那边,程名振将军和薛仁贵听说也进展顺利,打得高句丽节节败退,应该能取得不错的战果,不过高句丽虎死架不倒,应该还不至于灭国,还能支持许多。” 说完,他看向李勣,见他抚着长须,眯着眼睛,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心里想法。 于是拱手道:“英国公,不知我的答案您满意吗?” “大体不差。” “那……” “苏定方那里我不担心,他用兵老辣,就算不能一战灭吐蕃,我军也吃不了亏。” 李勣挥挥手,言语里,颇不把吐蕃放在眼里。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们这些名将,把敌国当成什么?吐蕃啊,雪域霸主,与大唐相爱相杀百年,说灭就灭啊?哪怕强如苏定方,在吐蕃这里,遇上天才的战略家禄东赞和吐蕃名将论钦领,也难扩大战果,最多让吐蕃收敛点,稍为拖延一下吐蕃扩张的脚步。 待大唐把精力投向北面,便又是吐蕃的扩张之机。 正在心里想着,耳中听到李勣有些忧虑的声音:“我担心的是程名振那边啊。” “嘶~英国公此言何意?”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程名振,洺州平恩人,大唐宿将。 早年在窦建德麾下,后投李渊,经略河北。 唐武德六年,跟随太子建成打败刘黑闼,升任营州都督府长史,封东平郡公,后改任洺州刺史。 贞观十八年以后,多次率军攻打高句丽。 苏大为在脑海里回了一遍关于程名振的信息,得出结论,这是一名老行伍,虽没听过有多大才干,但胜在稳妥。 他的用兵,虽然不如苏定方等名将耀眼。 但整个大唐,不,放眼全天下,如苏定方者,又有几人? 攻高句丽,李治以程名振为正,以薛仁贵为副,就是看中程名振多次征辽东的经验,以一个发挥稳定的老将为主,搭配一个雪藏十几年,锐气正盛的薛仁贵为副,其用意不言而喻。 征辽东,最难的不是敌国有多强,而是环境。 辽东苦寒之地。 昔年太宗征高句丽,也不得不因为天气骤寒而回师长安。 恶劣的天气,才是高句丽人最大的武器。 程名振和薛仁贵都有从太宗征辽东的经验,可以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治这个将帅搭配,都没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程名振是宿将,薛仁贵的勇猛,又可以弥补他的沉稳?”李勣的眼光相当老辣,一眼就看出苏大为的想法。 他抚须来回走了两步:“老夫也觉得没问题。” 那你还说个屁! 苏大为看着这个大唐第一名将,暗自揣测对方叫自己来的真实目地。 “但是最近的战报有问题。” “哦,老夫忘了你看不到战报。” 苏大为瞪眼看着他,怎么觉得这老头这么可恶呢? 李勣的话锋一转,喃喃道:“太顺了,太顺了……对手是泉盖苏文,岂能如此顺利。” 苏大为张了张嘴,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李勣的想法。 泉盖苏文,原名渊盖苏文。 为了回避李渊的名字,故改称泉盖苏文。 渊氏家族出于高句丽五部中的顺奴部。 渊盖苏文父亲渊太祚为高句丽东部大人、大对卢,相当于宰相。 盖苏文继承父职为大对卢,掌握高句丽军政大权。 贞观十六年,高句丽荣留王和他的心腹计划除掉一些高句丽内部有势力威胁到王位的将领,第一个想要除去的就是渊盖苏文。 结果行事泄露,反被渊盖苏文借设宴款待之机,在宴席上杀死了荣留王的百名大臣,后又闯入宫中,杀死荣留王并分尸,而且事后没有给荣留王进行葬礼。 渊盖苏文之后自封自己为“大莫离支”,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并摄政。 高藏王完全是他手中傀儡。 此即高句丽版“胁天子以令诸侯”。 史载,渊盖苏文“貌魁秀,美须髯,冠服皆饰以金,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视。使贵人伏诸地,践以升马。出入陈兵,长呼禁切。” 就是说渊盖苏文长得很高大,很帅,喜欢穿金色,身上佩五把刀。 所有人见到他没有不害怕的。 而且骑马别人是踩马蹬,他是令高句丽的贵族趴在地上给他垫脚,踩着人上马。 其气焰嚣张若此。 贞观十七年,太宗遣使专程前往,册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句丽王。 同年,高句丽大举攻伐同为大唐册封的属国新罗,连下其四十余城。 是的,高句丽并百济、新罗,名义上都是受大唐册封的属国。 这份属国是大唐赫赫兵威给打出来的。 不管私下如何,至少在明面上,高句丽是要尊重大唐,奉大唐为宗主国。 高句丽王、百济王和新罗王,最高只能称王,还要受大唐册封,才被天下承认。 后来太宗遣使持诏书往高句丽调解,劝高句丽和百济停止侵略新罗,却遭到渊盖苏文的拒绝。 为此,太宗以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今又违诏,侵略邻国,不可不讨,遂引发唐征伐高句丽之战。 可以说,若不是泉盖苏文如此强硬,拒绝宗主大唐的调解,很可能不会发生贞观年间,唐与高句丽之战。 对大唐来说,只要属国听话,没必要消耗国力去攻伐。 而且打下来,那里也没太大的油水,没有利益,远不如攻下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来得富庶。 但是泉盖苏文的嚣张作为,破坏了大唐宗主国的威严,开了一个很坏的头。 为了维系大唐的朝贡和藩属体系,大唐必须惩罚不听话的属国。 这是当时的世界规则。 贞观十八年,太宗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从莱州走海路向平壤进军。 又以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六万,以及兰、河二州归降的胡人,向辽东进军。 前面说过,大唐对外征战,一般五万人左右是标配。 极少超过这个数。 唯二的例外,一是李靖举倾国之力征东突厥。 二是,此次征辽东。 太宗亲率精兵,大唐名将如李勣、江夏王李道宗、张亮、阿史那思摩、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倾巢而出。 还有长孙无忌等人随军赞画。 可以说是唐自征东突厥以来,第二次倾国之力打这样一仗。 灭国之仗。 太宗的战略,便是不打则已,一打,便要毕其功于一役,将高句丽之患一次性解决。 最少,要要打断高句丽的脊梁,使其无力再对新罗动兵,不再具有挑衅大唐朝贡体系的威胁。 此战,渊盖苏文的战略是坚壁清野,节节抵抗。 唐军虽屡有斩获,杀敌无算,但最终顿挫于安市城下。 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以久留,太宗不得不下令班师回朝。 从战术上来说,大唐是胜了。 但从战略上,并没有达到太宗自己定下的目标。 时人称渊盖苏文为高句丽“铁壁”。 有此人在一日,唐军终难克辽东之地。 太宗生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灭国无数。 唯没有灭掉高句丽,引为生平之憾。 此次李治命征辽东。 李勣因执掌兵部,而且年岁已高,所以李治并没有考虑起用他。 但李勣作战经验何等丰富,从大唐立国以来,几乎参与了所有唐军对外征战。 用兵之道,早已炉火纯青。 战场嗅觉极其敏锐。 从一道道往来的战报中,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了解泉盖苏文,这是个老狐狸,极其坚韧,有他在一日,我军征辽东不会这么顺的。” 李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意说给苏大为听。 “英国公,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李勣摇摇头:“千里之外的战事,我们能做的极其有限,老夫已经派百里加急,命人送信给程名振,希望还来得及,怕只怕……” 怕只怕,若是来不及,孤悬在外的唐军,会有覆亡之险。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只觉手心渗出了冷汗。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唐军的胜利,仿佛唐军得胜,是理所当然。 全然忘了,其实战争,特别是孤悬于外的战争,哪有那么容易? 哪一步,不是游走在悬崖边上? 一个决策失误,一个反应不及,中了敌人诡计,很有可能就是败亡的结局。 正如后来的唐军大非川之败。 “若程名振军有失,如今苏定方在西北用兵,轻易动不得,我料定陛下必定会派我出山。” 李勣看向苏大为,那双眯起的丹凤眼猛然张开,里面神光凛凛。 “到那时,苏大为,你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 第六十三章 危如累卵 李勣说了许多,直到此时,才算是图穷匕现,说出他的真实意图。 以他一辈子战场上的经验,从过的战报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危机。 他料定,高句丽战场上必然是泉盖苏文给唐军设了一个局,若是唐军征东军总管程名振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和应变,唐军的败亡就是注定的结局。 做为大唐如今硕果仅存的唯二军神,在苏定方镇守西北的时候,他李勣就是现时大唐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存在。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 为何要跟苏大为说这么多,完全是看中了苏大为的军事才能。 之前征西突厥的战报,李勣曾细细研读。 据他的了解,征西突厥之所以成功,大半功劳源自苏定方。 而苏定方手下,至少一半的战绩,是这个叫苏大为的小子打出来的。 李勣老了,若是倒回去十年,唐军内将才跻跻,随便给他怎样的配置,他都自信能打出漂亮的战绩来。 但现在,他的精力,能勉强制定战略就已经不错。 战场上瞬息万变,他都六十几岁,半截土埋脖子的人了,哪可能面面俱到。 所以若要出战,他就要点将。 要找最能将自己战略意图给打出来的优秀将领。 才能确保自己的战略在具体执行中不会变形。 有战略和战术的双保险,他才有足够的把握去力挽狂澜。 “你是程知节赞誉有加的人,又得苏定方传授兵法,老夫很快好你,所以,这算是提前对你的邀请,若是高句丽有变,老夫需要你这样的将才,去执行我定下的方略,苏大为,你可愿意?” 苏大为愣在当场,还在消化着信息。 等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李勣那殷切的目光时,不由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这其中,恐怕有诈。 李勣是谁? 他是如今唐军第一人,整个大唐折冲府大半都掌在他的手中。 哪怕辽东战局真有什么变故,李勣难道还缺自己这一个将? 别开玩笑了,大唐开国才四十年,若说帅才难得,但是一流和准一流的武将,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再说了,薛仁贵在辽东会吃亏? 老子第一个不信啊! 遍观史书,从没说薛仁贵在辽东吃过大亏,史书上都没说的,让李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自己该信谁? 最后,如果自己去辽东,能得到什么? 会失去什么? 这是苏大为必须考虑的。 假使一切如李勣推演的那样,真的就推翻史书记载,唐军大败了。 自己跟李勣去辽东,作战不利的话,不但无功,反倒有过。 假使作战有利,那就是又在军中镀一层金…… 可是慢着,自己身上,现在可是深刻的“苏定方”的铬印啊。 如果再跟着李勣…… 这里面不对。 苏大为一时想不明白李勣到底有什么意图,但可以肯定的一点,跟着苏定方混才有前途。 观苏定方和李勣身后之事。 李勣死后可是被武媚娘痛骂“老狐狸”的人。 自己还是不要往这坑里跳了吧。 心里打定主意,他向李勣抱拳道:“多谢英国公看重,但我现在身居要职,负有陛下之望,实不能轻动,若战事真到那一步,陛下有诏,我必奉命而行。” 这话说的,就是变相拒绝了。 都察寺能瞒过别人,但肯定瞒不过像李勣这样身居高位的存在。 何况此前不止一次都从拆冲府调拨军中精锐斥候以充实。 李勣必然清楚苏大为现在做的是什么。 拿这个当借口,就算是李勣也无话可说。 苏大为也没说拒绝,就说等陛下旨意。 如果李治要我去,我就去,李治没说话,我就还是做好自己的都察寺工作。 丹室内倏地静下来。 李勣的笑容微微一凝,两眼微微一睁,里面厉芒一闪,旋即眼皮耸搭下来,微笑着摇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若有缘,咱们再联手吧。” 说着,背负着双手,佝偻着背,在苏大为面前一步一步走出了丹室,留下苏大为站在那里独自懵逼。 这家伙,最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人各有志,联手? 他难不成想跟我结盟? 结盟自不会因为我,而是看中我背后的武媚娘? 是这个意思吗。 一时琢磨不透,算了不去多想。 反正自己抱定武媚娘,替李治好好办事,跟定苏定方,无论怎么看,有这几座靠山,都是万年****嘛。 怕个鸟。 摇摇头,苏大为也跟着走出去。 嘴里还自言自语:“薛仁贵会输?笑话,除了大非川,薛猛男向来在战场上都是横扫啊。” 时间匆匆入冬。 自尉迟恭离世,已经过去数月。 一切都好像恢复到了原状,没有丝毫起伏。 北方,苏定方节节胜利,那些造反的部落都是秋后的蜢蚱蹦不长了。 唯一困扰的只能是气候。 天气太过寒冷,无论是唐军还是胡人,都不得不低调蛰伏,等捱过草原最寒冷的时节,才能有所动作。 不过从大势上看,这些人迟早都会被苏定方给铲除,不足为虑。 而辽东的局势,则有些扑朔迷离了。 战报一封接一封的传回长安。 唐军偶有顿挫,但大面上一直在积极向前推进。 战报上都是斩首数千,杀敌过万…… 这种情况,连苏大为都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若高句丽无泉盖苏文,就是一头死掉的老虎,不足为惧。 但泉盖苏文还在,高句丽就算是头病虎,也是能吃人的。 李勣的警讯现在应该已经通过加急的通道,传到了程名振的手里,但不在一线战场,最终如何拿捏方略,还是得看程名振的临机决断。 对这些,苏大为虽有些担心,但还是乐观的相信自己的好基友,薛仁贵不会令人失望的。 这货憋了十六年的童子箭,如今开闸了,还不得带着怒火,全射向高句丽啊。 有这位大唐战神在,便是有了定海神针,唐军输不了。 冬去春来。 二月龙抬头。 春风似剪刀。 苏大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手里的战报放下。 他有些自失的摇头,喃喃道:“真是被李勣的话留下心理阴影了,这战报,没问题,若真有事,早就发生了……” 这份战报,是年前辽东唐军发回的最后一份。 之后大雪封路,无论是辽东,还是西北的苏定方那边,情报都会有短暂的不通。 待到开春三月后,道路才渐渐畅通。 不过从这份最后的战报看,总体都是积极的,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唐军。 “程名振和薛仁贵都乐观的估计,待开春之后,继续用兵,便能……” “阿弥!” 高大龙从外面匆匆走进来。 “外面有位宫里来的,说是陛下召见。” “陛下召我?” 苏大为转头看了一眼更漏,这个时间,有点迟了啊,都快到霄禁的时候了。 没错,他自任都察寺寺卿以来,早已习惯了加班。 什么叫朝九晚五,他现在能朝九晚八就不错了。 “你别愣着了,我看宫里的人神色甚急,快去吧。” “行,这里有桩案子交给你处理了。” 苏大为将一份卷宗推给高大龙,又将桌上一些重要的资料锁进密箱里,这才走了出去。 太极宫。 甘露殿。 殿内一侧隔有纱帘,武媚娘在纱帘后哄着孩子,时不时有呢喃的童谣声传来。 烛光摇曳,殿角的博山炉缓缓吐着兽香,袅袅如烟。 大唐皇帝李治背负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步。 他现在身材胖大,走不太快,只能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 步伐略显沉重。 忽然,殿外传来一个声音:“陛下,苏大为带到了。” “让他进来。” “是。” 脚步声匆匆远去。 又过了盏茶时间,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李治抬头看去,当先看到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之后跟着的是身材高大的苏大为。 他的脸庞棱线分明,一双眼睛,如同夜里的泾河一样深邃无边。 嘴唇微微抿着,显出一丝威严。 这些年执掌情报与刑罚,早让他身上浴上一层不怒自威之气。 每一步,他都走得很稳,很有力道。 衣袂带风,却又不让人觉得急躁,而是一种潇洒阳刚之美。 “臣,苏大为,参见陛下,见过皇后。” 苏大为叉手鞠躬行礼。 李治眼睛微微一亮,挥挥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对了,你们几个都退下,传令千牛卫,殿外五十步,不得留人。” “诺!” 见李治说得郑重,小太监心中一凛。 一般令侍卫、太监退开殿外,这就意味着有极为机密的事要说。 这位苏大为,苏帅,可当真是圣眷隆厚啊。 他还这么年青,怎能不让人嫉妒。 怀着复杂的心思,小太监瞥了一眼站在那里,挺立如松的苏大为背影,倒退着几步,退出殿外。 接着外面传下李治口谕,殿外的人按着规矩,依次撤出。 一直听不到外面动静了,李治才把投向殿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苏大为身上:“上次的事,你办得不错,倭国人果然中计了。” “全赖陛下信重,允臣组建都察寺,才能有近年来的收获。” “嗯。” 李治点点头,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有什么难决之事。 他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朕如果派你去辽东,如何?” 第六十四章 局势糜烂 从李治的角度看过去,苏大为神色不变,非常沉稳可靠。 已经隐隐有一方大将之才。 这让他非常满意。 但是苏大为面上虽没反应,心里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只因为,李治这短短一句话,信量量太大。 派苏大为去辽东,只有一个可能…… 唐军败了。 李勣料对了。 但现在问题是,唐军是如何败的? 为何历史上都没记载此事?苏大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看过的一些史料和影视作品,哪一处提到过薛仁贵在显庆年间征辽东会失败。 此前他对李勣的话只能是持怀疑态度。 但,所有的一切,在李治这句话后,被打碎了。 唐军若无事,何需派他苏大为去辽东? 当然,苏大为也没觉得自己对唐军有那么重要,真正能在李治心中力挽狂澜的那个人,应该是英国公李勣。 所以他向李治道:“辽东那边……陛下是不是要用英国公了?” 这句话说完,李治突然沉默下来,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如此想?” “呃,听陛下说要派臣去辽东……” “你想多了,想多了。” 李治挥了挥袖。 “朕已经收到了最新的战报,年前与高句丽军才有一番大战。 薛仁贵和梁建方、契必何力等,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 当时薛仁贵手持弓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射者无不应弦倒地。 后又与高丽军战于石城,遇善射敌将,杀我军十余人,无人敢当。 薛仁贵见状大怒,单骑突入,将其生擒。” 说起薛仁贵之勇,李治也是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那陛下怎么会想将臣派往辽东?” “哦,正面战场上虽然顺利,但是情报方面,我们损失很大……” 李治斟酌着用词道:“所以朕想,要不要把你派出去,把那边的情报重新捡起来,不过朕又有些舍不得,所以问问你的意见。 对了,苏定方老将军已经取得大胜,快要回来了。” “这么快?” 苏大为有些讶然。 他知道苏定方会胜,但也没料到居然这么快。 按时间推算,若大胜,当是在上年底,也是一年中塞外最寒冷的时候。 常识上,那个时候都无法用兵。 简直挑战人类的极限。 但苏定方,却似乎惯常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创造奇迹。 “嗯,战报是刚到的。苏定方挥军长途跋涉,抵达碎叶水,敌军在马头川筑营据守。 苏定方挑选一万名精锐步兵、三千名骑兵飞驰突袭,一天一夜行进军三百里,至天明时到达城西十里远。 叛军贼首都曼大惊,率军在城门外仓促应战,被打得惨败,逃到马保城。 苏定方又挥师速攻,我军进逼城门之下。 到了夜间,后续部队陆续赶到,将城池四面包围起来,并伐木以制造攻城器械,遍布城下。 都曼无计可施,于是把自己捆绑起来,出城投降。” 李治大笑着道。 虽然战报上只是寥寥百字,但可以想像其中的艰辛。 一日夜行军三百里,几乎创造了唐军强行军的纪录。 如此神速,苏定方简直打破了常识,又创造了新的战争奇迹。 “朕算算时间,苏定方应该快回来了,朕决意换苏定方去辽东,薛仁贵他们打了这么久,锐气也被耗尽,该退回来休整了。 到时如果你愿意,就派你去辽东,和苏定方老将军再次联手,给朕把高句丽也给灭了,如此,岂不美哉。” 李治说到得意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他现在开始蓄须了,这让他显得更沉稳一点,以中和圆润的脸庞带来的喜庆感。 做帝王嘛,总得有些威严感。 所以私底下有时候,李治还略有些羡慕苏大为,那张棱角分明阳光的脸庞,看起来就是比自己的圆脸要有说服力。 “那陛下,您是想让我负责情报,还是负责作战?” 听到是苏定方领军,苏大为有些意动。 果然啊,李勣这老狐狸瞎诈唬,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可怕。 唐军有薛仁贵这种天降猛男在,怎么可能会大败。 如今换苏定方,灭高句丽看来不成问题。 自己要不要跟着过去蹭蹭军功呢? 但凡是大唐军人,谁都知道,跟着苏定方作战虽然苦,但肯定能捞到一手战功。 运气好没准就是灭国之功。 苏大为已经跟着苏定方灭了一个西突厥。 要是再跟着灭掉高句丽…… 白捡的功劳,要不要? “都行,都行。” 李治摸着下颔胡须笑道:“无论是情报上,还是作战上,都是你的专长,用你,朕很放心。” 稍远处,纱帘后传来武媚娘的咯咯轻笑声:“陛下,你想累死阿弥吗?我就他一个弟弟,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皇后放心,自家人,朕怎么会亏待阿弥。” 李治回头笑了一声,又转头看向苏大为:“阿弥,你意下如何?” “我……” 苏大为差点一口答应下来,但是鬼使神差的,又多问了一句:“陛下,不知我们在高句丽那边的情报是……” “哦,此前三韩的情报统归李大勇负责,他主要在百济与新罗间行走,此次对高句丽作战,他提供的情报也出力不少。” “李大勇,啊,四哥他的情报出了什么状况?” “李大勇,他死了。” 李治颇为惋惜的摇头。 轰隆~ 苏大为只觉得耳中嗡鸣一下,霎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李大勇,死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大勇他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他……当日他返回百济,自己还亲自送别。 隔河相望,相对挥手。 那一幕,竟成永别? 死了。 什么也没有了。 “阿弥,阿弥,你怎么了?” 李治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虚无飘缈,隔层纱。 苏大为还没从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茫然中走出来,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又冲进殿,向李治说了些什么。 李治好像大怒。 又说了一些什么。 然后有人拍着自己的肩膀。 他摇了摇头,勉强恢复几分神志。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勣。 这小老头什么时候来的? 对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李治蕴含着怒意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的神情阴冷,甚为可怕。 “阿弥,你先退下,改日朕再召你。” “是。” 李勣也关切的道:“你的脸色很难看,回家好好休息。” 说着,丢给他一个眼色。 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苏大为没弄懂。 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走出去,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皇宫的。 一直走上朱雀街,迎面一队巡逻的金吾卫走过来,向苏大为讨要腰牌验看过后,他那混沌的大脑才终于清醒下来。 李大勇死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苏大为都难以接受。 李大勇既是他身为异人的引路人,又仿佛是一盏前行的明亮,或多或少的指引着他。 现在想来,自己所走的路,不正如李大勇一样吗? 这样一位亦师亦友,宽厚的兄长,曾经在苏大为心里无比强大的那个人,居然死了。 多希望这一切只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多希望那份情报是假的,或者是弄错了。 要真的是弄错了,就好了。 苏大为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李大勇身为半岛大唐实际的情报掌舵人。 他若不在,意味着对高句丽和百济等的情报网,彻底被敌人粉碎。 不好! 想到这一点,苏大为猛地想起方才在李治的殿上还见到了李勣。 如果不是有特别重大的事件,李勣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突然跑来见陛下。 这只有一个可能…… 也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一切被李勣料中了。 唐军必定受到了重大挫折。 只是不知这种挫折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仔细想想,从李大勇死,大唐在半岛的情报被破坏,到唐军失利,这恐怕都是敌人精心布的局。 一步一步,想把唐军引入深渊。 虽然是春夜,苏大为居然汗流浃背。 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心里一阵冰凉。 薛仁贵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但愿仁贵平安归来,但愿唐军无事。 那里有他太多的朋友和袍泽。 阿史那道真、崔器、娄师德、王孝杰。 还有不少当初一起征西突厥的战友,这次都是归入薛仁贵麾下。 若唐军只是小挫,建制保全,他们还能回来。 若真的是一场大溃败,建制被毁…… 只怕…… 他们再也无法回归故乡。 苏大为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空前的压力就这么突兀的落下来。 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膀上。 无数兄弟的命,唐军的命运,大唐征辽东的战略,还有大唐对外战略的平衡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像是汹涌的命运般,压了上来。 一瞬间竟然令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后,这一切,都化作李大勇的模样。 大勇,李大勇。 那日隔河相望,挥手道别…… 天人永隔。 苏大为沉沉的向家里走着。 比这黑夜更黑暗的,是内心的一个空洞。 “阿兄!” 大门被推开,正牵着裙角快步迎上来的聂苏,看到苏大为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 苏大为的脸,那张永远阳刚的脸上,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阿兄,你怎么了!” 聂苏快步上来,抓住苏大为的一只手,感觉冰凉。 黑三郎从一旁蹿上来,人立起来,一双爪子搭在苏大为的身上,摇动着尾巴,呜咽一声。 它的神情充满了狐疑。 这么多年,第一次,从苏大为身上,看到如此沉重而悲伤的情绪。 “小苏,我哥他,李大勇死了。” 苏大为说出这几个字,长吸了口气,仰头望天。 天上,无星也无月,深沉的黑暗,吞噬他的内心。 “魂兮归来啊~” 第六十五章 魂兮归来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屈原《大招》 龙子奋着四蹄,击打在荒野上。 黑夜中,苏大为的身体伏在龙子的背上,随着这漆黑如火的龙马,腾云驾舞般向前飞驰。 所有的景物都在飞速后退,像极了那一晚,自己送别李大勇时。 这飞退的,皆是时光。 “我后日就走,长安这边,就拜托你帮忙照应了。” “四哥,你在百济那边,可得小心一下那个妖僧道琛,此人在长安搅起了不少风雨,可惜两次都被他逃脱了。” “此身既已许国,便难许家,这是大勇的选择,你也无须太伤感。”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四公子说,这是初见苏郎君时的情境,他对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亲手雕琢,送予苏郎。 愿苏郎不忘初心,不负手中之剑。” “四哥他……真这么说?” “四哥,此去异国,万请珍重,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知道了,你回去吧。”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你归来。” 归来。 魂归来兮。 “回去替我照顾好阿耶!走了~” 走了。 星夜飞驰,眼前朦胧的,好像看到一道发光的河水。 那是永不停歇的渭河。 李大勇向自己微笑招手,转身前行。 再没有回头。 嘶咴~ 蓦地,龙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嘶。 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掀飞出去,身体抛上高空,几经翻滚,又重重落地。 五内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双手抓地,握住的,是湿润的泥土。 就这样,将自己的脸埋在泥土里,不想呼吸,什么也不想做。 想起临别的那一幕,一字一句,如刀剜心。 苏大为的肩膀在抽动着,久久。 这个世上,最像自己的,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那个人,走了。 一条温热的舌头在他的脖颈轻轻舔着。 那是失蹄摔倒,又挣扎着站起的龙子,踽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这一刻,龙子从主人身上,感受到深重的孤独与哀伤。 它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一遍又一遍抚慰着他。 良久。 苏大为从地上爬起,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然后抱住龙子的脖颈,紧紧的抱住。 “龙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才太难过了……” “我们现在去看郡公,去陪陪郡公。” 仰首望天,苏大为的眼里,涌动着一层雾气。 他喃喃的道:“我失去一位兄长,但是郡公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走吧龙子,我们去陪郡公。” 拍拍龙子的脖颈,翻身上去。 龙子低嘶一声,迈开四蹄,驰向着昆明池方向。 天边,阴云起伏。 昆明池畔,春雨如蚕。 隐隐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身披蓑衣,独自在湖边垂钓。 苏大为忍不住轻拍龙子,令其放轻脚步,缓缓的接近。 是李客师,一如过去,独自在昆明池旁钓鱼。 苏大为翻身而下,牵着龙子悄然走近,靠近还有十余丈,就听到李客师的声音随着风送过来。 “怎么今天想到过来了?” 李客师微微侧脸目光投过来。 他一只手握着鱼竿,纹丝不动。 苏大为见状,心下不知为何悄然一松:“我就是心血来潮,想着郡公藏的那些酒了,刚好最近无事。” “臭小子,就知道你来没好事。” 李客师嘴里不客气的说着,手上却依旧稳如泰山:“陪我坐会,待我钓条大鱼下酒。” “郡公……为何这么晚还没睡,还要钓鱼。” “年纪大了嘛,睡不着很正常,倒是你,大半夜的,形迹可疑。” 李客师瞥了他一眼,手中鱼竿蓦地一沉。 “果然来了。” 李客师手腕试探着提了提,眼看着湖面泛起波澜,他点点头,手腕一抖,一股巨力随着传出。 鱼竿先是弯曲如弓,接着看到鱼线上微光闪烁,一直传入水下。 轰的一声,一条一尺长的金鲤随之跃出水面。 鱼线在空中环绕一圈,将金鲤一卷,直接送入一旁的篓中。 “合该你命苦,正好做我与阿弥的下酒菜。” 说完,李客师一脚将鱼篓勾起,踢向苏大为:“接着,走。” 苏大为伸手抱住,只觉手中一沉。 抬头再看李客师背着鱼竿在前方潇洒前行的背影,喉头一阵发紧,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郡公他,还不知四哥的事…… 坐上高楼,灯火辉煌。 将鱼交由下人去处理,很快,酒菜便备下了。 李客师指着旁边一个泥封的坛子:“不是你那种烧刀子,是我埋在地下的,状元红,嘿嘿,整满三十年,也是刚从桃树下挖出,你有口福了。” 比起上次见他,李客师又苍老了一些。 虽说异人比常人衰老较为微慢。 但李客师毕竟还是老了。 额头上多出细密的皱纹,原本如悬胆般挺直的鼻梁,如今已经有些塌。 下面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配合着他深陷的两颊,还有浮肿的双眼。 看不出哪里像是郡公,倒像是路旁客栈里常见的老学究。 “既然来喝酒,就陪老夫多喝两杯,别光盯着老夫的脸做甚?” 李客师瞪了他一眼,一伸手,拿起那坛据说埋了三十年的酒,挥手拍开泥封。 一种微熏的酒气,随之蔓延在空气里。 略有些酸。 “郡公,你这酒……” “你尝尝,真的不错,这是老夫用古法所酿,亲手酿的。” 李客师说着,给苏大为倒了一碗。 苏大为低头才发现,往日食不厌精的郡公,此时用的用具,居然甚为粗糙。 “这种酒,就要配粗砺瓷碗才有味道。” 李客师絮叨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酒色清洌,看来确实是好酒。 “尝尝。” 李客师举碗相邀。 苏大为心情复杂,却又不敢说破,举起碗,与他轻碰了一下,然后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酒味酸,却又有些香,说不出来,很奇怪的味道。 “如何?” “酸的。” “就是酸啊。” 李客师笑着拍了拍大腿,从他那双浮肿的眼里,闪动一丝狡黠:“酒在红尘中,这红尘万丈,说透了岂不就是个酸字。” “郡公。” 李客师摆摆手:“这酒啊,是我在孩子出生的那年埋下的,当时想着,咱们这辈辛苦了一辈子,后辈,不需要再经历战乱了,可以安享太平,所以取名状元红。 不打仗了,那就学文吧。 我几个儿子里,除去夭折的老三,老大老二都听话,乖乖的去学文。 偏偏老四,真是气死老夫我了,居然就爱学武艺。 我是又生气又欢喜。 气他,不按老夫的安排去做。 欢喜的是,老夫也算是后继有人,这娃儿,比老夫强,老夫这身武艺,还有异人之术,不会断了传承。” “郡公,你……” “这孩子从小话不多,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热乎的。你看他当初认识你,就把你带到老夫面前,让我收你入门,老夫当时就想,这臭小子,真是……真是白养了。 他这哪是替我找个徒弟,他这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了。” “郡……” “我明白,许多话,他没说出口,但我心里都明白。” 李客师拍着大腿,大笑:“他是想着,自己已许了国了,无法再孝顺我,怕我老了被人欺负,这不,把你放在老夫身边,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他一样。” “郡公……” “喝酒吧,今天恁多废话。” 李客师举起碗,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 铛! 酒花四溅。 他仰起脖子,一碗酒,就这么干了下去。 涌出的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淋漓淌下,将胸前的衣襟染湿了大片。 “好酒啊。” 他呼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都似亮了起来。 高呼酣畅。 苏大为为之默然。 不敢说,不敢问。 唯一能做的,就是举起手中的酒,陪着李客师喝下去。 转眼,一坛酒喝光。 李客师又拍开第二坛。 一碗,又一碗…… 更漏声响。 地上是翻覆的酒碗。 侧翻的酒坛,从坛口还有酒液,一滴滴的淌出来。 李客师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从鼻息间传出均匀的鼾声。 苏大为背靠着楼阁一角的木柱,坐在地上,看着李客师发怔。 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现在,他也不知,李客师究竟知不知道。 不能说。 也不能问。 来之前,想像会与李客师相顾垂泪,或者抱头痛哭。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莫非自己想多了? 伸手入怀,将木雕取在手中。 这是两年前李大勇临别前送给自己的。 手指轻轻抚摸着木雕,那粗糙的表面上,每一根线条都干净利落。 透过这个小东西,纷乱的内心,奇迹般的渐渐平静。 仿佛透过上面一道道刀痕,触摸到一种力量。 这上面的一刀刀,犹自带有温度。 木雕是有生命的。 它就像是李大勇。 他并没有离开。 他的心,他的魂,已经注入到这木雕里。 抚摸着木雕,苏大为整个人都仿佛空了。 什么也没有了,心空了。 思维,也像是空洞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色。 这一夜,终于过去。 苏大为摇晃着站起来,不小心踢到酒坛,听到“咕噜噜”一声响,酒坛滚过去,撞到了桌脚,发出“咚”的一声响。 苏大为有些担心的向趴在桌上的李客师看去,却见他无甚反应。 没有被惊醒就好。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李客师身边,想着黎明前寒气重,帮郡公披点衣物。 心里想着,手上动作蓦地顿住。 []夜色阁楼。 老人伏于桌上,年青人伫立在一旁,一脸悲伤的看向老人。 第六十六章 义之所向 “郡公,这木雕是四哥当年赠我的,留给你,做个念想。” 李客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摆摆手。 苏大为默默行了一礼,转身下楼。 大音希声。 原来真正的悲痛。 是说不出口的。 …… 太极宫,甘露殿。 苏大为难掩疲惫,默默的候在殿外。 从昆明池回来,他便第一时间赶回皇宫,面见李治。 这个时间,应该快下朝了。 昨天李治问他,愿不愿去辽东,那时候的他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等到探望李客师回来,心里越来越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 不,那不是声音,而是心中有一口气。 有一种浓烈至极的情绪在烧灼着。 令他马不停歇,只想第一时间见到李治,向他说出自己的答案。 “陛下到。” 远处,传来太监的呼喊。 隐见黄盖伞和仪驾缓缓向甘露殿而来,一群仆从太监并千牛卫们,依次而行。 早有这边的太监小跑过去,向李治通报。 再过了片刻,李治在侍从们的陪同下,进入苏大为的视线。 苏大为微愣了一下,因为他从李治身边,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员老将。 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立得如标枪般笔直。 他的脸上充满塞外风沙苦寒刻下的深刻沟壑,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功绩。 他那双眼睛,无比的锐利,简直如同鹰隼般,一眼就落在苏大为身上。 直到这时,这位老将原本冰霜般的脸般,才稍稍化开一些,向着苏大为远远的点头。 不是苏定方还能有谁。 苏大为赶紧快步迎上去,先向李治叉手行礼,再向苏定方有些激动道:“苏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一回到长安,先过来面见陛下,那些兵还驻扎在外面营地里,还有些战俘。” 说着,苏定方笑道:“明日会有一场献俘礼仪,你若有空,可来看看。” “一定。” 苏定方是苏大为的兵法老师,又是长辈,他这么说,苏大为自然要应下。 只不过心里略有些奇怪,按苏定方的性格,似乎不会这般张扬。 为何特地说献俘之事? 他哪里知道,历史上苏定方此次献俘大大有名。 乃是苏定方擒获反叛的部落首领都曼,率军献俘于大唐皇帝陛下。 只不过,按原历史,当时李治巡幸东都洛阳。 这件事发生在洛阳乾阳殿。 当时有官员请斩都曼,但苏定方叩头请求说:“臣先前已晓谕陛下旨意,签应免他死罪,希望饶其性命。” 李治说:“朕为卿保全信义。” 于是赦免了都曼。 自此,葱岭以西全部平定,稳定住了大唐通往西域的贸易线。 苏定方也因此被加赐在邢州钜鹿的实封食邑五百户,并升任左武卫大将军。 当然,在此时,因为苏大为这个小蝴蝶带来的种种影响,一切都发生微妙的变化。 至少在现在,李治还没有巡幸洛阳,仍旧在长安太极宫。 李治心情似乎仍受到昨天的战报影响,皱眉向前方看了一眼:“阿弥既然来了,就随我一起入殿,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议。” “诺。” 仪驾继续前行,到了殿前,李治并苏定方、苏大为三人在太监陪同下走进去。 千牛卫自动分列两旁,按刀值守。 李治走到自己的龙坐前,一屁股坐下去,叹了口气,伸拳捶捶腿:“朕这腿疾,越来越重了,不利于行,若再遇到头风发作,真是感觉生不如死。” “三郎。” 武媚娘正好从殿内走上来,听到李治的话,走到他身后,伸出柔荑给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低声道:“休要说这些话,你我夫妻同体,你好,我和皇儿才能更好……昨天听太医说了,都是些小病,适时调养也就好了。” “太医开的那些药,既不能治病,也不能缓解朕的痛苦。” “若医生不行,咱们再换一个医术好的也就是了。” “唔,敏之上次推荐的那个叶法善不错,他炼的丹吃了朕确实感觉精神健旺了许多,头风也缓解了些……” “说起来,大明宫也该重修了,如今国库充足……” “这……还是省着点吧。” “太极宫阴湿,每当下雨到处漏水,地面都是潮的,不光对陛下身体不好,对皇儿也不利,再说如果你们健康,这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再不行,先去东都住一阵子。” 显庆二年,也就是三年前,李治颁布《建东都诏》,称洛阳“中兹宇宙,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于万国”,于是改洛阳宫为东都,洛州官吏员品并如雍州,自此大唐正式实行两京制。 李治与武媚娘这对夫妻俩在殿内低语。 苏定方谨守人臣之礼,立在殿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目不斜视。 苏大为却是心里一动。 叶法善? 贺兰敏之? 这件事跟武媚娘有没有关系? 李治春秋鼎盛,怎么开始吃丹药了。 按理来说,贺兰敏之必是武媚娘的人,他没有理由去害李治。 回头再细查此事。 苏大为打定主意,将此事放过一边。 眼看着李治与武媚娘也结束了谈话,他上前一步,向李治抱拳道:“陛下,昨天陛下问我是否愿去辽东,臣想过,就……” “你不必去了。” 李治摆了摆手。 这句话,直接将苏大为说愣住了,他后续的话一下子憋在胸口里。 “昨夜后,我与媚娘商议过,长安这边还需要你主持大局,若你去了,这两年才立下的基业,只怕又是心血白费;再则,辽东苦寒,媚娘不放心你去那么远。 那边……连李大勇都折在那里,实在太过危险。” 李治不提李大勇的名字还好,提起这话,苏大为心中激荡,他抱拳扬声道:“陛下,臣恳请陛下,许臣前往辽东。” 正看向武媚娘,感觉自己听老婆的话,办了一件好事的李治,闻言愣了一下。 转头惊讶的看向苏大为:“怎么?昨天朕看你似乎不是很想去嘛,这一晚上,你就想通了?还主动要去?” “陛下有所不知,李大勇,于我有恩。” 苏大为喉头蠕动了一下:“当年,若非李大勇引我入异人之门,也就没有现在的臣,臣之一身所学,皆拜他所赐,他于我,亦师亦友。 如今师友亡于外,臣心中悲痛,五内如焚。 誓报此仇!” 说到“报仇”二字,苏大为牙关下意识的咬紧。 来大唐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恨过谁。 但这一刻,他真的恨。 无论是谁杀了李大勇,都必须用生命偿还。 这是他黎明前,在离开昆明池前,在心中暗自许下的誓言。 李大勇之仇,郡公百年身后之事,我苏大为一肩担之。 他并没有多伟大,他只是有着普通人的朴素情感。 有恩,必报。 有仇,必还。 这种强烈的情绪,甚至令垂手立在一旁的苏定方为之动容。 他撩起白眉看向苏大为,沉吟不语。 认识苏大为这些年来,哪怕当年在征西突厥之时,从没见苏大为露出这样的表情,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还以为他会一直冷静沉稳。 没想到,李大勇之死,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 李治见苏大为的态度坚决,有些为难的看向武媚娘:“媚娘,你看……” 武媚娘贝齿轻咬樱唇。 她的凤眸闪过一抹忧虑:“阿弥,辽东苦寒,非人力所能抵挡,而且……陛下,我能说吗?” “嗯,自家人,你告诉他吧。” 武媚娘点点头,接着道:“你恐怕不知道,程名振他们……败了。” 败了? 虽然昨天想到了,但眼下亲耳听到,还是不由为之一震。 “这就意味着,阿弥,如果你此时去辽东,在那里毫无支援,非常危险。” 武媚娘轻叹一声:“我知道李大勇对你有恩,但,做阿姊的又何尝忍心,让你去‘绝地’。” 苏大为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扭头看一眼苏定方。 苏定方白眉皱起:“陛下有意让我去接手辽东之事,但此次出兵,不是小事,既要尽量隐蔽,又要调集人手,粮草、兵器、御寒冬衣、牲畜、战马、柴薪,无数准备要做,需要不少时间。” 武媚娘轻轻揉捏着李治的肩膀:“所以阿弥,如果你真的要去,不妨等苏老将军准备好了,随他一同出发。” “阿姊……” 苏大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理智告诉我,听你的话是对的,可是我的心,它一刻也等不及了。放着杀大勇哥的凶手,我做不到,一刻都做不到,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手刃仇人。” “可是没有援兵……” “我不怕。” 苏大为仰头,两眼透着坚定:“再苦我都不怕,我是做情报,做暗线,并非是明刀明枪的同敌人战场较量。凭我的身手,要潜入不难。” 武媚娘深深凝视苏大为:“你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义之所向,百死无悔!” 苏大为抱拳,掷地有声道。 这句话,令原本有些懒散靠在坐上的李治,霍然站起,大声道:“好,好一个义之所向,好一个百死无悔,你的请求,朕准了!” “谢陛下!” 第六十七章 用兵方略 “敢问陛下,程名振将军,是如何败的?” 苏大为接着向李治询问。 程名振,是洺州平恩县人,也就是后世河北曲周县。 早年跟随夏王窦建德,担任普乐县令,甚有能名。 唐武德四年,归顺高祖李渊,授永年县令,经略河北道。 后跟随秦王李世民和隐太子李建成打败刘黑闼叛军,拜营州长史,册封东平郡公。 太宗即位后,迁洺州刺史。 随征辽东,因功拜为骁卫将军,平壤道行军总管。 从程名振的履历来看,这是一个出身于行伍之间的老将,从大唐开国到目前几乎所有的大仗,他都参与了,作战经验无比丰富。 作战风格极其沉稳,心理素质足够坚韧。 而且在大唐如今的将领中,想找比程名振对辽东经验更丰富的,还真找不出几个。 贞观十九年,程名振在征讨高句丽的战役中,攻占沙卑城,在独山打败高句丽军。 常能出奇制胜,以少胜多。 得到太宗李世民的赞誉。 由此成为继英国公李勣之后,又一位得到公认的名将。 李治即位后,永徽六年,程名振升任营州都督,兼任东夷都护。 二月新罗因遭高句丽和百济等联军侵犯,向大唐求援。 当时李治是派程名振与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率军前往攻打高句丽。 五月,程名振等渡过辽水。 高句丽见唐军兵少,于是渡河迎振。 结果被唐军杀死俘虏千余人,焚其外城,村落。 高句丽士气由此大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程名振的儿子,程务挺,常年跟随程名振征战,后来亦成为大唐名将。 苏大为现在很好奇,程名振的资历和用兵水平,再加上薛仁贵这不出世的猛将,究竟是怎么败的。 李治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去年底的时候,辽东酷寒,程名振收缩防线,打算开春再战。 结果独领骑军的薛礼中了高句丽的诱敌之计,虽然薛仁贵勇猛,射杀敌方主将,但仍损兵千员。 此后,高句丽借着天气与熟悉地利,偷袭了粮道,军中一时大饥。 程名振收拢残军,徐徐后撤。 高句丽派重兵追击。 好在程名振用兵沉稳,预留后军,且战且退。” 苏大为一时为之愕然。 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薛仁贵身上。 战报上自然不会写太详细。 便是区区“诱敌之计”这四个字,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刀光剑影与算计。 为了喂饱唐军,令薛仁贵麻痹大意,之前高句丽已经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 唐军虽然听着只损失了千骑。 但征辽东的都是百战精锐。 损失一个,就少一个。 如今的折冲府,兵源越来越困难,唐军的素质,在肉眼可见的退化。 开国四十年,大唐富足。 过去当兵打仗,能得赏田产。 如今的大唐名将们,都是军功贵族,军功地主。 天下的田,是有数的,上好产出的田地,早已瓜分得差不多了。 现在当兵打仗,能分到的良田越来越少。 甚至有时候,得胜归来,只能得些银钱赏赐。 相比之下,在家守着田宅,有美妾相伴,开枝散叶,岂不比提着脑袋上战场,更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在高句丽战场输这一阵,将唐军百战百胜的“神话”给戳破了。 苏定方此时补充道:“折损一千骑暂且不提,这一路后撤,因伤、冻、缺粮的减员,恐怕才是最大的困难。” “朕已经派安东都护府出兵接应程名振……希望,一切来得及。” 说起此事,李治的脸色又沉下来。 显然,这次失败,令他大损颜面。 永徽五年那次,程名振加苏定方的组合,虽然没占到高句丽多少便宜,但唐军没折损人手,还可敷衍过去。 这次就不行了,损失数千精锐,不是小事。 不光是唐军的耻辱,对李治这位一心超过太宗做伟大皇帝的人来说,无异于狠狠在脸上打了一巴掌。 苏大为稍稍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薛仁贵,向李治抱拳道:“陛下,不知薛礼那边如何处置?” “你问他?” 李治正在气头上,抬头目光阴沉的看过来。 看到苏大为的神色透着担忧,恍然记起,数年前,万年宫遇落洪水,侍卫们纷纷逃散。 太监和侍女尽为鱼鳖之食。 最后是苏大为和薛仁贵不顾洪水,冒死闯入宫中,将自己和身怀六甲的武媚娘给背出去。 这才令他得以生还。 本来想重罚薛仁贵,念及往事,莫名心中一软。 他挥了挥手道:“罢了,念在昔年他救朕有功,朕会让他去西北,若能立功,再回来吧。” 李治的心情复杂。 他还是念旧的。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迎回宫中。 对于苏大为和薛仁贵当年救命之恩,自然也放在心里。 苏大为提出建都察寺,建立独属于他的长安情报系统,他准了。 这其中,未尝没有念旧之情在里面。 至于薛仁贵,早在贞观十九年便在高句丽战场上名扬四方。 李治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昔年从万年宫回来后,便赐薛仁贵骏马,意外期望你能成朕之千里驹。 结果,现实狠狠给了一巴掌。 朕看中的人,却出了岔子。 这让极重颜面的李治,万般难受。 若不是苏大为在场,令他想起当年之事。 薛仁贵很有可能被一撸到底,直接削职为民,踢出唐军。 罢了罢了。 李治心中暗道:机会,朕给了,能不能立功回来,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收起心思,看向苏定方:“定方,此次你去辽东,有何方略,兵力如何配置?” 苏定方虽然刚从外面赶回来,犹自精神抖擞,似乎对李治提出的问题,早就想好了答案。 “陛下,此次我军出兵辽东,是为了解救新罗。高句丽联同百济,共侵新罗,新罗不堪其害,丧军失地。以臣之见,高句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非是对高句丽用兵的好时候。” “哦,那我们便坐视不理不成?” “非也,欲破高句丽,先断其臂。” 李治眼中一亮:“老将军是说?” “高句丽暂且难破,但是百济不然。” 苏定方双眼棱光闪动,似乎藏着无穷的智慧:“要破百济,非得水陆并进不可,臣请陛下调拨水师以伐百济。待灭了百济,便可于新罗对高句丽成合围之势,到时,臣有把握,可一战定乾坤。” “好,朕准了。” 李治顿时笑了起来。 他最爱听的,便是苏定方这等豪迈。 特别是“一战定乾坤”。 打仗打的是什么? 是钱粮啊。 大军在外持久,糜费钱粮无数。 大唐虽富,可也没有余粮啊。 像苏定方这样的名将,动不动以极少兵力,给敌人来个灭国。 这可太省心了,不,这简直太省钱了! 李治眉花眼笑,顿觉吃了定心丸。 “老将军,依你看,水师出动多少够灭百济?三万如何?” “依臣之见,非得十万之众。” “呃?” 李治顿时噎住。 看向苏定方的脸上,露出吃惊、肉痛的表情。 你……你变了。 你以前用兵不是这样的。 对西突厥,不过区区五万兵,便灭其国。 十万……十万水师。 这得花费多少? 朕还想兴建大明宫,朕也想享享福。 委屈……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 苏定方耐心的道:“辽东苦寒,又靠大海,而且百济与倭国都为扶余别种,若不动用水师大军,怕难以断绝往来,倭国必会支援百济。 臣听闻倭国与百济海路不远,旦夕可至,不得不防。” 苏大为在一旁听了,不由暗竖大拇指。 要不怎么说名将呢。 苏定方这水平就是高。 不但精于骑战,连对百济和高句丽,都能把倭国给考虑进去。 这战略眼光,简直是超一流水准。 若非像苏大为这样的穿越者,这个时候,对辽东用兵,谁会想到倭国居然会有动作。 可事实证明,一切都被苏定方给料中了。 “好吧,朕……朕都准了。” 李治又肉痛,又不得不咬牙答应下来。 那表情,像足了最后三天血亏清货跳楼价的老板。 “要用什么将,随老将军点,只有一要,此战,必需取胜。” “诺。” “对了,还有……” 李治看向苏大为:“你在动身之前,情报这边要安排好,务必要隐瞒朕要起用苏老将军去辽东的消息。” 近年来,李治越来越尝到情报优势上的甜头。 但凡用兵,情报先行,这一点他已经是深深记在了脑子里。 苏大为略一犹豫,还是抱拳应下:“是。” 皇帝一句话,说来简单。 但十万大军啊…… 想隐瞒这么大的军事动员,怎么可能? 最多只能拖延几天,迟早还是会被倭人细作查到。 而且,这么大桩的事,很容易将自己苦心布下的卧底给暴露。 会让倭人醒悟自己在情报上一直在被大唐利用。 但,这事是国策,是出自李治之口。 没有商量余地。 也是大唐完成对辽东新战略,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第六十八章 百济 显庆五年,二月,帝巡幸东都洛阳。 辛巳,至并州。 夏,四月,癸巳,至东都。 唐朝的并州,乃是李唐起家之太原。 这里也是大唐重要的兵源所在。 显庆五年,刚生擒都曼,献俘于洛阳的苏定方随李治巡幸太原。 这是苏大为暗中筹谋之计,借着李治巡幸的机会,暗中调兵遣将,以图瞒天过海。 建立东都洛阳时,李治便有甩开关陇门阀贵族,另立炉灶的意图在里面。 但直到此次,才真正体现出立东都的价值。 之前无论是倭国细作,又或者高句丽、百济的情报,皆重点盯在长安上。 待李治带着苏定方并文武群臣出长安后,这些敌国情报机构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知道李治的行踪,还有唐军动向,变得十分困难。 待到他们得知苏定方被任命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率左骁卫将军刘伯英等水陆大军,十万人征讨百济的情报后。 已是数月之后。 算算时间,已经被苏大为的都察寺,借李治巡幸之事,完美的打了一个时间差。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唐西北再次传来动荡。 李治遂以定襄都督阿史德枢宾、左武侯将军延陀梯真、居延州都督李合珠并为冷岍道行军总管,各将所部兵以讨叛奚。 更以枢宾等为沙砖道行军总管,以讨契丹。 是年十二月,薛仁贵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 此战之后,薛仁贵因功拜左武侯将军,封河东县男。 同年八月,吐蕃复攻吐谷浑,大唐此时在西线力有不支,最擅长打硬仗的苏定方不在西北,不得不战略收缩。 吐蕃因此大量侵占吐谷浑的土地,逼得吐谷浑王族不得不向大唐内迁。 话分两头。 六月,大唐皇帝李治尚在东都巡幸。 苏定方悄然率军东出,唐军还在路上的时刻。 苏大为,已经踏上了百济的土地。 站在海边,鼻中嗅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耳中听到各种海鸟的鸣叫声。 狂风吹起巨浪,卷起千堆雪。 无数雪白的浪花泡沫,拍打在苏大为脚下的礁石上,然而他却像是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这里,就是李大勇生前作战的战场。 他最后的荣光,他的陨落,也是在百济战场上。 所以我来了。 “走。” 苏大为吐出一个字。 率着身边沉默的同伴,向着百济纵深潜去。 唐军在三韩之地苦心经营二十余载。 随着李大勇的加入,迅速建立起一张高效的情报网。 这些年,为大唐源源不断的提供着情报。 令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令大唐皇帝李治,能清楚的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正发生着什么。 如今,随着李大勇的殒落。 大唐的情报网彻底被摧毁,大唐仿佛突然之间,由一个耳清目明的人,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苏大为来此,既为报仇,找到设计杀害李大勇的凶手,讨还血债,以牙还牙。 亦身肩重建大唐在此的情报网络,为后续奔赴战场的苏定方等唐军,提供情报支持的重任。 是的,任务很重。 但无论多重,他都不在乎。 正如他所说的,义之所向,百死不悔。 李大勇之恩情,他愿意用性命来还。 这就是意气。 …… 百济,是扶余人公元前三世纪,南下朝鲜半岛西南,所建立的国家。 国中有八大姓氏,分别为:沙氏、燕氏、劦氏、解氏、真氏、国氏、木氏、苩氏。 百济乃是高句丽创始者,朱蒙第三子温祚所建立。 上层统治者,皆为扶余人。 高句丽的扶余种占领此地后,统治原本居住于此的马韩部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据传倭国天皇血脉,亦是从百济飘洋过去的扶余种。 所以天皇一族,一直与百济有某种说不清的联系。 百济国的范围在半岛西南部,与高句丽接壤,东与新罗为邻。 高句丽的地盘,大致相当于后世朝鲜,并拥有部份东北地区。 而百济与新罗,则大致相当于后世的韩国,一分为二。 一座异常华美的香炉,立于殿中。 有半人高。 色为金铜,香炉顶部纹饰以精巧的莲花造型。 炉身花纹辉粕而美丽,充满异域情调。 在殿上供桌的位置,立着一尊华美的佛象。 既华丽,且优雅。 面上笑容浅淡,在香炉的烟气中,这分微笑,也变得越发神秘起来。 从佛象来看,眼下的环境,当是一座佛堂。 隐隐见殿上有二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仰面对着大佛,在轻声交谈。 “这次又占了新罗十余城,继续这样胜利,新罗应该坚持不了太久。” “吞下了新罗,高句丽那边……” “放心,不是还有唐国吗,到时向大唐称臣,请唐朝发兵对付高句丽,咱们可以静静消化新罗的土地,过上数年,就不必担心高句丽了。” 殿上另一人,似乎嗤笑了一声:“你当大唐是什么?那可是西边的大国,若是看着新罗不行了,必然会援手。” “那也是高句丽顶在前面……”一人沉吟道:“大争之世,我们不吞并邻国,不壮大自然,就会被其它强国吞并,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趁着唐国忙着疏通西域,高句丽又挡在我们前面,我百济有大海天险,唐人不会打我们的。” “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可我总有些不安。” “福信,你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了,实在不行,我们百济,还可以请倭国出手。” “唔,说得也是。” 被称做福信的人,沉吟道:“我们若求援,倭国不会不管。” “那是自然,我百济王族与倭国皇族世代通婚,他们也流着咱们扶余人的血。” “对了,我们除去了大唐派来的细作,大唐那边……” “不用担心,他们不知道是我们做的,除去这些细作,我们的计划才能成功,百济才能得利。” “唔,话是这么说,是有些担心。” “把心放下吧,就算有事,也应该是找那苩春彦,与我等何干。” “哈哈哈~道琛,你真是坏透了。” …… 树影摇动。 翻过大片的原始森林,可以看到一处不甚高的土丘。 此时,苏大为正盘膝坐在土丘上,他对面的,是一身破旧衣衫,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男子。 他的头发略为卷屈,有着三韩人的特点。 大脸,细眼。 鼻梁微塌。 嘴唇略厚。 但是这一切,混在他的脸上,却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给人的感觉,并不难看。 而且,这人的眼睛虽小,但眼里流动着光芒,显然是狡黠多智之辈。 “昔年一别,没想到居然会在韩地再相见,苏帅,一向可好?” 金法敏,双手扶膝,向着苏大为欠了欠身。 “一样,当年可没想到,你居然会是新罗王的王子,未来,说不定你会成为下一任新罗王。” 苏大为一瞬不移的注视在金法敏的脸上,像是要将此人,连皮带骨都看透。 虽然他是做情报来到百济。 但任何情报初始,都离不了一个支撑点。 否则在陌生的环境下,如何立足? 别说组建情报,只怕有别于百济的语言、穿着和习惯,反而容易被人看出来。 身在敌国,人尽皆敌。 此时,苏大为唯一的助力,也是李治临行前,唯一能帮到他的地方,便是给了一个联络新罗人的方式。 新罗是大唐的属国。 当前大唐出兵,名义上也是为了救被高句丽和百济痛揍的新罗。 因此,听闻大唐方派出重要人员过来,新罗显得尤为重视。 只是见面后,双方都吃了一惊。 没想到,居然是故人。 这里,原本是新罗的土地,现在已经是新罗与百济的边境。 这几年来,新罗连战连败,要同时应付来自高句丽和百济的双线蚕食,百般支拙。 如果大唐再不提供有力的支持,纵使新罗王金春秋再有雄心万太,用不了多久,他只怕得逃到海上孤岛,去继续宣誓主权了。 “没想到大唐此次派出的联络人,居然是苏帅,见到您,我便放心了。” 不管金法敏心中如何想,他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容,仿佛见到苏大为,比见到苏定方还管用。 当然,笑过之后,正事还是要谈的。 “不知大唐此次,派了多少兵马?主帅是谁?我们新罗,该如何配合?” 有些迫不及待,也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金法敏虽然穿着很低调,看起来是刻意为了跟大唐的联络人见面而低调。 实际上,他也真的是心力交瘁。 在他的脸上,那么小的眼睛下面居然都出现浓重的黑眼圈。 眼睛也是肿的。 下巴上的胡须蓬乱,显然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整理。 脸上也有没擦拭干净的灰尘与污渍。 他这个样子,与其说是新罗王子,不如说比苏大为更像是潜入进来的细作。 这种形像,实在是有些“用力过猛”的嫌疑。 在来之前,他守住新罗一处关隘,已经打退了百济人二十余次进攻。 好不容易收到来自大唐的密信,刚好百济人退走,大喜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收拾,屁颠屁颠的便跑来了。 若是没有大唐伸出援手,拉小弟一把。 别说未来的新罗王。 只怕下海摸鱼虾倒有他的份。 这不是喜不喜欢大唐派兵来的问题。 这是生存或是毁灭的灵魂拷问。 第六十九章 血债血偿 见苏大为沉默不语,金法敏陪着笑脸继续道:“说真的,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能在三韩之地见到苏帅,犹记当年曾邀请苏帅来新罗一会,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现在大唐就是新罗唯一的救星。 身负大唐皇帝之命,前来新罗的苏大为,自然就是金法敏唯一的救命稻草。 金法敏平日里也是一呼百应的新罗王子,此时在苏大为面前,却不得不小心伺候着,想着凭过去几面之缘拉近关系。 但好像这招不怎么灵光。 见苏大为始终面沉如水。 金法敏内心焦急,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并非是少智之人,可是破国的大祸就在眼前,心中方寸已乱,才会如此进退失踞。 “咳咳。” 站在金法敏身后的数名侍卫中,一人小声咳嗽了一下。 金法敏蓦地一惊,他深吸了口气,向苏大为拱手道:“苏帅,叙旧之话咱们稍后再聊,此次苏帅既负天可汗之命,垂临敝国,不知有何示下?” 既然拉关系没用,苏大为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那就先公事公办吧。 先探探苏大为的口风。 大唐皇帝李治派他来,总不会是做个泥塑菩萨的。 场面一时沉静下来。 苏大为依旧不语,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金法敏吞咽了一口唾沫,目光有些茫然的从苏大为身上,瞥到他身后的随从人员身上。 首先,是一个面貌相当俊秀的少年郎。 他的肤色微微暗沉,但难掩一双眼睛钟灵玉秀,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他一双眸子上。 顾盼多情。 晶莹而清澈,如同大同江水。 见到这双眸子,金法敏脑中一时空白,只有一句话颠来倒去:愿为江水,与君相逢。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仿佛能透入人的灵魂。 金法敏为这双眼睛所吸引,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人,分明是女扮男装。 大概,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吧。 在这假少年的肩膀上,还蹲着一只小小的白猴,模样有些怪异。 金法敏的目光再移往下一个,发现是一个相貌平凡,甚至略有些拘谨的年轻人。 他腰挂横刀,背上背着长弓,右手拇指上有一枚鹿骨扳指,显然是长臂善射之人。 金法敏的视线,再落到第三人头上。 这是个中年汉子。 面上一团和气,下巴微留短须。 他的唇角微扬,给人未语先笑之感,但是他的眼睛,却透着几分坚毅,应该是个心志坚定之人。 随从就这么三人,再也读不出多余的信息了。 金法敏有些无助的看向苏大为,试探着问:“苏帅……” 苏大为自然不会是单独来的。 他此来三韩,一要查出杀害李大勇的仇人,亲手替李大勇报仇。 另一件紧要事,便是重组在三韩之地的情报网。 此刻,苏定方应该已经率领唐军在赶往百济的路上。 算算时间,最多两个月,唐军必至。 也就意味着,苏大为必须在唐军到来之前,将这一切任务完成。 时间,以两个月为限。 这次跟着苏大为来的,有不良人中的南九郎,还有公交署周良。 他二人,一个是不良人中的好手,一个曾为不良人,经营公交署后,也兼着替都察寺外围收集情报工作。 本来苏大为是不想带着周良的。 但周良得知苏大为要为恩人报仇,去千里之外的异国,沉默了一夜后,主动提出一同前往。 用他的话来说,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娃都有了,家里婆娘管着不操心,不如跟着阿弥挣一份功名。 说实话,他在公交署的俸禄足够养老了。 之所以如此说,大半原因,还是担心苏大为。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两家人的情分,说是吻颈之交也不为过。 除去周良,另一个坚持要跟来的,自然是聂苏。 有了上次征西突厥和吐蕃的经历,苏大为也不好拒绝她。 万一前面拒绝,后面她自己跑出来,麻烦更大。 好在聂苏的实力不在苏大为之下,只要她乖乖听从安排,倒也是一个极佳的助力。 都察寺里周大龙本来也说要来,但却被苏大为劝住了,都察寺若无周大龙坐镇,只怕等自己回长安,又是一副烂摊子需要收拾。 而且长安是无数敌国窥视的大唐国都,情报战场上压力极大。 所以这次反倒是一个也没带出来。 在金法敏手足无措之时,苏大为终于开口了:“金王子无须慌张,我此来,第一任务是……报仇。” 报仇,还是报仇。 苏大为双眼血红的盯在金法敏的眼睛上,缓缓的道:“上国有上国的风骨,国威,不容挑衅。” “苏帅,你这话……我不太懂。” 金法敏喉结咽去了一下,却是干干的,不见一丝唾沫。 “昔年大唐王玄策出使天竺,适逢天竺戒日王死去,权臣当道,竟然派兵伏击使团,王玄策仅以身免。” 苏大为微眯着双眼,颇为玩味的道:“使团,犹如国体,杀使,便是侮辱大唐。 是以,王玄策发檄文,借千二百吐蕃兵,借七千尼婆罗兵,挥军向天竺复仇。 十战十胜,半个月内,灭中天竺。 此事,你应该听过。” “听,听过。” 金法敏面如土色,一脸惊惶的看向苏大为。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新罗有什么对大唐不敬的地方吗? 还是大唐要和百济一起灭新罗? 所以说人最怕的不是无脑,而是心态崩盘。 一但心态崩了,任你多少聪明才智,也是无用功。 所以自古中原称: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不是没有情绪,是人都会有应激反应。 然而能控制住的,能克制不慌乱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就可以为上将军。 只有这种人,才有强到变态的心理素质,去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金法敏,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人。 他聪明多智,曾数次出使大唐长安,可终究还没到“上将军”的境界。 原本就因为近乎灭国,而心态坍塌。 此时被苏大为一吓,几乎当场吓尿了。 “不知上国天使,有何……何以教我,若,若小国有,有什么不周之处,愿向上国天使,赔赔罪。” 一紧张,连话都结巴了。 苏大为冲他微微摇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李大勇是怎么死的?” “啊!” 金法敏顿时愣住。 他猜了许多,但就是没猜到,苏大为居然会是为这件事而来。 李大勇是大唐留在半岛的官员,相当于后世的外交官,并没有何特别之处。 为人也一直低调。 现在新罗一日三惊,都快被百济和高句丽联手灭国了,死了一个大唐官员虽然令他们震惊,可实在没太多精力关注。 也就是向大唐通传了此事。 新罗人是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李大勇是在百济出的事。 大唐要怪,那也应该是怪百济才对。 但这苏大为,千里迢迢来到半岛,不说如何对付高句丽、百济,如何与新罗联手,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李大勇。 莫非…… 金法敏心中顿时雪亮。 他明白了李大勇的另一层身份。 自古,所谓的使臣,外交官员,便有另一层身份。 细作。 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任何事。 只要能对自己的母国有利。 昔年班超出使西域,一言不合就翻墙把北匈奴人的使团给宰了。 逼着鄯善王不得不投向汉朝。 而此前大唐的王玄策,也是同一故事。 使团,就是要干这些活。 刺探情报,暗杀敌国要员,甚至是发动兵变,只要有利于本国,一切皆可便宜行事。 之前,金法敏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一是因为李大勇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在百济境内,偶有需要,才会派人与新罗联系,传递大唐皇帝的诏令。 二是对新罗王子来说,要操心的事千头万绪,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灭国。 哪有精力关注于大唐派往百济的一个官员。 “苏帅,这个……非是我不肯帮你,而是,李大勇是在百济出的事,你不知道,那个百济妖异的狠,国中有妖僧道琛,又有妖人鬼室福信,而且他们与倭国往来密切,倭国惯于暗杀之事,或许……”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苏大为冷冷的打断他道:“新罗的细作手都能伸到长安了,对邻国百济之事却一无所知?你自己信吗?” 金法敏一个激灵,冷汗瞬时就下来了。 “苏帅,我没有,我们没……” “新罗国仙金庾信,执掌花郎,苩春彦,是金庾信的弟子。” 点到为止,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新罗的花郎制度最早能追到中原的三国时期。 花郎是新罗贵族青少年团体组织,灌输的是忠君思想。 可以说是新罗版的千牛卫。 在内,他们是负责保护新罗王的重要武装力量。 在外,他们身负刺探和暗杀等多种任务。 而苩春彦做为金庾信的弟子,此前一直在长安活动,曾多次参与百济、高句丽、倭国的间谍行动。 金法敏的脸色,瞬时大变。 第七十章 金庾信 苏大为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他。 平静得就像是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这种眼神,令金法敏无比心慌。 上一次见面时,金法敏是新罗使团的首领,是代表新罗真德女王朝见上国大唐皇帝的使节。 那时见苏大为时,他能不卑不亢,有理有节。 但此时易地而处,虽在自己的国家,却毫无安全感可言。 甚至在苏大为的目光下,他生出一种无处遁形,恨不得逃避的念头。 苏大为的话,只是轻轻一点。 却已经令他联想到许多。 自古三韩一家,虽然目前百济与高句丽联手欲吞并新罗,但新罗难道就没有和百济联手的时候吗? 有。 而且不止一次。 国家面前,永远只有利益,个人恩怨算什么。 之前金法敏出使长安时,便与百济道琛等人,有过秘密的联系。 只是在最后的时候,终究还是觉得大唐更靠谱一些,转身将高句丽和百济卖了个干净。 不论怎么说,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是没办法糊弄过去的。 “苏帅所言,令下臣汗颜无地,新罗小国,除了一心侍奉大国,别无求存之道,恳请苏帅看在新罗为大唐藩属的份上,能不计前嫌,鼎力相助。” 金法敏,终究不是普通人。 他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迅速调整了心态,向着苏大为,毕恭毕敬的行礼。 小国求存之大,便是“事大”。 此乃千古不易之道理。 在这种事情上,最怕的是未知,既然苏大为现在开口了,肯交流了,金法敏恢复理智后,反而没之前那么怕了。 “别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大唐利益,我不想追究,也无意去翻老帐,但是,李大勇的事,我务必要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金法敏咀嚼着这个词。 何谓公道? 李大勇为唐人,跑到百济掺合三韩的事,从百济和高句丽人的角度看,这是敌人,死了只会拍手称快。 但对唐人,对苏大为来说,替李大勇报仇,便是公道。 归根到底,公道二字,是看屁股坐在哪边。 身份决定角度,角度决定思路。 金法敏现在已经摆正心态,视自己为大唐属国臣子,说话越发小心。 “苏帅,不知这李大勇与您的关系……” “他是我的兄长,与我有恩,他的仇,我誓报之。” 苏大为平静的道。 在这平静下面,藏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 如一杯烈酒。 “我知道了。” 金法敏吞咽了一下口水道:“关于百济那边的情报,我们确实有关注,但是小臣并非负责情报这一块,得寻专人问过才能回禀。” “谁知道?” “就是方才苏帅您提过的,敝国的国仙,金庾信。” 不等苏大为开口,他又道:“如今战事急迫,我与父王各负责一方,父王率一半国兵镇守高句丽一线,而臣下率花郎抵御百济一线的战事。 国仙金庾信过去与百济作战,曾数次大破百济军,百济人畏之,所以他大部份时间,都是在臣下这里。” 舔了舔唇,他向苏大为发出邀请道:“如果苏帅想询问百济之事,那么请随臣下前往最近的巨野城,到那里,我再联络国仙,与苏帅相会。” 这番话说完,只见苏大为沉默了片刻。 “好。” 听到他说个好字,金法敏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这些年来,大唐是不爽新罗的。 只是碍于有高句丽和百济这两个不听话的小弟在,不得不稳住新罗,所以暂时不发作。 而新罗也心知肚明。 具体表现在,新罗人与高句丽、百济就像是吵着要分家的夫妻,吵归吵,闹归闹,大唐一旦要插手进来,那么小俩口一致对外,先把大唐伸过来的手给挤兑出去。 新罗也知道,如果说百济和高句丽是饿狼,那么大唐便是猛虎。 名义上是属国,但实则,就如合伙做生意般。 有利时就抱紧叫爹,无利时,甚至会拔刀相向。 当然,大部份时候,新罗比较低调。 那是因为他们在百济和高句丽之间,一直是被胖揍的那个。 如果百济和高句丽不是太过份,那么新罗就忍了。 过份了,便赶紧对大唐叫救命。 历来皆是如此。 之所以前次金法敏在长安出使,能暗中与道琛等人勾联。 全是因为当时新罗真德女王的国策,是明交大唐,暗中结好高句丽与百济。 三国之间,虽然有争斗,但大体还是维持了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算是蜜月期。 只是现在不同了,蜜月期终究会过去。 新罗现在的新王,金春秋,乃是金法敏之父。 他们这一家子与高句丽有世仇。 脆弱的互信基础不再存在。 而来自大唐的压力越来越大,逼得高句丽在辽东不断收缩。 墙外的损失,只能墙内找补。 高句丽的国策便是转向新罗。 大唐抢了我的土地,我就揍大唐的小弟新罗。 就是这么个逻辑。 以前假离婚的夫妻,这回是真离婚了。 大唐再不来,新罗真的要被人把底裤扒光。 此时此刻,再怎么向百济、高句丽抛媚眼,也注定是给瞎子看。 除了一心抱紧大唐爸爸的大腿,还能如何? 嗯,事大,是新罗国一惯传统。 先从侍奉好苏大为一行人开始。 毕竟,他们带着大唐皇帝的诏令而来,代表的就是大唐的脸面。 金法敏一行人引路,苏大为他们跟[]着,向东而行。 而就在一行人离开不久。 远处草叶摇动,有两人手脚轻盈的跃上土丘,向着苏大为他们离去的方向张望良久。 “走了。” “那我们也该干活了。” 巨野城,是一处连在地图上都无标记的小城。 原本,新罗国也不太注重这个地方,但随着近年来,被百济不断攻略蚕食,边境线一退再退。 这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城,不知不觉中,居然从内地,变成了边境重镇。 城虽小,地势却紧要。 因此成为两国相争的要冲。 苏大为跟着金法敏来到巨野城时,看到的是一片残破。 矮到好像搭个人梯就能爬过去的城墙。 到处都是火烧和刀砍的痕迹,令整面城墙看起来好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小兽。 城角下,还有许多断掉的箭头,一些箭杆。 暗红的血渍。 没填埋完的尸骨就弃在道边。 灰暗的天空上,盘旋着不知是秃鹫还是什么鸟类,发出凄厉的哀鸣。 巨野城附近方圆数里地的树木,早就被砍伐光了。 整个城池周围光秃秃的,充满着死气。 空气里有一种有机物被烧灼后的味道,焦糊臭味,间中还带着一丝肉香。 聂苏天真烂漫,还不以为意,但是周良和南九郎却是变了脸色。 这分明是新罗人将尸体置于火中焚烧…… 金法敏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着苏大为他们的脸色,陪着笑脸道:“已经入夏了,天气炎热,为了防疫病,不得不如此,还请上国天使见谅。” 这个天使,自然不是背上长翅膀的鸟人。 而是形容天子的使者,是为天使。 同样的道理。 骑白马而来的,未必是王子,也可能是唐长老。 苏大为沉默不语。 战争,他已经见识过了。 不过当年在草原上追逐西突厥人,那是无比广袤的空间。 辽阔的西域,雄浑起伏的天山。 追亡逐北。 就算死上万人,洒在那么辽阔的大地上,也是芝麻。 很快就有秃鹫和饿狼啃食干净。 苏大为的记忆里,还没有经历过攻城战。 自然无法想像到,比起与突厥人的骑战,攻城更加残酷。 自古以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指的就是攻城战的艰难,对敌我双方,都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真正的绞肉机,指的就是这种攻防战。 攻城一方,固然苦不堪言,伤亡巨大。 守城一方,也绝不好受。 如果断掉补给,最后便是人竞相食,宛如修罗地狱。 “百济的兵马不久前刚退走,巨野城扼住了要道,他们绕不过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攻打,会有一个休整期。” 来到自己的地盘,金法敏显得越发放松。 他先请苏大为等人到客房休息片刻,自己下去换了身衣服。 不久之后,便一身容光焕发的登门拜访。 “苏帅,运气真不错,国仙金庾信正在来巨野城的路上,算算路程,今夜便到,几位可以暂且歇息,待到晚间,我安排苏帅与国仙见面。” “甚好。” 夜色笼罩。 巨野城上下灯火通明。 巡逻的兵卒已经攀上城头,来回巡守。 这些新罗的兵卒,比起唐军看起来要瘦弱许多,一个个面有菜色。 看着他们拿着武器,佝偻着腰的样子,苏大为甚至怀疑这样的兵,真打仗时能不能握紧武器。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天使这边请。” 一名佝偻着腰的侍从,在一旁低头道。 “国仙已经到了,就在前面。” 苏大为点点头。 他这次与金庾信见面,为的就是弄清楚关于百济国的第一手情报。 金庾信,是新罗的重臣。 他是金官伽倻王室后裔,本人也与新罗王室联姻,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妻舅兼女婿。 金庾信的祖父金武力就开始为新罗效力。 曾在管山城之战中大破百济,俘杀百济圣王。 父亲金舒玄与新罗立宗葛文王之女,万明夫人野合,怀孕二十个月后生金庾信。 金庾信十五岁成为花郎徒,表现出色的军事和组织能力,为其他花郎所折服,号“龙华香徒”。 他成长的年代,百济、高句丽不断入侵新罗,金庾信为此独自进入深山修行,向天发誓要灭此二敌国。 据传得遇仙人传授秘法。 第七十一章 博弈 所谓进山得仙人授秘法,在苏大为看来,不过是掩人耳目。 或是开灵,或是变成了半诡异。 不过当时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借遇仙人而隐藏。 这种事,别说在新罗,就算在大唐,如今诡异还是为上层所忌。 太史局李淳风干的就是这种活。 牢牢盯住荧惑星君,盯着他们遵守与大唐签下的协议。 只不过,如今诡异渐渐消停下来,慢慢融入到大唐的生活里。 但暗流从未停歇。 最近几年,最困扰的可能就是半诡异了。 这种东西,不是现在才出现,很可能已经存在很久了。 但是近年来,渐渐有向大唐上层渗透的迹象,不可不防。 …… 苏大为没有带着周良和南九郎他们,自己单独去见金庾信。 远远看到一处灯火明亮的低矮土房,一个身材高大者,站在门前,静静向这边看过来。 既不过份热情,也不显得过份冷落。 这位就是新罗国的国仙金庾信了。 苏大为心中想着,留意看此人外貌。 只见他身穿绛色长袍,上绣团纹,头戴高冠,面如圆盘,肤色如古铜。 一双眼睛,不似普通新罗人那样眯缝小眼,而是深邃的,神光内敛,似乎这双眼睛里,深藏着无数的阅历与故事。 在注视这双眼睛时,你常会忽视他的年纪。 直到,看清他花白的鬓发,才会留意,此人已不年轻。 年纪大概在六旬上下。 走到近前,苏大为发现对方的身高,不在自己之下。 他已经是少见的高大了,身长八尺。 大致相当于后世一米八八左右。 而这金庾信,看上去至少也有一米八五。 新罗人普通较大唐为之矮小,这和他们的食谱有关。 在这样遍地土鸡瓦狗的环境下,居然生出这么高大的金庾信,也属异类。 再走近些,对方向他微微拱手,语气平静的道:“见过上国天使。” 苏大为微微点头。 同样不会过分热情,甚至还透着一点冷漠与高傲。 因为他的身份,此刻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大唐。 哪怕是新罗的权臣金庾信,苏大为的表现,仍需压着他一头。 否则宗主国的威严何在,如何体现上下尊卑? 至于金庾信心中怎么想,苏大为并不关心。 这终究是一个,用拳头讲话的世界。 走入土房,抽了抽鼻子,隐隐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苏大为停住脚步,向着金庾信道:“信公,不知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多少故事?” 金庾信脸色不变,但是身边的随从和屋内的侍从,一齐变了面色。 这屋子,潮湿和土腥气不说,空气里还带着一种淡淡的血腥味。 说是发生过不少摔杯为号,斩人首级之事,也不出奇。 这明显,就是新罗人明面上不敢反大唐,却又暗搓搓的,喜欢玩点小心思,给大唐来使一点压力,满足他们心里那种小国想要跪下叫爸爸,又想找回点面子的阴暗想法。 这种心思,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别扭”。 但苏大为对这种心思,却并不陌生。 后世见得多了。 除非你的实力强大到,令他们连一丝反抗之心都不敢。 到那时,就会惊奇的发现,这些小国别说是闹别扭,你不把他们当狗,他们都不乐意。 俗称斯德歌尔摩症候群。 金庾信面色平静,拱手道:“敝国民弱国贫,又经年战乱,这里地处边境,条件简陋,还请天使勿怪。若天使喜欢干净宽敞点,可随在下去大王处,那边条件会好上许多。” “不必了。” 苏大为一摆手,径自走上主位,大马金刀坐下。 无视周围人再次变色的脸色,向着脸色微微阴沉下来的金庾信道:“我的来意,金法敏应该告诉过你了。” 这么一个举动,用一个词形容,那叫:喧宾夺主。 也就是不给主人面子。 新罗国暗搓搓的玩花样,苏大为也就不拿他们当正经人,直接坐上主位,提出要求。 就好像,新罗国仙金庾信,是他的不良人手下一般。 他当然有这个资格,也必须得这么做。 俗称,立威。 虽然从进屋开始,就没说上几句话。 实际上,双方无形的较量,早就开始了。 金庾信口称天使,但却没有主动相迎,而是站在土屋旁等待,明显就是把自己摆在主人的位置,并没有体现出对天朝上国应有的恭敬。 巨野城虽然残破,但这间会面谈话的土屋,比起苏大为他们休息的地方尚且不如。 无疑体现了新罗人别扭的阴暗心思。 这还是大唐没有帮他们灭掉百济和高句丽这两大宿敌的情况下,已然如此桀骜不驯。 难怪历史上,在大唐灭百济,平高句丽以后,新罗会暗中怂恿和支持所谓百济复国运动,最终将唐军势力从百济驱赶出去。 最后大唐将士死伤无数,穷数代人之力,到李治朝,又耗时八年才打下的局面,最终被新罗窃取大半。 虽然辽东复归大唐掌握,但半岛自大同江南北划分,一半皆落入新罗掌中。 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小人畏威而不怀德。 用后世的话来说,叫喂不熟的白眼狼。 当然,这是站在天朝上国的角度来看。 新罗人自己,当然会有另一种说法。 金庾信曾有一种理论,叫做大唐和新罗的关系,好比主人和狗。 主人如果善待狗也就罢了,主人若凶恶,狗也会狠狠咬主人的脚。 这一切,苏大为自是心知肚明。 若是换别的大唐官员,或许还要为了两国面子和邦交,照顾一下新罗人的情绪。 但苏大为熟知后来事件走向,心中则万分看不起新罗人两面三刀的做派。 表面叫爸爸,背后捅刀子。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新罗人这番心思,在苏大为这里耍花样,换来的只会是脸疼。 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停了片刻,金庾信神色不变:“天使的要求,我知道了,这就差人去取关于百济的卷宗,对了,天使,下臣有一事不明,不知此次上国何日发兵,发兵几何?何人为帅?” 是啊,这家伙,新罗国仙,不是个善茬啊。 已经试过两轮了,碰了一鼻子灰,居然还在这里想反客为主? 这话里的意味……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此次出来,主要为追查我国吏臣李大勇遇害之事,其余不在我的份内,若有消息,迟早会知道。” 这就是一口把门关上了。 老子只查李大勇的案子,只为复仇而来。 至于大唐发兵的情况,对不起,无可奉告。 虽然,他已经从金庾信身上嗅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几乎可以肯定,金庾信必是异人。 而且实力不在百济道琛之下。 但是与自己何干?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实力,背靠大唐,区区一个新罗国仙,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空气里,又沉闷了一会。 似乎从苏大为来到这里,就有一种把天聊死的本事。 金庾信再好的脾气,此时眼中光芒闪动,已显示内心极不平静。 但他毕竟城府深沉,居然还能忍着没有发作。 看了苏大为一眼,若有所思的道:“按新罗得知上使李大勇之事,传信给大唐,当在二月左右,若天使此时出长安,走陆路,一定没这么快到,若在下所猜不差,应该是走海路。 若走海陆,现在风向正当时。 那么再大胆的猜测一下,大唐天兵应该已经出发了,此次,必走海陆攻百济无疑。” 刚刚还微笑的苏大为,笑容有一瞬间的凝结。 虽然他很快就装出若无其事。 但这个微小的表情,还是被老辣的金庾信给捕捉到。 这一刹那,方才苏大为营造出来的主动,似乎消失了。 金庾信轻轻抚须,面带自得。 苏大为心中暗凛:难怪此人能被称为新罗国仙,光凭这么点蛛丝马迹,居然能推出大唐的行军方式和目标,不可小视。 这还没完,金庾信继续道:“恰巧,前两日敝国派往大唐送信的使者也回来了,他告诉我说,上国的苏定方将军,已经平息西北,擒获叛王都曼…… 如我所料不差,此次率军者,定是苏定方将军。” 苏大为看着他。 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金庾信的可怕之处。 先前金庾信通过迎客的站位,通过地利,想要宣誓主权,都没有得逞。 反被苏大为夺去主动。 但就在这一刻,凭着三言两语,缜密的推断,金庾信硬生生扳回了局面。 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起来。 第七十二章 别想跑 恰在这时,奉金庾信之命出去的侍从,手捧着一本册子进来。 金庾信看了一眼,向苏大为道:“这里就是近半年,关于百济的情报,事无巨细,都记录在上面了。” 苏大为接过,翻开看了看,然后将册子合上两眼微眯,似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站起身,向金庾信拱手道:“谢了,我先回去,若有需要,再跟你说。” “客气了。” 金庾信微微点头,那张圆圆的脸庞上,堆满了和气笑容。 苏大为再不多话,大步走出去。 土屋内的侍从们,一个个脸上露出怒容。 这大唐来的天使,好大的架子,未免太不把新罗国仙放在眼里了。 金庾信双手负后,盯着苏大为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国仙,你看苏大为此人如何?” 随着声音,一身华服的金法敏从外面走进来。 他方才就一直藏身在外面,故意避开苏大为。 若有他在,那就不方便了。 苏大为若是在国仙那讨不到便宜,没准会抓住他来打压。 金法敏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此人有几分机智,可惜器小。” 居然会那么在意细微末节,可见此人锱铢必较,气量之窄。 器小之人,必贪。 人心有了贪量,就容易被蒙蔽和利用。 “听国仙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金法敏松了口气,他就怕苏大为太过厉害,把自己所有的隐秘之事都看破,真那样就麻烦大了。 “若是他能沉得住气,老夫还真会高看他一眼,如今看来,此人还是嫩了点……只要他不知道苩春彦的事,便不会连累到我们。” 金庾信低头喃喃自语,忽然皱眉道:“不对,若说此人器小,但是他从头到尾,滴水不漏,唐军此次究竟会派多少兵马,老夫居然没套出来。” “国仙何须在意这些细微末节。” “唔……” 金庾信背着双手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眼中神光越发内敛深沉。 “总觉得有些不对,法敏,你将遇到这苏大为的事,所有的细节,都说与老夫听听。” “是。” 同一时间,苏大为拍了拍门,门后的周良警惕的将门开了条缝隙,见是苏大为方才打开门。 苏大为视线在屋内一扫,低声道:“走。” “现在走?” 候在门旁的南九郎惊呼一声。 “听阿弥的。” 周良回头看了南九郎一眼,转身过去,拾起随身的包袱背上。 他们都是早有准备。 聂苏紧了紧身上的黑衣,还有随身行囊武器,南九郎背上自己的弓。 四人悄然从房里出来。 还好,城头巡逻的士兵注意力都防着城外,并没留意城内方向。 巨野城又不甚高。 几人瞅了个机会,跃城而出。 就在苏大为他们离开盏茶时间后,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一队着甲的新罗兵出现,将房屋围上。 “天使。” 为首的一员将领冲亮着灯的屋子抱拳道:“国仙想起一事,还想同天使商议。” 等了片刻,屋内毫无回应。 新罗将领脸色一变,做了个手势,身旁早有士兵冲上去,一脚踢开房门。 呯! 但见房内烛火狂闪,鬼影幢幢。 哪有半个人影? 新罗将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失声惊呼。 “跑了!” 出了城,苏大为借着天上星斗,认准方向,低头赶路并不多话。 一直到一个时辰后,四人才靠在一块大石后歇脚。 周良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水,向苏大为道:“阿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摆了那个金庾信一道。” 苏大为笑道:“等他反应过来,一定会想法困住我们。” “呃,新罗不是我大唐的属国吗?” “名为属国,可也有自己的私利。” “苏帅,你说的,我没听懂。”南九郎扬起脸,一脸迷惑。 “我之前在金庾信面前,故意装出一副面孔,测测他的深浅,想必,他也是一样,想试探我,不过,终究还是被我糊弄过去了。但是以金庾信的智略,应该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苏大为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本情报册子,借着天上的星月光芒,细细翻阅起来。 聂苏就坐在他身边,乖巧的看着他的侧面,手托着下巴,好像生怕会出声打扰到苏大为,只有一双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转着。 优秀的情报人员,也必定是出色的演员。 大唐长安都察寺的情报机构,是由苏大为一手创立,他自己又有多次假扮潜入的经验。 后来在建立都察寺时,他曾将自己当年潜入东瀛会馆和新罗使团的事,拿出来反复推演,并且专门在都察寺开了一门教人潜伏和表演的课。 苏大为自己,便是第一任老师。 当然,后来回想起来,当时潜入东瀛会馆的表现简直糟糕透了,那巫女雪子分明早就怀疑自己,所以才会带上他,将他置于死地后,才动手。 由此,苏大为悟出一个道理。 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凡战,必先求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才可求战。 潜入敌营,角色扮演,当然也是战争的一种策略。 必须做好一切准备,制人,而不制于人。 所以从见到鑫庾信第一眼开始,他就暗中做好心理建设,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方式,表演的角色。 接下来的一切,全是他在金庾信面前,故意“演”出来的。 就是要装着气量狭小,卖个明显的破缩给对方,令其轻视。 苏大为很清楚,自己来半岛是为了什么,绝不可能令自己意气用事,坏了首要任务。 以有心算无心。 如此,才顺利的骗到了关于百济的情报。 但是金庾信并非善茬,能被新罗人称为“国仙”,数次大破百济,并且一直活到百济、高句丽灭国,甚至待金春秋死后,还扶持金法敏上位。 这等人物,一但醒悟过来,绝对会起杀心。 苏大为毫不怀疑,对方敢向自己下手。 连李大勇都死在百济,若金庾信感觉自己对新罗有威胁,杀个使节又有何意外? 似新罗、百济等小国,对大唐表面恭敬,实则毫无信义可言。 君子谈义,小人重利。 畏威而不怀德,此乃三韩之性。 除去种种心中算计,其实最主要的一件破绽是—— 苏大为刚见金法敏时,问的那句话:“新罗国仙金庾信,执掌花郎,苩春彦,是金庾信的弟子。” 这句话,其实埋下了一个陷阱。 李客师曾对苏大为说过的,百济有一异人名郑希夷,自创一门香术,善以香杀人。 金庾信正是其弟子。 而实际上,金庾信门下并没有一个叫苩春彦的弟子。 所以,这苩春彦很可能是郑希夷传下的另一支。 苏大为在见金法敏时,故意说错,就是存了试探。 若金法敏出口纠正,并告诉自己苩春彦的身份来历,就证明心中无鬼。 反之…… 呵呵。 想必,金庾信很快就能问出这些吧。 那老家伙的确有两下子。 苏大为回忆起金庾信仅凭自己出现在新罗,就从时间上推断出走的水路,进一步推出,大唐有意从水路对百济用兵。 此人心思之细腻,逻辑之清晰,实属罕见。 老狐狸。 苏大为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翻动书册的手指蓦地一停。 一旁的聂苏见他神色有异,好奇的看过来,低声道:“阿兄。” “阿弥,有何发现?” 苏大为反复看着册中文字,良久才缓缓的道:“大勇哥出事当天,苩春彦曾在熊津城出现过……” “苩春彦?” 周良依稀记得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和永徽年前一桩案子有关,此人用香术杀了一位舞姬。”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下,手指在那行字上轻轻触摸。 新罗官方所用之文字,与大唐一致,阅读起来并无困难。 但是短短的一行话,几个字,苏大为读来,却觉得在心头重似千斤。 “阿弥?” “苩春彦到底与大勇的事有无关系?有这么巧,四哥出事,她当天就在熊津城……金法敏有意隐瞒苩春彦之事,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听到苏大为如着魔般喃喃自语,聂苏摇了摇他的手臂,担心的喊道:“阿兄!” “小苏,我没事,我只是想这件事太过入神,莫慌。”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睛却并没有看过来,而是看着远方沉沉的黑暗,眼神失去焦距,仿佛魂还没回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去百济,去熊津城,去大勇阿兄出事的地方。”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缓缓说出这句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大勇是在熊津城出事的。 当看到苩春彦当日也曾出现过,苏大为几乎有一种回头去找金法敏算帐,将金庾信撕成碎片的冲动。 然而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冲动对于替李大勇报仇,毫无益处。 “先找关于苩春彦的线索,找到她,离大勇哥的仇人,想必就会更进一步。” 苏大为连续深吸几口气,令自己头脑保持冷静。 突然,他与聂苏几乎同时回头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南九郎比他们缓了缓,也看向那里。 “有人追来了。” “多半是新罗人。” 苏大为忽然笑了。 但是这笑容很冷,透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他们这么着紧,究竟在大勇哥的事里,掺合了多少?嘿,我不急,不急,杀大勇的仇人,一个个找出来,一个都别想跑……先从苩春彦开始。” 第七十三章 熊津 百济鼎盛时期疆土涵括西朝鲜除了平安北道和平安南道外的绝大部份,最北曾到平壤。 如今,平壤早已是高句丽的都城。 而百济自己的国都,早期在汉城,后来迁往熊津城。 目前,却在泗沘,已经是第三次迁都了。 熊津虽然不再是都城,但做为过去的王都,繁华及城池高大,也绝非普通城镇可比,依旧是百济重镇,担负起东西交流,商贸等重要功能。 同时,也是高句丽、倭国以及大唐情报人员暗战的重要节点。 熊津城在建立时吸取了中原南朝文化,至今犹在各种建筑上有着充份的体现。 有着一种南朝优雅之美。 苏大为与周良等人易装入城后,第一时,竟有种恍然来到“小长安”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从建筑风格,到语言,与中原王朝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几乎便是翻版。 其实别说朝鲜半岛。 纵然是更远的小虫列岛倭国,其飞鸟奈良时期的建筑也多受中原南朝影响。 到了唐代后,随着遣唐使等频繁交流,学去的就更多了。 将军大名去见天皇,叫做“上洛”。 嗯,洛阳这个洛。 后来中原有个西京,倭国便缩小复制了一个东京…… 真是一群好学生。 身在东北亚地区,无论是哪个国家,都无法绕开中原的文化辐射。 何况是当今盛唐。 一个武德充沛的大帝国。 皇帝被称之为天可汗。 只要认大唐做老大,老老实实遵从朝贡体系,不乱出妖娥子,基本上,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出了事,老大会罩着你。 “苏帅,就是前面那家。” 南九郎眼尖,一眼看到前方有一处酒肆,正是约定之处,忙指给大家看。 “走,过去看看。” 他们一路上甩掉追兵,花了不少功夫,好在,总算顺利的潜入百济,来到了熊津城。 到了这里,基本不用太担心再被新罗人盯着。 新罗如今被百济打成那个熊样,少数细作或许能渗透进来,想派兵那是绝无可能。 不知是不是受了大唐的影响,或者因为百济本身是海上强国,出海贸易无比发达。 这熊津城往来的各族人也十分繁多,苏大为他们在其中,并不会特别起眼。 走入那间酒肆,听得人声鼎沸,这里的生意出奇的好。 最多的居然是腰挂长刀的倭人。 苏大为的目光从人群一一扫过,一眼看到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人影,眼睛不由一亮。 向身边的聂苏示意了一下,带着大家,向那里走了过去。 耳中听到叮咚连响。 这酒肆与中原有些不同,颇有些前朝春秋时的韵味。 除了喝酒的桌子,在最里面还搭着一个半尺高的木台,四周立柱,中间有一女子低头弹着伽耶琴,琴声叮咚里,夹着四周嗡嗡的说话声。 “阿弥!” 坐在角落那人,也看到了苏大为他们,伸手招呼了一下。 苏大为带着大家挤过去,一屁股坐下,向对方点头道:“文生,你到了多久了?” 坐在桌对面的那个白胖子,正是安文生。 前次苏定方回长安后,安文生自然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听说苏大为要跑一趟半岛,他倒是没犹豫,一口答应跟着一起过来,做苏大为的帮手。 安文生身手高明,更兼眼界开阔,常年行走西域,带着他,就等于带了一本行走的活地图,可以免去苏大为不少麻烦。 像这次,苏大为自己跟着金法敏去探听消息,实则还埋伏了一手。 让安文生悄然潜入熊津城,提前打探消息,并做苏大为的前哨。 这一切,都是出发前,早就计划好的。 一明一暗,两路进发。 不光是安文生,苏大为还把自己的小师弟,吉祥狮子苏庆节给拐了过来。 现下跟安文生一起提前在熊津城活动。 苏庆节眼见尉迟恭去世,尉迟宝琳的消沉,原来坚决不想从军的念头有些动摇。 这次居然主动说要跟苏定方上阵父子兵,担心苏定方的身体情况。 苏大为一听大喜,还有这种好事。 反正苏将军要来百济,不如你跟兄弟我先来打探一番,收集情报也算是给唐军立功,给你阿耶提供助力不是? 苏庆节就这么被他拐过来。 这就造成了,此次百济之行,居然在这里聚齐了大唐长安三位不良帅。 如此阵仗,也算空前绝后。 “阿弥,你们要吃点什么?我懂这里的饮食,可以向你们推荐几个招牌。” 安文生脸越发见圆了。 白白胖胖,活像是个大汤圆。 显得眼睛更小了。 苏大为见了不由叹息。 想当年,安文生也算是长安小鲜肉,头牌群里的绩优股。 可惜自从昔秀芳死后,他就越来越向着浪荡的方向狂奔,连自己的身材都不管了。 说来,都怪自己,当年不该让他去勾搭昔秀芳。 “吃的晚点再说,先说说你们打探到了些什么。” 苏大为收回杂念,向他认真道:“对了,狮子呢?” “他那边有点事,晚点过来。”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 他现在手也胖了不少,手掌背上都露出浅窝来了。 有种婴儿肥的即视感。 不过他肤色白,倒也…… 有点像是白馒头。 “不瞒你们说,发现还真的有。” 安文生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在这边看到不少倭人。” “就这?” “就这?”南九郎几乎同时跟苏大为叫了出来。 安文生摸着下巴道:“我这么说吧,平时熊津来的这些倭人是做生意的,现在这些倭人,可不像是做生意的。” “什么意思?” “我看百济这模样,好是打算与倭人联手的样子。”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百济王室与倭国天皇可算是亲戚,人家关系深着呢。” “我不关心什么倭国和百济的关系。” 苏大为沉声道:“我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替大勇哥报仇。” “咳,你的心情我懂。” 安文生一脸善解人意的看向他。 “等狮子来了,你问问他,今天我们盯的目标,应该会有发现。” “你们盯的谁?” 正当苏大为向安文生一问一答之际,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 转头看去,看到大门方向,又有一队倭人走了进来。 这些倭人的装扮,颇不寻常。 皆身着华丽衣甲,腰挂双刀,剃着极具倭人特色的发式,双手拢于袖间,神情傲慢的走进来。 门口有客人不满的咕哝了一句,被领头的倭人武士拿眼一瞪,立刻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些倭人身上,低声道:“果然很多倭人,这些好像不是一般的浪人。” “是倭人中的贵族,你看他们的刀上具装,都很有讲究,腰上还插一把短刃,还有服饰,都是身份的象征。” “旁边那个人是谁?” 苏大为呶了呶嘴。 站在倭人队伍之中的,有一人特别高大。 严格来说,其实用高大形容并不准确,那人的身材也就普通,但跟周围一群一米五五的倭人武士比起来,简直犹如鹤立鸡群。 此人虽然也穿着极具倭国风情的长袍,但和那些脑门秃亮的倭人强者们,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除了身形气度,最惹眼的是这人头上还戴着一个斗笠,有黑色的帘布从两侧垂下,上绣日月。 这种斗笠中间空,露出发髻,两边帘布挡住两侧脸颊,显得十分神秘。 安文生似乎有些吃惊,愣了一会才小声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是鬼室福信。” 鬼室福信? 苏大为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鬼室福信,又名扶余福信,百济名将。 据倭人的说法,鬼室氏是百济的姓氏,日本典籍《新撰姓氏录.右京诸蕃》记载:“因鬼神感和之义,命氏谓鬼室。” 鬼氏福信乃百济武王扶余璋的从子,义慈王的从弟。 在不久的将来,百济为大唐所灭后,此人将组织百济旧臣联合抵御,欲夺还百济故地,并请求倭国出兵援助。 而且此人面子之大,无与伦比,居然请动了倭国齐明天皇亲自乘船西征,向着半岛的筑紫郡进发。 不过这位齐明天皇运气不怎么好,还没到地方便病死。 其子中大兄皇子后来将躲藏在倭国的百济王子扶余丰送回,被福信拥为国王,掀起百济复国运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要不要…… 在这里把鬼室福信给杀了,也省得日后的麻烦。 苏大为眼神闪动,杀心骤起。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疯长,难以抑制。 诱惑太大,值得一试。 若是解决了鬼室福信,日后说不定就没百济的复国运动了,那么大唐能稳稳吃下百济这块飞地,也算是有所收获。 若不然,打下百济之地,最终却便宜了新罗。 这帐怎么也算不过来。 苏大为既为大唐人,自然,是要替大唐解除隐患。 反正此次来半岛,是为了报仇而来。 杀一人是杀,杀一国,亦是杀。 搂草打兔子,一起干 第七十四章 杀心 这个想法无比的诱惑。 苏大为虽然有些意动,但身体仍稳稳坐在原处。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安文生发现苏大为有些不对,不由开声问。 苏大为眉头微皱,心中天人交战:越是诱惑的东西,隐患越大,如果在这里动手除去鬼室福信真的好吗? 不,鬼室福信的危害还在以后,若现在杀了他,麻烦却在眼前。 若打草惊蛇,只怕百济这边会警觉,对替大勇报仇不利。 想到这里,他缓缓吐了口气,冲安文生摇了摇头。 眼角余光,看到鬼室福信一行人,早已走入酒栈深处,上了二楼。 虽然心中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动手,但仍觉得有些遗憾。 苏大为暗叹了口气。 安文生胖乎乎的脸上两眼微眯:“你刚才,是不是对鬼室福信动了杀心?”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否认,安文生接着道:“幸好你没动手。” “怎么?” “鬼室福信绝不简单,他与道琛并称为百济双璧,身为异人,实力深不可测。” 停了一停,安文生接着道:“若非有他与道琛坐镇,以新罗国仙金庾信的实力,原本可以击破百济。” 这话说得就有些内味了。 苏大为想了想,隐隐记得好像金法敏提过,金庾信曾数次击破百济军。 暗暗点头的同时,心中更坚定,此人不除,必会对唐军接下来的行动构成威胁。 若此次能将他与道琛一齐除掉,那么这次来半岛的任务可以说便完成了一半。 当然,当前对苏大为最重要的,仍是查明李大勇的死因,为兄长报仇。 “好了,咱们也别干坐着了,一边等狮子的消息,可以先吃起来。”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你刚才不是说有美食可以推荐?” 身边的周良和南九郎早就饿了,闻言都向安文生看去。 而聂苏则是耳朵微动,忽然道:“阿兄……” “嗯?” 苏大为才应一声,耳听得“咚咚咚”的下楼声。 却是方才上去的那些倭人又下来了。 苏大为心知有异,回头看去,只见店里的伙计站在一名倭人身边,冲自己这桌指指点点。 心中暗道要糟。 他神色不变,手在桌下暗中比了个手势。 周良与南九郎看到都是心中一凛。 这是暗号,若情况不对,随时动手。 眼见着七八名倭人跟着那名伙计上来,也不知这边是哪里露出问题。 苏大为暗中伸手又握了握聂苏的手指,暗示她先忍住。 抬头时,倭人已经走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几人,开口便是一串叽哩咕噜的倭语。 苏大为顿时暗叫一声失策,这几年光想着组建都察寺,查长安那些倭人的底子,自己却从没想认真学一下这倭语。 都察寺内倒是不乏这种外语人才,可自己却真不会。 除了喊几句呀买碟,欧巴桑什么的后世倭语,现在真的是听不懂。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倭人向身边的伙计看了一眼。 苏大为也同时向安文生看了一眼。 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懂倭语吗? 能跟他们沟通吗? 伙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开口说了一串晦涩的语言。 这是百济的官话,百济除了官话,下层还流行扶余语,倭语,偶有些会唐语的,那是往大唐做生意的商人。 苏大为这边,安文生也微微摇头。 他懂吐蕃语,突厥语,偏偏对三韩的语言无甚了解。 苏大为只好转头向那倭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了一下。 那倭人身材矮小,但相貌却甚为凶恶,眼珠一转,开口又说了一串百济官话。 苏大为:“……” 这事看来没法圆了啊,那些说什么潜伏敌国,什么特务之类的影视剧都是骗人的,第一步语言这关就没法过。 更别提当地的人文和文化,一开口就露馅。 呛啷! 倭人身后的其余武士呜啦怪叫着,伸手将腰刀拔出。 苏大为、安文生、聂苏、周良和南九郎心弦绷紧,下意识手摸兵器,眼看情况要糟,就在这时,有人大喊着,从大门处小跑过来。 苏大为和倭人的视线不自觉的投过去。 却见这人甚是面生,看模样穿着,应该是百济本地人。 年纪三旬左右,神情颇为油滑。 这人上来,先向倭人鞠躬,然后嘴里麻溜的一串话飞起,只见他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倭人不住点头。 神情之间,大为缓和。 苏大为与聂苏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心中暗道这人是谁,从未见过。 但看他的模样,好像是在替自己说话。 这中年汉子似乎颇会说话,哄得那些倭人眉开眼笑,再说了几句,手里往领头的倭人手中塞了点东西,那倭人掂了掂手里的份量,似乎颇为满意。 扭头招呼一声,身后的倭人武士纷纷收刀入鞘。 这些倭人再也不看苏大为他们,朝那伙计啐了一口唾沫,大笑着转身回去楼上。 伙计的模样十分尴尬,向苏大为他们鞠躬,嘴里说了一句百济官话,似在致歉,然后掩面退下去。 店内的气氛重新融洽起来,喝酒的人再次高谈阔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大为看看周良他们,再看了一眼面前的百济汉子,确实不认识。 他站起身向对方抱拳,想开口说话,却又记起自己并不通百济语,一时尴尬。 却见对方将手往自己拳上一按,凑上来压低声:“苏郎君,莫要多礼,这边不比长安,一言一行万分小心,这边问候是倭人习惯,多为鞠躬。” 苏大为心里一跳。 双眼盯着对方,手悄然放下:“你是?” 对方说的,也是唐语,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的身份应该是…… “在下常平。” 那人低声道:“以前替李郎君效命。” 李郎君,指的自然便是李大勇。 苏大为看着对方,一言不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里,背后汗毛似乎一瞬间立起来。 李大勇,四哥以前的手下? 真的吗? “苏郎君勿疑,是另一位苏郎君找到我,他就在后面,一问便知。” 常平似乎松了口气,拉着苏大为坐下,小声道:“百济情况复杂,这里对唐人尤其警惕,刚才几位说话露了唐音,被这边的伙计听到,今后要注意。” “你真的是四哥的人?” “千真万确。” 常平喉结蠕动了一下。 他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悲悯,这让他先前的油滑消失,就像是一个寻常的中年汉子。 方才还左右逢圆,长袖善舞的他,此刻流露出来的深深的悲伤和悲悯,令人动容。 “李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永徽六年,我便在他身边做事……” 常平提起李大勇之事,苏大为听着,心中渐渐信了七成。 不过这常平是土生土长的百济人,还有扶余血统,若论起来,岂非就是后世常说的什么……百济奸?或是扶余奸? 算了,不去想这些,站在大唐角落,若真心为大唐做事,这种人还是多多益善。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人走了进来。 正是吉祥狮子苏庆节。 苏大为张口欲喊,想起常平的提醒,忙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苏庆节不比苏大为他们,都是刻意低调内敛。 无论到哪里,苏庆节展露出来的气质都是异常的锋利,甚至是锐利。 他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剑一样,锋芒毕露,令人不敢轻视。 走入店中,寒冷的眸光先是在店内扫了一圈,令整个店里聊天喝酒的声音,都不由小了下去。 苏庆节的眼神,就是有这种杀伤力。 除去天生的桀骜,还有他做不良帅练出来的眼力劲。 那眼神,天然就有一种刺人入骨的锐利。 想想后世刑侦警察破案时盯住罪犯那种审视的眼神,大抵便是如此。 苏大为心里暗骂,狮子这恶贼,出来外面也不知收敛一些。 冲他招了招手,又向常平道:“你怎知我们的身份?” 常平噗嗤一笑,指了指走过来的苏庆节道:“看这位苏郎君的气势,旁人可学不来。” 呃,有道理。 不过,实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苏庆节能联系上常平,也因为来之前详细查了关于百济这边情报的卷宗,知道一些和线人接着的办法。 至于为何派苏庆节去,那是因为苏大为这次带来的人手不多,而能独挡一面的,除了他自己,想来想去,也只有苏庆节能胜任。 甚至连安文生都略欠一些。 安文生虽然做过不良副帅,但时间太短,后来又随袁守诚出西域。 大部份时候,安文生虽有才智,但更适合做辅助的角色。 别看苏庆节张扬,但他做不良帅多年,历练足够,就算放在任何一地,行事都是滴水不漏。 所以看他坐下来,苏大为只是小声说了句:“收敛点,别太张扬。” “阿弥,这你就不懂了。” 苏庆节颇有些自得的道:“越在这种环境,咱们越要高调一点,越怂人家越怀疑。” “呸,算你有几分道理。” 简单说了几句,又吃了点东西,众人交换一下眼色,示意换个地方。 这里终究不是说话之地。 见苏大为和其他人的眼神看过来,常平点头道:“我知道有个安全的地方,几位跟我来。” 第七十五章 衣冠冢 跟着常平离开酒栈,沿着大道走了片刻,拐过几小巷,一直到熊津城外城,一个独门的院落前。 常平道:“这边是我家的祖屋,很多年了,一直很安全。” 说着,当先推门进去。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后者向他点点头,然后当先跟着走进去。 走进去后,苏大为又看了一眼南九郎,后者立刻会意,四处查看一番。 南九郎视力远超常人,若有什么埋伏,都瞒不过他那双眼睛。 周良在后面悄然将木门掩上。 待南九郎打出安全的手势后,苏大为这才放心下来。 常平径自走到院中一角,在一处石墩前一屁股坐下。 静静的看着南九郎检查屋子,待苏大为他们放心后,这才开口:“我曾发誓要报李郎君的恩情,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几位放心吧。” 若说方才还有些怀疑,现在听他再说这话,感觉多了几分可信度。 苏大为向聂苏示意了一下。 聂苏悄无声息跃上屋顶,替几人放哨。 周良有意无意靠在进门的地方,侧耳聆神,提防着有人从外面进来。 南九郎走向后院,去查后面的情况。 苏庆节则是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看似无所事事,但却可以兼顾全局,出任何状况,他都可以第一时间驰援。 这并非是事前演练过,而纯粹是出于不良人的本能。 在长安,无数的治安、刑案需要处理,早些年还有许多案子与诡异有关。 近年虽然诡异消停了些,但各国的细作,还有各类刑案,却随着长安的繁华增多起来。 不良人,便是守卫长安的防线。 纵然想放松都不行。 各人都是其中老手,如何查探,如何防备,如何站位,早已熟得不能再熟。 见苏大为他们如此提防,常平眼中光芒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却一言不发。 苏大为的目光从对四周的观察收回,走向他,直视着他,终于问出那个在心中憋了许久,不吐不快的问题:“大勇是怎么死的?” 直到现在,苏大为心里都没完全相信,李大勇会死。 在他心中,李大勇是强大的,是不可能失败的。 纵然各方面消息,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亲口告诉他李大勇身死在百济,苏大为的内心情感,依然无法接受。 心里总抱着那丝希望,希望是情报出了问题,希望只是一个乌龙,甚至只是一个玩笑。 以李大勇的身手,以他的沉稳,他的本事,如何会失手? 这世上,有谁能杀了他? 无法相信。 所以从见到常平,听他说是李大勇身边之人,苏大为这个念头就在心里无法遏制。 早就想问了。 一直憋到现在。 常平抬头看向苏大为,眼神有些游离:“几位,非是我不相信你们,你们都查过我这里了,是否还给我看一下凭证,我如何知道你们是否真的大唐使者,你们的身份,够知道李郎君的事吗?” 这话说的。 周良抬头远远看过来,目光落在常平身上,透出些锐利。 这世上有谁还能怀疑阿弥与李大勇的关系不成? 而且以阿弥的身份,得大唐皇帝亲自下圣谕,来百济接手李大勇留下的摊子。 这事千真万确,这个百济汉子居然反倒怀疑阿弥,疯了。 这一切只在周良心中一转,他却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从情理上说,对方这么提问也无可厚非。 毕竟涉及情报,不是小事。 苏大为伸手入怀,将暗藏在身上的金鱼符拿出来,向对方出示:“这是金鱼牌,我乃大唐皇帝指派,前来百济接手大勇的差事,这一点,方才狮子应该跟你提过,他也给你看过不良人的印。 除了这些,还有圣旨,不过却不方便向你出示。” 常平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鱼符我认得,以前李郎君也有,给我看过。” 苏大为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帛,向他抖开道:“这是大唐苏定方将军所写,令我为前哨,在百济便宜行事,这个可以给你看看。” 常平看了两眼,脸色微微涨红:“我,我虽会唐语,但不识字……” 苏大为点点头,将丝帛收起。 这些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 “除了公事,我与大勇是兄弟,我得大勇引荐,拜在丹阳郡公门下,丹阳君公是李客师,大勇的父亲。” “啊!” 常平有些失态的站起来,喉结蠕动了一下,愣在那里,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鞠躬,顿了一下,双手抱拳向苏大为深深鞠躬:“在下眼拙,不知你与李郎君还有这层关系,我……” “无妨。” 苏大为伸掌将他托住:“我不远万里来此,只为一件事,便是查清大勇的事,替他报仇。” 迎着常平抬头,微微泛红的双眼,苏大为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激荡:“现在请你告诉我,百济这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勇是怎么死的。” 常平低头,眼角淌出泪来:“此事错综复杂,我也不能尽知,只知道消息走漏了,李郎君跟我说,让我把人遣散,尽快隐蔽起来。 本来我跟他约了隔天见面,但是第二天,就听说他藏身的地方被重兵包围,由夫余台亲自出手。 那时我……我很害怕,不敢出面。 之后整个熊津城被严查,许多组织里的人被抓捕,我因是本地人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我听人说…… 听人说…… 李郎君死在夫余台的手下。” 苏大为的脸色变得铁青。 “夫余台是谁?” “夫余台是个组织,是百济王族收罗的异人,首领便是鬼室福信和道琛,此二人一外一内掌管夫余台。因为百济曾衰落过,后来武宁王迁都到泗沘,实现中兴,号圣王,改国号为南扶余……所以异人组织称夫余台。” 苏大为深深呼吸,长吸了几口气,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情绪与杀意。 在周良与苏庆节透着关切的眼神下,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令自己冷静下来。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大勇被夫余台的人杀死,只是听说?” “是。” 苏大为走动的脚步不自觉的加快:“会不会,会不会大勇其实没死,只是被夫余台的人抓到?” 这是苏大为心中的侥幸,万一的侥幸。 他真的好想李大勇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哪怕付出一切代价,都一定会将大勇给救出来。 “这……” 常平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嗫嚅了一下:“我有一个族弟,在朝中任高官,他告诉我,确实死了,被鬼室福信身边的异人重创,后被斩首。” 苏大为心中剧震。 身形一个趄趔。 “阿弥!” 苏庆节喊了一声。 苏大为摆摆手,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有一种窒息感。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上来,令他眼前一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清醒一些,他再开口向常平确认:“你说的,是真的吗?” 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怎么变得如此沙哑。 但是,比起声音,更让他难受的是心。 那一丝念想,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正在断裂,向无边的黑暗沉沦下去。 “是真的,我族弟不会骗我的,他是朝中高官,这些事,他都清楚。” 常平举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我还从他嘴里打听了地方,后来还偷偷去看过,在那里捡到李郎君半幅残袖,我给他在后院立了衣冠冢。” 常平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在苏大为的耳中,都如同惊雷一般。 一下又一下刺痛他的心脏。 他呆立在那里,良久:“带我去看看。” “请随我来。” 常平喉头蠕动了一下,低头在前面领路。 苏大为默默跟上。 屋顶的聂苏跳下来,跟在苏大为身边,有些担心的看向他。 见他紧抿着唇,脸色难看,也不敢多问。 她心里则是想:阿兄是个重情的人,他常说受李大勇之恩,恐怕,这事对他打击极大。 苏庆节看了一眼周良,见周良点点头,知他会守住大门,这才放下心来,跟着苏大为他们一起过去。 前面看着南九郎跑过来,张口想说什么,见苏大为面色有异,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 苏庆节冲他看一眼,向苏大为方向示意了一下。 南九郎不敢多问,背着弓跟在他后面。 几人很快来到后院。 这里杂草丛生,看着很是荒凉,也不知多久没人打理过了。 但是草丛间,隐隐能看出有一条路,是被人经常走给踩出来的小道。 从这里走向院角,一眼看到一株梅树立在那里,树下的土明显是被人翻动过,微微隆起,上面寸草不生。 “就是这里……” 常平泪水再次涌出:“我胆小,不敢,不敢替李郎君立碑,只能偷偷将他的衣袖埋在这里,做个念想。” 苏大为站在梅树前,默然良久。 手抚梅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树都枯朽了……” 苏大为抚着梅枝,低声道:“树虽枯朽,但是明年冬天,它还会开花,可是大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一时悲从中来。 第七十六章 疑点 一行人沉默良久。 聂苏在一旁悄悄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角:“阿兄。” “我没事。” 苏大为勉强摇摇头,向常平道:“夫余台究竟是哪些人参与此事,可以从哪里入手查,常兄可以指点一下吗?” 被苏大为一问,常平不禁受宠若惊,他虽然是百济人,但也知道鱼符所带表的身份,能得金鱼符的,必然是天朝中的高层官员。 若说之前还有些疑虑,看到苏大为对李大勇之事如此悲痛,这一点是做不得假的。 心中颇有同类共情之感。 “指点不敢说,但我所知,知无不言。” 常平说完,想了想才道:“据我所知,此次夫余台在熊津城的高手尽出,其中不乏倭人中的高手。” “倭人?” “百济与倭国王族关系颇深,两国交往密切,近年来频频对新罗用兵,也向倭国征借了不少武士,其中有些异人,十分厉害。” 常平想了想接着道:“这次出事,不知是我们这边哪个环境出了问题,时间紧迫李郎君没和我细说,事后我曾反复推敲,想到了几个可疑之人……”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在南九郎和苏庆节变得略微锐利的目光下,割破自己的衣袖,从衣袖夹层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帛。 “这几个人的名字,是我通过推敲,还有从组织内名录中抄得的,但是随后失火,整个藏有资料的会馆都被烧毁,我没来得及抢出更多的资料,只有这几个名字…… 出事前,他们正负责对百济和高句丽方面的查探,若是出事,必在这几人之中。 只是,这些人都分散在百济和高句丽、新罗各道,我也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方。” “谢了。” 苏大为伸手接过那块布帛,仔细看了两眼:“这字……” 字当然不是用的小篆,而是用的百济这边的文字,那是一种有些类似汉字,但又有许多变形的文字。 半岛三国时期使用的语言主体都是扶余语系,但是具体又有些差别。 文字上开始使用类汉字,及一部份相当于音标的号进行记录。 这种文字,反正苏大为是看不太懂。 一时愣住。 常平见他反应,忙用唐语将几人名字念出,苏大为默默记在心里,将手里的布帛也收入袖袋中。 刚想再问他,忽然听到一种快速接近的脚步声。 苏庆节、南九郎和聂苏早已做出反应,向着声音的方向。 苏大为则是耳梢微动:“是周二哥,是他的脚步。” 他与周良在一起生活良久,自然能分辩出这脚步声,是周良传出来的。 几乎是数息间,所有人看到周良从来时的方向疾奔过来。 “二哥。” “嘘,有人来了。” 周良跑过来,先是向常平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然后向着苏大为道:“不是咱们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常平身上。 不是苏大为的人,那就是常平的人,又或者是,百济这边的人。 是敌人的可能更大。 常平脸色微变,摆手道:“我这里没什么人来,哦,对了,我族兄,我族兄常忠有时会过来,他与我族弟常之联系得较多,就是那个做高官的弟弟,他在泗沘任职,偶尔才回熊津。 常忠做生意,经常在各道之间往来,有时会过来探望我。” “人快到了。” 苏庆节出声提醒。 苏大为向常平看了一眼:“我们能信你吗?” “若有欺瞒,我这头颅,任几位拿去。” 常平手抚脖颈,说得甚是斩钉截铁。 “好。” 苏大为使了个眼色,各人立刻身形散开,寻找地方隐藏。 好在这里杂草丛生,长及膝盖,比较容易藏人。 聂苏眼珠一转,飞身掠上墙头,双手一招,四周空气里水珠向她飞快凝聚,在她身周形成一片水镜。 光影晃动,不细看,竟看不出有人来。 苏大为与苏庆节,各自翻上墙头,又或是缩身藏在草丛间。 周良与南九郎各依法施为。 刚藏身好,就听到有人的脚步和声音传出来。 “阿平,阿平,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我进了前院都没看到你。” “忠哥。” 常平应了一声,小跑着迎上去。 苏大为从草丛缝隙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的衣服较普通百济人更为华美,手里提着一坛酒,另外用草叶包了一块东西,用草绳系着提在手上。 “我刚做了一笔生意回来,喏,给你带了一坛酒,还有一块鹿肉。” 被称为常忠的汉子哈哈笑着,将手里的东西往常平怀里一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鹿肉是常之他亲手射的,我去探望他,分了我一块。” “常之不是在泗沘?” “上次之后,他又有别的差使,刚好就在附近,我听说就便去探望他。” 说着,常忠左右看了看,皱眉道:“你这里太破旧了,也不收拾一下,对了,要不晚饭去我府上吃?咱们兄弟俩喝一杯。” “不了。” 常平脸上略显尴尬:“我下午还有事要做。” “有事?有个屁的事!” 常忠脸上勃然变色,往地上呸了一口,伸手指了指常平的胸口:“你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若你愿意,随我做生意,何至于此?做兄弟的还能害你不成?” “我……” “我知道你为几年前的事害怕,所以不愿意涉足太深,但有常之和我帮扶,你怕什么?咱们都是兄弟啊。” 常平无言以对,唯有低头诺诺。 见他这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模样,常忠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悻悻然的一挥袖:“你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想说你什么,若你改主意,随时来找我,还有……” 他狠狠瞪了一眼常平:“少跟市井里厮混。” “是是。” 常平心中苦笑,却又不敢与之分辩,低着头将余怒未消的常忠送出门,再次致谢他的好意。 刚合上门,一回头,冷不防看到身后苏大为与周良、苏庆节等人,贴得极近,一伸手就能碰到,下意识一惊,还没等他叫出来,苏庆节早眼疾手快,一伸手将他的嘴捂住。 巨大的力量将常平猛推向墙。 呯! 背心剧震。 一旁的周良眼疾手快,一勾脚将放置在门边的酒坛勾起。 刚才苏庆节动作太快,险些把酒坛给撞碎。 “是坛好酒,可别浪费了。” 周良将怀里的酒坛掂了掂,向苏大为看了一眼:“阿弥,你这生意做得不错。” 这酒坛上,赫然写着“烧刀子”三个汉字。 当年从征西突厥回长安后,苏大为公事上整合倭正营,得李治之命创建都察寺。 于私,自己家的生意也没落下。 除去将公交署、鲸油灯的生意与官家合营,自己手里还捏着烈酒的生意,后来又吸纳了丹阳郡公,还有苏庆节家、尉迟家,安家,几家一起联手,将这酒的生意越做越大。 最近两年,不但行销西域,对着辽东之地,也在积极渗透。 烈酒么,只要是苦寒之地,没有不喜欢的。 烧刀子在三韩之地大受欢迎,常有人喝得烂醉,冻毙在雪地里。 倒也不算是什么新奇之事。 半岛三国也都习惯了烧刀子这种烈酒,宴请朋友,若无这等烈酒,总觉得差点什么。 常平嘴巴被捂着发不出声,瞪眼看向苏庆节,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情绪。 那是疑惑,是震惊,是恐惧。 过了片刻,苏大为在后面道:“可以了,人走远了。” 苏庆节这才将手放开。 常平大口呼吸,刚才险些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气息喘匀,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抬头道:“苏郎君,你们,这是何意?” 苏庆节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这里我来吧,你先去做事。” “好。” 苏庆节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衫,就这么好整以遐的走出去,随手将门带上。 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常平有些惊慌的看着一切,心里各种念头纷杂。 这群人,印信是真的,说的也极可信,但怎么突然行事有些看不懂了。 对了,先前还有一位安郎君,但从酒栈出来便不见了。 现在又走了一位苏郎。 他们这是…… 还没等他想明白,苏大为开口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希望你认真答我。” “请,请说。” 常平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道。 可怜他过去做为李大勇手下暗线,常年混迹在熊津城市井,在人前颇为油滑。 但到了苏大为面前,就像是被天敌盯住,什么别的念头都没有,被看得死死的。 “你方才说的话,我仔细想来,有几个问题。” 苏大为直视他道:“第一,先前我给你鱼符看,你曾随口说你看不懂唐人的字,我相信,应该不是假的。但是方才你给我提供名字时,又曾说过,有些名字,是你从馆藏的卷宗里抄的。 这些卷宗,我相信是大勇要看的,也会呈报一份回长安。 必然是唐人的字,你为何能看懂?” 苏大为此话一出,站在门旁的周良,手持着弓蹲在墙着的南九郎,还有站在苏大为身旁的聂苏,都是心中微凛。 刚才这个小细节,大家都没留意到。 幸亏苏大为提起。 简单来说,就是常平无意说起自己不懂汉字。 但是在呈交给苏大为名字时,又说自己是从组织内的档案里抄录下来的。 这里面就有极大的问题。 平时的情况,任何情报组织的档案密卷,都是有保密等级的,岂是你想看就能看,想抄就能抄的? 其次,这种档案是要汇报给长安的,必定是用的汉字。 这就与常平之前的话,自相矛盾。 这两者,必有一假。 第七十七章 反复试探 人一般是这样的,随口说的话,大多不会过脑,多半为真心话。 而深思熟虑后的,通常是美化过的,加过滤镜的。 也就是假话。 所以苏大为才会暗示给其他人,盯住常平。 方才这常平与自己所谓族兄说话,虽然全程苏大为他们都是亲眼所见,但谁知道,有没有暗号切口? 所以才让苏庆节先一步出去,跟上那常忠,通过他后续的动作,来做判断。 身在敌国,不得不步步小心。 更何况,发现常平说辞里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这意味着危险程度大为提高。 李大勇留下的情报网,已经被百济摧毁,连同他自己都身殒在此。 在剩下这些残余的暗线里,一定有出卖李大勇的人。 或许是常平所说,那布帛上所记的几人中之一。 又或许…… 正是常平本人。 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一切皆有可能。 “这个我可以解释的,苏郎君,听我说……” 常平举起双手,喘息道:“李郎君在出世的前几天,曾暗中命我与其他人脱离联系,断掉各条暗线,提防危险。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抄写馆藏资料人名,也是李郎君吩咐我去做的,他说若有变化,这些或许有用,而且嘱托我不许告诉组织里其他人。 那晚我悄然入了馆藏,才抄了几个人名,就听到有动静,不得不撤出去,等我想再去的时候,突然发生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 常平看着苏大为,嘶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如何看得懂卷宗上的大唐文字?” 苏大为冷静的问。 “那些资料密卷用的是唐字不假,但有我们扶余字的注音标识,所以我能认识,而且那几人名字我并不陌生……” 常平焦急的道:“若我有任何背叛李郎君的地方,管叫我不得好死!” 说完,他瞪大双眼,直直的盯着苏大为,紧张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神情变化。 苏大为沉吟片刻,向身边聂苏看一眼:“如何?” “心跳虽急,但节奏无明显变化。” 一旁的周良微微颔首:“神色没有异常。” 这两人,周良是老手,能从对方的微末表情,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微表情,肢体语言,判断对方言辞真伪,八九不离十。 而聂苏的五感异于常人,可以判断对方的心跳情况。 简直就是一台人型测谎机。 这两人都认定,常平方才说话时的状态正常,并没有说谎的迹象。 实际上,苏大为也是这种感觉。 要么,常平说的是真的,要么,他就是天才,间谍之王,懂得调整自己的心理,从而控制生理反应。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 应该不大。 “还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想了想:“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做官的族弟,叫常之?他是什么官?” “常之他,是……” 常平犹豫道:“他是家族本家,世袭达率。” 达率,为百济第二等官阶,仅次于一等官阶“佐平”,相当于唐朝的兵部尚书一职。 此话一出,周良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盯着常平,眼神如盯着一头野兽。 如此高贵显贵的族弟,居然会是大唐潜伏在百济情报网的暗线? 岂不是笑话? 假,假到不能再假了。 伏在墙头的南九郎突然出声道:“苏帅,又有人朝这边来了。” 南九郎既然开口,必然不是方才出去的苏庆节。 周良看向苏大为。 没说话,但苏大为懂他眼中的意思。 那就是要不要灭口? 这常平身上有太多疑点。 方才他说的那些,看似都有合理的解释,但有一条—— 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辞,是无法证伪的。 无法证伪,也无法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而他的出身如此可疑…… “阿兄。” 聂苏张口,苏大为摇头道:“不必说了,我信常平。” “苏郎君,我……” “我们先躲一躲,你去应付一下,看看是谁来了。” 苏大为向周良丢一个眼神,周良叹了口气,虽然不解苏大为为何对这常平手软,但还是听他的。 几人如方才一样,各自觅地藏身。 聂苏紧跟在苏大为身边,跟着他翻上屋檐。 “阿兄,那个常平真的没问题吗?” “我也不确定,但是现在,先不要动他,他的身份有些特别……” 苏大为耳朵微动了一下,感受着聂苏湿润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耳廓上,然而,他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完全被一个念头充满了。 “常之……达率,若是记得不错,那此人应该是百济名将——黑齿常之。” 有趣,他的族兄,居然是四哥手下的暗探? 此事,当真是出人意料啊。 苏大为目光微闪,看着常平打开大门,一行人走入院中。 这一行人,穿着十分奇特。 有的是倭人打扮,有的是百济人,也有高句丽人的装扮。 进门显得颇为不客气,向着常平连声喝问。 而常平在开始的惊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恢复到一脸油滑,点头哈腰,脸上还带着几分献媚。 那些人涌入院中,四处查看一番,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大声向常平质问了几句,用的皆是扶余语。 最终,常平往领头的手里塞了点东西,鞠躬送他们出去。 关上门,他有些心有余悸的停了一会,方才转头向苏大为他们藏身的方向小声道:“走了。” 苏大为与聂苏、周良从藏身之处出来。 南九郎再次翻上墙头,警惕的盯着远处。 他的视力超卓,如同鹰眼,是这个组合里,最适合做警戒暗哨的人。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他们没说,但是我猜和之前酒栈里那些倭人有关……” 常平舔了舔唇,犹豫了一下道:“那些人是鬼室福信身边的人,我猜,可能会是夫余台。” “夫余台?” 苏大为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想了想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刚才和你的族兄常忠,说话用的是唐语吧?为何?” 这话说出来,周良和聂苏的表情顿时起了微妙变化。 很多东西是平常习惯的。 越是习惯,越容易忽略,也就是俗称的灯下黑。 方才这常平与常忠对话用的是唐语,其他人都没听出有什么问题。 但是苏大为想到了。 百济这边常用的是官话扶余语。 照理来说,他们自己人对话,应该便是用扶余语。 为何会用唐语? 事出反常,必有妖。 常平也是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因为常忠的生意,他的生意,是黑货,与大唐那边……” 他的话点到为止,没说下去。 苏大为却听明白了。 所谓黑货,便是百济版的走私了。 因为与大唐那边做走私生意,所以习惯了用唐语。 可这,还不足以解释一切。 就算常忠习惯唐语,有必要和自己的族弟,一个扶余人也用唐语? 苏大为盯着常平。 后者反应过来,无奈的叹气道:“原本,他这生意,最早是我在做的,后来出了事,我被家族推出顶罪……幸好那时有李郎君出手救下我,从那时起,我便跟着李郎君。 这些年,我用唐语更多过于百济官话。 对了…… 现在常忠的生意,其中有些部份,都是李郎君帮忙打通的。 这酒……” 常平向周良放在一角的酒坛指了一下:“这也是其中一种货。” 苏大为看看周良,再看看聂苏。 一时哑然。 酒,是烧刀子。 苏大为自己的生意。 售卖到三韩之地,大部份也是靠的走私。 没想到,这常忠居然是其中的走私商人。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而他方才提到李大勇帮忙牵线,这个…… 苏大为一时心中不知该做何反应。 愣了一下才苦笑道:“是了,四哥初来百济,用的是商人身份。” “苏郎君,我……” “你放心,我是不会乱冤枉好人的。”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常平的肩膀:“你的人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只是我们从大唐初来这陌生的土地,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小心从事。” “我懂,我都懂,我也想替李郎君报仇!” “放心,四哥的仇,我必报。” 苏大为想了想道:“既然夫余台的人留意到这里,我就不多留了,留九郎在这里方便联络,有进一步消息再通知你。” “哎,好。” 常平愣了一下,点头答应。 他本来想说,有酒有肉,邀苏大为他们晚上共饮一杯。 不过苏大为说的理由也甚是得体。 苏大为向南九郎使了个眼色:“九郎,你留在这里陪着常平,等我进一步通知。” “是。” 安排好一切,苏大为向常平抱拳,带着周良和聂苏,辞别而去。 走出很远,苏大为还能感觉到,常平从后方投来的视线。 那种幽幽的,带着莫名情绪的目光。 “阿兄,这个人可信吗?” “至少目前没发现什么问题,先存疑吧。” 苏大为向周良道:“名录上还有几个人?” “三个。” “和他说的那几个名字对一下,这些人,都是四哥留下的暗线,需要一一弄清底细。” 苏大为吸了口气:“出卖组织,致夫余台出手的人,必在这些人中。” 杀李大勇,为家恨。 破坏李大勇建立的情报网,是为国仇。 此国仇家恨,不能不报。 转过前方巷角,早有一群人在等待。 一眼看去。 正是先前去常平家的问话的那批人。 有倭人,有高句丽人,也有百济武士。 他们脚步轻快,一下子将苏大为他们围在当中。 聂苏与周良,立刻紧张起来。 第七十八 甄别 正常情况下,苏大为只剩下击杀对方,夺路而逃这一选项。 然而,苏大为却一把按住聂苏和周良,向对方道:“别玩了。” 却见带头的那名倭人,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道:“见过寺卿。” “把长安那套收起来,人多眼杂。” “是。” 见苏大为与对方居然是认识,而且关系颇为暧.昧,一时间聂苏与周良都看呆了。 “阿兄,这是?” “这些人,都是我的下属,边走边说吧。” 苏大为向对方做了个手势。 这些看起来成份混杂的武士,将苏大为他们围在里面,大摇大摆的当前带路。 苏大为这才有空向聂苏和周良介绍情况。 简单来说,苏大为来百济,并不是一个人。 除了带上周良、南九郎和苏庆节、安文生、聂苏几人做帮手。 他还有另外一批人手。 周良和南九郎是他的左膀右臂,安文生是他的军师和参谋。 苏庆节是他的福手。 但是下面,还得有人去执行任务。 苏大为此次来百济,虽然没从都察寺调高大龙这一级的人过来,但是中层的好手,还有下面的细作,抽其精干,带了一些人。 这些人,俱是他的爪牙,能助他迅速在百济稳定局面,重建属于大唐的情报网。 若只是为了李大勇报仇,苏大为一人就足够。 但眼下的情况,就算要百仇时间都嫌不足,距离苏定方率军到来,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而设计暗害李大勇的,必然是百济这边同等级别的情报组织,异人。 或许正是那夫余台。 能对抗组织的,只有组织。 苏大为虽不能将自己精心打造的都察寺整个搬过来。 但他有了南九郎、周良,有了苏庆节、安文生。 再加从都察寺中抽调的一批好手,就有了一个基本的骨架。 以此为基,只要在百济站稳脚跟,便能迅速扩张情报的触角,事半功倍。 这也比苏大为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寻仇人要靠谱高效得多。 听到苏大为的介绍,周良和聂苏都是吃惊不已。 虽然隐约知道苏大为另有一份隐秘的差使,但具体情况苏大为不说,他们也从不问。 现在从苏大为嘴里听到的一鳞半爪,仔细一琢磨,苏大为在出发来百济前,竟然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庆节和安文生各有作用。 再加上打探好了李大勇在百济残留的一些暗线。 又带了一批精锐在身边,如此行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阿兄,这些人……你现在在长安,除了不良,还在做什么差事?” 聂苏凑到苏大为耳边好奇的道。 “不该问的别问。” “哦。”聂苏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但以她的聪明,自是不难猜到,苏大为所做之事,多半和李大勇类似,与情报收集有关。 周良也是如此想,不过大家都懂分寸,有些事既然阿弥不说,那就不问了。 “对了阿兄……” 聂苏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事:“这些是你的人,那方才在常平那里?” “对他的试探罢了。” 苏大为道:“令狮子与他接触时,已经由狮子甄别过了,但我们身在异国,绝不能有任何失误,所以方才离开酒栈时,我让安文生先一步离开,就是安排第二轮试探,再加上我们方才对常平的问话,可以确定他对我们不会有威胁。” 周良在一旁暗想:狮子第一轮甄别,再加上阿弥的言语逼问,还有这些细作伪装成倭人试探,这岂止是小心,简直是太过小心了。 不过,正是如此,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都这样甄别了,还留了九郎在那里盯住常平。 阿弥现在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大勇留下资料里,还能联络上的暗线就这么几个,除去之前情报网被百济破坏的漏网之鱼,也只有出卖大勇的叛徒才会活下来,甚至还能得到百济一方的奖赏。 我把人手布出去,尽可能将这些人一一甄别,早日锁定出卖大勇的人,就能早一天查清事情来龙去脉,替他报仇。” 苏大为提起李大勇,声音莫名低沉几分。 前方,那名都察寺的密探低声道:“寺卿,到了。” “在百济以后只叫我的名字。” “是……” 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苏郎君。” 周良与聂苏抬头看去。 前方出现的一处建筑,赫然是一个酒庄。 酒庄前面是铺子,专门卖酒,有西域产的葡萄酒,本地产的糯米酒,大唐的三勒浆,还有倭国的竹酒。 生意居然还不错。 绕过来买酒的客人,走到后面,引路的那些细作自行散去,前方,隐隐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胖汉子。 正是之前消失的安文生。 “文生。” “阿弥你来了。” 安文生冲他点点头,等他们走近,带着苏大为等人继续向里走。 “这里原本是个贵人的府邸,但那家伙听说获罪,这里被咱们极低的价买下来,前面做酒铺,卖些酒和土产,真正的大生意都是在后面谈的。” 安文生边走边介绍道。 主要是说给周良和聂苏听的。 苏大为在一旁只是笑。 笑着笑着,忽然又有些悲凉之情。 这处据点,是早在一年前,苏家的烧刀子烈酒行销百济之后,受到百济一些权贵的重视。 烈酒不仅能驱寒,紧急情况下,还能做引火之物,一点就燃。 还有能替伤口消毒。 如此一来,这烧刀子就不能当普通的酒去对待,而应当做战略物资去管控。 针对这种情况,苏大为不得不暗中售卖,通过走私渠道来散卖。 主要不想让百济和高句丽得到太多烈酒,用在战场上。 那样是损害大唐的利益。 至于为何还要卖酒来三韩之地,赚钱倒在其次,主要在于苏大为想提前布局,准备即将到来的大唐与倭国白江口之战,灭百济之战,以及灭高句丽之战。 如此名留青史之战役,岂能错过。 再说到时主将是苏定方,苏大为自然愿附尾骥。 苏定方是他的兵法老师,再加上和狮子这层关系,这就是他在大唐军方的根脚。 只是当时苏大为根本没有想到,李大勇这边会出事。 苏大为做的这些事,并没有得到大唐皇帝李治的授权。 李治的属意,只想将苏大为的都察寺关在长安一域,将如此可怕的猛兽牢牢握在掌心,控着疆绳。 至少短时间内,李治没有松绑的打算。 所以,做自己这些事时,苏大为都是暗中进行,借着公交署,借着商路推进,暗中布下自己的网络。 也算是提前布局。 幸亏如此,他在百济,才算是有一个立足之处。 “对了,怎么不见狮子?南九郎呢?” 安文生问。 “狮子另有任务,九郎我让他留在常平那里。” 安文生点点头明白过来。 前方有一间宅子,安文生推门进去:“这里平时充做书房,也适合谈事情。” 聂苏和周良跟着苏大为一起进去,惊讶的发现,房内的布局和苏大为在长安家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阿兄,这里……” “别看我,我也是第一次来。” 苏大为摇摇头,看向安文生笑道:“文生有心了。” “这……” 聂苏摸摸自己的鼻子:“安大兄做的?可是大兄之前在长安,之后不是随着苏定方将军去西域了?” “是我跟他说的,让他中途开溜,替我跑了一趟辽东。” 苏大为随口道。 周良和聂苏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自然不知道,苏大为趁着薛仁贵和程名振征高句丽之机,将自己的商路也随军拓展到高句丽。 除了百济这边,高句济丽和新罗,还有他各一处据点。 台面之人,是昔年与他合伙做鲸油灯生意的思莫尔。 当年出了突厥狼卫夜袭皇宫之事后,思莫尔因为商队里藏着敌国细作,被雪藏了很长一时间。 亏得有苏大为的情份在,没有对他深究。 但是这货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后来苏大为给了他一个新机会,就是替苏大为向辽东拓展。 虽然正经生意还没见着成绩,但这台面下走私,结识权贵之事,思莫尔却做得不错。 近年来,在高句丽和百济,这胡商和两国一些地方上的贵族交好,颇为吃得开。 安文生正是前次借机来了一趟百济,替苏大为在这边做布局。 待事毕,才返回长安。 而当时在辽东战场上,苏大为这支商队,最大的目地其实是借着走私商路,给薛仁贵军输送御冬之物。 包括烈酒和冬衣。 最严重一次,商队将队中的驽马都杀了,给唐军充做军粮。 不过这一切,除了苏大为和安文生、薛仁贵等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 “对了阿弥,你要我找的东西都找到了,这是关于那几人的情况,全都写在上面。” 安文生从书架上一处隐藏角落,抽出一本帐薄,放在桌上。 “还有,夫余台在熊津城的暗址,我也查到了,鬼室福信最近在征召倭人武士,看起来似乎要有所动作。” “鬼室福信?” 苏大为伸手拿起那本帐薄,眸中光芒一闪。 李大勇的死,与此人和夫余台脱不了干系,若不是考虑怕打草惊蛇,之前他早已动手。 第七十九章 夜探夫余台 苏大为翻开安文生提供的帐薄,这都是百济这边的情报据点提供的。 这个据点以卖酒为掩护,暗里做些走私生意。 实则最核心,是由公交署以及都察寺的暗探组成的情报点。 也就是都察寺、公交署、思莫尔的商队,这三层壳组成。 当然在都察寺的记录里,这个据点是不存在的。 它纯粹是以苏大为个人意志,提前做的布局。 但是此刻却收到奇效。 “这几个人……” 苏大为将帐薄翻开,翻到最后,在李大勇最后查的那桩事后面,写下几个参与此暗线的名字。 都察寺身份特殊,专为情报而生。 苏大为在出发百济前,又得李治放权,允他查看李大勇传回长安的卷宗,两下一对,将李大勇这边的几条暗线摸清并非难事。 可惜的事,原本好好一张情报网络,现在十不存一。 侥幸逃生的,要么像常平有本地身份掩护,要么则是改头换面。 想要一一查出,绝非易事。 好在苏大为手里还有一批可用之人,用一些办法,耗费一些时间,还是可以做到。 “这几个人,还有常平今天跟我提到的三人,有两个人名重合,有一个新增的名字,就一共是四人,这四人,我目前只知道名字,你把他们交由密谍去查,不管用什么方法,三日内,我要知道他们的一切。” “嗯。” 安文生看着苏大为勾出三个名字,又添上一个,将四人名字记下。 “对了,熊津城内,夫余台的驻点在哪?” “就在这里。” 安文生翻开帐薄,在上面一处指了一下。 这本帐,是据点情报人员所收集到一切关于百济的消息。 其中重点便是熊津城。 虽然百济的都城在泗沘,但那边的防备也更森严一些,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还处在初始阶段,未及渗透。 “阿弥,你想做甚?”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警惕。 安家现在与武后的联系,全系在苏大为一人身上。 苏大为若有事,那么安家的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当年在苏大为征西突厥时,武媚娘已得势,而关陇一系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遭受重大打击。 在那个时候,各家皆想自保,安家,则是想到交好苏大为,借此搭上武皇后这条线。 为此,不惜由家主出面,亲自向安文生交待家族任务。 安文生能这般逍遥,不事生产,少不了家族之力,在家族需要的时候,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 这才有了后来安文生去西域寻苏大为之事。 只是当时谁也没料到,苏大为做事这么绝。 居然在唐军中就留书一封,跑去吐蕃了。 为此,安家上下一时不敢轻动,更不敢与苏大为结交太过明显。 万一李治不爽降罪,别没吃到肉,还惹得一身麻烦。 从后来的事看,苏大为并没有受到李治的惩罚,但征西突厥立下大功,也没得奖赏。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番计较之后,安家决定,就由安文生保持这份与苏大为的交情。 若苏大为简在帝心,将来终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而安家有了安文生与苏大为这层关系,到那时,也自然能借机起势。 保住安家的富贵和圣眷不衰。 若这苏大为万一惹了陛下震怒,祸及亲族,真到了那一步,安家最多也就是牺牲安文生一个。 此乃世家门阀的保全之道。 所以近两年,安文生大部份精力都放在苏大为这里。 一方面两人关系好,亲如兄弟。 另一方面,身负家族的嘱托,有责任在肩。 所以苏大为流露出想要冒险的意思,安文生立刻就警觉起来。 “阿弥,你想做甚?难不成又想闯人家的巢穴?这里可不比长安,何须如此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得……恶贼,你知自己现在身份多重要吗?现在整个百济的烂摊子,大唐在这边的耳目,全系于你一人身上,你要出个事,让我们怎么办?谁能代替你总揽全局?” “呃……” 苏大为张了张嘴,皱眉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但是现在这局面,若想占着主动,便要抓住一切机会去打探,不如此,不能打开局面。 文生,我只有两个月时间,时不我待啊。” 安文生眯了眯眼:“若你一定要去,带上我。” “还有我,还有我。” 聂苏在一旁举手。 周良想开口,想了想自己身手差太多,万一去了只怕是拖累,遂做罢。 “好吧好吧,都去,我们三个,今夜一起行动。” 苏大为被聂苏抱着胳膊摇得头晕,苦笑道:“别摇了,再摇摇到外婆桥了。” “什么?” “哎,你不懂。” 苏大为抽出手,伸指在聂苏白皙光洁的额上轻弹一下。 在聂苏捂着头雪雪呼痛时,转向安文生:“文生,这边应该还有档案储存的地方吧?带我去看看,我要看近期收集到的所有资料。” “好。” 苏大为交待安文生,安顿好周良和聂苏,让他俩先休息一下,自己则关在装有密档的小屋里,详细翻阅都察寺在这边近半年收集到的信息。 和一般人理解的“情报”不同。 苏大为一手建立的都察寺,更像是后世的情报机构。 与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情报战,有相同,也有不同之处。 在这个时代,无数是倭国,还是半岛、高句丽、吐蕃、突厥等国,流行的情报系统,一般是通过使团、商队进行目标地潜伏,然后建立商馆,使团据点,再以此向周边辐射。 主要以收买、渗透、刺探为主。 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挺而走险,玩一些比较暴力的项目。 堪称古代版特工潜入。 比如之前苏大为曾潜入过东瀛会馆,就属于这一类。 但在后世的情报战里,这样的做法,一来不够安全,二来很不经济。 培养一个能潜入敌人后方的特工,是相当不容易的。 怎么看都算是间谍之王那一级别,如果经常拿来怼在第一线,动不动就学007一人挑一个组织,只怕没几下就会敲出GG,失手废掉了。 而要培养这样一个谍王,除了时间精力,有时候还要看天赋和运气,太难了。 令其深入险境,简直是暴殄天物,若非必要,绝不会这么浪费。 苏大为的都察寺,除去传统的渗透,最大的不同在于,注重日常细节。 比如这个宅子里有多少人,不清楚不要紧,看他们每日采购的食物有多少,这就能确定大致人数。 从常采购的食物里,又能看出饮食偏好。 从饮食习惯里大致能推出不同人的出生环境,成长曲线。 比如爱吃辣,或者吃什么特别的食物,这就对应着出生环境。 再从宅子里出入的频繁程度,记录出入的面孔,能推出有多少人埋伏在宅子里,这些人的成份如何,职能如何……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 这种情报收集法,就是后世的“大数据”。 实际上搜集到的信息浩如烟海,鸡零狗碎。 但这种方法相对于潜入敌境,容易得太多,危险近乎于零。 就有点类似后世的大使馆了,大家都是明着收集信息。 所谓雁过留痕,凡是有人生活过,经过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痕迹留下,通过这些痕迹信息,能倒推出最原始的真相。 比如后世某某杀妻案,表面上看处理得干净,实则一摸查,当天用水爆表,血水就算冲掉,总还有血腥味,有能验出血渍的kw法。 魔鬼总在细节中,只要想找,从蛛丝马迹中,能得到崭新的世界。 这就是苏大为查案的理念。 基于后世的理念。 做他手下的情报人员,最难的不是得到信息,而是如何从这么多信息里提炼出敏感内容,然后通过分析判断,得出有用的结论。 这才是重中之重。 百济这边的据点,成立时间还短,各方面还比较粗疏,情报人员的人手也不够,想要分析出精确的情报还是有些难度。 为此,苏大为需要自己验看一遍。 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不用将李大勇留下的线人一一找到。 也许从这些资料里,就能找到线索。 时间一分一的过去。 屋内的光线渐渐暗沉,这也意味着夜色降临。 外面响起安文生的敲门声。 “阿弥,先吃点东西吧,晚上不是还要干活吗?” “就快好了。” 苏大为匆匆翻过手中卷宗最后几页。 他的视力在夜色下也能照常视物,这是异人实力带来的五感提升。 合上卷宗,微闭双眼沉思片刻。 他终于起身,先将各种卷宗复原。 实际上,若给外人看到这些信息,也只会云里雾里,不知这些鸡零狗碎的消息,有何用途。 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人员,才能从纷乱的碎片中,找到真相。 “有收获吗?” 门推开,安文生向他好奇的问。 第八十章 来者何人 夜色笼罩了熊津城。 做为百济曾经的国都,熊津城的城墙高大厚重,城内的建筑也按各功能区分,颇有章法。 可惜自从迁都以后,各种占地建私宅的情况屡禁不止。 到如今,熊津城已经成为一个龙蛇混杂之地,老旧的古城与新建的豪宅、棚户交织在一起。 夜色深沉,从巷旁的宅子里隐隐传出颂经之声。 也不知是哪家的信众。 百济人崇佛,认为佛能超脱心中苦难。 在达官贵人中,也颇有市场。 如妖僧道琛,在百济高层中,也极受重用,代表上层对佛门的接受程度。 前方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那是属于熊津城最富的富人区,隐隐有丝竹靡靡之音随着夜风传来。 再近一些,能听到当地传统的伽耶琴之声。 “这琴弹得倒挺好听。” 聂苏动了动耳朵,轻声道。 “这琴不算什么,回头我弄把琵琶弹你听。”苏大为随口道。 “胡琴?阿兄你还会这个?” “略懂,略懂。” 苏大为自然不会告诉他,上一世,见到一位国音大师,名方景龙者,一手琵琶弹得惊天地动鬼神。 从南至北,从东到西,什么印度音、韩音、波斯音,牛仔音,全都不在话下。 当时只会弹吉它的苏大为一时手痒,为这个专门弄了把琵琶学了半年,倒是能模仿个六七分。 可惜这一世为大唐不良人,一直奔忙,倒是把这门手艺给扔下了。 不过,就算琵琶弹得再好,对他来说,也没甚大用处。 远不如他做不良帅查案,或者执掌都察寺掌握情报来得爽利。 “到了。” 安文生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刻才出声提醒。 夫余台,在百济,是类似新罗花郎的组织。 不同的是,夫余台里多多网罗异人,不仅限于贵族子弟。 应该这么说,夫余台分几层。 最下一层,是百济高官贵族家的子弟,送入其中,充当卫士。 类似于大唐千牛卫。 再从中选拔一些表现出众的,接受系统的培养,然后放到百济各城出任地方官员。 若其中再有出色,就会选拔入朝,做为中央官员。 同时,在夫余台上层,则是以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为首。 他们俩一内一外,共掌夫余台。 鬼室福信主要掌握的,是贵族子弟的选拔机制。 而道琛,则主要管理网罗来的异人。 道琛在百济的地位,相当于加强版的太史局李淳风。 做为国家机构,夫余台不需要藏着掖着,就是光明正大的做为百济国权力架构的一部份。 如同大唐太史局又或者是新罗花郎。 在熊津城和百济国都泗沘都有据点,而且都设在最繁华的宫城边。 虽然潜入有些麻烦,但比起大唐长安的皇宫,无疑还是要简单许多。 苏大为和安文生、聂苏都是异人,轻松翻过城头,在屋檐上飞掠而过,没有惊动任何巡逻的卫士。 很快,苏大为做出手势,示意身边的安文生和聂苏停下。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脑子里早就记清了地图。 指了指下方,安文生略点了点头。 理论上来说,苏大为已经找到了夫余台在熊津城的据点建筑。 但这片建筑这么大,究竟要找的正主在哪里,一时还无法确定。 只能先小心窥探一下。 苏大为和安文生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屋顶的琉璃瓦揭开一个洞口。 动作不能太大,免得灰尘落下去。 万一下方有人,就前功尽弃了。 瓦下,首先是纵横支持着屋顶的梁柱。 还好没有遮挡视线。 苏大为看了一眼,这个殿中灯火明亮,有一个穿着百济长衫的中年人,正在伏案工作。 “要不要抓起来问一下?” “不然这片建筑群房子那么多,怎么确定鬼室福信在哪?” 苏大为与安文生低声咬着耳朵,忽觉身边微风拂过。 聂苏居然不声不响间,从屋顶揭开的洞口穿了过去。 这个洞长不过一尺,像苏大为和安文生这样高大的人,自然无法穿过。 就算是普通的女子,想要穿过也不太可能。 但是聂苏身体像是柔弱无骨般,微微一缩,轻松落下,脚尖点在梁柱上,点尘不惊。 苏大为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 聂苏蹲伏在屋内大梁上,仰头向苏大为笑了笑。 接着低头看了看,确定殿内没其他人,这才落下。 正在伏案工作的中年,刚刚觉得不对,还没得及惊呼,就被聂苏用一把短刀抵在脖颈上。 冰凉的刀锋搁在咽喉处,中年人只觉得汗毛倒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聂苏压低声线,用扶余语飞快的向那人问了几句。 对方想要抗拒,被聂苏直接一刀划开脖颈皮肤,不及惨叫又被封住口,等他疼痛过了,聂苏的刀又顶住他的咽喉。 这人并没有坚持太久,终于还是说了。 趴在屋顶上的苏大为张了张嘴,有些懵逼:“聂苏,他什么时候会扶余话?” “就是下午学的。” 安文生一脸古怪的表情:“下午你在看资料,她找了这边人教他扶余话,我帮她找的人。” 那表情,分明在说:谁特么知道,聂苏居然一下午就能说扶余话了,妖孽啊! 正常人学外语,就算像他安文生这样天资聪颖,当年学突厥话,还用了数月时间。 这聂苏还是人的脑子吗? 语言奇才? 苏大为与安文生正大眼瞪小眼,只听轻微破风声。 聂苏早已从洞口穿了出来。 没等苏大为开口问,她先得意洋洋的邀功。 “阿兄,我问到了,这人是夫余台里的书薄,相当于大唐的主薄,他告诉我鬼室福信今晚在南台宴请客人,离这里不远。” 说着,又指了一下下面:“人我打晕了,没两个时辰醒不过来。” 苏大为向她竖起大拇指,忍不住问:“你的扶余语……” “下午学的呀。” “学这么快?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啊,我就是让人把扶余语常用的说一遍,再解释给我听,一遍就记住了。” 好吧,人比人气死人。 这天生的,羡慕不来。 “阿兄,我来带路,跟我来。” “等等,要是那人醒了……” “醒了也不要紧,泄露机密乃是重罪,谅他不敢声张,而且我把你送我的短刀钉在桌上了,够吓唬他了。” “什么短刀?”苏大为一愣。 “就是上次你去万年宫带回的那把。” 聂苏说起来,还有些依依不舍。 上次苏大为陪驾万年宫,后来万年宫大水救出李治。 回来也没别的,就是追可疑之人时,捡到过一把类似后似胁差的倭人短刀。 这刀他送给聂苏了。 没想到聂苏居然…… 不过稍一想,苏大为立刻明白了聂苏的用心。 若是方才那人真敢把泄密之事说出去,夫余台的人顺着这短刀,什么也查不出来,只会被引到错误方向。 至于说,当年积石蓄水,引发万年宫洪水的那批人,会不会从这把留下的短刀查到什么。 不会吧不会吧。 那刀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此事。 何况万年宫的洪水,最可疑的是西突厥至运,此人已死多年,自然不可能诈尸跑到百济来认这刀了。 “你想的周到,走吧。” 得苏大为一句夸奖,聂苏脸上顿时露出喜悦之色。 她向着南面方向指了指。 带着苏大为与安文生沿着高低起伏的建筑继续前进。 大约盏茶时间后,来到一处造型华美的大殿上。 “这里就是南台。” 聂苏低声道。 苏大为点点头,与安文生对视一眼,两人一齐动手。 慢着。 等想要揭人房顶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这里的顶部,居然不是普通的琉璃瓦,而是大片烧制陶瓦,雕的纹饰甚为精美。 这种特制的瓦,不光大,而且咬合紧密,要想不发出一点动静,将其揭开,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阿弥,这……” 苏大为摇了摇头,指了指屋檐方向。 身体悄无声息的潜过去,用脚尖勾住屋檐突出的一角,将身体倒挂下去。 大唐的建筑四角会有飞檐,多雕刻龙子异兽。 百济也有这样的习俗。 角勾着突起的飞檐兽吞,苏大为以倒挂金勾的姿势,透过光亮的窗,向内看去。 窗半开,里面灯火极亮。 一眼看去,看到大殿宽阔,似乎正举行一场宴会。 坐在殿中最上首主位的,乃是白天见过的百济权臣,夫余台南台座首,鬼室福信。 他此时一身黑色衣衫,袖口滚以异兽金边。 白天头上的斗笠早已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年近四旬,方面大耳,颧骨微隆,高耸的鼻上,是一对虎眸,凛凛生威。 颔下胡须茂密。 给人第一眼的感觉,此人坐在那里,恰似一头坐虎。 从骨子里,就透着一种久居人上,手握重权的威势。 虽然嘴带微笑,看似神情慵懒。 但观人观神。 以苏大为的眼光来看,此人犹如独行山林的猛虎,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最危险不过。 不愧是百济的名臣。 苏大为心中暗自琢磨。 按白天所查资料,对付李大勇的圈套,多半出自此人手笔。 等一切查清,先把百济情报线中的叛徒除掉,最后再收拾鬼室福信。 凡是参与暗算李大勇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逃。 苏大为正在心中思索,冷不防脚尖勾住的飞檐异兽松动,突兀一颤,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什么人?!” 殿内鬼室福信耳廓耸动。 第八十一章 登陆战 谁也料不到,那处飞檐居然会松动,造成致命的失误。 更没料到,在殿内酒宴的鬼室福信,居然能在嘈杂的环境下听到这么微小的声音,只能说是运气太坏。 如今奈何? 苏大为身体蓦地定在半空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聂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一只纤细的手抓住自己的脚踝。 有了这个力点,才使他没有继续下坠。 殿内的环境诡异的安静下来,客人有倭人,也有百济人,听到鬼室福信的喝问,都停下说话,以及手里的动作,一个个好奇的四处张望。 “台主,出了何事?” 宾客里,有一名倭人,放下酒杯,以倭语询问。 在座的都是百济贵族重臣,或者是倭人使者,百济上层因为与倭人天皇一系通婚,所以用倭语和扶余语都无障碍。 鬼室福信本人为百济武王扶余璋的从子。 从子也就是子侄辈跟随在身边行走的意思。 武王逝去以后,这十几年来都是扶余璋长子,人称义慈王的扶余义慈当国。 而鬼室福信,即为义慈王从弟。 鬼室福信身兼倭人与百济王族血统,可以说是当代联系倭国与百济的纽带人物。 原本官居“恩率”,为百济官职中的三品官,比黑齿常之的“达率”倒还低一级。 现在因功已升任“佐平”,百济朝中一品官。 也就是俗称的一人之下,官居一品。 但是此次宴请,鬼室福信是以百济夫余台之主的身份,请倭人与百济重要人员,在“南台”聚会,所以在座宾客,皆称他“台主”。 台主,南台之主。 掌机要,掌夫余台内贵族子弟的历练、考核与升迁。 还掌管着机密情报。 对外情报战略。 北台之主则为道琛。 搜罗天下异人,为百济所用。 被那倭人询问,鬼室福信脸上闪过一抹狐疑,正要说话,忽间一只黑猫蹿上窗棂。 “猫,有猫!” 有人喊了一声,那黑猫回头望了一眼,一纵身跳出窗外,不知所踪。 “原来是只猫。” 鬼室福信自失的一笑,又摇摇头心中暗道:看来是自己太多心了。 随即又脸色一沉,高声道:“南台守卫呢?将今夜值守的每人施以十鞭,让他们警醒点,不许任何东西靠近南台十步,记住是任何东西。” “是。” 一名守在殿上的卫士脸上闪过惧色,抱拳应下,匆匆出去布置。 片刻之后,听得外面响起阵阵鞭响和抽打之声。 隐隐还有卫士闷哼和惨叫。 在场的宾客都知鬼室福信在百济极有权势,却没想到他行事如此果决霸道。 能充任南台卫士者,皆如大唐的金牛卫,都是权贵子弟,哪一个背后没有雄厚背景? 但鬼室福信,只因为一猫扰了雅兴,便将今夜值守者,统统施以十鞭,丝毫没有顾忌。 传闻他与道琛在百济权柄之大,仅次于义慈王,果然不虚。 在殿内重新恢复热闹酒宴氛围的时候,聂苏已经将苏大为拉回房顶,心有余悸的拍了拍饱满的胸口,吐了吐舌道:“吓我一跳,还以为阿兄会掉下去。” “真掉下去就麻烦了,幸亏小苏你身手够快。” 安文生也是一脸后怕。 他方才也动了,只是比聂苏稍慢一线。 而且他的身材出此胖大,万一动作过大,只怕没救住苏大为,反倒是踩碎几片瓦,或是跟着一块掉下去,那才是前功尽弃。 聂苏有些小得意的扬起下巴:“阿兄,现在知道带我过来是正确选择吧。” “是啊是啊,我们家小苏最有本事了。” 苏大为伸手揉揉她的头:“刚才那黑猫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小玉一模一样?” “是……” 聂苏双手食指在虚空画了一个圆。 圆中无数细小的水珠凝聚成镜,手指再点,赫然如影幕般,现出小玉的样子。 安文生在一旁看得讶异,伸手过来一捞,手径直从幻影中穿过。 “是幻像?” “然也。” 聂苏故作卖弄的晃了晃脑袋:“当年那个老道送我的唐镜就有这种功能,可以将小红投映出来,我看了以后就学会啦,我叫它镜花水月,总之呢,不凑近看,足够骗人的眼睛了。” 苏大为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妖孽妹子,一时无语。 什么叫看了以后就学会了…… 镜花水月,我看叫水幕电影更合适。 这天赋究竟是怎么来的? 谁要是有小苏这本事,恐怕真的能做到异人第一吧? “阿兄,还好我够机灵,把小玉投映出来,若是方才一下子失误,投出黑三郎就麻烦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对视一言,一时皆无语。 可不是嘛。 一只猫跳上窗,合情合理。 若是跳起一只大黑狗,只怕连鬼室福信都会吓到,大叫“有鬼”。 神特么的,在夫余台这么戒备森严的南台,还能从外面跳进来一只大黑狗。 先是惊,接着恐怕就是半岛传统艺能…… 剁了这黑狗给宾客们加道菜了。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荒诞的念头抛开,向自家妹子求助:“小苏,他们的语言我听不太懂,你帮我探听一下,注意安全,一定不要露了形藏。” “交给我吧。” 聂苏骄傲的挺起胸,随即手足并用,仿佛粘在墙上一样,顺着屋檐阴影爬下去,身体牢牢吸附在壁间。 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安文生在一旁看着啧啧称奇:“阿弥,我怎么觉得你家小娘子,比你还要厉害几分?” “滚!” 这还用你说? 苏大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聂苏依旧如壁虎般贴在窗边的阴影中,小心的观察着殿内的一举一动。 她的五感远超常人。 虽然殿内声音嘈杂,但是被她重点观注的几人说话声,依旧能听得清楚。 再加上超卓的视力配合一点读唇之术,可以完美的监听全场。 读唇术是在来的路上,她见南九郎用出来,觉得有趣,就尝试了一下,依然是一学就会。 有时候苏大为也是很无语,很羡慕嫉妒恨的。 但这就是天赋。 人与人,天生就有天赋差别,基因决定的。 要相信,天才总是存在的。 结果现在的场面变成,聂苏在监视,苏大为与安文生,只能小心的蹲在房顶上替她放哨。 又过了片刻,聂苏身体动起来。 倒退着,动作轻盈的重新翻上屋顶。 向苏大为和安文生道:“我听到重要消息了。” “呃,小苏,你刚才趴在窗边悬空那么久,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会?” 苏大为有些担心,怕把聂苏给累坏了。 聂苏摇摇头:“不累。” 她的双眸,在月色下亮闪闪的,显得极为兴奋。 只见她伸出手掌亮出在苏大为和安文生面前:“我用水气在掌面凝聚,能生出吸力,牢牢吸在墙上一点也不累。” 靠之! 安文生与苏大为再次无语的对视一眼。 与聂苏相处越多,就越见识到她各种不凡之处。 而苏大为,心里则更多出一个念头:这不就是大唐版的蜘蛛侠吗? 不行,不能光顾着面子,找个机会问一下小苏,这些能力是怎么办到的。 若说用异人之力,用来战斗,苏大为和安文生都是当世一流。 可若是像聂苏这样信手拈来,几乎把这种异人能力融合到生活方方面面,这就令安文生和苏大为望尘莫及了。 简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 人与人,不能比。 越比越伤心。 “阿兄。” 聂苏的声音,令苏大为和安文生注意起来。 “我方才听到他们说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件是百济要与倭人合作,作一次登陆战。” “登陆战?呵呵,百济和倭人要登哪个……” 初时听了觉得好笑,但下一刻,苏大为反应过来,一抬头,看到对面安文生同样表情古怪。 难道…… 百济想与倭国联手对付新罗? 排除掉百济想对大唐这种绝无可能的想法。 附近唯一的敌人,也只有新罗了。 高句丽在正面战场上一直高歌猛进,反观百济,近来作战有些不力。 新罗一方有金庾信坐镇,数次挫败了百济的攻势。 如今百济锐气已失。 若想再有斩获,非得改变战略不可。 配合倭国水军,水陆并进,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也是极有可能的战法。 百济与倭国天皇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 如此占便宜的好事,倭人一定会像嗅到肉的饿狼一样冲上来。 以史观之,后来大唐灭百济,倭人也同样极不可耐,派水军与唐军决战,誓救百济。 当然,倭人那几百上千艘小渔船,在唐军眼里,与大唐水师实在不是一个量级,打他们有点欺负人了。 登陆,登陆…… 苏大为猛地想起来,若按地理水纹看,日本九州岛穿过宫古海峡离朝鲜半岛极近。 最近的距离只有四十多公里。 这点距离,如果是走陆路,大军要穿过,大概是两天多点的时间。 如果是坐船,顺风的话,旦夕可至。 过了对马海峡,距离最近的半岛港口,便是后世的韩国釜山。 现在是新罗的重要港口。 若是新罗毫无防备,被百济联合倭国水军偷家,只怕新罗覆灭就在眼前! 第八十二章 绕指柔 “小苏,他们有没有说时间?” 苏大为有些严肃的问。 “没有。” 聂苏摇摇头:“我也是听到有人提了一句,他们大部份说的都是无关的事,很多事我也不知道,也听不懂。” 说是听不懂,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苏大为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聂苏,她的脸颊羞红,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羞羞的事。 注意形像,注意形像。 苏大为转开头,不再继续追问。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百济与倭国联合之事,非常重要,看来得尽快通知金法敏那边。 虽然双方是利用的关系,但大唐想对半岛用兵,就非得有一个战略支撑点。 新罗若亡了,辽东局势只会对大唐更不利。 这是现在大唐在半岛最铁杆的盟友,绝不能有失。 心念转动着,听到聂苏继续道:“我听到第二件比较重要的事,是和李家四哥有关。” “大勇?”苏大为心中一凛,急问:“是何事?” “刚才有个人到鬼室福信身边,然后介绍说,此人就是之前破除大唐细作的功臣,是他埋伏在李大勇身边的人,此次能成功,此人居功至伟。” “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苏大为问了一声,想起来现在在屋顶也看不见。 正想说跟聂苏一起顺着屋檐爬下去看看,忽听下方有人声和脚步声传来,有人从殿中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 因为角度问题,一时看不清此人的相貌,但见他头戴高冠,身穿朱红衣衫,走路带风,显得极为轻快。 聂苏拍了拍苏大为,指着此人道:“阿兄,就是他,就是他,我只听此人叫什么生,不知全名。” “鹿角生?” 安文生在一旁道:“阿弥,我记得白天给你看的那些资料里,李大勇留下来的残余情报暗线,有一人名鹿角生,原为唐人,在贞观十九年后,从辽东移往百济。” “是不是这个人?” “下去见到正脸我才能确定,手下暗探偷绘过此人样貌,那个画像我见过。” 安文生补充道:“鹿角生左眉有一黑痣。” 苏大为皱眉思索。 眼见那穿红衣之人渐行渐远,终于点头道:“我们先暗中跟上此人,寻机出手。” 夫余台,做为百济一方的情报和异人机构,贵族子弟培养机构,特别是在南台,守卫十分森严。 除了巡逻,还有暗哨。 光是潜入已经不容易,要避开那些哨楼卫士的耳目,还要躲过巡逻的卫士,已经遍布各地的暗哨。 许多地方,是人力根本不可能跃过的。 也就是苏大为他们都为异人,才能做到。 潜入已经难度很大了,此时还要在这种环境下去盯住一个嫌疑人,难度倍增。 稍有不慎,就有暴露的风险。 但苏大为还是决定出手一试。 如果聂苏听到的是真的,如果此人真是出卖李大勇的双面间谍,冒再大的风险,也必须出手。 苏大为向聂苏和安文生做了个手势,不再说话,沿着旁边的屋脊,悄然跃出。 人在半空中无可借力处,手腕一抖,一条黑色细索从袖中飞出,笔直射中对面一株大树,借力一拉,原本下落的身体,重新飞掠而起。 在他身后,聂苏刚好掠上来,在苏大为身上一点,轻盈如鸟飞般滑出。 她的衣袖宽大,被风吹得鼓胀,犹如滑在空中的飞鼠。 以人力绝无可能一次飞掠数十米长的距离。 哪怕是异人,除非身负飞行之力,否则也不可能无视物理学重力。 但苏大为借着辅助工具,就可以做到。 而聂苏更绝,自从前次在吐蕃试过飞行翼装后,便喜欢上了宽袍大袖的衣裙,主要的目地,便是在高空飞掠时,元力注入衣袖,令其鼓胀,就如多了一对滑翔翼一样。 聂苏还有一样本事,就是能运用水之力,水球包裹着身体,在空中做短途飞行。 不过那样风险较大,水球易反射周围光线,容易被人发现。 苏大为与聂苏顺利跃过宽阔的庭院。 回身一看,正好看到安文生跃过来。 他没法做到苏大为那样借力,身体太过沉重,普通的树枝也吃不住他的体重。 更没法做到聂苏那样借力滑翔。 不过安文生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的身形虽胖大,但异常灵活,脚尖一点,便如轻烟般跃出,灵活得不像一个胖子。 比较像橘猫。 力尽时,他选在阴暗角落落下,身体贴地一滚,悄无声息。 再次弹起时,脚尖在墙头假山一点,再次飞出,两下纵跃,便追上了苏大为他们。 三人各使神通,兔起鹘落,很快追上那红衣男子。 看他的样子,对这南台十分熟悉,显然是要去如厕。 苏大为看了看四周:“没人?” 聂苏肯定的道:“没人。” 别的地方守备森严也就算了,在这如厕之地,真的没太多人关注。 “把他抓了审问。” 苏大为向红衣人指了指。 不管此人是不是资料里记的鹿角生,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既然与李大勇的事有关,先抓了审问再说。 至于如何善后,那是后面的事。 红衣男子,扶了扶头上的高冠,满面红光,正在解着衣襟,冷不防后面有人拍上他的肩膀,把他吓得一抖,一道水花滋出,裤裆顿时泅湿了一片。 “谁……” 他大怒回头,迎上他的,却是一柄锋利的唐刀,抵在喉咙。 后面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然后是身体筛糠似的颤抖,颤腿里浠浠沥沥,湿淋淋一大片。 这水滋出来,止都止不住。 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一股腥骚味儿。 苏大为皱了下眉,一旁的安文生险些吐了出来,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心中只想骂人,这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汉子。 居然在人前尿湿了裤裆,恶心! “文生?” “是他,你看他眉毛。” 不用安文生多说,苏大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个一身大红袍的中年男子,左眉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黑痣,甚为醒目。 “你是鹿角生?” “不是我,不是……” 还说不是。 我们用的大唐语,你听起来却毫无障碍。 苏大为横刀微动,在对方脖颈划出一条红线。 后面的聂苏有些跃跃欲试道:“阿兄,要不让我来,我跟鬼叔学了几手。” “女孩子家家,一边去。”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先带他找个角落,这里不够安全。” 他将手中鹿角生推到一脸嫌弃的安文生手里。 后者伸出一只手,掐住鹿角生的脖颈,如掐一只小鸡一般。 一只胳膊尽可能伸长,让这家伙离自己远一点,生怕被他沾到半点。 就算是碰一下,都足够令安文生吃不下饭。 安文生,毕竟是个讲究人。 在长安时,自家宅子里奴婢仆从便不说了,就算是躺在逍遥椅上,也是有人一旁熏香,有人拈起葡萄果子送到他嘴边的主儿。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衣衫常新,身体常洁。 让这位大爷跟个尿包在一块站着,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拖着这鹿角生到不远处一座假山后阴影下,苏大为让聂苏守着放哨,他与安文生轮番出手,交替审问。 鹿角生,为李大勇手下十位暗线之一。 在立足百济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大勇都在渗透和发掘本地人做为他的眼线。 外来人,哪怕装的再怎么像,也很难瞒过去,只有本地人,做情报人员,才是最方便和快捷的。 很多年以来,这些手下暗线,也十分得力,帮助李大勇和大唐查到不少情报。 直到这一次…… 安文生的手法简单粗暴,就是食指一戳,点在鹿角生小指上。 元气凝霜,瞬间将鹿角生的手指冻住。 再屈指一弹,一声清脆碎响,整个冻结成冻的小指,便断碎落下。 疼是不太疼,毕竟已经冻得没知觉了,但这一幕,着实把鹿角生吓得够呛。 开始结结巴巴的吐露一些内情。 但此人也是做惯了细作与情报,深知若全说出来,自己也是个死,一心想着拖延时间。 苏大为道:“用刑不够,我来吧,我师承桂建超。” 安文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我,我也去放哨去,你悠着点,别弄太大动静。” “放心,安静如鸡。” 鹿角生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二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就见这白胖子转身退开,这个年轻汉子凑上来,对着自己喉咙一指。 一指,便封住了鹿角生的喉头肌肉。 叫不出声,也无法咬舌自尽。 接着,苏大为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虽然,他看不清楚自己的脸,但他能肯定,这个笑容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因为桂建超用刑前,基本都会这么笑一下。 状如厉鬼。 然后,便是木然的,摒弃一且人类感情,精准的如同一架机器。 耐心的,将犯人一点一点的切碎,就像是庖丁解牛般。 在桂建超手下的犯人,身体上的痛苦也就罢了,最受不了的就是老鬼那种冷漠得不似人的无情,一寸寸凌迟的决绝。 想死死不掉,宁可招了求个痛快。 苏大为,自然不会在这种环境下,给这鹿角生来个凌迟。 他只是从衣襟下摆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银针细软如人的头发。 但是和一般的针炙不动,这针极长,长到可以绕指数圈,长得就像是从长发及腰少女头上采下来的青丝。 “百炼钢成绕指柔,任你多坚韧,也逃不出这牵机丝。” 苏大为看了鹿角生一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冷漠得如同看死物。 然后他的手腕一抖,原本蜷曲成一团的银丝,立刻抖得笔直。 在鹿角生惊恐的注视下,银针从手指刺入。 痛! 一种刀子在体内游走,削筋刮骨的感觉,从指尖一点点的扩散开。 又痛,又酸。 那种酸,令鹿角生感觉酸得倒牙。 就像是夏季一口咬上的酸橙,酸涩入骨。 第八十三章 这只是开始 鹿角生拚命挣扎着,但是脱不出苏大为的手掌。 想叫,脖颈上青筋突起,如同蚯蚓。 脸涨得血红。 但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苏大为仿佛变成了老中医,也不说话,一手扣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拈动着银针,令它在对方体内游走不停。 针虽细软,但是在元气的精微控制下,就如一把全知全能的手术刀,随苏大为的心意变化。 鹿角生惊恐的瞪大双眼。 他看到自己手上的皮肤突了起来。 像是有一条蛇游走在皮肤下,狰狞可怕。 而且这蛇还是活的,还在蠕动。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一抽。 身体不受管制的蜷曲抽紧。 牵机…… 这一瞬间,鹿角生脑中闪过方才苏大为的话,心中生出极度的恐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苏大为所谓“牵机丝”是什么意思。 古有牵机之毒,中毒者,身体蜷曲如婴儿,死状凄惨无比。 一般为宫廷所用。 在历朝历代,屡有传闻。 苏大为这牵机丝,造成的效果,正如牵机毒。 从指尖刺入,伤口只有一点殷红,随手抹去,悄无痕迹。 而细如发丝的银针游走于体内,刺其筋膜,破坏其一点,令身体不受控制的向痛点收缩折叠,造成形变。 非亲历者,难以想像那种剧痛和身体失控的大恐怖。 单以用刑而论,苏大为比桂建超,已经算是青出于蓝。 眼看着鹿角生身体弯折成诡异的角度,手脚都蜷曲如鸟爪,看样子就像是麻风病人般。 苏大为冷漠的道:“我现在取针,你愿意就说,不愿意,我可以继续。你还有八个指头,可以一一体验一番,算是开门迎业酬宾活动。” 鹿角生已经痛到模糊了。 感觉指尖一麻,身体那种不受控制的疼痛蓦地一轻。 他趴在地上,如一条臭咸鱼般大口大口的喘气。 浑身大汗淋漓。 苏大为冷冷的俯视着他,手指轻弹,一声细如琴弦的轻鸣。 银针立起。 “我说……不要再来了,我说……” 接下来的时间,鹿角生仿佛竹筒倒豆般,将自己知道的事,一古脑的合盘托出。 他已经放弃治疗了。 在苏大为的牵机丝下,再也没有侥幸之念,只求说出来给自己一个痛快。 盏茶时间后,苏大为与安文生交替询问,确认无误。 “可以了。” 苏大为盯着鹿角生。 他的声音平静,但一双眼睛里隐露红芒。 那是压抑的愤恨与杀意。 李大勇之死,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不杀,难平心头之恨。 安文生在一旁问:“人怎么处理?” 想从夫余台带一个活人出去,根本不可能。 这里的戒备,并不是摆设。 苏大为他们三人凭着异人能力,高来高去,还可以做到不惊动守备。 可带着一个人,就没可能了。 “杀了也太便宜了。”苏大为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 “不不不,几位,还是给我个痛快吧,我只求速死。” 鹿角生瘫在地上,像是抽掉筋的野狗,艰难的喘气。 他的脸上,鼻涕、眼泪泗流,两腿间,除了骚气,更添臭气。 刚才受刑不过,已经屎尿失禁。 精神也濒临崩溃。 “阿兄,真的要杀吗?” 聂苏在后面好奇的问:“白天在酒栈你没杀鬼室福信,说是不能打草惊蛇,那这个人……” “鬼室福信是百济一品高官,又兼倭国联系人,还有夫余台南台之主,他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突然死了,一定会震动整个百济,全城戒严,那之后别说查大勇的事,连情报活动都会有极大的限制。 所以我必须忍住杀心。”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但是这人不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一条卖主求荣的狗,死了也就死了,随便布置一下,嫁祸给新罗人就行,不会有太大麻烦。” “喔,阿兄说得是。” 聂苏在一旁乖巧的点头。 “不过一刀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苏大为盯在鹿角生的身上:“有了。” 解决鹿角生之事,苏大为与聂苏、安文生三人悄悄撤离。 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多时辰后,直到另有人来如厕,正在享受释放的快感时,突见中一颗黑色头颅从屎坑中徐徐浮起。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南台。 熊津城都察寺据点。 苏大为盘膝在床榻前,细细吐纳。 白天以及上半夜的一幕幕,都在他脑中如电影般迅速闪过。 他在推演接下来的事。 鹿角生之死,粗看是跌入茅厕溺死,但若百济人忍得住恶臭去验尸,就会发现此人少掉一根手指。 也许会联想到李大勇之事,怀疑到大唐。 不过苏大为已经在现场故意留下线索。 用元力催生植物杀人的法子,他虽不精,但也不是不会。 再说身边还有聂苏这个天赋异禀的妖孽。 就做出植物突然开灵,将鹿角生拖入茅厕的痕迹。 鬼室福信要查,也只能查到苩春彦的身上。 再往下,不会有任何线索。 都察寺在这边,应当不会引起夫余台的关注。 接下来,就按着今日查到的情报,做好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提醒新罗金法敏,倭人水军有可能寻求在釜山登陆。 时间不确定,只能令新罗提高戒备。 第二件事,就是迅速扩张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 无论用何种手段,必须在这两月内,建立起一个可用的情报系统,为唐军接下来的作战做支撑。 还要迅速派人测绘百济地图,特别是一些军事重镇。 这一点,必须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最后一件事,就是李大勇的仇。 仇人,现在已经清楚了。 苏大为可以按着鹿角生提供的情报,一个一个找上去。 鹿角生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场为李大勇的复仇,只是个开始。 简单来说,李大勇身上发生的事,是大唐与百济、高句丽、新罗之间情报战的一个缩影。 李大勇早年以使团的身份出使过百济,后来又以半官方的性质,在百济驻留。 百济名义上为大唐属国,自然也不会妄图去挑衅大唐的威严。 在百济国中,李大勇已经经营了有十年。 渐渐将情报网络下沉,由明转暗。 他的身份,有些类似后似的领事管大使。 具体来说,李大勇收集情报,百济是知道的,也是默许的。 如果不是太紧要的事,百济高层一般也不会发作。 但为了防止不测之事,百济也给李大勇的情报内,安插了无间道。 鹿角生,正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人,当然不止一个,堪称大唐版双面间谍。 平时的时候,都是为李大勇办事,可一但百济有召,随时可能从“休眠”状态被激活,替百济效力。 李大勇不是没防着这一手,行事也足够小心。 但他没想到,身边居然有人埋着长达十年,从一开始,这无间道就种下了。 若是普通的情报他可以抽身,但这次,涉及到高句丽、百济与倭国三国联合的战略。 李大勇嗅到了危机,开始着力调查。 与此同时,以鬼室福信为首的百济高层发现消息走漏,必须清除后患。 否则不但不能实现三国联合吞并新罗的战略,只怕大唐反应过来,会有灭国之险。 为此,不惜挺而走险,将李大勇等代表大唐势力的情报人员,一齐消灭。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代表了百济与大唐的彻底决裂,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李大勇本来可以走的,但他为了掩护情报网中的重要人物,以及情报资料及时转移,最终没能走脱。 被鬼室福信、道琛,及倭国异人、半妖,还有高句丽出手,最终折戟沉沙,牺牲在他付出十年青春的百济熊津城。 “百济、高句丽、倭国,好大的胃口,妄图吞并新罗,拔除大唐在辽东的影响力,还想反攻大唐。” 鹿角生的级别不够,只是隐隐知道一些。 但光是他透露的一鳞半爪,已经足够令苏大为吃惊了。 这些东西,都是史书上看不到的,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 令苏大为有一种不真实感。 泉盖苏文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扩张势力,想将辽东大唐的势力彻底清除。 他疯了吗? 以一域之力,妄图挑衅巨唐? 他哪来的自信? 就凭倭国那条小虫? 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原因不重要,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们联合杀了李大勇。 苏大为曾在心里发誓,要替李客师报仇,要将杀李大勇的人,一一除去。 高句丽、百济、倭国。 这三国,一个也跑不了。 大唐的铁蹄,迟早要踏碎这些河山。 “就用你们,为大勇做祭奠……我发誓。” 手抚着横置于膝上的横刀,李大勇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苏大为难掩心中激荡的情绪。 有对兄长的敬佩,有对痛失兄长的悲愤,有着对高句丽和百济等国的刻骨恨意。 这一切,如酝酿在胸中的烈酒,不吐不快。 “就从清除那些叛逆开始,吾愿用陛生之力,实现大勇未完成的遗志!” 铮! 横刀自动弹出一寸,寒芒凛冽。 像是感应到苏大为胸中滔天杀意。 杀! 第八十四章 密谋 鬼室福信阴沉着脸走入室内。 屋内的光线黯淡,随着他推门进入,亮了一刹那。 旋即重新归入黑暗。 一种古怪的气味直冲入鼻,那是一种混合着某种檀香和臭味的味道。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莽撞的冲入他的鼻腔,令他头脑微微有些发晕。 稍微定一定神,他索性封住自己的嗅觉,主动断觉五识中对气味的辨别。 “怎样?” 随着声音的发出,屋角黑暗中,有一个低沉沙哑的人声回道:“回台主,已经剖开验尸,证实死者为溺毙,他的肺里灌着都是粪水,造成肺肿,看他身体的姿势,应该拚命挣扎过,不过茅坑里屎尿甚多,从口鼻灌入……” 鬼室福信听得眉头都皱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以后,这种跌落茅坑的奇葩死者,若没有特别之处,就不用描述细节了。” “是。” 负责解剖的人,是夫余台里最擅长验尸的杵作行。 人称苩铁手。 他有一双巧手。 一具尸体在他面前,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剖得干干净净。 有如庖丁解牛。 而他这一生,据说经手过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闭着眼睛,也能摸出这些尸体的状况。 用苩铁手自己的话说:这些尸体,都是会说话的。 “台主,有一个异常情况。” “说。” “此人少了一根手指,断口整齐,像是被整个折断,然而不见一丝血水渗出,断口血脉封闭,就像是被冻住一样。” “嗯?” 鬼室福信眉头跳了一下:“还有吗?” “还有,此人像是受过内伤。” “怎么说?” “他体内的筋膜位置不太对,有轻微的位移,奇怪就在这里,我摸过他的肌肉,没有任何结节,为何筋膜反常。” 苩铁手喃喃道:“我怀疑他被人用特殊手法伤的,但具体是如何做到,一时还想不明白。” 说是想不明白,但幽暗中,却突然现出一双极亮的眸子。 显然,苩铁手对于这种扭转人体内筋膜的神秘手法,极为感兴趣。 他是痴。 世人有武痴,有剑痴,有书痴,有对美色痴迷。 他却只对一种东西痴。 就是尸体。 对尸体身上每一个奇妙的变化,新奇的发现,都令他十分亢奋。 像是找到了新大陆。 “尸体这边我会再验看一番,不过我估计帮助不大,台主应该试着从别的方面找找线索。” “毋须多言,我自有分寸。” 鬼室福信挥一挥袖,从静室里走出来。 方才苩铁手的话,令他产生许多猜想。 原本,就怀疑鹿角生并非是意外失足。 现在尸体的解剖情况也说明这一点。 突然少了一根手指,冻伤。 还有奇怪的内伤,筋膜偏转。 这像是受刑的痕迹,难道有人对他用刑逼问过? 一想到这里,鬼室福信的脸色阴沉下来。 此事,可大可小。 若真是最坏的那个猜想,只怕自己要提早做防备了。 还有那动手之人,会是何方神圣?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分困扰。 “台主。” 前方走廊转角,忽然走出一道倩影。 鬼室福信虎眸微闪:“现场你看了吗?” “看过。” “你怎么说?” “不是我做的。” 妙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虽然很像,但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可这门催动植物开灵的手法,不是你这一门惯用的吗?” “这我不能肯定,是否是师门里其她人出手,但我感觉有些异样,或许,是有人伪装成我这门的手法,想嫁祸与我。” “伪装?” 鬼室福信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会是什么人?” “妾身不知。” “这种手法,当世会的人应该不多了。” “是也不是。” 女子轻声道:“至少我这门运用元力,会带着香气,这是师门香道神术,旁人绝计无法冒充,台主一闻便知。” 鬼室福信神情微滞,脸上浮现不悦之色。 这人死在茅坑里,漫说是香气,你自己去闻闻,究竟是何等浓郁的气味。 如此一来,谁能证明,强催植物开灵者,究竟有没有带着香道气息。 “这事既然和你门中有关,我便责令你去查,不管你用何等手段,七日内,给我个结果,苩春彦,不要让我失望。” “是,台主。” 苩春彦微微低头行礼,退开一旁。 看着鬼室福信匆匆离去,她的眼神中寒芒一闪,不知想起了什么。 苩姓,原本就是百济国大姓之一。 当年郑希良反出百济,投奔新罗,将一身所学,也尽数留在了新罗。 以致于苏大为下意识认为,苩春彦是郑希良的弟子,就必然是忠于新罗。 只是其中令有隐秘一时不能尽知。 …… 匆匆一月过去。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百济积蓄力量对新罗发动春季攻势,却败于新罗国仙金庾信之手。 短时间内,似无力量再对新罗发起新的攻势。 但是在高句丽与新罗一线,新罗人却节节败退,不是高句丽的对手。 这件事,对百济义慈王的冲击颇大,在朝中大发雷霆,严令鬼室福信和道琛等一帮重臣,想办法打开局面。 否则岂非让高句丽的渊盖苏文耻笑? 另一件事,就是这一个月,在百济各城多处发生了刺杀事件。 严格来说,应该叫做非正常死亡。 或被毒蛇咬死。 或喝酒烂醉,醉死家中。 或溺死于水中。 种种死法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若是普通百姓也就罢了。 怪就怪在,这些人都是百济中下层官员,不少人还有夫余台的身份,或者身兼对外情报。 看起来像是意外,但身居高位的鬼室福信看着手里的这些信息,越看越是心惊。 根据夫余台的情报,这些事,很可能是新罗人做的。 难道是金庾信为了化解百济的战力,故意派人刺杀? 这贼子,以前不是这个行事风格啊。 百思不得其解,鬼室福信只能下令夫余台,加紧寻找线索,找到可疑人物,可自行决断。 也就是可以先杀了再奏报。 与倭国约定的大事马上就要开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刺杀事件,虽然死的不是朝中高官,也足以令得人心遑遑。 而且,这些人都有夫余台的背景,死得多了,对夫余台的情报信息,也是严重打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熊津城,都察寺的秘密据点中。 苏大为翻开最新收集到的信息,细细研读起来。 李大勇生前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倭国与百济的密谋。 当时只是有一点风声,引起李大勇的怀疑,只知道两国有这个打算。 正当李大勇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时,不料事泄,被鬼室福信与道琛联手布局,激活暗中的双面间谍,步步收紧,直到最后一刻。 这件事,大勇生前想做,而没有做完。 苏大为想将这件事查清楚,挫败敌人的阴谋,对大勇在天之灵,也是最好的祭奠。 这一个月来,当时暗线中出卖李大勇的几个人已经查清,一一清除掉。 顺手,还除去夫余台情报网中的一些关键人物。 只是目前还比较散乱,没那么容易联想到。 苏大为也是在步步为营,从外围向核心一点一点推进。 如果计划无误,到下个月,大唐军队到来前,他能将夫余台的情报网彻底瘫痪。 最后,再顺手宰掉鬼室福信。 若有机会,连道琛一起除掉。 这样,才算是替李大勇报仇。 才算是以直报直,念头通达。 当下,还需小心,尽量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不令鬼室福信这些人警觉。 同时要摸清楚他们的计划和时间节点。 还要不断扩充属于都察寺的情报触角。 说实话,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虽非地狱级别,至少也是死神级的。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鬼室福信与道琛,都不是省油的灯,而是当世一等一的异人高手,还是百济最出色的大将。 连李大勇都折在他们手里,要想对付他们,非得万分小心不可。 苏大为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敌明我暗。 以有心算无心。 就算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的计划,便是一点一点的接近,直至对猛虎一剑封喉。 最重要的,不是最后那一剑。 而是这之前一系列潜入和逼近的动作。 刺杀那些中低层百济官员,只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最大的作用,还是隐藏自己替李大勇报仇的动作。 否则死的人都和李大勇的案子有关,很容易会让敌人看破目地。 “阿兄~” 门外传来聂苏的声音:“那个常平想见阿兄,让九郎传话来了。” “常平?他有什么事。” 苏大为微一思忖,将手里的资料合上,放入密柜里隐藏好,然后转身出门。 一眼看到聂苏正和南九郎站在阶下说话。 “九郎。” “苏……老大。” 南九郎想起苏大为吩咐过,在百济不要称大唐官职,免得有心人听出端倪,说到一半忙改口。 “常平要见我?” “是的,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 “他人呢?” “我没敢让他知道这处据点,让他在家里候着。” “那你跟他约在上次的酒栈,中午我去会他。” 重要的事,常平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第八十五章 招揽 酒栈临街的窗口,苏大为见到了常平。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反复测试过,证明常平确实是对李大勇忠心耿耿,还有一位叫做黑齿常之的名将族弟,苏大为本来不必专程见他一趟。 坐在桌前,苏大为打量着这位百济人。 常混于市井间,令常平身上总沾染一丝挥之不去的油滑之气,只有在认真下来的时候,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才能感到这具身体里,有一个坦荡的灵魂。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 “常平,我听九郎说你要见我。” “是。” 常平脸上开始还带着笑,这笑容是一边嘴角微微上挑,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当听到苏大为的话,他的笑容徐徐收起,左右看了看,有些担心的道:“苏郎君,我听说了你们最近的事。” “什么事?”苏大为没有露口风,而是反问。 虽然证明常平没问题,他仍然不会大意。 “我得到消息,夫余台已经注意到你们在暗中活动了,苏郎君,虽然我们没有深交,但看在李郎君的情份上,我劝你见好就收吧。” 天气并不热,但常平额头上竟渗出汗水。 他抹了一下额头继续道:“夫余台不是好惹的,连李郎君都没逃脱,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 原本按常平的想法,苏大为应该是大吃一惊。 不说俯首便拜,也会细细询问缘由。 但出乎他的意料,苏大为只是平静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个意思。 常平急道:“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千万不可大意啊。” “你说得对。” 苏大为目光透过窗外,投向街外,看着熊津城里,那些衣着各异的行人,还有迥异于大唐长安的街市商铺,神情透出深思:“任何事情都不是小事,不可大意。” “既然如此,你……” “常平,你在市井中,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呃?”常平愣了一下。 苏大为提问一针见血。 常平就算是个“百济奸”,但也要面临一个难解的问题,那就是情报来源。 这么重要的消息,以苏大为的情报网,尚且没发现,常平混在市井间,难道还能知道夫余台的事? 从逻辑上就说不过去。 “苏郎君,我有个族弟在朝中任高官……” “黑齿常之?” “是。” “但这件事不可能是他告诉你的,他在泗沘。”苏大为转过头来,目视着黑齿常平。 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审视的味道。 常平是名,黑齿才是姓。 所以常平,应该是百济黑齿氏,名常平。 现在想来,这常平本身就有些反常,如果谁在朝中有一个当朝二品大员的族弟,怎么会沦落到市井中? 而且还成为大唐在百济情报网的外线,这事搁在长安,是不可想像的。 黑齿常平说的这些话,不尽不实,足以引起苏大为的怀疑。 尽管,在这之前,他已经通过了好几轮测试,证明并没有背叛李大勇。 “是常忠。” 黑齿常平有些焦急的道:“常忠往来各城,做走私生意,接触的都是各地的达官贵人,有时候也会替带几句常之说的话,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再结合最近市井上的事,做出如此判断。” “愿闻其详。” “常之说,最近朝中军马有所调动,应该是要对新罗再发动一次大规模战役,常忠告诉我,在这之前,各地会做一次清扫,专为扫除那些新罗的探子,最近各地频频有官员被刺杀,已经引起大王震怒。” 看着苏大为若有所思的脸色,黑齿常平继续道:“我在市井里,也发觉气氛有异,不少人其实是夫余台的探子,明显对市井开始收紧了。 当初李郎君出事前也是这般,所以我判断,就在近期夫余台一定会有所动作,希望苏郎君接受我的建议,不要重蹈复辙。” 站在不远处守在入口的南九郎情不自禁的向这边看过来。 苏大为向他摇摇头,目视常平:“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你身为百济黑齿氏,怎么会沦落到市井里?黑齿家族再不济,也不至于此。而且还为大勇收集情报,我不是怀疑什么,只是觉得,你放着高官厚禄不取,反投大唐,有些不合情理。” “你终于问出来了。” 黑齿常平肩膀往下一塌,似要御下千斤重担。 “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问,终于等到这一天。” 迎着苏大为审慎的目光,常平没有丝毫慌张,只是苦笑摇头:“这事我本不愿说,但你既然问起,我就实言相告。” 苏大为看着他,静静等待。 “在我年轻的时候,家族里本有意推举我出仕,但是需要娶另一位官员家的女儿,以做交换。可是那个时候,我已有心爱的姑娘,她家境一般,就住我家隔壁,在一个月夜我与她私定了终身。 后来亲族逼我去泗沘,放弃这位姑娘,我死活不同意。 但是……” 常平声音哽咽了一下:“在一个夜里,她家突然失火……那天,我刚好参加家族里的宴会,等我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你就为这?” 苏大为还是觉得有些难解。 常平红着双眼,抬头看向他,苦涩笑道:“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才三个月。” 稍近处的南九郎,和更远处的安文生,都向常平看来。 那眼神里,透着吃惊,也透着同情。 人,是有共情的,设身处地,若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怀有三月身孕,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该如何? 能如何? 报仇吗? 找谁报仇? “我原本已经打算舍弃身份,与她成亲了,那天去家族宴上,便是为了此事,但是……没了,什么都没了。” 常平双手抱头,手指一根根插入发根,额头青筋暴起。 “我那时就想,人没了,给我什么都换不回来,没有意义,活着太痛苦了……浑浑噩噩几个月,我才一点一点有了人样,但是任家族里的人再说什么,我心里只有恨,我恨黑齿氏,我也恨自己的身份,但我……但我好没用,我没有勇气,没勇气去报仇。 我也不知道找谁报仇。” 胸膛急剧起伏着,常平双手撑着桌子,喘息道:“又过了半年,家族与我断绝了关系,我的钱花完了,后来,有个商人看中我的身份,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做点生意,我便答应了…… 后面你也知道了。 生意出了问题,我被李郎君救下,走私的生意让常忠去做了。 我身无长物,什么本事都没有,既没有报仇的勇气,又没有去死的勇气,就这样莫名其妙跟着李郎君干了,替他打探消息。 那个时候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念头,便是报答李郎君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常平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抬头红眼向苏大为问:“这就是我的故事,苏郎君,满意了吗?” 苏大为微微沉默:“抱歉,我无意揭你的伤口,只是事关重大。” “都过去了。” 常平用手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大概我天生就应该混市井的,抛去家族身份,反而一身轻松,呵……” 苏大为心念急转,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安文生,见到他的手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难得你如此重情义,这次的消息非常关键,我看不如跟我一起。” “一起?” “实不相瞒,这边杂事,我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手下正缺一个熟知百济情势之人,如果你有意,不妨跟着我。” “这……” 常平愣住了,苏大为这话,便是招揽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从苏大为到百济初见常平,便是在暗中面试和考察,直到这时,终于认可黑齿常平,向他递出橄榄枝。 “苏郎君,你真的相信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勇最清楚,既然他相信你,我也一样相信你。” 苏大为提起李大勇,声音里颇有些感概。 难怪此人能被四哥当初看中,引为身边亲信。 大概,四哥也是看中他重情义吧。 “苏郎君,我不舍得离开熊津……这里有我与她所有回忆。” “别急着拒绝,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不过要快,以三天为限吧,三天之内,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说完,苏大为将自己所在地点,压低声音告诉常平。 “我还有要事再身,先告辞了,记住时间,三日之内,若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我会在会馆里恭候大驾。” 苏大为乃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话说完,向着常平一抱拳,立刻起身,向南九郎和守在门边的安文生递了个眼色。 三人匆匆离去。 只留下常平坐在原处,怔怔发呆。 跟着这位大唐来的苏郎君? 是抛下在熊津城的一切回忆,重新开始? 还是守着回忆,继续过一辈子? 常平双手抱着头,身体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良久,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第八十六章 死地 苏大为没有骗常平,在熊津城的会馆据点是真的准备转移了。 一来最近随着复仇和刺杀大量百济基层和情报相关人员,引起了夫余台的注意。 苏大为手下的暗探最近越来越感觉到无形压力。 这一点与常平的说法一致。 夫余台确实已经加紧了监控,熊津城已经不再安全。 若是当年在征西突厥时的那种配置,苏大为敢骄傲的喊一声:给我五百唐骑,老子敢打穿熊津城,甚至直插百济都城泗沘。 但现在情形不一样,远离大唐,苏定方的唐军主力现在还不知在哪里。 仅凭手里一些情报人员,显然不能浪费在熊津城里。 按着苏大为的计划,接下来有两个选择方向,第一,将情报系统整个转移到百济都城去。 只待苏定方的唐军一到,苏大为这边就可以来做配合,玩个斩首行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活捉了百济义慈王,百济军群龙无首,自然会大乱。 还有一个方案就是直接去唐军登陆的口案城市做接应,同时这段时间,手下各处偷绘的百济各城镇要害的军事地图,也基本完备,现在只差将各地的图汇总。 到时将此图献给苏定方,亦可帮助唐军作战。 古代行军打仗可没有卫星定位,军事地图或者靠谱的向导属于重中之重。 当年汉武帝征匈奴,不知多少大汉名将吃亏就亏在路痴,深入西域,找不到匈奴主力。 苏大为提前到百济,正是为了唐军解除此后顾之忧。 至于李大勇的仇,那些原本属于大唐百济情报系统暗中投靠夫余台,反叛者,这一个月里,早已被苏大为用各种手段清除。 现在只差道琛和鬼室福信这两个首恶。 以目前的情况看,要单独刺杀这两人十分困难。 但是苏大为并不着急,按时间来算,苏定方率领的十万唐军水师,就快要到了。 到时天兵一至,整个百济都要被灭国。 区区道琛和鬼室福信又何足道哉? 到灭国之战的时候,才是自己替李大勇报仇的最佳时机。 灭其国,再诛首恶。 以血还血。 大丈夫当如是。 时间一晃即过。 三日后。 会馆的据点中,苏大为最后看一眼眼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资料与卷宗,心中暗叫可惜。 这些都是无数都察寺的情报人员,费尽心机收集来的信息。 若稍加整理,不难从提炼有用的情报。 只是现在整个情报系统转移再即,这些海量的文书资料,自然不可能一一带走。 除去一些重要的部份化整为零分批带走,绝大部份,都只能付之一炬了。 是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苏大为能想到的就是将这里一把火烧掉。 忽然之间,居然有了一种后世大使馆、领事馆被迫撤离的赶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文生,人都撤走了吗?” “已经分批散开了,现在就差外面守着柜台的几个生意伙计,不过都是请的本地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抓到也没事。” “嗯,昨天隐隐感觉好像有些陌生面孔在附近,不能再拖了,走之前放把火……” 苏大为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书架,忽然左右看了一下:“九郎呢?” “大概还在常平那里吧。”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约定的时间已到,他既然没出现,想必是不愿离开熊津城,不可强求。”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等我喊上小苏,你准备在这点火,一会趁乱走,带上九郎。” “那咱们去哪?” 安文生一脸古怪道:“我现在都还不知道是去泗沘还是去港口。” “很快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神秘一笑,却不多做解释。 “阿兄~” 还没等苏大为去找聂苏,就听见聂苏清脆如风铃般的叫声。 抬头看去,前院方向,聂苏奔跑如飞,长裙飘舞,带着一种敦煌壁画中,飞天神女般的美感。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聂苏的母亲能成为本教圣女。 看敦煌许多壁画上的神女形像,还真有几分神韵,会不会那些壁画也有受到圣女的影响呢? “阿兄,不好了,前面来了许多人,我看着情况不对。” 聂苏跑近,一把抓着苏大为的衣袖,声音焦急道:“好像那个常平也在里面,会不会是他……”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就是怀疑常平出卖了这边的消息。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你留在这里,过一盏茶时间后放火,我和小苏先去前面看看。” 说着又向聂苏道:“莫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可拜上将军?” “咳咳,不是这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说着,他带头向前院迎去:“我去会会,看看究竟是夫余台的人,还是常平在搞什么妖蛾子。” 如果是夫余台的人,大不了就是作过一场。 血战杀出一条路来。 熊津城里除非鬼室福信亲自出手,不然谁能挡住自己? 比起这件事,苏大为更在意的是,常平难道真的是出卖了消息? 之前多番考验,若此人真的是敌人,那简直大奸似忠,连自己也给瞒过了。 这对苏大为的认知,是一次挑战。 跟着聂苏,三步并做两步,很快来到前门。 还没等出去,耳中只听一声震耳欲聋巨响。 院门被人重重一脚踹开。 破碎的木块和碎屑如电影慢镜般在空中翻滚着飞舞。 苏大为眼神一凝。 反手拉住聂苏向后疾退数尺,险险避开碎屑打到脸上。 还没等观察形势,就见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被人从门外扔了进来。 骨碌碌~ 西瓜大的头颅从地上滚过,拖出一条淋漓的血线。 头颅的主人脸上带着震恐,眦牙裂嘴,状甚恐怖。 “啊~” 聂苏在苏大为后面,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吐了吐舌头:“好残忍!” 苏大为认得,此人正是前门外做酒类生意的伙计之一。 是百济当地找的人。 对于苏大为他们的事毫不知情。 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斩下首级。 这个动作,透露出来的信息,便是杀戮,鸡犬不留。 不论是否是唐人,只要与苏大为这边有关,统统会斩草除根。 来的人,必定是百济夫余台。 苏大为的目光从地上的头颅移向前,看到一行人从破开的院门走了进来。 只是一眼,苏大为立刻心里生出异样情绪。 走在最前的,赫然是常平。 难道真的走眼了? 苏大为微皱了下眉,可惜了。 本来还想收服此人,顺带着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去结识黑齿常之,现在看来…… “阿兄,常平好像是被人绑着的。” 聂苏在身后小声道。 苏大为得她提醒,这才注意到常平双手背在身后,在看到自己后,脸上涌现出羞愧之色。 “苏郎君,我……” “你便是大唐来的人?”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常平身后响起。 从门外涌入进来的夫余台武士散开,自常平身后出一个中年汉子。 他的身量比常平略矮一些,但肩膀更宽阔,双手骨节粗大。 仔细看他的脸,苏大为立刻记起来了。 这人见过一面,是黑齿常平的族兄,做走私生意的常忠。 说起来自己行销半岛的烧刀子烈酒,据说有一部份,就是经由此人在暗中售卖。 见苏大为默不作声,常忠嘿的一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唐人狡猾,不过今天你是插翅难飞,你现在不说,迟早也会乖乖把内情吐出来。” 说着向两旁做了个手势,向苏大为一指:“把他抓起来,再继续搜查,这么大的窝,不信没有其他大唐细作。” 两旁的百济国武士手握铁枪腰刀,眼看要涌上来,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常忠:“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生意?” 常忠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生意我也做,情报消息我也做,我是百济人,自然是为着本国。” 说到这里,似乎略有些得意,伸手拍了拍常平的肩膀:“我不像常平这个死脑筋,受过唐人一点恩惠,就忘了自己是谁。 啧啧,说来,我也受过他的恩,但我很清醒,该站在哪一边,关键时候决不手软……” 听他絮絮叨叨,好似没头没脑的来这一句,百济武士一时站住,不知是该上来抓苏大为好,还是听常忠把话讲完。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爱炫耀。 越是心虚,越爱在人前显摆。 无数场刑事案件或者凶案表明,凶手往往会回到现场重新审视自己的“杰作”。 而无数影视据里的反派,都爱在人前吹牛逼,炫耀自己手法高明。 这些都有心理学依据。 听到常忠来这么一段,苏大为心中灵光一闪,厉声道:“大勇的事,你也有份?” “什么事?” 常忠先是一怔,脸上露出恼怒之色,似乎被苏大为打断了他的回忆极不高兴。 转念一想,脸上又露出古怪的笑容。 “你说李大勇?这件事,说来嘛,也是巧,原本我是接替常平做那些走私生意,一来二去与李大勇熟了,这货也是利令智昏,居然想拉拢我,被我瞧出他的身份。 可他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夫余台的人。 既然他拉拢,那我便顺势答应,先替他办成几件小事,等最后,帮着鬼室福信,将他困住。 这家伙也真是条硬汉,可惜啊,在扶余福信的运筹帏幄之下,还是折戟沉沙。 也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幸好咱们准备充份,高手尽出,总算是一举成擒。 那一战真是惨烈……” 常忠说起此事,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脸上又有一种变态的亢奋:“他直到最后都没料到是我出卖了他,嘿嘿,这些年做生意,还有替他跑腿,令他深信不疑,再加上有常平这个傻瓜替我做背书。” “是你?” 原本低头沉默的常平突然暴怒,回身狠狠撞上常忠。 “你为何要害李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冲撞力,令黑齿常平与常忠一起翻滚在地上。 第八十七章 人心如狱 “你为什么要害他!” 常平脸上从来都是笑嘻嘻。 甚至大多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丝胆怯。 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到百济黑齿氏这种大族的影子,更像是一个常年混迹在市击里的平民。 他有属于市井的狡猾,也有自己善良的一面。 但更多的,是如同小人物般的胆怯,懦弱! 当初为了一个女人抗拒家族的联姻,已经是他这辈子做过得最有勇气的事。 哪怕自己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怀着他的骨肉被活活烧死,他都没有勇气去找家族讨一个公道。 如果没有意外,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绝没有勇气去对抗自己头顶上那无形的大山。 但,一切都有意外。 这些年,黑齿常平心里已经积累了太多伤心、委屈、愤怒,只是无处可发泄。 就算方才常忠带人将他抓住,勒令他带路来到这处会馆,他都没有太强烈反抗的意志。 直到此刻。 耳中听到黑齿常忠得意洋洋的语调,听着他的话。 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突然一下子想通。 “是你!向家族告发,夺去我生意的是你,你还故意装好人,是你,你还害李郎君,你……” 呯! 常忠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把黑齿常平掀翻在地。 从地上爬起来后,他又照着常平的肚腹狠踢了两脚,如踢一只丧家野犬。 “是我又如何?你个废物,家族之耻,给了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不中用啊!” 常忠说着余怒未消,冲上去照着黑齿常平的脸又是一脚。 这一脚很重,踢得常平鼻血喷溅,牙都不知被踢落几颗。 黑齿常忠恶狠狠的道:“不怕告诉你,当初那把火也是我放的,嘿嘿,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比你上进,就因为你和本家的血缘更近一点,家族有任何好事,都优先给你,我就是不甘心! 幸亏你是个废物,连家族联姻都不敢要。 我向家族告发,再偷偷放了一把火,替家族解除隐患,省得被你这丢人的东西污了家族名声。” “呜呜~” 常平在地上挣扎蠕动着想要爬起来。 他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听不清是怒吼还是哭泣。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知道,杀自己未婚妻子和孩子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的一生命运,都是被黑齿常忠这个小人给改变了。 杀妻杀子之仇。 仇人就在眼前,但他却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这种噬心刻骨的悔恨,如毒蛇般啃噬着心脏。 “废物!废物!!如果我有你的位置,我能比你强十倍,百倍!你占着位置,却白白浪费,我真是嫉妒你,知道吗?我嫉妒得发狂!” 黑齿常忠用力挥动着手,又是一脚狠狠踢在常平的腰胁间。 将刚要爬起来的他再次重重踢翻。 “我还记得,那一晚,我点燃了房子,我没走,就站在一旁看,听到里面那个女人传来绝望的哭喊声,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很痛快,常平,你知道为何吗? 我没有你的出身,我得不到家族许下的联姻,我得不到你的一切,但是…… 你想要的一切,也被我一把火烧没了,哈哈哈~” 黑齿常忠发出病态的狂笑声。 “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尽情恨吧,今天除去这里的大唐细作,鬼室福信就会重用我,以后我不用做这该死的生意,可以堂堂正正入朝为官。 你做不到的事,我统统可以做到! 你也尝尝我当初的不甘与嫉妒! 让你生生世世后悔去吧!” “黑齿常忠!” 常平双手双脚在地上爬动着。 他站不起来。 黑齿常忠刚才那一脚似乎将他肋骨踢断了。 剧痛令他无法呼吸,口鼻间粘稠的血液不断淌在地上,一朵朵,滴溅成花。 连一旁执行任务的扶余武士看着他这副惨状都有些心生不忍,略略偏开脸。 常平在地上爬着,他的双眼死死瞪着黑齿常忠,就算是死,也要把这个人,这张脸铬刻在脑子里。 “常忠!” 他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嘶哑的叫声,一张口,断齿露出黑洞,鲜血流淌,披头散发,状如厉鬼。 “我诅咒你,我生生世世诅咒你!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孩儿,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屁!” 黑齿常忠看着常平四肢着地向自己爬过来,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他有些色厉内茬的骂道:“你活着都不能奈我何,死了还怕个屁!你想死,就死远点,早点死!” 说着,他恶向胆边生,猛地拔出腰刀,向着黑齿常平的砍去。 反正已经结下死仇了,留他始终是个祸患,不如杀了。 就在刀锋即将劈开常平怒目圆瞪的脸颊,突兀的定住。 刀锋带起的凌厉劲风,吹得常额前发丝飞起。 黑齿常忠用力挥刀,但却纹丝不动。 直到这时候,他沸腾的脑子才冷静一点,顺着刀背,看到苏大为不知何时居然站在自己身边。 “你……”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在了?当我空气吗?” 苏大为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手指一拧。 锵! 一声脆响,百炼钢刀,断为两截。 断掉的刀尖,随着苏大为扣指轻弹,噗的一声,贯入黑齿常忠的大腿,从后侧方透出,带起一蓬血雾。 黑齿常忠瞬间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黑齿常忠就地一个翻滚,拉开和苏大为的距离,同时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大叫求援。 但是没有人理他,所有人目光古怪的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件死物。 “你们愣着做什么?南台主叫你们来做事的,抓拿大唐细作,你们做什么?你们要造反不成?” 依旧没人理他。 但是四周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变得森冷,变得嫌弃,变得恨不得他死。 人,始终是感性动物。 哪怕受上官的指令,心中也有善恶一杆秤。 黑齿常忠方才一番话,众人都听在耳内,都不齿他的为人。 你若是不甘,去奋斗可以,去巴结官绅,做舔狗也可以。 但你就为区区心中嫉恨,杀自己族弟的未婚妻,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放过。 这已经突破做人的底限了。 如此做为,还恬不知耻,还洋洋得意的吹嘘。 浪催的你。 你不死谁死? 是,你是受到鬼室福信的口头夸奖,让我们配合你行动,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在咱们自己,你只是个外人。 我们可以出手帮你,也可以不出手。 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简直就是个祸害,怎么不去死? 这才是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黑齿常忠捂住大腿惨叫着,连连后退,先前的嚣张跋扈此时全都化作了惊恐。 那是一种从心底,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恐惧。 这一刻他没有帮手,没人理会他,所谓的权力、名望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只有大腿的伤口提醒着他,血还在流。 再不治伤,可能真的会死。 黑齿常忠的脸色变得惨白。 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苏大为,还有跟在苏大为身边碎碎念的聂苏。 “阿兄,这人好坏啊,快把他杀了给常平报仇吧!” “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看不起她。”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放心,他死定了,我这就结果了他。” “多谢苏郎君!谢苏郎君!” 黑齿常平在后方跪下,冲苏大为悲愤的喊叫。 他想报仇,想亲手为自己的未婚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儿报仇。 但他自己没这个能力。 断裂的肋骨深深插入身体,令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只能拜托苏大为。 黑齿常忠捂住受伤的大腿,环顾四周,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再次大声喊叫求援,没人理他。 他绝望了。 一只手按住被利刃洞穿的大腿,挣扎着爬起来,一跛一跛的向院门方向拚命蹦去。 受伤的右腿使不上力,只有左腿拚命的蹦跳。 他急得满头大汗,大量的失血使他口干舌躁,口里无意识的叫骂着:“叛徒,你们都是叛徒,等我告诉南台主,你们,你们统统要死。” “你没机会了。” 苏大为的手,突然出现在黑齿常忠的身后,向着他的背心拍去。 刚才断刃穿过常忠大腿时,侥幸没有切断他的大腿动脉,否则这人早就大失血死了。 不过那样死也太便宜他了。 何止是常平的杀妻杀子之仇。 李大勇在百济失手,也有这小人在其中推动。 苏大为替李大勇不值。 四哥如此英雄,居然在这小人身上失手。 黑齿常忠,该杀! 苏大为的手掌间,隐见蓝白电芒闪烁。 就在这一瞬间,耳中忽然听到尖利的啸叫声。 “住手!” 第八十八章 香毒 耳中听到呼喊声,苏大为却没有一丝停手的想法。 他的手掌电光大盛。 今日,黑齿常忠必须死。 “阿兄小心!” 后方,传来聂苏的叫声。 苏大为眼瞳一缩,四周地皮隆起,无数植物根须陡然从地下弹出,如鞭子般缠向苏大为的手脚、脖颈。 开灵之术! 苏大为的手掌距离常忠只有不到半尺,却硬生生被开灵的植物给绑住手脚,无法再向前。 “苩春彦?” 苏大为目光微缩,凝聚向院门方向。 那里,一个一身白衣,身材曼妙的绝色丽人,正款款走来。 她的身材高佻,一身洁白纱裙,长袖摇曳,头戴珠玉花簪,眉心点着一粒朱红。 虽然面容不同,但她的眼神,却让苏大为一眼认出。 一个人的脸无论怎么变,眼神总不会变。 就像是此刻的苩春彦。 她的眼神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又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戏谑之意。 简单来说,就是自视甚高,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握。 而对上苏大为,她似乎确实有这种心理优势。 “我道是谁,原来这不是大唐长安的不良人吗?怎么,居然千里迢迢到百注是来了,妾身还真有点意外呢。” 苩春彦衣袖轻挥,一种似香似麝的香氛自她袖中挥出,轻轻拂在常忠受伤的大腿上。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里原本正汩汩流血不止,被她衣袖一拂,立刻止血,神异非常。 留意到苏大为的眼神看过来,苩春彦掩嘴轻笑道:“我师郑希良所创香道之法,可杀人,也可救人。”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术法本没有好坏之别,主要看在谁的手中,做什么用。” 苏大为目视苩春彦平静的道:“今天,这个人的命,我要定了。” 他向常忠一指。 而黑齿常忠眼见苩春彦,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靠山,哈哈大笑起来,向苏大为恶狠狠的道:“这位是南台主的左膀右臂,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还想着杀我?嘿嘿,你怕是不知道,当日李大勇,也在她的手下折戟,你算哪根……” 话音未落,苏大为身形陡然消失。 苩春彦心中一惊,双袖一挥,千万点绿色丝绦从四面八方飞舞而来,如无数手臂充满空间。 方圆数十米内的所有绿植、藤蔓,被她用异术强行开灵。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视线所见,全是挟杂着咻咻异声的荆棘藤条,如鬼神挥舞长空的鞭子,疯狂的挥舞着。 苩春彦双手一合,啪! 一股混合着奇异之能的香氛,从她的掌心被拍开,似有若无的,化作圈圈涟漪向四周蔓延。 当日李大勇神威盖世,以一人敌道琛、鬼室福信、倭国上忍、犹自不败。 甚至几次包围圈都险些被李大勇冲开。 最后还是一招不甚,中了苩春彦暗香之毒,使得元气中断,这才被道琛等一涌而上,折断双腿,剔断身上大筋。 可以说,若无苩春彦无色无形的香道杀术暗助,当日李大勇的命运,还未可知。 这也是鬼室福信如此器重苩春彦的原因。 就连昔年在大唐长安,暗算李治的无名之毒,使人保持微笑而死的毒素,也是苩春彦秘制而成。 单以用毒而论,苩春彦可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早已超过了郑希良。 那些漫天挥舞抽动的藤蔓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腹是她的香毒。 香氛扩散,方圆百米,生灵俱灭。 只要她想,她便如中原传说中的旱魃一般,完全可以凭香毒做到“赤地千里”。、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藤蔓俱碎。 赤白的雷霆电鞭疯狂劈打,所有开灵的藤蔓瞬间飞灰。 这一下变故突然,苩春彦脸色微变,身形向后疾退。 苏大为的实力之强,远超她的预料。 心中不由暗叫一声:怪哉! 此人当年在长安暗杀昔秀芳时自己曾易容与之打过交道,后来也在暗中交手数次。 但那时他不过一个初开灵的异人,好像并不太强。 哪怕是在大明宫那一次,苏大为强行阻拦道琛释放龙脉时,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苩春彦觉得也还是不如自己的香道之术。 可刚才那一下雷霆骤起,其威势,竟然不下于之前围剿的李大勇。 难道此人,进步如此之快? 莫非他已经五品异人? 一想到这里,苩春彦心中剧震。 一退,再退。 从院内,一直倒掠至外面。 同时长袖飞卷。 白袖如虹,闪电般卷起吓傻掉的黑齿常平,将他拽了出来。 此人虽然只是小角色,但是在这两次行动中都立有大功,不能让他折在唐人手里。 院门处,苏大为从院内一步步走出。 扬脚踢开地上的碎片,烟气从他脚下蔓延。 苩春彦两眼死死盯着他,如看天敌。 到目前为止,两人只间接交手一招,以苏大为一招元气化雷,焚尽苩春彦开灵召唤出的所有藤蔓为止。 院内先前那些扶余武士没有跟出来,大多都在方才的爆炸中,受到重创。 幸好自己眼疾手快,还救出了黑齿常忠。 此人背后的家族也是百济大族,倒是…… 苩春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死死的盯着被自己流云水袖卷出来的黑齿常忠。 此时,长袖卷着的只有一具无头的尸体。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苩春彦仔细回忆了一下,却丝毫想不出来,刚才那一瞬间,苏大为做了什么。 呯! 圆滚滚的头颅从苏大为的手里抛出,跌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说了要他死,他就活不过今日。” 苏大为目光闪动,身上的杀意越来越重。 “当日大勇出事,此人两面三刀,‘功不可没’。” 他狠狠一脚,将地上黑齿常忠的头颅踢飞出去。 头颅飞出数十米远,远处巷角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野狐,悄无声息将头颅叼走。 苏大为将视线收回,投到面露惧意的苩春彦身上。 “现在,该轮到你了,当日大勇之事,你也有份,我做人,向来以直报直。” 最后一个“直”字说出。 苏大淡的身形蓦地消失。 龙形九变。 空气穿出一声气爆音,云雾绽开,苏大为的身形神乎奇技自苩春彦背后出现,右手五指张开,向苩春彦头颅抓去。 他没有用横刀,对他现在的力量来说,举手投足间,都有莫大的威力,足以开金裂石,甚至比刀剑的威力更强。 “你……” 苩春彦面色大变。 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双袖鼓荡,向苏大为的手扫去。 噼啪! 电光如蛇,一下两下,接连数次抽打在苩春彦的衣袖上,将她长长的白袖炸开,露出里面一截白皙的手臂。 她的皮肤保养得益,不知用什么花蜜涂过,一下子露出来,竟有一种炫目的瓷白,如精美的象牙玉器般。 趁着衣袖炸裂的瞬间,苩春彦身上香气鼓荡,双足轻点,身形暴退。 她仅剩的右臂长袖在身前挥舞盘旋,接连画圆。 长袖舞出一圈圈的漩涡涟漪,一蓬彩蝶不知从何处放出,向着苏大为劈头盖脸的飞去。 这些彩虹,全是她用香毒精心伺养而成。 与其说是蝶,不如说是蛊。 每一只身上带的毒性,足以令一个成年人立毙。 现在全数放出,已是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苏大为给她的压力太强,太强。 强到她有千般手段,万般神通,现在全无用武之地。 这是境界的差别。 苏大为的不需要用什么神通术法,哪怕只是举手投足,就有莫大的威能,就对她形成绝对压制。 苩春彦心中寒意大盛。 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之人,那个数年前在长安的小小不良人,那个她从没放在眼中的不良人,如今在她面前,对她的威胁,就如无边无涯的巨浪般扑上来。 退! 只有退! 幸好今次并非自己一人对敌。 抛下那些扶余武士和黑齿常忠的尸身,她从宅中暴退而出。 在她身后五十步,密集的百济军马,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 这次的行动,不亚于上次对李大勇的包围伏杀。 从嗅到异常,到确定大唐的细作已经渗透入熊津城,到鬼室福信拍板。 整个熊津城外驻扎的正规军已经秘密入城。 方才黑齿常忠不过是前期哨探,一是确定目标人物,二是给大军调动充足的时间。 如今上千军马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 而且还有更多的夫余台异人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 谅这个小小大唐不良人,插翅难逃。 就在苩春彦心中如此想时,在她前方那处唐人的据点宅中,突然腾起冲天大火。 这火来得无比突然而又猛烈,橙色的火焰,将傍晚的天空映得彤红。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这怎么……” 就在苩春彦一愣神的功夫,眼前一花。 左臂一紧。 苏大为赫然已经近身,一伸手将她的左臂扣住。 “抓到你了。” 苏大为眼神森冷如冰:“我来百济前发过誓,所有害大勇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你不惧我的毒?” 苩春彦只觉心胆俱裂。 一时惊骇莫名。 当日连李大勇都中了自己的毒,失去抵抗能力。 刚才自己已经连用了香毒和毒蝶,怎么这人居然浑若无事? 莫非能百毒不侵? 心中恐惧的同时,苩春彦一声低叱,腰身以下,雪白的长裙绽开,如盛放的鲜花。 裙下,一只右脚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踢向苏大为要害。 第八十九章 千军辟易 但她绝非束手待毙之人。 只要挣开苏大为的手,退到军中就安全了。 她这一脚既快且毒,但是比起脚,真正的暗手却是在空出的右手。 右手袖中陡然向苏大为的脸上喷出一股淡红香雾。 桃花瘴。 这是她用秘法收集了三年的桃花香氛,用香道异术提炼而成。 虽然不是无形无色之毒,但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可受施术者控制。 也就是说苏大为若中此毒,将会成为苩春彦手中傀儡。 红雾爆散。 苩春彦右脚尖踢到一团坚硬之物,瞬间只觉得足趾疼痛欲裂。 但同时被苏大为扣住的左臂一松。 心中大喜之下,顾不上足尖的疼痛,单足一点,向后飞退。 “放箭,向红雾中射!” 人在空中,苩春彦大声喝令。 若对付普通人,仅凭自己的香毒便够了,但是对付苏大为这般古怪的异人,她心中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守在外围的百济军士中,一位身上着半甲,看着像是军将的中年人,听到苩春彦的喝令,稍一迟疑,向身边一员骑在黑骑上,眼神锐利的青年将领低声问:“达率?” “熊津城是南台主主事,我只是客军,不必问我。” 一身黑骑黑甲的将军年纪大约三旬,眼神极为锐利。 “若夫余台认为需要乱箭射杀,下令就是。” “好。” 那位中年将领点点头,转身刚要下令,场中异变陡生。 粉红色的雾气像是被黑洞吸噬般,陡然收缩。 苩春彦两眼瞪大,尖叫道:“快放箭!” 来不及了。 苏大为右手五指一张,将粉红毒雾吸聚于掌心,身体瞬息赶至。 苩春彦只逃到一半距离,根本来不及应变,右臂被苏大为左手抓住,顺手一个外拧翻掌。 一股螺旋般的劲力自他手腕抖出。 肉眼可见苩春彦的衣袖随着劲力涡流层层炸裂,露出光洁莹润的右臂。 “看你还有什么机关。” 苏大为冷笑一声,不等苩春彦反应,右掌一拍,将手中那团粉色毒雾直接拍入苩春彦口中。 瞬间,剧烈挣扎的苩春彦身体仿佛被点穴一样定住。 从她脸颊上原本白皙娇嫩的肌肤,瞬间染上了层奇异的玫瑰红色。 看起来就像是喝了很多酒引起酒精过敏一样。 她的确是“过敏”了。 这种高度浓缩的桃花瘴哪怕是她施放的,也绝无可能凭肉身去承受。 失控的瘴毒在她体内不断冲突,只是呼吸间,她的脸色由红转紫,模样恐怖如厉鬼。 苏大为将她抓起,猛向后抛去。 “文生,你要我抓的人,给你抓到了。” 刚放了一把烈火的安文生恰好从宅内冲出,胁下挟着受伤昏迷的黑齿常平,左边跟着叽叽喳喳的聂苏。 “安大兄,就是这个人,她……啊,快接住!” 安文生白净的脸皮上双眼精芒一闪,右臂一伸,看起来阴柔曼妙之极。 一股柔和的劲力,妙到毫巅,将从空中落下的苩春彦一卷,将下坠之力化掉。 低头看了一眼,口里忍不住发出既惊喜,又意外的声音:“苩春彦,真是她!” “还能有谁,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走!” 说完走字,带着向着前方百济人的兵马冲去。 这些兵马自然比不上唐军的气势雄壮。 但也是百济的正规军人,看着去人数颇多,厚厚围了数层,想突出重围,只怕还得费一番手脚。 “放箭!” 就在此刻,百济军中有人厉喝。 早就搭箭上弓的前锋军,闻声低喝一声,弓弦拉满。 崩! 天空蓦地一黑。 箭如飞蝗。 同一时间,百济军中有人喊:“慢着!” 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是呼吸间,箭雨已经笼罩向苏大为和他身后的安文生、聂苏。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大喝一声。 双手在胸前交叠翻掌,体内元气奔腾如龙。 莫名间,在识海深处,那种玄之又玄的精神世界里,仿佛有一头庞然巨兽苏醒,睁开腥红的双眼。 不是腾根之瞳,而是……巨鲸。 早前教会苏大为鲸吞之术的巨鲸,在识海中翻腾着,从头顶的气腔喷出冲天气浪。 苏大为双掌下压,体内元炁如沸腾般狂涌。 鲸吞! 轰~ 沛然莫当的气浪拍打在地下,猛烈的气流轰击地面,接着逆天冲起。 天空中,电蛇乱蹿,无数气旋翻涌。 远远看去,自苏大为头顶,仿佛绽放一朵莲花,层层叠叠,向外扩散。 又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惊涛拍岸。 那些羽箭方一接近,尽数被气浪冲飞。 在半空中仿佛没头的苍蝇般旋转着四射弹开。 百济军中,所有奉命围捕苏大为的军卒亲眼见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 如此奇景,岂是人力所能为? “愣着做甚!放箭,继续放箭!” 那位中年将领,拔刀在手,刀锋指向苏大为厉喝。 在他不远处骑在黑马上的年青将军目光一扫苏大为身后的那个白胖的安文生。 只见他左手挟着黑齿常平,右手胁下挟着苩春彦。 身材虽胖,但动作狡猾若狸,伏高蹿低,步伐阴柔而灵巧。 挟着两个人,对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 年青将军目视黑齿常平,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 百济军中已经得令,随着呼喝声,前排弓箭手张弓搭箭,后面盾手已经一拥而上,以盾为墙,在前方布下一道防线。 接着后方有拿枪的兵士齐排而进。 第二箭再无法阻挡住苏大为,便要短兵相接。 就在此刻,耳听一声凄厉的惨叫。 所有即将射箭的箭手吃惊回头,却见方才发令的中年将领,不知被从何方射来的冷箭,一箭射中了背心。 好在他身上着甲,这一箭虽然力道不小,却只嵌在他的背甲上,未及深入。 中年将领踉跄着前冲几步,稳定身形,惊魂未定的喊道:“还有同党,在后面,小心,派些人去两边楼肆里搜察,休要走了贼人!” 就在这一打岔的功夫。 苏大为右脚重重在地上一跺。 以天为穹,以地为盘,拨转阴阳。 大地从他脚下波浪般起伏。 这一刹那,给人的错觉,脚下的大地化作了巨浪,延绵起伏的土浪将砖石掀飞,直冲入军阵中。 不少箭手站立不住,随着土浪跌宕起伏。 有的人翻倒,有的箭不知射飞去哪了。 前方的布盾的步卒同样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小心!” 中年将领只来得及喝出一声,就见前方一声巨响。 苏大为一头撞入阵中,仿佛一头无形巨兽。 挡在他前方的盾阵本就立足不稳,被他身形一撞,大盾四分五裂,蹲在地上的十几名步卒也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 紧跟在后方的枪兵,还有更后方的刀手,眼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 这哪里是人,简直是一头巨兽! 自苏大为身后,安文生胖大的身形猛地高高跃出。 他双手各挟着一人,双脚在空中连踢,每一脚,就有一股阴柔劲气踢出。 阴气如箭。 空气中嗤嗤有声。 离他近的一些枪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阴气之箭射中心口,仰面栽倒,再无声息。 这些人面上覆了一层薄霜。 就像是冻毙在雪原中。 苏大为在前方如狂暴巨兽开路,横冲直撞。 所有挡在他面前的盾兵、枪兵、刀兵,还未及接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元炁巨浪拍中身体,骨断筋折,翻滚而出。 安文生紧跟在苏大为身后,配合无间,犹如一个阴险的刺客,总能恰到好处的补刀。 比安文生更可怕的是聂苏。 她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是美得过份。 但聂苏所过之处,凝气成水,无数水滴四散迸射,烟雨朦胧。 这些水滴,是致命的。 每一滴水珠,蕴含着洞金穿石的力道,从百济士兵身上透体而入,带着大蓬血雨贯背而出。 就算身上穿了皮甲都无法阻挡。 仅仅是几个呼吸间,苏大为一行人已经杀透数重兵墙,眼看就要透阵而出。 军中属于百济一方的将领,眼见这三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呼吸为之顿止。 出兵前,鬼室福信提及这些人里可能会有异人,但夫余台早有准备,有充足的异人参与围捕,所以不用担心。 能对付异人的只有异人。 这话没错,可问题是…… 夫余台这边传说是微笑死神,用香杀人之苩春彦,现在在人家手里,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脆弱如婴儿。 这伙异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中年将领已经没有信心能将人留住。 他只有凭着最后一丝勇气,发出尖厉的叫声:“重甲下马,以步为墙,堵……” 一句话未及喊完,突觉巨风扑面。 眼前一黑。 完了! 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错身的一瞬,竟然被苏大为一巴掌将脑袋整个拍飞。 头颅飞出数十米外,无头的尸身犹自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颈血哧的一声,喷射半空,将附近的兵卒淋得满脸是血,惊恐的惨叫此起彼伏。 “昔将军死了!他们杀了昔将军!” 士卒群中,那名黑马黑甲的年青将军一眼望去,苏大为等三人终于冲出包围。 几个刚下马想要步战的重甲骑兵,在苏大为面前,就如纸片一般,被拦腰撕为两半。 “达率,怎么办啊达率?” 有人哭喊着冲到他面前。 年青将军脸颊上的咬肌一跳,挥手道:“放行,不用追,追了都是送命。” “清点人手,整队,通知鬼室福信,让他把夫余台最厉害的异人都召集来,否则休怪我对他不客气。” “还有,派人远远跟着这些唐人细作,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飞到哪去,究竟要做些什么。” 第九十章 运筹帷幄 都察寺的据点本就是精心挑选过的,在熊津城最外圈,距离城门不算太远。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聂苏三人冲出包围。 眼见前方建筑上,南九郎站在那处挥了挥手。 见他左手提弓,腰旁挂着箭壶。 方才那一支冷静原来是他放的。 苏大为从征西军回来后,曾私下叮嘱南九郎可磨炼箭技。 南九郎有天生超出常人的视觉,辅以弓箭,简直如虎添翼。 此时,南九郎站在一处建筑的屋脊上,向着前方指了指,做了个手势。 那意思是前方有敌人。 苏大为点点头,顺手从安文生手里接过黑齿常平负在肩膀上,冲南九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自己三人。 南九郎跟着苏大为他们从屋脊翻落,穿过街巷,刚刚汇合,耳中陡然听到一声凌厉的暴喝。 头顶上方,光线一黯。 一团凶恶的劲风当头压下。 变起突然,聂苏最先反应。 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向着天空一指。 空气陡然变得粘稠,无数细小的水雾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头顶上方的天空,形成一层透面的水膜。 嘶啦~ 耳中听到一声爆裂声响,一道凌厉的刀光陡然将水膜劈成两半。 一个身材健硕,但腰身下半截极短,看着比例极不协调的倭人武士,双手执刀,狠狠一刀劈下来。 因为从下往上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飞扬起的下衫裙摆,露着两条毛腿和光腚。 双手刀锋上,隐隐缠着一股黑气,如蛇般游走。 倭国异人。 聂苏只看了一眼,便发出受惊的叫声,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恨不得眼瞎掉。 安文生在百忙中匆匆回头,右臂柔弱无骨般挥出,一股阴柔之气从他手指间绽开。 随着阴劲,他的手指也在不断变幻。 或直指,或蜷曲,或摇动,或曲扣。 隐隐可见,一套繁复至极的手印变化。 最后,千万种变化归一,所有阴柔之劲,化作一道宏大至极的刚猛力道,随着安文生手指一弹,猛击向那倭人武士。 阴极阳生,一阳复来。 正是袁守诚的逆转阴阳之法。 昔年袁守诚曾传苏大为坎离水火中天决,乃是将本源之气,从心肾相交,逆转乾坤,使苏大为能同使水火二气。 而安文生所学略有不同,乃是阴阳二气。 其实二者皆出同源,相争相持,阴阳互化,乃道家根本之法。 电光火石瞬间,倭人的刀芒与安文生的指锋刚劲相击,耳听一声尖利的金属爆鸣。 安文生身后,隐见一条巨蛇腾起,脚下,遁踩八方,透出龟甲之形。 灵龟腾蛇,玄武象。 倭国异人不及反应,只觉手中一轻。 那把伴随他三十余年,从父辈传下来的家族宝刀,瞬间断折。 断掉的一截刀刃从他胁下飞过,带起一蓬血雨。 倭人大惊失色,嘴里以倭语发出狂怒的吼叫,身形借力向后倒翻。 若把他的倭语翻译成唐音,便是:这伙唐人,好生厉害! 看来得等其他伙伴到达,一同出手。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刻,天幕一黑。 一只手掌,轻轻拍来。 这一掌,先是一股阴柔吸力,如长鲸吸水般将倭人的身形吸住,接着往他脸上轻轻一抹。 “波”一声脆响。 如拍烂的西瓜。 无头的倭人尸身向后抛飞。 苏大为一掌毙敌,左手抓着黑齿常平,右手一伸,将缩在墙角看傻的南九郎以鲸吸劲吸在手中。 手里提着两人,脚尖沿着前方笔直九十度的城墙连点。 竟然一手提一人,就这么蹬墙而上。 熊津城曾做为百济国的都城,城高墙厚,非同小可。 但在苏大为面前,这等城墙,还远远不如长安城的一半,想要翻跃易如反掌。 呼吸间,他提着两人,在城头那些百济兵的惊叫声中,跃城而出。 百济守城的兵卒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一个个惊骇的张大了嘴巴。 偶尔才有一两个反应过来的,稀稀疏疏的射出几箭,哪里还来得及。 不仅苏大为跃过城头。 安文生挟着苩春彦,还有聂苏都跟着苏大为接连越城而走。 整个城头,一片大乱。 城中,火光冲天。 这是熊津城官府最耻辱的一天,也是鬼室福信最耻辱的一天。 “混帐!” 官邸中,当听到手下回报,那伙大唐细作居然放火烧宅,而且擒住了苩春彦,并击杀一名倭国请来的异人,杀穿围捕的官兵,穿城而走的时候。 鬼室福信面如铁青。 狠狠一掌,将面前的红木长案,拍得粉碎。 大意了! 之前只知道有一伙唐人细作,在熊津城内暗中活动,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了,接连派出苩春彦为首的数位异人,还调动了官兵。 但谁知道,这伙人,其凶悍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细作。 甚至单以异人实力而论,对异人境界达到六品下的苩春彦,几乎是一面倒的碾压。 这一瞬间,鬼室福信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对敌人的实力严重预估不足。 “南台主,道琛师现在泗沘,短时间内无法抽身,他还在安排与国联兵之事,夫余台大部的异人,不是在与新罗交战线上,就是拱卫王都,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 一名身着褐袍,用布巾覆面,只露出一只眼睛,浑身散发出阴郁气息的人,向着鬼室福信道:“如今怎么做……” “稍安勿躁,让我想想。” 鬼室福信挥了挥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双手抱胸,端坐在坐上,两眼光芒闪动,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异人公认的境界共分九品。 每品又分上、中、下三个阶段。 按高句丽及百济、新罗和大唐的分法,每三品为一个大境界,称为天、地、人。 也就是入门九品、八品、七品,为初级的异人。 被称之为“人境”。 虽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但仍在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是以为人。 到了六品、五品、四品,称为地境。 这一境界,皆有借用天地元力之能。 如传说中的散仙一般。 最后三品、二品、一品,被统称为“天境”。 到了这个大境界,已经达到人类想像力的极限,可通神明。 举手投足,呼风唤雨,改天换日。 只有传说中的神明可与之相比。 但这一境界,只是传说。 百年来,各地听闻最强的异人,也只到四品上,始终无法突破这一关隘。 苩春彦达到六品下,已经是一步跨入“地境”的异人。 实力不可谓不强。 当初集夫余台之力,全力围杀的李大勇,实力达到五品下。 为了对付李大勇,夫余台可以说是倾尽全力,集合多达八名异人,包括鬼室福信和道琛亲自出手,又辅以大量官兵,再加上苩春彦的香道之术,最终令李大勇中毒,才被道琛和鬼室福信找到机会,一举击杀。 道琛和鬼室福信自己,也不过是六品上的境界。 大唐此次派来的人,看其凶焰,非同小可。 莫非…… 莫非是不输给李大勇那一境界的异人? 甚至比李大勇更加强悍? 一想到这里,鬼室福信暗暗心惊。 就算等级高的异人,在苩春彦的香道之下,稍有不慎便会中毒,实力大损。 当初李大勇也是在激战中不小心着了道。 今次的异人,却完全无视苩春彦的香道之术…… 来者,实力在李大勇之上。 鬼室福信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一下接一下的跳动。 他用食指点在自己的眉心上,强令自己冷静。 “倭国那边,说没说何时派兵渡海?” “他们还没具体说,只说尽快,短则一月,长则三四月……” “混帐,哪用那么长时间!” 鬼室福信站起身,双手抱胸,在堂中缓缓踱步:“他们先遣部队有多少到了?” “有一千人,其中倭国异人来了六位,听说是神道和倭皇身边的厉害人物。” 鬼室福信眼睛一亮:“比今天那位如何?” 今天对唐人细作出手,但结果被对方出手击杀的倭国异人,实力在六品下,与昔春彦等同。 “更强。” “现在哪里?” “他们去泗沘见过王,如今有六百余人,在三名异人带领下,已经到了熊津城。” “很好。” 鬼室福信长长的呼了口气,如释重负的道:“有这批生力军,再加上我们在熊津城的实力,就不怕了。” 他想了想道:“先去信给泗沘城,提醒道琛,让他留意大唐细作,万不可有任何疏露。” “是。” “黑齿常之的兵马到哪了?” “围捕那伙唐人细作的时候,达率也带了五百亲军,当时昔将军被对方击杀,是达率稳住局面,现在已经率军追出城。达率派人回报说,他会带人远远吊着这些细作,并且传令各部沿途设防,将对方慢慢困死。” 听到如此说,鬼室福信两条眉毛微微一耸,然后放开。 “黑齿家,这一代,也就黑齿常之算个人物,有他如此布置,料想那些唐人跑不了。 这样就更好办了,替我邀约那些倭人,我要请他们的异人出手,再加上咱们手里的五名异人,一共有八名异人,再加黑齿常之能调动的兵马…… 从熊津到泗沘将布下天罗地网。” 第九十一章 巍巍昆仑自西来 林间,苏大为从一株大树上跳下。 对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道:“暂时没事了。” 就在刚才,他们刚甩掉一伙人数在三百左右的追兵。 如果苏大为和安文生放手去做,重挫对方,甚至全歼也非难事。 但一来形踪暴露,二来被拖住了时间。 到时,会有更多大股的百济追兵围捕上来。 虽然以异人之能,对这些官兵并不放在眼里,但是人就会累,哪怕是异人,也需要休息,需要进食和喘息。 否则持续高强度作战,短时间内,无论是苏大为和安文生,实力都会严重下滑。 人力有时穷。 不知现在率领这些百济兵马的是谁。 但是苏大为隐隐感觉得到,对方是个极有耐心,而且极高明的将领。 不断将手下编成散队,从各个方向追咬,围堵苏大为他们,而且中间衔接和频率,做得恰到好处。 若人数少了,根本不足以拖住苏大为他们。 若各队之间的间隔长了,就给了苏大为他们从容击杀,再扬长而去的时间。 现在对方的兵力布置,恰巧是一个苏大为他们极不舒服的节奏上。 每甩掉一伙人,时间不足以充分喘息,必定会有新的百济斥候队伍逼近。 若杀掉对方,中间拖延的时间,便会引来更多的兵马。 方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结果为了摆脱那些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和体力。 现在,双方就隔着熊津城外的一片丛林,似乎在玩起了猜牌游戏。 苏大为不清楚对方手里有多少人,不敢放手一搏,避免被对方“围猎”。 万一被拖住,百济夫余台所有异人尽出,苏大为也没有把握能一个人挑战对方的护国组织。 智者所不取。 但是对方,也清楚苏大为他们的破坏力,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就算知道苏大为的位置,也不敢一次把所有人堆上来。 只敢不断的骚扰、疲弊。 占时,维持住一种均衡局面。 其实双方都在等,都在等破局的机会,也就是外来的变数。 这个变数不知何时会发生,但彼此都清楚,一定会有变数。 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南九郎手脚麻利的替黑齿常平包扎着伤。 “苏帅,他还在昏迷,外伤我可以包扎,不过他的肋骨好像断了,我……” “我来吧。” 苏大为走上去,手掌轻贴在黑齿常平的肋间,静心感受着。 无所不在的元气,像是他身体的延伸,浸入对方体内,感觉着骨骼的走向变化。 数息后,苏大为掌劲一收。 两股力量自掌中发出,一推一吸。 吧喀! 一声清晰的脆响。 昏迷中的黑齿常平身体如触电般的抽搐了一下。 “好了,断骨我给他复位了,内脏没有被戳到,不幸之万幸。不过有些内伤,需得调养数月才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犹在昏迷中的黑齿常平,向南九郎道:“接下来这段路,得辛苦你一下,多留意照看一下他。” “嗯。” 南九郎点点头。 苏大为交待完,看了一眼凑在身边的聂苏:“还有你,你也帮着照看常平。” “哦。” 聂苏有些费解,肩膀上的白头人立着,小爪挠了挠脸,一双红眼眨了眨,像是充满了狐疑。 不知为何要对一个百济人这么用心。 苏大为没有解释,转向安文生道:“死了吗?” “没有。” 安文生低头看了一眼被用藤条捆成粽子状的苩春彦。 “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解毒能力,护住了心脉,依我看,毒性解除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我交给你了,你何时动手报仇?” “再等等吧,我其实,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显出一抹回忆之色,微微摇头。 “随你了,把人看牢了,别让她跑了就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苩春彦,看她呼吸均匀的样子,脸上的紫色已经逐渐淡化,化作醉人的桃红色,透着一种诱人春情。 “这是个女妖精,要抓住他可不容易。” “放心,既然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让她再溜走。” 安文生目光一闪,嘴角挑起一抹冷意。 当年他与昔秀芳相知,为昔秀芳的才情所心折,本来想要解昔秀芳于苦海,谁知最后尹人居然命丧苩春彦之手。 这份刻骨之仇,他一日也不曾忘过。 “对了,阿弥,我们接下来如何行动?往哪个方向。” 安文生终于问到了关乎切身的事。 “狮子,还有周良,都被你派去哪里了?你应该留有后手了吧?”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苏大为神秘的一笑。 却并不说破。 “恶贼,休要唬我,佛有这样曰过?我博古通今,却怎么没听说过这句。” 安文生才叫了一句,突然感觉有异,耳廓微动了动,侧身向后看了一眼。 苏大为也同时站直身体:“又来了,这里不能留了,走。” 夜色笼罩。 篝火边,一张地图被摊开。 黑齿常之静静端详着手里的地图。 黑齿常之,字恒元,百济扶余族人。 史称他善于用兵,骁勇有谋略。 现为百济达率兼郡将。 达率是百济朝二品高官,实则如同大唐的公侯般,是尊位。 风达郡郡将才是实职。 黑齿常之自幼熟读《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等汉略。 虽为百济人,但却熟悉汉家谋略。 此次应百济义慈王之命,护送倭人的使团来熊津城,请扶余福信与之商议合兵之事。 扶余福信就是鬼室福信,其人亦有百济王族血脉,所以又称扶余福信。 扶余福信一人,身兼百济王室,还有倭国天皇家族血脉,实是联系两国的桥梁。 此次与倭国联手合兵的战略,即有扶余福信提出。 义慈王见后,大加赞誉。 新罗国,国力虽然不及高句丽,但与百济大体相当。 光靠百济一国之力,想要征服新罗,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要么,就是等新罗自己内部生出内乱。 要么,就需得引入外援。 之前百济已经与高句丽联手了,但高句丽直面大唐兵锋,必须分心去防御唐军,无法全力攻略新罗。 所以此时扶余福信提出与倭国联手,实在是破局的一子杀招。 从倭国对马岛渡海,距离新罗最近处,只有五十多公里,旦夕可至。 若倭国按着约定,从这里发兵,可直接杀入釜山。 釜山之所以名釜山,皆因西北山地,被时人称为“釜状的山”,因此而得名。 釜山位于新罗国最东南端,是全新罗第一大港,也是新罗对外贸易的纽带。 此港西临洛东江,西北山地耸峙,南有群岛屏障,是半岛南部门户。 大约在三韩、伽倻、半岛三国时期,此处商贸文化往来,对倭国北九州地区的文化形成巨大的影响。 倭国大军若通过对马岛,杀入釜山,能在釜山立住脚跟,便能直插向新罗国的都城金城。 金城位于朝鲜半岛东南部,为后世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到时,百济军西来,倭军东来。 两面夹击,新罗必亡。 当然,如此一来,倭人也可以分到极大的好处。 从此占据新罗半壁,将新罗、对马岛和九州岛连成一线,实现踏足大陆的跳板,将自己的势力,不断向大陆扩张延伸。 这种战略思维,是岛国固有的危机感。 千百年后,倭国提出大东亚圈计划,首先便是占住朝鲜,以朝鲜为跳板,向华国东北扩张,这一战略,从未变过。 “达率,你在想什么?” 守在黑齿常之身边的副将,见他看着地图半天不说话,不由好奇的问。 从副将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位百济国中年轻的将领,有着一张微微黝黑的脸庞。 那并非先天而成,而是黑齿常之训练士卒时,往往身先士卒,经历风吹日晒,海风吹袭而成的。 还记得当时一天训练下来,看到黑齿常之脸上跟普通士卒般,被海风吹得干裂,脱掉了一层皮,那种震撼感。 这可是百济国的黑齿家族贵人啊。 世袭达率,居然,居然和小兵们一起训练,这种感动,极大的触动了副将,以致于军中上下,都十分尊敬和信赖黑齿常之。 每次训练,黑齿常之都和士卒们同吃同住,训练结束脱下的内衫上,都结出一层白色的盐末。 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吧? 副将在心中暗道。 “我在想,这伙大唐的细作,既为异人,想必有着重要的作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黑齿常之的眼神黑亮,在篝火下,如同两粒黑色的玉石,透着远超年纪的沉静。 他喃喃自语,似在思考,又像是回答副将的问题。 说话时,两道如刀锋般挺直的浓眉微微皱起,有一种莫名的忧郁之感。 “达率,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就是从大唐而来的吗?” 副将愣了愣。 “我所说的不是这个。” 黑齿常之伸出坚硬的食指,在地图上点住熊津城的位置。 “这些细作为何而来?或许跟数月前,大唐在百济的一名武官,名为李大勇之死有关。 我相信,此人一定在秘密收集百济与新罗的情报消息…… 当时正是扶余福信与倭国商议联兵紧要处,为保用兵之秘,必须拔除这颗钉子。 除去李大勇后,大唐最迟在二三月,能收到消息。 这伙唐人细作出现时间如此巧妙,应该就是填补李大勇除去后,留下的空档。” 副将愣了一下,点头道:“达率所说甚为有理。” “不妙啊。” 黑齿常之眉头越发紧皱。 “据信,这些细作在熊津城已经潜伏至少月余,算时间,不可能是从陆路过来。” “达率的意思是?” “必是走的海路,否则时间对不上,若唐人细作能走海路,那唐军……” 黑齿常之猛地抬头,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他远望西面,那里,是大唐的方向。 与百济之间,隔着碧波万倾。 第九十二章 倭国 副将是黑齿常之从行伍中提拔出来的,军事素质不差。 闻言不由一惊:“达率是说,唐人可能跨海来打我们?这……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 从贞观年间至今,大唐的作战方略,从长安,一直向着北方。 辽东故土。 首要敌人,乃是高句丽。 在高句丽没有倒下之前,大唐舍高句丽来攻百济? 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 这也是百济胆敢在大唐皇帝李治颁布诏书,令其与新罗罢兵后,还屡教不改的原因之一。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不,有高句丽顶着。 如此扩张实力的好事,傻子才不干。 高句丽正面顶住大唐,自己与倭国一齐把新罗给偷家灭了,猥琐发育,岂不美哉? 重利在前,百济上层,早已迷了眼睛。 曾有大臣向义慈王进言,说若是一再触怒宗主国大唐,为智者所不取。 但是遭到扶余福信当场唾骂。 义慈王也拍案而起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对了,好像是汉人里一个用兵如神的家伙,淮阴侯韩信身边一个智者说的。 韩信没听。 结果为汉国吕后所杀。 扶余义慈用这句话当堂怼回去,自认为是十分得体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此后,与倭人联兵共图新罗,成为朝堂上的主流意志。 整个百济的国家机器,都在为此而开动。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倭人准备好,约定日期发兵即可。 “以前没发生过,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发生,既然唐人的细作可以跨海而来,那么唐军跨海来击百济,也未尝不可能。” “将军,那,那我们……” 副将名郑冬信,一时给吓住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先别慌,就算唐军要来,也不是一时片刻的功夫,要准备战略,准备渡海的船只,没有半年以上的准备,我想不可能。 如果他们来的人少了,就不能起到大的作为,如果人马众多,那渡海准备的时间需要更长。 我意唐军不会在短期内赶到。 若能在年内开始渡海用兵,已经算是神速了。” 听到黑齿常之的分析,郑冬信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若唐军现在杀来,咱们还真是措手不及。” “时间还是很紧。” 黑齿常之用手指了指地图,食指从百济这边的熊津江口,绕了一圈,又指在新罗釜山。 “倭国迟迟不能决定作战时间,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如果再拖延下去,就太危险了。” “达率的意思是?” “我国与倭国同时用兵,从东西两方进兵,快则两月,慢则四月,可攻入新罗金城,到那时,可宣布新罗灭国,但是要想平定全境,将军中抽出来,至少还得数月。 若这个时候唐军杀向我国,如何抵挡?” 这么一说,郑冬信顿时醒悟。 到那时,百济主力被吸引在新罗腹地。 自己的后背,几乎是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大唐兵锋之下。 若唐军和过去一样,从陆路进兵,先伐高句丽也就罢了。 若是真的跨海来战。 足可一战灭百济国祚。 因为此时百济的都城泗沘正在熊津江水道旁。 从大唐山东出海,可以从熊津巷登陆,又可以逆江而上,沿熊津江直插百济都城。 以水路的速度,百济坚持的时间,不会比他们计划灭新罗的时间更久。 一想到这里,郑冬信背上冷汗涔涔,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 “达率,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这个时间太危险了,不如上报大王,举全国之兵,守住海路。” “不急。” 黑齿常之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过,任何时候都要有静气,唐人常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正是此谓。 情绪对作战没有任何帮助,一定要极其冷静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是,末将受教。” 郑冬信忙向黑齿常之诚挚鞠躬。 “当下最紧要的,是抓住这伙唐人细作,大唐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得到更准备的答案。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做出应对。” “达率说得是。” “这伙唐人细作异常狡猾,而且身为异人,实力强悍,不可正面力敌,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落入网中。” 黑齿常之喃喃自语:“所以我现在得做出判断,他们,目地是什么?要往何而去?” “知其从何而来,知其往何而去,便可依着这条脉络,制定万全之策。” “猛兽再强,强不过猎人,终究会被猎人的陷阱给抓住。” 黑齿常之的手指在地图徐徐画动着。 郑冬信的目光不自觉的被吸引住,跟着他的手忽东忽西,一颗心七上八下。 终于,黑齿常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就是这里了,我料他们必然会经过此处,此地,最适合设伏……” “达率!” 远处,忽有兵士来报。 “熊津城南台主派人护送倭国使者,说他们也可以出一份力。” “哦?” 黑齿常之抬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原本我还担心实力不足,有倭国这些人在,又可多几分把握。” 他是一路护送倭人来到熊津城的,对这些倭人的凶悍最清楚不过。 那些人里,有着倭国天皇近身武者,实力非同小可。 “那就太好了。” 郑冬信舔了舔唇,以手抚胸道:“达率,我去安排这些倭人,若有什么事达率都可交待我去做。” “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到。” 黑齿常之缓慢,但却富有节律的将地图叠起,收入胸怀,嘴里喃喃自语:“这些倭人,都愿意把倭皇身边武士派来了,为何却迟迟不定出兵日期呢?古怪。” 自古以来,百济与倭国渊源颇深。 百济上下崇佛。 倭国最早的佛教,就是从百济渡海传入。 另外还有许多百济工匠移民到倭国,将大陆的技术文明传播到当时还落后的倭国列岛。 倭国朝廷还专门将飞鸟川的一条支流取名百济川,并在百济川附近安置百济工匠,以示不忘百济拉兄弟一把的恩情。 此外,倭国与百济有点像是战国时期中原的情况,各有人质在对方国家。 百济王子扶余丰璋就在倭国当人质。 扶余丰璋又名扶余丰,是百济义慈王第五子,百济名扶余丰璋。 他还有一个倭名,叫藤原镰足。 此时倭国天皇是二进宫的齐明天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是的,是倭国女皇,比大唐则天女皇更早。 这位老婆婆曾在公元642年,也就是大唐贞观十六年第一次登基,史称“皇极天皇”。 三年后,其子中大兄皇子,与苏我石川麻吕等人发动宫廷政变,当庭刺杀权臣苏我入鹿,逼得半妖苏我虾夷远诈死远遁大唐。 次日,皇极天皇让位于其弟孝德天皇,立中大兄为皇太子。 于是中大兄大权独揽,并在次年开始了著名的“大化改新”。 倭国白雉五年,唐永徽五年(公元654),在大唐发兵征西突厥之际,孝德天皇在难波驾崩,中大兄又重新把老妈搬出来二次登基,是为齐明天皇。 虽然是老妈做天皇,但中大兄依旧是大权独揽,派大将阿倍比罗夫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干掉政敌有间皇子。 在这种背影下,百济使者到倭国求援,还带了百十个唐军俘虏过来。 中大兄一见,喜得猛拍大腿,就鬼室福信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吗? 他都能抓这么多唐人,看来大唐不过如此嘛。 我大和天兵要是上去,还不轻轻松松捡个大便宜。 对了,唐以前那个隋什么的,不是日落入天子嘛? 我大倭国自是日出处天子,要是灭了大唐,占据丰腴的中原之地,岂不美哉? 打打打,这仗谁也别拦着,捡便宜的事不能落后。 答应百济扶余福信,先灭新罗,再灭大唐。 有了中大兄此番承诺,鬼室福信自然也就抖了起来。 挟此功,在百济朝堂上将自己的政敌狠狠打压一番,大有一种:我倭国大哥要来,就问你怕不怕的气势。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中大兄命死堂藤原镰足留守朝中,他亲妈齐明天皇御驾亲征,征调全国各路兵马,浩浩荡荡要去征新罗,取得第一个跨海的跳板。 但老太太毕竟年事已高,一番折腾,舟车劳顿。 才到福冈,人已经累得奄奄一息。 加上时值九州天气炎热,军中疫病盛行,大军还没出征,已经狼狈不堪。 正是如此情况,中大兄才迟迟没与扶余福信定下出征时间。 实际上他急啊,他比谁都急。 奈何亲妈不给力,看着都快挂了,再急,也不能抬着齐明天皇这时候出海,要是海路上挂了,这仗也别打了,回国致哀吧。 中大兄此时的心情,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除了派出使团和倭国异人,一时无法可想。 要么老太太病好,齐明天皇御驾继续亲征。 要么就驾崩吧。 如此半死不活的拖着,才最让人头秃。 中大兄急得赌咒骂娘的心都有了。 哪里知道,此时百济与新罗的情势,已经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遥远的西方。 大唐水军,浩浩荡荡。 如巍巍昆仑,踏波渡海,誓平百济。 第九十三章 胜负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穿过旷野,沿水路一直前往百济王都泗沘城。” 苏大为借着星光,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条线。 这是一个简单的地图,十分之简陋。 可见苏大为画画的功夫,实在不可恭维。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有何好笑?” “大兄,你画的好像个鸡腿……” “不,我看更像是鸡腚。” 安文生面色平静的插了一句。 苏大为瞪眼道:“文生,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哪样?” “以前你开口都是文雅的,现在动不动就把屁字放在嘴边,你,有问题。” 苏大为用手里树枝直指着安文生的鼻尖。 后者,伸出一根食指一脸嫌弃的将树枝拨开:“地上拾的也不知有没有鸟粪,别对着我。” 苏大为笑了,把树枝重新在地上点了点:“你们懂我画的意思就行了,我们现在在熊津城外,大概二十里,从这里看,上面,北方是高句丽,右边是东方,是新罗是倭国。 下面是南,一直走穿过百济岛会看到汪洋大海。 往西边,是大唐的登莱二州。” 说着,苏大为又用树枝代笔,在地上虚画出几条线。 他用毛笔写字都是十分之丑陋,这画画,也差不多是一个水平,不太能看。 画得歪歪扭扭的,也就大概有那么个意思。 安文生看了直摇头,聂苏肩膀耸动,却是硬憋着不笑出声。 南九郎坐在一旁,盯着刚醒的黑齿常平,还有一直昏迷的苩春彦。 “我们的时间不多,都看好了,往泗沘城,就是往西面,泗沘城临近熊津江,沿江往前,那边还有白江口,是天然的良港,最后这里,这个缺口就是熊津港。 我们当初坐船,也是从这上来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见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都在认真听,接着道:“我们现在两条路,一条是泗沘城,好处是接近港口,若我军来了,可以接应,也可以顺便制造混乱,方便唐军占领泗沘。” “那坏处是什么?”安文生问。 “坏处,就是这里既是百济王都,毕然重兵把守,防卫森严,我们已经露了形藏,很可能被重兵抓捕。” “你刚说有两条路,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另一条路,就是往新罗方向。” 苏大为的树枝横着划了一线,将熊津的点,与新罗接镶点连接起来。 “往这边走,可以吸引百济的追兵,搅乱新罗这一线的百济军布防,到时可以借新罗的兵马,来对百济追兵做一次反杀。” 以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的身手,凭借异人之能,要想玩个斩首什么的是很容易。 但若百济驱动大军,成千上万的人马,若还不知死活硬碰硬,只怕最终会累死自己,异人要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那战场形势早就改写了。 太宗当初征高句丽,也不用这么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当前的境界,还做不到为所欲为。 他已是五品下,但还不知何时能跨入异人四品。 距离那传说中的天境,更是有遥远的距离。 此生也不知能否登入天境。 在他所有认识的异人里,只有李淳风和行者二人他看不透。 也不知这二人,此时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有没有触及到传说中异人的“天人之境界”? 收起杂念,苏大为继续道:“如果走这一线,好处是我们会更加安全,但坏处是,与港口远了,以我推算,水师大概半月左右会登岸,到时可能会错过与苏将军汇合的机会。” “那阿弥你觉得,这两条路,哪种好?” “各有利弊,要我选的话当然是……安全第一。” “唐军乃外来之人,若是向泗沘城前进,就是自投罗网。我们紧紧咬在身后,任他们如何,都甩不掉,这里,毕竟是百济,是我们的主场。 我们是主人,有地利,能源源不断得到补充。 这几个唐国细作,绝不可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和水,就算是夜间休息,我也要他们一夜三惊。” 黑齿常之用手里的短匕,在地上轻轻画了一刀。 他的匕首造形优美,柄和吞口都用金线镂刻,华美异常。 在接近手柄的刃部,还刻有一行梵文,意为——梵我不二。 梵即为天。 翻译成汉语,便是天人合一。 这是贵族的标志。 百济上层皆习佛教。 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各种器物用品,不可避免的都沾染上佛教文化。 黑齿常之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画画也是必修之课。 匕首在他手里就如画笔一样,轻松的描绘出一副形神兼备的地图。 “以我推算,我们现在距离这些唐人细作,只有不到十里,待先行的斥候回来可以进一步确定。” 他如刀削般浓黑的眉头微皱:“若我是他们,除非疯了,绝不能向泗沘城方向走,那是死路。” “那我们……” “唯一的生路,便是这里,往新罗,新罗是大唐盟友,定会出手接应。” “这个方向……” “也是死路一条。” 黑齿常之的眉头扬起,脸上多了几分锐气。 “那边有达率阶伯镇守,我了解此人,他对大王忠心耿耿,而且老于用兵,为人勇毅,有他守在边境线,新罗人过不来,这伙唐人也出不去。”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将手里的匕首反手狠狠插入地下。 “但他们一定会往这个方向逃,所以,我们的狙击地,就选在此处。” 夜色下,林中惊起一片宿鸟。 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看向那个方向。 “又追上来了。” “麻烦,要不停下来把这伙人收拾一下。” “不是不可以,但是带着常平,还有苩春彦,如果真被大军围上,可能会有不方便。” “那就找个方便的环境再动手。” “先撤吧,我估计,今晚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苏大为叹了口气,和安文生、聂苏等,带上黑齿常平和苩春彦再一次转移。 夜朗星稀,宿鸟惊飞。 从空中向下看,隐见百济骑军斥候来回穿逡着。 半岛地区多山,不过在百济这边略微平缓一些,所以百济也从高句丽进过不少良马,组建自己的骑兵。 但大多数时候,半岛战争受限于山地地形,还是以步战为主。 骑兵在大唐都是精贵的宝贝,在百济,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批骑兵斥候,乃是黑齿常之倾尽家族之力,一手建立起来的,共有两千之数。 此次从泗沘城护送倭人使者来熊津,他一共带了一千二百之数。 护送只是顺带,主要目地是想练兵。 没想到,却摊上这么桩大事。 “是故制人,而不制于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次者伐兵。” “强弱和胜负,不是绝对的,何况我们现在身处敌国,如何运用头脑,将我们的优势提升到最大,将敌人的优势减到最少,才是决胜的机会。 如果能出其不意,对敌攻心,那就更好了。” “计将安出?” “哟,文生你也看三国了,还会这句,等着瞧吧,咱们累,那些百济兵也不是铁打的,他们会比我们更累,等找到合适的环境……” “他们应该比咱们熟悉地利。” “没关系,之前我让手下探子探查过地形,到了前面你就知道了。” 众人一边高速移动,一边还在听着安文生和苏大为一问一答。 片刻之后,前方听到潺潺流水之声,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河流,出现在面前。 苏大为眼睛一亮。 “文生,你博览群书,有没有学过如何做机关陷阱?” “什……什么机关陷阱?” 安文生一愣,结巴道:“我辈读书人,岂可做这种鸡鸣鼠盗之事?” “就说你会不会吧?” “会。” “行,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拖延一下时间,待会给我看看你设陷阱的本事。” “滚你,恶贼!” 安文生破口大骂,但是嘴里骂,手脚却甚麻利,开始寻找物料,动手做起来。 嗯,口里说不要,身体最诚实。 苏大为向其他人交代一声,折身钻回林中。 要杀人,很简单。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迎得战机。 从而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 这是一场赌局。 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不胜。 正如下棋,谁能多想一步,谁就更有机会取得最终胜利。 此时,苏大为还不知道,自己对面的敌军首脑。 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百济名将,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被誉为智将。 擅长谋略和用兵。 而苏大为的风格,同样是谋定而后动。 牌桌上,双方彼此看不到的情况下,属于命运的赌局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是一场不载于史册,却关乎命运的博弈。 若苏大为胜,便可甩掉百济追兵,脱出重围。 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若黑齿常之胜,苏大为别说自由。 迎接他的,将是如李大勇一般,折戟沉沙的结局。 要么生。 要么死。 []再没有别的可能。 第九十四章 智计百出 袅~ 黑夜里,一声凄厉的破风之声,紧接着是有人大声惨叫。 听到属下传报,黑齿常之脸色铁青的走到近前,他看到的林中小道上,被人布置了一个隐蔽的陷坑,上面洒以落叶,在这暗夜环境下,不注意根本无法看出来。 “伤了几个人?” “达率,敌人甚是狡猾,这个坑倒没有伤到我们的斥候,但是旁边还有机关……” 一名亲兵上来向黑齿常之介绍道。 黑齿常之上前看了看,坑里埋有竹签,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有士卒不小心踩中跌落下去,就会被竹签刺穿脚底,失去行动能力。 但这个陷坑很奇怪。 它做的隐蔽很粗糙,粗糙到几乎很随意的就洒了把落叶。 在普通人眼里自然看不出分别,但在有心的老兵眼中,却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们前面的斥候发现这个坑,用树枝拨开浮土和落叶。” 亲兵继续道:“虽然坑里有竹签,但是插的都很随意,轻轻一碰就倒,好像对方并没有很认真来做陷阱。” “那刚才的惨叫是?” “就在我军斥候放松时,绕坑从旁边走过,结果触到了一条线。” “线?” “就是这根……” 亲兵捧起一根细线。 实在太过纤细了,几乎如人的头发丝般。 别说是在夜里,就算是在白天都不易发觉。 “士卒大意下,碰断了这根线,然后,就有一根横木从侧面扫过来。” 亲兵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方才有三名士卒就是被横木扫中,虽不致命,但也是骨断筋折,失去行动能力。 黑齿常之眸中光芒闪动,视线投向远处,喃喃道:“他这是向我下战书呢。” “战书?” “故意设一个容易发现的陷阱,既是挑衅,也是示威……识破危险后,斥候难免心中放松,却中了第二道陷陆。 虽然不致命,但无法行动,留下他们还得分出一二人去照顾,这就是对方在向我表明,他有杀伤我军的能力,有的是手段,劝我知难而退。” “达率,那我们?” “追,当然要继续追。” 黑齿常之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扬起,冷声道:“既然连陷阱都使出来了,说明已经距离很近了,对方想必也很着急,现在,拚的就是毅力,就是智谋。 我军人多,耗得起。 只要他们没把握一次吃下这么多人,就不敢轻易与我们决战。 仅靠这些不入流的陷阱,除了挫伤我军士气,并没有任何意义。” 亲兵和郑冬信在一旁佩服道:“达率说得是。” “传令斥候,小心谨慎一些,哪怕慢一点也不要紧,黑夜里敌人逃不远,只要盯住了,胜利终归是我们的。” “是。” …… 夜色越发浓重。 沿着这条小河走出许久,始终没找到休息的机会。 常常是坐下不到一刻,远处就传来人声和狗犬。 “简直是阴魂不散啊。” 苏大为叹了口气,看向安文生:“文生,看来你设陷阱的功力不过如此嘛。” “屁话。” 一向注重形像的安文生被他逼得爆了粗口,白净的脸庞上浮起一层红晕:“他们人多啊,还有追踪的猎犬,陷阱能阻三五个,还能阻得了成百上千的百济军不成。” “也对。” 苏大为点点头。 他方才也悄悄回身看过,那些百济人也不知从哪找的,居然队伍里又多出了一些追踪猎犬。 光苏大为认得的,就有一种金刀犬,还有一种山东细犬,据说细犬是打猎的上品,昔年唐太宗打猎都配这种狗。 更过份的是,还看到了一种像是后世倭国柴犬的猎犬。 这么短时间里,这帮子百济人哪找的这么多狗…… “苏帅,他们有猎犬,我们甩不掉的,而且人多,只会不断逼近,万一真把咱们堵住了……” 南九郎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两名人质。 黑齿常平已经醒了,不过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至于那个苩春彦就一直没醒过,看脸色倒是越来越好,毒好像慢慢缓解了。 “如果只有我和文生还有小苏,他们人再多,只要没有同等实力的异人,我们三人都可以借助地形杀出去,不过加上九南和这两个就不好说了。” “苏帅,都怪我,给你添麻烦了。”南九郎有些惭愧的低下头。 “瞎说。” 苏大为挥挥手:“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若没有你们帮助,我一人能做成什么?九郎也无须妄自菲薄,后面需你出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是。”南九郎闻言心里这才好受一些,用力挺了挺胸膛。 看了一眼身边的河水,苏大为陷入沉思。 不是没想过借着河水洗去身上的气味,摆脱对方的猎犬。 但这条河只是小河,并不太宽,哪怕自己真的下河洗个澡,百济军也很容易跨河继续追上来。 想凭一条小河甩掉追兵,想太多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还是在拖时间,以拖待变。 对百济军也是如此。 现在还没到最后的时刻,之前的总总手段,都是双方在试探、纠缠,和疲弊对方,消磨对方的意志和精神。 “还没到决战的时候。” 苏大为暗自说了一声。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河对岸,突然露出一抹笑容:“不过也不妨碍打他们一下。” 安文生诧异的问:“此言何意?” “先送九郎和常平他们过河,我们三人,就在这边等着百济军,如果有机会能斩杀敌方主将,就能改变整个局面,如果没机会,就杀伤他们的前锋,狠挫一下锐气。” “要是情况不利,我们三人也能及时抽身。” “正是如此。” 苏大为眼神幽幽的看向来时的树林:“只有打痛他们,才能争取一些休息时间,后面的战斗只会持续更久,保持状态很重要。” “行。” 盏茶时间后。 夜风吹过,树梢摇动。 夜色里传来呜咽的风声。 一队百济斥候手里端着弩弓,小心翼翼的从林中走出,目光投向前方的河面。 月光从头顶洒下,水面波光粼粼。 “是过河了还是向两边走了?” “去两个人,检查一下痕迹。” 前队出来两名斥候,向着河边奔去。 后面的斥候分两部,一部紧张的持弓,准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后队则是牵着马。 在林中马跑不起来,这一路上大半的时候,倒都是牵马而行,既为节省马力,也是为了小心陷阱。 两名百济斥候到到河边,沿着这边河岸左右搜索片刻,有些疑惑道:“看痕迹,他们分做了几路,有人过了河,还有人……” 话音未落,只听后方突然传来沉闷的声响,有人发出惨叫:“敌袭!” 百济军惊慌失措,集体调头,弓箭手同时张弓向后。 夜色下,他们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 他在后队中,双手执刀不断砍杀。 无论是人还是马,俱被砍翻在地。 这一队斥候带队的人正是之前那名在黑齿常之身边的亲兵,看到这一幕,浑身的血夜为之凝结。 他做梦也想不到,敌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反杀。 情急之下,只能厉声呼喝:“散开!牵马的都散开,别管马!弓箭手准备!” 有的人听到命令散开了,有的已经晕头转想,只是本能的,毫无意义的狂挥着手里的刀。 眼看近百人的后队,已经被对方快要杀透,亲兵顾不得许多,厉声道:“放箭!” 咻咻咻~ 无数羽箭向着对方飞去。 但那人毫不在意,刀光一旋,化作一团光轮,所有射近的箭都被绞得粉碎。 这个时候,亲兵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铜哨,放到嘴里拚命的吹响。 呜~ 凄厉的哨音,在黑夜里响起。 同一时间,又有一个胖大的身影,出现在百济军的后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林中的苏大为吸引,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向着百济兵拍去。 隆隆隆。 地皮微微震响。 这意味着数百上千的百济军,正向这边赶来。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横刀归鞘,左手一拳向前挥出。 一记沉闷的爆响,将眼前一头战马打得横飞出去。 然后才不慌不忙跃上树枝,借力几个弹身,在树冠间穿梭:“文生,走了。” 刚才他和安文生做局,一前一后夹击,至少打死打伤百济斥候上百人。 最重要的是杀伤了一批战马。 这种精贵东西,少一匹都是极大的损失。 虽然对爱马人士来说,有点残忍,但这就是战争。 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身处敌国,容不得半点虚假仁慈。 否则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几下纵跃与安文生汇合,苏大为还有空冲他打趣:“文生,你这边战果怎样?拍晕了十几个。” “不怎么样嘛。” “还拍晕了三条狗。” 苏大为踉跄一下,冲安文生佩服的竖起大拇指:“你狠,连狗都不放过。” “恶贼,不是你提出的方案么。” 安文生气得七窍生烟。 “好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有了这次经历,想必这些百济人不敢再粘着咱们。” “你说的是……” 安文生话音未落,陡然听到一声破空呼啸,由远及近。 “小心!” 第九十五章 反杀 电光火石瞬间,安文生一掌将苏大为拍开,只见一支乌黑的铁枪快如电闪,从两人间穿过。 凌厉的风如刀般劈在两人面上,吹得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苏大为后滑两步,重心向下一坐,稳住身形。 扭头看向投枪射来的方向。 林中,朦胧的光线包裹着一人缓缓走出。 橘红色的光缠绕着他的身体,如同赤色火焰在吞吐。 这人身量不高,最多六尺余。 但是一身肌肉虬结,脸膛赤红,两耳微尖。 面上五官有些怪异,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一个马猴。 苏大为一见此人,心里就觉得无比的怪异,一句话差点冲口而出:“日本山寨孙行者啊?” 盖因为此人一身倭服,明显就是从倭国来的。 但是脸长得像猴,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肩膀上还扛着一杆铁枪,颇有几分我大唐孙行者的风范。 这马猴脸的异人出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唐语道:“嘿,你们中计了。” 声音未落,苏大为心中一跳,猛地一个缩身。 头顶上方,传出一声清脆的炸裂声。 一只乌黑的手狠狠抓过。 若是刚才反应迟了半分,只怕脑袋就要被对方当西瓜一样捏碎。 恶风呼啸,苏大为未及反击,那偷袭的异人已经从空中掠过。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那绝不是寻常的人类,而是一只背生双翼,人身鸟面的怪物。 这怪物脸色赤红,长长的鸟喙突出面颊,赤着上身,左手拿着一只铁棒,回头向苏大为发出狞恶的笑声。 “妈个……” 苏大为骂了一声:“这特么是雷震子吗?” “是天狗。” 安文生在一旁道:“百诡夜行录里有记载,这是诡异中的奇形种,排名大约两百左右。” “我知道,倭国不光有天狗,还有河童。” 苏大为回了一句,在安文生一脸懵逼的表情下,自言自语道:“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果然百济和倭国勾连颇深。” “这两个家伙有些难缠,不过还挡不住我们,一会……” 安文生话没说完,白净的脸皮上露出一抹诧异。 抬头看去,在左手方向,河的上游处,不知何时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身白衣的女子,面目看不清楚,只觉得冷。 无穷无尽的寒意,从女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 隐隐可见半透明的冰晶雪花在她身周盘旋不散。 “雪女!” 安文生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 “百诡夜行录排名四十左右的高阶诡异!” 苏大为微微一怔。 “这些究竟是百诡夜行录上的诡异,还是倭国的八百众神?” “你问我,我特么哪能知道那么多?”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 “滚!” 两人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 就见那一身雪白衣衫的女人幽幽的吹了口气,一股寒风带着刺骨的森冷,吹拂过来。 一个幽幽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中。 “逢魔之日,百鬼夜行,妾身给二位郎君见礼了。” 最后一个“礼”字消失。 雪女也随之消失在一片旋起的狂风之中。 四下俱白。 天地易色。 似乎错乱了时空。 “小心!” 安文生嘴里提醒着苏大为,双手在胸前相摩,结成阴阳之印。 四周风雪漫天,让苏大为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 仿佛自己现在身处的不是入夏的朝鲜半岛,而是又回到了征西突厥的路上。 在冰天雪地的阿尔金山山脉踽踽独行。 天地一间空茫。 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回首后望,只有自己一行孤独的脚印从远方漫延而来。 这里,居然除了自己再无别人? 不,还有人。 狂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纷乱飞扬的雪雾中,隐隐见到一个体态婀娜的女人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的步伐很慢,透着一种宁静的禅静之美。 苏大为努力的想看清她的脸。 因为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居然发现一丝熟悉之感。 像是自己前世那个同桌,那个让他初次心动的女孩。 不对,不是。 像是聂苏。 对了,聂苏踮起脚向自己悄悄接近时,就是这副模样。 苏大为想看清对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在风雪中,就像是被迷雾所笼罩一样,无论如何努力,却总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终于,女子走近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对方头上戴着斗笠,薄纱垂下,依旧无法看清样貌。 “阿兄,不认识我了?” 聂苏熟悉的声音传来,让苏大为心中松了口气。 “你也在这里?我们是中了幻术吗?” 他心中犹自带着几分怀疑,伸手将聂苏头上的斗笠掀开:“你戴这个做什么?” 斗笠随着凌厉的北风,被卷上半空。 聂苏的脸却被长长的乌发所遮挡。 这头发好长啊,长发及腰,青丝如瀑。 现在却全都挡在脸前。 苏大为心中更疑惑了:“小苏你做什么?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说话间,伸指拨开掩在聂苏面上的青丝。 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便如点穴般定住。 青丝掀开,有一只眼睛。 那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一只眼睛藏在头发里,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阿兄,你弄错了,我的脸在这里呀……” 在这里呀~ 随着回音在耳边响起。 白衣女子的脑袋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 原本的后脑,转做了正面。 正常人类,脖颈绝对无法这样转动。 苏大为心头剧震。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女人转过来的脸,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意思,就是白的。 如白纸一般。 无面女! 苏大为恍然记起前世看到关于东瀛一些鬼怪传说里,什么长脖女,什么飞头蛮,这无面女,也是其中之一。 心中震动之下,右掌带着电光猛地抓向女子。 “魑魅魍魉!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苏大为,生气了。 他极少生气,但是刚才一瞬,他真的被对方幻术所迷,以致于心神发生动摇,怀疑自己看到的是聂苏。 这是最让他发怒的点。 正如戳中他心中的逆鳞一般。 “居然敢窥探我的内心,幻化成我的亲人,该死。” 紫电缭绕。 无面女子身体被电蛇鞭打,蓦地化成片片雪白的布片,在空中飞舞。 碎布成蝶。 无数白蝶在风暴中狂舞,重新凝聚成雪女的形像。 “咯咯咯~擅长窥探内心,正是妾身天生的能力,郎君生气了?” 话音未落,雪女将头一摆,及腰的乌发陡然化作千万缕银丝,向着苏大为卷袭而来。 “人间太苦,阿姐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俩,你说好不好啊?” “好啊。” 苏大为冷笑一声,右掌一翻,不闪不避,抓住雪女的银丝,任其在手上缠绕数圈。 “抓到你了。” 银铃般鬼魅的笑音,挟着风雪,在四面八方飘来荡去。 笑音中,陡然响起苏大为一声爆喝。 一道冲天火光,自他手中爆发。 阴阳颠倒,肾水化心火。 火光如龙,循着手中银发,飞速烧向雪女。 空气中的笑音陡然中断。 雪女像是见到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从她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身体急剧扭动,但是却被长发扯住头皮,怎么也无法挣脱。 苏大为死死抓着银发:“这头发,才是你的本体吧,我给你一把火烧光了,以后你可以改名,不用叫雪女,太LOW逼,就叫火***。” “你……混帐!” 雪女眼看赤色火焰箭一般射来。 她猛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用力一扯头颅。 只听嘶啦一声裂帛声响。 苏大为只觉手中一轻。 只余十几丈长的银发在手中,被大火吞噬。 再看雪女,化作一蓬雪白的布帛,在风雪中跌宕起伏,闪电遁走。 远远的,看到布帛上有一处反光甚为醒目。 苏大为忍不住嘲讽道:“就你这个秃头模样,不重修个十几年,也不用见人了。” “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了,此仇不共戴天……” 雪女凄厉的惨叫声,如泣如诉。 四周的雪景幻像蓦地瓦解消失。 苏大为定睛细看,哪有什么雪女。 自己仍旧站在方才的位置。 只是眼前多了一堆燃烧的灰烬。 看来刚才是被雪女拖入到了幻境中,好在自己及时出手,将对方重创。 抬头看去,早见安文生正在那天狗和马猴的联手合击之下,颇有些手忙脚乱之感。 “文生,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怎么手软脚软的?” “贼你妈!” 安文生破口大骂:“老子早饭吃过了,就是跟着你逃命,从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你若腾出手了,快来帮忙。” 话音刚落,一股凶猛恶风当头劈下。 安文生脖颈一缩,白胖的身形以足尖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圈。 险之又险劈开天狗当头一棒。 还没站稳,又是一声凌厉爆喝。 马猴脸的异人手里一条铁枪带着缭绕火焰,如一条毒龙般刺向安文生后臀。 “贼你妈的,好不要脸!” 安文生骂了一声,肥胖的右手往下一挥,手上带着阴柔沾粘黏随之劲。 随着对方枪势,一磕一旋,将枪身带偏。 但是手腕上不可避免爆起一团火焰,显然吃了小亏。 “文生莫慌,我来助你。” 苏大为一声长笑,一步跨出。 陡然出现在马猴脸身后,扣指一弹。 噼啪! 一道紫色电弧,猛地抽在对方背脊上。 第九十六章 箭雨 那马猴脸背后焦糊一片,向前踉跄了几步,一声怒吼,长枪反手刺出。 直奔苏大为下三路。 这一枪来得突然,把苏大为吓了一跳:“贼你妈的,这么歹毒!” 脚步一动,闪身避开。 若是动作稍慢,只怕就要入宫做太监了。 安文生柔若无骨一掌拍向那天狗,头也不回的道:“你才知道,这厮身高五尺,也就只能玩点掏裆撩阴的招式,你要小心。” 马猴脸原本脸色就红,闻言勃然大怒,整张脸红得发紫,吱吱尖叫一声,手中长枪上猛地蹿起剧烈火焰,一股灼热气浪吹开。 苏大为足下横移,反手抽出横刀,正要劈出,就见那马猴高高跃起,活脱像是个山里蹦出来的山魈一般,双手轮圆,长枪做棒,向着安文生劈头盖脸就是一棒打下。 “在我国,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怒吼声中,火势燎原。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道:“跳起来踢到文生膝盖的男子汉吗?” 虽然有些嘲讽,但实话来说,安文生身高快一米九,端得是一条大唐壮汉。 而这倭人,横看竖看也就一米五五左右吧。 两人站一块,犹如大人和稚童,落差太过明显。 “杀杀杀!” 马猴脸的倭国异人,两眼赤红,疯了一样。 一根长枪化作火枪,劈头盖脸,毫不讲理,一下又一下,犯砸十几下,显然被盛怒冲昏了头脑。 安文生双手在胸前轻轻画圈,轻轻飘起,如一片落叶般。 无论那猴头如何狂怒,手中铁枪如何狂舞,火焰如何暴戾,却总是差上半分,沾不到安文生。 显然安文生的实力,还在马猴脸之上。 但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天狗。 天空恶风呼啸。 那倭国黑天狗双翼扇动,觑到机会,从空中疾扑向安文生。 手里的大铁棒噗的一声,猛地刺出。 古话说的好,棍怕点头枪怕圆。 长棍一般横扫,势大力沉。 一但当长枪用,万千力道集于棍首,一戳下去,在这般异人诡异的手里,威力并不比铁枪弱上半分。 安文生若被戳中,哪怕他一身玄功护体,也得被戳出个血窟窿。 瞬间就会失去战力。 而此时,安文生正被那马猴脸缠住,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 看着黑天狗凌空一棍戳过来。 想要躲避,却是差了半分。 眼看要被这粗大铁棒贯体而过,幸好,苏大为及时补位,一伸手将铁棒抓住。 黑天狗顿时一惊。 自己有双翼,飞行迅猛,这一棒如此之快,这人还能抢上来抓住? 有点厉害。 心急之下,背后双翼猛扇,想要夺回铁棒。 苏大为握着铁棍这头,却是纹丝不动。 看着浮在空中,狂扇双翼卷起阵阵恶风的黑天狗,苏大为不屑的摇头:“你比黑三郎差远了。” 同样叫天狗,这倭国的黑天狗,比自家那位可以吞天噬日的黑三郎,可是差多了。 就连黑三郎都知道,不要跟自己比力气,这黑天狗,脑子是猪吗? 呃,对不起,拿他和猪比简直是侮辱猪。 苏大为心中碎念,手里不停,手腕猛地反拧—— 嗡! 一股螺旋劲气从他的手腕借着反拧之势,沿着棍首螺旋而进,仿佛一条怪蟒。 百炼的熟铁棍陡然像是活物一样,剧烈颤抖,要从黑天狗手中跳脱而去。 “你……” 心里大骇之下,黑天狗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见那股气旋透过铁棒钻入手中。 噼啪! 双手被一股怪力吸住,情不自禁随着气旋拧转。 手指、手掌、手背、手腕、小臂…… 肉眼可见,所有的筋骨、血脉随着这诡异气劲螺旋,骨骼迸碎,筋脉撕裂,皮肤炸碎。 两只手如麻花般的拧转。 黑天狗大叫一声,慌忙松手,双翼扇动狂退。 人在半空中,还被那股劲力带着双臂,带着双手不断螺旋翻滚。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心知这几年来,苏大为勤练丹阳郡公所传鲸息之术,他自己又有际遇,不知从哪又学得一门鲸吞和鲸吸劲。 单以对元气的调用精微而论,整个长安,苏大为都能列一席之地。 一身实力不容小觑。 反倒是自己这几年,东奔西走,这修为反倒是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阿弥,你看你做的事一点也不比我少,但是在修炼一图却能惟精惟一,究竟如何办到的?莫非你擅于时间管理吗?” 口里说话,手上却不慢。 双手对摩,如推磨盘,阴阳二气流转,一下子将那马猴脸圈在里面。 “入了我的阴阳二气瓶,你输得不冤。” 安文生嘴里说着,双手一旋,阴阳逆转。 刚化柔,柔生刚。 那马猴脸方才只觉得一双无形大手按在自己身上,将自己体内气血一分两股,一刚一柔,如搓大丸子。 正在拚命抵抗,哪想安文生劲力陡然反转。 一下子用错了力,只听“喀嚓”一声轻响,内脏翻转“噗”的一口血喷出,仰面倒地。 “没错,我就是时间管理大师。” 苏大为冲安文生竖起大拇指:“不过老安你也不差,这手阴阳颠倒不错啊,什么时候教教我?” “滚!” 安文生白了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痛苦得蜷曲身体颤抖的马猴脸:“要留活口吗?还是杀了?” “杀了吧,反正倭国异人留着也不会为我所用,我们……” “乔得妈袋!” 马猴脸一个激灵,惨叫道:“留我一命,我愿降,我有用,我很有用……” “这……” “投降得这么快,一点节操也没有。” 苏大为犹豫道:“万一是假投降,背后插一刀更麻烦。” “说得是,还是一刀宰了比较省力。” 安文生深以为然的点头。 噗! 马猴脸一口血喷出来:“别,留着我,愿为二位效力,我们倭国投降都是可以转投做武士的,不杀啊,不要杀啊!” 一急之下,马猴脸整个人都凌乱了。 生怕苏大为他们就是一刀下来。 “他刚才是不是说‘别留着他’?” “好像是。”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奇怪的要求,不如……我们满足他?” 马猴脸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两位大唐的壮汉,你们是认真的吗? 怎么感觉跟“咒能”一样,一捧一逗? 咒能,是倭国戏剧的源头,记载于倭国第一部和歌集《万叶集》中。 还没等苏大为和安文生商量个所以然出来。 陡然见林中树叶摇动。 百济军马,一队队,一行行,列阵而出。 来了! 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 方才有意拖延时间,没有打了就跑,就是觉得还不够。 如果不让这伙百济追兵足够的代价,只怕之后还会跟附骨之蛆一样紧盯着不放。 先前布下陷阱就是警告。 后杀斥候亦是警告。 但是显然,这伙追兵的首领,十分顽强,到现在,仍然没有动摇。 以苏大为的判断,最好是有机会来个斩首。 或者,再给这伙百济兵以更大的杀伤。 如果情况不对,以他和安文生的身手,也可以从容退去。 苏大为和安文生对这个计划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所以心态比较放松。 但是下一刻,等看清对方的配置后,苏大为暗骂了一声。 这是个狠人。 对方摆出的已然是进攻的阵型。 箭手在前,弩弓手在后,两翼弩弓手和枪兵阵列森然。 后方还有不安的刨动着前蹄的战马。 只看了一眼,苏大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林中不适合展开阵型,但是在这条河边,刚好有一片开阔地带。 而背后有河,苏大为他们没办法从容退走,几乎是给自己陷入到一个不利的环境里。 “文生,跟我冲阵!” 苏大为对战阵极为敏感,一眼看出对方意图,低喝一声,抓起地上的马猴脸,迎着百济军冲上去。 对上箭手,拉开距离是找死。 大意了,没想到这支百济军的首领如此狠辣,这种阵势摆明了就是不管牺牲多大,也要把人拖住。 当真是够狠。 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耳中听到崩崩连响。 百济军前锋的箭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箭如雨下。 马猴脸一张红脸顿时绿了,惨叫道:“放我下来,你抓着我做甚?” “刚才不是说要投降吗?到你报效的时候了。” 苏大为低吼一声,两手较力,马猴脸在他手中,如陀螺般的旋转开来,当做手中一张肉盾。 原本想着有一名异人在手里,对方也许会有所顾忌,哪知这伙百济人却毫不犹豫放箭。 看来要重新评估这二者的关系了。 第一,说明百济军的领军人物够铁腕。 第二,他与这些倭人关系冷淡,而且不顾忌鬼室福信的看法。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手里只觉得大力震动,耳中听到噗噗连声。 一刹那间,也不知手中肉盾中了多少箭。 那猴头开始还在惨叫,渐渐声音弱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苏大为动作神速,只是瞬间,便逼近百济军。 这个时候,弓箭手刚射出第一支箭,还来不及射出第二箭。 便在这时,耳中听到崩崩连响。 从两翼,无数弩箭射来。 弩的上箭比弓慢,但做为弓的补充,在这个距离下,无疑有更强大的杀伤力。 从两翼射来,苏大为也难以再用肉盾抵挡。 他再强,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躯,还没做到刀枪不入。 若是战阵上,身披一身明光甲,那又是另一回事。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暴喝一声,一扬臂,将手里的马猴脸当做炮弹般狠狠掷向前方,撞入箭阵中,打乱箭手的节奏。 否则弩箭射完,接着正面又是大量的箭雨。 那样就麻烦了。 扔出人质,同时闪电般取出降魔杵在手,心念一动,化作巨大圆盾,身子一缩,藏在盾后。 圆盾以一个斜四十五度角挡在身前。 苏大为人随盾走,圆盾如车轮滚动,他的身体藏在盾后也随之翻滚。 铛铛铛!! 第九十七章 一局定生死 无数巨响敲击在圆盾上,如雨打芭蕉。 但这有一个问题。 圆盾挡得了一面,挡不住另一面。 这批弩箭几乎是从两翼同时射来的。 苏大为只能尽量缩着身子,让自己飞快滚动。 只要我滚得快,这些箭就射不到我! 想法很好,但是不断被弩箭射中大盾,移动速度自然快不到哪里。 感觉到无数弩箭贴着自己屁股不断洒落。 苏大为大声道:“文生,帮我挡一下。” “贼你妈,你还有盾,老子我什么都没有!” 安文生气急败坏的喊道。 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别说帮苏大为了,自己都暴露在百济军的弓箭之下。 若是两三百人的斥候倒还好说,可现在是百济追兵齐至,放眼看去,至少有七八百人的箭手,这瞬间箭雨的密集程度,已经超过普通异人的能力上限。 战阵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个体力量,而是群体凝聚起来的威能。 纵然是异人,也无法轻撄其锋。 若非如此,大唐长安那些诡异,也不会甘心与人族和平共处。 单靠一个太史局和李淳风可压不住他们。 而靠大唐武功赫赫,战无不胜的玄甲精骑,挥军之下,足以使天崩地裂。 这才是诡异和异人不得不蛰伏的最重要原因。 历朝历代,从不缺乏能人异士,但是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再强的个体也只有臣服,否则只有隐遁山林一条路。 安文生刚刚跃起躲开左翼的弩箭,耳中突然听到一阵机括声响。 头皮一跳,本能的右手一掀,将外衫脱在手中。 人在空中,右手一旋,长衫带着阴柔之力,急速旋转。 耳中听得噗噗连响,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身不由己向后跃出。 人还未落地,又是大片箭雨洒下。 手里的长衫,早已千疮百孔,破烂得不成样子。 安文生不得不向后急退。 苏大为比他好一点,又往前迫近了一些。 正要从盾后跃起,陡然间,前方所有的箭雨集中在他的大盾上,疯狂攒射。 叮铛狂响。 巨大的力量推着苏大为不由自主倒滚回去。 别说想接近军阵,连护住自己都困难。 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法。 耳中听到又是一阵机括崩响。 左右双翼和前方的弓箭手,三面同时向他的大盾射来。 身体四周,方才还是空荡的草地,突兀的就多出一片箭林,密密插在地上,随风颤抖着。 苏大为的身形被箭雨限制住,越来越移动困难。 此时只能勉强把大盾斜顶在头上,从下面缝隙看去,那些百济军马,正随着箭手得势,缓缓前移。 远程弓箭压制,近处用长枪阵,再次用刀盾,最后放骑兵,此乃放之四海皆准的战术。 看来常年和大唐打交道,这些百济人把唐军的布阵之法,也学了个十足十。 苏大为一面不断后退,一边在心中暗想:这伙百济军的精锐程度,几乎接近大唐府兵精锐。 若百济军皆有这样的水准,唐军登岛之后,怕是得有一番恶战。 耳中听到百济军中传来整齐的鼓声,还有号角传动。 眼见一面大旗从百济军中,缓缓前出。 苏大为一眼看见,心中一喜。 他手中圆盾左右拍击,将最后一波箭枝挡开,闪身退到安文生身边。 “如何?” “总算把率军的主将引出来了,剩下的就看你的布置了。” 安文生抹了抹头上的汗,呼了口气。 刚一番交手,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对体力消耗极大,也是他生平未曾遇到过的恶战。 只稍逊于上次从雪山顶上一跃而下。 想到这里,安文生突然反应过来。 好像跟着阿弥这恶贼,遭遇的都是强敌恶战,几次死里逃生,险到极处。 自己跟着师父袁守诚那么多年出入西域都不曾发生什么危险,偏偏遇到阿弥就一准没好事。 怪哉。 回头得问问袁师,这阿弥究竟合了什么星象,该不会是什么破军、七杀吧? 苏大为自是不知安文生心里的想法。 他们方才动手,目地只有一个,就是重挫一下百济军,令他们知难而退。 其中,斩杀敌将,又是最优解。 目前一直没露面的聂苏,就是担任这个重要任务。 如今敌人主将看着要出来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苏大为目光盯着百济军的主将大旗,心中略微紧张。 斩将这种事,就算他自己出手,都不会有任何紧张情绪,可偏偏这次是让聂苏做这种事,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这叫关心则乱。 其实按聂苏的身手,别说斩杀敌将,就算是这些百济军一齐涌上,只要不是方才那种箭阵不停的射击,聂苏都可以轻松脱身遁走。 聂苏身上,保命的绝活多着呢。 苏大为想起初识聂苏时,聂苏虽还未开灵,但天然就会胎息之法。 自己都是后来经过艰苦修炼才达到胎息之境。 也全靠着学会聂苏的胎息之术,这次对苩春彦他才能闭绝呼吸,对香毒免疫,动起手来,几乎是苩春彦天然的克星。 世事因果当真难料。 就在苏大为心中想这些事的时候,那位百济将军的大旗却在快要出阵时停住。 百济军排成严重的阵列,向着苏大为和安文生缓缓压上来。 弓上箭,弩上弦。 眼前又是一波箭雨将要泼洒过来。 苏大为眉头微皱了一下,食指和拇指扣成环,放到嘴边吹响一声呼哨。 暗夜中,突然枝叶摇动,传来阵阵夜袅之声。 百济军虽然还在前进压制,便是队伍步伐不由微微有些散乱。 这是人心本能的反应。 当遇到突发之事,有人会想继续,有人会迟疑,有人会想观望。 人心不齐,队伍就会发生骚乱。 这支百济军,虽然骨干是由黑齿常之一手训练的骑兵组成,但还有一些是熊津城本地征召的士卒。 列阵时看不出来,但是遇到突发状况,便显出差别来了。 “伏兵?那些唐人似有伏兵?” 郑冬信凑到黑齿常之耳边略有些紧张的道。 “传令,让左右两翼护住阵角,中间继续前进,不用怕,这伙唐人就算有帮手也不会多。” 黑齿常之漆黑的双眸在火把照耀下,闪过幽幽的光芒,那里面,充满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鼓声变动。 左右两翼的军阵,徐徐变动,护住两翼。 后军也留一部分防住背后。 前阵继续前突。 箭手分开两边,中间枪兵大步上前。 苏大为看到这一切,不由有些讶然。 他本以为,百济军的将领会继续用弓箭压制,这也是以普通兵卒对抗异人时最安全的战术。 没想到对方这意思居然是要用长枪战来近战。 疯了吧? 凭这几百枪兵,想对付他和安文生? 苏大为再次含住手指,又吹了一记口哨。 在他一旁的安文生看了看他,看出来苏大为在用哨音召集人手。 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虽然情况有些特殊,实际上,百济的军将与苏大为,都在无形中以兵法较量。 攻心之术。 从开始双方一追一走,是在无形的意志较量。 最后是以苏大为让他布下陷阱震慑对方开始,显然苏大为有些急了。 但此举并未能阻止百济军的继续追踪。 此时苏大为借着河水,将南九郎和常平、苩春彦送过河对岸,抛下后顾之忧。 决心在这里重挫一次百济军。 虽然没料到对方队伍里会多出几名异人和诡异,但结果还是向着苏大为有利的一方前进。 只是没料到,此次率领百济军的人,意志力如此顽强,到这个程度,还敢用堂堂正正之师来正面对抗异人。 毫不畏惧可能带来的死伤。 接着就是苏大为的举动。 他的口哨传音,自然不是传给南九郎听的,而是另有伏笔。 看百济军左右翼开始动摇,就知道这些人的军心有些不稳。 就是不知道苏大为埋伏了多少人手,是否足以冲乱百济军的阵脚。 若对方军阵动摇,哪怕指挥将领藏于军中,聂苏也有足够的机会,发出斩首一击。 不过,这个百济领军的人物,还真是狠啊,居然舍下两翼,中军前出。 这是不要命了? 想要把赌本全推出来,一局定输赢? 第九十八章 兑子 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中的。 然而真正高明的智者,目光能穿透表面的迷雾,看到本质。 这一局苏大为虽然不知道百济将领的身份背景,但是通过对方的动作,他的应对也是不断在升级的。 从一开始想甩掉追兵,发现对方极其难缠。 中间双方反复试探,稍沾即走。 这个阶段,互相在试探对方的实力与决心。 在发现百济人是铁了心要耗下去,苏大为在走出丛林前,在河岸边,终于改变了策略,决心给百济军一个狠狠的教训。 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指挥这支军队追踪自己的将领不简单。 如果不设法阻断,这支百济军,只怕真的会一直纠缠下去。 一天两天还撑得住,若是拖个三五天,在没有补给和充分休息,不断被追兵施压的情况下,只怕他和安文生、聂苏三人状态都会急剧下滑。 这里毕竟是百济人的主场,他们这些兵马能获得沿途城镇源源不断的补充。 而苏大为他们,连食物都不能保证,简直就是一场“野外生存”考验。 更何况敌人一直咬在身后,只要稍露疲弱,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上一口。 到那时别说吃东西,当真是连合一下眼都做不到。 神经高度紧绷,是会出问题的。 既然推演出这个结果,自然要改变策略。 苏大为不愿与百济的官兵多做纠缠,杀敌方小兵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但这个时候,为了保证接下来的战略安全,他必须选择强袭一次,将对方打伤打痛,至少替自己和身边的伙伴赢得一个能休整的时间。 若是能将敌将斩首,或许这支兵马会不战自溃,那样危机就彻底解除了。 他设下陷阱让,是给对方的一次警告,最后试探一下那位看不见的对手,是否会知难而退。 当发现对方心志坚定,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苏大为这边,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将南九郎他们送过河,就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 何况,在河岸这边,苏大为也看到了都察寺暗探留给他的记号。 那是刻在河岸边石头上的一些细微符号,只有都察寺自己人才认得出。 苏大为并不是一个人,他在撤离出熊津城之前,早就先安排人手撤出,并做了一番布置。 现在,是用到这些人的时候了。 虽然人不多,但胜负有时候并非是看人数多少。 而是看你如何去运用。 这便是看双方谁的战术技巧更高明。 既是暴力的碰撞,也是双方智谋的比拚。 真正高明的兵家,可以超出战术,上升至谋略、战略,甚至将这种博弈,升华为一种艺术。 苏大为执先子,先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他显得有些急切。 从下午与苩春彦作战,直到深夜,一直被这伙百济追兵追在身后,无数次的纠缠、暗杀,试探、反击,说不累是假的。 除了征西突厥那次,苏大为还从没试过神经紧绷到这么久。 难免有疲惫感。 心里也难免会有焦躁。 埋伏在河岸两侧的都察寺暗探在苏大为的哨音指示下,出手了。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并没有傻到直接冲上去,而是多摇动枝叶,旗帜,多用树枝卷起沙石,以做疑兵。 此外,便是都察寺配备的角弩。 接二连三射出的弩箭,逐一点射向百济军两翼。 人虽不多,但是都察寺派到这边的人,身手都不错,特别是用角弩,都有相当的准头。 而且大唐肉食丰富,这批人都没有夜盲。 隐在黑暗中,射杀那些拿着火把的百济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两翼的百济军越发骚动起来。 有人张弓还射,有人大喝着举盾,明显在指挥上出了问题。 百济中军,被骑兵簇拥的黑齿常之听到两翼传来的动静,时不时有人被射杀发出绝望的惨叫。 他那双如刀锋般既浓又挺的眉毛,紧紧的蹙在一起,却始终不为所动。 “达率……” 郑冬信有些仓惶的四面看着。 两翼传来的动静,让他晕头转向,心中方寸大乱。 “不要紧,两翼是假的,虚的,在百济,他们不可能有大量人手,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黑齿常之扬了扬眉锋,长吸一口气,伸手从腰畔拔出长剑,指向前方:“传令,全速进击。” “啊……是!” 虽然听着两翼不断有人被射杀,心中慌乱,但郑冬信还是本能的相信黑齿常之的判断。 大声下令。 传令兵将命令逐级下达。 咚咚咚咚~ 战鼓声再次响起,节奏变了,速度变快了,变得锵铿有力。 前方挺着长枪的步卒,开始加快脚步,向着苏大为与安文生如墙而进。 两边,也分出弩手呈翼状展开。 这样子是要将苏大为和安文生包在中间,凭借优势兵力,将两个异人生生耗死在这里。 “这是个疯子。” 安文生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向苏大为道:“是战?” 到目前为止,埋伏在暗处的聂苏依然没出手,这就说明对方的主将极其谨慎,一直没露出破绽。 这种情况下,是否还要继续耗下去? 若被这批百济兵围上,真要突围,只怕也要花费一番手脚,甚至有受伤的可能。 一但受伤,就更难摆脱追兵了。 在敌国的国土上,受伤,往往意味着死亡在敲打着窗门。 “有意思。” 苏大为眯起眼睛,平静的注视着不断逼近的那些百济兵:“他这般举动,是想和我换子?拿这上千名精锐步卒来换我们的命?” 说着,他呵呵一声:“想太多了。” “那咱们?” “都到这一步了,别想着撤,我们累,他们更累。” 苏大为长吸了一口气,声冷如铁:“狭路相逢勇者胜,上吧。” 他这声上吧,包含了极强烈的自信。 这种自信,是身为不良人在长安一次次的破案,身为都察寺卿将一条条情报都掌控在手中。 身为大唐征西军,右果毅都尉,率领麾下数百唐将,攻袭金山南麓草原,大破胡人部落。 追击数千里,远去西域,活捉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有身为异人,拥有远超常人力量的自信。 更有,对聂苏的信心。 聂苏一定会在关键时刻,将敌将斩首,完成这次逆袭。 “既然你想换子,那便换了试试。” 苏大为心中,对着那位看不见的敌方将领低声道:“看看你是否有命笑到最后。” 他将降魔杵化作臂盾扣在左臂上,右手抽出腰间横刀。 月凉如水。 银光泻地。 不,那不是银月光华,而是比月光更冷三分的刀锋。 霎那间的锋芒,成为夜色下最绚烂的烟火。 月光下,惊鸿一瞥。 苏大为足踩九宫,身如游龙,早已人刀合一,向着敌方枪阵反冲上来。 破锋八刀,第一势。 劈! 这一幕,令百济枪阵有一丝骚动。 谁也没想到,这唐人如此凶悍,对着如林的枪阵,居然敢反冲上来。 不过,这批枪兵都是由黑齿常之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身体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第一时间,双手握枪,沉腰坐马,将长枪递出。 苏大为速度虽快,但是还有比他更快的。 不是长枪,而是箭。 在中军步卒里,黑齿常之一直预留有弓箭和弩箭手。 人数不多,但都是他手下最善射之人。 草原中的神箭手有“射雕者”之称。 而百济人,也有自己的神箭手。 若能百步之外,一箭从铜钱眼中穿过方可称之为“神射”。 在这支枪兵中混入的,正是这样一支神射手。 半岛之民游猎成风,一向推崇弓箭之术,甚至千百年后还传说唐太宗李世民在攻打安市的时候,被高句丽的神射手一箭射瞎左目。 虽然是岛国之民自己的YY,但也可以看出,他们对射手是如何的推崇。 直到后世,这种箭道,仍融入在他们的骨血里。 此时苏大为一时不查,顿时陷入被动。 上百支箭,几乎是密集的,冲着他一人而来。 先前的箭雨虽然铺天盖地,但同一时间落在他身上的,绝对不超过十支。 可是现在不同,这一瞬间,向他射来箭雨多达数十支,上百支。 几乎眨眼就会变成刺猬。 这种密集的杀伤,简直恐怖。 苏大为前冲的势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猛地顿住。 第九十九章 中计 这一瞬间,集中作用在苏大为身上的力量,何止千万斤。 纵然有降魔杵化作的臂盾挡在身前,苏大为的身形也不可抑止的先是一顿,继尔在密集的箭头撞击下,向后滑退。 地面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仿佛铁犁翻过。 安文生身形如一抹轻烟般自苏大为身后跃出,双手大袖一挥,自袖中飞出数点寒星。 他是从不屑于用武器的,一直是凭着一双肉掌对敌,但此时情况特殊,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 寒芒一闪。 百济军中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被安文生射出的暗器打翻了五六人。 人虽不多,但造成的骚乱却不小。 官兵对付异人最大的凭仗乃是建制,成建制的集中队列,如墙而进,利用集体的力量,去碾压强大的个体。 此时这一骚动,箭手后续射击的动作,不由稍微乱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间的机会,安文生早已跃过数十丈的距离,双手带着大袖,轻轻从地上扫过。 地面砂石飞起,被一股阴柔气劲包裹着,继续向百济军中弹射而去。 到了安文生和苏大为这种程度的异人,其实力已经和传说中的武道宗师差不多了,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这一下,刚要稳住阵脚的百济军,又被劈头盖脸打得有些发懵。 虽然砂石不致命,但顶在最前排的士兵两眼被迷住,有倒霉的被石块打中面门,顿时血流如注。 安文生身形虽胖大,出手却甚为阴毒。 借着这两轮暗器,延续百济军中动作。 他的身形贴地疾掠,已经一头冲向百济军阵。 就在此时,耳听百济军中有人发出大喝。 前排混乱的兵卒慌忙向两旁散开,露出后排的军容。 安文生正在加速前奔,一眼瞧见百济军后面露出来的人马,顿时脸色微变,心中叫糟。 前排枪兵撤开,后面居然是举着弩弓的弩手。 崩! 上百支弩箭向着飞扑上来的安文生射去。 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电光火石瞬间,安文生低啸一声,身体猛地往下一沉,一记后仰,身体平平拍在地上。 无数弩箭几乎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凌厉的破空呼啸,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还没等回过神,陡然心头一跳,不及跳起来,身体如皮球般横着滚开。 噗噗噗! 地面上,瞬间多出十几支长枪。 刚才他要是动作稍慢,已经被百济军补位上来的枪兵给扎个透心凉。 情况虽险,安文生心中却镇定下来。 方才距离远,怕你这些弓箭手,现在都冲到阵前了,还怕个鸟。 冲入阵中大杀四方就是了。 近战,除非对方也有强大的异人,否则凭一般的军阵,很难困住他。 凭一人之力,杀退一支人数上千的正规军,那是颇有些困难。 异人的体能绝不是无穷无尽的。 但若是异人一心想走,一般的军卒还真留不住。 左手一拍地面,安文生腾空而起,如大鸟般撞入百济军中。 杀声震天。 几乎同一时间,苏大为在化掉击打在身上的巨力后,甩了甩震得酸麻发痛的双手,脚步一变。 他的身法蓦地变得诡异起来。 龙形九变。 无数的残影涌向四面八方,一时令百济军中那些神射手眼花缭乱,不知哪个才是真身。 比起九宫步的小范围圆转如意,龙形九变适用的范围更广。 那些神射手有的射向左边残影,有的射向右边,有的选择中间。 但无论他们卖力射出多少,穿过的都是虚影。 天空发出一声长笑,苏大为的身影陡然自半空中落下。 手里横刀劈落,大开大阖。 刀芒乍现。 与颈血同时喷出的,还有敌人斗大的头颅。 到了这个程度,敌人的箭手基本废了。 在贴身肉搏上,异人的力量对普通人是碾压。 “挡我者死!” 苏大为大喝一声,奔腾的电光缠绕着横刀,杀入枪阵。 四周涌上来的百济军,无人是他一合之敌,瞬间被杀得支离崩碎。 黑齿常之苦心训练出来的精锐,在苏大为和安文生联手之下,节节败退。 中军动摇。 那面独属于黑齿家族的军旗,在骑兵包围下不安的颤抖着。 旗下,郑冬信发出悲愤的喊声:“达率,让我带人去阻拦他们,达率快走。” 骑在马上,纹丝不动的黑齿常之看了他一眼,以一种异乎寻常冷静的声音道:“谁说要走?” “那两个唐国来的异人,反杀过来了。” 郑冬信咬牙道:“再不走,只怕来不及。” 黑齿常之并未动摇,而是以马鞭指着阵前:“前军被冲乱了,但是中军还能稳住,现在如果后退,士气崩溃,你可知是什么结果?” 郑冬信激灵一个冷战,反应过来。 虽然这两个大唐的异人勇悍,但毕竟人手,只要中军稳住,就还有机会。 若是现在主将逃走,必然导致全局崩盘。 “可是达率,那些兵卒都是这些年您辛辛苦苦,一手练出来的精兵啊!” “若能抓住或者杀了这两个异人,就算折损一半也是值得的。” 黑齿常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他的眉头紧拧,显然也是肉疼至极。 这支亲军中,每一个人他都认识,都能叫出名字,都是同吃同住,一同训练出来的袍泽,感情极深。 但是,他更明白,一切都有代价。 若为了实现战术目标,就必须有牺牲。 军中岂能有妇人之仁? “不好,快要冲上来了!” 郑冬信一扭头看到苏大为攻势凶猛,狂突猛进,已经连破三层阻拦,眼看就要将前军的枪阵杀透。 而安文生如一个幽灵般,蹑手蹑脚的跟在苏大为身后,不时的出手补刀,打法极其阴险。 两人一刚猛,一阴柔,刚好互补。 攻得猛烈,守得滴水不漏。 不待黑齿常之下令,沉不住气的郑冬信急呼道:“亲信,保护达率!” 四周的近卫精兵,闻讯一下子聚拢过来。 所有人,都全神惯注在正面冲上来的两位大唐异人身上。 谁也没发现,从头顶上方,有一片白雾飘落。 聂苏一直在等,等一个最佳的出手机会。 直到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正面的苏大为和安文生吸引住了。 战况到了最胶着的时刻。 聂苏身周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气雾,飞过半空。 掠过百济中军大旗时,柔若无骨的右掌,向着下方黑齿常之挥去。 嗤! 黑齿常之原本正凝神观察战场,心头陡然一跳。 那是武将在战场上对危险的直觉。 仰头上看,惊愕的看到头顶上方,爆开一片冰雾,仿佛无穷无尽的冰雹,落了下来。 空气隐隐传出撕裂呼啸。 一切都太快,黑齿常之的瞳孔收缩,心中狂呼着警讯,身体想要翻身藏在马腹下。 但是来不及了。 意识达到了,身体没那么快。 眼睁睁看着头顶上方的冰雹接近,身体却慢如老龟,缓缓向一侧倾斜,犹如电影慢镜。 聂苏的嘴角已经挑起,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这是阿兄第一次让她担负如此重任。 赢定了! 轰~ 下方,突然亮起诡异的血芒。 红光映亮了聂苏的脸颊,也映红了她惊愕的双眸。 一只手,打横伸过来,大手一张,掌心细密的红纹纵横交错,织成一只大网。 红网一张,将所有的冰雹收在网中。 红光大盛,隐隐带着空气嗡鸣,似有无数佛音禅唱。 那是一个光头的僧人,看年纪在六旬左右,脑门锃亮。 额头上满布着细密的皱纹。 看他的神情甚是愁苦,透着一种历尽沧桑的老迈之感。 但是他的双眼,虽然细小,眼中却透出犹如少年人的精明狡黠之色。 眼皮开阖间,时不时透出精光。 这种反差落在一个年老僧人身上,显得极不协调。 老僧大袖一挥,将黑齿常之从马背上轻轻送到一边,同时另一手血芒大盛,红光罩向聂苏。 “哪里来的妖孽不知天高地厚。” 聂苏心中又急又怒。 低声骂道:“哪里来的贼秃和尚,六根不净!” 嘴里骂着,但是对于一出手就收了自己神通的异人,她也不敢轻视。 身体打横飘开,带着一条水雾聚成的尾巴,如同穿行于天际的慧星,急追向黑齿常之。 老僧大袖一甩,向着远遁的聂苏淡淡道:“回来吧。” 一股无形无相的吸力,骤然迸发。 虚空中,隐现一尊血佛虚影。 苏大为此时刚刚杀透枪阵,正向着百济中军突入。 他的力量对普通兵卒是碾压,但绝不能陷入军阵鏖战,只能不断突进,将敌阵杀穿。 一但被百济军优势兵力包围住,层层削磨,只会被迅速耗尽体力。 身为异人,必须明白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绝不能与堂堂正正之师,去拚阵地消耗。 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就在他看到百济中军的将旗摇动,似乎受到自己冲阵影响时,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去。 聂苏与一个百济僧人正缠斗在一起。 空气中,爆发出只有异人才能感受到的巨大元炁波动。 “小苏!” 第一百章 惊雷 安文生身体突然飞起。 以他那胖大的身形,如此轻盈的动作,简直诡异至极。 人在空中,双足连点,直接踩着下面百济兵的脑袋,向着聂苏方向冲去。 “阿弥你稳住,我去支援小苏。” 他和苏大为都杀到了军阵中间,再往前突破数道人墙,便可冲至聂苏与那僧人交手的地方。 苏大为正要奋力劈开人墙,剖上去做接应,陡然察觉有异。 抬头看去,百济中军的骑军军阵分开两边,露出一群奇形怪状之人。 这群众人衣着有鲜明倭人特点,身上披挂漆甲,上绘鬼神。 脸上也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看上去简直跟鬼怪一样。 苏大为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倭兵。 不应该说是倭人里的军事贵族。 身上衣甲以绳索穿连并且层叠甲片,下面的甲片覆盖连成一片的底端,形成下宽上窄的样式。 这是倭国从平安到飞鸟时代的衣甲,也是奈良时代大铠前身。 苏大为之所以认识,因为他前世曾看过一次倭人的衣甲兵器展览,还留有印象。 比起大唐此时的唐六甲,倭人的衣甲显得十分简陋,有着装备代差。 但是比起衣甲,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身份。 军事贵族,侍奉天皇的武士集团。 只有这样一群人,才会配上这样的衣甲。 见鬼了,倭国天皇武士团什么时候出现在半岛? 这个情报缺失了,需要尽快补足这一块,重新制订战略。 这一切,从苏大为脑海一闪而过,仅凭这些倭人武士,还不足以令他却步。 横刀合于身前,人随刀走,正想冲入敌阵,试试这些倭人的斤两。 突然,百济中军鼓号一变。 咚咚咚~ 鼓音越发急促,变得杀气腾腾。 苏大为久经战阵,心中顿时一紧。 这是伏兵四出,歼灭敌人的鼓号? 眼角余光看到,百济中军骑兵后退,另有一支人兵卒从阵后走上前。 这些人每三个为一组,一人推着一种类似独轮车的小车,车上赫然竖着一张大弩。 若说弩,也不完全对。 因为这种弩和后世苏大为见过的弩皆不相同,和唐弩也不同。 看上去有点像…… 苏大为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句话脱口而出:“诸葛连弩?” 贼你妈,不会吧。 这东西不是蜀国诸葛亮发明的。 木牛、流马和计划连弩。 后世有考证过,说木牛流马就是独轮小推车,适合在蜀国那种山地运粮。 而连弩,却一直很难完美复原。 因为实物早就没有了,后世多是出自脑补,制作出能连发的弩,就称是诸葛连弩。 若他们亲眼看一看百济军中推出的这种独轮车上所置的连弩,只怕要惊掉下巴。 首先就是大。 这种弩横向张开,有一人长。 其此就是粗。 无论是弩臂、弓弦还有装箭的匣子都透着巨大。 再加上旁边两人明显是孔武有力之士,独轮车上还放着不亚于攻城弩一般,粗如儿臂的硕大箭头。 苏大为直觉要糟。 阵中杀声震天,百济军的两翼已经张开,向着林中苏大为所设的疑兵之处反卷而去。 前锋被杀散的那批枪兵没有直接崩溃,而是向两旁退出战场,重新结阵。 中军在后退,将独轮车和连弩的阵线推出。 倭国武士军团,在连弩阵线之后,严阵以待。 在连弩的两旁,已经有弓弩手重新排成阵列,护住连弩车。 此时阵势还未成,正是连弩车最脆弱的时刻。 更远处,那杆百济军中军大旗下,一名年青的将军一身黑甲,手扶腰刀,立于旗下。 目光穿透兵卒军阵,平静的看向苏大为。 双方目光一碰,彼此心中都是一凛。 无数火把燃烧着,将整个夜间战场照得灯火通明。 苏大为心中已将敌将的全盘布置推敲清楚。 心中暗叫一声厉害。 之前种种试探,甚至杀伤,都没能令敌将分心动容,只怕,等得就是这一刻吧。 这才是他的后手,底牌。 凭借连弩,军阵之威,将异人限制在狭小的包围圈中。 要么战死,要么活擒,再没有别的机会。 苏大为纵观全场,脑中飞速转动。 他的腰脊一拧。 身形瞬间消失。 百济这次指挥全场的将军确实厉害,但是自己仍有机会。 在阵势合围之前,只要抓住对方主将,便能破局。 苏大为此时与军旗下的黑齿常之,只隔着四道兵卒布成的人墙,距离不过五十余米。 龙形九变,身法奇诡。 普通兵卒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苏大为的动作。 惊呼声中,苏大为早已踩踏着百济军的头顶,身形高高掠起,向着一身黑甲的百济将领扑去。 就是此人! 这次百济的追兵就是此人指挥的,真是年青得过份啊。 百济似乎也是能出名将的。 不知此人与传说中的黑齿常之相比如何。 这些念头刚刚闪过,眼前突然看到一片刀光。 是那些倭人武士,拔出随身佩刀,向苏大为拦截。 这些武士的身法刀法,有异于中原。 双手执刀举过头顶,跳荡而前。 所谓跳荡,就是如猿猴一样,飞身腾跃。 一次跃出,能达三米。 巨大的刀芒,要将眼前的一切斩碎。 这种刀法,源自先秦。 昔年扶苏被胡亥和赵高矫诏赐死,扶苏族人不甘灭族,向东渡大海,沿着徐福旧,逃至扶桑。 带去了冶炼、文字、武技种种艺能。 令还处在蛮荒中的扶桑,有了一次飞跃般的进化。 倭人这才从结绳记事,过渡到了邦国时期,间接催生出后来的邪马台王国及卑弥呼女王。 其实以中原和东海之近,两族交流一直延绵不断,进入倭国开启民智的,何止是徐福?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手中横刀大开大阖,刀上电弧缠绕,光芒万丈。 轰! 耳听一声巨响。 挡在前方的七八名倭人,手中大刀齐中断裂,胸前多出一道巨大的裂隙。 竟是连刀带衣甲,被苏大为一刀劈开。 一刀之威,挡者披靡。 苏大为击碎倭人阻挠,刚要上前,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尖利的呼啸。 眼角余光看到,之前受伤的黑天狗,不知何时飞在上空,双手执铁棒,狠狠一棒打来。 苏大为怒喝一声,不闪不避,伸手一抓,那只挟着万钧力道的铁棒,被他牢牢抓到手里。 黑天狗之前吃过大万,见状从鸟嘴里发出一声怪叫,慌忙松手。 背后双翼努力扑腾,身形向后浮升。 迟了! 苏大为掌心元炁一吐。 铁棒被雷电所包裹,化作一条通体赤红,电光缭绕的流星,向着黑天狗直追而去。 噗~ 铁棒穿透黑天狗的胸膛,带着他的身体飞射向远方。 半空中下起一蓬血雨。 黑紫色妖异之血。 解决了黑天狗,苏大为脸色微变,蓦然觉得双脚一重。 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一层冰晶。 一道白色的女子身影,挟着风雪,咯咯娇笑着飘退。 “郎君,你害得奴家好惨啊。” 说到最后的惨字,娇笑已变成咬牙切齿的怨毒。 “装神弄鬼,阴魂不散。” 苏大为大怒。 眼见着百济敌将被兵卒保护着迅速后撤,脱离自己的威胁,一股无明之火从心头升起。 劲力一吐,脚下冰晶粉碎。 右脚顿地,无数碎石结晶腾空飞起。 苏大为右手一挥,呼的一掌扫在这些碎石上。 但见去势如流星,激射向飞退的雪女。 同一时间,苏大为身形腾空,后发先至,追上那百济将领,横刀顺势下劈。 天策八刀。 同样的天策八刀,在苏大为手中,已经具有不可思议的威能。 元炁化雷,雷电四射。 横刀在他手中,化作通体亮白的光刃,向着敌将斩去。 无数百济兵卒涌了上来,用身体,用手里的武器,喊着苏大为听不懂的吼叫,奋不顾身的迎上雷电之刃。 轰! 电光横扫,冲在最近的十几名兵卒瞬间被劈得粉碎,身体被电蛇焚毁。 连声音都不及喊出,便化作飞灰。 但,那百济将领终究是逃了出去。 苏大为还想追赶,心中突地一动。 长叹一声,执刀在手,斜指地面。 战机已失。 敌人的连弩已经布好,不及布好的也有大量的弩弓和神射手补位。 现在想的不是如何击杀敌将,而是如何全身而退。 就在这一刻,耳中听到聂苏的一声低呼。 这声音在阵间虽然轻微,但听在苏大为的耳中,却如惊雷。 “小苏!” 抬头看去,一眼看聂苏,从半空中笔直坠落。 方才那妖僧,双掌赤红,正欲对聂苏扑杀。 时间仿佛静止。 安文生低喝一声,双掌合扣胸前,罩向妖僧。 阴阳二气瓶。 一阴一阳谓之道。 此法取阴极阳生,否极泰来之意。 是安文生拿手底牌之一。 但见那妖僧头也不抬,左手五指一挥。 至强至暗的元炁,在空气中奔腾呼啸,如汪洋大海,无边无岸。 双手合拢宝瓶印的安文生,顿时面色煞白。 他看到,整个夜空被赤色染红,元炁化作血浪,连天接地,向自己涌来。 第一百零一章 必杀之人 之前虽然也跟那几个倭国的异人和诡异交手,但苏大为这边是占优势一方,可以轻松碾压敌人。 眼前的僧人不同。 他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超过普通的异人,甚至还在道琛之上。 六品之上,便是五品。 地境。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 方才他用鲸吸之术,猛地隔空将安文生和聂苏都吸了过来。 又鼓起自己全部元炁,在虚空中形成一堵气墙,勉强将那僧人的血气挡住。 苏大为若有所思看向对方。 恰好那老僧也看过来。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似有火花迸溅。 “你也是五品异人?” 老僧的声音,自虚空中传过来。 带着一种锵铿有力的金属质感,直刺入耳膜。 苏大为并没有理会,他拉起安文生,又拍了拍聂苏的肩膀:“你们怎么样?” “阿兄,我没事,就是安大兄受了他一掌,这老秃子好凶,你替小苏狠狠打他一顿。” 苏大为微微点头,目光重新凝聚在前方。 此时,百济军的包围已成。 半月形的军阵,两翼和正面皆以独轮车和连弩坐镇。 中间填以弩手和射手。 苏大为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如果单独只是这军阵,或单独遇到敌方五品异人,自己都有把握能带着安文生和聂苏全身而退。 但现在是这两者相加。 有些麻烦了。 军旗摇动,一个听起来平和,但却坚持的声音从大旗下传来:“投降不杀。” 声音传递,开始是亲兵应喝,接着是整个军阵前,数千人一齐大喝:“投降不杀!” 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中轰鸣,惊得宿鸟乱飞。 军中那黑甲将军将手一抬,呼声渐渐停下。 万籁俱寂。 苏大为没有回应,他还在计算。 抬头看了看天色,耳朵微动,听着两边林中,属于都察寺的密探越来越远,渐渐声音消失。 苏大为知道,此次想将敌将斩首的行动,已经宣告失败。 错就错在不知对方居然有实力如此强大的异人。 更没料到,这百济军的将军,用兵之道如此稳重,而且正奇相合,堪称名将之姿。 以苏大为的手段,战场上能坑到他的,除了如苏定方这种上一代的名将外,年轻一辈余子碌碌,皆不被他放在眼内。 今天,这场意外,倒是令他收起这份轻视。 这是大唐盛世,也是名将辈出的时代。 周边如高句丽、百济、新罗、吐蕃、突厥,全都是能打仗的。 好像整个东亚的武力值,在这个时间点上,集体点满了。 就在这短短的数十年。 正因为敌人强大,才更显出大唐的强大。 但也绝不能小看了敌人。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寂静中,那老僧忽然从军阵中走出。 他双手合什,灰扑扑的僧衣毫无任何出奇之处。 若不是他方才出手惊天动地,一举压制聂苏与安文生,苏大为也实在没料到,此人居然是李大勇那个级数的高手。 百济,原来不止是道琛和鬼室福信,还有这样的大能。 “在下道慈。” 那僧人用带着金属质的声音,自我介绍道。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即使隔着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战场,数千人,此时全将目光投在那道慈僧身上。 就连敌方大将,那位黑甲将军,先前不把倭国异人的折损放在心上,但却对这道慈,显得有些恭敬。 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能按住全军,听凭道慈独自出来,与苏大为一方谈判。 “道琛是我师弟,我乃百济护国国师。” 道慈一脸慈祥笑容:“我可以保证,几位如果投降,会受到公正的待遇,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平安。” 这位道慈,正如他自己所说,乃是道琛的师兄。 百济国以佛教传国,从上到下,都十分信重佛法。 而这道慈,一身修为通玄,早就突破到了异人五品的境界。 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只想在修为上更进一步。 所以在大唐里,他的名声不显。 但是论实力,论影响力,比起道琛和鬼室福信,反倒是他这位护国国师,说的话更有份量一些。 苏大为心里记起一份细小的信息,当时有份情报,[]稍微提起过一句这位道慈。 只是此人太过低调,从不露面,以致于情报方面,对此人也没有太过关注。 现在,苏大为意识到了,任何国家,都有藏龙卧虎之底蕴。 有些人平时不显山露水,一但站出来,很可能会是个大麻烦。 “贫僧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如果几位冥顽不灵,那么只有另一条路了。” 道慈不见苏大为这边回答,仍是双手合什自顾自的道:“那便由黑齿常之手下这些弩手,送几位超度吧。” 黑齿常之?? 苏大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方才指挥百济军的人,居然便是后来大唐鼎鼎大名的归化名将,百济人,黑齿常之。 来百济之初,他便有意通过黑齿常平,结交黑齿常之,暗中留下伏笔。 哪里知道,世事如此离奇。 兜兜转转,居然和黑齿常之成了敌人。 见苏大为仍不说话,道慈白眉微微一挑,双手合什道:“我知几位修行不易,或许自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有机会逃出去。 但是以贫僧看,几位没有机会了。 当日那位大唐国的将军李大勇,也以为自己有机会,错过了最后投降的机会。 以致于贫僧不得不将其抹杀…… 几位,莫要自误。”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转为严厉,话语里,已经明显带出了威胁之意。 出乎道慈意外的是,这一次,唐人的那几位异人,立刻有了反应。 那个中了自己一掌的白脸胖子,担心的看向中间那个一看就是首领的健壮唐将。 而另一边的娇美少女,则是抓起那唐将的手,显得十分害怕。 怕? 那就对了。 这伙人如果只是杀了,未免太过浪费。 如果能留下活口,从中套取有用的情报,那便价值万金。 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情况,道慈仍不愿下杀手。 上一次对付李大勇时,最后因为李大勇反扑太过激烈,道慈做为压轴之人,不得不出手补刀。 将对方头颅斩下。 现在想起来,他仍觉得可惜。 一个活着的异人,可比死去的异人有用得多。 若是能降服对方,为己所用,善莫大焉。 “几位,决定好了吗?” 道慈声音刚起。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抬起了低垂的头。 他的双眼里,血丝满布,声音沙哑的问:“你刚才说什么?李大勇是被你出手……” 喉咙里,干涩得像是有一把钢刀在刮擦。 苏大为甚至从自己咽喉里,品出一抹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已经分不出,那是自己流的血,还是心里的杀意太盛。 隔得很远,道慈并没发现苏大为的异常,还在苦口婆心的做最后规劝。 “这是最后的机会,放下手中刀,向本国师投降,否则,定斩不赦。” 沉默,诡异的沉默。 苏大为脸上神色变化。 似怒似狂,似有滔天杀意。 一股血腥气息,从他的双眼流露出来,狠狠的凝视着道慈。 这目光如此深刻,以致于道慈瞬间惊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刻骨仇恨。 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大勇,他是我兄长。” 黑夜里,苏大为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分明。 传遍整个百济军中。 “我此来百济,便是为他报仇。” 苏大为的声音如刀斧一般,带着铁血之意:“不管你是五品也好,国师也罢,都将死在我的手里。” “狂妄!” 道慈狠狠一拂袖,面容透出一丝狰狞:“冥顽不灵,黑齿常之,下令吧。” “是。” 黑齿常之的目光,划过战场,投在数十米外那些唐人身上。 最后挥了挥手。 战鼓声响。 连弩弓弦绞动。 “走!” 苏大为猛一拉聂苏和安文生,向后急退。 “阿兄?!” “大勇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 苏大为声音沙哑的说着,他的双眼血红,眼眶几欲裂开。 聂苏从没见过他如此表情。 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动起来。 “放心,我还没失去理智,趁我还没失去理智,我们走……” 三人身形暴退。 同一时间—— 崩崩崩~ 势大力沉的连弩,巨箭射出。 空气传出刺耳的音啸声。 紧跟着连弩的是神射手的箭。 在这个距离里,苏大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能躲避。 眼看着夜幕被无数箭雨覆盖。 苏大为振臂推开安文生和聂苏,双手猛拍地面。 鲸吸。 五品异人,可借天地元力。 地面陡然如巨浪起伏,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泥石拔地而起,在苏大为身前,形成厚重的土墙。 “大胆!休想逃!” 道慈的声音骤然炸响。 第一个声音还在远处,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苏大为头顶。 血色漫空。 一尊赤色佛祖幻影,自他背后浮现。 双手合扣缚日狮子印,化作一轮血日,罩向苏大为。 他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那片箭雨。 噗噗噗~ 箭如流星,遍洒在土墙之上,劲道大失。 粗如儿臂的连弩长箭,贯穿土墙。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巨响。 土墙崩塌。 地面跌宕起伏,如浊浪滔天。 那些操控连弩的弩兵,还有军中射手,纷纷站立不稳,仆伏倒地。 黑齿常之手扶大旗,勉强稳住身形,放眼看去。 一轮血光。 如同朝阳。 在光芒最盛处,苏大为双手交叠向天,道慈人在半空,一拳下击。 双方拳掌相交,诡异的不见一丝声息。 画面仿佛定格。 第一百零二章 高明 整个战场,数千人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苏大为和道慈身影给吸引。 拥有远超过凡人的力量,被称之为“异人”。 当异人的力量,达到一种可怕的级数,可通神明。 苏大为与道慈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无疑已经颠覆了普通士卒的想像。 无论是苏大为的“鲸吸”,吸动大地延绵起伏,仿若地龙翻身,土墙拔地而起。 还是道慈举手投足间,展露佛陀幻影,血光如太阳般璀璨。 都是所有人生平仅见的奇景。 有些意志不坚的兵卒,甚至已经抛下武器,对着两人方向行跪拜。 黑齿常之目视着这一切,心中却是苦笑。 国师道慈身份特殊,代表着义慈王,他的面子不能不给。 但此人修为虽高,性格却变化无常,难以捉摸。 他这样冲出去与唐人细作贴身肉搏是痛快了,可自己好不容易布下的圈套,要将这伙唐人围歼或者活擒,如今岂不是前功尽弃? 有道慈挡在前面,军中连弩如何继续发射? 伤了道慈,如何跟义慈王交代。 这些都是问题,令黑齿常之头大无比。 现在只盼着道慈修为高深,能顺利将这几个大唐的异人擒住。 就在他心念转动间,苏大为与道慈相持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 道慈脸上宝相庄严,但却沐浴着血光。 如果他是佛,那也必是邪佛,魔佛。 血光大盛。 天空阵阵梵音禅唱。 隐约可见虚幻的赤色血佛,双手持印,与道慈的双手重叠,交融。 元炁的流动,仿佛刹那间陷入凝固。 下一刻,比方才更凶猛暴戾无数倍的元炁血海,从道慈拳锋绽放。 他双手变幻,狮子印化作金刚轮印。 双手如轮,带起漫天血雨,向着苏大为一拳击下。 咚~ 一声沉闷巨响。 所有人的心脏,好似随着这一拳,突地一跳。 苏大为后退一步。 他天生力大。 后来经由腾根之瞳附体,引他修炼诡异体术炼体后,龙形九转,身体力量进一步开发。 双臂实有千斤之力。 但是在道慈这一拳下,他却生出难以抵挡之感。 情不自禁后退。 道慈一拳得势,更不饶人。 口念佛音,干瘦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变成一个肌肉虬结的怒目金刚。 他的双拳如轮,又是一拳向苏大为胸膛击去。 红光暴涨。 血色元炁如惊涛拍岸,奔腾不休。 咚! 苏大为再退第二步。 第三拳。 退两步。 第四拳,退五步。 每退一步,苏大为脸色就变红一分,直到眼睛和发梢都像是染上了血色。 道慈足踩莲花,僧袍卷动。 巨钵般的拳头从大袖中穿出,向着苏大为又是一拳击出。 第六拳。 啪! 拳头突兀的定住。 道慈瞪大双眼,惊讶的发现,这一拳居然被苏大为手掌抓住,硬接下来。 如金刚罗汉,降龙伏虎般的暴力,顺着道慈膨胀的肌肉、筋骨,挟着嗡嗡雷音,向着苏大为的身体疯狂涌去。 “你若后退,还能多化几分力,居然敢硬接本座金刚拳印,简直不直死活。” 血光中,道慈背后隐见一尊血色如来。 如来座下,坐着一尊莲座。 此时莲瓣一片片张开,无穷无尽的元炁,仿佛钱塘大潮,狂涌而来。 苏大为脸上的血色更盛三分。 看他的肤色,赤红一片,那种血红色,几乎要穿透皮肤滴出来。 妖异到极处。 也危险到极处。 但,这个时候,苏大为居然笑了。 他的右拳猛地一拧。 一口长长的气息自鼻,自咽,自肺,自丹田,流转一周,陡然化作一缕细线,顺着他的掌指,向着道慈反冲而回。 鲸吸劲。 从梦境中,眼见那诡异巨鲸在沙海起舞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这些年,他并没有开启新的图腾体术,但在龙形九转,与鲸吸之上,越发融汇贯通。 鲸吸,不仅是鲸吸。 长鲸吸水,是为了吐息。 鲸吸术的尽头,是释放。 吸,是容纳百川,吞吐星海。 放,则如天崩地裂。 飞泻千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可化鹏,一飞九万里。 一股可怕的,莫可名状的大威能,从苏大为的掌指爆发。 这力量,如巨鲸吐水。 如烈日焚天。 水火既济,阴阳齐备。 道慈金刚轮印瞬间崩解。 一股惊悸的感觉从心头跳起。 他怒吼一声,大袖一挥,足踏莲花,飞也似的倒退。 就在此刻,安文生鬼魅般的自苏大为身后穿出,从道慈身前一掠而过。 轻轻一掌印在和尚胸口。 “送大师一程。” 安文生虽然待人和气,但他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有恩必还。 有仇必报。 噗~ 道慈胸口往下凹陷,背后僧衣炸碎,现出一个清晰掌印。 聂苏几乎同时从苏大为身侧飞出,双手中指轻扣连弹。 嗤嗤有声。 无数细密的水珠,自她指间弹出。 银光璀璨。 “走!” 苏大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继续追击。 同时向安文生招呼一声,返身向着河水狂奔,再不回头。 直到这个时候,百济军中的黑齿常之才反应过来,忙大喝放箭。 崩崩崩~ 乱箭穿空。 但都慢了一步。 苏大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呼吸间奔至河边,脚下一点,带着聂苏腾空而起。 双脚在水面连点两下,如蜻蜓点水。 轻松落在对岸。 这条河不算特别宽,可也有个六七丈宽。 苏大为带着一人,毫不费力。 安文生却是低喝一声,似在求助。 苏大为转身手臂一甩。 一条细窄长索从他袖中飞出,笔直射向安文生。 安文生人在半空,见状伸手一捞。 绳索在手腕上转了几圈。 此时他刚好力量用尽,身体向着河水坠去。 苏大为手腕一抖。 长索猛地拉直,一股大力将安文生拉了回来。 三人跃过河水,这才不慌不忙的转身。 此时百济军中射出的箭雨大多劲力不足,在河岸边纷纷坠落。 只有连弩射出的数十支大箭飞来。 不过多半也没了准头。 偶有一两支,被聂苏伸手一指,河水卷起巨浪,将弩箭不知拍到哪里去了。 道慈刚刚稳住身形,双眼盯着河对岸的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他双手合什,低念一声佛号,扬声道:“好手段。” 尖锐如刀剑般的音浪,划过河水,回响在苏大为耳边。 道慈双眼微眯,里面戾气闪过:“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若把方才的秘术传给贫僧,贫僧可向大王求情,饶你一命。” 苏大为怔了一下,没想到这贼和尚居然惦记上自己的鲸吸术。 他大笑起来:“果然是不贼不秃,不秃不贼啊……” 笑音未落,苏大为脸色一变,变得森然:“和尚,你杀我兄长,此仇不共戴天,好好洗干净你的脖子,你这颗头颅,我要定了。” 说完,冲身边聂苏和安文生打了声招呼。 三人掉头就走,投入茫茫夜色中。 百济军中,黑齿常之愣了愣,接着发出指令:“继续追击,先锋先过,稳住阵脚再接应中军,各部依次渡河。” 郑冬信惊问:“达率,还要追?” “追。” 黑齿常之目视着河对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们逼到这种程度,如果此时放了,这几个大唐来的异人,便如困龙得水,再也无人能制了。” 说着,他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扫了一眼道慈,向郑冬信压低声道:“异人不可靠,还是得靠咱们自己人,凭着这数千大军,我们便是磨,也能把那些异人逼到绝境……渡河吧。” “是。” 郑冬信忙去传令。 黑齿常之再去交待亲兵,清点损失,救治伤兵不提。 夜色依旧昏沉。 远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刚刚与南九郎汇合的苏大为,听到声音笑了笑,他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声几声呼哨。 似乎暗含着某种讯号,哨音此起彼伏的在夜色中传递。 安文生咳嗽一声,向苏大为好奇的问:“你还要做什么?” 他方才受了那贼秃一掌,受伤不轻。 “一会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说了一句,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众人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隐隐听到好像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初时细小,渐渐变大。 隆隆之音,如万马奔腾。 安文生和聂苏,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河水?” “是。”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你们不是好奇周良他们去哪了吗?我在勘察地形时就留意到这条河,让他们围堰蓄水。” 安文生脸上先是骇异,接着又是失笑摇头:“恶贼,你这手段恁地歹毒,不过……做得漂亮。” 苏大为手下早就在河水上游设堰拦水。 只待百济追兵渡河,便开堰放水。 “我说怎么这个季节,这边的河水却不甚深……” 从出熊津城开始,苏大为与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兵斗智斗勇,多番试探。 直到方才冲突暴发,看似百济人占了上风。 但终究是苏大为更为高明。 第一百零三章 一生之敌 黎明的光芒从东边投射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得如梦境般不真实。 直到现在,黑齿常之仍不敢相信,昨夜发生的一切。 滚滚浊浪从上游冲下,猝不及防下,不知多少人被河水冲走。 整个队伍的建制被打散。 这一夜,都忙着救人,试图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 脚下趟着齐膝深的河水,他站在水中,听着四周传来无意识的呢喃和呻,吟,头脑一片空白。 听到郑冬信匆匆赶过来,向他低声道:“达率。” 这才将黑齿常之的魂给唤回来。 “情况如何?” “折损了近千人……” 黑齿常之沉默不语。 但是从他脸颊旁浮起的咬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必然经受了极大的煎熬和痛苦。 千人,他一共也只带了一千二百人出来,其他的是从熊津城征召的,共两千七百。 结果一夜过去,部队整个被打残了。 就不说自己亲手训练的精锐损失多少。 这份战绩,只怕无法向熊津城那边交代。 折损的一千人里,一小半是在苏大为他们冲阵时,击杀或重伤的。 其余大部份,都是在渡河时被从上游泻下的河水,给冲跑了。 辛苦一夜,救回了一些,但还是有不少喂了鱼虾。 黑齿常之痛苦的闭上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是家族的骄傲,他还是兵痴。 痴迷于用兵之道,并且以此为自负,相信自己用兵达到一流水准。 谁曾想到,这次居然败得这么惨。 “达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郑冬信跟着黑齿常之日久,一见他的神色,猜出心中所想,忙开口道:“昨晚我们还是抓到了几个人。” “什么人?” “就是唐人埋伏在两翼灵中的疑兵,追击的时候,抓到了三人。” 这几乎是黑齿常之这一夜听到最好的消息。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人在哪里?带我过去,我要亲自审问。” 遭受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黑齿常之显得没有往日那样自信。 当他跟着郑冬信,涉水绕过伤兵,走向俘虏的方向时,忽然发现伤兵中有一个极不协调的人站在那里。 是道慈。 他的神色平静,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 两眼远望着空气,眼神没有焦距。 “从昨夜,国师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郑冬信在黑齿常之耳边小声道。 黑齿常之两道刀锋般锐利的眉毛微微挑起。 难掩心中一丝嫌恶。 昨夜,若不是道慈擅做主张,去近身与唐人缠斗,自己布下的连弩阵本可以将对方射杀。 但是现在这一切全毁了。 折损那么多兵卒,特别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那批精兵,这些都是短期内无法再补充的。 出于对道慈身份的顾忌,黑齿常之还无法向对方恶言相向。 不行,为将者,不能被情绪所左右。 黑齿常之记起兵书所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向道慈:“国师一直站在这里?” 像是被黑齿常之的声音所惊动。 道慈眸中那双褐色的瞳子微动了一下,从晦暗,忽然浮现出一丝神彩。 这让泥塑木偶,突然有了生机。 让道慈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四周,再看向黑齿常之:“达率对昨天那伙唐人如何看?” “如何看?” 黑齿常之听不出对方的语气,是否说的反话,还是在嘲讽? 他忍住心中情绪,尽量冷静道:“为首的那员唐将,堪称劲敌。” 复盘的工作,他在水中站了一夜,早已想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局势,以为自己故意示弱将对方引入军阵中,以弩箭射杀。 以为是自己掌控了这一切。 可是复盘后回想,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昨晚对方看似莽撞的冲阵,何偿不是一种故意“似弱”。 以致于黑齿常之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最终被对方开堰放水,付出了惨重代价。 应该说,唐人本就是两手准备。 要么,在军阵中,斩将夺旗,令百济追兵崩盘。 要么,便是借着蓄积的河水,用自然之力,将百济军送葬。 这场无形的较量,黑齿常之以为是双方藏在幕后,隔空过招,实际上苏大为早就在棋局外埋伏了一手杀招。 无论黑齿常之昨晚怎么应对,只要他没想到河水这步棋,就依然无法改变结果。 “此人,一定是极擅用兵,智谋过人之辈,称得上是本将一生之敌。” 想明白这些,黑齿常之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道慈微微点头:“达率也不必妄自菲薄,此贼狡诈,纵是本国师,也差点中计,不过,昨夜我却有一个不错的发现。” “是什么?” 道慈苍老的脸上,一下子焕发神彩,嘴角微微翘起:“本国师潜心研究天人之道,想在有生之年,再进一步,踏入异人四品。” “以国师的天资,应该试着挑战一下三品异人,达到天人化生之境。” 黑齿常之眉梢微扬,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略带挖苦的话。 道慈仿佛没听出来,自顾自的道:“三品异人不敢想,若是能突破四品,余愿以足。” 他停了停,像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佛门有一种神通感应,昨夜,我从那唐国异人身上,感到一种东西……” “什么?” 黑齿常之不禁讶然。 “本国师现在也不知道。” 道慈摇头道:“但我能肯定,我突破的机缘,便在那人身上。所以,达率还要继续追吗?若追的话,本国师就同你一起。” 我谢谢你全家了。 黑齿常之眉梢跳了跳,有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 他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先容本将清点战损,重新组织人手,还要去最近的大城休整补充,才能继续行动。” 道慈双手合什,慈眉善目的道:“甚善。” 黑齿常之当然会继续追下去。 不说付出如此大的损失,没抓到苏大为一行,绝不甘心。 昨夜之前,他还有另外一手布置,已经派人传信给戎守边境的达率阶伯。 原本的想法是,两军一前一后,张网夹击这伙唐人细作。 如今虽然有些折损,但是这计划,大可以继续执行下去。 到时有了阶伯的生力军,在兵力上就可不用担心了。 在心里,黑齿常之也不知为何,有一种对危机的嗅觉,总觉得若是这伙唐人细作不除,百济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距离黑齿常之与道慈数十里外的山林间。 苏大为与南九郎、安文生、聂苏、黑齿常平以及十几名都察寺潜入百济的人手,在松林下围坐成一圈。 一株老松旁有一块一人大的巨石。 表面甚是光滑,仿佛一处石床。 被安文生和苏大为用秘法联手制住的苩春彦五花大绑着躺在上面。 她已经醒了,但是对自己的未来,已经失去了信心,两眼晦暗的看着天,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 隐隐听到苏大为和其他人细碎的话音,时隐时现的传来。 她那双白皙的耳梢本能的动了动。 “阿弥,昨晚你是怎么想到的,居然会在上游围堰蓄水?这招用得妙极。” “你不知道吗?我用兵一向是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有了蓄水这一计,可保立于不败之地。” 苏大为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不忘吹了一句。 其实古之名将,不乏借水火之力,来消灭敌人的。 比如赤壁之战的火烧连船。 还有关二哥的水淹七军,都是其中的经典。 更久远的甚至可以追到春秋时三家分晋,赵魏韩消灭智氏。 不过苏大为此次倒和这些无关。 纯是当都察寺暗探将百济地形查明,绘成地图给他时,他稍微留意了一下熊津城附近的地势。 那时候,已经有一个做撤退预案的想法。 而蓄水这招,则和当年万年宫大水有关。 那是他的亲身经历,自然容易复制出来。 “接下来怎么做?” “继续向东撤。” 苏大为拿起一根树枝,又在地上画起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简陋地图。 “新罗与百济的交界,这里,这个地方地势平坦,适合作战。” 停了一停,抬头看了一下左右的脸色,接着道:“若百济还有人穷追不舍,咱们就在这里,与之决战。” 苩春彦躺在大石上,娇躯微微一颤。 心中却是发出不屑的冷笑:你们这几个唐人潜入的才能有多少人?居然敢大言说要与百济决战,简直不知所谓。 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对苏大为提出质疑,似乎大家都相信他的话。 他说能决战,那就定然能决战。 苏大为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就在此时,听到手下一名探子道:“苏郎君,昨夜,我们这边折了三个人。” 在地上划动的树枝,瞬间凝固。 第一百零四章 初心 这一次突然的遭遇,两边都在不知对手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谋略和用兵特点展现淋漓尽致。 苏大为的用兵特点是,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永远多想一步,多埋伏一手。 擅于跳出圈外,去制定策略。 至于黑齿常之,用兵则是坚韧、缜密,而且也会藏几手底牌,在关键时刻才投入。 普通的将领,如果手里有筹码,会迫不及待的拿出来。 只有高明的将领,才懂得掌握节奏,在适当的时候,投入最恰当的力量。 这便是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此战,黑齿常之虽然损失极大,但他原本定的战略就是想要抓几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从这方面,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达率,这伙唐人皆猾虏,后面怎么打?” 郑冬信看着坐在大石上,耐心擦拭刀刃的黑齿常之。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战后,无论用不用到,都会细心保养自己随身武器。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这个习惯可以保证武器永远在最佳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会救自己一命。 四周,散乱的百济兵,渐渐有了些队形的样子,伤病被救治。 已经传信了最近的城镇,一会应该会有人手过来帮忙,运送粮草和干净的衣服。 “时间过了半天了,再不追,只怕追不上那些唐人了。” 郑冬信见黑齿常之没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虽然他的年纪实际比黑齿常之还要大一些,但是在黑齿常之面前,他却虚心的像个学生。 “不用急。” 黑齿常之用绢布细细最后擦拭一遍,双手捧着刀刃对着日光照了照。 明亮的刀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刀刃如镜,映出他那双黝黑的,透着平静与坚韧的双眸。 “贼人最麻烦的是,他们形迹飘忽,我们很难抓到……” 说着,他将刀归鞘,又将绢布细心的折叠成方块,收进怀里。 “但是现在不同,昨天他们又多出了一批帮手,大概有数十人,这些人里,在追击时,被两翼的郡兵射伤了不少,你觉得,贼人会怎么做?” “达率你是说……” “身在敌国,我料他们不会抛下同伴,他现在身边的同伴越多,对他们不是增加实力,而是增添负担,那些伤员,会严重迟滞他们的行动。 况且这么多人,无论怎么做,都会留下更大的痕迹,他们跑不了。” 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郑冬信,黑齿常之道:“这是我们的主场,我们随时可以得到沿途城镇的补给,补充人手、食物,休息,这些唐人一样也做不到。 他们只能在荒野间风餐露宿,伤者需要休息,需要草药,需要充足的食物。”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总结道:“我们无论死伤多少,都能在主场得到补充,他们不行,每多一个伤者,便多一分负担,明白吗?” “末将明白!” 郑冬信心悦诚服。 一般人以为敌人人数越多,实力便越强,越难对付。 但是黑齿常之却能反其道而行之,从另外的角度看透问题的本质。 “这伙唐贼没有向西跑,也就没有借道熊津江,逃出百济的意图,他们向东,是想逃往新罗方向,这与我之前的判断一样。 这些人来,可能就是受新罗邀请,为他们刺探我百济的虚实,所以事发后,只有向新罗方向逃走这一条路。 阶伯如今就守在百济与新罗边境,我已经去信给他,到时他拦住去路,我们则在后方追堵,这些唐贼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达率,还有一件事……” 郑冬信黝黑的脸上,闪过犹豫之色:“昨晚那些倭人也死伤不少,还有他们的异人,这事我们要怎么跟南台主交代?” “何需交代。” 黑齿常之站起身,整了整衣甲,状甚威严道:“我们是军人,只用立军功,向王上负责便是。 至于南台主,我与他又不是从属关系,最多在朝中参我一本。 只要此次抓到唐人,便可功过相抵,不必多虑。” 黑齿常之对道琛和鬼室福信所说借倭国之力,一向是抱有怀疑的。 他认为倭人不可信。 这些倭人现在如此好说话,可一但在半岛扎了根,后面会如何,谁能知晓? 倭人畏威而不怀德,真的站稳脚跟,或许就会向百济拔刀相向了。 这些人,只能借用,而不可信任。 “这便是战争。” 安文生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过沉重。” 苏大为微微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这些人都是在长安经我一手选拔,如今却不能带他们回长安,我心中有愧。” “替他们多杀几个仇人吧。” 安文生不知说什么安慰,只能再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想去审一下苩春彦。” 苏大为精神微微一振:“我和你同去。” 安文生摆手道:“呃,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她。” 苏大为愣了一下:“神神秘秘的,那你自己去问吧,记住别被美色所迷。” 安文生冲他翻了记白眼,径自向被困在大石上的苩春彦走去。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文生他,真是个情种啊。” 当年本来只是想让他施展美男计,从昔秀芳那里套些话,谁知安文生居然动了真情。 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昔秀芳的死念念不忘。 算了,感情毕竟是很私人的事,他不愿人知道,苏大为也不去打听。 “阿兄,什么是情种?” 聂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苏大为好奇的问。 “情种就是,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小孩子不要问这种问题。” “哪种问题?” 聂苏有些迷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喃喃道:“哪里小了?人家明明已经长大了。” 一抬头,见苏大为向常平走去,聂苏忙追上去:“阿兄,你做什么去?” “有些话,想问问常平。” 他想问的,自然是关于黑齿常之的事。 原本想借黑齿常平去认识常之,岂料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两人已经莫名结下了仇。 想要收服黑齿常之,只怕有些难度。 都察寺的人正围在松树下盘膝坐着,林中不敢生火,怕暴露位置,都是取出随身的干粮,冷硬的面饼一类,慢慢的啃咬着。 见苏大为走过来,这些密探忙起身想要行礼。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不必多礼,好好休息,养好精神。” 说着,看了一眼靠在不远处的常平:“我有些话要问他。” “寺卿只管去,我们守住这里。” 苏大为点点头,带着跟在身后,像是小尾巴一样的聂苏来到常平身边。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的脸色苍白,脸上有些青肿还没消去。 那是昨天被黑齿常忠打的。 只是如今常忠也死了,他满腔的仇恨却不知要找谁去讨回。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时,除了少数人会极不正常的亢奋,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像现在常平一样,呆滞的,大脑空白的,坐在地上,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 “常平。” 苏大为在他面前蹲下,喊了一声。 黑齿常平听到声音,眼珠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回魂。 见是苏大为,他忙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一动,脸上立刻抽搐起来。 肋骨断折的疼痛仍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须得好好调养才行。 不像是安文生。 虽然中了道慈一掌,但异人筋骨强壮,恢复力也远超常人。 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像平常那样与人动手,但是对行动却无大的影响。 “不用起来,就坐着吧,我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说着,也学他的样子,坐在草地上。 跟着他的聂苏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盘膝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从旁盯着苏大为的侧脸。 如同后世的小迷妹。 “苏帅想问什么。” “昨晚和我们作战的是黑齿常之。” 苏大为看了看常平的反应:“我想听你说说他的事。” “常之?” 常平怔了怔,脸上闪过回忆之色,有些吃力的道:“常之,是黑齿家这一辈的当家之人,继承家族达率官职,但他本人,对朝堂并不感兴趣,他喜欢兵法,好武成痴。” 看了看苏大为,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常平想了想继续道:“小时候,家族里一群孩子玩耍,他便折下竹枝骑着对大家说:此为竹马,我为大将军,你们听我的。 然后便会把孩子们编成两队,令其相互作战。” 说到这里,黑齿常平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笑容:“小时候只当是游戏,哪想到,常之后来继承达率,真的向大王求得一个郡将之位,对别的都不关心,一心只训练士卒。 他跟小时候一样,简直没变过。” 苏大为点点头:“以小见大,也算是不忘初心。” 第一百零五章 意外 “你说,如果我招揽黑齿常之,他会向我投降吗?”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就见黑齿常平的表情变了。 那是吃惊,还有皱起眉头,是一种不认同的嫌弃。 “你觉得不可能?” “常之忠于王事,百济国尚在,如何,如何……” 他想说如何会舍义慈王而就贼。 但是当着苏大为的面,始终没说出这句话。 “你看,你也是黑齿家的,你不是就投靠大勇和我了吗?” “这个……我不一样。” 黑齿常平的脸色涨红:“那是家族负我在先,我恨黑齿家,只要是能让他们不痛快,我就愿意去做。” “既然这样,那以后就安心跟着我吧。”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许:“我身边,正缺一个熟知百济情势的人,好好做。” “呃?” 黑齿常平一下子噎住。 自己说的好像不是这回事,怎么就变成要投靠苏大为了。 “好了,说回刚才的事。” 苏大为摆摆手,拉回常平的注意力:“假如百济国没了呢?假如义慈王不在了呢,你说黑齿常之,会不会向我这位大唐将军投降?” 黑齿常平看着苏大为,只觉得自己眼睛要瞎掉。 这算是,自吹自擂吗?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此时的黑齿常平,自然打死也不相信,百济会灭国。 别说他不信,整个半岛都不会有人信。 百济、高句丽、新罗三国已经存在了数百年。 中原人不是没有征讨过,可就连高句丽都征服不了。 这种情况已经百年了。 大唐怎么可能吞并百济? 绝无可能! 苏大为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知道他不信,却也不多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吧,别的不用多想,总之你现在没有别的退路,就安心跟着我,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转身走向安文生那边时,聂苏跟在苏大为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松树下,一脸懵逼状的黑齿常平:“阿兄,我感觉常平好像被你欺负了昵。” “哪有?你看他不是很高兴很愉快吗?” “才没有,他都没有笑。” “大音希声嘛,真正的快乐是说不出来的,你看我帮他把杀妻之仇都报了,大仇得报的快乐,你想像不到。” 苏大为一本正经的说着冷笑话。 聂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阿兄说的是什么,好像听不太明白,不过也没关系,只要阿兄高兴就好。 “文生。” 苏大为看见安文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察觉他的面容有异,关心的问:“你没事吧?问出什么了?” “没有。” 安文生摆摆手,面色阴郁。 迎着苏大为疑惑的目光,他微叹了口气:“这苩春彦,也是个苦命之人啊。” “你脑子没事吧?” 苏大为有些吃惊:“你不是找她寻仇的?怎么反倒替她说话了?” “你不懂,阿弥。” 安文生仰头望天,喃喃道:“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你好像说反了。”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你忘了昔秀芳?” “我没忘,只是……算了,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你让我静一会。” 安文生显得有些烦躁,低着头走过一旁,盘膝坐下。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聂苏拉了拉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小声问:“安大兄他怎么了?” “他这是文青病犯了。” “阿兄,什么叫文青病?” “就是……一看到有才华的女子,便爱心泛滥。” “世上还有这样的病?”聂苏眨了眨眼睛,一脸懵。 “这世上怪病多着呢……好了,我们也休息一下,恢复一下精力,接下来几天,还要赶路。” “嗯。” 聂苏乖巧的点头,不再多问。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百济国的东明州。 沿着就利山山脉移动,向东面的一牟山前进。 过了一牟山,继续向前,是百济与新罗的交界处。 两边有山脉隔绝。 于新罗一方是三年山郡。 百济一方则是未谷城外的郊野。 未谷城之上,向高句丽方向移动,还有一座大城叫做西原城,为百济东境大城。 后世这里还有一个名字,乃是韩国忠清北道清州市。 匆匆数日之后,苏大为一行终于翻山跃岭,来到了未谷城外的郊野,用不了多久,便能越境入新罗。 不过到了这里,则需加倍小心。 百济与新罗现在是敌国,两国还处在战争状态,边境有大军守候,盘查十分严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大为这支队伍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苩春彦跑了。 清晨的浮光洒下。 当清点人数的南九郎,跑来向苏大为报告此事时,苏大为整个人都懵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阴沉着脸道:“她中了毒,身上还有禁制,被绳子绑着怎么跑的?” “我问了昨夜值守的,说是后半夜闻到一种香味就睡死过去,醒来只看到割断的绳索。” “她身上哪来的刀?” 苏大为说完,大步向事发现场走去,南九郎紧跟着他。 查过一圈,苏大为目光从手下一一扫去。 “谁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黑齿常平张口欲言,却又有些顾忌。 聂苏站起来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又乖乖闭嘴坐下去。 安文生坐在稍远的地方,见苏大为朝自己看过来,扬声道:“不用多问了,人是我放的。” “你……文生,你疯了?” 苏大为脸色变得铁青:“你跟我过来,今天若不给我一个解释,我跟你翻脸。” “唉!”安文生摇头苦笑着跟上苏大为。 聂苏在后面有些担心的道:“安大兄。” “我没事,莫要担心,我会给阿弥一个交代。” 安文生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南九郎等人面面相觑,这件事太突然了,颇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这一路上,确实见安文生会与苩春彦聊天什么的。 有时也会有些笑容。 难道,这位安家郎君,真的会糊涂至此? 南九郎小心翼翼的向一旁的聂苏问:“聂苏小娘子,那个苩春彦跑了,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啊。” 聂苏玉靥一红:“不过阿兄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人,安大兄不说一声就放跑了,也确实不对,只盼阿兄不要太生气……哎,安大兄也真是。” 聂苏心情复杂,既担心苏大为生气,又不想安文生受太重的责罚。 黑齿常平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如果那个女人真的逃了,很可能向附近的未谷城求援,若是我们的位置消息走漏,会很危险。” 南九郎吃了一惊,瘦削的脸上,双眼猛地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你是说,百济的官兵会来?” “没错。” 常平肯定的道:“最近虽然没有明显的追兵,但你们有没有觉得,总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我怀疑,常之并没有放弃,我了解他,他认真的目标,一定会做到。” 南九郎咬着下唇,伸手下意识握住刀柄,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吸汗缠绳。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思考手里总要抓点什么。 或是刀柄,或是弓臂。 这些年,身为不良人的他历练不少,性格比过去已经坚韧许多。 “常平,一会苏帅回来,你把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 “什么?”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若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就在南九郎和常平交待时,看到阴沉着脸的苏大为,和垂头丧气的安文生从前方走了回来。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又看了看黑齿常平,目光在其余人脸上扫了一圈:“事情我已经问清楚了,不过暂时不便多说,我们先继续向新罗前进,到了新罗,再说此事。” “苏帅。” 南九郎忍不住道:“刚才常平说,如果苩春彦逃走,应该会去未谷城。” “哦?” 苏大为眸光一闪:“常平,未谷城距离这里多远?” “不远,只有三四十里。” 苏大为吃了一惊:“这么近?” 想了想道:“确实不能再休息了,大家收拾一下,立刻出发。” 安文生脸色微红,凑上来低声道:“阿弥,我……”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未谷城有三四十里,以她目前的情况,来回得用两天时间。”安文生显得颇有信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文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若一件事情有可能变坏,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呃,这是什么道理?” “是墨菲定律。”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我说的。” 第一百零九章 蓄势待发 未谷城。 黑齿常之端坐在城主府中,手边放着茶,正冒着袅袅热气。 在他另一边,对坐着百济护国国师道慈。 黑齿常之是地道的军人,坐在那里,腰杆笔直,予人一种稳定沉凝之感。 他的眉锋如刀,浓黑的双眉下,一双眼睛异常干净清澈。 显得心无杂念。 坐在他身边的道慈则是另外一种形像。 老和尚面容苍老,额头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 他的眉眼低垂,手里轻轻拨动着一串念珠。 念珠非金非石,不知是何种材质,早已被他摸得光可鉴人,油润异常。 拨动间,碰撞出如瓷器般清越的声响。 道慈坐得很放松,双肩微塌。 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一国的国师。 只有偶尔在他微阖的双眼张开时,从中透出一缕精芒,才会让人觉得,这老僧似乎有些不凡。 一名城主府的侍者走到二人面前行礼道:“国师、达率,城主到了。” 随着他的通传,低眉垂首的道慈耳朵微微耸动,抬头看向大门。 黑齿常之比他稍慢一些,听到有平缓的脚步声,这才转头。 一个穿着朱红官服的人,迈步走来。 此人年纪四旬,皮肤白净,面相富态,颔下留着三缕长须,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是什么风把国师和达率吹到我这里来了?真是令在下蓬荜生辉。” “忠信城主。” 黑齿常之起身,向对方行礼。 道慈则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未谷城城主,扶余忠信。 乃是百济扶余姓,也就是宗室成员。 与扶余福信,以及当今百济义慈王,皆为扶余姓中的门面人物。 不光血缘亲近,而且深得扶余义慈的信任。 光看将此人放在与新罗交战的前线,便可看出义慈王对此人的信重。 黑齿常之对此人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坚定站在义慈王身边的直臣。 三人见过礼,分宾主重新坐下,简单寒喧过后,道慈径直向扶余忠信提出自己以及黑齿常之此行的目地。 扶余忠信讶然道:“哦,没想到这伙大唐细作如此厉害,居然累得国师亲自跑一趟。”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黑齿常之:“达率为了国事辛苦了。” “这是我为臣子的本份。” 黑齿常之被夸奖,也没有改变平静的面色,颇有一种“不骄不馁,胸中有激雷然面如平湖”的气度。 他向扶余忠信微微欠身道:“为了抓捕这伙大唐贼人,我已联系了阶伯,准备与他四面张网,前后夹击。” “哦?” 扶余忠信细小的眼眸微微撩起,看了黑齿常之一眼。 他的肤色白皙得过份,简直比一些女子保养得更好。 此时这样一个眼神,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有某种深意。 “达率,为了区区几个唐贼如此大动干戈,会否有劳师动众之嫌呢?” 说着,他脸上堆满笑纹,呵呵笑道:“我不是质疑达率,只是现在与新罗正在交战,此时抽调前线阶伯的人马,会不会影响与新罗的作战呢?” “忠信城主所说,确实不可不防。” 黑齿常之平静应对:“但是这些唐人太过厉害,如果放任不管,必将造成极大的破坏,而且,我担心他们背后的大唐。” 提起大唐,扶余忠信的脸色立刻有些变了。 他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你是说,大唐国要对我们不利吗?” “这个,要将那些唐人细作抓起来才能知道。” 黑齿常之斟酌了一下道:“上次我虽抓了几人,但那些人品级太低,只能问出唐人此次主使的情况,对于其它的事,一概不知,所以,我觉得哪怕再大的代价,也应该将那伙唐人抓到。” 苏大为对都察寺情报网做过机构革新。 所有的情报人员,都是单线。 意思是,不同的级别、位置,只能掌握单独一条线里,属于自己那个层级和代号的信息,对于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 这样即使情报人员被抓到,也问不出太多有用的东西。 相反如果出了问题,可以凭着泄露的情报,反推出是哪个环节的情报节点出了问题。 殿内一时安静。 桌上燃着香,似麝非麝。 香气朦胧间,照壁上供的佛像隐约可见。 佛像的面容慈悲,在青白烟气中,沉默不语。 扶余忠信缓缓道:“看来非得出手了?” “狮子搏兔,务尽全力,还请忠信城主助我。” 道慈面容慈祥的看着黑齿常之和扶余忠信,没有说话。 只是手里念珠拨动得更急了。 “据说离东方更近一些,就会更早一些看到太阳升起。” 苏大为回头看向刚刚归队的苏庆节:“狮子你觉得呢?” “觉得个屁。” 苏庆节这一路风餐露宿,情况不比苏大为他们这一队好多少。 以前长安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这大半个月来风吹日晒雨淋,皮肤变得黝黑了许多。 而且顾不上梳理自身,脸上身上风尘仆仆,显得有些狼狈。 “我只知道,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能干了。” 苏庆节用力的挠了挠头:“我这头发都不知几天没洗了,头皮养甚!” “不急,咱们聊完了有的是时间给你梳洗。” 安文生不知从哪里凑上来,好奇的看看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这段时间,狮子去哪了?”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嘿嘿不语。 安文生便知道,此事属于机密,于是知趣的不再打探。 不过他眼睛却没停下。 眼珠灵活的转了一圈:“没看到周良,我要是猜得不错,狮子应该是和周良一起被派去联系新罗人了吧?” “就你聪明。”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冷笑呵呵:“这么聪明怎么把人给放跑了?” 苏庆节不知来龙去脉,在一旁看得一脸懵。 “什么人?” “就是那个苩春彦,我好不容易才抓到,都是这货提出来让我抓的,结果人又被他自己给放跑了。” “贼你妈,安大傻你疯了不成,抓到的人放了做甚?” 苏庆节叫了出来。 他和苏大为一样,皆是不良帅。 这些年破过的案子,经手过的贼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最是嫉[]恶如仇。 抓到手的犯人,哪有放跑的道理。 第一时间站在苏大为这边,一起向安文生怒目而视。 安文生搓了搓手掌,回头看了一眼,南九郎和队伍里其他人,都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休息,聂苏不知去了哪儿。 “阿弥,我这也是为了你的计划,怎可怪我?” “我都说了,不用如此,百济人自会按我推演的一样行事。” 看着安文生和苏大为一问一答,苏庆节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有些烦躁道:“你们二人,打什么哑迷呢?听得云里雾里,烦。” “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在这边境上,和百济人战一场。”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在这边吸引百济的注意力,算算时间,水师快到了。” “道理我都懂,不过……” 苏庆节微微闭上眼睛,再张开时,眼里透出一丝凝重:“这里毕竟不比大唐,我们没有在本土作战那么方便,坚甲利器,称手的兵器,后勤、大唐战马,要补给都困难。” “是,确实很难,但我们难一点,可以让你阿耶那边容易些。” “嗯,我知道。” 苏庆节振作精神,冲苏大为感激的点点头。 “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件事。” “什么?” “百济有一种腰弩,十分霸道。” 又是弩? 苏大为微微一怔,想起之前与黑齿常之在河边接战,百济军中推出好似诸葛连弩一样的武器。 若真是跨时代性的武器,就得重新评估和审视自己的作战计划了。 “是什么样的腰弩?威力如何?” “这种腰弩,最早记于南北朝时期。”苏庆节想了想道:“我也是听我阿耶提起,才知道此事。” “南北朝?”苏大为疑惑。 安文生在一旁接口道:“三国两晋南北朝,狮子说的腰弩,我知道出自何处了……” 公元420年,刘裕在东晋末期的乱世中趁势崛起,先后平定孙恩、桓玄、刘毅、卢循、谯纵、司马休之等势力,又灭南燕、后秦。 不仅统一了中国南方,同时也夺取了淮北、山东、河南、关中等地,最终代晋建宋,定都建康。 史称南朝。 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百济从“南朝”引进“腰弩”。 第一百零七章 名将对决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 恍然间,苏大为想起自己当年曾读过的一首诗,《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宋武帝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 彭城郡彭城县绥舆里人,生于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 东晋至南北朝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南朝刘宋开国君主。 刘裕最为人所熟知的是他的“却月阵”。 此阵,曾以2000左右的精锐步兵大破北魏3万左右的精锐骑兵。 布阵时,需以战船、战车、盾牌来稳住阵脚。 以中军凹,两翼前展,摆出弧月阵型。 用杖、弩、锤、槊等兵器,来做杀伤力输出。 其中,杖、锤、槊,是破铁甲骑的重兵器,而弩,则是远程压制。 弩,即为腰弩。 苏大为想起这些,不由讶然道:“这么说来,那晚黑齿常之布的阵型,倒有些却月阵的影子,不过他用的好像是连弩,腰弩又是怎样的?” “这个我也没见过实物,不甚清楚。” 安文生摇了摇头。 苏庆节道:“如果此次百济军配了腰弩,那我们就麻烦了,这种弩的威力仅次于城弩,血肉之躯难以抵挡。” 这话,安文生与苏大为都深以为然。 当日在河岸边,黑齿常之的百济军所投放的弩箭,一瞬间,连苏大为这样的五品异人,都无法正面冲破。 如果不是后来道慈被苏大为所吸引,狂妄到与苏大为近战。 任由百济军的弩阵发挥威力的话,结果如何,还真难以预料。 苏大为手指在地上划了几笔:“让我想想,若黑齿常之这次真携了腰弩来,那我的计划得重新修订一下。” 料敌从宽。 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那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黑齿常之,史载有名的名将。 后世称他为大唐名将里,最擅长与吐蕃作战的将军。 在大唐大非川之败后,归降唐朝的他,曾数次与吐蕃军作战,并且力挽狂澜。 他或许没有薛仁贵之勇猛。 但此人的计算、谋略、韧性,当世少有敌手。 苏大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 …… “苩春彦来了。” 一名城主府的人凑到扶余忠信的耳边低语几句后,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国师,达率,你们不是说,苩春彦被那唐人细作给劫去了?” “是啊,她怎么会来到未谷城?莫非……” 道慈眸中微闪:“逃出来的?不可能吧。” 黑齿常之道:“召她上来问问即知。” 苩春彦隶属扶余台,是向南台主鬼室福信直接负责的。 虽然与黑齿常之互不统属,但当日他亲眼看到唐人苏大为将苩春彦擒住。 并且带着苩春颜及黑齿常平一起逃走。 那伙唐贼抓走苩春彦他可以理解,但为何要抓走常平? 为了当年那桩事,常平与家族闹翻,常年混迹在熊津城的市井中,属于自我流放。 他又怎么会和那唐人遇上? 这些问题,暂时黑齿常之都不知道答案,但他也不会过多纠结。 他是那种喜好兵法,极度专注之人。 此时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谋略,如何抓到那几个强大的唐国异人,将这桩隐患解除。 在心底里,他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 上次小河谷旁,被苏大为用设堰截河,大水冲去他苦心打造的精兵。 这笔帐,他还得跟苏大为好好算算。 折损了这么多人马,还有那些倭国的异人,要想跟义慈王有交待,就必须将这伙唐贼抓到,功过相抵。 除了功事,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兵法的信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也极度渴望与苏大为再战一场,通过一场大胜,来破掉这层失败的心魔。 至于道慈,在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诡异传下的鲸吸之术后,突然有所触动,隐隐觉得自己停留许久的瓶颈,有了可能突破的方向。 道慈毕生追求修炼超脱。 与道琛那种在朝堂涉入甚深的入世派不同,他是出世派。 若不是为了卡在瓶颈,寻求突破,等闲他都不会走出闭关的石室。 上一次出手对付李大勇,也是为了尝试在生死作战间,寻找万一的突破之机。 把李大勇视为自己的“磨刀石”。 没想到,在李大勇那里没能得到的东西,却在前次与苏大为的交手中,触摸到了一丝。 他现在,满心都是找到苏大为,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抓住,逼问那门修炼功法。 众人心中各怀心思,在等待的时候,皆是沉吟不语。 过不多时,随着脚步声,面色苍白,精神也有些憔悴的苩春彦,在城主府侍卫的引领下,走入房中。 一眼看到坐上的三个人,苩春彦先是一惊,接着一喜。 “原来国师大人也来了,这下便好办了。” “苩春彦,我听说你失于敌手,怎么回来的?” 道慈还没开口,未谷城主扶余忠信先开口提问。 这里有个缘故。 道慈身份虽然尊崇,但向来不问朝中事。 属于身份崇高,但没有实权的那种门面人物,代表着百济在异人领域内的威慑力。 这些年,也全凭着道慈的存在,才能令新罗的金庚信有些顾忌。 至于黑齿常之,虽然是类比大唐兵部尚书的二品大员“达率”,但达率乃是贵族世袭的尊号,论实权,他一个郡将,与未谷城主的权力各不统属。 一个是镇守一郡,执掌兵权,一个是边境大城,军政一把抓。 不过此时在未谷城,扶余忠信即是城主,又是宗室身份,自然以他为尊。 苩春彦之所以第一时间逃到未谷城,一是忠信宗室的身份,对百济义慈王忠心耿耿,再则是相信未谷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自己。 甚至,可以追杀苏大为一行人。 见到扶余忠信发问,苩春彦解释道:“妾身当修随郑师修炼仙道,颇通媚惑之术,后又有际遇……那伙唐人里,有个死胖子比较好说话,而且与昔秀芳有些渊源,所以……” “昔秀芳?” 扶余忠信诧异的念起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道慈此时道:“昔秀芳,是郑希良的另一位弟子?” “是。” 苩春彦颔首道:“郑师有香、术、音律三大绝艺,我继承了香,金庚信得了术,昔秀芳得了音律。” “苩春彦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说完了腰弩的事,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向苏庆节询问别的,而是转向安文生:“你之前跟我说的苦衷是什么?” 苏大为这么一问,苏庆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 他那双黑而锐利的眼睛,稍稍振作精神,盯在安文生身上:“安大傻,我看你不像是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你看得没错。” 安文生微微一笑,白净的脸上,眼里居然露出一丝狡黠。 他这人虽然和长安的贵族二代们不合群,但还是有着贵族式的自我风骨,用苏大为的话来说,那就是装逼。 所以平时装是一脸忠厚长者,或者贵族风骨。 真要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于精明之色,倒是极少见的。 “我先说说苩春彦的身世,她本是郑希良的弟子。” “这个我们都知道了,说点没听过的。” “虽然是郑希良的弟子,但其实算不上亲传弟子。”安文生见苏大为和苏庆节面露古怪,接着解释道:“据苩春彦交代,郑希良原为百济大族,但是后来出了一桩大事,你们听过百济的壬申之乱吗?” “壬申?” “当时百济王怀疑都城中几大家族密谋勾结新罗,于是产生了追查的追头,这件事,还关系到百济国内的佛道之争。 最终,以道琛这一派大获全胜,而以郑希良为首的几大姓氏,破家灭门。 郑希良因为本身修为高深,破城而走,后来逃至新罗,并收下金庾信为弟子。 至于百济这边,郑希良原有一个仆人,跟在身边日夜耳濡目染,得到不少真东西。 后来这仆人自称郑怀,将从郑希良处得来的东西,传给了两家。” “两家?” “一家是百济苩氏,得者苩春彦,另一家是昔氏,便是昔秀芳家族。” 听了安文生这番解释,苏庆节忍不住道:“那这昔秀芳怎么又到长安了?” “那是因为后来百济又发生政治动荡,昔家也被灭,昔秀芳被人救出,送去了新罗。后来昔秀芳在新罗见到郑希良和金庾信,得到金庾信亲自指点。 至于她为何会去长安,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说得挺好,不过,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放了苩春彦。” “这件事,我有许多理由,但我不想说给你听。”安文生目光投向远方,脸上露出一丝怅然。 “安大傻,你过份了啊,放跑了苩春彦,说不定会给咱们引来大麻烦。” “那我就说一条不麻烦的。” 安文生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搓得脸上微微发红,精神好像也振作了一些。 他向苏大为道:“阿弥,我之前说我有苦衷,这苦衷是我的秘密我不想提,但是关于放苩春彦这件事,对你只有好处。” 苏大为看着他,表情极为精彩。 那是一种想骂又忍住的表情。 “阿弥,你莫要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在布一个局,一个很大的局,苩春彦放跑了,其实正中你的下怀是不是?” 苏庆节瞪向苏大为,眼里透出狐疑:“阿弥,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呃……” 第一百零八章 无处可逃 “凡战,以正合,以奇胜。” 黑齿常之回头向身边的郑冬信道:“你管好客军,前锋由我亲自指挥。” “是。” 郑冬信心头一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做为黑齿常之的副手,替他统率前锋,这次,黑齿常之居然把客军的指挥交给他,自己亲率主力,可以想到,接下来会有一番恶战。 “传令兵已经出发了有半日了,算算时间,明天黎明的时候,阶伯的军队就应该到了。” 黑齿常之继续说,似乎是为了安郑冬信之心,又或者是说给自己听。 “阶伯同我一样,是世袭达率,而且常年驻守边境,他的边军实力不俗,只是要防备新罗人,不可能尽数抽调,最多能抽三千人。 我们手里还有一千多可战之兵,再加上未谷城主借我们的一千五百人,这样我手里也有三千兵,我与阶伯合兵就有六千,这样的罗网,那伙唐人不可能再逃走了。” 郑冬信深以为然的点头。 达率说的还是谦虚了,这次出击,队伍里还有道慈这位异人。 另外还有一批倭人武士。 还有未谷城主扶余忠信推荐的一位异人。 据说阶伯那边,也有本领高强之士加入。 这样豪华的阵容,只对付区区三名大唐来的异人,还有几十名大唐细作,怎么看,都有用牛刀杀鸡之嫌。 以郑冬信对黑齿常之多年以来的了解,绝不信他会做无用功。 达率一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对了,把那些车看好了,都用黑布罩住,不许走漏了消息。” 黑齿常之的话传来,郑冬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点头道:“达率放心,我派人牢牢看住了,谁都不许接近。” …… 一天一夜过去。 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秋的萧瑟之气,也从山林中显现出来。 金黄的树叶,被阳光照过,远望如起伏的戈壁,明黄、暗黄,层层叠叠。 起伏的山脉沿绵,如莽莽长蛇。 “就是这座山,翻过就是新罗,这山原本是在新罗手里,现在实际在百济手中。” 苏大为指了指眼前的山脉,向身边的安文生、聂苏、南九郎等人介绍。 跟在身后的,是他此次带来百济,还有原本暗中潜入百济的都察寺暗探,现在还有十八人跟在身边。 这是他在百济开展情报的骨干,也是基石,不能再有折损了。 虽然从熊津城逃至这里,并没有用太长时间,百济毕竟不比大唐,国境狭小。 但这几天大家风餐露宿,有时候连火都没法生,当真是苦不堪言。 别说其他人,就苏大为自己,自从来到大唐后,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 当日在征西突厥时,在唐军营里有取之不尽的粮草物资供应,甚至有时候还能喝到点酒。 至于在草原时,打破一个小部落,便能就食。 吃着那些胡人的牛羊,喝着马奶酒,好不快活。 晚上睡的是帐蓬,中间生一堆篝火暖洋洋的,不用担心毒虫猛兽。 半岛这边,则完全不是如此。 苏大为感觉自己仿佛体验了一次大唐版的荒野生存。 看了看天色,他向所有人道:“赶了一夜路,大家都辛苦了,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攒足了力气,我们再翻过山岭,去到新罗那边就能得到充足补给。” 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令所有人精神一振。 安文生摸着肚皮坐下,脸色有些难看。 他感觉,几个时辰前吃的什么草叶子,野蘑菇和什么籽一起煮的粥,那玩意的味道有些古怪。 甚至眼前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颜色。 先不说有没有毒的问题,就算是毒,都特么几个时辰过去了,早已饿得头晕眼花。 他老安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就算是去西域,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过得是富得流油的生活。 “上当了,这鬼地方,我是再不想来了。” 安文生苦笑。 “文生,再坚持几天,马上,等我们大军到了,区区百济何足挂齿,到那时,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苏大为给安文生画着大饼。 安文看了他一眼:“先别等几天了,再不进食我怕我都熬不下去,你看,我倒还好,还有些肉可以消耗,你家小苏可怜,又瘦了。” 这话说的,苏大为有些心虚的看看自家妹子。 这些天几乎没有一次吃到过饱饭。 聂苏也不可避免的瘦了一圈。 这样显得她的皮肤更加苍白,脸也小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显得越发大了。 “阿兄,我没事。” 聂苏冲他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多少也有些有气无力。 苏大为心下歉然。 “小苏,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吃什么。” “好啊!”聂苏仰脸笑起来,两眼眯成了月牙儿。 “对了阿弥,狮子又去哪了?好像他下半夜走的吧?我看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你很快就知道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却卖了个关子。 安文生拍了拍腿,无奈的摇头,心知苏大为认定的事,谁说也没用。 就在众人放松休息时,突然听到前方林中隐隐传来犬吠之声。 安文生耳朵微动,一下子坐直身体,吃惊的问:“好像有狗?” “是狗。” “那我们岂不是有肉吃了?” 安文生有些激动起来。 老天作证,这几天虽然是穿行在郊外,可连只野狗也没瞧见,更别说别的大型动物。 最多也就逮到只兔子。 真的是饿啊。 他哪里知道,百济本来国土就不大,各城之间若有什么大货,也早被城里的猎人和城主狩猎光了。 这个时候,想靠野外捕猎生存,实在有些难度。 就算真猎到什么,百济军阴魂不散的跟在后面,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沿路上众人都十分小心,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生火。 猎了猎物,总不能生吃吧。 等找到机会生火,都不知过去多久了。 “文生,醒醒,就算有肉了咱们现在也不方便生火,等去到新罗……” “贼你妈,憋不住了就现烤了,就算百济人来了又能怎地?” “也不差这一会。” 安文生早已按捺不住,一下子跳起。 饥饿的感觉,令他两眼阵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的腰围都瘦了一圈。 但他并不想减肥。 贼你妈,谁爱减谁减去。 大唐以丰腴为美。 似安文生这样胖大的壮汉,才是标准的唐朝美男子。 说话间,陡然听到前方草木悉索作响。 数条黑色猎犬,从草中一跃而出。 安文生一见大喜:“好货,抓到这几只,可以开开荤,吃顿狗肉也不错!” 狗自古是六牲之一,颇受先民喜爱。 比如汉高祖身边的樊哙,据说便是屠狗出身。 不光中原市井有“屠狗辈”这样的职业。 半岛的扶余人,也爱这一口。 经常在用狗祭礼祖先,仪式完了再分而食之。 这习俗一直影响到后世韩国的饮食文化。 此刻看着草丛里蹿出的狥,安文生大笑着扑上去。 苏大为却喊了一声:“慢着,这狗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安文生冲在前面,早见一条狗犬扑了上来。 他飞起一脚将狗踢得惨叫飞起。 右手一挥,阴柔拂过另一只冲上来的黑狗。 可怜他安文生一身修为,没想到来到百济,居然也做了一回屠狗之辈。 区区几条猎犬自然不是他堂堂异人的对手,几个呼吸间,便被他屠了。 苏大为这才有空把话说完:“这种是山东细犬,不是百济本土的金刀。” “山东?哪个山东。” 苏大为发觉自己口误,刚想圆回来,陡然感觉地下微微震动。 散在四周休息的都察寺众人一跃而起。 “有敌人接近!” 他们此时正在山脚下,大片的地皮震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暴露了。 在这个地方,能大量集结军队的,只有百济军。 瞬间,安文生的脸色变了。 他看向苏大为,似在问:怎么办? 苏大为冲他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让人冷静,还是别慌。 此时处于山脚下,前方是旷野,迎面是斜四十五度的山坡。 大量的敌人从山上倾泻而下。 从远处看去,青山上树木摇动,烟尘滚滚。 南九郎带着其余人围在苏大为身边,紧张的道:“苏帅,怎么办?我们赶紧逃吧?” “逃不掉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山上。 “敌人有地利,从高向低俯冲而下,没料错的话,将会是百济镇守在此处的驻军,而且……”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一方向。 西面,地面线掀起点点烟尘。 “九郎,你看见了吗?” “啊!” “我们被包围了啊。” 未谷城到边境线,只有这块地方最特别。 要想突破边境,这里是唯一能走的路。 但这个区域是四周高山,中间凹陷,乃是山脚下的唯一平原。 自古从未谷城翻过山脉去新罗,只有这么一条路,这也就决定了,苏大为他们无法从别的方向撤离。 一边从山脉冲下百济边境官兵。 一边是从未谷城方向赶过来的百济军,两边,就犹如两只大手,将苏大为这二十余人,牢牢的握在掌心。 天空阴云密布,透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苏大为皱眉看了看天:“暴风雨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赌上国运的战争 “此处平原,乃是边境翻过山脉后,唯一适合骑兵的战场。 真的尽数展开兵力,容纳万人都可以。” 黑齿常之指了指地图,向身边一群将领做最后的安排。 “这即是我预设的战场。” 郑冬信看了他一眼:“达率,你早就准备……” “我说过,这里是最适合的战场,从熊津城出来时,我就准备在这里与阶伯对他们伏击。” “那上次河岸边?” “那一次是唐人忍不住先出手,我只是被动应战,而且也想试一试他们的斤两,结果也让我意识到,这伙唐人,绝不能当做一般的细作,等闲试之。” 黑齿常之合上地图,骑在马背上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中透着极强的自信,颇有些顾盼自雄之感。 “现在重新估量了对方,也修正了战略,此次作战,诸将按计行事,不容有失。” “是!” 身边连郑冬信在内,众将一齐抱拳应诺。 道慈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一侧。 在一众百济将士之间,显得犹如鹤立鸡群,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他的身份崇高,一般将士在他面前都矮了一截,而且这老和尚跟大家也没什么话说,骑在马上,一个人拨着念珠,两眼微阖,跟睡着了一样。 总之是不太好亲近。 黑齿常之分派完各将士的任务,看了看道慈,犹豫了一下,拍马过去。 在马上向道慈微微欠身:“国师,一会如果作战,还请你配合我军,若要与那大唐异人动手,可以先问我一声,合适的时机再出手。” 道慈不说话时,脸上皱纹堆叠,就像是一个瘦弱疲惫的老僧。 但是眼睛一张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给人的感觉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般。 黑齿常之感受到一种危险,背脊微微一凉。 但他仍平静的目视着道慈的双眼,毫不退缩。 片刻之后,道慈眼中神光缓缓隐没。 他那张肤色蜡黄,褶皱层叠的老脸上,仰天打了个哈哈。 “达率一心为国,本座为护国国师,自然不会让达率难做。” 这话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但是联系到他那天的表现,实在很难让黑齿常之放心。 但以道慈的身份,他也没办法要求更多。 只能点头道:“多谢国师,请务必让我军布置好,将那些唐人困住再出手,否则一但走脱,只怕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在“下一次”上加重了语气。 想让道慈明白其中的利害。 道慈城府甚深,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呵呵轻笑,手里拨动念珠,发出清越的声响:“达率放心吧,老僧知道如何做,不过……若达率这边,困不住那个唐国的异人,老僧也就顾不上规矩,只能出手补救了,这一点还望达率明白。” “国师说得是,如果我的布置不起作用,任凭国师出手。” “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各怀心思。 此时天色已近辰时,也就是后世上午八九点的时间。 三千百济士兵,以五百人为一阵,次递前进,缓缓逼向山下平原中的那一群小黑点。 那便是从大唐来的细作。 这次的布局,黑齿常之苦心准备了许久,只等收网的一刻。 料这些唐人插翅难飞。 从前方的山脉,阶伯的数千军马,也终于展现了军容。 那是一支看起来衣甲颇为残破,但气势极其旺盛的边军。 在百济中,要说真正战力拔群的,还要属阶伯手下这支军队。 历来边军最为凶悍。 常年与新罗人交战,百战残余的兵卒,全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两边百济军的阵型已经形成,缓缓的向平原中心推移。 那群唐人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一动不动。 此时,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友军军阵中竖的大旗。 再近些,就可以通过军中旗语传递讯息。 黑齿常之骑在马上,前后看了一眼,前锋步卒阵型严整,各箭、弩、盾、枪兵种配合得当。 中军俱是骑兵,滚滚向前,军容齐整。 再看后军,是军中辎重,推着各种车、骡马,还有运送着那一批被黑布所覆的器具,那是黑齿常之此次准备的秘密武器。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这让他稍稍放心。 郑冬信从前锋回转过来,有些不安的向他请示:“达率,那些唐人一直不动,会不会有诈?” “呵,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用瞒你了。” 黑齿常之微微一笑:“你不是觉得,咱们集合六千人马,去对付这伙唐军,有些大题小作吗?” “呃,属下不敢。” “这次我表面上是对付这伙唐人,实则另有目标。” 黑齿常之的话,令郑冬信大吃一惊。 “达率,我们要对付的不是这伙唐贼?” “这些唐人细作要收拾,但我们此次作战,不能只盯着眼前。” 黑齿常之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越来越清晰的苏大为一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这些唐国细作吗?” “敌人……”郑冬信结巴了一下,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却又不敢相信。 黑齿常之用收起的鞭梢在他的头盔上轻轻敲了一下:“跟我这么久了,兵法没一点长进,唐国的威胁虽大,但这些唐人细作实力相比于百济,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要消灭几个细作,一鼓作气,聚兵歼之也就是了,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功夫?” “达率你是说……” 郑冬信看了一眼前方延绵的山脉,壮起胆子道:“新罗人?” “算你还不笨。” 黑齿常之用鞭子指了指:“面对大唐的压力,我们百济若想保存自身,只有扩张一个选项,半岛的空间就这么大,咱们打不过高句丽人,也就只能向新罗这边要土地。 这些年,与新罗前前后后百战,虽然蚕食了不少新罗土地,但距离吞并新罗,还有不少距离。”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感概道:“一个国家,若无内部政局动荡,想要灭国何其难也。” “所以我们此次,是针对新罗设局?” “阶伯与新罗金庾信彼此争夺,阻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我们实在等不起了。”黑齿常之的阴里闪过一抹阴霾:“想必新罗人也不想再等了。” 其实不是不想等,而是来自西方的那个庞然巨物,已经把目光从更西方抽离回来。 大唐。 这个东亚当之无愧的第一帝国,第一霸主,已经消灭了他的宿敌突厥人。 整合了西域和河西之地,设下都护府。 大唐名将苏定方,听说早已回到长安。 对于不听大唐皇帝命令,还在不断战争的百济、高句丽,大唐皇帝的容忍,已经到极限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唐从西域边陲之地抽回了精力。 下一步,必然剑指辽东。 要消灭高句丽。 完成唐太宗未竞的事业。 对于这一点,全天下人都知道。 百济和高句丽也心知肚明。 为何这几年不论李治如何下诏令其罢兵,对高句丽和百济进行申斥,两国都充耳不闻? 难道高句丽和百济疯了? 并不是。 能成区域霸主,哪一方都不是傻子。 乖乖听大唐的话,做其藩属,等大唐从对突厥的战争泥沼里抽身出来,一样会发兵辽东。 这是大国战略所决定的,没有任何仁慈可言。 到那时,高句丽要么就灭国,要么就是失去政治自决,变成大唐附庸。 到了这一步,被大唐吸收同化,完全变成“唐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做为高句丽、百济这两个立国数百年的区域大国来说,这是绝不能忍受的。 国家上层的王族也绝不甘心放下手中权力。 他们唯一的机会,只有趁着大唐分心对付突厥人时,拚命扩张,增强自己的实力。 辽东苦寒,每年能作战的时间窗口就那么两三个月。 只要能熬过去,以拖待变,就能维持独立政权。 这个前提是,在那几个月里,能守住国门,不被大唐破门而入。 现在,战略机遇期已经过去。 大唐帝国,已经完成了对突厥人的灭国之战。 没有时间了。 若再不能打破局面,冲入新罗腹心。 高句丽和百济,迎来的只会是大唐铁骑。 天可汗的威严,忍耐了这么久,也该发泄怒火,出手惩戒这两个不听话的“小弟”了。 “这些唐人细作之所以出现,就代表大唐的触角已经延伸过来了,我所担心的,便是大唐这个怪兽,已经在做战争动员,更怕他们的大军,已经在路上。 以我的方略,用这伙唐人引诱新罗边军出兵,最好是金庾信亲自出来。 到那时,新罗防线必然松弛,阶伯的大军,可以长驱直入,攻入新罗腹心。” 黑齿常之将他的战略合盘托出。 而郑冬信,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以为,只是对付区区几十个大唐细作。 但是现在听到黑齿常之的交心之言,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简单的作战。 而是赌上一切的军事冒险。 一场赌上国运的战争! 以这数十唐人为饵,钓出新罗金庾信,通过黑齿常之这边,牢牢将其吸引在平原战场。 而驻守在边境线上的百济军,则要做与新罗开战以来,最勇悍的决定—— 冲破新罗人的防线,深入敌人后方。 这将是一支失去补给,转战千里的孤军。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 这样的冒险行动,郑冬信有记忆以来,百济从未发生过。 而这样军事行动,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性,必将载入半岛史册。 若成,则新罗从此消失,百济统一东南半岛,从此就有了与大唐抗争的本钱。 若败,阶伯这支军队失陷在新罗境内,将会引发连锁反应,百济边境防线将整体崩溃,新罗人将战火反推向百济。 到那时,不但阶伯回不来了,就连黑齿常之只怕也有灭族之祸。 “达……达率,这……会不会太冒险了?”郑冬信艰难的道。 他的喉咙不自觉得的蠕动了一下,却觉得无比干涩。 “我说了,没时间了。” 黑齿常之手握腰刀,神色平静:“倭人不可信,大唐的兵锋已经迫在眉睫,若不做出改变,百济和高句丽必亡。” “唐人,真有那么可怕?” “你不会明白的。” 黑齿常之缓缓摇头:“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度,当他凝聚时,将会释放无与伦比的力量,任何挡在这个国家前进路上的石头,都会被碾压粉碎,若想百济不被灭国……我们只能拚尽全力,赌上国运。” 隆隆隆~ 天空中闪过一道电光。 随之而来的是狂风大作。 黑齿常之微微皱眉。 他嗅到了一丝湿润的土腥气。 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希望一会作战时,不要暴雨突至,那样对他的战略,会有极大的影响。 第一百零九章 不祥 黑齿常之说到这里就住口了,至于别的,不用多说,相信郑冬信跟自己这么久了,一定能懂。 事实也是如此。 许多未竟之意不用明说。 比如凭什么判断能用这伙大唐的异人把新罗金庾信给引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吗。 大唐结束了征西之战,马上就要向东战略拓展。 这一点百济、高句丽知道,新罗做为大唐更忠心的小弟,也一定知道。 你以为这些唐人怎么出现的? 总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一定与新罗人有谋种秘密协定。 而做为大唐用兵之前的细作,如果新罗一方坐视不理的话,以后跟大唐皇帝也无法交代吧? 何况大唐这次几个异人,实力非同小可,这样的存在,在唐国也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以他们的特殊身份,新罗不下死力气去保才怪了。 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只是微操问题。 比如如何放出消息,让新罗人知道这件事。 如何让新罗人深信不疑,不会觉得是圈套,只会迫不及待挥兵救人。 再细一点,如何保证金庾信会亲自带兵出来。 这里面,就涉及到另一种情报暗战了。 只是许多事都不会放到明面上,属于桌子底下的盘外招。 黑齿常之没细说,郑冬信自然也不会多问。 他这时才明白达率的良苦用心,知道他此次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既然黑齿常之如此布置,就是有充足的把握能把新罗兵从他们的防线里给引出来。 而百济军最后面带的那一批黑布罩着的,神秘的物事,按郑冬信猜想,应该就是黑齿常之为金庾信准备的“秘密武器”。 若是能在此战,一举击杀新罗国仙…… 想想多么让激动! 这是可以改变整个半岛局势的国运之战。 在黑齿常之说出真相之前,郑冬信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居然有幸,能参与到这场改变百济国和新罗国命运的战争里。 想到这里,不禁热血沸腾。 当然,以他的层次,不会想到更多。 不会想到,黑齿常之这番举动,有没有受到义慈王授权。 还是他自己的主张? 又或是有谁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做。 擅自发动一场足以改变国运的战争,并不是一个达率的身份,所能做的决定。 稍远处,道慈双目低垂,轻轻拨着手里的念珠。 他的眼眸开阖间,精芒流动,耳朵微微耸动一下。 嘴角隐隐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了,到这个时候,可以说了。” 苏大为看着十余里外,缓缓逼近的百济官兵,向身边的文生,还有聂苏、南九郎道:“你们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先往新罗方向逃,而不去熊津江,不去泗沘接应苏定方将军?” 所有人此时都在注意着百济官兵的动向,听到苏大为的话,大吃一惊,纷纷向苏大为看过来。 “文生应该猜到了一些,我之前也隐晦提到过。” 苏大为看了一眼看安文生,目光从安文生到聂苏,到黑齿常平,一个个看过去。 “我们在这里,便是替唐军分忧,接下来便是等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南九郎,还有一些亲近的都察寺属下,忍不住向苏大为问道:“苏帅,这……这是何意?” “我们不用去新罗了吗?” “不用去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起伏的山峦,看到那支从山中走出的百济军,军容鼎盛的样子。 “百济和新罗的战争,已经持续几年了,现在在这里双方陷入相持,而我们此次的任务,就是帮助新罗,击破百济。” 当苏大为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一切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哪怕是安文生隐隐有些猜测,到这时,也还是流露出一丝意外。 他看向苏大为的脸。 这张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毅。 自从来到百济,风吹日晒,他的肤色都黝黑了许多。 连日来食物不济,苏大为也和所有人一样,面容清瘦。 可他依旧精神抖擞。 那双黑亮的眼睛,睿智深沉,而又平静如湖。 “文生,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大为冲他笑道:“你不是早猜到了我的打算,所以才放跑苩春彦的吗?” 安文生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笑容却是变得苦涩:“太冒险了,如果百济人先不顾一切击杀我们……” “不会的,新罗人没到达战场前,百济不会发动最后一击,黑齿常之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聂苏、南九郎他们看着苏大为,再看看安文生,感觉就跟听天书一样,听得满头雾水。 “阿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别急,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让我把这事说清楚。” 苏大为看了看两边的百济军,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接着道:“从一开始,我的打算就是联合新罗人,攻入百济,将战火引向百济腹心,这样等苏定方将军率领大唐水师登陆时,压力会减轻许多。” 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但还是有很多疑问:“可是,一直是百济主攻,新罗是被动防守,如何能突破百济的守军?” “这就是我的计划了,从熊津城出来,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可以调动百济军,给新罗人制造机会,直到上次河岸边一战,确定百济追兵的主将是黑齿常之。” 苏大为看了一眼黑齿常平,接着道:“黑齿家族世袭达率,但是在百济边境上,还有另一个家族也是达率,并且执掌边军,此人名阶伯。” 阶伯,百济名将。 在历史上,当唐军从熊津江登陆,杀向百济王都泗沘城时,阶伯得到消息,立刻召集义军,一时间募得五千人。 能一次募到五千人,可以想像阶伯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 但是阶伯才率军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晴天霹雳。 自己留在边境的守军,被新罗金庾信看破虚实,打破了关隘。 新罗军长驱直入。 最终,在距离泗沘城百里外的黄山(后世忠清南道论山市),阶伯停下来阻击金庾信。 先胜了四场小规模的战斗,但在最终决战时,中了金庾信之计,全军覆没。 随后金庾信继续挥师西进,和唐军前后夹击泗沘城,终于使百济灭国。 后世韩国还为此专门拍了部电影就叫阶伯。 当然,这些是后话。 在这个时代里,因为有了苏大为这个妖孽变数,一切都变得不同。 “黑齿常之与阶伯关系不错,我料他必定会请阶伯配合,前后夹击我们。” 黑齿常平一直没说话,此时忍不住道:“但你怎么能肯定?” “我能肯定。” 苏大为自信的道:“因为我知道黑齿常之在想什么。” 这句话,直接把黑齿常平给震住了。 自己身为黑齿常之的族兄弟,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苏大为一个大唐来的人,才在百济多久,见过常之几次,就敢说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兵法谋略,是一个智者的游戏,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知己知彼,要能钻进对方的头脑里,去推出对方在想什么。 以黑齿常之的用兵,他不会只看到第一层,应该会推到第二层。 也就是说,他会借我为饵,诱新罗人走出城防。” 苏大为眸光一闪:“我们在算计百济人时,他们也想借我们,算计新罗。” …… “让前锋先动一下,给那些唐人施加一点压力,能困住他们就行,待会弩阵上去,保证他们逃不出,剩下的可以交给国师。” “是。” 郑冬信领命,下去布置。 此时距离苏大为一行,已经不足十里,这个距离骑兵呼吸可至。 但是步卒前锋要过去,至少还得半个时辰。 时间倒是不急。 黑齿常之只要保证对方逃不掉就行,毕竟只是鱼铒。 他的目标,是搂草打兔子,将大唐细作,和新罗金庾信一算计了。 “达率。” 道慈不知何时骑马来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远处的苏大为等人,向黑齿常之道:“达率好算计,就是不知新罗人会不会中计?” 问这话的意思,不是担心新罗人会不会中计,而是另有深意。 黑齿常之黝黑的脸庞上,目光锐利的投向前方,一双刀锋似的浓眉微微扬起:“以那位唐人的智谋,以金庾信的老奸巨猾,不会完全猜不到我的意图,但,就算猜到了,我料他们也必然会按计划走下去,这是阳谋。 新罗和百济都等不起了。” 我知道新罗金庾信在想什么。 金庾信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个唐将苏大为,也分别知道我黑齿常之和金庾信在想什么。 这就是明牌。 牌已经摆在桌面上,接下来的计算能力,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啊。 谁算得更多一步,谁就有可能,掌握改写历史的机会。 “达率!” 突然,一个传令兵从后方骑马跑来,被亲兵拦住后,一番盘问,才在近卫的领路下,来到中军。 一见到黑齿常之,兵士翻身下马,双手取过一个泥封起来的木筒,双手高举过头顶:“达率,末将奉命,有紧急军情呈给达率。” “哦?” 黑齿常之眉头微微一挑:“哪里来的信?” “熊津城。” “熊津城?难道是南台主有什么吩咐吗?” 黑齿常之心里想着是不是倭人在鬼室福信面前说了什么。 伸手接过那传令兵呈上来的信筒后,心头突的一跳。 木筒由两段木头咬合而成,接口处有泥封和印信。 泥封完[]好代表没打开过。 除此之外,印信的颜色形制,决定了紧急程度。 眼前这封信,正是最紧急的军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秋百世 “达率,这信里写的什么?” 道慈见黑齿常之面色有异,开口问。 黑齿常之没有回答,手捏着那张从木筒里取出的信,好像走神了。 时近午时,天空阴云密布,偶尔有几缕光线穿透云层落下,恰好投在他的身上。 这一瞬间,他仿佛化作了寺庙中的大佛。 道慈正想再问,黑齿常之微微一震,清醒过来。 他若无其事的将信折好收起,向道慈道:“没什么事。” 然后向左右环顾道:“快午时了,传令让前锋先稳住阵脚,困住敌人即可,前队警戒,后队埋锅造饭,轮换吃饭。” 虽然对黑齿常之这个命令感到奇怪,但身边人也松了口气。 老实说,突然来一封熊津城的急信,身边的将士还有兵卒都看在眼里。 虽然没敢开口问,心里都有些紧张。 现在看黑齿常之镇定如常,大家也就放心了。 等各亲卫分头传令,各自忙开,黑齿常之仍骑在马上,远眺着前方。 那双眼睛凝视着即将展开大战的战场,隐隐闪过一抹忧虑。 “达率,究竟出了什么事?” 道慈悄然骑马接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问:“休要瞒我。” 黑齿常之近乎凝固住的眼珠微动了一下,脸向他侧过来,压低声音道:“熊津城收到泗沘的消息,海上出现大唐的船。” “什么?” 纵使醉心修炼,对国事不太上心,但听到这个消息,道慈脸上额头上的皱纹还是一下子张开,露出震惊之色。 “唐军来了?” “还没有。” 黑齿常之摇头道:“几日前,有出海的渔民发现唐人的小船,那应该是一种前哨船,渔民紧急回报,引起王上的警惕,现在整个泗沘已经进入战备状态,提防唐人的水军沿熊津江攻打泗沘。” 吸了口气,他接着道:“还有,王上已经考虑发动勤王令,召天下兵马踞守泗沘和熊津港。” 半岛,有好几个适合海船登陆的港口。 新罗有釜山港。 百济这边,有两条支流流向大海,一是熊津江,二是白江。 而百济的都城泗沘,便建在熊津江这条水道上。 自古大城离不开水源。 只有充沛的水道,才能支撑起足够大的城市和人口。 熊津江出海口的地形,从地图上看,是一个天然的凹陷,正是天然的良港。 百济还有一处海港直通白江口。 不过白江沿线不是都城重镇,暂时没那么危险。 唐军如果是水师登陆,必会首选熊津江,剑指泗沘。 这一点毋庸置疑。 顺带一提,半岛还有一处良港,在后世极为有名。 便是大名鼎鼎的仁川港。 不过此处海港目前在高句丽手上。 道慈尽管修为高深,心境坚定,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唐军,真的要来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实在太过震惊。 对于百济来说,大唐就是一个巨人。 这个巨人如果全力打过来,是会致命的。 “原本还报着万一的侥幸,想着唐军会不会如唐太宗时,从辽东征高句丽……如今在海上发现唐军哨船,极不寻常。” 黑齿常之低语。 百济不缺有智之人,各种战情推演也有人做。 也设过各种预案。 但这种种预案,在海面上发现大唐哨船后,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唐军此次主攻的对象,乃是百济。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时候,会出现这么一伙唐人细作,而且那异人还如此厉害。” 道慈双眼微微眯起。 手中的念珠,停顿了一下,再次拨动起来。 “达率,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贫僧愿全力助你。” 道慈的态度,发生了明显改变。 他虽然不知道东晋谢安说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 但也明白,百济一但被大唐所灭,自己也将失去安身之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道慈立刻向黑齿常之表态,愿意暂时放下个人利益,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 毕竟,他虽是护国国师,但真正强的,只有一身异人本事。 论打仗谋略,他自认不如黑齿常之。 “多谢国师!” 黑齿常之感激的道:“有国师这句话,我此番把握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如何做?”道慈双眼张开,眼中闪过一丝邪芒。 但凡异人,自恃本事高强,哪个没有远超常人的戾气? 哪怕是他这种方外之人,出家许佛。 一但嗅到危险,心里的凶性也被逼了出来。 也幸好此人醉心修炼和超脱之道,若他和道琛一样,专注于政事,以他的心性,不知会在百济与大唐之间掀起多少风浪。 “国师莫急,让我先处理一下军务。” 黑齿常之看了看天色,又看到前方先锋部队,在距离那伙唐人一箭之地外,停驻下来。 更远处,在山脚下,阶伯的边军也扎驻阵脚,不疾不徐。 黑齿常之招来一名亲兵,在他耳边细细吩咐了几句。 亲兵点点头,翻身上马,绕过本阵,驰向阶伯的边军方阵。 接下来的用兵,需要两边配合无间,有些事得提前知会一声。 做完这个举动,黑齿常之才向道慈伸手示意,代表了请的意思。 两人翻身下马。 附近的军士也早就下马就地休整。 后队的辎重队开始埋锅做饭。 道慈跟着黑慈常之走到一个稍安静的角落,离本阵军士稍远。 只有黑齿常之的亲兵,在数十步外紧张的注目着这边。 “我之前就觉得,此番唐人细作出现在熊津,举动极不寻常,已经暗中请示过王上,许我便宜之权。 开始我的计划只是想抓住这些唐人审问,但在河岸抓到那三名唐人的细作后,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寻常的探子,有着明显的军人痕迹,而且还是唐军中最精锐的斥候。” 当过兵的,与没当过兵的,气质和肢体语言,许多方面,都会不一样。 再怎么掩饰,在同类面前,还是会被一眼看出。 更何况以黑齿常之的智谋,对付几个普通的斥候细作,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就从一些眼神动作,就能推出许多东西来。 “大唐斥候既然出现,唐军征百济的可能大为提高,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唐军究竟何时会出现,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所以我改变策略,知会阶伯,要设一个局,用这伙唐人,试着钓一下金庾信。 若能将他从巨鹿城中逼出来,就与他展开决战。 务必将金庾信的新罗军摧毁。 这样,我们在新罗方向,就会取得重大的胜势。 才有可能从容抽身,集中力量对抗大唐。” 道慈面露讶异,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从他眼神中不断闪动的光芒可以看出来,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黑齿常之只说摧毁金庾信的新罗军,然后可以从容抽身。 但他没说万一没有达成这个战略目标会如何。 其实也不必说了,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百济将会遭受大唐与新罗的联手夹击。 大唐从海上登陆,沿熊津江猛攻百济国都泗沘,而新罗人会从边境破防,从后方给予百济最猛烈的打击。 到那时,百济只有亡国一途。 可以说,黑齿常之这番推理,无懈可击。 后世历史也证明,事情正和他所推想的一样。 大唐与新罗联手,将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一战覆灭。 从此半岛史上再无百济。 勇者可以谋一时,只有智者,才可以谋千秋百世。 “为了杜绝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我必须在此,与新罗展开最残酷的决战,但是……我开始并没有把握,能否真的将金庾信引出,直到我等到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又看了一眼被百济军团团围住的唐人,见没有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向道慈继续道:“第一是未谷城里,逃回来的苩春彦向我说了许多,侧面证实,这伙唐人果然是要投奔新罗金庾信。 第二则是阶伯那边的消息,他找到了金庾信埋在身边的暗桩……” 道慈悚然动容:“内奸?新罗的细作?” 黑齿常之点点头:“这便说明,新罗一直在关注着阶伯军的动作,他们,或许也在等这伙唐人的消息,我们在算计,金庾信也必然在算计。” “那达率为何令士兵停下,先埋锅造饭,而不是趁着金庾信还没到,先把这伙唐人攻下?” 听着黑齿常之一层层的将所思托出,如剥茧抽丝般层层递进。 道慈心里也不禁生出一丝钦佩。 此人,若是再历练几年,当为我百济军神,军中铁壁。 “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略一沉吟:“就是刚收到的那封紧急军情,唐军哨船出现,除去信的时间,我料七日之内,大唐水军必现。 而唐军此来,新罗人一定也清楚。 我们急,新罗人更急,若不能在这几日击破阶伯的边军,新罗人会如何?” “会如何?” 道慈已经完全带入到了黑齿常之的逻辑里,忍不住发问。 “百济若亡,下一个,只怕便是新罗,呵,所谓唇亡齿寒,别看新罗与我们打生打死,但真的让唐军在半岛得到立足据点,新罗的灭亡也就在旦夕之间。 以大唐的强势,新罗若退让,便保不住王权独立,到时一步退,步步退。 新罗若是不听话,大唐能灭我百济,自然也能灭了新罗。 所以新罗一定会在大唐到来前,抢先出手,尽可能多占百济之地,挤压唐军的空间,为未来可能爆发的冲突,占住先手。” 这话说出来,道慈眼中露出极大的震惊。 别人是走一步,看三步,而黑齿常之见微知著,从唐军要攻打百济,一直推演到百济若亡,半岛局势会如何,新罗人会如何,这个更宏大的命题上。 此人之智,宛若鬼神。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个战场 “贫僧愧为百济国师,见识不如达率多矣。”道慈双手合什,一声长叹。 心中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情。 自己还在为个人利益,诸多计较。 在黑齿常之这种为国惮精竭虑的家国情怀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 “国师何必自谦,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国师一身本事,也是我极为仰慕的。” 黑齿常之和他客气了一句,接着道:“有此三条消息,我料金庾信一定会借着在阶伯边军中的细作来打探消息,一但阶伯军中有所动作,新罗人也该行动了。 一会应有一番恶战,先让将士们吃饱,好有力气杀敌。 至于那些唐人……” 黑齿常之再次转头目视向数里外苏大为等人的方向,黝黑的目中,闪过一抹杀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届时,就拜托国师出手,帮我拿下这些大唐异人,我则全力助阶伯,扑杀金庾信。 这是我百济国运之战。 一切……拜托了。” 正午,满天的乌云凝聚不散,一种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令人有些意志昏沉。 一队人悄然摸到百济军的哨所前。 这队人装扮特殊,面覆黑巾,形动灵活而无声,快若鬼魅。 片刻之后,哨所被拔除,里面的百济人死得无声无息。 讯号被放出。 片刻之后,一直大军,缓缓逼近。 哨所里,一名精壮青年迎上大军,侧立于道边,一手抚胸道:“国仙,百济边军的斥候和暗哨全部清除,城门半开,我们可以进去了。” 骑在马上,肩膀宽阔,两鬓斑白的金庾信,眼中闪过一抹激荡:“前进,此战,必灭消灭阶伯所率边军,不破百济,誓不还家!” 呼吸一下子激烈起来,仿佛胸膛里燃烧着火。 不敢发声,但所有人看着不远处的边城,那座原本属于新罗人的城,眼里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与野望。 “国仙,花郎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年轻的雏鹰,真是大胆啊。” 阶伯听到从黑齿常之军中传来的消息,忍不住回头对身边的将领道。 “达率,黑齿常之想做什么?” “他问我,敢不敢拚死一搏,呵呵……” 阶伯年近四旬。 他的骨骼粗大,面上颧骨略高,鼻梁丰隆,颔下生着浓密的长须。 这令他看起来极为威严。 “黑齿常之太过放肆了,论身份,达率你与他是一样的,论家世,比他黑齿家更高贵……” 阶伯摆摆手,制止手下。 “黑齿常之虽然有些出言不逊,不过……若能杀了金庾信,本将又何惜此身?” 他的眼中,涌出巨大的狂热。 历史上,为了与侵入百济的金庾信决战,阶伯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儿,以示决死之意。 其人刚烈若此。 隆隆隆~ 战鼓声突然响起。 山脚下,整个平原的空气,瞬间变得焦躁起来。 所有人一跃而起,感觉耳膜、心脏,仿佛都随着那隆隆的战鼓声在跳动。 南九郎有些不安的看向苏大为:“苏帅,百济人过来了!” 其余的都察院探子,不少是以前军中斥候转过来的,虽然不惧军阵,但此时看着军容鼎盛的百济军,从前后两个方向缓缓推上来。 而自己这边所有人加一起也不过是二十多人,怎么看,都是死局。 “寺卿,我们怎么办?” “等。” 苏大为严肃道:“这个时候只能等,若敌人发动冲击,我们只要顶住第一轮的箭雨,转机一定会出现。” 转机真的会出现吗? 连安文生都不禁在心中怀疑。 怀疑苏大为是不是疯了。 自己是不是傻子,为何会信他。 跟着他来到这必死之地。 他怎么就能有信心? 万一敌人冲杀上来,转机还没出现呢? 区区二十人,哪怕自己和阿弥他们三人是异人,在这千军万马的包围下,又能撑多久? 就算是异人,在万箭齐发下,也需要回气,也会有力竭之时。 到那时怎么办? 何况,身边还有这些普通的大唐斥候,他们又如何去挡住百济的兵锋? 阿弥,这些你当真都想过吗? 安文生死死盯着苏大为,那眼神,是想说,又强行憋住。 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也没用。 苏大为的城府越来越深,他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谁逼也没用。 “阿兄!” 聂苏忍不住拉住苏大为的衣角,用力抓着。 从她的眼中涌现出不安。 苏大为温柔的拍拍自家妹子柔软的手背:“小苏,怕吗?” “跟着阿兄不怕。” 聂苏鼓起勇气道:“万一真要死,也是和阿兄死在一起。” 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移的盯在苏大为面上。 苏大为心里一跳,有些不敢看聂苏的眼睛。 他偏开脸:“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嗯。” 聂苏轻咬贝齿,乖巧的点头:“要死就和阿兄死一块。” “孩子话。” 苏大为转脸看向黑齿常之的大军,再看向从山脚下,同时向自己逼近的百济边军。 “一会大家都各自小心,以保全自己为上,此战之后,我为各位向陛下表功。” “阿弥你够了!” 安文生终于忍不住,白皙的圆润的脸上,浮起一层红色:“能活过今天,再说此话。” “我……” 咻~ 一支羽箭,突兀的插在数十米外,箭羽嗡嗡颤动。 所有人一齐闭嘴,死死盯着那支箭。 那是从黑齿常之方向射来的箭。 这箭,并不求伤敌,而是为测距之用。 按军中惯例,临敌先以一箭测距,接下来万箭齐发。 如是三轮箭雨,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 可是…… 大唐这边一共就二十来人,黑齿常之你搞这么正规,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队伍中的黑齿常平。 看来如自己所料,带着这个黑齿家的人,并没有任何作用。 人家黑齿常之根本不理人质这种说法。 “一会箭雨射过来,大家按我之前的方案,保护自己!” 苏大为大声道。 “那后面呢?”安文生大吼。 他的声音在百济军中的隆隆鼓声里,有些不太清晰。 “什么?” “我是问后面那些百济边军呢?” “那些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而且……” 苏大为瞳孔微缩,敏锐的看到,山峦上,百济边境城头,正腾起滚滚浓烟。 “金庾信到了。” 崩! 天空蓦地一暗。 那是黑齿常之军中,向苏大为方向抛来的箭雨。 出乎意料的是,这波箭雨并不算太密集,看上去也就五六百支箭。 但就算如此,也足以给每个人身上插上二三十支,致死是足够了。 苏大为顾不上后方的阶伯军,右手猛地往地上一拍。 鲸吸! 地上泥石倒卷,随着他的秘术,猛地立起一堵土墙。 同一时间,南九郎猛推一把发愣的黑齿常平,将自己身后背着的斗笠挡在两人头顶上。 其余的唐军探子,同时竖起斗笠。 说是斗笠,实际是一种竹木编织的大盾。 虽然不如军中真正的盾牌,但也有一定的防御力,而且胜在轻便。 噗噗噗~ 无数箭头射中土墙,发出气急败坏的闷声。 偶有几支从侧面穿过来,也被唐军手里的斗笠给挡住。 箭头虽然穿透了草木斗笠,但也无力再向前。 这一轮箭雨,苏大为连同身边这二十余人,居然奇迹般的毫发未伤。 脚下地皮突然震动。 苏大为一掌拍出,土墙崩塌。 目力所及,黑齿常之中军裂开,一队彪骑,透阵而出,如一条恶龙,袭卷而来。 冲在最前的,赫然是以百济国师道慈为首的异人。 道慈在前,那位倭国黑天狗和雪女在后,再后面,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形如双胞胎,衣服一红一白的异人,骑马紧随其后。 这是黑齿常之对付苏大为的阵容。 以百济护国国师,地境五品异人,道慈为首。 五大异人联手。 按明面的实力,怎么算,都足以压制三名大唐异人。 而百济军的敌人,从来不是区区几名大唐细作。 唐人的细作,虽然能造成局部一些破坏,但人数太少,不足以影响大局。 在唐军主力从海上登陆百济以前,百济最大的敌人,永远是新罗人。 金庾信来了。 他果然中计了。 战机已现。 黑齿常之将与阶伯合兵一处,围歼金庾信。 甚至,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田忌赛马 隆隆隆! 天空中黑色的铅云越发低沉,空气中无形的元气在翻涌。 地皮颤抖。 不知是因为那些骑兵的冲击,还是因为战鼓声。 天空中红芒大盛。 以道慈为首的百济国异人,向着苏大为他们当头扑来。 一场恶战在即。 对于百济和新罗人来说,这是关系国运之战。 但对眼下苏大为一行人来说,什么国运都在后面,先得活下去。 若是不能从这些异域异人手中活下来,一切休提。 隆隆的骑兵绕过苏大为一伙异人,向着山脚下的阶伯军汇合。 黑齿常之的步兵用各种大盾、独轮车远远列出严整阵型。 即是防止苏大为等人逃离,又做为骑兵支撑,向着山脚缓缓移动。 骑兵虽快,但距离山脚还有不少距离。 望山跑死马。 边境山脉上,浓烟滚滚,巨大的战鼓和喊杀声冲天而起。 写着金字的新罗军旗,自半山腰出现。 金庾信终于到了! 新罗的军马不知具体有多少,只看到漫山遍野的骑士,如雪崩般冲下。 借着地利,挟着俯冲的优势,狠狠冲向驻扎在山脚下的阶伯军。 战鼓隆隆,如天崩地裂。 漫山遍野的新罗人,俱着红衣,如疯狂涌动的红色蚂蚁。 而山脚下阶伯的军队,皆是黑衣,聚在一起,如黑色的拳头。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此次与黑齿常之合作,阶伯带出来的人不多,总共只有一千五,不到两千之数。 在黑齿常之的援兵到来以前,他必须挡住从山上冲下来的新罗人。 只要挡住最凌厉的第一波冲锋,就有机会扭转局面。 如果挡不住,防线被冲溃,那一切休提。 这本来就是新罗、百济双方将领的赌局。 一场把国运寄在一战的军事冒险。 在大唐军队杀至百济之前,双方定要分出胜负,才能再接下来更恶劣的局面下,生存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既是赌局,就有各种未知的风险和可能。 阶伯这边是对黑齿常之的能力充分的信任,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而金庾信这边,则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狂奔的马上,金庾信的身体随着战马不断起伏。 他已不年轻,头发都白了。 但身为异人,体内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 现在,在他身体里一团名为胜利的野火在疯狂燃烧着。 他的双眼精光湛湛,完全不像是老人,更像是杀红眼的猛将。 “今天,便是百济灭国的开始!半岛的历史,将由我新罗主宰!” 战马长嘶。 金庾信的豪言,响彻整个战场。 他自然有着充分的底气。 百济人能猜到他的想法和谋略。 他自然也能推断出对方的心思。 对赌。 百济赌新罗会来这场冒险。 但百济人绝不会想到,金庾信敢玩这么大。 他不光只求一场局部胜利,更要来一场完美的歼灭战,灭国战。 为了和唐军配合这场对百济的灭国战。 除去必要驻守协防不可轻动的部队,金庾信这次动员,共征召了五万大军。 连后勤辎重的话,将是二十万人。 这已经是新罗目前能拿出来的全部力量。 新罗的家底自然不止这么点,但是除去城防,还有一半在新罗王金春秋手里,防备着高句丽。 当然,说是动员大军五万,但金庾信手里此时并没有那么多人。 这些兵马要从各地关隘和城镇抽调,要向边境这边运动和集合。 不可能同时到达。 而战机稍纵即逝。 金庾信等不及兵力汇合了。 现在手头,共有一万二千兵马。 就算只有一万出头,也已经是了不得的强大力量。 这支军队里,有超过半数是骑兵。 关于百济人的兵力,他早通过埋伏在对方军中的细作打探清楚。 与巨鹿关相对的新罗人边防,此处据点共有兵马四千。 阶伯出城作战,不可能全数带出。 最多只会带一半的人,就算两千。 而黑齿常之手里的兵马,大概也就是两千之数。 也就是此战百济人的兵力只有四千。 金庾信借着内应诈开百济边城,一番烧杀,将城内两千兵缴械,留了两千步卒看住俘虏。 自己迫不及待的率着六千骑兵,四千步卒,冲下山去。 战机就在眼前! 时不我待。 无论从兵力,还是实力,在这个局部战场完全碾压了百济人。 如果这样还不能赢,不如一头撞死。 在守城时,金庾信狡诈如狐,智计百出。 但是在出击时,他却像是最凶猛的虎,像是一团爆裂的火,向着山脚下阶伯那点可连的兵力袭卷而去。 六千新罗骑,冲击区区千余百济人。 赢定了! 轰! 苏大为脚下一震。 无数碎石泥土冲天喷起,仿佛化作喷泉汹涌。 这一下大出道慈的意外,大袖一挥,背后隐现佛陀虚影,一股无形而浩大的威能,将那喷起的泥石喷泉,硬生生按了回去。 泥石崩解。 碎石烟尘之后,一张圆圆的,白胖的脸庞突然出现在道慈面前。 令他不由一愣。 这个人,好像不是他要找的目标。 目光一扫,终于捕捉到苏大为的身影。 趁着刚才一瞬,苏大为赫然绕过道慈,扑向他身后其他几名百济异人。 道慈此时才反应过来,想要去阻止,已经迟了。 安文生已经扑了上来,双手如翻花蝴蝶,又有如情人的轻抚,柔到了极处,也可怕到了极处。 他的境界虽不如道慈,但撑上一会却没问题。 上次安文生曾与聂苏一起联手对抗道慈,对这百济老和尚的实力心中有数。 五品异人,厉害是厉害,可也没到能秒杀自己的程度。 安文生这辈子见识过的厉害异人多了去了。 不说李客师,他的师父袁守诚,就不输眼前老僧。 还有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似乎比五品还要高一点。 此外昔日李大勇,也不在这老僧之下。 因此虽然上次吃过小声,安文生却也不怕这老贼秃。 双手阴阳翻转,柔若无骨,却又刚如金石。 苏大为趁着安文生拖住道慈,已经扑向后方的黑天狗及雪女。 这两人一见苏大为,心里就是一颤。 简直就是碰到克星了。 但是想退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最后那一红一白,好似双胞胎一样的一对异人,却被聂苏迎上去挡住。 黑天狗手中铁棒抡圆,口里怪叫一声,当头劈下。 雪女落在稍后的位置,一边发出阴惨惨的笑声,一边大袖挥舞。 一股无形的冷风,立刻缠住苏大为,凌厉风中,冰雪凭空出现。 苏大为看都不看,冷笑一声:“区区幻术,上次不灵,现在有何用。” 说话间,左掌一翻,将天狗的铁棒一下子抓在掌心。 这一幕,和上次如出一辙。 黑天狗眼露惊恐,怪叫一声,丢下铁棒掉头飞向高空。 雪女看着他发出愤怒的叫声:“你……” 后面的话不及说完,眼角余光看到苏大为自风雪中踏出,向着自己大步而来。 雪女尖叫着,将头一晃。 原本才长出数寸的短发,迎风便长,化作雪白的瀑布卷向苏大为。 “同样的招数,你们拿出来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一声怒喝,苏大为翻掌将雪女长发抓住。 左手铁棒横扫,霹雳声中,一棒扫中雪女腰肢。 耳中听到可怕的骨裂声。 雪女的身体呈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 苏大为飞声跃起,一脚踩在雪女头上。 噗! 鲸吸之力,从脚底生出,带着他的身体向空中高高飞起。 而脚下的雪女,自头颅到胸膛,整个裂开两边。 哪怕她是诡异,此时也死得不能再死了。 苏大为在空中双脚踩出,如登天梯。 左手铁棒随着腰肢拧转,猛地掷出。 正在奋力拍打双翼的黑天狗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整个头颅被铁棒穿透。 无头的尸身远远坠开。 几乎同一时间,聂苏娇喝一声,双袖一挥,两个巨大的气泡将那两个异人包裹住。 无论这两人使出何种奇功秘术,都无法从气泡中出来。 聂苏的境界,其实不在苏大为之下,甚至可能更高。 这是天生的。 只是她甚少与人动手实战,上次在面对道慈这种厉害人物,才会显得手忙脚乱。 如今这两人实力远不如道慈,甚至境界还不如聂苏,根本无法突破她设下的禁制。 空气中,无数水滴向气泡汇聚,变成两个巨大的水球。 两个异人在里面绝望的挣扎扑腾着,渐渐窒息。 聂苏手指一弹,水球瞬间凝结成冰,将两个异人冰封。 苏大为就在此时从空中落下,直接上去,挥出两拳,将两个百济异人击杀。 碎冰挟着异人的各部份四散迸溅。 他扭头看了聂苏一眼:“战场上杀敌要快。” “喔,人家知道了。” 聂苏眨了眨眼,乖乖认错。 苏大为却不及跟她多说,迅速转身,扑向道慈。 再慢点只怕安文生那边要糟了。 此次,敌人虽有五名异人,但实力高低不同。 苏大为用的乃是田忌赛马的法子。 现在,局势改变。 他要与安文生、聂苏,联手对付道慈。 替李大勇报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却月 两军冲击在一起。 黑色的百济军摇摇欲坠。 面对新罗骑兵的冲击,阶伯那支边军展现了惊人的意志力。 一部份步卒竖盾顶在前面,持枪的兵卒守在后面。 骑兵则在后方不断抛射着箭雨。 但是…… 迎来的只会是新罗人更狂暴的反击。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新罗六千骑,在此时已经是整个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 何况后面还有四千步兵跟着骑兵联合行动。 着甲的重骑冲在最前,轻骑紧跟在后。 金庾信一马当先,手中铁矛刺出,一股混合着奇异元气的螺旋力量,瞬间将敌人挑飞上半空。 重骑突阵。 尽管百济人的边军勇悍,但在金庾信凶猛的打击下,第一层盾阵,转瞬即破。 后面是第二排。 第三排。 三排盾阵之后,是密密猬集的枪兵。 狂冲的新罗骑在这里一分为二,没有正面硬突枪阵,而是从左右两翼包抄。 不,他们不是包抄,而是舍下了这部份枪兵,直接冲向阶伯。 那杆象征的边军统率的阶字帅旗下,一身甲胄的阶伯,骑在马上,与远处狂奔而来的金庾信目光碰到一起。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火花激溅。 这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阶伯的眼神里,有不惜性命的悍勇。 而金庾信的眼里,是要歼灭百济骑兵的冷酷。 这一战,若能废掉百济人的骑兵,就等于宣告新罗胜利。 步兵失去机动性强的骑兵掩护,在这种平原环境,撑不了太久,一待士气耗尽,步兵阵型崩溃,便是一面倒的屠杀。 这一点,金庾信知道。 阶伯也同样知道。 前方的枪兵步卒来不及变阵反应,已经被新罗后续的步兵迎头撞上。 四千人,对区区数百人。 疯狂的撕咬。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在这里,人命只是数字。 鲜血染红了大地。 眼看新罗人的铁骑疯狂的涌来,阶伯在马上哈哈大笑,厉声吼道:“金庾信!” 他们,是宿命的敌人。 无论是在这个时空,在边境智计百出,拚死纠缠。 还是在另一个时空,四战四胜,最后一战,被金庾信歼灭。 阶伯,都对金庾信十分了解。 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他挥了挥手。 紧跟着他的亲兵高高举起阶字大旗。 然后,仅有五百人的百济骑,随着阶伯跑起来。 不是逃跑。 而是向着新罗金庾信的六千骑反冲锋。 疯了? 金庾信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想不通阶伯为何要寻死。 原本以为会带着这支仅存的边军精锐骑兵逃离战场。 没想到此人居然悍勇到这种程度。 那便,成全你。 金庾信手中长矛提起,矛尖隐隐指向阶伯。 长矛,非猛将不能用。 金庾信身为新罗国仙,一身修为非同小可。 仅凭他一人,就有足够的信心,可以阵斩了敌方大将。 明知是死,却主动寻死。 这个异常的举动,是怎么回事? 没功夫细想了。 战马四蹄狂奔,两支骑兵,狠狠撞到一起。 数百人的百济骑与数千新罗骑交错而过。 好像被梳子梳过一遍。 双方都有人在撞击下落马。 但是百济人少。 对冲过后,仅有数十骑侥幸从新罗铁蹄下逃出。 金庾信回头看了一眼,暗叫一声可惜。 刚才那一矛,仿佛鬼使神差,居然没有能将阶伯刺下马,被他身边一名亲兵用胸膛给挡住了。 这家伙真是命大。 金庾信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一眼。 他确认阶伯手下只剩十骑,这么点兵力,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 而且看样子,阶伯带着这数十骑,准备脱离战场了。 按惯例,士兵死伤大半,这支骑兵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成建制毁灭,不足为惧。 金庾信转头,集中精力在前方。 在自己面前,又多出一千多骑。 那是,属于百济黑齿常之的兵马。 是整个战场上,百济人仅存的骑兵。 只要将这一千多人歼灭,或者击溃,整个战场将再无一合之敌。 剩下的,就是慢慢收割敌人的人头。 金庾信两眼发亮,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 战马在飞驰,地面在跌宕起伏。 骑兵好似巨浪般争先恐后的在大地上起舞。 近了,更近了。 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样子。 就在这时,从骑兵侧翼,突然射来一些稀疏的箭雨。 两翼的新罗骑有不少人中箭坠马。 金庾信侧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动怒。 是阶伯。 这数十骑居然没有逃离战场,而是像疯子一样从侧后方追赶上来,正拚了命的射箭袭扰。 你以为凭这点人,这点箭能做什么? 金庾信一声长啸。 新罗骑军人,无数人举起长弓,向着阶伯方向射去。 崩崩崩! 数千箭雨,瞬间将百济数十骑吞没。 好了,现在最后一点干扰也不复存在了。 只剩下正面黑齿常之的兵马。 不过如此,不过是一千多骑,还有一千多步兵。 赢定了! 但是,很快金庾信就发现不对。 黑齿常之的帅旗摇动,这一千多百济骑居然向两边分开。 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步兵。 不是很多人,也就是一千多人的步兵阵,排成长长的一排。 而且没什么长矛长枪阵之类令骑兵头疼的东西,只有一些模样古怪的独轮车挡在前面。 车上罩着黑布,不知藏了些什么东西。 整个步兵阵,是向内凹陷的,一种弧面型。 这种阵型可能更能抗骑兵冲击? 可就这么点人,再能抗,也挡不住六千骑兵。 战马奔跑得太快了,金庾信根本来不及多想,率着身后的骑兵,向着黑齿常之布在前方薄弱的步兵阵冲了上去。 阶伯那千余人挡不住新罗骑。 黑齿常之这点人手,难道就能挡住? 咚咚咚咚~ 百济军中,战鼓声猛地拔高。 站在中军处,一辆独轮车旁的黑齿常之抬起头,神色平静的下令:“竖盾。” 骑兵中掌着黑齿常之帅旗的郑冬信焦急的远望向车阵。 本来应该是自己挡在第一线。 但黑齿常之坚持这是很重要的一战,必须由他自己守住最重要的防线。 所以骑兵中的帅旗下,并没有主帅。 主帅黑齿常之现在正站在步兵最前方,正面迎接新罗骑兵的冲突。 “竖盾!!” 命令传达。 车旁的兵卒将黑布掀开,将车上的大盾一一拿在手上。 执盾的人在前方用盾下的尖头狠狠砸在地面,形成一道防线。 这是步兵方阵唯一一道防线。 照理,应该用车做墙,但这些车上载着腰弩,动不得。 只能用稀薄的步兵顶在前面。 后面独轮车上,类似诸葛连弩,又像是城弩的腰弩,被兵士用腰腿合力蹬开,巨箭放置入箭匣。 这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 “来了!!” “三箭之地!” “弩手准备!” 金庾信率领的新罗骑,前锋属于重甲骑,擅长破阵。 根本就没有什么轻骑骑射的想法,就是以最野蛮,最不讲理的方式,中央突破。 击碎眼前的一切,将敌人的阵型、组织绞碎,然后重甲骑在一旁休息恢复体力。 跟在后方的轻骑再围猎绞杀,扩大战果。 此时金庾信已经看清黑齿常之阵中的东西了,头皮一阵发麻。 但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骑兵全员在狂奔,这个时候连喊停都不能。 一停下就会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只能先冲破敌人的防线,兜出一个圈子,再做进攻方向和方式的调整。 “冲过去!” 金庾信以新罗语厉喝。 崩! 一种奇异的弓弦轰鸣,响彻战场。 甚至一瞬间,压过了战鼓的响声。 那是金庾信这三年来,在与百济人作战的战场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无数粗如儿臂的大铁箭,向着新罗军呼啸而来。 这是整个半岛战场上,最残酷的一幕。 巨大的弩箭,瞬间穿透骑兵阵。 将恐怖的骑兵阵型中,撕开一道道血口。 无论多厉害的重甲,多厉害的防御,在弩箭面前,都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的捅破。 新罗骑阵,瞬间空出几个长条。 不少骑兵,甚至被弩箭穿透身体,和后面的骑士串在一起,跌落下马。 随即被更后方狂奔的战马踩踏成泥。 血肉横飞。 金庾信险险避开一支弩箭。 但是在他手边的一名骑兵,却被弩箭带飞。 回头看了一眼,整个队伍被弩箭撕扯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金庾信的心在颤抖,在滴血。 他做梦也没想到,百济人居然藏了这种厉害的武器。 “南朝的腰弩?” 嘴里呢喃着,他的眼中杀气腾腾。 所有的牺牲,要让百济人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继续冲!” “冲到面前,这些弩箭就没用了!” “杀光他们!” 跟对付苏大为那次不同。 弩箭这种可怕的攻防利器,堪称战争中的黑科技。 对付密集的士兵阵型,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 反倒是像苏大为上次一样,人数太少,用弩箭对付,就有如高射炮打蚊子,难以起效。 只能寄希望持续输出弩箭伤害,等待异人力竭,露出破绽。 简而言止,这种武器对上异人,性价比不高。 但在战场上,对付敌人骑兵密集冲锋,就是王炸。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命运 只有故事,才需要讲逻辑。 现实往往都反逻辑,甚至反常识。 比如阶伯,如果不知道他是一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的狠人,就不能理解,历史上的他为何会亲手杀死妻儿,然后与金庾信决战。 就不能理解,他明知凭着一千多人守山脚是死,为何不选择逃离活下去。 而甘愿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去牺牲自己。 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没有逻辑! 然而,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人性。 人性是复杂的。 既有自私的人性,也有伟大到,为了一个目标甘愿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怀。 苏大为自己,也曾展现过极复杂的人性。 初入大唐,附在苏大为的身上,他是极为谨慎的,处处小心。 特别在自己母亲,在衙门里,在对上那些不良人同事的时候。 但他在寺中救李治时,却又展现得过于莽撞张扬,甚至根本没把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因为以他那时的认知,看问题还太浅薄。 他知道身边这些人,如果看出他不是真的苏大为,自己会很危险。 却没有想到,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认识的李治,能把自己如何。 两者根本没有交集,我就出手救你一下,还用看你的脸色? 爷高兴就行。 那时的他还停留在上一世对李治“懦弱”的印象,并没有把傀儡皇帝真的放在眼里。 再说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相当于地方上的小片警,帝国的皇帝,真会关心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于是苏大为在这位“陌生人”面前,尽情放肆了一回。 这就是所谓,在自己人面前严谨,在外人面前张扬。 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未来,根本就离不了大唐皇帝的影子。 哪怕他抱定的是武则天的大腿,可在很长的时期,武则天身上的光芒,都来自于大唐皇帝李治。 所以在苏大为身上,当时是有“严谨”与“天真”,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 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所谓百密一疏,是人,总有放肆和做蠢事的时候。 真正能做到滴水不漏的人或许有。 但绝不是你我。 经历过许多后,现在的苏大为,性情又发生一些转变。 在自己亲人熟人面前,他开始变得放松,甚至可以轻松的开各种玩笑,哪怕冒几句文抄公的诗,吐露点后世的见识,他都没放在心上。 因为他确定,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身边这个圈子,是完全安全的。 大家也都熟悉了这样的阿弥。 而此时的他,已经明白大唐是何种等级森严,大唐皇帝是怎样的存在。 不说别的,就说李治斗倒长孙无忌,借突厥狼卫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大唐官场,乃至关陇门阀和山东贵族都玩弄于掌中,这份心机手腕,帝王心术,令苏大为无比震惊。 原来李治,也有两副面孔。 人前懦弱,人后的算计…… 过去的苏大为,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可以按自己的规则去行事。 可是后来,他知道并非如此。 世界自有其规律。 一件事,表面看上去不合理,但那并非表明,事情本身虚假,还有另一个可能,便是有许多看客不知道的故事。 正如这个世界。 所谓的不合理,只是没看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既然无法以一人挑战整个世界的秩序,苏大为开始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则,去进一步融入大唐。 人就是这么复杂,在一方面放肆忘形,在另一边就会谨小慎微。 对着亲人苛刻的人,必然在外面唯唯诺诺。 正如金庾信。 之前一直被百济侵略新罗,步步后退,他之前憋了多大的怒火,他现在就有多大的杀心。 凶猛勇烈,悍不畏死。 迎着漫天飞射的箭雨,他疯狂的打马,用新罗语厉声呼喝,命令骑兵坚持住,不要崩散。 向前冲。 继续冲。 冲到阵前,便是扬起屠刀的时刻。 到那时,血债血偿。 下一刻,崩—— 又是一声巨大的弓弦声,震彻全场。 金庾信的血液为之凝结。 他看到,从那些独轮车上的腰弩,又射出一轮弩箭。 为什么会这么快! 连弩?!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感觉胯下骏马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被狠狠抛起。 人在空中的时候,他看到,下面许多骑兵,被百济人的弩箭串成了血葫芦。 不论个人如何努力,如何愤怒。 永远有意外存在。 可以称之为…… 命运。 命运有它自己的规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生命,在命运面前,苍白如纸。 但,总有一些强大的个体,想要扭转命运。 金庾信在空中翻腾,脚在下方的骏马头上一点,身体再次不可思议的拔起。 他的右手一捞,抓起一支激射而来的弩箭。 人在空中顺着箭势转了一圈,右臂猛地一振。 嗡! 粗如儿臂的弩箭,被他反射回去。 乌光一闪。 弩箭贯穿百济前军一张大盾,将后面的步卒连同操控弩机的弩兵钉死在地。 人在半空中,元炁自胸中沸腾。 金庾信双足踏着马背,再次腾起。 他的身形不断借力腾起,双手各化出一朵莲花之形。 郑希良创立的香道秘术,苩春彦得到了“香”,他得到的是“术”。 天空中似有万千花瓣凝聚在掌心,随着他十指连弹,闪电般射向百济军阵。 此时,两军距离已经不到三十余米。 恰好是第二轮腰弩射完,将要上弦的空档。 金庾信使尽平生所学,一边不断反击,一边厉声道:“花郎男儿何在?随我冲阵!” 新罗的花郎道,对那些贵族子弟来说,是荣誉,是仰信,更是崇高的忠君武士精神。 金庾信一马当先从被腰弩重挫的骑兵阵中飞出,身形快得不可思议。 直扑百济却月阵。 在他之后,无数新罗花郎,有的骑马,有的从马尸下爬出,挥舞着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随着金庾信一起冲向军阵。 失去速度的骑兵,比步兵还不如。 经受百济连弩的两轮射击,新罗骑兵先锋重挫,此时敢冲上来的,要么就是下马步战,要么就是侥幸逃得一命,跟随着金庾信去拚命。 在这种战场环境下,人是会失去理智,忘记恐惧的。 只凭着本能,凭着心里的荣誉,仇恨,不断冲上去。 有时候,士气这东西,就是一口气的事。 大家都在赌,赌谁更不怕死。 越不怕死,才越有可能活下来。 怕死的往往死得最快。 金庾信一马当先,重重一拳击在百济军的盾阵上。 轰! 花瓣飘落,在极美之下,是不可思议的狂野力量。 元炁轰然激荡。 一种诡异的力量随着他的手掌穿过盾牌,向盾后的百济军渗透进去。 下一刻,无数古怪的荆棘藤条,从地上,从百济军身体里钻出来,疯狂蔓延,如同地狱般血洗十余米范围内,所有的百济兵。 “顶住!” 远方,传来百济副将郑冬信的吼声。 百济人的骑兵终于得到黑齿常之的命令出动了。 他们并没有急着去救援,而是从两翼卷向新罗人的后队。 后方那四千余步兵。 整个战场,战鼓声已经混乱,新罗人的阵型和组织已经被腰弩给破坏。 现在全凭着金庾信个人的武力,以及身后一群花郎徒,顶在最前方,与黑齿常之手下严整的军阵角力。 却月阵受到巨大的压力,整个向内凹陷下去。 但也展现极强的韧性。 金庾信没法一瞬间将盾阵击破。 打破打死十几人,马上又有百济兵执着大盾顶了上来。 而在他身旁,除了一千多花郎徒,更远处,还有近三千余骑因为方才的弩箭混乱了建制,或者受到重创,一时混乱,失去了秩序。 各队的队长,正在拚命吼叫着,试图将受惊过度的,在战场上四处乱跑的战马约束住,重新恢复骑兵的阵型。 但这需要时间。 时间。 现在就是所有人的生命。 黑齿常之的却月阵虽然严整,但人数太少了。 在他手里总共只有一千五百余人。 除去七百余操作弩机,盾阵就只有七八百人。 这些人,已经是他手里最精锐的士卒,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每死一个,他的心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疼痛。 从未谷城借来的一千五百人,已经跟着郑冬信的骑兵,从两翼出,去切割包围新罗人的后军,那四千步兵。 这是此战的关键。 打掉了新罗骑兵的机动能力,打乱了他们的建制,这是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让那四千新罗步兵失去作战能力。 只有这两步,仍不足以取得最终胜利。 人数太少了。 如果给黑齿常之再多两千人,他有自信,能将金庾信和他的士兵全歼在此。 哪里再去找人手? 咚~ 一声沉闷的爆响。 两名百济兵惨叫着倒飞出去。 他们手里拿着断碎的大盾,口中鲜血狂吐。 却月阵被破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抉择 金庾信将前方最后的盾牌击碎,心中涌出巨大的狂喜。 成了。 难为他这把年纪,还要冲杀在前。 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前方将是通途。 剩下几百名百济步兵,如何能挡得住自己的兵锋? 后面的骑兵再有一会,应该能重新组织起来。 整个战场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这场赌局,赢了! 但是,金庾信这份喜悦才刚起,便愣住。 破开却月阵的大盾之后,他看到的并不是百济兵恐惧害怕奔逃的局面。 剩下明明只剩几百人了,但他们没有逃,而是拖着独轮车,撤到更远的地方,以独轮车为城,组建起一道犬牙交错的防线。 这一瞬间,金庾信感觉被恶心坏了。 该死的腰弩,该死的独轮车,若让老夫抓到此战的百济将,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心中痛恨,但是身体反应却不慢。 他手抓长枪,贴地急掠过去。 崩! 弓弦震响,独轮车上的床弩再次发威。 无数粗大的弩箭,在战场中呼啸,在新罗军面前,组成一道死亡线。 金庾信大怒,他的头盔因为躲避弩箭,不知被甩飞到哪里去了。 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哪里还有平时新罗国仙的儒雅潇洒,说是状如厉鬼也不为过。 手里的长枪狠狠投掷出去,挟着他元炁的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狠狠将最前方的一辆独轮车连百济兵一齐贯穿。 这点距离对他来说,眨眼可至。 而且和之前的骑兵冲锋不同,现在是近战。 身后的花郎徒大步都是弃马就步。 而且因为人数只有千余人,散漫在整个正面战场上,早就没有了队型建制可言。 彼此之间站位稀疏,腰弩想像刚才一样,大量射杀新罗士兵,根本不可能。 瞬息间,金庾信再次拉近与百济兵的距离,一头撞入对方的车阵中。 他今年六十五,在古代已算是高龄,但一身修为通玄,奋起神威,比壮年更勇烈。 一拳砸翻百济兵,将独轮车倒转,趁百济兵没反应过来前,将刚上好弦的弩机扣动。 崩! 一道弩箭将前方的百济兵胸口开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金庾信元炁爆涨。 以他为中心,一道绿光扩散,从地上钻出无数藤蔓,如疯狂的毒蛇般,涌向最近的百济兵。 后方的新罗花郎们重新涌上来。 在兵力上,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 战争胜负的天秤,一点一点的向新罗人这边移去。 站在百济兵最后方的黑齿常之,面沉如水,看着越杀越近的金庾信,他站在自己的帅旗下,身体挺立如标枪。 在他身边,两边亲兵苦苦劝道:“达率,快走吧!” “金庾信杀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达率……” 整个战场纷乱无比。 后方绞在一起的百新骑兵与新罗步兵。 正面正在节节抵抗,但却以肉眼可见速度不断崩溃的独轮车阵。 还有更远处,已经渐次整好战马,迅速恢复战力的新罗骑兵。 怎么看,黑齿常之都输定了。 之前让阶伯拚死替他阻挡的那么一点时间,究竟有何意义? 如果此战黑齿常之不死,百济义慈王定会向他追责。 不过,还有机会吗? 千头万绪,各种信息挟着令人恐惧的撕杀声,带着人濒死的惨呼声,纷沓而来。 这就是战场,无比残酷的战场。 “达率,车阵,车阵要崩溃了!达率!” 黑齿常之猛的张开眼睛:“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进去,一定要顶住金庾信,还有,让车阵的人听着,一定要死守战阵,若阵地有失,皆斩!” 他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 一向在士卒前显得极为亲切的黑齿常之,一反常态,几乎残酷的说出最新的命令。 这个命令,等于就是告诉剩下所有的百济兵,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绝不允许逃走。 亲兵在短暂的失神后,将黑齿常之的命令传下去。 令旗招展。 金庾信惊讶的发现,那些躲在独轮车后,用长枪和弓箭拒敌的百济兵,突然发出绝望的喊叫声。 他们从车上取下锤、棍、狼牙棒等重兵器,舍弃了弩,以车为墙,要与新罗人展开最后的决战。 在他们身后,一队衣着七彩华丽的倭人武士,手持寒光闪闪的大刀,冲阵而出,跳荡而前。 “倭人!” 金庾信短暂的惊愕后,冷笑起来。 若是倭国大军来了,他倒真要捏一把汗。 但眼前这才多少武士? 最多不过两百余人,除了拖延一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垂死争扎!” 金庚信长枪前指,指着那面黑齿常之的中军帅旗,用新罗语疾声高呼:“花郎徒,斩将夺旗者,赏千金,老夫向王上替诸位表功。” “嗷!” 早已杀红了眼的新罗花郎徒,闻言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向着最后残存的新罗人扑去。 金庾信自己早迎上了那伙倭人武士。 大战,瞬间进入白热化。 近战搏杀,血流成河。 每一秒,都有人倒下。 双方的信心、勇气,都随着不断死亡的袍泽,在一点一点消磨。 终于,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哀号。 残余的百济兵终于发出一声轰响,有人高声喊着“败了,败了”,开始有兵卒转身逃走。 开始只是一两个,但这种溃逃仿佛瘟疫般迅速传播。 信心和勇气,在死亡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黑齿常之看着这一幕,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方才那么可怕的杀戳,险些被金庾信冲到他的帅旗下,他都没有动摇。 但是这一刻,看着自己苦心训练数年的最后精锐,居然变做了逃兵,他的脸上涌出浓浓的失落。 “达率,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亲兵推动着黑齿常之,将他推上早就准备好的战马,想要将他拖出战场。 若黑齿常之死了,他们这些亲兵按军法皆死。 若主帅活了,最不济,他也可以照顾自己的家人。 亲兵,就是要为主帅去死,做保卫主帅最后的防线。 他们才是对黑齿常之最忠心的人。 溃逃的兵卒反卷回来,将身边的亲兵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这些废物!” “达率还是心太软,真应该设督战队,将逃兵全都斩杀阵前!” 黑齿常之苦笑,如果能有那个兵力组建督战队还说什么。 他虽贵为达率,虽然为郡将,但手里也就三千人马。 假使给他三万人,他有信心横扫新罗。 但是现在…… 金庾信来得太快了。 黑齿常之的战马陷在溃兵中,一时难以走脱。 那些倭人果然不可靠,见事不可为,嘴里喊着八嗄,尽忠,玉碎,但是两条短腿跑得飞快。 居然还跑到百济溃兵前面去了。 黑齿常之不由奇怪,这些短腿倭人如何能跑这么快。 他回头后望,看到金庾信越来越近。 更远处,郑冬信率领着数百新罗骑,正在疯狂的打马冲上来,想要救黑齿常之。 而另一侧,新罗人的数千骑,已经逐渐恢复了阵型,正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最终的战局。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隆隆巨响。 是战鼓? 不,是成千上万的战马。 一支骑兵,突然从战场一角杀出。 这是一支崭新的生力军,人数在八千左右。 骑兵有三千余人,剩下还有近五千步卒,远远跟在后方。 金庾信脸上闪过一抹错愕,抬头看去,看到那支军队的大旗,他的身体不禁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扶余忠信!” 从他嘴里,吐出四个字。 这支生力军,赫然是未谷城主,扶余忠信的人马。 这个时候出来,太不是时候了。 金庾信只是一瞬间就判断出,战机已逝。 如果继续前进,可以将百济这支残军就地歼灭,可以将敌方主将黑齿常之击杀。 但,到那个时候,新罗军也就彻底失去了机会。 没机会整理阵型,锐气以失,面对新杀来的扶余忠信,将失去抵抗能力。 就算金庾信自己还能打,他带领的花郎,还有数千兵马,也将崩溃。 战争,就是有备,打无备。 有组织,胜过无组织。 金庾信率领的新罗军,战线拉得太长,各部早已脱节,唯一成建制的骑兵,只有三千余人,还有许多没组织起来,而且金庾信并不在骑军中率领。 这个时候与杀气腾腾奔赴战场的扶余忠信遭遇,几乎注定了败亡结局。 金庾信心中天人交战。 与黑齿常之这一战,他以六千骑,对上对方三千骑步兵,结果被黑齿常之以却月阵和腰弩射杀上千骑,死伤无数。 这简直是在他新罗国仙脸上,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 此仇不报,枉称花郎国仙。 但,若报仇,剩下的新罗兵,只怕会死更多。 而且这一战,不消灭百济所有的有生力量,打通深入百济的通道,死伤的那么多兵卒,将毫无意义。 仰天一声长叹,金庾信厉声道:“停止追击,整队!” 虽然黑齿常之近在眼前。 但他强忍着自己想要冲上去将其杀死的冲动,以一名统兵大将极大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令新罗人就地整队。 令骑兵在身后重新汇聚,并下马,休息。 留下最后的体力。 刚才的冲杀,无论是人和马,都已经疲累不堪。 扶余忠信的人,却是养精蓄锐,锐气正盛。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可承受 血光横扫。 安文生口里喷出一口血,身形向后飞退,最终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那张胖大的脸庞,原本脸色就白,现是更是苍白得可怕。 比起五品异人,他的境界毕竟是差了不少,能拖到现在,已经尽展平生所学。 现在体内元炁耗尽,身体传来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脸褶皱的百济老僧向自己如老鹰般飞扑过来。 血佛横空,一只巨大的血色掌印向他不断压下。 安文生突然笑了。 他的一向是云淡风轻,保留有一份贵族的气度,但是这一刻,这个白胖子笑得极为开心放肆。 天空,无数气泡仿佛云朵般降下,将道慈包裹在气泡里。 另一头,苏大为袖中飞出长索一卷,将安文生拖到自己身边,远离道慈的威胁。 “文生你怎么样?” “死不了,你去帮聂苏,这老秃子厉害!” 安文生用力一拍掌,咬牙道:“替我杀了他。” 这句说完,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精神状态迅速萎靡下去。 “好。” 苏大为简单的说了一个字,立刻扑向道慈,加入战场。 空中血光一闪。 只听聂苏发出一声惊呼,没想到道慈呼吸间将她释放的水泡破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当年连苏大为被聂苏的水泡包裹住,一时都无法出来。 道慈额头上的皱纹似千万沟壑,一齐舒展开,脸上戾气化作慈悲,血色在身上如蝌蚪符纹般涌动。 他的声音,如从九天外传来。 “今天,你们统统会死。” 血光化作一只巨掌,向着聂苏抓去。 苏大为口中爆喝一声,丹田处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黑洞在涌动。 鲸息。 元炁化雷! 激烈的蓝白电光,从他手中挥出,如狂舞的电鞭抽向道慈。 聂苏在半空中身体一个翻转,双手一挥,如蝴蝶展翅,从地上,空中,无数水元凝聚成雾,在她身后,聚成一枚奇怪的水镜。 “镜花,水月!” 古怪的元炁波动下,在道慈身旁,突然多出一黑犬,一黑猫,还多出另一个苏大为。 这一瞬间,半空中就有两个苏大为。 另外还加上黑三郎和小玉。 这样诡异的画面,别说道慈,就连苏大为自己也是一眼懵。 然后他想起聂苏能凝聚幻像的本事。 不管这些,先除去道慈再说,聂苏各种古怪的手段多的事。 她又不曾系统的学过异人之术,全靠自己摸索,想法天马行空,脑洞极大。 轰! 血色符纹从道慈身上扩散,无数血芒化作浮游的蝌蚪,绕着道慈疯狂飞舞。 这种血芒极为厉害,无论是苏大为的雷电,还是聂苏放出的幻影,瞬间被击散,消失。 聂苏气得跺脚:“死和尚,你赔我阿兄!” 苏大为百忙中有些无语的看了聂苏一眼。 你哥我好好的在此。 就见她双手自空中徐徐划过,背后的水镜突然元炁喷涌。 一道道白色的气浪,化作符纹,演化出与道慈身击同样的蝌蚪状,每一枚,都蕴含极大的威能,向着道慈狂涌而去。 除了颜色不同,白色与血色蝌蚪几乎难分轩置。 空中,这两色元炁相互吞噬,相互缠绕,打得难解难分。 但至少道慈这一招,被聂苏给抵消掉了。 苏大为只愣了一瞬,落在地上,右脚重重一踏。 大地猛地一跳,一股狂暴的吸力从道慈脚下生出。 鲸吸之力。 道慈措不及防,差点被吸进脚下泥石里,大怒之下,一直微眯着的双眼猛地张开。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自他身后,浮现一轮红日。 日中,正坐着一尊佛祖,同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脚下莲台徐徐盛放。 阵阵禅音梵唱,天花乱坠,地涌金泉。 天上和地下,都被红日的光芒染赤。 自道慈身上,不可思议的再次喷涌出元炁之海。 无边无涯。 这一幕,令苏大为心中暗惊。 他自己也是五品异人,深知这样大量的释放威能,元炁消耗会何等剧烈。 但道慈却毫无顾忌,就是这么做了。 他虽为五品,但已经无限接近四品阶段。 佛光所照,聂苏背后的水镜瞬间崩碎。 聂苏身子一晃,脸色先是一白,接着变得血红。 “小苏!” 苏大为双手元炁狂涌,化作两道粗大的电龙,猛击向道慈。 而道慈,则是面色平静,看着那电龙撞中自己护身的血芒,才不慌不忙,伸指虚空一点。 嗡~ 一种奇异的频率,自他的指间向外扩散。 如黄钟大吕,如梵音嗡鸣。 电龙在这种波动下,剧烈颤抖着,从龙首处开始,逐一崩解。 “大唐的异人,若只有这点手段,明年的今日,便是各位祭辰。” 老僧浮在半空,佛光满面,不疾不徐的道:“你,若能将那门控制元炁的秘术交出来,本国师可饶你一死。” 苏大为的回答是,左手五指一握。 鲸息! 一道无形的元炁自他脚下涌出。 大地起伏跌宕,仿佛有一条巨龙潜藏其中。 道慈双眼露出异芒,眼中有惊喜,也有费解。 就是这种感觉。 每次苏大为用这种异能,都让他直觉是一种机缘。 这种秘术或许就是能帮助自己突破四品异人的关键。 正当他想着怎样能活捉苏大为,逼问这种秘术时,巨大的气流,陡然从地下喷涌,如长鲸喷水,直射半空。 将措手不及的道慈狠狠射向空中。 大地,就像是一头无边无岸的巨鲸,它一个喷嚏,就能将一切缈小的蝼蚁,掀上九天。 道慈一脸惊骇与狼狈,还有些许狂喜,种种复杂情绪,自他脸上涌现。 机缘! 他感觉到了突破的机缘。 正要稳住身形。 耳中听到一声凄厉呼啸,匆忙拧腰横移半尺。 一支铁枪被苏大为当做投枪甩出,险险擦着他的身体射向天穹。 天空涌动的黑色阴霾,被这一枪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黑云向着洞内反卷,气势骇人。 道慈回头看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若反应慢一点只怕已经陨落。 可恶! 身形向下方,向着苏大为的方向加速飞去。 今天,本国师既要秘术,也要你的命。 轰隆! 天空一声炸响,不知是哪里的雷音。 奇怪,明明没看到闪电。 道慈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闪电在。 无穷无尽的电蛇,以苏大为为中心,从地下,从苏大为身上,喷涌而出。 犹如一个巨大的电光巨龙,咆哮着直冲上天。 这是元炁化雷最强的一击。 恐怕就连吉祥狮子苏庆节见了,也会瞠目结舌。 巨大的电光下,道慈的僧衣被电光劈中,身体像是破烂的布娃娃,在电光中不断翻腾。 百济的生力军,三千骑已经冲入战场,和刚刚被金庾信整队的新罗骑碰撞在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金庾信的水平了。 在经历过先一轮血战,兵力折损,锐气尽失的情况下,硬是凭着高明的骑兵走位,带领着新罗骑不断游走,寻找百济军的空档。 两支骑兵,宛如恶龙般,此起彼伏,不断纠缠撕咬。 到了这个局面,大大出乎新罗和百济两边将领的意料。 黑齿常之没料到金庾信会这么难缠,在扶余忠信的生力军加入战场后,还能苦苦支撑。 而金庾信更是暴怒不已,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坑了。 情报有问题。 若按之前的情报,现在就应该是彻底歼灭阶伯的边境部队,长驱直入。 万万没料到,黑齿常之的三千兵会这么可怕。 还有扶余忠信的兵马,这几乎是未谷城全部的兵力了吧,他哪来的勇气,把所有兵马都带出来参加会战。 这里面,有许多难解之处,到处透着诡异。 金庾信何等老辣,立刻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但是现在在生死之战中,就算再多怀疑,也只能等到战后,还能活着再去追究。 眼前先想办法寻找办法击溃扶余忠信的骑兵,否则一切休提。 战争的天秤至此,奇迹般的倒向了百济人。 不光是这三千骑,还有后续的数千步兵。 一但这些步兵加入战场,如果没有操作失误的话,会联合骑兵挤压金庾信手下新罗骑兵的生存空间,一点一点,将这几百新罗骑挤压在更狭窄的山脚环境,直至彻底收割。 有黑齿常之在战场上,百济步卒的用兵,又怎么会失误? 更糟的情况还在后面。 山峦上,原本已经被新罗人打破的城防,俘虏了百济人的边境军数千人。 但是不知为何,此时山上重新打起百济人的军旗,并且陆续有步兵自山腰中冲下来。 金庾信只回头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留在后方那四千步兵完了。 中计了! 无法再指望这些步兵能支援自己。 这一战,大势已去。 他现在想的已经不是如何胜利,而是在百济人优势的兵力下,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带尽可能多的人逃出去。 此战,新罗和百济人都是精锐啊。 整个半岛最能打的一批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无论是阶伯的边军,还是金庾信带的人,都是本国战力最强的百战老兵。 原以为是一面倒的碾压,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这一战,金庾信固然损失惨重,折损大半。 而百济这边,边军折了阶伯,百济朝中二品大员。 黑齿常之手下嫡系精锐,几乎全部打光。 同样是不可承受之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陪葬 浠浠沥沥的雨水落下。 若从空中俯视整个战场,会发出,无论是金庾信手下的新罗兵,又或是百济人,两方都像是困兽一般,陷入最后的鏖战。 这场战斗从中午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天,所有的人都疲劳到极点。 但是再累,也不能放松。 现在放松,意味着彻底崩盘。 双方都在苦苦支撑,但是新罗的胜势随着援兵的到来,不断在扩大。 先是金庾信带来的那四千步兵,被黑齿常之的骑兵拖住,又被阶伯剩下的近千步兵不断袭扰,举步维艰。 此时随着山上冲下来的百济边军,这四千新罗步兵被彻底分割包围。 随着步兵的将领被百济人的弩箭射杀,步兵建制被摧毁。 失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金庾信那边,他率着仅存的四千余骑兵,在战场不断腾挪。 与扶余忠信那三千骑不断穿梭对射。 这个过程非常之痛苦。 想走,但是马力不如对方,人家是新加入战斗的,士气和马力正足。 一但金庾信想把骑兵带着脱离战场,就被扶余忠信带着百济骑冲上来追射,从侧翼将新罗骑削去一层。 金庾信带着骑兵冲向百济人的骑兵,对方又会迅速远离,远远吊着。 打,不正面打。 走,不让你走。 这就是要把金庾信这数千人给拖累,拖垮。 而随着百济步兵逐渐接近,那四千多人的步兵,经由黑齿常之接管,将自己的亲兵派往各队,喝令步兵结成严整的方阵,以黑齿常之军中仅存的一些独轮车和腰弩为前锋,刀盾兵,长枪兵在后,从侧翼向金庾信的方向缓缓接近。 这个场面,令金庾信感觉头皮发炸。 过去他镇守边防,能屡次大破百济军,一是仗着他的个人勇力和异人的秘术,二是建立在情报三,最后则是他自己狡猾多智,机智如狐,每一次,都算到阶伯的反应,打得阶伯的边境军十分难受。 阶伯虽勇,但玩智谋,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不同,遇到一个黑齿常之,其人虽年轻,但步步为营,每一下都出乎金庾信的意料,每一次虽不致命,但却不断在削弱金庾信的实力。 他身为新罗伊湌(新罗二品高官),手中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万人。 现在,大半都在这批新罗骑兵里。 若是这些新罗骑折了,金庾信的实力将大打折扣,在新罗朝中的话语权都会弱上几分。 不要觉得心腹嫡系万人不多,这些,都是他历年积累下来的。 大唐贞观十六年,善德女王任命金庾信为押梁州军主,成功阻挡了百济的进一步入侵,此后他积军功被升为苏判(新罗三品高官)。 正是通过这十多年的战争,他手里才拥有一支百战精锐,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无论他被调到哪里,这万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跟着他行动。 有了这支劲旅,他才有底气,能凭一己之力,稳住新罗与百济的防线,甚至屡有斩获。 但是终日打雁,终于有被雁啄的一天。 情报上的失误,造成难以挽回的战略败势。 这支嫡系,恐怕无法再跟着自己走下去。 金庚信的心在滴血。 是走,还是继续鏖战,等待变数。 继续下去,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是走,大部份人也逃不出百济人的追击。 怎么选择? 一时之间,如金庾信这样的人,也陷入两难之中。 噗~ 横刀砍下,一只胳膊飞上半空。 黑色的血雨喷洒。 空气中瞬间弥漫浓烈的血腥味。 道慈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左边胳膊。 那里本该有手臂,但现在,只剩下一截断袖,和不断喷涌的血水。 道慈惨叫一声,跌跪在地。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输。 会输给那几个唐人。 为什么,明明他们的实力不如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的记忆有一瞬间的模糊,现在才回想起来,就在自己应付那些电光时,那个唐朝的异人不知用的什么身法,瞬间出现在自己背后,挥刀斩落。 一时大意,悔之晚矣。 失去一只手,他的实力折损大半,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眼看着手持横刀,不断逼近的苏大为,还有另一边虎视眈眈的聂苏。 道慈的脸色变得铁青。 “贫僧不服……” “不服?那就不服好了。” 苏大为举起横刀:“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你在术法上确实厉害,但终究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难当我大唐横刀之利。” 道慈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你一开口,精力就没那么专注。 他的左肩膀狠狠向着苏大为甩出,断袖下,黑红的血水夹着驳杂的元力,向着苏大为猛地爆开,一片血雾弥漫。 苏大为又惊又怒,挥刀劈开血雾,身形跃起。 却见受伤的道慈捂着断臂,身形狼奔鼠突,飞快逃离。 “你特么还能玩天魔解体啊!” 正要去追,耳中听到“嗖”的一声破风响。 一直躲在远处的南九郎,飞身一箭,正中道慈大腿。 正像苏大为所说,异人虽厉害,终究是肉体凡胎,被利器伤害,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道慈惨叫一声,被巨大的惯性甩在地上,滚了几滚。 挣扎着还要爬起来,早被聂苏手指一挥,无数细小水珠汇聚成气泡,将道慈困住。 他现在实力大损,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破开聂苏的禁制。 而且聂苏这次用的水系秘术,似乎又有所升极。 在气泡中,隐隐看到一条红色的龙影,在气泡中上下游动,灵动异常。 苏大为诧异的看了聂苏一眼,提着横刀一边向道慈追去,一边向聂苏问:“小苏,那条龙影是什么?” “就是学了一下唐镜里的小红,还有阿兄你方才用的电龙,还有这贼和尚的一些术,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改良了一下。” “你……” 算了,人跟人不能比,小苏这妖孽,日后她的修为,恐怕会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境界吧。 难道这就是圣女血脉的可怕之处? 收起那丝杂念,苏大为来到道慈面前。 先前散布在各处的都察寺探员,以及南九郎、安文生,也缓缓过来。 道慈跌坐在地上,被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包裹着,气泡里还有一条游动的血龙。 以他现在残余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逃掉。 心知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日,道慈挣扎着盘坐在地,单掌竖于胸前,低头念了声佛号:“杀了我吧,助贫僧解脱。” “你想这么容易死?”苏大为俯视着他,缓缓的道:“当日你是怎么对大勇的,我今日便要十倍报之。” “李大勇吗?” 道慈一愣,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在意此事。 他哈哈大笑道:“李大勇,他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我们能善待他吗?他冥顽不灵,不肯吐露半分消息,先是被我师弟和鬼室福信挑断手脚筋,又被本国师亲手将骨骼寸寸捏碎,死前饱受痛苦折磨。” 说着,道慈两眼睁大,里面血丝满布。 他像苏大为病态的大笑:“来啊,出手吧,你不是要替李大勇报仇吗?来,本国师等着你。” “阿兄!” 聂苏紧张的拉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她怕,她不知道阿兄会被这坏和尚气成什么样。 这贼秃子,早知道,方才就直接拔了他的舌头,省得说些恶心人的话来刺激阿兄。 苏大为面色不变,但眼眶渐渐泛红。 一双眼睛,变得血红。 “大勇因你而死,我自然会让你体会痛苦的感觉,放心,你不会孤单,道琛、鬼室福信,还有整个百济,都将一起陪葬。” “你!” 道慈一时愕然。 就见苏大为的手掌向气泡压下。 掌心,雷电狂吐,电光又化作火焰。 整个气泡化作一团烈火,将道慈点燃。 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传出皮肉焦灼的吱吱响声,还有古怪的肉糊味道。 道慈盘坐在火中,向苏大为怒目而视,他被大火烧得皮开肉绽,犹自张开大口,冒着浓烟滚滚嘶吼:“我便是做恶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看着你,看着你如何惨死,贫僧会在地狱等着……” 噗! 横刀挥出,一颗燃烧的秃头,凌空抛起。 百济国师,五品异人,只差一步便能突破到四品之境的护国国师道慈。 死亡。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玄甲 安文生看着道慈被苏大为一刀斩首,长吐了口气:“阿弥,你的实力再提高下去,怕是要追上我师父了,唉,我本来以为自己悟性已经很好了,但是和你一比,却又差了一些。” “行了,别矫情了,你分心的事太多了,整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沉下心修炼。” 苏大为挥了挥手,凝神观察战场。 这时南九郎、黑齿常平和其余人也都围了上来。 “苏帅,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刚才大战时,苏大为让他们远远躲开,保护好自己。 结果这番混乱下来,跟着苏大为这帮人,却是神乎奇迹的一个都没死,只有一个倒霉鬼被流矢擦伤了胳膊。 这个结果在苏大为的意料中。 他早就想过,这一战,主要是新罗和百济要分个输赢,盯着的主要敌人,也是聚在一起的成建制的敌兵。 对于苏大为这寥寥二十来人,两边无论是谁都没看在眼里。 此时百济和新罗人的兵马绞到一起,近两万人还在喊杀着,上演着地狱般的场景。 天空中的小雨居然停了,乌黑的云层渐渐散开,万道斜阳照在厮杀的战场上,沐浴上一种梦幻感。 “稍等,让我看看。” 苏大为本身也是知兵之人,平原上视线一览无余,很快就判断出了形势。 “百济人占了优势,但是金庾信很厉害……” 安文生看了一眼,他没看出门道来,奇道:“金庾信不是被包围住了吗?怎么厉害了。” “本来他那几千骑,在百济的援军投入下,应该是支撑不下去的,但他巧妙的利用了百济步骑之前配合的时间差,反冲回去,救下了自己那几千步兵。 这一下将骑兵的劣势给补足了,仗着步兵的配合,现在他在且战且退。 如果我所料不差,他是想退回山上。 到那时,百济人将面对仰攻的局面,会比较吃力。 甚至金庾信可能退到边境城防里,靠着城墙与百济人耗下去,这一战到这个份上,双方谁都吃不下对方,基本算是打平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里光芒微动:“不对,阿弥,我怎么从你话里,好像听出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苏大为咳嗽一声,一脸正色道:“文生,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大唐乃新罗的宗主国,也是军事盟友,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不会?” 安文生冷笑一声,显然不相信。 “周良去哪了,消失了这么久,还有狮子去哪了?从过河以后,他便不知去向,你莫要说,这些你都不知道。” “知道啊。” 苏大为义正辞严道:“周二哥我派去新罗巨鹿联系金庾信,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这边的情况,你看,出于双方军事盟友的关系,我这样做也很合理。” “你真的没坑金庾信一把?” 安文生脸露狐疑:“我怎么看他刚才瞪了你一眼,好像恨不得吃了你。” “你看错了,他那是瞪百济人。” 苏大为随口说着。 坑没坑,他心里知道。 这种事,不坑才是王八蛋。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大唐在这半岛上的属国和盟友,是一帮什么货色。 百济和高句丽,一直面上称臣,私底下我行我素,根本没把大唐放在眼里,他们这种可以称之为真小人。 至于新罗,则更像是伪君子岳不群那种。 表面上千依百顺,暗地里阴谋算计。 按历史上,大唐千辛万苦花了八年时间,靡费钱粮无数。 不知多少将士把鲜血洒在这片热土上。 结果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后,新罗便在后面开始上眼药,故意在粮草后勤上面拖延。 又暗中鼓励百济和高句丽王族复辟。 借以混淆大唐的眼睛。 而新罗,则藏在后面,默默的鲸吞百济故地,造成既成事实。 最终,大唐为此不得不在半岛与新罗爆发战争。 但那个时候,吐蕃已经崛起,不断在大唐西北扩张,唐朝的精力不得不投向西北,只得草草与新罗议合,以大同江为界,高句丽的故土归唐,而百济这边几乎全被新罗吞并,国力爆涨。 可以说,大唐辛苦八年,结果大部份便宜了新罗这条白眼狼。 这其中,金庾信居功至伟。 他曾私下向当时的新罗王金春秋建言,说大唐就像是一个恶主。 咱们新罗,虽然只是大唐手下的一条狗,但也要积极争取自己的利益。 若恶主对咱们太凶,咱们就主动上去咬他一口。 熟知这一切的苏大为,若不给金庾信搞点事,那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现在唐军尚未登陆,还没灭掉百济,金庾信还有点用。 虽然不方便先在动手除去此人,但是打打他手下的主意还是可以的。 为此,苏大为早早谋划,派手下密探及周良向新罗方渗透,周良为明,代表苏大为与金庾信谈判,吐露唐军即将从熊津港向百济进兵的消息。 同时悄然替换掉了金庾信埋伏在新罗边军中的人。 当然,其中还有无数情报方面的细节,令金庾信最终被迷惑,做出错误判断。 若非他以为十万火急,必须马上打破百济边军,也不会如此冒险,带着一万多人就上了。 怎么也得等到后续援兵到齐了再发动。 情报上的失误,令金庾信输掉了底裤。 这一战后,他就算没事,他最嫡系和精锐的手下,这一万多人,也会折损过半。 而这,正是苏大为的手笔。 当然,这一切,纵使金庾信事后怀疑,也绝对抓不到苏大为的马脚。 大不了全都推给百济人。 就说他是被百济人阴了一把。 而百济这一边,同样被苏大为给坑了。 金庾信不好受,百济同样损失惨重。 边境守阶,达率阶伯多半亡于阵中。 边境防线不存在了,后续新罗的援兵可以从此处源源不断的开赴百济境内,烧杀抢掠,帮着大唐吸引火力。 黑齿常之的嫡系精锐,这一战基本打光,就剩光杆了,便于苏大为将其收服。 对于黑齿常之的用兵本事,苏大为是亲眼见识到了。 此人将是大唐未来对付吐蕃的一把利剑,当然要早早收服。 而且最好是由苏大为收服。 其中的阴私,不足向外人道也。 最后,也因为苏大为在情报上下的功夫,令黑齿常之做了错误判断,未谷城主扶余忠信率军倾巢而出,也就意味着,未谷城几乎不设防,完全是打开了大门的小白兔。 只要占据了未谷城,通往百济内部的大门,就彻底打开了。 简单来说,苏大为一番谋划,在想要决胜负的新罗金庾信,与百济阶伯、黑齿常之的背后推了一把。 又利用都察寺的情报战,将这两国的情报混淆,引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阿弥,现在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金庚信看来是撑不住了,最多是缩回去,应该是百济人惨胜,咱们要不先撤吧。” 安文生观察了一下战场的形势,肯定的做出判断。 连他都看出来,新罗人顶不住了。 就算退回山上,估计那些骑兵都得下马步行,战马得损失大半。 这一次,金庾信回去不得吐血才怪。 “走?走什么走?” 苏大为大笑:“男儿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身边都察寺的探子们,一齐笑起来。 看得安文生一脸莫名其妙。 “你们笑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苏大为忙摆摆手,挡住安文生想过来揪领口的小胖手:“好了,文生你马上就知道了,你看,来了。” 未谷城方向,突然掀起烟尘。 安文生转头看去,一杆大旗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入视线。 那是唐军的军旗。 “阿弥,这……”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让周二哥和狮子做什么去了吗?周二哥帮我稳住金庾信,他做公交署令,见惯了高官,又习惯了和人谈交易,跟金庾信谈判正合适,所以我早早让他负责这边的情报,帮我忽悠金庾信。” “忽悠?” “就是,故弄玄虚吧,至于狮子……你猜,薛仁贵调去西域后,他手下那些人,去了哪里?” “什么意思?” “他出长安的时候,可是得我举荐不少人,阿史那道真还有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这些得力将领,我都推荐给老薛了。” “你是说……” “我们刚到百济,我便派人秘密去联系他们,之后他们乘船渡海,分批悄然潜入百济,一直是狮子与之联系。” 纵使安文生熟悉苏大为,但听得他如此说,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谋划得够远,够周详的……” 安文生搓了搓脸,这使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丝红润,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转:“我明白了!” 刺探敌情,重新组建大唐的情报系统,是明。 暗中联系旧部,纠集一部唐军为暗。 苏大为这一手谁也没有想到,直接将尚在辽东一线与高句丽对峙的旧部,偷偷运进了百济。 而唐军此时出现在战场上,也就意味着,未谷城已被拿下。 现在赶来,就是一锤定音。 做螳螂捕蝉中那只黄雀。 混乱纠缠中的百济与新罗人,听到异常的响动,不由纷纷回头。 在那个位置,大唐的军旗飘扬,一支人千余人的唐骑,正缓缓逼近。 这些唐骑的形制与普通认知的不同。 不是锁子甲,也不是山文甲,俱是清一色的黑甲黑马。 他们乘着落日的余晖而来。 此时,霞光万丈,黑骑如龙。 百济军中,黑齿常之脸露绝望之色,缓缓从口中吐出三个字:“乌鎚甲。” 据唐六典记载:大唐盔甲有十三种,分别是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乌鎚甲、白布甲、阜绢甲、布背甲、步兵甲、皮甲、木甲、锁子甲、马甲。 其中,明光、光要、细鳞、山文、乌鎚、锁子都是铁甲。 乌鎚甲,在三国曹魏时,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黑光甲。 而在大唐,此甲还有另一层意义。 昔年太宗起兵之时,身边有一支跟随他的黑甲骑兵,战无不胜。 名为,玄甲精骑。 第一百二十章 魏武挥鞭 玄甲精骑出现,意味着大唐对百济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而这支玄甲精骑,则代表着大唐最精锐的铁骑。 对唐帝国来说,他们代表着赫赫武功,代表攻无不可,战无不胜。 而对草原突厥人,对所有妄图挑战大唐权威的国家来说,这便是噩梦。 整个战场,好像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安静。 所有的新罗人、百济人,都忘记了手里的战斗,呆呆的看着这支唐骑缓缓驶入战场。 是的,这支唐骑人数虽不多,但心气之高,世所罕见。 他们甚至傲慢到,除了前排的骑士,后面还有许多人还未披甲。 一边不疾不徐的接近,还一边好整以遐的穿着衣甲,整理着兵器,放松得好像是出门游猎一般。 见到这一幕,黑齿常之的心越发沉下去。 进入战场前才开始从驮马上取甲穿上,说明这支骑兵非常清楚重甲的威力,也知道精确计算马力。 直到大战前,才开始穿甲,一方面是对与双方的距离、接战时间,有着精确的计算。 另一方面,是绝对的自信。 不披甲就开始进入战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狂妄? 除了狂妄自大到目中无人,绝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这么做,能这般放松。 以大唐的赫赫武功,他们究竟是自大至极,还是强大至极? 答案不言而喻。 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只有百战下来,他们才有这样的心气,这样放松到不可思议的心态。 整支马军开始小跑起来。 在经过苏大为面前时,最前列的骑士推起头盔上的覆面,露出一张苏大为无比熟悉的脸庞。 “道真!” “阿弥,上马,你的衣甲都准备好了,这支骑兵,由你做箭头。” 箭头,是骑兵冲锋的最前端,也是一支铁骑中最勇猛最强者,才可以担任的位置。 第一代玄甲精骑的“箭头”,乃是秦王李世民。 无数次披坚执锐,在必死之局中,以弱势兵力,杀开一条血路。 成就辉煌的大唐,这便是天命。 惨烈的战斗中,当时连李世民的坐骑都接连战死,可以想像那些战役的凶险。 死去的六匹秦王坐骑,后来在太宗归天后,被命以石镌刻,永远陪伴太宗。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昭陵六骏。 现在,阿史那道真让苏大为上马,做这支骑兵的箭头,也即是主帅的意思。 苏大为,才是当之无愧的这支精骑的主人。 其余人,他们不认,也不服。 哪怕是大唐名将薛仁贵,在此前的战役中,勇则勇矣,却并未令这支骄傲的骑兵心服。 能让他们献上忠诚的,除了勇猛,最重要的乃是胜利。 从一个胜利,到更多的胜利。 对这支年轻的大唐精骑来说,目前大唐除了名将苏定方,只有苏大为才做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信心与骄傲,是在征西突厥的一路上,从数百人,到数万人,到大破木昆部,到追猎数千里,直到亲手抓到古突厥的沙钵罗可汗,一战灭西突厥,给养成的。 唯有血与火,才能真正养出一支不败的铁骑。 苏大为,正是这支铁骑的初代缔造者。 这支玄甲精骑,自然不是当年太宗打天下的那支。 而是由阿史那道真,以及无数如阿史那道真这样的军功勋贵二代,或者如娄师德、王孝杰这般从行伍出身,一步一步升上来的能将。 这些,是大唐的二代府兵。 也是大唐府兵制最后的辉煌。 全大唐现在初代的兵将,已逐渐随太宗朝而去,新的名将,正在借着大唐征伐四夷的舞台,逐渐登场。 现在,苏大为大笑着,由辅兵为他披挂衣甲,然后翻身上马。 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透过胯下的马,传到身体和意识里。 苏大为轻拍身下的战友:“龙子,这一战,好好表现。” 偷偷运来的不仅是兵,更有苏大为的坐骑龙子,有它在,苏大为骑战武力能暴增数倍。 龙子耳朵微微弹动,向着对面的百济和新罗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霎时,新罗和百济人人马大乱,无数战马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慑服于龙子的威势。 龙子骄傲的仰起头,甩了甩脑袋,打了记响鼻。 苏大为哈哈一笑,伸手拉下头盔挡板,转身透过头盔的缝隙,向着安文生等一帮兄弟道:“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取几个橘子便回来。” “什么?什么橘子?” 安文生一脸懵逼。 聂苏也是双目茫然。 就见苏大为一夹龙子的腰腹,高呼一声,率领这支骑兵,开始向战场加速。 此时,百济人尚有六七千能战之兵。 而新罗金庾信手里,还有两千余的骑兵,及三千步兵。 这两者加起来,兵员上万。 但是,苏大为率领的大唐铁骑,却仿佛没有看见一样,无视巨大的人数差异。 就这么笔直的扑了上去。 一千对一万,很多吗? 百济人,新罗人,比起当初西突厥十万控弦之士又如何? 隆隆隆~ 唐军骑兵以苏大为箭头,集体向着百济人的方向冲锋。 这一仗,还没打,百济人的士气便已崩溃了。 大唐是宗主国。 立国数十年,一个个强大的敌人,倒在唐人的铁蹄之下。 曾经草原上的霸主,东西两突厥,亡国了。 曾经强大的高句丽,在唐军兵锋之下,不断失地,日渐萎缩。 什么龟兹、吐谷浑、吐蕃、天竺更是不在话下。 天下皆奉大唐为宗主,大唐的皇帝,为天下共主,称天可汗。 在宗主制度下。 各国嗣君继位,必须有天可汗下诏册封。 各国军队,必须接受天可汗的统一征调。 对破坏宗主制的国家,大唐以宗主的身份,施以制裁和惩罚性的战争。 是不是有后世某霸主内味了? 一个彪柄千秋,光芒万丈的时代,在数千年前的唐朝,便已经实现了。 而大唐的这一切光芒,全都建立在那支百战百胜的大唐铁骑之上。 唐军的重甲骑冲锋了。 没有任何意外,用一句形容,那便是:摧枯拉朽。 仅仅是一个冲锋,便将扶余忠信那支三千人的骑兵凿穿,接着唐骑兜了个圈子,第二次凿穿。 百济骑瞬间崩溃。 然后,所有人看到,之前与新罗人战斗时异常勇猛坚韧的百济人,就被着区区一千人追着打,如赶羊群一样,不断的被瓦解,崩溃。 不是没人想反抗。 但是之前的腰弩已经消耗怠尽,普通的弩箭几乎无法攻破唐军的衣甲。 这支重甲骑兵,从人到马,全都武装到了牙齿上。 这是大唐版的坦克,毫不讲理,横冲直撞。 别说百济人的马已经跑了半天,早已疲惫不堪。 就算他们的马是满血状态,也远不如唐朝经过无数代选种,优胜劣汰下的良马。 此外还有唐军在属国心中那种铬印般的强大,不可战胜的神话。 有苏大为高明的指挥之术,每次攻击,都打在百济人想要聚拢的节点上,打在百济人最痛苦不堪的节奏上。 一但有人想要聚起来,立刻被黑甲骑扑灭,碾碎。 最终,仅剩的数千百济人,狼狈不堪的奔逃,想要撤出战场。 这时唐军重甲骑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适合短途负重冲刺,却无法长距离奔跑。 但仍有数千百济步兵,跑不及战马,被迫就地投降。 这一战,终于落下帷幕。 开始很精彩,最后唐军出现时,所有人都发现战斗乏善可陈。 唐军不过是组织了两次冲锋,百济人就尿裤子了,直接崩盘了。 “结束了。” 苏大为骑在龙子上,推开遮面的挡板。 夕阳此时斜照在这支唐军上,所有人沐浴着赤色的霞光,沐血着战场上的杀戳与血,散发出宛如地狱魔王般强大的气息,令人不敢逼视。 金庾信,带着少数几个随从,向唐军赶来。 当见到苏大为的一刻,此前无比高傲的金庾信,流露出苦涩的笑意:“苏将军……好手段。” 一语双关,也不知他是夸苏大为领军的本事高,还是暗指苏大为在背后算计新罗。 苏大为,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战场:“金将军辛苦了,现在可以打扫战场了,稍后将战损和战果报于我。” “你……” 金庚信没说话,但是身边跟随他的亲军却怒了,有道是主辱臣死。 苏大为这番话话,分明是以主人的身份,在命令金庾信。 “等等。” 金庾信挥手制止手下的莽撞,试探着问:“我看扶余忠信和敌将黑齿常之逃了,不知将军……” “他逃不了。” 苏大为莫测高深的一笑。 这个笑容,令金庾信的心猛地一沉。 错不了。 苏大为这般有底气,只有一个可能,他有后手,甚至…… 唐军主力已经登陆熊津! 这一刻,金庾信的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之前的一切算计,在苏大为这里,完全没起到作用,反倒是被苏大为暗中坑了一次,嫡系精锐损失惨重。 还谈什么维持属国尊严。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如果大唐狠一点,这次不止是百济,说不定连新罗,都会在大唐的兵锋威胁下。 金庾信的脸色苍白,向苏大为拱手道:“敢问将军,大唐征服百济后,下一步如何管理新征服的土地,如何约束唐军?” “约束?” 听了金庾信的话,唐军上下,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齐大笑起来。 夕阳西照,这支唐军上下洋益着鲜活的青春与热情,还有永不枯竭的精力。 就像是唐帝国,正处在冉冉上升期。 金庾信的内心,再一次颤抖起来,他甚至是充满嫉妒的看着这支唐骑。 这些人,年轻得不可思议啊。 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只要这支铁骑在,大唐的武德,便不会衰落。 这些年轻人,至少还可以为大唐征战二十年。 金庾信深深低下了头,心里有万千念头闪过。 耳中忽然听到苏大为爽朗的一笑:“我大唐征服百济之后,将在此地设都督府,以后,此地将为大唐的疆土。” 在金庾信心中剧震时,他听到苏大为接着道:“放心,只要新罗遵守臣子之道,今后再也没有别国会欺负你们。” 金庾信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这个别国,自然不包括宗主国大唐。 苏大为扬头看了看东方,那边,跨过东海,便是对马岛,九州岛。 兴之所致,苏大为大笑着向身边阿史那道真等人道:“我有首诗念给你们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一章 王文度之死 嗖! 一支箭飞射而出,将奔跑在雪地上的一只雪兔,牢牢钉住。 四周欢声雷动。 阿史那道真向苏大为鼓掌庆祝道:“不错,阿弥,你现在已经能射中奔跑的兔子了。” 苏大为斜了他一眼:“道真,不带这么损人的。” 他现在的箭法,算是不错。 可唐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善射之士。 不说薛仁贵那种神箭,便是眼前的阿史那道真,也有箭射飞鹰之能。 在唐军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据说,能射中百步外的靶子,只能算是箭法入门。 能射中迎风吹拂的柳叶,算是有些火候。 若能射中奔跑的兔眼,当得一声箭法不错。 最难的,要数射落天上的飞鸟。 而且要射左翅便左翅,右翅便右翅。 甚至射眼,也可办到。 那真就是万里无一的神箭了。 薛仁贵大概便在这一层次。 而阿史那道真,在射鹰翅这种层次。 突厥人里,拥有这种射箭本事的,多如过江之鲫。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种族之间,有些优势是天生的。 嗯,若草原人天生善射,那中原汉人擅长什么? 种田? 搞…基……建? 苏大为摇摇头,收起这些想法。 他的箭法到如今的程度,勉强够用了。 再往上,除了悟性,更得靠苦练。 只不过他如今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麾下的大将,肩负有镇守熊津之责,各种杂务千头万绪,实在难以抽出太多时间。 就像今天的游猎,还是借口巡视一下辖地,才带着阿史那道真和一帮骑兵兄弟出来放马跑一下。 …… 大唐显庆五年八月,李治派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帅左骁卫将军刘伯英等水陆十万讨伐百济。 新罗武烈王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苏定方率兵从成山渡海。 百济据守熊津江口拒敌。 八月下旬,苏定方水陆并进,直取其都城泗沘。 在城外二十余里,百济倾国来战,唐军大胜,杀百济军一万多人,唐军入泗沘外郭。 按原本的历史,这个时候,新罗人也展示了一把存在感。 金庾信率军给百济玩了一招背刺。 在黄山大破阶伯所率领的百济军。 但是在眼下的时空里,因为苏大为的存在,金庾信连同新罗军,都变成了大唐的陪衬,存在感被极度削弱。 而且因为苏大为此前率领都察寺密探在百济重组情报网,将百济各城情况全部摸了一清二楚,并及地理水文。 唐军此次征伐百济,比历史上更加迅猛。 堪称势如破竹。 历史上灭百济唐军也只用了二十多天。 此次,从唐军水师登陆算起,拢共十五天。 不怪百济跪得太快,实在是人家几百年也没见过大唐这般充沛的武德。 相较而言,与新罗人交战,简直就是过家家一样。 眼见大势已去,百济义慈王及太子扶余隆逃入北境。 被苏定方围困的泗沘城中,百济义慈王的次子扶余泰自立为王,坚持固守。 结果扶余隆留在泗沘的儿子扶余文思对手下说:“王与太子皆在,而叔遽拥兵自王,借使能却唐兵,我父子必不全矣。” 意思是王和太子都还在,王叔却自立为王。 如果能退唐兵,王叔必定第一个砍我脑袋。 这扶余文思倒不笨,当夜便率领左右翻墙降唐。 城中一时大乱,不少人随之出城投降。 苏定方命军士登城立唐军旗帜,扶余泰终于心态崩了,开门降唐。 都城被灭,其余各郡各城,也皆传檄而定。 困守北境的扶余义慈、扶余隆及诸城主迫不得已,也都降了。 自此,百济宣告灭亡,5部37郡共76万人户完全纳入了唐朝的直接统治之下。 这一切,都是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发生的。 捷报传回长安,高宗大喜过望。 一系列的封赏不提,更重要的是,赶紧建立一套制度,将这百济国土,牢牢握在手上。 随着封赏传回百济的,是李治的诏书,代表了大唐对新征服之地的思路。 在百济故地设置“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都督府”,将其纳入唐羁縻府州体系,五都督府下辖37州250县。 大唐委任右卫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统兵镇抚全境,又命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兵一万镇守百济城,委派当地的酋长分任都督、刺史。 匆匆数月,百济在迅速脆败的初识混乱之后,终于开始建立新的秩序。 …… “对了,阿弥,你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什么?” 阿史那道真骑在马上,侧脸向苏大为道:“九月三日,大总管令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领一万军,并联合新罗王子金仁泰所率的七千新罗军,共同守卫熊津都督府城,自己则率百济国王、贵族九十三人和百姓一万两千多人等俘虏渡海回奏凯旋。” “是献俘吧?”南九郎在一旁兴致勃勃的道:“去年听说大总管也曾在东都洛阳向陛下献上叛乱的都曼等人。” “这是扬我们国威的好事。” 阿史那道真撇撇嘴:“阿弥,你怎么就没明白。” “明白什么?” “大总管离开了,这熊津城现在全由那王文度一手遮天了,我看他对当年的事还念念不忘,只怕……” “应该不会吧。” 苏大为愣了一下,脑中记起王文度的样貌。 此人是典型的贵族,待人温文尔雅。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笑里藏刀。 城府甚深。 不过之前苏大为与他,并没有什么冲突。 相反,在征西突厥的路上,王文度还曾主动向苏大为示好。 “我对那个姓王的总不太放心,觉得这小子太阴……” 阿史那道真砸了砸舌头:“希望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你那叫杞人忧天。” 一行人说说笑笑,向熊津城行去。 现在已是十月深秋,半岛这边早早下了雪。 从城外回城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一片莹白,树木枯朽,枝头挂着冰棱儿。 辽东之地苦寒,若是此时能来一杯苏大为家产的烈酒烧刀子,倒是头等美事。 只不过,最近军中下了禁酒令,便是苏大为也不能饮酒。 沿路上偶然还看到狐狸和锈狍子,不过众人已经没了再射猎的兴趣,只顾聊着天,聊起半岛的局势。 “阿弥,苏总管回去太快了,百济虽攻下来,但是各郡颇不太平,四处暗流涌动,咱们算是坐在一个火药桶上了。” 苏庆节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直到此时才开口:“最近几日各方骚动却突然消失了,我总觉得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牵着缰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放心,暗中与大唐做对的那些人,我都一一甄别,他们跳不了多久的。” “但愿如此。” 苏庆节点了点头。 怪只怪大唐征服太过迅速,大量百济原来的生态并未打散。 许多心怀百济故国之人,频频在暗中联络,暗谋大事。 而唐军在征伐之出,颇有一些过度杀戳之举,也确实不得人心。 只是,这样的情况,就算是苏定方,也无法完全禁绝。 军法只能治军,无法彻底管控人心。 这些随苏定方而来的大唐第二代府兵们,或许在战力上,不输给父辈多少。 但是军纪则远远不如。 最简单直接的一点,劳师远征,到了百济,干的是提脑袋的事。 总要捞点好处吧? 如今做为府兵参战,回国后,受到的虚职褒奖,或者少量金银绸缎是有,但是能赏赐的良田越来越少。 府兵制原来就是建立在赏田产上。 如今随着开国日久,大量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赏田之事,越来越不可行了。 这令府兵制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 如果奋勇杀敌,不能换回田产,那当兵是为了什么? 既然朝廷不赏田,那便只能在作战时,多伸手搜刮财货了。 这便是是人心。 前期的大量杀戳,让此次征东的唐军们个个捞得盆满钵满,却也将百济百姓,推到了最尖锐的对立面上。 许多事,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但正像是苏庆节所说,暗流汹涌。 随着苏定方带战俘回大唐献俘叙功,这种潜流,越发明显。 “碑铭到了。” 阿史那道真喊了一声。 苏大为抬头看去,看到在城外,立着一座硕大的石牌。 石碑是新立的,光可鉴人。 此碑,乃唐军征服百济后,为表其功,特立《大唐平百济国碑铭》。 早在东汉末年公孙氏割据辽东时,就曾在辽东乐浪郡南开拓了疆土,后割乐浪郡屯有县及其以南之地设带方郡,其辖境已达到今朝鲜半岛南部的汉江流域,曹魏因之。 唐灭百济是继汉魏之后又一次在半岛南部地区设置府、州、县,与汉魏相比是将新罗之外的半岛南部之地完全纳人了唐王朝的版图,已远远超过了汉魏统辖的范围。 为了纪念这件大事,苏定方下令,立此碑以铭记。 见到石碑,就是快要入城了。 被冰雪所覆盖的石碑,仅露出几处石角,但依旧无法掩势其气势雄浑,还有上面龙飞凤舞,入石三分的字迹。 苏大为骑马过去,随手一拂,露出里面的文字。 “时年八月十五,唐灭百济国于此,特此勒石以记之,明天可汗之威,大唐之极盛……” “将军!苏将军!” 突然,有一队骑兵打马从熊津城内跑出,一见苏大为,便发出惊惶的喊叫。 “出大事了!” “什么?” 苏大为一眼看出乃是都督府的唐军亲兵,等他们靠近,压低声喝问:“小声点,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将军,王都督他……暴毙了!” 王文度死了?! 苏大为及身边所有人,一时震惊失声。 第二章 招揽 殿内中心有一个铜盆,里面的炭火正释放着光热,还有些许煤烟升起。 苏大为推开门的时候,一眼看到这一幕,先是被烟气呛得咳嗽几声,立刻将窗全都推开,冲里面的人道:“这般烤火,有几条命都不够。” 一个蜷缩在铜盆旁的年青人,有些迷糊的抬眼看了一下苏大为,又重新低下头去,似乎根本不屑于说话。 此人面色黝黑,手脚长大,身穿黑衣,一双浓眉如刀锋一般。 赫然便是上一次被苏大为俘虏的百济郡将,黑齿常之。 现在百济不存在,黑齿常之也无处可去,而且形势比人强,只得忍气吞声,委屈于苏大为身边。 若按真实历史,其实现在百济复国运动已经掀起,首发者,正是黑齿常之。 只不过,苏大为心知历史走向,未雨筹谋,先一步把黑齿常之给扣下了。 这令百济暗中的复国行动,比原本历史上的爆发时间,要晚上许多。 在苏大为身后,阿史那道真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粒,跟着苏大为走进殿中。 这里他年纪最轻,拜突厥人的血统所赐,他的样貌带有白种人的特点,高鼻深目,皮肤白皙,一双蓝褐色的眼睛甚为灵活。 不笑时,阿史那道真给人一种有如雕像般五官立体的美感。 可一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这家伙有点逗逼。 在阿史那真之后的是苏庆节。 他的个子比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略矮几寸。 蓬勃生长的黑发,用发箍在头顶束起。 但是蓬乱的头发,依旧倔强而张扬,显得蓬松厚重。 给人感觉有如狮鬃。 一双锋利的剑眉之下,眼角、鼻梁和嘴角,都透着一股锐意和锋芒。 他的眼神极亮,盯着人时,有一种被从头到脚看透的感觉。 最后进来的,是安文生。 安胖子如今彻底放弃了自我,在变胖的路上一发而不可收拾。 走路时,那腆起的大腹,浑圆如球,彻底出卖了他。 他的眉眼细长,肤色白净。 看上去白白胖胖的,就如普通的贵族公子。 然而身上又有一种淡淡的,不怒自威的气息,令人不敢轻视。 黑齿常之旁,盘坐着黑齿常平,他抬头将这些走入殿中的唐将一一看在眼里。 心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虽然厌恶家族,但从未想过,百济会灭国。 这一切,和眼前这位苏大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听说,他因功,被大唐皇帝封为了折冲府都尉,手下掌着四五千的兵马。 在他身边,那位突厥贵人,阿史那道真,是优秀的骑兵将军。 还有那个被称为吉祥狮子的苏庆节,不但是异人,而且极擅长办案,有很强的侦察能力。 前阵子有人想在熊津城做一番大事,结果就是栽在苏庆节的手里。 还有那个安胖子,平时不言不语的,但是出手极为阴狠。 当时几个百济想弄复国的猛士,被他轻轻一拍,便胸骨内脏皆碎,人如稀泥一样瘫软下去。 听说此人还是苏大为身边的智囊。 更别提,苏大为手下,还有一位叫娄师德的陌刀将,一位叫王孝杰的轻骑将,还有一个崔器,听说掌管着重甲骑。 这些人,有些人黑齿常平见过,有些只是听过。 虽未曾都谋面,但仅从一个苏大为身上,他已经感受到来自大唐的武德充沛,还有那狰狞野蛮的杀意。 对,就是野蛮! 说起来很奇怪,最光辉灿烂的文化,和最野蛮的武力,同时在大唐身上显现。 这一切,是黑齿常平从未见过的。 他仔细端详着这伙唐军的首领,苏大为。 他的身高八尺有余,但行动敏捷,一点不像那些迟缓的大高个子。 而且肌肉匀称发达,既不会给人感觉粗笨,又不会单薄,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 脸上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这大概和他一直暴露在风吹日晒下有关。 但又不会像黑齿常平和黑齿常之兄弟俩那样,被海风吹袭得粗糙黝黑。 苏大为的五官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不如阿史那道真那样英俊。 也不像苏庆节那样,眼角眉梢带着锋芒棱角,使人一见难忘。 但奇怪的是,这些看似平凡的五官凑在一起,却令人感觉非常舒服,属于越看越耐看的那种。 大概就是苏大为自己说的“亲和力”? 不过,这副面孔,也就是平时对朋友才会这样温和。 黑齿常平记得苏大为对待敌人的时候,会变得无比冷酷残暴。 堂堂百济国师道慈,被他一刀袅首。 此后他带着大唐铁骑歼灭扶余忠信的军队,进驻未谷城。 黑齿常平至今还记得,当未谷城大门打开时,苏大为推开面孔挡板,露出那张英气勃勃,还沾着血滴的脸庞。 在他身旁和道旁是倒伏的尸体,还有趴伏在地上投降的民众。 那一瞬间,这位年轻的大唐将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让人不敢逼视。 就在黑齿常平心里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苏大为走上来,轻踢了一下黑齿常之的脚,说声:“让让。” 黑齿常之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将脚收回一些。 苏大为已经几次向他递上橄榄枝,流露出招揽之意,但黑齿常之并没有答应。 他并非是不忠不义之人,让他在百济覆灭后,迅速倒向灭国的敌人,这在他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尽他,从心里来说,他觉得这大唐的年轻将军苏大为很有意思,比百济朝堂上那些昏聩之辈,有趣得多。 而且双方在兵法上,还真很说得来。 苏大为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妙的亲和力,或者说自来熟,一点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这让他心中的防备感,不知不觉中消减了许多。 苏大为挨着黑齿常之坐下,阿史那道真等人,也纷纷聚在火盆边,对着炭火伸出双手烤火驱寒。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苏大为看向身边的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微微一震,停了一会,才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道:“多谢苏将军赏识,但常之身为百济人,眼见国破家亡,百姓皆在水深火热之中,实难安心为君效命。” 那日苏大为击溃百济人的骑兵主力后,黑齿常之不得不和扶余忠信率领残军狼狈逃走。 步兵和辎重全数落入苏大为的手中。 可惜,他们没逃出多远,便一头撞上了娄师德率领的唐军。 娄师德率领千余人,早就在往未谷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陌刀一出,跑在最前的扶余忠信连同数十骑,皆被斩碎,吓得其余的百济人,直接弃马跪地请降。 黑齿常之犹未甘心,从小路逃走。 还没来得及学曹孟德大笑三声,说苏大为智仅如此,打横里杀出王孝杰的一队人马,人人箭法如神。 黑齿常之被王孝杰一箭从马上射落。 还好王孝杰记得苏大为的交代,要抓活的,不然黑齿常之这位未来的大唐名将,只怕便没有未来了。 就这样,所有逃走的百济军,几乎全部落入网中。 崔器最后率着一队重骑出来,还一直说百济人太弱,不多挣扎一会,搞得他都没表现机会。 这番言语,把一干投降的百济人给吓得脸都白了。 暗自庆幸自己投降是明智选择。 否则撑到最后,不是被大唐陌刀剁成碎块,便是被乱箭射杀。 最惨的是遇到大唐重甲骑兵,那是彻底被碾成肉泥,肥了田地的下场。 躲在一旁的金庾信看到唐军如此配置,方才相信苏大为说的留有后手,所言不虚。 一张老脸色,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在面对苏大为的时候,还不得不低声下气,赔着笑脸。 尽管心里恨不得杀了苏大为,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敢显露。 比之当初见苏大为时,金庾信仿佛被剪成了落毛鸡。 正所谓败军之将,难以言勇。 不管苏大为是怎么出招的,最终结果就是百济和新罗双方,都落入苏大为算中,损失惨重。 唯一的赢家,只有大唐苏大为。 “常之,我重你的才能,其实良禽择木而栖,你的才能,足以登上更大的舞台,百济这种地方,于你而言,池水太浅了。” 听到黑齿常之明确的拒绝,苏大为却没有生气,相反还有点高兴。 黑齿常之是聪明人,他显然懂自己的意思。 一个“为君效命”,就表明,他清楚自己是要投效苏大为,而不仅仅是唐廷。 这其中的差别就很大了。 投效苏大为,首先便要站在苏大为的角度,为苏大为的利益去行事考虑。 而投效唐廷,意味着…… “道理我都懂,但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黑齿常之沉闷的道:“我若投效,百济故人如何看我?被千夫所指,戳断脊梁骨?让我又如何面对家族宗长。” “你有这个顾虑是对的。” 苏大为沉吟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只是躲藏着什么也不能做,但如果你出仕大唐,你便有了职权,可以更好的惠及百姓。” “苏郎君,你这是诡辩!” “诡辩吗?” 苏大为笑了笑:“那日你向我求情,说能否饶过熊津百姓,我便向大总管进言,结果唐军只是劫掠,却没有太伤人命,这是不是有利百姓?” “可他们的财产被剥夺,他们变得一无所有!” “那也比丢掉命强。” 苏大为严肃道:“常之,这是战争!” 一句话,将黑齿常之说的哑口无言。 是啊,这是战争,两国交战,还指望敌国仁慈吗? 只是掠夺财富,已经是不幸之大幸了。 在古代战争,两国交战,动辄屠城,太常见了。 大唐在征西突厥时,王文度就曾鼓动程知节干了一次。 第三章 窗外日光弹指过 见黑齿常之沉默不语。 苏大为又道:“百济王族那些人,你也看到是什么情况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就如当年三国时袁绍之子,又或者是蜀国的阿斗,只要能保全富贵,哪里顾得上百姓的死活,为这样的人去尽忠,值得吗? 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视我如仇寇……”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有点逾矩了。 黑齿常之方才一直面无表情,现在突然笑起来:“这句我听说过,是豫让说的。” 说着,看了一眼苏大为:“太史公的《史记.刺客列传》我读过。” 他自幼熟读兵法,因为良好的家世,关于大唐来的诸多典籍都有涉猎,对汉文化绝不陌生。 苏大为一拍大腿:“所以只要是做有利于百姓的事,你怕被人说么?千秋之后,自有史笔如钩,以常之大才,若能加入大唐,日后你驰骋的,将不局限于小小半岛。 西至吐火罗,北至莽莽冰原,南至南洋,东至倭岛,幅员百万里,这么大的舞台,难道你真的不想加入?” 苏大为的话,充满着一种莫名的蛊惑力。 那是只有武人才懂的诱惑。 功名! 大丈夫在世,立德、立功、立言。 谁不想留名青史? 正如苏大为所说,哪怕百济没有灭亡,黑齿常之守在小小的半岛上,又能有多大作为? 而且苏大为还给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投奔大唐,将能庇佑更多百济的子民。 黑齿常之目光微闪,显然有些意动了。 苏大为正想趁热打铁,忽听殿外阶下有人拾级而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南九郎他们,抬着今天的猎物走进来,是已经烹好的蒸鹿肉,还有烤兔。 这里不比大唐,许多调料一时难以凑齐,只能因陋就简。 不过苏大为指点过以后,厨子的功力突飞猛进。 特别是一手烤肉,颇有几分火候。 安文生对百济的饮食皆不屑一顾,偏对这烤肉情有独钟。 他抽了抽鼻子,脸上现出垂诞欲滴之色:“今天烤的是野兔?有没有牛羊肉?” “安郎君,现在肉食都是配给的,能有这些野味开开荤就不错了。” 南九郎笑道,和其他人将肉食担子放下,将木几从墙角搬出来,把食盒装的食物摆上,本来每个人还能有一斛酒。 但是刚出了那件大事,虽然明面上不说,按住骚动。 唐军内部却早已戒严。 酒自然是不能喝了。 包括苏大为这里,看着好像没事一样,还能找黑齿常之谈天,实则也是暗自考量,看看黑齿常之有没有异常。 此外,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早已疯狂运作了。 至于苏大为自己,目标太过明显,反而不可轻动,只能坐镇在衙门里,示之以静。 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现在王文度死的消息,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消息一但传播开,必将引发一系列的恶果。 等肉食摆好,苏大为指了指面前的烤肉,向其他人道:“先吃吧,边吃边聊,今天估计还有许多事。” 一语双关,苏庆节和安文生等人都心知肚明。 只有阿史那道真个没心没肺的货,长叹一声:“真是多事之秋啊。” “吃吧你,这么多肉还堵不上你的嘴。” 苏大为一伸手,将一块烤肉塞他嘴里,噎得阿史那道真直翻白眼。 黑齿常之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他将手里的食物放下,拿起一块湿巾细细的擦干净手指:“苏郎君,如今唐军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这句话一出,殿内的空气瞬时凝结,所有人的动作像是定格了一瞬。 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黑齿常之的身上。 苏大为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有什么不好过的,无法是这边先冷一点,苦寒一点,我们什么样的苦寒没经历过,再冷,又比得上漠北和吐蕃的冰雪吗?” “苏郎君莫要瞒我。” 黑齿常之双眸深沉,幽暗的黑瞳里,像是亮起一簇小火苗,异常明亮。 “唐军虽然将百济灭国,将义慈王等王族都虏去大唐,但是百济各地暗流蠢蠢欲动,各地的情况并没有平息,相反,因为苏总管带着义慈王回大唐,抽走了大量唐兵精锐。 以熊津一城而论,此为百济故都,城深广大,这种大城,唐军也只有一万人。 眼下,除了几个设下都督府的城镇,在更多的地方,唐军其实无力顾及。 现在,应该有不少义军在反唐吧。” 黑齿常之话音刚落,阿史那道真便拍案而起,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气急败坏指着黑齿常之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道真!” 苏大为开口喝令他稳住。 坐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苏庆节,一伸手将他拉住,转向黑齿常之时,苏庆节的眉梢微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你知道些什么?尽敢如此放肆。” 这话,令本来就不安份的气氛,便得越发僵持。 黑齿常之双眸一张,眼中精芒闪动,与苏庆节的双眼对上,寸步不让。 “莫非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唐军有能耐抓到义慈王,逼他们退位承认灭国,但有能耐收拾这糜烂的局势吗?”黑齿常之陡然变了一副模样,变得锋芒毕露,毫不客气的瞪向苏庆节,厉声道:“百济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数百万人口,大唐,真吞得下吗?” “大胆!” 苏庆节勃然大怒。 他是不怒则已,一怒起来,谁都的按不住。 比阿史那道真随便就炸毛,狮子的脾气可大多了。 锵! 横刀出鞘,狠狠一刀劈在黑齿常之的桌上。 将桌角劈落。 黑齿常之双眸一瞬不移,毫无惧色。 这一下,苏庆节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噗哧一下笑了:“好了狮子,别演了,用力太猛了。” 他站起身,推着苏庆节,把他推回位置上,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此时圈中铜盆里炭火渐熄。 苏大为弯腰夹起堆在一角的木炭,置于盆中,又用木棍轻轻拨弄了几下,让盆里的火烧得均匀。 然后才起身,目光扫视一圈。 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黑齿常平自不用多说。 大家都隐隐以他为首。 至于黑齿常之,目光虽落在他身上,但那目光里,并不带有攻击性,相反是平静而温润。 苏大为向他点头道:“常之说的不错,确实遇到一些困难,而且,这困难只是开始。” 这一刻,他突然想通了,要说服黑齿常之这样的人投效,只是说道理是没有用的。 人家脑子很聪明。 除了道理,更需要待之以诚,乃至推心置腹。 正所谓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苏大为的目光,越过黑齿常之,投向敞开的窗外。 外面,细细的雪粒如盐飞舞。 院中一枝梅花悄然探出一点。 苏大为一时心有感慨道:“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这句,乃是昔年他从书上看来。 大意是说,时间飞快,一顿饭没吃完,花草的影子就移到座位前了。 他是忽有所感,一时情之所至。 但这番随性话,在黑齿常之耳里,却又有了别样的意味。 “没想到苏郎君还有诗才,原来是文武双全的儒将。” 黑齿常之自己本身就熟读诗书经义,闻言,对苏大为的亲近之感,又添几分。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得意吹嘘道:“这算什么,阿弥当日大破扶余忠信时,还曾吟诗一首,叫什么……” 他搜肠刮肚的道:“鱼什么船,什么浪声。” 一旁的安文生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你这记的什么狗屁,阿弥当日说的明明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对对对,就是这首。” “你们,都给我闭嘴。” 苏大为老脸微红。 抄后世圣人的诗就算了,还被两个二货拿来反复说,真不知害臊。 黑齿常之看苏大为的眼神,越发惊异。 “这诗……” 他实在不知如何评说。 转念道:“苏郎君,若是百济各地义军蜂起,大唐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点萤虫,又怎能掩盖日月的光芒。” 苏大为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 随手抓起蒸鹿肉,一边送到嘴里,一边招呼大家都吃,别等食物凉了,暴殄天物。 安文生早就迫不及待,此时已经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道:“味道马马虎虎,比阿弥你做的差远了,对了,今天厨子怎么没做烤肉?” “你以为韩国烤肉天天有啊,上火啊你。” “什么韩国?”安文生一愣,鼓起腮帮子呆呆看向苏大为,颇有几分土拨鼠的即视感。 “不说这个了。” 苏大为向黑齿常之道:“常之以为如何?” “苏郎君所言极是。” 黑齿常之叹气:“一盘散沙,自然争不过如日方中的大唐,不过,大唐的敌人,又何止是各地异军?” “你的意思是……” “道琛听说逃去高句丽了,鬼室福信应该是逃去九州岛,找倭国中大兄皇子了,至于高句丽还有新罗,恐怕都不愿意大唐在百济这里扎根。” 黑齿常之慢条斯条的,将盆中的肉撕开,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大唐要面对的局面,比想像中更恶劣十倍,苏郎君你到时又如何自处呢?” 第四章 刘仁愿 黑齿常之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各地的烽火。 但是他的头脑清明,对局势洞若观火。 眼下的情况,因为大唐主力已经随苏定方渡海撤回,留在百济的只有少量唐军精锐。 此时,这部份唐军,就犹如坐在火药桶上。 一朝不甚,可能整个局面将会翻覆。 暗流汹涌,局势极为恶劣。 吃过午食,苏大为从殿中出来,结束了今天与黑齿常之的会面。 午后有些昏沉。 他伸手抓起一把窗前的雪,往脸上搓了搓。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各有公务要忙,已经离开。 身边只有安文生,见他拿雪搓脸,又是好奇,又是嫌弃道:“怎么如此不讲究。” “你还说我,你跟那个苩春彦听说最近走得很近,你是怎么想的?”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 自从两月前,他率军进占未谷城,便把还在城里未及走脱的苩春彦重新拿下。 本来以苩春彦的身手逃走不难。 奈何苏大为此前在她身上动过手脚,令她无法调用元气。 如今,比之常人,也就是拳脚厉害点。 她身上又被聂苏反复搜过,保证连头发丝都没放过,各种毒香什么的,也是不用指望了。 如此一来,现在只得委委屈屈,做了苏大为手下又一阶下囚。 只是如何处置她,苏大为一时还没想好。 照理说,当初安文生是说要杀了此人,替昔秀芳报仇的。 但现在安文生又改了主意,好像对这苩春彦颇有怜惜之意,天知道安文生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当初是你说要给昔秀芳报仇的。” “阿弥,秀芳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 安文生背负双手,仰头看天,长叹一声。 说不尽的落寞。 “负心汉。” “你说什么?”安文吃怒视他,文艺范装不下去了。 “我说你负心汉有错吗?”苏大为白了他一眼:“当初一口一个秀芳大家,不知多欣赏,现在呢,人不在了,情也渐渐忘了?” “我……” 安文生哑口无言。 苏大为摆摆手:“不用跟我解释,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行,还有,苩春彦这女人不比昔秀芳,这女人心思歹毒,你莫要玩火。” “我不是那样的人。” 苏大为不再理他。 摆了摆手,径自向前院走去。 眼前满园雪景,四下莹白一片。 苏大为忍不住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落得一片大雪白茫茫,真干净。” “呸,这些关我鸟事,瞎操心。” 安文生若是喜欢,便是把苩春彦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这女人别玩什么花样就成。 眼前一条小道通往熊津都督府的衙门,刚巧一个小兵正跑过来,见了苏大为面色一喜,上来叉手见礼道:“苏都尉,左骁卫郎将命我找你。” “有事?” “说是有急事找你商议。” “嗯,我正要去他那里,带路吧。” 跟着传令亲兵,经过几道哨所和巡逻卫。 苏大为带着风雪,迈入了刚建立不久的熊津都督府。 这里,原本应该属于新任熊津都督王文度。 可是现在,人没了。 一切休提。 上午出事后,都督府已经翻了天。 无数医生,仵作,各级将领,轮番被刘仁愿召见一遍。 熊津城的防卫等级一下子提升到最高级。 谁也不知道,王文度的死,是一个偶然,还是蕴藏着更大的危机。 是否是敌人反攻的开始? 现在这一切都无法确定。 只能说,王文度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在熊津都督府公廨里,苏大为见到了此时唐军在熊津城的最高将领刘仁愿。 刘仁愿,字士元,雕阴郡大斌县人,匈奴族。 唐初将领,右骁卫大将军刘大俱之子,匈奴右贤王刘豹之后。 初以门荫,选为弘文馆学生,授右亲卫,负责保卫唐太宗李世民,授予果毅都尉。 参与攻打高句丽,授上柱国、黎阳县公。 跟随李勣攻打薛延陀,随程知节攻打阿史那贺鲁。 从履历上来看,这刘仁愿是标准的军二代,而且战功彪柄。 就有如后世TVB的老戏骨,你说不上来他有多耀眼,因为初唐时将星璀璨,名将能打仗的将领实在太多了。 但你又绝对无法忽视这样一员能将。 因为几乎所有的大唐战役,重要的战争,他都有参与。 堪称大唐军中的骨干之臣。 唐军之强盛,除了有如李靖、苏定方、李勣这样的名将。 更因为有无数像是刘仁愿这样的骨干之将。 下面还有无数如苏庆节、苏大为、阿史那道真、王孝杰、娄师德这样的能将。 再加上初唐时府兵制的强盛,才成就大唐的武德充沛。 唐军之强,是整体的强。 仿佛华夏的武魂在经历过魏晋南北朝的动荡之后,在这一个时期井喷式的爆发了。 将星璀璨,彪柄千古。 此时,身为大唐驻守熊津城的最高将领,刘仁愿的眉头几乎打成了一个疙瘩。 因为有匈奴人的血统,他的毛发看起来迥异于一般的唐人。 一副大大的挂腮胡子,野蛮的生长着。 鬓角很长,眉毛和头发皆是又浓又密。 整张大胡子脸上,只有一双圆瞪瞪的眼睛,看上去显得不怒自威。 “苏大为你来了。” “见过左骁卫郎将。” 苏大为直接以官职相称。 刘仁愿看起来也是军中粗人,并不太扣细节。 点了点头,伸手揽过苏大为的肩膀,低声道:“来,我有话要问你。” “何事?” “大总管临行前说过,如果有什么不决之事就问你。” “大总管真这么说?” 大总管,便是苏定方。 他为此次征百济唐军最高统率,被李治命为神丘道大总管。 不过上个月,苏定方已经带着唐军主力,以及一万多俘虏,还有百济王族义慈王等人,乘船返回大唐了。 其中献俘表功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问题是,粮草不济,以及军心思归。 此次苏定方的动作已经够快的了。 但麾下府兵们,似乎越来越不想在外长久征战。 毕竟原本是轮换的府兵,结果一打就是数年,家里田地荒芜,又不得田产赏赐。 换谁,也会有想法的吧。 苏大为心里转过这些杂念,耳中听到刘仁愿道:“大总管说,你鬼点子多,有事问你准没错。” 苏大为:“……” 一时无语。 苏定方老师,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刘仁愿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事找你吧?” “是为了王文度之事?” “你果然聪明。” “左骁卫郎将,这种事,跟聪明没关系的吧。” 苏大为苦笑道:“这种情况,除了王文度死在任上,还有何事能引起这么大的乱子。” “说得是啊。” 刘仁愿有些忧心仲仲的道:“各城各镇和州郡,我已经去信知会他们了,让各地小心防备,也已经去信回长安,希望陛下能及时看到,指示下一步如何做。” “等等,你给各地都去了信?” “对,有什么不妥吗?”刘仁愿闻言一愣。 他并不笨,很快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然而他还是乐观的道:“我已经加派人手护送信,应该没事,这么冷的天,那些义军反应不会这么快。” “希望如此吧。”苏大为将信将疑。 他现在,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万一,事情偏偏发生了呢,万一事情就是那么糟呢? 唐军在此乃是客军,补充粮草后勤不易,除了在百济各地搜刮,主要就是靠新罗人。 而新罗人,又是绝对靠不住的。 苏大为对此无比清醒。 可惜,唐军上下,现在对此有清醒认识的并不多。 大部份人,还沉浸在这一场灭掉百济的胜利中。 以及唐与新罗是宗主与藩属,是军事盟友这样的定位里。 包括眼前的刘仁愿。 但苏大为也无意去扭转他们的看法。 空口白话,谁会相信。 且行且看吧。 “对了,左骁卫郎将,我正想问,仵作看过王都督的尸身了吗?他是怎么死的?有何可疑之处?” “这正是我要找你来的目地。” 第五章 严峻 公廨里空间宽敞,是由原来的城主府改成。 雕栏画栋极尽精美自不必说。 在城主府的背墙上,还有数副依墙雕刻的佛像,有香炉供在下方,点香的时候,香气飘缈,如梦似幻。 刘仁愿自然是不懂那些风情。 不过王文度生前倒挺喜欢这里,还说百济人还挺风雅什么的。 没想到,却卒于任上。 苏大为向刘仁愿抱拳道:“愿闻其详。” “仵作查了,但没查出死因,不是中毒,也没有内外伤。” “应该没有做解剖尸检吧?” “……” 刘仁愿目视苏大为一语不发。 空气突然安静。 苏大为立刻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王文度乃是第一任熊津总都督,朝中大员,有哪个仵作敢给他来个剖尸。 他尴尬的轻咳两声道:“既然如此,也只能断个暴毙了。” 暴毙的意思,即为查不出死因,非正常死亡。 天知道究竟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突发,还是被人做了手脚。 此事只能存疑。 刘仁愿想了想道:“听说苏都尉之前做过长安不良帅,似乎精于刑名,能否拜托你查明王都督的死因?” “查是要查。”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斟酌道:“不管,在下以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熊津都督府,必须换个地方。”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眉头一拧,双眼凶芒一闪:“苏都尉此言何意?” 他本来是看着苏定方的面子上,想让苏大为查一下王文度的死因,对朝廷也好有个交待。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朝廷有什么误会,以为是自己对这熊津都督的位置有什么非份之想。 这个时候,苏大为居然提出要搬迁都督府,岂不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心中的警惕心顿时大起,怀疑起苏大为的用心来。 他是率直的武人没错,可不代表没有心机。 否则也不可能做到现在的位置。 “左骁卫郎将听我细细说来。” 苏大为斟酌着道:“不论王都督因何而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都督暴毙之事瞒不住,用不了多久,整个百济便可知道这个消息,那些藏在暗处别有用心之人,自然会抓住这次机会,借机起事。” “你是说,他们要复……” 最后那个字没说出来,但是彼此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点点头:“此乃必然之事,陛下远在万里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此地的情况,苏总管走得匆忙,也不会料到现下的局面这般棘手,但你我在此地镇守,不可不察觉危机,必须防患于未然。”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本将已经传令各地,让其加强戒备了,为何你要提搬迁都督府?” 刘仁愿似乎快要被说服了。 但也只是似乎。 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会把苏大为归为危险的政敌一类,日后必然多加防备。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左骁卫郎将,不知我大唐现在百济,有多少兵马?” “一万余人,加上七千新罗人,也才两万余人。” “是,其中一万人,就在此处,熊津城里,剩下的,一部份是镇守各地的散军,还有就是新罗人,咱们不说别的,就辩一下军事,左骁卫郎将以为,凭两万余人,守得住百济吗?” 刘仁愿顿时默然。 他再有信心,也不敢说凭着这么点人,就能守住这几百万百济人。 “除了唐军,还有新罗人,我们可以多征召新罗人的军队。” “那就更危险了。” 苏大为冷笑:“我们的兵力太少,得借助新罗人的力量,但我们是客军,偏想在百济做主,新罗人能答应吗?” “你是说?” “若新罗人实力不如我们,就不可能镇服住百济。 若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难道就不会喧宾夺主?” “这……”刘仁愿摸着自己下颔的黑大胡子,沉吟不语。 他并非天真,只是一厢情愿的希望事情向他希望的那个美好方向前进。 但经苏大为一提醒,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把一切希望寄托与敌人和客人,岂是名将所为? “你说的有理,本将心服,那么迁都督府又是为了什么?” “据我所知,百济各城的官吏基本没动,还是延用他们原来的人马管理,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除了一万人守着熊津,其余兵力漫散在各地轮守,兵力分散,这是十分危险的。 原本,陛下的旨意是设立五都督府,可现在才只建立起熊津都督府,而且王都督才来没多久,便暴毙于任上,他所部的援军,也不知何时才能来百济轮值。 现在这种情况,百济各地烽火,举事图复辟之军,绝不会少。 怪只怪我们打得太快,得来得太容易,大量的敌人,还有潜在暗处的野心者,并没有消灭。 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与我们纠缠下去。” 停了一停,等刘仁愿消化了一下内容后,苏大为接着道:“为今之计,我们不可妄图能镇服百济全境,而应收缩兵力,以原来百济都城泗沘为据点。 泗沘河道方便,便于我军补给。 若有万一,我们也可退回海上……”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了。 表明苏大为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势。 刘仁愿想要发怒喝叱,抬头看向苏大为时,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唐都尉脸上,一脸正色,双眼干净而纯粹,不含一丝杂质。 他微微一愣,心头的怒火稍减几分。 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收缩兵力是必须的,迁往泗沘……唔,其余四都督府还没建起,我们这一支绝不能有失,坐守百济故都以控全境,倒是个好主意。” 他抚着黑须,来回踱了几步。 “你觉得,新罗人真的会有二心?” 刘仁愿还是不愿意相信。 若新罗人果如苏大为所说,那么在百济留守的一万多不到两万的唐军,便成了孤军。 身处敌国,连后勤粮草都需要新罗人资助。 百济各地的官吏对大唐还是阳奉阴违。 各地串连,暗流汹涌。 这种局面,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 “左骁卫郎将,我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此前新罗人以金庾信为首,说是要慰劳我军,并拜见王都督,而且还筹措了一份重礼,要赠予都督,结果就在送礼当日,都督暴毙于任上,你说,这其中……” “什么?!” 刘仁愿一激动,将自己颔下浓黑的胡须扯断几根。 然而他却顾不上疼痛,赶紧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唐在熊津都督府的大概权力分配是这样。 之前是以神丘道大总管苏定方坐镇泗沘,遥控四方,军政一把抓。 苏定方手下有大批优秀的将令,对百济实施军管毫无压力。 在情报方面,有苏大为的都察寺做支援。 所以耳清目面,做事十分便给。 而刘仁愿,之前是管水军,现在是管熊津都督府军事。 苏定方走后,王文度过来任熊津都督,就是要管民事。 这样军政方面相互协调,可保证完整的机构对百济实施有效管理。 所以主要精力放在军事方面的刘仁愿,并不清楚一些城中发生的具体细节。 他知道新罗人要劳军,可没人告诉他新罗人已经接触过王文度,而且备下重礼。 王文度在收下新罗人的礼物后暴毙,此事细思极恐。 顺带说一句,王文度此人,虽然据说有些气量狭窄,但此人实际是一员能吏。 除了曾任水军都督,王文度在太宗朝时就展露过头角,得到太宗的嘉许。 时人曾评说,王文度有出将入相之才。 所以,以王文度来治理百济,这个安排并无问题。 可惜就连大唐皇帝李治也不会想到,王文度居然会如此短命,一来百济便暴毙。 苏大为看着刘仁愿在公廨内团团乱转,看他不断揪着自己的胡须,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胡子给拔秃噜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大总管这么急着率军回大唐,除了粮草、劳师远征将心思归,要向陛下献俘,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会不会正是知道王文度要来,所以才急着走? 上一次征西突厥之战,王文度与苏定方同为程知节手下副总管,两人一主攻,一消极,苏定方不太喜欢王文度。 虽然他从来没提过。 但苏大为知道,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苏定方,十分看不上王文度凡事政治优先,城府深沉的做派。 摇摇头,这事只能存疑,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 “苏大为,你这消息确实吗?”刘仁愿停止了转圈,手里揪着一大把胡子,向苏大为谨慎问。 “千真万确。” “王都督是新罗人动的手?” “呃,这个还不能肯定,左骁卫郎将,咱们没有证据,只能说,时间上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重点把巧合二字咬紧。 “对,巧合。”刘仁愿声音带着鼻音,跟着点点头。 他专攻军事,但也并非不懂政事。 当前的情况,哪怕王文度真是新罗人动的手脚,也绝不能跟新罗人翻脸,只能装做不知道。 否则唐军在这里将面对新罗和百济两方面的敌人。 到那时,这一万多唐军,只怕真的回不了大唐。 “苏大为,你说的,本将以为很有道理,就依你所言,尽快将熊津都督府搬往泗沘,遥控各方。” “左骁卫郎将,此事你不再和薛都尉商议了?” 薛都尉,名薛绍义。 刘仁愿麾下共有两个折冲府兵力,一个折冲府满员是四千余人。 苏大为与薛绍义各领一个折冲府,为折冲府都尉。 另外还有三千余人,乃是刘仁愿直领。 “情况紧急,现在我为大唐在百济最高将领,此事,我来决断。”刘仁愿用力一扯胡子,目中露出果决之意。 第六章 紧逼 “大唐的熊津都督的死了?” “千真万确!” “太好了!” 窗外的雪纷纷落下,寺庙正殿里,一名老僧正盘膝而坐,面前生着一堆火。 身后的佛祖早已歪斜,桌案也瘫塌了,桌角已经被人劈下来做柴烧。 四周幽暗,隐见蛛网。 只有殿中这团火,是唯一光亮。 老僧对面,跪着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粗布麻衣,头缠裹巾,面目愁苦,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老农。 此苦,这汉子正双手合什向着老僧虔诚的道:“道琛大师,此事已在百济故土传开了,不知我们……” “先别急,让我思量思量。” 道琛额上的皱纹比之过去,又深刻了几分。 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与憔悴。 显然唐军入主百济这半年来,道琛的日子也极不好过。 他站起身,抖动僧袍,在篝火前来回走了几步,终于,用力一甩袖,狞笑一声道:“我意已决,沙咤相如,立刻尽起你手下义军,即刻举事,我去一趟北境,那里,还有咱们许多同胞,还可以寻求高句丽的支援。” “是。” 名为沙咤相如的义军领袖站起身,向着道琛深深一礼:“既然大师同意,我回去就举事,后面的事拜托了。” “放心吧,唐人纵兵劫掠,不得人心,百济复国是复定了,而且……扶余忠信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丰璋王子。” “如此甚好!” 一直面色愁苦的沙咤相如闻言猛地抬头,从双眸中爆发出掀喜的精芒。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蛇无头不行。 若是能将百济留在倭国的王子接回,复国的把握,又多了数分。 倭国,九州。 雪花飘舞的时节,和式的挺院里飞来了两只仙鹤,在热气腾腾的池水边翩翩起舞。 鹤音嘹亮。 这让坐在木榻上的扶余丰看了十分羡慕。 扶余丰,百济义慈王第五子,百济名扶名丰璋。 倭名藤原镰足。 扶余丰幼年即被送往倭国为质,直到现在,对于故国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关于倭国的一切。 所以,这几天那个鬼室福信跑到自己面前说百济灭国了,说义慈王皆失陷于唐朝人的手里。 对他这个年轻的贵公子来说,并没有想像中的悲伤,相反,甚至有一些新奇。 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是,这种故事他听了,就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除了鬼室福信,那个中大兄,也在面前絮叨了两次,意思是让自己回百济。 开什么玩笑,倭国这么舒服,自己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除了学学诗词,赏赏风月,就只用参加贵族的宴会。 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干嘛要回一个被灭掉的故国? 听说那些唐人都很凶恶,杀百济人跟斩草一样。 自己若回百济,岂不是很危险? 傻子才会回去吧? “王子。” 一名倭人女子迈着碎步走来,到扶余丰面前跪下行礼:“中大兄王子要见你。” “知道了。” 扶余丰微微点头,心里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中大兄是本地的主人,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跟着侍女,沿着木制地板,一步步走向中大兄的宫殿。 这里是仿中原魏晋的风格,庭院中的竹子特别茂盛。 好像是魏晋时,哪个大名士说过,什么宁可不吃肉,也不能没有竹子。 以此才能体现风雅。 对此,扶余丰是嗤之以鼻。 他虽然喜享受,喜音乐,喜欢贵族的一切,但他也是务实的。 假如能拿实在的东西来换,竹子什么的,不要也罢。 踏入殿中。 一眼看到最里面有一座佛龛,供着一尊佛象。 角落的香氛淡淡升起。 宫殿不大,但布置的颇为用心。 墙上还挂着一些唐国的字画,显出主人的品味。 中大兄,正背对着大门,双手合什在佛前,似在默默祈祷。 扶余丰走近来,侍女小碎步走到中大兄王子身边,耳语几句。 中大兄终于停止了嘴里碎碎的念辞,他缓缓转身,目视扶余丰。 这一刻,扶余丰也看清了中大兄的样貌。 比起数月前,中大兄现在憔悴了许多,一张脸上,写满了疲惫,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 这是因为,天皇在渡海出击新罗前,不幸染病身亡。 中大兄做为一力推动出兵者,所承受的内外压力,相当大。 不过,尽管疲惫至极,但中大兄的一双眼睛,依旧是精光闪烁。 这是一双,写满欲望和过人精力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一种东西,叫做贪婪。 “藤原,你来了?” “是的,王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收拾一下,三日后,你随鬼室福信回百济。” 这句话,把扶余丰惊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中大兄此前一直商量的口吻,但此刻,居然是直接下令。 显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子,我不明白……” “我们刚收到道琛的消息,唐国的熊津都督王文度死了,这是个好机会。” “可是……” “没有可是,天皇不在,我还在,好不容易聚齐了全国的水军,若是不打一仗,你是要让我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中大兄心中的戾气终于掩藏不住,一下子爆发出来。 那种野性,粗鲁的吼声,很难让人将他与王族身份联系在一起。 扶余丰呼吸一窒,微微低下头,低声道:“一切听王子吩咐。” “你放心,我会尽起水军,护送你回百济,正好,会一会那些唐国军队,看看他们究竟有何能耐。” 中大兄眼里,涌出狂热的自信。 对自己此行取得一场伟大的胜利,深信不疑。 倭国为了此次伟大的渡海战役,已经聚齐了全国之兵,共计十万水军。 要跨海与大唐一争高下! 此战,我大和国的子民,天神苗裔,必胜! 几乎同一时间,新罗,金城。 新罗王金春秋,坐在自己的王座上,遥望宫殿外的风雨,眉头皱在一起,显得忧心仲仲。 金法敏从殿外走来,向金春秋行礼道:“父王,不知何事召儿臣来。” “最近,百济那边情况如何?” “大唐总管苏定方走了以后,各地局势开始不稳,有些隐隐躁动。” “依你看,那个大唐的将军,能稳住局面吗?” 金法敏开口想说不能,但脑中莫名闪过苏大为的样子,略一犹豫,摇头道:“儿臣不知。” “这事,麻烦啊。” 金春秋站起身,背负双手,在殿上缓缓踱步:“你是知道我的,我对大唐素来还算恭敬,但是此次大唐居然这么容易就征服了百济,我是担心,一但消化完百济的土地,大唐会不会也想吞掉新罗……” “父王!” 金法敏吓了一跳。 他是在长安居住并且留学过的新罗王子,对唐文化十分了解。 “大唐应该不会如此,他们的皇帝比较重颜面。” “呵,在国家面前,哪有那些东西,开疆拓土之功,谁不想要,若我们有实力,难道就不想?” 金春秋花白的双眉下,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儿子。 “在国事面前,不要存任何天真。” “是,父王教训得是。” “我还担心一事。” 金春秋缓缓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犹豫了片刻,才回头向金法敏道:“驻守熊津的唐朝将军,你见过,你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个……”金法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金春秋声音艰涩的道:“大唐的熊津都督最近暴毙,刚巧金庾信代表我前去劳军,送了这位都督一份厚礼。” 他抬头看了一眼金法敏:“你说,大唐会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 金法敏沉默了。 金春秋说的这话,还有未尽之意。 虽然新罗无意现在与大唐翻脸,但是金庾信那里,说不定会有自己的主张。 金庾信做为新罗权臣,与金春秋即有亲婿关系,又是并肩战斗的伙伴。 当初金春秋登王,若无金庾信的大力支持,绝对没这么顺利。 但金庾信也会有自己的利益。 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大唐是主,新罗是属,就有如大唐在半岛上养的守户之犬。 若这个主人,对犬恐吓威逼,那么犬也可以先咬主人一口,令主人知难而退。 此大逆不道之言,也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但金庾信对大唐之抵触,心中之狂妄,也可见一斑。 而且听说上次在未谷城那边,金庾信吃了大亏,曾对左右说过,怀疑是大唐那边在暗中削弱他。 因此越发对大唐敌视。 所以,王文度暴毙之事,也许是百济人下的手。 也有可能,是金谀信。 不论如何,新罗与大唐都督之死,都脱不了关系。 金法敏脑中反复闪过苏大为的样貌。 那张坚毅的脸庞,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父王。” 金法敏咬牙向金春秋拱手道:“以儿臣之见,留守的唐军将领甚为狡猾,恐怕不可深信,万一对方归罪……我们必须未雨筹谋。” 第七章 恩怨 雨水夹着雪花纷乱,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一种透骨的寒意,透着身上的铁甲,一直传递到身体里。 亏得他气血旺盛,还能抵御。 但是唐军普通的士卒就要遭罪了。 身边的阿史那道真,骑着马来回奔忙着,不断约束着队伍,偶尔发出一两声抱怨。 “这岛上该死的天气,不是被海风吹得要命,就是冷得要命!” 站在队伍一侧的苏庆节抖了抖疆绳,坐下的黄膘马打了记响鼻。 苏庆节向他笑道:“道真,这就不对了,你是突厥人,突厥人的草原秋冬最是苦寒不过,昼夜温差又大。” 言下之意,那么恶劣的环境你都呆下来了,还抱怨个屁。 “所以我们降大唐了啊。” 阿史那道真振振有辞道:“大唐那环境多美,不比这破辽东强。” “好了,少说两句。” 苏大为瞪了两人一眼。 目光在队伍里打量了一遍,暂时平安无事。 有些不安的心,略略安定一些。 他们现在是在前往泗沘的途中。 虽然刘仁愿那日当场决定搬迁,但真的搬过去,却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除了硬件上的,各种兵器、装备,文书资料,车马辎重,还有人员的调整安排,一时之间,千头万绪。 因此足足拖延了三日,方才成行。 自古,搬家都是最难的。 这三日里,半岛的局势大不相同。 果然被苏大为料中,各地起事以图复辟百济者,多如过江之鲫。 其中,声势最大的一位,据说是之前百济的一位武将,叫什么…… 沙咤相如。 这个古怪的名字。 如果按历史上,这家伙似乎和黑齿常之还是战友,都是百济中有名的将军。 苏大为心里想着,目光想在人群中寻找黑齿常之的身影,可惜扫了一圈没看到。 近万人,现在又是雨夹雪,想找人不太容易。 不过苏大为也并不担心,黑齿常之目前虽然没有明确答应苏大为的招揽,但意思已经是松动了。 而且近几天,苏大为每日都会向他输送一段“东亚共荣”的思想。 当然,是以大唐为荣。 既然大唐的强大和上升无法避免,做为整个东亚的共主,一个大宗主国的存在,对小国难道真的是坏事吗? 君不见我国之春秋战国? 七国归一,秦汉之后,中原是不是国力更强了? 老百姓日子是不是比春秋时天天争霸打仗要好过了? 好过多了,那就对了。 百济的百姓,还是那些百姓,除了头上的王族没了,大唐会以唐的制度来管理,其余并没有任何变化。 大家底子里不都是儒家文化嘛。 什么,你说你们百济有大伽耶文化? 那可以保留嘛,我们又没说不要百济人保留自己的文化。 总之,百姓除了换了个老大,日子不会有任何区别。 而且有大唐皇帝罩着,岂不比百济原本的废物王族更可靠? 再说了,合并以后,百济这边有能力才学的,不光可以继续向大唐留学,去研究学文,文化,医典,应有尽有。 还可以在大唐出仕做官。 这样一来,岂不美哉? 对百姓好,对各位有才学之士,多了一个更大的上升通道。 唯一不爽的只有百济王族。 不过做王族真的好吗? 可以问问你们义慈王,天天打新罗,又担心被新罗打,或者被高句丽打,这王当得也不安全。 说不定哪天脑袋就没了。 现在去我大唐做个富足的安乐翁,说不定扶余义慈高兴还来不及呢。 总之是一番说辞,说得黑齿常之心动了。 在百济做武将,和在大唐做武将,这个舞台,自然大不相同。 与公与私,好像……都可以哎。 现在唯一的问题,还是有点拉不下面皮。 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黑齿常之就会明确投向大唐,登上属于他的历史舞台。 以赫赫军功,在青史留名。 对此,苏大为是满意的。 通过自己的手招揽,和刘仁愿代表的大唐投靠,那自然是不同的。 哪个人没有私心? 苏大为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在都察寺铬下自己深深的铬印,既然已经涉入军中,与苏定方有了师徒关系。 那自然,也要在军中,建立自己的势力。 如此,方能打胜仗。 手里没有自己的班底,可以看看薛仁贵。 哪怕是苏大为推荐了许多能将给他,依旧处处受到掣肘,十分力用不出五分。 毕竟,薛仁贵的出身低了,又没有一个好靠山。 他后来的大非川之败,也是败在这一点上。 勋贵出身的郭待封根本不鸟薛仁贵,对薛仁贵制订的战略,不屑一顾,存了争功之念。 结果被论钦陵找到破绽,一战,将大唐不败的威名给断送了。 收起杂念,苏大为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阿史那道真,向他招手道:“道真,你素来喜欢兵法,我来考考你,如果征高句丽,该如何做?困难在哪里?” “困难,那自然是辽东这鬼天气了。” 阿史那道真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扬头道:“昔年太宗曾言,泉盖苏文虽然有些本事,但大唐要灭,也易如翻掌,然唐军进辽东,最大的敌人,乃是天气与环境。” 唐太宗李世民,一生用兵无数。 然而在他当上大唐皇帝之后,用兵极为谨慎。 基本上是每休养个几年,才用兵一次,而且力求速胜。 第一个五年,从武德九年,到贞观三年休养生息。 在贞观四年出兵灭了东突厥。 其后又休养生息四年,在贞观九年,灭了吐谷浑。 尔后又是休养四年,在贞观十四年打服了西域。 此为大唐版“五年计划”。 在第四个五年,依旧是休养四年,第五年准备拿下高句丽,并且选择了亲征。 在第个五年里,李世民的日子并不舒坦,十几年没亲自领兵的他,这次选择亲自上阵,更像是一种对压力的发泄。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第五子李祐谋反了,为此他伤心不已,一边痛哭写下:往是吾子,今为国仇……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 这样严重的诏书。 做为玄武门之变,杀兄和弟,逼父退位夺权的李世民。 玄武门之变,是他一生难以跨越的心理阴影。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一般。 他最怕的,就是玄武门这样的事,在自己儿子间上演。 但,天意就是这么玩笑,仿佛是惩罚他一样,大唐这种夺嫡之争,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回到辽东上。 在唐贞观四年灭了东突厥之后,高句丽大为震恐。 李世民同时派人跑到高句丽,把隋末攻打高句丽遗留的隋朝兵士的尸骨给收拾掩埋了,并把高句丽为炫耀武功的“京观”给毁了。 当时高句王高成大为惶恐。 以为大唐下一步就是要灭高句丽。 为此,在边境修了一条长达一千多里的长城。 之后,唐与高句丽关系恶体化,高句丽开始阻挠新罗到长安的朝贡。 对高句丽的挑衅行为,李世民选择了忍让。 结果到大唐贞观十六年,高成见大唐没有与自己动手的意思,静极思动,忽然想找点事情干,便想把自己的宰相,也是权臣的渊盖苏文给干掉。 结果行事不秘,消息走漏。 渊盖苏文一不做二不休,搞了个鸿门颇具,把高成这帮人全都杀了。 除了高成,连亲近高成的一百多名朝中大臣,一齐剁成了碎块。 而且还不许人收尸,就这么暴露着。 再之后,泉盖苏文立了高成的侄子高藏为王,自己总揽内外一切大权,为王上王。 贞观十七年,李世民听说这事时,感觉有机会下手,还挺高兴的。 不过后来被长孙无忌给拦住,说硬碰硬对大唐的消耗太大,不值当,不如用计吧。 长孙无忌给的法子是捧杀。 于是大唐派使者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句丽王。 这一顶顶子给得高高的。 还没等李世民看到效果,自己儿子李祐、李承乾反了。 新罗这个时候也跑来告状,说高句丽和百济联合攻打了他们四十多座城,请求大唐出兵,惩罚破坏规矩的小弟。 李世民大怒,让司农寺丞相里玄奖去警告五把刀泉盖苏文,再不撤兵,当心明年大唐来揍你。 不料五把刀也是个硬骨头,不但没吓到,反而跟相里玄奖讲起了道理。 说以前隋朝打高句丽时,新罗这贱种贼兮兮的在背后玩背刺,强占了高句丽五百里的土地。 只要新罗把这些土地还给高句丽,我一定罢兵。 要换普通人,遇到这种问题,只怕就给绕糊涂了。 但李世民派出的玄奖也不是普通人,这人是活脱脱小机灵鬼。 当即放出“自古以来”大招。 “辽东各城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我大唐都没问你要土地,你居然翻旧帐去找新罗要地?要不先把大唐的土地还一下?自古以来,你高句丽都属我中国的。” 这一下,把泉盖苏文直接怼懵逼了。 憋了半天,也不知说啥好,但他正应了一句话:死也要做鸭嘴兽,死鸭子嘴特别硬那种。 讲道理讲不过,那就掀桌子吧。 贞观十八年,相里玄奖从平壤回到长安,说明了情况,李世民大怒,下达亲征诏书。 七月,李世民令营州都督张俭,率领幽、营二个都督府的兵马,以及契丹、奚族等士兵,先去攻打辽东,刺探敌情。 十一月,所有大军集结完毕。 此时承乾谋反一事已告一段落,李治为太子。 李世民令李治临国坐镇定州,房玄龄留守长安,萧瑀留守洛阳,自己御驾亲征,分兵两路对高句丽发动灭国级的战役。 第八章 军阵 贞观十八年,大唐征高句丽的两路大军配置如下: 第一路,由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领江、淮、岭、峡四州兵马四万多人,战舰五百艘,从莱州渡海直逼卑沙城。 卑沙城,即后世之大连。 第二路,由自己和左卫率大将军李世绩,率领步骑兵六万人以及兰、河二州投降的胡族兵马进逼辽东。 贞观十九年三月,李勣做为唐军先锋,从幽州顺利到达柳城,即后世辽宁朝阳市,昔年曹操征乌桓时,乌桓人就在此处。 也是在此,开启了大唐征高句丽的第一战。 阿史那道真显然在考据太宗对高句丽用兵上,颇下过一番功夫。 正好行军途中无聊,他也就挨着苏大为,边走边聊,边吹嘘自己的见识。 他这番话,倒把苏庆节,还有黑齿常之从人流里吸引过来,渐渐聚在苏大为身边,成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大家跟着大队策马缓行,听着阿史那道真继续说下去。 “自古行军打仗嘛,后勤辎重粮草,为第一紧要,孙子兵法里说,食敌一盅,当吾二十盅,从长安运十成粮食到辽东,转运困难,剩不下一成。 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为啥把大隋给弄没了,不就是庞大的后勤把百姓给拖跨了么。 几十万大军,后方得有数百万百姓运粮,沿途不知要死多少。” 这番话说完,苏庆节首先赞道:“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番见识。” 苏大为也颔首嘉许:“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扬起下巴,一脸骄傲,那副模样,鼻子快要翘到天上了。 满脸都是:快夸我啊,快多夸夸。 这种小得意劲。 苏大为虽然现在用兵得到苏定方等一批大唐宿将的夸奖,但对于大唐开国的诸多战役,还有太宗征高句丽还真的不太清楚。 想到接下来的战斗,不光要平息百济国内的复国运动,还有灭高句丽一战,还要教训一下不听话的新罗。 对半岛局势了解的越多越好。 想到这里,他向阿史那道真道:“那你说说,太宗是如何解决运粮问题的?” “哦,那我继续说了。” 阿史那真环视一圈,看到苏庆节、黑齿常之,甚至队伍后面的王孝杰也悄然骑马靠上来。 他心里越发得意,有一种志得意满之情。 轻咳了两声接着道:“我先不说运粮,先说说那一仗是怎么打的……李勣率领先锋到达柳城后,遇到第一个难题是面前有一个宽二百里,长一千里的辽泽,辽泽后面还修了条一千多里的长城。 如果从正面打怀远,距离是近了,但等唐军攻到高句丽的长城边时,高句丽人只用从上往下放箭,唐军就会损失惨重。 如果想绕过辽泽,得往北再去四百里,打通定。 但通定也有大批高句丽军,万一攻不下来,我军必然断粮。” 苏大为听得入神,脑中大概脑补了一下地形。 为将行军打仗,必须要有优良的空间感和距离感,包括对地形环境的感知。 如果没有这一点,再聪明,也无法成为名将。 一边想着,一边接着问:“李勣面对这种情况,是如何用兵的?” “英国公还是有办法,他在辽泽西测大张声势,到处宣传要渡过辽泽打怀远镇,高句丽军信以为真,忙将南北两侧的兵马通过长城调往怀远。 接下来,李勣兵分两路,一路自己率领,急行军四百里,出其不意攻打通定城。 一路由张俭带领胡族士兵,向南狂奔四百里,渡过辽泽,直攻建安城。 于是两路皆取得了胜利。 四月一日,拿下通定,强渡辽东,直接杀到了玄菟。” 苏大为听了连连点头,众将也是纷纷赞叹。 声东击西这招大家都懂,但真正能用到出神入化的没几个。 首先就是怎样能让敌人相信,你是真的。 甚至连自己人都要相信,是要攻打那个地方。 其次,就是要在敌人反应过来以前,迅速击破敌人暴露的破绽。 还要防备万一是敌人高明,反埋伏自己一手。 这里面,涉及到极高的情报和心理运动。 非名将不能为之。 苏大为默默将地名与自己脑海中的地点对上。 建安城,即后世辽宁营口。 至于玄菟,就是后世沈阳。 打下这两个关键节点,唐军方有了一个前进据点,有了实施后续的战略依托。 沈阳在唐时玄菟,也是大城。 城中必然有粮。 如此便解决了唐军的粮食危机。 还可以利用大城做粮食的转运点。 李勣不愧是李勣。 光凭此战,他就无愧名将之名。 而且这一招,直接突破了高句丽花费巨资所建的长城,令这道雄浑的人工天险,原本要做为令唐军绝望的要塞,成为像马奇诺防线那样的鸡肋。 “赢下这一仗,我军后面皆势如破竹,连续攻下高句丽多座城池,四月,李勣与李道宗顺利攻下盖牟城,俘虏二万多人,粮食十多万石。 五月,张亮领水军从莱州渡海,夜袭卑沙城,俘获八千人。 太宗在五月率后续大军到达辽泽,令将作大匠阎立德日夜不停的大兴土木,遇泽垫土,遇水搭桥,短短五日,数万大军便渡过了二百里的沼泽地。” “等等,阎立德是?” “就是阎立本的兄长。” “哦,我说这么耳熟,原来是他管工程兵。” “工……什么工程兵?” “咳,不要在意这些,继续说下去,接下来太宗又是如何用兵的?” 苏大为轻咳一声,目光环扫一圈,车马还在随着人流队伍辘辘向前。 身边围的人越发多了,有黑齿常之、安文生、王孝杰、娄师德。 甚至连都尉薛绍义都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策马过来。 见苏大为看向自己,薛绍义向他露齿一笑,微微点头,指了指阿史那道真,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苏大为点点头。 军中男儿,都是好学之人啊。 提起用兵打仗,一个个都听得入了迷。 任由马随着队伍继续向前,听着阿史那道真继续道:“渡过辽泽之后,太宗决定背水一战,以示必胜之心。 所以下令拆除了渡河的桥梁,率领大军和李勣的先锋一北一西,向辽东城进兵。 要知道,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百万大军都没有拿下辽东城。” “后面呢?后面如何?高句丽如何反应?” 王孝杰忍不住插话。 “大唐六万大军,兵分两路杀向辽东城,高句丽也派出了大约四万步骑,紧急驰援辽东。 接下来,便是李勣与李道宗的先锋在辽东城外与这群敌军相遇。 当时先锋不满万人,而且已经行军三千余里,连续作战超过一个多月了。 不少将士建议坚守,待太宗的主力来了再做打算。” 苏大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头道:“若是此时不敢战,军中锐气必失。” 阿史那道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阿弥说中了,当时任城王李道宗断然拒绝坚守,在他看来敌人虽多,但也是远道而来,狭路相逢勇者胜,尤其做为先锋,更不能退守避战,弱了大唐的胆气。” “好,好一个李道宗!” 苏大为骑着龙子,忍不住赞了一声。 他依稀记得,永徽四年,李道宗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坐罪流放象州,病死于途中。 心中不由替这位出身李唐宗亲的名将暗道一声可惜。 正如薛万彻临死前喊的那句:万彻大好健儿,恨不能死在战场上。 军人,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归途。 “道真,接着说,这段事我也不太清楚,说下去。” 苏庆节在一旁催促。 阿史那道真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李勣听了李道宗的话,赞赏了他的勇气,并给了李道宗四千骑,让他去挡住这四万多高句丽军。” 四千,对四万。 也就是说,唐军此战,必须以一挡十。 “遇敌之后,李道宗手下果毅都尉马文举主动请战,厉声说,不遇敌,何以显壮士,率着一彪人马,向十倍于己之敌发动突击。 马文举之勇,令唐军士气大增,一个个奋勇向前。 舞舞陌刀,见人就砍,所向披靡。” 黑齿常之道:“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取胜吧?高句丽人的战力没那么弱。” “被你说中了,高句丽军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很快组织起反扑,激战之后,终究兵力相差太过悬殊,唐军渐渐不支,更危险的是行军总管张君义居然被打得一退再退,毫无还手之力。” 阿史那道真这番话,把在场所有年轻将领的心都提了起来。 尽管,他们知道那是十多年前的战役,而且大唐不会输的。 但心里,都莫名的有一丝焦急。 苏庆节催促道:“别卖关子,后来如何了?” “唐军阵营开始散乱,不少兵士也开始四散而逃。”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急了。 苏庆节脸色一黑。 王孝杰则是脸色一红。 苏大为心中想:兵卒逃散,这是已呈败象了,这样还能赢吗?若我是李道宗,当时应该如何力挽狂澜? 唐军先锋这万人若是输了,不但会大大折损唐军的实力,对士气,也将形成致命打击,甚至会影响后续战役的成败。 大唐对高句丽的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步都不能退。 只听阿史那道真道:“当时在后方压阵的李道宗大怒,他叫住后退的几十骑,带着他们跑到附近一处山丘高地察看,终于发现高句丽军中破绽。 原来高句丽军只顾追击,自己的阵型也开始散乱了。 于是李道宗带着这几十骑,就向着敌军最敌的地方冲了过去。 他们一边冲,一边砍,如入无人之境。 在战场后方的李勣看到唐军后撤,也是急红了眼。 他顾不得做为三军主帅的安危,带着剩下的最后预备役,大约两千人一齐冲了上去,拚命砍杀。 仗打到这个份上,主帅,副帅全都冲上一线鏖战……” 阿史那道真说到这里,停下来稍稍喘气。 结果被所有人怒目而视。 “说下去,别在这里停下!” “能不能说完了你再喘气!” 苏大为更是骂道:“断章狗!” 第九章 猛将 阿史那道真一脸懵逼:“什么断章……” “快说!” 苏大为用手里马鞭伸过去在他肩头敲了一记。 阿史那道真摸摸头盔扶正,这才道:“将军王爷们都不要命,下面的士兵岂能不军心大振?所有人都反身杀敌。 在唐军所有人舍身忘死的砍杀下,终于,高句丽军先支撑不住,军阵崩溃。 无数高句丽军胆气被夺,调转马头逃向辽东城。 李勣和李道宗在后面拚了命的追砍。 砍杀了一千多敌军,才撤下来。” 一口气说完,阿史那道真拍了拍胸口,抱怨道:“你们让我喘口气成不成。” 苏大为等人,一直摒着气息等着听结果。 直到听说唐军获胜,胸中一口气才出来。 果然,现实永远比小说故事精彩。 光是这番战役,这般跌宕起伏,就让苏大为和苏庆节、娄师德等一帮将领听得大呼过瘾。 苏大为想了想道:“对了,你这还没讲完呢?后来对高句丽如何了?太宗为何没能在那一仗灭高句丽?” 以唐太宗的武德之充沛,灭国,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难度的事。 一路上被他灭掉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 连突厥这种天敌,都被瓦解,为何高句丽能活到现在? “哦,等我喝口水。”阿史那道真看了看队伍,又看了看左右,发现这么多人时,他又有点兴奋,眼里闪着光,伸手去摸马鞍旁挂的水囊。 “喝个屁的水,快点,这次不许停,一口气说完。” “咳咳,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喜欢太宗打仗的故事。” “少说废话,快讲,后来高句丽如何了?” “哦,李勣他们先锋取胜后,高句丽剩下的人便缩在城里,任人叫骂,再也不出来了,做了缩头乌龟。 几天后,太宗率后幻城大军抵达辽东城,听说李勣等先锋战的事,厚赏了李道宗,破格提拔了马文举。 另外,又斩杀了后退的行军总管张君义。 第二天一早,太宗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亲率数百骑,就像他二十多年前一样,到前线视察敌情去了。” 阿史那道真说到这里,立刻看到所有人目光怪怪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你们这样盯着我做甚?” “阿弥,你这眼神,让我觉得有点惨得慌。” “道真,当时太宗应该四十多岁了吧,二十年前,是太宗二十来岁,在洛阳打王世充的时候,那时的太宗喜欢领着几百人去战场前线观察敌情,好几次被王世充抓到机会,派大军围杀。 数度险死还生,惊险万状。” 对这段历史,苏大为还是清楚的。 “当时太宗四十有六。” 这话说得苏大为都无语了。 四十六岁,在大唐这个时代,绝对是爷爷辈的。 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生猛,当真不愧是天可汗。 “太宗之后还亲自提起了麻袋,和将作大匠手下的兵卒一起提土填辽东城的护城河,如此,军心大振。 唐军悍不畏死,向辽东城发动了无数次猛烈的进攻。 但辽东城高大坚厚,猛攻了十二天,依然纹丝不动。” 喘了口气,不待周围狼一样盯着自己的众将发问,阿史那道真赶紧道:“有转机,转机在五月中,突然有一夜南风大作,尘沙遮天蔽日,星月皆隐,四下变得黑暗。 太宗见状,挑选了数十名精锐士卒,趁着夜色悄然爬上院落城。 一把火烧了辽东城西南的角楼。 当夜狂风大作,火势漫天。 整个辽东城的城防一下子就乱了,军心涣散。 太宗趁机率军再次对辽东城发起猛攻,天亮前,这座隋炀帝耗兵百万都没能攻破的辽东城,就这样落入我军手中。” 这番说完,不光诸将大为兴奋,连路过的士兵,也有不少奋力敲击着兵器,大喊:“我军,威武!” 苏大为也是一时无言。 这天气来得也太巧了,堪比汉光武帝的大火球召唤术和狂风术啊。 想想当晚狂风大作,火龙冲天,那绝对也是大场面。 果然不愧是位面之子,气运加身,时来天地皆同力。 做天可汗,哪能没点大气运。 嗯,太宗身上,必然龙气充沛,武德爆表。 “辽东城这一战,高句丽军被杀一万多人,被俘一万多,百姓有四万多被俘,之后太宗便改辽东城为辽州。” 阿史那道真看看四周,见众人还没散,他索性一边骑着马,一边接着道:“我军在辽东城休整了十日,随后太宗了李勣又挥军向最近的白岩城杀去。 还没到的时候,白岩城守将孙代音就举旗缺陷降,太宗大喜,立刻催促加快行动,前去受降。 但是当大军火急火燎的赶到白岩城下时,孙代音又变卦了。 他一变卦,就害了整城的人…… 太宗大怒之下,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军令:破城之日,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公私,全部赏赐给士兵。” 众将听得入神。 连路过的士兵,也伸长脖子,向这边投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却是在心里暗叹一声。 好么,总算知道苏定方之前下令劫掠的根子从哪来了。 敢情从太宗时就开了先例。 说赏赐兵卒,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正如之前程知节在征西突厥时做的事,苏定方之前在百济做的事一样。 那就是,屠城。 纵兵劫掠。 幸存者男子为奴,女子为娼,永世不得翻身。 “太宗命右卫大将军李思摩为先锋对白岩城发起猛攻,从早上一直打到晚上,眼看要被攻破,却出现意外,李思摩被流箭射中,无奈之下,只得撤兵。 而此时高句丽从乌骨城派出的一万多援兵,已经距离白岩城不远了。” 你妈的! 苏大为恶狠狠的瞪了阿史那道真一眼,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把一个打高句丽说得这么跌宕起伏干嘛,你以为你是说书人吗? “咳咳,要不今天就讲到这里,咱们继续赶路。”阿史那道真看出苏大为面色不善,有些怂了。 “别啊!” 苏庆节从马上一把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后面,我快想起来了,我有印象了,你接着讲,讲到我知道的部份,就可以停了。” “凭啥,我们想听完全部。” 苏大为也在一旁冲阿史那道真冷笑道:“你起的话头,今天不把打高句丽这事说清楚,晚上你就别吃饭了。” “呃……” 阿史那道真呆了一下,马上嘴皮飞快道:“太宗见李思摩受箭伤十分痛苦,为了鼓励他的勇敢,竟然亲自为李思摩伤口吮血,把淤血全部吸了出来。 大将契必何力听说太宗此举,非常感动,居然率了八百骑兵主动出击,去阻挡新增的一万援兵。” 说到这件事,苏大为点点头:“契必何力我知道。” 就是这位老兄,在太宗死时,主动提出要为太宗殉葬。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对于契苾何力这位胡将来说,太宗有知遇之恩,按胡人的规矩,是要陪葬的,否则就是不忠心。 所以他一定要提出来。 但对李治来说,如果答应了,其他人怎么看?其他人要不要也为太宗陪葬? 可李治也不能直接说阻止。 毕竟人家是为了他的父皇要去殉葬,自己说不要,那岂非不孝? 小机灵李治,很快便将此事化解,对契苾何力等人说,太宗皇帝生前曾说过,要你们留着有用之身,报效国家,不需要殉葬,如此解决了一桩小危机。 王孝杰在一旁问道:“契苾何力才八百人,如何能挡住那一万人?” “那自然是……挡不住。” 阿史那道真这话出来,差点没让周围人直接挥拳打他。 一见气氛不对,他也学乖了,不待催促忙摆手道:“那一战真是惨,契苾何力真的是玩命了,在大战之中,被敌人长矛刺穿了腰部,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不许大喘气!给我说完!” 苏庆节、王孝杰、崔器等一齐鼓躁起来。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此时正在军中,眼见契必何力有难,他一人单枪匹马,杀入高句丽中军中,拚命砍杀,终于从万军丛中,将契苾何力救了出来。” “薛万备?” 苏大为对这个人有些陌生,忍不住问了一声。 安文生在一旁道:“永徽四年,卷入房遗爱、薛万彻、荆王李元景谋反案,被流放交州。” 苏大为一时默然。 可惜了,薛氏一门大好男儿,没能在战场上继续绽放他们的光芒。 当真是可惜。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再眯眼看了看远方,扭头向阿史那道真道:“再有十余里,就到泗沘城了,你最好快点说完,不然……” 不然什么,不用说出来。 阿史那道真一看左右苏庆节等人,一副又想听,又恨他吊胃口,纷纷摩拳擦掌想要打沙包的模样,顿时胆气一怂。 心里暗骂自己不该多事炫耀。 只得硬着头皮道:“契苾何力被救回后,并没有撤回养伤,反而更加愤怒,只是简单的包扎,便又率人冲向敌军。 这一下,把那些高句丽人吓坏了,以为唐将有什么妖法可以不死。 居然就此阵脚打乱,最后一万多高句丽军自相践踏,溃散数十里。 被契苾何力和薛万备一鼓作气砍杀了千余人,至天黑方收兵。” 猛! 苏大为一瞬间有一种头眼发麻的感觉。 这契苾何力也太猛了。 有机会,当真要见识一下这位异族猛将。 安文生在一旁向他问:“阿弥,你上次在未谷城外,用一千骑击溃百济数千,与契苾何力此战,也相差仿佛。” “文生,你就别损我了。” 苏大为苦笑一下:“当时百济与新罗早已互相砍杀,疲惫不堪,我们那千人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白捡便宜。若是处在契苾何力那样的局面,我做不到。” “环境不同,不好比较,现在府兵的战意和素质,比那时候也降低了不少。” 安文生压低声音道:“若是有一支太宗时的真正玄甲精骑,以你的谋略,以千敌万,易如反掌。” “咦,文生,你今天说话怎么这般动听?” 苏大为佯做惊奇道:“会说话就多说点。” 第十章 横扫 十里外,百济都城泗沘城的高大城墙,已经隐隐在望。 不久前才经历过战火,所以泗沘附近的树木早已砍伐一空,不少地方还残留有焦土,一些草丛和泥地里,还能看到隐约的箭簇,一些大石上都有刀劈斧砍的痕迹。 那一战,泗沘城是动用了投石机的。 也不知大唐的将士究竟用了怎样的勇气,才能冒着矢石,完成半个月征服百济这样的壮举。 细细的雨丝飘落,犹如烟雾。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细密水珠,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龙子,安抚一下爱骑焦躁的情绪。 刚要和安文生再说点什么,苏庆节一声惊叹,将他和安文生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原来阿史那道真已经讲到太宗征高句丽时最紧要的部份。 “援兵即溃,白岩城主孙代音眼见无望,终于举城投降了。不过太宗并没有真的纵兵劫掠,而是用大唐府库里的钱财封赏所有攻城的将士,平息了将士们对财富的渴望,并且将白岩城改名为岩城,命孙代音为岩城刺史。” 苏大为眼露惊讶。 这一点是他没想到的。 他还留意到,左近的苏庆节、娄师德和王孝杰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若是平常的将令,一怒兴兵,说屠城,便会屠城。 但似太宗这般,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能驾驭住士兵的贪念,来获得政治上的成功,说明太宗的头脑非常清醒。 白岩城屠了容易,但往后其他城,只怕会更加殊死抵抗。 赦免白岩城满城老幼,这是仁。 以府库钱财,代替劫掠之财,赏赐将士,这是信。 任命孙代音为岩城刺史,这是义。 这一手玩出来,除非是狼心狗肺之人,否则绝不会再背叛太宗。 而且,就算孙代音想叛,只怕白岩城的百姓,也必会有人感念太宗的仁德。 再则,附近各城,见到投降不但没有降罪,反而得到封赏,继续得到重用,只怕抵抗的心也会动摇几分。 果然不愧是天可汗,这一手玩得漂亮至极。 哪怕是今天,对苏大为等人来说,也极有借鉴意义。 安文生在一旁叹道:“难怪太宗能得四方之才投奔,恨不能早生几年,随太宗一起征战。” “老安,你不是说你讨厌官场,不出仕吗?”苏大为白他一眼。 “咳,如果是太宗朝,我愿为国效力。” “呵呵,有见地。”苏大为向他竖起大拇指。 “你们俩别岔开话题,白岩城之后,唐军如何了?”苏庆节追问。 “兵马在白岩城经过十天的休整后,六月十一,太宗留下一万多人驻守刚攻下来的几座城池,率领五万人,向着辽东最后一座坚城安市城杀了过去。” 咯噔! 所有人心里一动,知道阿史那道真终于说到戏肉了。 都听说昔年太宗征高句丽,惜顿挫于安市。 终不得辽东。 但其中细节如何,还真没多少人清楚。 老一辈都没怎么提这件事,他们这些大唐府兵二代,勋贵二代,自是不知其详。 “六月二十日,大军到达安市,立即对安市发起了猛攻,二十一日,高句丽北部酋长高延寿、高惠真率领十五万援军,也向安市城杀过来。”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五万,对十五万。 还要加上安市城。 这仗,不好打。 “决战之前,太宗与左右众将曾言:若我为高延寿,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与安市城互为犄角,占据要地坚守不出,再派骑兵纵掠唐军粮道。 中策是带着安市的百姓撤离。 下策,是与唐军决战。 我料,高延寿必是要与我军决战。” 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说这话,大家都捧场,要换个人这么说,一定会被怼回去。 人家十五万人,你这才五万人,人家不寻求决战,难道跑来浪费钱粮旅游来的? “决战之前,太宗又做了几件事,首先是让阿史那社尔,也就是我阿耶率一万突厥骑去引诱高延寿军,交战后便佯败,以轻慢其心。” 说起自家老爷子当年的雄姿,阿史那道真颇有些眉飞色舞之感。 “决战之日,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列阵四十余里,在唐军前耀武扬武。 太宗心生一计,派一名使者向高延寿表示怯战之意,并说只要两国修好,给大唐一个面子,好方便撤兵,并且不小心透露大唐‘缺粮’的秘密。 高延寿大喜过望,加上前天刚将大唐的突厥骑追砍了数十里,以为唐军真的不敢战。 二十二日,天还没亮,太宗便下达总攻命令。 先是留二万人守大营,防备安市城的敌军偷袭。 接着命李勣率一万五千名步骑兵,在西岭列阵。 还令长孙无忌率领一万一千名精骑,从山的北面迂回包手抄到高句丽军的背后。 最后是太宗亲率四千步骑,登上北岭,指挥作战。 高句丽这边,见唐军只有一万多人在前方布阵,皆放肆嘲笑说唐军不自量力。 太宗在山上看到长孙无忌已经绕到敌后了,立刻下令擂鼓进兵。 一时间,战鼓号角,响彻战场。 从前方,后方,还有太宗从侧面,一齐向高句丽军猛攻。 直到这个时候,高延寿才发觉大事不妙。 忙下令高句丽军兵分三路阻挡唐军进攻。 可惜为时已晚,高句丽军阵型都还没布起来,听到号令,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又被大唐铁骑杀到面前,一时大乱,不能抵挡。 而且当时还电闪雷鸣,天降大雨,高句丽疑唐军有法术,彻底乱了。 对了,双方正在鏖战时,从唐军中杀出一位身披银甲的猛将,单人独骑,冲入高句丽军中。” 说到这里,阿史那道真终于停下来,需要喘口气。 而苏大为则是与安文生、苏庆节,异口同声道:“薛仁贵!” “对啊!” 阿史那道真一拍大腿:“被你们说中了!” 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心说:薛仁贵,我兄弟啊,他的事迹我能不清楚吗。 “总之这一战,太宗以三万人,大破高句丽军十五万,狂追高句丽军近百里,最终杀伤二万余人,俘获五万匹马,五万头牛,一万领铁甲,其余辎重器械无数。” 听到这些战利品,包括苏大为在内的众将,都是摩头擦掌,露出兴奋之意。 三万破十五万,这战绩,无论放哪里都是一个奇迹。 而太宗李世民,就善于打出这样奇迹般的战绩。 “对了,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安市城最后怎么回事?” “别急,高延寿那里还没结束,他战后收拢了三万残军,依山固守准备与我军持久战,结果被三万唐军给围了,拆掉了所有的桥梁,断了高延寿军归路。” “等等,三万如何围三万?兵书不是说十则围之,一比一怎么围?” 苏大为问。 阿史那道真两手一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大概就是薄薄的站了一圈吧。” “呃。” “结果第二天高延寿就出来投降了,太宗鄙夷了一番后,将三万高句丽俘虏挑选三千五百名酋长,迁往内地,其余的三万余俘虏,则放了回去。” “放了?” 这一下,又大大出乎苏大为和娄师德人的意料。 俘虏是敌人的有生力量,不杀也不能轻易放啊。 太宗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但细思又大有深意。 苏大为略微一想道:“唐军此时必是粮草转运困难,养不起闲人了。”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等人向他看来,苏庆节有些惊讶道:“阿弥你脑子反应倒快,想来应当是如此了。” “对了阿弥。” 阿史那道真接着道:“俘虏没有全放,其中有三千多名靺鞨族士兵,全被坑杀。” “坑杀?” “这是为何?” 阿史那道真依旧是两手一摊:“不知道。”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摆手道:“等等,让我想想,这批俘虏,太宗其实是用了三种办法处理,一是迁酋长回内地,二是放了大部份,三是坑杀了数千靺鞨族士兵。” “所以太宗此举有何深意?” “我想到了,那些部落酋长在各村势力盘根错节,把这些人带回中原,就是质子,既可为质,又可以从他们嘴里套取当地情报,还可以让这些酋长劝降当地,这是一石数鸟之计。” “那放的那些人?” “刚才我就说了,唐军缺粮,那哪里是三万俘虏,那是三万张吃饭的嘴,若是不喂饱,这些饥饿的士兵一但哗变起来,又是一桩麻烦,放了他们,既减轻了我军的包袱,又可以令他们在高句丽军中散布唐军的强大,还有优待俘虏,可以瓦解高句丽军的战心。” 安文生在一旁听了抚掌道:“阿弥此言大妙,定是如此。” “文生,你变了,你以前不爱拍马屁的。” “滚!” 安文生冲他没好气道:“还有第三条,你看看猜不猜得中。” “要不我们都在掌心写出来,再对一下?” “贼你妈,谁跟你玩猜谜游戏,这第三条,我料你多半是猜不出。” 第十一章 千头万绪 见安文生作色,苏大为哈哈一笑,向着周围露出探询之意的娄师德、王孝杰等人道:“第三点有何难猜,靺鞨族原本臣服于大唐,结果后来又投向高句丽,对这样的叛徒如果不杀,留着过年吗? 以直报直,该杀的要杀,如此才能显出大唐的威严。” “嗯。” 周围所有聆听的将领,包括薛绍义,皆一齐点头,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一边放,一边收押,一边坑杀。 太宗的手段,也可当得起一句,多智近妖了。 苏大为,却从此事想到了更多。 太宗李世民对靺鞨族这般做法,体现出来的思路是:不忠者,不用。 可以原谅那些曾经想置你于死地的敌人,但绝不能原谅那些背叛你的身边人。 甚至可以原谅那些那些落入红尘的妓女,但却不能原谅曾经背叛的爱人。 因为前者要么生活所迫,要么各为其主。 但后者却是狼子野心,为了利益,连亲近之人都可以出卖。 这种人,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绝不可相信。 苏大为想到此节,只觉得脑中清明,若有所得。 “对了,太宗此战后,还曾去信给当时的太子,就是如今的陛下,信里说:朕为将,何如?” 苏庆节、安文生和苏大为他们,听到这句,都是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微微一笑。 从太宗给李治的这封信里,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父亲,在自己儿子吹嘘:你老子我带兵打仗还不赖吧。 想想那个威严的天可汗,也有这样一面,令人忍俊不禁。 “安市城最后没打下来吧?” 王孝杰在一旁问。 阿史那道真摊开手:“可不是么,连续攻打了数月,安市纹丝不动,一直到了九月,辽东早早进入寒冷季,最冷的时候居然滴水成冰。 太宗做了最后一次战前会议,降将高延寿建议,可以绕过安市,直接打乌骨城,然后一鼓作气,拿下平壤。 太宗听了颇为心动,然而长孙无忌立刻说不可,若是大军绕过安市,长途奔袭,安市城里还有十万高句丽军,一但被他们截断粮道和归路,唐军可能会有覆没之险。 最终,太宗放弃了这个计划,九月十八日,下令班师回朝。 也幸亏大军撤回及时。” “怎么?” “到十月的时候,唐军刚到渤错水,就赶到天降暴雪,被冻死数百人,如果再晚几天,只怕会更惨。” 阿史那道真心有戚戚道。 他是草原人,自小也见过大漠草原上的“白灾”,牛羊人畜全部冻死,难以幸免。 那种自然之威,岂是人力可以抵抗。 “所以这就是结果?太宗征高句丽就这样顿挫于安市?” “可不是嘛。” 阿史那道真道:“此战,我军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等十余座城,迁徙辽、盖、岩三州百姓约七万。 在新城、建安、驻跸三次大战,共斩杀高句丽士兵四万余人。 获得战马五万匹,牛五万头以上。” “那战损呢?”苏大为开口问,他比较关心这个。 想以双方战损比,来确定这一战,唐军究竟是胜了,还是吃了亏。 “哦,征高句丽我军战马损失十之七八。” 战马,唐军五万人,那就是有近六万匹马,差不多损失了四五万匹战马,这还是挺心疼的。 不过从高句丽又俘获了五万匹战马,算是拉平了。 “我军此战损失如何?” 娄师德与薛绍义几乎同时问。 阿史那道真挠了挠头,摸到的是冰冷的头盔。 他晃了晃脑袋,有些不确定的道:“据我阿耶说,是伤亡两千余人,其中有步卒一千余,还有七百多人是随张亮的水军渡海时,海船翻覆而亡。” “才两千。” 众将一时惊叹。 无论如何,以两千士兵的战损,取得上面的代价,大唐怎么也没有吃亏。 相反,还是大大占了便宜。 “可是我听说太宗晚年说,自己征高句丽失败了,还不断反思。” “呃,太宗出兵前,是誓要一战灭高句丽的,从这点来说,也许,太宗就认为自己此战失败了吧。” “战略虽未能完成,然而已经大大削弱了高句丽的国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句丽这些年还一直入侵新罗。” “屁,那是因为太宗和陛下的疲兵之计,一直在边境出兵骚扰高句丽,使他们无法向辽东扩张,只能去欺负新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就在这时,听到前方有人喊:“泗沘城到了。” 娄师德和王孝杰等人,忙冲苏大为打了声招呼,骑马回至本队。 薛绍义也匆忙回去了。 入城前,要约束队伍,维持秩序。 按惯例,多半是少部份跟随主将入城,大部份人还要在城外选要地驻扎,与泗沘成犄角之势。 阿史那道真一夹马腹,正要去找自己那些兵,忽然想起一事,扭头向苏大为好奇的问:“对了阿弥,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太宗征高句丽之事,莫非……”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大为哈哈一笑,挥手赶他走,让他快点去自己的队里。 安文生却在一旁悄悄凑近,从他那匹黄膘马上,凑过半身,贼兮兮的道:“阿弥,莫要瞒我,你是不是想,把高句丽打下来?” “文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太宗没办到的事,我怎么可能办到。” 苏大为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 安文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心里也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阿弥这小子,有时候胆大包天,有时候又过分小心,不过按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这次撩道真说这么详细,一定有他的目地。 除了图谋高句丽,还能是什么? 不过高句丽确实不是简单能吞下的。 何况现在百济的情况,也是焦头烂额。 想吞并高句丽,此时并不现实。 想到这里,安文生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打消。 大军刚进入泗沘城区,还有许多公务要做,队伍如何驻扎,防务如何安排,后勤如何补给。 还有如今熊津都督王文度死在任上,但是留下的事,却不能不处理。 如何安民,如何剿灭叛乱,如何收集情报。 还有大军轮值,轮换巡守防区。 当千是千头万绪。 苏大为刚刚带着苏庆节和娄师德等四千余人,在泗沘城外安营扎寨。 另一位折冲府折冲都尉薛绍义则在城的另一头,驻扎下来。 刘仁愿则率着他亲军三千余人进入泗沘城,接管防务。 此时天色已渐黑,苏大为在军帐里,和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苏庆节、南九郎等人正在对着地图比照地形,商议着军务。 帐蓬里已经点起了鲸油灯,倒是十分明亮。 才说了没一话,就见帐外有亲兵喝止,然后有人在外面说了几句,片刻后,有亲兵在帐外道:“都尉,左骁卫郎将请您进城,说有要事商议。” 苏大为有些纳闷,左右看了看:“军务还没安排好,刘仁愿这时候找我做甚?” 阿史那道真刚好掀帘进来,大呼小叫:“会不会有诈?” “诈你个头啊。” 苏大为没好气的道:“左骁卫郎将是这里最高长官,我们都得听他管,有什么诈?” 扔下手里的毛笔,向安文生和娄师德道:“我去去就来,防务的事交给你们商议,等我回来,直接把章程报给我。” “诺。” 借着傍晚昏暗光线一眼看去,泗沘城不愧是百济国都,城墙高大厚重。 虽不能与大唐国都长安相提并论,但在半岛,已是少有的大城。 幸亏当日苏定方进兵神速,而且用攻心之策,令百济王族自相猜忌,方从内部将其瓦解。 否则若百济人有三五千兵,粮食充足,这百济国都,短时间内还真不好拿下来。 星月光芒洒下,寂冷清凄。 泗沘城比数月前,冷清了太多。 大唐在这里暂时还是军管,入夜即限制行人不许出门,有唐军入夜巡逻,气氛肃然。 跟着刘仁愿派来的传信亲兵走过城洞,穿过泗沘城的主道,伽耶道,一直来到原本的百济王宫前。 刘仁愿自然不会住到王宫里,那样是犯忌讳的。 而是在王宫旁选了一处过去大臣的宅子,做为临时办公行辕。 至于百济王宫,则是暂时封存,有卫士守防,防止有人想趁乱偷盗。 穿过院落,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十分森严。 远远看到前方的宅子里透出灯光。 走近了看。 从敞开的窗子里,看到一张上好的花梨木桌,桌上摆放着许多珍奇物件,不过此时都被扫到了一边,留下一半的空地,除了一盏油灯,堆放的都是满纸公文,厚厚的资料文书。 此时,一个大胡子将军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对着这些东西怔怔发呆。 不是刘仁愿还有谁。 “将军,末将领命而来。” 苏大为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先是轻咳一声,提醒对方,然后提高点音量打招呼。 从里面传来刘仁愿大喜的声音:“来了?快进来!” 第十二章 百济龙脉 苏大为走进房里。 这里曾是过去百济贵族家的宅院,虽然只是简单的书房,却已经布置的无比奢华,比大唐寻常王公,有过之而无不急。 光是墙上挂的字画,已经令苏大为叹为观止。 另外引他注意的是,房里在壁上还设有佛龛,供着一尊佛像。 也不知是什么佛,面前还有一个几案有各种供盘和香火。 不过此时主人早已被苏定方一起带回大唐,供烛上的香火早已停了不知几多时了。 在书房一角,还有许多古董摆件,但此时也都散乱的堆在地上,明显是主人走得慌乱,而后来的唐军,也没有去整理。 本来这一切应该是王文度处置。 可现在新来的熊津都督突然暴毙,自然也没人去做这些事。 王文度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当真是匪夷所思。 令人感到吊诡。 要说没点阴谋,所有人都不信。 “不知将军找我来有何事?” 苏大为向刘仁愿叉手行礼道。 刘仁愿站起身,伸出大手抹了把头上细密的油汗。 这个天,外面天寒地冻的,他居然出汗了,也是咄咄怪事。 “你来了就太好了。” 他又习惯性的摸了把自己的大胡子,两眼圆瞪:“这些文书,我实在看得脑壳疼,不如你帮我处置。” “呃,将军,你的随军主薄?” “去清点府库统计钱粮去了,这不,就想起你来了。” “将军,你这可就……” 苏大为和他现在比较熟悉,也能开点玩笑:“末将营里也有许多事务,这些文书,找个识字的不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 谁知刘仁愿把蒲扇般的大手挥起来,用力摇头道:“这里面有许多熊津都督府的机密文书,一般人岂能接触。”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些郁闷,不过胡子实在太过浓密,挡住了大半张脸。 所以苏大为一时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是郁闷,还是在偷笑。 总之感觉有些奇怪。 “那都督府这些文书末将看了岂不是……” “你不一样。” 刘仁愿圆瞪的虎目里,闪地一抹狡黠。 “大总管回大唐前,都跟我说了。” “大总管又说了什么?”苏大为有点懵。 上次您老不是才说大总管说我鬼点子多,现在又来这个,还说了啥你倒是一次说完啊。 “大总管跟我提过,你在百济还有一个秘密任务,专司收集刺探消息。” “呃。” 苏大为没想到苏定方这都跟刘仁愿说了。 不过也无妨,他来百济是受李治所命,重组在半岛的情报系统。 任务虽隐秘,但以苏定方的身份,并不算秘密。 苏定方临行前,把这个跟刘仁愿交待,也说明刘仁愿是自己人,可以托付。 当然,至于苏大为都察寺卿的身份,就连苏定方也只是隐约有些察觉,自不可能向刘仁愿说了。 刘仁愿不知道苏大为心里的活动,继续摸着大胡子道:“你既然负责这边的情报消息,那熊津都督府的公文正好一并兼起来,我会上表朝廷,在任命新的熊津都督前,让你为代为署理往来公文机要,就以你为代都督吧。” “左骁卫郎将!” 苏大为吓了一跳。 “我只是一个折冲府都尉,让我做代都督,这级别跨得太大了吧?” 人的步子不能太大,太大容易扯蛋。 自己的都察寺卿不过是从四品,距离正三品的熊津都督,还差着三个等级,哪有那么容易跨过。 大唐都督是地方军事长官。 都督下面是刺史。 都督统管军事,刺史负责行政。 而唐时将地方分为上、中、下三州。 此三州任命的都督的品秩又有所不同。 上州为大都督,从二品。 中州是中都督,正三品。 下州为下都督,从三品。 百济所设的熊津都督府为中等州,所以是正三品。 因为征服百济太快,大唐只派了右卫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统兵镇抚全境。 王文度接到任命跑得飞快,连后续援军和治理班子都没带,就随身一些亲兵和幕僚就上路了。 结果谁知来得快,暴毙得也快。 真给人一种赶着投胎的感觉。 这种情况下,刺史什么的配套机构人员,自然是全部都缺。 现在百济只有刘仁愿这一支一万余人的唐军。 想要镇抚百济全境,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也是他听取苏大为建议,将唐军兵力收缩至泗沘城的原因。 一方面收缩兵力,一方面将百济的情况,加急报往大唐,等候朝廷的进一步旨意。 “左骁卫郎将,我只是个果毅都尉啊。” “什么果毅都尉,这次封赏陛下不是拔你为折冲都尉,统领一折冲府吗?” “呃,一时嘴快说瓢了,就算是折冲都尉,也不过是……从四品下,何德何能,能代替都督。” “唉,榆木脑袋。” 大胡子刘仁愿听了大摇其头:“我要你暂代,也不是真的就暂代,而是让你把都督府往来的消息和文书管理起来,我可是听大总管说了,说你有大才,对这些最是拿手,这种事,我不找自己人,还能找谁?” “大总管还说了这种话?” 苏大为一脸狐疑的看向刘仁愿。 后者伸出蒲扇大的巴掌,用力在苏大为肩膀上拍了拍。 刘仁愿身材七尺五寸,比苏大为略矮了半个头。 不过他拍起苏大为的肩膀,依旧是干净利落,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办事我放心,这里的文书和往来公文,就交给你处理,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这……好吧。” 苏大为无奈道:“那有些公文我能不能拿去我的行营里处理,毕竟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离营太久。” “可以啊。” 刘仁愿见他答应下来,搓了搓手,十分高兴道:“只要你把这摊活接下来,都不是问题,就是有一条,绝不能有任何疏漏,要是公务的事,或者往来的秘信,有泄露,本将唯你是问。” “是。” “对了,还有一事。” 刘仁愿忽然想了起来,指着桌上一份公文向苏大为道:“今天接到海上传来的消息,说是倭国那边,最近派了很多渔船在对马和新罗一线,有时也会飘到百济这边,行迹十分可疑,你怎么看?” “这事我知道一些。” 苏大为沉吟道:“百济一直与倭国通好,双方互送质子,并且倭国皇室母系有百济王室血统,双方根脉错节,同气连枝。 之前就听说,百济与倭国达成联手之盟,让倭国人从海上进攻新罗,百济从边境向新罗推进。 原本倭国是想集合大军,从九州出发,过对马岛,从新罗的釜山港登陆,直插新罗都城金城。 不过后来出了一点意外,听说倭国那个女天皇病重,也不知现在死了没有。 总之倭国出兵的事被耽搁下来了。 百济被灭以后,倭国这么久必然收到了消息,百济这边还有个皇子在倭国做质子,正当壮年。 听说百济重臣鬼室福信已经前往倭国,我料他是要接回做质子的扶余王子,再借倭国之兵,从海上偷袭我们。” “原来如此。” 刘仁愿点点头,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就凭那小小的倭人,也敢来挑衅我大唐的兵锋。” “将军,咱们现在手里才一万人,不能太大意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我这就派人联系停在港口的水军,让他们小心戒备,如果倭人不来便罢,若是敢来送死,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刘仁愿骂了一声:“就凭倭人那种小破渔船,给大唐水师提鞋都不配。” 这倒不是刘仁愿自吹自擂。 唐朝水师船只承袭大隋,而隋又承自魏晋南北朝。 晋朝三分归一,吞并了三国的吴国。 吴国的造船技术和水军,在三国时代已经是威震一方。 这个技术积累,不知甩出倭人多少代了。 倭人现在,能有点小破渔船充充门面。 渡一个数十里的对马海峡,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在刘仁愿眼里,简直就是夜郎自大。 不知所谓。 “对了将军,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还有什么事?” 刘仁愿瞪了一眼苏大为,有些焦躁起来。 本来想把公文这些推给苏大为,谁知这家伙如此能说,说了一句又一句,本将还没用晚膳,现在五脏庙都翻腾起来了。 就不能一口气说完,让大家都歇歇吗? 苏大为一见刘仁愿脸色,就知道这位左骁卫郎将有些不高兴了。 忙道:“就是知会将军一声,我收到的消息,有人透露,百济龙脉所在。” “龙脉?” 刘仁愿一个激灵。 刚才的不快早已不翼而飞。 自古,凡是牵扯到“龙”字,那事情准小不了。 “小小的百济,还有龙脉?不会吧?” 第十三章 道琛之谋 刘仁愿虽是匈奴族,但归化已经两代人,对龙脉之事,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他粗短的眉头皱在一起:“苏大为,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能确定吗?” 自古,沾龙字的都犯忌讳,唯有九五至尊才能享有。 据说秦朝时,秦始皇出巡路过金陵,有人跟他说,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 于是秦始皇命人凿穿山脉,以斩断王气。 因为天无二日,帝王只能有一个。 这是最古老关于风水龙脉的说法。 李世民晚年甚至不惜借故杀了李君羡,只因为他的小名叫做五娘子,带了个“五”字。 而袁天罡和李淳风通过推背图算出: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凡是沾到“龙脉”二字,那都是要有无数人头落地的祸事。 除了天子,天下还有谁配享有龙脉? 小小的百济,哪怕再有反意,对大唐来说,也不过芝麻绿豆点大的地方,这种地方,有龙脉? 对这种事,刘仁愿是不尽信,但又不敢不信。 苏大为沉吟道:“也是最近,我手下抓到一个可疑之人,经过审讯,此人是泗沘城破时,趁乱逃出去的一位扶余王族,据他口供,道琛去了北境,在那边,有百济人的龙脉,似乎是想要做点什么。 我觉得这种事,宁可信其由,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接下来,准备重点查一下此事。 若是势态紧急,说不准得去一趟北境。” “那这些公务?” 刘仁愿指了指桌上散乱的文书。 苏大为苦笑道:“这事我既然担下了,就出不了乱子,不会误事的,就是提前跟将军说一声,万一事急,我随卓时可能出去。” 刘仁愿来回走了几步,摸了摸下颔上的大胡子:“你把营中军备做好,防务交待好,还有这些公文秘信,务必要保密,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做好这些,如果龙脉之事真的需要你出去,你就放手去做吧,到时派人知会我一声即可。 泗沘城有我和万余兵马坐镇,暂时应该无事。” “是。” 苏大为向他抱拳道:“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等等。” 刘仁愿打断他,向桌上指了指:“这些,统统带回去处理掉,明天我要见到结果。” “是。”苏大为无奈的应下。 “这么多文书我一双手只怕……” “我叫亲兵给你一起送过去。” 刘仁愿说着,向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两名亲兵走了进来。 他向着桌上那堆文书和卷宗等资料一指:“把这些都拿着,替苏都尉送去他营帐里。” “诺。” “末将就此告辞了。” 苏大为向他拱拱手,这才跟着两名抱着大叠文书资料的小兵,一起走出门去。 走到门边时,突然听到刘仁愿又喊了一声:“大为。” “何事?” 苏大为诧异回头。 却见橘黄色的屋中,刘仁愿立在桌旁,一手负后,一手摸着胡须,凝重道:“外面寒冷,多加小心。” 这是双关之语。 提醒苏大为若真的为龙脉之事去北境,要小心安全。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这才离开。 辽东半岛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开始只是小小的雪粒,如盐末般飘舞。 入夜后,变成鹅毛大雪,伴随着呼啸的狂风,刮了一整夜。 天明的时候,推开窗外,看到外面一片银妆素裹,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白色。 一个光光的脑袋,伫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雪景,轻叹了一声:“若是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大雪来得再早些,唐军的兵马一定没那么容易登陆。 若是天气再酷寒一点,唐军说不定会如当年攻安市城一样,冻伤减员,失去战力,甚至被百济反推下海。 可惜没有如果。 道琛站在窗前,双目低垂,面上无悲无喜。 他的手里,轻轻拨动着一串红色的念珠。 念珠,原本应该是瓷白色的,非金非玉,乃是他的师兄道慈多年润养之物。 但是数月前,道慈被大唐异人苏大为斩杀,一刀袅首。 最后,逃散回来的人,只带给道琛这么一串念珠,说是道慈遗留之物。 这串珠子,沾了四品异人之血,原本只是普通珠子,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丝灵性。 也许再温养些时,也能养成一件厉害的法器。 “道琛法师。” 屋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扉。 “谁?” “在下是宫中来的,替大莫离支传话给法师。” 大莫离支,便是高句丽泉盖苏文。 自多年前,他弑君杀了高句丽荣留王,并扶上傀儡高藏为王后,便自立为摄政,称“大莫离支”。 在高句丽,真正说话管用的,不是毫无存在感的高藏,而是泉盖苏文。 听到宫人的话,道琛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变化。 那双低垂的眼睑,微微张开,一双如古井般深邃的双眼中,渐渐泛起波澜。 “大莫离支可是要召见贫僧?” “正是,请法师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大莫离支可以见法师一面,不过只有盏茶时间。” “阿弥陀佛。” 道琛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手里的念珠拨转得更急了。 复国之事,已经推进了一半,但光靠百济那些残余力量,恐不能真正复国。 还须借助高句丽之手。 大唐如此迅速占领百济,恐非泉盖苏文所愿意见到的。 只要他愿意助百济一臂之力,百济复国力量,将联合高句丽,及倭国,集合这三者之力,唐军必定无力招架。 到时要将那些唐兵,统统斩杀。 用他们的尸骨垒成京观。 要用那苏大为的头颅,放在京观最上层,让他亲眼看着,大唐在半岛是如何失败的。 想到这里,道琛的眼里,闪过一抹血芒。 跟着宫人,走出驿馆。 道琛抬头看了看天。 他发现,今天的天气异常恶劣。 天空中阴霾低垂。 涌动的黑云,就在头顶上方,仿佛触手可及。 寒风呼啸如刀。 在他堆叠满深刻皱纹的脸庞上,深深的抓出痕迹。 比起永徽年入大唐的时候,这几年来,他老得太多,老得太快了。 心中微叹一声,随即又坚定起来。 在死之前,无论如何,要把百济复国之事做成。 有此一件,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心里各种念头起落,他跟着宫人,一直走入高句王宫。 王宫的风格迥异于中原的唐文化。 也与百济的伽耶风,和佛教文化有些不同。 高句丽的王宫,更多有古之巫风。 许多处立有巨大的雕像。 或猛兽,或神人。 或立或卧。 威严矗立。 每走一步,都仿佛感觉被无数石像的目光凝视,令人如芒在背。 穿过风格粗犷古拙的御道,终于踏入高句丽人的王宫内宫。 在一处偏殿前,他看到由高句丽最精锐的兵卒,守备森严的一座小殿。 说出奇怪,高句丽王宫中,大部份所见的建筑都是砖石。 唯独这处小院十分幽静,而且是木制的。 细看,颇有几分前隋的风骨。 宫人在站在殿小发出请求,稍等片刻,等到殿内人的回应,站在殿外道路两排的武士,这才后退一步,让出通道。 道琛看了一眼,这些武士身形高大,个个都是长臂善射之辈。 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有一种被猎人打量猎物的惊悚感。 穿过这条通道,有人从里面拉开殿门。 朱红斑驳的木门拉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响。 仿佛跨过无穷的岁月,有一种混合着麝香般的冷幽香甜气息,从内里涌出。 道琛两眼微微一眯,但见殿内光影斑驳,除了两边低伏的宫人宫女。 只见一个身穿华丽常服,腰悬五把华美战刀的男子,正背对着大门,仰头盯着面前的墙壁,似乎在看着什么。 宫人轻声细语道:“大莫离支,道琛法师到了。” “唔。” 那个背影,发出一声低沉而含混的声音。 然后徐徐转身。 道琛略微低首,以一种略为放低自己,和尊敬的目光,向面前的男人看去。 这是应有的尊重。 他是高句丽的无冕之王,很可能是整个半岛最有权势的男人。 甚至凭一己之力,生生挡住唐军东扩,居然熬死了李世民。 对这样的强者,理当接受最无上的尊敬。 光影流转,香气暗浮。 在一片烟雾朦胧中,道琛终于看清了泉盖苏文的脸。 只是一眼,道琛的表情便凝固住。 眼睛缓缓张大,脸颊肌肉抽动,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大莫离支,你……” 旁边隐隐有人低喝:“低头,有敢妄言大莫离支形状者,斩。” 道琛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再盯着泉盖苏文的脸去看。 但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狂喊:怎会如此?这人,真的是泉盖苏文? 十八年前,他曾短暂的停留高句丽平壤。 在那里,他曾与这个男人有过惊鸿一瞥的交集。 但那时的他,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刚才看到的泉盖苏文是…… “抬头说话,无妨。” 泉盖苏文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极有特点,依旧是含混不清的,像是带着梦呓般的咕哝。 又像是喉咙里,有没清干净的浓痰。 脸颊淌出冷汗的道琛,终于能抬头,再好好确认一下眼前的人,是否是自己见过的泉盖苏文。 是否真的是高句丽的五把刀,大莫离支。 没错,是他。 可他如今这个样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行销骨立。 道琛做梦也没想到,全半岛最有权势,最强的那个男人,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脸颊深陷,脸上全无二两肉,瘦得好像个骷髅。 肤色是病态的腊黄。 两个因瘦而深陷的眼眶里,黑幽幽的,偶尔有光芒闪动,犹如鬼火。 因为太瘦,他甚至支撑不起身上宽大的衣袍。 衣衫下的干瘪,使人怀疑,这具华丽衣袍里,藏着的是否是一具枯骨。 是了…… 再强大的男人,也敌不过时间。 他,老了。 时间,这才是最强大的敌人。 古往今来,多少雄主,最终难逃老朽。 中原人的秦皇汉武,一心向求长生,最终还是变成了冢中枯骨。 强如天可汗李世民。 也早已崩塌。 现在,终于轮到大莫离支,高句丽的泉盖苏文了吗? 道琛的心中,如同外面的天气,笼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第十四章 金庾信的隐忧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功德五读书。 人生而不同。 有的生在帝王家。 有的,却是低贱如草,食不裹腹。 对所有人来说,这世间如果还存在唯一公平的东西,那便是…… 时间。 人间不过百年。 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 谁能逃得过时间? 到了大限之日,都是黄土一抔。 就算再多的陪葬品,又有何益。 所有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不。 或许,有些人会超脱这个法则。 苏大为端坐于营帐内,面前的小木几上,堆满了从泗沘城里带出来的文书,手里执着笔,似乎正在发呆。 营帐里鲸油灯的光芒明亮,聂苏站在一旁,正弯腰帮苏大为磨着墨。 一低头,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散下,有几缕飘到苏大为脸上,又麻又痒。 苏大为从出神状态回复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小苏,你在营里还是注意一点,把头发束起吧,让人看到不太好。” 聂苏嗯了一声,眼波微转道:“可是刚才梳洗了头发,不散开晾干,会痒的。” 苏大为一手托着下巴,侧脸看向她:“可惜没有吹风机。” “什么是吹风机?” “咳咳。” 苏大为轻咳两声:“继续磨墨,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聂苏在苏大为面前颇为乖巧,立刻弯着腰,接着磨墨。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非常清淡好闻。 苏大为不禁吸了口气,有些昏沉的大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现在我手里掌着四千人,其实已经远超一个折冲府的规格了,下面娄师德等人,完全可以独领一折冲府兵马……这次若是稳住百济的局面,要向朝廷表功,帮他们位置往上挪动一下。” 大唐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其中大半都设于关中,实行的是强干弱枝之策。 折冲府是唐代府兵制基层组织军府的名称。 分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所属的兵士通称卫士。 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别将、长史、兵曹、参军各一人,这是府一级的组织。 府以下,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及旅帅。 五十人为队,有队正、副。 十人为火,有火长。 当然人员这个规则,只适用于普通情况,在战时,会根据需要略有调整。 像苏大为下辖四千人,实则已大大超标了。 不过此时身在敌国,需要统一军权事权,方便镇抚。 按平时的情况,这四千人,可以分成四个中等折冲府。 实际上苏大为手下有一帮优秀的将领。 像娄师德早先已因功拔为折冲都尉。 王孝杰和崔器等也升上了果毅都尉。 至于阿史那道真,也因累功升至折冲都尉。 但,之前与薛仁贵征高句丽时,功败垂成,以至战损。 李治盛怒之下,虽然没有严惩薛仁贵,但对他手下这帮将领,都是降一级录用。 苏大为此来,正好因重建情报,为苏定方半月拿下百济,立下汗马功劳,被升为折冲都尉。 然后娄师德他们,就被苏定方顺水推舟,大笔一挥,全都归于苏大为帐下节制。 按说娄师德他们,早就有单独领一折冲府的能力了。 只不过……运气不好。 这事苏大为也颇有些自责。 若不是他极力推荐,当初薛仁贵也不会把这些将领要过去。 谁能想到薛仁贵在战场上,在大非川之外,还有吃亏的战绩。 所以苏大为认为,自己有必要,帮着手下这帮兄弟们,立些战功,把位置往上升一升。 翻阅着手里的文书,苏大为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大唐的军制,常备只有二十多万,不到三十万的样子,难怪每次出征,普遍只派五万人左右。” “阿兄,你在说什么?” 聂苏在一旁好奇的问。 “哦,我是说,大唐的卫府兵是轮值的,一般在役的只有三分之一人。 三分之一的在役卫兵,也就是二十多万人。 此次征高句丽,出动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在役人数的一半了。 难怪大总管要这么急着把主力带回去。” 不带回去行吗,大唐的兵力已经抽调一半了,这连镇守本土都有些捉襟见肘。 如此大军,自然不能太长时间孤悬于外。 苏定方大战一结束,就把人带回去,想必也是安李治之心。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在帐外轻咳一声:“都尉,那个扶余公子指名要见你。” 说话的人,是黑齿常平。 他现在被苏大为任命为帐下长史。 黑齿常之自然也被苏大为封了一个官。 做他帐下参军。 安文生是别将。 崔器是兵曹。 娄师德和王孝杰是左右果毅都尉。 至于周良和南九郎,在暗处替苏大为负责半岛都察寺的活动,处于半隐形状态。 “扶余公子?就是那个扶余庆吧?” 苏大为想了想:“把他带上来吧。” “诺。” 扶余庆,就是此前都察寺探员从泗沘城附近抓到可疑之人。 后经审讯,这人招出自己乃是百济扶余王族。 城破之时,他用灶灰抹黑了脸,换上家中下人衣服,趁乱逃出了城。 可他一无长技,没有任何谋生技能,混在郊野里,饿得跟个鬼一样。 正要不支,结果被唐军发现了。 这等贵公子,并没有任何顽抗的意志,很容易就审出来。 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价值,可扶余庆无意中吐露的事关百济“龙脉”的说法,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他本想着把军务和熊津都督府公务处理完,再见这个人,没想此人反倒主动提出要见自己。 未谷城。 这里原本是新罗与百济的边境重镇。 现在,新罗军在此驻守。 金庾信站在城头,仰望着夜色。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月如盘,高悬天上。 算是近一段寒冷天气里,难得的清朗。 皎皎月色投在墙头,将饱经战火煎熬的未谷城城头,染成一片雪白。 金庾信就这样站在城头,仰首看着天中的银月,仿佛化作了泥塑木偶,一动不动。 他早已不再年轻。, 近年来的战役,令他画上皱纹的脸上,又凭添了几许风霜色。 在这样的月色下,花白的头发、眉梢、胡须,整个变做了银白,好像一下子又苍老憔悴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里在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是想起昔年西拒百济,凡大小百战百胜的经历? 是想起曾经的真德女王、善德女王? 还是想起推动自己的妻舅兼妹婿,金春秋登上王位,那跌宕起伏,步步惊心的政治斗争? 月色渐渐黯淡,夜里的寒风开始呼啸。 乌云开始遮掩月光。 一名新罗亲兵放慢脚步,轻轻走上城头。 在距离金庾信数丈远的时候,先轻咳一声,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道:“上大等,有信到。” 原本以为金庾信会很久才反应,谁知他的眼珠一动,原本伫立在那里,毫无生气的老朽身体,仿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微微抖动,一种嘶哑的声音传来:“呈上来。” 似乎,金庾信对这封夜里突然来的信,并不奇怪。 根本没有问信从何来。 又似乎,他根本就在等这样一封信。 卫士低头,双手将一个细小的木筒献上。 “这是刚刚由海东青送来的。” 海东青,是一种凶猛的禽类。 传说它是世间飞行最快的鸟,有着万鹰之神的美誉。 居住在辽东的猎人,在训练猎鹰的时候,偶然发现这种鸟比鹰飞得更快,更凶猛,尝试驯化后,便成为猎人的好帮手。 它的目力极佳,没有任何猎物能逃过它的眼睛。 而且还可以充当信使。 后世《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金庾信验看了一下竹筒封口的火漆。 确认无误,这才拧开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枚拇指大的蜡丸在掌心。 显然写信之人非常谨慎,经过了层层加密。 防之被人中途偷窥。 金庾信目光凝视掌中的蜡丸,借着黯淡的星月光芒,及周围的火把,确认蜡丸上的印戳无误,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 两指一搓,将蜡丸捏碎。 从里面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丝团。 丝是上好的蜀锦。 既轻,且薄。 将其抖开,上面写着细如蚊蝇的小子。 亏得金庾信眼神不错,细细看完,双手一搓,将丝团搓为粉末。 “下去吧。” 他对着守在面前,等待自己回信的亲兵道:“没我的命令,不必上来。” “是。” 等人退开。 在城头,火把照不到的幽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人幽幽的声音:“是苩春彦的信?” “你倒是知道不少。” “唔,知道的不少。” 阴影中的那人,声音毫无谦虚之意。 说完接着道:“苩春彦的信既然来了,我们那见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事关重大,老夫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辞。” “上大等,机会只有一次。” 幽暗中的声音,发出噗哧冷笑,略带嘲讽道:“你们引来唐人,如今整个半岛都在唐人的刀锋阴影下匍匐,你们新罗,又能好上多少? 百新与新罗之争,乃是兄弟之争,你们请来外人打死自己的兄弟。 难道外人会放过你们吗?” 金庾信默然。 声音所说,也是他心底里的隐忧。 “更何况,托你那份‘重礼之福’,大唐的熊津都督才刚赴任,便暴毙于任上,你说,以大唐那个小皇帝睚眦必报的性子,会放过新罗吗?” 金庾信浑浊的眼中,凶光一闪:“这一点,不用你说。” “嘻嘻,上大等生气了?那说明我说中了。” “无礼!” 金庾信冷哼一声,大袖一拂,一点绿光没入砖石中。 下一刻,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墙隙中疯狂,向着黑暗涌去。 幽暗中那人发出一声低呼,声音瞬息远去:“举事在即,是战是和,上大等可自决。” 余音袅袅,那人不知走了多远。 金庾信面笼寒霜,重重往墙头上一拍。 城头上的积雪,噗的一声,迸碎成白茫茫一片雾气。 地上的藤蔓好像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枯萎腐朽。 第十五章 烽烟起 您知道太白山吗?” “什么太白……” 苏大为略微一愣,随即想到,在唐时,长白山被称之为太白山。 他的视线,落到眼前的扶余王族身上。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还是逃亡时府中下人的衣衫,粗布短衣,浆洗得发白。 但还算齐整,没有什么补丁之类,可见在他府上做下人的,生活不算太差。 苏大为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 手掌白皙,很干净,没有一丝粗糙或茧子,指甲修剪得很齐整,的确是大户人家贵公子才有的样子。 最后,目光才移到对方脸上。 脸色苍白,眼神游移。 但这并不代表对方一定是说假话,相反,从一国王族,沦为阶下囚,或许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此前一直是周良和南九郎在审此人,苏大为这还是第一次。 在简单的打量过对方,形成第一眼的印象后,苏大为开口了:“说说龙脉的事吧。” 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单刀直入。 对这种性格懦弱,没有坚强意志的贵公子,必须展现出足的强势,强势到令他生不出一丝狡猾与反抗的心,才能吐出真话。 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帐内的鲸油灯光芒急闪。 苏大为投在帐上的阴影仿佛无限延长,直至将整个帐蓬包裹住。 这是一种“势”。 果然,眼前的年轻人,脸色更白了。 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因为在鲸油灯的光照下,正常人肤色总会有一些黄,橘黄。 但眼前的扶余庆,脸色是白,煞白,如同白纸。 咕嘟…… 他瘦弱的脖颈,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然后,用略带紧张的声音道:“您知道太白山吗?” “什么太白……” 苏大为微微一愣。 然后想起来,太白山就是后世的长白山。 长白山脉主峰位于后世吉林省东南部,是鸭绿江、松花江和图们江的发源地。 也是后世满族和朝鲜族的文化圣山。 其实长白山古已有记之,在《山海经》中,称之为“不咸山”,曰: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在肃慎之国。 北魏称之为“徒太山”。 唐称为“太白山”。 “你的意思是,百济龙脉在太白山?”苏大为略一思索,开口接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手按住桌面,身体略为前倾,双眼盯着脸色煞白的扶余庆,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是……是的,据……据我所知,那里,是三韩之地,活水源头,而且……而且……” 说到而且两字,他的舌头却像是打结一样,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发浓重,好像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苏大为身体略往后移一点,将对他的压力减轻一点,沉吟着道:“不着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跟我说,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里则是在想:据古籍记载,不咸山意为神仙的山。 辽东各族,如肃慎、沃沮、秽貊、扶余、鲜卑、高句丽、蒙古、契丹等,都对此山有一种山神图腾的景仰崇拜。 难道说,这山里还真有半岛的龙脉? 若中原汉族的江山,是真龙。 那这半岛算什么龙? 对了,中原的龙脉,是从青藏高原,从雪山延伸出来的。 大量冰雪融化,千万条支流汇聚成四大圣河,又化为中原的母亲河,黄河与长江。 发源自高源的昆仑山脉,无数层岩堆叠,山骨如巨龙脊背嶙峋,一直向东延伸,最终在关中地区,形成秦岭山脉,将中原分割成南北。 中原的龙脉,便是黄河、长江,秦岭、昆仑。 山为骨,河为血脉。 养育亿万子民。 若按此看,做为半岛无数母亲河源头的长白山,说不定真有龙脉一类的灵气存在。 “我说了,你能护我周全吗?” 扶余庆想了许久,再次开口,口齿已经灵便了许多,不复先前的结巴。 似乎他心里已经想清楚了。 “什么?” “我若说了,就是泄露了扶余王室最大的秘密,以后会被族人追杀,永无休止。” 苏大为愣了一下:“扶余王室,都被押送去大唐了,哪还会有人知道你的事。” “可是扶余丰还在,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苏大为一手按住桌面:“扶余丰回不回来还不一定,但你若是不跟我说清楚龙脉之事,恐怕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 扶余庆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两眼瞳孔微缩,脸色苍白的对着苏大为,又是愣了半天。 正当苏大为有些不耐烦时,扶余庆终于屈服了。 他的腰身佝偻,双手抱住头,用一种颤抖的,恐惧的声音说:“我说,我都告诉你,你一定要保护我的周全,不要……不要让它们找到我!” “他们是谁?” “不,它们不是,不是人……” “什么?” 苏大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一时不明所以。 “都尉!“ 帐外有人轻呼。 苏大为此次是单独审讯扶余庆,帐内并无旁人,而且事前也吩咐了,若无要事,不要打扰。 “什么事?“ “都尉,有紧急军情。“ 苏大为眉头一皱,这个时候,有紧急军情,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对面,还在怔怔发呆的扶余庆。 不知为,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古怪。 就像是走丢了魂魄一样。 摇摇头,他站起,走出帐外,见外面来的是南九郎。 “九郎,什么事?“ “苏帅……“ 南九郎左右看看,上前半步,以手遮挡,几乎是贴着苏大为的耳朵道:“一批粮草被劫了。“ “嗯?“ 苏大为眉心一跳,那种不安,不祥的感觉越发深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并不复杂,首要说到在百济的这一万唐军,如今的粮草补给问题。 原本征百济时,随船是有运粮的,但那些粮草仅够大军两月之用。 剩下的部份,需要就地筹集。 唐军对外做战,一向推行就食于敌,以减轻自身的后勤压力。 此次对百济用兵,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花费是惊人的。 还好苏定方用兵神速,半个月就打下百济。 又用了一个多月,略为安定地方,然后便带着百济的义慈王和百济王族,世家大族家主,王公贵族,并一切重要人等,坐上大船回大唐向李治献俘称功去了。 人是走了,可粮草也吃得差不多了。 现在这一万多大军,每日所需,一半是自百济各地筹集。 另一半,靠新罗人的运粮。 百济各地的粮草,颇不稳定,有时会失期,有时甚至地方官员就直接说收不上来粮草,让唐军自己解决。 这种情况,气得唐军上下七窍生烟。 没有粮食,军中会出大乱。 这又逼得军中派出搜粮队,深入村落,四处扫荡粮草,进一步加深了与百济地方上的矛盾。 其实哪里是收不上粮食呢。 只不过是百济那些官员,都是地方的世家宗族,故意市好百姓,不收田地粮租,把恶名这口黑锅,让唐军背罢了。 在唐军来以前,这些世家大族搜刮百姓,可没见手软过。 恨只恨唐军人少,官员也不足,实在无力对百济各州郡城镇,实行有效治理。 名义上,百济现在是被大唐占领了。 可实际上,除了泗沘附近一些地方,唐军的控制权是在不断收缩的。 暂时,也只能稳住局面,等朝廷的进一步旨意。 所以后勤方面,万万不能出状况。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次出状况的,就是新罗的送粮队。 在前往泗沘的途中,被人在黄山劫了。 据说是百济以前的将领,纠结了一帮人,占山为王。 也不知新罗人为何会如此大意。 粮草被劫,一时半会不会有新的粮食运进来。 泗沘城这一万多唐军,只能靠搜刮一点,自己再少吃一点,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但就算这样,最多也只能支持月余。 如果新罗人的运粮队,不能在一月内送新的粮草过来,唐军中就会出现饥饿,甚至引发更大的动荡。 “苏帅,在想什么?“ 南九郎把事情向苏大为说完,见苏大为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由好奇的问。 苏大为摇摇头:“黄山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阶伯。“ “呃,阶伯不是在边境那一战死了吗?“ “是啊,可有时候,死人没准也会复活。“ 苏大为意味深长的道。 第十六章 突发状况 “死人……死人怎么活?” 南九郎一时瞠目结舌。 苏大为摆摆手,继续问:“新罗这次是谁负责押送粮草,还有,丢失的粮草有多少?” “是金仁问押运的,具体的数量却不知。” 金仁问,乃是新罗王金春秋之子,金法敏之弟。 自永徽年以来,金我仁问数次入唐朝,每次都停留很久,还在弘文馆求学,其人,识量宏弘,时人推许。 总之,此人因为常期往来新罗与大唐,而且久在大唐求学,比金法敏更心向大唐。 听说是金仁问亲自负责押运粮草,苏大为心里一丝怀疑暂且抛开了。 如果是金仁问押送,不太可能是新罗人“自导自演”。 “劫粮一方的情况,还不清楚是吧?” 苏大为问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军帐,心知今晚是没机会再继续审问扶余庆了。 眼下任何事都不如筹集粮草重要。 对了,刚从刘仁愿那里回来,现在出了这事,说不准一会刘仁愿就会召集将领来商议此事。 粮草,是军中的生命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事非同小可。 据《太白阴经》记载,唐军出征的伙食为:酒一人二升,共二百五十石。 羊一口中,分为二十六节六百二十五口。 牛肉代羊肉,一人二斤,共二万五千斤。 白米一人五合,六十二石五斗。 薄饼一人两个,需二万五千个。 每一斗面做二十个饼,计面一百二十五石。 馒头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共用面四十一石六斗七升。 蒸饼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一百枚。 散子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百二十五石,每面一斗使油二十二斤…… 这只是一万多人一日的吃食。 其余还有食毕、食罗、食羔、食羹、菜一人五两、羊头蹄、酱羊猪肝、盐、酱、醋、椒、姜、葱等等。 看看唐军的食谱,会发现,各类食物极为丰富。 只怕连后世军中都要自愧不如。 当然,规矩是规矩,具体执行的情况是要分环境的。 比如现在在百济,刘仁愿这一万多人马,就备不齐这么高规格的食物了,只能是保证最基本的口粮。 但是眼下,看来也有些困难。 “九郎,周良现在在哪?” “周二哥在黄山附近,他可能会去查看一番。” “嗯。” …… 百济黄山,一个在地图上籍籍无名的小城。 此城以背靠山脉,依山取名。 半岛多山,不适合骑兵大规模的冲杀。 多山就多林。 这种环境,极适合藏兵。 天空阴雨连绵,雨中还夹着一些冰雪。 这让山间道路变得湿滑而泥泞。 战马的马蹄踏在这种路面上,稍不留神,可能会崴到马腿。 所以骑士们走山路时,都下马牵行,分外小心。 林荫深深。 有一种莫名的荒凉感。 周良一手牵马,另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冰凉入骨。 自己也真是自讨苦吃。 周良心中苦笑:当时若不是脑子一热,说要陪阿弥来百济,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而且家中妻子一别便是大半年,还不知要在百济待多久。 说心里不想是假的。 滴嗒! 一滴带着碎冰的水滴,落在他的帽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令周良身体一震,回过神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只得加倍小心。 回头看了一眼队伍。 这是一支五十人的唐军斥候。 既属于苏大为的折冲府卫士,其中又有几人是都察寺暗探,有着双重身份。 距离上次新罗人的粮草被劫,已经过去三天。 得到苏大为他们的传信,周良开始着手查粮草被劫一事。 首先,粮道安全是唐军的生命线,必须保障。 其次,这次劫案,透出许多不寻常的信息。 新罗人的送粮队,都是新罗的正规军。 人数有二千余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从他们手中,把粮草劫走。 若不是新罗人在演戏,那就说明,这伙百济贼人的实力,至少在两千人之上。 这是一伙值得警惕的力量。 那么多驮马和粮草,不可能凭空消失,总得有地方去。 贼人会把粮草送去哪里? 一定是他们的老巢。 早点探明这伙贼人的巢穴,唐军可以集中兵力定点清除,一为保护粮道,二为震慑。 这种劫粮的事,绝不能扩散出去。 它会极大的动摇百济人心中的畏惧感。 会进一步威胁到唐军的驻防。 “火长,不……” 一名唐军斥候才刚喊出一声。 耳中只听嗤的一声响。 一只利箭突然从山林中射出,一箭正中唐军咽喉。 鲜血迸溅中,那名唐军笔直倒地。 “敌袭!” 周良只觉头皮一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敌人。 是不是那伙贼人? 有多少人? 眼下一概不知。 随着周良的示警,其余的唐军纷纷散开,用战马护着身体,飞快摘下角弓,向着箭来的方向疾射。 箭才射出去,从其它方向又射来一阵冷箭。 幸好唐军身上甲胄挡住,箭射中两人,却不及深入。 只是挂在身上,颤巍巍的,看着十分吓人。 战马又被对方射伤了两头。 周良心念急转,低喝道:“走,先撤回去再说。” 非常之时,也顾不得再惜马力,唐军纷纷上马,连方才被射杀的伙伴尸体,也一并带上。 只是两匹受伤的马,一匹倒在地上,中箭的脖颈汩汩流着血。 另一头跪在地上,低垂着马首,发出拉风箱似的喘息声。 最终,在周良的催促下,由它们的主人,送它们走完最后一程。 马,是军人最好的朋友。 若不是万不得已,谁能下得去手。 既不想它们被敌人利用,又不想它们多受痛苦。 只能出此下策。 林中一声锣响。 无数贼人呐喊着,挥舞着手里的五花八门的兵器,向唐军涌来。 周良一马当先,轻夹马腹。 战马与他心意相通,立刻仰头长嘶一声,奋蹄向前狂奔。 泥水向四周飞溅。 背后又射来一波箭矢。 把落在队伍最后的几匹马连同骑士,射得跟刺猬似的。 这一火唐军人数虽少,但做战经验极其丰富,而且身为斥候,十分冷静。 狂奔中,已经大概估算了敌人的人数。 匆忙中,看到这些人里,不全是饥饿的流民。 人群中竖着一杆黑色大旗,上书“沙吒”二字。 唐军把看到的一切,暗暗记在心里,同时用角弩向身后射箭还击。 稍稍阻挡一下敌人的势头。 在泥泞的小路上,战马跑不起速度,还是十分危险。 幸好这些贼人也不专业,围追毫无章法,被唐军一阵箭射杀数人,就吓得退了回去。 唐军沿着来时的小路,不断提高马速。 除了一个倒霉的在过弯道时,马失前蹄折断了腿,其余人终于从山林间撤了出来。 待周良等人在山脚下重新修整,那伙贼也像是知道厉害,缩了回去,再也没有出现。 天空阴雨连绵,夹着雪花。 周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两眼盯着来时的山路,脸色阴沉。 “火长,这些贼人人数虽多,但却没什么组织,进攻也毫无章法。” “若刚才他们在我们退路上设伏,只怕今天大伙就危险了。” “看清多少人了吗?” “七八百上下。” “沙吒这个名字没听过,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指挥。” 斥候队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周良没有说话,而是骑马来到驮负受伤唐军的马前,向一旁的骑士问:“怎么样?” “牛三死了……” “赵忠的腿断了,断骨刺出皮肉,伤得很重,我把他打晕了,免得痛苦。” 听到这番话,大伙一时沉默下来。 “最近的城镇是黄山?我记得那里还有一队唐军,队正是李义吧?我们先过去休整,再做计较。” 数日后,一个噩耗传至唐军熊津都督府所在行住,泗沘城。 “启禀左骁卫郎将,贼人狡猾,先示之以弱,然后将黄山和附近黄山驻守的两队人吸引出来,贼人半道设伏……” “损失多少?” “黄山队正李义麾下尽失,仅李义逃回来了。” 亲卫小心翼翼的道。 出乎他的意料,刘仁愿少见的没有发火,只是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眼里光芒闪动,向一旁正在提笔书写什么的苏大为问:“阿弥怎么看?” “示之以弱,半道而击,接下来就是……围点打援了吧?” 刘仁愿满意的点点头:“你的兵法倒是学得不错,就是不知在战场上运动如何。” 说着,向传令亲卫道:“下令将伤损的士兵全撤回泗沘,黄山城放弃。” 黄山,乃是通往泗沘的要道之一,要守泗沘必守黄山城。 如今刘仁愿居然直接让唐军将那里的据点放弃。 那意外着唐军向外延伸的触角和势力圈,又会损失一大块。 不仅在战略上极其被动,而且对收集粮草也十分不利。 毕竟地盘越少,能收上来的粮草也就越少。 越发难养活上万唐军。 “将军,为何要弃守黄山?”苏大为有些讶异。 “嘿,阿弥,你倒考起我来了。” 刘仁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摸着大胡子道:“黄山城不大,本来就只驻守着刘义那一队人,如今人都没了,一座空城如何守得住?让那里的辎重和辅兵赶紧退出来才是正道,省得被那伙百济贼人围点打援。 若真围上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岂不被动?” 第十七章 糜烂 “将军所虑甚是。” 苏大为放下手中的毛笔:“不过战败的消息从黄山传回来,已经去掉了几日,黄山城必然早就知道了消息,此刻下令……说不定已经晚了。” 刘仁愿正微笑的脸色一黑,转头恶狠狠的向亲卫喝道:“还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命令传出去,记住,黄山的人来得及就撤,来不及……本将一时也无兵可派,让他们想办法藏下或逃走,辎重带不及就地烧毁,不可资敌。” “是。” 辎重包括了驮马,武器、衣甲,还有一些粮草。 这些是万不能留下,便宜那些贼人。 说完命令,刘仁愿正想看看地图,和苏大为一起研究一下接下来的方略。 最近与苏大为接触得越多,他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都尉眼光见识不凡,常有惊人之语。 难怪苏定方如此看重他。 眼角余光一扫,发现那个传令亲卫还站在原地,欲言又言。 “你怎么还不走?” “郎将,那个李义逃回来了,正跪在帐外听候发落。” “滚滚滚,这种人还回来做甚!” 刘仁愿一脸嫌恶的挥手:“他的兵全赔光了,我军入百济以来,从未成建制折损人手,他算是开了先河了,有什么脸还活着,拖下去,行兵法。” 行兵法,那便是斩首示众,传谕三军了。 “是。”亲卫兵一头冷汗,鞠躬行礼,正要退出。 一旁的苏大为突然道:“慢着。” 亲卫兵抬头看一眼苏大为,再看一眼刘仁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苏大为最近与郎将走得极近,似乎颇受信赖和倚重。 刘仁愿圆眼一眼,投向苏大为:“怎么?” “就算是一根木柴,一支笔也有它的作用,我军本就缺人,这时候再斩自己人,岂不是正遂了贼人的意?” “他指挥失误,失了全队,此罪不罚,如何约束和警醒全军?” “可暂寄头颅,让他待罪听令,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罚,绝不宽宥。” 若按刘仁愿的性子,这种犯了兵法的将领斩就斩了。 军法只有临之以威,属下才会用心用命。 不过苏大为既然开了口,刘仁愿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行吧,此人交由你处置,但记着,若他再出错,不止他受军法,你也要负连带之责。” 苏大为的笑容一僵,随即苦笑道:“诺。” 妈蛋,谁说刘仁愿刚直的,这人明明是粗中有细,一点亏都不吃啊。 老子就保一个队正,一下子反倒被他拿捏住了。 好在知道刘仁愿也就是这么一说,大家在军中同属苏定方这边的派系,也不太可能会互坑。 苏大为对那传令亲卫道:“你去把将军的命令传达,然后把李义叫上来。” 亲卫看了一眼刘仁愿,见刘仁愿点头,这才退下去。 刘仁愿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想审审他?” “谈不上审,不过他与那伙贼人交过手,也许能问出点东西来。” “行,此事都交给你,本将还有要事,就不多过问了。” 刘仁愿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苏大为回过味来,也许,刘仁愿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他为熊津都督府的最高军事长官,不愿让人觉得他太软善可欺,所以必须做出最严厉的样子。 苏大为站出来替李义说话,也正遂了他的心愿。 摇摇头,将目光投向帐外。 很快看到一身湿漉漉,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李义。 此人年纪三旬左右,看着过去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但是眼下,好像被打断了脊梁,精气神全都输光了。 苏大为眉头一皱:“李义,抬起头说话。” 卟嗵! 李义仓惶跪下,一头叩到地:“属……属下有罪,请请将军责,责罚!” “抬起头来!” 苏大为猛地一拍桌案,发出巨响:“我唐军可以输,但不可以败,输给敌人不可怕,再赢回来就是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精气神何在?把腰杆子挺起来!” 被苏大为一喝,李义茫然的抬头,两眼呆滞无神,如在梦中。 苏大为见了更气:“本来郎将要用军法处置你,是本将一力保下,但若你是这般无用颓废,本将要你何用?还不如一刀砍了干净!” 正老神在在端着茶杯喝茶的刘仁愿“噗”的一口茶喷出。 心想:你小子真是不吃亏,我才借你一把力,这里你就给本将上眼药啊,直接说是本将要军法处置他,臭小子! 被苏大为接连喝叱,李义才算是稍稍回魂,将自己遭遇之事,向帐中两位主将说出。 十月末,百济旧将沙吒相如在黄山举事。 同时击溃唐军数队援兵,缴获辎重无数,一时,沙吒相如之名在百济名声大振。 四周心怀故国,有心投身复国的百济枭雄志士,如过江之鲫,纷纷往投。 受沙吒相如举事的刺激,一夜之间,百济数十城皆反。 四处烽火。 面对这种情况,唐军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派大军去缴灭叛军,反而继续收缩防线。 连周边如黄山等重镇皆弃,全员龟缩于泗沘城中。 一时间,百济人欢欣鼓舞,以为瞧出了唐军的虚弱。 各地揭起复国叛旗的城主,镇主,越发多了起来。 整个百济大地,皆以反唐复国为口号,纷纷起兵。 局势一时糜烂。 “唐军不过如此。” “入冬了,他们不会有援兵的,我们则不同,我们背靠着百姓,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这个冬天,要耗死这伙唐军。” “若能杀入泗沘,杀光这一万多唐军,用他们的人头垒成京观,想必唐人也会被震慑,会知难而退吧?” “大隋征高句丽时,百万大军,结果一战而灭,高句丽用隋朝士兵的头颅垒起京观,以致数十年,中原人不敢东来。” 洁白的军帐中,讨论的气氛十分热烈。 沙吒相如端坐于主将虎坐上,俯视着下面的将领,沉默不语。 比起刚起兵时,此时的他,全军上下,已经换装了一遍。 除了旧百济的军甲武器,还攻占了数处唐人的武备库,装上了不少好东西。 甚至连山文甲都有一件。 如今就穿在沙吒相如的身上。 嗯,一名百济复国的将军穿着唐甲,看着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不要紧,义军刚起势,如今百废待兴,有一件铁甲对防御力有极大的提升,也不必在意它是唐人的还是百济人的。 一切都能为我所用。 这是刚起事的义军的气象。 所以尽管在军营里看到的装备五花八门,但是这支军马斗志却很旺盛。 连续数次得手,也让他们心中对唐人的恐惧尽去。 沙吒相如听着手下们的讨论,思绪飘到了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思绪终于回来,轻咳了一声。 帐中顿时安静。 “马上是严冬,唐人无法行动,我们也无法用兵,真正的决战,要在开春后。 唐人援兵若来,也得春后成行。 等他们过来,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这样便会有一个时间差。” 沙吒相如扫视着所有人:“这即是我军的时间窗口。务必在这两月内,击溃泗沘城中唐军,重夺王都。”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沙吒相如用力一拍桌案,发出巨响。 所有人心头一跳,纷纷低头应命。 “现在,只需要做好两件事,第一,尽可能的收集粮草,训练士卒;第二,断掉唐人的粮道……” 沙吒相如的语气变得无比阴暗:“我要泗沘城的唐军,在这个冬天里,见不到一粒粮食。” “是。” 所有人,都清楚沙吒相如是什么意思。 泗沘城的唐军没有粮食,但一时未必会饿死。 做为王都,泗沘城还有数十万百姓。 唐军无粮,自然会劫掠百姓。 最极端的情况下,甚至是…… 吃人。 这是一个极其黑暗的决定。 唐军若那么做,义军就可以宣扬其凶残暴戾,泯灭人性。 借全国的群情激奋,挟大势一战定乾坤。 无论如何,断了粮道,唐军这个冬天不会好过。 就算饿不死,也会饿瘦。 战马会大量死亡。 会让唐军的战力,达到最低点。 至于泗沘城的百姓,无论怎样,都会成为这次战役的牺牲品。 但,这就是战争。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 凛冬。 百济北境重镇寂北城。 一支雪白的海船徐徐飘入高句丽境内买召忽港登陆,又通过陆路,到达寂北城。 买召忽,是高句丽长寿王时的名字。 待新罗统一半岛全境后,改名叫邵城县。 在后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仁川。 仁川港,为半岛第二大港口。 身披月白僧衣的道琛,站在城前道旁,一脸期盼的看着来路。 漫天大雪中,终于,看到了车马辘辘。 那支由倭人护送的队伍,渐渐近了。 在车马最前方,骑着高大神俊白马的,正是鬼室福信。 他回来了,他带着百济王子扶余丰回来了! 有扶余丰这杆大旗在,百济便没有亡国。 现在各处烽烟四起。 道琛相信,只要扶余丰振臂一呼,便能得到百济人的响应,重聚在王族大旗下,复国。 时年十二月。 百济王子扶余丰,在旧臣道琛、鬼室福信的扶佐下,向高句丽和倭人的借兵,沿路不断吸纳反叛唐军的义军。 大军绕过泗沘城,耀武扬威。 最近时,泗沘城上的唐军守卫,都能瞧得清楚。 但,双方都没有动。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只有活得更久,才能等到春天。 真正的大战,在开春以后。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第十八章 会议 “他们去了周留城。” “周留城在哪?地图呢?” 苏大为将地图摊开。 薛绍义和刘仁愿,及唐军一帮将领,纷纷将脑袋凑过来。 这是一次军事会议。 参与人是唐军如今在泗沘城所有重要将领。 “在这在这,靠近海边,靠近南面。” 薛绍义用手指在地图上戳了戳。 “轻点,地图戳破了你赔啊!”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 薛绍义讪讪的将手收回,一脸尴尬的笑。 他有时候容易上头,就是容易兴奋。 不过此人也是一员有能力的猛将,否则也不会坐上折冲府都尉的位置,成为刘仁愿在百济的左右手之一。 苏大为眼光盯着地图,越看越像,忍不住道:“这里靠近白江?” “对,从这里一直往西,是白江口,可通海船。” 薛绍义道。 白江口? 苏大为多看了两眼。 从地图上看,倭人若来,必是从对马岛乘船,然后沿着百济沿岸,一路向西北方向行驶。 最合适,最近的一处港口,便是白江口。 难怪,难怪会在这里与大唐那场著名的“白江口之战”。 苏大为心里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一仗,看来是倭国中大兄皇子,为了支持扶余丰,所以命倭国水军,倾巢而出。 扶余丰与中大兄,看来是一对好基友啊。 “阿弥。” 刘仁愿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沉思。 “什么?” “你怎么看?” 可恶的刘大胡子,最近越来越往狄仁杰大兄的方向发展了,动不动就来句阿弥你怎么看。 什么你怎么看,我又不是元芳。 等等,狄仁杰大兄身边好像没看到一个叫元芳的人,下次见面时问问他。 收回散乱的思绪,苏大为清咳一声道:“百济叛军现在以扶余丰为旗帜,但他们没去别的城,而是去距离泗沘并不远的周留城,依我看,有两种意图。” “说下去。” “一则,扶余丰是百济王族派往倭国的质子,他本身就有极强的倭国烙印,扶持扶余丰对倭国大为有利,所以倭人肯定是全力支持。 周留城,沿白江瞬息可至,这是方便倭人从海上补给支援扶余丰。” “呵呵,这些百济人倒不笨,倒和我们的想法相似。”刘仁愿摸着大胡子,一双圆眼微微闪动,似在冷笑。 不过他的胡子太大,实在看不清他的嘴型究竟是向上,还是向下。 “正是。我们占住泗沘,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哪怕百济人真的把全境封锁,背后的大海他们封不住,靠着大唐水师,我们还能获得一定的补给。” 苏大为指了指地图上的周留城:“我看百济人选周留做据点,倒与我们的方略一模一样。” 这摆明就是个抄作业的。 就好像两人下棋,百济人见唐人走了一步,便学着也来这么一步。 可见,百济人心里还是没底气啊。 也对,任何国,被大唐十五天内给灭了,脊梁骨只怕都打断了。 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心里对大唐还是怕得要命。 “你只说了第一个意图,还有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近。距离泗沘城近,这摆明了他们迫不及待,想以此为前进基地,待开春后,就要展开对泗沘的攻势了。 不过这些百济人意志不坚定,据点放在白江口这个位置,就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万一不成,还想着从白江出海,逃往倭国吧大概。” “是有那么点意思。” 刘仁愿摸着大胡子点点头。 停了数息,帐内所有将领一齐大笑起来。 这倒不是轻视百济人,而是建立在大唐赫赫武功上,自有一番傲气。 从百济人这种布署里,细微不可察的对大唐的怯懦,学生抄老师作业的效仿,令唐将们忍不住发笑。 []虽然,现在的局势十分恶劣。 但在场的将领,显然没什么畏惧之情。 “百济人,现在号称有二十万大军吧。” “二十万对咱们一万。” “开春后,倭人肯定也会出兵。” “高句丽人想必也不会闲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刘仁愿摸着大胡子,眯起眼睛,向众将脸上扫过:“诸位觉得咱们一万,对上数十万贼军,可怕吗?” “不怕。” “为何?” “咱们能灭他们一次,便能灭二次!” 薛绍义抱拳大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若来,属下求为先锋。” “壮哉。” 刘仁愿拍拍他的肩膀,以壮其志。 将属下们的神情纷纷收在眼里,心道:诸将精气尚在,军心可用。 他的目光又落到苏大为身上。 见他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表现兴奋,但面容沉毅,显得不焦不躁。 心中不由赞许:每逢大事有静气,苏大为此人,身上有名将之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又想到此前苏大为提议唐军收缩至泗沘,进行战略收缩。 眼光也是卓然。 其实退守泗沘,绝不是苏大为一人的决定。 而是唐军上下,已有这种共识。 包括刘仁愿心里,也有收缩战线的想法。 我军人少,叛军势大,此时再将本不多的兵力分散出去,殊为不智。 拳头只有握紧了,才有力量。 不过苏大为是第一个将其提出来的人,还是让刘仁愿十分欣赏。 刘仁愿为人粗中有细。 表面大大咧咧,可他是军二代,也是入过弘文馆进学的。 若真把他当一员莽将,那就错了。 平时军略会议,他习惯让属下发言,他再择优而用。 这是他用人的思路。 令属下人尽其才,人尽其用。 “幸亏当时咱们退守泗沘,如果现在还在熊津,四面皆是叛军,断了水路补给,情况不堪设想。” 将领中有人道:“如今背靠大海,进可攻,退可守,补给不断绝,便立于不败之地。” “不,还得提防一事。” 苏大为开口道:“我军不熟悉百济的气候,不知道严冬究竟有多酷寒,这个冬季,要提防因冻伤或风寒大量减员。” 这话一说,刘仁愿心中一凛,点头道:“阿弥所言甚是,这件事我会交由军中医生去办,还有冬衣得多备一些,炭火柴薪都不能断,姜汤也多备些,给巡逻和守城轮换下来的将士,喝点姜汤去去寒。” 刘仁愿的决定,自然是一片拥护。 可以让下面的士卒舒服点,开春后大战时,能多几分战力,自然是极好的。 “我现在才知道,为何苏定方大总管,要在战后一个月,便匆匆带着主力返唐。” 苏大为看着地图,忍不住感概道:“若是再晚一些,大雪落下,大军就不方便行动了,现在咱们一万人,光靠海路补给都吃力。 如果当时是十几万大军留下,只怕会活活拖垮。” 这话自刘仁愿以下,皆深以为然。 如果苏定方不带大唐主力撤离,可以想像到,因为冻饿而减员,会是一个极可怕的数字。 因为入冬,季风不对,海路大船想运粮过来也极困难。 就算能运,也运不了供十几万大军的粮草。 到那时,不是把这支唐军拖垮,便是把大唐的后勤补给线给拖垮。 皆是陷入战略被动。 将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说直白一点,大唐常备军,如今不过二十五万人。 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大唐一半的常备兵力。 若这批人折在半岛。 别说收服百济和高句丽。 只怕大唐本土,都会出现剧烈动荡。 没错,按折冲府的兵力配置,除了二十五万常备军,还有五十万预备役。 在极端情况下,这些青壮也可以征召入伍,进行紧急动员。 可那是在国家遭到灭国威胁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干。 正常的情况,折冲府兵三年一轮值,常备军二十五万,剩下的青壮要在家种田的。 不然粮食从哪来? 常备军征战数年,也得退下去休整,让预备役顶上来。 这样的交替循环,才能保持唐军的战力不失。 所以,如果一但大唐损兵十万,就要出大问题了。 苏定方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每一步都踩在节点上,处处以快为先。 快若闪电。 半月灭百济。 一月镇抚,然后迅速撤离,只留一万唐军镇守。 剩下的靠百济地方自保。 看起来十分仓促,好像白白给百济人反叛的机会。 实则正合兵法,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百济王族都被绑回长安了,建制和地方全都被打散了。 就算反叛,其力量,也不能与过去同日而语。 大唐能灭百济一次。 就能将这些复国之人,再灭无数次。 第十九章 镇定自若 “那些百济人号称有二十万,依我看,肯定没那么多,有十万就不错了。” “就算是十万人,也是很大的压力,足以从四面把泗沘城堵死。” “在冬季结束前,恐怕来自海上的补给也有限,不知我们能不能撑过冬季。” 唐军各将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者,言语都对过完这个冬天充满了忧虑。 刘仁愿一直静静的听着大家说话,直到此刻,等其他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所有人注意。 然后才开口道:“叫我说,敌人数量越多才是越好,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呃,将军,属下不明白,敌人越多,我们的麻烦不是越大吗?” 刘仁愿圆眼一瞪:“不要忘记我们来的目地是什么?是跟这些叛军打一仗争个输赢吗? 不,我们是来开疆拓土的。 尔等想不想这战过后,封赏田地?” “想,想!” “当然想了!” “谁不想啊,不想的都是贼孙子!” 帐内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把方才的低沉气氛冲淡不少。 刘仁愿继续道:“本将就说直白一点,来这里,就是替大唐,替我们自己开疆拓土,不要在意一时的得失,关键看怎样对完全吞下百济这块飞地,更有利。” 说着,他的眼角余光扫到帐中苏大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指了指苏大为:“你的鬼主意最多,有什么就说吧。” “末将刚想到了。” 苏大为眼中微带笑意,拱手道:“这些叛乱的贼人,若是散布在各地,我们要一一找上去剿灭,颇费功夫。 如今他们自动聚集起来,人数越多,那么目标就越大,等我们经过一冬的休整,再动手时,可以将其一网打尽。” 刘仁愿摸着颔下浓黑的大胡子,不置可否。 旁边的将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贼人聚起来,固然人数众多,但除了目标更大,更集中外,他们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哦,是什么?”听苏大为这么说,刘仁愿来了点兴趣,眼中露出期待之色。 包括折冲都尉薛绍义,果毅都毅娄师德、王孝直,校尉崔器等人,都纷纷向苏大为投来探询之色。 “是粮。” 苏大为肯定的道:“粮食对我们重要,对他们也一样,人越多,需要的粮草也越多。 若是前几个月倒无妨,不过我军过来的时候,正好是秋季,百济败得太快,后面一个月,都是我军在各地抢割稻麦,留给当地人的本就不多。 如今,他们聚起来,每天的消耗是惊人的。 而冰天雪地里,想要找吃的,只怕是不容易。 唯一能想的,就是那些大族和大户了。 这样一来,这些叛贼,等于是自掘根基,腾不起多大的浪花。 他们的粮草供应比咱们更危险。” 苏大为这番话说完,刘仁愿轻轻鼓掌道:“说得不错,常人看来,那是十万二十万人,在本将看来,那是二十万嗷嗷待哺的嘴。 今年仗打完后,各地的稻谷被我军已经收割过一遍,我料这些叛贼,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何况暴雪之后,道路难行。 阿弥说得不错,他们肯定是会闹粮荒的。” 这话说出来,帐内的将领们或若有所悟,或点头赞同,基本认同这个判断。 一万唐军的消耗每日已经如此惊人,若是十万,二十万…… 哪怕是二十万头牲口,对粮草的消耗也是个无底洞啊。 “在这里,本将还想提一句。” 刘仁愿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本将一直座视这些反贼去闹,不出兵平叛,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奇怪,觉得弱了我军的威风,助长了叛军的气焰?” 没人回答。 没人回答就至少说明在场有人真这么想。 刘仁愿冷笑一声:“现在说说我的想法,要征服百济,掳走他们的王族,摧毁他们的建制,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百济地方势力,和前朝旧臣贵族的反扑。 若这些人蛰伏着,藏于民间,会给我们极大的麻烦。 但现在本将不动如山,这些野心家,便迫不及待的一个个跳出来了。 正如苏大为所说,等开春后,咱们可以将他们一次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此为万事不拔之基也。 听明白了吗?” 营中诸将一凛,抱拳道:“将军思虑周全。”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刘仁愿轻轻一抖系在身后的血红披风,在坐位前坐下,伸手在标注有泗沘城周边一圈一划。 “还有一个好处,若叛军缺粮,必然也要洗劫各地,如此便由他们与百姓割开,背负骂名。 此外,若我军实缺粮……” 刘仁愿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脸上露出透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之前他们名义上已降服了大唐,各城,各镇、各州郡乃至村,都服服帖帖,可现在,大部已追随叛军立起叛旗。 如此一来,我军可以放手抄没。 只挑当地世家大族,打破他们的仓禀充公,有多余的浮财还可以散一些分给百姓。 诸位以为如何?” 苏大为惊讶的张了张嘴,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词:老狐狸! 真是别被刘仁愿那张粗犷的大脸给欺骗了。 这位老将,一肚子坏水啊。 不过也不得不说,他说的这些,真是妙极了。 经由刘仁愿三言两语一番剖析,所有人都发现,唐军龟缩于泗沘,非但不是困守,相反是一招可攻可守,进退自如的妙棋。 看起来,唐军丢失在百济的大片土地和城镇,只能守着泗沘是吃了大亏。 但从战略上来说,这是一招化被动为主动的精妙布局。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之时,便是唐军一次性解决百济问题的最佳时间窗口。 到那时,将聚集起来的叛军一鼓荡平,削其首脑。 此后,百济将永远失去与大唐对抗的资本。 要是运作得好,这个冬天过后,百济当地百姓,说不定会更讨厌那些叛军,而喜迎大唐天兵。 毕竟,叛军可不像朝廷正规军那样有纪律。 一但饥饿起来,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口子一开,换谁来都约束不住这伙叛军。 尝过了劫掠百姓血腥味的贼人,是很难再规规矩矩做兵卒的。 失去了纪律与组织性,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将军!” 营外有传令兵大喊:“将军,有有……” “什么事如此失态,不知这里正在军议吗?拖出去,重重鞭苔十下。” 传令兵刚进来,哪知举止失措一下撞到刘仁愿手上。 被刘仁愿一骂,守住营门的两名亲卫忙上来,将这名脸都吓白的小卒拖了出去。 就在营门外,脱去衣甲,光着膀子啪啪鞭打了十下。 过了片刻,才由亲卫把传令兵两边膀子夹着拖了进来。 这是刘仁愿给军中立下威严。 他可以对士卒仁善,可一但有机会,也不吝冷酷无情。 为将者,必虚在慈与严二字上自由转换。 一味的慈和一味的严,都带不好兵。 进了帐内,刘仁愿亲自上前,当着众将的面,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传令兵的身上,将他背后的鞭痕和赤膊的身体遮挡住。 “疼吗?” 刘仁愿声音变得温和。 “本将打你,你可怪本将?” “不……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刘仁愿扶起对方,在对方惶恐之下,安慰道:“本将一向赏罚分明,方才在开军议,你大声喧哗,扰乱了军议,本将打你,是依军法处置,你可心服?” “服,服了。” 传令兵声音哽咽道:“是是属下不好,不该一时激动,乱了军规。” “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切莫犯军法,否则我能饶你,法不能饶。” “是!” 传令兵用力点头。 刘仁愿又向一旁的亲兵道:“从我的俸禄里,取十贯钱给他,让他安心养伤,再请大夫给他医治。” 这话说出来,传令的小兵真的服了。 卟嗵一声跪下,以头顿地。 “郎将,是小人无礼,犯了军规,本该受罚,当不得郎将如此……” “起来,起来。” 刘仁愿将他扶起,接着道:“罚你,是为军法,赏你,是我爱你是条汉子,方才鞭苔很痛吧?本将若挨到,说不定都得叫唤几声,而你一声不吭。 铁骨铮铮,不愧是我大唐的好儿郎。” “谢……多谢将军。” 传令的小兵感动的眼泪肆流。 这种感觉,就是后世的部级领导,亲手扶着你,拿私人的钱给你养伤,又安排医生照顾你,告诉你罚你,是为公,现在我奖你,是我私人欣赏你。 谁能不感动? 苏大为和薛绍义等人,又是惊讶,又是钦佩的看着刘仁愿的举动。 这番驭下之道,是为将者必学的功课。 古代名将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还有替士卒吮伤口,吮血什么的。 同吃同睡,共同训练,即是此谓。 倒也不能说是做秀,能做一辈子,那便是真性情。 而底层士卒,也非常吃这一套。 第二十章 刘柏英 可以想像,经过刘仁愿恩威并施的一番手段。 下面的士卒一定会更加凛然用命,不敢稍有松懈。 话说回来,刘仁愿还真是个挺有意思的将领。 身为左骁卫郎将,被苏定方特意留下来主持百济大局,等待王文度接任熊津都督府。 苏定方如此安排,自然是相信刘仁愿的能力。 其人有勇有谋,粗中有细。 乍一看,很容易被他匈奴人粗犷的外表给骗过,以为不过是个莽汉。 却没想到,刘仁愿心细如丝,胸中颇多智巧。 更难得此人还是一员猛将。 曾因为在战场上作战勇猛,得到太宗李世民的赏识。 也只有这样的人,智勇兼备,才能在百济这么复杂的局面下,守住大唐的根本利益。 等安抚完那名传令兵,刘仁愿这才不疾不徐的问:“对了,你方才何故在外面喧哗,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就算有紧急军情,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反正如今百济的局势就这样,已经乱到不可能再乱了。 唐军现在都收缩在泗沘城里,不怕百济叛军作妖。 用一句佛谒来说,便是它强任它强,清风过山岗。 因此刘仁愿一点也不急。 这正是显示他大将沉稳风度的时候,对于这种尺度的拿捏,他一向做得很好。 被刘仁愿一问,那传令兵才想起来道:“是,是有消息,有船,船来了,大唐来的船。” 饶是刘仁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自认在百济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让自己心境动摇。 当听到“大唐来的船”这几个字时,一下手失,将胡须扯断几根。 嘶~ 刘仁愿抽了抽面皮。 四周静了一瞬,气氛十分古怪。 “大唐的船终于到了,还不快随我去迎接。” 刘仁愿沉着脸喝了一声,手扶腰刀,昂首挺胸走出大营。 才出去,就听到身后传来“噗嗤”笑场的声音。 贼你妈,今天算是用力过猛,有点没收住。 难得刘仁愿那张漆黑的老脸一红。 船是在熊津港停靠的。 到泗沘还有一段水路。 是从大船上放下小船,沿着熊津江一路往上,只不过大半日功夫,便到了泗沘。 大唐这次派出的宣尉使是左骁卫将军,开国公刘伯英。 苏定方他们是八月征服百济,九月底离开,整好一个半月。 此时显庆五年已经过去,新年过去才半个月,大唐为了庆祝此次胜利,已经换上了新年号,是为龙朔元年。 算算刘伯英出发的时间,应该是苏定方他们回到长安前,李治便派刘伯英代表皇帝,前来宣慰百济了。 显然,李治对征服百济之事十分重视。 比如苏定方八月底打下百济后,派出信使。 紧急军情百里加急,人马轮换,在短短一个月内,将战报传到李治手里。 李治拿到战报,兴奋的难以自抑。 连夜就密会朝中重臣和宰相们,商讨治理百济的万全之策。 开疆拓土之功,对于帝王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和褒奖。 这个天下,很难有什么东西能令大唐皇帝感到兴奋了。 开拓之功,正是其中之一。 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立德立功。 又可以告慰太庙和先帝,告诉他们,没有选错人。 自己的功绩,足以扛起大唐的天下。 在初期的兴奋过后,李治迅速计划在百济建立五个都督府。 由王文度为第一任熊津都督,并派出后续援军,去百济换防。 熟知李治性情的王文度知道事关重大,甚至不等援军集结完毕,自己孤身带着一些心腹下属,便乘船出海,赶往百济。 刚好和回程的苏定方来了个错肩而过。 苏定方返回大唐那么急,也和李治圣旨里的催促有关。 大唐皇帝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这些东方的邻居了。 毕竟,高句丽、百济、新罗存在的时间比大唐还要久远。 从隋至唐初,耗费中原无数人力物力,始终不能解决这一隐患。 但是在李治手里,终于打开了突破口。 一战功成。 解决了百济,高句丽的问题便解决了一半。 太宗未完成的事业,眼看将在自己的手里达成。 不夸张的说,李治此时的心情,已经十分急切了。 刘伯英此次的船队,还带有人数约为一万的新增援军。 经过询问后方知,刘伯英他们原本是做为王文度属下,此次一同来百济的。 只是王文度走得太快,这批援军还没集结完毕。 等到他们走到半道上,已经惊闻王文度暴毙,而苏定方也已返回大唐,在东都洛阳见到巡幸在洛阳的李治及皇后武媚娘。 此时李治已经定洛阳为神都,虽没直接言明,但大有以洛阳为居的意味。 朝廷中的重臣,还有整套的行政班底,也全都搬了过去,显然是有了长住的打算。 因此苏定方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一些见到李治。 待听苏定方对百济的情况做出推断后,李治立即调整了策略,命停在莱州等待进一步命令的刘伯英部,领新皇命,代表他去百济,慰问驻守在那里的刘仁愿部。 同时,做为大唐的援军,帮助刘仁愿协防。 看来李治也清楚,仅靠刘仁愿那一万人,想要守住百济,有点不太靠谱。 “……特命刘仁愿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苏大为代熊津都督……” 当一身甲胄,外罩雪白披风的刘伯英宣读手里的圣旨时,刘仁愿、苏大为及一帮留守百济的唐军将领,脑子里都是懵逼的。 这圣旨里勉励的话听听就好,重点是这份人事任命。 嵎夷道行军总管,为新罗王金春秋。 现在任命刘仁愿为副总管,岂非是受金春秋节制? 而苏大为这个任命就更奇怪了。 刘仁愿此前是曾戏言说让苏大为把熊津都督府的工作担起来,处理往来文书参赞军务。 也曾在写给李治的信里,提到希望让苏大为为代都督来代理王文度暴毙后,留下的真空。 或者请皇帝再派一位新都督来。 否则工作没法开展。 但刘仁愿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李治会真的这么做。 现在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都督,大家都知道。 代都督,算是什么品级? 职权一样吗? 是临时任命,还是有转正的机会? 此外刘伯英现在是什么职务,在百济这边,是归谁节制,在圣旨里一概没提。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难不成驻守泗沘城的唐军,真的要受新罗金春秋的节制? 按理说,不太可能啊,金春秋是属国国王,怎么也不可能节制到唐军。 否则岂非主客易位了? 但这份任命,刘仁愿就是副总管,位于金春秋之下。 一时间,所有人脑子里翻来覆去,各种疑问。 场面一声沉默。 苏大为没有多想任命的事。 想不通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他留意观察眼前的刘伯英。 听说此人乃是大唐一员良将,战功彪炳。 不过在史书上,对此人的记载却并不多。 印象比较深的,是大唐皇帝李治册刘伯英左监门卫大将军文。 “阊阖任隆,周庐禁切。 盖忠贤之允著,实韬略之兼优。 惟尔冠军大将军左骁卫将军山阳郡开国公刘柏英,志力沈济,襟情爽烈。 早标奇正之术,弥光巡警之功。 偃沙巨海,功宣六豹,气压三韩。 折冲之效有闻,瓜牙之任攸属。 式畴徽烈,擢卫宸闱。 是用命尔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勋封如故。 往,钦哉! 尔其职思,无荒朕命。 不虞之寄,可不慎欤!” 能让李治留文的唐将,并不多。 苏大为暗中打量对方。 刘伯英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十有余。 他的身材微有些发福,肚腹鼓起。 但身上的明光甲依旧穿戴齐整,威风赫赫。 头戴金盔,背披披风。 手按横刀。 脸上是古铜色的肌肤。 双眼带着威棱,下颔蓄着花白的长须。 最让苏大为注意的是他的鼻子。 此人有着一个类似鹰勾般的鼻子,令他的整个面相,变得锋芒毕露。 刘伯英给苏大为的感觉,整个人的气质属于“鹰派”。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仁愿挺着胸,扶着横刀,看了看左右道:“请将军移步,到泗沘城后,再细说。” “好。” 刘伯英点点头收起圣旨,转脸向身边的亲兵吩咐了一声。 然后从小船下来登岸,在苏大为等一帮将领的护送下,前往泗沘。 现在整个百济颇不太平。 好在熊津江直通泗沘城下,只要那些百济叛军没有水军力量,一时就无法影响到唐军通过熊津江,与海上的大唐水师联系。 一路上,苏大为的脑子里都盘旋着几个问题:李治派刘伯英来,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人事任命背后,就藏有大唐皇帝对半岛战略的思路。 命我代熊津都督。 任命刘仁愿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 而新罗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 第二十一章 高句丽攻略(上) 泗沘城。 当刘伯英骑马进入故百济王都后,目光从四周一一扫过,忍不住感概道:“没想到本将有生之年,还能骑马入泗沘。” “将军以前曾来过泗沘?” 刘仁愿骑在马上向刘伯英问道。 刘伯英为左骁卫将军。 按职务划分,是原本刘仁愿的上级。 只不过现在刘仁愿又加了个嵎夷道行军副总管的头衔。 行军总管一职,一般是唐军有做战任务时,临时任命的,战后即取消。 “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曾命我出使百济,想与百济共讨高句丽。” “哦,还有这回事。” 刘仁愿及苏大为、薛绍义、娄师德等一帮将领闻言都十分诧异。 这件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当时是秘密出使,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现在说一说也无妨。” 刘伯英以马鞭指着街旁鳞次栉比的建筑道:“当时第一次来,我便觉得此地与我们大唐,颇有几分相似,后来一打听,时人称之为小中华。” “那百济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 刘伯英眼睛微微一眯,冷笑一声。 花白的胡须,随之翘起,显得有些忿恨。 “这伙百济人骄傲得狠,虽然名义上臣服我大唐,但实则另有打算,甚至连本将都被喝令必须牵马入城。 当时为了出使的任务,不得不忍耐下来。 哪想到风水轮流转。 到底本将还是骑马进来了。” 说着,一抚胸前白须,大笑几声。 笑声里,有一种出一口恶气的爽快感。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泗沘城王宫旁的临时行辕。 刘伯英在马上以手执鞭,指着王宫道:“这宫倒修得富丽堂皇,比之长安太极殿除了小上一些,装饰更加奢华。 这些百济王族收到税赋不用以改善百姓生活,只顾自己享受,这样的国家不亡才奇怪。” “将军,先在公廨里休息片刻,一会熊津都督府设宴请将军,诸将做陪,一起痛饮一番。” 刘仁愿在一旁道。 他的态度持得端正,既不显得过份热情,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不急,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和苏大为说。” 刘伯英目光在刘仁愿和苏大为身上一扫而过。 苏大为眉头微动。 刘仁愿则是怔了一瞬,左右看了看,挥手道:“都散了吧,先各自忙去,有事再通知你们。” 几下把聚起来的众将,并熊津都督府的文武官员都驱散,带着刘伯英和他的亲兵一直走进都督府的临时公廨。 到了这里,双方的亲兵都被命守在门外,不许旁人进来。 刘伯英并刘仁愿、苏大为三人单独在里面。 很明显,刘伯英带来的圣旨只是“明旨”。 他方才已经暗示过了,应该是李治还有别的旨意,是为秘旨。 三人在空旷的公廨中坐下,窗户半开。 凛冽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寒意彻骨。 屋内的火盆里,炭火已经熄灭。 刘仁愿刚要叫人换上,却被刘伯英止住:“你我武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这些许寒冷算得了什么。 先谈公务,别的都不急。” “是不是陛下还有别的旨意?” “郎将、将军,我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苏大为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品级,似乎不足以参与到……” “休要胡言。” 刘伯英目光如电,射在苏大为身上:“似你这种简在帝心之人,又岂能妄自菲薄。” 简在帝心? 懂了。 看来李治是特别交代过的。 毕竟,自己是武媚娘的弟弟,也算半个老婆娘家人。 而且这两年,李治用苏大为和他的都察寺都用得很顺手。 这次在半岛重组的情报网,对苏定方半月平定百济,功不可没。 想必苏定方回去,也会在李治耳边提及此事。 苏大为猜的不错。 时间倒回去一点,东都洛阳。 自从三月巡幸东都后,李治便没有再回长安。 身在百济的苏大为等都不知此事。 在洛阳,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长安做为自秦至今数朝古都,土地渐渐贫弱,不富当年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的盛况。 要养活帝都的人口,实在消耗了太多的地力。 其次,长安毕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李治是一个想要有所做为的帝王,也有意在洛阳另起炉灶。 最关键的是,洛阳为天下中心,在帝国的版图里,比长安更接近心脏位置。 而且托隋炀帝疏通大运河之功,粮食转运极为便给。 身在洛阳,交通四通八达,遥控天下。 最后还有一点私心就是,李治在东都治阳,感觉身体要轻快不少。 在长安,也不知是因为太极宫地势太低,湿气太重还是怎么回事,他的头风和痛风病,越来越厉害。 严重时,足痛难行,不得不让人用轿子将他抬着上下朝。 但在洛阳,似乎因为气候干爽,痛苦缓解不少。 若说洛阳有什么缺陷,那便是相对长安,洛阳几乎无险可守。 不过如今以唐帝国的强大,武德之充沛,绝不会有任何敌人能打进帝国,深入国都。 除非,这个敌人来自内部。 总之,李治巡幸东都洛阳后,便安心住下来。 群臣就算有些想法,现在也不敢当面顶撞。 他的好心情,在收到苏定方即将到达洛阳,并献上百济王族俘虏后,达到了最高峰。 就在最开心的时候,随着一封加急的,来自百济的奏折交到他的手上后,全都毁了。 奏折是身在百济的左骁卫郎将刘仁愿所写。 通过海路,达到莱州,再经过运河转运,以最快速度来到唐帝国的皇帝,李治手里。 当看到上面清晰的写着“王文度暴毙”时,李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经历最初的情绪失控,一连砸了好几个玉碗,并书房里价值不扉的文房四宝后,便是连李治最喜欢的一支狼毫笔,都扔在地上摔成两段。 在武媚娘的安抚下,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近年来,随着权势日盛,还有身体病痛的加深,李治能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大了许多。 但他也不想改,就这样挺好。 只要不是无故发火,该有脾气时,就得有。 帝王若一味温和,是不会收获臣下敬畏的。 在紧急召见最倚重的几位重臣在书房商议后,他一时还不能下定决心。 接着在第二天的朝会,将百济面临的局面拿到朝堂上讨论。 结果不出所料,乱成了一窝粥。 群臣里有主张苏定方再率大军去平定百济叛乱的。 有说要给刘仁愿增兵的。 也有说反正都要入冬了,入冬时不会用兵,就让百济人闹去吧。 等春暖花开,朝中再派大军去从容收拾。 总之一人一个意见。 李治在朝堂上,经过讨论后,还是没有找到令他放心的方案。 第三天,听闻苏定方终于到了洛阳。 都顾不上让他献俘,也不让他回府休息,而是命宫中小太监传话,第一时间召苏定方入宫问对。 见过苏定方,听他详细说了百济的情况,不但没解决李治心中的疑虑,反而令他越发不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鸭子明明以为煮熟了。 可眼下,鸭子却开始扇动翅膀,好像要飞走的模样。 直到武媚娘看出李治的焦虑,悄悄问起。 李治才将心事合盘托出。 “王文度暴毙后,熊津都督府无主,现在整个后续的战略无法推进,而百济各地因苏定方撤军,蠢蠢欲动,只怕会有一场大乱。” 武媚娘微微一笑道:“太宗在世曾言,大乱之后,方有大治,陛下既有心效仿太宗,立不世之功,又何必在意这一点点小的曲折呢。” “媚娘说的是。” 李治以手扶额:“我是有些焦虑了,现在有几个问题,首先便是王文度没了,谁可接任熊津都督一职,若是这一环缺失,整个东征的战略,从这里便失败了。” “陛下,昨天不是说苏定方推荐阿弥吗?可是因为阿弥的品级太低,不想一下子给他提拔太快?”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极小的原因。”李治手扶腰带,好似捧着自己日渐外凸的肚子, 他在御案前,缓缓踱步。 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右两只脚,重心不一样,有轻微的跛足感。 那是因为,出巡洛阳前,曾犯过一次严重的痛风。 当时足痛欲死,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现在虽然没发作,但这脚,始终还有些隐痛留下。 他向武媚娘缓缓的道:“阿弥确实不错,能力不差,对你我也算忠心,但是……” “但是什么?” 武媚娘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但是他现在执掌都察寺,可监查百官,权力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我是既用,也防。 这是对臣下的爱护,避免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似在解释,也似说给自己听:“真正爱惜他,便要限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陛下说的我懂,但是这和百济那边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 李治瞳孔微缩,喃喃道:“若是许他以熊津都督,便等于放开了枷锁,任其施为,一但都察寺这种猛兽放开,会造成何等样的后果,就连朕也难以预料。” 都察寺,说白了,便是间谍机构。 一个直属于皇帝一人的黑暗组织。 正如后世大明的锦衣卫,可监察天下,可自设诏狱。 下至百姓,上至朝中大员,皆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 可以说权力大得没边了。 而李治,所以防备的,正是这种情况出现。 他要做千古一帝,他要效仿,甚至超过父亲的功业。 他要紧紧攥着权力,自然不允许有这样一个超然的组织存在。 只能是,设下重重限制,既用且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都察寺是一头恶犬。 这恶犬必须有锁链,而且锁链得牢牢置于自己手中。 熊津都督,若把这个权柄给了苏大为,又远离帝都,苏大为究竟能仗着战时身份,临机独断,搞出多少事来? 李治,不想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要完全的掌控。 第二十二章高句丽攻略(下) 听完李治的话,武媚娘略一思索,笑道:“三郎,熊津都督府的职责首要是镇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又有何不可? 再则如刘仁愿奏折所说,可暂命阿弥为代都督,待百济事定,便可取消,又有何好担忧? 都察寺是恶犬,现在把这条恶犬放在敌国里,岂非正合适?” 武媚娘的话,令李治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拍了拍掌:“媚娘提醒的是,临时任命,暂代都督一职,无品无级,行不良人之事,对眼下的百济,确实是一剂良药。 如此,我才能将苏定方抽出来,投入一场对大唐更重要的战役。” “三郎能如此想,我也替阿弥高兴,他有能力,只是缺一个施展抱负的空间。” “机会我给他,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李治意味深长的道。 正是有了这次李治与武媚娘的对话,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之职,才会落在苏大为的头上。 这本是无奈之举。 王文度的暴毙不但引发半岛新一轮的格局变化,而且也大出李治的预料,将他原本的计划完全推翻。 大唐的名将能将不少,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去处。 不是想抽调,就能马上抽出来的。 西边,维护着大唐与波斯大食的贸易,河西走廊,草原诸部,这部份需要重点巩固,包括安西都护府,一系列的举措和人员,几乎耗尽了大唐半数的力量。 此时在东边,所能动用的力量,是有限的。 “陛下命我为平壤道总管,此次率军前来,为的不是百济,而是高句丽。” 刘伯英目光从苏大为到刘仁愿面上扫过。 整个公廨内的空气为之一静。 这个消息对苏大为来说,算不上意外。 但在此时经由刘伯英的口说出,则有别样的意味。 刘仁愿反应极快,向刘伯英拱手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对高句丽用兵了?” 刘伯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其它:“去岁十一月一日,扶余义慈及扶余隆、扶余泰等五十八人被大总管苏定方献俘于东都洛阳则天门。 大总管前后灭三国,都活捉了他们的国王。 朝廷为庆祝攻灭百济,赐天下大酺三日,并加授苏庆节为尚辇奉御。” 这消息现在还没传到百济,以致于在军中的苏庆节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自己阿耶灭百济之功,已经跟着鸡犬升天。 “苏定方战功如此,军中谁不羡慕,现在自英国公李勣以下,人人上表,向陛下献言,愿为先驱对高句丽用兵,以全太宗未竞之功。” 这当然是表面上的一层理由。 更深层的则是,武人们需要军功,军事贵族必须寻找一个又一个的新目标去征服。 否则,养兵有什么用? 这些军中勋贵岂不是被边缘化? 至少在这个阶段,大唐的国策,还是积极向外扩张的。 也怪苏定方灭百济太过迅速,让李治心下认为,自己的确是找到了灭高句丽的正确打开方式。 太宗时期,虽然也曾启用张亮为水军都督,水陆并进去征讨高句丽。 但那时大唐水师的力量还是太弱,并没有真正形成跨海大量投送兵力的能力。 但是到了李治这个时期,大唐水师已成。 灭百济便是明证。 此外,占有了百济,便能从前后两个方向,去夹击高句丽。 这正像大汉与匈奴人争河西走廊一样。 “张掖”,张帝国之臂,断去敌人的臂膀,让帝国有能力伸出手,从敌人的弱点给予痛击。 征服百济的意义正在于此。 受到吞并百济的鼓舞,李治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灭掉高句丽,祭拜太庙,以告慰太宗皇帝了。 “总之,征高句丽已经提上日程。 具体的方略,要等陛下进一步的诏令,我等只用奉命行事便好。” 刘伯英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又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而苏大为,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历史上,显庆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李治任命契苾何力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率兵分道进击高句丽。 龙朔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又以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进军平壤。 五月二日,唐军作战部署发生重大变化,朝廷改命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大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大总管、同中书门下三品任雅相为浿江道大总管,统率大军及诸胡兵“水陆分道并进”,以讨伐高句丽。 平壤即高句丽都城。 大唐此番布置,与征百济时所动用的力量,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从始至终,在李治眼里,只有高句丽才称得上是大唐的敌人。 百济,只不过是不听话的属国,不遵天可汗之命,所以略施惩戒。 现在,在惩罚过百济后,大唐终于要对高句丽动手了。 李治很急,欲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次战争,他几乎集齐了大唐现在所有能动用的能将、名将,光是大总管便任命了五位。 征百济时,只任命苏定方一人为神丘道大总管。 这个重视程度,对比十分明显。 正因为李治的战略重心已经转移到高句丽上,百济在大唐军事版图上的地位,就便得有些鸡肋。 既需要借助百济的地利,为征高句丽提供辅助之力。 又不想也不能,投入太多的精力在百济本土上。 是以,李治对百济的配置,就有着他的考量和安排。 此时征高句丽为第一要务,不可能再另任大将,另投入大量军力在百济了。 刘伯英这支万人上下的军马,既是龙朔元年大唐对百济的第一批援军,也可能是最后一批。 自己手里掌握督察寺情报系统,对百济这种战地,行战时管制,足够稳定局面。 李治唯一担心的,就是过度放权后,怕自己的野心如脱疆的野马。 毕竟监察系统一旦松开控制,是每一个为上者所忌讳的。 奇怪,按李治那个步步算计的性子,为何会命自己为代都督? 此时苏大为心中还存着疑惑。 却见刘伯英向着自己道:“苏代都督,我这里,还有一封陛下给你的信。”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从身上取出一封被木匣封口,施以朱泥印戳的密匣,将其交到苏大为的手上。 “陛下说了,此信只由你一人看,苏都督可查看印信。” 说这话的时候,刘伯英脸上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 一朝天子一朝臣。 像他这种老将,李治会用他,但永远不会像对苏大为这样,引为心腹。 别说刘伯英,就是一旁的刘仁愿同样羡慕。 他的境遇和刘伯英差不多。 看着苏大为验过印信,捏碎泥封,取出里面的密信。 两员老将都自觉的退开一些。 让苏大为独自看皇帝陛下给他的信。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这封由李治亲手写给他的书信,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刘伯英和刘仁愿虽然站远了些,但一直是暗中观察着苏大为脸上的表情。 如果李治是用勉强和亲近的用语,那苏大为的表情一定是十分振奋和鼓舞。 如果李治用的是严厉,命令的语气,苏大为的表情一定是凛然,是谨慎。 可是现在,苏大为的表情却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 而是一种似苦恼,似释然,又像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这让刘仁愿和刘伯英两员老将,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反推出,李治在这封密信里,到底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给苏大为。 虽然猜不出来,但三人的关系与进公廨前已经改变。 之前,苏大为仅为刘仁愿手下的折冲府都尉。 但现在,他已经受到李治诏书,暂代熊津都督之职。 这样,三人的身份,已经算是同一层级。 总的来说,唐军的军制里,都督府的地位弱于都护府,要受都护府节制。 比如大唐征服高句丽后,在辽东之地建起安东都护府,负责整个辽东的军政大事。 在百济的熊津都督就受其节制。 都督府的职能为: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总判府事。 属于大唐设在百济的管理机构。 如果是在内地,还会任命刺史。 都督府是大唐维持地方势力平衡的裁决机构。 可以总判府事,可以叙功罚过,可以征讨。 这个权力非常之大。 另外,大唐任命的行事总管,主要负责军事征讨,其军事权力是大过于都督的。 都督执掌的主要是地方治安一类的战争。 唐朝的刺史相当于其它朝代的太守,为州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后世的市高官。 这三者侧重各有不同。 现在在百济熊津都督府中,苏大为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 刘伯英为平壤道大总管,负责高句丽方面的攻略。 未来与他一齐行动的,会有浿江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刘伯英、镂方道总管程名振,以及夫馀道行军总管萧嗣业。 至于刘仁愿,身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 嵎夷,古时指山东东部滨海地区。 《尚书·尧典》记载,羲和浴日的汤谷,在一个叫做嵎夷的地方。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 孔安国注云:“东夷之地称嵎夷。” 魏晋时期的扶余在中国史书中被归为《东夷列传》之一员。 所以此嵎夷道行军总管,指的是对百济及高句丽方面的军事。 第二十三、二十四章(二合一) 虽然朝廷任命新罗王金春秋为总管,但这个总管只是虚衔,是一种安抚新罗的荣誉身份。 也是给新罗一个念想,给灭掉百济和高句丽后,分享扶余之地,留下一个想像空间。 真正的唐军行动,还是听命于副总管刘仁愿。 新罗人若想得到好处,自然就得多多用命了。 半岛局势复杂,百济与新罗,皆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三个小部族,马韩、辰韩、弁韩,演化而来。 而其中百济的马韩后来又被扶余吞并,才成立了百济国。 新罗是三韩中的辰韩和弁韩融合而来。 高句丽又是由濊貊、扶余人和汉人为主体,后又吸收一部分靺鞨人、古朝鲜遗民及三韩人。 半岛这三国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局面。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百济这里的叛乱,开春后必须平息,给予征伐高句丽,一个稳定的后方。 第二,可以多多借助新罗人的力量。” 刘伯英在“借助”二字上,略微加重了一点语气。 苏大为与刘仁愿都是心思机敏之人,一听就懂。 新罗虽然是大唐的小帝,大唐虽然是天可汗,是中央之国,是众属国的朝拜的对象。 但大唐绝不是开善堂的,对小国的态度像是驭马。 既用,也防。 维护治下力量平衡,保证大唐的利益是首要的。 所以能借用新罗之力,便多用用。 既让唐军能轻松点,也可以多消耗新罗的国力,防止战后新罗过度膨胀。 所以这句话里面至少有两三层的意思。 需要执掌百济诸事的代都督苏大为,及嵎山道行军副总管刘仁愿去揣摩。 “只要做到以上这两点,便是大功一件。” 刘伯英看了看刘仁愿:“至于具体的方略,陛下许以专断之权。” 专断之权,便是临机决断,全悉自决。 大唐皇帝对大总管等在外作战的将领,一般都是放权,听凭自由发挥。 这种放权,为唐朝早期的军事活动,无数次军事史上的奇迹般的战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只要能胜利,怎样天马行空的脑洞,在大唐这里都是可以的。 但就是有一点,别吃败仗,吃了败绩,那是要追责的。 而现在对刘仁愿和苏大为加上这一句,是进一步解开二将的思想顾忌,命其放手施为。 没办法,现在百济就两万人,其中一万还是准备开春后跟高句丽动手开片的刘伯英军。 这一万人说是援军,但等大唐与高句丽动手后,肯定就是向着高句丽使力去了。 百济这边,这一万人能做的有限。 这就意味着,苏大为和刘仁愿,就算开春后,也要继续面对缺兵少将的局面。 不用新罗人,只怕凭一万多唐军,连泗沘城都出不去。 意识到这一点,刘仁愿和苏大为的脸色都是一黑。 而刘仁愿想得更多一点。 “大总管,这次过来,除了一万兵马,不知粮草辎重几何?” 既然人手不足,陛下不惜许以放权的承诺。 那咱也不能跟陛下谈什么待遇要求,就问问刘伯英大总管,粮草和后勤补给这些带够了吗? 刘伯英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手抚胸前白须,幽幽的道:“前年,薛仁贵和梁建方、契必何力等,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 十二月,薛仁贵又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 苏大为一时迷惑不已,不知刘伯英提起薛仁贵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看到刘仁愿的脸色明显更黑了,用力揪着自己的大胡子,显得有些焦躁。 “去岁,西北的契丹部族反叛,陛下派遣突厥降将阿史德枢宾率军讨伐。 年初的时候,上移驾洛阳。 诏迎岐州法门寺佛骨至东都,入内供养。 武后舍所寝衣帐为舍利造金棺银椁,雕镂穷奇。 国中崇佛之风大盛。” 苏大为渐渐品出一些味道来,忍不住发问:“将军这次带的粮草辎重不多吗?” 刘伯英眯起两眼,扫了他一眼:“兵甲器械管够,至于粮草么,管够一月之数,其余的,就要靠代都督帮我军就地筹集了。”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直接咳嗽起来。 苏大为忍不住道:“大总管这次来,就运了一个月的粮草?这……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代都督,不是两万人一个月的粮草,而是我手下儿郎,一个月的粮草。” 刘伯英慢吞吞的道:“辽东路远,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运粮十斗,到地方后只剩一斗,若是走海路,也会漂没许多。 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就食于敌。 一来可以减少我国的损耗。 二来可以降低百济叛军的作战潜力。” 贼你妈! 如果不是刘伯英和刘仁愿当面,苏大为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什么鬼,还就食于敌。 困在泗沘城的唐军都快没粮草了,新来一万援兵,开春后是要去打高句丽的。 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岂不是还得靠熊津都督府来供养? 这特么简直是坑死人的任务。 咱们的大唐陛下,摆明了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等等,刚才刘伯英提到那番话…… 苏大为醒悟过来。 刘伯英所说那些,一是大唐连连作战,府库消耗甚巨。 再则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现在从李治到武媚,越来越明显表现出对佛教的兴趣。 古代王朝,一但开始崇佛,便是奢靡之风的开始。 苏大为忍不住去想,刘伯英,究竟是从什么角度说这番话,他背后站的人是谁? 算了,这些政治斗争,他既不敢兴趣,也不去理会。 只想做好眼前之事,把百济那些叛军犁庭扫雪。 等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算是真正替李大勇报了仇。 三人又大概谈了一下军务,考虑到刘伯英远道而来,需要休息,未及深谈。 先让刘伯英休整,之后再进一步商谈。 待刘伯英下去,刘仁愿看了一眼苏大为,叹息一声:“人与人,天生就有高下之分。”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苏大为没来得及问,就被刘仁愿挥手往外赶。 “好了,本将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你先去忙你的,回头再说。” “不是啊副总管。” “嗯?” “陛下命我为代总管,以后,这边的都督府临时行辕应该是我……” 刘仁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恼羞成怒之色:“那也待明天再说,你就没有东西要收拾整理吗?回你营里去收拾去。” “是。” 苏大为习惯性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 按理来说,代都督和这副总管,权力应该差不多吧? 不,在这泗沘城,熊津都督府的行在,我的权力应该比老刘还大一些。 算了算了,看来老刘心情不太好,暂时不刺激他了。 过了许久之后,到了自己的军营中,苏大为才从安文生和苏庆节口里听到不一样的解释。 “我们经过开国后的一系列军事调整,目前有折冲府六百余所,这些折冲府,就由左右府左右领,共十六卫掌管。 十六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 除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督京师兵马外其他各卫还兼领关中三百多府府兵。 最高上将军基本不设、以大将军总领诸卫、十六卫每卫长官为赐号将军、下设中郎、中郎将、左右郎将、以及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参军。 每卫维持卫军二万五千至四万人,所领为常备军。” 安文生如数家珍的道:“卫军基层营编制略高于府兵,习惯统称为鹰扬卫,营官上多一级旅帅,长官为鹰扬郎将,品级高于府兵果毅都尉。”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这些是何意?” 苏大为坐于营帐中。 今天因为大唐的援兵和刘伯英来了,刘仁愿难得的为大家放开一些禁令。 许大家今天喝酒。 连菜色都比平时好上许多,至少见到肉了。 至于苏大为这里,平时可以借巡逻之机,偷着打些猎物,肉食倒是不缺。 可惜平时不许喝酒。 今天得了刘仁愿之令,大家算是可以放开一些。 酒在桌上摆着,篝火在中间烧着。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周良、娄师德、王孝杰、崔器以及黑齿常平、黑齿常之、聂苏都围坐在营帐里,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这次的事。 因为刘仁愿说了明天再搬出都督府行辕,所以苏大为此时代都督之事,还没传开。 明天等都收拾妥当,应该会有一个简单的任命,说不定还要向泗沘城所有唐军训话。 再之后,苏大为手里的力量,将会归入熊津都督府,与刘仁愿的兵马分割开。 安文生举起酒杯,两眼微眯,轻轻抿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久违的享受之色。 第二十四章风雪出击 “总算喝上酒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安文生微微一笑:“刘仁愿此前才是左骁卫郎将,级别在骁卫中只算郎将一级,不算高啊。 以前立功许多,但也犯过不少错处,蹉跎至今,他心中立功之心应该是挺急迫的。” 停了一停,安文生放下手里的酒杯,一边慢条斯理的撕扯着烤肉,一边继续道:“刘伯英官阶大于他,在他面前又提起薛仁贵之事。 薛仁贵虽然此前在高句丽时作战不力,但后来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战后他因功拜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 而刘仁愿只是郎将,再上才是将军,呵呵,其意不言自明。” 苏大为慢慢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刘伯英究竟是谁的人?” “自然是陛下的人。” 苏庆节在一旁插话道:“虽然在军中名声不如我阿耶显赫,但每次征高句丽,刘伯英基本都由陛下钦点出战。” “狮子别闹,全大唐有几个人能有你阿耶的威名。” 苏大为摆了摆手,心中想的却是,若不是问一下,还真的被刘伯英的话给绕晕了。 看上去是说陛下好战崇佛,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的深意。 若是当时跟着发发牢骚,岂不是前途堪忧? 刘仁愿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以前在这方面吃过亏吧? 算了,这些政治站队的事,苏大为既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去深入。 他只想利用好手中的权力,将自己的目标完成。 “刘仁愿这个副总管也是憋屈,本来应该可以统兵一两万人。 待完全分兵后,岂不是只有数千兵马。 开春后即将平定百济之乱。 就算我们不动手,那些百济叛军,还有伪王扶余丰那边,也会坐不住,向我们出手。 大战在即,刘仁愿才几千人,如何够用?” “别说他了,我们不也是一样。” “要维持住熊津都督府的治所,还有实行有效管理,光靠手下那几千人可不够。”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苏大为在一旁端着酒,缓缓的喝着,心里想到了许多。 开春后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对了,自己比所有人应该都看得更远。 大皇以为只是对高句丽一场战争。 还有对百济的镇抚。 但,实则有三场,不,甚至是四场。 对百济叛军的剿灭战。 对从对马岛倾巢而来的倭军,在白江口的决战。 灭高句丽之战。 还有,最麻烦的是,与新罗在之后许多年里,对三韩之地的争夺战。 历史上,大唐的一番心血,耗费无数钱粮与将士热血才征服的百济,最终便宜了新罗。 甚至原本高句丽的一些城,也被新罗强占去。 这个看似恭顺的大唐小弟,其实才是辽东战役中,最后的隐藏BOSS。 万万不能疏忽。 苏大为此前其实为此已经做过一些布置。 不过那时他只是做为都察寺在半岛重组情报网,替苏定方的用兵,提供辅助性的帮助。 但现在,这一切的责任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了。 那么对新罗和百济的手段,似乎可以更强势一些。 “阿弥,陛下给你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席间,苏庆酒乘着酒兴,问了一句。 苏大为斜睨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呃,不了。” 苏庆节被他眼神一碰,心头那点酒意,随着一个激灵,醒了大半。 陛下的密信岂能打听,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还好席中都是自己人。 苏庆节忙借着喝酒掩饰过去。 苏大为心中则是想起李治信里对自己提到的那句话“许卿便宜行事,望卿察之,莫负朕望。” 李治,这次给的权力还真是超乎想像啊。 居然说出这么热乎肉麻的话。 是媚娘姐吹的枕头风吗? “便宜行事”。 这四个字,令苏大为的心里,忽然变得火热起来。 他的目光透过升腾的橙色篝火,远望东边。 在那个方向,跨过辽阔大海,越过对马海峡,便是倭国的九州岛。 如果这次倭人足够作死,凭着李治给的这四个字,是否去倭国扫荡一番? 倭国的金银矿藏,似乎颇丰。 自从大唐的援军到达,已经过去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泗沘城的唐军经过了一系列动荡与调整。 终于重新稳定下来。 苏大为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所部从刘仁愿手下独立出去,等于开府建衙,所有的班底和人手,由苏大为一手抽调和搭建。 而刘仁愿,虽然百般不爽,但最终也只得认了。 他和苏大为没仇,之前相处还颇为融洽。 可惜,以后大家各自负责一方面,皆为百济战区的方面大将。 各有各的任务在身。 再聚时,应该不会像以前那般自在了。 另外刘伯英则是回到海船上,偶尔也会派兵沿熊津江入泗沘城,让船上的卫兵在城中轮休。 还有就是帮助城中唐军传递消息,或者运送一批物质。 困难还是有的。 泗沘城中唐军粮仓里的粮食,已经日益见底了。 时间是龙朔元年正月底。 夜色深沉。 凌厉的海风吹过半岛,大雪纷飞。 这应该是立春后百济最后一场雪了。 气温一下子降到冰点。 俗称的倒春寒。 故百济国王都泗沘城,在深沉的夜色中,在风雪之中,位于北边的城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 一支全身黑衣的唐军,悄然出城。 从第一骑出城,到最后一骑,足足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看他们的马与兵器,衣甲形制,与普通的唐军不同。 如果有泗沘城内的唐军自然会认得。 这些装束,是新成立的熊津都督府,代都督苏大为的下属。 这是苏大为担任代都督以来,第一次行动。 很可能,也是唐军战略收缩后,最重要的一次行动。 骑兵出城,向着北境而动。 同一时间,沉寂靠在海港的大唐水师,大船悄悄起锚,向着北方仁川港的方向,悄然驶出。 骑兵一路向北,冒着风雪酷寒,前行了大约两个时辰,然后钻入道旁的山林。 林中生起若有若无的火光。 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人的踪迹。 林间,被人劈开杂草,腾出一片空地,唐军将战马牵于避风之处,细心的喂以豆料,给马休息。 除了有人料理战马,还有人升起篝火,给卫兵轮流暖身。 最中间的一堆篝火,以苏大为为首。 身边站着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南九郎等将领。 如今苏大为麾下,一共有四千八百卫士,将原本的折冲府一分为六。 苏大为代熊津都督,下面设四折冲府。 每折冲府按下府制,八百人。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六人统领。 此次苏大为出城,共带了三个折冲府的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 剩下的三人,留守熊津都督府。 苏大为出城,留守者,以苏庆节为首。 另外聂苏也被他留在泗沘城,帮苏庆节守住局面。 百济不太平。 开春以来,周留城那边已经陆续派出几波人马试探。 虽然都被唐军击破。 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叛军不缺人,一些小的损伤,对他们不伤筋骨。 而唐军缺粮。 寒风凛冽,吹动着树林里的枝叶呼啸动摇。 篝火的火焰,随着从树枝透进来的寒风不停的闪烁。 苏大为站在火前,借着火光,在摊开的地图上仔细搜索着。 看了片刻后,他在地图上用食指虚画了条线:“从这里,到北境,还需多久?” “快的话,明晚。” 黑齿常之道。 此次行动,苏大为特意点了黑齿常之。 一来因为黑齿常之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环境。 二来,也是让黑齿常之尽快融入唐军。 数月来的心血,终于看到了成效。 黑齿常之现在对唐军及苏大为,已经不再排斥,在苏大为出任熊津府代都督后,黑齿常之终于表示愿意归顺。 此事,令苏大为十分欣喜。 当时就定下黑齿常之领一折冲府的兵马。 有了黑齿常之的投效,他对解决百济之事,信心又多了几分。 目前在百济旧土上,除了在周留城的扶余丰。 闹得最凶的便是前百济郡将,沙吒相如。 在黄山附近,打着替阶伯报仇的名号,拥兵号称十万。 也幸亏苏大为此前俘获了黑齿常之,不然此时的百济叛军会更加凶悍。 “再次重申一下此次行动的目地,沿着延平道向北,一百五十里处是寂北城,我们到达这里可以诈开城门,然后取得补给。 接下来,再前进五十里,到高句丽买召忽。” 苏大为收起地图,环视左右道:“据情报,那里有大量粮草聚集。 我们此行,一为搜集粮草,二为探听高句丽虚实。 若事有不谐,宁可将粮草全部烧光,绝不给高句丽人留下一粒粮食。” 第二十五章 寄北城 苏大为坐上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之位,首当其冲的,便是要解决唐军缺粮问题。 百济虽经历战乱,但粮草还是有的。 主要集中在地方地主和贵族手中。 此前,扶余丰的叛军已以借着王族的名义,在地方上搜刮了一番。 除此之外,在黄山举旗叛乱的沙吒相如部,则是另一种风格,凡是没有向扶余丰献上粮草的城镇,必会经历沙喀相如军的劫掠。 其结果,是短时间内,就替扶余丰聚集到了颇为可观的粮草。 此举大大出乎唐军的意料。 没想到扶余丰龟缩在周留城,依旧能发挥这么大的影响力。 能筹集到粮草,对唐军就会形成足够的威胁。 时间不断向前推进。 盘绕在泗沘城与周留城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越发明显。 大战将起,唐军必须设法积攒足够的粮草以应对消耗。 此外,还有另一条消息令苏大为和刘仁愿等将忧心仲仲。 在百济北境,与高句丽交界处,据都察寺细作回报的消息,高句丽在边境开始结集粮草和军械辎重。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很有可能,在春季战略开始的时候,泗沘城面对的,将不止是多达数十万的百济叛军。 恐怕还会面临高句丽精锐的突袭。 经过多次作战会议后,苏大为决定,趁大战未起,趁着春季最后一次寒夜,率军突袭高句丽在仁川,也就是买召忽城集结的军需物资和粮草,削弱高句丽的力量。 以保证唐军在北境一线的战略安全。 等到辽东方向,唐军动手,在泗沘城的这批唐军,压力也会大为减轻。 当然,其中还涉及到对新罗兵马的利用。 但这件事此时还在秘密中,只会在最后时刻,才通知新罗。 这是因为苏大为对新罗人天然的不信任,防着一手。 休息半个时辰后,唐军两千余人再次上路。 苏大为和黑齿常之奔驰在骑兵的最前列。 “能认清路吗?” 苏大为骑在马上,向身侧的黑齿常之发问。 “大雪阻挡,有些麻烦,不过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不会认错。” 黑齿常之肯定的道。 他当时驻守的郡,便是北地郡。 时常在北境与白江等城镇练兵。 所以虽然风雪很大,也能勉强认出道路。 “都督为何选在大雪之夜行动?” 黑齿常之向身边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从他的视线看,雪光反射着莹白,令视界十分清晰。 苏大为的皮肤接近古铜色,这半年来在百济被风霜侵蚀,明显比刚来时黝黑了许多。 不过苏大为的一双眼睛依旧深邃而沉静,面容坚毅。 从那双黑沉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透着一往无前之意。 黑齿常之有时会在心里忍不住想,就是这个年青人与自己交手,并且在兵法上胜自己一筹。 这些年,自己没佩服过任何人,但眼前的苏大为却算是一个。 风雪如刀。 苏大为的声音,从飞掠过的莹白霜雪中透出来。 “常之应该听说过我师父,苏定方将军风雪袭突厥可汗王帐的事,咱们不过是沿用故智罢了。” 黑齿常之心里对此事十分清楚。 思路跟着想到大唐名将苏定方身上。 据苏大为说,苏定方传了他兵法。 也难怪苏大为如此厉害。 真不知,那位大唐的军神苏定方,在兵法造诣上,又高深到何种程度。 黑齿常之,对此心生向往。 “对了常之,我们此次要突袭百济人的城镇,你会不会有些不适?” “并没有。” 黑齿常之面色平静。 说话的同时,嘴里被灌进一大口风雪。 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把遮面的围脖和头盔上护面的挡板升高一些,只露出一条缝隙视物。 这才继续道:“最近各地的情报我也在看,这些人嘴里打着复国的旗号,但所做所为,却是在自掘其根。 再说百济王族都去大唐做安乐翁了,一个倭人扶持的傀儡王子,又如何做百济之主。 破灭的镜子不可再圆,我倒宁可大唐可以收复百济,施以王道。 相信,对百济百姓,会更有利。” 苏大为点点头,目露一丝欣慰。 不枉自己一番心血。 总算打消了黑齿常之心里那一丝顾虑。 这个回答,他很满意。 其实从根本上说,黑齿氏,乃是百济门阀大地主。 在过去,以黑齿家为代表的地主门阀阶层与百济王是站在同样的利益上。 自然要尽力维护百济王族的法统。 可是近来,随着扶余丰入驻周留城,自号复国的叛军,对周边地方的所做所为,只能用杀鸡取卵来形容。 虽然短时间内,替叛军募集到了粮草。 但却大量侵害地方门阀贵族的利益。 甚至被连累破家灭门的不在少数。 而通过与苏大为等唐将在一起的耳濡目染,还有在苏大为身边,看着苏大为所颁布的一系列举措。 黑齿常之相信,如果大唐接手百济,不会去动那些地方势力,而是会维持原状。 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也实在没有那么多人力,派那么空降官员来管理百济。 最终除了上层王族的变动,中下层,依旧会维持原状。 百济世家贵族和大地主的利益,可以保全。 这是深层次的原因。 若只是换头顶上的主子,大家官照做,家族继续传承,似乎…… 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只用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解除道义上的负担。 从苏大为做上大唐熊津都督府代都督,并且得到大唐皇帝陛下亲自写下的密信后,黑齿常之心里最后一丝顾虑打消。 苏大为简在帝心,看来,若跟着此人,可以保全自身和家族。 甚至有机会更进一步。 苏大为如此年轻,便成为了一方封疆大吏,虽然现下是暂代,可谁知它日会不会做成真的都督,甚至更高的位置。 跟着他建功立业,多立军功,谋求更大的发展。 这是黑齿常之心中的一丝野心。 擅长兵法,有着名将之姿,谁不想有一个展露平生所学的平台。 经过短暂的交流后,苏大为与黑齿常之再没有说话,大家低头只顾赶路。 天明之后,苏大为他们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整,继续赶路。 两千余唐军,在白天的行动慢了许多。 因为天明时,除了经过旷野,通往北境沿途会有数座大小城镇。 若是绕开,会令时间大大拉长。 若是直接通过,又会有暴露的嫌疑。 不过苏大为和黑齿常之对此都早有准备,他们从随行的包裹里,取出一些装束换上。 那些是他们前段时间,击破扶余丰派出的试探部队后,截留的一些武器和装备。 五花八门,看着十分醒目。 换装后,唐军按着正常速度,大摇大摆的经过这些城镇。 结果因为表现太淡定,不但没有受到怀疑,甚至还有一些城镇主动派使者前来询问,甚至有城镇为其提供了一批饮食和马草。 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在第二天黎明的时候,赶到了中途第一个重大的城镇节点。 寂北城。 过了寂北,再过五十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高句丽买召忽。 也就是后世的仁川港。 在这两者中间,再没有任何城镇,只有旷野。 一方面,是因为两国曾在边境交过手,曾经有数次大战。 边境就成了坚壁清野之地。 空旷的郊野,也是一个战略缓冲带。 同时也意味着,唐军在这最后五里十前,只有寂北城这一个补给点。 为了出击速度,唐军出来时,只带了一日的干粮。 如果没有补给,等到了地方,人马皆会战力大损。 所以寂北城,必须进。 必须获得补给。 黑齿常之带着唐军,走向寂北城的城门。 远远看到这支军队,寂北城的城防卫兵,便已经警惕起来。 敲响了铜锣,升起了吊桥。 这是最紧张的时刻。 若是成功诈开城门,唐军将进入寂北,好酒热菜,饱餐一顿,休整半日,再做最后的冲刺。 若是不能进去,只怕就麻烦了。 天寒地冻,饿着肚子,如何作战? 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两千余唐军,在距离寂北城一箭之地停下。 再近了,只怕城头就会射箭下来。 按规矩,大军离城只能这么近,然后派使者上前通话。 唐军这边,苏大为目送着黑齿常之,带着几名投降过来的百济兵,骑马出阵,向着寂北城驰去。 第二十六章 突然遭遇 守卫故百济寂北城的人,名孙元谋。 其祖上是从辽东逃难至此的汉人,在百济落户已经超过三代,长达六十年。 据孙氏自己说,他家祖上原为旧隋将军,隋朝末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中原混乱,天下英雄揭竿而起。 孙氏为避祸而来。 总之孙氏本为外来之将,但三代人都为百济效命,在孙元谋这一代,终于获得百济的信任,积功至城主一职。 在苏定方率大唐主力,水陆并进,半月内击破泗沘城,吞并百济后,许多城池望风而降。 这孙元谋祖上本为中原汉人,没想到别的城都降了,它却屹立如故。 甚至当时扶余义慈和道琛都逃亡至北境,得到寂北城的收留。 只是后来随着扶余义慈向苏定方投降,寂北城迫于大势,不得已才表示归顺大唐。 可等苏定方率军退走,寂北城这里,又是第一个砍了唐使,并诱骗驻守寂北的一队唐军,大约百人。 先以酒灌之,趁醉将这些唐军悉数斩杀,人头于城外垒成小型的京观,以示与大唐誓不两立。 黑齿常之带着人,来到寂北城的护城河前,看着前方城门脚下,那一堆早已高度腐烂,甚至露出白骨的骷髅,心情颇有些复杂。 但他是聪明人,很快调整好内心情绪。 以大唐之之强,若垂天之云,如鲲鹏万里。 在寂北城损失的这点人不算什么。 以自己亲眼所见,苏大为、刘仁愿、刘伯英等,都是一时良将。 而身边娄师德、王孝杰、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等人,都气度不凡,有名将的潜力。 大唐之人如此,小小的百济,如果一味去抵抗,那是以卵击石。 扶余义慈等自己都投降大唐了,难道指望百姓与唐顽抗到底,玉石俱焚吗? 大唐本身就是天下的文明中心,是儒的发源地。 半岛文化都受其影响。 被一个更先进的文明兼并,对半岛来说,是更光明的前景,而不是破坏。 原本大唐收百济做属国,只要百济承认其天可汗的地位,安心遵守朝贡体系即可。 结果因为扶余义慈的短视,无数次触怒大唐,不听天可汗之劝,致有今日之祸。 最可恶的,便是那道琛,还有扶余福信。 他们俩一个仗着和高句丽的关系,一个仗着倭国关系,自以为能挑衅大唐,简直是不自量力。 黑齿常之带着四名亲兵来到寂北城下,隔河与城头守将喊话。 守在城头的,自然不是孙元谋本人,而是他手下大将。 一个长得豹头环眼,身材高大,面容沉毅的守将立于城头,在城兵的拱卫下,以扶余语向黑齿常之喝问。 “你是谁?来寂北城做什么?” “我是黑齿家的黑齿常之,奉王命前往高句丽。” “你奉的王命,是哪个王?” “自然是扶余丰王。” “王现在何处?” “在周留城。” “何时去的?” “上月。” 一问一答,很快便打消了城头守将的疑虑。 一来口音对,黑齿常之是本地人,口音带着百济国上层贵族的语调,一些贵族专用字词,做不得假。 城头的守将过去接待过不少大人物,之前还接待过扶余义慈和道琛,自然清楚这些。 一听黑齿常之的口音便信了六七分。 再则内容对。 许多埋坑的问题,黑齿常之都一口说出来,丝毫不差,这绝不是外人可以假冒的。 因此守城的城将令人放下吊桥,又令一队兵出城,帮忙架设浮桥。 原本护城河上有桥,在战事起后,为了安全已经被焚毁了。 现在城内往来,都通过浮桥过河。 守城的城将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堂堂百济国的贵族官员,达率黑齿氏会投靠了大唐。 以黑齿常之的身份和见识,要想忽悠一个小小的城将,简直是手到擒来。 唐军沿着浮桥,两千余人都过了护城河。 在跟着黑齿常之要进寂北城时,突然出了点意外。 城头那位守将,不知是哪根筋不对,说不能让这么多外军进来,只许少部份人进城,大部必须留在城外。 寂北城可以提供粮草和热汤。 黑齿常之目光投向苏大为。 见骑在马上的苏大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黑齿常之转头向城头的守将道:“那就如此吧。” 黑齿常之是明面上,这支“百济义军”的领袖。 而苏大为是实际上真正的首领。 幸好黑齿常之本身即为大将,而且生性沉毅,遇到突发事件,也能举止从容有度,毫不慌张。 当下,从两千余唐军中,挑选了两百人要进城。 结果守将还是说太多,黑齿常之作色发怒,这才勉强答应进来百五十人。 吩咐剩下的唐军就在城脚下安心驻守,等待食物。 黑齿常之连同苏大为、安文生一同入城。 娄师德和王孝杰则留在城外,管理那两千余唐军,准备应付各种状况。 进城时,还好没限制众人骑马。 开城的城兵还向黑齿常之陪笑道:“几位将军来得可真巧。” “怎么?” “沙吒将军的使者不久前刚到,正说起王的事,你们见面,必然更加欢喜。” 黑齿常之微微一怔。 沙吒,莫不是沙吒相如? 他对此人并不陌生。 原本他驻守北地郡,他为郡将,沙吒相如为其副手。 后来沙吒相如调去了东边边境,归入阶伯手下,参与对新罗的战争。 两人之间,有数年未见。 但是当日在追逐苏大为一行人的时候,黑齿常之秘密联络阶伯,通过的,便是沙吒相如这层关系。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算沙吒相如派人联系寂北城,多半也是为了叛乱之事。 而且沙吒相如不可能亲自来。 寂北城里,认识自己的人可能有,但知道自己后来遭遇,知道自己投靠唐军的,应该一个也没有。 他心境镇定而强大,稍微想清其中的关节,微笑点头道:“沙吒原来做过我的副手,现在没想到已经做出这么大的事业,真是令人钦佩。” 苏大为与安文生好像黑齿常之的副将一样,跟在他身侧。 一百五十名唐军,以五十人为一队,分为三队,跟在三人身后。 此时经过半年的学习,两人听扶余话已无障碍,只是说扶余语时,口音还是听得出细微差别。 苏大为听到黑齿常之说的,心中暗想:原本历史上,你和沙吒相如皆拥兵反叛,而且颇懂兵法,给唐军制造了不少麻烦。 好在本将提前布局,把你给挖过来了。 不过沙咤相如据说也很有两下子,要是把此人也能招揽过来,自己一次收两员百济名将,倒也算一段佳话。 据后世考证,沙吒相如后来也归降了大唐,在武则天朝时崭露头角。 不过当时他已改名叫沙吒忠义。 那些都是后话。 现在寂北城,苏大为他们还是弱势一方,必须步步小心。 以获得补给和情报为上。 城卫这边,带着黑齿常之和苏大为他们,来到城北的一处宅子,表示他们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会禀明城主孙元谋,城主可能会亲自过来。 城外士卒补给的事不用担心,自会有人去做。 黑齿常之一边点头,一边暗自从他嘴里套话。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从前方街角行来一队人马。 带头的人,身穿鱼鳞甲,看上去是唐军的装扮。 黑齿常之反应极快,面色一变,伸手拔刀道:“唐将怎么会在这里?孙元谋反了?” “将军息怒!” 城卫负责接待的人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沙吒将军的使者,他们身上穿的,是从唐人手里缴获的衣甲兵器。 唐甲坚韧,唐刀锋利,都是趁手的好兵器。” 黑齿常之面露惊疑之色,回头向身边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好嘛,这事闹的。 唐军装扮成百济叛军。 而真正的叛军却一身唐甲。 真邪,假邪? 苏大为略一思索,哈哈一笑,以唐语道:“假做真时,真亦假,达率看我这番唐语学得不错吧?” 黑齿常之目光微闪,心中佩服苏大为的大胆。 一旁的寂北城卫,也向苏大为投来佩服的目光:“这位将军唐语说得真好,我都听不出差别来。” 心下暗自抹汗,幸亏这边人会打圆场,不然就尴尬了。 他却不知,在他面前的,并非是扶余人,而是真正的大唐将军。 来的那队沙吒相如的使者,刚好也是百余人。 也不知是真的这么巧,还是寂北城这边故意派他们前来试探。 为首一员大将,穿着唐人的鱼鳞甲。 面孔金黄。 也不知是肤色如此,而被衣甲的光芒映照的。 他的双眼如牛般圆瞪。 下颔生着乱戟一样的黑须。 头上没戴头盔,蓬乱的发鬓在头顶束起,用一枚木枝穿过。 腰上佩的刀,看上去也是唐军形制。 跟在他身后的百余人,衣着五颜六色。 有唐人的制式,也有百济人的,甚至新罗人和高句丽人的。 黑齿常之面带警惕,向身边城卫喝问:“他们真的是沙吒相如的人?” “真的,真的。” 便在这时,来者已骑马至二十步外。 马上叛军向黑齿常之上下打量,面露狐疑之色。 突然,此人开口道:“我听说黑齿常之被唐人抓去了,你究竟是谁?” 气氛,陡然紧张。 唐将中许多人,下意识按住腰刀。 第二十七章 临敌反应 现场充满了剑拔弩张之气。 城中的卫兵,看看黑齿常之,再看看沙吒相如的使者,突然反应过来,撤后几步,警惕的看着这两支人马。 这两边,必有一真一假。 如果沙吒相如的使者说的是真的,那眼前的黑齿常之岂不是…… 城卫有人吹响了铜哨。 陆续有城兵拿着武器从城下的城洞冲了出来,从城门到城杯,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 更远处,城中铜锣敲响,有大批马步兵从别的街道向城北赶来。 这些人是孙元谋手下精锐,只是距离更远,会在城卫兵之后赶到。 场面一时僵在当场。 苏大为目视黑齿常之。 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可能导致此次行动的失败。 机会只有一次。 安文生的眉头微动,转脸看向苏大为。 从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双眼微眯,细缝间,隐透冰冷杀意。 若是不可为,便要准备杀出城去。 苏大为微微摇头。 这次行动,是苏大为自己做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以来,第一次出击。 若是在这里失败,还如何镇抚百济,如何让手下人心服? 为了心中的目标,苏大为等得起,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可以忍到最后一刻。 现在的问题是,黑齿常之打算如何应对? 进城的这一百五十名唐军,能否和苏大为一样沉得住气? 啪! 黑齿常之在马上一扬手,马鞭挥出,在空气里发出清脆响声。 这一鞭虽然抽在空气里,但却像抽在对方的脸上。 “便是沙吒相如在我面前,也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东西?” 那名叛军使者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厉声喝道:“胡言乱语,我家将军乃阶伯副手,是万军中杀出来的,他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七年前,沙咤相如为我副手。 四年前,沙吒相如在阶伯手下,参与边境对新罗的战争。 可知东线边境与新罗最后那一战,阶伯身陨,当时沙咤相如和我都在战场上。 他与我是过命的交情,你连这都不知道? 你究竟不是不是沙咤相如派来的?” 被黑齿常之气势汹汹的这么一喝,那队叛军一时有些慌乱。 黑齿常之眼角余光看了身侧的苏大为一眼。 只见他微不可见的做了个手掌下切的动作。 黑齿常之暗中把牙一咬。 猛一夹马腹,战马冲出。 这一下变出突然,谁也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发生。 二十步对战马来说,只是一下纵跃。 当先那名叛军首领脸现惊恐,张嘴欲喊,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一颗头颅被黑齿常之挥刀斩下。 顺手一抄,抓住发髻提在手里。 黑齿常之左手举起叛将头颅,右手握着滴血的弯刀,足踩马蹬高高立起,。 中厉声道:“此人来路不明,意图挑衅我与沙吒相如的,必是唐军细作!” 无头的尸体颈血狂喷,浇了身后叛军一身血渍淋漓。 尸体缓缓坠落马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时,只听唐军中安文生高呼一声:“这些人定是唐军假扮的,杀!” “杀!” 一百五十名唐军如猛虎出闸,凶悍无比的扑向眼前的叛军。 叛军本来人数就略少于唐军,又眼见主将被斩杀,胆气已泄。 这一番斩杀,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一百余叛军,尽被斩杀当场。 空气里,充满着刺鼻的血腥气鼻。 血染长街。 寂北城的城主孙元谋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烈的景像—— 地面,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还有无主的战马,唏咴悲嘶着四处乱跑,被那队新来军队,收拢了大半。 孙元谋的目光从地上扫过,又扫过自己的城卫兵。 这些城卫平时看着还有些胆气。 但此时,一个个都龟缩在道旁,不敢前进一步。 说实话,动手的这伙人,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连孙元谋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受不了那股粘稠腥臭的血腥味。 这伙新来的,看起来不是善茬,居然能不动声色的干掉这么多人。 孙元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从现场,看出几件事。 首先,这伙人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居然在寂北城就动手。 其次,这些人必然是久经战阵的军中好手,说不准还真是扶余丰的人,普通义军,绝对没有这样的杀气。 最后,最让孙元谋感到愤怒的是,自己平日里花了不少钱训练出来的城卫兵,在这伙悍兵面前,一个个吓得跟龟孙子似的,居然不敢向前。 孙元谋对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扶余丰,并无太多敬畏之心。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百济人中,并无声望。 所以想做待代而沽。 无论是唐军胜利,又或者是沙吒相如的义军,还是扶余丰的复国军,无论是谁都好。 来了他都好好招待,拍着胸脯表示忠心不二。 但心里,他自有主张。 百济现在乱成这样,谁知未来如何。 在乱世之中,还是保全自身为上。 他唯一要投靠的,只有赢家。 只要跟对了人,不但富贵能保全,说不定未来还能更进一步。 当然,这一切都是孙元谋内心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义薄云天,对百济忠心耿耿的模样,也是很辛苦的。 如果是一个正常有血性的将军,见到有人在自己的地盘如此撒野,必然会震怒,甚至做出强烈的报复。 但孙元谋心中虽怒,面子上却仍挤出一丝笑容:“贵军远道而来,怎么一来就这么大的气,沾得一手血,多不吉利。” 一边说着,一边向身边的城卫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几个,还不多谢人家不杀之恩?” 熟悉孙元谋性格的城卫守将,卟嗵一声跪下,向孙元谋重重叩头:“城主,属下,属下有罪。” 其余在场的城兵,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孙元谋眯起眼睛,脸上仍带着笑容:“哦?你何罪之有?” “属下未能维持好两家使者,以致沙吒相如的使者被丰王子使者斩杀殆尽,属下有罪!” 城卫将领太了解孙元谋的性格了。 其人口蜜腹剑,堪比蝮蛇。 他现在笑容越灿烂,自己就越危险。 只求他看在自己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呵呵,你跟了我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恼,如今虽然犯错,但我仍念着你过去的好。” 孙元谋挥了挥手:“就赏他个全尸吧。” 早有城主府的禁卫上来,将城卫将领按住,在对方惨叫声里,一刀袅首。 城卫禁军涌出,将现场的数十名城卫兵,一一压制跪下,排队斩首。 现场,血腥气味越发浓郁了。 孙元谋从袖里掏出丝帕,略有些嫌恶的在鼻尖下擦拭了一下。 丝帕是他昨夜新收入房的一个新罗少女送的。 上面的香味,令他心头的恶感稍微冲淡一些。 做完这一切,孙元谋才不紧不慢的,在城主府禁军的拱卫下,向着前方扶余丰的使者走近。 身为寄北城的城主,孙元谋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 这马,是高句丽人送的。 孙元谋爱其神骏,欣然笑纳。 若是高句丽出的价码高些,投靠高句丽,他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最近听说扶余丰在道琛的帮脸下,已经在周留城站稳了脚跟。 开春以后,占据周留城的扶余丰与占住泗沘的唐军必有一战。 这一战,大概能决定百济的未来走向。 所以孙元谋现在不急着表态,对哪一方都不得罪。 他还想再看看。 聪明的政治家,绝不能让人看透自己的底牌。 但若是被人骑到头上也不发作,未免又嫌太软弱可欺。 孙元谋极擅长政治层面的权谋。 刚才,他已经通过斩杀城卫兵,来展现自己的铁血一面。 你看,我对自己人都这么狠,我可不是个善茬。 你们这些客军,也要给我留点面子,否则逼急了我连自己人都杀的。 一直骑马来到黑齿常之面前,孙元谋眼露惊异之色,在马上向黑齿常之微微欠身行礼道:“听到手下人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达率。” 孙元谋曾与黑齿常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黑齿常之,他才会亲自走这一趟。 毕竟,百济国体尚在时,黑齿常之就是朝中二品,不容小视。 如果未来百济真的复国成功,黑齿常之在其中,也必然会有一席之地。 连当年跟过黑齿常之的沙吒相如,现在都混得风声水起。 像黑齿常之这样的百济名将,若是不建一番功业,才是奇怪的事。 “孙城主一向安好。” “达率,你这是……” 孙元谋向着四周一指:“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啊?” 说着,他大笑起来。 想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去引。 但接下来的走向,则完全出乎孙元谋的意外。 自黑齿常之身后,骑马出来一位又白又胖的大汉。 看着模样倒是文质彬彬的,但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就像是屠夫在屠场里选猪一般。 孙元谋对这种眼神极为敏感。 那便是,敌意。 眉头一跳,他嘴里道:“这人是谁?达率,不是听说你失陷于唐军手里,你现在在这里,莫非……” 没等他的话说完,骑马立于黑齿常之身侧的安文生猛地动了。 他的人从马背上离鞍飞起,如一只大鸟,从空中扑向孙元谋。 孙元谋过去也曾是弓马娴熟。 但这次他刚把刀抽出半寸,便被一只温柔胖大的手轻轻一推,还刀入鞘。 还没来得及大喊,只觉得喉头一紧。 那白胖子两根手指已经搭在自己的喉咙上,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黑齿常之厉声喝道:“奉扶余丰王之命,孙元谋私下勾结叛军沙吒相如,不尊王命,有通敌卖国之嫌,即刻削去寂北城城主之职,押回周留城,等候丰王发落。” 第二十八章 仁川 孙元谋被安文生制住,喉头被锁,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近乎绝望的看向自己苦心打造的城主禁军。 老天证明,他虽然贪,但对手下这支军队,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不但酒肉管够,所有的一切具装、兵器,都给的是最好的。 就指望这些人替他卖命,怎能不用心笼络。 城卫禁军乃是孙元谋嫡系中的嫡系,一共有两千人。 人数虽少,但占着寂北城的地利守城。 再加上城中还两三千城卫兵,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发动城中青壮,极端情况下,还能发动老幼妇孺。 无论任何一方想要吞并寂北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道琛想要北上,又或者高句丽人要南下,都需要笼络好孙元谋。 令他左右逢源。 他从来没想过,扶余丰居然会如此大胆,会不惜风险,发动这样一场决然的“斩首”行动。 正因为没料到,孙元谋并没有防备。 这次赶过来,以为处理的是一场治安事件。 身边就带了六百城主府禁军。 就算只有六百人,人数也远超过黑齿常之带来的人。 孙元谋的心里,还藏有一丝希望。 城主府禁卫,也没有辜负他平日的笼络。 一声怒吼,这些禁军向着安文生冲上来,想要抢回孙元谋。 骑马在后方的苏大为指了指这伙禁卫。 黑齿常之微微点头,手中提起铁枪,厉喝声中,策马向前,一马当先,将冲在最前的城主府禁军将领刺于马下。 紧随在黑齿常之身后的,是以五人为一组的唐军松散阵型。 五人一组,五十人为一个小阵型。 三个小阵,以品字型迎上城主府的人。 战马奔腾,只是一轮冲刷,城主府的禁卫便坠落了三分之一的人。 就像是被梳子梳过一遍。 看到这一幕,孙元谋怒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大为轻轻骑马,走到安文生身边。 “大局定了。” 安文生看看那些城主府的禁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在狭窄的长街地形上,在唐军分进合击的灵活配合上,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呆蠢的笨鹅。 “没见过血的少爷兵。” 这便是安文生的评价。 两番厮杀,对见惯了血战的唐军来说,不过是经历一两场热身,还根本没尽全力。 城主府的六百人,及之前沙吒相如的一百多人的使团,全数被斩杀。 而唐军这一百五十人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区区十一人受伤,无一人阵亡。 唐军之强,与这百济寂北城,完全不在一个级数。 开始苏大为与黑齿常之做过好些个预案,没想到事到临头,统统都没用上。 一战,擒住了寂北城的城主。 剩下的事便好办了。 安文生带着五十人,押着孙元谋去了北城,以孙元谋的小命为威胁,令城兵开门。 原本的城兵被孙元谋刚才立威,自己杀了大半。 剩下的城兵根本没有为孙元谋死节的意志,见孙元谋被抓了,顿时一轰而散。 安文生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城门,放娄师德等守在城外的两千余唐军进城。 这个时候,苏大为已经跟着黑齿常之率一百人冲进了城主府。 控制住了城主府的府库和印信,立刻以刀强令府中文书出具安民告示,盖上印信。 替这次唐军的行动,打上“正义”的认证。 当然,此时仍不说自己唐军的身份,继续诈称是扶余丰的人。 理由就是孙元谋私下勾结外敌,要押回周留城受审。 空出的城主位置,将提拔城中大族,有德之人来担任。 此外,进城的唐军迅速控制了城中的府库,军械还有粮仓。 再以人冒充城主府禁卫,出城前往寂北城在东面的一处军营,诈开营门,故计再施,将这支一千五百人的城兵首领斩杀,控制住了军队。 将这些军人的武器收缴之后,局势才算彻底控明朗。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 黑齿常之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匆匆走入城主府,向站在壁画前欣赏着画作的苏大为拱手道:“都督,属下幸不辱命,寂北城已在我军掌握。” “嗯,这次做得不错。” 苏大为向他勉励道:“常之不愧有大将之才。” “惭愧,此次不过是学的班超故计罢了。” 东汉时期班超投笔从戎,欲效仿西汉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 在鄯善国时,汉使先是受到国王的热情接待,但是后来却突然冷落。 班超打探过后,知道有北匈奴的使者刚好也出使到鄯善,国主对亲近大汉,还是北匈奴举棋不定。 为了绝国主之念,班超鼓动使团,趁夜摸到北匈奴的使馆,将匈奴使者尽数斩杀。 鄯善国王见事已至此,北匈奴人一定不会放过鄯善,只能与大汉交好。 黑齿常之此次的应对,正是借鉴班超之事。 在寂北城城卫难以分辨双方使者真假时,先一步将沙吒相如的使者杀光。 这样一来,寂北城孙元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从开始斩杀沙吒相如使者时,黑齿常之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 虽然,有点对不起老伙计沙吒相如。 但现在各为其主,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 从投名状的角度,苏大为极为满意黑齿常之这次的表现。 不过唐军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在寂北城多留。 在休整了半日后,除了拿了不少城中世家地主们悄悄送上的好处,更是假模假样,任命一位本地世家推出的人选为新城主。 并且将整个寂北城上下官员用暗中行贿的地主们换过一遍。 等结果公布时,得偿所愿的人喜得手舞足蹈,失落的人则捶胸顿足,暗恨自己胆子太小,给得太小,以至失之交臂。 弄了这么一出类似后世拍卖的竞拍活动后,唐军在第二天黎明,全部撤出寂北城,只留下满城大小新晋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除了喊两声扶余丰王子高风亮节,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重要的一个城,扶余丰王子的人只是任命本地官员,居然没派兵监管,这除了做好事不留名,没有任何别的解释。 直到日后,唐军派人接管寂北城时,城里的大小官员,还坚称自己是扶余丰任命的。 要为扶余丰死节的人不在少数。 直到始作俑者黑齿常之亲自出面,事情才算画上句号。 不过寂北城此后多出许多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头,见人就说自己是城中大官,自己花了很多钱买到的官位。 算是苏大为镇抚百济后留下的若干大坑之一。 傍晚的时候,远远看到一条大河蜿蜒而过。 黑齿常之以马鞭指着河水道:“这条,便是汉江。” 仁川,位于汉江下游,距离后世韩国首都汉城,不过二十八公里。 这里已经是高句丽地界。 汉城是高句丽别都,号称三京之一。 三京分别是平壤(长安城)、国内城、汉城。 皆在半岛汉江流域。 沿着汉江往上游走,四百余里外,是高句丽王都平壤。 平壤附近又有大同江。 日后新罗强行驱逐大唐,霸占百济与高句丽部份土地。 大唐因受牵制于西北崛起的吐蕃,不得不与高句丽议和,以大同江为界,划地治之。 苏大为眯起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带着江水湿气的风,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江水特有的,富含生灵之气,与泥土腥气的味道,扑入鼻中。 “到了这里,买召忽已经在望了,我们必须做最后一次休整。” 苏大为点点头:“让众将士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继续赶路。” “这会是一场恶仗的。” 黑齿常之看着远处的江水,喃喃自语:“高句丽人可不好对付。” 苏大为翻身从龙子背上下来,从随军驮马处取来上好豆料,拌着熟鸡蛋,喂给龙子吃。 其余唐军,从都尉到伙长、队正,到小兵,皆是如此。 军人爱马。 马是骑兵的第二生命。 接下来,大家能不能杀开一条血路,除了自己的作战意志,马力,也至关重要。 喂饱爱马,熟悉马性的骑兵们,又纷纷替爱马梳理鬃毛,培养感情,再取来水囊,给马饮饱水。 做完这些,才轮到士兵自己进食。 幸亏之前在寂北城有了充足的缴获。 不但得到粮草马料补给,城主府的精良兵器,衣甲,还有驮马,都得到极大的补充。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几天高强度的赶路,众人都是疲惫不堪。 苏大为随手抓起路边的残雪,往脸上抹了抹。 冰凉刺骨的感觉,令他精神一振。 夜色渐晚,夜风呜咽着吹起。 又是一个夜晚。 寒意降临。 黑夜,行军的人避之不及。 而这样的夜,却是苏大为选定的最佳时间。 战场是敌人的主场。 那么至少,出击的时间,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仗,若是成功,熊津都督府的唐军,在几个月内,都不用担心缺粮问题。 如果失败,除了面临大唐皇帝李治的震怒。 苏大为只怕无法再坐稳代都督的职务。 他后续的计划,都将胎死腹中。 “行不行,就看今晚了。” 苏大为在心里,暗自道。 第二十九章 汉江之畔 汉江水潺潺流淌,在夜里,不知是什么野兽,在江畔边呜鸣。 篝火边,刚从行军帐蓬里钻出的黑齿常之眯起眼睛,看到在江边,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身影,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极其熟悉。 是此次唐军主将,刚刚被大唐皇帝封为百济熊津都督府代都督的苏大为。 他不会认错。 白天军马好不容易寻到船过江,待过江以后,天色全黑下来。 大家商议后,索性在江边扎营,让士卒们充份休息,等到下半夜再行动。 所以,这是离开泗沘城三天以来,头一次这般安静。 听着江水呜鸣,听着军帐中传来军士熟睡的酣声,黑齿常之一时有些茫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自己究竟是百济的将军,还是唐人的将军。 庄公梦蝶? 他有些费解的摇摇头。 从篝火一旁,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低沉男音:“阿弥在那里已经站了大半夜了。” 黑齿常之侧脸过去,这才注意到,在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还盘膝坐着一个白胖子。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是一直坐在这里? 黑齿常之是战场能将,对危机的嗅觉一向敏锐,但是在对方出声前,他一点征兆也没发现。 这令他不禁重新审视起面前的白胖子。 对,他叫安文生。 似乎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为人平时比较低调,看不出什么来。 但他是一个异人。 身手很厉害。 除此之外,此人腹有诗书,见识颇为不凡。 似乎是苏大为身边智囊一般的存在。 黑齿常之就曾见到安文生替苏大为出谋划策。 不过他有点搞不懂这两人的关系。 明明苏大为的官职高,但安文生在苏大为面前,似乎也没太多的忌讳,平时谈笑无忌,就像是寻常的好友。 除了安文生,苏大为身边还有阿史那道真那个突厥将,还有一个叫狮子苏庆节的,也是如此。 大概,因为他们的出身高贵? 安家好像是大唐的将军。 阿史那道真的阿耶是阿史那社尔,是归化大唐的突厥名将。 至于苏庆节,就更厉害了,他的父亲是大唐苏定方。 赫赫有名的灭国军神。 除了这几员将领,苏大为身边还有一些厉害人物,如那个娄师德、王孝杰还有崔器、南九郎等人。 不过他们对苏大为的态度就有下属对上官的恭敬,不似安文生几人这般随意。 这些念头在黑齿常之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的为人沉毅,话语不多。 心里虽跟明镜一样,但却不会轻易吐露心中想法。 正在思索间,就见安文生伸手招了招:“过来聊几句。” 黑齿常之略一犹豫,还是走过去,在安文生身边坐下。 篝火释放出来的温暖,将两人的手掌烤得热烘烘的,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安文生伸出双掌,一边烤着火,一边向黑齿常之道:“阿弥这个人,虽然平时待人很随意,但其实他的心里很刻板的。” “嗯?” “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但有时候他会莫名的对一个人很有好感,引为兄弟。” 黑齿常之看着他,没说话。 安文生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自顾自的道:“我不知阿弥为何会对你另眼相待,不过,我相信他的眼光,这些年几乎从未出错过。” 说着,安文生向黑暗中守在一角的岗哨指了指:“看到那边的人了吗?王孝杰,他是阿弥从行伍中发掘出来的,确实有将才,为人勇毅。” 黑齿常之点点头。 “阿弥既然信任你,我也信你。” 说着,安文生转过脸,狭长的双眼中,神光熠熠的盯住黑齿常之:“接下来的敌人会很强,希望你我同心,共同辅助他,度过眼前难关。” 听到安文生的说话,黑齿常之心中一动:“都督目前有什么为难处吗?” 安文生看了看他:“你应该知道,前任都督王文度的事。” 黑齿常之点头:“听说是刚上任便暴毙了。” “都督这个职务,牵涉到太多的利益,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对外有高句丽人、新罗人、百济复国之人,还有倭人,各方面的威胁暗算。 对内,缺粮问题、缺兵问题,内部百济归顺势力的平衡,唐军与本土力量的平衡。 这份职务不是荣耀,而是踩在悬崖边上。” 安文生的脸沉浸在黑暗里,说出的话,让人觉得心中发凉。 “阿弥突然被架上这个位置,就是踩在刀锋上舞蹈,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安文生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 但是话语里的内容,却依旧冰寒彻骨。 黑齿常之敏于军事,但是政治权谋非其所长。 闻言,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真有这么危险?” “王文度暴毙,便是证明。” 安文生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从不跟我们说,但我们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多大的风险。” “那何不辞去代都督之职?便是做折冲府都尉,或者以他的功劳,再升一级,做郎将都是可以的。”黑齿常之忍不住道。 他与苏大为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属于“恩主与仆从”关系。 若苏大为不在,他的前途可想而知。 “我也这般劝过,但阿弥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接下。”安文生幽幽叹息:“他说,是危险,也是机遇,还说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安文生转向黑齿常之,脸上难得露出一抹苦笑:“虽然是兄弟,但我有时候弄不懂阿弥在想些什么。” 黑齿常之不由沉默。 篝火闪动,照得人脸上明暗不定。 “总不致如此吧……” “你以为阿弥为什么要急匆匆带人出来?” “难道……” “外部的敌人也就算了,最怕的是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安文生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话有些多了。 摇了摇头,就此打住。 但黑齿常之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是苏定方的兵法传人,而且看他与苏庆节的亲密关系,他自然是属于苏定方一党。 但是现在百济泗沘城另两位将军。 刘伯英肯定不属于这一派。 苏定方是行伍出身,没有过人的家世,全靠一仗一仗打出来的。 他们属于大唐新兴的“寒门”。 刘伯英、刘仁愿,则是另有根脚。 苏大为突然被拔为代都督,只怕反而遭人嫉妒。 太年轻了,这个年纪实在太年轻了。 有苏大为在,别人的光芒注定要被掩盖。 不,不对,此次出战,苏大为又请刘伯英调拔了几艘大船,若是那种关系,理应…… 难道是刘仁愿要打压? 可刘仁愿凭何如此? 对了,他们都说苏大为简在帝心。 现在想想,代都督这个位置,简直坐在刀口上,坐在火架上。 如果苏大为真是大唐皇帝的人,在死了一个王文度后,皇帝怎么还会让自己人去坐这个位置? 千头万绪,黑齿常之一时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泗沘城内唐军的构成,比他想像得更加复杂。 里面涉及到各个势力的内部争夺。 并非像表面上看得那样一团和气。 头一次,黑齿常之对未来生出一种危险和不确定的感觉。 他的心里一时茫然。 耳中听到安文生道:“你要相信阿弥,无论有多困难,他一定能杀出一条路来。 咱们只要尽力辅佐就好。” 黑齿常之摇晃着站起来,向安文生点点头。 他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忍不住迈步走过去。 篝火旁的安文生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会不会说得太重,把这位百济降将给吓到了? 不过,未来的压力和风暴只会更大。 若是他连这点压力都受不住,那此人不留也罢。 目送着黑齿常之向苏大为走去,两人最终肩并肩,一齐面对着汉江。 安文生双眼微眯,陷入回忆。 江水漴漴。 月光从云层缝隙透下,江面上银鳞闪动。 黑齿常之站在苏大为身边,忍不住扭头向他看去。 苏大为的身量很高。 黑齿常之一米八几的个子,在他面前也只有仰视。 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双眼盯住汉江面,似是没有焦点。 低头看到苏大为手里握着一个木雕人偶。 应该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因为雕功普通。 但这人偶却透着一种力量感。 一刀一刀,浑厚古仆,力道遒劲。 那是一个唐人装束的男子,双手握着横刀做下劈状。 双臂肌肉虬结,双眼刻画有力,予人一种野性而专注之感。 就像随时将要扑出劈斩敌人。 “这个木偶,是我兄长亲手雕了送我的。” “苏大为突然开口,令黑齿常之知道他没有走神。 “您的兄长?” 黑齿常之记得听人说过,苏大为的父亲是苏三郎,曾随玄奘法师出使天竺,后来客死异乡。 苏三郎只有他一子。 “不是亲兄弟,不过他待我极好,引我入异人修行之门,算是我传艺解惑的恩人。” 苏大为转头向黑齿常之:“他叫李大勇。” 黑齿常之心往下一沉。 他当然知道李大勇。 那个在百济和新罗之间活动的大唐官员。 名面上是唐人的使者,暗地里,为大唐维持属国之间的平衡,兼收集半岛情报。 后来百济为了除掉此人,花了大力气。 而此人的悍勇,也令道琛为首的夫余台,大失颜面。 最终,他们杀死了李大勇。 而且用了极其酷烈的方式…… 第三十章 异人先登 “常之,你有想要维护的东西吗?或者想守护的人?” 月光下,汉江边,苏大为向黑齿常之轻声问。 黑齿常之浓黑的眉头皱起。 他侧着脸想了半天,微微摇头,又点点头。 “家族算吗?我想保住黑齿家。” “也算吧。” 苏大为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在黑齿常之看来有些落寞和伤感。 “我以前,在大唐的日子过得不错,仗着和皇后的关系,称得上是随心所欲,几乎没受过太大的磨难。 做点生意赚点钱。 做不良人,处理几桩案子。 和三五好友,吃酒喝肉,谈古论今。” 苏大为摆摆手,打断黑齿常之想要说的话:“别问皇后的事,以后你自会知道。” 黑齿常之点点头,听到苏大为继续道:“直到我得知大勇哥死在百济的消息。 那一刻,我的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我突然发现,有许多事,我无能为力。 对我有恩的人,我喜欢的人,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陪大勇的父亲,丹阳郡公喝了一夜的酒。 平时我们的酒量很好,但那一晚,我们喝得不及平时多,却都醉了。”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随着江水,渐渐低落。 听不出究竟是江水在呜鸣,还在人在哀痛。 “那一晚,我向郡公发誓,我会替大勇报仇,我把大勇亲手送我的木雕交给郡公,想让他留个念想。 但是在我出长安的时候,郡公又命人把木雕送还给我。 郡公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心里,却沉甸甸的。 我能感受到郡公的悲痛。” 苏大为轻轻抚摸着木雕,抚摸着上面每一处刀痕。 缓缓的道:“那时我在想,我能做点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原来的我,那样随波逐流,究竟是对是错?” 黑齿常之仔细的听着。 虽然,他不是很能明白苏大为的这种心情。 但他依然很认真用心的聆听。 “我过去,一直没什么长远的抱负。 但是大勇哥有。 他想守护大唐,守护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不思进取的普通唐人。” 苏大向自己的心口指了指:“我既然来了,除了替他报仇,也总要多做一些事,算是替大勇哥实现他的心愿。” “都督,你想代替李大勇?” 苏大为摇摇头:“我做不了他那样伟大,我虽然仰慕他,羡慕他,可我永远无法做他。 我只想,尽我的力,尽可能做多一些,做好一些。” 说着,他将手里的木雕举起,对着天上的月光。 “真到那一天,大勇哥在天上看着,说不定也会对我笑笑,夸一句:阿弥,做得不错。” 黑齿常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苏大为将木雕收进怀里。 “玄奘法师以前曾跟我说过,我的名字和道家有缘。 大为,即有为。 我前二十余年,都是无为,都是随心所欲。 我想,今后,变得有为一些。 也算对得起这个名字。 你说是不是?” 他向黑齿常之问。 见黑齿常之一脸迷茫。 苏大为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没有谁会真的感同身受。 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 也真是不吐不快。 江水匆匆。 天色越发黑沉。 两千四百余唐军,趁着夜色,向着买召忽,即后世仁川港,做最后的冲刺。 这里,藏着高句丽大量积蓄的粮草。 高句丽运粮于此。 很显然,即将发动对百济的战争。 如果唐军应对不及,接下来的局面就会是被百济复国军和高句丽军联手夹击的局面。 苏大为此次,便是要以特种作战的方式,偷走,甚至毁掉敌人这批粮草,以迟滞高句丽人的行动。 至少要拖到唐军能出战的时间。 而唐军出战的时间,要看苏定方等五路大军,何时能集结到预定位置。 任何一个小的疏漏,一个小的时间误差,可能都会令百济这边的唐军遭受灭顶之灾。 区区两万人,在数十万计的百济复国军纠缠下,还能有多少战力? 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能保护不崩溃已经是奇迹了。 高句丽若来,这片土地必然落入高句丽之手。 到那时,高句丽将获得足够的战略腾挪空间。 唐军只怕永远失去灭亡高句丽的机会。 这是苏大为集合手中智囊和将领,一次次用沙盘推演的结果。 但可惜,他的这一切,刘仁愿并不相信,也不愿听。 自从苏大为当上代都督后。 与刘仁愿的“蜜月期”便结束了。 这位匈奴族的将领,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暗中多番掣肘。 刘伯英则作壁上观,不知心中如何想法。 千头万绪,唯一的解法,只有一个—— 军功! 有了军功,哪怕刘仁愿和刘伯英联手苏大为也不惧。 只要打赢眼前这一仗,他便有把握,可以化被动为主动。 真正行使自己熊津都督的权力。 头顶披星戴月。 脚下,冰冷的冻土在马蹄的击打下,发出铿锵的声响。 前方的买召忽城,已经可以看到城墙轮廓。 在黑暗中,如一头沉默的野兽。 苏大为猛地勒马。 龙子人立而起,双蹄腾空。 身后紧跟的骑士们纷纷勒马,动作整齐划一。 呈现出惊人的马术与控马艺术。 苏大为轻夹龙子腰腹,在阵前来回巡视,扬声做战前最后动员。 “此战,是我们熊津都督府的立府之战,只有这一仗打赢了,我们的腰杆才能挺起来,才能拍着胸脯说一声,咱们不必靠任何人的脸色。” 苏大为的声音不大,但却准确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各位袍泽,一会攻城,我会为先登,替大家斩将、夺旗、打开城门。 若做到这三件事,希望诸军,以为我榜样,同心戳力!” 黑暗中,传来两千四百从的低喝声:“愿为都督效死力!” 在古代战场上,最能激励士卒用命的是什么? 是贵族,是猛将,冲锋在前,斩将夺旗。 将军如此,士卒怎么会惜命? 真到那个时刻,所有唐人的血勇、骄傲会被激发出来。 唐军,会展现出可怕的力量,横扫一切。 这是,大唐立国四十三年,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养出来的大唐军魂。 “诸军,随我破城!” 苏大为厉喝一声,手擎熊津都督府军旗,在黑夜中,如一团发光的火焰。 他拨转马头,在马上,将自己头盔面甲拉下,只露出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 然后,用力一夹马腹。 龙子在夜空中长嘶一声,如一声霹雳。 下一刻,龙子撒开四蹄,电射而出。 两千余骑唐军,在苏大为的引领下,攒成一个锥型阵,向着买召忽城狂飙猛进。 没有用任何计谋。 就是笔直的冲上。 不是苏大为不想用计,而是对于高句丽人粮草集结之地,之前的斥候已经查得十分清楚。 坚墙重兵。 精锐驻防。 哨所严密。 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敌人,任何计谋,都是笑话。 只能以堂堂正正之师,以绝对的力量,攻城。 高句丽人绝对不会想到,唐人会在这个时候进攻买召忽。 买召忽人口十余万。 守城之兵有精锐一万。 而且防卫十分齐备。 兵甲和粮草不缺。 对这样的坚城,哪怕是唐军倾巢而来,没有数倍之兵,没有数月时间,绝不可能破城。 轰轰轰! 大地轰鸣。 两千余唐军冲阵的声音,不输千军万马。 黑夜里,如同雷暴般轰然巨响。 买召忽城头混乱了片刻,示警的铜锣声,鼓响声,疯狂乱叫。 原本昏暗的城头,篝火渐次亮起。 守在城头的高句丽人努力睁大着疲惫的睡眼,向城下看去。 黑暗中不知多少人马,令所有人心头狂跳。 但当他们看清敌人只有数千人,而且清一色全是骑兵,并没有带任何攻城器械时,一颗高悬的心,立刻又放松下来。 对买召忽城,敌人不准备云梯、冲车、擂木、厚盾,闹着玩呢? 从没听说过骑兵攻城的。 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高句丽守城的将领,愣了片刻后,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但是下一刻,城上的人便笑不出来了。 敌人骑兵阵中,有一人独骑冲得最快,将身后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 那匹黑马全身披甲,不知是何名驹,跑得风驰电掣,快如奔雷电闪。 买召忽城是依汉江支流而建,城前江水宽达五六丈。 但那人居然毫不停息,没有丝毫犹豫和减马速的意思。 耳中听得一声巨响嘶鸣。 如虎啸龙吟。 城头上,数百守军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马上一身唐军的骑士,连人带马,飞跃而起。 横跨了江水,落在地上。 冻土和黑泥迸射上半天。 那马半分也没迟疑,急冲几步,狠狠抬起前蹄,重重践踏在买忽城的城门上。 轰隆! 声如霹雳。 城头上的人只觉脚下一颤,纷纷站立不稳。 马背上的苏大为,早已腾身而起。 双足在坚硬的城墙上连点。 在高句丽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中,登上城头。 高句丽人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种战术。 异人! 用异人当先登死士破城? 第三十一章 破城 城头大乱。 乙支岐想像过各种画面,唯独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这么悍勇。 不但纵奔马跃过护城河,还直接从马背跳上城头。 他究竟是人是鬼? 乙支岐心中莫名恐惧。 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瞬。 下一刻,身体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乙支岐线弓搭箭,向着站立墙头,状如鬼神的唐将一箭射去。 高句丽人善射,传说后羿是东夷族,也是扶余人的祖先。 这一箭,又快又急。 立在城头的苏大为只是抬起左臂。 叮! 一声刺耳的金属爆鸣。 铁箭头射中苏大为的左臂,火星迸射,箭被滑开,射向天空。 他一身坚甲,寻常的弓箭难以射入。 身披重甲的力士,在战场上,就如坦克一般横冲直撞。 仗着一身铁甲,在万军中几乎刀枪不入。 苏大为一拳横扫,拳头上电光闪烁,将城头清出一大块。 同时拔出横刀,向着城头绞盘上粗如儿臂的锁链斩去。 这锁链连着城门,一但斩断,城门便会倒下去,落在护城河上,成为吊桥。 “拦住他!”乙支岐怒吼。 周围的高句丽兵纷纷张弓搭箭。 苏大为早已一刀斩落。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 漆黑的铁链上火星迸溅,多出一道深刻的白痕。 苏大为手里的百炼横刀,刀锋也出现一个豁口。 这刀价值万金,是他在长安托名匠特意打造,一直锋利如新。 没想到在买召忽城头,居然因斩城头铁链而伤。 顾不上可惜,苏大为扬刀又斩落第二下。 刀还没落下,突然心头一跳。 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危机感,令他将头一偏。 唰! 一箭铁箭,几乎贴着头盔擦过。 如果苏大为动作稍慢,现在只怕已经被铁箭射中头颅。 苏大为手腕一翻,横刀将疾刺过来的长枪劈开。 眼见一名高句丽将在远处上弩箭。 他怒喝一声,一脚猛跺城头。 鲸吸之术。 整个城头一震,地面如水波般跌宕起伏。 墙头的高句丽兵站立不稳,纷纷仆倒。 苏大为脚下生根,以腰力运转横刀,长刀上裹着万道雷霆,白光耀目。 向着铁链狠狠斩落。 铛!! 火星万道。 连系城门吊桥的铁链有两条,在苏大为的怒斩之下,终于断掉一根。 耳听轰隆巨响。 重达千斤的厚重城门,向下猛地一沉。 灰尘簌簌落下。 仅剩的一条铁链瞬间绷得笔直。 城头的绞盘发出刺耳的吱呀响声,仿佛垂死人的哀鸣。 此时从四面八方,无数羽箭射向苏大为。 长枪攒刺,长刀劈砍。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苏大为就算有铁甲,也不可能尽数挡下。 只得提起横刀,一圈缠头裹脑,将刺到身前的长枪一刀削断。 左臂一摆,元气如瀑,所有的断枪头电射而回。 瞬时,冲到最近的高句丽人倒下一圈。 但苏大为身上,也扎了十七八支羽箭,看上去仿佛箭猪一样,十分骇人。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看到黑齿常之和安文生率领的后续骑兵已经快到护城河。 顾不上查看身上的伤势。 腰身一抖,扑愣愣,将射入甲胄缝隙的箭支弹出。 同时横刀向着绷直的铁链斩去。 铛~ 一声悠长的爆鸣。 火星一闪。 苏大为只觉手中一轻。 低头看去,手中赫然只剩下半截横刀。 还有前半截不知迸射到哪里去了。 原来这买召忽城的铁链,乃是高句丽王命国中匠人混以陨铁所炼,坚逾金石。 寻常刀枪砍上去,别说砍伤,自己就先折断了。 也就是苏大为宝刀锋利,再加上他的元气力量惊人,才勉强斩断一根。 到了第二根,横刀终于承受不住断折。 城头上的高句丽兵在初始的恐惧后,见苏大为双手空空,突然又生出胆气。 嗷嗷叫着涌上来。 无数长枪、斧锤,一齐向着苏大为的头脸招呼。 就算你身上打不穿,也得怕锤斧一类的钝器吧。 就算身体打不伤,打脑袋呢? 也能把人震晕吧! 杀红了眼的高句丽人中,做为城头首备将领的乙支岐奋起神力,再次将弓张开,箭头凭感觉,对准唐军盔甲头面的缝隙。 中! 箭光一闪。 乙支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亢奋。 中了。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射中了。 铁箭从头盔缝隙射进去了。 下一刻,却见苏大为伸手拔出那支箭,手腕一抖。 呜的一声,铁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瞬间穿透乙支岐的头颅。 他怎么没死? 这是乙支岐最后一个念头。 苏大为右手一抹,降魔杵在手中化为横刀。 将刀身一卷,万道雷霆向四周怒吼。 一道道白光电芒劈打。 刚刚才冲上来的高句丽人,惨叫声中,被电成焦炭。 有的甚至直接被焚成飞灰。 离得远一些的,被电鞭抽中,身上倏的喷出炽热的火焰。 整个场头一片大乱。 伴随着乙支岐被苏大为击杀,高句丽人在这片城头的建制被摧毁,短时间内,无法再形成有效合力。 苏大为一刀击退高句丽人,顾不上扩大战果。 而是横刀一旋,反手一刀,斩中城头铁链。 电芒激溅。 耳听一声惨烈的轰鸣。 没有任何悬念,铁链应声而断。 厚重的城门落下,直接拍在河对岸。 黑齿常之率领的唐军刚好在这一刻杀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顺着洞开的城门,唐军杀入。 当然,黑齿常之还不算第一个进城的。 冲在他前面的,是苏大为的坐骑龙子。 一穿过城,龙子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吼声。 整个买召忽的牲畜都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时人仰马嘶,城中大乱。 苏大为杀散城头剩余的高句丽兵卒,从城头一跃而下,稳稳骑在龙子背上。 龙子身上怒鳞翕张,四蹄奔驰,如腾云驾雾。 苏大为手中横刀一抖,降魔随心意化作长枪。 笔直的街道前方,早有驻守买召忽的高句丽兵骑马冲上来。 他们嘴里喊着扶余系的高句丽语,有些像是山东语系。 隔着百余步,这些高句丽骑就已经张弓搭箭,向唐军攒射。 但所有的箭落在唐军身上,无一例外被弹开。 就算偶有从盔甲缝隙插入的,也不及深入,被内衬的丝绸给阻住。 唐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完全无视前方的高句丽人数众多,无视对方的箭雨,一直冲到四十余步,苏大为厉喝:“枪!” 声如暴雷,响彻全场。 呼喊的同时,苏大为右手一探,自马鞍侧面拔出一支投枪。 投枪射程不及箭,但威力甚大。 只有重甲骑才可装配。 随着苏大为的喝声,两千余唐军做出同一个动作。 在马背上借着马力,拧腰,摆臂,手中重达二斤六两的投枪,被他们狠狠甩上半空。 天空中传出凌厉的破风呼啸。 下一刻,阻挡在唐军前方的敌人,突然静默。 地面上,多出一片投枪丛林。 血如泉涌。 人马俱被投枪射透,仆倒于地。 后面的高句丽军一时肝胆俱裂。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苏大为率领骑兵从中破开。 唐军横刀斜横于马侧,如高效的收割机,借着马速冲过,附近的高句丽人,纷纷被劈落马下。 大唐自李世民起兵,便是以重甲骑兵最为精锐。 而横刀的横,正是横于狂奔的战马之侧,用来收割敌人的头颅。 一个多时辰后,唐军已经在买召忽城内来回冲杀了数轮。 整个买召忽城,再也找不到一个站立的敌人。 天际已经蒙蒙发亮。 苏大为向身边的黑齿常之做了个手势,后者从马鞍旁取出响箭,用火折子点燃。 伴随着一声尖叫,火箭冲上半天,炸成绚丽的火花。 做完这一切,苏大为摘下头盔,长呼了口气。 头盔下的脸,丝毫没有成功后的喜悦,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惫。 头发湿漉漉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但此时仍不是休息的时候。 “安文生呢?” “他率人去城北,堵截出逃的高句丽人。” “让士卒分两班轮值,保持体力,不可放松。” “是。” 安排好士卒轮流休息的事,黑齿常之强打精神,跟着苏大为率领数百人去买召忽城的兵营,看着唐军将缴了械的高句丽守军绑上,推回营内看管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的厮杀,唐军真正杀伤的也不过一千余人。 敌人仍有七八千人。 只不过这七八千人暂时已经失去了威胁。 留了百余人看管住高句丽人,苏大为带着黑齿常之,再奔向买召忽的粮仓。 当推开仓门的一瞬,一种谷物的清香扑面而来。 迎面是金灿灿的,堆积如山的稻米。 愣了几秒,苏大为和黑齿常之一起大笑起来。 “缺粮的问题暂时可无忧了。” 走入谷仓,伸手抄起一把稻米放在掌心,苏大为将其凑在鼻尖深吸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有粮,大军就有底气。 第三十二章 三不朽 “都督,这里的存粮足够两万大军三月之用。” 粮食统计的结果出来,苏大为有些意外。 “没有想像中多。” “不算少了。” 安文生在一旁安慰道:“能这么顺利攻下买召忽,而且获得这批粮草,没被高句丽人一把火烧掉,已经是超出预期,可解燃眉之急。” “你说得对。” 苏大为点点头:“城里已经控制住了,想必水师的船也快到了。” “已经到了。” “即刻运粮。” 买召忽即为后世仁川市,依着汉江,直通外海。 仁川港是后世韩国第二大港,第三大城市,与首都汉城极近。 若走海路,只有十八海里。 此时从港口处,停靠着数艘唐军海船。 其形制高大如楼,皆是半岛少见的巨型海船。 趁着夜色和风速,这两三天下来,沿路居然无人发现。 不过百济大部份地区被义和降而复叛的地方贵族和城主占据,建制混乱,令行不一,别说他们没有去防备海上。 就算有防备,也不知该向何处传递消息。 在买召忽发出信号后,大船已经放下河道小船沿港进来,逆江而上。 唐军顾不得休息,一个个卖力的将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搬运上船。 这次苏大为准备妥当,船上已经预留了数百架独轮小车。 就是当日黑齿常之用的那种。 虽然有准备,但一时也是供不应求。 好在唐军这边调度得当,总算没出乱子,平平安安的将粮库搬空。 顺手又将高句丽人存在买召忽的兵甲箭簇搬光。 当真是一粒粮食都没留下。 等一切弄完,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天光大亮。 从高句丽方向,渐渐有烟尘扬起。 唐军斥候回报,二十里外,出现大量高句丽铁骑。 苏大为大笑,长身而起,向黑齿常之和安文生道:“全军撤出,把买召忽,不,把仁川还给高句丽人。” “诺。” 等到高句丽人赶到买召忽时,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城市,空得可以跑老鼠的粮仓还有军械库外,只有数千名被斩断双手拇指的高句丽人。 看到这一幕,高句丽援军的脸色一黑,愤怒的骂道:“唐军如此歹毒!” 斩去拇指,便无法用弓箭,用兵器,几乎宣告军事生涯死亡。 此举,既没有多伤人命,又令高句丽减员数千,还替高句丽人背上数千张吃饭的嘴。 看到这种情况,高句丽人不破口大骂才奇怪了。 “将军,唐人……唐人的大船!” 城头上,有军士指向远方海面。 但见海面波光粼粼,三艘唐军大船在水面上一字排开。 雪白的风帆被海风吹得鼓胀。 船借风势,去势如箭。 想追都追不及了。 高句丽人气得在城头跺脚,破口大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海船远去。 隐隐还可听到,从船上发出巨大的轰笑声。 这讥讽的笑声,令买召忽城头上的高句丽援军,脸色涨红,气得几欲吐血。 援军大将狠狠一拳砸在拳头。 因为力道太大,拳端皮肉开裂,鲜血迸出。 “乙支岐何在?” “将军,乙支岐他……他死了!” 高句丽将军闻言身子一震,血红脸色瞬时转白。 乙支岐乃高句丽名将乙支文德的后人,其人亦是高句丽有名的勇将。 令他在买召忽城,就是泉盖苏文看中其人之勇,准备以他为先锋攻略百济,拓展高句丽的战略纵深。 但现在,乙支岐死了。 死得如此悄无声息。 却意味着高句丽还未开始的战略,胎死腹中。 这批粮材器械,不知耗费了高句丽多少人力物力,如果要重新筹集,怕不得两三个月。 问题是…… 唐军会给高句丽这个时间吗? 援军大将立于城头,在海风吹拂之下,身形仿佛海草一样微微摇动,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出神的看着大海,看着唐人的战船,心情不断跌落。 就在此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火!” 他回头看去,瞳孔瞬时放大。 不知何时,从买召忽城腾起烈火。 倏忽间冲上半天。 热浪滚滚。 “唐人,歹毒!” 将领身子一晃,一口热血从喉头冲出。 大唐水军的海船停在海面上,等候从买召忽顺江而出的小船靠拢,将船上唐军留下的探子接上后,这才扬帆远去。 苏大为在买召忽不止是掳光了粮草和军械,还做了两件事。 一是命斩断所有高句丽人的拇指。 二是四处洒上火油。 水军来时,船上已经带了足够的鲸油和黑火油。 待到高句丽人援军进城,悄然放火。 不费唐军一兵一卒,就令高句丽人遭受巨大损失。 “早就听苏定方将军提起,年轻一辈有个苏大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一个宽厚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苏大为回头,看到此次配合自己行动的水军大将。 这是一个年约六旬的将军。 他一身金甲,肤色黝黑,双掌骨节粗大,鼻梁隆准,双眼若豹,眼中闪光熠熠。 在颔间,生着如燕人张飞那般戟张的浓黑胡须,显得极为粗犷有力。 然而此人说话,却透着温文尔雅,语音字正腔圆,显得极为沉稳。 “谢过将军,将军不觉得,我砍掉他们的拇指,太过残忍吗?” “我之英雄,彼之仇寇,两军交战,何来残忍一说。军中可不流行妇人之仁。” 金甲将哈哈一笑:“我现在是白身,毋用喊我将军,就叫我的字,正则吧。” 刘仁轨,字正则,出身汴州尉氏人,汉章帝刘炟之后。 在太宗时以直言敢谏闻名,累官至给事中。 李治即位后,任青州刺史。 “礼不可废,军中皆为袍泽,这次若非将军接应及时,计划不会如此完美。” “还是阿弥你眼光准,用兵如神,此次高句丽人吃了大亏,而我军损失微乎其微,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刘仁轨哈哈大笑,他似乎特别爱笑。 苏大为知道,其实最近几年,刘仁轨过得并不太好。 唐高宗显庆四年,刘仁轨因处理“毕正义案”得罪李义府,被贬为青州刺史。 显庆五年,高宗发兵征讨百济,刘仁轨奉命督海运。 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督促他出海。 结果,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 朝廷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 结案后,李义府对高宗说:“不斩刘仁轨,无法向百姓谢罪。” 舍人源直心说:“海风暴起,这不是凭借人力所能预料的。” 高宗于是仅将刘仁轨免职,以白衣的身份随军。 所以刚才苏大为称刘仁轨为“将军”,刘仁轨说自己是白身。 白身,就是平民,没有任何官职。 苏大为自然不会因此对刘仁轨有任何轻视。 历史上,苏定方平定百济后,刘仁愿被任为都护,与新罗王金春秋的少子金仁泰共同镇守百济都城泗沘城(后世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 大唐在百济设立熊津都督府,任命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 但王文度在渡海时病亡,高宗于是授刘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代替王文度统军。 也就是说,原本在王文度死后,朝廷会任命刘仁轨接手在百济的烂摊子。 但是因为苏大为的出现,这一切历史已经改变了。 而按历史,大唐与倭国著名的“白江口之战”,就是刘仁轨指挥。 单一海战而论,刘仁轨可排进大唐前三。 当然,这一切,因为苏大为的存在,即将爆发的白江口之战,也必将发生改变。 “阿弥,莫怪我交浅言深,以你对我的大恩,我必会全力助你,况且你我还有苏大总管这层关系。” 刘仁轨在苏大为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 此前,李义府曾暗示刘仁愿秘密除掉刘仁轨,但被苏大为劝阻。 明面上,苏大为和刘仁愿关系降到冰点。 而背地里,没人知道苏大为与刘仁愿真正的关系。 若大唐军中有党朋。 那苏大为、刘仁愿、刘仁轨,皆属于苏定方这一派系。 永徽五年,刘仁愿任葱山道行军子总管,随卢国公程知节出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 正是这次出征,令刘仁愿与苏定方,建立起特殊的关系。 而苏大为,为苏定方指定的兵法传人,衣钵弟子。 有这层关系在,刘仁愿会和苏大为翻脸? 但现在泗沘城上下,全都以为刘仁愿与苏大为决裂。 这其中,自有玄机。 涉及苏大为与刘仁愿之间的秘密。 而刘仁愿与刘仁轨的关系,现在也可以说不错。 否则历史上,也就不会有李义府命刘仁愿暗杀刘仁轨,结果被刘仁愿拒绝的事了。 简而言之,军中都是自己人才好办事。 若是换一个相互掣肘的将领,水师只用晚上一个时辰到达买召忽。 等待苏大为的,极有可能便是被高句丽源源不断的援军缠上,全军覆没的结果。 兵者,死生之大事。 不可不察。 “苏都督,我们现在是回泗沘?” 迎着咸腥味的海风,刘仁轨扭头看向苏大为。 只见海面巨浪激起雪白的泡沫,激溅而起。 海风吹动苏大为乌黑的发髻。 这位大唐年轻的将星,手扶船舷,神情坚毅,双眼明亮的看向半岛陆地。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延绵起伏的黑色岸基。 刘仁轨不由有些奇怪:“苏都督在看什么?” “将军,你看,那里,从买召忽再前行数十里,隔着汉江,便是高句丽三京之一的汉城。” 苏大为指着那个方向道:“终有一天,我要将大唐的旗帜插在那里。” 第三十三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此为三不朽。”刘仁轨肃然起敬道:“若真能如此,都督的功绩,可留名青史。” “我可不敢和圣人比,不过,倒也想凭手中刀剑,做一番事业来。” 苏大为迎着海风,平静但却坚定的道。 人的想法,是不断被环境改变的。 开始,他只想活得潇洒自在。 但权力越来越大,还能安心当一个逍遥世外的散人? 不可能的。 现在的苏大为,和刚来大唐时的苏大为,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被李治命为百济熊津都督府代都督。 可以说是百济方面大员,得李治秘旨,许以“便宜”行事。 大丈夫手中有权,岂可不做一番事业? 当年随苏定方征西突厥时,苏定方给他几百唐骑,结果苏大为在极短的时间里,攻略草原诸部,纠集起一支数万人的仆从军。 大破木昆部,甚至重挫了咄运的突厥狼骑。 最后追袭数千里,终于擒获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西突厥自此灭国。 他苏大为,本就不是一个安份的人。 到现在,他也认清了自己这一点。 并没有任何不适,相反,血液里涌起一股冲动。 “昔日手中数百唐军,便可纵横草原,现如今我为代都督,手中掌着一万余唐军,这次可以做大一点。” 此时的苏大为,在半岛之上,无人能制。 时来天地皆同力。 半岛,注定是属于他的舞台。 海船顺风远去,向着大唐熊津都督府的方向,逐渐变成几个小白点。 …… 辰时正。 天空铅云密布。 开春后,最后的倒春寒,令整个泗沘城,都笼罩在阴冷之中。 嵎夷道行军副总管刘仁愿,手抚着颔下的大胡子,紧锁着双眉,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巡视着城防。 天气虽冷,但比之最寒冷的冬季已经好了许多。 比天气更冷的,或许是人心。 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句丽,他因为勇猛,被太宗钦点随军。 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受到太宗的嘉奖,被破格封为“上柱国”,另封黎阳县开国公,擢为右武卫凤鸣府左果毅都尉,押领飞骑于北门长上。 贞观二十一年,任行军副总管,随英国公李勣经略漠北薛延陀,并迎接车鼻可汗,安抚九姓铁勒,升为郎将。 翌年受命经略辽东,并授右武卫神通府左果毅都尉。 他本以为,那是一个辉煌的起点。 却不想,那是一个终点。 自太宗驾崩以后,他这位勇将,已经被人逐渐遗忘。 时间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几乎忘了战场是什么样子。 直到七年后,永徽五年,苏定方随程知节征西突厥,亲口点了刘仁愿。 令这位老将,血再一次热起。 那时的他,已经五十余岁,壮士暮年,斗志不改。 战场的敌人,他不怕。 但来自背后的明枪暗箭,却令人防不胜防。 “人生四十不惑,五十半百,六十知天命,如今我已是知命之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刘仁愿摸着自己浓密胡须,露出一抹苦笑。 陛下他,始终不信自己这个太宗朝的老人啊…… 就算是对武后的人,陛下也提甚深。 否则,就以百济现在的烂摊子,陛下何苦让苏大为来承担,来坐这个位置。 权是放了,但也意味着,要承担一切后果。 熊津都督府这个位置,不好坐。 “杀杀杀~” 城下突然传出战鼓声,喊杀声,令刘仁愿心头一跳,急步走到墙边,将守在哨位的一名年轻兵卒挤在一边。 “副总管!” “攻城了吗?” “还……还没有。” 年轻唐兵见守城最高统率,大唐副总管居然与自己说话,一时激动得脸色胀红,有些手足无措。 刘仁愿却顾不上看他,双眼直直的盯着城下。 从昨天开始,四周的叛军便多了起来。 之前泗沘城附近也有些叛军,但大多是如游魂一样,三五游骑吊着。 这一次,来的是真正的大军,看着黑鸦鸦的人头,怕不得有数万人。 “不自量力。” 一员年轻的将领,身披黑色披风,向这边大步走来。 此人相貌俊朗,高鼻深目,有着不同于唐人的异族特点。 正是唐军折冲府都尉,阿史那道真。 “道真,你来了?” “副总管,我来是请战的,请许我带本部八百人,出城冲阵,杀了杀叛军的锐气。” 阿史那道真向刘仁愿叉手道。 从他仰起的脸庞上,洋溢起强烈的自信。 “别看他们人多,在末将看来,皆是土鸡瓦狗,一冲就垮,不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他们还以为我军软弱可欺!” 刘仁愿摸着胡须沉声道:“不急,先看看再说。” “还看?” 阿史那道真脸上闪过一抹失望:“昨天叛军来了,副总管说先看看局势,再看下去,只怕百济人都要开始攻城了。” 刘仁愿圆眼瞪起:“你不是说他们土鸡瓦狗,一触即溃,还有何可担心的?” “这……”阿史那道真一时哑然。 刘仁愿双手扶墙,向下俯视道:“区区几万叛军,自然没什么战力,可是扶余丰号称复国,难道就想用这几万流民来攻下泗沘?” “副总管,你是说其中有诈?” “现在还拿不准,所以多看看,以不变应万变。” 阿史那道真还想争辩,却见刘仁愿又拿眼瞪过来:“你不会不知道咱们粮草吃紧吧?” 以唐军的高标准,虽然不至于立刻断粮。 但减少供给和配额,是必须的。 这种状态,不打仗还好,若是一但开战,那就惨了。 用不了几天,就会击穿唐军剩余不多的粮食储备。 到那时,不用外面的叛军攻进来,断粮的唐军自己就会失去战力。 “那我们怎么办?” “等。” “等?”阿史那道真差点气破肚皮。 这算是什么狗屁战略,自从从军以来,他还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哪怕是征草原上的王者西突厥时,阿史那道真也是纵马任意驰骋,从来没有怂过。 但是来到这半岛百济,却要龟缩在区区泗沘城内,这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道真,你要知道,有时候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仁愿手抚浓须,向阿史那道真说:“我们一定要沉住气,才能抓住真正的战机,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至少要等到有利的时机才开战。” “那叛军……” “他们攻不进来,什么器械也没有,咱们粮草紧,这些叛军流民,粮食更紧,我不信在城外游荡的他们,能吃饱穿暖。” “副总管,听说他们昨天还派使者来送战书是不是?” “不过是讨价还价罢了,理他们做甚。” 刘仁愿伸掌轻轻拍打着城头的砖石,讥笑道:“扶余丰也是急疯了,养不起这些流民,便派他们来此就食。 这数万叛军,除了极少是有战力的精锐,大部份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饥民。” 被他一提醒,阿史那道真恍然大悟。 “这么看,扶余丰的周留城,只怕也不太平。” “这是自然,两军相争,比的就是看谁少犯错。” 刘仁愿圆目中神光奕奕道:“现在咱们只要拖,以拖待变,这些饥民和扶余丰,自然撑不住。” “扶余丰那家伙,在倭国做质子,人倒是学得奸猾。” 阿史那道真颇有些忿忿不平。 这事要从扶余丰入驻周留城开始。 从冬季一直到开春。 数个月来,周留城的扶余丰部一直小动作不断。 持续派出小股部队,对泗沘城的唐军做出骚扰。 原本唐军都已经做了战略收缩,除了牢牢占住泗沘城,百济其余的城镇,都暂时放弃了。 但扶余丰派的人,还是不断做试探,尝试进一步压缩唐军的空间。 比如今天派一队人,占住唐军一个观察哨。 明天派两队人,抄小路想将唐军布在城外做犄角的一营兵给截断。 但是真的惹恼了唐军,派出大股人马,扶余丰的复国军又逃得比兔子还快。 唯一一次正面大规模试探,出动数千人。 结果被唐军数百人给击穿。 唐军铁骑一路赶鸭子般,把这伙复国军撵出百里。 这才消停下来。 本来唐军以为能好好过个冬天,留点力气待开春后,择机与周留城的扶余丰做过一场。 决定谁才是百济真正的主人。 没想到还在倒春寒,扶余丰又把养不活的饥民全都驱赶来泗沘城了。 这种操作手法,明白的知道是周留城养不起人,转移一下内部压力。 不知道的,还以为扶余丰真要大举进攻泗沘。 “还是阿弥说得对,先撩者贱!” 阿史那道真悻悻然的骂了一声。 刘仁愿愣了一下:“什么贱?” “哦,阿弥曾说过,天竺人最爱搞些小动作,那些人的脑子和咱们长得不一样。 喜欢没事找事,不断在你身边蹭蹭,等你以为他们来真的,准备动手,他们又会很委屈,说自己只是蹭蹭。 阿弥说,这就叫先撩者贱。” 刘仁愿一失神,把自己的胡须揪下几根。 他痛得咧了咧嘴角:“天竺?等等,朝散大夫我认识,倒没听他说起这个,阿弥是如何知道的。” 朝散大夫,就是出使中天竺的王玄策。 “阿弥没跟你说过?” 阿史那道真诧异的道:“他阿耶苏三郎,当年被王玄策征召入使团。 对了,天竺人先撩王玄策的使团,半道伏击杀了使团的人,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借兵,数十日便灭了中天竺。 天竺人也是觉得委屈。 这算不算是先撩者贱?” “这……大概算吧。” 第三十四章 攻防战 若说泗沘是临熊津江,距海不远的大城。 那么周留城,就是完全海港城市。 背靠白江口,是扶余丰最大的底气。 若能克大唐便罢,若是不能,也可以从海路逃回倭国。 他可不像中大兄那样有信心,认为大唐不堪一击。 之前的百济扶余王族,可不就是被大唐一锅端了吗? 站在城头,看着城内外簇拥着那么多饥民、难民,扶余丰此时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当初自己那么不坚定,居然会被中大兄说动,同意回百济复国。 这种事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还在倭国,至少一个富贵安乐公是有保证的,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眼下,周留城这十多万人,哪里是十万兵,这完全是十万张吃饭的嘴。 佛菩萨作证,要不是身后的道琛和鬼室福信盯着,扶余丰恨不得现在就逃走。 看着城下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伸出来的大手。 扶余丰总觉得,他们像是饿狼一样,眼里流露着贪婪,像是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给吞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来周留城最初的几天,一直噩梦。 “王上,您在想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扶余丰身体一震,缓缓回头。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个秃头老僧。 是道琛。 这几个月的辛劳,特别是前往高句丽亲自说服大莫离支泉盖苏文,令道琛似乎又老了几分。 为了复国,他似乎已经抽干了自己的精气神。 整个腰都变得佝偻了起来。 脸上的皮肤耸拉着,五官都开始垮塌。 但他的眼睛,依然深沉有神。 在那两粒黑色下,藏着一种隐晦的,扶余丰难以明白的东西。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读不出来。 只觉得这道琛和尚难以明状,难以用词语去形容。 说他忠心吧,他好像也没顾忌自己的想法。 说他想做权臣吧,他又确实是一心在为百济复国而奔走,而且对自己一直十分恭敬。 这种感觉很矛盾。 道琛像是没看到扶余丰脸上的纠结与猜忌之色,只是平静的双掌合什道:“吾王,外面风大,不如去殿内稍息。” “道琛,我心很乱,你看看这外面,这么多人,你听听他们的呼声,他们在喊什么?” 道琛低眉垂首:“他们在喊王。” “不。” 扶余丰有些气急败坏的一甩袖道:“我听他们是喊饿,他们在要吃的,我……” “王,慎言!” 道琛抬头,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深刻。 “为了复国,眼前的些许困难是可以克服的,鬼室福信已经向倭国借粮了,等他们的运粮船到,一切便可解决了。” “倭人,中大兄那边也有许多麻烦事,再说倭国也不富裕,他们哪来的粮食可借!” “若真借不到粮,那也只有一条路了。” 道琛慈眉善目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阴狠戾气:“那便打破泗沘城,去向唐军要粮。” “疯了!” 扶余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们……怎么可能打得破泗沘。” “王,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复国的,若泗沘唐军不灭,谈何复国?” 道琛上前一步,挺起胸膛。 倏忽间,他身上那种卑微的,恭谨的模样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戾气,是自负,是刺痛人眼的锋芒。 “王,你以为我之前去高句丽见泉盖苏文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与高句丽联手,坑杀唐军。” “如……如何坑?” 扶余丰被道琛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给吓到了,舌头不由打结,浑身血液像是要凝固了。 “高句丽有意向百济拓展,故意暴露在买召忽集结粮草和军械的消息。 唐军只要知道,必然受不了这个诱饵,会派兵出去。 到那时,将由我们与高句丽联手,断其归路,将唐军一部吃掉。” “会,会有这么简单吗?” “会。” 道琛自负的扬了扭眉梢,冷笑道:“粮食,唐军也缺粮,为了粮草,为了阻止高句丽人入百济,他们一定会派兵,而且我刚收到消息,他们已经派出了一支人马。” “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扶余丰只觉得脑子有些晕,跟被人倒入一团浆糊一样。 “我们?” 道琛黑沉的眼眶里,隐隐见到厉芒一闪。 “可以做得事有很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泗沘城。” “道琛,我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你只要好好坐在王的位置上,便能坐享复国后的百济江山。” 道琛收起身上的杀意,冲扶余丰和颜悦色道。 “买召忽是诱饵。” 夜幕笼罩,苏大为坐在船舱里,向坐在面前脸色有些发白的王孝杰道。 说来好笑,王孝杰也算是大唐骑兵里的宿将,是从行伍之间,凭军功一点一点杀出来的,勇猛自不必说。 他在马战上,胆色过人,但在登船以后,却明显承现“旱鸭子”的特点。 有些晕船。 这一整天,他都缩在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入夜,海船停舶,他才能走出来稍稍透透气。 但平时那张泛黄的脸庞,却变得比纸还白几分。 反倒是一起的娄师德完全适应。 娄师德来自荆扬,南人擅舟,大概是天生亲水,虽然第一次坐海船,却适应得很好。 此外安文生、黑齿常之也还行。 南九郎稍微有些不适应,但没王孝杰反应这么厉害。 内河的风浪,始终无法和大海相比。 王孝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向苏大为一边喘着气,一边吃力的拱手道:“都督,此话……怎,怎讲?” “买召忽距离高句丽三京之一的汉城极近,只有四十余里,骑兵在一个时辰内就可以赶到,这是个诱饵。” “可我们很顺利,并没有遇到敌人的援军。”娄师德在一旁道。 “真的顺利吗?再仔细想想。” 被苏大为一提醒,娄师德猛地反应过来,似乎,唐军刚撤出城,高句丽的骑兵部落就到了。 若是晚上一时两刻,只怕就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想到这里,娄师德一个激灵:“都督,你是怎么做到的?” “情报。” 苏大为微微一笑。 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轻拍舱门。 苏大为侧耳听了几声,喝了声进来。 外面的人这才推开门。 一个风尘仆仆,面有风霜之色,身着突厥人衣衫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长着方面,浓眉,颔下有着依须的胡渣。 头发在头顶上简单的束起,身上背着弓和箭壶。 若换一个地方,一定会被人认为是本地猎人。 可现在,是在唐军的海船上,这个猎人装扮的人出现,反倒显得十分诡异。 黑齿常之忍不住问:“这位是?” “赵胡儿,见过都督及几位将军。” 赵胡儿叉手道。 苏大为在一旁介绍:“他叫赵胡儿,是跟着阿史那道真的,永徽五年征西突厥时,他也在,我曾和他还有阿史那道真,一起对付突厥人。” 说着,又指了指赵胡儿:“赵胡儿箭术了得,最擅长捕猎。” 被苏大为一夸,赵胡儿忙低头道:“不敢当,都督言重了。” 黑齿常之对赵胡儿不熟悉,一时还没想到许多。 而娄师德和王孝杰,都深知赵胡儿之能。 可赵胡儿不是跟着阿史那道真的吗? 这样一个出色的突厥骑将,突然弃马上船,出现在海船上,怎么看,都觉得古怪。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阿弥,你这一手越玩越漂亮了。” 娄师德与黑齿常之几乎同时醒悟过来。 想到一个问题。 苏大为从决定出兵数百里,攻掠高句丽的买召忽时起,身边众将没有任何人看到苏大为调用资料,或者派出斥候。 那么苏大为是如何知道买召忽的情况? 他是怎么确定买召忽有大量粮草。 又是靠什么说服了刘仁愿以及刘柏英同意了他的冒险计划。 又是怎么能恰到好处的踩对节奏,洗劫了买召忽,在高句丽援兵赶到前,从容撤离。 这一切,若有一个环节出错,这支突击的唐军,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说起来,两千四百余唐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从泗沘城出发,玩了一次漂亮的闪击战,抢了一大堆粮草。 整个过程好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可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不,在苏大为背后,一定有一个极其庞大和严密的情报网,才能支持他做到这一点。 第三十五章 悟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赵胡儿身上。 联想到刚才安文生说的那句,答案便很明显了。 当然,没有人会说出来。 自古情报方面在行军中极为重要,但又是最隐秘的。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大家心里明白就好。 苏大为自然也不会向大家特意解释。 都察寺成立之初,苏大为曾特意调拨一批唐军中的斥候以充实,用为爪牙。 赵胡儿便是被第一个选中的。 入得门来,先背规矩,能守秘密,并用了种种制约手段,保证能守住都察寺的秘密,不对第二人吐露。 这才能放心委以重任。 赵胡儿加入都察寺,甚至连阿史那道真都不清楚。 只知道苏大为要人,要一批人去做什么“教官”。 以他和苏大为的交情,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次苏大为来百济,明面上是带了安文生、南九郎、周良和苏定庆等人。 暗里,用南九郎去管理带来的一批都察寺密探骨干。 用周良去召集下层人手,填充枝蔓。 用苏庆节去联络阿史那道真、娄师德等在辽东的旧部。 用黑齿常之去招降纳叛。 除此之外,真正最大的倚仗,却是赵胡儿这一支,都察寺最精锐的,由唐军斥候转化而来的暗卫。 除了替苏大为收集情报。 此次出征买召忽,实则赵胡儿带领手下儿郎,充当了先锋斥候。 这也是他们的老本行。 一路上过关斩将,刺探情报,又秘密传递消息给苏大为。 最后在唐军攻城的时候,又是这帮斥候在外围警戒放哨,远远撒出四十余里。 几乎都贴到汉城的鼻子底下了。 这才将高句丽人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而经过苏大为都察寺的残酷培训,能留下来的都察寺暗卫,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除了斥候之能,更精于各种刺探手段。 光是为了迟滞和延误汉城高句丽军的反应,赵胡儿他们便使出浑身解数。 成功多拖了一个半时辰。 这才使苏大为这两千余唐军,在完成任务后,得以安然撤离。 许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 实则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许多努力是藏在水面下看不见的。 就像…… “就像苏定方总管,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刘仁愿摸着自己浓黑的胡须,向阿史那道真道:“旁人看来,大总管也就是挥军突进,然后敌人便灭了,以为是唐军战力强,换个人在苏总管的位置,也可以。” 刘仁愿嘿嘿一笑:“王文度就曾说过:我上我也行,事实证明,还真就不行。 那个位置,只有最聪明,最勇猛的‘狮王’,才可担任。 老一辈,现在除了李勣,就只有苏定方,才可以当唐军的狮王。 而新一辈里,现在不少人看好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忍不住道:“阿弥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而是……” 刘仁愿搜肠刮肚,思索了一下用词,继续道:“而是悟性的问题。” “悟性?” “就像这次苏大为带人去突袭高句丽人的买召忽城,若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我?” 阿史那道真一下被问住了,他原地转了几圈,随即挺起胸膛,颇有自信的道:“我会先派斥候,查明敌情,然后将士卒打散,分批混入买召忽……” “你看看,你这就是太想当然了。” 刘仁愿摇头道:“这肯定不成。” “此乃《三国志》里常用的计谋,用内应赚取城门,有何不可?” 得,阿史那道真又把三国搬出来了。 他实在是个三国军迷。 纸上谈兵的那种。 刘仁愿毫不客气的叱道:“你当高句丽人是死的?城门不设防吗?没有卫兵盘查吗?你散多少人进城?通扶余语的唐军有几个嗯?” 阿史那道真一下子傻眼了。 结结巴巴的道:“那……那我不用潜伏内应了,我入夜派人偷偷翻城,潜进去再……” “买召忽是重镇,人口十万,城高墙厚,你派谁潜进去?” 阿史那道真一时傻眼了,先是愣住,接着是生气。 气急败坏的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你说怎么破城?” 刘仁愿道:“比如利用水师,水陆并进,或者掘地道,或者派一二精锐伺机混入城,刺杀买召忽城的守将,或者趁夜放火制造混乱。” “呃……” 没等阿史那道真说话,刘仁愿自己先摇头:“但这些办法,要么费时太久,要么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要么就是风险太高。” “那这次阿弥带三个折冲府就去做这种任务,他……他怎么办得到?” 刘仁愿很干脆的两手一摊:“我不知道。” “你……” “你我能想到的都是寻常的办法,但苏大为,却能另出机杼,想出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你都说了你不知道,又怎知阿弥一定能完成任务呢?” “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弟子,因为他在征西突厥时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因为他将买召忽的虚实都摸得一清二楚,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一定能解决一切难题。 军中年轻一辈,只有他的作战风格,最像苏总管。 用兵之大胆,效率之高,对敌人反应的把握,对节奏的把握,对情报的运用,已经颇为惊艳。 苏大为破西突厥那次,给我的感觉,就如昔年苏总管风雪突入东突厥可汗王帐一样惊艳绝伦。” 刘仁愿提起苏定方,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你觉得,那或许只是运气。 但一切困难,一切难题,在他们手里,都不再是困难。 他们总有一种本事,能将复杂的事,做得简单而漂亮。” “举重若轻?” “对,就是举重若轻。” 刘仁愿概叹着,摸着自己微突的肚腹,来回走了几步:“我的年纪大了,今生是达不到那种境界了,最多只能举轻若重。” “那什么叫举轻若重?” “就是……” 刘仁愿老脸一红,不愿说自己是思虑过多,正想搪塞过去,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山崩海啸般的呼喊。 他和阿史那道真都是脸色一变。 就见一人浑身浴血,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声音嘶哑道:“副总管,叛军……叛军攻城了!” 第三十六章 虏箭如沙射金甲 报信者,乃刘仁愿手下折冲府都尉薛绍义。 见他一身血淋淋的,模样十分可怖,阿史那道真和刘仁愿都大吃一惊。 “出了什么事?白天那些流民不还在城外游荡?“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薛绍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声嘶力竭道:“叛军……叛军已经登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仁愿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掉了。 他顾不上多问,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薛绍义,推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刘仁愿抽出横刀,大步出门。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泗沘城的瓮城,也就是城墙与主城之间的一个夹壁空间。 一个大城通常由外城、瓮城和内城组成。 叛军登城,即意味着,已经有叛军登上外城城墙。 在城防的三层防护体系里,第一层已经不稳。 但这怎么可能,昨夜里那些叛军刘仁愿与阿史那道真还亲眼观察过,都是些饥民饿蜉,眼看着连站都站不稳,这样的一群饥民如何能登城的? 从城下的藏兵洞沿着石阶快速冲上城墙,入眼所看的一幕,几乎令刘仁愿心胆俱裂,颔下的黑须因为愤怒,一根根竖立起来。 “大胆!” 阿史那道真和薛绍义紧跟着刘仁愿登城。 此时城头一片混乱,黑暗中,影影绰绰,正不知有多少百济复国的叛军,以何种方式潜了进来。 城头里,唐军与这些叛军纠缠在一起,厮杀惨烈。 一个叛军冲上来,被唐军一刀砍中肩膀。 还不及拔刀,唐军就被黑暗中又一叛军给扑倒,然后在地上翻滚着,如同野兽在撕咬。 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杀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阿史那道真探头向城下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总算知道这些叛军是怎么进来的了。 城下,护城河里,飘浮着无数的尸体,这些尸体数量太多,以致于连河水都被阻塞。 是白天那些饥民! 叛军入夜后居然用了这个法子,用饥民来填护城河。 难怪守城的唐军没察觉。 整个动作下来,居然诡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踩着尸体过了护城河,再偷偷潜上城头,才被值守的唐军发觉。 但这时,也只剩下贴身白刃战了。 城墙的防御功能被大大降低。 好在局面看着混乱,但登上城的叛军相比唐军还是少数。 只要唐军自己不乱,及时将这些叛军赶下去,待到天亮,这次危机即可解除。 阿史那道真现在也是老行伍了,虽然战略不及苏大为等人,但对战术和作战经验十分老道,只是看了几眼,心中就有成算。 这时,一名叛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挥刀向他劈来。 阿史那道真侧身让过刀锋,伸手在对方喉结上一掌拍下。 喀! 细微的喉骨碎裂声。 叛军痛苦的倒地。 阿史那道真一脚将他手里的刀踢飞,用脚将他挑起到正面,再重重一脚踏在对方胸膛上。 喀嚓! 胸骨碎裂声响起。 垂死的叛军张大嘴巴。 借着城头的篝火,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人,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不知被什么利器削去,只剩极短的一截。 该不会,这些人全都没有舌头吧? 若真是如此,那扶余丰他们也太狠了。 这么多流民,数万人,该不会都…… 兵器的碰撞声,濒死人的哀鸣声,还有一切的一切,在这诡异的夜里,突兀的呈现在唐军面前。 在这以前,从没想过百济人居然会这么狠。 对唐军狠,对自己人更狠。 阿史那道真环顾左右,忽然不见了薛绍义,他忍不住喊道:“薛都尉?” 他想让薛绍义稳住城头,自己再去城内调兵。 在城里,除了刘仁愿的五千余人,还有苏大为留下的三个折冲府,两千四百人。 分别由他,崔器以及苏庆节带领。 对了,苏庆节哪里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阿史那道真的眼睛瞪大。 他看到,满身浴血的薛绍义不知何时到了刘仁愿身后。 刘仁愿刚刚用横刀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叛军砍翻。 阿史那道真看到,薛绍义突然拔出一把短刀,向着刘仁愿的后腰扎去。 “副总管!” …… 周留城上,道琛默默看向无垠的黑夜。 黑夜,好像什么也没有。 但道琛知道,那个方向,不远处,便是是泗沘城。 百济的王都所在。 现在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开始打响攻城战了吧。 “按我与泉盖苏文的约定,他将唐军一部吃掉,而我们的人,一定要占下泗沘,将唐军余部吃掉。” 旁边,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那是属于扶余丰的。 “但,海上……” 海上还有属于刘伯英的一万大唐水师。 “海上不足为虑,那个方向,会由鬼室福信去做,我们只用专注泗沘。” 道琛猛地转身,看向扶余丰:“王不必担心,一切,老臣都已经计划妥当。 待天明的时候,唐军面对的就不止是流民,而是我百济的复国军,还有从高句丽处借来的大弩。” 这个垂老的僧人,眼神突然变得无比犀利。 黑夜里,如灯火般,熠熠发光。 …… 天空中飞过一只秃鹫,贪婪的注视着下方的泗沘城。 那里,有它的食物。 噗! 一块碎肉随着横刀挥出,甩在城墙上。 然后随着血渍斑驳的城墙,缓缓的,粘稠的滑落。 阿史那道真用刃口残缺的横刀拄着墙着,稳定身形。 若是平时,他绝不舍得用自己的兵器充当拐杖。 但砍杀了一夜,实在太累了。 他现在的手脚,都因为脱力而颤抖。 身上的粘稠,也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 好在,泗沘城终于守住了。 狠狠喘了几口气,阿史那道真抬头,一脸敬佩的看着伫立在城头,如一尊石塔般的刘仁愿。 刘仁愿的模样,看上去比阿史那道真更惨烈。 他的后腰被刺客刺了一刀,幸亏有衣甲挡住。 利刃从腰背胃胄缝隙刺入,却未及深入。 尽管如此,这一刀也是重创。 但刘仁愿只是撕下布帛将腰伤裹住,就当没事一样,坚持立在城头,主持防务。 除了被刺客暗算的一刀,他身上,还插了十几支羽箭。 最严重的一支,将他的左臂贯穿。 这些伤势,换普通人早就支撑不住了。 但刘仁愿全都咬牙撑了下来。 有他在,城头上唐军军心便在,终于将来犯之敌,全都斩杀殆尽。 守住了泗沘城正门。 阿史那道真心中十分好奇,总觉得,在刘仁愿这个大胡子身体里,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换做自己,是绝计撑不了一整夜的。 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拄着刀,走过去:“副总管。” 刘仁愿没有回答,整个人,像是化作了石像。 头盔已经不知去向。血水从额头发鬓一直流下来,模糊了一只眼睛。 两鬓的头发,这一夜好像又花白了不少。 脸上的肤色,也显得十分苍白,仿佛身体里的血都流空了大半。 阿史那道真注意到,他后腰上的刀伤,裹住伤口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结成了硬壳。 依稀还有血水汩汩流出。 阿史那道真只觉得的喉头发紧:“副总管,你……” “我无事。” 刘仁愿终于开口了。 但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仿佛他的嗓子已经沉寂了百年,像是锈蚀住了一样。 “副总管,我去找医生,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城防有我。” 昨夜刺杀刘仁愿的人已经被斩杀。 黎明的时候,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真正的薛绍义,才正事情原委。 昨夜潜入城头的,除了叛军,还藏有一些武力过人的死士,甚至怀疑有异人藏在其中。 薛绍义昨夜巡城,在第一波刺杀中,就中箭倒下。 其后有人解了他的衣甲,伪装成他。 事后想来,这应该是叛军的精心布局。 先以饥民麻痹唐军,趁夜派高手潜入城,一是想打开泗沘城的城门,二是寻机刺杀泗沘城的主将刘仁愿。 但最终,唐军凭借着骁勇,和过人的军事素质,守住了城防。 而刘仁愿凭着唐甲的精良,虽受重创,但到底没有被敌人斩首。 但这一切,都险到了极处。 若有任何一个小的错失,只怕结局便会转向另一方向。 “不休息。” 刘仁愿微微摇头,一手扶着腰,一手吃力的举起刃口如锯齿般的横刀,指向城下。 没有说话,也无须说话。 阿史那道真看清城下的情况,脸色顿时大变。 “副总管,小心!” 嗡~ 天空一暗。 凄厉的箭啸声同时响起。 城下万箭齐发。 第三十七章 天兵照雪下玉关 “以饥民迷惑唐军,以百战精锐趁夜偷城,并及刺杀唐军大将。 若成,则唐军不战自溃。 就算不成,我们还有第二步。 与高句丽约定后,早有高句丽部大莫离支手下射雕手及弩弓部,随臣借道入百济。” “沿途城主愿意放行?” “有王的大义在,又不用入城,只需他们提供一些粮草,那些城主,大半还是愿意的。 就算少数不愿意,也可以劫掠地方,那些村镇,都有粮草。” 道琛缓缓的说着。 从他的声音里,扶余丰嗅到一种异样的杀气。 不禁有些背心发凉。 高句丽的人入百济,却要百济人提供粮草,若城主不愿意提供,高句丽人便洗劫村镇。 可想而知,这些人劫掠过后,哪怕没杀人,那些村里的老幼妇孺失去了粮食储备,也一定活不成了。 而高句丽人入百济,又怎么会不杀人? 那些高句丽人,可都是杀人魔王啊! 半岛,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国力,以高句丽最强。 新罗次之。 百济最弱。 而高句丽最盛的时候,带甲六十万。 中原政权从南北朝至隋唐,都视高句丽为心腹大患。 每当中原战乱,高句丽便极力扩张。 从半岛上小小的一域,渐次吞并大半辽东,引起中原王朝的强势反弹。 但高句丽人的勇猛,也令中原人吃了大亏。 半游牧半农耕的习性,令高句丽人兼具游牧民族的侵略性,与农耕文明的韧性。 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以近五万大唐精锐,正面战场上打垮了高句丽十五万大军,歼灭、俘虏过半。 这一战,虽然体现了大唐武德充沛,但最终顿挫于安市,唐军无法继续深入。 高句丽仍没有伤到筋骨。 而唐军虽然在战术上取得大胜,但赢得并不轻松。 韦挺、崔仁师、杨师道因表现不佳被贬或免。 张君义、傅伏爱因过被斩。 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阿史那思摩、李道宗重伤。 王君愕、颜师古、岑文本、姜行本因病或因伤而死。 这些人,皆为大唐开国名将。 哪一个拿出来,都是震慑四方的将星。 但在对高句丽的战役里,唐军高级指挥官,大部份不得不亲自上阵肉搏,与高句丽人刺刀见红。 可以想像,当时的战役中,高句丽人带给唐军极大的压力。 唐军虽然人少,但也已使出每一分潜力。 如果不是初唐所向无敌的军队,名将云集的武将集团,强大如泰山般巍峨的朝廷调度,再加上一个千古一帝,名将中的名将,太宗李世民。 换任何一个人上来,在高句丽的拚死反击下,只怕自己会轰然崩塌。 前隋,便是最好的证明。 隋炀帝扫平前朝时,用兵也如催枯拉朽一般。 史书里一般说那些仗都是隋炀帝手下将领打的,但却忽视一个问题。 同样是隋炀帝指挥战役,为何征高句丽会是惨败的结果。 萨水之战,高句丽歼灭隋朝八万精锐府兵。 蛇水之战,高句丽以多打少,全歼庞孝泰所部。 答案只有一个。 巅峰时期的高句丽,是一个武德不亚于中原王朝的区域性霸主。 高句丽并不是软柿子,而是不亚于后来吐蕃、南诏、西夏的霸主。 若不是太宗贞观十九年的攻略,以及后续的一系列手段,持续削弱。 现下的高句丽,将会更加强大。 甚至成为大唐的另一个“吐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算现在的高句丽,被太宗留下的遗策削弱了许多,辽东也被大唐夺回了许多。 高句丽,仍是半岛三国中,最强大的一个。 除了国力、武德。 高句丽还有鬼神莫测的“鬼卒”。 传说大年隋与高句丽的战争时,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就曾统领一支鬼卒大军,杀得隋军大溃。 最终引发隋军整体战败。 近二十年,虽没有听说高句丽再出动鬼卒。 但谁又能确定,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高句丽不会再次出动那批神秘而强大的鬼卒呢? 而且以高句丽的强大,除了鬼卒,还有无数手段。 其中,射雕手及弩兵部,一向为高句丽的王牌。 据说在贞观十九年,大唐太宗李世民,便是被高句丽的射雕手射中,再加上弩箭如雨,令唐军不得不饮恨收场。 这一切,在扶余丰的心里一闪而过。 他听到道琛继续道:“有了高句丽的弩兵部相助,一定会大量杀伤唐军,而且昨夜我们的牺牲,也一定会换来回报。” “为……为何?” 扶余丰结结巴巴的道:“唐人厉害,光靠高句丽人……而且高句丽人也非善类,他们进来了,只怕会……” “王不用担心,高句丽人始终是外人,他们是无根之草,终要仰仗我们,而且我们身后还有倭国人,可以以倭人制高句丽人,而且高句丽背后还有大唐。 他们在这里留不下来,利用完他们,我们可从容收拾局面。” “那……” “王上且下去休息吧,算算时间,老臣也该整军出发了。 请王上安心待老臣的好消息。 待攻下泗沘,还回旧都,王上振臂一呼,四方豪杰云随景从,我百济,便可重新复国。” 真的吗? 扶余丰没问出口。 他可以看出来,眼前的道琛,虽然看着很温和,但从他老朽身体里,透出来的一股狂热,令扶余丰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已经疯了。 被一种名为“复国”的理念支撑着。 任何敢质疑的人,都会被道琛视为绊脚石除去。 尽管是百济复国的王,扶余丰此时也不敢违逆道琛。 只得心惊胆颤的退下。 心底深处,真有些担心,这老和尚会不会有一天发疯,想把自己也除去。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 崩崩崩! 粗如儿臂的弩箭,狠狠自弩机中射出,划过百十米的距离,直贯入城墙中。 高句丽人以箭闻名。 城下这数千高句丽弩箭部,形成的箭雨压制,比上万人的箭手还厉害。 唐军经过一夜的厮杀,建制已经被打乱。 此时面对混杂在百济人中的高句丽弩箭,居然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更为严峻的是,弩箭钉在墙城上,成为天然的攀爬阶梯。 叛军不需要攻城梯,仅凭徒手便可以攀爬上来。 “杀杀杀~” 战场上,浓烟滚滚。 因饥饿而两眼发红的百济饥民,被军官在后面驱赶着,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向着泗沘城,一批又一批的不断涌上来。 唐军城中稀稀落落的箭,根本无法阻止这些饿得失去理智的叛军。 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涌到城下,手脚抓着那些弩箭向上爬。 有的人被自己的箭钉死在墙角。 血水涌出。 后面的人却仿佛看不见般,踩踏着前人的尸体,不断向前。 “冲啊!打破泗沘,大家就有吃的,否则统统饿死!” “要粮食,打破泗沘城!” “城里有吃的,有热饭热菜!” 各种蛊惑的声音,在饥民中回荡。 这是宛如地狱般的惨景。 崩崩崩~ 弩箭疯狂的泻向泗沘城。 刚有唐兵士卒趁着间隙站起,想要射箭还击,便被弩箭穿透胸膛。 坚韧的衣甲也无法阻挡弩箭带来的巨大势能。 身体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撕成两半 城头血雨迸溅。 几名唐军士卒将烧得滚烫的开水从城头浇下。 哧啦声响中,下方爬城的饥民被烫得皮开肉烂。 一股肉类被烫熟的异香,从城下蒸腾升起。 然而这种味道,却只让唐军觉得反胃。 “金汁!快派人搜集金汁送上来。” “热油没了,水也快没了!” “让人去拆房子,这边需要滚木和擂石!” 唐军城头,此起彼伏的传来沙哑的呼喊声。 城下乱军中,有一双冷静如冰雪般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一切。 就像是个局外人。 无论两边的人死伤多少,死状有多惨烈,都不能打动这双眼睛分毫。 “沙吒将军,前方将士说,已经精疲力尽了,请求休息。” 一名传令兵,跪在沙吒相如面前。 沙吒相如黝黑的脸庞,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只是一瞬不移的注视着泗沘城头。 缓缓道:“传我命令,有敢言退者,杀!将领死了,副将上,副将死了,营长上,营长死了,队长上。 不攻破泗沘城,绝不收兵。” “是!” 传令的兵卒额头上的汗水滚落下来。 只有他才知道,在这半年里,沙吒相如收了多少乱军和饥民,又从中挑选出过去百济的兵卒加以整训。 这支军队,是百济最后的力量了。 若这支混杂在饥民中的真正精锐打光了,百济,还[]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还不快去?” 沙吒相如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兵一个激灵,慌忙爬起来去传令。 刚刚跑到一半,陡然听到一声巨响。 小兵抬头,看到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泗沘城的大门,打开了! 难道…… 我们赢了? 我们打下故都城了? 小兵心中的狂喜刚刚升起,就听到山崩海啸般的呼喊。 从洞开的泗沘城大门,在初晨的雪白阳光下,一支全身披着明光甲的大唐铁骑,伴随着隆隆巨响,笔直冲出。 第三十八章 满城皆呼将军来 从高空向下俯瞰,整个泗沘城的正面,被多达七万余叛军包围着。 叛军看起来杂乱,但若仔细分辨,可以在散乱中,隐隐看到一丝脉络。 以沙吒相如为中心,真正的叛军精锐结构严谨,组织层级严密。 在无序的饥民包围下,人数达到两万余的叛军,正在发挥着定海神针的作用。 而在泗沘城的北面。 属于高句丽人的弩机部,人数大约三千上下,以车弩为阵,在泗沘城外三箭之地,布下阵势,排列数行的弩机,有条不紊的向泗沘城着发射着弩箭,对唐军进行压制。 在泗沘城正面城墙,数万饥民和叛军中的“炮灰部”,被饥饿和屠刀驱赶着,对城墙蚁附而上。 每分每秒,这些人都有死亡。 然而饥饿到极点,人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化为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向前。 踏过墙塞住护城河的尸道,跨过数十米的距离,沿着泗沘城墙下高高垒起的尸堆,以及钉满墙面的弩箭,攀附而上。 根本没人去想别的。 也不去想,自己会不会被后方射来的弩箭钉在墙上,成为这墙上的悬尸之一。 泗沘城,在短短一日夜里,已经化作巨大的人肉磨盘。 无数生命在其中被绞碎,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苏庆节,就在这个时候,率着属下八百唐骑,出城突击。 甚至没有知会一声城头上的刘仁愿。 这是簪越,这是越权!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迟了,就算要追究罪责,也要等到此战结束。 甚至,刘仁愿怀疑还有没有此战结束…… 八百折冲府唐骑冲向敌阵。 而他们的敌人,是七万余百济叛军。 其中精锐敌军数万。 还有数千使用车弩的敌人。 唐军,只有八百人。 双方的实力,有着巨大的鸿沟。 若此次领兵的是苏定方。 刘仁愿自然不会担心。 若此次率军出击的是苏大为。 刘仁愿也不会担心。 这两者,一个逢战必胜。 一个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但是苏庆节。 此前从未听说他有何出彩的战绩。 他最大的荣光,始终是沐浴在大唐名将苏定方的羽翼之下。 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儿子。 他此前最大的战绩,便是在征西突厥的路上,担任斥候营副营正。 如今独领一折冲府,八百唐骑,冲击数万敌军。 这种决死冲锋,他行吗? 他能活着把这八百人带回来吗? 他能活下来吗? 刘仁愿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一个多谋而少断的人。 他清楚自己的缺点。 他明白,少做,至少不会输。 多做,意味着更大犯错的可能。 他已经老了,守着这泗沘城,最大的作用是稳住局面,而不是冒进。 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能忍受一切,他能忍受常人不可想像的磨难。 但他不想做没把握的事。 苏庆节眼前的决死前锋,在他看来,就是冒进。 “如果你死了,本将要如何……要如何向苏总管交代?” 苏定方对刘仁愿有提携之恩。 若非征西突厥路上,刘仁愿入了苏定方的法眼。 此次征百济,苏定方亲自点了刘仁愿的将。 他刘仁愿将注定沉寂下去,直到病死。 这是武将最大的悲哀。 大丈夫马革裹尸。 要死,也愿死在军中。 眼下,眼睁睁看着恩人之子,贪功冒进,率八百冲七万敌军。 刘仁愿,感觉自己呼吸顿止,头脑一片空白。 这世上苏定方只有一个。 轰轰轰~ 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令刘仁愿终于恢复一丝清明。 他听到,从身边,唐军一个个开始欢呼,开始呐喊:“苏将军来了!苏将军出战了!!” “大唐必胜!” “大唐万胜~” 苏将军? 仿佛这个名字带有魔力。 鏖战一夜的唐军士卒一下子振奋起来,发出的巨大声浪,一瞬间居然将城外数万叛军的声音压下去。 倏忽间,天地失色。 只有“苏将军”三字,在天地响彻。 苏将军,战神,大唐战神来了! 人的心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仿佛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便能凭空生出无穷的勇气。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去仔细思考,这苏将军,究竟是苏定方,还是苏大为,抑或是苏庆节? 八百唐骑听到呼喊,热血沸腾,怒吼声里,加快马速,一往无前,狠狠撞向叛军。 哗啦~ 如波分浪裂。 如热刀切入牛油。 数万叛军一下子被八百唐骑凿穿。 伫立在城头的刘仁愿双拳一下子握紧,他瞪大圆眼,几乎忘记了呼吸。 唐军,必胜! 大唐铁骑,万胜! 就算面对数万叛军,苏庆节乃至身后八百铁骑,无一俱色。 这是自太宗时期传承下来的武勇。 以数百破万,对太宗时武德巅峰的大唐铁骑来说,并非是神话。 而是一次一次,可以复制的不败之名。 数千大唐铁骑,足以碾碎数万敌人。 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薛举、突厥、高句丽、吐蕃、西域诸国,在大唐铁骑的功劳薄上,躺着一长串的名字。 如今,继承父辈勇烈的苏庆节相信。 自己能再次延续父辈的荣光,展开自己的羽翼,再造一场唐军大胜。 “杀!” 横刀指处,雷霆电闪。 奔腾怒吼的电光,随着苏庆节的横刀鞭鞑四方。 将前方一切敌人击碎。 唐军铁骑滚滚向前,硬生生在绵延十余里的敌军中,凿穿一条血肉通道。 此情此景,整个泗沘城上的唐军,早已陷入巨大的狂热,战意无限拔高。 受到苏庆节此支唐骑的鼓舞,泗沘城头唐军声势大盛。 所有涌上城头的百济叛军精锐,被逐一拔除,斩杀,抛尸下城。 唐军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而苏庆节的铁骑在数万叛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城下的叛军,原本就乱哄哄的一堆。 被苏庆节的骑兵冲锋一搅,越发混乱。 就算是麻木的炮灰饥民,眼睁睁看着隆隆的战马冲过来,也本能的知道躲闪。 那些麻木的,反应慢的饥民,只用一个瞬间,就被数百战马践踏成肉泥。 整个泗沘城的正面战场,数万叛军,犹如一锅水,被苏庆节搅得沸腾起来。 泗沘城头,刘仁愿的目光俯瞰全场。 突然间,这位大唐的老将,额头滚落涔涔汗水。 他回头想要喊人,却发现站在身侧的阿史那道真,不知地悄然离开。 “混帐!” 刘仁愿破口大骂,后腰的剧痛令他脸上的五官揪成一团。 他一手扶着后腰,一手以横刀拄地,向身边发狂呼喊的唐兵士卒喝骂道:“去给我找薛绍义,问他死了没有? 没死就给我上来,还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王世诠,让他们各带三百人过来。” 徐世杰等人,皆为刘仁愿手下折冲府都尉,各掌一千府兵。 按计划,分别守卫泗沘城其余方面的城墙。 刘仁愿手下还有三千余人,做为总预备队。 但昨晚至现在的鏖战,这三千人已经伤亡过半,如今只能守住城头,无力对外用兵。 兵卒愣了一下,凭借对战事的敏感,他心里立刻察觉到,刘仁愿对眼前唐军的局面并不放心,甚至认为有极大的危险。 可下面的敌人被八百唐骑追砍,如砍瓜切菜一般。 数万叛军都没人能挡住唐军的铁骑,还有什么可怕的? 兵卒不懂这些,只是纳闷的下城去传令。 而城头上的刘仁愿,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双眼紧张的盯着城下。 百济叛军中,有高人啊。 看上去,八百唐骑不断的攻略,不断的进取,但砍杀的都是那些饥民。 真正的叛军精锐并没有太多损失。 身在数万乱军中的苏庆节根本看不清局势。 在稍远的地方,有近万叛军精锐已经集结起来,正悄然绕到苏庆节身后布防,想要截断唐骑的归路。 一但这个封堵完成,这八百骑兵,只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会陷入数万敌军中,一点一点的被消磨殆尽。 骑兵的威力在于机动,在于超高的速度和冲击力。 一但被叛军封堵在狭小的空间里,会陷入绝境。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强与弱。 而在于高明将领的运筹帏幄。 “狮子,快点回来!” 刘仁愿嘶哑的吼道。 可惜,身在敌阵中的苏庆节根本听不见。 就算听见了,已经杀红了眼的唐骑也根本停不下来。 冲击,不断冲击! 一个个敌人倒在马前。 被撞飞。 被横刀劈开。 血肉横飞。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这八百人都杀疯了,都红眼了。 冲冲冲! 突然—— 锵! 苏庆节只觉手中剧震,手中横刀差点握持不住。 心中一震,他抬眼向前方看去。 打横里,一支乌黑的铁枪刺在自己的横刀上,枪上的大力,将横刀的刀刃都击打得弯曲。 “死!” 苏庆节大怒,横刀上撩,电光一闪。 雪白的雷霆将对方扫下马。 同一时间,手中横刀发出“喀裂”一声响。 手头一轻。 横刀断为两截。 这个突然的意外,令苏庆节热血上头的大脑,稍稍冷静下来。 他环目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十九章 太白入月敌可摧 前方的敌人,已经不再是那群软弱的饥民。 而换上了统一衣甲,统一制式武器的精锐。 他率领的八百唐骑,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仿佛陷入泥沼里。 苏庆节眼中杀意一闪,扔下半截断刀,从鞍旁摘下马槊。 马槊是骑战中广泛使用的重武器. 秦琼、尉迟恭、单雄信都是使槊高手。 它的制作工艺非常复杂,以枳木为芯,用鱼胶粘合起来,外裹一层葛布,一层生漆,在桐油中浸泡数月,然后取出晾干,如此周而复始,数年时间才能制成。 且成功率只有三成,造价惊人。 所以,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将领的标志。 武将世家将马槊视为传家之宝,代代相传。 苏庆节手里这一支,便是昔年李靖传兵法予苏定方,同时将马槊传给苏定方。 意味薪尽火传之意。 苏定方一生兵法只传两三人。 除去因参与太子承乾谋反案而被诛的侯君集。 现在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两人。 至于马槊则是传给了苏庆节。 苏庆节其性烈如火,嫉恶如仇。 过去他给人的感观一直是莽撞的,但他绝非真的鲁莽之人。 他是苏定方的儿子。 就算不能做名将,也将为名臣。 这些年做不良帅的历练,参与征西突厥的战事,早已将他磨砺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苏大为正是深知他的能力,才放心将三个折冲府都交在他手里。 在自己离开泗沘城后,熊津都督府的兵力,以苏庆节为首。 “阿弥说过,骑兵在于快,在于以强击弱,现在情势有变,不能再继续冲阵了!” 手持马槊,苏庆节一提马缰,厉声喝道:“大唐将士,随我来!” 狂奔的唐骑,随着苏定方,猛然转向。 避开正面合围的叛军精锐,向着斜方冲击。 在那里,还有少量的饥民。 叛军精锐用双脚跑的,还没来得及将包围圈合围。 远处,有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这一幕。 沙吒相如微微惊咤了一声,喊来身边的亲信,附耳传令。 而泗沘城头上,刘仁愿连身上大小伤口的疼痛都忘了,摒住呼吸紧张的盯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就连城头上的唐军士卒也看出深陷敌军唐骑大势不妙。 冲击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去。 而乱军中,有敌军正在前后封堵,压缩唐骑的作战空间。 一但封堵完成,对骑兵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唐军都清楚。 “快点!快冲出去!” “苏将军,小心啊!” 千万人,整个战场,无数人的心,全都悬于一线。 若苏庆节和八百唐骑陷于叛军,对大唐来说,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对百济叛军来说,是一场大胜。 这不止是八百唐骑,还是唐军的精气神。 还是大唐战神苏定方的儿子。 他若亡于阵中,大唐的武德,心气,就没了。 “拦住他,快拦住他!” 混乱中,上万叛军精锐焦急狂奔。 所有拦路的人,无论敌我,一率砍倒。 狂奔中的苏庆节舌绽春雷,同时厉喝:“挡我者死!” 手中马槊一抖,抖起拳头大的枪花,向前疾刺。 呜~ 风雷并举,雷霆耀目。 苏庆节已经将自己的异人之力,运转至极处。 前方,五六名拦堵的百济叛军,刚刚推着小车挡在骑兵之前,被苏庆节马槊一挑一掀。 轰然巨响声中,木车破碎飞起。 挡路的叛军纷纷迸血飞出。 紧跟在苏庆节身后的大唐铁骑,横刀斜放,随着马速,在敌军中劈出血路。 冲出去了! 所有郁积的压力,所有人高悬的焦灼,似乎在这一瞬找到了渲泄口。 八百唐骑,从敌军豁口滚滚涌出。 所过之处,如剃刀,如铁犁,血肉横飞。 鲜血涂满了刀枪,溅满了衣甲。 战马开始喘息,马上的将士开始疲惫。 是时候了,人力和马力都到了极限,必须回转休整。 再拚下去,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苏庆节一勒缰绳。 胯下战马人立而起。 碗口大的铁蹄落下,将面前最后一个敌人践踏于马下。 手中马槊带着电光横扫,将身边两名举刀欲砍的叛军击飞。 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苏庆节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 崩! 弩声响。 箭如奔雷电掣。 苏庆节怒吼一声,再一次激发全部元气,挺槊直刺。 电光,车弩的嗡鸣。 空气的音爆。 还有战马被弩箭贯穿,发出临时前的悲嘶,几乎同时响起。 站在城头的刘仁愿只觉心头一空。 完了! 叛军已经将城北的车弩移到阵前,粗大的弩箭贯穿唐骑,带出一道血线。 这一瞬间,不知多少大唐将士被弩箭贯穿,坠马。 战马悲嘶。 失去生命的身体重重坠地,与血红色的泥土混在一起。 无数刀枪并起。 被杀透的叛军精锐,终于恢复了组织,缓缓逼近,将剩余的失去速度的唐骑围住。 铁枪如林,刀光如波浪向前。 被越来越多叛军困住的大唐骑兵们怒吼着,挺起长枪与横刀还击。 噗哧! 苏庆节从地上翻滚了几圈。 耳中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从极远处传来。 他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的水渍。 茫然的双眸,终于恢复了焦距。 一张眼,看到令他目胆眦裂的一幕。 自己心爱的战马,蹄踏雪,脖颈处有一道巨大的血口。 刚才的弩箭,被苏庆节用马槊奋力挑开。 但巨大的势能,还是带着弩箭,斜斜划透蹄踏雪的脖颈。 血如泉涌,从蹄踏雪伤口喷出。 苏庆节捡起手边马槊,发出怒吼。 战场的声音太混杂,他听不见自己的吼声。 只看见身边不断有袍泽,从战马坠下。 叛军已经围了上来。 好消息敌我混杂在一起,敌人的弩箭没法用了。 坏消息是,唐骑的生路已绝。 苏庆节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自己的爱马身上。 蹄踏雪,全身乌黑如绸缎,只有四蹄如雪。 这匹马,是父亲苏定方第一次出征西域时带给他的。 据说是大宛良驹,有汗血宝马的血统。 苏庆节甚爱之。 昔年出征西突厥,因蹄踏雪还未及壮年,苏庆节都不舍得将它带上。 直到这一次,为了征百济,为了发挥最强的骑兵之力,苏庆节终于将蹄踏雪带上。 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他身为男子汉,第一次收到父亲送予的成人礼。 更是伴随他成长,一起长大的伙伴,亲人。 他还记得,自己亲手替蹄踏雪梳理着鬓毛,替它喂食,与它一起嬉戏玩耍。 亲眼看着它从小马驹,一点一点长大。 直到它变得神骏无比。 “嘶咴~” 跪在地上的蹄踏血发出悲鸣,摇晃着站起来,伸出脖颈,一口咬住苏庆节的衣甲,将他往自己身上扯。 示意苏庆节上马。 苏庆节的眼眶发热:“蹄踏雪……” 爱马伤重若此,他怎么忍心骑上去。 “都尉,快走!” 身边一名亲兵惨叫着,替苏庆节挡住一刀,脑袋突兀的歪过半边。 鲜血喷溅。 滚烫的热血,浇了苏庆节一身一脸。 也浇醒了他。 “啊~” 苏庆节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吼声,手中马槊直刺,将眼前之敌挑飞。 猛一拉缰绳,翻身上马。 蹄踏雪仰天长嘶。 神乎奇迹的奋力奔跑起来。 仿佛它根本没受过伤,仿佛又回到在自家庄园时,驮着苏庆节绕着草场,一圈又一圈的飞奔。 “杀!” 苏庆节头盔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一脸鲜血,头发根根倒竖,状如厉鬼。 手中长槊如蛟龙般,带着刺目的电光不断突刺。 蹄踏雪与他心意相通,奋力奔跑着,将被困住的唐骑一一救出。 “狮子,这边!” 战场之中,一个如暴雷般的吼声炸响。 随着这声吼,一片箭雨洒来,拦住唐骑的叛军精锐,瞬间如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包围圈稍松。 见此机会,苏庆节猛夹马腹。 蹄踏雪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四蹄飞起。 带着残余数百唐骑,透阵而出。 前方,阿史那道真带着八百突厥轻骑,正在绕场奔突。 突厥人神乎奇迹的箭术,在这一刻发挥到淋漓尽致。 使用车弩的高句丽人被压制。 短时间内难以再发挥床弩的威力。 围阻唐军的叛军,被箭雨大量杀伤,攻势大减。 苏庆节率着唐军,手中长槊狂舞,如怒龙般翻卷开合,收割人头。 杀杀杀~ 血肉迸溅。 唐骑终于在苏庆节的带领下奔回泗沘城。 一入城,唐骑中大量人坠下马来,被一涌而上的仆从兵接下,搀扶着退到一边,卸下沉重的铁甲。 这八百唐骑经过方才的挫折,活着回来的不足六百。 但他们在苏庆节的带领下,已经伤杀数倍叛军精锐,也打出了唐军的威风。 活着回来,已经远远超乎了刘仁愿的预期。 战斗仍远未结束。 殿后的阿史那道真带着轻骑,且战且退。 不断抛洒着箭雨,阻击追兵。 在他们身后,数万流民及叛军精锐,悍不畏死,死死咬住不退。 突厥骑的箭虽厉害,但数量实在太少,不足以威慑数万大军。 如果被叛军跟着涌入泗沘城,则大势去矣。 刘仁愿向左右怒喝:“薛绍义、徐世杰、卫满夫他们人呢?来了没有!” “副总管,几位都尉那边战事惨烈,敌军一度登城,方才杀退,命我告诉副总管,一柱香时间内,必定赶到,否则提头来见。” 刘仁愿大怒,一脚将眼前的兵卒踹翻:“一柱香?城门这里一刻都等不了!” 第四十章 胡无敌 刘仁愿举刀厉声道:“还能动的,来两百人,随我守住城门。” 说着,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跛一跛的下城,向城门奔去。 “让开让开!” 泗沘城大门前,阿史那道真带着的突厥骑疯狂打马。 城门前的唐军慌忙避往两边。 让阿史那道真的人,赶紧入城。 在他们身后,只听巨大的破空声响声。 落得最慢的骑士被粗大的床弩贯穿身体,如破布娃娃般被撕裂成两片。 突厥轻骑中,瞬时裂开一条血路。 高句丽人的车弩实在厉害。 在近距离内,被射速更快的突厥人的箭给压制。 一旦拉开距离,立刻展现射程远,威力大的优势,几乎在唐军阵中,射个对穿。 原本泗沘城也是有床弩的,但当时扶余义慈等人败退时,都已砸毁或焚烧,远道而来的唐军,并没有准备守城的利器。 擅攻的唐军那时还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需要困守孤城。 阿史那道真率领的轻骑终于全部冲泗沘城中。 但是叛军来得好快,已经有精锐百济叛军,蜂涌入城。 “关门!快关门!” 守住泗沘城边的唐军怒吼着,无数力士光着膀子推动厚重的城门。 在泗沘城头上,大量唐军涌上绞盘,奋力推动绞盘,牵动铁链,通过机关合拢城门。 但是—— 崩! 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车弩电射而过,将聚在城门绞盘的唐军卫兵,身体撕碎。 城下,数十名大力的唐军,依旧在奋力推门。 但城门重逾千斤,一时半会之间,哪里能合得上。 大量叛军涌入,同时推挤着大门。 两边的力量,一时陷入僵持。 不断有叛军涌入泗沘。 而唐军这边因为方才涌入的苏庆节的重甲骑,以及阿史那道真手下的轻骑,一时建制混乱,难以行成有效阻击。 眼看着敌人越来越多。 阿史那道真奋力拨转马头,骑于马上,不断张弓开箭,射向从城道口涌入的叛军。 叛军挟有巨大的人数优势,冲击着唐军立不住阵脚,不断后退。 狭小的城门口前,一下子堵塞住数百人。 更多的人在后方推挤着。 “门前唐军速速退开!” 所有人耳中听到苏庆节如怒狮般的吼声。 下意识向道旁避让。 正努力推挤的叛军陡然觉得前方一空。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一人一骑,顺着狭小的通道冲来。 苏庆节单人独骑,手执马槊。 蹄踏雪口鼻鲜血狂喷,奋力向前。 轰隆! 爱马奋不顾身的冲撞,将最近的叛军十余人撞飞出去。 人在空中,已经传出骨断筋折的爆裂声。 苏庆节手中的马槊同时疯狂扫出。 电光如龙,刺目惊心。 城门前,瞬时空出一片。 后续的叛军不及涌入。 城头上的唐军怒吼着,将烧得滚烫的开水与金汁推倒,从城墙倒下。 下方的叛军发出鬼哭狼嚎之声。 还伴随着滚滚的浓烟与恶臭,宛如人间地狱。 几乎同一时间,苏庆节身体一晃。 身下的蹄踏雪轰然倒地。 再无声息。 心爱的战马,蹄踏雪,已经走完它生命中最壮丽的一程。 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哭过的苏庆节,被人唤作狮子的苏庆节,在这一刻,泪如雨下。 “狮子退开!” 阿史那道真大吼。 和数名突厥力士上前,奋力将苏庆节推开。 连躺在地上的蹄踏雪都顾不上。 身后,涌来一彪人马。 不是刘仁愿。 刘仁愿已经被十余名唐兵士卒推到一边,并将其牢牢压住,令这位老将破口大骂。 压住他的人,一边笑着挨骂,一边赔罪道:“副总管,城门有我们,保证安如泰山,副总管你先休息,让人看看伤势,来人啊,带副总管去治伤。” “恶贼,王八羔子,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这是簪越!大胆,大胆……” 一群唐军力士将奋力挣扎的刘仁愿直接抬了起来,飞快离开城门。 泗沘城门,此时已经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堪称血肉磨盘。 要是让刘仁愿折在这里,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见到刘仁愿被架走,崔器一脸沉毅的接过身旁亲兵递上来的头盔戴上。 又接过仆从兵们奋力扛过来的一块用黑布罩起的长兵。 他双手接过,只觉腰背向下一沉。 双臂一较力,将其牢牢握住。 然后用脚踢开罩在其上的黑布。 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形制似斩马刀,又与寻常斩马刀不同。 大唐陌刀。 身后,属于崔器属下的八百唐军力士,已经坦露着上身,露出肌肉虬结的雄壮身姿。 八百力士,扛起陌刀,向墙门缓缓前进。 所有的唐军疯狂挤向两边,替陌刀阵让出通路。 而叛军依旧茫然无知,奋力穿过城门甬道,向城内涌入。 此时的叛军,对即将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对大唐的陌刀,也只当做是斩马刀一类的兵器。 斩马刀? 我们见过。 无非是势大力沉。 只要反应灵活,趁敌方砍空,就可以近身击之。 叛军是有准备的。 为了对付大唐的铁甲,不乏拿着狼牙棒,铁锤一类重武器的。 唐军,在崔器的带领下,阵列向前。 对着迎面的叛军,唐军纷纷露出狞笑。 狼牙棒,我见过。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股洪流,在狭小的城门口,终于碰撞到一起。 “陌刀,起!” 崔器怒吼,扬刀。 “落!” 刀光如雪,轰然下落。 瞬间,城门口突然多出一片血色荼蘼。 那是鲜血盛放的地狱之花。 紧握着重武器的叛军,连惊愕的时间都没有,连人带着武器被斩为两段。 狼牙棒、铁锤,用的皆是木柄。 否则在战场上绝对难以持续作战。 重武器,除了重心的配给,在保证攻击面的重量时,务必尽可能减轻全重,以保证在战场上可持续作战。 崔器率领的唐军之所以脱去上身衣甲,正为了可以持续挥刀更久一点。 做出这个决定,这支陌刀军,自崔器以下,便是做好了决死一战。 “陌刀阵,向前!” 崔器怒吼。 滚滚的刀光向前涌动,此起彼伏。 如墙而进。 陌刀无前。 当者披靡。 涌入城中的叛军眼见着前方的战友纷纷变做碎体残肢,终于被杀得落胆。 但是在狭小的城门前,他们无法后退。 后方的叛军不明情况,还在奋力向前,推着前面的叛军,向着陌刀阵的刀光挤去。 薛绍义及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将领,终于带着援兵赶来。 任谁都知道,陌刀不可能一直挥舞。 不快点关上城门,这批大唐勇士,迟早会活活累死。 “放箭!放箭!!” 城头上,有了薛绍义等人的指挥,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唐军军势复振。 反击也变得更有章法。 擂木、滚石,还有金汁,沸水,依次从城头洒下,阻断后续的叛军。 崩! 又是一声大响,城头密集的唐军将士,再次遭到高句丽人弩箭的重创。 薛绍义等人破口大骂。 但对远处的弩箭又毫无办法。 战争的天秤,再一次向着百济叛军滑去。 前方的叛军被杀,后方的涌上。 狭小的地形限制,反而令后面的叛军看不到陌刀如何斩杀敌人,也就失去了心灵上的震慑。 力竭之后,唐军陌刀阵终于出现溃口。 有人体力不支倒下。 也有被敌人狼牙棒扫中胸膛。 被铁锤击中头颅而阵亡的将士。 后方的唐军不断补上。 维持着阵形不乱。 但唐军陌刀阵,已经不如初始时那样高效有力。 没有万能的武备,战场上也没有真正无敌的王者。 能做重甲骑者,能挥舞陌刀者,都要求天生大力,但除了力量,耐力与韧性也极为重要。 一但力竭,便是死亡。 “快合上城门啊!城头的人在做甚!” 阿史那道真怒吼。 城门前,陌刀阵正与涌入的叛军鏖战,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再容下哪怕一个人。 纵是想上前合上城门,也是无法做到。 就在战况最焦灼的时刻。 突然—— 一道白光闪过天际。 阿史那道真抬头,立刻看到空中掠过一个娇俏的身影。 聂苏! 在苏大为身边,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聂苏。 被苏大为留在泗沘城,众人从未过多关注的聂苏,在此时出手了。 巨大的水雾包裹着她的身体,使她得以从空中划过。 如飞鸟般,投向敌人的车弩。 速度太快了,高句丽人根本来不及调整射击角度。 聂苏双手挥舞,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她手中,化作两道白色的怒浪,袭卷而下,将前排的弩车掀飞。 城头上的薛绍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大声吼道:“关城门!快关城门!” 无数唐军涌上来,奋不顾身的推动绞盘。 平时得用牛来拉动的绞盘,在唐军将士的推动下,发出吱吱响声。 无数唐军肌肉卉起,额头上青筋跳动,面色赤红,怒吼着推转着绞盘。 吱吱吱~ 泗沘城大门,终于一点一点的开始合拢。 “杀啊!!” 第四十一章 汉道昌 战事打到这种地步,比拚的已经是双方的意志。 唐军人少,百济叛军人数众多。 在这狭小的城门口,再多的人数优势也无法展开,只会变成添油战术。 随着城门不断合拢,唐军爆发出最后一丝潜力与战意,将个人的勇武发挥到极致。 陌刀阵一路前推,居然将涌上来的叛军全碎斩碎。 不仅如此,还向外狂推数十步。 一直将城门前的叛军杀得血流成河,空出一大块来。 在亲眼见到唐军陌刀阵的威力后,就算是最精锐的百济叛军也不敢向前。 泗沘城门,缓缓合上。 唐军以崔器为首的数百勇士,一时无力回撤,只得以陌刀拄地,疯狂的喘息着,在汗流浃背中,极力恢复体力。 唐军,犹如困兽般狰狞可怕。 叛军则是被打断爪牙的野狗,远远围成一圈。 既不敢进,又不甘心放弃。 城头,薛绍义焦急的喊声传来:“崔器,退回来!带你的人退回来!” “城门要关上了!” 城下,拄着陌刀支撑着身体的崔器,将自己的头盔掀开,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刚才他为陌刀阵之首,不知挨了多少记重击。 若无这身重甲,只怕早已重伤不治。 但这身铁甲,也束缚住了他,耗尽了他的体力。 如今,似乎也没必要再穿戴了。 崔器铁青着脸,脸庞上有敌人的溅上的血滴,也有他淋漓的汗水。 他将衣甲一件件的解下,抛在地上。 然后,在城头唐军们焦急的呼喊声中,回头笑了笑。 笑容有些疲惫。 他张了张嘴,因为太累,几乎喊不出太大的声音。 但城头的薛绍义,以及刚刚登城的阿史那道真,仍然透过他的嘴型看懂了他的意思。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是这数百陌刀兵没体力了,还是怕敌人又粘上来涌入城? 崔器要为唐军决死断后? 死守住泗沘城门?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永徽五年,他和娄师德、崔器、王孝杰,还有卢绾追随苏大为,完成征伐西突厥的不世之功。 但卢绾命桀,惨死于阵中。 如今,难道又要折掉崔器? 阿弥若回来,自己如何向他交代? 阿史那道真俊朗的脸庞涨得血红,脖颈上的大筋根根突起。 他手扶着墙头,向着下方的崔器大声喊道:“崔器,你给老子回来!阿弥就快回来了,且莫意气用事!” 崔器,没有再回答,只是拄着陌刀在阵前喘息。 每一下喘气,都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跟在他身后,仅存的七百余陌刀兵,人人都是一般模样。 精疲力竭,大汗淋漓。 一个个赤着上身的大唐勇士,肌肉仿佛岩石雕刻成的。 虽然已经疲倦欲死,但没有一点杂音发出。 所有人的陌刀兵,都以崔器为首,似乎默认了崔器的决定。 “疯了!他们都疯了!”薛绍义失神的道。 阿史那道真气急败坏的喊:“你特么跟老子回来,我的突厥兵用箭替你掩护,退回来!” “道真。” 崔器终于回头,向他惨淡一笑:“来不及了。” “嗯?” 阿史那道真先是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很快,他便知道崔器说的是什么。 在战阵南面,有烟滚翻涌而来。 那不是烟雾,而是无数骑兵掀起的尘土。 阿史那道真的眼神立刻变了。 城墙上,也终于感受到了大地发出的颤抖。 崔器他们立于城下,比城头上的人更先感受到战马奔腾,所带来的大地颤抖。 这种剧震,至少是上万骑。 敌人的主力到了! 那个方向,是周留城的叛军主力。 扶余丰的嫡系人马! 难怪崔器说来不及了。 这支人马进入战场,将在僵持的天秤上,投下重重一击。 整个战局,将因这支生力军,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史那道真、薛绍义,城头其他的将领,乃至强忍着悲伤踏上城头的苏庆节,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怎样的结果。 泗沘城的防御力量严重不足。 唐军原本就只有万人,其中还有两千多人被苏大为带走。 现在守城兵力不足一万。 要分守各方城墙,兵力捉襟见肘。 而唐军的援兵…… “刘伯英的水师停在海上,从熊津江去到水师的海港,还得半日功夫。 泗沘城每天都与水师有联系,从城里放小船沿江出海,互通消息。 也就是说,这边的战斗,刘伯英那边不会第一时间知道,最快,也要在没收到泗沘城的消息后,才能做出反应。 时间大概是一天。” “但是阿弥说过,周留城的扶余丰,有倭人支持,倭人的水军不可小视,而且此战,只怕高句丽人也有参与。” “不用指望外援了,咱们就这么点人,必须要将泗沘城守住。” “麻烦还不止这一点。” 苏庆节脸色铁青的指着一侧方向:“看那里。” 泗沘城依熊津江而建,引江水支流为护城河。 此时,江面上也已经看到一支小船,从海路,逆江而来。 看船上的旗帜,并非是唐军,而是高句丽水军的军旗。 此外,从东南方向掀起的烟尘越来越剧烈。 黑色的敌骑,如潮水般涌来。 情况比所有人想像的更糟,扶余丰居然是想要水陆并进,一举攻破泗沘。 周留城的叛军主力,介入战场。 原本的叛军阵型变动,让出通道。 令对方可以笔直的直冲到泗沘城下。 泗沘城下,崔器等大唐陌刀部落,双手持刀,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接战准备。 他们,不是不可以退回泗沘城。 但这几百人要想全退下去,必然会遭到叛军疯狂的追击,死死咬住。 等真的退回城里,不知要折损多少。 而且城门关闭的时间越晚,风险就越大。 很有可能被敌人趁机夺门。 思虑再三后,崔器觉得,还是在城下,尽力阻击叛军为上。 哪怕这几百陌刀军全都拚光了。 哪怕自己亡于阵上。 但至少泗沘城保全了,自己对代都督苏大为的承诺做到了。 可无愧矣。 “崔器选择是对的。” 苏庆节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敌人的船能从熊津江来,说明驻在港口的唐军水师,已经无法有效阻截敌人的船。 想必,在那边也发生了战事。 另外,咱们守不住了,没有时间了。” 阿史那道真、薛绍义还有身边的将领一齐看向他。 “什么意思?” “你们留意过水源吗?” 苏庆节双眼赤红,一拳重重击打在城头,打得碎石迸飞。 泗沘城的用水,大半自熊津江引入的支流。 这支流绕城一圈,既为护城河,又可以供人饮用。 而如今,随着战事,整个护城河飘满了尸骸。 开春了,尸体腐败得很快。 要不了多久,就会生出蛆虫。 泗沘城除了唐军,还有数十万百姓。 如果喝这样的尸水,怕不要爆发大瘟疫。 可如果不用护城河的水,仅靠城里少量水井,根本无法供给数十万人的用水。 苏庆节说的不错。 没有水,哪怕现在守住了泗沘,一两日内,城中必乱。 唯一的办法,只有正面击溃来犯的叛军,才能出城另觅水源。 至少要打伤打痛敌人的嫡系部队,替泗沘城的唐军争取到一丝生机。 为此,崔器及麾下数百陌刀兵,决意血战到底。 叛军主力越来越近了。 站在城头的阿史那道真等人,对于骑兵的动静无比熟悉。 凭着烟尘大概判断出,此次敌军大概在一万到两万之间。 加上目前围住泗沘城的这批叛军,百济一方的人数将会膨胀到十万左右。 哪怕其中精锐只有一两万人,也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 至少,唐军没法脱离城墙,与对方在野外进行决战。 而若再拖上一天,泗沘城内断水的问题,便会爆发出来。 到那时…… 呯! 泗沘城的城门,终于在城头唐军奋力转动绞盘下,重重的合上。 留在城下的七百唐军陌刀阵,成为孤军。 城头前,烟尘飞舞。 午后的阳光,透过烟尘,斜照在战场上。 这一番鏖战,从清晨到午后,已经用去一天时间。 阿史那真、苏庆节、薛绍义还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将领,一时集体沉默。 眼前的局面,已经超乎他们想像力的极限。 实在不知如何破局。 打,打不过敌人。 守,又因缺水无法守住。 粮草也已经快要耗尽。 最后,唯一的援军,只有刘伯英率领的一万大唐水师。 但现在,谁也不敢打包票,刘伯英那里是否安然无恙。 似乎陷入了死局。 就在众将一筹莫展时,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爆喝声。 众人回头看去,一眼看到被绑上伤口,浑身裹得跟粽子似的刘仁愿,提着横刀上来。 在他后面,还跟着想要给他包扎伤口的医生。 刘仁愿理都不理,一上来第一句话,便是破口大骂:“你们几个臭贼,要反了天是不是?居然敢把本副总管强行带离战场?今天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老夫跟你等没完。” “副总管。” 阿史那道真尴尬道:“刚才命人把你带离战场的是崔器。” “崔器?他人呢?” 第四十二章 海上奇袭 “他在城外。” 薛绍义说了一句。 刘仁愿表情微变,快步上来,推开挡住墙头的人,向下看了一眼,立刻清楚了目前的局势。 “糊涂,这糊涂鬼,应该退回城里再做计较。” “现在开城……” “来不及了。” 刘仁愿缓缓摇头,双眸中,闪过一抹焦虑。 泗沘城,被多达上十万人围住。 南方那支百济人的主力,打着扶余丰的旗号,已经快要冲到城墙前。 到那时,崔器和剩下七百唐军,只怕凶多吉少。 此外,乱军中对唐军威胁最大的是那几千高句丽人的弩弓。 叛军阵中,聂苏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 甚至可以说是仓惶退下。 高句丽人的车弩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终于再次发威。 一片弩箭射向天空,差点射中聂苏。 逼得聂苏不得不脱离战场,迅速撤回。 就算身为异人,也需要休息,需要休整,回气。 没可能一举歼灭数千敌人。 更何况这些人手里的车弩,对聂苏,也有致命的威胁。 “来了!” 千军万马中。 夕阳西照中。 所有人看到,一身白衣如雪的聂苏,拖着长长的水汽尾焰,沿着城墙直上城头。 双脚一落地,聂苏便吐着舌头,直叫:“好热好热。” 她的额头香汗淋漓,显然刚才一番对敌军弩箭压制,也是拚尽全力。 若敌人是三五百人也就算了。 但对方是打着高句丽衣甲旗号,多达数千的车弩。 聂苏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凭异人之力压制对手。 但无法波及整个战场面。 一但高句丽后续的车弩反应过来,聂苏就会面临无数弩箭和箭雨的打击。 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若无聂苏扰乱车弩,唐军连城门都难以关上。 面对敌人巨大的人数优势,只怕得弃守外城和瓮城,和叛军进行巷战。 那样的局面,是每一个唐军所不愿见到的。 “小苏,辛苦了,方才幸亏有你。” “可惜没能把他们的弩全都毁掉。”聂苏咬住下唇,回头看了一眼。 数百米外的城下,高句丽人的弩兵,在经过方才的混乱后,再次组织起来,向着城墙缓缓推进。 整个战场。 正面是沙吒相如的近两万叛军主力。 南方是占据周留城的扶余丰,派出的一万余百济精骑。 这些骑兵,是百济被灭后,仅存的制式军队。 原本是做为泗沘城的中央王师。 在破城之前,被道琛带走,随着扶余义慈去了北境。 又辗转去了周留城,辅佐复国的扶余丰。 此外,战场上还有近五万的饥民。 最后,是高句丽人的三千弩弓部。 以及在熊津江上,打着高句丽旗号的战船。 “精锐出动了不少,没想到扶余丰手里还有点东西。” “十万人,几乎复制我军攻灭泗沘,破灭百济的那一战。” 刘仁愿缓缓的道。 从方才起,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在突然想起。 百济人这个阵势,不正是苏定方灭泗沘时的复刻版吗? 当时十万唐军,在熊津江口登陆。 一部乘战船溯江而上。 大部从陆上向泗沘城包围。 水陆并举。 并掘断了熊津江支流,令泗沘城水源几近断绝。 如今,这些百济人倒是学到了。 一样的水陆并进。 不一样的是,用尸体污染护城河。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失去大部份水源补给,泗沘城坚持不了多久。 “副总管,怎么办?” 薛绍义捂着小腹的伤处,向刘仁愿焦急的问。 他昨夜中了箭伤,下去休整。 之前城头情况危急,不得不再次披甲上阵。 方才又被叛军的弩箭擦过手臂,一[]大片皮肉连着护臂铠甲都被撕碎了。 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大战的紧张感令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压过了一切痛苦。 比起身上的伤,唐军如何破局更加重要。 阿史那道真道:“敌人快与崔器部交锋了,一会我所部用弓箭定点清除对方的将领。” 看了一眼聂苏:“若那些车弩太厉害,还请小苏再出手。” 聂苏已经出手过一次,若再出手,有了防备的弩弓部,一定会更难对付。 但聂苏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答应下来。 阿兄临行前说过,要尽可能帮助狮子和道真阿兄,守住泗沘城。 “不知道敌方大将是谁,若让小苏去偷袭,不知有没有机会,能阵斩敌将?” 一旁的折冲府都尉徐世杰道。 他手下七百余人在守着西面城墙,只带了三百余人来增援东面正门。 如今也是一身刀剑创伤,头盔破了半边,乱发贴在额上,汗水与血渍淋漓,看着十分狼狈。 “若有需要,我手下的骑兵,也可出城再增援” 一直沉默的苏庆节,此时开口道。 刘仁愿眯起眼睛,看了看城下敌阵。 此时,战场忽然变得安静。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刘仁愿再看看城头。 在泗沘城的正面东城墙这片区域,原本是唐军最强的力量,有多达三千人来守备。 昨夜叛军攻势突然,唐军折了三百余人,还有一千多人带着大小伤口。 受伤的人,得退下去休整,他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剩下的还有一千余人。 马上又要展开大战,甚至有可能夜战。 这一千多人,得坚守在城墙上。 从西面、南面、北面各城还抽调了三百人过来增援。 也不知敌人会不会分兵去攻打这几面,必须留一定的预备队,随时增援。 现在在东面城墙上,唐军可战之兵,还有两千多人。 看起来不少,但对于百济故都泗沘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大片空荡的城头,没有充足的人手防御。 这也是从大仗后,唐军一直没有在城头发动向样反击的原因之一。 投石机,可以有。 还有各种擂木滚石,都有。 金汁也备了。 但就是没有充足的人手。 唐军的反击,对于近十万叛军来说,还是太少了。 不足以完全拉平双方的人数优势。 而且叛军熟悉泗沘城的地形,比唐军更懂得利用环境还有射击的死角。 “必要的时候,狮子,你的人,准备好出城,不要寻叛军主力决战,向西,到海港去找刘伯英。 如果他所部水师无恙,那泗沘城之围可解。” 刘仁愿抚着颔下大胡子,声音沉重的道。 “要是刘伯英那边有状况……” “那我们只能死守,战至一兵一卒。” 刘仁愿将横刀横于胸前:“陛下命我为嵎山道副总管,我与泗沘共存亡。” “副总管,那……新罗人?” “新罗人?” 刘仁愿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也想知道他们此刻到哪了,在做些什么。” 自从上次失去粮草。 百济全境掀起叛乱后,新罗与泗沘城的联系就断了。 原本在黄山附近,应该还有新罗金庾信的军队,但唐军收缩兵力,留守泗沘城后,也不知金庾信部怎样了。 另外,按原本历史上,泗沘城本该有新罗王子金仁泰率七千新罗兵,与唐军刘仁愿共同驻守。 但金仁泰自上次失粮后,也一直没有出现。 据传闻,新罗人正在边境不断蚕食和兼并百济的土地。 不知真假。 若是真的,那代表新罗人已与大唐离心离德,一心为着自己谋利。 若是假的,这么久新罗人的援兵和粮草未到,也实在难以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总之短时间内,新罗人不用指望了。 能靠得住的,还得是大唐自己人。 隆隆隆~ 战鼓隆隆响起。 刘仁愿心头一凛。 高句丽人的战船,已经沿着熊津江快要贴近泗沘城的西面城墙。 正面战场上。 百济人如赶羊一样,驱赶着数万饥民,向着泗沘城正面城墙再次压上来。 百济精锐的两万人,在饥民之后,排出严整的阵列,与高句丽的弩弓部,成犄角之势,不断向泗沘城推进。 南面,道琛和扶余丰派出的一万余百济精骑,也已经到达作战位置。 城下,崔器率着仅存的七百陌刀军,看着眼前无边无岸的饥民,额头淌下了冷汗。 原本以为可以寻百济叛军主力决战。 但眼下看,百济人比想像得更无耻。 居然驱使着饥民做前驱。 恐怕崔器部等不到与叛军主力交手,便要被如汪洋大海般的百济饥民给吞没。 呜~ 熊津江上,号角声吹响。 从叛军中,驰出数十骑向着大船奔去。 似乎在联络消息。 刘仁愿心中还在飞快的计算着。 现在泗沘城的府库里,还有能装备近万人的衣甲,武器。 战马在唐军入泗沘城之后,经历一个冬天,折损严重。 除去冻死和病死的,现在只剩三千余匹。 若战事不利,可以组织起三千唐骑,尝试冲阵。 如果能将敌方的主力精锐击溃,就有可能形成以少打多,倒赶羊群的局面。 从而复制太宗昔年对窦建德的经典一战。 但是,何人可以为将? 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将领云集,但能做到这一点的,还真就没有一个。 苏庆节虽勇,但之前的冲阵,还是陷入敌军的包围,说明他寻找战机的能力,与当世一流名师将还有一段距离。 不足以力挽狂澜。 阿史那道真骑射无双,但突厥骑更适合打顺风仗和追击战。 在兵力弱于对方时,不足以改写局面。 崔器在城外,就不用说了。 薛绍义适合守城,冲锋的冲击力不足。 卫满夫勇猛,但少智。 余者碌碌,谁人可以独挡一面? 若是苏大为此时在泗沘城,倒是可以一试。 这该死的守城战。 百济人也是一伙猾贼。 当初扶余义慈出奔北境时,便焚毁了粮仓与府库,一把火烧掉了泗沘城的器械和粮草。 否则此时唐军就有充足的守城工具了。 泗沘城四周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这就造成了攻城和守城方,都没有在中原攻防时,最趁手的攻城与守城器械。 泗沘城里有少量的投石车,还是冬天里,刘仁愿征集城内百济匠人做的,效果很不理想。 只能说聊胜于无。 咚咚咚咚~ 战鼓声突变。 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吹响。 有唐军的兵卒匆匆从泗沘城西面跑来,向刘仁愿等唐将焦急的道:“副总管,出事了!江面,还有海面,火……” 江海之上,战鼓如雷。 赤色的火焰,染红了半空。 令晚霞沐浴上一层更加新鲜的血红。 “海面上,究竟出了何事?” 一时间,刘仁愿与阿史那道真等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三章 毕其功于一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无衣》是诗经秦风中的名篇。 除了汉初刘邦做的大风歌外,历来被汉家军人用做军歌。 大唐成立四十余年,军歌倒是未曾统一。 有用汉乐府《大风歌》的,也有用《秦王破阵乐》,还有用《无衣》。 后来有一首歌,曾一度做为大唐府兵的军歌,乃是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只不过,高适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 此时传来的《无衣》,毋庸置疑,定是唐人才会唱的,乃是大唐府兵军歌。 若是刘仁愿等人此时拥有上帝视角,可以从高空向下俯瞰,就会发现,整个战场局势大变。 从熊津江口,大唐的战船已将出海口堵住。 从大船上放下许多小船,沿江而上,蚁附攻击高句丽人的船。 这些小船十分勇猛,仗着船身灵便,在江水中来回穿梭。 而且唐军还发动悍不畏死的火攻。 无数的火箭、火龙,喷向高句丽人的战船。 高句丽,是有水师的。 过去一直名声不显。 但高句丽的水师,也是其军力极其重要的组成部份。 半岛三国之中,以百济和新罗的水师最为优秀。 其中百济因为常年与倭人交流贸易,水师最强。 泗沘城攻防战时,因为大唐水师来得太快,将其全部堵在港口中。 除了焚烧掉的一些,凿沉掉的一些,大部被唐军所掳获。 刘伯英率水师来后,一直在用百济人的船在训练水军。 百济人的战船虽不如唐军水师的楼船高大,但在熊津江来回更加灵便。 此番高句丽想与百济联手攻陷泗沘城的唐军,对唐军的水师,自然也有一定的遏制方案。 但眼下的情况说明,高句丽人的图谋失败了。 熊津江上,一艘艘高句丽人的战船被焚烧,被唐军蚁附而上。 眼看着高句丽人的水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同时,从熊津港方向,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伴随着傍晚的余晖,大量唐骑突然跃出,绕过泗沘城,向着百济叛军冲去。 左面,熊津都督府,代都督苏大为手下,折冲府都尉娄师德。 右边,折冲府都尉王孝杰。 还有一军,乃是百济降将黑齿常之。 最后,一杆“苏”字大旗,跃入阵中。 大旗之下,一员唐军大将,身着明光甲,手执马槊,骑着神骏如天马的龙子,率着数千精骑突入叛军阵中。 “苏将军!” “代都督!!” 沉寂的泗沘城头,数千唐军齐声高呼。 “援军至矣!” 刘仁愿身子一晃,瞪大着双眼,紧盯着苏大为那杆大旗,嘴里骂道:“小混帐,再晚些来,本将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刘仁愿没说。 但他死死揪着自己颔下的大胡子,脸颊肌肉颤抖着,显示出内心极为激动。 城头,阿史那道真、苏庆节、薛绍义、徐世杰、卫满夫、牛火旺等折冲府都尉,一齐发出喊声。 这声音,是被叛军打压,无处可发泄的怒火。 也是对唐军援兵到来的振奋。 刘仁愿转头,向着城头一侧声音嘶哑的吼道:“擂鼓!!” 咚咚咚~ 沉重的牛皮战鼓,被唐军力士奋力敲响。 鼓声震天。 如天崩地裂! 这场泗沘城的攻防战,在此时,突然进入终局。 究竟是苏大为带来的援兵,能击败眼前近十万的百济叛军,还是陷入鏖战,又或者是唐军落败? 崩崩崩!! 乱箭穿空。 王孝杰神射,他手下皆为轻骑,皆为军中擅射的高手。 弓如霹雳,箭如飞蝗。 而且王孝杰对战场嗅觉极为敏感,带着这支八百人的唐军轻骑,绕着战场飞奔,并不深入,而是不断射向敌军精锐聚集处。 在发现高句丽人的车弩后,重点压制对方的车弩部。 箭手射速快,骑射移动快的优点,被王孝杰部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句丽人的弩弓虽劲,威力虽大,但上箭缓慢,移动也不及骑兵迅速。 一时无法对王孝杰部做出有效的杀伤。 几乎同一时间,娄师德部的重甲骑,也狠狠向着叛军插去。 唐军的玄甲精骑,从敌阵最脆弱的地方突防而入,直插沙吒相如布在饥民之后的两万精锐。 叛军人数虽多,但也正因为人多,反应和变阵,不如骑兵迅猛。 此时人多,反而是一种束缚。 因为前方的饥民,已经反卷回来。 在泗沘城下,崔器部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奋力挥动陌刀,如墙而进。 “陌刀进!” “起!” “落!” “斩!” 刀光如雪,滚滚向前。 出于战场直觉,崔器敏锐的捕捉到了战机。 不管什么饥民,不管叛军精锐。 当此时,诸军戳力向前,挤压,再挤压叛军的空间,把数万饥民给逼回去。 给压回去! 饥民倒卷,反倒冲乱叛军自家阵脚。 百济叛军原本严整有序,各司其职的军阵,一时动摇。 饥民四处乱蹿,鬼哭狼嚎。 硝烟冲天而起。 泗沘城上,唐军战鼓轰天。 无数飞石,火箭,向着叛军后阵洒去。 泗沘城的大门,伴随着唐军怒吼的口号,徐徐打开。 隆隆响声里,数千武装到牙齿的唐军铁兵,在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的率领下,狂奔而出。 泗沘城的刘仁愿,终于放下了保守的想法,将唐军精锐尽数压上,要毕其功于一役。 随着唐军主力出城。 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泗沘城中,突然升腾起烈焰。 火势蔓延极快,转眼就袭卷了数个街闾,并向着城门方向卷去。 刘仁愿大骇之下,急命薛绍义和其他将领,率一千人去平乱。 此时城中起火,必然是泗沘城内有敌人的内应。 甚至就是本地的地方门阀反了。 在冬天里,这些世家和地主,可是乖巧的很。 却在这个关键时刻…… 刘仁愿眼中杀气一闪。 重重一掌拍在城墙上。 回头看向城外,伴随着震天的喊杀。 唐军中,由黑齿常之率领的八百府兵,精准的把握到了敌军的破绽。 趁着叛军军阵动摇,从薄弱处破防,直插向叛军腹心。 那里,一堆叛军看着与寻常无异,实则整个叛军的军令,都是由此处发出。 敌将,沙吒相如,正在阵中。 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既是旧识,又是朋友,以及军中上下级。 在另一个时空里,两人同时反叛大唐,掀起轰轰烈烈的百济复国之战。 但在此时此地,黑齿常之早已投效苏大为。 这两个原本是战友的人,却成了宿命之敌。 整个战场,到处是狂奔的叛军,茫然如行尸走肉四处乱蹿的饥民。 而在战场南侧,更猛烈的大战骤然爆发。 自周留城而来的一万余百济精锐,与苏大为所率的七千精骑,如两个锋利的箭头,狠狠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所率之部,乃新罗金仁泰手下七千新罗兵。 新仇旧恨,名将宿敌,在此决战。 双方都像是输红眼的赌徒,将全部的筹码压上。 百济若胜,则唐军势力彻底被赶出大海,百济将重回扶余王族的手中。 大唐若胜,则百济这个名字,将彻底从历史抹去。 百济故土,皆为唐土。 铁骑翻飞。 热血迸洒。 熊津江上,最后一艘高句丽人的船,缓缓沉入江中。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 天地间,残阳如血。 混乱的战场中,自苏大为所部军阵中,突然响起激扬的战歌——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唐军阵里,旗上悬挂起高句丽大将头颅,并扔出无数高句丽人的衣甲。 数百名高句丽兵卒俘虏,被马上的唐骑驱赶着,投向百济人的军阵中。 “败了败了!” “唐军挥师二十万,攻打平壤!” “大唐以苏定方为总管,攻入高句丽……” “败了败了!高句丽败了!” 战场上哭喊失败的声音越来越响,如瘟疫一般,不断积蓄,扩散。 高句丽失败的消息,成为压垮叛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苏庆节及阿史那道真率领三千唐骑冲阵。 伴随着黑齿常之斩下沙吒相如的军旗。 叛军军阵,轰然崩碎。 第四十四章 战后 泗沘城攻防战,伴着落日徐徐落幕。 是役,唐军大胜。 粗略估算,百济叛军被唐军斩首盈万。 至于死在泗沘城下的百济流民则难以计数。 满山遍野逃跑的都是饥民及叛军。 用句后世俗语形容,就算跑的是几万头猪,一时半会都抓不完。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娄师德等人合兵一处,又乘胜追击叛军三十余里。 最后因为天色太暗,不得不收兵回城。 “胜了!” “是啊,胜了!” 泗沘城头,薛绍义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多亏代都督神兵天降,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却不见刘仁愿回答。 回头看去,只见刘仁愿按刀而立,双眸微阖。 他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 薛绍义心中剧震。 颤抖着伸手去一试,却发现刘仁愿鼻下微有热气。 竟然是站着失去了意识。 薛绍义一颗悬起来的心,这才落地。 “医生,快传医生来!” 昨夜刘仁愿遭到刺客刺杀,后腰中了一刀。 其后在上午的守城战时,身上又被刀剑所伤,被创十余处。 他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一个奇迹。 连唐军在泗沘城的副总管,都重伤若此,可以想像到这一战的凶险和惨烈。 薛绍义勉力安排下城头防务,又命人将刘仁愿抬下去救治。 等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得全身剧痛,各处创口一齐迸血。 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的摔倒在城头上。 “都尉!薛都尉!” 此战唐军虽是大胜。 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首先是副总管刘仁愿重伤,短时间内,必须卧床休养,无法视事。 至于刘仁愿之下的将领,如薛绍义、卫满夫等人,虽然轻重不同,但却人人带伤。 留守泗沘城的共有七千余唐军。 除去刘仁愿手下五千人,还有阿史那道真、崔器、苏庆节等三个折冲府的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余人。 这一战下来,阿史那道真部受损较小,只伤亡数十人。 苏庆节因为冲阵,折损略大,折了一百多人。 最惨的是崔器的部下,八百勇猛之士,因为在城门与叛军争夺,用肉身顶在第一线。 战中被敌人杀死、累死的有百余人。 之后守住城下,追击饥民和压迫叛军阵线,又伤亡了近百人。 战后,倒地不起,因脱力而累死的,还有七人。 是苏大为部受损最严重的一支。 熊津都督府这三个折冲府的兵力,拢共伤亡六百余人,六百人里,战死三百七十二人。 这个战损,令苏庆节等将肉痛不已。 是唐军自从入百济以来,少有的折损。 但跟刘仁愿手里五个折冲府的兵力,苏大为这边的损失又不算什么。 光是守城一战,刘仁愿麾下就伤亡了两个折冲府的兵力,近乎两千人短时间内无法再战。 其中战死超过六百余人。 轻重伤一千余人。 最严重的损失,是出现在叛军出动弩弓之后。 此次若不是有高句丽人的车弩压制,唐军哪怕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城墙会稳如泰山。 甚至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以少打多,靠铁骑摧毁叛军的阵形和指挥。 只能说,此次叛军的动作,实在出乎了刘仁愿的意料。 刚刚开春,寒潮未退。 叛军不顾流民百姓的死伤,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令守城的唐军措手不及。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苏定方把主力带走,留守百济全境唐军仅有一万余人。 这么点人,别说守全境,就是守住泗沘城都十分困难。 其中还因为缺粮,被苏大为带走两千多人去劫高句丽的买召忽城。 缺兵、少粮,缺乏装备,缺乏心理准备。 能在近十万叛军的攻势下,最后将斩杀万人,将敌人的大军击溃。 此战纵有缺憾,仍瑕不掩瑜。 刘仁愿在战前的布置有些欠妥,属于有过。 但击退了敌人,功过相抵,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 鲸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房间。 浓浓的药香,在房间里飘浮着。 那是一种介于酸和香腥的气息。 有童子在一旁蹲着守着炉火,替大唐嵎山道副总管刘仁愿熬着草药。 苏大为抱着头盔,一身疲惫的走进房里。 站在门口的聂苏向他脆生生的喊了一声:“阿兄。” 苏大为伸手抚摸聂苏的鬓发:“我听道真说了,这一战你表现很勇敢,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阿兄交代要守住泗沘,小苏自然会全力以赴。” 聂苏仰起脸,两眼弯成月牙儿,那副模样,简直就和黑三郎有些神似,只差背后生个尾巴。vp 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快夸我,快多夸夸人家。 苏大为不由失笑,伸手在她鼻头轻轻一刮:“你先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事想你帮我。” “噢。” 聂苏有些失望的低下头,牵了牵衣角:“阿兄有何事?” “这个,明天再和你说,我先去看望一下副总管。” “嗯。” 聂苏欲言又言,最后还是乖乖点头,目送苏大为走进房里。 守在刘仁愿府前的,还有无数岗哨和暗卫,不过最大的守护力量,还是聂苏这个异人。 如今苏大为来了,自然可以放聂苏前去休息。 刘仁愿是如今泗沘城,除了苏大为这个熊津都督府代都督外,唐军最高将领。 若是副总管卒于军中,那此次唐军纵然胜了,也算是失败。 苏大为走进房里,首先看到刘仁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他那把大胡子露在外面甚是醒目。 胡子上粘了一块块的,大概是灌草药的时候沾到了。 不过此时千头万绪,许多事,也只能从简了。 除了刘仁愿、煮药的药童,在房里还有一名医生,以及唐军中的阿史那道真、薛绍义,以及苏庆节。 这三人,默默坐在房内,神色各异。 苏大为走进来,三人的目光一齐投在他的身上。 微微点头,大家算是打过招呼。 薛绍义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叉手行礼,又被苏大为按下去。 “副总管还没醒,泗沘城内的防务暂时以为我主。” 苏大为走到空出的主位上,将自己的头盔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左右看了看:“先来总结一下此战得失。” 这是一次小型的战后会议。 照理来说,应该是由刘仁愿和苏大为共同主持。 但刘仁愿还在昏迷中,只能由苏大为主持。 另外,其余各将还各有军务在身。 也只能从各方势力中,抽调军将,做为代表。 泗沘城内,现在除去金仁泰王子的新罗兵,唐军这里,主要以苏大为和刘仁愿这两派为主。 两派其实又共同属于苏定方在军中的人脉,所以相处还算融洽。 叫上薛绍义,是以他代表刘仁愿这方,来听取情报,做为参与。 免得让有心人觉得苏大为想趁刘仁愿伤重将其架空。 “这一战,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大为目光从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身上扫过。 在座的众人都有多重身份。 阿史那道真既是苏大为的属下和好友,本身又代表着投入大唐的外籍蕃将。 苏庆节是大唐军神苏定方的儿子。 同时还是苏大为的知交好友。 薛绍义是刘仁愿麾下心腹爱将。 同时又是河东薛氏子弟。 不同于没落的薛仁贵那一枝。 薛绍义这枝,依旧风光无限,代表着唐朝中的旧贵族。 沉默了片刻后,苏庆节抬头看向苏大为:“阿弥,先说说你那一路人的斩获吧。” 苏大为既然回来,而且还带上了新罗人的援军,那么劫粮之事应该做得不错,甚至其中还发生了一些极精彩的故事。 苏庆节想先听听苏大为这边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睡的刘仁愿,点点头道:“我带着两千人,趁敌不备,攻破买召忽,尽获其辎重。 并且将城中一万高句丽军控制住。 在高句丽援军赶到前,我率军搬空了买召忽的粮草,乘上刘仁轨接应的船离开。” “对了,之前战阵上那些高句丽人是?” “哦,那是高句丽援军入买召忽城后,被我埋伏下的细作放了一把火,后来趁乱我们抓了几个人。” 苏大为说得轻松,但是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和薛绍义等人,却无不悚然动容。 高句丽人,可不好对付。 从隋末,到唐初。 连太宗都没啃下这块硬骨头。 苏大为凭着两千人,攻下买召忽城,尽取其粮资。 又俘虏上万高句丽军,还一把火烧了高句丽的援军。 这仗打得,也太漂亮了吧! 苏庆节强忍住想要追问细节的冲动,要是摊开来讲其中用兵之道,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了,他捡最关心的问。 “粮草有多少?” “足够两万大军,三月之需。” “够了!” 苏庆节眉头一挑,长呼了口气。 泗沘城的存粮已经见底了。 唐军若再得不到粮食补充,只怕就得洗掠城中大户。 到那时,局面又得乱套了。 阿史那道真此时插口问:“阿弥,那些高句丽俘虏,都是你在买召忽抓到的?你怎么知道要将他们带回来,居然用他们对百济人发动攻心战,当真高明。” 他向苏大为竖起大拇指,由衷钦佩道。 “事也是巧了。” 苏大为笑道:“我开始只抓了几个高句丽兵,结果在船上审问时,却问出一件大事。” “何事?” “高句丽的泉盖苏文,应该是病重了,他的三个儿子,泉男生、泉男建和泉难产……” 第四十五章 战略 “等等,为何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阿史那道真两眼透出精光,一脸很八卦的模样。 “什么?” “难生难建难产,听起来就不吉利,泉盖苏文的权势,一定会断在三个儿子手上。”阿史那道真笃定的道。 苏大为顿时无语,都不知阿史那道真是有根据的推断,还是纯属玄学预测。 虽然仅听名字就断定泉盖苏文药丸,有点不太靠谱。 但后世的历史证明,高句丽还真就亡在泉男建他们手上。 从这一点上看,道真这张嘴,简直神准了。 摇摇头,将杂念抛开,苏大为继续道:“有了这个消息,再细细甄别手里的情报,最后我得到一个很有趣的推断。” “是什么?”苏庆节看着他,眼里透着疑惑。 “让我把事件复盘一下。” 苏大为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点。 “这里是我们的泗沘城,下面是周留城,上面是北境,然后是高句丽的买召呼城,以及天然海港。 经过一个冬天的堵截,外面的粮食进不来泗沘。 叛军预测我军缺粮并不难。 所以,这个时候买召忽有高句丽人集的军械和粮草,就是一个诱饵,这一点大家应该没什么疑问?” 苏大为看一眼三人。 见没人提出问题,便继续道:“在冬天的时候,道琛曾私下去了一趟平壤,会见泉盖苏文。 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从得知。 但必定和我军有关。 对高句丽和百济来说,唐军是共同的敌人。 然后叛军在各地都封锁粮草,不许一粒粮食流入泗沘城。 其想以粮草困弊我军的思路,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时候,传出买召忽城有大量高句丽人存放的粮草,我军必然会做出反应。 此为阳谋。” 苏大为总结道。 手指沾着茶水,在买召忽与泗沘城、周留城之间,以水线连接。 恰似一个三角形。 “明知是阳谋,但我军却不得不行险一搏,否则很可能因为缺粮,生出大乱。 这个计谋,只怕在去年冬天,道琛等人就已经在施行了。 从劫粮,到断粮道,到四处掀起叛乱,逼得我军收缩泗沘城。 这个布局,可以说是成功的。” 薛绍义忍不住道:“但代都督你还是成功攻破买召忽,抢到了粮草。”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天意在我。” 苏大为沾了茶水的手指,在买召忽城重重一点。 “泉盖苏文在买召忽已经有了非常厉害的布置,但后来因为三个儿子不合,互相掣肘,泉男建又从买召忽抽了一些人出去。 其次是泉难产,他掌握着对我军的情报侦察,结果此人居然故意迟滞消息,坐视买召忽的守军,被我们歼灭,而没有提前预警。” “为何?” “兄弟内斗呗,还能有啥。” 苏大为哈哈一笑:“泉盖苏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这三个儿子,已经各有心思,都想继承泉盖苏文的位置。 这次买召忽的布局,泉盖苏文也是有意把职责分在三个儿子头上,想看看谁更出色。 可他枭雄了一辈子,却没料到三个儿子会互相扯后腿,倒是便宜了我,让我顺利得手。” 苏大为说得轻松,但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知道,真实情况,一定没那么简单。 哪怕是三头猪在后面管着买召忽城,但是城内一万多守军不是假的。 高句丽人的援军也不是假的。 能准确的找到敌人的破绽,一击致命,得手后从容退去。 甚至还一把火烧了高句丽的援军,这些手段,可不是泉男建等三人内斗,就能实现的。 还要靠苏大为过人的眼光,胆略。 苏庆节低头思考片刻,开口道:“对了,阿弥,今早那些高句丽的战船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是高句丽后手的一部份。” 苏大为不以为意:“我审过手里的高句丽俘虏,得知泉盖苏文可能生病,以及买召忽由泉难产等三人掌握的时候,觉得有机会可以扩大战果,所以……” “所以?” “所以我在夜里让刘仁轨把船又开回买召忽城了。” “什么?”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都是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向高句丽人玩了一招“回马枪”。 “阿弥,你这也太险了!被我军破城,又放火烧过,高句丽人焉能不防备?”苏庆节倒吸一口冷气。 无论如何,那里是高句丽人的主场,而唐军是客军,身处敌国,容不得一点错漏。 “如果是泉盖苏文主事,我自然不敢再去试探,但他的儿子,只能用虎父犬子来形容,我倒是想试一试。” 苏大为笑道:“夜里,我命娄师德和王孝杰带人悄然上岸潜伏接应,由我和安文生翻墙而入。”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三员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已经可以想到,白天被苏大为率军打破的买召忽城,在经历大火后,还没恢复元炁,又被苏大为成功破防。 “买召忽的高句丽军算是全军覆没吧,我也没杀光他们,就是砍掉拇指脚趾,令他们不能再使武器,不能与我军为敌。” 苏大为的脸色收起轻松之意。 无论如何,发出这样的命令,将那么敌人弄成残疾,都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但为将者,必须戒掉妇人之仁。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必须压制自己的善良。 战场中,敢杀,才能止杀。 “那一战后,我还俘虏了几百高句丽人,顺手就带上船了,就是之前战场上喊话的那些人。” “那高句丽的战船?” “可能是原本就打算吃掉我这一部唐军,再从买召忽对泗沘城发动奇袭的军队,也可能是被我连续破了买召忽,泉男生被气昏了头了。” 苏大为摊开手道:“我这一路上,战船都被这些高句丽水师追击,快到熊津港后,才将他们甩掉。” 想了想又道:“看他们今天的表现,似乎打算与百济人配合攻下泗沘,双方应该早有约定和默契。” “那就是百济与高句丽,早有合谋,要将我军消灭在泗沘。” 床上,刘仁愿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第四十六章 李广难封 听到刘仁愿的声音,苏大为和薛绍义、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先后站起来,走到床榻边。 “副总管,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刘仁愿喉头蠕动了一下,还没开口,苏大为已经从一旁递过茶水:“副总管,先喝口水。” 看刘仁愿嘴唇都干裂了,这属于大量失血后,身体脱水症。 没曾想,刘仁愿却摇头拒绝,一边在薛绍义的搀扶下,坐起身,哑着嗓子问:“有酒吗?对了,我昏迷多久了?” 一旁的药童和医生,看着苏大为拿酒给刘仁愿,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刘仁愿一仰脖子,一口气干了半瓶醪糟酒,喘了口气,眼睛一下子瞪在药童和医师身上:“本将要议事,还不快滚出去!” “是是!将军恕罪!” 老医生忙牵起药童,倒退着走出去,不敢多做申辩。 “副总管,还要靠医生给你治伤呢。”苏大为不禁苦笑。 刘仁愿别的都好,就是对这些出身低贱的人,有些踞傲。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不影响到唐军的作战,苏大为也无意在此事与他顶撞。 等房间清场后,刘仁愿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却恢复了几分力气,冲苏大为等人道:“你们都是独挡一面的将才,怎么如此大意?谈军务一定要将不相干的人赶出去,否则遗祸无穷。” “副总管说得是,此事是我们疏忽了。” 刘仁愿吃力的摆摆手,指了指一旁的坐位:“你们坐下说,我气力不继……就听你们说。” 苏大为点点头,向苏庆节他们看了一眼,四人依着刚才的坐次重新坐下。 “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泉盖苏文重病,他三个儿子争权。” “哦对。”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要弄清这一点,后面的事就很清楚了,泉盖苏文只会越来越虚弱,他的三个儿子互相掣肘,只会令高句丽越发虚弱。”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概道:“这是数十年里,高句丽最虚弱的时刻,陛下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所谓天地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高句丽有泉盖苏文在一天,便是唐军难以逾越的天险。 李治这个时候,府兵已经不如开国那一批精锐。 但却碰到泉盖苏文快要撑不住病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 这个消息简直是太宗听了要默然。 隋炀帝听了会流泪。 当初为了征服高句丽,炀帝把大隋江山送了。 李世民以四十七岁的高龄亲征辽东,并且向李治保证,不破掉高句丽,老子我就不脱下衣甲。 一个快五十岁的老人,整天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在辽东那个破地方,和高句丽人玩了数个月的躲猫猫。 最后搞得背后生了大疮,被严寒逼得退兵。 到底没能把高句丽打下来。 结果到了李治这里,眼看着泉盖苏文快要不行了。 灭亡高句丽的旷世之功,李治唾手可得。 这都哪里去说理去? 时也,命也。 “高句丽的情况毋须我们担心。” 刘仁愿咳嗽了一声:“陛下任命契苾何力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 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又以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进军平壤。 有这五路大军,依我看,高句丽被攻破的希望很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高句丽的战事,不用熊津都督府太过担心。 就算他刘仁愿这个嵎山道副总管,也只用做一些辅助的工作。 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稳定百济的局面。 苏大为话锋一转道:“那我们说回百济的事。” 心中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泗沘城之围已解,叛军元气大伤,周留城处的扶余丰不足为惧。 依我之见,此时万不可放松,应该派兵继续追击叛军,尽量扩大战果,消灭叛军的作战潜力。 尔后,将周留城一鼓作气拿下,赶扶余丰下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阿弥,有时候你随口一句诗,真是令人惊艳。” 刘仁愿目露惊讶:“宜将剩余追穷寇……你打算趁夜进军?” “是。”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袁绍义等三人,脸上均露出诧异。 泗沘城防守战虽然唐军赢了,但自身也是疲惫不堪。 此时急需休整。 而且夜里行军,一向是军中大忌。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托唐人肉食丰富之故,不是人人都有夜盲症,但夜里可没电灯,只有火把。 对百济的地形,唐军也不是那么熟悉。 若是走错了路还好说,要是中了敌人的埋伏,遭致大败,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损失。 此时既已取得大胜,理应立刻休整,待天亮后,再分配追击任务,最为稳妥。 苏大为早就料到众人心里的想法,继续道:“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但是我们累,叛军会更累。 百济再小,也不是区区万人能收拾下来的。 现在战机就在眼前,只要将叛军最精锐的部份消灭,则相当于釜底抽薪。 短时间内,道琛和扶余丰绝对没有力量再掀起乱子。 我们可以从容收拾,积蓄力量。 如果我们速度够快,甚至可以赶在溃兵回周留城之前,先一步攻下周留城,将扶余丰他们赶下海。 反之,如果不一鼓作气将叛军主力消灭。 让他们取得休息时间,回头再想对付,那就难了。”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等人面面相觑。 但又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极有道理。 “阿弥,你不会是因为想要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这么说吧?” 阿史那道真摸着脑袋问。 他是知道苏大为与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恩怨的。 这两人合谋害了李大勇,苏大为在入百济时,曾立誓要将道琛等人亲手擒杀,以慰李大勇在天之灵。 “滚!” 苏大为骂道:“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这话说出来,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皆一脸古怪的盯着他。 当年谁在擒了阿史那贺鲁,灭了西突厥后,留书一封就跑去吐蕃的? 苏大为老脸一红,摆摆手道:“我意已决,如果副总管不同意,我会点起熊津都督府的兵马去追敌。” “谁说我不同意了。” 刘仁愿摸着胡子,怪眼一翻:“你吃肉我喝汤,风险你担,战果我共享,傻子才不同意。” “副总管你……” “好了,不开玩笑了,夜里行军凶险,你去追可以,可是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我这边人马随你抽调征用。” 刘仁愿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上去替他轻抚后背:“多谢副总管。” 一旁的薛绍义一直没说话,现在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着,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以他的观察,在坐这些将领里,包括副总管刘仁愿,都不如这位代都督取得的战果多。 这位苏都督年纪虽轻,但用兵师承苏定方,极为老道刁钻,对战机的把握,可堪一流名将。 若是跟着他,说不准真能捞到点军功。 一想到这里,薛绍义心思活泛起来。 他决定,一会从房里出去,他要找苏大为私下絮叨絮叨。 听说此人为当今武皇后的从弟,要是能跟他攀上交情…… 刘仁愿伤后身体虚弱,说了一会,便又沉沉昏睡过去。 苏大为等人从房里退出来,薛绍义还没找到机会向苏大为请愿,便被手下叫了出去。 城上防务还需他来主持。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一左一右跟着苏大为向城内熊津都督府公廨走去。 “阿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先让兵士们准备一下,带上三日干粮,备好战马和兵甲,稍待休息,下半夜再走。” “对了,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刘伯英那边,这次海船是怎么回事?还有金仁泰那边。” “说起这个,我还要去金仁泰那里一趟。” 苏大为沉吟道:“刘伯英与我有约定,这次取得的粮草军械会分他一半,至于别的你们别打听,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好。” 苏庆节目光一闪,把心思藏在心里。 刘伯英与在泗沘城的唐军虽无间隙,但隐隐自成一派,对刘仁愿,似乎有些瞧不上眼。 苏大为找刘伯英,这老将每次都喜笑颜开,也是咄咄怪事。 刘伯英的船,刘仁愿都调不动,但苏大为却能找刘伯英借船,还借了刘仁轨这支水师来辅助。 这其中,必有大家不知道的缘故。 至于金仁泰就更奇怪了。 之前刘仁愿一直向新罗派兵求援,但新罗无论是钱粮还是人,都不见踪迹。 苏大为此次突袭买召忽回来,居然还带回了新罗王子金仁泰的七千新罗兵,这…… 对刘仁愿有点打脸的嫌疑吧? 新罗人对副总管一点面子不给,对苏大为,倒是颇为乖巧听话。 当然,这些事的内情,苏大为不说,苏庆节自然不会多问。 只是心下难免猜测。 “对了阿弥,这次点哪些人跟随?”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问。 不光是薛绍义想跟着苏大为混军功。 苏大为身边这些新老将领,哪个不想? 跟着苏大为,能打仗,而且是打胜仗。 这种给自己镀金的好事,谁不争着上。 “我的想法是……” 苏大为低语了几句,然后拱了拱手,让阿史那道真去准备,自己则大步走入公廨。 门外,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面面相觑。 “阿弥他居然想这样做……狮子,是不是颇有你阿耶的风范?” “滚你!” 苏庆节眼中戾气一闪,旋即按捺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觉得,阿弥和副总管,有点像是汉武朝的飞将军与冠军侯。” 李广难封。 冠军侯,无双。 第四十七章 白江口 待苏大为将军务料理完,将命令下达给一线卫兵,令各部做好出兵的准备后,将士们可以取得短暂并且宝贵的休息时间。 他却不可得。 又分别去见了新罗王子金仁泰,以及去港口见了刘伯英之后,苏大为才拖着一身疲惫返回泗沘。 看看时辰,距离出兵也差不了多久,索性放下头盔,在公廨里正襟危坐,默运鲸息之术,缓缓调息,恢复精力。 才刚刚调息一周天,心里微微一动,张开双眼。 平静的双眸,在暗夜里,微微闪过一层紫色光芒。 这是他的元炁高度凝聚之故。 从永徽年间,到现在龙朔元年,异人修行这条路,他从没有停止过。 故然有个人禀赋,种种奇遇,但他自己一直在坚持,从修行和精神上一直在磨炼自己。 到今日,异人等级已经是五品上。 只差一步,便是四品。 距离那传说中的天人之境,也可以望一望了。 只是不知到那个境界,上面又会有怎样的风景。 精神和元炁缓缓收回丹田深处。 他伸手向着前方招了招:“出来吧,都看到你了。” “阿兄。” 聂苏从门旁闪出来,向苏大为有些羞赧的道:“是我打扰阿兄休息了。” “没有,后半夜我还要率军出城,有任务。” 说着,他向聂苏招手道:“过来,到我身边来。” “噢。” 聂苏答应一声,脚尖轻轻一点。 苏大为身边张开一片水雾。 聂苏的身影从原地消失,突然从水雾中钻出。 “阿兄,这是我刚学会的一招,叫镜花水月,你觉得怎么样?” “呃,很不错。” 苏大为有些意外,一手扶住从水雾中钻出的聂苏,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怎么有点像是……” “阿兄你的龙形九变,我看了就试着学,不过不能全学会,不会像你那样分成好多个,但是可以用这种法子一下子移出好远,还挺有趣的。” 苏大为看着聂苏冲自己一脸兴奋。 他有些无语的摇头。 聂苏在修行方面,绝对是天才。 也就是自己通过腾根之瞳梦境里见到的诡异巨兽,那些术法,没被她全学去。 之前就连道慈的一些法门,被聂苏见了也能信手拈来。 要是被异人界知道小苏有这等本事,还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对了,她这个能力,倒有些像是金大武侠里的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阿兄,你这次出去要多久?能不能带上我?” 聂苏柔软的手掌,覆在苏大为的掌背上,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道:“你不在城里时,这里好闷啊。” “不是有猴头陪你吗?” 苏大为向她肩上看了一眼,一双红眼的小白猴蹲在聂苏的肩头,红眼微微眨动着。 猴头脑后的金蝮也悄然立起,向苏大为吐了吐蛇信。 苏大为一句话说出来,自觉失言,伸手反按住聂苏的手掌:“阿兄知道你受委屈了,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泗沘城是阿兄在百济的根基,只有你在这里帮我看顾,我才能放心。” 聂苏抿了抿唇,眼中有几分失落,委屈的道:“小苏知道,那我就乖乖在城里等你回来。” “小苏……” 苏大为按着她的柔荑,感受她手掌皮肤的软滑,触感如玉。 心中颇怀愧疚。 “我听文生说了,多亏你在泗沘城里,数次救下了刘仁愿。” 泗沘城的危机岂止是这次的攻防战。 苏大为在泗沘城时,都察寺的暗探已经在城中拔除了十余处道琛和鬼室福室手下的据点。 百济也是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的。 过去叫做扶余台。 在唐军攻破泗沘城后,扶余义慈投降唐军,名义上,一切百济的军事情报机构都不存在了。 实际上,不过是由明转暗。 仍旧处在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摇控之下。 从冬季一直到开春,苏大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与夫余台的人,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场。 到熊津都督府从熊津城搬到泗沘后,才将其一举压制住。 就算如此,之前暗杀和种种破坏行动就没停过。 苏大为在时,犹可亲自坐镇,稳住大局。 他离开泗沘这几天,则是将都察寺的事交给周良和南九郎。 情报方面可以靠别人。 但是针对百济叛军出动异人发起的刺杀,整个泗沘城,也只有聂苏可以稳住局面。 苏大为从安文生处知道,就这几天,聂苏已经替刘仁愿挡下三次刺杀,两次投毒。 还有一次城内世家的反叛。 若无聂苏这个异人在,许多事的结局将不堪设想。 “阿兄答应你,这次回来,我就陪你,若是再有事出去,就带你一起可好?” “阿兄说话算话?” “不骗人。” “拉勾。” 聂苏忍不住嘴角上翘,伸出小指和苏大为勾起手指拉了拉,这才心满意足。 “阿兄放心的去,泗沘城有我,出不了乱子。” “那就再辛苦我的小苏一次啦。”爱书屋 苏大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月色下,聂苏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竟然趁势上前,踮起脚尖,在苏大为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这一口极轻柔,就像是婴儿的吻。 随后,聂苏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扭头逃掉。 苏大为愣在当场。 过了片刻,他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里,还有聂苏的香气。 方才触碰的酥麻感,还记在皮肤上,记在心里。 一时之间,心竟然乱了。 夜漏更鼓响起。 窗外已是三更天。 天色暗沉。 泗沘城的大门悄然打开。 一彪骑兵,从泗沘城中奔出。 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 这支军马,人数为两千四百人。 乃是由黑齿常之、娄师德、王孝杰这三员折冲府都尉统辖府兵作战。 这一支人马,会沿着从泗沘到周留城最短的距离,直扑周留城。 苏大为却并不在这支人马里。 另有三千唐军,五千新罗兵,乘着熊津江处停泊的大船,向着海港驶去。 在那里,他们会登上海船,从海路前往周留城。 以两城的距离,海船旦夕可至。 海船主舱中,灯火通明。 苏大为为首,左右手边分别是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金仁泰,刘仁轨等将领。 “此次作战,我军水陆并进,共同取下周留城。” 苏大为身披明光甲,目光凛然道:“黑齿常之那一路,会追击叛军,抢在叛军之前,到达预设战场。 水师到后,不要急于入战场,先派小船打探消息。 若黑齿常之他们入城了,水师大船再前出。” 苏大为说的这些,信息量极大。 各将都是知兵之人,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黑齿常之的人,很可能会假冒叛军赚开城门。 不过陆上唐军只有两千余人,就算全数入城,只怕也难以控制局面,所以需要大唐水师来配合。 “苏都督,再行数十里,便是白江口了。” 刘仁轨双手扶膝,气度沉凝道:“那边敌人的小船颇多,我们不一定能隐藏住行迹。” “那就隔远一些停船,今夜风黑浪急,他们想要探明情况,会有一个时间差。” “其实我们直接挥师压上去,他们的船小,也不如我军精锐,可以毫不费力的夺下海港。”刘仁轨忍不住道。 周留城紧挨着白江口海港。 其实不必等陆军,光凭水师,沿港停舶,射上弩箭绳索,唐军水师便可直接蚁附上城。 而且以大唐楼船之高,距离周留城的城头也不过一两米的高度差。 唐军水师中,多的是能攀爬的好手,要夺下城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苏大为却摇了摇头:“不急,我们的敌人,未必是周留城里的扶余丰。” “那是谁?” “倭人。” 苏大为笃定的道:“倭人与扶余丰的关系非比寻常,又有鬼室福信从中牵线,我担心,我们把眼睛盯在周留城上,却忘记了躲在暗处的倭人。” “倭人哪有这个胆量,敢触怒大唐兵锋。” 刘仁轨眉头一皱,脸上满是不信。 他不是不知兵的人,对倭人也是打过交道的。 永徽年间,有倭人使团和商团,从对马岛过百济,沿着海岸线一直登陆莱州。 后从陆路,前往长安朝见天子。 这其中地方上接待的人,就有刘仁轨。 刘仁轨与倭人打过交道。 心里对倭人的矮小猥琐,颇有些不以为然。 “我见过倭人,都是些胆小鼠辈,不可能与我大唐开战。” 苏大为微微摇头,也不去多做解释。 “按我的方略去做准备,毋须多问。” “诺。” 刘仁轨苦笑着抱拳应下。 临行前,刘伯英可是以大总管的身份交待过,万事都要听从熊津都督的调遣。 再说他刘仁轨,本就与苏定方亲善。 既然苏大为坚持,他也就不提别的了。 只是心里,对于苏大为的这个判断,依旧充满了浓浓的怀疑。 倭人,那个小岛上低矮的虾夷住民,会有这种胆量? 嘿,他们若真敢来犯,也只会是自取其辱。 这个时候,刘仁轨压根不相信,倭岛上的倭人,敢对大唐用兵。 更不知道,在周留城旁的白江上,大唐水师会与倭人,展开一场被记入史册的海战。 史称—— 白江口之战。 第四十八章 摧破 “方才我见刘仁轨似乎对你的决定口服心不服。” 静室里,安文生手里捏着两枚铁核桃,向苏大为道。 铁核桃,是他最近的心爱之物,在船上无聊时,手里盘着核桃,没事还可以夹碎了吃一颗。 嗯,安文生这货备了一筐铁核桃,算是他在旅行途中消遣解闷之物。 “刘仁轨性烈,他自有主张,不过此事由我主持,他必须得听我的。” 苏大为盘息坐于榻上,静静调息,恢复精力。 刘仁轨虽然是水师名将,但论及对整个半岛攻略的大局观,却远不如带着后世见识的苏大为。 其实又何止是刘仁轨,此时唐军五大总管,再加一个刘仁愿,都不会把倭国放在眼里。 在考虑对付百济和高句丽时,并没有把倭岛也加入进来,做通盘筹划。 只有苏大为,深知那个小岛上的人,有怎样的野心。 “这刘仁轨也是个妙人。” 安文生手指一捏,“啪喀”一声,将核桃以指力夹碎,拈起一块果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又向苏大为递了半个核桃。 见苏大为摇头,他一边继续吃着核桃,一边道:“武德年间,刘仁轨被调为陈仓县尉。 当时,折冲都尉鲁宁骄纵违法,历任陈仓县官都无法制止他。 刘仁轨就职后,特地告诫鲁宁不得重犯,但鲁宁仍凶暴蛮横如故,刘仁轨于是用刑杖将他打死。 州里的官员将此事禀告朝廷,当时的秦王愤怒地说:一个县尉竟打死了我的折冲都尉,这能行吗? 把刘仁轨召进朝廷责问。 刘仁轨回答:鲁宁侮辱我,我因此杀了他。 太宗认为刘仁轨刚毅正直,不仅不加惩处,反而提拔他为咸阳县丞。” 苏大为点点头,他手掌着都察寺,对身边合作的将领,自然有过一番调查,研究其为人品性,和用兵特点。 刘仁轨刚毅,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是太宗朝的旧臣,在李治朝,再继续这么头铁,只会惹祸上身。 这次出事,也是因为得罪了李义府。 被李义府暗中设计陷害。 李治不清楚这些吗? 怎么可能。 但是亲疏有别,李义府属于能吏,道德谈不上多高,但是办事确实有能力。 对李治来说,这种能办事,好驾驭的人,反而是他所需要的。 至于刘仁轨、刘仁愿这些太宗朝的旧臣,正因为太过刚直,反而不太想用这些人。 宁可培植自己的亲信班底。 刘仁轨这种还好一点,一来有能力,二来因为出生比较微寒,在朝中没什么结党营私的做为。 李治在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像刘仁愿这种,有一定出身,又是太宗朝时的信重老臣,能力又不是不可替代。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像卢国公程知节一样,弄个体面退休。 不过,为了保住刘仁轨,刘仁愿拒绝了李义府暗害刘仁轨的要求。 待百济事毕,只怕难免会遭到清算。 反观刘仁轨,因有白江口大战的战功,李义府反而不好动他。 “所以任何时候,军人还是得靠战功来说话。” “你说什么?” 安文生诧异的看向苏大为。 连手里吃核桃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阿弥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 “没事,再有半个时辰就到白江口了,希望在那里不会碰到倭人的船。” 苏大为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这次和刘仁轨的水师从海上进攻周留城,弄不好,真的会与倭人的船队遭遇。 呃,白江口之战,会变成自己主持的? 一不小心又要改变历史了? 他随即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改变得也已不少了。 再多一件,也没什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丈夫行事,但求个快意,其他的算个屁。 安文生将最后一点核桃肉投进嘴里,嘴里细细品味着核桃香味。 手指轻弹,核桃碎壳,被他透过窗口射向茫茫无边的黑色海波中。 “对了,临行前听说副总管还和你单独聊了会,他找你没什么事吧?” “他和我说了一会王玄策的事。” “王玄策?” 安文生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对,副总管说,他与王玄策是旧识,也曾在王玄策使团里见过我阿耶的英姿。 那是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命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领三十多人巡游天竺各国。 那是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也是我阿耶第二次被他征召。 结果没料到到达中天竺后,惊闻戒日王已经死了。 戒日王就是玄奘大师去天竺时,中天竺当时的王。 戒日王十分敬重玄奘大师,还为了他召开过佛法的辩论大会,叫什么无遮大会。” “这名字听着有些猥琐……” “恶贼,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他一声:“副总管就是跟我叙了会旧,说是待战事结束,回长安后,为我引荐王玄策,可以听他说说我阿耶的事。”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应召入王玄策的使团,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对苏大为的家庭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虽然后来柳娘子说,苏三郎是力战而死,并没有别的原因。 但苏大为心里隐隐的,也想问一问王玄策,想知道当年在中天竺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苏三郎留下的刀和弩,都极为不凡,对诡异有压制作用。 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李大勇当初也是通过苏三郎的刀弩,才认出自己。 这其中渊源和缘份,倒值得苏大为去查一下。 之前一来诸事繁杂,二来当时王玄策不在长安。 如今刘仁愿主动提起来,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安文生摸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道:“刘仁愿,这是变相的向你求援呢。” “嗯?” “他恐怕也嗅到危险了,以大唐嵎山道副总管的身份,在这百济,能调用的资源少之又少,这风向不对。” 苏大为微微一怔,又了然的点点头。 “确实如此。” 刘仁愿并非庸才,虽谈不上多厉害,但也是一员老将,能将。 在守泗沘这段时间,处处受到隐形的掣肘,令他有力难施。 不然泗沘城之前的攻防战,不至于打成这个模样。 这其中有原因或许有许多,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则是朝中有人在使力。 真实历史上,百济残余势力覆灭后,刘仁愿与孙仁师班师还朝,刘仁轨率领一部分唐兵留下镇守。 麟德元年,刘仁愿以卑列道总管的身份率新军渡海,与旧镇兵交接镇守事务。 到达百济后,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极力劝说刘仁愿,要求自己继续留守百济。 刘仁愿坚决要求换防,乃至与刘仁轨交恶。 此前已经有流言说刘仁愿图谋割据海东,经过这次风波后,唐廷更加怀疑刘仁愿的忠诚了。 麟德二年,刘仁愿作为敕使,在熊津就利山主持新罗国王金法敏和百济前太子扶余隆会盟。 乾封二年,刘仁愿受命东征高句丽,从南线进攻,计划与李勣率领的主力军会师于平壤,并督促新罗出兵助征。 总章元年,高句丽大谷、汉城二郡十二城归顺刘仁愿。 但到了同年八月,唐廷以刘仁愿在征讨高句丽的过程中逗留不赴为由押回长安,高宗下令斩杀刘仁愿。 最终,念及刘仁愿当年守百济的功劳,减为流放姚州。 从此,史书上再无刘仁愿的名字。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看看他。 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却有一份默契。 当今陛下,疑心病可不小。 许多事,首先得让陛下放心。 否则…… 当然这种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苏大为沉默片刻:“副总管对我不错,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帮他一把。” “知道你重情义,不过你也得替自己谋划一下。” “我还年轻,多立功就是了,功劳大了,陛下心中会有一杆秤。” “功高盖主。” “滚你,恶贼,少说两句会死啊!” 两人斗着嘴,就在这时,忽觉船身一震。 前面有人发出低呼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稳住身形,抬头看去。 前方,黎明前漆黑的天幕下,一座大城烈焰腾空。 第四十九章 擒王(上) 前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无数人的呼喊,混杂在一起。 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城外树丛中,潜伏着的新罗兵马。 顺着长长的队伍,来到队伍最前列。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金庾信的脸庞。 雪白的胡须随着夜风在轻轻拂动。 他的双眼深邃,如两个黑洞般,死死的盯着周留城的城头。 谁也不知道,这位国仙,心中在想些什么。 “国仙,是否动手?” “再等等。” 金庾信声音低沉道“没想到唐军的反应如此迅速,如果此时动手,太过明显,先观望。” “是。” 身边的副将抱拳领命。 整个冬天,新罗人的兵马都像是蛰伏下来了,消声匿迹。 但暗地里的活动并没有丝毫减少,相反,变得比交战时更加活跃。 金庾信秘信给新罗王金春秋,言及大唐欲令新罗和百济为唐的守户之犬。 如今狡兔将死,走狗待烹,不可不防。 狗主凶恶,做为猎犬,要提前谋划,考虑自己的利益。 这一切,都说中了金春秋心中的痒处。 于是暗中授意金庾信“自决之”。 也就是令其放手施为。 于是才有之后的新罗运粮队被劫,粮道断绝,与唐军失去联络。 这一切,都是贯彻金庾信的战略。 以后勤拖住唐军的步伐,令唐军疲弊,短时间内无力扩大战果。 后来的走向,也正如金庾信计划的那样。 唐军不得不困守泗沘城。 在轰轰烈烈的百济复国叛军的包围下,陷入孤军困守的局面。 而趁着叛军与唐军彼此对峙的机会,新罗人趁机在后方大肆吞并百济的城镇。 或收买,或威逼,或招抚,或刺杀。 无所不用其极。 除了战争,其余一切谋略手段,攻心计谋,新罗都玩得出神入化。 这一切,离不开金庾信这位新罗国仙的操盘。 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新罗的势力已经从百济边境,扩地数百里,得大小城镇七十余座。 战果累累。 但是最近,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化。 随着开春后,大唐的总管刘伯英带了水师一万人登临熊津江。 金庾信敏感的察觉到,属于新罗人的时间不多了。 大唐那位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发动对半岛新一轮攻势了。 新罗若想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还得做一件事。 那就是趁着大唐与百济复**的战争,攻下周留城。 此举对新罗有三个好处。 第一,金春秋被李治封为嵎山道大总管,若是被唐廷知道新罗背后的动作,难免会引发一系列的政治危机。 攻下周留城,可以向大唐做出“忠心”姿态,令大唐放松警惕。 第二,周留城若灭,扶余丰这支百济最后的复国力量将终结。做为胜利者的新罗,可以提前布局,实际占有百济周留附近的海港,将势力延伸过来。 同时还能获得百济的政治遗产。 金庾信连宣传口号都想好了新罗和百济都是三韩后裔,兼并百济,恢复马韩时期的三韩故土,是大义,功在千秋。 第三点,则是因为扶余丰的人马,开春后与泗沘城的唐军必有一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这种捡便宜的事,新罗人自然不会拒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金庾信还是很懂的。 可是…… 等金庾信悄然将兵马运到周留城下,赫然发现,周留城中已经传来厮杀声。 待派出斥侯察看过后,发现周留城中出现了唐军的旗帜。 金庾信当场有点懵。 不是说周留城的主力在攻打泗沘城吗? 算算时间才过去一两日,唐军怎么会出现在周留城? 难不成唐军也刚好派兵马偷袭周留城的扶余丰? 双方在玩互砍? 搞不清楚状况,先观望再说。 对于周留城的城防,金庾信还是很有信心的。 城高墙厚,扶余丰入驻后,又在道琛的主持下,加固了城防。 唐军不可能攻得下。 怎么算,周留城内至少还有数万人吧。 哪怕把泗沘城的唐军绑一块,都不可能攻下。 想到这里,金庾信的信心笃定起来。 “继续等,等唐军攻势受挫,我们再上,这样我们仍能掌握大局。” 新罗国仙的声音,在黎明前夜下,幽幽的道。 …… 周留城中,扶余丰坐在王座前,身体抖动得好像筛糠。** 道琛站在他身侧,手持牙板,双手藏于袖中。 他的神形仿佛古松,予人一种异常稳定虬劲之感。 但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示内心极不平静。 “王,镇定,周留城的防务是臣亲手布置的,绝不可能有失。” “绝不可能?” 扶余丰耳朵动了动,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喊杀声,用一种近乎要哭出来的声音道“道琛,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一定能攻下泗沘城。 可是现在呢?唐军已经出现在周留城里了? 他们难不成都是插上翅膀飞进来的吗?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想用我的头颅去向大唐领赏!” “王上!” 道琛提高了音量,厉声道“慎言。” 扶余丰像是被戳破泄气的皮球,瘫坐在王椅上。 全身好似没有骨头。 “是,是我失言了,可眼下的局面怎么办?唐军是怎么过来的?不是说他们都在泗沘城吗?” “唐军怎么过来的,不重要。” 道琛强自镇定道“他们人手本就不多,现在分兵,泗沘城的防守只会更空虚。 至于眼下,请相信周留城的城防,还有少须佐,他是倭国异人,对鬼室福信素来敬重。 外城由他守着,内城又有我们自己人,可谓万无一失。 再说,鬼室福信已经出海去找倭王了。 原本约定的时间就在这几日,料想倭人的水师很快就会抵达周留城。 谅区区万人的唐兵,难挡百济与倭国合兵之威。 何况……” 道琛犹豫了一下“新罗那边,对唐人也多有忌惮,夫余台的秘报,金庾信与唐人苏大为,有严重的心结,他们两家暗中各有心思。 现在最不想唐军攻下百济的,反而是新罗人。” “这是何故?”扶余丰一愣,不过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过来,微微点头。 “兔死狗烹,若半岛没有一个敌人,那新罗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正是如此,所以……” 道琛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好似一记惊雷。 轰隆! …… 唐军水师船队。 楼船七艘。 每艘可装兵卒七八百人。 船上舺板可供战马奔跑,是此时少有的大船巨舰。 数艘大船人员加起来,共计有五千余人。 此外,各种大小船只一百七十余艘。 就如后世的水战一样,水师的巨舰是最强的威慑,但每战,必然还配备有各种不同功能的大小船只。 海战,是一整套战术,而不仅仅是单独船大船多就可以。 配置要合理,要善于利用风势和洋流,熟悉水纹天象。 同时又头脑灵活,擅于抓住战机。 而唐军此时,不光陆面骑兵天下无敌,在整个东亚,甚至世界,水师都是最强。 唐军主舰中,一名水师斥候匆匆进入临时的作战指挥室,向着苏大为及左右各级将领抱拳道“都督,周留城外城已破。” 虽然早就知道唐军能获得优势。 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令在场大部份人吃了一惊。 刘仁轨摸着胡须道“这……苏都督,难不成黑齿常之他们已经骗开了周留城门? 他们就算骑马,赶夜路也不可能比咱们的海船更快吧?” “马肯定是跑不过海船,除非他们能飞。” “那这周留城……” 苏大为摆了摆手,向斥候问“扶余丰他们还在内城吗?” “在,不过内城的动静不小,我们估计他们也乱了,可能想跑。” “黑齿常之他们人到了哪里?” “距离周留城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半个时辰才能投入作战。”苏大为在心中思索着,目光投到眼前的桌面上。 那里摆放着一张周留城为中心的行军地图。 附近的海洋,陆面情况,以及倭国对马岛,在图上都有显示。 “倭人的船队在哪?” “刚出对马岛,他们要先到釜山近海,沿海岸溯流而来,预计得天亮后,才会出现。” “甚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刘仁轨,接着道“传令,让金仁泰王子的新罗兵先登岸,封住周留城的路口,不要走了扶余丰和道琛。” “诺。” 看着斥候下去,苏大为又招手喊来南九郎。 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让赵胡儿他们先别急着摧破内城,尽量拖住扶余丰。” “是。” 南九郎匆匆下去传令。 苏大为环视左右,目光最后落到刘仁轨身上“刘将军,现在令船队驶入白江海港,堵住周留城的海路,务必要给我截住道琛和扶余丰,此乃大功一件。” “在下领命!” 刘仁轨心中一凛,起身抱拳大声道。 第五十章 擒王(中)) 当黎明第一缕阳光透下云层,唐军水师楼船的身影如劈开波浪的巨兽,出现在周留城下。 风高浪急,波涛怒吼。 海面上掀起数米高的波峰,碧蓝的巨浪劈打在船头,掀起泡沫浪花。 咸腥的海风,夹着细碎的海雾,扑在苏大为等一帮将领的脸颊上。 阳光下,大唐诸将如金光铸成的造像,他们手按横刀刀柄,立于船头。。 目光凛冽如刀,向船下俯视。 大唐楼船下方,数艘小船被截住,当中一艘,露出百济叛军伪王,扶余丰绝望的脸庞。 昨夜,就在道琛指挥着叛军守住周留城外城时。 一队唐军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内城,将城门打开。 新罗金仁泰的兵卒与百济叛军正打得如火如茶,内城一开,军心动摇。 恰在当时,黑齿常之率领的二千四百余大唐精锐出现在战场。 叛军军心尽失,兵败如山。 原本严密的组织,瞬间崩盘。 投降的、逃跑的,还想顽抗的,纷沓而起。 道琛奔回内城,裹挟着扶余丰和一帮文武将领想要出逃。 但是大唐水师早已在白江水面一字排开,布下口袋。 扶余丰出逃的船队,恰好一头撞上。 如果在陆面上,或许还能找个没人的山林一钻,可在这海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除了跳海喂鱼虾,真的就只有投降一个选项。 大势去矣。 扶余丰面色铁青。 在这个时候,他血脉里属于扶余王族的血性,似乎终于被唤醒。 一改往日的懦弱。 推开在一旁搀扶自己的道琛,向着高大楼船上,正冷冷打量自己的那位唐军,大唐熊津都督府苏大为,正了正衣冠。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充分展露一个末世王孙的气节。 将受儒学,佛学以及倭人神道教熏陶的百济王孙的礼节,表达得一丝不苟。 然后,扶余丰直挺挺的跪于船头,顿首叩地:“丰,受小人蛊惑,不自量力,妄图对抗大唐天兵,今诚心请降,愿受天可汗惩戒。” 这话一出口,全场皆静。 一旁的道琛两个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跳出来,整个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你,还要不要脸了? 好歹是百济的王,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跪下乞降,你对得起我们这些辛苦想要复国的人吗? 你对得起百济数百年的列王吗? 道琛额头上青筋扭动,整个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 怒吼一声,大手就要向扶余丰拍去。 身边早有一干百济将士涌上来,七手八脚将道琛拦住。 开玩笑,你这特么是要当着大唐熊津都督的面弑王? 扶余丰死了,你道琛也得死! 你们特么死了没关系,别连累我们啊! 投降大唐,至少小命是保住了,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今后大唐熊津都督府里混个一官半职。 现在要让道琛杀了扶余丰,大家都得陪葬。 哪个敢看着道琛发疯! 混乱之下,拳脚相向,道琛怒吼连连。 还没拿出异人的本事,早被“护主心切”的叛军将领扑入海中。 可怜道琛一身本事,落水后也是腾转不开。 海中早有唐军“水鬼”待命,将道琛灌了一肚皮海水,才拖上战船。 没让道琛吃扁刀面,完全是熊津都督苏大为示意留活口。 否则在这大海之上,管你什么异人,只要不能跨海飞行,在这汪洋大海中,都得被大唐水师将士给搓扁捏圆。 苏大为吩咐左右,令兵卒乘小船去将扶余丰带过来。 顺便接管百济人的船只,将船上伪王文武官员分类看管 这一下,百济叛国之军,核心被苏大为一网打尽。 至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沙咤相如,早在泗沘城下一战,已经被黑齿常之俘虏。 刘仁轨在一旁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苏都督,神机妙算,我不能及也。” 叉手礼是下级向上级行的礼节。 这代表着,刘仁轨对苏大为的用兵真的是心悦诚服了。 刘仁轨本人也是水师名将。 有着极高明的战略眼光。 甚至其用兵还在刘仁愿之上。 但是设身处地去想,他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这么快的打下周留城。 就算周留城扶余丰的主力都派往泗沘城了,还没有回转。 但周留城里,至少还有上万可用之兵,只要守住门户,唐军也不是神,也不会飞,怎么可能一夜间攻下城防? 何况这一夜,唐军和新罗人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最多不过是架起云梯,用箭压制,然后蚁附攻城。 这种攻防段位实[]在太低级了,比之大唐国内什么飞石,飞火流星,火箭雨洗地,床弩压制,又或者投石车,望楼、云台,掘地道,灌水,放火,内应细作,各种攻城手段,差了不知多少。 就这样的条件,换刘仁轨自己推演,是绝不可能攻下来的。 正常的节奏应该是试探攻击后,尝试从水师楼船上蚁附周留城。 运气好也许能攻下外城。 然后内城还得围上几日,待里面的人粮尽,才有可能攻破。 如果运气不好,外城都没打破,那就不知道要围多久了。 拖上数月,都是正常操作。 但苏大为首先笃定能破城。 其次甚至命令水师不急着上去帮忙,纯靠金仁泰王子的几千新罗兵,还有黑齿常之带的两千多府兵,就把周留城外城给攻破了。 也没见到战事有多激烈,战损也不大。 实在不知是如何实现这一战果的。 如果说陆面上的战争,还在正常范围内,那么海上这次拦截,就更出乎刘仁轨意料了。 好像苏大为早就确定,扶余丰他们会在这个时间从海上逃走。 水师没急着去帮忙攻打周留城,而是封锁出海港口。 结果守株待兔,把扶余丰这个最大的战果给收了。 连道琛这个大唐不知想抓多久,连李治都曾点名的敌将核心,也给抓了。 扶余丰以下,所有叛唐的高官,一个也不曾走脱。 百济复国高层,可以说是团灭。 这种对战场的把握,洞察力,实在是令刘仁轨惊叹不已。 就好像,苏大为有一双眼睛,能看透一切一样。 苏大为微微一笑,双手扶住刘仁轨的肩膀:“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周留城的战事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一场海战等着我们,到时,就要看刘将军你的表现了。” “什么?” “倭人快要来了。” 刘仁轨张了张嘴,想问,但看苏大为的表情,他还是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跟苏大为相处下来,刘仁轨发现苏大为用兵,确有苏烈的真传。 战前,该说的会说,而且预判神准。 但是不该说的,他决不会吐露半分。 所以也不用多打听。 这样的名将,绝不会无地放矢,既然说了,言必有中。 只要按他的命令去准备便是了。 心中想明白,刘仁轨向着苏大为用力抱了抱拳:“那我现在就去做战前准备。” “去吧。” 苏大为支开刘仁轨,刚好有水师将士将扶余丰和道琛,以及重要的叛军将领给押到楼船上来。 扶余丰长得身长玉立,丰神俊朗,颇有几分贵公子气度。 不过此时他的模样有些狼狈。 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 身上的衣衫在拉扯中,也已经皱皱巴巴,毫无气度可言。 头上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乱了,蓬发散乱,眼神游移,显得十分心虚。 苏大为向身边的将士询问,得知确实是百济伪王扶余丰本人。 立刻大笑着迎上去,亲手替扶余丰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 这个举动,令扶余丰心下稍安。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半是真情,半是表演的道:“丰犯下大错,居然还能得到都督如此宽待,感激涕零。” “没事没事,以后都是天可汗的子民,至于你犯的错虽大,但主要是被奸人挑拨,此事天可汗自然会明察秋毫,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也不枉纵一个坏人。” 这番话听得扶余丰云里雾里的,一时不明所以。 他心中方寸已乱,很难定下心去仔细思考,只能放低姿态,一个劲的点头道:“都督所言极事,大唐宽宏,丰铭感五内,从今以后,永不叛唐。”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想你这番表忠心,在李治面前说吧。 你个空壳傀儡,叛不叛的,又有何区别。 今后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和突厥汗王一样,在朝廷里封个虚衔,需要的时候,在宴会上起舞助兴罢了。 心里虽然如此想,面子上还是要装出姿态,以稳定人心。 当下对扶余丰宽言安慰,丝毫不见怠慢。 这下子,跟着扶余丰被唐军俘虏的一众百济叛将,心里都安稳了。 心里想着,对带头造反的扶余丰,都没有恶语相向,咱们这些人,只算是小角色,大唐想必不至于要了我们的性命。 正在一片和谐的时候,突然,被捆成粽子的道琛躺在舺板上,身体抽动了一下,一转脸,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浑浊的海水。 一股酸臭古怪的味道顿时散发开来。 旁边的百济叛军将领及扶余丰慌忙闪避,恰好海上一个大浪打来。 原本船板就微有起伏,这一下剧震,百济降人这边,许多人立足不住,立刻摔做滚地葫芦。 大唐楼船上的水师将领,多年在船上,早已习惯了风浪。 双脚立定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此时看着百济自伪王扶余丰以下,这些叛臣的丑态。 有人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但等到扶余丰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去,只见船上一个个身材高大的唐军,挺立如松,手持刀枪,面如寒冰。 就是笑了,也不知是谁在嘲笑。 只把扶余丰羞得脸面血红。 但是形势如此,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哪敢还有别的念头。 道琛在船板上滚了几滚,睁开双眼,一扫全场,破口大骂:“苏大为你个恶贼,早晚不得好死!扶余丰,你愧对扶余氏!” 双臂一抖。 崩! 身上捆缚的牛筋绳索,寸断。 道琛身形如鬼魅一般,贴地而起。 第五十一章 擒王(下) 道琛身为异人,虽然之前灌了一肚皮海水,但是恢复极快。 身上诡异的白色光芒闪动,一股骇人的元炁波动,自他身上扩张。 如大江怒潮。 扶余丰和一帮百济叛臣,脸都吓白了。 甚至有人尖叫起来:“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之前是船小,大家又是贴身,道琛不及施展异人之术便被推入海中。 可是眼下,一但给道琛腾挪空间。 自扶余丰以下,百济这些两面三刀之人一个也逃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苏大为身边,早扑出二人。 一人身形如轻烟一般,轻飘飘的落在道琛身后。 另一人,一身鱼鳞甲,身形如奔雷电掣,带着耀眼的电光,正面直扑道琛。 来者,苏庆节。 安文生。 苏庆节在前,雷光猛地向道琛。 安文生在后,阴柔的一掌,拍向道琛后心。 道琛大怒,刚要发力,陡然觉得脚下一股古怪巨力吸来,身形一时被定在当场。 鲸吸! 苏大为在不动声色间,已经将元炁透过双脚,传至道琛脚下。 他的鲸息之术,最佳的演武场,不在陆上。 而正在这碧波万倾大海之上。 在水上,才是苏大为鲸吞万里,异人之能全开的领域。 道琛一下不察,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苏庆节一拳击中胸口。 被安文生一掌拍上后腰。 耀眼的电光下,道琛衣袂头发冲到竖起,仰头向天。 眼耳口鼻中,鲜血伴着电光冲起,惨叫一声跌倒。 在舺板上,犹自抽搐不已。 这还是安文生和苏庆节有意留手,否则这一下,两人合力足以将道琛心肺击碎,令他殒命当场。 扶余丰和一群被俘的百济叛臣,眼见这一幕,心中都是剧震。 道琛为过去百济异人之首,执掌扶余台,与鬼室扶信并称双壁。 他的一身修为,功可通玄。 但在苏大为身边这两个异人手里,一招都撑不住。 据传闻,苏大为本身也是异人,而且实力还在道琛之上。 连道琛的师兄,前百济国师道慈都被苏大为阵斩。 这一下,百济叛臣心里,连一丝侥幸都没有了。 对苏大为这样的人,你在战场上赢不过他。 你特么就算用刺杀,找遍百济,也绝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就连苏大为手下的人,都可以轻松击杀道琛这样的存在。 这大唐…… 竟恐怖如斯。 只是一个熊津都督,自身便有如此实力,手下便如此多能力。 那传闻中的大唐战神,苏定方又该有多可怕? 唐军中,还有李勣,还有许多名将。 这样的实力,以区区百济,怎敢与之对抗? 嫌命长了吗? 正在扶余丰等人面露畏惧之色时,又有唐军从小船登上楼船。 来的有两人,一人一和黑衣,背后披风的模样十分古怪。 看他的模样满面虬须,好一条壮汉。 腰上还带着弓箭。 但是看他的穿着古怪,带上弓箭,给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的。 另外一人,扶余丰等人看到了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正是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做为百济原来朝中二品高官达率,兼实权郡将,有名将之姿。 在百济国中,颇有名望。 甚至沙吒相如,见到黑齿常之,都得乖乖低头,喊一声将军。 但是现在看黑齿常之身上穿的衣甲,明显是大唐制式。 扶余丰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眼睁睁看着黑齿常之走向苏大为,向苏大为抱拳行大唐军礼:“都督,周留城已在我军控制之下。” 苏大为点点头:“好。” 黑齿常之来,就说明周留城已为大所有。 对于大唐征服百济这场伟大的胜利,再没有人有一丝疑惑。 大唐不但打得下来,而且还守得住。 不但守得住,还能以大唐的制度建立都督府,实权掌握。 要不了二十年,这里将彻底变为唐土。 扶余丰虽然向苏大为投降称臣,但心里,多少还有些扶余王室的心气在。 眼见这一幕,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 这种滋味绝不美好。 然而他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微笑感动状。 那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比尴尬。 更令他尴尬的事还在后面。 黑齿常之上船,主要向苏大为汇报三件事。 “都督,金庾信带人来了,我们如何应对?” “多少人?” “三千兵。” 苏大为脸上的表情颇有些玩味:“他说了什么?” “他说愿替都督效犬马之劳,请都督示下。” “哦,金庾信这么乖巧听话?这是本都督今天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苏大为环顾左右。 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将一齐大笑起来。 他们都知道苏大为和金庾信的过节。 也听苏大为提及金庾信著名的“主人与守户犬”之论。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道:“这恶犬居然主动要替主人效力,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一整个冬天,新罗人都像是死了一样。 钱粮不见,援军不见。 这个时候倒上赶着来表忠心,而且还是曾向苏大为秀肌肉,展现下马威,后来又被苏大为阴了一把的金庾信。 结合这一切,再听他的言论,就会觉得无比荒诞搞笑。 苏大为收起笑容,平静道:“就让金庾信在周留城外候着,就说本都督等忙完了会见他。” “是。” 黑齿常之抱拳应下。 金庾信此举,自然是认清形势,明白新罗已经无法在周留城这里插手,极于改善于苏大为的关系。 有苏大为在一日,金庾信都休想从唐军手上讨到便宜。 但是面子上,还必须维护。 当前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苏大为的手段越高明,金庾信就会越乖巧。 双方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恶犬也只能夹起尾巴做忠犬。 否则只会被主人给宰杀了。 唐军既能吞下百济,真有必要时,再吞并新罗,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此时金庾信还不知道苏大为与金仁泰私下合作之事。 否则只怕会更加坐立不安。 “都督,还有第三件事。” “何事?” 黑齿常之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沙吒相如说他愿降。” 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却刚好能让一旁的扶余丰及百济叛臣们听到。 咯噔! 扶余丰心里一根弦绷断。 完了。 沙吒相如也降了。 这说明,泗沘城的攻势,百济叛军彻底失败了。 整个百济故土,再也找不到一支像样的力量和大唐做抵抗。 一想到这里,扶余丰就欲哭无泪。 心里把沙吒相如、道琛等人骂上十八代祖宗。 你说你们这些人亏心不亏心? 口口声声说要支持我复国,做百济王。 结果和唐军一动真格的,一个个跪得比什么都快。 你,沙吒相如你还投降了。 逆臣啊,逆臣! 你们是想出卖我,换自己的富贵吗? 早知今日如此,我何必从筑紫跑回百济来送死? 什么狗屁复国,简直是个笑话! 扶余丰只差捶胸顿足大哭出来。 苏大为对黑齿常之的汇报十分满意,对他温言勉励几句,便命他回周留城去主持局面。 后续唐军收尾清扫的工作还有许多。 许多战果,缴获,还有潜藏下来的扶余台细作,还需慢慢甄别。 一些混乱中,藏入百姓中的百济叛军也要一一找出来。 这些都需要时间。 至于沙吒相如愿意投降之事,苏大为倒不觉得意外。 历史上,在百济彻底收复后。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两位百济名将,都投靠了大唐。 不光是黑齿常之在唐史上留名,成为大唐抗吐蕃的名将。 沙吒相如也是青史有名。 不过等到他绽放光芒,已经是武后临朝时期。 那时的沙吒相如,也已经改了唐名。 名,沙吒忠义。 嗯,忠义二字,倒是颇有喜剧色彩。 多半是武则天的手笔。 待黑齿常之退下,苏大为的目光,落到一旁静候的赵胡儿身上。 “如何?” “一切顺利,只是中途折了一人,他撞到了城墙上。” 苏大为沉默片刻:“好好收殓。” “诺。” 安文生在一旁眸光微动,白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悟。 只有他清楚,苏大为与赵胡儿说的是什么。 赵胡儿身上这身装束,哪怕是他的旧主阿史那道真也不曾见过。 偏偏安文生曾是亲历者。 昔年他与苏大为深入吐蕃雪山,寻找聂苏下落。 后来意外被吐蕃国师禄东赞率军包围山峰。 最后是靠着在本教圣地中寻到的古怪装备,从雪山飞下。 越胡儿身上穿的,正是那种飞行装的仿制品。 安文生抬头四望。 在周留城附近,恰好有高山,距离城内,不过数里。 从地图上看,新罗与百济之间有一片山脉,过去是三韩故国大伽耶国之境。 后来大伽耶被百济和新罗各占一半。 山脉一直延绵入两国国中。 靠近百济这一块的伽耶山脉,一直沿着周留城,直到泗沘附近。 可以说,周留城与泗沘这两城皆是背山面水,风水极佳之地。 却没曾想,阿弥居然能用这样的方法,以奇兵飞入城中。 安文生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阿弥如此有信心。 他这是从买召忽撤军时,就已经打上周留城的主意了。 早就派赵胡儿麾下准备了。 虽然不知这支“飞行”队伍有多少人。 但打破周留城内城的,必是这支奇兵。 整个过程只有一个倒霉鬼撞上城墙而死,没有任何大的伤亡。 这简直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奇迹。 对了,方才阿弥说好好收殓,一是收殓死者,二来,必是要守住这飞行衣的秘密。 有了此物,简直是凭添一件利器在手。 安文生此时看向苏大为的眼光,已经多了一丝佩服之意。 他也是当时飞行装的使用者。 但落地时受了些挫折,此后再也没有想起飞行之事。 没想到苏大为居然能另僻傒径,想到用飞行衣破城! 隆隆隆~ 一种诡异的鼓声,从海面上升起。 满船大唐将士,以及扶余丰等百济叛臣,听到鼓声,不由诧异循声望去。 海天交接处,一片白帆跃出。 倭人水师! 第五十二章 蝴蝶效应 海上碧波万倾。 万点金鳞跃然其上。 一片雪白的帆影,在金光闪烁中,踏波前行。 从大唐的显庆五年,百济与倭人就在密谋合兵攻打新罗之事。 但世事无常。 中大兄好不容易推动倭人集齐兵力,却不曾想齐明天皇居然在九州病逝。 这之后,倭国内部经历了极大的权力更迭动荡。 倭国内,并非铁板一块。 有中大兄这样的鹰派,就有保守的鸽派。 甚至是站在中间,想左右逢源的派系。 经过数月的动荡,等一切局势明朗,百济国内,早已天地翻覆。 百济被大唐给灭了。 别说去合兵攻打新罗,就连百济都不存在了。 这种情况,令原本主战派的中大兄,饱受倭国内部贵族的质疑和攻击。 幸亏,当时鬼室扶信来到九州,力呈助百济复国的好处。 而且说明了唐军在百济的兵力只有万余人。 这种捡便宜的好事,倭国岂能落于人后? 经历一番权力博弈,最终,倭国贵族内部,终于统一了意见。 助百济扶余丰复国。 扶余丰乃是百济放在倭国的质子。 倭人上层对其十分熟悉。 如果此人继位成为百济王,今后会对倭人有莫大的好处。 正如中原春秋战国时互送质子一样。 若由在本国长大的质子归国做王,今后国策必倾向于倭国,倭人的政治投机将百十倍的收回。 为了这个战略目标达成,中大兄,做了极大的牺牲和让步。 原本他有机会在齐明天皇死后,继位为新王。 但经此事,他主动退让,由天皇一系高市继位。 为高市天皇。 后世的史书对高市有隐晦和曲笔,隐没了一段历史。 此事另有缘故,可稍后再细述。 另有一件事,就是其实此时倭人的王,皆称大王。 如半岛的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一样,皆称王。 《三国志·魏书》中,就有倭女王卑弥呼,派遣使者朝见魏明帝曹睿的记录。当时,魏明帝赐予了卑弥呼“倭王”金印。 所以此时所谓齐明天皇,高市天皇,正确的称谓应是齐明大王,高市大王。 日本《古事记》、《日本书纪》中就提到倭王为“我等之大王”。 正式称天皇,要等到大唐李治与武则天,改称为“天皇、天后”,日月同辉,二圣临朝后。 一心仰慕大唐,想学大唐的好学生,倭王才改称天皇。 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倭国水师此次是倾巢而来。 战船一千七百余艘,随船兵卒有六万余人。 不要觉得人少。 以唐制来看,一船至少一半是水手,另一半是战兵。 而每位战兵及水手背后,至少还得配上三人做辅助,帮着转运粮草、辎重。 而在后方,协调粮草和物资的人员,至少又十倍于战兵。 这样看下来,出动六万人,后方动员至少达到六十万人。 这对地狭民贫的倭岛来说,已经是不可想像的大战。 堪称倾国而来。 而大唐这一方的水师力量是多少? 刘仁轨手下大楼船七艘,每艘大致有七百人。 总共下来约有五千余人。 这其中还要加上一半属于新罗王子金仁泰的新罗水手。 另外与大楼船配套的大小战船,共有一百七十余艘。 双方的实力,从纸面上看,完全不成正比。 不说别的,光是倭国一千七百余艘战般,沿着大海一字排开,那场面,便极其震撼人心。 连天连地,一望无垠。 在苏大为乘坐的唐军水师楼船上,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等人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 海战不比陆上。 众将都是陆战无敌,铁骑横扫的大唐勇将。 如果是地面上的决死冲锋,哪怕面对十倍之敌,也不会有丝毫怯意。 可这里是大海。 无边无际的大海,天然就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可预知之感。 众将又没有海战的经验。 眼前看到倭人的战船,密如蚁聚,挟着节奏韵律古怪的隆隆战鼓之声,不断逼近。 那种压迫感,非但不比陆地上的战争弱,反而更加可怕。 千万艘敌船,白帆如城。 迎面碾压而来。 脚下,是大海。 哪怕唐军最坚固的楼船,都在随着海波跌宕起伏。 一种不能脚踏实地,一种虚浮的感觉,涌上苏大为身边诸将的心头。 “阿弥,倭人的船这么多,这一仗我们怎么打?” “放心,交给刘仁轨。” “你就这么信他?”阿史那道真道:“就算他真的忠心耿耿,看看这些敌船,是我们的十倍,百倍,这……这怎么打?” “海战不同于陆战。” 苏大为笃定的道:“赢家通吃,胜者,将碾压一切,好了,你们无须太担心,我相信刘仁轨的能力。 再说,若他顶不住倭人的兵锋,我还有备选方案。” “是什么?” “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面对守口如瓶的苏大为,阿史那道真气得嘴角一抽,若不是顾忌船上满船的将士,还有百济扶余丰等人在,他真恨不得冲上去勒住苏大为的脖颈逼问。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想想罢了。 随着苏大为的修为、地位越高,阿史那道真在面对苏大为时,都会不自觉得的心虚,说话气势都会弱上几分。 他这辈子,是被苏大为拿捏得死死的,别想再翻身了。 扶余丰等百济叛臣,眼见着倭人势大,低着头,偷偷的交换着眼神。 不少人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其中,两个面容与扶余丰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华服男子,眼神最是飘忽。 苏大为目光一扫,将二人看在眼里。 向身边安文生低声问了几句。 “那两人是谁?” “是扶余丰的兄弟,扶余忠胜和扶余忠志。” “原来是他们。” 苏大为点点头。 他对扶余王室的成员早已烂熟于胸。 而且还有前世的记忆。 据前世历史记载: 龙朔元年,百济旧将僧道琛、鬼室福信等人立故王子扶余丰为王,兴起百济复国运动,起兵反抗唐军,围攻刘仁愿于熊津都督府。 刘仁轨与新罗军一起援救刘仁愿,并击退围攻百济军,与城中的刘仁愿会合。 当时,苏定方围攻高句丽都城平壤已久,因战事不利,又值大雪,遂退出平壤。 李治命刘仁轨率部前往新罗,与金法敏商议唐军去留的问题。 众将士都想回国,刘仁轨回奏称:“按照《春秋》的义理,大夫出征国外,只要是可以使朝廷安宁、国家有利的事,就可以行使专断之权。 如今皇上准备消灭高丽,首先消灭了百济,留下部队镇守,控制了它的要害。 虽然叛贼强横,但我们防备很严密,应当磨好刀枪,喂饱战马,趁它没有准备,打它个措手不及,百战百胜万无一失,这样就可以安士卒之心。 然后分兵占据险要地带,打开局面,飞传表文,奏闻圣上,请求朝廷增派军队,朝廷知道战绩,必定声援接应,敌人就可消灭了。 眼下平壤没有攻克,熊津又要放弃,那么百济死灰复燃,消灭高丽就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况且我们现在以区区一城居于乱贼中心,如果此城失守,我们就会成为逃亡的罪人。 即使进驻了新罗国,但这正像客人一样,万一发生了意外之事,后悔还来得及吗?百济的扶余丰对鬼室福信心怀猜忌,貌合神离,势必支撑不了多久。 我们应当坚守待变,届时再乘乱消灭他们。目前还不可轻举妄动。” 刘仁轨的谏奏不但让李治满意,众臣也交口称赞。事态的发展果如其料。在时机成熟后,刘仁轨先发制人,派人侦察鬼室福信修建的真岘城军情。 随后,他引新罗军乘夜袭击真岘城,悄悄攀墙,至拂晓破城而入。 唐军自此“遂通新罗运粮之路”。 龙朔三年,倭国将领毛野稚子等率二万七千人攻新罗。 孙仁师、刘仁愿及新罗国王金法敏率领陆军进发,刘仁轨则与杜爽、扶余隆率水军沿着熊津、白江进军,与陆军会合。 刘仁轨在白江口遇上了倭军,唐军四战皆捷,焚烧倭国战船四百艘,一时间“烟焰涨天,海水皆赤”,倭军大败。 扶余丰脱身逃走,所佩宝剑被缴获。 百济王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率领自己的兵众及倭国、耽罗国使投降。 这便是原本的历史剧本。 若按这个历史,唐与高句丽、百济的战争,将延绵到龙朔三年。 但此时,因为苏大为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历史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唐军得已在龙朔元年,就将扶余丰及扶余忠胜、忠志等人,一网打尽。 而白江口之战,历史上中原王朝与倭国的第一次战争,也提前到来。 苏大为收起心中杂念。 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思索一遍。 忽然听到头上有清越的鹰鸣。 抬头看去,一只矫健雄鹰,振翅飞翔于云空之上,不住盘旋。 第五十三章 倭王 高市年纪在三十五六。 在倭国王室中,属于年轻有为。 而且如果翻看他的履历,也是极为漂亮。 十五年前,倭国王室大权被半妖权臣苏我氏家族掌探。 当时正是高市联合中大兄,与中臣镰足一起,经过密谋,推翻了苏我氏,使倭王的权柄,重回王室。 自那以后,中大兄站在台前,风头一时无两。 甚至上层贵族里,有了想让中大兄成为新倭王的议论。 而高市,始终隐于幕后,低调隐忍。 在后世倭史里,记载高市倭王,为天武倭王长子。 天武倭王乃是中倭白江口之战后,继位的新倭王。 因倭国战败,中大兄颜面尽失,失去角逐倭王的资格。 倭国的权柄落入豪族之手,史称王权转移。 而继中大兄之后,掌握倭国的,被称为天武天皇,名大海人。 但据倭国古田武彦学派考证,白江口之战后,倭军大败,倭王高市被俘,押送长安,开始在大唐八年的囚徒生活。 公元665年,唐高宗泰山封禅,高市以“倭国酋长”之名,参与封禅仪式,并向李治三磕九拜。 公元671年,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宣布大赦,宽赦百夷,释放高市,派遣使者郭务悰率二千多人赴日送回。 此后,高市回到倭国,从中大兄手中夺回了王位,由此进行改革,改倭王为天皇,并宣布倭国更名为日本。 20多年后,日本部分豪族造反,将高市天皇杀死,易姓革命,僭称天皇,反指高市为乱臣贼子,同时毁掉史书,抹去相关历史记载。 历史浩瀚如烟海,不知多少真相隐没于史册里。 后人能看到的,只不过是经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 前事不问,后者不追。 当前,倭国与大唐的白江之战,一触即发。 在倭国水师主舰上,高市天皇端坐于船头,手执折扇,目光平静。 他的年纪比中大兄大一岁。 但面相,却比中大兄要稚嫩几分。 皮肤白皙如玉脂。 颔下无须。 双眸秀美。 黑发梳做发髻,由樱紫木簪束于头上,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 看他的外表,颇有后世花样美男之感。 比之中大兄的骨骼粗大,身材健硕,高市是秀气的。 一身倭王的华服,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宽大了些。 柔弱无骨,是以撑不起衣料。 由于身材太削瘦,身边的将士以及中大兄,甚至担心他会不会被突然一阵海风吹走。 然而,高市依旧稳稳的坐在椅上,透过船头,凝视着前方的海岸线,以及隐隐的唐船。 “中大兄,那就是唐人的船吗?” “是的,吾王。” 中大兄,对高市的态度十分恭敬。 之前齐明天皇意外病逝,朝中掀起的风暴,要是没有高市及时出手,替他安抚住一些人,只怕他没这么容易脱身。 对于这此去救百济,中大兄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而且如果不是有高市在一旁协助,只怕这个计划,只能流产。 所以,最后中大兄被贵族们协迫,做出让步,把倭王之位让与高市。 在他心里,也是心甘情愿。 高市细长的双眸里,莹光湛湛。 纤长如春葱般的手指轻捏着折扇,在手里轻轻抚摩着,似乎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 “真是巨大啊。” 高市叹道:“这么远看过去,都如小山一样,真不知靠近了,会是何等样大船。” “吾王请放心,我们的军队会赢的。”中大兄向他保证道。 高市狭长的双眸微微一动,悄然看着中大兄,不语。 中大兄继续道:“我听说中国旧事,汉魏三国时,曹操曾挟大军巨舰去攻打东吴。 东吴船小,但在江中,却远比曹操的水师灵活。 最后用火攻之计,将曹操的水师烧光。” 中大兄向高市道:“唐人的船再大,怎比我国之民,天天在大海里行船打渔。 若是比骑战,我还会担心几分,但水战,我国人天生就胜过唐人。” 听到中大兄自信满满的保证。 高市心里稍安,微微点头:“中大兄甚是博学。” “这都是之前跟扶余丰听来的故事。” 中大兄转头看向百济方向。 距离白江口越来越近了。 唐人的船已经出现,扶余丰那边究竟怎样了? 可千万要撑住啊。 在中大兄身后不远,还有一人比他更为担心。 鬼室福信双眸阴鹫的盯着周留城的方向,心跳加快。 唐人的战船出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似乎,嗅到了某种不祥之气。 原本想要偷偷登陆,如今看来,与唐人将会有一场恶战。 不过,鬼室福信深知倭国水师的实力。 倭人共计出地劝一千七百余艘大小战船,就算唐人个个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 希望一战歼灭唐人的水师。 然后这仗就好办了。 没有水师,在半岛上唐人就是没牙的老虎。 倭人的舰队,可以选择任何地方登陆,令唐人防不胜防。 鬼室福信,仿佛看到胜利在向自己召手。 巨浪击空。 深蓝的海水挟着泡沫,掀起数人高。 咸腥的水雾扑在脸上,没有任何人改变神色。 都是自信的看着前方,看着逐渐逼近的大唐水师。 战鼓音骤然一变。 只有数里之地。 以现在的风势,船帆全被吹得鼓胀起来。 倭人的海船如离弦之箭,向着唐军楼船扩张。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听到鸟的鸣叫。 高市和中大兄不约而同,抬头望天。 中大兄微有些诧异:“居然不是海鸟。” 一般跟着船队盘旋的,会是一种叫做贼鸥的鸟。 这种鸟就是后世的海鸥。 因为胆大不怕人,而且非常贼猾,常趁渔人不注意,从渔人的收获里,抢夺小鱼干。 所以被倭人称为贼鸥。 中大兄听到鸟叫声,就以为是贼鸥。 谁知抬头一见,哪里是什么海鸟,而是一只硕大的雄鹰,在高空盘旋。 高市抬头看到老鹰,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既见老鹰,是吉兆,我们此战必胜。” 中大兄心里一动,顿时想起来,高市家的徽章便是以老鹰为图。 名为白头鹰。 既然在临战前见到此鹰,那么说是吉兆,最是应景不过。 中大兄忙点头附和:“吾王气运加身,此战我国必胜,助百济复国,再联合百济吞并新罗,从此我们倭人,也可以上中国,享受丰盛富饶。”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巨浪挟着白色的泡沫花,在船头劈开两边。 倭人战船集群早已乘着风势,向着唐军水师的阵型,直扑而上。 咚咚咚咚~ 倭人的牛皮大鼓,用骨槌重重敲响。 以里高野和高天原上一种野牛角制成的巨大号角,同时随着倭王座船上的令旗,被倭人兵卒们抱在怀里,奋力吹响。 呜呜~ 凄厉如妖魔般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风高浪急。 雄鹰振翅。 白江口之战,爆发。 第五十四章 图穷匕见 “隋,大业三年,倭国推古倭王派遣隋使小野妹子至洛阳觐见隋帝。 隋炀帝杨广看到有属国来上贡,原本非常开心,可当他看到国书时,脸都绿了。 推古倭王这傻娘们完全不顾国力和军力的差别,竟然在国书中,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为开篇。 当时隋炀帝的脸就抽了。 作为华夏宗藩体系中的宗主国,天子一词一向只有中原王朝的皇帝才能自居,其余邻国只能以王自居。 倭人的国书,是对炀帝赤裸裸的挑衅,以及对中原王朝的蔑视。” 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安文生却在这时,向苏大为讲起了大唐与倭国的恩怨。 严格来说,是倭国与隋的恩怨。 唐承大隋之志。 倭王不自量力挑衅了隋炀帝,现在居然还胆敢主动向大唐发动挑衅。 苏大为凝视着海面上越来越近的倭人战船,脸上微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文生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继续道:“杨广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素来脾气暴躁的他,却在当时展示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反应。 他并没有当场勃然大怒掀桌子,处死冒犯自己的小国蛮夷,甚至没有处罚鸿胪寺官员,只是事后闷闷不乐的吩咐说:以后这种番邦蛮夷的无礼之人,不要引来朝见我了(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事实上大业三年,杨广太忙了。他改官制、颁行《大业律》、修驰道、防范突厥,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大嘴巴子先抽高句丽了。” 安文生忍不住摇头道:“若不是隋在高句丽城下折戟沉沙,以杨广的脾气,事后定会找倭人报复。”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史书上记录了隋炀帝相关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隋炀帝特地找了鸿胪寺卿询问倭国在哪? 第二件事情,下令江都制造可以出海远行的大海船。 第三件事情,在隋炀帝回书推古倭王时,针锋相对的写了‘皇帝问倭王’的开篇,表达了自己强烈不满。” 安文生抚掌道:“说得不错,那……” “所以对小日……小小倭国,我们大唐要临以天兵,一次把他们打痛打残,甚至如百济一般,将倭王献俘于长安。 将倭岛纳入我熊津都督府的治下,如此以来,倭国自然不会再出乱子。 以后也都不会再成为中国的威胁。” 中国,即天下之中。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西周。 后世有一青铜器名“何尊”,1963年出土于陕西宝鸡。 铜尊内胆底部发现有一篇一百二十二字的铭文。 铭文写道“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则迁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辟民’”(周武王在攻克了商的王都以后,就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报告上天:“我已经据有中国,自己统治了这些百姓。”) 而其中“宅兹中国”是“中国”最早的文字记载。 此后的中原王朝,亦皆称中国。 顺带一提,白江口之战后,倭国学大唐学得彻底,把去朝见倭人天皇,称之为“上洛”,意味上帝都洛阳朝见天子。 同时倭国也一处自称为“中国”。 学得很彻底。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劝苏大为不要在倭人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当年隋炀帝都没做到的事,我们如今不过是熊津都督府,把这些倭人打退也就是了。 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治理百济土地上。 但是听苏大为的意思,大有不破楼兰誓不还。 好像还想跨海直接打上倭岛。 这…… 安文生不确定苏大为是一时兴起,还是真这么想。 大战即将爆发,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决定,等打完这场海战,再与苏大为好好谈一次。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从大唐楼船上响起。 苏大为的坐船上升起熊津都督大旗,并及各色彩旗令旗。 唐军的鼓是用二十年的蛮牛皮制成。 鼓声雄浑,音如炸雷。 刘仁轨全身披挂甲胄,向着苏大为大步走来。 走到近前,抱拳鞠躬道:“苏都督,敌船已近,请允许末将迎敌。” “你放手去做,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向我禀报。” “是。” 刘仁轨豹目中光芒一闪,用力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一边走,一边喝令兵卒,将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的传出。 唐军楼船上,鼓声渐变。 彩旗在望塔上被兵卒按着某种特定节律挥舞。 激昂的号角声吹起。 唐军七艘楼船开始变阵。 苏大为的主舰不动,两旁各三艘楼船左右张开前出,如同两翼。 而围绕着楼船的大小一百七十余艘战舰,驶出白江港,主动迎向倭人的战船。 双方的鼓声越来越响,眼见着即将接战,突然,从倭人的船队里,飞出一艘小船,如箭一般,脱离倭人船队,向着大唐楼船驶来。 行到半途,已经被刘仁轨的水师船队截住。 一番对峙盘问,唐军战船中的鼓声稍缓。 随即由唐船左右夹着倭人小船,来到苏大为的楼船下方。 早有唐军传报,来者,是倭人的使者,求见唐军主将。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一眼,身旁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崔器等人,都是一脸古怪。 “这倭人,安的什么心?船都快冲到鼻子底下了,现在还派什么使者?” “先礼后兵,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苏庆节道。 苏大为点点头,向身边兵兵附耳交代几声,然后一抖披风:“把人带上来吧。” 天空,阴云渐聚,彤云密布。 海面上风浪渐大。 楼船随着波浪,不住起伏。 一名身穿官袍的矮小倭人,被兵卒领上楼船。 在上船之前,倭人的刀已被缴了,身上也经过唐军严密搜身。 倭人的船,在距离船军水师两箭之地,暂且停驻。 似乎是要根据使者传话的结果,再决定打不打。 倭人使者年约三旬,身材矮小,一双细小的眼睛,眼珠却十分灵活,一上船就左右张望。 他一眼看过去,在唐军的楼船舺板上,有一员年青的将领,一身明光甲,身披血红披风,如苍松般立于船头。 这将领年纪实在年轻。 脸庞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透着威仪。 古铜色的肌肤,透出一种野性的力量。 特别是他的鬓发。 不像一旁的唐军将领戴着头盔,而是一手按刀,一手挟头盔于腋下。 随意束起的黑发,随着海风舞动。 如燎原之火。 倭人心里一动。 来之前,他已经得过授意,心知这位必是大唐新任命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但他却没急着上去,而是把眼偷看苏大为身边。 两边各有数名大唐将士,如标枪般立于船头。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年轻。 看上去都是二十许。 一个个身上都带着令人瞩目的傲气,仿佛耀目的阳光,令人不敢逼视。 倭人还待多看几眼,身边南九郎早就喝叱道:“来使无礼!” 按刀立于船边的一帮大唐府兵,同时大喝道:“大胆!” 倭人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他收慑心神,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又偷眼瞟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侧稍远,被唐军兵卒隔开的扶余丰等人。 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忙借低头掩饰道:“在下藤原义人,为吾王使者,向大唐熊津都督传话。” “倭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动。 他随手将手里的头盔塞到安文生怀里,不紧不慢的道:“齐明倭王不是死了吗?这么快又有新倭王?” 苏大为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倭国国内正经历一场权力更迭。 但是按他对后世历史的记忆,齐明天皇挂了以后,应该是中大兄掌权。 怎么现在又出来一个倭王? 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又生出什么蝴蝶效应? “新倭王是中大兄吗?” 苏大为随口一问,却令藤原义人心中剧震。 显然这位大唐熊津都督对倭国内情,相当了解,而且十分关注。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藤原义人低眉顺眼道:“吾王名高市,继位为新王。” “高市?”苏大为皱眉念了一便。 他记得,高市不是那个天武天皇的长子吗? 脑子有点乱,人和时间线对不上。 算了,也不用去细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历史改变,引起的历史改变。 苏大为目光从藤原义人脸上扫过:“我听说你们倭国内有一个大臣名藤原镰足,不知与你是何关系?” 苏大为每说一句,藤原义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的神态越发恭敬,低头道:“藤原镰足,是我家族长兄。” “哦,听说你们的大化革新,是向大唐学习……” 倭国大化二年(646年)正月初一,倭王孝德颁布《改新之诏》,正式开始改革。 其主要内容是:废除大贵族垄断政权的体制,向中国唐朝政治和经济体制学习,成为中央集权国家。 这个举措,才真正令倭王的权力,得到增强。 苏大为话锋一转:“现在倭船云集于此,是想同大唐开战吗?” 藤原义人的脸色由白转红。 哪怕倭国上下真有此心,也绝不能在此时由他开口说出来。 否则只怕不能活着下船。 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敝国上下,并不是要与大唐开战。” “既来我大唐熊津都督府白江村,不为开战……” 苏大为冷笑一声:“那便是来向大唐称臣了?” 藤原义人身体一僵。 第五十五章 教科书式的海战(上)) 他此来,是奉高市之命,与唐军大将传话。 自然也不是指望能吓退唐军,而是令有秘密任务。 但是从上船来,藤原义人心中暗惊这位年轻得过份的大唐熊津都督的厉害之处。 整个话语的节奏,都被苏大为牢牢掌控着。 藤原义人在倭国也算是牙尖嘴利,口舌便给之士。 原本以为自己能效仿三国孔明来个舌战群儒。 岂知在苏大为面前,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苏大为的话里,对齐明天皇、中大兄、藤原镰足、大化革新,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简直是要把倭人的衣服全给扒光了。 藤原义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忙上前两步,双手抱拳,鞠躬到底,颤声道:“吾王绝不想与大唐为敌,但百济与我王乃血缘宗亲,还望大唐能给吾王几分面子,放回扶余丰王。” 站在苏大为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同时喝叱道:“小小倭国,尔敢……” 话音未落,藤原义人身体突地一缩。 身上衣衫坠地。 这个画面,令所有人一愣。 倭人虽然矮小,但毕竟不是空气。 这衣服下的人怎么没了? 什么障眼法? 空气中,诡异的元炁波动。 一个几乎透明的人形,遁着地上众将的影子,瞬息接近苏大为。 藤原义人,在倭国还有另一层身份。 属于倭王身边“影武者”首领。 身负保护倭王,及一切讨取敌方大将之责。 可以说是后世忍者的前身。 这一下变起突然,就算是苏庆节和安文生都反应不及。 而能令这两位大唐异人都慢半拍的原因只有一个。 藤原义人的实力,犹在二人之上。 异人五品上。 此前,倭国神道派出的半妖诡异,雪女等人,皆折在苏大为的手中。 而且百济国师道慈也被苏大为亲手阵斩。 倭国方面再迟钝,也清楚苏大为的实力究竟到什么程度。 此次出手,就是要在两军交战前,刺杀熊津都督。 只要得手,唐军自溃。 倭国水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取得大胜。 而藤原义人,身为影武者之首,本身是五品上的实力。 又精于暗杀。 由他出手,得手的可能性极大。 从上船的一刻,藤原义人就一直在伪装自己,寻找出手的机会。 只是苏大为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 言语也是一种交锋。 从一开始,他就被苏大为的气场话术,牢牢压制着。 直到最后,他终于寻到了一个极微小的机会。 出动自己最擅长的异人之术。 决死一击。 空气中元炁狂涌,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笼罩向苏大为的头颅。 苏大为的发鬓突然散开,根根发丝被无形的力量吸得向上飞起。 这一切说来虽慢,但都是瞬息发生。 藤原义人甚至可以看到,苏大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头顶那个无形的元炁黑洞。 但是真正的杀招,却是化身透明,从舺板上的影子,从苏大为的脚下,直刺他的丹田。 丹田乃神魂居所,异人元炁紫府。 一但被破,不但异人之能尽失,性命也将不保。 无形的元炁汇聚成手里剑,悄无声息刺向苏大为的小腹。 只差半寸…… 这个时候,苏庆节双目怒瞪,身上电光缭绕。 安文生双手合印,身上阴气大盛。 但是他们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藤原义人的脸上流露出狂喜。 中了! 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释放的元炁,命中了目标。 咚! 一声鼓响,如天崩地裂。 倭人的战船在古怪的倭鼓声中,向着大唐战船,排山倒海而来。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阿弥!” 苏庆节失声惊叫。 下一刻,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安文生、崔器及躲在远处的扶余丰、扶余忠信等人,皆看到令他们无比震惊的一幕。 那个突然消失的倭人,突然出现在苏大为身前。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此时,藤原义人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失声尖叫:“你……” 苏大为扣指轻弹。 随着巨浪起伏的脚下楼船,神乎奇迹般的定在风波里。 从船下大海,卷起几道漩涡龙卷,从左右将藤原义人身体吸住,缓缓升上半空。 藤原义人拚命的挣扎,但来自漩涡中的吸力越来越大。 大到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碎。 苏大为看着面目狰狞的藤原义人,平静的道:“自古以来,你们倭岛的手段,便上不得台面。 区区一个异人,就妄图刺杀本都督,想要挑衅大唐。 简直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藤原义人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张脸涨成血红色。 拚尽最后的力气尖叫:“我是五品异人,你也不过五品,为何……” “谁说我是五品?” 苏大为在安文生和苏庆节吃惊的目光下,淡淡的道:“斩杀道慈之后,我便已是四品异人。” 这句话,令藤原义人身体一震。 仿佛被惊雷劈中。 下一刻,苏大为轻轻叹息:“本想让你亲眼看着倭国的船,是怎么沉入海底,想想也没必要,不过是一帮小虫子罢了。” 话音落下,心念一动。 鲸吸之术,化作无形无相的异能潜力。 藤原义人心脏狂跳,从眼耳口鼻中血雾狂喷。 一身血液,都随着海水漩涡被抽离身体。 转瞬间只剩一张干瘪的皮相,被漩涡一绞,粉身碎骨。 苏大为手掌一挥,巨浪卷过,最后一丝痕迹消失无踪。 仿佛这个世上,从未出现过藤原义人。 这一幕,再次令安文生和苏庆节心中剧震。 借用天地之力。 阿弥他,真的已经无限接近天人之境了? 他还如此年轻。 有生之年,很可能突破异人四品。 一但踏入三品,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一流。 或许,会成为传说。 满船唐军将士,被方才发生的一切所震慑,一时无人发声。 而在同一时间,刘仁轨下令,挥动令旗。 唐军战船齐出,排出作战阵型,与倭人的战船,终于碰撞到一起。 “阿弥,刚才……” “嘘~” 苏大为伸手示意苏庆节:“先观战,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苏庆节点点头,又忍不住向天空看了一眼。 天上,那只雄鹰飞翔在倭人战船上空,盘旋鸣叫。 如果从它的视角,一定会觉得奇怪。 海面上两边战船数量差那么多,却绞在了一起。 战鼓、号角、传令旗语,不断发出。 唐军的大小船只在与倭人交接片刻之后,便呈不支之势,顺着风势向白江口溃退。 这一幕,令安文生等人,顿时大为震惊。 一颗心高高悬起。 只有苏大为镇定如故。 按刀立于船头,身形如雕像般,在海风中定住。 有他的身影在船头,船上唐军将士的心,才稍稍安定。 天空,铅云密布。 阳光也似畏惧了这场旷世海战,悄悄躲进了云层后。 海面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咸腥的海风里,不知何时,又飘起浓郁的血腥味。 围绕着两军战船,无数游鱼沸腾。 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海水中亢奋的游戈。 倭人战船主舰。 高市倭王眯起眼睛,盯着两军交接之处,有些不确定的道:“看样子,是我们占了上风?” “吾王,是的,唐人的船不如我们多,也不如我们精锐,一但被我们的船包围,便会被撕成碎片,他们只能后退。” “那些只是他们的小船吧。” 高市如少女般娇美的脸庞上,不见一丝情绪波动,缓缓道:“你看他们在出海港那里,并列着七艘大船,和小山一样,我们的船,在大船面前,不占优势。” “唐人的大船确实庞大,但是数量太少了。” 中大兄信心满满的道:“只要我们的战船围上去,会像狼群一样,将唐人的大船撕咬下来。” “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吾王,你看他们的大船,到现在还不完全驶出来,到时被我们的船逼上去,只能缩在港口一块,完全腾挪不开。 到时只要我们的船从四面放火箭,或者放火船撞上去。” 中大兄吸了口气,眼中露出强烈的野望:“唐军必败!” 这四个字里,透露出太多的情绪。 浓烈如酒。 若用唐人的话来形容,那是一种意气。 一种不甘,一种要证明自己的意气。 高市清楚,自从齐明老太太在出征前病逝,许多人都质疑中大兄,甚至一度要将中大兄囚禁。 而且齐明的死,也疑云重重。 中大兄事后怀疑,齐明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 可能是死于暗杀。 但终究没有证据。 现在,虽然倭国的力量集中起来,集中在自己的麾下,向大唐发动一场战争。 表面上,是倭国集体的意志。 但这何尝不是受尽屈辱的中大兄,想要借此翻身,扬眉吐气。 向那些背后打压他的人,露出獠牙。 证明他的战略是对的。 若真的能顺利打败唐军,凭借这场胜利,中大兄回去,一定可以扫平朝堂上的异见者。 倭国内,又将有一番新的血光啊。 不过高市很快将这些杂念收起。 不管如何,他现在是与中大兄站在一起。 眼下,什么都不要想。 只有战胜唐军才有出路。 否则,只怕连自己这个倭王,都有覆没之险。 高市美艳的脸庞上,那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决绝之意。 手中折扇前指,向着大海,向着远方的海战,以鹤音鸣叫道:“我军必胜!” 第五十六章 教科书式的海战(下)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在巨浪间穿梭。 倭人的战船小,但是轻便灵活。 在海波上跌宕飞纵,如同飞鱼般游戈。 倭人的战兵立于船头。 他们的穿着十分古怪。 不像唐军一样穿着甲胄,而像是打渔的黑色水靠,反射着乌光。 在脸上,他们都以各色油彩画着图案。 既蛮荒,又透着野性。 似乎是某种原始民族的图腾。 立于船头的倭兵,脚下就像是生了根似的,定在船头,随着船时不时的被巨浪抛起,又落下。 但他们的身体始终如标枪般钉在船头,不为风浪所动。 在这些倭人手里,还拿着巨大的由竹和柘木制成的大弓。 如果有懂箭术的后世人,能从中依稀见到一丝和弓的影子。 但又不完全相似。 船头上的箭手,随着波浪跌宕,在被浪峰推到最高处,略微停滞的一刹那,将手中的箭射出。 箭头浸过油,燃着火。 一道道箭光划过阴冷的天空,穿透海风,劈开波浪,落在唐军的船上。 万箭齐发,如火雨流星。 唐军明显是不适合倭人这种打法,兼战船数量太少,被倭人逼得不断向白江口退去。 在唐军水师阵后,停着大唐的楼船。 如果楼船冲出去,或许能带给倭人水师不小的杀伤。 但最后的结果,难免还是会被倭人的狼群战术给撕咬粉碎。 绝对的数量,和良好的组织配合,所发挥出的力量,是极为强大的。 唐军主舰上,满船的将士大多是苏大为熊津都督府带上船的贴身亲兵。 此时看到唐军战船不断后退,而倭人的船在步步紧逼,一时焦急起来。 有些人破口大骂倭军。 还有的主动请愿,希望能派楼船出战。 但所有的请战要求,全都被苏大为给压下去了。 “你们在座的有谁比刘仁轨更懂得水师?更懂海上作战?” 苏大为双眸扫过全场,沉声道:“没有的就闭嘴,等着看刘将军如何用兵,若有需要,他自会传信给我们寻求支援。” 但凡知兵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两边博弈,并不是一口气将牌全打出去的人会胜利。 前期的较量,以试探居多。 真正的决战,要在看出对方的虚实破绽以后,才会用尽全力,狮子搏兔。 还没看清楚情况,就急着把底牌压上,那是死路一条。 刘仁轨,显然是知兵的。 而苏大为,也有足够的战略定力。 去等待一个结果。 “不对啊。” 苏庆节在一旁道:“阿弥你看刘仁轨船上的旗语,是让我们楼船退回港口里,这……” 苏大为定睛细看,果然看到在刘仁愿船上,桅杆望台上,有令旗兵拚命的挥动着旗子,传达着信息。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不满的道:“咱们这么大的船,还没和倭人交战,这都要退回港里? 阿弥,这个刘仁轨可靠吗?他不会是昏头了吧?” 身边众将,七嘴八舌的提着建议看法。 苏大为摇摇头,摒弃身边的杂音,目光落在两军交战之处。 倭人攻势凌厉。 接近两千艘倭船,箭雨不断抛洒向唐军的战船。 一个个射得好像刺猬一样。 “刘仁轨又打旗语了,令我们速退。” 安文生看了一眼局势:“我们退还是不退?” 苏大为摆摆手,他的目光,凝视着眼前流星般的箭雨,感受到敌人越来越近,空气隐隐都有灼热的硫磺气味。 再不退,只怕楼船都会进入倭人的射程。 天空,传来雄鹰清越的鸣叫声。 苏大为终于下定决心:“按刘仁轨的命令去做。” 船要出海容易,张起风帆即可。 要躲进港里,在没有海风帮助的前提下,只能靠人力划浆。 楼船上,超过百名唐军水师兵卒从楼船吃水线附近的洞口划动船浆,奋力击水。 一艘艘唐军楼船,向着白江口的海港缩回去。 倭人的战鼓一变。 了望台上的倭兵拚命挥舞着两面白旗。 站在高市身边的中大兄,之前一直神色不变的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向身边的高市倭王亢奋的道:“唐军的大船退了!他们退了!” 这个退却,是明显不敌的信号。 那种大船如果驰骋大海上,对倭人的小船还有一定心理威慑作用。 可一但缩回海港,倭人便再无顾忌。 海港能供船行驶的空间是有限的。 而且一般海港的地形都适合避风,也就意味着唐人的大战入了海后,机动能力将大为降低。 反观倭人的海船,因为船小,只用不多的人力,便可在水面上行驶如飞。 唐人水师的大将,居然连这点都看不透,简直是天要使其灭亡。 高市倭王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折扇直指前方,用略微颤抖,但却无比坚定的语气道:“冲上去,追上唐人的船,不让他们脱离接触。” 咚!咚!!咚!!! 旗语挥动。 进攻的战鼓,号角同时响彻海天之间。 倭船上的兵卒,一下子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嗷嗷大叫着,奋力击着战鼓,划着水,令战船加快速度,随着唐军后撤的船,追了上去。 胜利的曙光,在这一刻,似乎垂青于倭人。 倭王坐舰上,高市双手合什,喃喃道:“天照大神打开了洞门。” “杀杀杀!”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急。 光阴迫。 天地转。 多少事,从来急。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唐军楼船上,苏大为手按刀柄,轻吟了几句后世伟人的诗。 身边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等将领,眼见着楼船退入海港,跟着是大小唐军战船,狼狈的从港口涌入。 最后,是紧追不上的倭人战船。 白江口是天然良港没错。 可是却从未有过一瞬间涌入这么多战船的情况。 一时间,大海好像变成了内河。 船与船挤挨着,风浪也比之前小了不少。 倭人嗷嗷怒吼着,手中的火箭越射越急。 唐军落在后面的船,有不少都被火箭点燃,在波浪中,燃成大火球,缓缓沉入海水里。 “阿弥,不能再等了,我们应该立即接过刘仁轨的指挥权!” “快传令周留城里黑齿常之部,让他从陆上策应,若是万一……我们的人可以从船上撤下去,保留元气。” 唰! 苏大为猛地抽出横刀,一刀劈在船舷上。 木屑迸飞。 “有敢轻言弃船登陆者,休怪我不讲情面。” 苏大为的眼神森然,转头四顾,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是我大唐水师与倭人的第一次战争。在陆地上,我们唐军的铁骑所过之处,皆为天可汗的疆土。 在海里也一样。 我们不光有当世最强铁骑,也有当世最强的水师。” 苏大为缓缓收刀入鞘:“给刘仁轨一点信心,他若不行,还有本都督在,都不许慌。” “诺!” “是我们失态了。” “不过眼前的局面实在……” 就在安文生和苏庆节等人无比担心时,耳听前方战鼓节奏一变。 隆隆声里,隐隐透着一股不甘,一股倔强,一股杀伐之气。 众将大吃一惊。 转头看去,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第五十七章 接舷战(上) 刘仁轨反击了! 唐军的战船第一次停住了退却。 齐齐的并成一线,如同水上的城墙。 此时此刻,若从高空俯瞰,能更容易看出水战全局的情况。 白江口的海港如同一个天然的怀抱,两边延伸出来的岸基,就像是双臂将港口的海水拥抱着。 唐军的七艘楼船,依着先后顺序,停在港口后方。 背后便靠着周留城。 而在港口正中的位置,是唐军从海上退下来的一百余艘大小战船。 刘仁轨的座船也在其中。 也即唐军以大小配套战船组成一道防线,将七艘楼船护在身后。 在前方,白江口入港的位置,是整个港口最狭窄的出海口。 并排只能容许两三艘大船通过。 倭人的船正在从这个口子疯狂的涌入。 各色小船一时塞满了半个港口。 但是因为入口狭窄,倭人的船一时不能尽数涌入。 就算全进来,受限于港口环境,也不可能全部展开阵型。 苏大为哈的笑了一声,击掌道:“关门打狗,刘仁轨不愧是大唐水师名将。” 阿史那道真、安文生和崔器,苏庆节等人,此时也醒悟过来。。 用地形限制住敌人的数量,再集中兵力反攻,先打掉倭人水师的前锋,挫敌锐气。 唐军的战鼓声,在这一刻,发出最强音。 全体唐军的热血,都像是随着鼓声,一起震动,怒吼。 直到这个时候,倭人才知道,唐军的反击,是什么样子。 首先是抛石机。 从唐军中型战船上,基本都配有一台至两台小型抛石机。 将燃烧着的大火球,从中抛射出来。 火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尾焰痕迹,如慧星般,一头撞入倭人战船队中。 若在平时,这种投石机虽然射程较远,但准头很差,威慑大于实战意义。 能否打中敌人,全凭运气。 可现在,因为水面地形所限,倭人的小船都堆叠到了一起。 这么大的目标,简直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一时间,倭人战船被火球不断击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 不时有战船起火沉没。 除去抛石机,唐人的战船上还有火药箭。 不逊于倭人的弩箭,以及弓箭雨招呼。 一时间,乱箭如梭,在狭小的空间里,尽情收割倭人的性命。 倭人战船上,有指挥的将领发出咬音古怪的吼声。 了望台上旗语变动。 堆挤在一起的倭船舍弃身边着火的同伴战友,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四面乱蹿。 唐军的攻势虽凌厉,港口内虽然相对狭窄,但毕竟不可能将所有的倭人小船都截住。 这个时候,唐军战鼓声一变。 刘仁轨再次改变旗语。 唐军的大小战船从中间分开,化作左右两翼,将中间的通路让了出来。 早被唐军大火球和火箭烧得凄惨的倭战,一窝蜂般的涌入进来。 他们面前的,是唐军最大的战船。 楼船。 唐人的两翼战船,从左右两边不断抛洒着火雨,延阻倭人后续船队通过的时间,收割着敌人性命。 而楼船上的水兵,接到旗语,也开始紧张的传令。 七艘楼船,除去苏大为那一艘主舰,剩下的六艘左右排开,主动前出。 像是做主舰的两翼。 实则是隐隐形成海上的城墙,将倭人的战船兜在里面。 倭人从港口涌进来,先遭受刘仁轨率领的一百多艘中小战船的凌厉火攻,再涌进来时,已经落入唐军的口袋阵里。 但这仍不足以说明,唐军得到了胜利。 唐人所有的船加起来,只有一百多不到两百艘。 而倭人的战船,有一千七百余艘。 如果不能造成足够大的伤杀,大量击毁倭人的战船,只怕无法动摇倭人冒险的决心。 “大家做好接战准备。” 苏大为从安文生手里接过头盔,戴在头上。 又整了整衣甲。 身边的亲兵上来,帮他检查衣甲。 安文生和苏庆节等都属于将领,身边自有亲兵帮着检查甲胄穿戴。 做好了接敌的准备,苏大为向着桅杆上望台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旗语摇动。 激昂的进攻号角声吹响。 船舱打开,大量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士兵,从船腹内涌上舺板,准备参与战斗。 这个时代的水师较量,不像是后世可以远距离投放杀伤。 用投石机已经是很少有的黑科技了。 一般中程距离是用火箭。 最终决定胜负的,是接触战。 倭人海盗的战法,惯用小船快舰,顺流飞快接近商人的大船,然后蚁附而上。 上船杀人,夺船,一气呵成。 但这次,他们遇到的是大唐水师。 蜂涌而上的倭人船支,还未及靠近,便被唐军楼船上巨大的拍杆击中。 轻则小船风帆折断。 重则船舷击碎,大水漫灌。 就算躲过了此起彼伏的拍村,也不意味着就能接近大唐的楼船。 除了拍杆,还有顶杆。 长长的竹竿从楼船上伸出来,顶住倭人的小船,使其无法挨上唐军战船,无法使用蚁附夺船的战术。 这次接触战,才一开始,便进入到白热化的程度。 倭人全都盯着苏大为那艘楼船上来,只因这艘主舰上打的旗号,赫然是大唐熊津都督苏。 如此大一条鱼,令倭人们都疯狂了。 涌入港口的数百倭船将小船灵活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从唐军战船的缝隙逃出,飞快的扑向楼船。 在被其它楼船截住后,一个个悍不畏死的与唐军张弓对射。 有的小船被唐军拍杆击碎后,船上的人落入水中,还奋力划着水,划向大唐的楼船。 可惜楼船太高,水线附近的木板又十分滑溜,一时难以攀附。 有些倭人逼急了拔出腰上的小刀,疯狂的凿着唐人的船底。 水面上,战争还在继续。 浓烟滚滚。 乱石穿空。 箭雨和火球来回飞射。 终于,有倭人的船突破了唐军楼船上的拍杆与撑杆,躲过了唐人的火箭和弩箭。 好不容易将飞爪抛上战船。 大量的倭人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嗷嗷怪叫,光着脚,沿着飞爪绳索,快速向唐船攀爬。 等待他们的,是下一轮战争。 如何在大唐府兵的刀枪下活下来。 水师的战争,已经从近海,到港口,到火箭,最后到船与船之间的接舷战,争夺战。 每分每秒,都有人命被收割。 一艘艘战船起火,沉没。 整个白江口,化为一片火海。 第五十八章 接舷战(中) “吾王,前方的船太密集,一时进不去港口。” 倭人战舰上,中大兄向高市道:“我们需要更有效的进攻。” 高市那张因为激动,而微现潮红的脸庞上,细长的双眼微微透出寒光,用力合紧折扇道:“海船这边有我,前方的战术,由你决定。” “谢吾王!” 倭人船队中,隆隆的鼓声再变。 以巨鲸骨打磨的号角被依次吹响。 飘扬着中大兄家族徽章的战船上,雪白的船帆被风吹得鼓涨。 以中大兄的战船为首,倭人密集的船队里,分出一支船队,沿着海岸线前行,寻找合适登陆的地点。 从天空下看。 会发现整个白江港聚满了唐军和倭人的大小战船,海风怒号,火势漫天。 后续的倭人战船被港口的船堵住通道,一时无法进入。 只能沿着两边的海岸线,寻找礁石略少,适合小船登陆的地方,准备从陆上投入兵力,绕到唐军后方。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然而一但成功,将会对唐军的阵型,造成极大的扰动。 甚至有可能改变战场的局势。 倭人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他们的船小,吃水浅。 尽管不能入优良的白江港,但也有很大的机会,能绕过暗礁,寻到合适的登陆点。 而且在他们的船上,不乏从百济来的向导。 特别是中大兄的座船,还带上了鬼室福信,给这一战术,又增添了数分把握。 白江港内,唐倭两方的战争已经到达白热化的阶段。 有唐人的战船被烧着。 更多的则是倭人的船。 无数船着火沉没,彻底堵住了港口的进出通道。 刘仁轨在自己的座舰上,手按横刀,眯着双眼极目眺望。 透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准确的捕捉到了战机。 “港口暂时堵住,后续的倭人战船进不来,我们面前的敌人,只有大概五百余艘倭船。 以我军的实力,足以将这部份全部歼灭。 等这一部倭人被消灭,港口通道就清理得差不多了,后续的倭人战船会涌入进来。 不过那时,我们已经可以腾出手来继续作战。 港口地形限制,倭人的船不可能全部进来。 所以,在这个环境里,我们将拥有对倭人绝对的优势。” 他喃喃的自语着。 转头对身边的副将道:“传我命令,全师反击,就地歼灭倭人。” “诺。” 年轻的副将低头抱拳,抬起头来时,看到他的脸庞被黑色的烟灰熏得漆黑,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甚是灵活。 空气里充满着硫磺和火油焚烧后的焦臭味道。 副将舔了舔唇,犹豫了一下道:“将军,就算我们能消灭这些倭船,后续的倭人水师,数量还是众多,而且倭人不会傻到一直从口袋里钻进来吧?” “你能想到这些,算是有心了。”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不过到时本将自然会改变战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双方作战,胜利者未必就是数量多者。 能在局部形成绝对优势,就可以对敌人进行歼灭。 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受教了。” 副将心中一凛,抱了抱拳,忙向各将领传达刘仁轨的军令。 军旗挥动。 但是因为战场上的能见度大为降低,被浓烟所限,各处作战的唐军战船,并不能如开始那样,准确的看到旗语传递的信号。 所以战舰除了用旗语,还吹动了号角。 那是用牛角,鲸骨制成的骨号。 悠长而尖锐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海港。 唐军中的鼓势顿时一变。 变得密集而铿锵。 雨点般的鼓声,仿佛催促着唐军将士奋力杀敌。 怒浪滔天,江海为之尽赤。 火焰焚海。 仿佛整个大海都被煮得沸腾。 在这个瞬间,刘仁轨迎来了他军事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 两艘倭人战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座船。 意识到这艘可能是唐军前锋,控制整个战场节奏的“旗舰”,这两艘倭船在队友的掩护下,如离弦之箭,向着刘仁轨的座舰冲来。 这是海战中最惊险的时刻。 两艘倭船,如同倭人中刺客,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四周的唐船想要拦截,但时间已经慢了半拍。 小船的灵活,在这一刻,被倭人发挥到淋漓尽致。 滚滚黑烟腾起,烟云遮蔽了天空。 整个战场陷入灼热。 天空中那只盘旋飞翔的鹰似乎比人还急,不断振翅,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唐军楼船上,苏大为正抬头看那只鹰,突然听到一旁的安文生低呼:“刘仁轨有麻烦了。” 旗舰,是整个水师战场的总指挥,等同于军团的大脑,后世的司令部。 眼见着倭人的战船距离越来越近,但是刘仁轨两翼的战队阵型已乱,无法发起有效的阻截。 刘仁轨的旗舰上,唐军似乎也慌了手脚。 集中所有的箭雨和抛石机,对着冲上来的倭船拚命攻击。 巨大的火球落在倭船身侧,掀起数米高的水柱。 狂风呼啸。 倭船的船帆吹得鼓涨。 箭雨穿空,不断洒向倭人冲上来的战船。 而倭人也似铁了心了,不躲不避,就这么一头撞上去。 来自左面的战舰最先接近。 它的船头已经被唐军射成了刺猬,但丝毫不能阻止它前冲的势能。 唐军这边,近舷处的将领发出号令。 数根由老竹制成的撑杆从船舷伸出,顶向倭方战船。 但是倭人的船借着风势,来得太快了。 竹竿顶上去,只坚持不到数秒,便听得巨大的爆响。 撑杆从中折断。 有几支被巨力倒撞回去,狠狠撞中唐军兵卒的胸口,撞得那几名唐军卫卒胸甲碎裂,口中喷血向后仰跌。 “弩弓,射!” 从唐船上,站起一排弩弓手,手里点着火的弩箭,居高临下,向着倭人的小船倾泻着怒火。 一支支拍杆从船舷处被扬起,向着倭人的战船桅杆和船顶,劈头盖脸的砸下去。 接舷这一侧的混战到达顶点。 无数倭人口里咬着短刀,从燃烧的战船中冲出,借着勾爪绳索,悍不畏死的爬向刘仁轨的战船。 甚至有些倭人跳起来,抱着唐军的拍杆,沿着拍杆向战船攀爬。 唐军这边,不得不将烧得滚烫的炭火从船舷侧倒下去。 滚滚的烟火中,发噼啪炸响。 青黑浓烟升起起,夹杂着烫熟皮肉的尖叫哭嚎声。 一被炭渣碰到,身上轻则起火,重则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但终究还是有不怕死的死士,冒着矢石与烈火,爬上了唐船。 他们取下口里咬着的短刀,不顾嘴角被刀刃割得鲜血淋漓,双眼血红,口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号叫声,从船舷跳下,扑向最近的唐兵。 “将军,倭人冲上来了,暂时退辟吧?” “混帐!” 刘仁轨大怒,拔刀在手:“苏都督信任我,令我以白身主持这场决战,我义不惧死。 我在,士气便在,我若退后,让其余将士如何看? 传令击鼓,与本将奋力杀贼!” 咚!咚!!咚!!! 刘仁轨的战舰上,击鼓的唐兵卫士脱去衣甲,露出一身油亮的腱肉。 卫士双手执槌,额头青筋暴起。 脸颊上咬肌一条条绷紧。 臂上肌肉如上满的弓弦,使出全身力气,击打战鼓。 鼓声隆隆。 如乌云绽裂。 如怒海迸发。 如雷霆震怒。 咚咚咚!! 这鼓声里,饱含了对倭人的怒火,对杀贼的决死之心,还有唐军自刘仁轨以下,悍不畏死,誓不后退的强烈战意。 “杀贼!杀贼!” 手持长矛铁枪的唐军卫士,并成一线,向船舷跳下来的倭兵一齐扎下。 船舷两侧,弩弓,箭手,拚命放箭。 由于放箭太多,箭手的拇指磨破,鲜血迸裂。 整只手臂已经肿胀得失去知觉。 但这些唐军仍然舍身忘死,将带着唐军怒火的箭雨,拚命洒向敌人。 就在将船舷这一侧的倭人压制住,一点点的赶下大海时。 突然,战船猛地一震。 轰! 敲战鼓的卫士站立不稳,翻倒在地。 第二艘倭船撞上来了。 趁着刘仁轨战船上唐军注意力被吸引,终于成功逼近,狠狠撞上了战船侧面。 这一下撞击十分沉重。 唐军纷纷战立不稳。 有些在舷侧的甚至跌入大海。 同时,在两船相撞处,唐军船的舷侧在吃水线附近开了一个巨大豁口。 海水不断的向破口倒灌。 “呜豁!” 倭人战船上,发出野兽般亢奋的呼喊。 赤黑二色的彩旗升起。 尖利的巨鲸号角吹响,代表“敌方旗舰已被讨取”。 第五十九章 接舷战(下) “刘仁轨那里遇到麻烦了。” 安文生向苏大为道:“阿弥,我觉得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应该出手了。” “再等等。” 苏大为按刀的手,松了又紧。 “还要等什么?” 苏庆节大步走到面前,指向远处,明显已呈倾斜的刘仁轨的战船。 “你不会真想眼睁睁看着刘仁轨战死吧?” “再等等。” 苏大为的手指松了松。 不知不觉,掌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湿漉漉的,被缠绕在刀柄上的缠绳和鱼皮给吸收。 阿史那道真焦急道:“阿弥,我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看着小船和倭人厮杀,我们这边大船全都按兵不动,这怎么行。” 他是真不懂苏大为的想法。 好像先前很信任刘仁轨的样子,放手给刘仁轨指挥权。 但在刘仁轨那边旗舰出现险情后,却又按兵不动。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毕竟,刘仁轨虽是水师名将,但他也会失误,也会遇险,也可能战死。 如果刘仁轨的战船真的沉入水里。 后面该怎么做? 唐军的水师会不会因为失去组织,而被倭人给分割蚕食? 做为此战最大的负责人,熊津都督苏大为,是要负上责任的。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海战,阿弥你说过,这是我们与倭人的第一战,也是决战。 我们大唐从来没输过,也不能输在我们手里。” 苏庆节身上战意沸腾,双眼微微赤红。 时不时有电弧从身上闪过。 显然,他心中杀意已经盈盛到极点,快要按捺不住了。 “我说了,再等等。”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战机未到。” 战机? 需要什么样的战机? 安文生等诸将一齐看向他,心里焦急。 但也清楚,苏大为绝不是无地放矢之人。 他这么说,想必有他的道理。 只能,再忍耐了。 转头看向刘仁轨方向。 随着战舰倾斜,似乎随时会沉入海里。 而且更严重的是,刘仁轨的座船着火了。 一边海水,一边大火。 战船上还涌入了许多倭人,正在与唐军做殊死搏杀。 这种情况,怎能不让人心中捏一把汗。 “板载!” 刘仁轨身边,一名倭人突然蹿出,口中高呼着,双手执刀,高高跃起。 只是没等他落地,一根马槊闪电刺出。 将倭人心口刺穿。 马槊一刺即收。 槊柄握在刘仁轨的手里,随着手腕一翻,锋利槊头上沾的血珠溅开。 刘仁轨身随槊走,足下倒踩七星,手中长槊轮了半圆,猛地向身后刺出。 精准的又将另一倭兵的脖颈扎穿。 槊身一震,嗡地一声,旋转着从伤口卷出。 带起大量皮肉和鲜血。 但是他顾不上休息,马槊一荡,与另一方向劈来的倭刀碰在一起。 铛! 声音刚响,刘仁轨手腕一抖,马槊轻轻一抖,将对方长刀荡开,顺势前出。 噗! 槊尖扎透对方的衣甲,从背心透出。 一寸长,一寸强。 只要不被敌人逼到近身,马槊对刀,天然有着距离优势。 一连解决数名敌人。 刘仁轨将马槊执于身侧,槊杆重重往舺板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转头四顾,将四周的情况收在眼中。 舺板上,爬上船的倭人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战船的情况不容乐观。 有三分之一的船身已经燃起了大火。 而另一边的破口,还在源源不断的倒灌着海水。 船体已经倾斜,逼着船上的人不得不歪着身子以保持重心。 看起来战舰沉入海底,也只是时间问题。 “发旗号,传讯,让最近的唐军战船来接应,换船后,升我的军旗。” 刘仁轨向最近的将士呼道。 那名唐兵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珠子,也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倭人的。 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提刀,踉跄着向船尾跑去。 不多时,船尾击鼓的唐军卫士也爬了起来。 方才的碰撞,他的额角撞在硬木上,头破血流。 血水一直流淌了半个身子。 连赤膊的上身都染红了半边。 但是得到命令后,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努力爬起来,深吸了口气,舞动鼓槌奋力击鼓。 重新扬起的战鼓声,令船上的唐军士卒们仿佛找到了底气,心下略安。 刘仁轨喝令最近的唐军在他身边聚起作战阵型,沿着船头向前巡视。 哪里有聚起的敌人,便飞奔上去,合力将倭人赶下海。 又经过小半时辰的拚杀,终于,将最后一个顺着破口爬上战船的倭人击杀当场。 而这个时候,整个船已经倾斜了快四十五度。 滚滚的浓烟和烈烟顺着木制的舺板腾空而起。 热浪一阵接一阵,像是要将人给烤熟了。 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 有些唐军甚至因为吸入大量的烟雾,悄无知觉的倒下。 “准备些湿巾,捂住口鼻。” 刘仁轨头盔早就不知扔到哪一边,满头白发在烈焰和烟火中犹为醒目。 他的脸上满是血水和汗水,激战了半日,犹自精神抖擞不见一丝疲态。 “我们接应的船来了没有!” 轰! 脚下的舺板猛地一震。 数名唐军反应不急,惨叫着随着倾斜的舺板跌落汹涌的海水。 刘仁轨脚下脚下猛地一滑,原来是船舺被血水浸染,滑腻腻的无法站立。 惊怒中,他用力将马槊插入船板,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只差半步,他便要和身边的唐军兵卒一样,跌入赤红的海水。 一身甲胄落入水中,只会变得更加湿重,必死无疑。 吱嘎~ 头顶上方,突然出现古怪的断裂声。 刘仁轨抬头看去,耳边隐隐听到击鼓的卫士发出吼声:“将军小心!” 战船的桅杆被大火烧得焦黑,在大火中折断。 沉重的桅杆连着燃烧的船帆,压向刘仁轨。 轰轰~ 整个战场,整个白江港,似乎停滞了一瞬。 无数人看到,唐军的旗舰,属于刘仁轨的战船向海中一沉。 四周形成漩涡。 海水汹涌,带起层层暗流。 那艘船,一点一点的向下沉没。 火焰在升腾。 最终,露出水面的部份燃烧殆尽。 沉默了片刻后,从倭人的战船中,一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唐人前锋指挥的旗舰被击沉了。 胜利,就在眼前! 与之相反,唐军这边的士气,一下子跌落到底。 战鼓声不再激昂,反击也变得虚弱许多。 在古代战争上,军中大将对全军的士气,有着不可思议的鼓舞作用。 一将无能,累死三将。 将军勇猛,麾下亦能以一当百。 “阿弥,你……” 安文生和苏庆节、阿史那道真等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一时焦躁起来。 但苏大为,却是挥了挥手,向天上看了看。 也不知是看天上飞舞的那只鹰,还是看看烟雾或天色。 “不用担心,刘仁轨没事。” “你怎么知道?” 阿史那道真刚问出这句话,就见所有人齐声欢呼。 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在滚滚的黑烟后,在激荡不休的海波中,一艘唐军战船从方才战船沉没的方向驶出。 船上桅杆,属于刘仁轨的刘字战旗,被一点一点的升起。 刘仁轨,最终在沉船之前,成功脱困,转移到了接应的战船上。 见到这一幕,唐军欢声擂动。 士气复振。 苏大为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身对身边的将领和传令兵卒道:“击鼓,传旗语,命楼船准备进击。” “呃?” 众将没料到他会有这一出。 之前刘仁轨遇险,他没急。 现在刘仁轨脱困,他却摆出一副要命楼船出战的架势。 苏大为仿佛看出所有人的想法。 “刘仁轨所部一百七十余艘大小战船,与数倍之敌能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难能可贵。 一鼓作气,再而衰。 下面,该我们楼船出击了。 给刘仁轨分摊一点压力。” 安文生等人立时恍然。 战船上各部都有自己的职司,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传令兵打出旗号。 战鼓和号角声为之一变。 护在苏大为楼船左右的六艘楼船,随着船浆划动,徐徐前出。 楼船上,各战兵在做最后的作战准备。 方才虽然也有倭人的战船靠上来,但因为楼船太过高大,那些接舷战的倭船,都被拍杆击碎,或者被燃烧沉没。 居高临下,便有地利优势。 倭人小船想要仰攻,委实太过吃力。 唯一的机会,或许只有火攻。 但如果不能压制住唐军楼船上的火箭和攻势,便难以真正靠近唐军楼船。 而且楼船在吃水线附近都以湿泥涂抹过,有一定的防火效果。 轻易无法烧着。 倭军只能凭着巨大的数量优势,以悍不畏死的自杀式攻击,用燃烧的火船,接连不断的冲击唐军楼船,才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之前的战斗,大部份压力都被刘仁轨的战船群给承担了。 楼船几乎没受到太大的威胁。 直到现在,苏大为终于做出决定。 楼船不在后方等待,而是主动出击。 阻止敌方的锐气,尽量杀伤倭人,这一目标,刘仁轨已经出色的完成了。 而要彻底将港内的倭人消灭,则必须靠楼船与之配合。 苏大为的战船上,令旗挥动。 从刘仁轨的座船上,同时打出旗语相应。 双方的战鼓,也通过变幻着节奏,互通消息。 第六十章 过迷糊了 “击鼓,聚将!” “升旗,出击!” 随着一声声令下,唐军楼船排开波浪,不断向前。 开始速度不快,但随着楼船前进,巨大的水浪被劈开。 整个战场的目光,都被唐军楼船给吸引。 没人可以忽视唐军的楼船。 这是这个时代最强大最先进的海上战舰,是大唐版的航母作战群。 当楼船开动,巨浪滔天,海风怒吼。 风帆升起,很快被风吹得鼓胀。 雪白的浪花在船头激荡。 雄鹰在头顶飞翔。 战场上所有的倭人都看得呆了。 凌厉的海风吹在脸上,带来的是刺骨的杀气。 耳边听到的是唐军楼船上惊天动地的战鼓声。 唐军楼船没开动时,也就是一群浮在海面上的城堡,并不觉得如何可怕。 可它一旦动起来。 空气为之震荡。 硝烟弥漫中,巨大的黑影破开硝烟,劈开巨浪,如同洪荒中的巨兽,碾压而来。 一切挡在唐军楼船前方的倭船被撞碎,沉没。 没有任何敌人,可以阻挡唐军楼船前进的脚步。 唐军最先进的海船,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黑科技。 倭国的士兵大多都是渔民出身,或者兼职海盗。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有些年老的倭人仰头看着不断逼近的庞然大物,一脸目瞪口呆,在嘴里喃喃道“巨物……巨物……” 轰轰~ 排山倒海般的巨浪扑来。 倭人小船顿时倾覆。 待楼船驶过。 海面上,只剩下倭船残骸碎木。 刘仁轨看了一眼苏大为楼船的方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喘了口气向着身边的唐军士卒道“传我军令……” 令旗招展。 唐军的大小战船隐隐散布于楼船四周,如同星链。 如果说之前的战术,是刘仁轨指挥的大小战船冲在最前,阻挡倭人的进攻。 现在,唐军整个策略便是反过来的。 以七艘楼船为前锋,吸引所有倭人的火力,充当城堡和城墙。 唐军中小型战船,则藏在两翼和楼船缝隙,伺机而动。 以楼船为中心,中小战船如楼船延伸出的手臂,高效收割着战果。 这一幕,将苏大为楼船上阿史那道真等人看得呆住了。 不由失声向苏大为问“阿弥,刘仁轨怎么配合得这么好,你们……” “事先没有具体商量过。” 苏大为平静道“不过刘仁轨是太宗朝就出名了,他出身虽寒微,但一向用功好学,又久在莱州,是唐军中少有熟悉水战的智者。 论对我军水师的了解,几乎没几个在他之上,能做出合适的配合,乃是自然之事。” “我说的可不是刘仁轨,而是你。” 阿史那道真琢磨着道“我知道你用骑兵作战有一手,但是这海战,你怎么也不陌生?好像一切都成竹在胸了。” “哦,我装的。” 一句话,把阿史那道真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个恶贼,少说几句恶心人的话会死吗? “不开玩笑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当着安文生和苏庆节等人的面,指点向前方倭船“其实作战的事,一本《孙子兵法》都写尽了。 再不行你们去看看卫公兵法……” 这话说到一半,立马收住。 这时代的兵法,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那可是帝王之学,屠龙之术。 就算是世家大族,若无家传渊源,没有名师指点,对于带兵打仗仍旧是一抹黑。 不说别的,光是一个兵制,层级,就会脑子成浆糊。 如何行之有效的组织队伍,如何做好兵力配置,后勤补给。 如何行军,走多远需要休息,如何安营扎寨,样样都是学问。 一个地方没做好,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 所以在唐时,兵法,就是最大的社会科学,组织学。 苏大为能学会,一是因为他有后世的眼光头脑。 再则,又有苏定方这个兵法老师,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你要换别人,也没这个条件。 卫公兵法? 上哪去找卫公兵法? 连阿史那道真这个归化的蕃将军二代,平时想了解兵法,还是抱着一本三国志在苦读,就可想而知了。 苏大为念头一转道“两军交战,我记得兵书里有一句提纲携领,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战前,注意收集敌我双方的优劣,一切信息,越详细越好。 依据情报制定战略,便会无往而不利。 像这海战,虽然与在陆上骑战不同,但也只是战场环境不同,本质上,都是要摸清敌人的强弱,寻找敌人的破绽。 你们看刘仁轨用兵,先是故意示敌以弱,将倭人的船引入港口,利用港口限制倭人后续船队的行动。 在局部上,使敌我达到力量平衡。 这是最高明的战略。 随后,刘仁轨令水师中小战舰主动出击,与倭人短兵相接。 挫动倭人锐气。 在双方都消耗差不多后,我接过了作战的指挥。 其实剩下的战术很简单,我军有楼船之利。 仗着坚船利炮,在白江口内,对倭人的船便是碾压。 倭人的战船数量已经大为降低。 我们楼船现在出击,受到的威胁不大。 又有刘仁轨指挥的中小战船在两翼协助,对港内剩余的倭船,可以形成绝对的优势,摧枯拉朽。” “坚船我知道,利炮是什么?” “呃,就是投石机,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老脸一红,好险没说出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说话间,唐军楼船已经进逼到倭船战线前。 楼船上的投石机,开始投掷巨石。 比起之前唐军中小战船,楼船上的投石机不仅大,而且数量更多。 七艘楼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 一瞬间,投出数十枚巨大的火球,向着倭人残余的战船落去。 轰! 轰!! 倭人先前冲入白江港的战船有五六百艘,后续千余艘战船被堵在港外,一时不得进入。 经过方才数个时辰的厮杀,白江之内的倭战已经折损近两百艘。 战场已经空出很多。 后续的倭人水师,迫不及待的一涌而入。 然后,他们看到的是从天而降的无数巨石火球,如流星一样砸在港口位置。 刚挤进来的倭人战船,因为太密集,有十余艘被火球轰中,立刻起火燃烧。 港口的倭船一片大乱,再次延缓了倭人船队的涌入。 安文生目光精芒闪动“阿弥,你是故意下令向港口投石的吧?” “当然。” 苏大为手按刀柄,意气风发道“就如守城,用投石机和城弩阻断敌人后续援军,打断敌人的进攻节奏,趁敌人后续部队被阻,从容吃掉他们前部。 形成局部绝对优势。” “倭人船虽多,但在白江这里,暂时打成了添油战术。” 吉祥狮子苏庆节重重一拳击在船舷上,嘴角上翘“海战,果然有趣。” “若是骑战,有千万条路可以绕到敌后,穿插包围,但是在海里,借着白江港和大陆的岸基,敌人的海船便进不来。 除非他们弃舟登陆,不过那样一来,倭人的战船数量优势便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众将一齐大笑。 在这一刻,唐军上下,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仿佛看到倭人在唐军的战术下,只能不断被放血,衰弱。 最终倒下。 咚咚咚咚~~ 激昂的战鼓隆隆炸响。 海水沸腾。 天空与海水,俱被燃烧的战船染成了赤色。 唐军楼船一字排开,向前齐头并进,不断压缩倭船的空间。 倭人也急红眼了。 有数十只小船舍弃了大队,向着楼船拚命冲上来。 行到一半,已经被唐军调整方向的投石机,打沉了数艘。 再近一些,刘仁轨早已传令战舰主动拦截,将大半敌船拦住。 但是倭人存着拚命之心,船又小又灵活。 如同游鱼一样。 终究有十几艘冲到了楼船面前。 但是直到面前,这些倭船才发现,唐军楼船之高,仿佛巨大的城墙,根本找不到方法去接舷登船。 一筹莫展之际,被楼船上的唐军居高临下射箭又杀了大半。 最后剩下百余倭人,还想仗着身手,凭勾爪登上苏大为的楼船。 结果从楼船上扔下无数燃烧的瓷瓶。 这东西易碎。 一落到倭人的身上船上,立刻炸碎,烈火猛地爆开。 大唐版的燃烧瓶。 昔年苏大为攻西突厥,在翻跃金山时,在山道上也曾遇到西突厥人用黑火油放在瓶里燃烧投掷。 古人的智商,并不比后人差多少。 只是受限于科技树。 这一轮燃烧瓶,基本将侵入的倭人消灭干净。 燃烧的倭人小船被撑杆推远。 又有唐军小船上来,用勾爪将将烧着的倭人小船拖开,清理出航道,让楼船通行。 燃烧瓶的出现,对倭人的士气再一次造成重大打击。 倭人颓势尽显。 在白江口外,高市猛地站起,失声道“唐人用的是何物?为何会有一团太阳出现?难道天照大神抛弃他的臣民了吗?” 他离得远,只隐隐看到唐军楼船上扔出无数细小黑点,一落到倭船上,立刻爆成一团火焰。 犹如燃烧的太阳。 可惜现在中大兄并不在他身边,身边的倭人将领谁也没见过这种武器,一时哑口无言。 高市焦急的回头看“藤原,藤原人呢?我们的船进不去,有什么办法?我们日出之国,绝不能输!不能输!” 高市妖艳白皙的脸庞上,涌上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犹如病态。 第六十一章 玉碎 战争到了这个时候,倭人的战略已经陷入极被动的境地。 如果和唐人在陆地上作战。 说实话,倭人此时还真没太大的信心。 毕竟百济也不是软柿子。 但唐人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将百济上下犁过一遍。 连复国的扶余丰和周留城,都未能幸免。 据最新的情报,周留城已经换上了唐人的旗帜。 这种情况下,登陆与唐军做战,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在百济唯一的战略支撑点,和前进基地失去了,登陆,是不可能登陆的。 倭人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在海上战胜唐军。 但白江口的地形,一次排了近千艘战船,后续的倭船也没法挤进去。 就算真挤进去了,也没有空间,腾转不开。 入港口,又被唐人的抛石机投了大火球。 而且唐人那小山一样的楼船还在不断前进,将一艘艘倭船碾压击沉。 倭人的战船在唐军这种大楼船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不,本来也也许还能凭着悍勇,来个接舷抢船战术。 但自从唐军楼船里抛出那种会炸出火焰的东西,战争的天秤便向唐军倾斜了。 倭人此时毫无办法。 燃烧瓶这种玩意,令唐军拥有更大的优势。 倭人的木船为了防水,都用漆油刷过,那真的是不耐烧的。 本来还想着拚一把玉碎。 用烧着的战船,来个决死自杀式冲击,想将唐军的楼船点着,但是唐军楼船居高临下,拍杆和撑杆齐下,燃烧的小船基本没有接近的机会。 偶有接近,也会被唐军跟随楼船的中小战舰给阻截或引开。 高市倭王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下去。 他感觉事情不妙。 唐军数量虽少,但并不像中大兄说的那样好对付。 倭国这次六万大军,照理说兵力是唐军的数倍甚至十倍。 战船一千七百余艘,在数量上也完全碾压唐军一百多艘战船。 可再多的战船,受战场条件所限,投送不过去。 而且只隔着一道港口,看着干着急。 这令倭军上下都焦躁到了急到。 “板载!为了吾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讨取唐人大船!” 倭人战船中,身为指挥官的毛利五郎挥动着倭刀,脸上神情狰狞而扭曲,发出唾沫四溅的吼声。 做为倭国九州系的贵族。 他手底下有大片的田地。 也养着许多大小私兵武士。 虽然属于贵族,但倭国地狭民贫,压力还是十分大的。 最困难的时候,甚至他这个地方武将,半年才吃到点野猪肉。 都过上这种日子了,听说征服百济,打赢了大唐,将会受到倭王的重赏,甚至有可能被分封百济的土地。 而且据百济来的商人说,中国富有,各种山珍海味,物宝天华,吃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令毛利五郎心中像有一把野火在熊熊燃烧着。 开始都说得好好的,作战开始的时候也算顺利。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在哪? 我在做什么? 毛利五郎下意识吼叫着,挥刀指着前方巨大的唐船,喊出进攻的口号。 脚下的小船,人力划浆拐了个弯,总于占到了上风口。 借着风势,小船风帆鼓起。 如跌宕在海面上的飞鱼,拍打着波浪,高高弹起,滑射向前方。 那里,有唐人的战船。 绝不能输。 若是输了,不光抢不到百济的土地,只怕小命都会保不住。 这是毛利五郎最后一个念头。 一支利箭穿过他的脖颈,将他颈动脉撕开。 大量的颈血喷溅。 他甚至听到嘶嘶的声音。 那是气管被箭给划开了。 倒下的最后一瞬,他心里想的,若是……若是不贪心就好了。 轰! 一枚燃烧的火球从天而降,将毛利五郎,连同他的战船,砸出一个大洞。 燃烧的火和倒灌的海水,将小船带着,沿向水底。 “大局已定了。” 苏大为目光纵览全局,看了看天色道“倭人冲进白江口的战船,已经折损大半。 后面哪怕我们不再主动进攻,只要占着白江,再有陆面上黑齿常之他们的人配合,倭人就无法撼动我们。 不知这次倭人是谁为主将。 如果聪明的话,就该考虑撤退问题了。” 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这是苏大为一以贯之的作战思路。 在此次海战前,他也曾做了诸多准备,自信能守住白江口,这才主动求战。 当然,现在唐与倭人的白江之战,因为苏大为的介入,也已变得面目全非。 历史上,白江口之战刘仁轨为主将。 统领一百七十余艘唐军战船,掌一万余水师。 面对数万倭兵,上千艘倭船,刘仁轨凭借唐船的精良,战略得当,最终击败了倭军。 现在有了苏大为加持,只会取得更大的胜利。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整个大海上,到处是唐军的喊杀声,战鼓声。牛牛中文网 海水尽赤。 倭人为之丧胆。 眼看他们将要崩溃,此时,战场上一个意外的事发生了。 一个足以扭转整个战局,事先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 由中大兄率领的一千倭人,做了一次决死的冲击。 之前在战中,中大兄向高市倭王主动请撄出击。 但是港口被倭船拥堵住,又沉没数艘,倭人后续战船难以进港。 这给了唐军从容收割的时间。 中大兄他们当时想要入白江港参战,不得不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仗着船小吃水浅,从两岸的岸基寻找合适登陆的地点。 在被海面下的暗礁撞破了数艘后,终于有十余艘战船抢滩登陆成功。 而当时唐军全部注意力都在海上,丝毫没想到,倭人真的这么疯狂,会从港港旁的岸基登陆。 在付出不少代价后。 此次行动出动的八百人,最终还剩五百余人成功登岸。 但是光登岸还没用。 从岸上你只能走到周留城,并不能给海上唐军的水师以任何打击。 去周留城的话,只能说这些倭人是作死。 在陆战上,唐军此时横扫整个东亚,没有敌手。 还好中大兄没疯,没有拿自己的脑袋去试是否够铁。 剩余五百倭兵悄悄潜伏,绕了个半圈,终于找到了路,从岸边进入白江港。 港内两方的战船正在鏖战,谁也没注意到岸边这几百人。 但是到了岸边,距离唐人的船,还有数里之遥。 没有意外的话,中大兄带着这五百勇士,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这几百人如果下水游泳,只怕没到唐船那里,自己先喝饱一肚皮海水。 海中两军激战正酣,掀起巨大的波浪,层层暗流。 浊浪滔天。 天地失色。 水天皆赤。 这种情况下,肉身横渡,怕是不知死字是什么写的。 光是战船沉没卷起的漩涡,就足以把人拖下水,皆做海底龟。 但是这个时候,中大兄的运气来了。 几艘残破的木船残骸被海水冲到了岸边。 破是破了点,但好歹是木头。 是木头,就能浮水,就能当船。 从对马岛到新罗釜山,如果抱块木板,顺风的时候都能飘过去。 何况是这区区白江。 当下,大喜过望的中大兄暗自祷告倭国天照大神及诸多神灵,感谢他们在天保佑。 五百倭兵手脚并用,拚了老命把破船拚出一些小舢板。 然后靠着这些舢板,悄然下水,一点一点的划水逼近唐军楼船。 他们是从后方接近。 在激斗中,唐军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等到发现时,这五百倭兵已经认准了唐军的首脑,苏大为的楼船,悄然爬了上去。 这一战,从战略和战术上,唐军是胜了。 倭军水师若不退,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但,如果于万军中,讨取大唐熊津都督的首级,则一切都不一样了。 刚刚平定的百济局势,必然再次引发山崩海啸。 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唐军再也无力再镇压高喊复国的百济叛军。 而倭国,也可以从容坐享胜利的果实。 实行移民之策,开始将势力延伸向大陆。 这一切的关键,就在大唐,在熊津都督的项上人头。 “板载!” “玉碎!” 悄然爬上唐军楼船的倭人低声喊着决死的口号,拔出腰刀,迈着细碎猫步,悄然涌向苏大为。 此时,苏大为立在船头。 身边是忙碌的唐军诸将。 背对着倭兵。 似乎毫无所觉。 这一批潜入的倭人里,有高手。 他们是中大兄豢养的死士和异人。 甚至连半妖和诡异都有几个。 当年设计除去苏我氏之后,苏我氏残留的部份势力,被中大兄毫不客气的据为己有。 而苏我氏原本就是窃取倭国朝堂的半妖诡异。 另一层身份,便是倭国的半妖盟主。 中大兄借着此事,暗中实力膨胀飞快。 他手里养的一支半妖和异人,便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偷天换日。 再加上神道教这几年也颇看好中大兄,觉得此人有成为倭王的潜力。 在他身上投资不少。 所以中大兄率领的这支死士里,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达成他的心愿。 “讨取,大唐熊津都督的首级。” “倭国养士几百年,为中大兄效力,玉碎就在今日!” 半妖、诡异、异人们的气息不再掩饰,猛地爆发。 四周的唐兵士卒,仿佛被割麦子般,倒下一茬。 而苏大为身边,瞬息已经被诡异围住。 “你的首级,是我的了!” 一名碧眼诡异,遍身鳞甲,双手如勾爪,猛地勾向苏大为的脖颈。 第六十二章 鲸吞 中国海军历史悠久,早在秦汉时期,其舰船制造技术已经达到了成熟阶段。 船体庞大,雄伟坚固,甲板建有高楼栅寨,能在海上抗击风浪。 设备齐全的楼船是这个时期代表作。 这时水军已经发展成为强大的独立军种,专门从事海上战斗。 汉武帝在平南越和卫氏朝鲜的战争中都曾使用过海军,其楼船军多达十万。 到隋唐时期,海军又有了新发展。 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时曾多次使用海军。 唐太宗为了东征高句丽也大建海军。 据《旧唐书高丽传》记载,贞观十九年,张亮率“劲卒四万,战船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从海道进攻高句丽。 而《唐会要》卷九五《高句丽》记载:张亮水军七万人,以此推断,旧唐书上说的劲卒四万是战兵,不包括驾船的辅助水手。 唐初海军规模巨大,装备也十分先进。 为适应作战需求,海军舰船按用途分若干类型。 据杜佑《通典兵十三水平及水战具附》记载,当时军用舰船有六种。 第一为楼船,隋初杨素所造楼船“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 唐代的楼船,杜佑说:“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 第二为艨艟,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近,矢石不能攻。 这种船造型小巧灵活,速度快,主要用于突袭、侦察和联络。 第三种为斗舰,上设女墙,可高三尺,墙下开掣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敌,上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金鼓,属于战船。 第四种是走舸,舷上立女墙,罩棹夫多,战卒少,皆选勇力精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之不及,金鼓、旗帜列之于上,战船也。 主要用做突袭和冲击。 第五种是游艇,无女墙,舷上置桨床,左右随大小长短,四尺一床,计会进止,回军、转阵,其疾如风。 主要用做指挥调度和侦察,机动性强,属于小船。 最后一种,称为海鹘,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如鹘之状。 舷下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翅翼,以助其船。 虽风涛巨浪,仍能保证不倾覆。 背覆生牛皮,牙旗、金鼓如掌法。 此江海之战船。 另外海战武器除了常用的刀剑枪弓弩外,还有绞车弩、拍竿和炮车,及配套的箭、石等等。 这些,只是大唐海军的基本配置。 其余还有苏大为引入的黑火油,燃烧瓶,并及一些特殊武器,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反观倭人的水师,在唐军面前,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只是个弟弟。 除了数量多,别的真的一无是处。 还保持着原始的海盗战术,靠着接舷战来抢夺对战船的控制权。 但唐军完全是降维打击。 通过战略、战术,将唐军六种船型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往往倭军沉没十艘,唐军才伤一艘。 等到唐军楼船出动,倭军已经彻底失去战意。 只胜下败亡一途。 就在这个时刻,由中大兄率领的刺客天团,自后方摸上苏大为的楼船。 这支刺客天团是如此的豪华,以致于后来倭国还专门以史记载。 这支刺客团,带队的人是倭国中大兄。 有望继承倭王位的实权王子。 在他身边的,是百济复**中与道琛并称为双壁之一的鬼室福信。 鬼室福信,既是百济王室,又有倭国王室血统。 他本身也是一个不弱于道琛级别的异人。 鬼室福信之后,中大兄这支刺杀天团里,还有异人三人,诡异六只,半妖七人。 这份实力在手,中大兄相信,哪怕苏我氏复活,也足以扫平了。 除了这十七人。 剩下的四百余人,皆是倭国里的武者,属于中大兄的私兵。 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劲卒。 每个人手里都见过血,至少有十余条人命。 这几百人,在中大兄的手里,可以当千人用。 再加上鬼室福信等一帮异人。 中大兄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完成这次讨取。 只要拿到唐军总都督的首级,这场战斗就可以单方面宣布倭人胜利。 看着倭国异人冲到了苏大为身边。 两名半妖已经在清场了。 楼船甲板上的唐军兵卒已经死伤惨重,控制住了。 现在只剩唐军那位熊津都督,以及他身边的几名将领。 这些人应该都是唐军中大有来头的重要人物。 随便杀几个,抓几个,都是大功一件。 说不定,可以用户他们去向大唐的那位皇帝去换丰厚的赎金。 中大兄的双眼微微发红。 手心不自觉得攥紧。 掌心渗出汗水。 然后,他看到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笔直的血泉直冲上天。 好奇怪。 这血,就像是拥有生命一样,居然没有喷溅开。 而是向着船外一卷,直接卷入海浪里消失不见。 死了个人,楼船上却像是干干净净的。 中大兄愣了一下,下一刻,他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终于惊愕的发现,那位大唐都督还好好的站在那里。 反倒是向他出手的诡异,脑袋不见了。 一具无头的尸体躺在甲板上,不住的抽搐。 脖颈断口却是惨白的,不见一丝血。 仿佛诡异全身的血液,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给吸走了。 中大兄还没反应过来。 他握刀的手本能的在颤抖。 眼前的一切,变得如同电影慢镜般极不真实。 最后,中大兄看到,十几名异人,连同鬼室福信一齐向那个年轻的唐军大将冲上去。 因为诡异和元气的力量,整个空间都仿佛莫名扭曲了。 所有的光和影,都在错乱。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在那里。 一切都变得很慢。 在十几名异人之后,是倭人的战兵。 对了,那个黑洞不是别的,正是自唐军大将身上散发开的。 面对着逼近的倭人和诡异,那位年轻的将军,嘴巴微动,说了两个字。 中大兄听得懂唐语。 他侧了侧耳朵,想起来那两个字说的是“鲸吞”。 第六十三章 乞活 时间仿佛定格。 所有的异人、诡异、半妖,好像定住了。 然后他们的身体裂开。 体内的血不要钱一样,疯狂喷涌,汇聚在半空,成为一枚巨大的血丸在涌动。 这一幕,令中大兄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当场。 他的双眼瞪大,浑身颤抖,就像是陷入一个古怪的噩梦,怎么也无法挣扎出来。 鬼室福信大声怒吼着,从身上涌出阵阵黑气。 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苏大为只是看了他一眼。 鲸吸之术,更加凶猛地爆发。 虚空中一股无形的吸蚀之力,迅速将鬼室福信身体内的鲜血抽空。 数息之后,这些来自倭国的异人、诡异和半妖,全都因为大失血,从空中掉落下来。 一个个摔在苏大为面前的甲板上,状如死鱼。 “不可能,为什么?” 中大兄嘴里含混不清的喊着,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不光中大兄,就连躲得远远的,扶余丰等百济叛臣,看到这一幕都吓疯掉了。 这个唐军都督,看上去谈吐文雅,但出手,简直和妖魔一般。 铁血残酷到极点。 先前道琛也是,莫名就倒下。 这人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扶余丰甚至怀疑,苏大为已经触到了传说中的天人之境。 达到异人三品了。 否则怎么会这般凶猛。 倭国那些异人,他有些甚至曾亲眼过。 昔年曾在倭国齐明王面前献技,一个个都凶猛无双。 杀人跟拔草一样轻松。 各种诡异之术,防不胜防。 但这些在苏大为面前,统统没用。 就是简单的看了一眼,所有敌人统统被定住,体内血液不可自抑的喷涌而出。 这种异能,谁能阻挡? 境界,完全是境界级的碾压。 卟嗵! 扶余丰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至于其余几百名倭人劲卒,重要吗? 连鬼室福信这些人,都败复如此彻底,普通的小兵卒子,又岂是苏大为的对手? 根本不用苏大为出手,在他身边,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崔器,迅速带着唐军卫士迎了上去。 一面倒的屠杀。 那些倭人劲卒发现,以前在倭国百试百灵的武艺,在对上唐军时失效了。 比起倭人武士,唐军力量更大,身高更大,连武技也更娴熟。 两边碰上,倭兵大片倒下。 甚至安文生和苏庆节都不用使出异人的能力。 半盏茶的功夫,战斗结束。 唐军熟练的拖开尸体,用水冲洗甲板。 而呆如木鸡的中大兄,被安文生如死狗一样拖着,拖到苏大为面前,狠狠掷在地上。 这一摔,将中大兄摔得五内倒转,差点吐出来。 好不容易才恢复一丝清醒,挣扎着跪坐起来。 一抬头,看到在大唐将军身边,站着一个熟人。 赫然是过去的百济质子,与中大兄熟到不能再熟的扶余丰。 “丰,你……” 话音未落,扶余丰突然上来,冲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中大兄,整个人都懵了。 扶余丰,以前在筑紫时,对自己是十分尊敬的。 礼数也十分周道,极尽谦卑。 但是此刻,他居然打我。 他打我! 中大兄贵为倭国王子,很有可能有机会当上倭王,成为天皇的男人。 这辈子还从没有人敢对他动手。 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间,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半是被打的,一半是气的。 他还没发作,扶余丰首先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乱臣贼子,连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行刺总督。 无耻小人,丰,羞于你等为伍,我呸!” 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一旁的苏大为听得脸都红了,轻轻咳嗽几声“是都督,不是总督,咳,代都督。” “一样一样,以苏都督的人才武略,百济上下皆沐浴你的恩德,理应受到我等的尊敬。” 扶余丰右手扶胸,向苏大为微微欠身。 那脸上的神情,三分激动,三分崇拜,还有三分动情的道“能亲眼见到都督的风采,是我等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可恨倭国中大兄,如跳梁小丑,居然胆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以臣之见,这等乱贼,理当千刀万剐,以显示都督的威严。” 听了这话,苏大为还没反应,刚刚从懵逼中恢复意识的中大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向一个地方集中去。 然后喉咙一甜,噗的一口血喷出来。 “扶余丰你……你个狗贼!” 啪! 扶余丰跳出来,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得中大兄一个趄趔,脸立刻肿起五道殷红的指痕。 “大胆,我与苏都督说话,几时轮到你这反贼开口。” 扶余丰卖力表现,只怕用力不够。 这两巴掌,真是把吃奶的力气用上了。 他是怕啊。 现在生死都操在苏大为的手里。 而苏大为展示出来的能力,心志。 那绝对是有实力碾压百济和倭国,又狠得下心去杀的人。 中大兄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是被他连累,让苏大为起了杀心,害自己也被砍头,那就亏大了啊。 而且扶余丰现在回想起来,对道琛和中大兄都充满刻骨的恨意。 若不是这两人撺掇着,自己还好好的在九州泡着温泉,喝着竹酒,身边美姬相陪。 那日子岂不美哉? 跑回百济要搞什么复国。 这下好了,别说复国了,脑袋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现在一生所系,全在这位苏都督的心情上。 扶余丰把这辈子所有的献媚,都用上了。 只盼苏大为心情一好,能网开一面。 不要为被中大兄行刺的事,怪罪自己。 扶余丰吞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问“苏都督,我跟这中大兄绝不是一路人,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替你手刃此贼,以示我诚心归附苏都督。” 苏大为一时沉默。 在他身边,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等人,都闭紧嘴巴,只是一双眼在中大兄、扶余丰和苏大为身上转来转去。 这事可不简单。 扶余丰再怎么废物,那也是百济复国的伪王。 而眼前这位中大兄,听说是倭人上一任倭王长子,也算是一个小王。 跟这属国的伪王和小王打交道,那可是政治事件。 可大可小。 一时间,众人都不好开口。 而且扶余丰方那番话,把自己真的放得太低了,简直低贱献媚都写在脸上。 只差跪舔。 在场这么多大唐府兵卫士看着呢。 苏大为看了扶余丰一眼,幽幽的道“只有陛下才有权决定你等的归宿,扶余丰,你这般说话,莫非是想把我放在火架上烤? 还是,想捧杀本都督?” 噗嗵! 刚刚凶神恶煞,两耳光抽懵中大兄的扶余丰,吓得直接跪下。 口里结结巴巴的道“罪……罪臣……绝,绝无此意,苏都督我……” “起来吧。” 苏大为伸手将他扶起。 堂堂百济伪王,去跪舔一位大唐将领。 若李治真有心治罪,这事便是把柄。 不过苏大为有武媚娘做靠山,暂时倒也不怵这些。 只不过,也不可太放任,显得有恃无恐。 那就有些不把李治放眼里了。 打脸皇帝的事,以前年少不懂事就算了,现在都贵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 凭借白江之战的战功,还有守住泗沘,攻下周留城等一系列战功。 苏大为相信,李治收到战报后,很有可能封自己为真正的熊津都督。 现在的百济,就需要苏大为这样一个铁腕人物,能稳住地方局面。 不需要大唐分太多的精力。 好让苏定方那边,集合全力攻下高句丽。 所有念头在心里一转,对于一心做“百济奸”,想要投靠大唐保命的扶余丰,苏大为好声安抚住。 派人将他和其余的叛臣都送下去,好生看管。 至于中大兄,这个人听说在历史上还颇有名望。 似乎在白江口之战后,也做了天皇? 这样看,此人还是有些价值的。 可以暂且留他一命。 “八嘎鲁几,你们这些唐贼,要杀就杀,我日出之国,只有站着死的英雄,没有跪着求生的懦夫!” 中大兄挣扎着站起身,一边吼叫,一边从嘴里喷出血沫。 他的头发散乱,披头散发,状如厉鬼。 看上去毫无气质形象,跟个疯子一样。 完了。 他清楚自己,从刺杀大唐都督失败那一刻开始,自己的政治生命便结束了。 而且看扶余丰那模样,急于和自己撇清关系。 可想而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来吧!来杀我吧!” 中大兄拉开衣襟,露出削瘦的胸膛。 他扬头怒视着苏大为。 怒视着在场每一个唐军。 不顾楼船在海浪中起伏跌宕,如受伤的野兽般疯狂的吼叫着。 然后,他看到自己行刺的对象。 那位大唐的都督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是他此生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仿佛如天籁。 “你,想活吗?” 中大兄的吼叫戛然而止。 他想傲然的说自己一心求死。 但是话在嘴边,嘴唇哆嗦了一下,悄然低下了头。 耳中听到苏大为的第二句话。 “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第六十四章 征倭 中大兄脸上火辣辣的,感到无情的讽刺,感受到莫大的羞辱。 与唐军作战,是他在筑紫极力争取的。 为此,他甚至不惜舍下继位为王,一心想用战功来说话。 但是现在,现实将他的妄想无情的粉碎了。 他的生死,在苏大为的一念之间。 做为战争发起者,要向大唐乞活? 这是最大的讽刺。 “想活吗?” “我……我想活。” 中大兄缓缓的,向苏大为鞠躬,然后驯服的跪下,以头触地。 “请大唐都督,饶罪臣一命。” “很好。” 苏大为笑了。 “你虽狂妄无礼,但还算是个聪明人,而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苏大为不再看中大兄。 这个跪在脚下的男人。 或许,他过去曾经有过显赫的身份。 或许,他曾经能操纵千万人的生死。 但是在这一刻,在他跪下的一刻,此人的脊梁骨已经断了。 男儿若是没这点骨气,就算再高的位置和权力,只会是苟且之辈,又能成什么事? 苏大为鼻子微微冷哼,带着一丝不屑。 中大兄身体一抖,眼里闪一丝不甘,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正像苏大为所想的一样,过去的中大兄已经死了。 有许多人,在顺风的时候,都可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可真的在生命威胁面前,有几人能面不改色? 百中无一。 远处,高市还在焦急的等着唐军那边的骚动。 中大兄行动的时候,他看到了信号。 眼前涌出强烈的希冀。 可最终,唐军楼船与各式小船纹丝不动。 白江港内,一艘艘倭船燃烧沉没。 在橘橙的火光里。 唐军战船如巍峨高山,排山倒海而来。 在最前的楼船上,居高临下,不断投掷着火球,弩箭。 若有靠近的倭船,唐军还有一种能燃烧爆炸的武器,近距离投掷,烧得倭人鬼惨号不已。 声音之大,已经惊动了周留城的黑齿常之部。 “吾王,挡不住了!” 一员身着华丽衣甲的倭人,一脸惊恐的跪在高市面前,颤声道:“我们的船已经无法阻挡唐军的脚步,请求吾王,允许撤离。” 商市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站起来,一手扶住船舷。 船头猛地掀起一个巨浪,带着咸味的海水,飞溅到高市白皙如玉的脸上。 “王!” 大将大吃一惊,刚想上去搀扶,却被高市用力推开。 “中大兄在哪里?” “他去了唐军后面,但是现在,多半已经……” 高市的身体又晃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嗽得如此用力,几乎让人怀疑他会把肺给咳出来。 “王!” “我没事。” 高市的脸色阵青阵白。 倭国内情他最清楚。 倭王,只是贵族中拥有最大实力和声望的贵族。 如果此次征唐失败,只怕回九州后,自己…… “我的神啊,为何不庇佑你的孩子!” 高市仰天喃喃自语。 终于,他回身向身后一干将领道:“传令,令诸军撤退,我们……回九州。” “板载!” 船上的倭军将领,一齐欢呼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认为还可以战胜唐军了。 令旗招展。 刺耳的号角吹响。 整个战场中的倭船全都听到来自高市的命令。 有倭人震惊,有人捶胸顿足。 有喜出望外。 也有痛哭失声。 但是大部份的倭船,还是第一时间转舵,寻求脱离战场。 但是唐军水师大小战船紧紧咬在后面。 倭人就算要退,也会被撕咬掉一块肉来。 甚至损失会超出作战的时刻。 自古,追击战都是扩大战果最好的时刻。 做为失败一方,也不得不选择壁虎断尾,以部份损失,挽救核心军队。 天空中,雄鹰振翅,发出高亢的鹰鸣声。 大海中,无数雪白的白帆忙乱的掉头。 争先恐后的逃命。 无数战船因为操作不当,自己撞在一起,失去了动力,在大海中团团乱转。 而唐军根本没功夫理会这些小破船,不断的向前,盯着倭军中竖着最艳丽大旗的那艘战船。 那里,一定有倭人的大人物。 中大兄都做了刺客。 那艘旗舰,又会有什么样的大人物? 这个时刻,苏大为还不知道,新的倭王高市,就在倭人的船队里。 而倭人的船刚驶出十余里。 迎面,一片巨船乘风破浪而来。 天地为之失色。 当先的楼船,一面巨大的唐字牙旗,在海风中猎猎起舞。 那是刘伯英的船队。 苏大为在借刘仁轨攻周留城时,就预备了会与倭军海上遭遇。 与刘伯英早有约定。 若见烟火信号,便尽起战船,赶来支援。 如今,来的恰到好处。 刘伯英手里六千余水师,加上苏大为这边,合兵一万。 战船三百余艘。 楼船共二十余艘。 这是属于倭人的噩梦。 更可怕的是,在纠缠追逐中,从西边再次驶来第三支船队。 这是连苏大为都没预料到的。 来自李治派出的援军。 大唐右威卫大将军孙仁师所率领的水师万人。 海战到此时,已经是唐军一面倒的追杀。 倭人被吓得心胆俱裂,拚命逃蹿。 甚至有些船被烧着的,抱块木板就跳到海里,希望能飘回对马岛。 天色逐渐暗沉。 方圆数十里的大海,烈焰腾空,宛如白昼。 到处是飘浮的船板、战船残骸。 无数浮尸。 还有各种船上的辎重、骡马、粮草,兵器。 绝望的倭人在大海里扑腾着。 “胜了!” 刘仁轨登上楼船,向苏大为深深一礼:“幸有苏都督信任,此战我军大获全胜。” 苏大为以手扶额,颇有些感概:“这海上与陆上,果然不一样。 虽然敌人只有数万,但是杀起来比在陆上骑战还要疲惫。” “确是如此。”刘仁轨点点头。 “刘总管和孙将军他们?” “他们的船队还在追击,在尽力扩大战果。” 刘仁轨犹豫了一下道:“听说此次倭军里,有他们的倭王。” “哦?” 苏大为眼睛一亮:“要是把倭王也俘虏了,这次功劳就大了。” “这个就得看天意了,大海毕竟不比陆上。” “说的也是。” 苏大为摸着下巴,微微沉思。 抬起头来,目光在身边扫过,又落在刘仁轨身上。 “刘将军觉得此次倭人实力如何?” “不过是一帮夜郎自大的蛮人。” 第六十五章 高句丽的战事 刘仁轨自幼读经史,对倭人这种化外落后之民,颇有些不屑。 不过想了想又道“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我们最好一次将他们打痛,不然一有机会,只怕又会反复,给咱们增添麻烦。” “说得不错。” 苏大为眼睛一亮。 击掌道“我也是如此想,听说从新罗到对马岛,再到倭人的九州岛,不过数十里。” “都督,你是想……” “我欲征倭。” 苏大为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倭王与百济乃是血缘姻亲,本都督替陛下坐镇百济,就得防着这些倭人在背后添乱,刘将军以为如何?” …… 公元661年,大唐龙朔元年四月,皇帝李治集结了五路大军,水陆并进杀向高句丽。 一路由苏定方为平壤道大总管,宰相任雅相为浿江道大总管,率领水军自成山渡过黄海,由南向北进攻平壤。 浿江,便是后世的大同江。 一路由契苾何力为辽同道大总管,率领陆军从辽东出发,跨过鸭绿江自北向南进击平壤。 苏定方和任雅相这一路进展非常顺利。 七月,便在浿江大破高句丽军,随后又屡战屡胜,狂追高句丽军二百多里,顺势包围了平壤。 但是,契苾何力这一路则出了问题。 这一面,高句丽是由泉盖苏文的儿子泉男生率重兵阵列在鸭绿江边。 而契苾何力刚好又像是后世蒙古海军那种类型。 虽然骁勇善战,刖是这辈子在青藏高原打过吐谷浑,在西域沙漠里灭过高昌国,在蒙古草原上平定过薛延陀,就是没打过一次水仗。 一看鸭绿江,就是两眼一抹黑。 双方在鸭绿江边僵持了近两个月,契苾何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幸运的是,这一年的雪,比过去来得更早。 农历九月底,鸭绿江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雪。 契苾何力大喜过望,率领大军一边擂鼓,一边踏着冰面就向高句丽军杀了过去。 泉男生一点也不像是男人,见唐军杀来,丢下数万精锐,跑得比兔子还快。 契苾何力杀得高句丽人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一直撵在后面狂追数十里,斩杀了三万我人,俘虏了除泉男生以外所有的高句丽军,这才心满意足的回营休息。 第二天,契苾何力精神抖擞,准备接着大干一场。 但是意外发生了。 回纥的老大比粟毒,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 虽然大唐已经派出薛仁贵前去平叛,但是为了保证后方安全,防止回纥从背后,背刺契苾何力。 李治还是不得不给契苾何力,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因为从地图上看,回纥就在辽东的上面。 大唐两面夹击高句丽之策,一下子变成了单打独斗。 但是李治和苏定方依然不想放弃,在给契苾何力下达撤军命令的同时,李治又给新罗下令,命其援助苏定方军。 但这个时候,第二只黑天鹅又出现了。 新罗的老王金春秋,就是在这个时候死的。 九月契苾何力还在准备着撤军的事,金春秋的死讯就传来了。 至于新继位的王…… 按原本历史,应该是金法敏上位,成为新的新罗王。 但是历史在这里拐了个弯。 新罗这边,除了金春秋,突然又冒出一个金仁泰。 仗着在周留城及白江之城,协助唐军有功,得到大唐在百济的熊津都督府支持。 具体来说,就是苏大为在背后暗自表示,支持金仁泰做新罗王。 本来金春秋死后,新罗王之位是毫无悬念的落在金法敏的头上。 但现在,这个事悬了。 金法敏和金仁泰都是嫡子。 两人各不退让。 好好的新罗,隐隐分裂成两派。 除去新罗之事,苏定方这边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因为没有援军,苏定方也因兵力不足,只好困守在平壤城下。 而天气进入冬季后,西北风嗖嗖刮个不停。 黄海之上,风浪巨大。 大唐的运粮船,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围攻高句丽平壤城的唐军,陷入缺粮的巨大危机。 李治又忙命新罗和熊津都督府为苏定方军筹措粮草。 苏大为这边倒还及时征集粮草调拨,稍稍缓解唐军燃眉之急。 但是新罗这边,再一次掉链子。 一直拖到龙朔二年的二月,都没能把粮草运过去。 此事,令苏定方大为震怒。 漏屋偏逢连夜雨,就在唐军士气越来越低靡的时候,大唐宰相,浿江道大总管任雅相又病死在军中,令军心愈发不稳。 高句丽人很快探明了消息,抓住机会,对唐军发起反攻。 苏定方这边,高句丽人是不敢惹的。 已经被这位大唐军神打出了心理阴影。 柿子赶软的捏,高句丽的主攻方向,乃是任雅相部。 此战,泉盖苏文强撑病体,集中兵力,对驻扎在蛇水之上的沃沮道总管庞孝泰,发动猛烈冲锋。 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庞孝泰毫不畏惧,高呼杀贼,一番血战,终于挡住了高军的第一次进攻。 但天降大雪,气温陡降。 庞孝泰和手下五千多名唐军,全都来自岭南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广东和广西这两广。 面对缺衣少食,加上急冻,唐军的战力迅速下降。 高句丽人大喜过望,立刻发动第二次和第三次冲锋。 最终,唐军庞孝泰部寡不敌众,五千余人,全部战死。 在最后的时刻,庞孝泰手下亲兵劝他赶紧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庞孝泰却大喊道“我伏事国家两代,过蒙恩遇,高丽不灭,吾必不还,今五千乡里子弟一并战死,我岂能自求生还?” 说罢,他举起大刀,带着十三个儿子,勇猛冲向高军。 父子皆壮烈殉国。 死时,庞孝泰时年六十二岁。 当是时,天降暴雪。 血腥的战场,被白雪所覆盖,放眼望去,唐军战士的躯体被白雪覆上,犹如一座座雪白的丰碑。 它们永远矗立在遥远的异国它乡。 士兵疲惫,粮草不济,大将客死,天和大雪,各种不利因素全聚在一起。 大唐战神也为之扼腕。 终于,苏定方无奈的仰天长叹,解除了对平壤的包围,班师回国。 而此时的苏定方也没想到,这一别,他再也没机会再踏入辽东。 一年之后,大唐西北告急。 吐谷浑被吐蕃吞并,一系列恶果终于爆发。 吐蕃摩拳擦掌,对大唐亮出锋利獠牙。 李治命七十二岁的苏定方坐镇西北,节制诸军以备吐蕃。 四年后,这位灭突厥、平百济、征高句丽的老将,终于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梦想。 在苍凉的西北大地撒手离去。 享年七十六岁。 第六十六章 一年 “苏都督!苏都督何在?就说刘仁轨求见!” 二月二,龙抬头。 三月春风似剪刀。 大唐自从龙朔元年攻下百济,建立熊津都督府,转眼已过去一年的时间。 此时已经是大唐龙朔二年三月。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除了还有些倒春寒,比之前的寒冬,已经要好上不少。 驻守泗沘城的唐军,也总算能喘一口气。 这一年的时光里,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百济叛乱,叛军声势浩大,一度令唐军只能困守泗沘城。 后来幸得苏大为与刘仁愿、刘仁轨等将浴血奋战。 特别是苏大为指挥黑齿常之和金仁泰攻下周留城。 他与刘仁轨又于白江港击败倭国水师。 百济的局面才大体安定下来。 后来纵有骚乱,也只是局部零星叛乱,无伤大局。 百济这边是稳住了。 不过听说高句丽那边战事却颇不顺利。 集合大唐全部力量,以战神苏定方为首,五路大军,居然没能创造速胜的奇迹。 大唐在苏定方的指挥下,已经创造过太多的军事奇迹了。 几乎忘了,像现在这样鏖战,才是战争本有的模样。 要灭人国,绝人宗庙,哪有那么容易。 大家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了,真正弱的早就淘汰了,也撑不到现在。 怪只怪,泉盖苏文这老贼还有一口气撑着。 他在一天,大唐只怕都拿高句丽没什么好办法。 好在泉盖苏文也应该撑不久了。 高句丽的战事,还轮不到苏大为操心。 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镇抚百济,和搞事情上。 没错,就是在搞事情。 新罗双龙夺嫡的事,正是苏大为一手导演的好戏。 历史上,金法敏上位后,可没少给大唐上眼药。 甚至和金庾信两人合谋,暗中鼓动百济与高句丽复国叛军,暗中予以支持。 逼得大唐不得不放弃到手的百济土地。 最后新罗几乎是“躺赢”,吞并了大唐将士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打下的疆土。 无数唐军在这片土地洒下热血,甚至长眠于此。 最终,这片国土却被新罗人拿下。 这简直是不可接受的。 苏大为,自然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他虽然不是考据党,但也大体知道历史走向,算是开了点上帝视角。 清楚新罗人骨子里想的是什么。 做为大唐熊津都督,或明或暗表点态度,或阴或阳煽风点火,实在太容易了。 后世大波波国还能在推特上口头捐款,口头支持人建国。 何况此时苏大为乃是大唐在百济的实权都督。 论影响力,他就是直接架在新罗人头上的刀,威慑力比后世波波国可强大太多了。 百济的尸体还没凉透。 苏大为之前一系列操作,打了高句丽,平了扶余丰,收了沙吒相如。 又一战打垮了倭人的水师。 据说还掳了一个倭国的什么王。 这一切,新罗人都是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 连对大唐一向强势的金庾信,眼下见到苏大为,都不得不收起骄傲,低头叫一声苏都督。 实力,实力就是一切。 狗敢冲主人吠,那是觉得主人不会真的拿它怎么样。 在苏大为的手下,先后躺着百济复国军,还有倭人的“尸体”,也算是杀鸡骇猴了。 新罗人此时反倒是老实了。 至少在苏大为面前,不敢再有任何不敬。 甚至在苏定方征高句丽的途中,还出现一件奇事。 他这位大总管对新罗人下令,新罗人能找出各种理由推托。 什么大雪封了路,道阻不能行。 粮草被叛军给劫了。 哪里又生乱了。 总之援军和粮草,就是不能及时到位。 但是苏大为开口后,新罗人就是被抽了一鞭子,路也通了,盗匪和叛军也都平定了。 粮草援军,硬是在约定之期,乖乖交到了唐军前线。 这都哪去说理去。 苏定方得知这一切后,也是愣了半天,铁青着张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后来只在苏庆节面前,说新罗人是真小人,畏威而不怀德。 而苏大为,并没有因为新罗人对自己的敬重,而对新罗人有多好。 相反,他在后面扇风点火,做得更起劲了。 光是一个金仁泰和金法敏争王位,还嫌不够,甚至还考虑再物色一个王子,支持争夺新罗王位。 毕竟,玩三国这种战略,中国人才是祖宗嘛。 暗中支持归支持,但明面上,苏大为绝对是三缄其口,绝不会吐露任何倾向,也绝不会让新罗人抓到把柄。 反正就是一条,分化你,让你们不能形成合力。 绝不让一家独大。 这正是大唐以一贯之,后来到大明朝又发扬光大的,羁縻之策。 越是这样,新罗人越惧,越有求于苏大为。 这大半年的分化瓦解过程里,苏大为对百济和新罗之事,手腕越发娴熟。 …… 刘仁轨推开挡在面前的卫兵,怒道:“我有要事求见苏都督,这半个月苏都督一直深居简出,外面的事也不理,你们还敢拦我,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刘仁轨虽是文官出身,但后来弃笔从戎,一身武艺着实不差。 这一下含怒出手,挡在苏大为书房前的两名禁卫顿时站立不住,噔噔噔连退几步。 呯的一声,将身后的房门撞开。 刘仁轨冷哼一声,大步向前,正要跨过门槛,进书房去寻苏大为。 忽见眼见裙摆一闪。 愕然抬头,却见到一张俏面含冰的脸庞。 这是一位年方二八的少女。 身材窈窕,腰肢柔软,仿佛弱不禁风。 一双似嗔非嗔的含情双眸,波光流动,有一种能吸慑人灵魂的魔力。 刘仁轨已经六旬的老将,在这样一双含情双眸前,却不敢多看。 忙低头抱拳道:“见过聂小娘子。” 来者,正是苏大为的义妹,聂苏。 虽然她的身形好似弱不禁风,但刘仁轨却不敢有任何轻视。 他知道,当时在泗沘城的攻防战时,高句丽人曾动用一种非常厉害的车弩,对唐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后来还是这位弱不禁风的聂小娘子出手。 当着城内数千唐军和数万叛军的面,飞至高句丽人面前,用异人之术,压制住了对方的车弩。 才给泗沘城的唐军创造了关闭城门的时机。 事后刘仁轨听人说起,心里还不太敢信。 每次见到聂苏,都无法把这位柔弱如花,灵气逼人的少女,与在万军中,直入敌阵,压制高句丽人的那位联系到一起。 对了,苏大为自身,也是为极厉害的异人。 听说是师从丹阳郡公。 大概聂苏也是家学渊源。 刘仁轨没有在此事上多想。 在聂苏面前,他不敢如先前般放肆,只是抱拳诚恳道:“聂小娘子,麻烦通传一下苏都督,就说正则有要事求见。” 刘仁轨,字正则。 最近百济虽然没有大的动荡,但小道消息可是禁不住。 各种谣言满天飞。 一会说高句丽人要打过来了。 一会又说唐军败了。 还有说苏定方死于阵前的。 当真是各种话都敢说。 刘仁轨却不是为了那些谣言,他是听到一个确实的消息。 泗沘城内,刘仁愿部即将回转大唐。 从去岁至今,刘仁愿麾下在百济已经征战一年多近乎两年。 将士思归。 眼见百济局势稳定,下面将士请求回大唐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就没停过。 长此以往,兵无战心,强留在百济,也只会令下面的将士怨声载道。 战力会大辐衰减。 按府兵正常的做法,是轮值。 百济刘仁愿这批回大唐,稍后皇帝陛下会派其他的将领率府兵驻守百济。 又或者,全权交给熊津苏大为? 这个念头,当然只在刘仁轨心中一闪念。 虽然苏大为如今已经因功,被陛下下旨从代都督封为正式的熊津都督。 但以陛下的帝王之学,想必不会让百济这里,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只是一转,刘仁轨听到聂苏道:“你找苏都督?” 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刘仁轨却没有多想,点点头道:“如果不是要事,老将我也不会来打扰都督。” “那你进来吧。” 聂苏挥手,示意方才被刘仁轨推进房里的两名卫兵退出去。 等满面羞红的两兵卒出去,聂苏侧身示意刘仁轨进书房。 刘仁轨一心想见见消失大半个月的苏大为。 当下也不多想,忙一撩长袍,跨进书房。 目光穿过聂苏,一眼看到一个伟岸的身形,一身甲胄,一手负后,一手好似捧着一卷书,正背对着大门,面向着壁间,似在沉思。 刘仁轨一眼之下,顿时肃然起敬。 苏都督虽然年轻,但做事可真不含糊。 现在百济已经安定,他在自己府里书房内,居然还着全甲。 还在看书。 大概,是想着百济和新罗之事。 这样年轻有为的将领实在少有。 若自己年轻个十岁,只怕也愿意随此人一起,建功立业。 心里想着,刘仁轨走上去,向苏大为的背影叉手道:“刘仁轨见过苏都督。 我听说苏总管那边就快撤兵了,百济这边刘仁愿也要回大唐休整。 在新援军到来以前,我们的力量会十分虚弱,须得防着百济叛军死灰复燃,还有高句丽人,只怕也不会安份。” 第六十七章 平倭策 “哦,苏总管要回大唐了吗?此事我已知之。” 苏大为转过身。 刘仁轨的表情立时变得古怪。 那是一种难以置信,混着震惊,迷惑之色。 下一刻,他失声道“你……你不是!” “刘将军小声点,这是都督的安排。” “苏大为”向刘仁轨摆了摆手,食指又在唇边竖起,冲刘仁轨挤眉弄眼。 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苏大为,而是穿着和苏大为类似衣甲的阿史那道真。 “你……你怎么会穿着苏都督的衣甲!” 刘仁轨的脸都涨红了,怒道“军中岂可儿戏?苏都督人呢?” “咳咳,刘将军,我可没有儿戏,此事是阿弥的安排。” 阿史那道真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 经由他一番解说,刘仁轨才知道此事来龙去脉。 听完后他立时跳了起来“什么?你说苏都督他,他去九州了?” 这他娘的,跟谁说理去? 大唐熊津都督,没留在百济,却悄然去了倭国的九州。 而且还命阿史那道真假扮。 现在想来,这半个月都没看苏大为公开露面,原本就透着一些诡异。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苏大为会玩这么一出金蝉脱壳。 “不对,苏都督去九州做甚?” “你忘了,阿弥不是说过,倭国和百济王族有血缘姻亲,留着始终是个威胁,既然已经抓到了中大兄,阿弥说,羞刀难入鞘,索性连倭国一并推平了。” 咳咳! 刘仁轨剧烈咳嗽起来。 整张脸都涨成了紫色。 什么鬼?什么叫羞刀难入鞘,听着和他去倭国九州都不挨着。 对了,上次与倭国水师在白江口战后,苏都督的确提过一嘴,说要把倭国给收拾了。 不过那时刘仁轨只当他是玩笑。 这个时代的唐人,对倭国的认识,还只停留在纸面上。 除了偶尔有僧众渡海传法,大唐的官员,都没见过倭岛长什么样,对倭王的认知,还停留在史书的记录上魏帝封倭岛卑弥呼为亲魏倭王。 所以也无法理解苏大为为何对倭人如此忌惮,心心念念的要平掉倭岛。 “他上次是提过一句,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 “你不了解阿弥,他从不随便说说,一向是言出必行。” “苏都督走了有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一直是你假扮他?” “也不是,我和狮子轮流的,今天恰好是我当值,不然还可以休息一天。” 刘仁轨仰头无语。 还当值? 你们假扮苏大为还装出职业感来了。 等等,走了快半个月了,那么说,现在的苏都督,早已登陆倭岛九州了吧。 “苏都督带了多少人?可有说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阿史那道真摇摇头道“他只说会尽快的,这次阿弥带的人不多,只有三个折冲府两千四百人,另外……哎,刘将军,刘将军你怎么了?” 阿史那道真的话没说完,就见刘仁轨一脸震惊的瞪着自己。 那副表情,脸孔都涨成了猪肝色,好像随时会吐血死掉。 “刘将军,干嘛这样瞪着我,这可全是阿弥的意思,对了,阿弥还说了平倭之策,他说他有把握。” “平倭之策……倭岛再小,也不会比百济更小,凭两千余人,怎么平倭?” 刘仁轨眼睛都红了,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苏总管要回大唐,说明高句丽那边不乐观。 接下来在援兵到来前,我们都会很危险。 兵力不足以守住百济全境。 若是高句丽人侵入百济,我们怎么挡? 这种关键时刻,苏都督非但不在,还跑去九州。” 刘仁轨声音颤抖,几乎可以看到,在唐军刘仁愿和苏定方退兵后,如潮水般涌来的高句丽兵卒。 还有百济叛军再一次死灰复燃。 这种局面,是必然会出现的。 刘仁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恐惧。 “苏都督才带了两千多人,他……他如何能回得来?” “哦,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阿史那道真对苏大为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阿弥最擅于转化。” “转化?” “当年我跟他打西突厥,在翻跃金山后,阿弥一路攻略小部落,吸收那些胡兵进来,最后集了几万人,还和西突厥小王咄哔打了一仗。 还歼灭了木昆部。 所以他的本事,我是很清楚的。 只要站稳脚跟,他有本事可以越打越多。” 噗! 刘仁轨真的没忍住,身体一晃,一口血咳出来。 还越打越多? 你特么吹牛逼呢。 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就带两千多人,凭什么越打越多? 你拿头去顶吗? …… 九州,筑紫。 筑紫在倭国九州的北方,在唐初时,为倭国政治中心。 筑紫这个地方,大致在后世日本福冈县一块。 木制的皇宫禁苑。 数月前,随着出征的倭军败退回来,倭国上下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倭国列岛皆陷入极大的惶恐中。 集齐倭人水师精锐,一战尽没。 六万多近七万的大军,一千七百余艘战船,最后回来的只有两万余人,战船也只剩四百余艘。 这何止是伤筋动骨,简直就是挖断了倭国的根子。 没有休养生息二十年,倭国都难再组织起这样一批强大的水师。 至于海权什么的,全数沦丧。 最可怕的是,倭国此次参与作战的一百三十七位贵族大姓。 最后回来的,只剩五十余人。 几乎一半的人,没于战中,或者被唐军俘虏。 而一力主战的中大兄,也失陷入唐军之手。 这种政治大地震,比当年中大兄除去苏我氏,要更加严重十倍。 倭国朝堂上的权力格局,经过白江口一战,几乎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逃回一命的倭国大小贵族,现在面临的最大一件事是,接下来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幸之大幸是,高市倭王,幸运的逃出了唐军的追捕。 似乎是把几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 成功的抱着几片破木板,跟随大臣和武将们,从对马岛飘回到九州。 不幸的是,他刚回来,就要面临最残酷的政治斗争。 追责! 这么大的损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不然无法跟臣民交待。 最重要的是跟各家族大名交代。 事前承诺的好处一分没捞到,各家还损失惨重,过半的贵族因为失去家主和私兵,从而跌落尘埃。 从贵族中除名。 有的家族甚至彻底消失。 震动,丑闻,这是倭国列代倭王至此,从未有过的大辱。 数代之前,倭王犹自能骄傲的写信给隋炀帝,说是日出处天子,寄信给日落处天子。 嚣张到不一世。 而如今的倭王,他仅剩的用途,或许就是当替罪羊,替大家背锅了。 这件事失败了,会被记录入历史。 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六十八章 王玄策故智 时间倒半月前。 初春的海滩,带着春寒料峭的寒意。 碧蓝的浪花泛着泡沫,一下又一下舔舐着海岸。 一双牛皮战靴踏过海波,一直走上沙滩。 苏大为仰头看看头顶的太阳,略有些刺目,不由道:“据说倭岛又名扶桑,是天上太阳沐浴的地方。” 安文生从苏大为身后走上来,一面观察四面的环境一面道:“《梁书·诸夷传·扶桑国》: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山海经.海内十洲记.带洲》: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馀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我记得出处。” 黑齿常之在后面微微一笑:“《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这个黑齿,是指黑齿国,我这个黑齿,是姓氏。 我的祖先是扶余人,因功被封在叫黑齿的地方,后来子孙便以黑齿为姓。” “没准被封的黑齿这个地方,就是山海经里的黑齿国呢?”娄师德在一旁道。 这话说得黑齿常之一愣:“也不无可能。” 扶余丰在一旁一直畏畏缩缩的。 此时见众人谈兴正浓,好像兴致不错,主动上来凑趣道:“我是听说,在东海有一个归墟。” 《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 “跟归墟没关系。” 安文生摇头道:“倭岛原名扶桑,古书记载,太阳从东方的汤谷、扶桑升起,到西方禺谷、若木落下。 《山海经》的记载比较混乱,有方山,丰沮玉门,日月山,鏖鏊钜,常阳山,大荒山,嵎夷,旸谷,甘水,甘渊等等。” “停!” 苏大为举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再聊下去,怕不是要聊到后羿射日,什么蓬莱、方丈神仙山了。” “蓬莱、方丈我知道,那是昔年术士徐福骗始皇帝,说要替他到东海寻找蓬莱、方丈等五座仙山,求取不死药,所以始皇给徐福五百童男童女……” 安文生还想絮叨,被苏大为一手捂住嘴巴。 后续的海鹘船源源不断的登岸。 唐军士卒纷纷从上面下来。 登岸没那么简单,还要准备运送各种后勤辎重、骡马、武器等等,各种琐碎不一而足。 当然,先登岸的这一船人,三百唐军除了指点江山的苏大为和安文生等人,还得防备着倭人的抵抗。 不过出乎苏大为他们预料的是,大家都说了半天话了,这里别说是倭兵,连寻常的渔夫都不见一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是捕鱼季。 待两千多唐军全数登岸,苏大为又下令将海鹘船拖到隐蔽之处,做些必要的遮挡,又留下记号。 先派出斥候,四散打探地形和情报。 不管怎么说,平倭的第一步,一个立足点,算是立住了。 接下来,选择合适的地点,先安营扎寨。 然后根据情报,再做下一步决断。 天色渐渐暗沉。 海浪声越来越大。 气温渐渐寒冷。 好在这个时候,苏大为等两千余唐军,已经在岸口附近找了个背风处,安下营寨,并及巡守值夜,暗哨和箭楼。 一切都按正规行军之法布下。 在营中主帐内,苏大为、安文生等此次登陆倭岛的将领,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此次征倭,苏大为带的兵只有两千四百人。 但是能带的将领,几乎都带上了。 除了留下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和刘仁轨等一帮将领,和近万唐军守住百济泗沘。 安文生、崔器、王孝杰、娄师德、黑齿常之、沙吒相如,等全都带上了。 要知道,娄师德和黑齿常之等人,都是大将之才。 独领万人毫无压力。 但是现在,他们都在苏大为的麾下,并且毫无怨言。 谁都知道,跟着苏都督,是能捞足军功的。 这次若能顺利,便是开疆拓土之功,回去定能得到朝廷重赏。 “这是倭国列岛的地图。” 苏大为在行军地图上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有些粗陋,将就着看,再过一两月,一定会有更详尽的地图。” 安文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大为手里的地图,是从一个海商那里买来的。 说是买,其实也是人家主动奉上。 苏大为以熊津都督的身份,能送上礼物令他满意,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穿梭于附近的海商,只愁没有路子结识,又怎么会吝啬一张地图。 只不过,这地图对海商无比珍贵,对苏大为来说,却是太粗糙了,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倭国由几座岛组成,我们现在所在,是名九州,据说昔年徐福出海寻仙山,最后找不到仙山,就在倭国九州登陆,从此在倭国落地生根。” “那这么说,倭人岂非是秦人的后代?” “别打岔。”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王孝杰:“不管他们是谁的后代,与百济站在一起,不服天可汗号令,也必须付出代价。” 说着,又意味深长的道:“凡日月所至,凡天可汗目光所及,皆是大唐的土地。” 众将一凛,收起玩笑之心。 “谨受命。” “好了,说到哪了,继续说……” 苏大为在九州北方,一个重点标记的地方指了指:“这里是筑紫,目前是倭国的中心,我们的目标就是这里。 倭岛比百济还大不少,如果能直插敌人心脏,将倭王抓到手里,我们便占据了主动。 征倭之事,便成了大半。” “苏都督……” 黑齿常之犹豫一下道:“据我所知,倭人虽然水师在白江口大败,但是倭国内,还有可战之兵数万。 而且倭人尚武,性甚狡诈,只凭咱们这两千人,直插筑紫的话,恐怕会引来倭国倾国之力。” 后面的话没说,但在场的都是知兵之人。 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 中央偷家要不成,被敌人缠上,待敌人勤王大军四面合围。 就手上这两千余人,只怕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一时间,众人陷入沉思。 苏大为抬起头。 身边的鲸油灯微微一闪。 帐蓬内橘黄的光芒微微一暗,复又明亮。 苏大为笑道:“此事我早有定计,先定好行军路线,沿路不断吞并本地部落和大名的私兵,我算过,等到筑紫后,我们手里可用之兵,至少有数万,就算倭人倾国之力来,也不用怕。” 说着,又像是增强众人的信心,开口道:“此乃王玄策故智。” 第六十九章 第一战 昔年王玄策在中天竺被阿史那顺派人洗劫了使团,连王玄策和副使都被抓入大牢。 但王玄策与别人拿到的不是一个剧本。 趁着看守松懈,他居然逃了。 一般人能逃得一命,只会跑回大唐,寻求庇护。 但是王玄策不是普通人,他居然不回去,而向大唐的蕃属借兵。 借兵也极有眼光和谋略,先向吐蕃借了三千人。 再以吐蕃的事,去找泥婆罗。 以吐蕃的影响力,尼伯尔也早就仰其鼻息,一见吐蕃借兵了,泥婆罗也不敢不借。 于是又借了王玄策七千骑。 王玄策集齐了万余蕃军,居然一路平推到中天竺。 不但活捉了阿罗那顺,还令刚从戒日王手里夺得中天竺天下的阿罗那顺的国度,轰然崩塌。 当时天竺共分五部,其余几部天竺见中天竺居然被大唐一个使臣借蕃兵便灭了,一时大恐,争相向王玄策上表请降。 于是天竺五部,皆臣服于大唐。 苏大为说这番话,意思就是要用王玄策当年征服天竺的思路,来征服整个倭岛。 只不过,现场大唐诸将,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热烈响应。 相反,还有点冷场。 停了片刻,还是安文生开口道:“倭人和突厥人并非同种,习性也大不相同。 草原民族没有固定的城邦,他们逐水草而居,谁强大,就听谁的。但是倭人这边,听说也是耕田打鱼,颇类似百济和高句丽。 若是以百济来做考量,我只怕不会如你计划那般顺利。” 苏大为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懂倭人了,岛国习性,就是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强硬,他们就柔软。 一但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便会得寸进尺。 如果有机会,甚至会反客为主。” 苏大为的目光从安文生脸上扫过,落到黑齿常之身上,最后又落到一脸难看的中大兄身上。 做为唐军的战俘,中大兄这次当然也随军出征。 堪称大唐版的“倭奸”。 遇到苏大为的眼神时,中大兄低下头,目光微微闪烁,似乎不敢与苏大为的双眼对上。 苏大为自顾自的道:“据我了解,倭国内,现在也分地方派系,各地大名和贵族,地主,都有自己的封地。 战时听从倭王的调遣,平时都在自己的领地内。 有些类似中国西周的分封制。 我意先征服其中一些,再驱使他们为我所用,投靠我们的,可以许以好处,拉一派,打一派。” 听起来倒是很简单,但实妹执行,只怕会变得面目全非。 众人还是没吱声。 安文生他们之所以跟着苏大为来到倭岛,并非是觉得倭国很重要。 相反,他们对这个在东海上十分遥远的“邻居”,几乎没有任何记忆。 只能从古书古找到一丝痕迹。 他们并不看好,苏大为征倭的举动。 倭国对大唐并没有实质的影响。 如果冒然去动,只怕会适得其反。 但是当时苏大为提出征倭时,刚刚经历了泗沘城攻防战,周留城的战争。 还有与倭人在白江口的战事。 苏大为的个人声望达到极点,在那个时候提出要扫平倭人,在白江口的背景下,哪怕是安文生他们也无法劝阻。 不过那时心里还有一种绝对的自信。 纵然拿不下倭国,但以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德充沛,至少可保个全身而退。 阿弥带着大伙在百济那块破地厮杀了快一整年了,来倭岛,也就当放个假,见识一下当年秦始皇想寻不死药的仙山,究竟是何模样。 据说徐福当年就是逃到这岛上。 只是等到真的登陆后。 安文生和娄师德他们发现,眼前的大地,比想像中更大上十倍后,这心思又活动起来。 这么大的岛,人口只怕数十万总是有的。 就凭两千多唐军,想征服这么大片土地,恐怕不太现实。 见众将面色,苏大为心知众人已经不像刚出发时那样乐观。 他指了指地图道:“这里娄师德和王孝杰、崔器当年是跟我打过西突厥的,而安文生也跟着我多年,黑齿常之也见过我的用兵。 我想说,请给我多点信心,我既然带大家来,就是来立功的。 若不能踏平倭国,我誓不回长安。” 众人见到说得郑重,一时不由凛然。 “昔年太宗征高句丽时,曾写信给太子治,说一日不平高句丽,一日不解甲,结果快六十高龄,披着全套甲胄,千里奔袭,又和高句丽人砍杀了半个月。 结果因为穿甲时间太长,皮肤不得透气,在背后生了个大褥疮,这才不得不退下来。” 安文生在一旁郑重的道。 “文生,你少说两句不会死,快看看这条路通向哪里。” 苏大为白了他一眼,目光继续落在地图上。 “继续向前大约四十里,那里有倭人九州上第一个部落,名叫月弯部。 据说当直卑弥呼被曹歪封为亲魏倭王,这月弯部就是她的后人……” 突然,一支响亮的火箭直冲上天。 夜色里,火箭的模样十分清晰,在空中炸成无数碎片。。 没等守在外边的禁军通报,苏大为则脸耳朵微动,笑道:“看来老天爷都帮我。” …… 夜色下,草木摇动,微风徐来。 新右三郎伏在草丛中,警惕的看着前方的火光。 那是属于一个来自陌生国度的军队——大唐! 早在那些大人们出海失败,回来时,就提提到过,唐人狡猾,说不定会顺势抢占九州。 只不过一晃数月时间,唐人始终没出现,也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行动。 地方上,难免松懈下来。 而且听说上层那些贵族,还在争夺王位,至今没个章程。 上面不重视,下面人自然也没那么放在心上。 狼来多了,也就不信有狼了。 直到今天。 当听到手下武士说有陌生人登陆时,新右三郎做为这一片的领主,是不太相信的。 外人?是不是做生意的商人? 但是很快,他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唐人真的来了。 早前那些贵族老爷在白江大败,回来后可是把唐军形容得如妖魔一般。 心里大急,想要捍卫自己田地收成的新右三郎,不得不硬起头皮,点起手下私兵,聚了两百人,悄然接近。 “一会听我的命令,我让大家冲,就一起冲,听明白了吗?” 见身边众倭点头,新右三郎继续道:“唐人虽然狡猾,但咱们偷营,他们一定不会料到,一会进去后,尽量放火,制造混乱,若是能掀起营啸就最好了。” “嗨依!” “那么,冲吧,尽量多杀一些唐人,战后,我会为大家庆功。” 新右三郎缓缓拔出自己的佩刀。 那是请名匠人制作的。 足以传家的宝刀。 刀刃雪亮,在刀锋的位置,隐见雪花状的寒光。 “菊一,这次又要并肩作战了,依克索~” 暗夜中,一夜黑衣的倭人,如幽灵一般,悄然从藏身处钻出,举着倭刀,冲入唐军大营。 这是唐军登陆九州后的第一战。 也是唐军在倭国的立足之战。 第七十章 跪 新右三郎一马当先冲入唐军大营。 眼看着一个哨兵站在营门前,他一个箭步跳出去,挥刀下劈。 噗! 哨兵应声倒下。 但是新右三郎脸色却一变。 手感不对! 做为九州新月部的贵族,继承新右一家的遗产,手里的宝刀菊一,曾不止一次的试斩。 从胴切,到半夜伏于道旁,跳出来斩向那些野武士,新右三郎可谓经验丰富。 就像草席包住竹子,再像也不可能和切开人体的触感一样。 新右三郎刚才那一刀,感觉太顺了。 就像是切开草席,而不像是人体。 但是他身后的私兵和家臣,早已推动着他,一齐向唐军大营内涌去。 间或有一两人感觉不对,但在这种集体的狂热中,也随即被淹没。 “酷鲁西!” “也速给给!” 两百余名倭国的武士,剃着古怪的发型,手执大刀,身上穿着黑色的袍服,袒露着胸怀,冲入唐营见人就杀。 篝火被踢飞,火把和鹿角被推倒。 临行前,大家都是喝过壮行酒的,听说在中国这叫断头酒。 酒是从百济运来的,名叫烧刀子的烈酒。 喝下去肚子就像是燃烧起来一样,脸和胸膛立刻都涨红了。 血管里流淌的都不再是血液,而是灼热的烈酒。 在莫名高涨的情绪推动下,大家口里高喊着:“杀光唐人!” 挥刀乱砍乱突。 但,这种狂热终于还是过去了。 不到盏茶的功夫,在连踹了三个空营帐,连续砍了十几名稻草扎成的假人后。 新右三郎终于还是醒悟过来,大声疾呼着,将边的人管住。 但此时跟随他冲入唐营的两百多名武士早已分散开,毫无队型可言。 只有身边数十人还在他的喝斥下聚集着。 “不对,没人!这是一座空营!” 新右三郎额头上冷汗渗出来了,口里发出尖锐的,以前有无数人喊过,以后可能还会有人喊的三个字:“中计了!” 话音刚落,黑暗里的喊杀声突然停了下来。 只有一种诡异的噗噗声。 随即空气里弥漫出一种浓浓的血腥味。 新右三郎的脸色立刻变了。 “噗噗”声,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而这血腥味…… 咕碌碌~ 黑暗里,有西瓜大小的东西被扔出来。 好死不死的落在新右三郎的脚下,吓得他不顾形像的挥刀乱砍,差点把那件东西给砍成肉泥。 “主,主公,是人头!” 身后,一名武士拉了拉他的衣袖,吞了口唾沫道。 新右三郎低头,混乱的大脑总算有几分清明。 这才看清刚才被自己乱刀劈砍的,乃是一名倭人的头颅。 似乎是被黑暗里的敌人砍掉了头颅扔了出来。 面目狰狞,眼睛瞪大,参差不齐的黄牙从张开的大嘴里尖锐的外突着。 当然,现在这颗脑袋,已经被新右三郎砍得面目全非了。 一时也认不出到底是手下哪个倒霉蛋。 喊杀声,全部消失。 除了身边这几十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唐军诺大的营帐,居然听不到一个人的杂音。 有的只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没有声音,才是最大的反常。 新右三郎死死握着刀,额头上汗汗淋漓。 他忍不住朝脸上抹了一把。 那些汗水快要糊住他的眼睛了。 也不知脸上的是汗水还是血水,粘稠极了。 当他抹完脸放下手的一瞬,身体立刻绷紧了。 就像是遇到尾险的野兽。 黑暗里,响起一种古怪的,富含节律的声音。 那是一种金属的铿锵声。 数息之后,从幽暗里亮起光芒。 那是一种金属的光泽。 冷酷,强大。 宛如地狱里的魔神。 跟在新右三郎背后的那些武士,一齐发出惊叹声。 新月部乃是穷村,就连主公新右三郎都配不起衣甲。 最大的财富乃是一把宝刀。 而眼前的敌人…… 这是一支全身披铁甲,身材高大如天神般神秘的军队。 “不要胆怯!” “别忘了武士的荣光!诸君!随我杀!” 新右三郎厉喝着,替自己壮胆。 然后他挥刀冲向黑暗中隐约走来的铁甲武士,高高跃起。 双手握刀,一记势大力沉的劈斩,准确的斩向对方的头颅。 锵! 虎口一热,继尔手里一轻。 失去重心的新右三郎摔了一个踉跄,然后看到自己手里的宝刀菊一断为了两截。 抬头看去,眼前这具大唐的铁甲武士,正低头好奇的看向他。 那目光里,有几分迷惑,也有几分不屑。 仿佛在说:就这? 在他的头盔上,只有浅浅一道刀痕。 新右三郎大惊失色,还不等他反应,已经被眼前的唐军武士一脚踩住胸膛。 然后,这名唐军从腰畔缓缓拔出唐横刀。 月光下,刀如秋水。 寒芒刺骨。 刀抵在新右三郎的脖颈边,他听到一个略嫌生硬的倭语。 “投降,或死?” 新右三郎奋力挣扎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上岸搁浅的鱼。 额头青筋暴起,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声:“我是九月新月部的蕃主,我是贵族,我手下有两百武士,你们不可以侮辱我!” 愤怒的吼声中,从黑暗里走出更多的唐军。 许多冲得太快的倭人也被他们驱赶出来。 那些倭人是手足并用,如野狗般在地上乱爬。 而唐人身材之高大,简直令倭人不敢仰视。 在这个倭人身高平均一米四五的时代,倭人遇到平均身高一米七五,精锐甚至身高过一米八的唐军,就如孩童仰望巨人。 所有的倭人,除去被斩杀的,共计一百八十余人,此时都被唐军围成了一圈。 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唐军将士手按刀柄,森然阵列,透出来的气象,是纪律,是铁血与强大无匹。 那一百八十人,迅速跪下。 按唐军的喝叱,双手按地,以头触地。 乃是五体投地之礼。 见此情景,高声疾喝的新右三郎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生疼。 他赤红着双眼,发出愤怒的咆哮:“八嘎呀,你们,你们这些叛徒!逆贼!我不会饶过你们的!” 唰! 脖颈处的唐刀微微一划。 在新右三郎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火辣辣的痛感,立刻令新右三郎点穴一般僵住。 血水很快流下,染红了他半边脸。 躺在地上,看到那唐军双手执横刀,高举过头。 眼看就要砍下来。 新右三郎吓尿了。 是真的尿了。 一股骚腥的尿液,从他的裤裆里流淌出来。 他尖叫着,以一种近乎女人般的尖嗓子尖叫道:“别杀我,我愿降!原降!!求大唐老爷饶我一命!” 双手执刀的唐军差点一刀砍下,闻言,头盔和面罩下的眼睛,露出狐疑之光。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如死狗般一脸丧气的新右三郎,又扭头看向身旁不远的其余唐军,像是难以置信。 就这? 这特么就投降了? 老子大刀还没饱饮倭人的血,怎么就降了? 从新右三郎带人偷偷劫营,到全员投降,整个过程,不过两盏茶的时间。 也就是苏大为和手下将领吹个牛,喝杯酒的时间。 杯中酒尚温,帐外已经有人回报:“禀都督,倭人劫营共计两百,斩杀二十一人,其余皆降。” 呃? 苏大为手里握着酒杯,看看帐内其他人。 而帐中其他军将,则是大眼瞪小眼,一脸无语。 这降得会不会太快了? 感觉唐军还没热身,这他娘的倭人就跪了? 两百人啊,就算是两百头猪要一个个猪住,也得大半夜吧。 苏大为放下酒杯,向众人看了一眼:“倭人若都是这种水平,诸位以为,我们两千四百唐军,能否横扫倭岛?” “不可能!” 席间,有人大声驳斥,甚至做色站了起来。 苏大为和安文生等诸将转头看去。 只见是倭人降臣中大兄。 中大兄早在白江之战,已经主动向苏大为请降。 如今,算是苏大为手下的客卿和“倭奸”。 苏大为本着废物利用,以倭制倭的想法,把他也带上了。 除了中大兄,还有其余一些倭国重要的跪族,哦,贵族,组成此次平倭的观光团。 他们的作用,主要是给一些建言,给唐军讲解一下当地的风土和地理。 聊胜于无吧。 此时,听到唐军帐中这帮大唐将领,对倭人居然评价如此之低,甚至不屑一顾。 这真正让中大兄脸面挂不住了。 倭人若都是这般弱鸡,那倭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自己岂非一辈子不能自由了。 的确,此次苏大为要征倭,中大兄在背后是暗自窃喜,甚至偷偷点赞的。 他的想法,苏大为手里只有这么点人,必定会陷入倭国庞大的“武士海洋”里。 最后饮恨收场。 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有讨价还价的条件,甚至以得到自由,来和苏大为谈判。 唐军上下要想活着回大唐,可就得放人。 只是他的剧本里就没想过,若倭国输了会怎么办。 怎么办? 凉拌! 要是倭国上下都是今天这种表现,只怕用不了多久,整个九州都会匍匐在唐军的横刀下,摇尾乞怜。 而自己的命运…… 中大兄深吸了口气,他决定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让唐军收起这种轻蔑。 他觉得应该替倭国上下,争取应有的尊重。 第七十一章 蝼蚁 “倭国列岛,九州只是第一座,而且在所有倭国列岛里,九州只是第三大岛。 东北隔关门海峡与本州岛相对。 东隔丰予海峡和丰后水道与四国岛相望。 东南临归墟海。 西北隔朝鲜海峡与新罗为邻。 西隔东海与中国遥对。 九州岛共有筑前、筑后、丰前、丰后、肥前、肥后、日向、萨摩、大隅,共九国,遂称九州。” 中大兄两眼露出精光,越说越是自信。 “今天偷袭的新月部,不过是小小的村落。 就凭这么点人,苏都督就觉得倭国没有能战的勇士?岂非太过儿戏。” 苏大为看着他。 中大兄如斗鸡一样与苏大为对视着,寸步不让。 苏大为看着他,目光平静:“我刚才说要横扫倭国,你不高兴了?你有意见?” 看着中大兄涨得紫红的脸庞,还有不住喘息起伏的胸膛,苏大为淡淡的道:“你没搞清楚一点,你现在只是我手下的囚犯,带你来,只是看你懂倭语,并不代表什么。 你若不服,可以憋着。 倭国,我苏大为是征服定了。 你高兴或者不高兴,和我什么关系?” 正常人会在乎一群蚂蚁的感受吗? 并不会。 就像眼下,苏大为并不在乎倭人是何想法,哪怕是中大兄,也不过是这群蚂蚁里,比较漂亮的一只,仅此而已。 “扶余丰已经送回大唐,去向陛下表功了,如果不是念在你懂倭语,还算有点价值,想必现在,你也在献俘名单里。” 苏大为转动着酒杯,抬头一饮而尽。 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 “把劫营的俘虏带进来。” 卟嗵! 丧魂落魄的中大兄,一屁股跌回自己的位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其他人,都是白江之战被大唐俘虏的倭国贵族。 以前,这些人看中大兄,都是毕恭毕敬。 毕竟中大兄是极有希望做倭王的男人。 可随着白江之战倭国彻底战败,大家都沦为大唐熊津都督苏大为的阶下囚,众人对中大兄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 少了些恭敬。 有时候,眼里甚至会流露出痛恨和嘲弄。 都怪你,若不是你,我等在肥前好好的享受美酒美色,岂会成为囚犯。 身边同伴越来越冷漠和疏远,中大兄自然是感受到了。 他又急又怒,也越发急于向众人证明自己是不同的,在唐军那里有不同的价值,可以替大家争取应有的尊重。 但是刚才,他的努力失败了。 除了换来一盆冷水,和身边人越发的鄙夷,没有收获任何他想要的。 …… 新右三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唐军营帐的。 很多年后,他回忆起来,依旧很坚定的跟身边人说,那一晚上,唐军出动至少上千人。 自己率领的两百人奋力冲杀,最后力竭才被俘虏。 是的,他坚信自己遇到的唐军,至少是倭人的五倍,否则不可能是这个战绩。 他对自己,以及自己手下的勇武精神,有着极高的评价。 走进帐内,新右三郎还没恢复冷静。 眼神茫然没有焦点。 被帐内的鲸油灯晃得有些眩晕。 这灯,可真明亮啊。 比家里的油灯可亮多了。 奇怪,唐人这般富庶吗? 连油灯都比我们好。 再放眼一看帐内的情况。 新右三郎又惊到了。 当中一员大将,年轻得有点过份了吧。 看上去不过二十许。 自己这个年纪时,在做什么? 恐怕不是在田间与农民一起劳作,就是躺在家里的宅子,饮着美酒,听着歌姬调琴。 这唐军将领怎么如此年轻? 难以置信。 而且他身上穿的唐军衣甲,明光闪闪,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倒映着万物,璀璨不可逼视。 这甲,只怕不便宜啊! 不知把家里的田产卖了,能不能换这么一件宝甲。 新右三郎贪婪的舔了舔唇,随即想起自己家传的宝刀,砍在唐军铁甲上折断的事。 这让他脸上又闪过一丝肉痛。 帐内无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新右三郎的身上。 这其实透出的,是唐军高度的纪律性。 做为主将的苏大为没开口,整个帐内其他人便摒息静气等待。 等待中,空气透出的威压有如山岳。 新右三郎吸了吸鼻子,目光飞快从众人脸上扫过,不待人开口,自己“卟嗵”一声跪下了。 这个举动,令苏大为有些意外。 而站在苏大为一侧准备做同声翻译的中大兄,脸都绿了。 刚才是被打脸,现在就是赤.裸裸的没有脸。591网 你好歹也是个贵族,手下有田地有私兵,我说你就不能有节操一点? 进来就跪,你膝盖呢? 缺钙吗? 双手按地,新右三郎以额头触在自己的掌背上,屁股高高撅起,以一种标准的倭人礼仪,仿佛见自己头上大名,或者将军的姿势,颤声谦卑的道:“罪臣新右卫门,见过大唐将军。” “咦?” 新右卫门低着头,看不见座上那位穿明光甲大唐将军的表情。 但是他听到上面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 “你说你叫什么?” 苏大为转头看了一旁的中大兄。 中大兄黑着一张脸,也不知是刚才的事让他不高兴,还是新右三郎奴颜卑膝的模样,令他感到愤怒。 但在苏大为的目光逼视下,还是乖乖的低头,以唐语道:“他说他叫新右卫门。” 苏大为不由笑了,拍了拍膝盖:“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倭语里,也有不少是吸收了百济和新罗的发音。 有些甚至是大唐沿海一些地方的发音。 所以苏大为觉得有些耳熟倒不奇怪。 只是谁也不知道,苏大为笑的点在哪里。 “新右卫门,你说你叫新右卫门,那你认识一个叫一休的法师吗?” 苏大为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一旁的中大兄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将这句话以倭语问出去。 新右三郎双手撑地,一脸茫然的抬头:“将军,我不认识什么一休法师。” 苏大为点点头,也不以为意。 一休的故事,那要到足利幕府,日本的南北朝时代。 那得到七百多年后了,现在还差得远呢。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个“新右卫门”。 收起心思,苏大为俯视跪伏在地上的新右三郎,沉声道:“居然敢劫我军大营,你可知道犯下杀头的大罪?” “我……我知罪!” 不等中大兄翻译,新右三郎已经以结结巴巴的唐语说出来。 然后一个劲的磕头口称有罪。 “咦,你会唐语?” “将……将军,我们新月部……靠近大海,时,时常有商人经过,在下,在下学,学过一段时间,只是不甚,不甚流,流利。” “原来如此。”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认罪,那便领罚吧。” 说完这句,下面的新右三郎低下头,屁股撅得更高了。 只听座上大唐战军扬声道:“拖出去砍了,首级悬于大旗上。” “诺!” 帐外早走进两员虎背雄腰的大唐卫兵。 一身鱼鳞铁甲,向座上将军抱拳领命,然后一手一边,挟着身材矮小的新右三郎,向帐外拖行。 “等……等等!呀买罗!” 新右三郎整个头要炸了,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怎么跟自己想得不一样啊? 不是自己表示顺服,口称主公,帐内大将便欣赏人才,喊了声收你做家臣,这事不就结了吗。 怎么要拖出去砍头? 这位大唐将军也太不讲究了! 新右三郎差点要吓尿了。 眼看着要被拖出帐外,他吓得声音都变形了,尖着嗓子大喊:“我有用!我有用!请留下臣的人头,愿为将军效力!” 坐在苏大为右手的安文生,此时扬声道:“等等!” 两名拖行新右三郎的唐军停下动作,抬头看向苏大为。 安文生转头向苏大为道:“都督,我见此人略通唐语,倒还有些用,我们现在正缺向导,若是此人诚心效命,可以暂且寄下人头。” 见苏大为沉思不语,安文生转头又向下面的新右三郎喝道:“你是真心投靠吗?” “真心!下臣绝对的真心!” 一吓之后,新右三郎连嘴巴都利索了许多。 从两名唐军卫士手里挣扎出来,卟嗵一声跪下,向着苏大为连连叩头:“从天草到熊本的路径,下臣都十分熟悉,只要留我一命,下臣一定带领大唐天兵,征伐九州。” 苏大为与安文生看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笑意。 安文生点点头,向着新右三郎喝道:“既然决定归附,那你手下那些人,也由你说降,若是有一人不愿降……” “愿降,愿降!” 新右三郎喉结蠕动一下,抬头咬牙切齿的道:“他们家小都在我的土地上,若敢不降,下臣会教他们规矩。” 说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抹狰狞。 “很好,那你下去吧,好好管教你的人,明日我军进兵,你部为前趋。” 苏大为缓缓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做得好,会有赏赐,可若是做得差了,命只有一条。” “是是是,多谢将军,谢将军!!” 新右三郎满脸潮红,劫后余生的感觉,令他处在一种亢奋中。 向着苏大为连连磕头。 “多谢将军!” “叫都督。” 苏大为道:“我乃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 新右三郎闻言一愣。 熊津这个地方他听说过,不是在百济吗? 怎么熊津的都督还能管到倭国九州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 他自然不会不识趣在这个时候提出疑问,和自己脑袋过不去。 第七十二章 方略 眼见到新右三郎的表现,苏大为和安文生等一众唐将倒是甚为满意。 倭奸? 倭奸就对了嘛。 倭人里多一些这样的软骨头,对唐将征服倭岛大大有利。 可以说,虽然此次倭人劫营只是一个小的动作,对苏大为等人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在苏大为身边另一侧的中大兄,脸皮抽了抽,嘴唇蠕动了一下,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骂道:“逆贼!” 他却不曾想,自己现在做的,与新右三郎并无分别。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色微明。 唐军大营便已苏醒,整齐的喊操训练,埋锅造饭。 这次出来,能带的粮食并不多。 苏大为还是按着苏定方等大唐名将的思路,就食于敌。 本来还在犹豫不知从哪里先下手,不过有了新右三郎这个倭奸和带路党,剩下的便好办多了。 首先将新右三郎手下一百多人打散成三个队,每队五十倭人,又掺了五十多唐军兵卒。 队正由唐军担任,队副由倭人担任。 这一下,就有了三个混成队。 保证既熟悉地形,又能有绝对的控制力。 以这三队为先锋,苏大为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现在说一下平倭的具体方略。” 他们是从九州一处名为天草地地方登陆的。 这个天草,后世会建机场,也算是倭岛对外的一处重要窗口。 之所以选这里,一是离九州倭国的中心筑紫比较近。 二是这里的大城不算太多,一路上不会受到太多的阻挠。 从战略上来说,唐军推进可以更加迅速。 说不定能造成四方倭兵还没反应,便一举突破,直接灭了倭国的筑紫,从而达到一战灭倭的效果。 当然,计划很好,还需要后续的执行情况。 唐军毕竟人少,只有两千四百余人,三个中等折冲府的兵力。 能否达成这一目标,现在除了苏大为,其他人还是什么把握。 天草从地图上看,是九州突出的一小块地方,犹如一颗鸽子蛋。 唐军若能将这里占据,就能获得充足的补给,以及一个前进基地。 若能在天草站稳脚跟,接着可以向北,便是后世的熊本县,也即现在的肥后国。 攻略完肥后果再向西,便是肥前国,也即后世的长崎和佐贺县。 千百年后,长崎县为后世中国所熟知,是因为一颗“小男孩”。 不过现在,除了倭国九州自己,唐人对此地并不熟悉。 如果突破了在肥前的倭国阻拦,接下来唐军要面对的就是筑前和筑后。 也即倭国的王都中心,筑紫。 这里大概是后世福冈县。 在筑紫中心处,后世有一个名为太宰府天满宫的地标建筑,倒是旅游胜景。 关于唐军进军的路线,苏大为与娄师德和黑齿常之等人,有着不同的看法。 娄师德建议走海路,直接从后世福冈登陆,也即是直插倭国筑紫,将敌人来个中心开花,一战歼灭倭人的王室。 令其灭国。 而黑齿常之却赞同从天草登陆,然后走直线,不顾肥后国,直插肥前,然后直插筑紫。 而苏大为的战略,是攻略肥后,再肥前,再筑紫。 这三者是三种不同的作战思路。 娄师德的战略最简洁,但也最冒进。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筑紫是现在倭国皇室的中心,据情报显示,倭国自白江口一战失败后,大部兵力便收缩于筑紫,所以这里兵力雄厚。 以我军两千多人的兵力,一旦不能第一时间突破,被迟滞在这里,便会有极大的麻烦。 所以这一路看似最简单,但危险也最大,我所不取。” 娄师德脸色羞红,抱了抱拳。 苏大为却安民慰他道:“这是掌握情报信息的不同,并非是你的战略有什么问题。 若是平时,我也会选择直接挥师攻打筑紫。” 说完娄师德的,他再向黑齿常之道:“常之赞同从天草登陆,也即是认为我军需要补给和一个前进基地,万一战事不顺,还可以退守天草?” “正是如此。”黑齿常之点点头。 “从天草经肥前直插筑紫,中间不会有太大的阻挠,推进速度会很快。” 苏大为沿着天草,到肥前,然后在筑紫点了点。 这是一条直线。 “但也是同样的问题,这一路我们不会有太大的阻挠,也即不会有太大的补充。 只有我军两千四百人,去攻略筑紫,会冒极大的风险。” 说完黑齿常之的方略,苏大为再解释自己的想法。 “我的战略,从天草站稳脚跟,然后占下肥后。肥后这里靠近海港,亦为倭国重兵把守的之处,是他们的重镇。 我们从后方扑出,他们必定措不及防,我军应该能取得首胜。 拿下这里,我们便能得到充足的补充,武器、粮草、兵源。” 苏大为环视了一下左右:“我们身在敌国,必须越战越强,等到筑紫的时候,我希望有足够的兵力和实力,对其碾压。 我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胜利,是占领,而不是一次军事冒险。 既要打下来,还要站得住。” “末将明白!” 黑齿常之一凛,抱拳应道。 “那对此次方略还有疑问吗?” 苏大为看了看众人:“没有就照此行事吧。” “诺!” 计议已定,唐军大军结阵,拆去营垒,以倭唐的混成队为前锋,先向最近的天草新月县进发。 …… 新月县前,有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传说当年是从天外飞来,直坠入天草。 最终落在新月这个地方。 据村里的老人传闻,当年整块地都像是被翻过一遍。 树木倾倒,房屋损毁。 人和牲口大量的死亡。 但是在毁灭之后,这块地方的土地却出奇的肥沃,很快在原来的废墟上,又建立起了新的村落。 就是现在的新月县。 村里的贵族,就是新右三郎,大名新右卫门。 据说是被肥前的贵族老爷封在这里的,是过去贵族老爷的家臣。 具体如何,村民也不甚了解。 大家每天关心的,也只是如何在土地里刨食,每天食不裹腹,哪有力气去管别的。 至于天外飞来的巨石,据说有种种神异,早前还会有异象。 时间久远后,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第七十三章 神宫 晨时的阳光,和过去无数个年头一样,准确的照在新月县前的巨石上。 石头黑黝黝的并不起眼。 透过石头,隐隐可以看到村里的田垄。 时不时有背着农具的倭人,从田间走过。 中国是自秦时便对耕作十分重视,不但规定了耕种的历法,对农具和牛,什么时候播种,乃至土挖多深,肥用多少,都有详尽的要求,并以之形成律法条文。 此后历朝一直延袭这一点。 所谓百代皆行秦法。 而在倭国这里,却缺乏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田间劳作,大多是根据老一辈的经验。 完全是靠天吃饭。 所以生产力十分低下,下层百姓有时候交了租,自己一年也吃不上一顿大米饭。 在倭国里,只有武士和贵族老爷,传说才能顿顿吃香喷喷的白米饭。 倭国下层农人的日子,比之中国那是差得远了。 就算上层的武士和贵族,生活水平也比较低下。 所谓倭王的待遇,大概还不如唐朝一个五品官员的生活丰富。 生产力决定一切。 村边巨石旁,不知何时聚了三个人。 两个年纪大的长者,一身黑衣,面貌肃穆。 如果仔细看他们的打扮,能认出来,他们是从鹈户神宫里来的神官。 鹈户神宫在九州南面海岸,一处海崖边的崖洞内。 依山而建,有几进门楼,它供奉着倭国的祖神。 传说第一代倭王的父亲诞生于此,靠岩石上滴下的泉水养活。 神社里有母玉石,上有两块凸起之处,恰似女性.双.乳.据称女子摸过后会生产顺利、奶水充足。 神宫下的海边,有一龟状石头,龟背上有一圆形凹处,传说男子用左手,女子用右手,将神宫特产的一种素烧粘土块投入小洞的话,就能梦想成真。 倭国上下,对于鹈户神宫极为信赖,而神宫属于神道的一部份,又与倭国王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此时,鹈户神宫的神官跨越半个九州,来到天草的新月县,透着一丝反常的味道。 在两名神官面前的另一老人,身材瘦小,看着面容愁苦,脸上皱皱巴巴的都是岁月风霜留下的皱纹,看上去像是个干瘪的橘皮。 “苏我弥鹿,如果不是念着你还有些忠心和价值,当年之事,你也早就身殒,回到天照大神身边了。” “如今神宫给你的命令,就是对你的考验,如果完成这件事,今后,我们会给你自由之身。” “多谢,谢神官。” 名为苏我弥鹿的老者,眼神微动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一丝激动。 他低下头,向着两名神官鞠躬。 “去准备吧,你麾下苏我族残余的五百死士,神宫还会派出三百夜叉鬼助你,好自为之。” “嗨依!” 苏我弥鹿再次深深鞠躬,强忍住心情的激动,擦拭了一下眼角,转身匆匆离去。 这么多年了,苏我一族,能否翻身,全靠这次任务。 这是唯一的机会。 也是苏我族的救命稻草,一定要好好抓住。 看着苏我弥鹿远去背影,两名神官轻声细语道:“苏我族可靠吗?”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应该会好好珍惜吧。” “如果他们有不臣之心,三百夜叉鬼足以将苏我氏残族夷灭,不用担心。” “说来,昨晚的新右三郎那边……” “没有回讯,多半是出事了,证明唐人不可小视。” “好了,我们也准备一下,回报神官,还有筑紫那边……” 余音袅袅。 一微春风拂过,大石阴影下微微一花。 早已不见了两名神官。 日影渐移。 新月县的平静,突然被隆隆的马蹄声给打破。 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惊讶的抬头,一眼看到往日里在新月县横行的大老爷,那位新右三郎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闯进了村子。 这些人里,有一些是大家平时眼熟的,是新右三郎手下的武士老爷。 但更多的人,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穿着一种精美衣甲的武士。 这些人手执的大刀,寒光闪闪,口里喝着一种新月县村民比较陌生的语言。 田间里,一位年纪在五旬的老人颤巍巍的站出来,拄着拐仗向新右三郎鞠躬道:“武士老爷,不知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田下啊。” 新右三郎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老农,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你是村头,给你个任务,告诉其他人,现在新月县,已经属于大唐的管辖了。 我现在是大唐都督的家臣。” 新右三郎用力拍了拍胸膛,让自己显得更加神气一些。 他是有理由骄傲的。 都是做武士,但是做这破落小村的武士,怎么也比不上做大唐熊津都督的武士,听起来威风。 他已经打听过了。 在大唐都督手下,那个黑齿常之,还有沙吒相如,都是百济的将军,现在都投靠了大唐的都督。 而且提起那位苏都督,这两人都是一脸佩服。 显然跟着这位大唐苏都督才有更光明的未来。 他新右三郎脑子一直很聪明,不然也不会被人称之为聪明的新右卫门了。 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好好的抓住。 没准将来,自己也能混个大唐将军当当呢。 至于苏都督是多大的官职,新右三郎也不清楚,但是他心里估算,应该是很大很大。 百济王扶余丰,据黑齿常之说,就是被苏都督给抓到的,在苏都督面前,还要跪下说话。 百济王,和我们倭王,差不多平级吧? 那这么说来,这苏都督,岂不比我们倭王还要大得多! 想到这里,新右三郎真是喜得抓耳挠腮,只求有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让苏都督看到自己的忠心。 他是武士,一向是效忠主公的。 对,主公是可以换的,只有忠心永不变。 就在新右三郎与村老田下谈话的时候,远处隆隆的蹄声更近了。 大片的烟尘扬起,吓得田间的农夫扛起农具掉头就跑。 但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 没跑出多久,这些灰头土脸的农夫又被大唐的铁骑,如同赶鸭子般赶了回来。 “三郎,新月县的青壮都在这里了吗?有多少人口。” 唐军战马上,一位年轻的队正以唐音发问。 新右三郎记得这位队长是唐军中某个将领的亲卫,好像叫赵黑子。 不知为何,他总喜欢把自己的姓氏省掉,直接呼自己为三郎。 愣了一下,新右三郎才理解赵黑子话里的意思。 忙点头哈腰道:“小将军,这个村只是新月县的一部份,还有两个村落,这里大概也就两三百人。” 田间劳作的青壮两三百人。 加上村里的老幼妇孺,也不过千人左右的人口。 可以说是非常弱小的一个自然村。 还比不上大唐的下等村落。 “既然如此,我留五十人给你看管这些青壮,务必让他们乖乖听话。 你再派几个人带路,申时前,整个新月县都要在大唐的控制下。” “嗨依!” 新右三郎忙并起双足,卖足力气向马上的赵黑子,鞠躬到地。 “请交给我吧,保证会办得漂漂亮亮。” 回答他的,是赵黑子马尾后扬起的烟尘。 滚滚的烟尘在倭国带路党的领路下,向下个村落赶去。 …… 唐军的人数不多,真正参与攻占倭人村落的人就更少了。 除去那两三百带路党,剩下的只配了一百五十余名唐兵随行,算是监军。 而剩下两千余唐军,并没有投入到这样低级别的行动里。 以苏大为首的唐军,沿着地图上标注的一条线,绕着路向前行进。 安文生看看左右陌生的地貌,向苏大为有些担忧道:“这边的地形多山,颇有些类似百济。” “倭国多山。” 苏大为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笑道:“据说倭岛上的山多金银,若是尽夺其地,想必此次出征的将士都能收获颇丰。” 安文生还没怎么反应,跟在后面的王孝杰倒是眼前一亮。 他自幼家贫,参军也是为了混碗饭吃。 做战勇猛,也是盼着多得赏赐。 近年来,跟着苏大为倒是立了好些军功,可惜朝廷的赏赐却是越来越薄。 田产就不指望了,不过如果能多得金银,在长安能置处宅子,娶房媳妇,再添几个美婢下人,那日子倒也极安乐。 想到这里,王孝杰连腰杆都挺直了些。 眼里流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和之前的精气神完全不同。 娄师德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王孝杰。 他敢断定。 以王孝杰这个大嘴巴,用不了多久,全军上下,应该都会知道倭国的山多金银这个劲爆的消息。 到那时,此次东征的两千余将士,必定会鼓舞起更大的斗志。 娄师德,倒是不甚贪钱财。 他的家境不错,又早早考得科举,得举荐入官。 他虽是将领,但也有读书人的理想。 想着有朝一日,入朝为官,能治理一方,教化牧民。 此次跟着苏大为出征倭岛。 说实话,娄师德心里并不情愿。 但碍于之前的情面,还是答应下来。 他其实更希望驻守在百济,等待朝廷召他们回长安。 在百济出征也快两年了,这军功也攒得够了。 何况现在征倭国,并非是朝廷的调令。 而是苏大为以熊津都督的身份,借着陛下许以便宜行事的权力,自行决定出击倭国。 第七十四章 布局 当时在苏大为提出征倭想法时,熊津都督府众将是有过一番争执的。 最终是苏大为强行拍板,显示出对倭国异乎寻常的执念。 至于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他们乃是百济降将。 在大唐军中毫无根脚,自然是苏大为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 现在还不到他们说出自己主张的时候。 多配合苏大为的行动,展示自己的能力与忠心,才是正途。 对他们来说,苏大为便是他们晋升之阶,也是恩主。 定然是要好好追随。 娄师德低头细思着。 他怀疑方才苏大为提起倭国的山多金银,是故魏曹操“望梅止渴”之计。 不过他虽然不太想在倭国久驻,但大的方向上,还是与苏大为利益一致。 自然也不会将此事去跟旁人说。 不提娄师德等众将的想法。 安文生眉头微皱,看看远处崎岖的山道,颇有些心绪不宁的道:“阿弥,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坚持对倭国用兵。 为了稳住百济的局面,咱们只能抽调两千余人,就靠这点人手想平倭国,这太冒险了。 只怕苏定方都没这么做过。” “也不是啊,苏总管当年击东突厥时,带着几百人趁着风雪直扑王帐。” “贼你妈,那时是卫国公李靖在指挥战役,苏定方只是前锋,背后是大唐倾国之力,能一样吗?” 安文生跟苏大为在军在呆久了,说话都变得火爆许多。 不像以前说话还拿捏着身份,端着架子。 看一眼苏大为那副笑嘻嘻,油盐不进的样子,安文生吸了口气,让自己心情稍微平复点,他颇有些语重心长的道:“阿弥,你决定的事,我一向不甚提意见,哪怕是当年你在苏定方军中征西突厥,突然决定要去吐蕃寻聂苏,我都不曾说过你半分。” 看了看苏大为的表情,没有显出不高兴。 他接着道:“但是此次以两千人来攻打倭国,并且定的目标还是扫平倭国,这目标是否有些太不切实际? 倭国据我了解,比百济还要大上许多,而且是由许多岛组成。 我们远道而来,客军作战,人源不足,战马也少,后续的补充也很成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做此不智的决定。” “但是当日我提出来时,你并没有反对。”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目光锐利。 “你在众将前的决定,我总不能不给面子吧?”安文生摇头道:“况且当时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借着白江之战,略为出手惩戒一下倭国,亦无不可。 谁知你居然动真格的。” 苏大为笑起来:“你说,高句丽偏安于辽东,为何从前隋至太宗,至当今陛下,都一再发兵征高句丽,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问题,令安文生微微一怔,想了想道:“中国之地,西北高,而中央低。 无论从西边还是北边来的铁骑,都有从高向低俯冲之势。 棋弈之道中,有金角银边之说。 这两边,都属于金角,要保证国家安稳,两地皆为必征之地。 绝不能容许有强敌在此积蓄力量。 否则早晚必有一战。 所以趁本国有余力时,务必要提前布子,解除隐患。” 苏大为倒是没想到安文生会有这么一番见解,点点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安文生眼睛一亮,颇有些意外的向他道:“阿弥你还真是,屡有出人意表之语,细思却又大有道理。 卧榻之侧,却是高度精炼之语。” “你既然明白卧榻之侧的道理,也就不难明白,我为何要征倭国。” 苏大为微微一笑道:“东边的威胁首先是辽东的高句丽,其次是百济和新罗。 最后是倭国,也是必征之地。” 这话说得,安文生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高句丽、百济、新罗这三国都属半岛,与中国相连,自然是必取之地。 但倭国隔着大海,我们有必要吗? 对我中国又有何威胁。” “文生,你错了。” 苏大为收起笑容,向安文生认真的道:“再过几年,你就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畏威而不怀德,又极其善于学习。 在我们强大时,他们会是最恭顺的奴才,一旦中国衰落,这倭国,又会化身为强盗,不断骚扰和劫掠我们。 甚至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说这番话时,苏大为是想起后世。 想起千百年来,倭国与中国的种种恩怨纠缠。 在中国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做为学生,与中国文化相连这么深。 并且也没有一个学生,最后噬主,将中国伤害那样深。 而在后世,当中国想要复兴时,那个大海里小虫一般的岛国,又像是一道锁链一样,禁锢着中国向外的脚步。 安文生有些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刚才一瞬间,他感觉苏大为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样严肃,甚至是冷酷,就像是面对敌人一样。 安文生皱了下眉,白白胖胖的脸上,噗嗤一笑,摇头道:“是我多事了,你有你的想法,我却是关心则乱。” 看向苏大为时,他轻呼了口气:“阿弥,你要记住,自己现在并非是一个人,你之一身,已经系了许多人的荣辱,千万不要冒险。 若事有不谐,大可东山再起,不必过份执着。”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 苏大为从马背上,伸手过去拍了拍安文生的肩膀,诧异道:“咦,这手感又厚了些,文生,你不简单啊,军中伙食这么难吃,都挡不住你变胖。” “你滚!少说恶心人的话!” 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拍开他的手:“我在长安,这身量可是标准的美男子。” “是是,怕了你了。” 安文生说得没错,大唐富庶,随着饮食条件的改善。 上层贵族已经越来越多小胖子。 白皙丰腴。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审美是一个自上而下,悄然改变的东西。 “对了,阿弥,我还想起一事,想要问你。” 安文生左右看了一眼,向苏大为收起声音,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微声,神神秘秘的道。 “什么事?”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安文生。 龙子性烈,寻常的马也难已与它并肩。 会被它踢咬致残。 安文生也不敢太近,只能落后半个身位,从马蹬上探起身子,聚起声音道:“就是……你这几次,都是把聂苏小娘子留在后方吧?” “嗯,怎么了?”苏大为有些迷惑,不知安文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是觉得,你是不是有意在避着小苏?” “咳,什么话,她是我妹子,我用得着避吗?” “之前在泗沘城,还有这次,你可都把她留在后面,就算她求你,你都没带上。 你敢说,没有别的想法?” “呀啊呸!” 苏大为脸上勃然变色。 先前安文生质疑他要攻打倭国,他都没生气。 但现在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不似做假。 好像真被安文生戳到了痛处。 “熟归熟,要是乱议我跟小聂的感情,当心我发火。” “恶贼,我是看着你俩这样着急,休要不识好人心。”安文生此时反倒是一副优刃有余,悠哉悠哉的模样。 只是压住音量,继续向苏大为传音道:“从突厥大草原,吐火罗,到吐蕃大雪山,到长安,到百济,这一路,我可是看着你们兄妹俩过来的。” “你此话何意?” “呸,你瞒得过别人,你瞒得过自己吗?聂苏分明对你有意,你不知如何应对,所以才故意躲着她是不是?” “神经病!”苏大为脸色倏然大变,一提缰绳,想要加快速度离开。 不料却被安文生从侧后面过来,一长手臂,一把攥住龙子的缰绳,在苏大为耳旁压低声道:“你要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小苏的感情,你终要面对的。 不要因为你喊她一声妹子,就真是妹子了。 当今武皇后,以前陛下还得叫她一声……” 话音未落,龙子愤怒的一声咆哮,后蹄一甩。 正正踢中安文生胯下战马。 这匹黄膘马跟随安文生也有数年时间,此时被龙子一脚踢得整个飞了起来。 战马少说有七八百斤的份量,但在龙子一蹄之下,就犹如破布娃娃一般甩飞,这份力量,恐怖异常。 安文生在空中一个腾转,胖大的身形却灵活似狸。 虽然安稳落地,却弄得灰头土脸。 而伴他数年的黄膘马,在空中就传来骨骼折断的爆鸣。 落地后,胸膛塌陷,从口鼻中鲜血狂喷,眼看是不活了。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 苏大为脸色微变,一拍龙子,翻身下马向安文生内疚道:“文生,对不住,龙子性烈,不慎杀了你的马,回头我赔你一头。” “不必了。” 安文生脸色有些苍白。 他站起身喘了口气,接过亲卫送上来的备用马,翻身骑上去。 “从接近龙子,我就知道会有这个风险,路是我自己选的,只希望,没有看错。” 安文生一语双关的道。 “你说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 苏大为略一犹豫,突然耳根微动。 抬头望天时,隐隐看到天空有一个小黑点,在视线中不断放大。 第七十五章 八百万众神 苏大为身后不远,王孝杰眼神锐利,一眼看到那个迅速扩大的黑点,乃是一只敛翅急坠下来的鹰。 “好畜牲!” 王孝杰手臂一挥,肩膀上的弓早已落入手中。 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刚要射出,却被一旁的娄师德喝止:“住手,这是都督的鹰。” 都督的鹰? 王孝杰心里一突,差点失手把箭射出去。 还好他反应快,及时松弦。 他的心思不如娄师德细腻,却不知苏大为什么时候驯了只鹰。 正在迷糊间,只见苏大为抬起手臂。 他身上穿戴全套甲胄,手臂上还套以皮护手,不惧神鹰利爪。 胳膊刚抬起来,附近众人只觉得头上一股恶风。 挟杂着鹰鸣一声,那只鹰双翅一张,已经灵巧的变向,双爪稳稳抓住苏大为的护臂。 落稳以后,鹰首左右摇摆,以鹰瞳观察着四周的人。 安文生面上闪过一抹讶色:“阿弥,这是你……你驯的鹰?” 其实上次在白江口时,安文生就怀疑,在倭船上方不停盘旋的鹰不像是野生的,倒像是有人驯出来的。 可惜事后完全没看到苏大为身边出现有鹰,所以把这个念头打消。 可是此时再见到鹰,那个想法,再次跳出来。 只是有些奇怪。 上次见到的鹰,虽然飞得甚高,但明显体型雄壮,羽毛茂盛,乃是一只成年鹰。 苏大为手里这只,则体型要小上一圈,羽毛和神态也显得有些稚嫩。 和上次白江口战倭船时,明显不是同一只。 苏大为伸手抚摸了一下鹰首,见鹰儿驯服,心里甚是欢喜。 伸手从腰上布袋里,取出一块肉条,抛给手上的鹰。 那鹰脖颈一伸一缩,一口叼住,狼吞虎咽的几口下肚。 苏大为再次取肉条抛给它。 这肉是早上新鲜准备的,乃是手中鹰儿的美食。 一边给鹰投食,一边不紧不慢的道:“上次的鹰是赵胡儿的,这次这鹰,是我让薛仁贵帮我弄到的雏鹰,一路被驯鹰人精心伺弄,养了快半年,才到我手上。” “呃,你弄这鹰做什么?难不成为了打猎?” 安文生一问出来,就在心里暗骂一声自己蠢了。 这鹰驯出来,用途极多,除了打猎,还可传递消息。 甚至驯好的鹰,还可以飞在猎物上方,用以侦察。 不同的飞行姿态,代表不同的鹰语。 上次那只鹰在倭船上方不停的盘旋,想必也是给苏大为传递敌情。 苏大为手里有这样的“空中侦察”,难怪能对倭人的动向如掌上观纹,并且对歼灭倭船,信心十足。 苏大为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了它,我比别人就多了双眼睛,何乐而不为。 不过还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最想驯的鹰,却是辽东的海东青,可惜到现在也没有抓到海东青的雏鸟。” “海东青?” 安文生有些纳闷。 他虽然见多识广,但对于辽东的海东青,却没怎么听过。 “只有长年在辽东的猎人才知道这种神鸟,将来如果有机会,你会亲眼看到。” 苏大为说着,轻轻点了点手中鹰儿的脑袋。 看得它点了点头,右臂一振,那鹰立刻扑扇着翅膀,箭一般射向天空。 苏大为的手里,多了一张细小的纸卷。 乃是方才喂鹰时,顺势从它脚环上取下的。 “这上面……”安文生只说了三个字,便知趣的闭上嘴了。 这定然是传递的某种消息。 至于是谁传递的消息,其实也不难猜。 苏大为到百济时,随身是带了一支幽灵般的影子部队。 安文生隐隐知道那是属于情报机构的一部份,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组织,苏大为在其中又是何等样的身份,苏大为没说,他也不会追问。 至少在辽东和百济这边,苏大为似乎是整个情报网的首脑,暗中掌握着一切。 随苏大为入百济的,有周良、南九郎。 这两人,一个前不良人,一个现任不良人,似乎在帮苏大为管着这张情报网。 另外还有苏庆节。 做为前万年县的不良帅,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 另外就是赵胡儿。 赵胡儿在此前多次行动里,都像是苏大为的影子一样,为他提供消息。 上次白江口之战,也是赵胡儿率一支人,通过苏大为仿制的飞行翼,飞入周留城。 后又用鹰,替苏大为侦察倭军的虚实。 苏大为此次征倭,唐军人数虽少,但这支暗地里的力量,则一定是带上了。 知己知彼。 好个知己知彼。 安文生暗在心中感概。 古往今来的将军,哪怕是庸材,谁不知道情报的重要,谁不知道斥候先行。 可光收集信息是没用的。 敌方也不傻,反馈回来的消息里一定是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故意布下的圈套。 而真正能从纷乱的消息里,提炼出事物的真相,做到知己知彼,料事如神,那便是本事。 唐军里,李靖、苏定方,以及李勣都能做到这一点。 显得游刃有余。 而其他的将领在这方面就略逊一筹。 苏大为的用兵,开始,安文生倒也觉得平常。 他最经典的翻跃金山去偷袭西突厥的木昆部那一仗,总觉得有运气的成份在。 再来一次,未必还可以达成那样的战果。 “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这句苏大为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人话,岂非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先捏软柿子,等自己变硬了,再去打更软的柿子。 这种用兵风格极为贼猾,颇有种贱贱的感觉。 但是后来到了百济,苏大为布局同时算计了金庾信和黑齿常之。 还在战场中,阵斩了百济国师道慈,则越见手腕灵活。 再到上次奇袭买召忽。 回来势解了泗沘之围,同时反手取了周留城。 又在白江口大败倭军。 不同的战场,同样的大胜。 这一切谋略,在苏大为手里,如羚羊挂角般,几乎无迹可寻。 在战时,也没觉得苏大为有什么出奇的智计,好像就是挥军一推,敌人就倒下了。 这个过程和苏定方用兵极为神似。 这是只有名将才能做到的举重若轻。 换任何一个人,到他们的位置,只怕都无法复制出来。 安文生凝视着苏大为,心中难掩讶叹。 那年在长安,自己做不良帅时,见到这位青涩的不良副帅。 当时真的没想过,有朝一日,此人会成为大唐熊津都督。 更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长为苏定方那样的名将。 不错,苏大为在安文生眼里,已然是名将。 虽然他现在不如苏定方那样名头响亮,也不如苏定方般能拿出许多灭国级的战绩。 但以安文生看来,这也只是迟早之事。 说不定,倭国真的会被阿弥给拿下! 这个念头升起,令安文生心脏颇有些不安份的多跳了几下。 若阿弥真能平定倭国,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等等,难道说阿弥他想…… 就在安文生心中念头纷乱时,忽听前方苏大为喝道:“整队,随我急行军。” 身旁的亲卫打出令旗。 后方的唐军各级将领依次整训队伍。 两千多人不比数万人的大军,转眼队列已经齐整。 各军都收起精神,随着苏大为的令旗所指,向着前方催动战马,加快速度。 安文生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那只苏大为驯的鹰,停留在前方某处,不断盘旋。 安文生心里顿时明悟: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唐军跨海而来,战马状态极难保证。 眼下这两千余匹战马,经过海路颠簸,还未及休整,也不知之后会有多少病死。 倭岛的马又矮小,不敷使用。 也不知苏大为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战马折损过巨,唐军的战力,将会受到极大的影响,甚至迅速下滑。 而倭国又多山,许多地势并不适合大规模的马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先跟随苏大为的令旗所向,看看前方究竟有何敌情。 这两千唐军,可是苏大为的压箱宝贝。 连之前派人去收服新月县,都只出动了一百余人。 此时两千兵马,居然按着老鹰所指,奔向前方目标。 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能令苏大为如此紧张? 骑兵速度渐渐提升。 很快,奔马群冲过前方的山凹,眼前的地势陡然开阔。 一片切割齐整,如方型棋盘般的农田阡陌,出现在苏大为的面前。 疾风吹面。 苏大为的眼睛,好似被风所刺痛,微微一眯。 心中则是一震。 前方,有一队唐军被倭人包围在田陇间,正在苦苦支撑。 娄师道忍不住叫了一声:“赵黑子,我手下队正!” 他是之前苏大为派出混成先锋的一位唐军队正,但是为何会在这里被倭人拦住,而且倭人居然还占据了主动。 按苏大为和大唐诸将的预估。 唐军虽少,但无不一以当十。 甚至当百都有可能。 像赵黑子率领的这一队唐军,不提那些投靠倭人,光是靠纯粹的唐军,哪怕是五十人,也至少能敌上千倭人。 但是眼下,显然不是这样。 那些倭住赵黑子麾下唐军的倭人,看人数也就几百。 但是这些人委实厉害,围成一圈,隐隐成一个阵势。 在阵上黑云滚滚,阴风阵阵了。 隐隐有诡异的厉啸声,从黑云中发出。 声如霹雳。 被包围的唐军的战马,有不少受惊失蹄,折断了马腿倒地。 坠马的唐军,只能背靠着背,挥舞着横刀,苦苦支撑。 他们的敌人,既有那些倭人,也有从头顶黑云中,不时钻出的诡异。 有鸟首人身的黑天狗。 有留着锅盖头的河童。 有长脖女。 有飞头蛮。 还有蛊雕等种种异物。 第七十六章 神器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就算在大唐,曾经有过百诡夜行,长安大乱的时刻。 但自从李淳风与诡异之首的荧惑星君订下盟约后,诡异已经隐入黑暗中很久了。 哪怕是半妖,也逐渐融入寻常百姓的生活,不复再见形迹。 乱世诡异横行。 若是太平盛世,哪怕荧惑星君也要为族群考虑,不敢太过挑衅人王的威严。 再强大的诡异,在盛世大唐的铁蹄下,在天可汗的目光下,也会如阳光下的泡沫般消融。 此乃天道和大势。 正因为大唐的子民,被开国的强者保护得极好。 普通人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见到诡异出行的景象了。 此时,时间才刚到傍晚。 黑夜尚未降临。 在这倭国,居然就出现这么多诡异妖物。 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象? 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崔器、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等将,众人心中都升起极荒谬的感觉。 以他们的身份,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关于诡异的事。 但是盛世之下,国家机器极其强大。 这些诡异也都隐世。 极少出现。 一但出现,也面会被剿灭。 人类中的异人,其能力并不输给诡异。 从百济到新罗、高句丽,乃至突厥和大唐,每一个强大的集权王朝,背后都藏有一批异人,做为镇压国运的存在。 对外,他们号称钦天监。 号称俯仰天地,观察气运消长,节气更迭,星相变化。 对内,则是严密着监视着暗处的诡异,和一切魑魅魍魉。 “都督,那些是诡异吗?” 王孝杰取下大弓,有些紧张的问。 崔器也提起唐刀,紧张的回头看了看。 这次随行来倭国的人数不多,他手下也没有满员的重甲骑或者是陌刀军。 对付这种不似人的怪物,心里还真有些忐忑。 此时天近黄昏。 傍晚的夕阳斜照。 田陇间阴风惨惨,苏大为轻夹马腹,安抚略有些不安的龙子,向前方妖魔横行的乱象多看了几眼,忽然冷笑起来。 “文生,你看出来没有?” “这些人,应该不是诡异,没有诡异那种妖氛,另外,诡异一般是入夜后才会出来,光天化日之下,极少看到诡异的踪影。” “是啊,诡异都是夜行生物,白天里出来的,那便不是诡异了。” 不是诡异,那会是什么? 身边诸将没问,但都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不是诡异,那只能是人假扮的。 管他们是用的什么障眼法,只要是在理解范畴以内的,便没什么可怕的。 苏大为向身边的娄师德道:“娄师德,你和王孝杰各率六百骑,将那伙装神弄鬼的家伙给围住。 崔器,你率四百骑为预备队。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你二人各率三百骑守住辎重,若战事需要,可相机而动。” 做出兵力安排,苏大为向身边的安文生道:“文生,随我去会会这些家伙。” 安文生白胖的脸上,两眼一眯,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点头道:“甚好。” 苏大为麾下虽只有两千余人。 但俱是唐军精锐。 各层级的将领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宿将。 瞬间,分成数支队伍,分头行动。 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共六百骑守住随军的骡马,并及运粮车载具、兵器与粮草、备用战马。 娄师德与王孝杰各率六百骑,瞬间左右冲出。 犹如张开的两只大手,将前方围困唐军的数百人给围上。 崔器则带着四百人为预备队,占据场中一个稍高的土丘,以为犄角之势。 也做了警戒和随时支援的准备。 守在后方的黑齿常之,浓黑的眉头略微扬起,黝黑的面上,露出一抹惊叹。 虽然已经加入唐军许久了,但看着这些唐军在苏大为的分配下,如臂使指般,精准的完成指令,仍令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唐军果然精锐,远超过我在百济时训练的兵卒。” 沙吒相如的面貌比黑齿常之粗犷许多。 他的嘴唇略厚,面色略带愁苦。 听了黑齿常之的话,他微微点头,用沙哑的嗓子道:“不光令行禁止,而且单兵的战力也超出新罗和百济一大截,恐怕连高句丽也远不及唐军骁勇。” “所以百济绝不可能复国,你我既然已经投靠苏都督,便要用心做事,以后前途自然远大。” 黑齿常之在他耳边轻声道:“百济虽不在,但我们的宗族和亲人都还在,百姓也都在。” “我知道。” 沙吒相如的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扶余氏已经不存在了,既投靠大唐,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明白便好。” 黑齿常之微微颔首。 他知道沙吒相如的想法。 他何曾没有那样想过。 扶持扶余氏王族,复兴百济。 但是越接近唐军,越能明白彼此的差距所在。 当最后的伪王扶余丰毫无节操的投靠大唐,向苏大为跪下时。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心里都明白,百济完了。 虽然还有扶余氏王族在,但是真的一点王气都没了。 传承数百年的百济,至此断绝。 过去的念想没了,但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 虽然之前苏定方在时,对百济地方破坏甚巨,放纵唐军劫掠。 但现在的熊津总督苏大为,对百济人当真算是不错的了。 甚至比过去的扶余氏都要好许多。 百姓的生活,竟然没有受到太大的袭扰,很快恢复了秩序。 另外苏大为还派吸收到的百济人,组建了宣传队,去百济各地去做“文艺宣传”,将唐和百济一家亲,还有百济源自中原的种种传说,编成歌舞故事,在民间倒是大受欢迎。 种种手段,令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心里那一丝担忧也大为消减。 当然,苏大为绝不是善男信女。 老实归附大唐的,他会善待。 可一旦发现有不轨之心,他的手段也是极其酷烈。 并且大量任用百济降人,去对付那些叛逆。 种种手段,令人看到归附的好处,和谋逆的坏处。 大局尽在掌握。 所有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轰然巨响。 沙吒相如和黑齿常之大惊失色。 坐下战马受惊,大声嘶鸣。 身后唐骑一阵骚乱,好不容易才安抚好战马,整好队型。 抬头看去,前方数里,苏大为与安文生一头撞进那黑雾中。 围住唐军的倭人阵型大乱。 只见一道雷霆光芒,如怒龙般冲天而起。 同一时间,龙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苏我弥鹿眼角迸裂,大叫着向后踉跄退去。 眼前烟尘漫起,雾气中,隐隐有巨兽的咆哮音。 这声音,令苏我弥鹿不由为之颤抖。 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神官派来的夜叉鬼。 夜叉必须天黑后才出现。 这次是自己办得差了,见到那些入侵的唐人,便想表现一番,迫不及待的出手。 该不会是神官震怒了吧? 那种吼声,像是纯正血统的鬼神。 对,就是鬼神。 倭人称之为鬼神,而据说在百济和大唐,被称之为诡异。 半妖。 对了,苏我氏也被他们称之为半妖。 因为苏我一族,从远古,便和鬼神谛结了盟约。 血脉里,有着鬼神之血。 所以隔代,都会出异能,能使用种种不可思议的“鬼神之力”。 比如方才困住这伙唐人的黑雾,便是苏我氏一族家族流传的下来的雾法。 用唐人的话来说,是一种幻术。 但是这种幻术,最怕打雷。 雷霆能破一切术法,春雷一响,一切幻像便如泡沫般幻灭。 方才就是听到一声炸雷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异兽大吼。 震得苏我弥鹿两耳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蹿。 好不容易,他才恢复了一点神智,放眼看向四周,心里顿时往下一沉。 苏我氏经过昔年中大兄的大清洗,十不存一。 此次苏我弥鹿聚集起来的三百余人,就是苏我一族最后的精锐。 但是此刻,这些最后的种子,全都摔倒在地上。 一个个眼耳口鼻淌血,像是被莫名的力量给震伤了一样。 满地皆是抽搐的族人。 痛苦的呻.吟声不断传出。 苏我弥鹿感觉心在颤抖。 这伙唐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为何会如此! 神官说过,如果可以顺利消灭这伙唐人,有机会令苏我一族重获自由。 但是现在,只怕苏我一族,要全折在这里! 这是苏我弥鹿万万无法接受的。 他充血的浑浊双眼,努力瞪大着,瞪着烟雾中,缓缓走出的身影。 究竟是什么样的魔物。 他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剧烈咳嗽声中,眼前的雾气,犹如巨大的帏幔,仿佛被无形的双手,猛地拉开。 映入视线的,是一匹黑色的巨兽。 看起来,像是是马。 但又不是马。 寻常的马绝不会有如此高大,那是倭国,是苏我氏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巨马。 寻常的马,肩高一米二左右。 若是上好的阿拉伯马,肩膀可以达到一米四到一米五。 但是眼前战马,光是肩,就比苏我弥鹿站起来,伸出手臂还高。 这种恐怖的威压感,令苏我弥鹿从身体到灵魂都在颤抖。 更可怕的是,这巨兽的两腮边,生着细密的鳞甲,看上去犹如传说中的龙鳞。 而在这巨兽的背上,赫然骑乘着一位身材高大健硕,如同远古神祇的青年。 一身耀目的银甲,在傍晚的霞光下,散发出血色红芒。 在苏我弥鹿的目光,呆滞的从这位年轻将军的头面,胸甲,移到他腰畔的武器时,一个尖锐的,仿佛被捏紧喉咙的尖叫,从他咽喉里冲出。 “神器!失踪的神器!” “天丛云剑!” 第七十七章 阴阳 天丛云剣(あまのむらくものつるぎ)又名草薙剑、都牟刈大刀。 在日本的王室之中,自神话时代以来就流传着“三神器”——天照大神在天孙降临之际赠与琼琼杵尊的八咫镜、琼勾玉以及天丛云剑。 这些神器象征着国家的王权,也就是说若是没有这些神器,倭王的即位将不会得到许可。 其中的镜与勾玉是在神界“高天原”所制造的名正言顺的宝物,可说是相当符合其为神奇的称号。 特别是八咫镜,是也可视为天照大神分身的尊贵宝物。 但是“天从云剑”的来历,却十分奇特,与其余两件神器不同。 在《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记载: 远古时候,有一只名为八歧大蛇的怪物。 就如同其名字一样,头与尾分裂为八个,双眼就像闪耀着鲜血的红光,背上生长着松树与桧树,他的身躯横跨了八座山谷以及山峰,是只难以想象的巨大怪物。 据记载,须佐之男听到了八岐大蛇每年都要吃生人祭品的消息,决心启程去消灭八岐大蛇。 而此时的须佐之男正因为过度凶猛而被神界“高天原”流放。 只是个在苇原中原上流浪的人。 须佐之男让人准备了八桶美酒,用来对付八岐大蛇,然后等待大蛇前来吞吃祭品女孩。 等到八岐大蛇到来时,看到美酒后,就毫不怀疑的将八个头分别伸进酒桶内痛饮,不久就醉倒睡着了。 眼看时机成熟,须佐之男现身,拔出腰际上的十拳剑,将大蛇砍杀成碎片。 从庞大身躯中流出来的血液,仿佛就像是一条激荡的河川。 此时,当须佐之男打算斩下大蛇的尾巴时,却发现被奉为诸神之剑的十拳剑碰到了某样硬物而稍微缺陷了一个角。 他大吃一惊的将蛇尾切开一看,发现一把非常锐利的太刀。 由于八歧大蛇的头上通常被云所覆盖,所以将这把太刀就藉此名为天丛云剑。 由于这是极为珍贵的宝物,须佐之男便将其献给了天照大神。 后来天照大神将天丛云剑赐给了要出发前往苇原中原的琼琼杵尊,而再度回到地面上。 这些关于天丛云剑的传说,可以说每个倭人都是耳熟能详的。 但是苏我弥鹿之所以震惊,并不仅是因为天丛云剑的传说。 而是他知道一个秘密。 昔年苏我氏一族被中大兄设计诛杀。 最后苏我虾夷诈死逃脱,逃往大唐。 在临行前,苏我虾夷做了一件大事,将供奉在筑紫神宫中的三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盗出。 从此,随着苏我虾夷在倭岛消失,天丛云剑也失去了踪迹。 这件事,引发倭国王室和神道巨大的动荡。 因为每代倭王的传承,都需要集齐三神器。 但是自上代倭王之后,神器已经失去了天丛云剑,不再完整。 此事在王室中秘而不宣。 神道教这十几年来,都在疯狂的寻找天丛云剑。 就连神道圣女雪子,都曾数次潜入大唐。 为的就是寻回这件神器。 但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苏我弥鹿目瞪口呆。 当年之事,知道的人,绝不超过三个,而他,恰好是唯一知道全貌的人。 苏我虾夷在离开倭岛前,做为同族最后的血脉,曾秘密的见了一次苏我弥鹿,并对他做出瞩托。 也是在那个时候,苏我弥鹿亲眼见到苏我虾夷手里的天之丛云剑。 也是亲眼看到苏我虾夷用不可思议的手段,将天丛云剑改变了形态。 变做了一把密宗的降魔杵。 而现在,这柄降魔杵,就在眼前黑色巨马上的骑士腰上。 绝不会错。 这天底下,绝不会再有第二把这样的降魔杵。 天丛云剑,它又回来了。 又回到了九州。 要回到高天原! 这是天照大神的召唤吗? 一时间,苏我弥鹿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一样,身体不住的颤抖。 苏大为俯视着眼前的倭人。 这个倭人年纪看着很老了,脸上的皮肤层叠,就像是干瘪的橘皮。 但是从他那老迈腐朽的身体里,却隐隐有一种令苏大为感到熟悉的力量透出来。 苏大为向跟着他的安文生道:“半妖?” “应该不会错,是这个气味。” 安文生摸了摸鼻子。 做为异人,五感太强也不是好事。 有时候,某些味道就这么莽撞的直冲入鼻子,想不闻到都不行。 那是一种源自血液里的味道。 和诡异一般,无比的阴暗粘稠,充满阴森的腐臭。 当然,半妖也是分等级的。 眼前这个老倭人,血脉纯度不弱。 比在长安的那位贺兰敏之还要强一些。 苏大为听不懂苏我弥鹿在喊些什么,也不知眼前的倭人是发什么疯。 站在那里全身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战场上,不允许有任何软弱。 否则就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 苏大为拔出唐刀。 却见那年老的倭人,突然仰起脸,一脸泪流满面,老泪纵横的样子,冲着自己喊了些什么。 听不懂,究竟喊的是什么。 但是他听不懂,身边却有人能翻译。 被苏大为解了围的赵黑子队里,有一名以前参与过新右三郎的生意,跟着学过几句唐语的倭人,结结巴巴的道:“他喊神器。” “什么神器?” “下……下臣不,不知。” “会不会是翻译错了。” 苏大为说的话,令倭人抓耳挠腮了半天,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说得正确。 正在着急,只见苏我弥鹿大叫着,突然从地上跃起,人在空中化作一股妖风,向着龙子上的苏大为扑去。 嘴里疯狂的喊着:“死在天丛云下,是我的命,是天照大神在召唤我!让我回归宿命!” 在苏大为的耳朵里,只知道这老头用倭国土语喊了一串,也不知是什么。 但是对于他施展的妖术,苏大为可是清清楚楚。 嘴里勾起一抹不屑的冷意,手中横刀一横一竖,天策八刀。 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十字。 苏我弥鹿躲闪不及,身体从眉心,到小腹,瞬间多出一道血线。 另一道血线,是自左肩到右肋。 他定在半空中,妖雾散去,缓缓露出真身。 他的脸上露出遗憾和忿怒之色,用倭语骂道:“为什么不用天丛云,为什么不用……” 话音未落,身体在半空中崩碎,迸开一团血雾。 苏大为眉头一皱,有些嫌恶。 一手以臂挡住口鼻,右手横刀一卷。 半空中的血雾被吸纳成小小的血丸,随着横刀一引,向前疾射而出。 前方,正是新月村口的天外陨石。 黑色的巨石被血丸击中。 奇怪的是,巨石上不见血渍。 那滴血,像是射入虚空里消失了。 苏大为的眼睛微眯。 隐隐感觉,巨石前的空气,像是扭曲了一下。 从方才接近时,他就觉得这石怪有些古怪。 现在,空气里像是掀起阵阵波纹,显出毛玻璃的色彩。 下一刻,两个黑衣的年老倭人,从巨石前显现出来。 一个胸口血污,捂着胸正在咳着血。 正是鹈户神宫里的神官。 他们一直没走,隐遁在巨石后,等着看结果。 谁知苏大为的直接如此敏锐,借着杀死苏我弥鹿的机会,用血珠破了他们的遁法。 两人一现身,便陷入绝境。 附近是千余大唐铁骑包围着。 后面还有预备队,还有黑齿常之他们的辎重部队。 插翅难逃。 苏大为好奇的上下打量这两个装扮古怪的家伙。 身上的穿着,有点像是过去在东瀛会馆里见到的神道教的家伙,但又不完全相同。 而且身上透出的气息很古怪。 之前苏大为居然没察觉到他们。 如果不是那个倭人老头喊倭语时,他们中一个不小心露出一丝波动,苏大为几乎就错过了。 可以说是侥幸得很。 “你们是什么人?” 苏大为向身边安文生看了一眼。 安大胖不待他开口,早已从马背上轻身而起,凌空扑向两个黑衣古怪的倭人。 巨石前,受伤的神官将另一人猛地推开,嘴里喷出暗黑色的血水,声嘶力竭的喊:“天丛云剑现身了,在唐人身上,快把消息传回神宫!” “你……” “我会挡住他们。” 受伤的神官两只眼睛如鬼火一般,幽幽的闪烁着,张开獠牙的嘴,牙齿上满是血渍。 但犹自发出瘆人的惨笑。 “想抓鹈户神宫的人,用命来换吧!” 沾着血的手迎空拍出。 诡异的血纹在空中一闪。 安文生白白胖胖的手掌,恰在此时落下。 双掌隔着尺许远,并没有碰到。 但无形的力量却像是粘在了一起。 安文生手掌一旋,阴柔无声的落地。 神官的面色一变,手掌却像是长出了一截。 噗啪碎响声中,断骨从小臂刺出。 剧痛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另一名神官本来想回来帮忙,一眼看到此景,脸色变了变。 两眼鬼火闪动,身子一旋,化作虚无阴影,潜入影子里,消失不见。 龙子背上,苏大为轻轻抚着龙子的脖颈鬓发,若有所思道:“神道?阴阳术士?有点意思。” 说话的同时,他的左手轻轻一挥。 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 鲸吸之术! 第七十八章 诡异 以神官之能,完全可以潜入幽影中。 借着影子遁走。 但是这一刻,四周的空气变了。 变得仿佛泥沼。 将神官的身体吸住。 与此同时,一向如水一般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仿佛从四面八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想要将潜入幽暗的神官从空气里,挤出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水里的鱼,原本可以自由游戈于大海。 但是某一瞬间,大海突然凝固了。 无形的大手,将大海挤压。 要将这条可怜的鱼,从海水中“排斥”出来。 不好! 神官吓得心胆俱裂。 他一辈子虔诚修行,侍奉天照大神,还从没有遇到这种可怕的情况。 难道,这就是神器天丛云剑的力量? 一定是! 否则这个年轻人,哪来这样的力量。 自己苦修了一辈子,也不曾拥有这样的魔力。 如鬼神般的魔力! 心里,突然涌出巨大的不甘于嫉妒。 但是无形的力量将他挤压着,就像是要压干净水的海绵,令他的双眼外突。 令他浑身血液奔流。 不由自主的,从虚空幽影中,重新现身。 苏大为一夹龙子的肚腹。 与他心意相同的龙子早已扬蹄闪电般扑至。 眼看两名神官都将落入手中。 被安文生击伤的那名神官以倭语大叫:“来不及了,你们这些邪道,黑夜降临,神道八百众神就要来了,百诡夜行之夜,将是你们的死期!” 话音里,他的身体从手掌渐次爆开,化作一蓬血雾。 天地间,陡然一暗。 只有血雾凝聚不散,在虚空中,画出一个诡异的字符。 若是有神道教的人在场,自然会认出,那是一个大大的“百”字。 方才还是傍晚。 但是这一瞬间,夕阳陡然不见了。 仿佛天狗食月。 伸手不见五指。 唐军将士不由发出惊叫。 纵然是百战精锐,遇到这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场面,也不由心中发慌。 黑暗中,苏大为只来得及提高声音厉声道:“娄师德、王孝杰、崔器、黑齿常之,看好你们的部众,原地待援。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黑暗环境,视力丧失。 最怕的不是不动,而是乱动。 一但形成营啸,群体性的骚乱,哪怕是唐军,也会遭受重大损失。 军中建制组织一旦失去,将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随着黑暗出现,原本被苏大为盯上的黑衣神官,早已借机遁走。 再无法捕捉到形迹。 四周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仿佛一瞬间从春季,到了冬季。 丝丝凉意,仿佛诅咒般,从背后升起。 如无孔不入的水银,一点点渗透入所有人的身体里,血液里。 黑暗里,苏大为眉头皱起,冷笑道:“装神弄鬼。” 他这辈子,年岁虽不大,但是什么样的诡异没见过。 什么样的案子没经手? 长安诡异暴动时,他在。 道琛和雪子等异人想冲入兰池宫时,他也在。 当敌人想要动大明宫镇守的龙脉时,他还在。 还和当时一流的异人,李淳风、行者和袁守诚等为伍。 与各路诡异和半妖、异人交过手。 眼前这点鬼魅伎俩,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心念一动,属于异人四品的元炁涌动,透体而出。 这股元炁磅礴而浩荡,如汪洋巨倾。 整个黑暗都引苏大为身上的元炁扰乱而动摇。 层层叠叠的涟漪扩散向四周。 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觉得不对。 他看到,那血雾聚成的字,又变了。 这次,他认出了那个字,与汉书小篆有些神似。 乃是一个“诡”字。 苏大为大声喊安文生的名字,但四周却无人回应。 仿佛整个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 身边的唐军将士,安文生都不知去向。 心中一动,隐隐想起来,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是了,当年夜探东瀛会馆时,出来后与尉迟宝琳他们,曾遇到诡异和半妖的袭击。 那时,也是这样陷入一种全黑暗的境界。 莫非,这就是倭人神道口中的“结界”? 苏大为不懂什么结界,但是他懂以力破巧。 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术法都是笑谈。 鲸吸之后,是喷涌而出的元炁激流。 如长鲸吐水。 黑暗,犹如被巨手撕开。 但这光明只是一瞬,还不及看清,更加浓郁的黑暗降临。 阴风惨惨,各种古怪的兽吼和号叫之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而空中血雾变化的字,已经凝聚出新的字。 “夜行”。 夜行? 百诡夜行? 这不是那本讲诡异的书名吗? 日本是有本怪物志叫做“百鬼夜行”,不过那种是记着各种古怪的传说怪物,又不是说诡异。 莫非…… 黑暗中,有阴风吹来。 带起黑色如墨汁般翻涌。 身下的龙子毫无存在感,一点声息也无。 令苏大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连龙子也消失了。 背后,黑雾涌动。 一双手,从黑雾中悄然探出,从后面摸向苏大为的两耳。 黑雾扰动得越发激烈,如沸腾的开水。 但是苏大为却丝毫没有察觉。 那双手,看上去像是美人的手。 纤瘦莹白,柔弱无骨。 优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犹如世间最精美的艺术品。 每一分,每一寸,都美到了极至。 柔美得感觉只有传说中的洛神,才会有这样纤细优雅的手指。 就在快要碰到苏大为时,这双巧夺天工的美手,突然变了。 变成一双毛茸茸的鬼爪,猛地抓向苏大为的脖颈。 寒芒一闪。 鬼爪突然被切断。 黑雾中,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苏大为横刀一卷,将两只鬼爪切成碎片,抽了抽鼻子。 黑色的双眸里,透出白色火焰般的光芒。 “断绝五感的异术?可惜这种东西我见过一次了,而且……诡异身上的臭味,隔着黑雾,都难以掩藏。” 说完,横刀上电芒闪烁。 奔腾的电弧,随着他横刀下劈,将眼前的黑雾斩开。 “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 “让我也见识一下,你们倭国的半妖、诡异,与我东土大唐,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黑风暴涨。 浓雾猛地散开。 眼前,出现一幕奇异的画面。 昏黄的街道,血红的灯笼。 花瓣如雨。 一头头奇型怪状的巨物,飘荡而来。 那是…… 苏大为的眼瞳微缩。 他认出来,眼前这条古街上的巨物,都是《百诡夜行》谱上记载的,有名有姓的诡异。 百诡夜行…… 百诡夜行? 倭国的八百众神,皆是诡异?! 第七十九章 风波起 逃走的神官驱动秘术,化作一阵阴风,悄然逃蹿。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心中忽有所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背后的黑暗陡然迸裂。 有一道光,骤然亮起,直冲云霄。 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神官默然良久,待那光徐徐收敛,他的身体不由一震。 方才被神道秘术召来的百诡夜行,突然消失了好几个强大的气息。 “这就是……神器天丛云剑的威力吗?” 在倭国《古事记》里的记载,天丛云剑是比须佐之男的佩剑十拳剑更加锋利的神器。 也是每一代倭王,想要传承,必须要拥有的三大神器。 由倭国王室和神道共同持有。 神官不敢多停留,认定鹈户神宫方向,悄然遁走。 他的心在颤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亢奋。 无论如何,这次的试探都是值得的。 虽然有一些小小损失,但和重新得到天丛云剑的下落比起来,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唐军主将拥有天丛云剑,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 神官相信,整个倭国都会沸腾。 那些明里暗里的力量,甚至那些沉睡很久的怪物,都会苏醒。 而那伙唐军,将永无宁日。 …… “所以那两个怪人说的是什么狗屁神器?” 苏大为眉头皱在一起。 距离傍晚的事,已经过去数个时辰。 围困唐军的那些敌人身份已经查明,并不是本地的村民,而是流放在此的苏我氏一族。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幻术。 只是后来出现的神官,身材却不甚明朗。 苏大为令安文生反复核查,才从苏我氏一族幸存者嘴里问到了“鹈户神宫”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比起苏我氏和鹈户神宫,另一个名字,却令他有些意外和在意。 “天丛云剑?” 苏大为将腰上的降魔杵取下,横置于案几上,看了一眼跪在下手的倭人。 “你说的是真的?” “千……千真。” 当时在场的,新右三郎手下的倭人以头顿地,颤声道:“若,若是真,是真的,那就,出大,大事了。” 苏大为眉头皱得更深了。 感觉事情好像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料了。 三神器,天丛云剑,勾玉,八咫镜,这些他在上一世玩游戏时也都听过,但却没想到,自己手里的降魔杵,会和天丛云剑扯上关系。 这降魔杵还是在破长安盗窃案时,从地下挖出的“脏物”。 后来得玄奘法师证实,此物和一些别的器物,实则是他令行者封印后埋下的。 包括当时的金宝神枕。 现在回想起来,玄奘法师当时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只是苏大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多想这件降魔杵的来历,是否与佛门有关。 总之此物能随心变化形状,令他甚是喜欢。 好几次战斗中,横刀折断,也是靠着降魔杵才化险为夷。 这东西,会是天丛云剑? 从理论上来说,当然不是不可能。 它可以变成降魔杵,自然也能变成剑的形状。 但是从倭岛,到大唐长安,中间不知隔了几千几万里,这中间,是怎么实现的? 苏大为现在还是有点发懵。 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手指触在降魔杵上,冰凉的触感,还有一丝异样的感觉,透过指尖,传入大脑。 苏大为被这金属质感惊醒,反应过来。 降魔杵的事,可以回长安后再问玄奘法师。 而且它是否是天丛云剑,现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关键是神道的人认为它事,而且那个神官还逃跑了。 假做真时真亦假。 当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天丛云剑,它本身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先把这个问题放一边。 苏大为意识到,自己或许会遇到一些麻烦。 以三神器在倭国的地位,只怕之后一段时间,神道的人,会来纠缠。 另外倭国的王室,也一定很想夺回“天丛云剑”。 不过对这一切,苏大为却并没有任何畏惧。 他来倭岛,本来就是要将这片土地,整个的犁翻一遍。 那些牛鬼蛇神不来便罢,若是来,也不过是替自己的军功薄上再记一笔。 今天傍晚时出现的几个诡异倒还不错,结果也全在自己和降魔杵合力下送人头。 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威胁。 甚至还有些收获。 苏大为的目光,从案几上的降魔杵转到左手边。 那里,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匣子里还装了一枚卵型的东西。 月白色,莹莹有光。 仔细看,壳上还有隐约的花纹。 这是他傍晚的战利品。 在斩杀了五六只诡异后,其余的诡异一轰而散,逃得比什么都快。 看来诡异也是一样,畏惧比它们强大的存在。 这一逃不要紧,直接令现场的倭人五体投地的跪下,口称“魔神主”。 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称呼。 另外一个,就是在现场除了诡异的尸体,还捡到这枚蛋。 照理来说,应该是诡异留下的。 可究竟是哪种诡异,却无从得知。 想想还有些怪异,你说这倭国诡异傍晚跑出来吓唬人就算了,怎么还带个蛋。 想带球撞人? 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先收下吧。 看看这蛋会发生什么变化。 苏大为收起杂念,再看一眼跪在下方的倭人:“你先退下吧,记住,这些事要保密,跟谁都不许透露,哪怕是新右三郎那里也一样。” “哈依~” 倭人重重磕头。 在两旁大唐兵卒的护送下,弯腰佝偻着身子,退了出去。 苏大为想了想,低声道:“大龙,你怎么看?” 空无一人的营帐里,突然卷起一股恶风。 鲸油灯光芒急闪。 下一秒,眼前一花。 面容丑陋的高大龙,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嘲笑,出现在帐内。 高大龙此前一直在长安负责替苏大为接手都察寺。 但在苏大为任熊津代都督后,暗令他来百济帮忙经营情报系统。 分担周良和南九郎的压力。 周良和南九郎虽然也是得力,但毕竟主要还是做不良人,距离都察寺的阴私勾当,还是有些距离。 而高大龙则不同。 从都察寺建立起,高大龙就一直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而且身为半诡异,也有种种手段。 对付眼下倭国的局面,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一点,连安文生都比不过。 第八十章 庚申 短短十日内,唐军铁蹄踏遍整个天草。 天草全境,共六县三十七村落,尽数落于唐军之手。 并且苏大为还招揽了一批愿意为大唐效力的“倭奸”手下。 以新右三郎为首,共计大小倭人将领三十一人。 皆为过去的地方贵族和武士。 并且唐军招揽的准入标准还比较高,必须要求懂得唐语的。 语言不通,一概不用。 不交投名状的一概不用。 看起来虽然征收了不少,但实际上反抗唐军的更多。 可惜在娄师德和王孝杰、黑齿常之一帮优秀将领的指挥下,在新右三郎以及田下久治等一大批倭人带路党的带路下,天草全境也只撑了数日。 跪得无比干脆。 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抵抗。 跟唐军比起来,倭人的地方武装,简直就像是业余盗匪一样,士气和组织不值一提。 在唐军骑兵的冲击下,唯一的动作就是跪下,屁股高高撅起,乞求来自大唐的武士老爷饶命。 苏大为的行动十分迅速。 在平定天草五日之后,在留下新右三郎守住地方后,将本地倭人精壮抽调三千人,随唐军继续向肥后进发。 而天草本地,皆是投靠唐军的二鬼子来驻守,唐军一个不留。 这个举动十分大胆。 但是自苏大为以下,唐军并不担心后路。 甚至就连安文生和娄师德,这两个最精细的人,此次都没有提出异意。 因为很简单,苏大为抛出了一个堪称大唐版“绝户计”。 除了投靠大唐,并且交出“投名状”的新右三郎等人。 原本天草六县,所有地主、贵族及地方的武士阶层,尽数抄家。 五天的时间里,唐军四处出击,最大的时间就是将这些地方贵族一一抄家,让原本村里里的百姓参加由唐军发起,由新右三郎主持的“公审大会”。 让底层农户和百姓,历数这些贵族老爷的罪过。 有道是树大有枯枝。 这些倭国所谓的贵族,其实也不过是唐朝县治下的地方阶层。 但是对倭国农夫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开始这些被欺压惯了的农户还不敢出声。 直到苏大为提前安排的暖场托儿开始出声,有了带头的,渐次就有响应,直到最后,群情汹涌。 最后这些地主皆是被倭人乡民一涌而上,乱拳打死。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下的手。 就算偶有良善的地主,这百年下来,家族里混帐也不少,欺男霸女,欺负农户的事也没少干。 这一下,汹涌的地方百姓皆把往日头顶的贵族老爷给手撕了,大家皆是共犯。 等冷静下来,不少人心里后怕,却又无计可施。 接下来,唐军又将这些地主抄没的家族分做数份。 唐军自然是独占一份,主要是粮草和骡马等物。 其余金银除去少量的,大部份分给投靠的倭奸,如新右三郎、田下久治等人。 苏大为说得明白,现在是在战时,带多了累赘,再说打下整个倭岛,金山银山取之不尽。 眼下对军中最重要的乃是粮草。 金银和田地,只是暂寄于那些倭人手里。 这番话,令唐军上下眼珠子都红了。 这些年,府兵制越发糜烂。 打胜了战的赏赐不如太宗朝远矣。 如今跟着苏大为征倭,可是实实在在的看到好处了。 眼下轻松取下六县之地,就有粮草和金银若干,若是地盘再大些,取土地财帛女子,如探囊取物一般。 唐军上下,受此激励,士气无不高涨。 而新右三郎等人,也是一个个跪下磕头,差点没把头给磕烂了。 他们虽然是地方武士,也有着地主的名头,可怜倭国本就贫瘠,这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 这投靠唐军才十来天,光是抄家抄没的金银,已经比他们几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而且唐军大老爷,主公苏都督,居然把大量金银和田地都赏给自己投靠之人。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情! 新右三郎这批“倭奸”和二鬼子,对唐军的拥护简直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若不是苏大为命他们守住天草,恨不得追随唐军而去,为苏都督效死命。 除了赏赐这些投靠倭奸的,还有不少带不走的田产,苏大为则是重新挑选村头,让地方上德高望众之人担当,重新分配田地,把大量抄没上来的无主田产,重新分配。 这一手说白了就是打破原来的既得利益者,将集中了社会九成财富的阶层打碎,把资源重新分配。 整个天草原来的泥腿子和农户,人人都是既得利益者。 现在别说倭王派人来收天草,就算唐军想走,这些地方农户也是万千个不舍。 开玩笑,一身财富都是大唐老爷赐下的。 若是大唐老爷不在,谁来保护大家的田产? 你问我拥不拥护大唐苏都督? 拥护,那自然是一百个拥护! 哪怕是倭王的人来了,大家也要上去手撕了他。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反过来说,唐军赐下如此多的财富,就是当地百姓的再生父母。 经此次公审和分田,天草六县迅速改旗易帜,归入大唐苏都督治下。 就算偶有几个喊出恢复倭王统治,也被群起而攻之,转眼打成肉泥了。 五日之内,天草上下焕然一新。 上帝造世界用七日,但苏大为此次翻云覆雨不过五日。 他身边安文生和黑齿常之看到苏大为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惊得舌头都差点掉出来。 说来简单,不过是抄没和公审,重新分田地。 但这其中也有大量的细节和工作要做。 如何将每户反对者尽数抓捕,如何收集罪证,如何确定哪些是需要打倒的,哪些是可以拉拢的,哪些是没有拉拢价值的。 哪些地方百姓可以组织起来。 六县不过数万人,唐军一直抽调三千,就算这六县皆反,也闹不出大的动静来。 如何确保新右三郎等人的忠心,如何重新分配权力,令忠于大唐的人,牢牢扼住要害位置。 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情报支撑。 但苏大为只用了五日,所有流程都走完,民心尽附。 惊讶归惊讶,但回头仔细一想,也可以想明白,苏大为这招是良药,足以打破地方症结,将一切资源和人力尽快收归大唐。 可这种激烈的手段,也只能在倭国这种远离权力中央的化外之地。 似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作法,别说在大唐推行,就算是在百济、高句丽,都不可能施行下去。 那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 太过于敏感。 安文生每思及此事,不由暗叫可惜。 他从没想过,苏大为还有如此施政手腕。 打破一个阶层,重塑一个阶层,的确是针对地方的良药。 只可惜,大唐如今自皇帝陛下,人人都是利益既得者,是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在资源分配上面动手的。 谁想改革,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可惜了,那批为大唐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好男儿。 府兵制的糜烂其实自太宗朝末期已经开始显现。 现在在李治朝,则扩散得越发迅速。 从征西突厥起,到征高句丽,征百济。 虽然在外人看来,大唐依旧是武德充沛,战无不胜。 但只有身在军中的将领才知道,唐军兵卒的素质下降有多厉害。 若是能以苏大为的法子去改革府兵,投军就能得重利,得到无上荣耀,底层能成为新贵。 参加府兵就等于有了上升通道。 那府兵制一定能重新焕发光辉。 可惜…… 改不得。 不过还好,至少在这倭国,可以尽情施为。 安文生和娄师德等人,也十分期待看到苏大为将这种革命的火种随着唐军一起传播出去。 这倭岛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军留下改革后的天草,放心大胆的继续向肥前、肥后进军。 而随着唐军的进取,一个个村县都落入唐军手里。 唐军到一地,就改革一地。 令最底层的农户翻身,再从中抽取精壮,加入大唐协从军。 一个月后,肥前肥后,皆落入唐军之手。 九州震动。 相较于唐军的入侵,更可怕的是唐军带来的这种变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九州各地都听说了唐军的事,上层的贵族老爷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底层的农户佃农们,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都馋哭了,暗中祈祷唐军快点打过来,好让底层穷鬼也能翻身过几天好日子。 唐军带来的鼎革之火,随着苏大为中授意都察寺探员,以极为可怕的速度,迅速传向倭国列岛。 此次鼎革,无异于天翻地覆 史称,庚申革命。 “混帐!他怎么敢,那些唐人,那个大唐的熊津都督,怎么敢如此做!” 筑紫。 倭王的宫殿中,高市倭王听到跪在阶下的大臣的禀报,尖叫着,将手边上好的茶器,挥在地上,摔得粉碎。 因为唐军入侵的消息,倭国内的王族意外的停止了内斗。 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唐军。 并且迅速调集军力和资源,准备捍卫自己的权力。 一方面调集各地领主、贵族武士,迅速提兵勤王,一边通知鹈户神宫,请求神道出手,帮助守卫倭王传承。 就在这个时候,地方上关于唐军改革的详细情报汇报上来。 高市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晕过去。 这是…… 断了王族统治之根! 第八十一章 大唐生气了?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 假设将唐军击败,将他们赶出倭岛,那些被唐军改革过的地方,怎么处理? 原来的泥腿子和农户,都翻身做了财主,享有原来贵族的田产。 这些人,肯不肯将田地财富吐出来? 废话,谁会把吞下肚的肉吐出来。 绝不可能的事。 如果他们拒不交田地财富,这些人怎么办? 统统杀光? 那就是逼着这些人造反。 只怕这么做,用不了唐军出面,整个九州都要造反,要革倭王高市的命。 若是不管呢? 捏着鼻子承认这些农户的利益。 好,首先是大义名份。 被唐军抄没的地方贵族和武士,都是效忠倭王,不肯投靠唐军才被抄家灭族。 如今倭王不但不替他们报仇,还要认下分了这些贵族田产的泥腿子农户,承认他们抄家分田是对的,保证他们的利益。 你让其余忠于王室的贵族和武士们怎么想? 地方各藩各地大名和领主武士们怎么想? 既然跟着王族不能保护利益,那不如就投靠唐军,至少能保全身家。 这样一来,王室还有活路吗? 怎么做都是个死。 高市是聪明人,一看到这些,感觉头都要炸了。 怎么办? 怎么办都是个死。 算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真能把唐军赶出九州,再想这些吧。 若是不能击败唐军,自己这条命就算是到头了。 还想什么王室,想什么以后。 高市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一边在心里大骂唐人歹毒,一边急召各大臣,商议军情。 “王!有鹈户神宫来的神官求见。” 一名殿上武士打扮的下臣,赤着双足,小心的走入草席铺就的大殿中。 向着高市恭敬的行跪礼。 跪礼,还是从秦人传来的礼节。 据传以前的倭国十分蛮荒,还在结绳记事。 后来从西边飘来数艘大船,船上下来一位叫徐福的术士,带来了五百童男童女,以及农业技术,文字、锻造冶炼,草药和扶乩星象、阴阳术数等种种知识。 后来秦朝的公子扶苏族人也有部份逃到了九州,带来更多的治炼技艺。 倭国这才有了文明的曙光。 所以这个时期的倭岛,许多礼仪还是学的中国的战国时期,间或受到两晋南北朝的影响,以及从百济传来的一些泊来品。 高市正在揉着眉心,心里隐隐有些后悔继承了倭王之位,感觉就和坐上了火药桶一样。 听到下臣的回报,他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你说谁?鹈户神宫的人来了?” “是的大王,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他们?” 高市微微一愣。 看来来的不止一位。 不过他现在也顾不得想太多,抬起大袖,尽量让自己显得有威严一点:“召见。” “哈依。” 下臣行了一礼,倒着爬了几步,方才恭敬起身,倒退着到阶下,穿上木屐,转身去传令。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阶下听到更漏声响,还有阵阵节奏的木屐声传来。 高市原本就心思散乱,只是强迫自己低头翻阅奏书。 听到声音忙抬头,脸上闪过一抹不正常的亢奋。 他的身形本就有如弱女子一般纤弱,肤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此时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看着有些妖异。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堂下。 从木制的走廊上,走出数人。 当先引路的,乃是方才的下臣。 在他身侧,首先看到的是一位一身雪衣,黑发如瀑的绝美女子。 面如樱落,眼如清澈泉水。 唇如三春的桃花瓣。 看着是一个婀娜的少女,但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凛然神圣之意,让人一见不由心生敬意。 高市条件反射般的站起身,正了正身上衣饰,双手交叠在胸前,向着那位雪衣少女,微微颔首。 来的人,是神道教圣女雪子。 当初在继位大王时,高市曾见过雪子一面,故此并不陌生。 在雪子之后的,乃是一位青年的男性神官。 他身上穿着绣满星象的宽袍,头戴高冠,步履规整,两肩似乎端着看不见的大山,纹丝不动。 “神道教雪子,鹈户神宫伏见鸟取,见过大王。” “见过两位神官。” 高市虽贵为倭王,但是对于护持王室的神道一向比较尊敬,向两位神官微微颔首致意。 然后伸手示意:“请坐下说话吧。” 说着,又向一旁的下臣道:“替神官奉茶。” “哈依!” 下臣双手交叠在小腹,倒退着出去。 高市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雪子与伏见鸟取身上。 按中国的说法,女子为巫,男子为觋。 不过在倭国里,一率为神官,侍奉天地各类有灵之神。 按倭国的说法,草木山川皆有灵性,有灵,便有神明。 所以巫国自古又有八百众神的说法。 各种信仰的小庙宇,多如牛毛。 神道教兴起后,渐渐将这些民间的信仰统一,归于同一体系内。 “两位神官是从哪里来?” “大王,我们从鹈户神宫来,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伏见鸟取年纪虽轻,但在鹈户神宫内地位却极高,对着高市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思,微微欠身道:“是关于那伙唐人的。” “那伙唐人?” 雪子与身边的伏见鸟取一样,跪坐于草蒲团上。 她向前膝行几步,用柔和的声音道:“其实是两件事,我们觉得十分重要,向要大王禀报。” “请说。” 高市肃容,大袖轻轻一挥,伸手示意道。 雪子又微微欠身,开口道:“那位带兵来九州的大唐都督,我曾在唐国长安与此人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极为狡猾。 最近又听说,他和唐国皇室的武皇后关系颇深。” “这代表了什么?” 高市细长的眉梢微微挑起。 “此次率军攻打九州,也许是中国对我们不满了。” “嗯?” “从唐国上代君王太宗时期,我国就不断向其派遣细作,藏在使节中,刺探中国的备细,而且取得一些成绩。 有几次唐国动荡时,我们也暗中推动,想将我国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后来,我们遇到一些挫折,最关键就是唐国长安出了这个苏大为。 他担任长安不良帅以来,屡次针对我们,数次令我们的计划功败垂成……” 第八十二章 高天原 高市听得眉头大皱,双手拢在袖中,沉思着。 待雪子将话说完,高市的脸色越发潮红,好像脸上抹了胭脂般。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光芒流动,隐隐透着一抹复杂色:“我知道了,请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关于失踪的神器。” 伏见鸟取微微欠身。 高市细长的双眸一下子瞪开,眼里爆发出亢奋的光芒。 “天丛云剑?” “是的,天丛云剑已经现身了。” “在哪?等等……莫非和唐军有关?” 高市十分聪明,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 雪子微微颔首,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她的头发如此的黑亮,好似光滑的绸缎般,闪烁着光泽。 高市的眼神下意识向她看过来。 “大王,我们安排在天草的神官,殉职了一位,剩下的另一人逃回来。 据他所说,那位大唐的都督苏大为手里,握着一件秘器,像是沙门的降魔杵,但是苏我弥鹿临死前,曾喊出天丛云剑的名字。 所以我们怀疑,那件降魔杵就是天丛云剑所化。” “这……可能吗?” 高市细长的柳眉眉尖蹙起。 他虽然渴望寻回天丛云剑,可也不是随便可以糊弄的。 降魔杵? 就是那个一手掌握,一头圆一头尖,长得跟阳物似的东西? 这怎么能和天丛云剑联系到一起的? 伏见鸟取在一旁道:“大王,天丛云剑的剑体只是表象,像这种神器本就有幻化之能。 昔年这件宝物原本在八岐大蛇腹中,后来被须佐之男的十拳剑剖开蛇腹,斩中蛇尾,碰到了天丛云,才令这件神器降临人世。 它以剑的形像示人,很可能是因为十拳剑的影响。” “十拳剑?” 高市虽然是倭王,但他不是神道中人,对于神道的这些说法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摇了摇头,他长吸了口气:“我只想知道,那位大唐都督手里,真的是天丛云吗?” 雪子与伏见鸟取对视了一眼,一齐向高市鞠躬道:“你是我等之大王,不敢有任何欺瞒,此事定然是真的。” 这件事其实十分微妙。 神器遗失太久了,连找个假的替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天丛云剑的来历和特性都太特殊了。 勾玉和八咫镜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器。 只有天丛云剑是从妖物肚腹里取出的邪神之器。 就算苏大为手里的不是真的天丛云剑,眼下这个当口,无论是神道、鹈户神宫,又或者倭王室,都需要它是真的。 这是政治需要。 同时也是极好的借口,可以凝聚倭国上下,集中力量对付唐人。 至于苏大为手里的降魔杵是否真是天丛云剑,反倒是次要之事。 这一瞬间,高市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清楚。 神宫需要以天丛云剑的名义发动圣战。 而王室,也需要这个借口。 以寻回传承神器的名义,向唐军发动最强的反击。 凭借“天丛云剑”应该能凝聚人心。 高市长呼了口气,向着雪子和伏见鸟取颔首道:“我明白了,请问接下来,王室这边需要如何配合神宫?” “大王,寻回神器乃是神宫与王族的使命,这伙唐人一定会向筑紫而来,我们神宫会派出最强的异人,并及式神,助大王诛杀唐人,夺回神器。” “甚好!” 高市闻言心中一喜。 本来光凭手里的兵力,对上唐军,他心里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缺乏取胜的信心。 可是加上神道教的助力,那一切便不同了。 “听说唐人人数只有数千,我会在筑紫集齐全国兵马,与唐军决战。” 高市挺起胸膛,两眼闪动着决然之意:“到时,需要各位的帮助,王族的荣辱,拜托各位了。” “哈依!” …… “天丛云剑是解开高天原的钥匙。” 从王宫里出来,伏见鸟取向身边的雪子悄声道:“此次神宫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从苏大为手里取回天丛云。” “高天原……” 雪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高天原,是神话传说里天照大神的居所。 天照大御神被开天辟地的创世神别天津神派驻天界,名高天原。 须佐之男命被派往苇原中国,也即人界。 月读命被派去统治夜之国,即为冥界。 三贵子分治,本来互不干涉,岂料须佐之男多次在高天原捉弄天照大神,姐弟俩闹得十分不愉快。 这就导致须佐之男命被流放苇原中国。 虽然后来须佐之男向天照道歉,姐弟俩的隔阂依旧没有消除。 直到后来须佐之男消灭八岐大蛇,得到天丛云剑,将这件神器送予天照大神,姐弟俩才合好如初。 但是这件事实际并没有结束。 须佐之男命的孙子名苇原丑男,又名大穴牟迟、大八千矛、宇都志国玉、大国主、大物主。 大国主的统治区域主要在本州西部的出云地方。 某日,天照大御神突然对她儿子天忍穗耳命说:“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之国,是汝之国土。” 于是派遣他下去收服苇原中国。 天忍穗耳命屡战不果,最后派下建御雷神,击败了大国主之子言代主神和建御名方神。 于是大国主服从,交出了出云地方。 天忍穗耳命继续向东挺进,又征服了大和地方的大国主之子孙,基本平定了倭国列岛。 于是,天忍穗耳命遂派其子下界来统治列岛,即称作天孙或天神御子。 而天神御子,据《古事记》记载,即为初代倭王。 看明白了,神灵隔了几代,最终天照的子孙把须佐之男子孙留驻的人间给攻占了。 至于须佐之男命的后代如何,历史再无记载。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雪子,你在想什么?” 伏见鸟取的声音,令雪子从出神状态中回来。 她微微颔首:“我知道天丛云剑十分重要。” “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伏见鸟取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知道,神主一直想寻找高天原。” “天神界!” 雪子脸上露出讶然之色,一双黑色的眸子,一下子睁大。 “是啊,很久开始,高天原与苇原的联系便中断了,照理来说,大王和我们神道皆为天照大神的子孙。 可是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一直是个谜。 不过前几年,在翻修神宫时,发现一处秘匣,里面记载了一些古事。 神主正在翻译其中的文字,将其整理为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 第八十三章 长安变局 “古事记?” “据神主说,天丛云剑是打开高天原的关键。” “高天原被封闭了?” “应该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封印了。” 伏见鸟取沉吟道:“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得到天丛云剑,哪怕伏出重大的牺牲,这是打开高天原,实现神主愿意的唯一希望。” “嗨依。” 雪子微微颔首:“雪子明白。” …… 整个五六月,唐军的攻势好像放缓下来。 在攻下肥前、肥后之后,唐军大量的力量都放在了整理内部,吸纳倭人降军,以及在肥前和肥后进行土地革命之上。 有了这个缓冲时间,倭国王族上下,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开始大量征召仆从,号召各地藩主勤王。 一时间,整个九州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双方都是像是在拚命蓄积力量的猛兽,在准备着最后一击。 对于唐军来说,在倭岛毕竟是客军。 苏大为手下兵卒都是来自府兵,来自百济熊津都督府。 在百济已经驻守快两年时间,将士思归。 这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倭国停留太久,不战则已,一战必须将倭国平定,将倭王高市擒回长安,才算竟全功。 这才是他决定从天草登陆,向肥前肥后蚕食之策的根本。 若从别的地方登陆,所受的阻力会更大,更难站稳脚跟,耗时会更久。 要是直接从筑前和筑后进行登陆战。 以倭国王都的守备力量,以九州最繁华的筑前地区的兵源,只有区区两千四百人的唐军,很大可能会陷入人民战的泥沼里。 看起来离倭国的首都最近,实际上却是最难被攻克的。 而且苏大为需要掀起倭国底层去推翻上层武士贵族的力量,就必须从穷困地区开始。 所谓“农村包围城市”。 这一点,自然是身边诸将所不知道的。 他们只是觉得苏大为的决定,令人迷惑。 但是最终的战果,却一再说明,苏大为的决定是正确的。 肥前和肥后不像是天草那种穷困地区,乃是九州腹心精华所在。 这两个月时间,唐军通过缴获和抄没,抄那些倭国本地土藩和地主,简直赚到盆满钵满。 虽然这些本地地主还比不上大唐一个下等县的土财主,但架不住量大啊。 两千多唐军在肥前肥后这些地方,一个个犁过去。 不知多少世家藩主从此除名。 唐军一个个财富飞快的积聚,而跟着唐军作战的仆从军,那些倭奸,也跟着喝到肉汤。 唐军吃肉,大家喝汤。 剩下带不走的田产,封赏给那些听从唐军“反正”的底层农户,破产手工业者。 一时间,唐军所过之处,都是山崩海啸的“板载”。 而唐军以战养战,不断的吸纳倭人仆从,从肥前肥后两地,聚起青壮两万人。 这两万人,将成为苏大为攻取筑前的主力。 一边用厚币重赏激励,一边日夜操练。 而这些底层倭人特别能吃苦耐劳,嗷嗷叫着都要替大唐苏都督效死命。 有时候,苏大为心里也会忍不住想,若自己手下有一支这样的唐军就好了。 自己令旗所指,这样的军队,会不假思索的替自己去平定一切目标。 可惜…… 眼下还做不到。 唐军皆由府兵构成。 府兵制近些年虽然越来越脆弱,但虎死架不倒,架子仍在。 任何人也休想在其中做些什么。 况且,以李治的精明,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军队的主意。 安文生曾经问过苏大为。 他来打倭国,是不是为了躲避聂苏? 又或者是和倭国有些别的私怨? 这些,或许都是理由之一,但却不是绝对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其实安文生能猜到一些。 但他绝不会提,苏大为也绝不会说出来。 这几年,大唐虽然还是那个大唐,但内里已经变化了许多。 自从长孙无忌死后,李治身体渐渐大不如前,患了痛风和头风的毛病。 看上去虽然还是英明睿智的帝王,但不知是不是报复长孙无忌之前对朝政的把持,李治变得极为专断。 朝常上容不得不同的意见。 没有什么关陇又或者山东门阀显示存在的空间。 只有一党独大,那就是帝党。 只要是李治的心腹,哪怕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必然受到重用和提拔。 如之前的王文度。 反过来,就算你有才干,因为你是太宗朝的旧臣,你是门阀出身,也会受到猜忌。 像刘仁愿、刘仁轨,都险些死于李义府之手。 而最近的一桩事,更令苏大为心中生出许多郁堵。 之前长安县令从裴行俭换到赵持满。 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受到长孙无忌案的牵连,颇受上面猜忌。 但是通过苏大为的了解和观察,这赵持满其实人不错。 工书、善骑射,力能搏虎,而且为人仁厚。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县处理的案子,赵持满都会审阅,但只要断案公正,他从不乱插手。 但是现在,赵持满死了。 明面上,据说是受到长孙无忌案子的牵连,不知是哪个挖坟的,把那件案子又探出来,攀诬赵持满也参与其中,最后被李治下狱,严刑拷问。 赵持满在狱中坚决不认罪,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让我做出虚假供词,承认与长孙无忌一同阴谋反叛是不可能的。 最后,赵持满死于狱中。 原本是一代猛将,大唐英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死后尸体被抛于城西,被野狗所噬,无人敢去料理。 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最后是万年县县令王方翼感叹:“从前,栾布为被杀害的彭越大哭,这是讲求情谊的最大义举;周文王下令掩埋已经朽烂的骨骸,这是施行最大的仁政。 跟朋友断绝义气,蒙蔽主上的仁德,这样的人怎么能侍奉国君呢。” 说完后,亲自去城西收殓了赵持满的遗骸,并按礼仪将其埋葬。 这件事,为武皇后所恶。 一度要将王方翼下狱。 最后是李治出面,说王方翼没错,将其保下来。 这件事,只是大唐无穷事件里,微不足道的一件。 但苏大为,却听到另一个版本。 据都察寺高大龙此次过来,带来的消息。 赵持满是触怒了武媚娘。 当初查倭人间谍的案子,涉及都察寺蛇头被人杀死。 后来贺兰敏之曾在中间插手,并一度曾想刺杀苏大为。 最后这件案子虽然看在武媚的面子上,给轻轻抹过了。 但关于蛇头被杀案的卷宗资料,还是归在长安县里。 没人想到,赵持满居然会看到这案子的资料,并且记在了心上。 也没人会想到,赵持满居然这么大胆,[fo]敢去查贺兰敏之。 苏大为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概叹良久。 心中充满对赵持满的愧疚。 如果不是当年自己随口一句话,将蛇头的案子卷宗归到长安县。 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可是当时谁能想到,朝廷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言获罪? 政治风气怎么会如此。 许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李治与武媚娘长留在洛阳,并下诏封洛阳为神都。 朝野中,大家都议论纷纷,怀疑李治是想迁都。 另外,停工很久的大明宫,再度开始建设。 召集了匠作大匠阎立本做监督和设计。 大唐的风气,越来越向繁华前进,上层的贵族生活越来越奢华。 但这一切,却与底层无关。 府兵制,这一大唐开国之基,就像是跌到了底层。 朝廷的赏赐越来越薄。 据说府兵里已经有逃兵役的现象。 可惜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引起李治的警觉。 苏大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也管不到这些。 但是他很清楚,许多事已经在变化了。 开始他来百济,固然是想为李大勇报仇,想报李大勇和丹阳郡公对自己的恩情。 但是到了后来,他越来越身不由已的开始考虑一些事。 一种不安和危机感,不断在逼近。 他知道,李治并不像是太宗李世民。 终太宗一朝,受到政治清算的人并不多。 但是从李治朝开始,大搞诛连和政治清算,整个朝局充满了风险。 苏大为开始并不像太过涉入朝局,但是到了他今天的位置,不论愿不愿意,也已经涉入太深了。 说起来,他是武媚娘的人。 必然会受到武媚娘的庇护,不用担心身后事。 但细想就知实情可能并非如此。 赵持满的事件,可以看做一个风向。 苏大为当年,可是在武媚娘面前,数次提到赵持满,并说此人不错,希望武媚娘能够善用此人。 若用之于军阵上,以赵持满的能力,定然能替大唐取得优势。 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像是苏大为想的那样。 一但触动了贺兰敏之,这位武顺的儿子。 武则天完全没有顾忌苏大为的面子。 赵持满的下场如此凄惨。 若真有一天,回到长安,与贺兰敏之再发生一些冲突事。 武媚娘,会站在哪一边? 如果是过去,苏大为会自信满满的说,阿姊会护着我。 但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把握。 除了武媚娘这里,李治那边,其实也有问题。 通过这些年的观察,苏大为发现,李治其实很记仇的。 他心里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 哪怕是武媚娘这边,李治也有意无意的防一手。 比如说对自己的任用,李治之前是有一些手段在限制的。 当年自己与李治第一次见时,便毫不留情的没给这位新皇面子。 后来每次想起来,都是太过孟浪了。 李治真的忘记了吗? 从李治收拾长孙无忌和一些老臣上看,恐怕不是如此。 李治是那种对他好,未必能记住,但伤害过他,他是会隐忍,直到你以为他忘记了,他会直接将你推入深渊的人。 从帝王之术上,这种人当然是一个很厉害的帝王。 但从别的方面,从做臣子上看,那就十分危险了。 第八十四章 会战 为什么不在攻下百济,守住泗沘后回转长安? 苏大为又不傻,朝廷局势如此,他此次回去,按功劳怎么也能往上再挪一挪位置。 只怕到那个时候,只怕会更加显眼,越发靠近朝堂漩涡中心。 苏大为心里,并不想淌那种浑水。 但这种事,能拖一时,拖不了一世。 他最终还是要返回大唐。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在李治和武媚娘现在皆不可靠的情况下,苏大为必须牢牢握住军权,或者说,挣取更大的军功。 如果他的功劳不亚于苏定方,有个灭国之功。 就算李治也不可能轻易去动他。 说来好笑,当初苏大为可是百般不愿投入军中。 没想到这一步步的,最后却要将军功,做为自己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从新罗方向,不断传信给苏大为,说百济情势告急,催促苏大为回百济。 但苏大为只是不理。 他此次如果不能一战推倒倭国列岛,只怕回去不但无功,还会遭到许多弹劾,到时生死都在李治的一念之间。 苏大为自然不可能把事情做成这样。 只要熊津都督府那边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没催自己回去,苏大为就决心继续征战倭岛。 百济那边的局势再乱,能乱得过之前扶余丰和道琛掀起叛乱时? 除非新罗人在背后搞鬼,否则局势到不了那一步。 再说新罗那边苏大为也给上了眼药,几个王子为了争夺新罗王之位,打得人头猪脑,狗脑子都快飞出来了。 这一点,连金庾信也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拚命劝和。 总不能连他也撸起袖子下场厮杀啊。 那样新罗就彻底乱套了。 新罗一乱,一旁虎视眈眈的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府,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到时会不会把熊津都督府的旗帜一直插到新罗境内,只有天知道。 有了这些布局和后手,苏大为虽然也担心百济和半岛的局面,但也咬牙继续撑下来。 要回去,也得等倭国战事告一段落,至少唐军要聚得压倒性的优势之后。 而这一切,全都要看接下来的这一战。 唐军主攻,共计两万四千余兵马,向着筑前国进发。 此时,唐军在九州地图里,版图已经牢牢占据天草、肥后、肥前,可以说是站稳了脚根,向着倭国的帝都筑紫进发。 至于其他一些方向,无论是向鹈户神宫,还是鹿儿岛,也有唐军仆从军的人马,在积极进取。 这次唐军的行动,真正做到了政治先行,宣传先行。 每到一地,先宣传了唐军的政策。 往往唐军还没过去,当地的百姓先闹起来。 无论是唐军仆从的那些“倭奸”,又或者是打着唐军旗号,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 毕竟,相对于大量的农户和底层百姓,上面的武士老爷和贵族,只是极小一部份。 虽然这千万分之一的人,占据了整个倭国百分之九十的资源财富。 但是在数量级上,农户把这些所谓上层贵族完爆。 当苏大为手里拿到高大龙交给他的战报时,忍不住又骚了一句:“果然还是教员的水平高,农村包围城市,只有人民,创造一切。” “教员是谁?” 高大龙在一旁好奇的问。 “呃,算是我的一位老师吧。”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战报,接着又问:“周二哥和南九郎那边情况如何了?” “他们的进展也很顺利,不过在鹈户神宫那边有些麻烦。” “什么?” “那边的倭人因为信奉天照大神,对我们的宣传非常抵制,而且说要做千万载神民,就算是饿着死,也不要站着生。” “别扭的倭人……” 苏大为只能摇头。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 唐军这次攻略倭国,对倭国底层百姓而言,是最大的变局。 给他们一次财富再分配,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但是自己不站起来,那苏大为也不是救世主,随他们去吧。 “神宫那边暂时维持住就好,等我们解决了筑紫和倭王,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说完这句话,苏大为抬头看看前方。 筑前,已经遥遥在望了。 “从现在开始,就是真正的决战了啊,不知道倭王准备了什么样的菜来招待咱们。” “怕个鸟,两万多倭人仆从,打起来也是倭人打倭人,咱们损失不大,进退自如。” “大龙,你现在学坏了啊。” 苏大为拍了拍腰间大笑:“不过我喜欢。” 手掌触到冰冷的降魔杵,突然想起当日那个神官喊的“天丛云剑”,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倭人的神宫,会有些动作吧? …… 筑前的攻防战,就在毫无预兆中爆发了。 等真的打起来,唐军将士才越发佩服苏大为的先[]见之明。 在筑前和筑后这片地方,属于倭人的帝都区,经济相对别的地方十分发达。 底层百姓也没有如天草和肥前等地,那样迫切需要改变的想法。 另外一点就是唐军的宣传,在这片区域阻力极大。 毕竟是倭王的腹心区域。 所以在筑前的战斗,并不如九州别的地区,能获得底层倭人的响应。 通常只有军事上胜利了,才能有机会入驻,对百姓进行唐军政策的宣传。 所花费的时间,比在肥前时要慢上许多。 尽管如此,筑前的倭军,依旧无法阻挡住唐军的兵锋。 在筑前,黑齿常之一手设计,将三千余倭国的精锐引入包围圈,最后沙吒相如率伏兵四出。 这一战,就彻底摧挎了筑前的倭军主力。 唐军径自占据筑前。 娄师德部率领的五千倭人仆从军,直扑筑后国。 在筑后,与王孝杰打了个配合。 唐军轻骑截断倭军后路,然后崔器率重骑正面摧毁了倭军的中军。 娄师德率领的陌刀军将路口一堵,堪称关门打狗。 唐军在筑前和筑后取得的胜利,直接令倭人的帝都筑紫,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而筑紫之战,将是攻取九州最为关键的一战。 苏大为率领唐军主力千人,并仆从军万人,向筑紫进发。 而倭人,为了迎接唐军,也在此集齐了九州最精锐的倭军。 并计有步骑三万余人。 不要小看这点人数,倭国地小,土地贫瘠,就算是后来什么日本战国著名的关原合战。 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加上石田三成组成的西军,两边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人。 这十万人里,除去仆从和后勤人员,真正的战兵,不超过三万。 如果要把仆从和后勤算上的话,苏大为手里两万多仆从军,每一个战兵后面,就有十人做为后勤支持。 两万多军马,背后是整个肥前和肥后国,并及天草地区,共计二十万百姓在支持。 而倭国帝都筑紫,这五万精锐背后,是筑紫、筑后、北九州、日田、丰后大野、津久见、大分、中津、延冈、日向、宫崎、萨摩等一大片地区的支持。 动用的军民后勤,至少在十五万人上下。 嗯,两边标准不同。 苏大为这边是以十民支持一兵的标准。 倭王高市这边,是三民支持一兵。 如果按关原合战的春秋笔法,此战,唐与倭国,共出动大军四十万人。 堪称震古烁今,古未有之。 一直到十五世纪后期,倭国的应仁之乱前,倭人总人口才七百万。 十七世纪初的关原合战前夕,倭国人口有一千二百万。 那个时候九州有长曾家、三好家以及河野家,人口也不过九十多万。 而现在,是公元六七世纪。 双方动员这么多人力,实在已经是枯竭了整个九州岛的人力和物力。 苏大为这边,肥前和肥后国仗着港口之利,人烟还比较稠密,但动员这么多人,已经是倾国之力,全民皆兵。 所有苏大为治下的倭人仆从,也知道此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若是唐军失败,之前拿到的田产,统统要交还给贵族老爷。 因此人人争先,都竭尽所能的在后方支持。 筑紫前,大片原野。 若在地图上,此地区属于筑紫野。 唐军以苏大为的万余军为前军。 左右军为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 娄师德和王孝杰、崔器等率领的万余军为后军。 这部份人马,刚刚从筑后国结束战斗,还在赶来集结的路上。 而倭国的三万人,已经集结到位置。 统兵大将,为藤原氏。 就是十几年前,与中大兄一起合谋,诛杀苏我氏,还政与倭王的藤原镰足。 黎明时分。 阳光从破晓云层洒下,分别投在两军的头顶上。 唐军军势严整,枪兵在前,骑兵分列左右两翼。 刀盾为中军。 弓弩在后方押阵。 再后是骡马辎重,以及预备军。 在预备军中,还隐见大唐陌刀军的身影。 当然,倭军并不清楚这些。 只是看上去,大唐军阵颇壮。 唐军除了前驱的千余人,和后军的数百陌刀军,中军大量都是倭人仆从。 这些仆从过去都是贵族老爷们看不上的泥腿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这样的人,就算拿起刀枪,又能做些什么? 只是有点奇怪,这些倭人仆从,看上去脸上并无畏惧之色。 相反是跃跃欲试。 不怕死? 这些农民,哪来的胆子。 敢和过去头顶上的贵族老爷的精锐大军对抗? 第八十五-八十六章 东西合战 第八十五章东西合战(上) 在倭军看不到的地方,在唐军军阵队列缝隙间,有一队队的人马在不断来回巡视。 这是苏大为以都察寺的人为底子,最近才组建的督战队。 普通的督战队,就是在队后手执锐器,有逃回来的逃兵,就上前斩杀,以此做威慑。 但苏大为的督战队不同。 他们主要的职责,一是规整队列,维持唐军的组织建制不乱。 第二,就是以刚学会的倭语,向那些倭人仆从一遍遍的重复:打败眼前敌军,杀入筑紫,所有人将分得数之不尽的钱财,王族的库藏,田产,应有尽有。 此战获胜,所有战利品,苏都督将会赏赐给每一位作战英勇的勇士。 一遍又一遍。 不论是洗脑还是什么,倭人仆从们的眼睛都红了。 既为保护既得利益,又为即将抢掠的更多的财富。 战意在心中沸腾。 倭人仆从这边,只差喊出抢钱、抢粮、抢女人的口号。 这是权宜之计。 在苏大为心里,排名最高的军队,当是后世的人民军队。 以极高的荣誉,极强的纪律,极高的思想来武装自己。 为了守护而生,为了保家卫国而生。 千锤百炼,军魂不灭。 次一等的,才是如日军,以劫掠、杀戳、重赏来激励士气,保持战力。 苏大为眼下的条件,也只能组建一支如后世日军般,以重赏和杀戳而生的军队。 好处是成军快,短时间内战力强。 弱点是军纪差,在一定情况下,容易失去控制,造成下面的军人独走。 不过苏大为征倭,也只是为了消除身后隐患,稳固百济这个基地,同时增添一笔灭国之功。 并没有想法替倭国锤炼一支人民军队。 而且这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训练出真正的精锐来。 事急从权。 尽管如此,唐军这些仆从的气势,也远远高出对面的倭军一截。 后世倭人喊出什么共荣的时候,其仆从军二鬼子,也往往比正军士气要高涨,杀戳也更加疯狂,正是为此。 对面倭军中,藤原镰足骑在倭马上,眯着眼睛观察着唐军的军容。 他的年纪在六旬上下,头发已经花白。 但是一身华丽五彩的漆甲,依旧衬得他威风凛凛。 可惜的是,倭马太过矮小,平均一米二的肩高,和唐军那种一米五肩高的西域良驹比起来,就像是个玩具。 只是此时的倭军,并不这么觉得。 藤原镰足身后,有着七彩的车驾。 马车上,旗幡招展。 一身正装的高市,正襟危坐其上。 左右两边,是鹈户神宫派来的十二位大神官。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修持超过三十年的异人。 实力非同小可。 若不是有这些神官守护,高市未必有勇气亲临筑野来督战。 之前在白江口一战,真的差点把他吓破胆。 但是眼下,不比在百济白江。 退无可退。 高市心中再怕唐军,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否则一旦倭国落败,只怕天下之大,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并不想做被灭国的倭王。 “藤原大臣,唐军军容雄壮,此战,我们有赢的把握吗?” 高市姣好如女子般白皙的面庞上,折扇轻轻挡住半张脸,用压低的声音,向策马来到身边汇报的藤原镰足问道。 藤原镰足则是微微欠身道:“大王放心,唐军人少,而且大半都是我们倭人,倭人久慕王化,不敢与我们正军对抗。 而且唐军强掳这些农人,他们心中必然也怨恨唐军。 就算他们真的敢与我军作对,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户,又有几分战力?” “所得斯内。” 高市听了藤原镰足的话,心下稍安。 他站在车头,环顾左右。 比起唐军,倭军的军容更盛。 三万余人,是对面唐军的三倍。 而且因为在本土作战,倭军主力又都是亲近倭王的近藩贵族。 一线部队,俱着漆器彩甲,看上去五颜六色,十分夺人眼球。 而且倭军喜欢多置旗幡。 这些旗幡密集如林,在晨风的吹舞下,如燎原之火,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气。 倭军排在队列最前的,也都是各藩最精锐的武士。 这些武士胆量奇大,手持着倭刀,向着对面的唐军吐着口水,发出笑骂声。 对唐军摆出不屑一顾的架势。 在高市身边,十二位神官也在安抚着高市。 “一会战起,我们中六人会直接以秘术潜入唐军中,阵斩唐军首脑,夺回那件‘东西’,大王请放心,保管万无一失。” “有诸位神官相助,本王就放心了。” 高市微微颔首。 咚咚咚咚~ 从唐军阵营中,陡然响起重重的鼓声。 这是进兵的信号。 果然,随着战鼓响起,唐军阵脚开始前移。 藤原镰足面色微变。 他虽然说得轻松,却从不敢对唐军有任何轻视。 之前白江口之战的例子放在那里。 倭军自白江口一战,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绝不能轻视唐人。 藤原镰足深吸一口气,最后向高市道:“大王放心,其实除了这三万军马,我还联系了中条氏,他率领的三千人,已经到达预定位置。 今天这一战,中条氏将做为奇兵出现在唐军后面,到那时,前后合击,我军,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听到藤原镰足斩钉截铁的声音。 高市的脸上涌起亢奋的红晕。 他激动的站直身体,伸手握住马车侧面藤原镰足的一只手,动情的道:“一切就拜托藤原大臣了。” 本王的生死荣辱,天照大神子孙的传承血脉,全系在藤原大臣你的身上了。 藤原镰足脸上涌起潮红。 这一瞬间,他像是从六十岁,回到了三十岁的年纪。 那个热血激昂,敢做敢为的年纪。 骑在马背上,他向着高市重重的鞠躬:“哈依!” 言罢,他拨转马头,轻驰向队伍前列。 令旗招展,旗幡摇动。 从倭军中,响起嘹亮的牛角长号之声。 呜呜~ 倭军以中军为首,向前移动。 天风四合。 激烈的西北风卷起彤云。 乌云翻滚。 战鼓与号角声,在九州上空此起彼伏。 喊杀声渐次响起。 唐军以苏大为身边的精锐为首,唱起苏大为定下的军歌。 开始只有千余人唱,后来连万余倭人仆从,也跟着一齐纳喊。 他们不懂唐音,但却会跟着调子,跟着类似的发音,一起吼叫。 状如野兽。 这一幕,令倭军中的将领一个个面面相觑。 感觉大家本来各擅胜场。 唐军击鼓,咱们就吹号。 唐家逼近,咱们就迎上。 现在唐军居然开始唱歌吼叫,那咱们也不能落后啊。 此时倭人中,并没有统一的战歌,什么君之带也是没影子的事。 藤原镰足眼珠一转,被人称足智多谋的他,吟出一首倭国古诗。 身边将领都是各藩武士贵族,都是学过诗词的。 只是没想到传到后面,这三万人喊出的也不是什么诗歌,一样的鬼哭狼嚎,怪叫连连。 比眼前的唐军更加不堪。 好在总算在气势上没被唐军压住。 “藤原庆次在哪?” 镰足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心头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只有近距离,才能感受到唐军的强大。 这种强,不止是前锋唐军那人人铁甲。 也不是唐军的高头大马。 更不是唐人身材雄壮。 而是整体。 除了前排最精锐的唐军,左右翼唐军的骑兵。 在中间那些倭人仆从,前进的队列居然丝毫不乱。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上万人,进退如一,严整得好像一个人。 这种秩序和组织,无声,但却是最可怕的一种力量。 名为秩序的力量。 令行禁止? 藤原镰足眼角微微跳动。 反观自己这边的人马,人数虽然更多,但和唐军比起来,就像是喧闹的菜市场。 各藩的人马各为一体。 前移的过程里,有的藩军进得快,有的慢,显得参差不齐。 给人的感觉就是混乱,吵闹。 光凭这一点,镰足就升起不妙的感觉。 两军相争,除了人数,组织度是极强的一个指标。 如果交战时,唐军的军容依旧这么严整,只怕战况会对本军不利。 藤原镰足再次高呼:“藤原庆次在哪?” “我在。” 身边一个低沉而雄壮的声音响起。 声如低声咆哮的雄狮。 藤原镰足转头看了一眼。 看到熟悉的身影,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下令道:“庆次,你带本部人马,去冲一冲唐军的锐气,尽量扰乱他们的队列,只用扰乱即可,不用死战。” “嗨依。” 血红战马上的藤原庆次,身高两米余,是倭人中罕见的长大之人。 他的战马,也是藤原费尽心力,替他从百济找到的大宛之马。 马身血红如绸缎,不带一丝杂色。 马肩高一米六有余,浑身肌肉虬结,完美得好像天神。 也只有这样巨大的战马,才能驮得起藤原庆次这么雄壮的身躯。 藤原庆次。 又名花泽庆次,田原庆次,乃是藤原镰足义子。 从出身时起,身上就有诸多异象。 乃是天生开灵之人。 在倭国,这样的人,被称之为神灵血脉。 倭人怀疑其为神灵后裔,甚至可能是须佐之男命,遗留在苇原中国的血脉。 在日本战国时代,还有一位名叫庆次的猛将。 名,前田庆次,又名前田利益,出生于尾张海东郡。 刚好这两位庆次,都是当时贵族的义子,又刚好皆为名动一时的猛将、名将。 还同时都叫做庆次。 被时人称之为“倾奇者”。 倾奇者,就是举止与正常人相反,行为古怪之人。 不得不说,历史有时候,就是有无数种偶合。 第八十六章东西合战(下) 藤原庆次骑着身下的血红战马,带着麾下千余人,在隆隆的号角声中出列。 倭国大多以轻步兵为主,足够使用的战马并不多见。 而藤原庆次这支人马,千余骑皆是精选出来的战马和骑手,在倭军里面,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拉下盔甲的遮面护具,他举起手里的大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的骑士。 号角声越发激昂。 似是在向他做出鼓励和催促。 藤原庆次目光落到倭军前的藤原镰足身上,向他微微颔首。 这才转身向着越来越近的唐军,用力一夹马腹。 身上的战马“赤兔”仰天发出一声嘶吼,迈开四蹄向前奔跑。 藤原庆次喜欢听中国的三国故事,最喜欢里面的吕布与那匹传奇的赤兔马。 常以吕布自比。 也特意将自己的战马取名赤兔。 烟尘卷起。 身后千余骑组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紧紧跟随庆次。 骑兵冲锋,最重要的乃是速度。 而速度是慢慢提起来的。 唐军队型虽然严整,但是他们的骑兵没有先派出来,这就给了藤原庆次机会。 高速奔跑的战马撞入阵中,会引起连锁反应。 就像是一枚尖锐的钉子,狠狠凿穿敌阵。 这是藤原庆次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他手里的长枪随着战马奔跑加速,在空气中划动着某种玄妙的弧线,隐隐有一种神秘的血光在枪尖凝聚。 先天开灵的异人,没有太多花活,就是运转元气直接开片。 开灵的加持,足以使他们拥有远超过常人的力量和速度,还有一丝调动天地元力的异能。 这在战场猛将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杀器。 隆隆~ 战马速度越来越快。 一千余倭人骑兵,脱离大队,如离弦之箭,电射向唐军。 大地在战马的四蹄下,不断向后飞掠。 整个地面仿佛变成了弧面。 狂风呼啸,吹动赤兔身上血色马鬃飞舞,如同燎原的烈火。 唐军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被倭军这次突然的冲锋给吓乱了阵脚。 藤原庆次内心平静无波,甚至还有一点小得意。 看吧,就算是唐人,在我的骑兵冲锋下,也会慌乱。 骑兵的威力,不是步卒能抵挡的。 战马的速度提起来后,一切挡在前面的敌人,都会被碾碎。 数里的距离,一闪而没。 距离唐军前锋还有一里许。 这么点距离,呼吸可至。 就在这个时候,唐军鼓声突然一变,前锋大旗一展,从中分成两边。 另一支装束奇怪的唐军,从后面涌上来,代替了之前步卒枪兵的位置。 藤原庆次在奔忙中,匆匆看了一眼。 原来是箭手。 唐军把后阵的箭手移到了前阵。 但是对于这些箭手,藤原庆次并没有多大畏惧。 骑兵速度快,而且他和手下人人披甲。 只要不是太倒霉被射死战马,冲到面前,这些唐人的箭手就是待宰的羔羊。 这种距离下,居然还把箭手推出来,岂非是找死? 唐军的大将水平不行。 藤原庆次心中涌起一丝窃喜。 大声喝叱驱策着战马,更快速的前冲。 快点冲到唐军箭手前,收获人头和战果。 崩! 天空蓦地一暗,那是唐军的箭雨洒下来。 此时此刻,做为交战双方的唐倭两军,对于这一次的接触,心中都充满了自信。 倭军这边,藤原庆次以下各骑兵将领,对从天空洒落的箭雨纷纷嗤之以鼻。 不就是玩箭吗? 我们见过。 作战时和弓那破玩意,最多射透咱们的衣甲,绝难深入。 同样,唐军这边,担当前锋的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对于倭军的冲锋也不当回事。 不就是骑兵冲锋吗? 我们见过。 在百济之战中,唐军重甲铁骑的冲击,给百济诸将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起唐军的玄甲精骑,这些倭人骑着这些小矮马,一身漆甲,简直是过家家来的,开什么玩笑。 噗噗噗! 箭箭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疾驰中的倭人骑兵,像是被铁刷刷过,齐刷刷倒下一层。 前冲的队列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藤原庆次手臂上中了一箭。 这一箭直接穿透他的彩漆铠甲,将皮和木制的甲浮动胄穿透,整个胳膊被一箭钉穿。 剧痛险些令他握不紧疆绳,从马上坠下来。 藤原庆次心中剧震,猛夹马腹。 好在战马未曾受伤。 否则他必死无疑。 直到中箭后,他才心中震惊的反应过来。 唐军用的是铁箭! 是铁箭。 重六两三钱的箭头,从空中直坠的巨大势能,可以轻松撕开皮木的铠甲。 这种箭,哪怕是铁甲也不能完全挡住。 何况是倭人的竹木铠甲。 在铁箭面前,跟纸糊得也没太大区别。 倭岛的治铁并不算发达,后来炼出的所谓“玉钢”也只是低温高炭钢。 在公元六七世纪,制备一身铁甲是极其奢侈的,也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治铁不发达,倭人的弓箭,一般也用竹箭或者兽骨做箭头,还处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对付这样的箭,竹木铠甲绰绰有余。 藤原庆次完全没想过一枚小小的铁箭头,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一时不察,顿时受到重挫。 但是他没时间犹豫。 因为做为前锋,他已经冲到了唐军近前,眼看着那些眼中闪过惊慌的唐军弓箭手,藤原庆次厉喝着,右手挥舞着长枪扫去。 不论多大的伤亡,只要能重挫唐军前锋,此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铛! 一声巨响。 藤原庆次觉得手里一轻。 定睛一看,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唐军两翼的骑兵已经涌了上来,护着那些箭手向两旁撤下。 这些唐骑虽然没有速度,但他们都是重甲骑,身上的铁甲坚实无比。 藤原庆次手里用的只是竹枪。 这支枪,还是经大匠人之手,用浸过桐油的老竹制成枪身,再用上好的玉钢锻成枪头。 寻常作战,简直是大杀器。 无往而不利。 但是刚才他一枪扫出,击打在一名唐骑的胸甲上。 对方的胸甲一块磨圆的护心镜,明灿灿十分刺眼,长枪击上去,就跟击在顽石上一样。 藤原庆次眼角余光一扫,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自己的枪,枪头却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刚才扫中对方,居然将枪头给震断了。 这是武器代差。 完全和个人武艺、勇猛又或者斗志无关,纯粹的武器代差。 在这个时代,一件上好的铁甲,在战场上,是能多一条命的。 军事武器的发达,就是最强的黑科技。 而大唐,正处于世界最巅峰的那一列。 藤原庆次咆哮着,扔出手里断折的竹枪,随手抽出佩刀,想要继续斩杀敌将。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崩崩崩! 从两翼射来的铁箭,有唐军骑手射的,也有撤到两翼的弓弩箭手,不断射击。 前方的骑士向两边散开,露出后面密集如刺猬的枪林。 长枪向前。 不,那不是普通的长枪,普通的枪没那么长。 是矛…… 不该与大唐为敌。 藤原庆次最后一个念头。 随即,他的身体被无数铁箭穿透,又被长矛从战马上挑起。 心爱的战马赤兔,随着他一起倒在了血泊里。 做为主将的藤原庆次都死得如此憋屈,更别提其余的倭人骑兵。 大部份被唐军箭雨给射落。 只有极少的骑士幸运的没被射中要害,带着箭,悲伤而惶恐的拍着马,逃离主战场。 成为游离在战场外的孤魂野鬼。 整个战场,一时安静。 只有无主的战马,在血泊和尸体中绕着圈子,咬着主人的衣衫,发出凄惶的嘶鸣声。 倭军阵营,一片死寂。 藤原镰足左眼睑不断跳动。 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 败了,怎么会就败了。 庆次是九州第一猛将,堪称骑战名将。 他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藤原镰足绝不敢相信。 但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整个战斗,结束得太快。 看上去就像是大人欺负孩童一样。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藤原大臣,大王让我传话问你,我们……能赢吗?” 后方,一名神官骑马上来询问,带来的是高市倭王透着恐惧的问题。 这个时候,藤原镰足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敢说。 哪怕再无知的人,也知道想要战胜唐军,是不可能的事。 但藤原镰足也无法说出认输的话。 倭军输不起。 眼下这三万人,已经集齐了整个倭国九州的精锐。 如果不战而降,这些人会把自己撕碎。 倭王高市也绝不会饶过自己。 战,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认输,自己就死定了。 只是一瞬间,藤原镰足就有了答案。 他向神官点头,用坚定的语气道:“请回禀大王,我军必胜,若不胜,藤原氏愿向大王剖腹谢罪。” 如果打输了,藤原家一定会被清算,所以这话基本算是一句屁话。 交代完这句场面话,藤原镰足振作起精神,向着重新前移的唐军,挥出手里的旗幡。 声嘶力竭的喊道:“全军出击。” “板载~” “依克素!” 号角喧天。 旗幡招展。 乱糟糟的倭军,如铺开的水银,如黑色的潮水,疯狂向前蔓延。 乱拳打死老师傅,就算是三万头猪,唐军也不定能抓得完。 凭借兵员优势,还有一搏之力! 这是藤原镰足最后的想法。 第八十七章 金氏之谋 金庾信阴沉着脸,向着新罗王宫走去。 这半年来,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 做为国仙,也无法维护住自己的法体。 哪怕他是修炼有成的异人。 朝局纷乱,实在是太糟心了。 先是新罗王金春秋突然逝世。 接着又是本该继位的金法敏,与突然冒出来的金仁泰,为了争夺王位,斗了个昏天黑地。 而其他王子各怀鬼胎,非旦不帮忙,还在一旁推波助澜。 当然,最坏的要属唐人。 就是那个苏大为。 若非他在背后支持,金仁泰哪来的胆子,与金法敏争位。 随着苏大为渡海去对付倭人,金庾信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 开始,局势确实如他想的一样。 征高句丽的唐军开始逐渐退兵。 百济刘仁轨的唐军孤悬于外。 唐军不得不再次收缩。 新罗在背后悄然煽动百济和高句丽人,向唐军发动反攻。 趁着唐军无遐插手新罗王位之事,金庾信与金法敏合谋,先是以铁血的手段清除了一批对王位有威胁的嫡子,断绝唐军再插手的可能。 再设计将金仁泰从军营里诱出击杀。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谁知在关键时刻,从金仁泰随身人员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将领,将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护着金仁泰逃出。 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金仁泰这事还没了结,金法敏这边打算生米做成熟饭,直接登上王位,再向大唐皇帝报备。 这事还没做事,又有一桩大事发生。 得知这个消息,金庾信呆愣了好久,才想起要赶紧入王宫,寻金法敏商量。 “什么,你说那个苏大为,征服了倭国?” 金法敏一失神,将手边的一块玉盏摔得粉碎。 他现在的位置,只差明着宣布继承大王之位。 随着金仁泰出奔,金法敏继承王位已无悬念,差得只是一个仪式,以及大唐皇帝的认证。 但是苏大为扫平倭国的消息,却给十拿九稳的事,带来最大的变数。 金庾信和金法敏与苏大为打交道比较多,深知此人难缠。 而且苏大为不像一般的唐军将领那样好糊弄,一直对新罗怀有警惕。 甚至有意限制和敌视。 这一点,金法敏自是心知肚明。 愣了半晌,金法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从木偶的状态回过神来。 “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 金庾信脸上笼着一层晦暗之气。 这不是他乌云罩顶运势不好,而是自从苏大为踏足半岛以后,金庾信贵为新罗国仙,做事却从未顺过。 一直呕心沥血,结果却是不断被人算计。 一次次受挫,令他原本十分硬朗的身体,也变得大不如前。 这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带来的身体衰败。 轻咳了一声后,金庾信继续道:“细作已经反复核查过,消息确实。苏大为带着人从天草登陆,先是迅速占据了天草,从此处登陆大大出乎倭王的预料。 等他们反应过来,苏大为已经征召数万倭人仆从军随同作战。 军势大涨。” “等等,我没听错吗?” 金法敏白白胖胖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就凭两千人,无钱无粮,如何征召那么多仆从?那些倭人就甘心为他用命?” “他打破了地方的武士藩主,抄没家产,用田产赏赐那些无地的农户,转眼前,就得兵万余人。” 金庾信声音艰涩,嗓子里像是掺了沙子:“而且他这一计,那些农户为了守护到手的田产,也得死心塌地跟随唐军走下去。” “好……好一个绝户计。” 金法敏神情一呆,做梦想不到,唐军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好一个苏大为。” 他喃喃的说着,突然激灵灵一个冷战。 “国仙,若是苏大为在百济也推行此策……” 如果苏大为在百济用此策,将上层建筑全部推倒,将底层百姓变做既得利益者。 那么半岛将会天翻地覆,唐军从此将在百济生根,再难根除。 如果再可怕一点,新罗这边也被染上这种变革之火…… 一想到这,金法敏心中涌出巨大的恐惧感。 唐军一个月内攻下百济,他没怕。 苏大为与他当面,身上透出杀气,隐带威胁,他没怕。 可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的怕了。 身为未来的新罗王,处在这个国家第一贵族的位置,站在贵族的阶层上,他更能清晰的看到,苏大为此计的毒辣。 堪称釜底抽薪。 一但在半岛推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这种变革。 所以金庾信一说,金法敏就知道,唐军赢定了。 倭国的王室,所掌握的底层百姓会迅速流失。 唐军会越战越强。 苏大为征服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但挟征倭大胜的苏大为率兵回到半岛,会不会把那个变革之火也带来? 金法敏的额头冷汗涔涔。 “大王放心。” 金庾信半是宽慰他,半是推断道:“苏大为这种手段,只能用在倭国,绝不可能在半岛施行。” “为何?” 金法敏刚一开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半岛这里不比别的,大唐皇帝李治的眼睛可是盯着呢。 他若在半岛也如此做,李治第一个不会饶了他。 这种做法,在李治眼里,与谋反何异? 经过变革之后,倭国上下只认他苏大为一人了吧? 倭国还算是天高皇帝远。 可这百济、新罗并不是啊。 李治一心想要将这里划归大唐治下,甚至建立如大唐内的建制,设立都督府。 怎么可能允许苏大为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革命? 在倭国革了,在百济还想革? 是不是还想回大唐革一革? 苏大为一日为唐臣,都不可能在半岛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就算他真的胆大妄为,金法敏一纸奏折递上长安,参苏大为一本。 李治也自会起疑,将苏大为撤回去。 想明白这些,金法敏稍稍松了口气。 略微定了定神,才提出自己最大的疑问:“就算苏大为用此策邀买人心,倭国之大,是我们的数倍,苏大为何德何能,能称平定了倭国?会不会是夸大之辞?” “并没有夸大。” 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和怪异。 “苏大为在天草站稳脚跟,以黑齿常之等人为将,迅速吞下肥前和肥后,又花了两月时间消化这些地方,抽调精壮建立仆从军。 最后率领数万军,向筑前国进发。 在击败筑前和筑后国的倭军主力后,在筑紫野与倭王高市率领的数万大军,展开决战。 倭军这方,如果情报没错的话,应该是藤原镰足为大将。” “藤原镰足?我知道这个人。” 金法敏露出回忆之色。 十几年前,他才刚到长安做国子监生,听说倭国发生动荡。 中大兄联同藤原镰足诛杀了权臣苏我氏,使得朝中大权回到倭王手中。 倭国国势,也因此很是兴旺了一阵。 为此事,百济人也跟着兴奋了一阵,嗷嗷叫着,又攻占了新罗数城。 所以金法敏对此事印象深刻。 对于与中大兄一起,诛杀苏我氏的藤原镰足,建立起很深的印象。 “那是一位能臣,据说在倭国有智者的称号。” “是啊,但是决战,还是唐军赢了。” 金庾信脸上的表情越发苦涩。 就像是刚喝下一大碗苦涩的中药,眉眼都揪成了一团。 “双方兵力相当,唐军主要又是仆从,是如何赢过藤原镰足的?” “据说,唐军动用了火牛阵。” “火牛阵?”金法敏又愣了一下,火牛阵他听说过。 以前在长安求学时,也曾听过田忌赛马,齐国火牛阵破敌的故事。 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在现实里发生。 故事里说的简单,但是后人其实不少人去尝试过了,很难将故事里的场面复制出来。 首先牛一直是战略物资,很难收集那么多牛。 其实牛也不是傻子,你在它屁股后面点火,真当牛只会笔直向前冲? 更大可能是疯牛倒撞回本阵,将给它屁股点火的人,用牛角刺穿肚肠给送上天。 牛的智力再弱,也懂得区分谁是伤害它的人。 “不光是牛,还有各种骡马牲畜,具体如何,细作也没打听清楚,只知道唐军出动了这些牲畜,在其后点火,令发狂发疯的骡马牛冲入倭军阵中,搅得倭军大乱。 唐军精锐铁骑趁势掩杀,阵斩了藤原镰足,并活捉了高市倭王。 倭军当场崩溃。 随后苏大为又率着数万仆从军追出数十里。 尽歼倭军主力,并擒获倭王室大臣百余人。 经此一战,倭国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力。 向苏大为称臣归降。” 这番话说出来,金法敏听得脸颊直不住的抽搐。 不知是害怕还是气的。 “倭人平时也自称什么天照大神子民,据说异人和半妖众多,怎么在战场上居然都不用出来?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金庾信目光古怪的看了一眼金法敏,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他们用了。” 用了,但还是干脆利落的跪了。 这到哪里去说理去。 金法敏犹如被点穴一样呆在当场。 愣了好久,才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艰难的道:“国仙,我们该怎么办?” 若让苏大为知道,自己暗中玩的那些阴。 还曾暗杀金仁泰,苏大为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征倭唐军一但回归,半岛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第八十八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许多事,只能顺其自然。” 幽暗的房间里,传出苏大为幽幽的声音。 这声音,听在中大兄的耳朵里,分外刺耳。 从白江口落入唐军手里,到现在,重回倭国,这一切的变幻,令中大兄恍如在梦中。 过去的荣华富贵,身边的阿谀奉承,所有的一切名声显赫,都离他远去。 从有机会做倭王的中大兄,沦为大唐熊津都督手里的囚犯。 这个落差实在太大。 不,或许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这半年来,他的唐语进展倒是十分大。 每次用唐语和苏大为说话时,他的脑海就会闪过扶余丰那张可恶的脸。 那个小贱种。 之前在倭国为人质时,就跟自己的随从一样,对自己百般奉承。 结果被唐人俘虏后,摇身一变,居然在自己面前人五人六的,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不过扶余丰已经被送回大唐了。 也不知他的生死前途如何。 但每次想起扶余丰那副小人嘴脸,都令中大兄恶心得吃不下饭。 当然,他也很快想到最近的事。 他曾在战场中,亲眼看到唐军挑起藤原镰足的人头,传首三军。 那个画面震撼实在太过强烈。 以致于中大兄很长时间里,在苏大为面前,都下意识收敛起自己做为王族的傲气。 十几年前,中大兄正是与藤原镰足联手,才铲除了权臣苏我氏。 谁能想,再次见面的时候,居然是眼睁睁看着藤原镰足兵败殒命。 过去曾肩并肩一起战斗的战友,如今已经人鬼殊途。 这让中大兄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而当脸色惨白的高市大王,被兴高采烈的倭人仆从兵押解着,送到苏大为面前时。 中大兄的目光与之相对。 这种内心的绝望,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当时两人面色惨白,内心的凄惶,只有自己才知道。 时代变了。 传承数百年倭国大王,恐怕要到头了。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如无波的湖水。 “再等会,还有人要来。” 随着他的声音,很快,又有两个垂头丧气的人被押解进来。 这两人衣衫褴褛,模样狼狈不堪,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看上去跟流民也差不多。 中大兄还在犹疑。 高市已经忍不住喊出来:“神……神官?” 这两人,正是鹈户神宫派出的十二神官之二。 至于其余的十人下落如何,看眼前两人的形状,估计剩下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被高市一喊,这两名神官脸上露出羞愧难当之色。 他们低下头,不敢与高市的目光接触。 丢人,丢人丢大发了。 在战前,还曾夸下海口,要趁着战场混乱,凭借秘术潜入唐军中,直接俘虏了唐军都督,夺回天丛云剑。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还没等这十二神官使出神通,唐军玩了把大的,阵势一变,从后面源源不断的涌上骡马牲口。 倭军正是一头雾水,突然发现唐军在这些牲口屁股后面都绑了柴禾、爆竹,一点起火来,在噼啪炸响声中,那些平日里温驯的牲口都疯了,一个个暴跳着向倭军冲了上来。 等这些牲口冲近了,倭人才惊慌的发现,这些牛马骡之类的牲口,眼睛都是绑上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屁股着火的情况下,只会闷头向前冲,而且根本无惧正面倭军的刀锋。 看不见呐。 无知者无畏。 只是一个接触,倭军原本就不太严整的阵型,立刻崩溃。 跟被打成千疮百孔的筛子似的。 冲进队列里的牲口发疯的乱冲乱撞,直到力竭,或者被倭军合力刺死才会停下。 而后续的骡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冲上来。 为了这次表演,苏大为足足征集了七万匹各式骡马牲口。 等这些牲口们全冲上去,将三万倭人的军阵搅得稀烂,唐军铁骑才不疾不徐的冲上来,将高市大王身边,最后组织起来的一点人马给敲碎。 那十二神官别说是刺杀苏大为,连面都没见,就有数人被狂奔发狂的蛮牛,不知掀飞到哪里去了。 暴怒的牲口冲上来,别说神通,连撒腿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正面撞上,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四周都是尖叫崩溃的人群,就算是想逃,也得有地方去才行。 等唐军的铁骑涌上来,后续万余倭人仆从军压上来。 这仗,基本已经没有悬念。 所谓的神官,修持的神通,在寻常的单挑式对决中,十分好用。 在这数万人的军阵中,大部份人,心理层面首先就乱了。 一乱,什么神通都不好使。 何况唐军中,也不是没有高手。 试图顽抗的神官里,有两人是被黑齿常之的箭给点名了,一箭封喉。 还有数人分别被高大龙、安文生等出手镇压。 苏大为自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捞着,高市大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死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位倭王,在寒风萧瑟的马车里,瑟瑟发抖。 那模样,跟只待宰的鹌鹑似的。 这一仗,唐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自身损伤无限接近于零。 至于倭人事前准备的数千伏兵。 也是倒霉催的,本想抄唐军后路,结果被率领万余援军赶来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给包了饺子。 等那点援军被歼灭,整个战场局势都已经得到控制。 事后清点,死伤在疯骡疯马疯牛之下的倭军,就有数千之多。 再加上唐军追砍的人头,前后加起来,杀敌过万。 剩下还有一万七千余名俘虏。 打过这一仗,筑紫的门户洞开,倭人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 而且倭王高市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真是想抵抗都找不出一个领袖来。 唐军攻克筑紫野,挟着大胜一个冲锋,顺势将筑紫拿下。 倭人在此经营了百年的王宫,帝都,皆为唐军掌中之物。 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苏大为将筑紫的情况梳理干净,王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毫不手软。 以发起对大唐战争和军事挑衅的名义,将自高市和中大兄以下,所有主战的鹰派,统统犁过一遍。 一时间,倭国所谓的朝堂,干净得能跑马。 能站着的大臣,只剩下小猫三两只。 然后苏大为仿之前的故智,将这些贵族大臣的家族诛杀,斩草除根,又尽夺其家财,分与唐军和倭人仆从。 一时间欢声雷动,三军士气大涨。 然后还有数之不尽的田产,苏大为将这些田分赐给底层百姓。 不过在这里,苏大为的处理方法又变了一些。 首先是定下名份大义。 苏都督代表大唐来征讨不臣,讨伐不义。 因为倭国居然敢主动出兵跨海攻打唐军,这是不义,这是对天可汗的挑衅。 所以此次唐军来征倭,是针对倭国之前挑德黑兰的报复。 是义战。 而大唐天可汗仁善,暂时只追究首恶,余者如果及时改过自首,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从此以后,倭国成为大唐治下,这里的土地归大唐所有。 天可汗暂时没有下圣旨,所以此地此时由熊津都督府暂为管理,行战时管制。 土地的归属自然是属于大唐,属于天可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竭为唐之臣妾。 凡大唐将士目光所及,皆为天可汗之疆土。 土地虽是天可汗的,不过都督府现在允许无产的农户可以耕种,收成大部份归自己,只收小部份做为租佣。 当然,会比之前那些倭人贵族老爷的赋税轻得多。 对了,因为这些土地是大唐天可汗的,所以禁止私下买卖,懂? 这是最基本的土地政策,将在倭国全境逐步推广。 至于其余的政策,可以慢慢制订,这个事关百年大计,倒是急切不得。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三点,一是确保唐军在倭国军事优势。 二是唐军的后勤补给。 第三就是推进土地改革的制度,以此收拢人心。 前两条好说,第三条,则需要旷日持久。 想要收服倭国列岛,绝非一日之功。 好在有了筑紫的大胜,唐军无敌的气势已经打出来了。 许多地方可以传檄而定。 各地残余的倭国藩主实力孱弱,收服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在做好以上这些时,苏大为没忘及时派人传信回百济,同时写给李治的秘密奏折已经在路上。 做为大唐都察寺的首脑,他一直有一套情报线,与李治单线联系。 在征百济时,许多消息都是通过他的消息渠道,传给李治的。 “高市大王,你考虑好了吗?” 苏大为的声音再次传来。 高市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瘦弱的身形好像显得越发单薄。 中大兄在一旁,拳头悄然握紧。 他的双眼赤红,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突然吼道:“苏都督……不要逼人太甚!真要灭我倭国大王的宗祠吗!”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目中,有一种平静但却坚韧的力量。 “中大兄,你要清楚,首先发起战争的是你们,不是我大唐主动出兵。战争,你们可以挑起,但何时结束,到哪一步结束,由我大唐说了算。 如今,倭国王室皆在我手,我一声令下,倭王一脉可以除名。” 这番话,听得高市冷汗涔涔。 中大兄同样面色煞白。 苏大为却把话锋一转:“但我也非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条路给你们。” 苏大为指了指面前摊开的纸笔:“写下劝降书,若本州等岛顺利归降大唐,我给你们记一功,或许可保留倭国王室,仿新罗故事。 你们看,新罗王他们在大唐的庇佑下,现在不是也活得挺好的吗?” 苏大为循循善诱。 那声音,在高市倭王和中大兄耳中听来,仿佛魔鬼在呢喃。 第八十九章 平高句丽 签,还是不签,这是一个问题。 签上倭王之名,很容易。 但这背后要背负的骂名,则很沉重。 高市做这个决定,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虽然他身形瘦弱,容颜更似女子,但是胆色之壮,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甚至出乎了中大兄的意料。 高市站起来,一直走到桌前。 他努力的挺起胸膛,保持着倭王的尊严,两眼微微泛红。 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示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 这种怒火烧灼着他的内心,仿佛随时要爆炸开。 “若本王不签……” 锵! 没有二话,苏大为干净利落,一把横刀架在高市的脖颈上。 中大兄脸色霎时白了。 “大王!” “唐刀锋利,它可以威胁我的肉体,但却无法威胁本王的尊严……” 苏大为看着倔强的高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是安文生,那种所谓贵族风骨。 特么的不就是装逼犯么? 横刀微颤,锋利的刀刃在高市白皙的脖颈上,划拉出一条血线。 嘶~ 高市的眼角一抽,脸色大变。 他挺起胸膛,正气凛然的喊道:“拿笔来!” 噗! 苏大为还好,倒是后面的中大兄没绷住,一口不知是水还是血的喷出来。 吾王,你这跪得太快了。 不管怎么说,高市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有了他的配合,唐军再征服其他倭岛时,想必可以顺利许多。 那么也没必要为难这个傀儡倭王。 苏大为大手一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你们统统跟我回大唐吧。 想必在大唐做客的百济王扶余丰等人会十分欢喜。 听说你们还是亲戚? 哎,中大兄,高市,你俩这是什么眼神啊,用死鱼眼瞪我做甚? 扶余王室与你们倭王,不是血脉同源嘛。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想必陛下看到你们,也会十分欢喜。 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最多是酒宴时,让你们表演一下才艺助兴。 以前突厥王颉利就经常在酒席里跳他们突厥舞,我们天可汗很是欣赏。 哎,中大兄你怎么又吐血了? 解决完了倭王的事,苏大为终于要结束他在倭岛的征程。 因为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百济的战事告急,以及李治的秘旨。 …… “待不住了?” 高大龙双眼闪烁着光芒,脸上带着一抹试探。 “没办法了,能在倭岛这里待了半年之久,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陛下那边,估计有点情绪了。”苏大为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事实上,李治何止是小情绪,简直是有些压不住的震怒了。 你特么的好好的熊津总都督,百济的事不管,横跳到倭岛去解放农奴? 这特么是不是手也太长了点。 你究竟想做什么? 大唐不是不喜欢扩张,天可汗不是不喜欢灭人国,夺其地。 但问题是,这事得经由兵部,经由大唐皇帝定夺。 皇帝拍板,才能动。 皇帝没拍板你这动了,这叫什么? 这叫作死。 当然,李治一时还不会动苏大为,毕竟当时任命苏大为为熊津都督时,他曾说过许以便宜行事。 但这事,皇帝可以说,臣子如果当真,那是要掉脑袋的。 让你便宜,你就真给朕来个便宜? 你当朕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自古军权必须置于皇权之手,不经天子许可,直接跳棋跨海,地图开疆。 好家伙,当时李治收到这消息时,正在患痛风,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 听武媚娘念出苏大为跨海征倭,当时李治腿也不疼了,眼也不瞎了,一骨碌就爬起来。 吓得一旁的太医都大呼陛下龙体大好了。 看完奏折后,李治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给揪断几根。 那份奏折,自然不是苏大为自己上的。 也不是刘仁轨上的。 百济基本被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调理的服服帖帖。 刘仁轨就算不满苏大为丢下百济去征倭,但苏大为与他有恩,还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那份折子,是新罗金法敏偷偷摸摸递上的。 一方面是为了金春秋去世,自己身为世子,请天可汗允许自己成为新罗王。 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含沙射影,将苏大为去征倭的事,透给了李治。 这才有了李治的震怒,和后续的一系列反应。 苏大为收到秘旨,他完全可以从秘旨上简单的字句里,嗅到一种极大的隐忍和克制,以及血腥的味道。 李治的风格,并不会像太宗,一份旨里是贬是捧,明明白白。 李治善于隐忍。 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越忍,则代表后果越严重。 苏大为看到这封秘旨,就知道,自己在倭岛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甚至连在百济,都未必能待多久。 不过他也没有太慌乱。 因为他的奏折也已经递上去了。 等李治看到奏折的内容,想必会有些改观。 “除了陛下那边,百济那里,刘仁轨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讶色。 他可是看过都察寺内的卷宗的。 其中关于百济,刘仁轨的部份。 卷宗中对其评价颇高,称其有名将之姿。 “百济那边新罗受到你的敲打,应该不敢乱来,新罗王的位置都还没定,金法敏哪来的胆子在背后搞事?” “不是金法敏。” 苏大为摇头道:“或者说不全是金法敏,这事有些复杂。” 岂止是复杂。 简直是有点点背。 首先是,苏大为扶持的金仁泰死了。 是的,之前金法敏设计要杀自己这位嫡亲兄弟,被苏大为埋伏在金仁泰身边的高手给救走了。 那高手,正是高大龙身边的小桑。 身为诡异“鬼手”。 带走金仁泰毫无压力。 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金仁泰被救出以后,居然开始飘了。 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在百济四处猎色。 突然一天,约了一对姊妹花。 然后,这货就死在了床上。 现在不清楚,究竟是这对姊妹有问题,是被人买通搞的暗杀,还是金仁泰自己马上风。 百济那边送过来的信语焉不详,暂时还弄不清楚。 只提了一句,应该不是金法敏所为。 如果不是金法敏,那么金仁泰的死,究竟是自己命不好,还是别的势力做的手脚? 不同的答案,其背后的信息,也会大不相同。 暂时只能猜测,还不知金法敏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但可以肯定一点。 金仁泰死了,新罗那边没人能再和金法敏争夺新罗王的位置。 这件事,变得十分棘手。 苏大为看到关于金仁泰死的消息时,都不知该怎么吐槽好。 记得后世半岛也有个姓金的胖子,也是兄弟争位,后来死在姊妹花之下,莫非这种事也能轮回? 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放心。 苏大为向高大龙道:“是高句丽那边,苏总管他们撤军后,今过春夏的休整,高句丽应该是缓过劲来了,现在正在对百济用兵。” 说到此事,苏大为的脸上浮起一抹忧虑:“倒是没想到,泉盖苏文这么能忍,拖到现在还没死,还有余力向百济出手。 若是高句丽出手,百济的局势就危险了。” 高句丽可不像是百济和新罗。 那是真正的战斗民族。 就算不如巅峰时期的唐军,虐一下百济和新罗,也是轻车熟路。 刘仁轨手里的唐军府兵精锐,现在只有数千人。 剩下的一部份是新罗派出的援军。 这部有六七千。 大部份还是金仁泰的人。 然后还征召了部份百济人充做仆从军。 但是百济这边仆从战力低下,士气也不高,连新罗仆从都不如。 就算这些全是唐军精锐,直面高句丽的兵锋,也很难顶得住。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动,在百济白江这里点了点:“情势危急,我必须马上回去,迟了恐怕生变。” 千算万算,没算到高句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百济动手。 若是百济那边的唐军大败,熊津都督府被高句丽给推平。 就算在倭国这里再大的胜利,都无法平息李治的怒火。 苏大为清楚,真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麻烦了。 绝不能让自己落入到那样被动的局面。 “倭国这边我是不能待了,我要立刻赶回百济主持大局。 但是倭国这边还不能放手,不然恐有反覆,功亏一篑。” 苏大为斟酌道:“这边,我意留下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和王孝杰镇守,由安文生替我主持大局,你辅助他,将其余列岛尽快平定。” “那军队……” “那两千四百人,暂且留在这里,帮你们弹压地方,做定海神针。” 苏大为沉吟道:“可以多征召倭人仆从,只要土地的政策不变,地方的乡民和农户便会拥护唐军,我们就会占据优势,这一点毋须担心。 真要要担心的,是他们的神道。” “神道?” “之前在战场上,鹈户神宫的神官曾出手过,这些异人或诡异,虽然在战阵上,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大势,但是玩刺杀,或者暗算,还是很有优势的,不可不防。” 高大龙眸中凶光一闪,脸上露出一抹狞笑:“玩阴的?这个我最喜欢。” “所以我让你留下,有你和文生,这边的局面我才可放心。等我料理好了百济的事,会再增兵和派人手过来,到时也可以让小苏过来帮你。 对了,都察寺也收了一些异人吧?我也调拨过来。 务必把倭人的神道也给解决了。 要灭其国,先灭其精神信仰。” “这事你放心,我拿手,不过阿弥……” 高大龙嘴角带着一丝戏谑:“把聂苏小娘子弄到倭岛,你又去了百济,你这样躲着她,真的好么?” “咳咳,你说什么?你特么的……” “行行,我不说,你自己拿捏吧。” 高大龙嘿嘿一笑,转开话题。 第九十章 捡漏 数日之后,苏大为一行船队,终于有惊无险的穿过对马岛,沿着半岛的海岸线,自熊津江入泗沘城,返回熊津都督府。 去的时候,苏大为的船上载满了唐军将士。 这次回来,却人丁稀少。 身边除了崔器和娄师德二将,就只有百十名亲卫,以及数百倭人船工。 在这些船上,载着的大部都是自倭国的战利器。 除了各色金银宝货,倭国的一些鲛漆、珍珠、野参,并及倭王室储藏的珍宝字画古董等等,凡是稍微能看上眼的,能带走的,统统带走。 这些战利品,在百济短暂停留后,将随着苏大为新的奏折,一起呈交给大唐皇帝陛下。 相信李治看到这些缴获,心情一定会开心不少。 除了文物书藏珍宝,最珍贵的当属倭国镇国三神器之一的——八咫镜。 传说倭国的三神器乃是天丛云剑、八咫镜以及勾玉。 现在勾玉据说在神道教手中。 天丛云剑“下落不明”。 至于八咫镜,则一直贡在筑紫的倭王宫中。 苏大为这次顺手就取了。 做为征服倭国的象征,将一并呈送给大唐皇帝李治。 除了这些,最珍贵的战利品当属一网打尽的倭国王室。 自倭王高市以下,中大兄这些王族贵戚,一个不曾走脱,皆为阶下之囚。 他们也会随着队伍一起被送往大唐,成为李治夸耀大唐武功,告慰列祖列宗的“成绩”。 据说去年苏定方征服百济时,将百济王族送回洛阳,经过洛阳城门献俘,令各国使节并洛阳百姓观看。 一时间,李治龙颜大悦。 这次把倭王他们押送回去,这样的仪式想必可以梅开二度。 李治应该会开心吧。 唯一不太妙的就是那个倭王高市身体不怎么好,之前好像被气得够呛,一直在咳嗽没好。 这次看到王宫宝物还有神器八咫镜都被装船要送往大唐,又气得呕了血,也不知能撑多久。 希望他能活着见到李治。 苏大为收起这些杂念,从船上下来时,第一眼看到一脸喜意的阿史那道真。 还有大笑迎上的苏庆节。 “阿弥!” “狮子,道真。” 苏大为刚喊了一声,热情的阿史那道真已经扑上来,要给他一个熊抱。 结果被苏大为一脸嫌弃的推开。 别闹。 现在怎么说也是大唐熊津都督了,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跟你拥抱? 基友归基友,但是哥们不好这一口的。 这个念头刚起,转眼间,被赶上来的苏庆节,结实的给抱住。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无语望天。 “狮子,我数三下你放手,不然我可能控制不住。” “嘘,阿弥,你快点跟我来,有人在等你。” “谁?” 苏大为心中一动,感觉苏庆节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有人在等我。 但却不能宣扬,要搞得这么神秘,还要用悄悄话的方式。 莫非是聂苏让狮子传话? 可是聂苏不就在人群里吗? 小苏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咳咳,何必再通过狮子传话? “刘仁轨,对了刘仁轨呢?怎么不见他。” “他也在等你,有很重要的事,你跟我来,不要声张。” 苏庆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开。 苏大为看了看一脸乐呵,笑得从帅哥变成猥琐男的阿史那道真,再看看一脸淡然的苏庆节。 微一沉吟,安排身边崔器和娄师德主持俘虏和搬运战利品,自己跟着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移步向泗沘城内。 路过欢迎人群的时候,聂苏向前几步,想是要上来和苏大为相见。 一别半年,聂苏的脸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人群里,衣衫都像是有些承托不住。 一阵风吹得衣裙飘舞,有种弱不禁风之感。 苏大为心里莫名一痛。 但此时人多眼杂,却是不便顾及耳女情长。 他向伫在人群里,向自己欲言又止,想上来,却又强行忍住的聂苏点点头,拉过阿史那道真,在他耳边交代几句。 这才跟着苏庆节,去往都督府。 走进都督府,苏大为发现这里的气氛明显透着紧张。 与之前在巷口的欢快气氛,截然不同。 到这时,苏大为才有空向苏庆节道:“狮子,究竟是谁要见我?刘仁轨呢?呃,该不会是你阿耶……” “你想哪去了。” 苏庆节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道:“吐蕃那边又闹了起来,我阿耶现在应该已经在赶去的路上。” 苏大为颇有些感概的点点头:“苏总管现在也真是忙碌,倒处都要用兵,都需要他去救火,他这年纪……” “谁说不是呢,但我劝他,他又总是不听,总说什么大丈夫马革裹尸,他打了一辈子仗,如果闲在家里反而会闷出病来。” 苏大为苦笑着点头,苏定方确定是“痴”,痴于兵法,打了一辈子仗,又被雪藏了那么多年。 只要他能动,就愿意马不停蹄的征战四方,仿佛要把他被雪藏耽搁的那些年,全都追回来。 唉,历史上,好像苏定方就是在西域那边,病逝于军中。 好像也没几年了。 这么一想,苏大为心中不由有些隐隐担心起来。 说话间,两人迈入都督府的议事厅,迎面看到刘仁轨正伫立在一侧,垂手低头,好像在聆听着教诲。 苏大为一见之下,大为惊奇。 刘仁轨现在早已因功被李治封为检校带方刺史。 说起刘仁轨被封赏,还有一件趣事。 此次刘仁愿回京叙职,李治见到他递的折子十分惊奇:“你本是武将,但这次写来奏表文书,写得非常得体,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仁愿回道:“这是刘仁轨指点我写的,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李治由此赞赏二人,除了封赏刘仁愿之功,也同时破格提拔刘仁轨。 将他从待罪的白身,正式任命为带方州刺史,并在长安赏赐一座宅院,加赐其家属。 从白身到带方州刺史,一跃跨过六级官阶。 可见简在帝心,李治欣赏刘仁轨,今后必是要重用的了。 苏大为不在百济时,刘仁轨就是唐军在这里的大将首领。 如今他却要垂手侍立在一旁,堂上背对着大门,站着一位老人,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讶然抬头,却听得一声咳嗽,背手面向壁上字画的一位身着常服,头发花白的老人,恰在此时回头。 双方目光一碰,都是一脸惊讶。 苏大为的眼中,写满了吃惊和意外。 那老者,先是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几分畅意,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双手插腰的大唐兵部尚书李勣,大笑着向苏大为走过来:“阿弥,没想到吧,老夫亲自来百济了。” “英国公……您这是唱得哪出啊?” 苏大为的脸色一垮。 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这一刻,他猛地想起当年在尉迟恭的葬礼上,李勣曾私下与自己谈话,提及要对辽东用兵。 当时是想用苏大为为将。 但是却被苏大为所拒绝。 谁知老天这么会开玩笑,李勣想征辽东,却一直没机会抽身。 而苏大为当时并不想从军,却阴差阳错,早早奔赴辽东,前往百济,并做出许多事来。 世事如棋,造化无常。 这一眼看到李勣这个老顽童般,带着三分戏谑,三分得意的神情。 顿时勾起许多前尘往事。 “英国公,您贵为兵部尚书,不坐镇长安,怎么千里迢迢跑来百济了!” 苏大为颇有几分不满的道。 “好你个苏大为,全大唐,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怎么,不欢迎老夫不成?” 李勣手抚着花白的胡须,故做生气道:“苏定方来得,偏我李勣来不得?” 说着,他又哼了哼鼻子,颇有些傲骄的道:“老夫一生征战无数,论用兵,不见得比苏定方差,如今他丢下辽东这个烂摊子,若不想之前的心血付之东流,除去老夫,谁人可以善后?”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一时哑口无言。 李勣这话,没毛病。 虽然不像苏定方那么多灭国的战绩,但李勣也是公认的兵法大家,大唐名将。 唐军中,现在能有指挥大兵团,数十万兵作战能力的人。 除了苏定方,只有李勣一人。 其余的诸将,或许能独挡一面,但在灭国级的战役指挥上,在大战略格局上,就远不如此二人。 眼见苏大为被自己的话给拿住了,李勣两眼眯起,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有时候啊,这人,还得信命,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定方之前征百济是不错,但是打高句丽,就差了少许。 现在轮到老夫出手,高句丽就蹦哒不了几天了。” 一听他这话,苏大为实在忍不住,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他贬低苏定方,抬高自己,那种装逼劲儿。 “英国公,苏总管做不到的事,您老话别说这么满。” “你莫非还不知道?” 李勣手抚长须,眼中精芒一闪:“泉盖苏文不行了。” 不行了,有很多种解读。 但是在此刻,在这里,只可能有一种意思。 苏大为心中一突,脱口道:“泉盖苏文快要死了?” “是啊,这不是你那边……” 李勣只说半句,顿时收口。 都察寺的情报系统,他知,李治知,苏大为自然也知。 可是现在在场的还有刘仁轨和苏庆节,这两人级别不够,却是不能透露的。 说来也是乌龙。 苏大为留在百济和半岛的都察寺细作,从种种信息情报中,推断出泉盖苏文命在旦夕。 而苏大为因为在倭岛九州征战,反而错过了这个消息。 难怪李勣说什么信命。 他这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老天把泉盖苏文要死的这一重大机遇砸在他的面前,等于白捡一灭国大功。 难怪这老家伙不顾身子骨,千里迢迢也要赶来辽东。 敢情他是来捡漏来了。 第九十一章 枭雄 纵观李勣这一生,打仗有个特点。 就是前半生打仗风格十分飘忽,有时奇计百出,能拿下关键战役。 可有时明明是顺风局,也能翻车。 隋大业末年。 十七岁的徐世勣见天下已乱,就近参加了翟让的瓦岗军。 然后开始横扫四方盗匪,声威大震。 结果还没得意几天,大隋最后一位名将,张须陀率两万人来讨伐。 翟让惊慌之下,想要避让。 但却被李勣劝住,说可以采取诱敌深入、伏兵袭击的战术,将隋军全部歼灭。 后来果然战胜张须陀。 一时间天下侧目,义军隐以瓦岗为首。 这时李密加入瓦岗军,很快用高明的手腕鸠占雀巢,将瓦岗大权抓到手里。 大业十三年,李密自称魏公,大封官爵,徐世勣被授为右武候大将军。 同年隋朝令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军讨伐李密。 徐世勣用奇计,在洛水两岸几次大败王世充。 李密因此封他为东海郡公。 当时河南、山东大水,饥民遍地,隋朝赈灾不力,每天都饿死饥民无数。 徐世勣向李密进言:“天下大乱,皆因百姓饥饿,如果我们攻陷透阳国的粮仓,大事可成。” 李密听计,派徐世勣率领五千人,自原武渡黄河,掩袭黎阳仓的隋朝守军。 一日即克。 开仓放粮。 十天之内,募兵卒二十余万人。 但这也是瓦岗和徐世勣个人最高光的时刻。 此后,瓦岗寨发生严重的火并。 李密摆下鸿门宴,趁机将翟让及其亲信诛杀。 混乱中,徐世勣也被人砍了一刀,身受重伤。 王伯当急忙喝止,徐世勣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之后,瓦岗人心皆散,再不复从前。 武德元年十月,李密被王世充击败,不得已归顺新兴的大唐。 李密原来所统领属地,都由徐世勣接管。 再之后,徐世勣就开始了他一系列神操作。 武德二年,徐世勣对长史郭孝恪说:“魏公已经归附大唐,如今这里的人和土地,皆为魏公所有,我如果上表献给大唐,就是借主人的失败得利,为自己邀功,求取富贵。 我认为这样是耻辱的。 现在应当一五一十的记录州县名录和户口,报予魏公,让魏公献给朝廷,这样就是魏公的功劳。” 于是他派使者致信李密。 使者到了大唐,李渊听说徐世勣没有给自己写信,却单独写信给了李密,心里犯了嘀咕。 待把使者招到面前询问后,知道来龙去脉,不由大悦的说:“徐世勣感怀主人的恩德,推辞功劳,确实是纯臣。” 下诏封他为黎阳总管,上柱国,封莱国公,又加授右武候大将军,改封国公,并被赐姓李氏。 附宗正属籍。 再赐良田五十顷,上等宅第一所。 徐世勣自此改名李世勣。 从事后来看,徐世勣归附大唐是真心,但若说他对李密有多少忠心,那就是笑谈了。 很多年后,李勣早已身故。 武媚娘想起之前种种,突然反应过来,大骂李勣是“猾贼”。 刚好李勣的儿子徐敬业起兵反武周。 武媚娘于是下旨给李勣挖坟…… 是真的挖。 老李一辈子智计无双,但是能算生前之事,却算不了身后事。 儿子太坑没得救。 李勣之所以在武德二年用如此手段来献户口土地,并非是为了对李密的忠义。 若说忠义,他最早是跟翟让的,怎么不见去替翟让报仇? 无非是识实务罢了。 李密强大,他便委身李密,大唐强大,他便委身大唐。 秦王强大,他便…… “纯臣”二字,还真落不到李勣的头上。 不过他这一招,人家李渊也不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都是高段位的高手,装什么大尾巴狼。 无非是千金买马骨,李渊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做招牌,用以招揽天下英雄。 而李勣也趁机,替自己捞到最大的政治资本。 一拍即合,双方心知肚明,此为阳谋。 不过这件事以后,李渊倒是挺欣赏李勣,一直对他恩宠有加。 可惜接下来,李勣的操作就有些迷了。 李渊命李世勣统领河南、山东的军队抵抗王世充,可以说是方面大员,前途不可限量。 结果九月,河军窦建德进攻相州,山东道安抚大使,淮阳王李神通兵败逃至黎阳。 十一月,窦建德攻陷黎阳,李盖与李神通、魏徵,同安公主等人一同被俘。 李盖就是李世勣的父亲,原名徐盖,此时已被赐姓李。 李勣顶不住窦建德的兵锋,撇下大军,率领百骑渡河逃走。 但因李盖被俘,最后又返回投降。 窦建德以李盖做人质,仍让李勣镇守黎阳。 从事后看,李勣这次投降窦建德,其实是想玩一招身在曹营心在汉,想给窦建德送份大礼。 他私下与郭孝恪商议,决定先骗取窦建德的信任,再做图谋。 顺带一提,郭孝恪也是名将,他有个儿子叫郭待封。 就是吐蕃大非川坑了薛仁贵和唐军的大坑货。 李勣劝说窦建德亲征河南,企图趁机将其杀死。 但刚好窦建德一如既往子产子,因此迟迟未能起程。 结果李勣事泄,只得与郭孝恪率几十骑,再次狼狈逃蹿,复归唐。 之后的战争,李勣只要跟着李世民和李靖,作战稳赢。 一但自己独自领军,就翻车。 但是不管他输多少仗,有一点不得不佩服,就是此人每次战败,总能逃出来。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运气也很重要。 能活到最后的,才能拿到那张珍贵的入场券。 李勣至少保命这一条上,是当世一流水准。 时值乱世,保命功夫不够的,早早殒落,也就没有以后了。 此后大唐的开国之战,李勣几乎全没落下。 大小百战。 不过李世民用他,也很少让他为帅,一般都是归于麾下,或者以李靖为统帅,李勣为副。 李勣独自指挥大战役的水平比较飘忽。 但是以之为将,还是很靠谱的。 贞观十五年十一月,李勣被太宗李世民征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他尚未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派其子大度设,联同同罗、仆骨、回纥、靺鞨等部族,领军二十万南侵突厥俟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 阿史那思摩是李世民的铁杆小迷弟。 他做可汗,也是李世民安排的,为了不让东突厥后,草原权力出现真空,所以安排自己的小弟做可汗。 这是天可汗定下的新秩序。 如今居然有人想要跟李世民捣乱,拆天可汗的台,大唐自然是不答应。 当时阿史那思摩被打得抱头鼠蹿。 率残部退入长城,退守朔州。 并派人向大唐告急。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 李勣被紧急任命为逆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与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凉州道行军总必定李袭誉分兵抵御。 大度设率三万骑追击突厥不得,却遭逢李勣所率唐军,一时大惊,急忙自赤柯泺北撤。 大唐的威名在这摆着。 一个比东突厥更强大的帝国。 薛延陀暂时还没做好与大唐全面开战的准备。 李勣此时却没有放过大度设的打算。 他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兵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大度设被迫在诺真水(后世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境内),勒兵备战。 既然逃不了,那便决一死战吧。 只有胜利者,才有权力决定何时停战。 双方战阵横亘十余里。 突厥骑与薛延陀交战不利。 薛延陀虽然也擅骑兵,但却是重装步骑兵。 骑马只为移动迅速。 逢战,却是下马凭重甲步阵,如墙而进。 突厥轻骑遇到这种战术,一时也是头秃。 大度设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人马众多。 普通的唐军将领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只能是选择撤退,觅机再战。 但李勣就是李勣。 危急关头,他喝令唐军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 不就是下马步战吗? 这玩意大唐也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武德之充沛,大唐乃当世最强,没有之一。 一战大破薛延陀,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五万余人,及马一万五千匹。 大度设仅以身免,单骑北逃。 这一战,北边安定十余年,再无大战。 而李勣也是通过这一战,真正跻身名将之列。 这些信息,皆从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他现在手掌都察寺,能掌握到的信息,能看到的卷宗,非比寻常。 对李勣的发家史,熟悉如掌上观纹。 实际上,自那年尉迟恭府上与李勣密谈后,苏大为便暗中了解过李勣。 看完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他对李勣的评价是两个字:人精。 李勣早年的战场表现,可是一流名将之姿。 无论是张须陀还是王世充,都不是二把刀,都是当世之名将。 李勣在对这两人的关键战役能赢下来,之后在对窦建德,以及之后一称列的大小战,独自领军就输,跟着李世民、李靖就能赢? 这未免太巧合了一点。 苏大为,却从不相信巧合。 李勣此人,该赢的仗从没输过。 能输的仗,从没赢过。 一些不是要害关键的战役,他看似是输了,但却牢牢抱定大唐当时最强的李世民。 输了小仗,赢了大势。 这究竟算输还是赢? 第九十二章 崽卖爷田 武媚娘对李勣的评价是狡猾如狐。 此人外面忠直,得李渊一声“纯臣”的称呼。 有着忠义之名。 但是以武媚娘的看人水品,会看错吗? 并不会吧。 纯臣多半只是立的人设。 狡猾如狐,才是此人底色。 在乱世中,此人有枭雄之姿。 识实务,懂进退,眼光毒辣,步步为营。 李靖用兵虽神,但正因为功劳威望太大,在平定东突厥后,便称病不朝。 此后远离权力中心,最终老死于病榻。 而以李勣的威望,同为大唐名将,军神之称。 最后居然能得李世民将李治托付。 而一直笑傲到李治朝。 并得善终。 这是政治权谋上的胜利。 论兵法,李勣不敢说有李靖那样用兵如神。 但也绝对是当世名将,一流水准。 他最厉害的其实是眼光,是心思机敏。 还有对危机,对政治的嗅觉。 像李勣这样的人,居然不惜这把老骨头,亲自跑来辽东,看来这次对付高句丽,应该是稳了。 苏大为心思一转,转头向苏庆节说了几句。 苏庆节点点头出去。 一回头,却见李勣摸着胡须,颇有几分得意的看着自己:“苏大为,这人呐,有时只能顺势而为,天意莫测,昔年我想与你联手来平定高句丽,当时你拒绝了。 那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还是会与老夫联手来对付高句丽?” 苏大为一时哑然,但他随即反应过来:“陛下有意让我与英国公一齐对高句丽用兵?” 李勣面上闪过一丝古怪,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句丽难啊,为了这辽东,耗费了自隋到大唐无数精力,数代君主,都没能征服,陛下想在他这一任上,将此事永久解决。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集齐五路大军,倾国之力,都没能实现,令陛下大失所望。 这一次,是陛下接到你的秘报后,重燃希望。 我主动向陛下请撄。 才有了此行。” 李勣在堂中缓缓踱了几步,转向苏大为:“此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百济内的局势还未稳定,所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现在不同,我看你的熊津都督府干得有声有色,百济已经服帖,新罗人也乖巧。 只要集中精力,助老夫平定高句丽,将来功劳薄上少不了你一份。” 苏大为一时默然。 心中则是飞快的思索着。 要说李治很放心李勣吗? 那必然是不放心。 李勣此人政治权谋手腕太高明,李治此前的方法一直是高高供起,不敢给他掌军的机会。 但此次不同。 灭高句丽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李治无法放下这份诱惑。 平定高句丽,达成太宗朝未竟之事业。 将赢得巨大的政治资本。 之前苏定方攻高句丽无功,已经耗尽了锐气。 如今在大唐,只有李勣可以主持这样的灭国级战役,所以不得不用李勣。 只是这一战之后,李勣也绝对没机会再下战场了。 正如昔年的卫国公李靖。 老狐狸李勣自然是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来了。 为的,恐怕是身后之名吧? 这老狐狸有狡猾的一面,可也有可爱执拗的一面。 论兵不如李靖,他可以认。 但若百年之后,评价还不如苏定方,则是李勣难以接受的。 而且他这人不知怎么想的,就一直盯着苏大为,非常希望与他联手,给高句丽玩把大的。 苏庆节从外面匆匆走来,先向李勣点点头,再将手里的卷宗递给苏大为:“这是高句丽那边的情报。” 之前苏大为在征倭时,曾令不是重要的事,毋须发信给他。 为的就是集中精力对付倭人。 但他当时也没料到,高句丽这边会出状况。 都察寺在高句丽的刺探行动一直不断,之前是由周良、南九郎、赵胡儿负责,集中到苏庆节的手上,由他选择是否呈交到李治手里。 苏大为不在时,熊津都督府的事务,俱由苏庆节一手代劳。 “英国公,我先看看最近的消息。” 苏大为向李勣道了声歉,得老狐狸点头,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打开。 他才刚回百济熊津都督府,现在是一头雾水,得看看最近的情报,才能理清脉络。 高句丽那边情势究竟如何? 泉盖苏文现在死了没有? 苏大为飞快的查阅着卷宗,而李勣则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和刘仁轨交谈起来。 刘仁轨对李勣十分尊敬,那态度与苏大为大相径庭。 苏大为倒也不是不尊重李勣,但是先入为主,把李勣当老狐狸处处防备着,远不像刘仁轨这样,对大唐战功赫赫,硕果仅存的军神,抱有最大的敬意。 等一目十行的看完最新的情报。 苏大为合上卷宗,抬头看向李勣,目光略微有些复杂:“看来高句丽那边真的出事了。” 之前苏定方攻打高句丽时,泉盖苏文一直隐在幕后做指挥。 都察寺虽然能察到此人的蛛丝马迹,但终究无法判断他的健康状态,只能确定他还活着。 但是最近的情报,之前一直低调隐忍的泉盖苏文,突然“活跃”起来。 在唐军撤退之后。 这样的“活跃”反而说明了一件事,泉盖苏文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无法理事了。 否则绝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叫秃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在战时低调,在战后找存在感,这绝不是正常状态下,泉盖苏文会干的事。 “根据最新的情报,泉男生和泉男建正在争夺大莫离支的位置,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解决。” 苏大为喃喃自语。 目光投向李勣时,迎上他那双笑眯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和善双眼。 心中进一步体会到此人的厉害。 自己根据最新的情报,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而李勣早在数月之前,早在那一份份战报里,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进而向李治讨得圣旨,亲身来辽东。 这份战场嗅决和决断,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心中对此人提防,苏大为也不得不暗赞李勣的本事。 若是半年前,他如李勣一样,预知高句丽之事,是否还会有后来的征倭举动,还真不一定。 李勣此时也结束与刘仁轨的谈话,向苏大为道:“我是奉秘旨,秘密前来,关于我来的消息,还要保密。” “英国公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 此次李治命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遣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及浿江道行军总管,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并及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总管。 这与苏定方征高句丽时水陆并进,数十万大军,“使持节、神丘嵎夷马韩熊津等一十四道大总管”的待遇截然不同。 摆明了此次李治的力度没上次大,本着没事偷个鸡,有机会再上的原则。 看来李治也是被高句丽的泉盖苏文给搞怕了。 此人不死,高句丽简直就是铁壁,堪称帝国噩梦。 这个东北亚的国家,绝非是什么小国,而是区域级的霸主。 要想征服它,非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都督。” 此时忽听堂外有人禀报:“南九郎求见。” “何事?” 刘仁轨和李勣的目光一齐投过来。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 南九郎负责的是部份都察寺的情报工作,他这个时候紧急求见,想是有重要军情。 苏庆节再一次匆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双手奉上一枚蜡丸。 “高句丽的情报。” 苏大为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捏开蜡封,将里面的字条打开。 这是一封情报密信。 事关高句丽之事,不用瞒着李勣和刘仁轨,看完还是要找此二人商议的。 李勣在一旁催促:“是何消息?” 苏大为习惯性的想要手指一搓,将字条毁去,好在关键时刻他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字条递向李勣。 “是泉男建……泉男生秘密联系熊津都督府,说要投靠大唐,求大唐发兵助他攻打泉男建和泉男产。” 这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苏庆节和刘仁轨,都是一脸懵逼。 泉男生,泉盖苏文的儿子,相当于敌方大首领的儿子,嫡长子,居然要投靠大唐? 不会吧。 这…… 这事也太荒诞了。 李勣一目十行的扫完,突然大笑三声,笑音如夜袅般,透着一股畅快狠辣:“若此事为真,那泉盖苏文必然是死了,秘不发丧?嘿嘿嘿……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 说完,两眼直直的盯向苏大为:“苏都督,你看此事可信吗?” 用的是询问,可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简直是笃定。 苏大为明白李勣此时的激动,一份灭国之功,破灭高句丽的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想想高句丽拖垮大隋,令太宗亲征都没能打下,这份顽强,就可以理解李勣此时的情绪。 这份功绩,是会被载入史册的。 太上立德、立言、立功。 征服高句丽,对中国就是立功。 “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若泉盖苏文在,绝不会同意对大唐用这种无聊的冒险之策。” “老夫也是这么认为。” 李勣眯起眼睛,轻抚长须。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精芒闪烁,狡猾如狐。 第九十三章 论战 历史上,直到乾封元年,泉盖苏文才死。 不知是不是苏大为扇动了蝴蝶翅膀,这个世界里,泉盖苏文的死,足足提前了三年。 泉盖苏文死后,高句丽密不发丧。 由其子泉男生继掌国事,任大莫离支。 但是其余二子泉建和泉男产,早与泉男生不和,此时趁机发难,居然挥军攻打泉男生。 泉男生措手不及下,被打得人头狗脑都出来了,居然向大唐求援,并愿意投靠大唐做带路党。 这叫什么? 这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泉盖苏文尸骨未寒,他的三个崽就争着卖国了。 “昔年曹操与袁绍相争,结果袁绍死后,他的儿子也是内乱,让曹操捡了便宜。” 营帐里,阿史那道真双手扶膝,正唾沫横飞的向苏大为、苏庆节、娄师德、崔器等人吹着牛逼。 “当时曹操的谋士说,不要急着攻打袁绍的儿子,因为一但有了外力,兄弟必定合力对抗外敌,反而暂时会放下内部矛盾,若是不打,他们兄弟之间,迟早发生火并。 此后果然如此。” 阿史那真英俊的脸上,显出异常的亢奋的红晕。 “依我之见,不管泉男生是真投靠,还是假投靠,我们都不必太过热情,没必要着急。 就凉他几天,以观形势。 若是泉男生投靠是真的,咱们凉他一阵,他的情况会更不利,更需要我们大唐援手。 若是假的,也能看出虚实来。” “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次说得不错。” 苏大为在一旁夸奖道。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挺起胸膛,随即伸手入怀里,取出那本被翻得稀烂的《三国志》:“我可是一直用功读书的。” 苏庆节在一旁正在喝酒,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被他呛得连连咳嗽:“阿史那道真,你可以不要把那本破书每次拿出来现宝吗?都快被你翻烂了!” “我呸,别人都能说我,狮子你最没资格说我。” 阿史那道真冲他瞪眼道:“你的兵法乃是家传,我想学兵法,上哪找师父?我阿耶那套草原的战法,总不能包打天下吧,我现归于中国,不看《三国》,能看啥?” 一番话说得苏庆节无言以对。 一般新朝的兵法战例,都是参照前朝。 只是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武德不太充沛。 除了淝水之战打爆了前秦符坚,还有刘裕却月阵北府兵短暂的辉煌之外,大部份时间,被胡人打出屎来。 再往前数数,三国时代倒是不错,汉末的武德之充沛,就算是分成魏蜀吴三国,依旧镇压得四夷不能动弹。 而且一部《三国》,几乎找到所有的典型兵法和战例。 例来便为兵家所重视,离大唐又比较近。 实际上朝中许多大将论起兵法战略,很多时候也会引用三国经典战例,以为理论支撑。 苏庆节心里有些委屈。 他阿耶苏定方被称为大唐名将是没错,可他也没得到苏定方的兵法,反倒是阿弥这小子,捡到了大便宜。 于是苏庆节拿双眼瞪向苏大为。 “都怪阿弥。”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一脸莫名其妙状,举杯邀道:“来,喝酒。” 这次是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一次酒宴,是苏大为招集自己的一帮兄弟,互述别后之情。 至于李勣和刘仁轨,这两老小子屁颠屁颠不知去哪喝酒去了。 攻取高句丽大的方向是定了,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如确定泉男生投靠的真假,确定高句丽泉盖苏文是否真的死了,还有现今高句丽内的情势,这需要大量的情报和刺探工作。 必须把前期这些情报收集做完,才能正式动兵。 唐军也需要时间集结到位。 所以眼下算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阿弥,我们这里,你的兵法最好,你来说说,为何泉盖苏文活着,以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不能打下高句丽?难道泉盖苏文真这么厉害?” 一边喝着酒,阿史那道真随手把他那本《三国》放在案头上,转向苏大为,提出一个心中的疑问。 “你这话问的,灭国战争,这种级别,早就超出一般兵法的范畴了吧,要涉及到军事、政治、国力,内外环境,民心向被,牵扯的东西可就多了,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楚。” 苏庆节在一旁看向苏大为。 想起阿耶的兵法,传给了阿弥却没传给自己,微酸的情绪一时难解。 忍不住也出言道:“别矫情,你连灭倭国之战都打了,不信你没想过,说说,都是自家兄弟,别藏私。” 管中窥豹,多学点用兵名家的思路,现场亲口教学,这种机会,哪找去。 这一下,连坐在座中没怎么开口的娄师德、崔器都来了兴趣,停下手里的酒杯,一脸探询的看向苏大为。 “咳咳,那我就随便说几句,酒座上的话,权当戏言。” 开口说是戏言,但是举起酒杯,心里则是认真的思考起来。 许多东西,有着后世的见识,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但涉及诸如民族意识形态,国家意识这些,则很难和大唐的兄弟们讲清楚了。 自从有国家民族意识这玩意觉醒,一个国家,想征服另一个国家,十分困难。 所谓的兼并,所谓的融合,时间跨度往往需要以百年计。 这是一个漫长的博弈过程。 像中国收服吐蕃、云南等地,都要到后世近代后,才真正有效控制。 略一思索,苏大为用这时代大家能听懂的话道:“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内部局势稳定的势力,遭受外力时,只会变得更加团结。 比如隋炀帝持续对高句丽用兵。 高句丽国力、兵力虽不如前隋,但一心抵抗,最终反而是拖垮了大隋。 太宗贞观十九年征辽东,虽然取得一系列军事上的胜利,但受限于辽东的冬季酷寒。 最终也没能取下高句丽。 但是太宗持续用兵,和用疲弱高句丽之策还是取得了效果。 如今的高句丽,比之太宗朝,还有前隋,已经虚弱了太多。” 娄师德在一旁忍不住道:“苏都督的意思是,只有他们内部动荡,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是这样。” 苏大为点头道:“敌人内部因矛盾而分裂,势必无法集中全力,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时机窗口。 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攻击他们的弱点。 敌分而我专,可一战而胜。” 想了想,苏大为又道:“其实《孙子兵法》里也提到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如果能令敌人内乱,敌人将不战自溃。 有时甚至不需要真刀真枪的打。” 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军事是政治的延伸。 只要政治上能取得胜利,也未必要发动热战。 能用的牌多了去了。 “风声鹤唳,前秦自溃。”娄师德是二十多岁就考上科举的文人,他的头脑没得说,苏大为一提,他便懂了。 “不对,阿弥,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苏庆节还在一旁摸着下巴揣摩,阿史那道真却叫起来:“像你这么说,高句丽、百济这些地方不发生内乱我们就很难攻下,但你看,苏总管当时灭百济只用了二十多天,你攻占倭国,擒下倭王高市,好像也只用了三个月。 这两国,可没听说有什么内乱。” 苏大为将杯中酒喝了一口,失笑道:“道真,你这话说的,我问你,苏总管攻百济时是怎么用兵的?” “怎么用兵?” 阿史那道真一愣,苏庆节在一旁已经接话道:“当时我阿耶从熊津港登陆,我军十万,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取泗沘。” “对啊。”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泗沘是百济的都城,相当于一个人的心脏,我军直插百济心脏,他乱不乱?” 阿史那道真眨了眨眼,没说话。 娄师德在一旁道:“自古袭取敌国都城,都是一招险棋,昔年春秋时,勾践趁夫差去中原征霸,率军攻克吴国都姑苏,一战灭吴。 还有吴国的孙武,用十几天功夫,攻入楚都郢,逼得楚人迁都。” 崔器最爱听这种攻灭它国的故事,听得连连喝酒,兴奋的脸色泛红。 苏大为继续道:“苏总管在泗沘城外,一战灭了百济都城的主力,并及各地赶来的援军,吓得百济王扶余义慈带着太子扶余隆逃走,这算不算是攻心?” “呃……”阿史那道真瞠目结舌。 “此后苏总管围住泗沘,围而不攻,令城中生乱,扶余泰自立为王,扶余隆的儿子文思怕被扶余泰清算,趁夜出逃,并带动城内大乱,无数臣民争相投奔我军,这算不算是攻心?” “算!” 这一次,不等阿史那道真回答,苏庆节已经在一旁斩钉截铁的回应。 这说的都是他阿耶的光荣战绩,他也是与有荣焉。 “所以兵法书上的东西,道理都是现成的,但是如何活用,就要看各人自己的本事了。” 苏大为放下酒杯:“至于我征倭……一来,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已经元气大伤,此其一。 二来,从对马岛到倭国九州,也就几十海里,船顺风一日即到,距离不算远。 这是我攻倭的前提条件。 至于说内乱么,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大量门阀贵族都落入我军手中,连他们中大兄都成了我的囚徒。 有这些带路党,我军登九州作战,又直取倭国国都筑紫,岂非和苏总管灭百济如出一辙?” 第九十四章 心结 苏大为说完这些,不想再深入聊倭国的话题,只顾喝酒。 而其他人,娄师德、崔器是亲历者,细细思索苏大为用兵的方略。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则是低头揣摩。 倭国内乱是真,不过苏大为还是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比如,他前期动用都察寺的情报网,做的情报搜集。 又比如,他是先占据一个据点,发动土地革命,取得当地百姓的支持,然后再征召倭人仆从军,用倭人打倭人。 当时倭国王室的统治基石都被苏大为的“绝户计”给抽光了。 内不内乱的,也没甚区别。 但凡苏大为的占领区,那些农户都争相投军,积极参与唐军,帮着唐军打那些倭国贵族,分享战争红利。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这些比较犯忌讳,必须淡化处理。 若让李治清楚其中门道,只怕心中会对苏大为越发猜忌。 “苏都督‘攻心为上’,让我想起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句丽发生的事。” 娄师德目光投向苏大为“太宗用兵如神,但是晚年却顿挫于安市城,引为生平憾事。” 提起李世民的兵法,在座的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包括苏大为都来了精神。 众人举杯饮了一杯,然后向娄师德催促道“你接着说下去。” “太宗当时征高句丽时,十分注重收拢人心,记得当时六月,我军打到白岩城下,城主孙代音表示要投降,太宗马上答应,并许诺对城里的百姓秋毫不犯。 结果当时领军的英国公李勣进言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战士之心!” 咱们当兵打仗,不顾伤亡,就是为了打破城以后,可以放开来抢钱抢粮抢女人。 陛下您受他们投降,之前答应将士们可以放开来抢的,现在也不可以了。 你这样做,不是寒了自己人的心嘛。 娄师德一提起来,大家顿时都记起这件事。 阿史那道真道“当时是孙代音先说要降,后来又不降,戏弄我军,太[有趣]宗怒了说打破此城,可任各军劫掠。 然后诸军用命,冒着箭雨和飞石攻城,最终快要破城时,孙代音才终于投降。 事后太宗又改口说不要劫掠了,才有了英国公李勣和太宗那番对话。” 苏大为也曾听苏定方提起过此事,所以心里有印象。 后来是李世民自己掏腰包,用府库里的钱赏赐士卒,才把此事糊弄过去。 之所以要这么做,正体现“攻心为上”的用兵思想。 屠城容易。 可一旦屠城之后,再想攻取高句丽各城,将会遭受更加顽强的抵抗。 李世民乃是知兵之人,自然不肯让唐军被动。 劫掠屠城一时爽,事后就是火葬场了。 不光如此,当时为了攻心,唐军硬是保持着仁者之师的形像,对占领区的百姓不但不劫掠,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打下白岩城,发粮食给城中百姓,还奖赏城中八十以上的老人,甚至白岩城里的敌军,李世民都发给钱粮,放他们走,让他们在高句丽宣传大唐仁义无敌的威名。 李世民用最大的诚意来展现王者之风,按道理高句丽的军民应该乖乖倒戈解甲,以礼来降,国安名乐,岂不美哉。 可高句丽人偏不。 唐军此后不得不一个个啃硬骨头,新城、安市、建安三城始终坚挺,一直没攻下来。 从六月到九月,唐军一直打不开局面。 后来有人劝说李世民玩把大的,放下安市等硬骨头不攻,直接挥师杀向乌骨和平壤。 幸亏在李勣和长孙无忌的劝说下,李世民头脑还算清醒,没玩一把梭哈。 否则攻打高句丽首都平壤,后路必然被安市这些坚城的高句丽军所断。 补给断绝。 再遇上气温骤将,那就是要命的节奏。 必然重蹈隋炀帝复辙。 这就是苏大为之前所想的,在一个民族主意高涨的国家面前,你就算比他强,想要吞下,也非常困难。 再大的诚意,再多的仁义,人家不认,人家就认自己本民族和国家。 所谓人尽敌国,全民皆兵。 想征服太难了。 当然,以苏大为后世人的眼光,对这种国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会比较残酷和惨烈就是了……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大唐白江之战后,倭国老实了百年。 后世大美丽胖揍了倭国,倭人便一直跪舔。 如果他没跪下唱征服,未必是不够仁义,很可能是挨揍还不够狠。 苏大为岔开话题,向诸人问起百济之事,这断时间熊津都护府里的情况。 正喝了三巡酒,刚有些酒意上头,就见外面有人道“苏都督,聂苏小娘子说要见都督……” 呃? 满酒桌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聂苏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苏大为和聂苏之间,便有些怪怪的。 在座的就算再迟钝,也品出了一些异样。 一时全都闭上嘴,拿眼看向苏大为。 苏都督,这事是你的家事,做兄弟还是做属下,都不方便过问,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苏庆节的脸上带出一抹古怪的笑。 苏大为不在百济的这段时间,他可是被聂苏磨得不行。 若不是好生安抚,聂苏险些就要渡海去寻苏大为了。 把苏庆节吓得不轻。 当年聂苏从军中离开,去吐蕃象雄寻母的旧事,他还记着呢。 为了寻聂苏,苏大为连军令都不顾了。 若是聂苏再出点什么意外,自己该如何向阿弥交代。 这对兄妹也真是,明明不是亲兄妹,既然有情,何必矫情。 让大家在一旁看着急眼。 “阿弥,让不让聂苏进来?” “就是,我们先回避一下。”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很没有形像的咧嘴大笑,英俊的脸一笑,跟个二傻子似的。 “等等,让我先想想,你们让我想想。”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原本清醒的头脑,一下子好像变成了浆糊。 他还这里犹豫,门外只听一阵喧哗,聂苏和几名纠缠着想要拦住他的兵卒一起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内室。 “阿兄!” 聂苏俏脸微红,两眼亮晶晶的盯住苏大为,脆生生的喊。 她的胸膛急促起伏,也不知是方才跑得太急,还是情绪激动。 这次与苏大为分别,又是半年时光。 直到此刻,才近距离看到对方,可却像是近乡情怯一样,一时又不敢冲上去。 跟着进来的士卒们一脸无奈的向苏大为和众将叉手行礼道“都督,小娘子非要进来,我等拦不住,请都督责罚。” “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苏大为沸腾的头脑在看到聂苏的一瞬,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向外挥了挥手。 守门的士卒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抱拳退下。 座间的苏庆节和娄师德、崔器等人对了一下视线,大家悄然站起,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阿弥,我们想起来家里还有事。” “对对,我新收了个小娘,催我回家。” “我想起要下雨了,衣服还未曾收。” “我……我要和蒙大郎比试武艺,这便赶去赴约了。” 三将说着,苏庆节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稳稳的坐在位上,老神在在的,还在傻乐。 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道真跟我来。” “啊?哦。” 阿史那道真还想在一旁做那吃瓜群众,被苏庆节拿眼一瞪,乖乖一缩脖子,跟着走了。 再没眼力的,也得看出来。 聂苏和苏大为这对,很不对劲。 大家还是别在一旁招人烦了,留给他们俩自己处理。 “阿弥,不是我说你,男儿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要婆婆妈妈,你不是说过一首诗,叫什么……男儿何不带吴勾,坐取关山小姐姐吗?” 阿史那道真走前,还不忘恬着一张脸,跑到苏大为面前碎碎念。 “滚!” 苏大为抬腿一脚,把阿史那道真踢得一个趄趔,让后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嗷得一声便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屋里终于只剩下苏大为和聂苏。 聂苏咬了咬唇,略犹豫了一下,终于欢喜得跑上来,一头扎进苏大为的胸膛里“阿兄,小苏好想你啊。” “呃,小苏,你先下来,这里是都督府,你这样勾着我的脖子,成何体统。” “我就不。” 聂苏双手挂着苏大为的脖颈,两足悬空,犹如树袋雄般。 她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星星,冲苏大为快活得道“阿兄,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 “信?什么信?” 苏大为一脸懵逼。 他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寄信给聂苏啊。 “你不记得了?” 聂苏咬着红唇,从贴身怀里取出一张信笺,凑到苏大为脸下“喏,这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苏大为有些茫然,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小苏,我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笼罩在光芒中。 在大海上,为五彩的云朵增添上一抹血橘色。 在无垠的大海上划进划出。 我看过无数次月亮,满月如银盘,寒月洁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天鹅的羽毛。 我看过大海平静如止,颜色如缎,或蓝如翠鸟,或如琉璃般透明,又或如乌黑褶皱的泡沫,沉重而危险的翻动着。 我感受过来自雪山的烈风,呼啸寒冷,像一个走失的幼童。 感受过如爱人呼吸般的柔风,掺杂着苦涩的咸味和海草气息的海风,弥散着森林大地肥沃土壤气息和千万种花香的山风。 狂风怒涛如发酵的泡沫,使海水轻拍海岸如小猫一般。 …… 我见过蜂鸟如同宝石一般围绕开红花的树闪烁。 我见过飞鱼如水银一般穿越蓝色的海浪。 我见过琴鹭像朱红的旗帜从鸟巢飞往鸟群。 我曾躺在温暖如牛奶、柔顺如丝绸的水中,任一群海豚在我身边嬉戏。 我曾遇到过无数生灵,曾看过无数美景…… 世间有无数种美好。 这一切,我都想与你共度。” 第九十五章 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有一种错觉,仿佛还在倭国的九州。 在战事后,在繁忙的事务告一段落后,仰望着漆黑的夜幕,想起了许多。 想起在长安时,想起跟李大勇和李客师相识的一幕幕,还想起跟着苏定方踏入草原,决战突厥。 太多的回忆在心里,总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得翻起。 就如沉静的湖水,每到夜里,会涌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这个思绪无法控制。 不但想起以前的事,还想起以前的人。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聂苏。 对聂苏,他的内心有一些复杂。 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重生在大唐这么久了,当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些不正常。 并非是因为体内可能寄宿着诡异腾根之瞳。 也不是自己身为异人,与常人的力量区别。 而是做为一个正常的男性,理应会有对异性的渴望。 从很早的时候,苏大为就发现,自己对异性,似乎没有特别的想法。 这不对。 无论从哪方面,他确定自己都是直男一枚。 之前还可以说是环境没有安稳,或者专注于异人修炼。 但是到了现在,这么久了,不可能一点都不想吧? 仔细回想,似乎真的没有太想。 没有太想的意思,其实还是有想。 不过一般的女子,引不起他的兴趣。 到目前为止,也就是对武媚娘有好感,然后,便是对聂苏。 聂苏属于天天见时不觉得,可一但不见,就特别想念。 过去,他以为自己这纯粹是对亲人的想念。 直到被聂苏主动表白。 后来又被身边的安文生,被高大龙问起。 苏大为才发觉,自己以为是纯粹的亲情,其实并不是。 俩人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记挂对方,算是亲情吗? 若算,那也是在血缘以外的情感。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手足无措。 苏大为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纵然两世为人,在感情上,他依旧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属于方面大员。 可以镇定的发动灭国之战,但在对待感情上,依旧生涩得如同小学生。 他将聂苏留在百济,自己跑来倭国九州。 正像高大龙说的,未偿没有躲着聂苏的意思。 不是不喜欢。 只是…… 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聂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白天用繁忙的战事,政事去填充自己,可以暂时忘记这些。 可一到夜里,特别是深夜。 各种思绪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记得在长安,玄奘法师曾说过,修炼便是要驾驭心猿意马。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夜里。 苏大为发现自己的努力失败了。 对聂苏的思念如潮水,总是一次又一次袭卷而来。 他睡不着的时候,提笔写过很多,有些是一时的感概。 更多的是聂苏的名字,还有想对聂苏说的话。 每次写的时候很痛快,写完后,他又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毕[]竟对着是自己叫妹妹的人。 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吗? 该怎么和阿娘说。 身边人会怎么看自己和聂苏。 聂苏是真的喜欢自己吗? 她会不会只是因为年纪小,错把对亲人的依恋,当做男女的喜欢。 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要躬亲。 在看别人的事时,苏大为都觉得很轻松。 甚至还热心帮着高大龙和高大虎推荐媒婆,介绍亲事。 可轮到他自己的感情问题,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混乱而忙碌的征倭之战,告一段落,他终于回到了百济。 也见到了聂苏。 在欢迎仪式上,他见到聂苏时,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可在那样的环境下,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对聂苏开口。 不知如何去真的捅破这层纸。 不,那不是捅破纸的问题,那是要将旧有的关系摧毁,建立一种全新的,更亲密的连结。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然后,这一切便突然发生了。 聂苏手里的信,他当然认识。 上面每一个字都认识。 是他在某个夜里,想念聂苏时写下的。 可问题是,这东西是自己在倭国北九州夜里写的。 他明明记得,当时自己写了很多,但是全都揉碎了。 一件也没有留。 聂苏手里这张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个可能,高大龙或者安文生自做主张。 只有这两人能接近自己的东西,才有机会做这种事。 妈蛋的,恶贼! 你们就不能不要给我玩这种“惊喜”? 尴尬! 尴尬大发了! 面对自己偷偷写的“情书”。 现在就拿在聂苏手里,冲自己得意的扬着。 苏大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那张近乎古铜色的黝黑面上,罕见的涌上一层红晕。 “小苏,我……” “阿兄,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聂苏的眼眸里亮闪闪的,倏忽像是笼上了一层雾气。 水润水润的。 苏大为被她眼睛盯着。 心头被那种水润一点点的浸湿,柔软。 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只剩下眼前的一对星星。 “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不要抛下我。” “嗯。” 苏大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少女香甜气息化开。 墙上剪影,渐渐融在一起。 “阿弥这小子可把我急死了。” 院墙外,苏庆节嘴角带着一丝忍俊不禁,摇摇头,从墙上一闪而没。 …… 情感对个人是大事,但是对当下的局面来说,却又是极微小的事。 苏大为刚刚从九州回到熊津都督府,又逢大唐将对高句丽展开新一轮的战役,自然是千头万绪。 难以儿女情长。 在经过一夜互诉衷肠后,天才亮,他便对着堆积成山的文书和情报,开始翻阅和批示。 熊津都督府的大小事务,都察寺对半岛的情报收集,这些都需要他来定夺。 对高句丽方向的渗透和情报,还有战前的动员准备,物资的筹集,也需要他来推动。 这些事情压力着实不小。 忙碌了一上午,虽然有聂苏在一旁陪伴,苏大为却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好不容易将堆积了数月的往来文书,朝廷的诏令,各方的调令,人事安排,军事民政,后勤之类的通看了一遍。 整个后背都感觉僵直了,但离处理完全部工作还遥遥无期。 就在这时,听到堂外阶下,有人传声道:“阿弥,新罗派人来了。” “新罗?” 苏大为这才有空将视线从案牍之间移开,投向大门方向。 一眼看到苏庆节手捧着一捧文书卷宗,刚刚跨入台阶。 “还来?” 苏大为惊得手里的毛笔都掉了:“哪来这么多文书要看,对了,主薄呢?长史呢?不能把工作全都推给我一个人吧?” “你看的这些已经是主薄他们整理之后的了,不然还要麻烦。” 苏庆节把手里一堆资料堆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一旁的聂苏,再向苏大为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你去九州的这段时间,都是我替你整理,把我累得够呛,如今你回来了,这些事自然全交回给你。”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双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对了,新罗的人到了,说要求见你。” “来的人是谁?” “金庾信。” 苏庆节提起金庾信,嘴角微微一撇,接着冷笑道:“上次见到此人,他还有些傲气,不过这次,这老贼老实多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呵呵,我现在攻下了倭国,最大的好处便是新罗一但有异心,可以从百济和倭岛两个方向,同时对新罗用兵,他们焉能不怕。” 苏大为伸手,将滚落在桌案上的毛笔拾起,放回笔架上。 接着道:“对了,金仁泰那边……” “死了,查不到证据。” 查不到证据的意思就是,无法证明到底是哪一方做的。 最可疑的是金法敏、金庾信。 其次高句丽人也有动机。 百济这边也有叛军活动。 现在这锅不知算谁的头上。 总之苏大为想用金仁泰牵制金法敏,阻止他登上新罗王的图谋,可以说是失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新罗王室里,还有其他嫡子吗?” “说起这个……” 苏庆节皱眉道:“两月前,你还在九州时,新罗王宫发生一场大火,那些有机会继位的嫡子都葬于火中。” “呵,金法敏还真下得去手。” 苏大为冷笑起来。 若说金仁泰的事还无法确认是否金法敏动的手。 但新罗王所有的嫡子葬身火海,这种事,绝对是金法敏为了王位而铲除自家兄弟。 而且做得还极为粗糙,根本不担心大唐知道。 知道又怎样。 这是藩属国国内的事,而且所有嫡子都死了,只剩金法敏一个。 金法敏再上表对李治多吹捧几句,多摇尾乞怜一下。 新罗王位,还是会顺利得到。 什么叫有恃无恐? 金法敏这一招除掉所有的潜在威胁,这就叫有恃无恐。 “好个金法敏。”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我一直提防着,没想到还是被他得手了,好个猾贼。” 苏庆节脸上微露出一丝愧疚:“对不住,阿弥,这事是我办得不周。” “人家有心去做,咱们是很难防住。” 苏大为将桌案上一张纸揉在掌心,叹道:“只是可惜了金仁泰。” 原本是很好的一张牌,可惜了。 “金庾信还在外面候着,要见吗?” “让他进来吧,我先摸摸他的底,再做定夺。” 第九十六章 从来如此就对吗? 金庾信迈着严谨的步子,一步一级,拾阶而上。 走到熊津都督府的公廨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 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朴,简朴到让人难以置信。 这便是大唐熊津都督日常办公的地方? 纵然是寻常的将领,也不会这样仆素吧? 屋里只有简单的桌椅。 墙上干干净净,原本有些字画都被人拿下了,陡留四壁。 正中靠壁的位置,有一方木几,几上案牍文书堆积如山。 大唐熊津都督苏大为,此时正伏于案间。 在他身侧,陪侍着聂苏。 或许,这间简单的公廨里,此女子算是唯一的风景。 也幸亏有她的存在,才让金庾信觉得,这里有点贵人的样子。 若不然,他真要怀疑苏大为的取向了。 千里做官,既不好权,也不好财,再不好色,那还是人吗? 唐军里,就连军神苏定方攻下百济,也是纵兵劫掠,大肆敛财。 只有苏大为所率的兵卒,从未听说过有这方面的纪录。 哦,不对,听说他们在倭岛倒是没少搜刮,但也极为克制,上缴唐廷,还有分散给仆从军,赐给归化的倭国农户。 倒是从没听说他自己,从中分润到任何好处。 这么一比,苏大为此人,简直高风亮节到近乎“圣人”的程度。 莫非心中所图甚大? 金庾信再次认真观察苏大为。 距离第一次见到苏大为,已经过去快两年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第一眼并没有把这位大唐的年轻将领放在眼里,甚至想给此人一个下马威。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若是早知道此人会成为熊津都督,金庾信绝不会那样做。 他轻轻咳嗽一声,站在阶下,向伏案工作的苏大为抱拳道:“新罗金庾信,求见熊津都督。” 苏大为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金庾信这才敢迈步,跨入公廨中。 虽然他一向是新罗的鹰派。 甚至私底下不止一次提及“主人与狗”的理论。 表示若大唐太过凶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狗也要敢于向主人呲牙。 甚至必要的时候,咬上一口。 但在苏大为面前,他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敢咬主人的前提是,确定主人不敢真的打狗。 但是这苏大为,那是真的敢动手。 倭王高市和倭国权贵大臣,如今皆为苏大为的阶下囚。 跨海用兵,一战灭人国。 这种实打实的战绩,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金庾信再疯狂,也不敢轻易试探苏大为的底线。 心头,好似有无数的念头在浮沉,在翻滚。 但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金庾信摒息静气站在堂中,观察着伏案批改文书的苏大为。 聂苏倒是转脸向他好奇的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对这黄土半埋脖子的老头失去了兴趣。 一脸爱慕和欣赏的看向苏大为。 哪怕是伏案工作,阿兄也是最好看的。 比别人都好看。 金庾信心中猜测苏大为是否故意装出忙碌好冷落自己,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对此,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也有着足够的耐心。 他是新罗国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也是新罗异人之首。 数十年磨炼养气的功夫,非比寻常。 若是大唐的都督以为凭这种手段,能让他显示出疲弱,那只怕要失望了。 就算在此站上三天两夜,他都不在话下。 不过,很快,金庾信便发现,苏大为冷落自己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忙碌。 就站立的一会功夫,从阶下不断有人进来禀报事务,或是捧上新的卷宗文书,还有往来信函。 人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几乎没消停过。 而苏大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边处理事务,决定着整个百济内纷杂政务,同时手下也毫不停歇,一直批阅着公文,高效精密,如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日头逐渐西斜。 苏大为终于抬起身子,令聂苏从外面喊来主薄和长史,把案头批阅过的公文一一搬出去。 又喊了南九郎进来,将刚写好的信封好,交给他。 这还没完,又喊来苏庆节,在他耳边细细交待了数件事。 最后还有刘仁轨,走进来向苏大为低声说了些事,苏大为最后亲自送刘仁轨走出公廨,目送他离开。 做完这些,这才转脸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金庾信,向他道:“都督府公务繁忙,累国仙久候了。” 嘴里说的是抱歉的话,但是语气里,却毫无歉意。 金庾信自是不敢与他追究,只得陪起笑脸抱拳道:“都督一心公务,实乃大唐栋梁之材,下臣敬佩。” 下臣,意味着下国小臣。 这是把姿态放到最低。 苏大为心中冷哂,人嘴两片皮啊,当初在新罗见到金庾信时,这老贼可是表现出一副铮铮铁骨,桀骜不驯到极点。 前踞后恭,此人不愧是混迹新罗朝堂数十年的老狐狸。 心念一转,苏大为向金庾信道:“国仙和我去城头走走吧,我处理公务一天,也想活动下筋骨。” 金庾信抱拳欠身,风度潇洒:“这是下臣的荣幸。” 暮色渐沉,山岭荒芜。 日落悄然降临。 苏大为站在泗沘城的城头,背负双手,向远处眺望。 初来百济,那是一场场厮杀,在记忆里伴着夕阳光辉越发明晰。 这一切都提醒着他,战争并没有远离。 现在仍处在敌国。 一日不解决新罗这个反骨仔的问题,一日便大意不得。 金庾信站在他身边,稍落后半步。 表现得极为恭敬。 苏大为也不由佩服这位号称“国仙”的老狐狸,当真是沉得住气。 “国仙此来,有何事?” 苏大为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与金庾信耗下去,转头主动开口。 金庾信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我此来,是代表吾王金法敏……” 话没说完,苏大为并挥手打断:“金法敏什么时候成了新罗王?国仙莫不是在跟我说话?” 他嘴里说着笑,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相反,一丝冰冷的气息,从他的双眸漫散出来。 整个城头的温度,都像是降低了几分。 金庾信心中一震,嘴角的笑容立刻凝固住。 愣了一瞬间,他才反应过来道:“先王春秋逝世已经半年,国不可一日无主,而先王在世时,已经属意传于今王,故此只需将奏折递交天可汗,待天可汗诏书即可。 在这段时间里,国事也全由吾王代理。”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不发一言。 金庾信声音渐渐弱下去。 他心中充满了惊讶。 来之前,他是做好充足的把握的,也相信自己只要放低姿态,再抬出李治来,这位大唐都督必然会屈服。 毕竟,新罗王位的传承,从来也只是走个过程,都是内部定好了,再呈交给大唐皇帝。 然后大唐皇帝的诏书再予以追认。 法理就完成了。 而且这苏大为,据说与大唐武皇后关系匪浅,怎么看,他也算是帝后一党。 总不能推翻这约定俗成的法理吧? 再说新罗内部,够格继承王位的嫡子,已经全算清除。 就连金仁泰,也已经死亡。 这种情况下,王位除了金法敏,还有何人可以继承? 苏大为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脸,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下,半明半暗。 霞光下的半张脸,血色弥漫。 像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杀机。 金庾信的手心渐渐被汗水浸湿。 他发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自己似乎从没讨到过任何好处。 就像是现在,如果不说点什么,他几乎无法抗御从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杀意。 那种刀悬与头颅的可怕威压。 纵然他贵为新罗国仙,是新罗异人之首。 站在苏大为面前时,也找不到一丝安全感。 终于,他的气机一泄,圆满的心境出现溃口。 袖中的双手,紧了紧拳头,用微微低哑的声音问:“都督对金法敏王子继位新罗王,有何疑议吗?” “我是大唐熊津都督,新罗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问我?” 这话问的,金庾信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而精彩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问你? 新罗王位更迭,何须问你一个熊津都督?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再说熊津都督府设在百济,百济的事,或许需要你过问。 我们新罗王位之事,又与你何干? 纵然心中有千百般的愤恨,不满,金庾信也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只是拱了拱手,忍气吞声,皮笑肉不笑的说:“王位之事,从来都是上报天朝皇帝即可,从没有过熊津都督府参与。” 这话,实际上已经埋了根软刺。 你熊津都督府不过是刚设立的机构,过去从不存在。 现在也轮不到你们操心新罗之事。 但是苏大为却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淡淡的回了一句:“从来?从来如此便对吗?” 这话把金庾信问得一窒。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苏大为,究竟是何意? 难道他连新罗王位的事,都想直接横插一手? 难不成连面子上的东西,也都不顾,都要撕烂了? 金庾信感觉自己古井不波的心脏,一瞬间也跳快了几分。 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升起。 “过去新罗与百济并列,现在还有百济存在吗?早上千年,半岛皆为中国汉四郡,又有你等何事?” 苏大为两眼幽幽的盯着金庾信。 看着老头的脸皮微微泛红,他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嘲讽道:“熊津都督府是不是大唐在三韩的衙门?既然有熊津都督府,春秋王逝世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来通报?” 第九十七章 漫天要价 空气一时凝结。 金庾信的眼角,浮起血丝。 金春秋之事,确实没有通传熊津都督府,而是直接上报了大唐朝廷。 皆因为当时新罗与熊津都督府的苏大为关系十分微妙,甚至隐隐有针对和敌对之意。 在当时,苏定方数度催促新罗发兵和粮草襄助大唐攻打高句丽。 但是金春秋和金庾信当时怀有私心,害怕大唐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后,会威胁新罗王室。 于是定下拖延之策。 最后果然拖垮了唐军,令苏定方不得不撤去平壤之围。 在这种情况下,金春秋突然死了,这事怎么可能还去跟苏大为说。 当时的气氛,甚至有一种熊津都督府有可能出兵教训新罗的风向。 最后还是苏大为挥军去打倭国,才把此事带过去。 但苏大为即然不在,新罗这边,就更不可能把熊津都督府当回事了。 背地里,新罗还在悄然支持百济的叛军,想让他们拖垮熊津都督府的府兵,而且暗恨苏大为在背后支持金仁泰争夺王位。 种种缘由,总之新罗就直接无视了都督府。 金法敏的求继新罗王位的折子,直接递交给唐廷了。 其实按理来说,这事也正常。 毕竟按惯例,新罗王位都是这么传的,直接交奏折给大唐皇帝就好了。 苏大为现在的质问,多少有些没事找事的意思在里面。 但,谁叫苏大为现在强势呢。 他揪着这一条不放,金庾信也不敢直接跟他撕破脸,一时心中郁结,眼珠子微微泛红。 心中左思右想,金庾信放弃了与苏大为撕破脸顶撞的念头,缓缓拱手道:“此事是新罗考虑不周,只按过去惯例,向天可汗递奏折,适逢苏都督跨海击倭国,便没有以正式公文通知熊津都督府。” 停了一停,金庾信接着道:“以前并无熊津都督府,所以并无成例,但是今后新罗会注意这一点,会多与都督府沟通。 若有需要,新罗这次可以补交书面文书知会都督府,甚至可以与苏都督,一齐向皇帝陛下递折子,苏都督以为如何?” 你苏大为不就是想装个逼吗,想要面子? 行,这面子我们新罗人给你。 满意了吗? “你在教我做事?” 苏大为看着金庾信,语气并无波动。 但金庾信却被他这话呛得胸口一窒。 他也是有排面的人,在新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他有一身傲骨。 对大唐这个宗主国,都能放出狗可咬主人的言论。 可想而知,金庾信心中,是如何的骄傲,如何的强硬。 但此时,被苏大为几次三番拿话挤兑,他也不得不强忍下来。 他是历经数十年新罗政坛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低头,心里还是有杆秤。 深吸了口气后,金庾信克制胸中的怒火,眯眼向苏大为抱拳道:“那,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苏都督满意?” 满意? 这辈子都不可能满意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新罗王位之事,非同小可,岂可儿戏,依我之见……”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来,看向金庾信,明显是拿捏着身份,看新罗的表现。 金庾信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厉芒,又借着低头掩饰下去。 袖子里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到掌肉里,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怒意,沉声道:“请苏都督示下,新罗若能办的事,决不推托。”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本都督就说了。” 苏大为背负着手,在城头来回踱步。 背后的影子,在夕阳余晖下,不断变幻着形状。 “去年新罗王被陛下封为嵎山道行军大总管,但是在联手对高句丽一事上,新罗踟踌不前,粮草也输送不及,令唐军将士,无辜牺牲者甚众。” “苏都督,此事我们新办……” 苏大为大手一挥,毫不客气的打断吹胡子瞪眼的金庾信:“解释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这人只看结果,结果就是因为新罗的不配合,让唐军白白牺牲,金国仙,你要知道,唐军为何而来?我们是为了你们新罗王的请求,才劳师远征。 按属国的本分,你们应该提供粮草,补给,提供充足的仆从,但结果呢? 粮草拖延数月,援兵也只有金仁泰那几千人,还算有点样子,怎么,你们当大唐的将士,是白白来替你新罗打仗的吗? 天下有这样的藩属?” 说到后面,疾颜厉色,愤怒之情如狂风暴雨般扑向金庾信。 这一下,令新罗国仙大感措手不及。 他原本以为,苏大为只是要面子,但现在看来,人家不是要面子,是来追责的。 说的话,句句戳着新罗的脊梁骨,大有声讨追责之厉。 金庾信心中刚刚涌起的怒火和抵触情绪,一下子给按了下去。 因为苏大为说的,都是真的。 新罗到底有没有动手脚,这种事官面上可以扯理由,可以抵赖,但人人心中有本帐。 在苏大为的面前,赖不掉。 理亏,胆气立时就弱了下去。 金庾信不得不低头道:“此事缘由复杂,但毕竟是我新罗做得差了,我们愿意补偿,愿意补偿。” “这可是你说的。”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金庾信看到他这笑容,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苏大为的笑,就像是布好陷阱,看着猎物跳进来的精明猎人。 充满了残忍和算计,这种感觉,哪怕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金庾信,也是汗毛倒立,却又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苏大为冲他竖起一根食指:“我天朝上国,做事从来都讲规矩,新罗不守规矩,按理应该施以惩戒,然而本都督慈悲,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现在就两个条件。 第一,我要两万精锐战兵,一个月内,要交到我手里,借我用一年。” 这句话一说出来,金庾信便叫了起来:“都督!你这是逼人太甚!” 新罗常备的兵力,也就八万余人,其中精锐,也不过两三万人。 苏大为这一开口,就要两万精锐战兵,老弱病残的垃圾货色不要。 这一下子,等于便抽去了新罗一大半的脊梁骨。 何况还是借用一年。 这一年,可以发生太多事了。 若是苏大为有别的心思…… 金庾信再大胆,也不敢答应下来。 “不答应?呵呵,很好,我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苏大为摇了摇头,目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喃喃自语:“去年征百济叛军,新罗只有金仁泰一心助唐军,出兵出粮,出力甚多。 如今他人虽不在了,好在他将嫡子托付给我,我看此子也是栋梁之才,当表奏陛下,保他一个……” “苏都督!” 金庾信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将远处巡城的唐军都吓了一跳。 可怜堂堂新罗国仙,被苏大为连番用话挤兑,额头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下颔白须根根飘起,一身气度全无。 他现在的形像,跟个濒临崩溃的老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按苏大为说的,金法敏这新罗王的位置,只怕真的要凉啊。 苏大为这岂止是欺人太甚。 简直是骑在金庾信头上拉屎。 但偏偏,金庾信还得强撑着不能撕破脸。 什么叫恶心人? 苏大为这是恶心到家了。 你说之前推出个金仁泰出来,跟我们家法敏争王位也就算了。 咱们把金仁泰给做掉了。 现在向你低个头,给个面子你好我也好。 你特么居然把金仁泰的儿子又给推出来了。 这特么还能不能行了? 最关键的是,以苏大为和李治的关系远近,而且此计的歹毒,李治还真有可能就点头允了。 立个成年的金法敏,和立个半大孩子,哪个更容易控制,一目了然。 大唐虽是宗主,只怕也巴不得新罗自己死掉,再多设个新罗道都督府什么的,岂不美哉? 一想到这里,金庾信感觉自己的脑壳要炸了。 什么混迹政坛数十年的政治斗争经验。 什么国仙异人的手段,对上苏大为时,简直都被吃得死死的。 他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连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勉强道:“两万人……太多,新罗地小民贫,最多只能出五千人,还请苏都督……” “一万八。” “八……八千。” “一万五!” “九千。” “一万三。” “一万。” “成交。” 苏大为在金庾信目瞪口呆之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笑容灿烂:“既然在人数上我大唐吃了亏,做了让步,那借兵一年时间,就定下来了,不要再讨价还价。” 神特么的大唐吃了亏!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金庾信惊呆了,惊得下巴上的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气得。 要兵,只是苏大为第一个条件,顺带又把粮草之事给敲定。 既然是仆从军,按大唐对仆从军的惯例,可没有唐军出粮的习惯。 这一万新罗精锐,这一年里的粮草还得新罗人提供。 新罗若是不给,又或者拖延,那就是饿死自家精兵。 金庾信气得脸都绿了,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 光是这一条还不算。 苏大为接下来,还提了一个更过份,令金庾信几乎暴跳如雷的条件。 第九十八章 为什么强大 “我看到金庾信脸都气白了,下城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苏庆节走上城头,向苏大为大笑道。 “我也没为难他,有问题大家可以商量嘛,可惜给了机会他不中用啊。” “你究竟跟他开了什么条件?” “一万精兵,借都督府一年,全权归我们节制,粮草新罗出,另外,新罗再提供一万五千人一年的粮草,必须及时送到泗沘城。” 苏庆节听到这些,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万五千人,一年的粮草。 阿弥这竹杆敲得忒狠了。 熊津都督府现在加上刘仁轨的驻军,一共也才一万出头,这是让新罗人包养唐军一年? 赚大了! 一时间,苏庆节看苏大为的眼神,如看神明般。 “干嘛这么看我?” 苏庆节舔了舔唇,有些激动的说:“你不是不知道,去岁我阿耶在围攻平壤时,让新罗人提供粮草,他们先说粮草被劫了,后来又说道路被堵,足足拖了四个多月。 等我阿耶都要撤兵了,这粮草还没到。 新罗人简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你这……” “铁公鸡也得被我拔秃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以前就是对新罗人太好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看,这些人是不会老实的。” 苏庆节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神秘兮兮的道:“刚才我听到了一耳朵,你说要把金仁泰的儿子推出来做新罗王,是不是真的?金仁泰还留有遗腹子?” 苏大为两手一摊:“这我哪知道。” “那你刚才……” “金仁泰坟头草都半尺高了,我知道个屁啊,吓唬他一下嘛,再说,真有需要,找一个孩子就是了,就说是金仁泰的种,金法敏又能如何?” 苏庆节一想果然如此。 这种事死无对证,难不成金仁泰还能爬起来给自己的“风流债”作证不成? 同样金法敏和金庾信也无法证明。 而且只要苏大为一口咬定,这事假的也能做成真的。 想到这里,苏庆节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弥,有时我真是不服不行,你这无耻的样子,简直……” “简直是你学习的榜样对不对?多夸夸我,我受得起。” “恶贼!脸皮是用什么做的。” 苏庆节笑骂了一句,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方才英国公派人来了,说是请你过去议事。” “哦?” 苏大为收起笑容,拍了拍冰冷的城头,疑惑道:“李勣找我,莫非商句丽那边有动静了。” …… 夜色降临,熊津港的海渐渐宁静。 满天星斗中,唐军的船却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显得十分忙碌。 这些船里,大部份是运集各种后勤辎重,也有少量是运兵。 新的战争就要开始,大唐不把高句丽这个宿敌打倒,是不会甘心的。 这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意志。 苏大为在一艘楼船中,见到了大唐英国公,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 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李勣来到百济之事,只有唐军高层少数人才知道,对外密而不宣。 如今主持运兵运粮工作的,是刘仁轨。 就算是熊津港,在白江口与倭国一战后,也已完全落入唐军手中,方圆数十里不得有任何闲杂人等,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在极隐秘的状态下进行。 “大总管。” 苏大为走进舱室,一眼看到一身居家常服,宽袍博带,背对着门,站在窗口眺望月色的李勣。 他先行礼,待李勣转身开口说进来后,才踏足进入。 门外早有李勣贴身亲卫,将门带上,不许任何人打扰。 苏大为目光一扫,确定房间里只有李勣一人。 “大总管你找我?” “嗯,坐。” 李勣点点头,伸手指了指桌前的胡凳。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却不急着坐下。 待李勣坐下后,他才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没急着说话,而是平视着李勣,神色平静。 李勣轻拈长须,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气定神闲,是为大将者必须有的,这一点,你做得不错。” 苏大为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 好在李勣也不以为意,自己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凉茶。 “大总管,我的呢?” “自己有手,自己倒茶。” 李勣详怒的瞪了他一眼。 苏大为哈哈一笑,果然伸手拿起茶杯里的盘子,接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这人,倒是自来熟。” 李勣摇摇头:“今天找你来,一来是叙叙旧,二来,是想问问你,关于高句丽的看法,还有情报,以及我军的准备如何。” “大总管,事务繁忙,叙旧就免了,直接入正题吧。” 苏大为举了举杯,以茶代酒,敬了李勣一下。 “那好,老夫也不绕弯子了。” 李勣抿了口茶,放下茶杯道:“你来时也看到了,这边正在为作战准备。无论泉盖苏文是否真的死了,这一仗,我们也如箭在弦上,不得不打。” “不得不打?” 苏大为敏感的捕捉到关键。 李勣点点头,轻抚着胸前花白的长须,目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大唐是靠什么来威服天下,陛下何以为‘天可汗’?”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似乎有考教的意味在里面。 苏大为略一沉吟道:“那自然是我大唐强大,四夷宾服。” “我们的强大靠的是什么?” “府兵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德。” 李勣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的手指停留在胡须上,目光有些深远,似乎陷入回忆,停了片刻才道:“大唐的强,是因为我们以最少的人口,征服了最大的疆土。” “嗯?” “苏大为,你读史吗?” 李勣随口问着,却又不等苏大为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西汉初年,人口一千三百余万,东汉初年,人口两千一百多万。 隋初继承北周,有六百九十万户,人口三千余万。 等我大唐接受隋的烂摊子,你猜有多少家当?” “我……不知。” “大隋留给我们两百余万户。” “差这么多!” 苏大为吃了一惊,第一次知道这个情况。 从隋初六百九十万户,到唐初两百余万户,这其中约少了三分之二的人口。 “是啊,所以大唐开国就这么点家当,一千余万人,还比不上汉初的时候。” 李勣拈须轻叹,他的脸上,露出半是感概,半是惆怅的古怪表情。 “从长安出发,去往西域安西都护,幅员万里。 向东,至大海之极,向西,至雪山草原,人力尽头。 向北,莽莽雪原。 向南,海洋诸岛,人迹罕至。 从长安下一道命令,可能要一两年,才能到达帝国最远的边界。 你说,我们以这么点人口,打下如今这么大的疆土,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武德充沛。” 苏大为下意识道:“难道不是我军战力强,国力强,再加上府兵制的组织能力,令四夷臣服?” “你这说的都只是皮毛。” 李勣摇头道:“大唐开国的府兵制,是继承大隋朝的。 制度,只能保证一个组织的下限,却不能保证必然强大。” 被李勣的话引着,苏大为早已忘了最初的问题,倒是对他提出的话感兴趣起来。 “不是制度是什么?” “不是说否定府兵制,只是说,完备的制度是一个下限,只要制度不乱,始终能保持一个最低的水准,但是决定上限的,其实是人。” “人?” “当然。” 李勣抚须道:“百代都行秦法,为何秦却二世而亡,继承秦法的大汉,却能享国三百年?” 苏大为一时沉吟:“是因为人的不同吗?” “人这东西,你说不同,他也相同。”李勣抚须道:“但你说相同,每个人的才气又不同。” “英国公,能不能说人话。” “咳咳,就是开国君主的能力,决定了上限。” “愿闻其详。” “这不是明摆着吗,再好的制度,也要看运用他的人,我们之所以强,是因为当年太宗实在太强了。” “英国公,太宗都……” 人都不在了,你在我面前拍李世民的马屁是几个意思? “我说的乃是事实。” 李勣正色道:“同样的开国,大唐人口户数不如前朝,为何统一全国只用七年,而疆土之大,古未有之?若非太宗个人能力强大,如何能用更少的人口,实现这一目标?” “我有点懵,英国公,你最开始说的是什么?” “就是那个问题,我们为何不得不打高句丽。” “为何?” “因为我们以最少的人口,打下了最大的疆土,大部份地区,我们唐军的人口远远不足,无法实现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能以极少兵力驻扎。” 李勣掰着手指算道:“安西都护府,战兵数千人,安西四镇,只有巡哨和调停预警之责,几乎没有驻扎战兵。 百济做为刚征服的土地,这里只有兵卒一万人。 还不算别的地方,许多地方,甚至只插了我大唐一杆旗,只派了几个人看守。 这就是我大唐的窘境。” 喝了口茶,他继续道:“我大唐靠什么来威服四夷的?靠的是人口多吗?不是。靠的是国力强吗?再强的国力,也镇不住这么多地方,这么多花钱的窟窿。 靠的是唐军战无不胜吗? 是,也不是。” 李勣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咳嗽了几声,调匀了呼吸,才在苏大为的关切注目下道:“我们靠的是从太宗时期,打下的‘神话’。 能以最少的人,打最大的胜仗。 纵偶有小挫,也转瞬会夺得最终的胜利。 这是太宗给我们打下的不败神话。 这也是我大唐最大的威慑所在。”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跟品牌建立一样。 大唐从立国起,灭国无数。 每战常以少胜多,而且灭国效率极高。 过去的霸主,一个个的倒下。 大唐,是用血火铸就出了不败的神话。 这是四夷恐惧并且畏服的根本。 “这样的神话,想要持续下去,我们是不能失败的。” 李勣的话,把苏大为拉回到现实。 第九十九章 未雨绸缪 “无论是我,还是苏烈用兵,都是与李靖,与太宗的用兵思路,一脉相传。” 李勣手里的茶杯举起,又放下。 “这几年,苏定方出山后,攻必克,战必取,隐然已经是大唐军方的代言者,与大唐武德荣辱绑定在一起。此事有利有弊,对外只要出动苏定方,敌人气势和心理上,便先输了一半了。 但弊处是,若是苏定方都打不下来,在四夷藩属的眼里,就会对唐军的神话,产生怀疑,甚至是动摇。” 李勣的目光变得锐利。 “这是非常危险的,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当他说出这番话,苏大为立即就懂了。 明白了李勣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跟自己说这些。 这些年来,苏定方出征,至今只有一个地方,没能攻破。 那便是高句丽。 高句丽若不灭,大唐的武德神话,便会根基动摇。 这对以少数武力,威慑全天下藩属的大唐,对天可汗的统治策略来说,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 “其实你在军中,应该也能发现,这几年,府兵的素质下降得很厉害,原来跟随太宗开国的那批人,都是隋末乱世活下来的人杰,军事素养极高。 但这些人,现在死得死,退得退。 新的府兵,已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勣感概道:“当年太宗打薛仁果,从出兵到灭西秦,只用了三个月。 打宋金刚、刘武周,仅用了六个月。 一战擒双王,抓住窦建德和王世充,平定整个山东才用了十个月。 打刘黑闼,从长安出发到打下河北,只用了三个月。 李靖灭东突厥只用了三个月。 灭吐谷浑只用了四个月。 候君集灭高昌,行军用了半年,打仗不过一个月。 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高句丽,只用了半年。” 一口气说出这些,李勣用满是忧虑的眼睛,看向苏大为:“这些年,我军取得胜利,除了苏定方有几场仗是速胜,打仗所耗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打上一两年都是常事。” 苏大为不由默然。 因为李勣说的乃是事实。 但同时,他心里也升起巨大的疑问,刚开始,以为李勣是要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希望自己全力配合他打高句丽。 但李勣的话越说越远,到现在,苏大为已经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了。 “英国公……” “苏大为,我已经老了,这一仗过后,就真的要解甲养老了,苏定方的年纪也颇大,真不知还能撑几年。” 李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老夫跟你说这些,是看重你的才能。” “我……” “若我和苏定方故去,唐军武德,谁可继承?” 这番话,振耳发聩,直接令苏大为整个懵了。 “自卫国公起,军中便一直希望有将才能继承卫国公的兵法,但时至今日,只有苏定方一人,算是承了卫国公的衣钵。 老夫身为大唐开国元臣,不能不为身后事考虑。 若我和苏定方百年后,唐军可由谁来统率? 府兵制的兵员,已经越来越差了。 老夫环顾左右,竟然连像样的将领都没有,你能明白老夫的忧心吗?” “英国公,府兵中多的是将才,刘仁轨,刘仁愿两位将军皆是一时之选,还有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将军,也是骑战无双,别外还有庞孝泰、孙仁师,也是一时能将,怎么能说没有像样的将领?” 被苏大为的话一怼,李勣噎了一下,接着是大怒:“你提的这些人,刘仁轨和刘仁愿多少岁了?契苾何力还有阿史那社尔,不说他们只识马战,与大兵团作战力有未逮,就说他们俩,也都是太宗朝留下来的,多少岁数了? 庞孝泰、孙仁师,两人主要是指挥水师,老夫且问你,大唐的疆域,需要水师作战的地方有多少?” 这一下,轮到苏大为吃憋了。 愣了一下,他道:“还有裴行俭,还有薛仁贵,这两人可不算太宗朝的,而且用兵也不错。” “哼,裴行俭师承苏定方,还算凑合,但是裴行俭有一个毛病?” “什么?” “太慢。” 这话一说,苏大为立刻就懂了。 太慢的意识,就是用兵太慢。 不如苏定方那样的效率。 李勣冷笑两声:“我们大唐开国,为何以那么点人口,能打垮那么多敌人,就是因为用兵快,灭国快,这样方能不误农时,不伤根本,以战养战。 战事拖得越久,对国内的消耗就越大。 这样难以持久,如何能维持住大唐的疆土。 裴行俭可为方面之才,但他的用兵,不如苏定方远矣。” “那薛仁贵……” 苏大为不提薛仁贵还好,一提薛仁贵,李勣顿时恼了:“薛仁贵用兵只知一味勇猛,变化不足,若是顺风还好,若是遇到比他强的,那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最多只能任前锋猛将。” 这话苏大为顿时不服,想要反驳,可是话到嘴边,转念想想,李勣这眼睛,还真毒。 虽然说后世把薛仁贵吹得天上地下,但是看薛仁贵的战绩,可以算是一流将领,但距离苏定方这样的神级选手,确实还差得很远。 而后来在大非川兵败之事,完全印证了李勣此时的评价。 苏大为其实还想说说自己麾下娄师德、王孝杰等人不错。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十多年后,也可以成为大唐的中流砥柱。 不过现在这些人的位置都还太低,如果把他们推出来,只怕李勣会认为自己强辞夺理了。 于是闭嘴。 李勣见他似乎是认输了,哼了哼,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你觉得老夫为何要浪费这么多唇舌?只因为,老夫遍观唐军,未来可能继承苏定方位置的人,唯你苏大为耳。” “咳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大总管,你莫要折煞我了。” “军中哪一份战报我没看过?哪一位将领我不熟悉?” 李勣手指在桌面敲了敲:“这些战绩里,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将领,只有你至今未尝一败,而且,把握住了我大唐用兵的精髓,一脉相承。” 苏大为被李勣说得都快要不好意思了。 心想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该不会是想玩捧杀吧。 一时不敢随便乱开口。 只听李勣继续道:“征西突厥之战,你为苏定方手下前锋,翻跃金山,从对突厥用兵开始,到抓住阿史那贺鲁,用时不超过半年。” 停了停,李勣继续道:“征百济,你虽没有在苏定方手下领军,但你在背后出力不少,老夫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在对付百济叛军时,你先打了高句丽,再守住泗沘城,最后又顺势拿下扶余丰的周留城。 接着又在白江大败倭国水师。 这些战斗,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李勣右手做刀,轻轻往下一划。 仿佛下面真的是敌军,任他宰割。 苏大为依旧沉默。 李勣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灭倭国,老夫也看了所有战报,从你登陆九州,到攻破倭王都筑紫,到平定筑紫,用时也不超过半年,其中大部份时间,还是用来梳理地方,巩固后方。” 说到这里,李勣的眼里透出一抹激赏之色:“大部份人,行军打仗用的是手,但是苏大为你不同,你真正是用了脑,用了心。” 不等苏大为开口谦逊,李勣抬手下压道:“从当年第一次见你,老夫便说过,我看人,要看对眼,只要看对了,老夫便自信绝不会看错。 今后能继承我和苏定方衣钵,托起大唐府兵和武德之人,必是你苏大为。” 过了啊。 英国公,你这彩虹屁再吹下去,我都要信了。 苏大为看着他,一脸无语。 还是无法相信,这老狐狸会这么吹捧自己。 图啥啊? 无事献殷勤,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勣自是猜不出苏大为心里的想法。 他抚着长须道:“府兵之强,在乎得人,老夫既然发现你这样的人才,自然想出面点拔,希望日后你真能走出来,独当一面,若是有机会,也能看顾老夫后人一二。” 苏大为心里一动。 抬头看向李勣,却发现这位被武媚娘后来评为“老奸巨猾”之人,当世名将英国公,眼里干净澄澈,不带一丝杂质。 他的目光,坦诚而真挚。 让人毫不怀疑,他此刻的情感是真挚的。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老狐狸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了。 希望百年之后,我能照顾他的后人。 等等,他后人不就是起兵反武媚娘的徐敬业吗? 那个大坑货会累得李勣被剖棺戳尸,这锅可不能接。 苏大为心里一个激灵,看向李勣一时不知如何回他。 李勣却像是风光霁月,摆摆手道:“好了,说了那么多,也只是希望替大唐找出英才,毕竟,这个帝国,是昔年太宗皇帝带着我们几个老臣,一手一脚打出来的。 我们老了打不动了,也希望江山代有人才出,能将唐军不败的威名,继承下去。” “英国公放心,我们大唐会越来越强。” “呵呵,只要多出几个你这样的人才,老夫也相信,大唐会继续强盛下去。” 李勣扶须开怀大笑。 他的城府太深,苏大为一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伪装。 “对了,还是说回高句丽之事吧,苏定方的场子,我们要找回来,唐军此次必须胜利,所以关于此次胜兵,我打算……” 第一百章 时代变了 从楼船上下来,到返回熊津都督府的路上,苏大为的在反复想着李勣跟他说的那些话。 像李勣这样的名将,用兵方略只怕早就成竹在胸,特地与苏大为私会,就算有军务方面的需要,也绝不是最主要原因。 他的意图,不在说了什么,而在于言外之意。 那会是什么? 苏大为骑着马,在亲信士卒的护送下,缓缓走着。 眉头越锁越深。 他想到了。 李勣说了那么多,其实内容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出来的一种感觉。 一种对大唐未来的隐忧。 大唐建立到现在,不过四十四年。 但是疆域已经扩张到极致。 古未有之。 百姓生活富足,从中东西域各国的香料,药材,珍宝技术,金银财赋,随着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入到长安。 再通过长安,反哺大唐天下。 而大唐的丝绸,茶,瓷,各式药材,技艺,也通过河西走廊传遍西域。 从西方,到东方。 从倭国到南洋诸岛,所有的藩属小国,哪怕是化外之民,都与大唐建立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奉大唐为宗主。 称大唐皇帝为天可汗。 而做到这一切,大唐只用了四十余年。 现在的国势,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熟知历史大势走向的苏大为却清楚,伴随着苏定方等一批老将离世,大唐的武德,将迅速回落。 特别是唐军与吐蕃开战,并两次败于论钦陵之手。 唐军不败的神话,自此褪色。 而且苏大为还隐隐感觉到,对李勣话里的这层意思,自己居然还颇为赞同。 制度只是底线,并不是帝国强大的必然条件。 最重要的是开国的那些人。 在经历隋末大乱后,所有的人杰,高素质的军事、政事人才,集中在那个时期大爆发了。 而其中集大成者,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个男人,正是天可汗,李世民。 他东征西讨,以七年时间,打下大唐天下。 此后又数年,将一直威胁中国的东突厥,一战给灭掉。 一统漠北和西域。 成为万国来朝的天可汗。 而且不光是军事胜利,承袭隋制的大唐,还能做到政治开明。 同时还拥有高素质的文官集团。 再加上李世民本人,高明的政治手腕,大局观,开阔的胸襟。 这才一手铸造了大唐的辉煌盛世。 可惜,这世间没有谁能万世不朽。 天可汗,太宗皇帝驾崩后,许多东西,已经开始变味了。 就如府兵制度。 在太宗时期的府兵,和如今的府兵一样吗? 苏大为记得,前阵子刘仁轨给李治上过一次书。 里面提到,在太宗在的时候,还有今皇李治刚登基的时候,将士如果出征战死沙场,朝廷都会派特使慰问祭奠,还会把牺牲将士的官职爵位,转授给他们的子孙后代。 但从前年,也就是显庆五年开始,这些奖赏都没有了。 更让人无语的是,等到了平百济、围平壤的时候,不仅牺牲的将士没有了赏赐,就连有功的人也不一定有奖赏。 所以苏定方打下百济后,为何要纵兵劫掠,甚至不惜对投降的百济民众举起屠刀。 根源便在这里。 底层将士皆怨,若是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给予他们奖励,别说平百济,搞不好将士会有哗变之险。 让人当兵卖命,连卖命钱都不给。 这实在是有些过了。 而且立功之人,也得不到赏赐。 如此,下面的人谁还愿意打仗? 李勣说得没错,太宗在世时,打仗都是速战速决,常在数月时间,便取得决定性胜利,然后缴获颇丰。 比如李靖打完东突厥,萧瑀就弹劾他纵兵抢掠,唐军缴获的战利品,光是上交朝廷的就有牲畜几十万头,俘虏人口十来万。 打吐谷浑时,契苾何力和薛万彻又俘获了二十万头牲畜。 打高句丽,李世民迁徙到中原七万多人,又俘虏了五万匹马,五万匹牛,攻下十余座城,城里的财货也扫掠一空。 这样作战,不但没有损耗,唐军反而越战越强。 凡参与作战的将士,能得到丰厚的赏赐,因此人人用命。 但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换了新皇李治。 对军人待遇的苛刻,从李治登基真正掌权后便开始了。 只是直到现在,恶果才开始呈现。 想到这里,联想到李勣说的那些话,苏大为不禁在马上叹气。 这种情况,他知道归知道,但却也无法改变。 毕竟,这一切,是皇帝的决定。 苏大为一直认为,一个国家从进取,到收缩,不是一瞬间发生的,都会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便在于上位者的心态。 一但开始打压军人,剥削军人的待遇,降低军人的地位…… 这样的军卒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住尊严和战斗力的。 唐军府兵早期上位者的赏罚分明。 到现在的府兵,为了卖命钱,不惜挥刀向那些藩国小民,这其中的差别,令人难过。 是大唐没钱了吗? 李勣方才确实说过,现在的战事,延绵日久,常以年记,比起太宗时,耗损国力太大了。 但这绝不是朝廷克扣军人赏赐的理由。 大唐如今的摊子是大了,人口是更多了。 但大唐也变得更富庶了。 从东至西,往来长安的商旅络绎不绝。 物华天宝,应有尽有。 长安之富庶,为世界之首,东亚之中心。 钱,自然是有的。 但关键是这些钱用在哪里。 今年重新开始修的大明宫,还有重新营建东都洛阳。 又封洛阳为神都。 武则天同时十分崇佛,大兴土木兴建佛寺。 宫中用度越发奢靡。 而且听说李治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太好。 身体越不好,就越崇佛信道。 希望借助佛道两门之法,能延年益寿,使身体强健。 于是帝都崇佛之风,也越发兴盛。 而且李治还给自己上谥号,叫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唐以前,皇帝一般用谥号称呼。 而自唐以后,皇帝都用庙号称呼。 就是因为李治和武由天,太喜欢给自己加谥号了,加得一长串,称呼时极不方便,最后只能用庙号来称呼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只能在心底说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现在站的位置,是历史的转折点。 大唐的极盛,也就这两年了。 打完高句丽,达到历史上唐朝疆域的顶点。 接着与吐蕃开战,打破不败之神话。 成为大唐武德盛极而衰的开始。 苏大为暗自摇头。 这些他只能做为见证者,最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提拔一些像黑齿常之、娄师德这样的将领。 至于更多的,非是他一人可以改变。 暂时只能如此了。 对了,李勣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还真是想做一个纯臣,希望以后自己能扛起唐军的大旗? 呸,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哪有那么善良。 大唐的武将文臣中,大致有两类人。 一种是擅于谋国,为国家奔走,不惜性命。 比如苏定方。 还有一类,便是如李勣这种老狐狸,擅于谋身。 他们当然也希望大唐兴旺,毕竟大唐好,他们才能更好。 但是在这之前,首要保住自己。 绝不会轻易舍身。 这才是李勣的底色。 否则也不会在李治当年向他求问废后之事时,说出“此乃陛下家事”这样的话。 多半,还是想着以后能照顾徐家一二吧。 可惜他儿子徐敬业太坑。 苏大为暂时没有为老狐狸家族舍身取义的想法。 李勣那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都在忙着为即将开始的征高句丽做准备。 好在李勣也没有再找他,使他可以集中精力。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 这一天,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收到自对马岛传过来的信。 信是唐军的海船跨过对马岛,沿着半岛海岸线行驶,最终在熊津港登陆,带给苏大为的。 寄信的人,是安文生。 “阿弥安康否?吾在九州筑紫揖礼,十天前,我军已经进兵倭国本州……” 安文生的信,主要是交代唐军在倭国的情况。 四国距离九州很近,基本是望风而降。 唐军没费多少力气。 不过在本州上,唐军还是遇到一些阻力。 当然,现在唐军还是顺利的登陆了本州,已经取得了立足点。 后续可能会有一些战事,但安文生对此依旧保持足够的乐观精神。 表示年底以前,应该可以收服倭国全部列岛。 苏大为看着信,反复看了几遍。 他心中有一副关于倭岛的大致地形图,将脑中地图与安文生提及的地名一一对照。 方知唐军现在已经战据了后世的鸟取和冈山,距离后世的神户和大阪十分近了。 这让他的心情不免有一丝激动。 若占据了大阪,唐军再向前,可占据后世的京都。 接下来便是奈良。 后面还有名古屋、长野、新泻、神奈川、东京、福岛、东城等一系列重镇。 当然,都是后世的地名。 这个时代,本州中心的位置,也有一处叫中国,全本州称为苇原中国。 正是神话时代,天照大神与须佐之男命后代争夺的地方。 如今,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太遥远。 若是按安文生的构想,年底前不但能收服本州,还能一直推兵到北海道和库页岛上去…… 除了提到用兵之事,安文生提及最多的,便是苏大为临走前,在倭国留下的一套制度。 当时安文生和高大龙对这套制度都极为赞许。 问苏大为此法何名。 苏大为想了半天,丢下一句话:“此法为,革命改造。” 第一百零一章 队伍建设 所谓革命改造,自然是苏大为取法后世,针对倭岛的情况,所做出的一番设计。 要知唐军在倭岛上属于客军。 而且满打满算,登岛的唐军,一共也就两千余人。 这还不算各种原因的减员。 在苏大为与高市在筑紫野的决战,以及安文生后续对四国和本州用兵,唐军那两千余人,已经全部散下去做基层和中层的将领。 以唐军为骨架,大量吸收倭人加入军中。 以倭治倭。 如此,这场征服之战,才有可能打得下去。 但如果只是把这些投靠来的倭人当做仆从军去用,迟早会生出祸患。 大唐征调仆从军的前提是,唐军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压得住那些异族仆从。 这一点,在倭岛上,以唐军两千人的实力,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至于增兵…… 百济这里都只有万余唐军,征兵就别想了,洗洗睡吧。 这个问题不解决,接下来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恶果。 要么,就是在唐军的帮助下,倭国本土势力觉醒,最后叛军四起,将唐军赶下海。 要么,就是军事哗变,大量的倭人,会将那点唐军给侵蚀,吞没。 最后提前帮倭人实现农民起义,建立农民政权版的大和国。 图啥啊? 为他人做嫁衣? 苏大为疯了才会这么做。 为了解决这件事,他在离开九州前,真的是几天几夜睡不着。 最后,终于想到了办法。 那就是取法后世,用革命改造之法,改造倭人。 具体的方法是,以都察寺探员和带去的不良人为骨干,迅速搭建起一个新的机构,暂以“不良人”为名。 建立的机构,实则是一个严密的组织,类似后世党派。 在倭人仆从中悄然推行。 只有作战最勇猛,最唐军最忠臣的倭人,经过层层选拔,才有一定机会能加入不良人。 加入了不良人,相当于就加入了唐军在倭国的高层,得以参与核心议事。 并且共同制订策略。 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除了金字塔的层级,这个机构也将荣誉推到无以复加的境界。 不过倭人就吃这一套。 所谓万世一系,武士道精神,与大唐建立东亚共融,为大唐天可汗献身,忠于不良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做一个有意义的人,高极趣味的人,本质上并无区别。 人首先满足物质需要,其次便会升华到社交需求,和精神需求。 经过这种方法,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拉拢了一批倭奸和死忠份子,投入“不良人”之列。 并且心甘情愿,百死无悔。 每个加入者,还要对着大唐都督苏大为的画像宣誓,此生对大唐奉献用命,绝不背叛。 整个仪式那叫一个虔诚。 没能加入的人,都还不高兴,急得跳脚。 不让加入还不成。 削尖了脑袋都想加入。 除了这些积极份子,更多的则是俘虏。 大量原本属于武士、贵族、外藩和倭王的私兵,在战斗中,成为唐军的俘虏,这部份人,与普通的农户不同,属于敌对力量。 这就涉及到一个心理改造的过程。 这是一个的系统的工程,绝非一句话,就能简单的令这些人投诚的。 而苏大为留下的方法,也十分管用。 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纠正这些倭人俘虏错误的观念。 列数倭王及上层贵族,向天下共主,天可汗的唐军发动白江之战,是错误的,是不顾兵卒死活的。 纯为私欲而让兵卒们去送死。 光是这么宣传,很难让这些倭人俘虏从心里认可。 这就涉及第二件事。 将之前加入“不良人”做为骨干的倭人,将他们陪送成政治工作的干部,让他们去向那些倭人俘虏做思想工作。 这些骨干里不少人原本就是地方的贵族武士。 如新右三郎。 有他们现身说法,再加上唐军搜集的一系列资料证据,终于令倭军俘虏改变了想法。 他们本来也只是底层的士卒,打仗送死有份。 真正的富贵,他们也享受不到多少。 反而被上面的贵族欺凌的事,时有发生。 这就涉及到第三件事,那便是“诉苦大会”。 通过倭人骨干细心耐心的引导,通过诉苦大会上,从投靠的骨干到地方农户的声讨,到倭军俘虏中,有人主动站出来历数那些倭国旧贵族对下层的欺压,凌辱。 这场变革,已经从星火燎原,化作熊熊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过去压在人心上的贵族大山,开始崩塌了。 这是倭国从旧王室,到贵族,整个上层阶层,系统性的崩塌。 做完这些还不算。 之后还有许多配套的制度。 比如倭人骨干下去,做政治教员。 唐军将士下基层,与底层士卒同吃同住同训练,并不断强化加入唐军和不良人的好处,荣誉、愿景。 实现军中有团,有不良人组织,有支队,有小组。 保证唐军对基层绝对的领导。 发展加入不良人积极份子。 并且每训练几天后,加入对旧贵族的控诉,对地方贵族吸血的诉苦运动。 此外,将俘虏的倭军,分批接受教育改造。 发展积极分子留用。 大多数轮换教育。 其中死硬分子进行清洗。 并对倭军中有才能的,破格提拔,不吝封赏。 不断开展荣誉和唐军纪律教育。 还有说历史,讲故事,大讲自古以来。 最后是以战养战。 在战斗中,将这些俘虏完成最后的淬火转化。 经历唐军这一套手段下来,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消化吸收了大量的俘虏,并将之转化为立场坚定的唐军士卒。 并且发展出一大批倭人不良人。 还有更多等待加入的积极分子。 这个结果,别说安文生、高大龙没见过。 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最近几个月下来,之前投靠的两万倭人仆从,已经大半转化为唐军直属战兵,而且忠诚可靠。 进攻本州岛,就是以这些人为主力。 此外还有从筑紫俘虏的倭军近两万人,也已经改造了大半。 按这个效率,唐军边打边改造,只怕年底打下倭国列岛后,安文生手里就会有一支数万人的精锐“唐卒”。 确实是精锐。 虽然不是真正的唐人。 但精神和身份的认同,荣誉感和晋级制度的打造,“不良人”组织的入驻。 使得这样一支军队,远比现在的大唐府兵,纪律更强,也更忠诚。 苏大为看完这些,合上信后,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最后只说了一句:“这是伟人的力量啊……” 他这也算是站在巨人的肩上。 想想今后这些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倭人士卒,扛着比身体还要长的竹枪,口里喊着守护大唐荣耀,共建大东亚乐土什么的,想想还挺带感的。 倭人性子单纯啊,这些人虽然个人身体素质远不如唐人。 但思想改造更加容易。 苏大为想了想,大笔一挥,给安文生回了一封信。 信里让安文生在安定了本州的形势后,抽调一万人的倭军来百济。 如今百济的熊津都督府,虽然有一万府兵。 但其中大半都是刘仁轨的麾下。 接下来是要抽调入辽东战场征高句丽的。 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大为手里可用之兵,可能也就三千余人。 还要协助李勣在大同江一线,牵制高句丽人。 牵制…… 手里没兵拿什么牵制,难不成用头去顶吗。 唐军的援兵是不用指望了。 李治陛下对于军队的福利待遇是越来越苛刻。 从今年开始,大唐百姓参军,再也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负担,提着脑袋卖命还得不到任何封赏。 今后逃兵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方面是不指望了。 也只能从仆从军上想想办法。 若不是为此,苏大为也想不起要狠敲新罗人一笔竹杠,硬是要了一万人过来。 虽然如此,但新罗人毕竟没那么可靠,将来也是要还回去的。 倭人就不同了。 经过思想改造后,倭人恨不得身为唐人,一个个以加入大唐熊津都督府,和魔改后的不良人为荣。 暂且,就这样办吧。 抽调一万倭人,或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说不上为何,苏大为就是有这种直觉。 时间如梭,进入十月底。 所有的消息都呈现在苏大为面前。 而大唐对高句丽新一轮的战事,终于拉开序幕。 大唐的战争机器,虽然疲弱,但依旧隆隆的开动。 整个半岛,整个远东,乃至更遥远的西陲吐蕃,所有的藩属国,臣服于大唐的小弟,又或者是敌人,都在默默关注着这场战事。 想知道,如今的大唐,武德究竟还有几分。 李治一朝,征高句丽不论大小战事,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若此次还是无功而返。 不说天可汗的面子挂不住。 只怕唐军武德充沛,战无不胜的旗帜也要不牢靠了。 李勣说过,大唐之强,在于以最少的人口,达成最盛的武德,打下最大的疆土。 但这样的后果是,大唐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镇守这些疆域。 若不靠着唐军不败的金字招牌,如何威服四方? 这块招牌,丢不得。 广阔无垠的青海,故吐谷浑之地。 论钦陵抽打着战马,高声喝叫。 在他身后,数以十万计的吐蕃铁骑,沿着青藏高原的高山,向着东方,倾泻而下。 第一百零二章 乱 龙朔二年,十一月,大唐再次发起对高句丽的进攻。 从时间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窗口。 辽东酷寒,时值隆冬,对唐军将士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但从历史上看,这样的时间发起战争,对李治朝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早在显庆五年十二月,李治便曾派契苾何力、苏定方、刘伯英、程名振率军分道进攻高句丽。 在龙朔元年,朝廷还募河南北、淮南六十七州兵,得四万四千馀人,前往平壤、镂方行营。 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领回纥等诸部兵前往平壤。 要照这么看的话,今年打高句丽,时间还提前了一个月,对唐军将士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甚至李治诏书里的意思,颇有打进平壤城过元节的味道。 换后世的话说,便是打破高句丽,去高句丽都城平壤过年。 对此,唐军上面的将领虽然不敢明言,但中下层的士卒已经是怨声载道了。 别说十一月,就算是十月,在辽东这白山黑水间,也可能突然降温,湖面冰结,把人手指冻掉都可能。 就这种情况还用兵。 真当大唐府兵都是铁打的,不是血肉之躯? 为此,苏大为私下找李勣问过,得到的消息是,李治不想耽误农时,算了算,这个时间进兵对农业损耗最小。 损耗最小…… 苏大为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惊奇的表情。 但是回自己大营后,身边的将领都差点骂出来。 特别是基层出身的那些中下层将领,他们本身就是小地主,小农户,家里有田产,不服兵役时,也会回家干农活,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门道。 朝廷这次算得也太精明了。 的确是不影响农时。 可问题是,影响远征辽东将士的士气啊。 这么冷的天,鬼愿意打仗。 再说现在打仗都没赏赐,干这卖命的玩意,图啥啊。 打赢了都没赏,更别提战死的人了。 以前朝廷还派专人慰问,还给极高的礼遇,还有抚恤。 现在屁都没有。 苏大为也为此事,向此次行军大总管李勣极力争取。 得到的结果是,李勣什么多的话也没说,也没给承诺,只是使了个眼色,告诉苏大为:“这是上令,不可违也,可效法老夫旧例。” 旧例? 话里有话。 苏大为回去翻了翻卷宗,查阅了一番,才知道李勣老兄带兵很有一套。 过去在太宗时期,唐军作战有一个原则,就是出门不抢点钱,就是赔钱。 我打你,你不赔偿点精神损失费,就是没礼貌。 军费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不但以战养战,而且当兵打仗是真能赚大钱啊。 比如打东突厥时,李靖俘获了几十万头牲畜,可是李勣部一头没抓到,就抓了五万俘虏。 打薛延陀,李勣又是俘虏了五万多人,一头牲畜也没有。 一头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唯一的答案就是,李勣把值钱的牲畜缴获,和将士们分了。 所以刘仁轨上书李治时,才会说贞观时期,太宗舍得给钱给官,士兵们打仗牺牲了,朝廷都会派使者吊唁祭奠,追封官爵。 打高句丽时,士兵全都赐勋一级。 每战必胜,出征时间短,还享有极大的战争红利,这样的老大谁不喜欢。 喊天可汗,那可是真心实意。 不光唐人爱戴,连跟着李世民混的那些异族藩将,也是感激涕零,感激天可汗带着大家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太宗朝时有记载,朝廷每次征兵,征百得千,征千得万。 这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对大唐百姓来说,当兵,就相当于农活空闲里出城打零工了。 跟着朝廷干,出去几个月,回来就抱几头羊,致富奔小康。 花的时间短,致富机会大,危险系数还低。 回回都是大胜,跟着后面追着敌人屁股砍,再满山遍野抓羊抓马就成了。 这种好事,谁不想参加。 但是李治朝,到龙朔年间,这事已经干不下去了。 参军打仗,不再是好事,而是掉脑袋的苦差。 苏大为把这些弄清楚,再联系到李勣那句“效法老夫旧例”,这不就是要学他把缴获的战利物资给将士们分了,以此来维持士气吗? 可特么的,这活在贞观年间能做,到如今还能做吗? 这是与皇帝李治争利啊。 李勣这番暗示,摆明了就是士气要维持,事情你去做,但锅不帮你背,你自己顶住。 “老狐狸!” 苏大为除了在肚子里骂几声,也没别的好办法。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 仗还是要打。 唯一的利好消息就是,泉盖苏文的确是死了。 尸骨都凉透了。 高句丽这方面是极力的掩盖,但终究是瞒不过去。 大唐龙朔二年。 高句丽泉盖苏文死,长子泉男生继任莫离支。 泉男建趁示男生出巡的机会,自任莫离支,与泉男产共同发兵讨伐泉男生。 泉男生逃跑,驻守另外的城邑,让他儿子泉献诚到唐朝求救。 十月,朝廷任命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领兵救泉男生。 任命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担任向导。 俗称,带路党。 又任命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为行军总管,并令百济熊津都督苏大为出兵,共同讨伐高句丽。 十一月,庞同善大破高句丽军,泉男生率领部众与庞同善会合。 李治下诏,任命泉男生为特进、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 冬,十二月,李勣以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出现在军中。 并且李勣钦点,以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副大总管,以进攻高丽。 庞同善、契苾何力仍任行军总管,及安抚大使。 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及带方刺史刘仁轨等,都受李勣和苏大为指挥。 历史走向,已与苏大为熟知的大相径庭。 原本李勣出征高句丽,应该到乾封年间(公元666年以后),但是现在不过龙朔二年,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泉盖苏文的死,也比原本历史上早了几年。 并且苏大为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此次大唐征高句丽的高级将领中。 史书上都没记载。 可以说,苏大为从军数年,从当年征西突厥时的军中斥候队正,到苏定方麾下前锋。 到征百济时做为情报头子活动。 后又协助苏定方和刘仁愿稳定百济局面。 直到王文度暴毙,他被临危受命,成为代都督。 到扑灭百济叛乱,一战擒获扶余丰等人,并在白江指挥当时身为白衣的刘仁轨,大破倭军。 最终因功,得授熊津都督一职。 再到此次,李勣征高句丽,征调他为行军副大总管。 苏大为从初入军中的基层将领,实现个人的三级跳,一跃来到唐军高级将领之阶。 战争,是最好的晋升之机。 危险与机遇并存。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起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这些历史。 但是身处其中,他也没功夫想那些哲学问题。 全部的精力,都要用来应付眼前的乱局。 泉盖苏文是死了。 他的三个儿子是内乱了。 但虎死架不倒,高句丽的国力依然十分强大。 要想吞并这个东亚小霸主,并不轻松。 此时,因为高句丽内部的混乱,整个战场局势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用苏大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半岛局势越乱,实力就越分散。 越有利于客场作战的唐军。 这两月里,唐军的攻势十分猛烈,李勣亲自带兵,取了十六城。 契苾何力和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等人,也各有斩获。 苏大为这边,领唐兵两千余人,率新罗仆从军一万,以及征召倭国仆从军一万人,从百济进兵,威逼高句丽大同江一线。 这两月下来,只攻下了三城。 这个进度不算快,但因为大同江再过去,便是高句丽都城平壤。 所以苏大为这边,以一支偏师,承受了高句丽人最猛烈的抵抗。 据闻泉男建已经调集了八万援军,沿江布防。 而对辽东方向侵袭的李勣军,则调集兵马十二万。 李勣那边不光有十万唐军主力,还有契苾何力及庞同善等人的五万人马。 这么一比较,苏大为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以两万仆从军,能吸引高句丽这么多兵马。 虽然形势不错,但苏大为却一改他的用兵常态,并没有轻骑突进,相反,此次用兵,他显得十分谨慎,步步为营。 这一点,当然也令手下将领十分疑惑,但苏大为没有说明,众将也只能依令而行。 虽然是仆从军,但苏大为手下的兵马,有一半都是倭国征调来的,经过“革命改造”,在思想和军纪上,比一般的府兵还要好。 夜色笼罩,苏大为端坐于自己的帅帐内。 帐门微开,从外面灌入的西北风,隐隐挟着一丝大同江水的腥气。 “都督。” 帐外有人以略显生涩的唐语道:“末将新右三郎求见。” “进来吧。” 苏大为抬起头,帐外的亲兵掀开帘帐。 只见人影一闪,身材瘦小的新右卫门迈着小步进来,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比不上唐人熟练。 不过这半年来,他的口语和礼节上有极大的提高,与真正的唐人也相差仿佛。 “何事?” 苏大为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第一百零三章 战与和 “有九州寄来的急信。” 新右三郎说着,双手捧起一方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递过来吧。” 苏大为说道。 声音刚落,原本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帐内,香风拂过,灯影闪烁。 聂苏倏忽出现,伸手取过新右三郎手中的木匣,再一闪,已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此,新右三郎表现的越发恭敬。 低下头目不斜视。 最近倭国九州与百济这边的联系也越发紧密。 说来是两个国家,隔着大海,但数十海里的路程,只要顺风,旦夕可至。 近来唐军调拨的战船也多了起来,苏大为有条件与倭国保持更高密度的联系。 也可以从倭国抽调兵力过来,增强苏大为的兵力。 否则以熊津都督府那数千兵卒,既要守住百济,避免生乱子。 还要去打高句丽,从侧翼给李勣军支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之前安文生对倭国形势十分乐观。 最后证明被打脸了。 时间已经快到年底,唐军目前只占据了大半个本州,还没来得及将兵力扩张到北海道地区,便止步不前。 原因是后方发生叛乱。 在九州后世宫崎这一块地方,也就是鹈户神宫的势力范围,在神道的操盘下,发生严重叛乱。 为此,安文生和黑齿常之他们,不得不暂停扩张的脚步,留下少量兵马驻守本州,率大军回九州平叛。 战役的结果,还算顺利。 神道虽然有些异人,但苏大为的都察寺也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就连诡异半妖之类,也来者不拒,收服了不少做外围武力。 征百济这事跨度两年时间,苏大为早早调了批异人过来。 在征倭时,带去了一些。 后来苏大为回百济,又增派了一些人过去。 而神道一直参与倭王对唐军的战役。 连番大战后,折损了不少人手。 此消彼长,其力量早已衰弱了。 原本异人或诡异的能力,都属于个人武力。 在千军万马中,这样的实力除非是做到对敌方大将斩首,否则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大军作战,数万人来回冲杀。 异人再强,在军阵中,面对四面八方的军卒,精力和元气消耗极快。 若不及早抽身,最终会被军阵这个血肉磨盘给绞碎。 一人的力量,在大势面前,实在太过微小。 除非他永远不知疲累,可以一直厮杀下去。 若真有这本事,那不是异人或诡异,而是神明。 上次收到安文生寄来的信,还是七天前。 当时的消息是鹈户神宫之乱,已经大体平定。 除了少数逃走的神道教众,整个神宫,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所以苏大为现在有些好奇,不知这封信里,安文生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木匣开口的位置被泥封封口。 苏大为看了一眼泥封,上面盖着红印,代表紧急。 泥封完好,证明这封信没动过。 苏大为伸手捏碎木匣上的泥封,从中取出一张丝帛。 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他借着油灯,刚看了第一行,突然身边的聂苏发出一声喝叱。 苏大为心里一突,一种惊悸的危机感,一闪而逝。 桌案上的鲸油灯跳了几下,橘黄的光芒渐渐变成绿惨惨的荧光。 整个帐内,如同鬼域。 阴风从帐外吹来,带起丝丝黑雾。 新右三郎还在等着苏大为的回复,只觉背后一股寒意升起,像是有一个女人的手,从背脊处,沿着他的椎骨一寸一寸的向上抚摸。 那是一种冰寒入骨的恐怖感。 “八嘎!” 新右三郎情急之下,本能的抽出身身的短刀,向身后刺去。 他有打刀伴身,但是在入帐前,主动解下交给苏大为的亲卫。 现在乍遇危险,本能之下,什么也顾不及了。 短刀刺出,却觉得手里一空。 背后,居然什么也没有。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一股阴风吹起营帐,外面原本应该是巡逻守夜的唐军,篝火和连成一片的军帐。 但现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幽暗如黑洞般,吞噬一切光芒。 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 新右三郎一刀刺去,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消失了”。 手的感觉还在,但是眼睛已经看不见它。 滚滚的黑雾如兽口,一点点的吞噬。 从手腕,到手臂,到上臂。 新右三郎头发发麻,从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尖叫声。 “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苏大为一声冷哼,坐在案几前,伸指一弹。 昔年袁守诚传他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水火既济,龙虎交汇。 一股先天之精,在胸中化为南明离火,顺着他的指尖电射而出。 黑暗,被这一簇微小的火苗所照亮。 火团从苏大为指尖飞出,如同流星,倏地没入黑暗中。 帐前的虚空,黑气沸腾。 火团射入后,雾气开始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隐隐有似人非人的咆哮音,从中传出。 这声音十分古怪,听起来不是人言,又有些耳熟。 愣了一瞬,新右三郎才反应过来。 这是倭岛上一种极为原始的土语。 是原著虾夷人语系的一种分支。 过得片刻,那怪吼声逐渐变成唐音,乃是“报仇”,“交回神器”。 苏大为伸手将身边跃跃欲试的聂苏按住,又向新右三郎道:“三郎,你退到我身边来。” “哈依。” 新右三郎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后退,一直退到苏大为身前,守住一侧。 尽管面对如此古怪神秘的情况,他仍不敢失了礼数。 在倭岛的时候,他已经加入唐军的秘密集社“不良人”。 经过历次培训和教育,心中已经形成极高的荣誉感,对唐人和不良人的身份十分看中。 自然不会在危险的时候躲在后方。 只恨本领低微,不能为不良人的首领苏大为效死命。 人性里,食欲和繁衍的需求,只是最低层次。 再上一层,便需要精神方面的奖赏,乃是被需要,被认可。 倭人中的积极分子,通过不断的思想改造,对苏大为和大唐建立有极高的使命感,以及守护荣誉感。 苏大为双眼盯着黑雾,看着那黑雾不断试图逼近,又慑于他身上隐隐透出的气机,不敢太过向前。 “既然来了,就现身一叙吧,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鹈刻神宫来的人?” 刚才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完。 安文生的信第一行便提及,神道的人可能会潜入百济,欲对苏大为和唐军不利。 被苏大为言语一激。 帐前的黑暗猛地收缩,滚滚的黑烟汇聚成小小一团。 黑气收缩,光明复现。 眼前哪有什么黑雾和黑暗,有的只是一个女人。 一身雪衣,神道巫女雪子。 她站在帐外,向着苏大为盈盈一礼。 用清脆如珠玉般的嗓音道:“倭国神道,雪子见过大唐苏都督。” 四周的火光骤然一黯,随着雪子起身,复又明亮。 仿佛她的一举一动,牵连着这一方天地,看不见的元气消长。 “只来了你一个吗?” 苏大为目视着他,面色平静:“伏见鸟取呢?” 这声音出来,雪子身边的空气微微泛起涟漪。 一团黑影如泅开的墨色,迅速渲染开。 凝聚出伏见鸟取的身影。 “神道教的巫女和巫觋都现身了,不知还有什么厉害人物,一起出来吧,也让本都督见识一下。” 苏大为依旧镇静,仿佛眼前的雪子和伏见鸟取只是空气一样。 这副态度,立刻让雪子感到一丝不对。 她与苏大为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从许多年前,在长安时起,双方有过数次明暗交手。 神道从没在苏大为手上占到任何便宜。 甚至这一次,连本家都被苏大为讨取。 倭国王室除名,倭国九州被唐军所占。 甚至连传承数百年的鹈户神宫,现在也落入唐军手中。 这让雪子的心里,将对苏大为的重视、警惕拔到一个无限高的层次。 “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 “说来意。” 苏大为双眸平静的看向雪子:“我的时间宝贵。” 站在雪子身旁的伏见鸟取,眼里爆出一团精芒,旋即又收敛下去。 苏大为目光斜视向他:“巫觋有什么意见?或者是想杀我?你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就这么自信?” 伏见鸟取的声音是细长的,如鸣鹤。 又像是清脆的玉簧。 给人一种直入灵魂深处的嗡鸣之感。 苏大为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看着他。 “你们是来求和的吗?” 伏见鸟取眉梢微扬,俊白的脸孔上,涌起一丝红晕。 “苏都督,你虽是大唐的都督,但也不可轻慢我们神道,这个世界,始终是有神明的。” “是吗?” 苏大为不理他,自然的道:“不是求和,莫非是求战?”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一手按着聂苏的手背,一手按桌,身体略微前倾,透出极大的自信与侵略性:“若要战,现在就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误会了。” 巫女雪子的脸色接连数变。 空气里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随时会爆发冲突。 而雪子心里正极力的想避免那个最后的选择。 “是战是和,一言可决。” 苏大为冷笑:“若是没胆动手,要么说出来意,要么就乖乖滚出去,本都督念在神道传承不易,就不赶尽杀绝了。” “苏都督,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啊。” 伏见鸟取双手张开,大袖自然垂下,如张开双翼的仙鹤。 一股难以言明的气息,随着他的玉音,向四周扩散。 第一百零四章 妖卵 苏大为很平静,平静得远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仿佛没看见伏见鸟取已经露出攻击性。 “得理为何要让人?理亏的一方,弱势的一方,才应该退让不是吗?” 苏大为双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 “神道不过苟言残喘,消灭与否,全在本都督一念之间,到底谁该让?” “八喀亚。” 伏见鸟取脸上血气一闪,身体向前低伏,眼看就要蹿出。 却被一旁的雪子按住肩膀:“伏见,不可……” 伏见鸟取冷哼一声,身子一缩,倏然消失。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收缩为针尖一点,接着爆发出大片光焰。 瑰丽如燎原之火,染红了整个帅帐。 光芒中,隐见一只仙鹤翩翩起舞。 它是如此的优雅,如此的凄凉美艳,简直不可方物。 仙鹤双翼拍打间,飞跃数丈距离。 如针尖般的长喙,向着苏大为眉心啄下。 “神道教似乎很喜欢玩这些幻术。”苏大为平静的向前一指,点向鹤嘴。 在他出手前,整个空间,皆是伏见鸟取身上爆发出的元气和灵力乱流。 予人一种浩瀚无边之感。 但苏大为一出手,整个世界空了。 仿佛汪洋中,有一头巨鲸吸水。 咻咻~ 一瞬间,所有的灵气,所有的术法,全都寂灭。 大帐光线一暗,复又明亮。 守在苏大为身边的新右三郎这才反应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发现,苏大为一指正点在伏见鸟取的眉心上。 这位倭巫神道教的巫觋,不知何时,已经扑到了近前。 他一身白衣雪袍,上绣仙鹤灵禽,诸天星象,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人的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仙鹤。 但是现在这只“仙鹤”的状态有点不太妙。 伏见鸟取的脸庞先是涨得血红,倏忽又变得煞白。 像是死人一样的白。 他感觉苏大为的手指,就像是藏着一方世界,如无穷的黑洞。 将自己全身的元气、精血,不断抽去,凝缩为小小一点。 而且他能感觉到,在苏大为指尖下,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那种力量只要一吐,便会如巨鲸吐水般,将自己的头颅轰碎。 “苏都督,请住手!” 雪子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整个营帐里,突然降下一层薄霜。 从雪子的脚下,大片冰霜蔓延,转瞬就包裹住了整个帅帐。 新右三郎刚刚一惊,顿觉冰霜从脚下蔓延过去,双脚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失去了一切知觉。 这一下大惊非同小可。 他“锵”的一声拔出随身短刀,厉声喝道:“巫女,你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雪子大袖一挥,从袖中飞出三道以朱砂绘了星象的符纸,飞至半空,符纸爆开三团火焰。 自那火光中,突然冲出三只独足独目的黑鸦。 不,这并不是真的黑鸦,而是传说中太阳里的金乌。 “召唤,驭神使魔!” 同一时间,雪子双手结出神道教手印,嘴唇微动,飞快的念动阴阳咒文。 自她脚下的阴影中,突然有东西蠕动沸腾。 仿佛阴影变成了煮开的墨汁,翻涌着。 从那里面,有一头巨物正缓缓成形,从阴暗中走出来。 神道教使魔。 类似上古先秦时,中国阴阳术士所驱使的“神将”和道教“六丁六甲”一类。 也就是后来倭国阴阳师所谓的“式神”。 但这东西一出来,那种味道,令苏大为和聂苏皆是“咦”了一声。 这东西,绝不是什么神灵,而是…… 诡异。 短短瞬间,巫女通过霜降之术,符术召唤,还有使魔之术,一共使出三种法术。 但这还没结束。 召唤完诡异,雪子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抓出她的大弓,右手召来一支乌黑的竹箭,架于弓上,瞄准了苏大为,口中发出尖厉的声音:“苏都督,请放开。” 苏大为没有动。 他的手指依旧抵在伏见鸟取的额头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刚才吸噬的元力反还回去。 那时,伏见鸟取的脑袋,就跟吹气球一样会爆掉。 这才是鲸吸之术的可怕之处。 既能吸噬外界一切元力,又能如长鲸喷水一样,将吸来的外力,数倍返还回去。 这是苏大为晋级四品异人后,才能施展出足够威力的杀招。 最强的是这一招,可以对水造成影响。 这也意味着,一但走到苏大为身边,在他的领域之内,全身的血液也可能被苏大为操控,直至令体内血管、内脏和心脏一齐炸开。 到了异人四品境界,苏大为忽然开窍,有了那么一丝“领域”的感觉。 除非对方和他同样的品级,或者实力更强。 否则,在苏大为面前动武,就是自取其辱。 冰霜浸过来,苏大为神情不变,地下的冰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住,然后迅速折反回去。 那三只金乌,眼看带着火焰要扑上来,聂苏冷哼了一声。 空中突然出现一轮明月。 三只金乌冲入月中,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幕,令手持大弓的雪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的神情一变,尖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下扑出,就地几个翻滚。 自她脑后,突然张开一轮明月,三只金乌从中扑出,狠狠撞中她原来立足的地方。 火光腾起,苏大为空出的另一只手一挥。 那团爆炸光芒如被掐灭的蜡烛,倏地熄灭。 趁着苏大为分神,伏见鸟取双眼涌起血芒,猛地咬破舌尖,口里疾喝一声,一下子从苏大为手指下挣脱开,向后飞退。 同一时间,雪子召唤出来的那头诡异,已经扑上来了。 新右三郎拔出短刀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头非人的巨兽。 似猿非猿,似豹非豹,身后巨大的虎尾,如钢鞭般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吓人的炸响。 这头诡异,像是中国传说中的“四不像”,又有些类似神话西王母镇守宫厥的开明兽。 带着诡异阴森气息,以及原始巨兽蛮荒的气场从诡异身上张开。 那是一种至强的气场。 以至于平时胆量极大的新右三郎,一瞬间有一种想要跪下乞求饶命的恐惧。 那无关乎勇气,完全是一种上位的生灵,对下位者的威压。 苏大为身边的聂苏笑了。 她的头发如黑瀑般扬起。 右边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蹿上来一只白头小猴。 幻灵。 幻灵的脑后,还有一条金蝮蛇人立起来。 “吱~” 一声尖叫,幻灵两眼绽放红光,身形眼见着变大,隐隐透出佛庙中四大天王中增长天的幻像。 苏大为倒是失笑起来。 这猴头,有过一次幻化佛祖的经验,倒是上瘾了。 苏大为摇摇头:“猴头停下。” 幻灵身上的幻像一凝,增长天的幻影消失。 聂苏向苏大为看来。 只见苏大为身后,突然绽开一朵莲花。 那不是真的莲花,而是火莲。 一片金池中,火红的火莲绽放。 火莲中,突然飞出一物。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骈雅》:“毕方,兆火鸟也。” 从苏大为背后飞出的,赫然如山海经中所记毕方般。 双翼扇动,整个营垒猛然灼热。 如同一瞬间从极冰地狱,坠入到了火焰山中。 烈焰升腾,整个空间,所有的景物都因高温而扭曲朦胧起来。 刚冲到近前的那头诡异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黑雾从它身上猛地爆开,里面有一只小兽转身想逃。 却被毕方追上,一爪抓住头颅。 小兽哀鸣一声,被毕方抓在爪中,凌空飞起。 这只火鸟在营帐内划出一道带火的轨迹,旋即飞回到苏大为的手边,将抓到的小兽抛在桌案上,收敛起双翅。 帐中的火光顿时收敛消失。 那毕方鸟此时看着体型娇小,不过一个巴掌大,停在苏大为的肩膀上,自顾自的梳理着羽毛,颇有一种自得之感。 看到它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方才,这只鸟差点将整个营垒都烧着了。 空气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回归到正常。 而缩在帐门角落里的伏见鸟取,以及巫女雪子,两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苏大为肩上那只火红羽毛的小鸟,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震惊、迷惘,恐惧,以及不敢相信。 “你孵化了圣卵,你孵化了……” “圣卵?” 苏大为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肩头的红色小鸟,嘲笑道:“你是说,上次从我杀的那个神道手里,掉出的那枚卵吗?” 见雪子和伏见鸟取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苏大为自顾自的说下去:“圣卵?我看是妖卵才对,这东西应该不是真正的毕方,否则整个军营都得烧没了,它应该也是诡异,只是忘了具体是哪一种了,回头我要再好好查查。” 说着,他又指了一下桌前蜷缩起来的一团白色,毛茸茸的小兽:“百诡夜行榜上排名六十开外的妖狐,比九尾天狐差远了,就拿这种低阶诡异来糊弄本都督?就这?” 被苏大为一句话怼脸上,雪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她的身份高贵,一直是被人高高供起,哪怕是倭王当面,也是礼敬有加。 但是在苏大为这里,却被噎得肺差点气炸。 妖狐,全名幻天狐。 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九尾天狐,但亦是极为厉害的一种诡异,擅长幻化各种形像,有变化之能。 在百诡夜行录上,有各种诡异。 其中像幻灵和幻天狐,皆属于“幻属”,主要的能力在于幻化。 但不代表它们能力就不强。 光是幻化,已经是顶级能力之一了。 想想传说里猴哥的七十二变。 再加上诡异天赋的强大体魄,平时亮出来,都是王牌一般的存在。 就是在神道教里,雪子的幻天狐,也是一等一的强大使魔。 但是在苏大为那只“毕方”出现后,只能是自取其辱。 别说幻天狐,就是聂苏肩膀上的幻灵和金蝮蛇,对苏大为肩头的红色小鸟,也显得十分畏惧。 第一百零五章 绝地天通 从苏大为手里出现“毕方”开始,无论是巫女雪子,还是巫觋伏见鸟取,两人便收起了敌对的气息,表现出畏惧、震惊和一丝畏服。 苏大为侥有兴致的打量着两人,一只在案几下抓着聂苏的纤瘦手掌,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拨了拨那只好像在装死的银白色小兽。 幻天狐,以前只在《百诡夜行录》上看到过,如今看到实物,却也生出几分新奇感。 这东西,与其说是狐,不如像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博美”犬。 就是尾巴要更长一些。 如果再仔细看,此兽在眉心处,隐隐有一个月牙痕迹。 苏大为一见忍不住笑了:“你到底是只狐狸,还是犬夜叉的哥哥?” 巫女雪子悄然向伏见鸟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苏大为鞠躬道:“苏都督见谅,方才是我们冒失了,愿受苏都督责罚,我俩此来,是代表神道,想与苏都督议和。” 她也很聪明,玩了个文字游戏。 苏大为先前说他们是求和,伏见鸟取一听就炸毛了,居然敢主动出手。 其实也未必是真的生气,他们来,既然不是搞刺杀那套把戏,就必然是想达成和平协议。 之前的发难,不过是为了争取在谈判中争取更大的主动。 可惜,两名神道的异人加起来,也远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认清形势后,立刻乖乖夹起尾巴认怂。 只是在口头上,还是偷偷把“求和”,改成“议和”。 一字之差,想替自己留点颜面。 苏大为手指微动,拨弄着桌案上那只毛茸茸幻灵狐的耳朵。 此物通灵,连挣扎都不敢,乖乖的蜷着身子,任凭苏大为手指玩弄。 幻天狐不傻。 苏大为肩膀上的“小毕方”看似在梳理羽毛,对蜷缩身体的幻天狐不屑一顾,实则一丝气机牢牢锁定在它身上。 若它稍有异动,只怕会遭致可怕的打击。 “不管你们是来求和,还是议和,既然是主动提出的,那先请展示你们的诚意。” 苏大为神态放松,平静,牢牢把握着主动。 伏见鸟取眉头微微一挑,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略微低头,一副恭敬的模样:“不知苏都督,要何种诚意?” “刚才你们提到妖兽卵。” “是圣卵。” “随便吧,先跟我说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苏大为当日从那名神道教的神官召唤出的“百诡夜行”中,将其击溃,并击杀了那名神官。 最后在清理战场时,捡到了一枚奇怪的卵。 跟个鹅蛋似的,但上面有着奇怪的花纹,触手微温。 绝不会是普通的鸟蛋。 当时随手收下,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当作战利品,谁知其后某天,这枚卵突然破开,从里面钻出这只红色小鸟。 而且因为是随身带着的,这只小红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苏大为。 隐约里,便建立一丝奇怪的牵绊。 苏大为知道,某些鸟类是会把破壳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做父母的。 可这小红鸟,也不知是诡异,还算是什么,也会有这样的特性? 他看过《百诡夜行录》全篇,也不记得有记录这种天性带火的鸟类。 倒是和山海经里提到的毕方有些相似。 既然方才雪子和伏见鸟取反应那么大,自然清楚这种东西的来历。 被苏大为一问,雪子一时沉默。 而伏见鸟取青白的脸色上,眼神微微闪烁。 苏大为伸手逗弄着桌上的小狐狸,不紧不慢的道:“我只想听真的,如果你们编故事,那就不必说了,我早晚会知道。” 这句话,把伏见鸟取刚要说出口的话给堵住。 青白的面孔微微涨红。 雪子在一旁轻咬了一下唇,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出喧哗声。 苏大为向身旁的聂苏看了一眼。 聂苏两眼眯成月牙一般,微微吐了下舌头:“失手啦,没完全遮蔽住。” 从巫女和巫觋一露面,聂苏已经悄然动用“静花水月”,将整个帅帐遮蔽住。 不然方才那番交手,那么大的动静,整个唐军大营只怕都会炸锅了。 苏大为向站在一侧一脸懵逼状的新右三郎抬了抬手:“三郎,你出去告诉我的亲兵,让他们平息骚动,我这里有要事要和客人商谈。” “哈依。” 新右三郎本能的一个鞠躬,起身时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颇有些遗憾的看向巫女雪子。 这位巫女,在九州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还有那位伏见鸟取,过去都是大王的座上宾。 都是只听过名字,没资格见到真人的。 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在都督帐下见到这两人。 心里真的很好奇,不知他们俩会和都督说些什么。 真的是来求和的? 想到这里,新右三郎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兴奋。 但是他不敢多停留,整了整衣冠,忙走出营帐,去执行苏大为的命令。 等新右三郎出去,苏大为的目光再次落在雪子的身上。 显然,这位巫女不像伏见鸟取那么带有攻击性,而且也更愿意正常交流。 “苏都督。” 雪子微微欠身,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已经比方才镇定了许多。 她的眼眸如水,神情透着一种优雅和落落大方。 双手交叠于身前,向苏大为道:“为了向您展示神道的诚意,我们愿意将圣卵的事说出来。” 沉吟了片刻,雪子才在苏大为和聂苏的注视下,再次开口。 “苏都督,不知你听过高天原吗?” “高天原,倒是知道一些。” “那是我国的创世神话,我们神道就是从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巫觋,后来又结合了民间信仰,以及徐福东来传术,才生出现在的神道。” “徐福?” 苏大为抚摸桌上幻天狐的手,微微一停,然后才继续抚着它:“说下去。” “许多人都以为高天原只是神话,但在我们神道内,对高天原有确实的记载,我们神道一直致力于寻找高天原。” 看一眼苏大为,雪子继续道:“在中国秦朝时,大术士徐福带着满船的人自九州登陆,登陆的地点,便是鹈户神宫如今的海滩。 那时我国还在大和时代,徐福术士带来的数千人,大大刺激了本国的发展。 并且据我教的传说,徐福还在寻找传说中的高天原。” “徐福在找高天原?” 苏大为微微一愣。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他听到的版本,乃是徐福忽悠了秦始皇,先后两次出海,第二次干脆一去不回了。 但是从雪子这里,却听到另一个说法,徐福到了倭国,却在寻找高天原。 高天原是倭国古事纪里记载的神明国度。 徐福该不会是真的要替秦始皇寻找神仙,求长生不死药吧。 雪子继续娓娓道来,在苏大为面前,展现一副八百余年前的古画卷。 自古事纪所记的高天原的神话时代起,到天照大神派出神子替代须佐之男命的后代,统领苇原中国不知多少年,突然有一天,神明的国度高天原永远的关闭了。 苇原中国那些拥有神明之血的半神以及神明后裔再也无法找到高天原。 此后只能继续在苇原中国生活,一代一代的繁衍。 属于神明的血液越来越驳杂,渐渐的,寿命也和普通人类无异。 只是偶尔还会出现几个返祖的,血液稍微纯净一些。 后来这些人在天照大神的余晖下,渐渐形成自己的信仰,对祖先神灵的崇拜,使得诞生了神道教的前身。 徐福到来之后,与神道有过接触,双方互通有无。 徐福传了一些术法给神道教,同时从神道教这里,打听到了关于高天原的消息。 然后说是要寻找高天原,然后就离开了。 徐福的手下,那几千人,在鹈户神宫附近继续繁衍。 此后多年,那些秦朝来的童男童女都生了孩子,形成了聚集村落,徐福还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徐福不会再出现了。 可是某日,鹈户神宫突然再次迎来了徐福。 徐福说已经有了高天原的消息,并交了数枚卵给鹈户神宫,并说如果能将卵里的圣兽孵化出来,就有可能找到高天原。 交代完这些,徐福再次消失。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此后,这些“圣卵”便留在了神道教,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神道教花了无数的人力和精力去研究,八百余年下来,却从未有任何一枚卵孵化。 后来每代神道教的道主,除了自己留下两枚,其余的卵,交由神道教里达到一定级别的神官看管,并研究破译孵化之法。 听完雪子说的这些,苏大为失神了片刻,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绝地天通。 《尚书孔氏传》说:“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天地相分,人神不扰。 是否上古时期,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神共处的时代? 至少有一点是比较奇怪的,那就是无论中国还是倭国,或者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大洪水传说,也有放牛的凡人偷盗天女织衣的故事。 在中国叫牛郎织女,在倭国,叫做“仙女的羽衣”。 此外,古今中外,都有着上古时期,人神共处的传说。 后来神明不知怎么想的,将天地分开,绝地天通。 并且降下大洪水。 在东方,咱们老祖宗扛起锄头去治水,也即大禹治水。 在西方,诺亚偷偷的建了艘大船,名为“诺亚方舟”,乘船自己一家子跑路了。 除了船上的,整个地球的生灵都被洪水吞没。 这么想,西方人的祖先,有些鸡贼。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散乱的思绪,看向前方的雪子和伏见鸟取:“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 第一百零六章 凉透了 “苏都督还有什么要问的?” 雪子看似温和,不过语气里,也隐隐有一丝排斥的味道。 现在是苏大为强势,而且他们有求于苏大为,才不得不低声下气。 但不代表神道就驯服了。 就甘心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掏出来。 那是绝无可能的。 苏大为仿佛没看见雪子和伏见鸟取脸上的表情,竖起三根手指道:“第一点,这个妖卵八百年都没孵化出东西来,你们为何还要相信?就没想过徐福骗了你们? 假说你说的是真的,真是徐福把这些妖卵交给你们的话。” “苏都督,何必问这种问题。” 这次不等雪子开口,伏见鸟取首先出声。 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挑起冷笑道:“这卵你用灵力探查,应该不难发现,里面有一种磅礴的生命力,虽然很微小,但潜力巨大。” 苏大为点点头,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两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这么多年没研究出孵化之法,你们就没试过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暴力的意思,即为打开一枚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苏大为这话出来,雪子和伏见鸟取的脸上,同时闪过尴尬之色。 这说明,神道教还真这么做过。 “好了,告诉我,你们尝试打破这妖卵,结果是什么?总不会是和鸡子一样吧?” “是……” 雪子犹豫了一下,伏见鸟取咬牙道:“这事是我们神道不传之秘,数百年前,有一位道官私下想要破坏圣卵,结果……” “结果?” “结果天降陨石,将他和圣卵一起砸中,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也不知圣卵打开里面是什么。” “陨石遁?”苏大为一脸惊讶:“你们神道还有这种骚操作?” “什么遁?什么骚操作?” 伏见鸟取一脸吃到屎的表情,脸都绿了。 陨石遁他听不懂,骚字,他略懂。 不是什么好话。 苏大为嘿然一笑,也不去解释。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一根中指,对着伏见鸟取,用一种古怪的笑容道:“从你的答案,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你说,那位神官想要破坏圣卵,又说,天降陨石,神官与圣卵一起砸中,那么问题来了。” 苏大为冲伏见鸟取晃了晃中指,狠狠比划了一下:“既然人被陨石砸中了,那么你们是怎么知道他想破坏圣卵,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被陨石砸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神官想破坏圣物时,有没有人对其他人说。 如果有说,怎么会没人阻止。 如果没说,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企图。 另外,被陨石砸了,你们在现场吗? 在现场就会跟着一起变成灰灰。 不在现场的话,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逗我呢? 被苏大为拿话怼到脸上,伏见鸟取的脸又红了。 苏大为发现,这位神道的巫觋道行不足啊。 这么容易脸红,跟个小姑娘似的。 养气功夫太差了。 倒是一旁的雪子好上不少。 接过话题道:“因为神官失踪后,我们顺着一路查下去,最后在天草的村落,发现那枚天外陨石,还有巨大爆炸出现的巨坑。 现场还有一些碎片和残片,证实是神官身上的。 此外我们在清点他留在教内的遗物时,发现他的手记,记录了想用暴力的方式刺激圣卵,看看能否将里面的生命激活。 另外,我们还走访了附近的村落,确实有人看到他走向天草村。” 被雪子一说,苏大为想起来了,当初在天草时,征服的第一个县,村口确实有一块巨石,听当地倭人说,是很久以前从天外落下来的。 这个事,暂时无法查下去,只能告一段落。 至少从雪子和伏见鸟取说的这些,倒是能够逻辑自洽。 妖卵的事,也只是苏大为一时好奇,并不是他的主要目地。 所以问清以后,便先放过一边。 “这件事,我暂且相信你们,现在来说说求和的具体内容吧。” 他的话里,加重语气咬住了“求和”二字。 伏见鸟取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 “如果神道教与苏都督的人继续争斗,只会令地方不宁,令生灵涂炭。” 雪子在一旁接话道:“所以想与苏都督达成协议,只要苏都督允许将鹈户神宫方圆三百里,交给我们神道自行管理,今后我们神道也就不干涉大唐的事。 此外,还必须允许我教在各地自由传播教义。” 神道的要求倒是不复杂,以放弃与唐兵继续斗争为条件。 只要苏大为点点头,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相信他们不会再跳出来捣乱。 可以给安文生那边,从容收服本州和北海道的机会。 但是……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按住桌面上那只小银狐。 丝丝杀气,从他的眼里溢出。 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低。 伏见鸟取和雪子心头同时狂跳。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苏大为的实力,已经远超过二人的境界。 “雪子,我们也打过数次交道了,你觉得我是好欺骗吗?” “苏都督,我……雪子不明白你的意思。” 雪子的牙关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音。 也不知是因为杀意入骨,还是惊惧。 “你刚才的话里,埋了不少坑啊。” 苏大为的手再轻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小银狐狸。 这只可怜的诡异,往日做为巫女的使魔,在倭国九州也是横行无忌的一霸。 现在却怂成了蔫鸡儿一般,四肢僵硬,一动不敢动。 甚至还顺从的翻过身,亮出白肚皮,任苏大为抚摸。 雪子见到这一幕,袖中的指甲情不自禁,深嵌入掌肉里。 但她的面上,依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苏大为的表情里,隐隐露着一丝柔媚,似有讨好之意。 苏大为桌上轻抚着聂苏柔软的小手,向伏见鸟取和雪子道:“非要本都督把话挑明白?也罢…… 鹈户神宫外方圆三百里,几乎把整个宫崎划给你们了吧?想搞自治?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倭国现在已纳入大唐熊津都督府的实领管辖,你们神道,要这么多土地,其心可诛。 此外,要允许你们在各地传教。 这个‘各地’,不知包括哪些地方? 是倭国九州。 还是包括四国和本州、北海道那些大小岛屿。 又或者,百济的土地? 甚至大唐的土地? 这些不说清楚,只怕你们还会玩花样。” “苏都督,我们神道侍奉神明,最讲信诺,又怎么会……” “贼你妈的讲信诺,你们背后那些烂屁股的事没少干,再敢多说半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们神道的烂帐全给你翻出来,传遍倭国诸岛?” 这话一出来,伏见鸟取和雪子脸上现出恼羞成怒,以及尴尬的复杂神色。 只因为,被苏大为戳到了软肋。 神道现在最怕的,不是和唐军纠缠下去,而是被被唐军掘断了根基。 之前唐军在倭岛上搞的那一套“革命”把整个王室的根都掘断了。 现在底层百姓,谁还愿意听过去那些贵族老爷的话? 全都愿意顺从唐军,打破藩主,来个抄家分田。 再加上唐军的诉苦大会,以及完备的整训、轮训,穷苦百姓互诉衷肠。 还有各种配套的教育方式。 倭国大部份百姓,以归顺唐军为荣,以加入唐军中不良人组织为荣。 既能得到实实在在的田地,几乎免租税,又能得到极大的精神归属感,还能将过去欺压在头顶上的那些贵族踩在脚下。 这一系列组合拳,实实在在的打在了倭国藩主贵族的根子上。 眼见着整个九州已经落入唐军实控。 四国和本州也近乎完成转化。 唐军越打越强,而贵族藩主以及神道的抵抗力量越来越弱。 信徒飞速流失。 这才是神道教恐惧,并打算与苏大为议和的根本。 但是苏大为实在太过精明。 一句话,就戳破了神道教暗里的图谋。 如果方才苏大为不察,一口答应下来。 就等于在协议中埋下了后门。 不但能维护住神道的基本盘。 日后神道教还可卷土重来。 沉默了片刻,雪子与伏见鸟取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 既然争取不到最好的结果,至少守住底线。 伏见鸟取道:“条件是可以慢慢谈的,如果苏都督觉得三百里太多,那百五十里如何?神道要想维持下去,教职上下,不能少了供养。 此外,如果苏都督觉得传教的地域要限定下来,那只在倭国列岛即可。 我们神道要求的不多。” “好一个不多,在本都督看来,还是多了点。” 雪子勉强笑了一下:“那苏都督你觉得怎样才合理呢?” “以我之见,神道教既然要修炼,要找高天原,世俗的事也就不用插手了。” 这话出来,雪子与伏见鸟取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只听苏大为继续道:“本都督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吧,鹈户神宫方圆五里,留给你们自己种点粮食,也算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此外,在倭国九州传教,本都督准了,至于其他地方,如果再发现神道踪迹,就休怪本都督不讲情面。 如果九州有信徒愿意供养,本都督概不阻拦。 如果神道维持实在困难,也可以上报都督府,做好帐目,都督府会从倭国收取的税收里,酌情调拨一些,帮神道教度过难关。” 苏大为说一句,伏见鸟取和雪子的心就凉一分,脸更黑三分。 等最后一句说完,心都凉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神道也跪了 方才苏大为说雪子的话里给他挖坑。 但是听了苏大为的话,才懂得什么叫做“坑死人不偿命”。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留百里左右的土地,这样就算没有信徒供养,有这片土地,也将是一方强藩,足以蓄养不少人口。 有人,就会有实力,有底气。 但现在苏大为一句话,全抹了。 别说百里。 连十里也没有。 五里? 五里土地能做什么。 苏大为说得好听,留给鹈户神宫自己种点粮食。 可问题鹈户神宫就在海边悬崖上。 方圆五里,那特么不全是盐碱地啊。 神特么的自己种粮食! 能种出根毛来我们跟你姓。 就这样,苏大为还能落个好名声,说是给神宫留了地。 第二条,传教。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倭国列岛,如果有机会,以后还可以将神道传往百济的土地,去动摇熊津都督府的根基。 现在被苏大为一句话给断了。 别说百济,连倭国诸岛都不可以。 能传教的地方,只有九州。 九州也是唐军势力最大,控制力最强的地方。 你这叫神道教怎么弄? 根本没有可操纵的空间啊。 再往下第三条,如果有信徒愿意供养,苏大为说他不拦着。 可问题是…… 神道最大的信徒,不是倭王室吗? 还有各地的贵族藩主。 现在这些人,可都被唐军抄家灭族了。 鬼才会来供养神道。 底层百姓,也许还有一些信念比较深的,但那些贫农,才有几个钱? 而且在九州治下,只怕今天这些人来,当天就被唐军一个个把名字记下了吧。 这特么是绝户计。 歹毒! 当真歹毒至极! 最后一条,看似苏大为宽宏,说如果神道教有困难,可以找熊津都督府。 但问题是,要交帐目啊,要列清条目啊,这些钱怎么花的,花在哪了。 神道教还发展个屁啊。 等于敞开肚子给唐军看内里的运作情况。 而且是用倭国收上的税钱,酌请调拨。 简直太羞辱人了! “苏都督!” 雪子与伏见鸟取几乎同时出声,声音里透着浓烈的不满。 伏见鸟取甚至跃跃欲试。 他也有几头强大的使魔还没用出来,真要动手,也不是没有一拚之力。 至少可以跟雪子逃出去。 但雪子却飞快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再转向苏大为深深鞠躬道:“神道教自天照大神以降,一直传承至今,根深树茂,与倭国荣辱一体,还请苏都督详察,不要逼迫太甚。” “呵呵,雪子,你们可能弄错了一点。” 苏大为轻轻抚摸着幻天狐的白肚皮道:“是你们主动来求和,不是我求你们,在本都督看来,哪怕你们继续顽抗,也难以改变大局。 倭国列岛,本都督取定了。 现在投降,还能留你们一息尚存。 若是冥顽不灵,大军过处,片草不生。”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正是这种平静,才越发可怕。 伏见鸟取身体猛地挣扎,却被雪子死死攥住衣袖。 “苏都督看来是不想谈了?” “谈,你们有什么实力与本都督谈?” “我神道在倭国诸岛,有大小神社八百余座,异人过百,可用使魔不计其数,还能驱使半妖同我们一起作战,不知苏都督,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收取列岛?” 雪子的声音很冷,异常的清冷。 但是声音里透出的决心,却让人无法轻视。 “神道教果然是野心勃勃。”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似乎弹到幻灵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小狐狸立刻蹬了蹬腿。 苏大为肩头的小毕方陡然张开翅膀,发出威胁的“呱”的一声。 幻天狐立刻四肢一僵,身体绷直。 再不敢动。 苏大为的目光一掠而过,桌案下的手握紧聂苏柔软的小手,放轻语调继续道:“都督府现在在倭岛,已经征兵十万,接下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继续令农户放下锄头,脱产为兵。 我想以倭国之大,征兵数十万不是问题。 不知神道那什么几百神社,几百异人,能打多少? 能不能屠尽数十万人?” 苏大为微笑着,眼中透着一丝冷酷。 慈不掌兵。 在该硬的时候,他硬得可怕。 雪子的脸色泛白,声音微微暗哑,有些苦涩的道:“苏都督非要如此吗?这样倭岛还剩什么?农民全都去作战,谁来种田?整个列岛会饥荒四起,疫症横行……” “那又如何?”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倾:“倭岛隔着茫茫大海,就是全打烂了,与我何干?大不了打烂了重头再来,我有何损失?” 整个营帐内,霎时死寂。 雪子,哪怕是带着强烈敌意的伏见鸟取,在这一刻,也都颤栗起来。 数十万人命,幅员数十万里的列岛,在苏大为的嘴里,轻飘飘如一件器物。 说摔碎就摔碎了。 哪怕死数十万,哪怕尽数化为焦土,他也不再乎。 正像苏大为所说,隔着茫茫大海,就算打烂了,对大唐又有什么损失? 没有任何损失。 打烂的倭国,甚至会更加安全,更好控制。 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十分尴尬,站在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说议和,苏大为的条件,苛刻到直接击穿神道的底线。 这特么谁能答应。 说谈判破裂,抽身走人? 那只有一个结果。 大唐会在倭岛上爆兵。 只怕不顾农业,不顾生产,极限爆兵数十万这种事,唐人真做得出来。 别人说这话,倭人可以一笑置之。 可是对于一战在白江口灭了倭人水师。 再登陆九州,直接推平了倭王和数万倭国精锐的苏大为。 雪子和神道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完全把握不住苏大为的想法,也不敢去揣摩他的底线。 这种事不能去赌。 走不能走,留又无法留。 两名过去地位崇高的神道巫女和巫觋,尴尬极了。 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终于还是苏大为主动开口,打破了死水。 “要不这样,刚才本都督提出的条件,再给你们加一条。” “什么?” “关于你们那个妖卵……” “圣卵。” “好吧,就算是圣卵。” 苏大为挥挥手,摆出一副本都督很大度,不和你们一般计较的模样,把伏见鸟取差点没气出脑溢血。 “那个圣卵的一切消息,我们两边可以共享。” “此话当真?” “以本都督的身份,实力,毋须对你们说谎。”苏大为向脸色急剧变化的雪子和伏见鸟取道:“这个条件你们答不答应?这是最后的条件了,你们仔细想想,错过这个,可没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伏见鸟取看向雪子,刚好雪子也看向他。 两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又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丝希冀。 是啊,虽然神道在此次元气大伤。 但如果能破解圣卵的秘密,找到传说中的高天原,那情况又大不同。 简直赚翻了好吗。 而且有了这个条件,回去对道主他们,也能说得过去了。 不至于被教内的人背后说是出卖神道利益。 左思右想,雪子向伏见鸟取点点头。 两人同时转向苏大为向他道:“这个条件,我们答应了。” “明智决定。” 苏大为笑了:“不知要以何为凭证?” “我们写下字据,各盖印信。” 雪子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印。 那玉似曲非曲,似直非直,光泽润滑。 层层灵气自玉身,向外涟漪般的扩散。 苏大为只觉得腰上的降魔杵微微一热。 立时脱口而出:“三神器勾玉?” 当年雪子在开启兰池宫时,也曾动用过一枚勾玉,但是当时苏大为并没有特别的感应。 此次,腰上的降魔杵却有明显的反应。 这让苏大为略有些惊讶。 雪子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举起手中勾玉,向苏大为道:“我会以此玉为印,留下的印迹永不磨灭。” “很好。” 苏大为大笑着,挥手把可怜兮兮的幻天狐推开一边,取出竹纸,提笔在上面将方才所列的条件一挥而就。 一式两份。 然后自己盖上指印。 再伸指一弹。 两张纸笺仿佛被人用手托着,轻飘飘飞到雪子手里。 雪子伸手托住,看了一旁的伏见鸟取一样,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用手里的勾玉在两张纸笺上分别点上一点记号。 以灵力为印。 苏大为按上的指印,也是加入了自己的元气。 异人的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印迹光芒。 写下字据,再返还苏大为一份后,雪子长舒了口气。 郑重其事的,将自己那份折好,贴身收藏。 伏见鸟取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雪子将是鹈户神宫下一任的道主,苏都督,对这份协议,你可以放心。” “哦,那倒是要恭喜雪子了。” 苏大为微有些讶然。 雪子瞥了伏见鸟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意。 她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道:“苏都督,既然协议已经签了,不知关于圣卵……” “圣卵的事,我现在也没弄明白,它自己就破壳出来了。” 苏大为伸手在肩头小红鸟的脑袋上轻点了点。 小鸟把脑袋挨着苏大为的手指,亲热的挨擦着。 显出一副孺慕的模样。 这句话,差点没把伏见鸟取和雪子气得心脏停跳。 “苏都督,你怎可如此!方才不是说过要坦诚交换信息,而且以你苏都督的身份担保,怎么可以……” 就差骂出:老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苏大为两手一摊:“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哎哎,说得好好的,怎么脸红了呢,雪子,把你那张弓放下,你考虑清楚,我虽然现在还不知圣卵到底怎么孵化,但我毕竟是成功孵化过一枚了。 我比你们神道更有可能,弄清楚其中的秘密。 如果我弄清楚,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如何? 这个条件我可没骗人,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第一百零八章 城下 老话说的好,当你已经答应对方一个苛刻条件,那么更苛刻的,也只有接受。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就是面临这种情况。 契约已经定下了。 而苏大为也说了“如果”知道孵化圣卵的办法,就会与神道分享。 还能怎么办? 只能拿这些回去交差了。 至少,有了这份协议,暂时神道是安全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追杀下去。 坦白讲,随着时间过去,唐军在倭岛上的控制力会越来越强。 神道教与数十万倭人农户作对,想想也不可能持续下去。 先生存,再考虑别的吧。 伏见鸟取与雪子悄然对视一眼,彼此眼里传递的都是同样的讯息。 “那就暂且这样吧,希望苏都督能信守承诺,令倭岛上的唐军和仆从军,停止继续追讨我们。” “这一点你放心,我向来言出必行。” 苏大为点点头,看到雪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道:“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可否把我的使魔还给我?” 雪子向苏大为桌案上的幻天狐指了一下。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小东西我也挺喜欢的,就暂且留在这里,陪我家聂苏玩几天。” “你……” 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苏都督,你这是何意?” “啊,非要我说直白一点?” 苏大为轻抚着幻天狐柔软的白肚皮,淡淡道:“这东西妄图袭击我,现在被我抓住,那它就是我的战利品,怎么,输掉的东西,还想拿回去?” “可是协议……” “协议是在之前还是之后订下的?何况就算有协议,主动向我袭击,还想能回去?” 苏大为冷笑一声:“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这摆明了就是雁过拔毛,本都督看上的东西不要想讨回去了。 雪子两眼微微泛红。 这幻天狐她伺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达到心意相通。 结果苏大为居然就这么夺走了。 心里说不恨是假的。 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形势比人强。 动手又打不过。 比背后的实力,现在还求着人家放神道教一马,实在是没什么讲价的资格。 心里在滴血的雪子,不得不强颜欢笑,向苏大为强笑了一下:“既然都督喜欢,那就让它陪在都督身边吧,只希望苏都督能善待它。” “我会的。” 雪子看向桌案上的幻天狐,只见它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偏头看向自己。 狭长的兽眸里水汪汪的,写满了委屈。 “唉,你我缘份已尽,今后好好侍奉在苏都督身边吧。”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绘了六芒星图的符纸。 “这是我与幻天狐当时订下的契约,只要烧掉,它便是自由的了,不再是我的使魔……苏都督可自取。” 说完,雪子眼里闪过一抹冷芒,手指一晃,那张符纸在她指尖燃烧,化作一团火焰,转瞬消失。 幻天狐的身子一抽,眉心处隐隐见到符纹光芒一闪。 小狐狸全身的毛发竖起,复又平服下去。 苏大为能察觉到,之前幻天狐与雪子之间,隐隐有一种牵绊的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线断了,意味着幻天狐不再是巫女的使魔。 它自由了。 自由也意味着失去控制。 雪子在一这刻,终于没忍住,暗里给苏大为挖了一个坑。 她当时收服幻天狐时,付出无数的心血代价。 自由状态下的幻天狐,有着不亚于人类的狡诈,以及对自由渴望的天性,它是不会轻易屈服于人类的。 巫女雪子希望看到幻天狐从苏大为手上逃走的画面。 自己得不到,也不希望对方得到。 但很可惜,幻天狐才一个翻滚立起。 苏大为肩膀上的红色小毕方张开双翅,从嘴里出一声威胁性的鸣叫:“呱!” 小狼狐瞬间肚皮一塌,乖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圣卵里出来的这只小红鸟,并不是寻常的诡异,而是一种未记载于《百诡夜行录》之上的奇怪生物。 似乎天性对诡异有着压制。 见到这一幕,雪子和伏见鸟取两人都是呆了一下。 看向小红鸟的眼神,透出羡慕、渴望、贪恋和遗憾,各种复杂的情绪。 最终,雪子拉着伏见鸟取向苏大为微微鞠躬:“苏都督,既然协议定下,我等先回九州了,希望来日,有机会再与苏都督见面。” “呵呵,好啊。” 苏大为微笑点头,一副黄鼠狼偷到鸡的得意,看得伏见鸟取的脸颊直抽搐,差点没绷住情绪。 好不容易才按下心头的憋屈与怒火,转身正要离开。 苏大为又加了一句:“对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你们还得给我送几枚妖卵过来。” 刚刚转身的雪子一个趄趔。 伏见鸟取回头,眼瞳放大,一脸绝望:“苏都督你不要逼人太甚!” “不逼人不逼人,我这人一向是很讲道理,协议里不是提到共享孵化圣卵的办法,可是我手里这枚已经破壳出来了,不再给我几枚卵过来,让我研究,怎么能找出孵化之法?” “你……” 雪子一拉脸色铁青的伏见鸟取,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速度,跟逃走一样。 “一枚,再多也没有了。” 远远传来雪子含恨的话。 苏大为,嘴角微微一翘,笑得十分开心。 聂苏在一旁这时才得空抽回自己的手,掩口轻笑道:“阿兄,你刚才把那两人欺负惨了,我看他们好像都快哭了。” “怎么会,我这人绰号诚实可靠小郎君,做生意童叟无欺。” 聂苏笑得弯下腰,很是辛苦的忍住:“阿兄,就没见你这样的人,把人算计得死死的。” “阿弥这人,向来是做得一手好生意。”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是帐帘一掀,高大龙从外面走进来。 大唐龙朔三年(公元663),春三月。 李勣攻占新城(今辽宁抚顺北高尔山城),留契苾何力守城。 完成这一壮举,比原本历史上要提前了四年。 此时,高句丽集齐十五万大军驻扎辽水,沿岸布防。 还有数万靺鞨兵据守南苏城。 契苾何力指挥唐军攻击,击败敌军,斩首一万多级,乘胜攻占七座城。 于是率军返回与李勣汇合,一起攻占辱夷、大行两座城,攻克扶余。 李勣攻下高句丽十六座城。 泉男建派兵攻击唐军庞同善、高侃在新城的军营,被唐军援兵,薛仁贵率军击破。 薛仁贵此前一直在天山南疆作战。 大唐龙朔元年,一向与唐友好的回纥首领婆闰死,继位的比粟转而与唐为敌。 李治诏右屯卫大将军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赴天山击九姓铁勒。 临行,李治特在内殿赐宴,在席间对薛仁贵说:“古代有善于射箭的人,能穿透七层铠甲,你射五层看看。”薛仁贵应命,置甲取弓箭射去,只听弓弦响过,箭已穿五甲而过。李治大吃一惊,当即命人取坚甲赏赐薛仁贵。 郑仁泰、薛仁贵率军赴天山后,九姓铁勒拥众十余万相拒,并令骁勇骑士数十人前来挑战。 薛仁贵临阵,以苏大为所赠神弓,连发三箭,隔八百余步射死三人。 一时铁勒军心动摇,军阵大溃。 薛仁贵乘势挥军掩杀,大败九姓铁勒,并坑杀降卒。 接着,薛仁贵又越过碛北追击铁勒败军,擒其叶护兄弟三人。 薛仁贵收兵后,军中传唱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从此,九姓铁勒衰败,不再为边患。 而正是通过此一战,薛仁贵一举洗涮之前征高句丽不利的耻辱,得到李治的调令,命其率军火速增援辽东战场。 此时,在辽东广袤的黑土地上,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已经进入最关键时刻。 高侃进军到金山,即后世辽宁昌图西。 与高句丽数战不利。 关键时刻,又是薛仁贵率军横击,大破高句丽军,斩首五万余级。 攻占南苏。 即后世辽宁抚顺东苏子河与浑河交流处。 并占据木底、苍岩等二城,与泉男生的仆从军汇合。 此后,高句丽聚兵再战。 被薛仁贵率三千人大破之。 薛仁贵此次杀高句丽,简直是杀疯了。 好像要把郁积了十数年的怨气,一股发泄出来。 此战歼敌盈万,并攻占扶余城(后世辽宁四平)。 扶余川中四十余城听及薛仁贵到来,慑于其威名,皆望风归降。 平壤城中的泉男建大惊失色,拚命搜刮,再起兵五万救扶余城。 结果在薛贺水(又称萨贺水,后世丹东西南赵家沟河)与李勣军遭遇。 连薛仁贵都打不过,遇到老辣的李勣,高句丽人死得更快。 一战之后,高句丽援军尽没。 唐军斩获不可胜数,乘胜攻占大行城(后世辽宁丹东西南娘娘城)。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震惊四方。 一直在百济境内,与高句丽隔河对峙,沉寂了数月的苏大为军,击破高句丽军,挥师直进,包围高句丽都城平壤。 此一战,苏大为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守军。 率领三万倭国仆从,一万余新罗精锐,再加新晋新罗王金法敏派出的两万仆从军,共计六万大军,兵临平壤城下。 一时间,整个辽东战场陷入空前的死寂。 无论敌我双方,都嗅到了高句丽末日的气息。 苏大为这一战打得太狠了,八万高句丽军,几无活口。 第一百零九章 盛唐 当在辽东前线,刚渡过辽河的李勣收到战报时,惊得从座上跳起,在军帐里连转了数圈,最后举起此信高呼:“嗟夫,吾果然没看错他!” 这个他,自然只有苏大为。 在辽东一线,李勣运筹帏幄。 唐军数十员名将,十几万大军分进合击,大肆攻取。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苏大为这一战的威风。 此战前,苏大为按兵不动,悄悄蓄积大同江水,拦堤筑坝。 又花了数月之功,才在枯水季将水坝蓄上,又悄然令河流改道。 待到春暖花开,水流渐急时,突然掘开堤坝。 汹涌的大同江水,瞬间吞没了高句丽军的营垒。 数十里方圆,生灵皆化为鱼鳖。 自此以后,在地图上,大同江的江水流向,永远的改变了。 拦水筑坝,水淹七军这种计谋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在冬季枯水时筑坝,提前数月做了准备。 并且悄无声息的瞒过了高句丽人。 最后洪水肆掠,一战歼灭高句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 此时,高句丽已再无可用之兵。 只得困守孤城。 一月之后,各路唐军会师,将平壤城团团围困。 此时的平壤,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五月,高句丽名义上的大王高藏,派泉男产率首领数十人,持白幡投降于唐军。 泉男建仍然闭门拒守。 其后高句丽将领僧人信诚,秘密派人联络唐军,自己作为内应,五天后,信诚打开城门,唐军进入平壤,生擒高藏、泉男建等人。 民心尽失,大势已去。 雄踞东亚数百载的高句丽,自此消亡。 一个崭新的时代,大唐的疆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东至朝鲜半岛,西达中亚咸海,南到越南顺化一带,北至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幅员万里。 为了有效管理这么大的疆土,大唐在故突厥、回纥、靺鞨、铁勒、室韦、契丹、辽东等地,分别设立了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 忆往昔—— 早在贞观元年,太宗李世民将天下为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等十道。 贞观十四年,全国共设三百六十州府,下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全国共计三百余万户,人口一千二百余万。 到了李治朝,龙朔三年这个时期。 全国大致三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六百余万。 这还不算新纳入版图的各大都护府掌控地区。 就人口来说,此时唐朝还未到其巅峰。 但正如李勣对苏大为所言,以一千多万人口,掌控如此广袤的疆土,古未有之。 盛唐之盛,光耀千古! 隆隆隆~ 大军开赴平壤城。 城内外一半是火,一半是挥刀耀武扬武的士兵。 苏大为立于城头,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都督!” 听到有人喊自己,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带方刺史刘仁轨,手按刀柄大步走上城头。 这员老将已经年过六旬,满头的白发,在风中起舞。 但是精神依旧健旺,两眼炯炯有神。 颔下的白须倔强的翘起,显得极为强硬。 刘仁轨本是文臣出身,在太宗朝一直以直言敢谏而闻名。 后来因为敢谏在朝中得罪了长孙无忌一党,因而被贬。 岂料后来因祸得福。 在李治掌握大权后,大部份的老臣受到猜忌,刘仁轨这种恶了长孙无忌的,反而进入李治眼中。 后来战事需要,刘仁轨弃文从武。 但他少年神童,乃文武双全之才,很快便摸清兵法门道,指挥作战,无往而不利。 可惜,刚有好转,又得罪了李义府等人。 好不容易在百济作战扬名,已经年过六旬,早过了一个人身体和精力最巅峰的时候。 李治一朝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一批扬大唐国威的名将,年纪都在六旬开外。 像之前的苏定方、程知节、李勣。 苏大为熟识的刘仁愿、刘仁轨,还有至今尚未见过的萧嗣业、刘伯英、程名振、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这些名将,藩将,无不都是过了六十耳顺之年。 高宗朝前期,正是靠着这些老将、名将,才支撑起大唐的武德。 这是太宗李世民为李治留下的遗产。 也是大唐的幸运。 在古时,古人的寿命远不如后世,四五十岁,已经可称高龄。 到六七十岁,还能提刀上阵,那简直是个奇迹。 而这样的奇迹,在李世民、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将领的身上,一再上演。 简直是上天眷顾大唐。 但凡苏定方或者李勣未能撑住,在六十以后卧病在床,或者病亡。 那大唐对外征战和灭国的历史,只怕都要大大改写。 不过,时间走到龙朔三年,随着大唐征服高句丽。 属于老一代名将的荣光,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李勣今年已经年逾七旬。 打完高句丽这一仗,李勣再也支撑不住。 他也该颐养天年了。 苏定方比他还大两岁,已经七十有二。 这两位的年纪,就算在后世都是爷爷辈。 何况在此时。 随着这两位支撑大唐半壁的名将老去。 唐军将领中,确实会出现一阵青黄不接的情况。 至少最近几年,唐军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替苏定方和李勣的位置。 能够统领全局,打那种以少胜多的灭国级大战。 苏大为走神的时候,刘仁轨已经走上城头,站在他身侧,向下看了看。 此时是唐军刚刚全部占领平壤城,正在清点收获,以及追捕逃人,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无论多么自称是“仁义之师”,古代这个时候,在破城的时刻,都难免混乱。 何况唐军中,无论是李勣还是其余的将领,都默许唐军劫掠一日,以鼓舞士气。 现在不比太宗时了,打仗若不来点劫掠,不给将士们分点财物,意味着这些自备武器马匹干粮的府兵,外出作战数年,流血流汗,可能会颗粒无收。 如果命不好,在外阵亡,在大唐的妻儿老小,生活都会陷入窘迫。 在太宗朝时,李勣尚敢对李世民直谏,说将士们千里迢迢,冒着矢石,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是为了陛下承诺的财物。 如果陛下不兑现承诺,只怕会伤了众将士之心。 可是在李治朝,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谏了。 最大胆的还数刘仁轨那次。 上书李治历数军中之事。 可惜也没得到回应。 像李勣这种善于谋身之人,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提谏议。 但是他是从底层一路拚杀出来的名将,深知兵卒之苦。 不能让士卒太苦,可也不能驳了陛下的意思。 夹在中间,这仗,难啊。 这种条件下,最终仍消灭了雄踞辽东的霸主高句丽,可以说有极大的运气成份。 如果不是泉盖苏文死了,如果不是泉男建他们兄弟火并内哄。 如果不是有了带路党。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大同煤,一次将八万高句丽军用水淹没。 最后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唐军加起来兵力不超过二十万。 而若高句丽城还有八万雄兵。 就算是李勣率军围城,也未必能敲开平壤城的硬壳。 之前苏定方,不也是对平壤围城了吗? 最后还不是对这坚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解兵而去。 苏大为一战淹没高句丽八万人,从军心士气上,对平壤城以致命打击。 当时站在平壤城头,可以亲眼看到被洪水汹涌吞没的八万高句丽精锐。 那种心灵震撼感,绝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所以李勣在接到战报后,才会惊喜失态。 凭着他多年作战的直觉,嗅到了决胜的战机。 …… 哭喊声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夹着某种肉类烧焦的恶臭,随风扬起。 黑白色的余烬从天空飘落。 刘仁轨回过神来,向城下看了一眼,看着城内城外不同的两个世界,微微叹息一声,转向苏大为。 “苏都督,你在想什么?” “刘刺史,你看,这围城内外,有人哭,就有人笑。” 刘仁轨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苏都督可是看不惯唐军的劫掠?” “是也不是。” 苏大为摇了摇头:“抢掠故然不是正义,但我非有洁癖之人,既然身为大唐都督,就要站在大唐的立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既为大唐的英雄,那就只有牺牲敌人了。” 刘仁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年过六十,早看过了世间许多荣辱,对高句丽人或有同情,但站在大唐的角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看着苏大为站在城头,似乎并不高兴,担心他有什么心理负担。 正想到这里,苏大为冲他苦笑一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刘刺史不必担心,想我苏大为,放水淹没高句丽八万人,像我这样双手沾染人命的屠夫,哪有资格做道德圣人。 就求个问心无愧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刘仁轨微微动容:“我像苏都督这般年纪,可没这么清醒的心境。” “刘刺史,你还是直接说我冷血吧。” “不敢不敢。” 刘仁轨尴尬一笑,见苏大为脸上并无不豫,是在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 “苏都督,大总管正在找你。” 第一百一十章 苏大为走进大总管行辕时,看到李勣身边围着数位将领。 众人正围着一张地图,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听到苏大为进来的通报声,李勣抬头向他看了一眼。 脸上立刻挂起和蔼的笑容。 “来了?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 李勣向身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将指了指道:“这位是行军总管契苾何力,在他旁边的是金吾卫将军庞同善。” 苏大为顺着李勣的手看过去,只见契苾何力身材十分粗壮,脸上有着草原人的络腮胡子,略有些花白。 神情刚毅,两脸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充满粗犷的力量感。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额头上尽是风霜皱纹。 年纪看上去大约五十上下。 站在他一旁的庞同善,身形略微单薄一些。 两鬓雪白,连一双眉,都像是染上了白霜。 额头上满是波浪般的褶皱。 一双被皱纹包围的双眼,透着深沉与内敛。 他的年纪看上去也近乎耳顺之年,颇见老态。 之前庞同善被高句丽军所围,是薛仁贵率军横击,解其脱困。 站在庞同善身边的,正是苏大为的老熟人,薛礼,薛仁贵。 一别数年,薛仁贵的气质看上去越发沉凝,脸上皮肤黝黑,颇见风霜之色。 见到苏大为看过来,薛仁贵眼里闪过一抹激荡,向苏大为微微点头。 “这位是营州都督高侃。”李勣继续介绍。 苏大为按着他的介绍,一一抱拳见礼。 高侃亦为大唐一代名将。 出身于渤海高氏,素有“俭素自处,忠果有谋”的评价。 永徽年中,为北庭安抚使、陇右道大总管,生擒突厥车鼻可汗,以功升为辽东道大总管。 在不久之后,他还会被李治封为安东都护。 苏大为心中一动,仔细打量高侃,发现他年纪五十余岁,花白的头发如狮子般卷曲着,予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双花白的浓眉下,双眼熠熠有光 显然是一个精明果断之人。 介绍完高侃之后,李勣再向围在外圈,几位年轻一些的将领道:“这几位是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 这些就属于唐军中的小字辈了。 苏大为向他们微微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唐军中论资排辈是免不了的。 苏大为在这些人里,年纪最轻。 但他有苏定方做兵法老师,又有李勣提拔为行军副大总管,与老将们已然有了齐平说话的资格。 “这位是苏大为,此次行军副大总管,并熊津都督府都督,他的战事大家都听说过了,真人还是第一次见吧?” 李勣抚着白须,笑呵呵的说着。 在苏大为看来,李勣的精力,比之前已经差了许多。 毕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 指挥此次对高句丽的战争,手下十几万兵卒,诸事纷杂,千头万绪,对他的年纪来说,实在不容易。 李勣此次是在军中过了他七十岁的生辰,腰身都比上一年要佝偻了许多。 头发胡须全都白了。 在他身边的契苾何力,眼中略带一丝惊奇:“你就是苏大为?没想到如此年轻。” 庞同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向苏大为抚须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居然能想出水淹之计,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大军,真是令吾等老将汗颜。” 苏大为忙向他抱拳:“庞老将军过誉了,老将军战功彪柄,一直是我学习的楷模。” “这小子,嘴跟抹了蜜一样。” 庞同善笑道:“可惜庞孝泰福薄,没能看到你水淹高句丽军,我军大胜的这一天。”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神情变得萧索起来。 他与庞孝泰同姓庞,虽然不是同族,但一向交情不错。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庞孝泰被拜沃沮道行军总管,参与辽东之战。 结果被泉盖苏文以优势兵力包围在蛇水。 形势危急的时候,有部下劝庞孝泰突围投奔刘伯英等人的阵营。 庞孝泰回以:“我伏事国家两代,过蒙恩遇,高句丽不灭,吾必不还,伯英等何必救我?又我将乡里子弟五千余人,今并死尽,岂一身自求生邪?” 庞孝泰拼死力战,与十三位儿子一起壮烈牺牲。 其时天降大雪,唐军大怮。 经过这次挫败,大唐百战名将苏定方,也不得不选择撤兵。 本来还颇安乐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李勣拍了拍庞同善的肩膀:“今次大胜,正足以告慰军中英烈,何必做此等情状。” 庞同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是吾失言了。” 李勣目光一扫众将:“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各位先自归营,将手下的人约束好,明天以后,就要恢复秩序,各自分派好防区,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有什么错漏。” “诺!” 众将忙挺立身形,向李勣抱拳领命,然后依次离开。 心里都知道李勣叫苏大为,必是有要事要商议。 诸将都是有眼力的,自然不会在此多耽搁。 “大总管,召我来不知何事?”苏大为向李勣叉手见礼。 “咱们之间,不用虚头巴脑的。” 李勣强打精神,向他摆了摆手,伸手又指了一下,示意苏大为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地图还没收起,苏大为扫了一眼,见地图是高句丽各城,隐隐划了几个区。 结合方才李勣对诸将说的话,苏大为猜想,是要各将分别领兵,镇守诸城。 当然,这个过程里,各部唐军免不了新一轮的劫掠和搜刮。 对高句丽的普通人来说,自然是一场劫难。 但对唐军来说,却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大总管,兵卒们的劫掠还要继续吗?” 苏大为一句话说出来,自觉得有些失言,住口不说。 李勣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还为高句丽人担心?” 说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这片地方,我料陛下之后会依百济例子,建立都督府,然后再在辽东设个都护府,如安西都护。 不过就像在西域一样,我们在这里留不下太多人,短时间内可能无事,时间一长,只怕本地那些扶余族,又会闹将起来。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多多劫掠,士兵欢喜,也可消除一部份乱民的做乱潜力。” 苏大为默默点头。 打仗,从来不是温情脉脉,而是要见血,要死人的。 双方的仇恨已经够多了。 也不在乎再添上几笔。 我之英雄,彼此仇寇,仅此而已。 “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站在大唐的立场上,自是应该一绝后患。” 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在征倭国时,倒是有一套成法,不必太伤百姓,又能解除后患,令百姓归心,不如……” 他说的,自然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一套办法。 想仿在倭国做的故事,将高句丽乃至辽东,再“革”一次土地的命。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勣打断了。 “阿弥,我是视你为子侄,才和你说几句贴心窝子的话。” 李勣雪白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你在倭国做的事,非但不要宣扬,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嘶~” 苏大为心里突的一动,向李勣抱拳道:“还请大总管指点。” 李勣历经大唐三朝,堪称大唐版的不倒翁。 不但擅于军事,更擅于政事,擅于谋身。 有他指点,自然会令苏大为看得更明。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 李勣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嘿嘿一笑。 他这笑容,纯朴得像个老农,却让苏大为心里生出毛毛的感觉。 “请大总管多指点。” “呸,你少在老夫面前矫情,之前倭国之事,你做得那么大,但却尽力低调,想必也知道,有些事是犯忌讳吧?看你在百济,也没敢做那等事,怎么倒敢在高句丽,旧事重提,真不怕……” 他向上指了指,一抚白须,眯眼道:“做人,做事不可做太绝,要留些余地,方才合中庸之道。” “英国公指的是……我在倭国吸纳农户?” “嘿嘿,你那岂止是对农户,分明是掘断倭王室的根子,也是掘断贵族的根,贵族之所以为门阀贵族,就因为掌有大量的土地、人口,拥有庞大的财富,再以巩固手中之权。 你在倭国,那边隔着大海,不管怎么闹,陛下也不会太计较。 可一但这种东西,用到百济,用到高句丽…… 不用陛下如何,只怕朝中就有无数人,会对你出手。” 苏大为不由默然。 他得承认,李勣说的是对的。 自古以来,想掀起变革的人,都会招致既得利益的疯狂反扑。 苏大为这招吸纳底层百姓,打土豪的做法,无疑是站到天下世家门阀的对立面。 甚至是李治的对立面。 皇帝本人,正是大唐最大的世家门阀。 “谨受教。” 苏大为向着李勣微微鞠躬,谢过他的指点。 其实道理,他都明白。 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要尝试,步子迈出更远会如何。 手握屠龙宝刀,怎么可能忍住一辈子不用? 在倭国,不过是牛刀小试。 证明此法可行。 那么在大唐…… 可惜现在李勣明白的告诉他,这么做,是死路一条。 “好了,这些事休要再提,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何事?” “陛下急召你回去,你准备一下,须立刻启程。” 李勣向苏大为轻抚白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苏大为想过回大唐之事。 之前是日思夜想,想早日回到长安。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在接到柳娘子让人代笔写给他的家书时,忽然意识到娘亲已经老了。 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无论哪个时空的苏大为,骨子里都是华夏之人,自然是想要回阿娘身边尽孝的。 但是在带兵作战的那段时间,他只能把亲情暂时放下。 直到此刻,听到李勣突然说出李治急召他回去的消息。 并没有想像中的吃惊,反而有一种肩头一松,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 终于可以回去了。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忽然又警惕起来。 李治这次召自己回去,有些不同寻常。 过去因为苏大为身兼都察寺工作,有一条与朝中李治百里加急的通信渠道。 李治之前有什么命令是对熊津都督府的,都会直接对苏大为下令。 但是这一次,明显打破了这个规矩,居然是通过李勣来转达。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做为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十几年的唐人,苏大为早已明白,李治非但不昏聩,反而是一个极为聪明,政治权谋高明的人。 但一时之间,他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 李勣自是不可能假传消息,一切的答案,只有等回大唐,才能清楚李治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李勣轻抚着长须,见苏大为低头不语,也不出声打扰。 等苏大为重新抬起头来,李勣才道:“传的是口谕,说是越快越好,你自己准备一下吧。” “那熊津都督府那边……” “陛下同时还有明旨,令刘仁轨为代都督,你只用把政务印信交接,别的不用多管。” 原来如此。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有一种明白感。 难怪之前刘仁轨在自己面前时,感觉有些怪怪的,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消息,知道即将顶替自己,成为熊津代都督。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下来,脑子里在思考利弊得失。 回大唐的消息,虽然是他一直期盼的。 但在这个时候,真有些措手不及。 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 比如对百济之策,还有在倭国北海道那边,唐军的兵锋还在继续向前。 倭国现在有安文生座镇,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再加上后续又增派的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大将还在纵横捭阖。 若是再有几个月时间,当能收服全部倭岛。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手头的事,自己与刘仁轨交接,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单独与你说。” 李勣看了苏大为一眼:“你听说过,高句丽鬼卒吗?” 日暮西斜。 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临时行营中,苏大为端坐于帐中,面色沉凝。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明亮,但却无法照亮苏大为心中的那丝阴霾。 不仅是天子急召返唐的事,还有李勣白天跟他说的另一件事。 高句丽鬼卒。 白天随李勣走入平壤城中,旧日王宫的一间密室。 鼻子里仿佛又嗅到密室里那种似尸臭,似诡异的气味。 那种臭味,就像是晒在海滩上,被烈日暴晒的臭咸鱼,气味怎么也驱不散。 密室中央,是一个方型的黑色水池。 池中黑色的水,暗沉的不见一丝光亮,浓黑如墨。 这里原本应该有不少鬼卒,但现在,空空如也。 鬼卒去了哪里?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据传昔年隋炀帝征辽东,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驱使鬼卒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杀得隋军措手不及,阵斩了隋军大将,以致隋军大溃。 一举扭转整个战局,最终引起隋末大乱,大隋崩塌。 可以说,这一切的关键,便是那一战中,突然出现的高句丽鬼卒。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这几年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都没有见到鬼卒现身。 尽管如此,仍没人可以忽视鬼卒的存在。 包括此前苏大为在进攻平壤时,都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提防着鬼卒。 但直到最后,平壤城陷落,也没有见到鬼卒的踪迹。 原本,苏大为还以为高句丽已经没有鬼卒了。 但是现在看,实情并非如此。 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鬼卒? 鬼卒还有多少? 会不会对大唐造成威胁? 这一切,都需要都察寺的跟进。 “阿弥。” 外面传来声音,苏大为扬声道:“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苏庆节,在他身后还跟着高大龙、周良。 这是属于苏大为圈子最核心的人手。 连娄师德和王孝杰都没通知。 本来苏大为还想多找些人,但是安文生还在倭国,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阿史那道真、南九郎也在那边。 “事情整理得如何?” 苏大为抬头看向苏庆节。 他之前征战倭国,熊津都督府的事,都是交给苏庆节暂代。 下午知道那件事后,他便已经开始召集人手,做善后之事。 “现在熊津都督府有兵员五千五百,刘仁轨身为带方刺使,手里有兵七千。” “也就是之后刘仁轨手里可用之兵,有一万二千人。” “这还不算你找新罗借的那一万人。” 苏庆节向苏大为嘿的一笑:“当时本为充实都督府,现在也要便宜刘仁轨了。” “休要这么说。” 苏大为摆手道:“刘将军为人方正,有他继任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想必能继续稳定住局面。” 说完,看向周良道:“周二哥,百济这边现在钱粮如何?” 战兵听起来是不多,但是按大唐惯例,原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也就不会驻守太多人。 像安西四镇,此时几乎就是哨所一般。 真有战事,首先靠向藩属借仆从军。 其次才是向都护府借兵。 问题是都护府一般也就几千兵马。 还要到后来,与吐蕃争夺控制权,才会增强兵力配置。 不过兵力只是一方面,比兵力更要的,是对地方的资源控制,具体就体现在“钱粮”二字上。 周良一直替苏大为执掌着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闻言抱拳道:“百济这边,之前一直以手工业和农业并举,主要是工商业发达,与倭国、辽东高句丽和大唐的生意往来频繁。 如果只说粮食的话,经过之前的战事,恐怕还得数年才能恢复元气。 最近的粮食连养活本地都有些捉襟见肘,还需要新罗方面资助。” 苏大为默默点头。 想要百济安定,首先得令当地百姓都能吃上饭,不至饿死。 否则一但闹起饥荒,定然又会爆发新一轮的叛乱。 此事不可不防。 百济其实在农业上,是逊色于新罗和高句丽的,之前一直压着新罗人打,全靠他的手工业和工商业发达,以做支撑。 “新罗那边,金法敏最近还算老实,我走前会去信给他,再敲打一番,让他尽量配合刘仁轨,也给你们的工作减轻一点压力。 另外,手工业和商业,可以多加鼓励,税制现在朝廷没有安排,就如他们之前旧例吧。 粮食方面…… 光靠新罗可能还不够稳妥。” 说到这里,转向一旁的高大龙:“大龙,倭国那边现在生产恢复如何?” “正要提到这件事。” 高大龙也是刚从九州回转来,对那边的情况比较熟悉。 他的眸光微闪:“九州现在占领区,大致还在天草和肥前、肥后、筑紫。鹈户神宫那边还在交接,一时还没落入全部掌控。 就九州实控之地,大致有十八万户,人口四十余万。” 苏大为点头,示意高大龙继续说下去。 就这点人口户数,当然和大唐远远不能相比。 但对百济来说,已经算是不少了。 “之前的战事,已经误了农时,倭国今年的收成会减少一些,所以我们的处境会有些艰难。” “倭国也缺粮?” 这个结果,令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眉头不由皱起。 民以食为天,缺粮会出大乱子。 高大龙继续道:“倒不是那么缺,粮食其实还是有的,年中时你命人传开的那种高产的稻种,收成还算不错,拉平了一些损失。 只是最近又有新的问题出现。” “什么问题?” “过去倭国收粮,都是由王族指定的收粮人,世代由其收粮,价格远低于市价。” 被高大龙提及,苏大为想了起来。 那些收粮人,类似后世的“中间商”,或者说是乡绅。 但是这批人,除了少量见机得快,投靠唐军,大部份在第一波战事时,被当做反面典型给抄家了。 也就是说,原本倭国地方农业的生态被打破了。 就算农人有粮,一时也不知如何上缴,如何征收。 苏大为一转念,把此事想明白,失笑道:“这有何难,就让粮食自由买卖,都督府若需粮,便照市价向农人买就行了。”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想到了,也向农户们说过,但结果许多地方的农人都反对。” “反对?” 苏大为愣了一下:“以前收粮人给的价,是远低于市价的,现在我们允许他们粮食自由买卖,以市场价来定价,这样农人赚的钱更多了,他们为何要抵制?” “因为他们觉得,看起来收入是高了,但风险也高了,遇到丰收时,如果按市场价,粮食只会被贱卖。 而且农户每口人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三百斤的粮食,除去口粮,能卖的不多,这点粮食让他们单独想办法找地方卖,他们觉得十分不方便,而且会耽误做农活的时间。” “那他们想怎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 现在这批农户,当初都是无土地的,无产农人。 可以说是倭国的底层。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就有些变味了。 以前无产的时候,唐军只要给他们田地耕种,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会答应,并且积极响应。 “他们说,还是希望像过去一样,由统一的收粮人来征收。” “呵呵,这真是……”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 做为农民,居然会反对一件对他们利好的政策。 人性和地方事务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就让军中抽调粗通文墨的,再向那些加入不良人的倭人,抽调一些辅助,建立一个专门收粮的机构,以略低于市场价,以都督府的名义,统一收购。” “那恐怕得需要不少人手。” 高大龙说着,随口报出一些数字“九州现在我们登记在籍的有人口四十七万,入册的田亩是八十三万亩。其中有十九万亩是原本藩主,地方贵族还有王室种桑田,还有一些瓜果和值钱的作物。 另外四十四万亩是耕农的稻田,还有近二十万亩,是山地、滩涂,盐碱地,几乎无法很好耕种。 每亩地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三斗。 摊到每天,每人不足六两米。 老人孩童尚可充饥,壮丁已经远远不足。 幸亏还可以靠海捕鱼,靠山打猎以做补充,才能不被饿死。 还能利用荒地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卖了缴上税赋。 穷人的家里,不光吃不饱,换不起衣衫,连油盐这些,一年都舍不得买一回。” 高大龙每说一句,苏大为的脸就变黑一分。 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原本还指着倭国能反哺一下百济,稳定熊津都督府的局面。 但现在听高大龙说起来,这倭国也太穷了吧。 连百济尚且不如。 这还是大化改新之后的倭国? 要是改革之前,倭国得穷成啥样了都。 “阿弥,你不会真想把倭国当成自己的地,去替他们谋什么长远未来吧?” “不是,你们不懂。” 苏大为摆摆手,他知道高大龙的意思。 其实之前李勣对高句丽,也透出同样的意思。 所有人都清楚,对于唐帝国来说,也是有着编制极限的,对于种田能种到的地方,有田就有粮,就能养活足够的人口,就能纳入实控。 可一但到达一定的经纬度,降雨量稀少。 除了草,什么粮食作物都长不好。 农耕文明种田那一套,便不好使了。 对于这种地方,即便是强大的唐帝国,也无法驻扎太多军人。 那个钱粮消耗实在太过可怕。 所以多是以羁縻,或者都督府的形式,以大唐的招牌,维持名义上的统制。 像高句丽这种新征服的土地,能种田还好一点。 以后政策倾斜,花个数十年移民。 通过数代人之力,总有消化完成的一天。 但像西北草原,河西走廊,大漠连天那种地方,则完全无法长期驻守。 所以胡人时叛时降,都是正常操作。 甚至高句丽这片地,大唐虽然打下来了,但唐军中像李勣这样的老将,心里对于能否长久统治,都是存疑的。 只是不好拂了李治的面子。 从诸将攻下高句丽的后续动作来看,都是尽力劫掠钱粮,以充实军资。 根本没考虑把当地百姓的口粮和财富掠夺干净,这些人无法生存,会不会挺而走险,掀起叛乱。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由暗自摇头。 历史上,百济和高句丽故地,在新罗的暗中支持下,一直在搞复国运动。 最终逼得唐军不得不撤离,白白便宜了新罗人。 他是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早早谋划,打下了倭国。 日后若新罗人有所动作,从倭国和百济两路出兵,足以平定一切。 不过…… 先得把眼前的缺粮问题给解决了。 “倭国今年自保是没什么问题,尽量从倭国不良人中抽调人手,至少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慢慢填充,征粮和征税都从新机构里做,再另设主薄,做好帐目,每年都督府都要核查。” “嗯,那这个新机构叫什么?” “就叫……”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税务局。” “税务局?” “等等,叫这个似不太妥贴,还是叫粮税局吧。” 苏大为补充道“把钱粮税的功能合一了。” 可以想见,未来这个新机构,会变成何等庞然大物。 趴在倭人农户身上吸血,能不壮大才是怪事。 甚至会造就一个新兴的中产阶层。 不过,那已非苏大为所能去深思的了。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今年让倭国内的事都步入正轨,明年便可反哺百济,若新罗人不老实,还可从对马岛出兵,威胁新罗国都。” “此计大妙。” 苏庆节在一旁哈哈一笑,他也早看新罗人那副嘴脸不顺眼了。 大唐诸将碍于新罗是藩属国的身份,平时对新罗人中的一些将领表现出来的跋扈和傲慢,都是尽量忍耐。 也只有苏大为才有这份能耐,把新罗人吃得死死的。 “把倭国这些事定下,百济的事也就大体稳定了,我走之前再和刘仁轨谈一次。” 要想稳定局面,归根到底,还是人和钱粮。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真正有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会从这些本质方面入手。 又安排了一些事务细节,苏大为的神思,不由想到大唐的税制上。 大唐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授田按户口,一个家庭的人数越多,分到的田地也就越多;同时授田是有年限的,一个男性农民从成丁十八岁那年从国家那里分到土地,到六十岁那年必须再把土地还给国家,只享有四十二年的使用权。 农民耕种的田地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继承,叫永业田,另一类不能继承,叫口分田。 耕地也可以出租,但是不准买卖和抵押。 如果能严格按这种制度执行下去,大唐的土地兼并不会来得那样快。 可惜,到李治朝中后期,这些制度逐渐废弛。 现在苏大为在倭国和百济实行的土地制度,其实也是唐制。 土地归属国家,国家分配田给农人种。 按大唐租庸调制,四十税一。 每八十亩口分田仅需要缴纳粟八十石。 到年限或死亡后,土地回归国家,重新进入分配。 任何制度,到了中后期,被人钻空子或者废弛,都是必然的。 不过苏大为也没想帮着倭人建立什么万世之法。 他需要的,只是有这么一个稳定的后方,替自己源源不断提供钱粮和兵源。 稳定就好。 话说回来,其实这种农耕的生产力,爆兵能力其实是有限的。 比如汉武帝时为了打匈奴,天下户口减半。 也只有大唐比较奇葩,以远低于汉的人口,打下远迈两汉的广袤疆域,而且对国内的生产生活,还好像没什么影响。 反而越打越强盛,打出个盛世帝国,令四方蛮夷来朝拜。 现在苏大为自己有了掌握一国,从基础做起的经验,也稍稍能窥得一些门道。 以大唐如今的疆域和战事,单以农业人口,是远远不足以支撑的。 这一切,其实要归功到唐初。 唐初太宗李世民实行的其实是以军事胜利掠夺财物,再以战争红利,反哺大唐的农业和民生。 只不过这种掠夺方式,到了李治朝,已经越来越难持续了。 打仗越来越变成一种花钱的无底洞,而不是赚钱的生意。 早在大唐对土地的征服慢下来以前,唐朝府兵的待遇,已经直线下滑。 府兵制越来越难维系了。 摇摇头,将这一切抛开,苏大为最后向苏庆节和高大龙、周良道“我这次回去,是陛下急召,但是陛下并没有别的旨意,所以像狮子你,暂时还得在都督府,如果想家了,有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再想办法帮你调回去。 周二哥,还有大龙也是。”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放心吧。” “其实这次在百济,我除了替大勇报仇,还有几件事没有完成,可能这次也来不及做了。” 苏大为突然叹了口气。 “何事?” 苏庆节好奇的向他看过来。 “还记得之前俘虏的那名扶余王族吗?他提起过关于百济龙脉的事,我一直想一探究竟,可惜直到今日也没有时间成行。”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除了龙脉之事,还有神道。” “神道教?他们已经是昨日黄花,怕他们做甚,再说现在与你达成协议,就更不用怕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苏大为摇摇头,有些心事重重的道“天之丛云,三神器,这些又能追溯到徐福的身上。昔年徐福东隐,归于倭国九州,这又牵扯出那些圣卵。 这里面,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有某种牵连。 可是我现在手里掌握的信息不多,现在也没时间再继续追查下去。 徐福是隐入倭国了,当年秦始皇的大术士里,还有韩终。 封印了兰池宫的韩终,据说是隐入半岛,很可能最后就归隐在百济。 最后就是高句丽鬼卒,也隐隐指向当年的韩终。”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时轻时重的敲击着,概然一叹“我想将这些查个水落石出,奈何没有时间。 之前是忙战事,现在好不容易战事告一段落,却又不得不尽快赶回去。” “圣命难违。” 说出这句,苏大为微微闭上眼睛,隐隐感觉一丝疲惫。 夜色笼罩下来,营帐内的灯火光芒,向四周扩散。 那些执枪巡逻经过的士卒,还不清楚。 很快,带领他们不断征伐取胜的熊津都督苏大为,便要返回大唐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唐龙朔三年六月。 熊津江边,燕鸣啾啾。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都督府诸事繁忙,各位请回吧。” 苏大为站在船头,向一直追到船上来的刘仁轨等将道。 “苏都督,借一步说话。” 刘仁轨看了看身边,伸手示意。 在其余将领诧异的目光下,他请苏大为和他一起走到大船一侧,站在船舷边,迎着凛冽的江风,压低声音道:“苏都督,你这次,实在让本将为难了。” “刘都督,何事为难?”苏大为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眼前的老将。 刘仁轨比之前,头发又花白得多了些,满鬓风霜之色。 眉宇间深刻的皱纹,难掩他神情的疲惫与焦虑。 嘴角都起了一串撩泡。 可见心事颇重。 “代都督,我是代都督,苏都督莫要这样称呼。” “那我已卸任,你叫我苏大为即可,毋须再叫我都督。” 面对苏大为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刘仁轨一时无言,只得摇头苦笑。 “苏都督,咱们在百济共事,时间已经不短,我知你做事极有章法,而且胆量奇大,可是依我看,有时候都督又过于胆大了。” 苏大为看向刘仁轨,这位大唐李治朝中允文允武的名将,此时一头白发随着江风舞动着,眉宇间疑虑之色不似做伪。 “苏都督,我不知你是出于何种理由,百济的伪王扶余丰等贵族,你都将其押送回朝,但偏偏留下鬼室福信和道琛这两人。 须知此二人都是榜上有名的,陛下此次急召,或许正与此事有关。 你能瞒一时,能瞒过一世吗?” 说着,刘仁轨又在苏大为的随行队伍里扫了一眼。 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这反而令他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他是忠直的直臣,在太宗朝时便以敢言直谏闻名。 甚至在太宗故去后,不惜与长孙无忌交恶,也要仗义直言。 好不容易熬到长孙无忌他们下台,却又恶了李义府。 若不是征高句丽需要他这等将才,又有刘仁愿和苏定方、苏大为等人的护着,他都走不到现在。 正因为经历过许多险恶风浪,他更不愿意看着苏大为这样年轻的将星,因为做事过于奔放大胆,而惹怒了帝王。 照理说,像道琛和鬼室福信这样的反叛军中的首脑人物,必然是要随着扶余丰等人一起押回长安,以显其功。 但奇就奇在,苏大为并没有这样做。 别的战俘统统都押回去了,独漏了此二人。 这一点,令刘仁轨一直大惑不解。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做事比年轻时稳重许多,一直隐而不发,就是想弄清楚,苏大为究竟想做些什么。 可是直到现在,到苏大为即将回大唐,也没有见到道琛和鬼室福信两人的踪迹。 忍不住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叛军首脑,总不能凭空消失。 苏大为,苏都督,你究竟要做什么? 听到刘仁轨语带急切,看他脸上那抹关切,苏大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向他郑重抱拳道:“刘都督,我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事,我自有分寸。” “若陛下问起来……” “我自会给陛下交代。” “罢罢。” 刘仁轨无语摇头:“我并非关心那两个百济叛臣,而是担心你,苏都督前途远大,不可为了小事而恶了圣眷。” “多谢刘都督提点。” 苏大为向刘仁轨再次郑重抱拳:“此事我会向陛下说明,刘都督放心……” 停了停,他接着道:“百济现在最紧要是民生和钱粮,只要民有所食,有所衣,就不会掀起大的乱子。” 听苏大为提起百济之事,身为熊津代都督的刘仁轨叹了口气,向苏大为抱拳道:“苏都督不光善于用兵,对民生政务,处理也极妥当,本将也是佩服。 只要百济环境不变,我当萧归曹随,令熊津都督府安抚四方,保住来之不易的基业。” “至于倭国之事,我已单独奏于陛下,暂且由熊津都督府遥控,安文生、黑齿常之这些人,都是能力出众之将,倭国又隔着大海,应该出不了乱子。 若那边局面安定,我意令倭国钱粮税赋,抽调押解朝廷,其中再支取一部份,反哺熊津都督府。” 听到苏大为如此说,刘仁轨不由动容。 “若真能如此,熊津都督府的兵卒就不会再为钱粮所困,末将在此,替都督府众将士先行谢过苏都督。” “此乃我份内之事。” 苏大为摆摆手道:“还得等陛下应允后,才敢放手施为,这段时间,若是倭国那边有事,还望刘都督帮衬一二。” “一定。” “我走后,东面之事都托付给刘都督了,我那几位故友,还望刘都督多多看顾。” 刘仁轨一抚长须,爽朗大笑道:“他们几个都颇有才能,就算苏都督不提,我也会善待,苏都督放心。” “好,时间不早,我这便启程,希望它日能在长安,与刘都督共求一醉。”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拜别了刘仁轨,又与苏庆节、高大龙、周良、娄师德、王孝杰、薛仁贵等将领一一叮嘱。 待诸事完毕,苏大为才在船工的催促下,与众人挥手作别。 船帆扬起,江风鼓荡。 数艘大船连成一线,顺着熊津江,驶向出海口。 到了港口,将换上水师大船,跨过大洋,登陆莱州。 即后世山东蓬莱。 然后再走陆路,顺利的话,四五个月后,就能回到长安。 船行一半,忽然见到岸边旌旗招展。 号角声起,隆隆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 船上诸人放眼看去,只见一面大旗,随着江风飒飒舞动。 辽东道大总管,李。 “是英国公!” 苏大为身边的亲兵们发出惊呼。 “大总管亲自来送都督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站在船头向着岸边远眺。 但见战马军阵中,挥写着李字大旗下,年过七旬的英国公李勣勒马岸边,向着这边眺望。 距离遥远,双方谁也没说话。 只是隔着江水,遥遥挥手。 苏大为远望着李勣苍老的容颜,心绪一时激荡,向着他抱拳拱手致谢。 双方的目光划过江面,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李勣以谋身为重,但毫无疑问,他是自太宗朝到李治朝,最重要的大唐名将之一。 若是少了他,大唐的武德,也会少上一抹色彩。 就算他是为了身后之事,特别礼遇善待苏大为。 但这份用心,仍让人无法不记在心里。 苏大为也清楚,征高句丽时,李勣特意征召自己为副大总管,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令自己的从军履历上,再添上极光彩的一笔。 说句实话,用不用苏大为,对他李勣用兵并无影响。 但他起用苏大为做副大总管,这便是主动帮苏大为送梯子,帮苏大为镀金。 有了这次的履历,下次若朝廷中用兵,苏大为的起步,至少也得是个总管。 当然,因为苏大为出色的送出助攻,也间接帮了李勣,在军事生涯最后一仗中,画上完美句号。 两人可以说是互相成就。 这是一种默契。 “李勣这老头,其实也挺可爱的,他狡猾,但却不会令人讨厌。” “阿兄,你说什么?” 聂苏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苏大为一伸手,轻轻在聂苏的鬓发间揉了揉:“没什么,我们要回长安了,要见阿娘了,你高兴吗?” “高兴……” 聂苏的脸上突然涌起红晕,不知想起了什么,跺了跺脚,逃也似的跑开。 留下苏大为独自在船舷边,吹着江风,一时茫然。 …… 初晨的光芒,照在干涸的土地上,雾气升腾。 此时已是大唐龙朔三年深秋。 长安城外郊区,草木尽黄,秋风萧萧,却也阻不住车马辘辘。 做为大唐帝国的中心,人口百万的长安城。 尽管离城还有数十里远,各种道路却已拥堵不堪。 从南到北的商人,信使,来往的军士,旅者,从塞外归来的胡商。 还有各处赶着回京叙职的官员。 各国来朝见天子的使节。 其繁华忙碌景象,丝毫不亚于后世节假日的交通要道。 “敢问将军,可是从辽东来的?” 骑在马上的苏大为,处在人流队伍中,正自苦笑。 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向自己打着招呼。 转头看去,看到一驾马车,正停在身侧。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一位中年官员的脸庞。 看着此人倒是有些面生,应该未曾见过。 不过在苏大为身边的亲兵,却有人隐约发出惊呼声。 “太原王家!” 苏大为向身旁扫了一眼:“王家?” 马车内那人向苏大为正正衣冠,抱拳道:“在下太原王氏,王茂叔,现为谏议大夫,因见将军旗号,像是一位朋友提到过的熊津都督,故而发问,还请见谅。” “原来是谏议大夫。” 苏大为忙向对方抱拳见礼。 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着,这个太原王家,都有哪些名人。 好在亲兵中有人小声提醒:“太原王氏可追到秦国名将王翦,第四十九任家主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第五十世家主王劭,拜博士官,即谏议大夫之父。” “王福畤,王劭,王茂叔……” 苏大为仔细一想,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人,忙向马车中的王茂叔抱拳道:“谏议大夫说的朋友,可是太原王勃?” 太原王家,那不就是初唐四杰里王勃的家族吗? 初唐四杰里,骆宾王、卢照邻都和自己打过交道,现在就是杨炯和王勃还未曾见过。 不过这些文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没准就是骆宾王那个大嘴巴,说给王勃,王勃又在王茂叔那里提起过自己。 就在苏大为如此想时,只见马车中的王茂叔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王勃是在下族叔,年方十三,敢问苏都督从何处得知他的名字?” 啊? 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十月令 还是历史学得不够好啊。 没想到王勃还这么年轻。 十三…… 闹乌龙了。 好在王茂叔自己给苏大为解了围了。 “吾叔年齿虽幼,不过他自幼例是里间有名的神童,十岁便熟读六经,现下正随曹元在长安学医,苏都督据说也是长安人氏?或许此前听说过吾叔。” “哈哈,可能是,以前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忘记了。” 苏大为尴尬一笑,冲王茂叔抱拳道:“不知谏议大夫此次是?” “我回长安叙职。” 王茂叔才说了一句,忽见队伍松动,马车再次开动起来。 他忙向苏大为抱拳道:“在下先行一步,若有机会,到长安再请苏都督饮酒。” “客气了。” 苏大为在马上抱拳,看着王家的马车远去。 忽然想起,他还没说是从何处听说自己的名字。 这个王茂叔…… 摇摇头,轻轻一提马缰,扭头向方才出言提醒自己的亲兵看去:“你到王家倒是熟悉。” “嘿嘿,都督,我这是家学渊源。” 那名亲兵生得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见苏大为看过来,他颇有些自得的挺起胸膛。 坐在马车里的聂苏看到这一幕,不禁忍俊不禁。 这位亲兵,说来也是颇有来头之人。 乃是高侃之子。 高侃之前在李勣麾下,同征高句丽。 最近听说已经因功封为安东都护。 至于为何他的儿子高崇文会在苏大为的身边。 这是唐军武将圈子里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嗯,说人话,就是我们这些老将老了,看苏大为最近上升的势头不错,而且又年轻。 你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到你那里锻炼锻炼如何? 就是这么回事。 俗称人情关系里的关系户。 武将间,互相把亲人送对方军中去历练,今后有个进身之阶,都是常态。 放到自己面前,不好调教,难以下狠手去锤炼。 而且以后有功,也不便保举。 送亲朋故旧那里,就方便多了。 苏大为现在这里,高崇文绝不是第一个。 像折冲都尉,有个叫李谨行的,还有个李辩的,都是李勣送来的人。 尽管苏大为表示回长安,自己就要兵马入库,马放南山。 但是李勣和高侃这帮老头,一个个鬼精鬼灵的,异口同声说不打仗不要紧,就他们跟着你,你看着教训就行了。 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手软。 放手施为。 开玩笑,在大唐还愁没仗打? 就你苏大为的本事,你在长安能闲下来,才是咄咄怪事。 “高舍鸡,高舍鸡人呢?死哪去了,没点眼力劲的,还不帮都督牵马。” 高崇文转头大声喊。 高崇文出自渤海高氏,身上难免有些世家大族的习气。 苏大为队伍中,一个衣衫褴褛,却难掩身形健硕的少年人走出来,一声不吭的替苏大为牵马。 却又被高崇文喝骂忘了行礼。 苏大为见这少年虽不言语,但眼神却透着坚韧之色,话不多,做事从不偷奸耍滑,倒有些欣赏。 唐军出征,除了财货,最大的收获,来自奴隶。 大战之后,总会抓到不少逃人,运回长安,送入牙人行发卖,又是一笔收入。 这些奴隶,要么流入大族之中,充任底层劳力。 要么被送入矿井和匠坊,充做苦工。 还有略有姿色的女子,流入各家,或烟花之地。 苏大为此次,倒也带了些人。 也没想卖,就收在身边,充做下人做些打杂的活。 之前柳娘子一直不肯去牙人行买些下人,但她现在年纪大了,家里宅子那么大,总归需要人手的。 “好了,崇文也别说他了,家国不幸,人又何辜……让他牵马即可。” 苏大为喝止了高崇文,向高舍鸡道:“安心做好你的工作,本将不会亏待。” “多谢……谢,将军。” 高舍鸡用不太熟练的唐语,向苏大为感激的道。 ……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尼婆罗国王使者,向天可汗敬奉礼物,祝天可汗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礼呈,本国特产菜蔬,波棱、酢菜、浑提葱……” 坐在犀座之上,面前隔着纱帘的大唐皇帝李治,略微皱了皱眉,看着殿中跪下的那蕃邦小国敬奉的礼物,看上去,花花绿绿,皆是不知名的野菜。 他的目光看向一旁。 坐在他身侧的大唐皇后武媚娘。 武后神态端庄,妆容在雍容华贵中,不失优雅妩媚。 特别是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剪水双眸。 睫毛微颤,双眉斜飞入鬓。 眉心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的飞花妆,如盛放的红梅。 头上鬓发斜堆如云。 上插金钗步摇。 又以金梳抓头。 身穿抹胸华裙,露出胸前大片丰腴雪白。 精致锁骨间,一枚玉佛点缀。 身披半透明的纱笼,双袖在腕间,以臂环束起。 指涂豆蔻,殷红艳丽。 尾指戴以金环。 腰间有一枚如意香囊。 唐时的香囊不比后世的布香囊,乃是一枚银丸。 银丸中另有机关,盛以燃烧的香料,无论怎么戴,香料都是正中,火星绝不外泄。 佩戴的贵人,终日香气氲氤,如花中仙子。 武媚娘双眸宛如烟波浩淼的湖水,似雾非雾。 她向着李治微微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 “陛下,我记得太宗朝时,这尼婆罗也曾进献过他们那里的特产菜色,其中就有这波棱菜,红蓝如蒺藜,火熟之。 方士隐名为波斯草。” 波棱菜,即后世波菜,在唐时,最早却是尼婆罗,即尼泊尔向李世民敬奉上的贡品。 李治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外番小国,哪里有什么好物。” 说着,向身旁示意了一下。 伴侍的太监捏起嗓子道:“陛下收下尼婆罗使者礼物,并赐回礼……” 在太监的传唱声中,李治皱了皱眉,突然扶住额头,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声。 武媚娘一惊,忙伸手把住李治的手臂:“陛下,你怎么了?” “头……头痛,眼睛也痛。” “来人,送陛下回宫休息。” 武媚娘忙向身边宫人下令。 同时又皱眉向李治苦口婆心的道:“陛下,太极殿阴湿,为了你的龙体,不如先在洛阳多住些时,等大明宫完工,再搬回来……” “国事……国事……” 李治喘了口粗气,在武媚娘的搀扶下,扶着额头站起,又被宫女和太监们抬上暖轿。 “对了……媚娘,苏,苏大为,快回了吧?” “嗯。” 武媚娘心中一动,抬眼向李治看去,见他满脸痛苦,不似伪装。 …… 长安东西二市,人头撺动。 东西南北的商人云集于长安,花市、药市、蚕市、灯市、夜市、七宝市,日日不同。 为了刺激商贸,朝廷还开发出十二月令集市。 即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新主题。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各种美食佳肴、良驹、盐铁、吴盐、香料、海货、奇装异服、百工巧物,应有尽有。 时值十月,正是酒市主题。 苏大为等一行,刚刚走入长安,便闻到飘动在空气里的酒香。 身边众人,皆不由自主连连鼻嗅,咽喉蠕动,想是勾起肚中馋虫。 军中虽然也有饮酒,但极为克制。 怎比回到长安,可以开怀畅饮。 此时此地,便是天下第一等销金窟,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怎能忍得住。 苏大为扫了一眼身边的亲兵,还有同行的将领,扬了扬马鞭道:“好了,到了这里,各自散去,明日在家等我消息,有事会通知你们。” “多谢都督。” 高崇文等人大喜,纷纷抱拳离去。 苏大为身边的队伍一时冷清下来。 不过再怎么冷清,也有数十人之多,和当日离去时,不可同日而语。 那牵马的高舍鸡,第一次见到长安这样的雄城和都市,看着人流如潮,还有热闹鼎沸的集市,各闾各坊,一时呆如木鸡。 “都督,我们,我们现在去……” “去永安坊,先向前,沿朱雀大道……别太惊讶,这才是入城的小道,一会见到朱雀大道,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大。” 朱雀大道是穿过太极宫中轴线的大道,将长安分为“长安”和“万年”这东西两县。 而中轴线的建筑模式,将一直贯穿到后世。 朱雀大道做为中轴线,其宽约一百七十余米。 甚至超过了后世天安门的长安街。 “回来了,还是熟悉的长安味道。” 苏大为忍不住感概一声。 身后马车中,聂苏掀起车帘,向苏大为略有些羞涩的问:“一会要见阿娘了,阿兄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苏大为诧异回望。 却见聂苏红着脸啐了一口,用力将车帘拉上:“阿兄又欺负人家!” “我哪有……” “我要告诉阿娘!” “还没到家就要告我的状啊!” 苏大为大笑,扬了扬马鞭,冲牵马的高舍鸡道:“走吧,我们先回家。” “是。” 话音刚落,陡然见到人群里钻出一人,一溜小跑到马队前,刚要近身,却被高舍鸡奋身拦住。 “寺……在下苏南,见过不良帅。” 说话的人,腰身佝偻,身上衣衫破旧,看上去畏首畏尾,不像是好人。 不过苏大为一眼看到他身上隐秘的标记,扬声道:“放他过来。” 高舍鸡这才把人放过来。 苏大为翻身下马:“你是哪个营?” “回寺卿……” 苏南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是北……” 话音未落,一抹刀光,自他袖中抽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什么?苏大为居然拒绝见朕?”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治正因头风发作,躺在武媚娘的怀里,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轻揉慢捻着太阳穴。 纱帘外,有宫人轻轻打着扇子,帮助殿内空气流通。 殿角,从波斯引入的上好香料,正通过香炉缓缓吐着香氛。 整个殿内香气馥郁,令人忘忧。 这样宁静的气氛,却被匆匆进宫回报的太监给打破了。 李治一惊之下,连头风都不顾了,从武媚怀里一下子坐起。 然后剧烈喘息着,两眼瞪大,隔着纱帘看向太监:“苏大为,他敢不遵朕的旨意?” 这一怒非同小可。 自从永徽年后,他手掌大权,朝中已经少有人敢与之杵逆了。 这苏大为,他怎么敢! 愤怒令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 感觉喉咙里仿佛卡住了痰,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般沙哑的声响。 “陛下,陛下先请息怒,先问问清楚。” 武媚娘一边担心的用手掌在他背后顺气,一边向纱帘外,吓得跪下瑟瑟发抖的太监问:“苏大为到底怎么说的?为何拒绝入宫见陛下。” “回……回陛下,回皇后,苏……苏大为他遇刺……” “什么?!” 这一次,是武媚娘的声音突然一下高了八度。 李治反而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阿弥的伤势如何?” 很好,既然他是遇刺,那说明不是真心不尊皇命,那便还是自己人。 一切敌意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太监跪在地上,感觉到刺骨的杀意如潮水般的退去,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壮起胆子道:“奴婢不清楚苏大为的伤,但是听说他发了火,冲到衙门里,正找各衙门追索凶手。” “都去了哪些衙门?” “去了长安县、万年县,还去了大理寺。” 好嘛,长安管案子几个衙门都被他跑遍了,看来这是真生气了。 “陛下,阿弥他这……他这个不吃亏的脾气,既然能各处跑,想必无大碍,只是……” 武媚娘想到苏大为气急败坏的,冲到各衙门里查案的形像,不知怎地,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李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感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算渐渐平复下去。 说也奇怪,这么一气,头风好像不疼了。 他看了一眼武媚娘,无奈摇头:“这是你的弟弟,怎么他遇刺了,你还笑起来了。” “人没事就好,倒是……” 武媚娘眼波微转:“他这性子上来,跟犟驴似的,居然连陛下的旨意都敢回,好大的胆子。” 说完,向着外面跪着的太监道:“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多晚,把苏大为带进宫,若是不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小的不敢,皇后娘娘息怒,小的这就去!” 太监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武媚娘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堵住李治的嘴。 是爱护苏大为的另一种方式。 “陛下莫气坏了龙体,等阿弥来了,我会好好教训他。” 李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这些都是小事,朕奇怪的是……”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诡笑:“究竟是什么人,在阿弥刚回长安,便安排一场刺杀?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杀苏大为,还是指向朕?” “陛下……” 武媚娘眼角微微一跳。 以她对李治的熟悉,知道这位看起来和善的天可汗,心中已动了真怒。 …… 永安渠旁,辅兴坊。 夜色笼罩下的宅院,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在书房里,提笔似正要书写什么。 聂苏陪在他身边,替他小心的磨墨。 不过想起白天那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关心的道:“阿兄,你回绝了宫里的太监,真的不要紧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真的是皱紧眉梢,一脸担心,忍不住伸手在聂苏小巧精致的琼鼻上刮了一下:“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你阿兄怎么说也是做过熊津府都督,又任过辽东道副大总管,做事自有章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聂苏和苏大为两人,同时脸颊一红。 原来是柳娘子不放心儿子,居然在门外徘徊。 苏大为苦笑道:“阿娘,你先去歇息吧,我把公务处理一下,你放心,宫里有媚娘阿姊,不会有人拿我怎样的。” 柳娘子听了,这才小声咕哝着,一步三回头的远去。 就算是小声嘀咕,也是在数落着苏大为,什么翅膀硬了,有事也不和阿娘商量云云。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 刀子嘴,豆腐心。 苏大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握住聂苏冰凉的小手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 从聂苏鼻子里发出蚊纳般的哼声。 “那……我们的事,什么时候……” “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告诉……告诉阿娘。” 聂苏仰起脸来,脸上一片红霞,眼里却又闪动着希冀的光芒。 她在灯下异常妩媚,有一种苏大为极少见到的柔情。 这一幕,将苏大为看呆了。 “阿兄,阿兄?”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 “阿兄,你说什么?” “我说……咳咳……先处理公务。” 苏大为老脸一红,把话岔过。 便在这时,庭院外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柳娘子的声音,和高舍鸡的声音。 过不多时,有人在门外道:“阿弥在屋里?” “这一别三年,总算是回来了。” 苏大为和聂苏抬头看去,鲸油灯的光芒,隐约照出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身影。 却是高大虎。 在他身边,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高大虎在门前探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不由大喜叫道:“阿弥,你总算回了!” 跟在他身边的李客吐了吐舌头:“我跟高叔说师父回了,他还不信,现在知道我没诳人吧。” 李博在他身后,抚了抚李客的脑袋,眼中闪过一抹喜气。 显庆二年时,李博一家跟着苏大为来到长安。 那时的李客,年方七岁,还是个小屁孩儿。 一转眼六年过去,如今的李客,已经十三岁,身高长得极快。 眼看着头顶已经到李博的鼻尖了。 按后世算,已接近一米七,再长几年,估计都要超过李博了。 三人进了房里,与苏大为自有一番亲热,自不须提。 柳娘子招呼了一下高舍鸡,拖着他下去准备酒菜。 她虽一直不要苏大为给家里找下人,但苏大为把高舍鸡和黑齿常平等一帮人带回家,老太太也没说不高兴,相处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阿弥,我可想死你了!” 高大虎先是犹豫了一下,待看到苏大为主动张开双臂,他脸上涌起笑容,上前几步,与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他与苏大为的交情不同寻常。 从当年一起做长安不良帅,至如今,都快十个年头了。 如今自己得苏大为举荐任职,大兄高大龙,也与苏大为做左膀右臂。 连他自己的媳妇儿,也是苏大为给介绍的媒人。 可以说是与苏大为结下不解的缘份。 李博站在一旁,手按着李客的肩膀,笑吟吟的看向苏大为,没有急着上去。 待苏大为与高大虎寒喧完,方才拉着李客,向苏大为抱拳道:“白天忙着差使,都没回家,我也是才听客儿说他师父回来了,这才忙着赶回来相见,恰好与大虎在巷口遇上。”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李博。 这几年没见,李博也有些变化。 原本略微卷曲的头发,按唐人的发式梳得一丝不乱。 头束子午冠,以金簪穿过。 身上的袍子是一件道袍,丝帛制成,宽松而潇洒。 看面相,红光满面,比之当日颠沛流离,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一双眼睛精芒闪动,显得极具野心和魄力。 不过相应的,他的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岁月催人老。 除了似苏大为和聂苏这样的异人,这些年面容几乎没太改变,身边如柳娘子和高大虎等人,则越见风霜之色。 “无妨。”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自家人,不用多说,自能领会。 李博一家一直住在苏大为的家里,李客又是苏大为唯一的弟子。 他们的关系,既类似客卿,又有师徒半子的亲情在,不比寻常。 苏大为的目光投到李客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李客虎头虎脑,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不由欣喜道:“客儿这几年有没有好好练功夫?” “师父,你传我的破锋八刀早已熟练,就是那个太极剑,我练得不太好,阿爹老说我太急躁了,失了神韵,我还是喜欢快剑!” “你这孩子。” 苏大为笑着伸手过去,搭上李客的肩膀,手掌轻轻一按,感受着少年人肩上健壮的肌肉,点点头:“看来没少下功夫。” 练功勤不勤,身体会说话。 李博在一旁苦笑摇头:“客儿这性子,怕是学不了大为这般沉稳。” 这话说得,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阿兄沉稳?那是你们没看到他跳脱的时候。” 一句话,勾起高大虎的回忆,想起当年来宅子里,看苏大为光着膀子挥舞着杠铃。 硬是把那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舞得虎虎生风。 “咳咳,谈正事,谈正事。” 苏大为咳嗽两声,板起一张脸,向李客道:“客儿,你先回去歇息,明早我要考你功课,要是练得不错,为师会传你一套快剑。” “真的?” 李客一听,眼中一亮,一蹦三尺高。 看着他火急火撩的跑出去,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等人都是摇头失笑。 待柳娘子带着下人把酒菜上来,李博轻轻掩上房门,房里的人四面相对,忽然安静下来。 是时候,说一些重要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应对 酒菜满桌,热气蒸腾,食物香气扑鼻,还有烈酒的滋味,勾人馋虫。 然而高大虎和李博、苏大为等人,却都没急着动筷箸。 聂苏在一旁,替三人倒上酒,又分别布好菜,然后乖巧的坐在苏大为身侧。 她这姿态,已经颇有些女主人的味道。 不再是当年跟着苏大为的小阿妹。 这一幕,看得高大虎眼神微动,不过他忍住了没问。 李博则是目光一扫,微微一笑,旋即收起。 他向苏大为正色道“大为,你入城便遭人行刺,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高大虎在一旁道“你准备如何做?” 他们俩前后两句,看似随意,但其实透出的信息不少。 首先是消息灵通。 诺大的长安,每天发生的事成千上万,但之前李博说,不清楚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却又说知道他被刺杀之事。 这番话,看似矛盾,其实不然。 前一句,是指不知苏大为已经回到自家宅子里。 后一句,则表示他对长安城内的风吹草动,突发事件,了如指掌。 早在三年前,苏大为抽调都察寺精兵强将,随他一起出征百济之时,便已暗中将高大虎和李博等人,纳入都察寺。 这三年历练下来,两人也皆能独挡一面。 在高大龙和苏大为不在的时候,二人为都察寺出力甚多。 高大虎问苏大为“准备如何做”,透露出他是以苏大为马首是瞻,接下来的计划和反应,皆要看苏大为的安排。 至于李博,对这件事的思考要更多一些。 他二人,一个是谋略型,一个是行动力较强。 刚好互补。 苏大为摆了摆手,没急着说话,而是举起酒杯,在手里晃了晃“白天宫里有个太监王伏胜,传旨说陛下要我入宫,我给回了。” 这话,令高大虎和李博皆是一愣。 “为何?” 苏大为轻轻举杯示意。 三人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苏大为道“若无刺杀之事,我回长安,恐怕连家都不及回,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但是出了这桩事,我就不能立即进宫了。” “这又是为何?”高大虎一脸懵逼。 李博则是举着酒杯,面露沉思状。 苏大为轻轻放下酒杯,吐出四个字“投石问路。” 杯中的酒,轻轻晃动,层层涟漪浮现。 李博眼中光芒一闪,立即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高大虎则是稍慢了半拍,但随即也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头脑并不差,只是相较于李博,他更擅长大开大阖。 这一瞬间,两人都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看起来是小小的刺杀,苏大为皮毛不伤。 但这背后透出的讯息,非同小可。 堂堂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前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刚回长安,便遭人刺杀。 不管苏大为有没有事,都是大案。 按理来说,此事与朝廷最高层,大唐皇帝李治无关。 皇上要除掉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 何况苏大为本就是武后的人。 那此次刺杀,究竟是有人嫌苏大为挡了道,想除掉苏大为。 还是项庄舞剑,剑指武媚娘? 又或者是暗中针对李治? 这一切,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还不足以判断。 但是就苏大为本身,堂堂熊津都督,战功彪柄,立下灭高句丽,灭倭国,定百济之不世之功。 堪称李治朝如今年青一辈,最光芒闪耀的将星。 苏定方的兵法传人。 被英国公李勣所看中。 又是武皇后视为亲弟之人。 这样的人物被刺杀,如果不做出点反应,才是咄咄怪事。 苏大为被刺杀,他受了暗算,受了不公的对待,受了委屈! 如果这个时候入宫了,你要陛下怎么办? 陛下能立刻交出凶徒吗? 那势必不可能。 所以苏大为暂缓入宫,看似是浑不吝,倔脾气上来。 实则是给了各方缓冲的时间。 乃是一种极高明的策略。 有这个时间做缓冲,陛下想必能想好该怎么应对,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补偿苏大为。 毕竟,大唐的熊津都督,在此事中,是“受害者”。 这是第一层意思。 此外还有第二层用意。 苏大为如今已迈入唐军高层将领,身份贵不可言。 若被刺杀都不做出反应,那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踩一脚了? 他势必要做出激烈反应。 既让人看到他不好惹,释放出强烈的“讨凶”信号,同时也要极度克制,不至于太逼迫李治和武媚娘。 如此,才有了他先后大闹长安、万年两县,向两县县尊讨凶。 又冲入大理寺,向大理寺卿讨要凶手的惊人之举。 看上去,确实是气焰嚣张,蛮横无礼。 可是考虑到苏大为此时的身份背景,以及他所遭遇的事,便又会觉得,此事他做得极为稳当。 至少陛下和武皇后,是松了一口气。 只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追讨凶手,以及补偿苏大为之事上。 如此,苏大为便将被刺杀之事,转化为一箭双雕之策。 除了这两层用意,他还有另一件事。 “大理寺那边我下午去时,顺便去了都察寺衙门,当时大虎和李郎都不在。” “那时我们已经收到消息,全长安都闹得鸡飞狗跳,各大衙门都为了你的事在奔忙,在追索可疑之人,都察寺也没闲着,我们两人分别带人去找线索去了。” 李博回道。 就刺杀事件本身,并不是多大的事。 规模不大,只是单人事件。 没伤到苏大为一根毫毛。 但这事件背后……足以令苏大为,令整个都察寺都警惕。 当时刺杀他的人,自称都察寺秘探。 都察寺从诞生开始,就是大唐最隐秘的衙门。 知道它的人,两手数得过来。 必是朝廷中高层中的高层,核心中的核心。 但此次刺杀之人,不但知道都察寺,还知道用这层身份来接近苏大为。 显然已经洞悉都察寺的内情。 这是第一个值得警惕之处。 还有第二件令苏大为苦思难解之事。 如果真是想杀自己,连都察寺这么隐秘都探听到了,没理由不知道,自己是异人,实力高强。 按常理推,要杀自己,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必杀之局。 但白天那刺杀,那一个人,一把刀,跟个笑话一样。 苏大为都不用自己出手,光是身边的亲兵,已经将那人擒住。 只可惜,对方是个死士,被擒住的瞬间,已经咬破牙中毒囊,毒发而死。 从这些信息判断。 对方只是有了刺杀苏大为的举动,却并没有真的杀死苏大为的准备和决心。 这就引发另一个问题。 藏在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刺杀,又不全力以赴,有何意义? 这一切,令这桩刺杀,变得扑朔迷离。 总之简单的一件刺杀,背后牵扯的各种可能,层层疑云,如迷雾一般,并不简单。 苏大为的反应,既是向李治和武媚表达自己的“委屈”。 多讨要感情加分。 也是借着李治和各衙门之手,试探各方反应。 既然水浑,看不清敌人的路数。 何妨再加一把力,让水更浑,让暗流更急? 相信,最后沉不住气的,一定不会是自己。 李博和高大虎把这些一一想明白。 高大虎忍不住向苏大为举杯“想想当年咱们在长安县任不良帅时,那时是多简单快活,哪像现在,做事要费这么多心力算计。” “大虎,你该不会是说我变得奸猾了吧?” “呸,那自然不是。” 高大虎咳嗽了一声,脸庞一红“谁要说你不是,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 开玩笑,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这是屁股问题。 他们高家兄弟俩,跟苏大为早已是一条草绳上的蜢蚱,谁要对付苏大为,就等于对付他俩一样。 “哦,这样啊,大龙在百济时,经常说我用兵狡猾,越来越猾头。” “咳咳,我大兄……他不知……咳,是我不知兵,我也没参过军,兵法之事,我不知道,哈哈哈。” 高大虎眼珠一转,举杯示意一下,自己先干了一杯。 李博在此时道“大为怎么不问我们发现了什么?” 苏大为目光转向他“如果有发现,大虎一定会忍不住说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高大虎被他一说,本来在喝酒,结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李博于是笑道“这回你可猜错了,我们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哦?是什么?” 苏大为诧异问。 “就是……” 李博刚要说,忽听外面有下人通传道“郎君,外面有宫里太监名王伏胜者,求见郎君,说是有陛下和皇后的口谕。” 苏大为刚刚拿起筷箸,闻言手停了一下。 抬头看向李博和高大虎“看来今晚这番酒饮不完了。” “也该入宫了,不好让陛下那里太过着急。” “宫里比我想得更急切。” 苏大为长身而起,伸手按住聂苏瘦削的肩头,向聂苏仰起的如花玉靥柔声道“我去了便回,安心在家等我。” 报时的更鼓声响起。 巷外传来马车门开合的声音,还有人匆匆的脚步声。 间夹着一个太监阴柔讨好的声音。 “苏郎君,哎呦,你总算出来了,宫里陛下和皇后都急了,您请上车,小的给您掌灯,当心着脚下……” 随着王伏胜略带谄媚的声音,车轮辘辘,马车四脚悬挂的气死风灯摇曳着。 向着宫里的方向,转瞬远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问对 大唐显庆二年,在皇后武媚娘的主张下,洛阳被提升为大唐帝国的东都。 朝廷在洛阳设有各部门的分支机构。 将东都渐渐建设为大唐的陪都。 这个过程,在后来的武周时期,达到顶。 洛阳也被武媚娘封为“神都”。 当然,这些暂且都是后话。 其实这一次苏大为返回长安前,在路上还有所担心,担心需要去洛阳朝见李治与武媚娘。 据说前两年苏定方征服百济,带回的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便是于东都洛阳紫微城正南门——则天门进入,进行献俘仪式。 好在半路上就听说,二月份李治和武媚娘已经从洛阳回转长安。 这也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免了跑完洛阳还得跑回长安才能得见家人。 只不过,他没料到的是,此次入宫的路径,与往常大不相同。 经过比往日多出一倍的时间,最终,苏大为经由玄武门,穿过西内苑,含光殿,经过龙首原,来到了大明宫。 这一下,真的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他在外作战三年,长安居然有这番变化。 实际上,因为李治头风眩晕之症,武媚数次提出想让李治在洛阳长住,但最后都被李治以政事为由,只是小住,便回转长安。 最终,饱受病痛折磨的李治,在龙朔二年下令重修大明宫。 “遣司稼少卿梁孝仁监造”,“命征盘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债砾而登崔鬼;择一干于千木,规大壮于乔枚”。 由于皇帝的紧急需要,工程开展十分迅速。 龙朔二年六月七日,制蓬莱宫诸门殿亭等名,至三年二月二日,税十五州率口钱,修蓬莱宫(咸亨元年改名含元宫,长安元年复名大明宫),减京官一月傣,助修蓬莱宫。 龙朔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移仗就蓬莱宫新作含元殿,二十五日,始御紫宸殿听政,百僚奉贺,新宫成也”,新宫的修建仅用了十个半月的时间,可谓神速。 同时在大明宫丹凤门南面,辟丹凤门大街。 “置宫后,分诩善、永昌各为二坊”,“街广一百三十步,南北尽二坊之地,南抵永兴坊北门之东”。 所以此次苏大为参见李治,是被车驾接往大明宫。 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太极宫甘露点。 李治和武媚娘自四月搬入大明宫,入住已经半年时间。 自李治起,大唐将会有十七位皇帝在此处理朝政,历时达二百余年。 可以说,大明宫,是大唐帝国,真正的王气所在,龙脉之所钟。 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唐长安城大明宫中的第三大殿,是内朝殿堂,群臣在这里朝见皇帝,称为“入阁”。 地位次于其南的外朝正衙含元殿和常朝宣政殿,其北是蓬莱殿。 宣政殿北三十余米处为紫宸门,紫宸门北六十米处为紫宸殿。 苏大为在太监王伏胜的带领下,跟着几名内侍,沿着宽阔巍峨的台阶,拾级而上。 眼角余光所见,在台阶两旁,每隔十余步,便有执仪刀昂首挺胸侍于殿下的千牛卫。 一身明晃晃的衣甲,在亮如白昼的鲸油灯照耀下,威风凛凛。 整个大明宫,比过去的太极宫更要恢弘大气。 大唐以大为美。 宫殿要大气,人要大气,行事气派也要大。 站在紫宸殿外,耳中听到王伏胜在殿外小心翼翼的叩首,请求朝见天子。 殿内太监的通传声,渐渐离远。 等待片刻后,方才听到殿内有人窃窃私语,然后有妙龄宫女自殿内出,向王伏胜说了几句。 王伏胜才敢站起身,侧立于道旁,伸手示意:“苏郎君请随我来。” 苏大为点点头。 到了这里,方才领路的太监和宫女们四散散开,不得再进入。 只有王伏胜拿起一柄拂尘,拂了拂,好像要拂去两人身上的尘土。 做了这番,方才躬身领路。 带着苏大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入紫宸殿。 进入殿中,感觉又是不同。 不同于前朝的含元殿,和中朝的宣政殿。 紫宸殿属内廷,一般只有心腹要员,才得以在这里受到天子的接待。 但是话说回来,紫宸殿毕竟属于内朝议事之所,比之过去苏大为在太极宫的甘露殿,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接待,似乎又有些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苏大为一时也说不上来。 只是眼角余光看到殿里的装饰富丽堂皇,极具奢华。 光是壁上那煌煌艳丽的唐彩描画,贴金饰银,镶嵌明珠,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殿顶,以大如拇指,小如豆粒般的珠玉宝石,构织成诸天星子,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更不提殿内的摆设,有来自两万里外萨珊、吐火罗、波斯等国的奇珍异宝,合香金器。 还有出自东海的鲛珠编贝,海底如红玉般的珊瑚树。 另有南方出的兽皮百珍,手工编织。 还有北方盛产的皮毛骨扇,稀世之精。 光是一个紫宸殿,其瑰丽珍奇,已远超苏大为的想像。 以致于他站在殿中,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直到听到殿上传来一个似熟悉,又似有几分陌生的声音。 “阿弥。” 苏大为回过神来,抬头向殿内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白胖之人。 看上去,竟与安文生有几分神似。 待多看两眼,这才发现,这位坐在御座上的白脸胖子,赫然便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这一长串谥号,是后来慢慢加上的。 现在的李治,刚刚给自己上谥号为天皇大帝。 与之对应的,武媚娘的谥号是,则天大圣皇后。 简称:天皇,天后。 这个时代,倭国国王,封号还仅是倭王。 要到后来,因白江之战大败于唐,于是全面山寨大唐后,倭王才偷偷改称[]天皇。 直至“万世一系”。 在大唐龙朔三年,倭国还没有万世一系的说法,要系,也是倭王一系。 不过因为苏大为跨海东征,倭国现在已属于大唐版图,未来还有没有倭王,还不一定。 苏大为看到李治,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唐的基因,果然是胖子基因。 这才几年没见,李治越发胖大了。 这最少得两百多斤吧。 看这肥胖程度,什么高血压、高血脂,心血管、脂肪肝之类,肯定没跑了。 难怪一直听说圣体欠安,一直头风眩晕什么的。 多半是高血压糖尿病给闹的。 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则老老实实的见礼:“微臣参见天皇天后,愿吾皇龙体安泰,福寿绵长。” 说完这句,低下头,表示出恰好好处的恭敬。 停了一会,隐约听到从李治喉咙里传来粗重的,略带一丝浑浊的喘息声:“抬起头,到近前来……媚娘,一直在朕,面前提起你,对你甚是,挂念。” 李治似乎真的是太胖了。 一句话说着,分成了几段。 中间夹以喘息之音。 苏大为心里略微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别的,是怕历史会不会又变了,李治这身体,能撑下去吗? 如果万一跟泉盖苏文那样,提前走了。 只怕现在的武媚娘,还无法掌握大唐朝局。 心里想着,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一边说,一边移步上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得以偷偷瞥了武媚娘几眼。 方才叫“阿弥”的,正是武媚娘。 比之三年前,武媚娘的容颜愈发美艳。 岁月仿佛异常钟情于她。 她的皮肤光滑玉润,宛如新剥壳的鸡子,完美得令所有女人嫉妒。 而她展露出来雍容华贵的风情,在端庄中,透着一丝妩媚。 那种成熟的风韵,笔墨难描之万一。 待走近一点,苏大为更是嗅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异香。 虽然知道那是她香囊里的香料,但还是让人心潮起伏,有些魂不守舍。 “阿弥,你这回来,给朕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李治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似乎没方才那么喘了。 苏大为的注意力从向自己微微带笑的武媚的眼下,移向李治。 “陛下……臣也不想如此。” 他抱拳苦笑道:“但是有人似乎看不得臣好,一见臣回长安,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算计臣,陛下,阿弥真的很惶恐。” “惶恐……” 李治咀嚼着这两个字,上下打量苏大为,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从你脸上,朕可看不出任何惶恐。” 苏大为挺起胸膛,向李治抱拳道:“本来臣是很惶恐,但是来到陛下面前,想起阿弥是陛下的臣子,有陛下替我撑腰,一定会揪出凶徒,审之于法,于是臣便不惶恐了。” “你啊你……” 李治伸出肥胖如肠的手指,向苏大为点了点,又是吃力,又是好笑的道:“几年,几年未见,阿弥这,张嘴,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武媚在一旁掩口轻笑:“那还不是亏了陛下把我这阿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兵凶战危,活活把阿弥从一个愣小子,逼得伶牙利齿……” 她的眉梢微蹙,似乎想表现得悲切一点。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向武媚娘道:“阿姊,其实……也没那么惨啦,你想笑就笑吧,看你憋笑也很辛苦。” 紫宸殿内,忽然响起银铃般的笑音。 带着殿外屋檐下的风铃,也一起摇曳着,发出清越的声响。 殿下的千牛卫和太监宫女们心下好奇,却又不敢转头张望。 只能悄悄转动着眼珠,向殿内投以好奇的目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宸问对(中) 紫宸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媚娘,在与苏大为说些什么。 紫宸殿贵为内殿,等闲人一般没资格进入。 除非是李治亲信重臣,又或者是武媚娘这边的重要亲族。 更何况今晚,是单独召见苏大为。 意义非比寻常。 跟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内景不一样,殿内十分的安静。 殿角的香炉烟气袅袅,一种能宁神和舒缓疲劳的香气,在紫宸殿飘动。 淡淡的白烟如仙鹤,如异兽,又如传说中的仙家洞府一般,宁静而深邃。 李治没说话,苏大为也是恭敬站在阶下,静静等待着。 在礼数上,绝不会有任何不周道。 哪怕是真的亲戚,对面的是天子,做臣子的也不能有任何失礼。 何况自己只是武媚娘认的“弟弟”,并无血缘之亲。 李治眯着眼睛,透过香气打量着苏大为,似乎终于将呼吸调匀,不像方才那样喘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翘起:“阿弥,你闻这香如何?是吐谷浑的蕃使进贡给朕,据说出自大食,最能安神,朕用了感觉头痛都好了许多。” 武媚在一旁,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关切的看向他:“陛下为国事操劳太多。” 苏大为不知道李治为什么要特地提到河西进来的香料,但他猜李治提起这个,必有他的深意。 果然,李治下一句就是:“去岁的时候,天山南疆又有外蕃叛乱,好在薛仁贵及时将其平定……多亏了大唐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朕才能不断开疆拓土。” 说着,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替朕稳定百济的局面,阿弥你有功。” “身为大唐子民,陛下的臣子,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全靠众将一心,阿弥不敢居功。” 苏大为忙抱拳道。 开什么玩笑,领导说你有功劳,你不能真沾沾自喜啊。 先谦虚一下看看风向。 究竟是真心实意夸奖,还是欲抑先扬,得看清楚了再说。 李治看了看他,继续说道:“你在百济待了快三年,熟知那边的情况,朕今天就是想问问你,对百济那边的看法。” 苏大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扫了一眼武媚娘,然后重新落回李治的身上。 这位大唐的天子,虽然身材胖大,有时候甚至连气都喘不匀了。 但苏大为绝不会对他有一丝的轻视。 李治的双眼依旧明亮锐利。 代表着就算这位大唐皇帝正被家族遗传的疾病所困扰,他的头脑依旧清醒。 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犹豫太久,他略一思索,拱手道:“陛下既然问起,臣就斗胆了,但臣年纪常轻,眼光和见识定然比不上英国公和邢国公,仅为在下一点浅见,愿陛下察之。” 对不住了,李勣老狐狸,还有师父苏定方,只有抬出你们两尊大神,替我分担一下了。 苏大为暗自想。 他这番话,还是在做伏笔,哪怕一会话说得不合李治圣意,那也是他“年纪轻”,眼光见识不如李勣和苏定方。 李治可不能拿这话来治他的罪。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随即摇头,指着苏大为喘气道:“你……你这猾头,放开了说,不管,不管说了什么,朕都不会计较。” “谢陛下。”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稍微斟酌了一下道:“陛下问百济之事,那就得和高句丽、新罗一起说。” 李治没说话,扶手上的食指微动了一下,示意苏大为说下去。 “前年苏定方大总管虽然仅用不到一月时间,便攻下了百济,尽掳扶余王族回唐,并于洛阳则天门献俘,但是百济内的叛乱力量,却没有彻底消除,仅数月之后,百济扶余丰便在倭国的支持下,潜回百济,并打出扶余王的旗号。 当时天气甚寒,我军在百济仅有一万人,粮路又不畅,原本归降我们的各处城主皆反,情势危急。 后来臣与刘仁愿议定,收缩兵力,守住故百济都城泗沘。 其间大小数十战,幸赖陛下神威,我们守住了泗沘城。 待到来年,臣被陛下拔为代都督,命刘仁愿守住泗沘,臣依据情报,率兵奇袭高句丽买召忽城,夺得一批粮草,解了我军缺粮之急。 返回泗沘城时,适闻扶余丰的叛军正在攻打泗沘。 臣于是与新罗金仁泰、刘伯英将军的水师援军,及刘仁轨,合兵大破之。 其后一鼓作气,反攻叛军的周留城,并一举擒获扶余丰等人。 然倭国居心叵测,早已率领水师数万人,跨海而来,欲沿白江口登陆,偷袭我军。 最后臣与刘仁轨在白江大破倭军。” 一口气将整个百济用兵的过程,大略说了一遍,苏大为这才喘了口气道:“以臣观之,守百济,非止百济一处,高句丽、新罗这三韩之地,同气连枝,都需要上下看顾,稳住高句丽和新罗,则百济之事不足虑。” 李治听得入神。 食指随着苏大为的话,暗含节奏的一下接一下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等苏大为说完,停了片刻后,李治才开口突然问了一句:“听说你在百济十分重视民生?”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经过数次清剿,百济那些叛军首脑基本已被清除,纵有漏网之鱼,也不足为虑,臣唯一所虑者,便是经历过持续用兵,百济地方百姓难以维生。 一但衣食不继,若被有心人煽动,只怕又重新燃起叛乱。 为此,臣在任熊津都督期间,除了平定叛军,也十分重视恢复农桑和耕作。” 李治听了,不置可否。 他沉吟着,食指在扶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停了片刻又问:“你对高句丽怎么看?” 苏大为本来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 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吸了口气,向李治拱手道:“不知陛下问的是哪方面?” 高句丽怎么看? 那要看大唐皇帝陛下,您想知道的是哪部份内容。 李治眉头微微一扬:“你来说说,如何减少高句丽叛乱。” 看来李治还是清醒的。 连百济这种一个月内就亡国的小国,都不断掀起叛乱,像高句丽这样雄霸东亚百年的霸主,又哪会那么容易屈服。 纵使高句丽王室和重臣,包括泉盖苏文的儿子都已一网成擒。 但是高句丽的百姓还在,那些贵族和地方势力都还在。 可以想像到,只要一有机会,高句丽的叛乱就会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而大唐做为宗主国,皇帝做为天可汗,总不可能把高句丽那几百万人全部杀光吧。 那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也无法从高句丽人中甄别,谁会效忠大唐,谁会叛唐。 所以开疆拓土听起来很威风,但征服土地只是一个开始。 如何长久的保持大唐的存在,保持治理,并将新拓之土完全消化,成为大唐一体。 才一个更严峻和长久的课题。 苏大为与李治的谈话到现在,其实双方都很清楚,这并不是一场属于“家人”的闲谈。 而是属于“君臣问对”。 苏大为做为执掌百济熊津都督府的都督,这两年都在镇守百济,立下汗马功劳。 从某方面来说,他会比打下百济的苏定方,比打下高句丽的李勣更了解三韩之地。 毕竟论前两者只是在半岛作战,而苏大为有长达两年的治理经验。 李治也急需从苏大为这里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能帮助他牢牢握住这块飞向大海的半飞地。 减少半岛的叛乱,减少唐军的精力牵扯,以用到更多需要大唐投注精力的地方。 这两人之间,君臣的对话,绝非表面上那般平静。 看似祥和之下,也有暗流潜藏。 首先就是苏大为的话,表面上只是在说自己镇守百济发生的事,但实则已经提了许多意见。 比如唐军在百济只有一万人。 这点人,想镇住人口百万的百济,简直是一个玩笑。 再比如,就这一万兵马,居然还粮草不继。 这是打谁的脸? 最后逼得大唐熊津都督,不得不亲冒矢石,冲杀在第一线,亲自率军去偷袭高句丽的粮草重镇买召忽。 再比如,百济的百姓,衣食不继。 为何不继? 劫掠太重。 为何劫掠太重? 这又牵扯到唐军府兵的待遇问题。 朝廷对府兵的奖赏太薄…… 可以说,苏大为虽然没有主动提一句朝廷的不是。 但他话有话,仔细一品,这里面处处都是问题。 而这些问题,既是指向朝廷,更是指向李治。 这些话,显然不是苏大为临时起意。 而是一直就在他腹中,不吐不快。 只不过借着这次机会,以隐晦的方式说出来。 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年纪,遇事沉稳了许多。 在说这些之前,也替自己埋了伏笔,李治纵然不满,也难迁怒于他。 现在苏大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委婉转达了,就看李治反应。 李治会说些什么? 会如何反应? 苏大为现在还猜不到。 他不相信李治不知道自己提的那些事。 更不相信李治是昏聩之主。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李治在某些事上的做法。 他希望大唐在李治的手中,能一直进取,一直开拓下去。 希望大唐的武德,依旧光芒万丈。 大唐的府兵,能一直胜利下去。 但是我的陛下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的天可汗,脸庞隐没在香气烟幕里,若隐若现,晦暗难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紫宸问对(下) 李治在看苏大为,隔着紫宸殿中香料燃起的烟雾。 武媚娘的手握着李治一只手,眼波温柔。 殿内安静到极点。 苏大为不能让李治等待太久。 他不能只说些老生常谈。 因为这次入宫,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叙职报告”。 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来,才能让李治满意。 “回陛下,要想高句丽减少叛乱,乃至彻底融入大唐,臣倒是有些浅见。” 李治没有说话,但腰身好像略微挺直了一些。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首先一点,要将原本的势力铲除,若有叛逆则,须斩草除根。 第二条,是扶持亲唐之人,使高句丽之民不能凝聚一体,分而化之。 第三点,须用我大唐优势的文化,技艺,不断渗透,改造高句丽人的思想,令其慕我大唐文化,以加入大唐为荣。” 苏大为说的这些话,其实并不算新鲜,无论是大唐,还是后世,对这种手段都十分熟练。 打掉顽抗者,扶持投降派代理人。 最后是文化渗透,教育改造。 苏大为说的这些,李治虽然没出言反对,但明显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就在这时,苏大为又说出一番话。 “铲除叛逆,扶持亲唐之人,这些我相信大总管他们都已经在做。 这些能解除一时,却是治标不治本,真正有用的,还是文化渗透,虽然耗时较久,但却是治本之法。 臣以为,可以给高句丽及百济之人,一个向上的梯子。” “梯子?” “就是晋身之阶,我们打破了高句丽和百济原有的阶层,打乱了他们原本的秩序,有必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只靠杀,是杀不出稳定局面的。 必须要有晋升的阶梯,将高句丽和百济中的精英吸纳入我大唐。 以臣之见,可效仿大唐制度,以都督府在辖区设力选拔机构,以对大唐立功,或本地有才名,得推荐,可入都督府设立的机构,学习大唐先进文化制度,其中优秀者,可再送入大唐深造,甚至入国子监深入学习我们的文化。 通过考核,其中优异者,赐其入大唐为官的机会。 相信通过这些潜移默化的手段,可以令半岛的人才,为我大唐所用,同时扶立起亲大唐的阶层,稳固高句丽和百济。” 李治一直认真听着,直到苏大为说完,他细细思索了一番,点头说了一个字:“善。” 这代表他对苏大为说的这番话认可了。 其实大唐做为天下共主,一直有吸纳各蕃国人才为己用的习惯。 在唐廷一直有大量的蕃将,甚至是外国官员。 比如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过去都是被大唐征服的部族,最后举族内附归降。 从此为大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但这种武力的吸纳,毕竟与半岛情况不同。 草原这些部落,对本民族和国家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谁强大就跟谁,千百年来都习惯了。 反观高句丽和百济,都属扶余别种。 这两国都存在了数百年,其正统和民族观念,对当地人来说,是深入人心的。 想要同化,殊为不易。 但是苏大为所提的,确实给了李治一个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从打击顽抗的叛逆。 到扶持亲唐的代理人。 到文化教育,缓慢渗透,这些之前都有人提过,不足为奇。 但是苏大为最后将这些散招串了起来,提出建立新的秩序,培植和吸纳当地人才,进入大唐的内循环,加入大唐官僚机构。 由此,双方在精英层面,可以实现共融。 具体的执行,当然还需要无数的细节和章程,但至少听起来,确实是可行的。 有苏大为提出的这个框架,李治对治理和消化高句丽及百济,心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仔细咀嚼一番,他的脸上终于多了丝笑容:“阿弥你不错,这几年,熊津都督任上历练得不错。” 听了李治的话,苏大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的“叙职报告”算是通过了大半。 就在这时,李治突然开口道:“倭国那边,是怎么回事?” 咯噔! 苏大为心里一震,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前面的部份,只是暖场。 李治真正在意的,只怕是苏大为征倭之事。 这事虽然后来给李治上过奏折,但却是先斩后奏。 以李治的精明,不可能不在意。 甚至他对大将掌兵上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 苏大为在入宫之前,就知道李治肯定会拿这个话来质问。 第一次李治召他入宫,他是借着被刺之事给回了。 说是给李治缓冲时间,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时间,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陛下,我为熊津都督,首要职责,便是守住百济。” “守百济,便要征倭?这是何道理。” 李理的语气,透出几分冷意。 从他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这是天可汗,在质疑领兵大将,是否有了不臣之心。 苏大为额头上隐隐渗出冷汗。 他知道这是此次入宫,最关键的考验。 李治用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他有怀疑,他便会弃而不用,甚至斩尽杀绝。 若是他能确定臣子的忠心,哪怕能力差一些,他还是会留任。 在李治这里,忠心才是第一位的。 他既非太宗李治民那样的马上皇帝,开国君主,自然不能凭借军功和威望统领天下。 李治驾驭大唐,凭的是他的眼光、智慧、隐忍,以及高明的帝王权术。 正如他废掉王皇后和萧贵妃,扶武媚娘为皇后。 借着废后之事,同时打击了关陇和山东门阀,打压了长孙无忌。 再将武媚娘推到台前,与那些老臣和门阀打对台。 他则在幕后,平衡内外。 终李治一朝,军事、财权、人事任免,这些最关键的东西,一直牢牢把握在皇帝手里。 武媚娘手里唯一亲近一些的官员,一个李义府,一个许敬宗。 这两人,一个因罪被流放,一个辞去相位。 几乎没有提供武媚娘任何可靠的助力。 至于娘家亲人,至今引入宫的也只有其姐武顺,其母杨氏。 武媚娘真正掌握大权,要在李治驾崩之后。 李治是一个非常擅常玩平衡之术、借力打力,隐身幕后,并且牢牢抓住权柄的“天可汗”。 大唐的疆域在他手里,达到巅峰。 而这样在一位雄主,后世居然会落个“懦弱”之名。 苏大为亲眼见到李治的成长,自然不会有任何侥幸心理。 整个大唐,最信任武媚娘,最防备武媚娘之人,只有李治。 对于武媚娘,他既信且用。 但对武媚娘身边之人,他非常警惕和防备。 苏大为被武媚娘视为亲弟,又是年轻一代将星,实在是武媚关系网中的“异类”。 其身份,位置,在李治眼中,万分敏感。 苏大为心如明镜一般。 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拿出腹中已经想了无数次的答案,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臣自跟邢国公习兵法以来,常记在心里一句话,叫做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百济虽已被我军征服,但百济王室与倭王乃血脉之亲,世代交好。 否则倭国也不会以倾国之力,率师远征白江。 若非有赖陛下神明,臣与刘仁轨适逢其会,在白江一举击破倭军,若被数万倭军登陆,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我们在泗沘城只有一万唐军,再加上数千新罗仆从。 若倭军与百济叛军相为奥援,再加一个高句丽,百济局势必然翻天覆地!” 这番话,绝非危言悚听,而是极有可能之事。 几万倭军,在海面上受限于战船和战术不如唐军,被苏大为和刘仁轨再加刘伯英,打得大败。 但这几万倭军若是登陆上百济,那战斗必将是另一个局面。 前有倭军,后有百济叛军。 再加上心怀鬼胎的新罗人。 还有高句丽在一旁虎视眈眈,这是必死之局。 全赖苏大为当时的反应快,而且连战皆胜,在高句丽、新罗、百济叛军和倭军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前,先袭取高句丽买召唤,劫去高句丽人的粮草。 再返身打崩了扶余丰这些百济叛军。 接着再在白江口大破倭军。 最后挟着大胜,又用分化之策,裹挟了新罗世子金仁泰,使其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镇守百济泗沘城的唐军,都将万劫不复。 但苏大为硬是凭着强悍的智谋和执行力,在不可能中,打出一个时间差,打出一个大胜之局。 如今的百济能有这样有利的局面,那是苏大为带着众将士,拿命拚出来的。 这番话,即便是心有犹疑的李治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李治声音放缓道:“以朕留在百济的兵力,能有现在的局面,殊为不易。”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既在白江打破倭国,何须再跨海远征?” “陛下,倭国野心勃勃,陛下不在前线,不知倭人狂妄,若不重挫其野心,打掉他们的根基,只怕百济永无宁日。” 见李治面上不以为然,苏大为急道:“陛下,倭国看似遥远,但其国对大唐野心一直不小,一直向长安派驻细作,刺探大唐和陛下的隐私,并且倭国中大兄扬言,大唐不过尔尔,要派兵打败唐军,马踏中国。” 第一百二十章 呯! 以李治的城府,在这一瞬间,也觉脑仁一炸。 伸手重重一掌击在扶手上:“简直狗胆包天!”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道:对不住了中大兄,谁叫你曾经狂妄的对着鬼室福信说过这些鬼话呢,不用你顶锅实在说不过去。 中大兄确实说过这种话,但那时唐军还没打下百济,百济正不断攻打新罗。 鬼室福信秘通倭国,打算百济与倭国联合出兵,共同吞并新罗。 “倭人确实是狗胆包天,毫无对大唐敬畏之心,白江之败,他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以臣对倭人的了解,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 臣身为熊津都督,必须思虑长远。 打掉倭国,除掉隐患,实乃不得不为。 并且……”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神色,放轻语调道:“将倭国纳入大唐治下,新罗也能安定。” 这话出口,紫宸殿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李治,似乎颇有些意外的看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神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想到了这一层。 人的思维,是分层级的。 真正有智慧的人,所看之事,往往比普通人看得更远,想得更多。 李治的目中隐隐有一丝复杂之色。 这种神色,转瞬即逝。 苏大为也来不及看懂,这位大唐帝王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一点,以李治的智慧,此时一定明白了苏大为的第二层用意。 第一层,是为了稳定百济的局面,防止倭国持续用兵侵扰。 第二层,是为了看住新罗。 这个小弟,虽然之前表现驯服,但并不意味着新罗人就会一直乖乖听话。 随着大唐在半岛占有绝对的强势,新罗人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担心被大唐像对百济和高句丽那样吞并,国策必然从亲唐,到拒唐。 但苏大为现在打下了倭国,就如同下围棋,将新罗周边最后一处“活眼”堵上了。 除了乖乖做大唐的小弟,别无它法。 苏大为没有再说话,再等着李治的进一步反应。 武媚娘的眼眸抬起,扫了一眼抱拳立在阶下的苏大为,又看了一眼李治。 低下头,唇角微微翘起。 自己这个阿弟,现在越来越沉稳了。 李治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的敲击着,又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倭国现在局势如何?” “回陛下,倭国是由几处岛屿串联而成,最近的对马岛,距离新罗只有数十海里,旦夕可至。 过了对马岛,便是倭国的九州,然后是四国、本州、北海道、库页岛。 目前我军已经控制了对马、九州、四国、本州,只剩下北海道与库页岛。” 安文生率着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之前一直进兵顺利。 除了中途因为神道教叛乱的事回军平叛耽搁了一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敌人。 不过,在征服本州之后,在北海道那边,遇到当地土人,名为虾夷族的黑矮生番的袭扰。 再加上占领土地变大后,后续内部的派系和治理问题,以及粮草等问题。 对北海岛和库页岛的攻掠,反而放缓下来。 不过以安文生和黑齿常之计算,占领全部列岛,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倭国我军兵力几何?” 李治问了一个十分关心的问题。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道:“之前臣率两个折冲府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征倭,如今他们大部已经撤回了百济熊津都督府。” “那倭国?” “臣吸纳倭国当地流民,以他们为兵,以少量我军将领为将,统御大军。”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这不是先前那种安静,而是李治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天可汗的眼眸,透过炉香雾气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也行?! 如果说李治担心苏大为擅自用兵,难以掌握,可当他听说苏大为只用了两千余人后,忽然觉得,这心里怎么觉得有点踏实了。 两千多人,对战时的都督来说,并不算很大的事。 唯一说不过去的就是跨海远征。 但苏大为方才说了,倭国对马岛距离新罗才数十海里。 李治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 好像,这倭国确有征服的必要。 何况才动用两千余人。 打仗哪里不要两千人? 这点人够干啥的。 李治微微沉吟着,又问出一个关心的问题:“倭国之地,有多大?” 有多大? 这个问题,还真把苏大为给问住了。 他毕竟不是地理专业,又或者考据党,也没有清丈过倭国的土地,只能模糊的道:“以臣所知,倭国当有数倍百济大小。” 李治吃了一惊。 “数倍?那是不小了。” 数倍的地盘,那至少是有高句丽的体量大小。 若稍有不慎,没准还真能出个区域一霸来。 手指在扶手敲了敲:“现在倭国你那……那些仆从军有多少?” “此前统计过一次,现在加入唐军仆从建制的倭军有十万左右。” “这么多?” 李治眉头微皱,想到了什么。 “陛下,看似多,但倭国比百济大得多,这些兵力要分驻地方,防止地方反叛,也很吃紧。” 李治不置可否。 在他脑海里,想的是制衡之道。 那些倭人仆从,是苏大为征倭一手拉起来的。 不可避免的打下了苏大为的铬印。 做为权谋手腕高明的帝王,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大唐府兵都是作战临时征召,与统兵大将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不用担心形成私兵派系。 但这倭国上的仆从,有十万人的规模,不可不防。 李治敲击扶手的食指停下来,开口道:“倭国如此之大,光靠少量将领,恐难以理事,朕欲在倭国设立平倭都督府,你觉得如何?” 苏大为抱拳,躬身,眼观鼻,鼻观心道:“凡日月所照,皆为陛下之土,臣唯陛下旨意马首是瞻。” 这个态度,李治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点点头道:“甚好。” 具体的安排,便略过不提了。 但之后一定会有一系列的人事安排,空降官员,以执掌倭国,架空苏大为在倭国的势力。 征倭之事,到此告一段落。 李治虽然还有些疑虑,但比较满意苏大为的态度,暂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追究苏大为的责任。 他只是用手按了按一旁桌案上的一堆奏折:“阿弥,你可知道,在你征倭这段时间,朝中有多少折子弹劾你,都被朕压下来了。” 苏大为单膝跪地,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阿弥谢陛下信任,若非陛下许我便宜行事,阿弥也无法打下倭国。” 这番话,既是提醒李治,他当初给过放权的密旨。 又是表达忠心,表达感恩。 李治的目地便达到了。 或抬,或打,都是帝王权谋。 他脸上挂起笑容,抬手亲热的道:“站起来吧,你看你,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说着,又扭头向武媚娘道:“你看阿弥紧张的,你这做阿姊的,也不知给阿弥看座。” “啊,我一直看着陛下,倒疏忽了。” 武媚娘忙起身,向李治歉意一笑,亲自从一旁端起一张胡凳,给苏大为送过去。 苏大为忙起身接过。 感觉武媚娘向自己深深看了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阿姊。” “阿弥,这几年你在外面辛苦了,看你这又黑又瘦的。” 武媚娘扭头向李治道:“陛下,明日我想留阿弥一起用膳。” “应该的。” 李治点点头。 武媚娘又冲苏大为嫣然一笑,轻提裙角,款款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便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天。 她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治身上。 满眼都是宠溺与爱意。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抗武媚娘这种温柔的眼神。 “阿弥坐下,坐下说话。” 李治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就在苏大为小心落下半个屁股,摆出诚惶诚恐模样,刚刚落座时,李治突然开口道:“朕还有一事不解,百济的扶余丰,还有倭国中大兄,倭王你都派人送回长安。 为何不见道琛和鬼室福信?” 来了! 苏大为心头一跳。 这件事,终究躲不过去。 就像是离开百济前,刘仁轨问他的一样。 别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为何却要在献俘之事上,利用手中权力,瞒下道琛和鬼室福信。 这事,根本就瞒不过。 李治乃一代雄主,目光如炬。 怎么可能漏掉这种事。 紫宸殿内的空气,为之凝结。 从李治的眼里,身上,散发出森寒之气。 苏大为知道,李治并非异人。 所以这种气息,也不是真实的,而纯粹是帝王威仪,强大的气场、精神,所营造出来的威压。 这个问题,跟方才征倭一样。 是苏大为必须回答的“考题”。 噼啪! 殿内的鲸油灯,突然爆了一响。 而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仿佛闪过千百个念头。 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终究,不能在李治这样的雄主眼皮下,玩任何花样。 瞒不过的。 唯一的机会,便是示之以诚。 苏大为起身,再次向李治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臣有罪……臣当初愿往百济,是因为李大勇之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二圣临朝 “李大勇?” 李治眉头微皱,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李大勇是丹阳郡公之子,对我有知遇之恩,臣去百济,于公,为了替陛下分忧,于私,便是想报大勇阿兄对我的恩情。 所以……” 苏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道琛和鬼室扶信,正是杀李大勇的幕后之手,臣担心,将他们送回长安,陛下会因为仁慈而赦免他们的罪过。 所以臣因私废公,对此二人设了私刑,以报李大勇之仇。 臣有罪,愿受陛下责罚!” 这番话,直接把李治和武媚娘都说得呆住了。 要说无罪吧,苏大为这种行为,算是重罪。 居然因为私怨,把两个战俘给喀嚓了。 往大里说,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若说有罪吧。 他这种行为说实话,李治并不反感。 至少说明苏大为是重情义之人。 而且主动把一个把柄递到李治手里了。 李治喜欢这种臣子。 有能力,会办事,对自己坦诚,而且重情义。 这个把柄在手里,他想收拾时,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不想收拾时,李治完全可以市之以恩,展现君王的宽宏。 略一思忖后,李治挥袖抬手:“阿弥你先起来吧。” 伸手轻轻拍了拍扶手,看着苏大为顺势起身,李治又问了一句:“道琛和鬼室福信真的被你杀了?” “是,臣已将他们首级取下,并已硝制,准备到时送给丹阳君公,以祭奠李大勇在天之灵……如果陛下要验看,臣便呈上来。” “不必了。” 李治摆摆手。 这话都到这个份上,定然是真的。 只要这两人不是苏大为藏下来就好。 否则李治要担心苏大为的用心了。 为报仇杀了,那也便杀了。 “此事朕暂且不追究,你亦不可声张。” “是。”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 熟悉他的武媚娘立刻知道,这是李治表示乏了,打算休息。 做为皇后,剩下的事该由她来料理。 武媚娘起身,唤来宫中侍女和太监,让他们用暖轿将身材胖大的李治抬到后殿去歇息。 “阿弥,今天晚了,你就留在宫中暖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苏大为本来想说回家,家里还有高大虎和李博在等着自己。 但看眼下这情况,自然走不了了。 当下先向上暖轿的李治和武媚娘行礼,然后跟着太监,向外面走去。 马上立冬,夜里寒气迫人。 苏大为跟着太监走出来时,远望着宫外起伏的山峦,想起在这龙首原上,当初经历的那些事。 与道琛等人的争斗。 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亲手取下道琛的首级。 若当初知道李大勇会折在道琛等人的手上,就算拚了命,他也要将道琛斩杀。 可惜,人生哪有那么多提前知道。 摇了摇头,他随着太监,进入偏殿供大臣歇息的暖阁。 自有宫中侍女和小太监服侍不提。 这一夜,苏大为休息得不太安稳。 心事重重。 最后索性起身盘坐吐纳。 心里着实牵挂着家里的事。 除了李博和高大虎,出门前,还让聂苏等着自己。 谁料到居然会被武媚娘留宿。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直至天亮,也不见武媚娘来找自己。 苏大为心中未免疑惑。 昨晚还以为武媚娘留自己在大明宫中,可能会在夜里找自己谈话。 结果并没有。 有宫女送上洗漱用口,待洗漱过后,又有人送来早膳。 一直等到辰时将过,终于听到暖阁外有太监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守在门边的两名宫女蹲下行礼。 苏大为迎出门外,一眼看到属于皇后的仪仗队伍,缓缓而来。 武媚娘出门的排场,比过去大不相同。 “阿弥,等急了吧?” 武媚娘被宫女搀扶着,从车驾上下来。 又有盛装使女,在后面替她牵起长长的裙摆。 大唐宫中女子,平日里穿的也是长短合宜的衣裙,只有宫中某些特定的仪式时,才会穿长到夸张的长裙,裙摆一直拖在身后,需要有宫女帮着托起裙角。 武媚娘今日的装扮,也与昨晚不同。 除了雍容华贵的妆容,颇具仪式感的盛妆长裙,半透明的纱衣,华丽的抹胸。 发如堆鸦。 头上插满了各式发簪和步摇。 如云的发髻上,用雕刻精美的抓梳嵌住。 两耳明珠下垂。 面敷珠粉,盈盈有光。 眉如远黛,眼如西湖。 殷红花瓣绘于眉间,甚是醒目。 她的双臂戴状玉臂环,腰间还饰以珠玉环佩,行走时,发出如风铃般好听的声音。 这是一个盛妆的武皇后。 与苏大为记忆中的武媚娘,大相径庭。 耳中听得武媚娘道:“我陪陛下早朝,处理完手头的事才得空过来。” 在公元663年,大唐龙朔三年底,李治已经因为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甚至是高血压、糖尿病等一系列的问题,使得经常头晕目眩,无法保证健康的状态上早朝。 于是在给自己和武媚娘上谥号,一个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一个是则天大圣皇后。 并且让武媚娘与自己一同上朝。 在自己精力不济,或者头风发作时,由武媚娘代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 自己则在一旁旁听。 就算是病重中,李治依旧牢牢抓着朝堂权柄。 但终究是,开了一道小口子。 让自己的老婆来帮自己一起经营大唐的事务。 到第二年,公元664年,亦即大唐麟德元年,这一模式将确定下来。 大唐的历史,也将进入“二圣临朝”时期。 当然,在另一时空,因为李治的发明,倭国山寨了一下,才有从倭王到“天皇”的华丽转身。 话说武媚娘已经有了则天大圣皇后的封号,似乎可以称她为“武则天”了。 武则天这个称呼,则天本就是谥号,而非姓名。 武媚娘后来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字做为名字,“曌”,改武媚娘为武曌。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随即,他的注意力回到当下,对着迎面走来的武媚娘身上,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 “阿姊。” “不必多礼。” 武媚娘伸手虚扶,似有嗔意。 “几年没见,你在阿姊面前,倒是越来越讲礼数了。” 听上去,似是怪苏大为太过拘谨,和自己生分了。 苏大为脸上笑着,也不说话,只是拿眼左右一瞥。 阿姊,原来什么情况,现在什么情况? 您现在这么大排场,我要是不按规矩来,只怕就会有人跟陛下打小报告,做弟弟的也难做啊。 武媚娘何等聪明,莞尔一笑,伸手牵起苏大为,一边拉着他向殿里走去,一边向左右道:“我与自家兄弟说几句话,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诺!” 一帮太监宫女,慌忙答应。 苏大为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武媚娘现在身上也有一种“气场”。 那是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气场。 过去的明空法师,那个温柔的阿姊形像,似乎越来越模糊。 在苏大为面前的,是大唐的皇后,一代女皇。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苏大为心里略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武媚娘却像是没看出他有心事,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上下打量一番,笑吟吟的道:“阿弥,你跟聂苏……” 她在尾音,似有意拖长了音调,却又没有把话说完。 其中调侃的意味十足。 苏大为则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待看到武媚娘那双含笑的双眸,心里顿时雪亮。 武媚娘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事了。 自己离开三年,最近才与聂苏确定关系。 而在回长安后,与武媚娘直到昨晚才见面,但是她对自己的事,却清清楚楚。 苏大为心里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李治与武媚娘,不愧是天皇天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武媚娘,现在也是耳目遍天下了。 没错,在明面上,她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但苏大为知道未来的走向,一点也不会轻视这位未来的女皇陛下。 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变质了。 而且回不去了。 当初那个说入宫亦修行,好像佛法精深,可以超脱世俗的明空法师,已经不在了。 “阿弥,阿弥。” 武媚娘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苏大为回过神来,向她歉意的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你是我弟弟,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武媚娘淡淡一笑,似乎没听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 “其实你跟聂苏也很般配,若是哪天你们的日子定了,阿姊我会为参加你们的婚礼。” “阿姊,我,我和聂苏毕竟有着兄妹之称,这个……怕别人会说。” 提起聂苏的事,苏大为的脸皮有点薄,微微泛红。 不过下一刻,他发现武媚娘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和聂苏没有血缘关系,如果都怕人说。 那武媚娘曾经侍奉过太宗皇帝,现在又做了李治的皇后,才更容易遭人非议。 苏大为挠了挠头,忙改口道:“不过我与小苏是真心相待,如果有那一天,一定请阿姊为我证婚,喝我的喜酒。” “阿姊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武媚娘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背:“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给苏家续上香火。” “咳咳~” 被武媚娘这么说,苏大为一时有些尴尬,只能连声咳嗽。 “对了,这几年你在外面,弘儿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一会带你去见见他。” 提起自己的长子李弘,武媚娘的眼里尽是温柔之色。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提起武媚娘与李治的长子李弘。 苏大为恍然记起来,那个少年郎的脸庞。 李弘现在应该有十一岁了吧。 苏大为这些年虽然在外东征西讨,但长安的事情,他执掌都察寺自然是清楚的。 据闻李弘勤敏而好学,对学问十分重视。 龙朔元年,也就是前年,他曾以太子身份命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到李治的赞赏,赐其绢帛三万段,以资鼓励。 李治曾对身边侍臣称赞李弘:“十分仁孝,接待大臣符合礼节,从不曾有过失。” 只不过,李弘后来还是早早离世,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十分痛惜之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李弘后来离世,对于一心想将他培养成继任者的李治来说,无疑是巨大挫折。 苏大为收起思绪,想起此事,终究有些不放心。 “对了阿姊,前几年我离京时,听说太子身体有些抱恙,如今可大好了?” 提起李弘的身体状况,武媚娘的眼中浮起一层阴霾。 她缓缓摇头:“弘儿自幼染肺疾,请了宫里太医诊治,但始终不能断根,这些年断断续续,严重的时候,我恨不能替他受苦。” “阿姊……” 苏大为吃了一惊,原本知道李弘的身体不大好,但听着武媚娘这么一说,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还严重。 后世好像说李弘得的是肺痨一类的病。 若是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阿姊,若宫里太医不能调理好太子身体,何不请民间的名医看看,我听说孙思邈人称活神仙,医术出神入化。” 武媚娘点头道:“此人我也有听说,我和陛下早有召贤令,征集各地名医和名道高士,如今有些已经到了长安,有位道长炼制的丹药不错,弘儿吃了以后,身体恢复了许多。” “那就好。”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起昨天与李治的对话。 在心中想了又想,向武媚娘低声道:“媚娘姐,昨天我跟陛下说的事……百济那边驻军太少,实在不足以稳定局势,现在朝廷对将士的赏赐……” “阿弥。” 武媚娘的神色突然一变。 眉头微锁,面带威严道:“这等国事,非我所能妄议,阿弥,你若有意见可直接问陛下。”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颇有些诧异的看向武媚娘。 装,你就装。 连上朝李治现在都带着你一起,国事你还不能议论了? 再说现在又没外人。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反应过来。 武媚娘现在十分在意李治的看法,并不想谈论这些敏感话题。 “阿姊你现在……” 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内侍通传道:“皇后,陛下召苏大为觐见。” 苏大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昨夜与李治的谈话,其实并未有谈完。 只谈了李治最关心的几点问题,然而还有更多的问题不及深谈。 比如苏大为想谈一下府兵的赏格问题。 在军中这么久,亲眼见到基层兵卒的情状,苏大为实在想不通,现在府兵制为什么会这样。 若常此以往,只怕唐军无法保持住战力。 苏大为并不想,亲眼见到那一天到来。 此外,还有一些诸如后勤问题,战马的问题,以及对战领之地的民生和维稳问题。 做为前熊津都督,苏大为认为,这些事,是有必要与李治谈一谈的。 还有一点,做为战功赫赫的大唐都督,初回长安就遇刺,这件事,李治昨夜也没有提及处理办法。 显然这场君臣的谈话,并没有谈完。 只是苏大为没想到会这么急,自己和武媚娘还没聊上几句,刚下朝的李治便追着召自己议事。 “阿弥,既是陛下相召,你快去吧,待会正好与陛下,弘儿一起用膳。” “是。” …… 大明宫,紫宸殿。 苏大为在内侍的引路下,重回到内廷议事之所。 还没走进去,便隐隐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待太监通传,李治令其入殿后。 走进去,首先看到坐在上首位置的李治。 在台阶下,隐隐按着方位,还置放着四张胡凳,坐了四人,另外在殿中一侧还站了一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发现坐着的,是四位老者。 看起来年纪不轻,而那唯一站着的,却是自己的熟人。 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当初苏大为任不良帅查新罗使者被杀案时,与李思文有过交往。 现在想来,英国公李勣之所以对自己另眼相待,说不定就有李思文在他面前提到过。 李思文此人,外表冷峻,给人一种冰冷之感。 他虽看着不近人情,但做事严谨,断案清醒,苏大为私底下也比较佩服。 当初高大虎到大理寺当差,也是通过李思文的介绍。 对了,以李勣那种老狐狸的性格,居然会教出这么“方正”的儿子,也算是一桩异事。 心中想着这些,苏大为大步上前,先向李治行礼,然后微向李思文点头,打过招呼。 看坐上的四位老者,定是朝中大臣。 都是大佬级的人物,否则李治也不会赐座。 苏大为自觉的向四位老臣拱手,微微鞠躬,然后站到李思文一侧,垂手而立。 殿上四位老臣,再加李治、李思文的目光,此时都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这四位皆为我的左膀右臂,你应该还是第一次见。” 李治指了指左手边,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这位是尚书右仆射,许敬宗。” 苏大为心中一动。 许敬宗,他是闻名已久了,可是从未见过。 这次算是见到了。 许敬宗看起来身体富态,皓首白须,看起来神色慈祥,像是个富家翁一样。 他的脸色红润,脸上皮肤依旧十分光润。 一双微眯起来的细长双眼都似带着笑意。 从外表来看,实在无法将他和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许敬宗联系在一起。 他看起来完全是和善的,好似人畜无害。 但苏大为心中却暗自警惕。 越是这种人,往往城府越深,不可小视。 当年追查倭人间谍案,查蛇头之死时,最后有些线就隐隐指向李敬宗。 而且贺兰敏之的新宅,就在许敬宗的宅子旁边。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联系。 苏大为心中虽然思绪电转,面上却依旧带着恭敬,向已经年逾七旬的许敬宗行礼道:“见过右仆射。” 大唐承隋制,将宰相的职权一分为三,分别为中书省掌决策,尚书省掌执行,下辖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 门下省掌审议。 此三部的首领大臣每部都有两人,所以这六部首领皆为宰相。 许敬宗此时为尚书右仆射。 也就是俗称的右相。 同时,他还被加封光禄大夫衔,拜太子少师、同平章事。 荣宠至极。 李治再向另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道:“这位是东台侍郎,郝处俊。” 此人的名字在后世并不显赫。 但苏大为却是心中一动,恭敬向郝处俊行礼:“见过东台侍郎。” 东台侍郎,即门下侍郎。 龙逆二年,也就是去岁,李治改门下省为东台。 不过后来又改回去了。 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郝处俊其人,苏大为并不陌生。 之前李勣征高句丽时,在唐廷内,是由郝处俊来协调后勤事宜。 那时郝处俊还是吏部侍郎。 在不久前李勣平定高句丽,战报传回长安,郝处俊也因功被升为东台侍郎。 苏大为暗自观察郝处俊。 见此人面色坚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精神健旺,看似强硬刚直之人。 与许敬宗恰似两个极端。 李治继续介绍剩下两位大臣。 “这位是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 这句话听在苏大为耳中,却像是一记响雷。 令苏大为的精神瞬间集中。 上官仪? 好像是上官婉儿的老爹? 记得历史上好像此人想整武则天,但最后被武则天给扳倒了。 苏大为向上官仪过去。 这位西台侍郎看上去年约五旬上下,身材不像之前几位胖大,而像是典型的文臣,比较削瘦。 他的颔下三缕长须显然经过精心梳理,显得光洁润泽一丝不乱。 身上的官服也是异常平直,细节处十分考就。 上官仪的脸颊瘦长,鼻梁高挺。 在一双花白的眉梢下,细长的双眼炯炯有神。 显然属于那种精明强干之臣。 苏大为藏下满腹心事,向他见礼道:“见过西台侍郎。” 虽然西台侍郎,听起来不是门下省一把手。 但加了同东西台三品,那又不一样了。 等于虽无宰相之名,但有了宰相实权。 并且还加了银青光禄大夫,仍兼弘文馆学士,及太子中舍人。 当之无愧的大佬。 “最后这位……” 李治的目光看向坐在最西省,面带微笑的一位老臣。 “这位是中书令,李义府。” 果然是他! 李治为东宫太子时,李义府为太子舍人。 在“废王立武”事件中,积极支持李治和武媚娘。 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心腹大臣,进爵广平县侯。 任相期间,广结朋党,卖官鬻爵,权势熏天。 龙朔二年,李治更改官制,李义府改任司列太常伯、同东西台三品。 司列太常伯,也就是吏部尚书。 不过今年,李治已经升李义府为中书令,也即俗称的“右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义府 苏大为仔细打量这位右相。 李义府啊。 也算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了。 后世提起武媚娘,必会提起李义府和许敬宗这两位功臣。 若无他们在“废王立武”事件上的支持,武媚娘想当上皇后,只怕要等很久。 李义府年纪在五十上下,是四位大臣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 他的头发乌黑有光,鬓角十分齐整。 若不是额头上有深刻的皱纹,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颔下胡须不甚长,也是齐整的乌色。 五官精致,高鼻深目,双眼隐带褐色。 苏大为向李义府拱手行礼:“见过中书令。” 李义府向他抚须微笑。 脸上虽在笑,但是眼里却似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审视味道。 似乎是属于“笑面虎”那类型。 好在苏大为眼下是武媚娘的人,与李义府也没什么利益冲突。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这家伙好像和刘仁轨、刘仁愿都有仇怨。 想起来了,显庆四年,刘仁轨查“毕正义案”,恶了李义府。 毕正义案的案情并不复杂。 显庆元年,李义府兼任太子右庶子,进爵广平县侯。 当时,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 李义府听闻淳于氏貌美,便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然后纳为妾室。 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唐高宗便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审理。 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竟逼令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断绝实证。 李治虽知实情,但事后并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 此事之后,李义府处心积虑要除掉刘仁轨。 之前苏定方征百济时,刘仁轨奉命督海运,输运粮草。 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催促他出海。 结果,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 朝廷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 结案后,李义府对李治说:“不斩刘仁轨,无法向百姓谢罪。” 舍人源直心则替刘仁轨辩白:“海风暴起,这不是凭借人力所能预料的。” 李治于是只将刘仁轨免职,以白衣身份随军。 到百济后,李义府又秘令刘仁愿寻机将刘仁轨除掉。 但是刘仁愿没听李义府的。 这之后,李义府将刘仁愿也恨上了。 苏大为想起这一切,心中警惕之心大起。 李义府这人,睚眦必报。 须得小心提防。 介绍了殿内几位重臣,李治却并没有提起李思文。 也不知是知道李思文和苏大为认识,还是李思文的官职不如那几位。 李思文目前已经升为兵部侍郎,也属于重臣。 但和殿上这四位一比,那就差得远了。 苏大为也是暗自称奇,李治让自己过来,但却召了几位宰相一起议事,自己这身份,在这几人面前,似乎也不太好开口,只有旁听的份。 正想着,座上的李治向他看过来:“苏大为,你且在一旁旁听,如果有需要,朕在找你问话。” “是。” 苏大为应了一声,心里暗想,李治让自己过来旁听,是何目地。 他的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李思文。 四十余岁的短髯官吏,站在紫宸殿上,看着大唐皇帝与几位宰相议事,眼观鼻,鼻观心,显得非常沉得住气。 苏大为只扫了一下,便收回目光,学着李思文的样子站在一旁。 耳朵却是支愣起来,听着李治与许敬宗他们都谈些什么。 听了半天,大致是说何人可以任用,何人需要罢免。 另外又谈到何处需要赈灾,何处发生了疫病,需要朝廷调拨医生及草药。 隐隐又听到了关于养马之事。 苏大为记得尉迟宝琳曾说过,太宗朝时,鼓励民间养马。 若遇战时需要,朝廷可以向民间购买,或征调。 但是现在听到几位宰相与李治的商议,好像是取消民间养马之策,今后要限制养马。 苏大为的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想法,却又不好在这种场合插话。 他倒是想忍住,却不料那边李义府忽然开口:“陛下,我看苏都督似乎有话想说,他久在军中,或许对养马之事,有独到见解。” 被李义府一提,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到苏大为的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惊奇,有疑惑,有不屑,也有审视。 李治轻用手里的玉如意,轻敲了一下扶手,沉吟道:“苏大为,你对这养马之策,有何看法?” 苏大为这时终于反应过来。 李义府真是老阴逼! 自己与他之前根本没交集,最多是跟刘仁愿和刘仁轨关系还不错。 这货居然在这里给自己挖坑。 先把眼前的坑跳过去,回头再想着怎么报复这老阴逼一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大脑飞速思考着。 这事,他真的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此时李治已开口了,不能不说。 “陛下,关于战马之事,臣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不过此次征百济,相比当年征西突厥时,臣感觉战马少了许多。 征西突厥时,一人可配三马,甚至有时能配四马。 但在百济,好些时候连两马都配不齐。 臣听说太宗时朝廷设有马场,规模颇大。 而且鼓励百姓养马,朝廷若是有需要时,可再从民间购马。 方才听陛下和几位大臣说要禁民间养马,臣不知缘由,但觉得马多一些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他虽然在军中履历丰富,但对战马蓄养之事,先前还真没了解过。 说多错多。 还是先看看风向再说。 李治听完,先是微微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抬起,遥指了一下李思文:“李侍郎,你来说罢。” 李思文于是正了正衣冠,迈步出来,先向李治行礼,再向几位宰相见礼,然后才扬声道:“战马虽好,但此物不比牛羊能反刍,需要不断进食草料,否则就会赢瘦。 上好的战马,饲养难度更大。 民间养的马,很难达到上好战马标准。 此外,马的粪便性酸,边吃边拉,对草场伤害颇大。 常常一片草地被马吃过后,遗下马粪,除了草,就再也长不出庄稼。 在草原上,那些胡人养马,也是把好的草场留给牛羊,把次一等的草地留给马。 如今我大唐人口近一千七百余万,还不算各家的奴隶。 人口多了,需要粮食也多了。 放任百姓养马,会毁坏田地,影响耕作,弊大于利。” 听李思文这么一说,苏大为额头微微渗汗,忙向李治抱拳道:“臣不知光是养马,其中有这么多门道,一时失言,徒惹人笑了。” “不知者不罪。” 李治摆摆手,接着道:“不过你也是知兵的人,对于这军用之物,大到战马,小到铠甲箭矢,都应该有相当的了解,否则何以为将。” “是,陛下教训的事,回去我一定好好补课,多了解这些。” 苏大为忙应声道。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李治倒也不会因此而责怪。 在场的数位大臣,上官仪和郝处俊看了一眼苏大为,目光又回到李治身上。 目不斜视。 许敬宗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而李义府,则是低头扶须,眸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给苏大为的感觉,这家伙像是一条危险的毒蛇。 而现在,他正在亮出毒牙,向自己发出挑衅。 苏大为也早非过去那般冲动,胸中自有城府。 他站在李思文下手,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中心却飞快的思索起来。 光是养马一事,自己便给李治留下不知“军中备细”的印象。 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提府兵待遇的问题。 否则搞不好会被奸人利用。 多看,少说,才是王道。 至少也要把李义府给整下去再说。 苏大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是做过一地都督,率军十万,夷平倭国的将星。 如果被李义府暗中使绊子,还能当没事一样,那就不是他的性子。 但是要报复,也要讲时机策略。 要么不做,要做一次就把毒蛇打死。 免遭反噬。 而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既然已经向自己出手,后续想必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阴谋陷害。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心中思索着,终于听到李治与几位大臣议事完毕。 话题再一次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之前苏大为回长安遇刺的事,现在查得如何了?” 李治用玉如意重重敲击了几下,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我大唐熊津都督,为国事征战沙场,浴血数年回来,便遇到这种事。 这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让各国使节如何看? 让满朝臣工如何看? 如果不抓住凶手,审之以法,如何肃我纲纪?” 李治略带威严的目光,扫过四位宰相,声音越发冰冷:“如今这案子到哪一部了,何部在查,何人主持?” 这一问,许敬宗和上官仪等人,似乎愣了一下。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许敬宗轻声咳嗽了一下:“陛下,此事是昨天发生的,然后到昨夜臣才听说此事,听说当时苏都督也去过长安、万年两县,令县君协助破案。 而且苏都督还去了大理寺……这个案子,目下是大理寺在管。 至于案情进行到哪一步,臣还没见到大理寺卿递上来的折子,是以不敢妄言。” 这番话,已经把事情大概说清楚了。 一是时间紧。 昨天发生的事,昨夜许敬宗才知道。 二是过了一夜,大理寺那边还没传新消息来,多半还没什么进展。 李治头微微一动,目光在几位大臣身上扫了一下,又落到苏大为身上。 刚要开口,忽见李义府起身抱拳道:“陛下,此案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赏 李治目光落到李义府身上,玉如意虚抬,示意他说下去。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抚须道:“我听说苏都督在从军前,为长安县不良帅,破大案无数,在京城和大理寺都颇有名望。 既然如此,何不让苏都督自己来查这件案子。 以苏都督的手段,必能查出真凶。” 这番话说得,许敬宗眼睛一眯。 而上官仪则是直接出言反对道:“此案他既是当事者,循例应该回避。” “非也,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仇,苏都督本身就是神探,破此等案子,岂不易如反掌?难道西台侍郎你怀疑苏都督会徇私舞弊不成?” 李义府阴阴一笑,将上官仪的话给堵上。 郝处俊此时开口道:“令事主自行审案,我大唐从未有此例。” “既然苏都督本身便断案如神,此事交由他来处理,又有何不可?” 叮~ 一声清越的玉如意敲击声,打断了几人的争论。 李义府等人一齐向李治欠身,表示听从李治的安排。 李治的目光从李义府、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的脸上幽幽的扫过,最后落到许敬宗的身上。 “右仆射不知如何看?” 许敬宗颤巍巍的站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令案中人来审自己的案子,此例确实未有过。” 这话一说,上官仪两眼微微一张,里面透出一抹精芒。 郝处俊则是眉头一皱,心知许敬宗绝不会这般好说话。 果然,下一刻,许敬宗话锋一转道:“中书令说的,亦有道理……然若苏都督确有破案之能力,令他来审理,也无不可。” 这话说了好像两不相帮,两边和稀泥。 上官仪的眼睛微眯,与郝处俊暗中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李义府则是在一旁双手合于腹前,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大有宠辱不惊之态。 许敬宗与他合作了这么久,看似两不相帮,实则是精妙无比的配合。 眼神扫处,只见头发雪白的许敬宗,颤巍巍的抖了抖大袖,双手合扣在一起,向李治拱手道:“老臣认为,中书令和西台侍郎都有道理,用或不用,皆凭圣裁。” 皮球又踢回到李治的身上。 李治为这事,也是颇为头痛。 大唐朝政千头万绪,不知多少要操心的事。 他也没那么精力一一去圣裁,只能抓大放小。 而苏大为的身份特殊,他被刺在大唐朝堂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对李治的威信,还有军功贵族们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交给大理寺审理,也确实不放心。 心念转了几转,李治终于点头道:“此案特殊,朕意已决,就交由苏大为亲自去抓,可命大理寺和长安、万年两县全力配合,有不从者,可报与朕知。” 得了,自己的案子自己审吧。 苏大为颇为无奈的走出来,向李治抱拳道:“臣领命。” “对了,限期破案。” 李治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需要多久时间?” 苏大为闻言,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向李治。 皇帝陛下,还能不能更无耻了。 我自己破自己被刺案,还得来个限期破案。 限期破案的意思是,如果超期没侦破,那是要受罚的。 还能不能讲理了。 苏大为一脸懵逼。 就见李义府抱拳道:“臣听说苏都督在任不良帅时,曾破过安定思公主的案子,并且数个时辰便破案,当真是断案如神,今次的案子,想必苏都督也不在话下。” 阴险! 简直阴险到极点。 你特么个老阴人! 苏大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抱拳道:“陛下,臣久在百济,数年未回长安,如今查案,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入手,恳请陛下让中书令与臣配合,提供一切便利。 如有中书令相助,臣愿三日破案。” 这话说出来,李义府的微笑瞬时一僵。 而上官仪和郝处俊则是看向苏大为,眼睛一亮。 这位苏都督,是个妙人啊。 李义府目光看向许敬宗,再投向李治,忙抱拳道:“陛下,微臣……” “朕准了!” 李治玉如意一抬,痛快答应。 做为一代雄主,他最喜欢的,便是看着下面的臣子相互挑刺。 看热闹不嫌事大。 维持斗而不破的平衡局面,皇帝君中平衡,方为上策。 若下面的官吏一团和气,李治便要开始犯嘀咕了。 李义府和苏大为都与武媚娘过从甚密。 他两人有点摩擦内斗,是李治所愿意看到的。 不等李义府开口,苏大为郑重抱拳:“臣领旨。” 把这事给锤实了。 李义府,你特么不是想阴老子吗? 很好,现在大家栓一根绳子上,限期破案,那就限期破案。 反正若案子没破,你特么也跑不了。 最多大家一起药丸。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向李义府。 却见这位中书令大人,脸色一黑。 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看到李思文在一旁,居然罕见的嘴角挑了挑,像是忍住了笑。 “对了,关于苏大为在百济所立战功,封赏之事……” 李治玉如意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现在也一并定下来吧。” 这话说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和上官仪、郝处俊谁也没有先开口。 都是官场老狐狸,这事还没摸准李治的意思,自然无人先出头。 就算李义府方才话里有给苏大为挖坑的意思,那也是摸准了李治的脾气,知道李治希望看到这些。 但是涉及军功封赏,那便有些敏感了。 究竟李治是想提拔苏大为,还是压一压? 苏大为算是武媚娘的人。 陛下一直对武皇后身边的人,可是看得很紧啊。 都是人精,不用说话,光是凭眼神和气息,都能猜到彼此心里想些什么。 殿内一时安静。 李治左右看了看,用玉如意轻轻敲击着案几:“怎么,对苏大为的军功和封赏,几位卿家没有章程吗?” 依旧是一片沉默。 李治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玉如意抬起,在四位臣子头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许敬宗身上:“右仆射,你说说吧。” 居然第一个就把城府最深的许敬宗给挑了出来。 这个人选也很有意思,如果挑李义府,那就明显是支持打压苏大为。 若是选上官仪或郝处俊发问,这两人都是直臣,至少不会抹了苏大为的功劳。 但是许敬宗…… 看似许敬宗比较中立,但他其实也和武皇后走得比较近。 按理说他应该是希望苏大为升迁的。 但关键是,他与李义府,又同属一党。 原本是简单的问题,到这里,似乎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上官仪和郝处俊看向许敬宗时,眼里闪过一抹嘲讽。 明显这两人与许敬宗、李义府是敌对之势。 眼下看到这个难题被抛给了许敬宗,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右仆射,如何,有章程了吗?” 李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问。 许敬宗颤巍巍的,双手抖了抖衣袖,遥向李治行礼道:“回陛下,恩出于上,这是天子的恩德,臣不敢言。” 老狐狸! 在场所有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声。 李治拂然不悦道:“右仆射,朕现在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并非是决断。” 许敬宗微眯的双眼撩开一线,里面精芒一闪,旋即又小心的收起,向李治越发恭敬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陛下问起,以老臣所见……” 他的视线忽然投到站立在一旁的李思文身上。 “苏都督既然是因军功封赏,何不问一下李侍郎,毕竟罚过赏功,皆为兵部之责。” 好嘛,这皮球,还是被他踢出去了。 就算是李治,一时也拿许敬宗没办法。 这个年逾七旬的老臣,早就把为官之道,锤炼得炉火纯青。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思文身上:“李侍郎,你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落在李思文的身上。 刚才还像是吃瓜群众一样看戏的李思文,不得不站出来,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兵部记录,苏大为在百济提供情报,此为一功。 代都督镇住熊津都督府,此为一功。 此后偷袭买召忽城,为我军抢到粮草,此为一功。 击败扶余丰的叛军,并擒获扶余丰等叛军首领,此为一功。 白江口与刘仁轨等大破倭军,此为一功。 在高句丽战场上,以水淹之计歼灭八万高句丽军,此为一功。” 听着苏大为这些功勋,李治微微点头。 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李义府、许敬宗等四臣,看苏大为的眼神里,也露出一丝敬意。 此时大唐立国四十余年。 仍然是以开拓,以军功至上。 苏大为所立军功,明明白白。 哪怕是对他有所嫉恨的人,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凭借这些功牢,就算是连升数级,也是理所应当。 殿角的香炉香气袅袅。 李治的眼神有些深远。 令下面的臣子,无法捉摸这位天可汗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李思文,你觉得,以苏大为这些功劳,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回陛下,按律,可擢升为忠武将军,赐爵,开国伯。” 此话出来,整个紫宸殿,忽然安静。 苏大为在去百济之前,最高的品级为为都察寺卿,乃是从四品下。 二为中府折冲府都尉,也是从四品下。 之后虽在百济任过熊津都督,正三品。 但那是战时紧急任命。 就如大总管一职一样,战毕即收回。 所以苏大为现在的官职,是从四品下,以此为起点。 忠武将军,是武将散官,品秩为正四品下。 封爵开国伯,也是正四品下。 若再加勋,正四品下的勋为上轻车都尉。 这也意味着,苏大为以从四品下,跨过从四品下,从四品上,一直来到正四品下。 连升三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太子 就算苏大为战功赫赫,但打得毕竟都是辅助之战,而不是统领全局的大总管。 所以一次跳三级,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李义府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要开口说话,只见李思文继续道:“回陛下,苏大为有功,但也有过。 不经陛下之命,擅自征倭,妄动刀兵,其罪一。 暗中鼓动金仁泰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没有提前告知陛下,其罪二。 擅自扣下百济叛军中的道琛和鬼室福信,没有送俘回朝,其罪三。 在倭国新征服之地,推行田制、税制、兵制,一切都是先斩后奏,事前没有对朝廷报备,其罪四。 臣以为,有此四罪,苏大为非但不能受赏,反而应该重罚。 愿陛下详察。” 李思文当真是铁面无私。 这些话说完,苏大为一个激灵,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交了那么漂亮的战绩,就是为了淡化自己征倭和扣下道琛、鬼室福信。 结果这一刻,全被李思文不留情面的扒出来。 这个结果,显然也出乎上官仪和郝处俊、许敬宗、李义府等四人的预料。 李义府脸上闪过愕然之色,随即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大为此时哪敢分辩,忙向李治单膝跪下,抱拳道:“臣行事多有鲁莽,愿受陛下处罚,下面将士皆是听我命令行事,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人承担,请陛下不要责罚他们。” 这是替娄师德、黑齿常之等人开脱。 若是为了自己的命令,连累他们的仕途,苏大为心中难安。 李治,笑了。 他的玉如意抬起,向苏大为指了指。 “苏大为,你觉得朕会迁怒与那些随你征倭的将士?你真这么认为?” “呃,臣……臣胡言乱语,还请陛下……” “够了。” 李治的面上笼着一层寒霜。 熟悉他的臣子都看出来,李治是有些动怒了。 对李治来说,苏大为之前犯的那些事,他愿意追究,才叫事。 他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未尝不可。 全看苏大为的态度。 这既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让立功的臣子明进退,不要因功自傲。 这也是帝王之术。 但苏大为方才说的那番话,却惹李治不高兴了。 这叫什么? 这叫“妄测圣意”。 朕何时说要扩大打击面,处罚其他人了? 朕有说过吗? 朕没说过,你为何要妄自揣测? 若是换别的臣子,李治的雷霆之怒,只怕已经降下了。 但是看了看苏大为,他终究压住了心头的情绪,以一种冷静的声音道:“你犯错四条,该罚,但立功六件,当赏,朕赏罚分明。 此次功过相抵,还应受赏。 你给朕听好了,本来以你的功劳当可连跃三级,升为忠武将军和开国伯,但你胆大妄为,犯下那些错事。 如今,便只升一级,特进为宣威将军,秩为从四品下。 你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忙用力抱拳,一脸感激道:“谢陛下宽宏,臣,心服口服。” 听到没有追责,他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此时哪会计较自己在百济立下汗毛功劳,就只赏了一级。 能不追究罪责,就不错了。 至于李治之前秘旨许他“便宜行事”这个事,更是提都不能提。 提了那是作死。 “起来吧。” 李治喘了口气,拍了拍扶手:“朕要你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休得自作主张,更不可妄自揣测朕意,明白吗? 若有再犯,朕可没这么轻易饶你。” “是,臣明白,一定牢记在心!” 还能说什么。 除了站起身大声应诺,什么也不敢说。 此时苏大为才真的感受到,李治对权术驾驭的炉火纯青。 就算以自己的心境,在刚才的情况下,也是诚惶诚恐,以为必受李治重罚。 结果没有受罚,还升了一级。 这心中,居然还他妈有了一丝感激。 贼你妈,这就是帝王的手段,大棒加胡萝卜。 套路虽不新鲜,但真的有用。 苏大为心里明镜一般,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现在不比当年了。 当年的李治就算登上皇位,也是以仁孝著名。 大家都以为他软弱可欺。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连苏大为自己,都曾看走眼了。 但现在,谁敢再小瞧李治? 谁在他面前,能不诚惶诚恐? 就算是武则天,在李治面前,都是拿低做小,服服帖帖。 李治,确实很厉害。 处理完这些事,李治明显有些乏了,向身边的随侍太监低声说了几句。 太监扬声道:“陛下要歇息了,几位大臣暂且出宫,有事明日再议。” “诺。” 殿中四位大臣,连带着李思文和苏大为,都抱拳恭送李治下去歇息。 然后在太监的引路下,依次走出紫宸殿。 苏大为暗自看了一眼,李治在宫人的搀扶下,往紫宸殿后面走了。 跟着太监走出紫宸殿,沿着台阶走下去。 苏大为略微加快几步,在李思文身旁小声道:“李侍郎,真是铁面无私。” 贼你妈的,咱们从永徽认识到现在,多少年了。 咱们是什么交情? 再说我和你老爹李勣还有一段香火情。 李勣在高句丽用兵,我特么也是拚了命的去成就。 你这在陛下面前拆我的台,挖这么大一坑,有点说不过去吧? 这是苏大为传递给李思文的信息。 李思文双目平视前方,仿佛没听到苏大为的话一样,继续向前走。 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一个字都没说。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他不怕李勣这种人,却有点怕了李思文。 李勣虽精明,但他有所求,还是有求于自己。 而李思文,和他老爹相反,走的是直臣的路子。 这种人,一心为公,无欲则刚。 如果在他手上犯了错,哪怕是亲朋,也难逃律法森严。 见李思文不理自己,苏大为也只能抱以苦笑。 “苏将军。” 李义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主动向苏大为打了声招呼。 苏大为如今都督一职已经撤了,刚封了宣威将军,虽只是武将散官,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从四品上。 故而可以将军相称。 “中书令有何见教?” 苏大为向李义府微笑道。 尽管,方才李义府有挖坑给他,而且引来苏大为反击。 但苏大为并不打算和对方翻脸。 面上和气,背后就各凭本事吧。 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想通,李义府方才为何要在李治面前针对自己。 照理说,大家都属于武则天这一党的。 李义府阴自己,这没道理啊。 难道李义府真的是为刘仁轨和刘仁愿的事,迁怒于自己? 真的心胸狭隘至此? 苏大为想不明白。 “苏将军,如果查案需要李某出力,只管到中书省找我,或者去我府上上也可。” 李义府向他春风满面的拱了拱手:“先贺苏将军高升,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中书令自便。” 苏大为微微欠身。 抬起头时,看着李义府那走路带风的模样,真不像是个五十岁的老头。 不过,他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看,好像是示好。 神经没错乱吗? 在李治面前给自己挖坑。 挖完了现在又好像刚才没事发生过一样。 李义府,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大为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对这朝堂中心的千丝万缕暗流,当真有些看不明白。 若是安文生在就好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年他极力要避免的,想要逃避混入朝堂,混入权力纷争的漩涡。 结果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乖乖落到了帝国中心,来到了李治面前。 苏大为正站在阶下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抬头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太监,手里捧着一柄拂尘,向自己快步走来。 “苏将军安好。” “王福来?” “正是老奴。” 来的这位太监,正是一直在武媚娘身边服侍的王福来。 这几年没见,王福来似乎也苍老了一些。 身形也富态了许多。 一张脸上笑容可掬,来到苏大为面前欠了欠身道:“皇后娘娘让老奴来接苏将军,皇后娘娘说,一会请苏将军一起用午膳,老奴这就带苏将军过去。 皇后娘娘方才还提起将军,想必已等得急了。” 跟着王福来,在数名太监和宫女的领路下,穿过大殿,走过石桥,最后穿过花径,来到御花园。 这里,武媚娘早已设下酒宴。 除了一帮宫女太监在小心伺候,武媚娘坐于主位中,在她左右两边,还有数名年轻男女。 在她左手边最近的一位,年纪看上去十一二岁,眉眼间,颇有几分武媚娘的神彩。 但看他的脸庞,五官又像极了李治。 一个名字,立刻在苏大为的脑海中跳出。 太子李弘! 这一定是太子李弘。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能在她身边坐着的,除了李治,就只有血缘至亲。 就连李义府和许敬宗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而这少年郎,看年纪,看模样,分明就是李治加武媚娘的复刻版。 按史载,武媚娘与李治,一共有七个子女。 现在这个时间,除去太平公主和安定公主还没生出来。 还有五位。 分别是长子李弘。 次子,潞王李贤。 三子李显。 四子李旦。 以及长女安定思公主。 第一章 大唐的皇子们 这些皇子里,李弘十一岁,李贤九岁,李显八岁,李旦才两岁,还被乳母抱在怀里。 安定思公主如今十岁。 说来武媚娘与李治是真的恩爱,每天处理繁杂政事,生孩子还一点没耽误。 苏大为离开长安前,还曾与李弘他们有过一次见面。 但那也是三年前了。 “阿弥,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武媚娘看到苏大为,微微一笑:“快过来。” 苏大为应了一声,迈步上去,同时暗自打量这几位皇子。 李治的身体不好,内心其实是希望将政权平稳交给李弘。 只是后来没料到李弘竟会突然暴毙,反而走在他的前面。 李弘的身材看着偏瘦弱,脸上有一种病态的青白色。 他的眼睛极有神彩,向苏大为投来目光。 他的气度温和儒雅。 就连目光也是温和的。 就如初晨的阳光,轻轻落在人肩头。 武媚娘凑在李弘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李弘眼中先是有丝惊讶,接着离席站起身,主动向苏大为行礼道:“阿舅,一别数年,没想到今日能见到,阿舅风采不减当年。” 苏大为忙微微侧身避让,以示自己不敢受李弘全礼。 同时也向李弘叉手回礼:“太子太谦逊了。” 李弘这一声阿舅,虽说一定是得到武媚娘的授意。 但堂堂太子殿下,主动向陌生人行礼,这般谦逊姿态,还是令苏大为十分惊讶。 心中想起时人对太子的评价,仁孝。 等到李弘重新坐下,苏大为走上来,坐在桌上的几位少年郎也站起身,依次向苏大为见礼。 苏大为忙一一回礼。 在武媚娘开口后,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武媚的左手是太子李弘。 右手则是安定思公主。 “思儿,你看看,这是你的小舅苏大为,当年你重病,还是舅舅出手救的你。” 武媚娘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苏大为,向自己的子女一一介绍着。 安定思公主的眼睛极为漂亮,又大又亮,好像两枚杏子。 她的睫毛微微扑闪着,粉妆玉琢的小脸上,露明丽的笑容。 “我记得阿舅,我记得的。” 说着,她咬了咬唇,站起伸,主动伸手过去,显然是想牵牵苏大为的手。 只是人矮手短,一时还够不着。 苏大为看了武媚娘一眼,见她笑吟吟的点头,这才忙起身,伸手过去,任安定思公主的小手抓住自己的食指晃了晃。 “嘻嘻,阿舅的手真大。” 安定思吐了吐舌头,把手缩了回去。 似乎通过这一下接触,确定是不是记忆里的那位舅舅。 在安定思旁边的,是李贤和李显。 李贤便是日后的“章怀太子”。 在李治与武媚娘的几个孩子里,李贤生得最为俊秀。 脸颊瘦长,五官精致。 而且举止端庄,活脱脱就像是李弘的另一个模子。 看来也如李弘一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见苏大为向自己看来,李贤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好奇。 在李贤旁的李显,虽然只比李贤小了一岁,但却又是一另一个样子。 他的身高比李贤略矮上半头,但长得敦实,脸颊圆圆的,肤色红润。 略微有一些骄矜之气。 一般越小的孩子越受宠。 有这样的家庭出身,有骄气才是正常的,像李弘和李贤,那都算是异类。 见过几位皇子,又与武媚娘简单的寒喧几句,在武媚娘的吩咐下,宫女和太监们开始将早就准备好的菜式端上来,将桌上原本摆的瓜果点心撤下去。 时间也是到了用膳的时辰了。 吃饭的时候,苏大为还有些放不开,一时找不到话题切入。 倒是李弘举止有度,主动问及苏大为之前的战事,并且听得津津有味。 武媚娘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李弘,眼中既有宠溺,也有满足。 待李弘意犹未尽的问完,她向苏大为道:“弘儿如今大了,陛下请了几位饱学之士教他,都夸弘儿聪明,过目不忘。” 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武媚娘也没忍住,主动夸奖起自己的长子。 “陛下和我有时出巡,长安就交由弘儿监国,待开春后,陛下与我,还要出巡东都,到时……” 武媚娘没有说下去,改口道:“阿弥你快吃呀,别光听我说话。” “嗯,阿姊,我在吃呢。” 苏大为点点头,肚子里却在寻思。 明年,明年应该是麟德元年了。 历史上,好像李治在这一年去了东都洛阳,还去了泰山封禅。 是不是在泰山封禅时昭告天地,给自己和武媚娘上了尊号,称天皇天后的? 记不太清了。 他毕竟不是学历史专业。 念头转了转,正想向武媚娘问点别的,忽见两位少年郎肩并肩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帮太监和宫女小心的伺候着。 苏大为眼光一扫,立刻认出来,是贺兰敏之与明崇俨。 贺兰敏之如今已经二十二岁,长得身长玉立。 他的衣衫华贵,早就没有当年那个央着苏大为给他买娃娃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是风流公子的气度。 玉面如敷粉,唇若涂朱。 眉梢眼角,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风流之气。 但是在苏大为看来,那更像是一种邪气。 一种玩世不恭,坏坏的感觉。 这种男人,似乎对女性天然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看到苏大为时,贺兰敏之眼里闪过一抹戾气,随即掩住,双手抱拳远远的就向苏大为打招呼:“我道是谁,原来是苏郎君回来了,哎,苏郎君听说是昨日回的,这么快就入宫了?” 苏大为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贺兰的消息灵通。” 自己昨日入长安,随即遭人刺杀,紧接着就是去了县衙,还有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 接着又应召入了宫里。 一直到此刻。 贺兰敏之居然能知道自己是昨日回的长安,可不是“消息灵通”吗? 站在贺兰敏之身旁的明崇俨,身上的衣饰有些特别。 非僧非道,颇有些阴阳术士的色彩。 一身宽袍,洁白如雪。 头发以玉冠束起,用的却是道家的子午冠。 他的肤色白皙。 五官立体而精致。 如远黛般修长的眉梢下,是细长而明亮的凤眸。 这令他的容貌更显俊逸非凡。 他今年十八岁。 正如初升的朝阳一般,朝气蓬勃,阳光俊朗。 而苏大为更从他的身上,感到奇妙的波动。 那是属于异人的元炁。 明崇俨乃是天生开灵的异人。 自小便如妖孽一般。 而他现在,比过去更强了。 这对苏大为,很难说是什么好消息。 苏大为没忘记,之前在长安查蛇头被杀一案时,明崇俨和贺兰敏之可是联起手来,曾想刺杀自己。 嗯,刺杀? 苏大为心里一动,目光落在贺兰敏之头上,心中浮起诸多猜测。 当年贺兰敏之为何要向自己动手,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这次的刺杀,会不会与贺兰敏之有关? 苏大为眉头一皱,暂且先将这个想法按下。 “见过皇后,太子,诸皇子,还有安定思公主。” 贺兰敏之走上来,先是装模作样的向武媚娘,及众皇子行礼。 然后便大喇喇的,不待武媚娘说话,自己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满桌的美食,故意做出嘴馋的模样,用略有些撒娇的语气道:“小姨,你这有好吃的都不和我说,我现在肚子还饿呢。” “你这孩子,难道你娘那里没给你准备午膳?” 武媚娘莞尔一笑。 贺兰敏之虽然有些刻意,但他长得俊秀,让人生不出太多恶感。 何况是姐姐唯一的儿子。 “好了,瞧你那馋样,来人,给敏之备一套碗箸。” 说着又向贺兰敏之道:“你再吃点。” 明崇俨站在贺兰敏之身后,微笑不语。 虽是“外人”,但武媚娘也并没有忽视他。 “明郎也坐下吧,一起用膳。” 武媚娘招呼宫女去准备碗碟,一边忍不住赞道:“明郎真是好看,敏之也好看,一见忘俗,再见忘忧。” “皇后谬赞了。” 明崇俨微微欠身答谢,气度不卑不亢。 贺兰敏之一双眼睛一直落在苏大为身上。 忽然嗤哧一笑道:“苏郎君出去几年了?如今回来,却是变了副模样,黑得跟炭似的,看来外出征战,确是辛苦了。” 说完,举起面前倒的米酒,起身向苏大为道:“我敬苏郎君一杯。” 苏大为眉头微动,也举杯起身回应。 不知为什么,贺兰敏之似乎还有一种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味道。 他说的虽是好话,但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苏郎,这次回来,待多久?像你这样一身本事的人,应该闲不住吧?” 贺兰敏之将杯中米酒一口饮尽,向苏大为挑了挑眉毛,隐带挑衅之意。 “还不知道,听陛下的旨意。” 苏大为微微一笑,装做没看出贺兰敏之的话外之音。 这小兔崽子,当年若不是老子,你中半妖之毒,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 现在得势便猖狂,真不知哪来的勇气。 还有这明崇俨,自己当年在玄奘法师与他相识,也算有一段缘法。 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与贺兰敏之走这么近,与自己反而成了陌路人。 贺兰敏之悄然向明崇俨交换了一下眼神,还待说什么,突然,李弘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 “太子殿下!” 第二章 蹊跷 李弘咳嗽越来越剧烈,整张脸都涨红了。 身边的宫女和太监们想要涌上去,却听得一声大吼:“都散开,给太子呼吸的空间,围那么多人做甚?” 苏大为站起身,向站在一旁六神无主的太监王福来道:“还不快去找宫里的医生,要快。” “哦哦,是,我这就去。” 王福来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他向正一脸紧张替李弘抚背的武媚娘躬身道:“老奴去找医生,片刻就回。” 武媚娘向他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李弘的身上,一边替他抚背顺气,一边担忧的道:“弘儿,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儿臣……咳咳~” 李弘的脸孔涨红,如同猪血。 苏大为忙从席间端起一杯茶,双手捧着递到李弘的面前:“太子,喝口水看是否会好受一些?” 据李弘死时,李治给写的祭文上称,李弘暴毙得的是“瘵病”。 瘵,即痨瘵,对应的是后世的肺结核。 也不知是谁将结核杆菌传给帝国的太子,也不知李弘身上的,还带不带有传染性。 苏大为两世加起来,都不是学医的,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后世对这种病,好像是大剂量的抗生素,而且极易产生耐药性。 在这唐朝,西药抗生素肯定是没影子的,也不知中医里,有没有广谱抗菌类的药材,或者现在的道医是否有别的手段。 对了,这里毕竟是一个有着“诡异”,有着异人的世界,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替李弘解除病痛。 也免去李治和武媚娘对李弘身体的担心。 玄奘法师和袁守诚那边,回头自己都可以去问问。 心中想着,只见剧烈咳嗽的李弘一边咳一边道:“谢……咳咳,谢……阿……咳……舅,咳~” 他的手因为剧烈咳嗽,颤抖得无法伸直,更无法接过苏大为手里递过来的茶水。 还是武媚娘伸手过来,将茶盏接住,递到李弘嘴边,给他略微灌了几口。 说也奇怪,李弘喝了水后,那咳嗽居然好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吓人的血红色了。 武媚娘见状,长呼了一口气:“这茶有用?这是何茶?让人记住,下次弘儿再咳,可以奉上这种茶,对了,弘儿你再喝几口。” 说着,将茶递到李弘的口边。 李弘喉结蠕动着,试着又喝了一口,突然脸色一变,胸腹间一阵翻涌,“噗”的一声,一大口茶水喷了出来。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武媚娘再好的心境,现在也失了方寸,双手扶住李弘,失声惊叫出来。 而苏大为,心中则是突兀的一跳。 不对,这不像是寻常的病。 “阿姊莫慌,让我看看太子。” “慢着。” 一直没出声的贺兰敏之这时站出来,向武媚娘道:“太子喝了苏郎君给的茶以后,好像病情反倒加重了,苏郎君理应避嫌,等候医生验看,再说了,苏郎君你是武人,哪懂什么医术?” 苏大为脸色微变,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兰敏之推出身边的明崇俨道:“明郎君从玄奘法师那里学了一身天竺医术,不如让他替太子看看。” 武媚娘脸上略一犹豫,点头道:“好。” 终究是对儿子的关心,压过了一切。 苏大为眉头一挑,看了看李弘和武媚娘,再看了一眼贺兰敏之。 这个俊逸青年,武顺的长子,忽然低头,露出诡异的一丝微笑。 苏大为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贺兰敏之他想做什么? 难道还想与我为敌? 眼看明崇俨向李弘走去,路过苏大为身边的时候,一个如蚊纳般细微的声音突然钻入苏大为的耳中。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嗯? 苏大为眼神微变,再看明崇俨。 这位有神童之称的俊美少年,面色如常,双眼只盯着李弘。 从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苏大为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冷笑:腹语?有趣。 明崇俨走到武媚和太子身边,先是一指按在李弘的肩膀上,似乎按到什么穴位。 李弘的咳嗽略微平复。 然后伸手拉起李弘的一只胳膊,摸住脉门。 “我先替太子脉诊。” 话音刚落,明崇俨眼神一变,转头看向前方。 从那边,满头大汗,身材胖大的王福来,正一溜小跑着过来。 “皇后,皇……皇后,我把,我把道长请来了。” 从王福来身后,走出一名道士。 他头戴平天冠,身穿丝麻道衣,脚踏云屐。 背上斜背一柄木剑,大袖中,隐见一柄雪白的拂尘。 在此人的腰间,还系着一个红漆的葫芦。 走动间,葫芦上下颤动,隐隐有龙吟虎啸之音,从中传出。 苏大为心中一动,细看此人容颜。 但见他年纪四旬上下,黑须赤发,双眉下,一双眸子灿如星子。 行走间,大袖飘飘,颇有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感。 “皇后,贫道来迟,还请恕罪。”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还在极远之处,等最后一个字说完。 席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这道人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面前。 王福来被他远远的抛在后面。 道人不待武媚娘开口,微眯的双眼陡然一开,藏于袖中的拂尘陡然向前挥出,口中冰冷的道:“你是何人,竟敢给太子号脉,还不速速退下!” 拂尘原本是轻柔之物,但是在他随手一挥间,居然带出一缕破风之音。 苏大为隔得较远,耳中只听一声噼啪响声。 道人的拂尘已经与明崇俨一只如玉般的手掌碰在一起。 空气里,隐隐有一股无形真炁推挤,发出闷雷般的响声。 太子李弘发出“呀”的一声,身体如触电般的抖动。 明崇俨一手拉着太子后撤,一手挥掌弹开道人的拂尘。 “弘儿!” 武媚娘惊得站起。 那道人也同时双眼大开,眼中闪过凛凛神光:“大胆!还不快将太子放下!” 手中拂尘呼的一卷,将李弘另一只手腕卷住,用了一股巧劲回拉。 明崇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手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一手抓着太子的手腕,另一手向道士拂尘挥去。 “道长,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明崇俨五指或点或按,如拨琴弦。 空气发出铿锵厉啸。 那道人一声冷笑,拂尘或散或聚,居然将明崇俨手指打出的劲力全都化去。 贺兰敏之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莫要惊扰了太子。” 嘴里说着劝和的话,手里却并指如刀,猛斩向道人手腕。 他的指尖,黑烟缭绕,空气里属于半妖的气息,猛地大涨。 武媚娘玉面一寒,厉声道:“都给我住手!” 啪! 拂尘、明崇俨的明玉掌,还有贺兰敏之散发黑气的手刀,三者纠缠在一起,一时哪里分得开。 而且现在三人中间多了一个李弘。 既不能伤了太子,又不愿让太子被对方抢走,都使出了平生之力。 一时间,僵持不下。 苏大为就在这时,哈哈一笑,走上去伸手拉住李弘的胳膊:“来,太子,到阿舅这里来。” “不可!” 道士和明崇俨、贺兰敏之,同时脸色大变。 三人暗中调用真炁,力量何止万钧。 一但平衡被打破,三人的力量,将全数爆发出来。 到那里,李弘岂有命在? 道士嘴里飞快念咒,左手掐起指决。 明崇俨掌中玉光大盛。 贺兰敏之双眼隐隐透出血光。 “在皇后面前动手,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本都督退下。” 最后一个“退下”,空气猛地一震。 沸腾的元炁从苏大为身上,随着音浪扩散,浩浩荡荡。 明崇俨等三人只觉得手里一轻。 李弘居然就那么轻松的被苏大为从三人激斗漩涡中间,拉了出去。 平衡被打破,所有的力量,仿佛找到了宣泄出口。 “太子!” “躲开!” 道士和明崇俨、贺兰敏之大惊失色,想要救李弘,哪里来得及。 空气震荡,发出龙吟之声。 狂暴的真炁向着李弘背后冲去。 就在此刻,苏大为上前一步,挡在李弘身前,随手一挥。 虚空中,仿佛洞开一扇门户。 三人狂暴的真炁仿佛被黑洞吸噬,只听咻咻之声,真炁化作清风。 随着苏大为伸手向上一指。 被吸噬的狂暴元炁转而冲向天空。 道士和明崇俨下意识抬头看去。 但见天空云层涌动,隐隐现出一个洞口,一道阳光笔直从云洞中落下,正照在苏大为的身上。 如梦似幻。 现场包括武媚娘在内,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奇景给惊到了。 安定思公主在一旁拍手欢跳道:“好玩好玩,阿舅会变戏法。” 苏大为冲她笑道:“是啊,公主若是喜欢,回头我再给你多变几个。” “好呀,我想看阿舅变戏法。” 安定思用甜甜的,略带娇脆的声音一口应下。 武媚娘伸手将李弘带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着,见李弘无事,心中一块大石才落地。 转而看向贺兰敏之和明崇俨,眼神闪动,显然为刚才的事生出不悦。 那道士忙向武媚娘行礼道:“皇后,贫道急着替太子诊治,一时情急,请皇后恕罪。” 贺兰敏之也在一旁道:“小姨,明崇俨是为太子诊脉,这贼道士突然出来抢人,应该治这道士的罪。” “住口。” 武媚娘面色一沉,心中的怒意,终于找到了出口。 第三章 疑点重重 “敏之,我过去怜你年幼,阿姊独自抚养你不易,所以处处对你忍让,但这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理由。” 武媚娘一甩衣袖,身上寒意大盛:“还不速速退下!” 贺兰敏之一愣,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小姨,我……” “退下!” 武媚娘疾言厉色。 贺兰敏之杵在当场,脸上阵青阵红,显然有些挂不住脸面。 这些年,他以皇后亲族的身份,在长安横行无忌,纵然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员,见到他也要避让三分。 养成了贺兰敏之桀骜不驯的个性。 更何况他幼年失父,武顺性子又软,根本无人可以制他。 武媚娘此前也是一直在包容,直到此刻,突然翻脸,令贺兰敏之大感不忿。 明崇俨快步上来,一扯贺兰敏之衣袖,然后向武媚娘拱手道:“今天是我与敏之唐突了,还请皇后恕罪,我等先告退。” 说完,下面又踢了贺兰敏之一脚。 贺兰敏之如梦初醒,被他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向外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滔天恨意。 苏大为站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 贺兰敏之你丫有病是不是? 瞪我做甚? 又不是我和你抢太子,我特么就是出手解个围,怎么跟看仇人一样看我? 怎么说大家也有几分香火情吧? 苏大为当真是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何会如此。 随着贺兰敏之和明崇俨退下,那个道士眼珠一转,落在苏大为身上。 他单手稽礼,向着苏大为道:“贫道刘处真,不知这位是?” “在下苏大为。”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 虽然不知这道士是什么来历,不过看他方才出手,也是有些真本事。 武媚娘以手扶额,似乎是有些头痛,又像是有些精力透支的模样。 一旁的使女忙上来搀扶住:“皇后。” “我没事,弘儿,道长,你看看弘儿。” 刘处真走到李弘前,看了看李弘的脸色,又伸手摸了下他的脉象:“太子身体无大碍,方才只是一时受寒,待服了贫道的丹药,就无事了。” 说着,他提起腰上的红漆葫芦,轻轻晃了晃。 从葫芦里又发出那种神秘的龙吟虎啸之音。 刘处真轻轻拔开葫芦木塞,顿时满场皆闻到扑鼻异香。 武媚娘在一旁柔声道:“入冬院中太凉了,是我思虑不周,谢道长赐丹。” 道士微微一笑,轻轻一抖,从葫芦里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丹药。 看着通体赤红,表面凹凸,并不太圆。 苏大为微微皱了皱眉。 方才这药在葫芦里,闻着挺香,但是倒出来后,被风一吹,居然隐隐透出一股腥臭味。 “道长,这是何丹药?” “此乃贫道所炼药丹,可延年益寿,补五劳七伤。” 郭行真将掌心里的丹药递到李弘面前:“太子请服药。” 李弘非常乖巧的张嘴,苏大为还想多问,只见郭行真手掌一扬,那枚血丹一下子投入太子口中。 咕嘟~ 太子面上微有些痛楚,旋即喉结蠕动,将丹药吞了下去。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弘儿,你感觉怎么样?” 武媚娘上来,关切的问。 李弘抚了抚胸口,向正拈须微笑的郭行真道:“道长的药真神奇,一吞下去,就觉得肚腹暖热,通体舒泰,儿臣居然微微有些出汗了。” 说着,他又试着吸了吸,欢喜的道:“胸腑也没那么痛了,多谢道长。” 郭行真轻拈长须,含笑颔首:“为太子调理身体,乃是贫道份内之事,可惜现在药材稀缺,暂时只能炼制普通的药丹,若是能凑齐贫道需要的那些物事,便是令太子身体沉疴断根,也非难事。” “辛苦道长了。” 武媚娘拉着李弘,向郭行真微微颔首:“宫中一定会尽快收集道长炼丹所需的事物。” “道长,在下有一言相问。” 苏大为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所炼丹药固然神奇,不知主药为何物?还有太子身体,究竟是何疾?” 眼前这郭行真,固然有些本事。 但是对道人所炼的丹,苏大为抱着怀疑。 难不成大唐的术士所炼丹药,能治好肺结核? 跟我闹呢。 炼丹炸了丹炉,或者铅毒把人吃死的倒是有不少。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皇帝迷信方士和道士所炼的丹药,想求长生,最后只是死得更快。 就连太宗,在病重时,也是听信了王玄策从天竺带回的胡僧忽悠,吃胡僧所献丹药,最后龙体反受大损。 郭行真轻拈长须,转头向苏大为微微一笑。 笑容里透出几分讥讽:“这位苏郎君,不知是何身份?看你也有异人的手段,而且颇为高明,难道不知丹方乃各派秘传,怎可轻易示人?”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武媚娘和李弘面上,见他们没出言反对,心中微微冷笑。 “至于你问太子的身体,宫中医官早就看过,说是瘿痨,不过以贫道来看,大谬也。” “愿闻其详。” “太子身体之症,乃是胎中带来,有一股阴寒脉气,贫道的丹药最是中正平和,阳气为冲,可将太子脉中阴寒炼化,只是炼丹所需的事物颇为繁复,如今丹药还未大成,所以未竟全功。 待物事凑齐,天时地利齐备,贫道开炉炼丹,自然可令太子身体康泰,沉疴尽去。” 苏大为还没说话,李弘和武媚娘却是大喜。 李弘向道长抱拳鞠躬,声音微带哽咽道:“我自幼体弱,一直令父皇和母后担忧,若道长能医好我的身体,我也能在父皇母后身前尽孝,免去他们为我心焦。 若果能如此,弘,愿结草衔环,以报道长。” 武媚娘手抚李弘的背,眼中隐带雾气,向着郭行真道:“一切全靠道长了。” “好说,此乃贫道与太子命定的缘法,皇后请放心。” 他居然就抚着长须,生生受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礼敬。 这副大喇喇的模样,令苏大为在一旁看得呆住。 好个道士,好一张利嘴。 若是年轻个几岁,苏大为说不准会据理力争,扒一扒这道士的皮。 但是现在,他看看李弘和武媚,看看在一旁的李贤和安定思他们,还有周围如王福来等太监宫人。 心知事不可为。 这道士手段高明,所有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自己就算要疑,也要有证据。 苏大为心里,绝不相信炼丹药能治好太子的肺痨。 除非自己上一世历史书上说太子得的“肺结核”是错的。 真相到底如何,之后他会一一查出。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杀气。 他乃是在百济战场,与百倭叛军连番血战。 跨海平了倭国九州。 又参与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 一战灭八万高句丽军。 毫不客气的说,现在的苏大为,早已是大唐年一代名将。 经历尸山血海,杀气之盛,如磨励光亮的宝刃。 只是这杀气,他一直刻意收着。 他的精气神,如刀鞘,将一切血气杀意,收藏其中。 这一瞬间,随着他心念一变,只是稍稍一个念头。 气质立时改变。 那道士原本背对着苏大为,正与武媚娘、李弘侃侃而谈。 突然间,若有感应。 猛一回头,双眼与苏大为的眼睛对视。 双方同时一震。 郭行真仿佛从苏大为的眼中,看到雄浑的战场,大漠,大海。 千军万马,金戈铁马。 尸山血海。 万千头颅。 而苏大为从对方眼中,看到广袤而阴冷的洞府,看到白骨累累的尸观,看到阴森可怕的青色丹炉。 看到无数骨槌为柴,被投入炉中。 经青白火焰一卷,万千怨魂惨号,灰飞烟灭。 好个妖道! 苏大为只觉头皮一炸,瞳孔猛地收缩如针。 就在此刻,郭行真面色大变,狰狞如同厉鬼。 同时手掐剑决,口里疾喝一声:“呔!” 背上的木剑剧烈抖动,唰的一声,拔鞘而出。 化作一抹青白光焰,疾射苏大为。 “保护太子和皇后!” “小心!” 旁边的宫人和太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疾声大呼。 花园道旁的执金吾们听得喊声,立刻涌了过来。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郭行真的飞剑快。 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厉啸。 苏大为入宫,身上的武器自是交给宫禁,百忙中吞胸吸腹,足踩七星。 背脊龙骨,如大蟒般翻转。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巧,猛地一闪。 袅! 青光贴面而过,脸颊辣辣生疼。 那道剑光,笔直没入远入灌木,消失不见。 武媚娘将李弘护在身后,在此时,她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威严,终于出现。 不再是在李治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 不再是在众人面前温柔无害的皇后。 而是凤眸圆睁,玉靥笼霜,浑身寒气大盛,如同发怒雌虎般的武则天。 “道长!今天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你能替弘儿治病,本宫也绝不饶你。” 治病归治病。 但在宫中妄动兵刀,此乃不赦之罪。 等同谋逆! 因为这道士背的是把木剑,又有李治和武媚特许,宫禁便没有收他这件法器。 但此时看来,法器,亦是杀人器。 也能杀人。 “皇后恕罪,贫道非想出手伤人,只是……” 道士单手稽礼,一脸诚恳的道:“方才贫道突然察觉一股妖魅之气,怕是有妖物伤人,所以出手诛之,还望皇后详察。” “妖物?” 武媚娘如护崽的母鸡般,将惊魂未定的李弘、安定思公主和李贤等一帮孩子护在身后。 她张开双袖,如丰满的羽翼。 脸上流露出狐疑之色:“是何样的妖物?”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刚才郭行真的法剑,明明是向着苏大为袭去。 难道说,这妖物是…… 第四章 密档 自从当年,妖乱长安。 而李淳风与诡异首领,荧惑星君重新定下盟约后。 这些年来,再难见到诡异的踪影。 何况是在这宫里? 当然,世界分表里。 表面上,那些诡异是不存在了。 但是在里世界,诡异并没有消亡,而是变得更加隐蔽。 李淳风曾向李治说过,如今天道循环,正气充盈。 属于诡异的时代,渐渐过去。 诡异虽强,也难当大唐的铁骑。 同时,李淳风看过天象,现在的天地规则发生变化,想出强大的诡异和异人越来越难。 若干年后,甚至会完全消亡。 所以诡异,也在尽量融入人族。 简而言之,如果在大唐长安,在宫中,有诡异等妖物现身,那他们是自寻死路。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也同时看向她,目光平静。 “阿弥绝不是妖物。” 武媚娘声音坚定,看向郭行真:“道长会不会弄错了?” “贫道绝不会错。” 郭行真斩钉截铁的道。 就在武媚娘微微皱眉,赶上来的金吾卫,和现场的宫人太监们不知所措时,郭行真拈须道:“贫道也没说苏郎君是妖物,这是一个误会。” 他的嘴角含笑,右手一招。 先前射出的木剑,咻的一声,从草丛中飞出,落回他的手中。 郭行真低头看了一眼,嘴里念道:“碧血,果然中了。” 见此情景,武媚娘哪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玉手指向前方绿植道:“去搜一下那里。” “诺!” 当值的千牛卫忙抱拳应命,带着十余名金吾卫跑过去,在草丛里很是搜索了一番。 最后实在没发现,只得苦着一张脸回来,向武媚娘和李弘单膝跪下,抱拳道:“皇后,太子,那边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上有几点血渍。” 郭行真在一旁拈须,一脸惋惜道:“看来还是被它跑了,可惜。” “宫中如何会有妖物?” 武媚娘的脸色一黑。 她实在难以忘记,昔年王皇后用巫术咒定安思公主,险些夺去公主性命的情景。 “传本宫令,令金吾卫遍搜宫中诸殿……” “诺!” “慢着。” 武媚娘抬起的手徐徐落下:“此事不可声张,要暗中进行,明白吗?” “诺。” “再传太史令入宫。” “诺。” 下达命令后,武媚娘手扶住李弘的肩膀:“我累了,今天的酒宴就到这里吧,阿弥,若有事我会再召你,你有空,可多来宫里走动。” “是。” 停了一停,武媚娘又道:“你虽现在不在战阵中,兵部那里也可多走动一下。” 苏大为心中一动,抱拳道:“诺。” …… 从大明宫里出来,苏大为没有先回宅子里,而是径直去了大理寺。 倒不是为了去见大理寺卿,而是去都察寺。 此次回长安,真是出乎意料的刺激。 从入长安第一天遇刺,当晚入宫见李治,第二天赴武媚娘的宴请,接着在宴上先是见了太子李弘,又遇到对自己敌意甚深的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妖道。 对方甚至还敢向自己出手,简直胆大包天。 尽管事后被郭行真,用“妖物”之说圆了过去。 但苏大为敢肯定,那一瞬间,郭行真针对的就是自己。 甚至流露出赤裸裸的杀意。 这些事情,令苏大为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才回长安,就被卷入复杂的漩涡之中。 李义府的暗中挖坑。 贺兰敏之对自己的敌意和恨意。 道士对自己的杀意。 这些人,都是武媚娘身边的人。 呵,当真是有趣。 自己身处武则天的阵营,而武则天身边的人,都想杀我? 世上的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进入都察寺,守门的差役还认得苏大为,慌忙下拜行礼。 苏大为摆摆手,大步进去。 里面的情状一片繁忙。 都察寺机构,虽然初设时只是为了对付各国在长安埋伏的细作,但随着这些年的扩张,已经远远超出了初建时的范围。 到现在,它不光是对外监察细作。 对内,也隐隐有监察百官之责。 其触角,最远被苏大为带到了百济,带到了新罗、高句丽以及倭国。 在长安,随着李治数次东巡洛阳,都察寺的情报网,早已从长安,扩张到洛阳。 如果从大唐地图上看,都察寺总部在长安,但情报网已经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登州,到半岛,连成一线。 如此庞然大物,其诸事繁杂,比初创之时,难度何止增加百倍。 因此整个衙门里的人手,比之大理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眼睛看到的,就有两三百人,在殿内来回奔忙。 有收集信息的。 有搬运卷宗的。 有给卷宗归类整理的。 有分析情报的。 有追查线索的。 有研究地图和追踪案件的。 有负责对大唐各部们做对接的。 还有管理着外面各分级,各层级蛇头、情报分部,小组,和外围人员的。 千头万绪,精彩纷呈。 “寺卿!” 一眼见到苏大为,主薄、长史等人,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紧小跑着上来,向苏大为见礼。 当年苏大为回长安第一件事,便是清除内部叛逆,杀人立威。 其作用,便在这里。 此次他离开长安三年,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入宫去见李治。 而是借着被刺杀之事,诈称去各衙门里闹。 最关键的一步,却是来到大理寺中,属于都察寺的衙门,重掌自己的权柄。 有都察寺在手,便等于多了千里眼和顺风耳。 这是苏大为在大唐最重要的布局。 “好了,各自去忙吧,对了,有事的话,可以单独向我禀报。” 苏大为挥手驱散手下官吏,开口道:“高大虎和李博人在哪?” 昨夜他们在苏大为府上,苦等着苏大为回来。 现在应该已经回都察寺当差才是。 “寺卿,我在。” 人群后传来李博的声音。 众官吏忙散开,李博大步走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大虎手头有一个案子,我在。” “走,一旁说话。” “是。” 苏大为如今虽是正四品下的武勋,但权力远不如在百济任熊津都督时。 此次回长安,都督一职自动解下。 不良帅,李治没提,多半是难回去了。 昨天去长安县时,里面除了不良人的故旧,衙门上下从县君到差役,都换了新人。 只有都察寺,权力既大。 又无人可以取代苏大为的位置。 至少目前,李治还没有推出别的人选来接任。 苏大为只有回到这里,才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 大步走回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坐下,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桌面。 尽管几年没坐在这个位置,但手下人依旧打扫保持得很好。 桌面的笔墨和文书和他当年离开时放的位置一模一样,整张桌案纤尘不染。 在桌案对着右手的位置,略微有些发光。 那是当年在都察寺批阅卷宗时,寒来暑往,无数个岁月执笔所留下的痕迹。 收起心中感概,苏大为向李博道:“长安最近有什么大事?” “大事,不知寺卿指的是……” 李博在都察寺里一惯以官职称呼苏大为。 “长安有何值得注意或警惕之事?” 苏大为见李博皱眉苦思,索性再进一步:“我今天在宫里受武后宴请,席间遇到贺兰敏之和明崇俨,此二人对我都有极大的敌意,还有一个叫郭行真的道士,有没有记录在案? 此人是何来历?是谁介绍到武后身边的? 武后身边,还有谁值得注意?近来有何反常之事? 对了,还有太子身边,有无异常?太子的病从何时开始的,治病都请了哪些名医?” 他一开口,问题便直指武媚娘身边。 被人刺杀之事虽然重要,但和今天在宴上所发生的事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 武媚娘,是他自从来到大唐以后,最大的投资与靠山。 若是这根支柱出了问题,才是动摇根基的大麻烦。 被苏大为一问,李博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寺卿,那可是宫里。” “把相关卷宗拿来我看看。” 宫里,按都察寺的规矩,一般是不能重点去查探的。 这是犯忌讳的。 一但被李治知道,那就是泼天大祸。 但都察寺是苏大为一手组建的,他很清楚,所谓宫里犯忌,不可查探也只是表面的规矩。 就拿李治自己来说,他现在也越来越倚重都察寺。 除了针对长安内的风吹草动,官员忠诚与否。 宫里的后妃,他何尝不想掌握? 权力,是会上瘾的。 就算都察寺是一株毒草,李治如今也离不开。 哪怕都察寺的规矩是不可针对宫里,但李治自己,有时都会提出一些特殊的要求。 这些,都察寺中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但苏大为不在此例。 他是制订规则的人。 李博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的神色坚决,抱了抱拳,向苏大为伸手讨要密钥。 苏大为解开随身金鱼袋,那里面有入宫的鱼符,同时还有他身为寺卿的印信。 这代表着都察寺内最高的权力。 这样的印信一共有两枚,一枚在苏大为手中,另一枚在李治手里。 只有掌着这种信印,才能调用都察寺内所有的密档。 否则任你多高的官职,也不能查阅。 苏大为抬笔写了凭证,盖上印信,再将此凭证交给李博。 李博拿上此物,这才去档案室,调阅宫中档案。 这次查档,也会被记录在案上。 李治若有心查,就会知道苏大为调过宫中密档。 但是苏大为并不担心这点。 今天在宫中发生的事,便是最好的理由。 哪怕李治问起来,他也可以直言相告。 这些皆在都察寺的职责之内。 第五章 外戚 过了半支香时间,李博手捧着卷宗过来了。 和长安城的信息比起来,宫里的卷宗并不多。 苏大为接过,翻开后细细查阅。 一边查,一边向李博问道:“对贺兰敏之那边,有派人盯着吗?” “这几年一直有眼线盯着,但贺兰敏之身边的明崇俨极难对付,我怀疑他们早就察觉了。” “所以没查到有用的东西?” 苏大为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 “目前没有发现可疑处。” “我离开这几年,长安城里有诡异伤人的事吗?” “没有。” “宫中?” “那就更没有了。” “嗯?武顺还有贺兰敏月,都入宫了?” 苏大为翻动卷宗的手,突然停了一瞬。 李博不明所以,下意识的道:“武顺去岁入宫,封韩国夫人,其女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姐妹,母女,同侍一夫? 这在后世是不可想像的,会激起极大的道德舆论。 但在大唐,简直再正常不过。 太宗杀建成、元吉,又纳了他们的女人。 还有徐惠妃,是太宗的女人,她的妹妹徐氏,又是李治的徐婕妤。 更何况李治还把太宗时的才人,武媚娘给纳了,甚至封了皇后。 现在再纳了武媚娘的姐姐,顺带把姐姐的女儿一起收了。 好像…… 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苏大为脑子里此刻只有两个字,“固宠”。 李治固然是需要武媚娘。 两人的感情也确实很好。 夫唱妇随,一起经营大唐帝国,这么大的事业。 甚至上尊号都是“天皇、天后”。 但如此受宠的武媚娘,显然竞争压力也极大。 后宫中美女才女层出不穷。 要想留住李治的心,连武媚娘都需要把自己的亲姐和姐姐的女儿拉入宫做帮手。 后宫简直是个修罗场。 苏大为不在其中,很难想像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光凭今天宴席间发生的事,就不难想像。 权力引发的冲突斗争,是何等剧烈。 自己不过是一个远赴百济征战的将军,回来第一天就被人刺杀。 第二天在“家宴”上,就先后出现贺兰敏之和那个道士郭行真的针对。 这还不算李义府偷偷挖坑,在李治面前想阴自己。 定了定神,苏大为翻动着卷宗,终于找到他想看到的部份。 “郭行真,据说此前在终南得仙人传授仙法,一直在山中修炼,后来李弘因病,陛下和武后则放榜求天下名医高士,有能为太子治病则,赏千金,封伯。 这郭行真不知何时来到长安,竟与武顺结识,后来经武顺介绍入宫。 陛下与武后试过此人,见他道术通玄,便命其替太子诊治。 此道言如果能炼成上丹,不但能医好太子,就算连陛下的身体,也能一并医好。 之后又屡次展露神通,陛下与武后甚信之。” 苏大为念完关于郭行真的这一段文字。 看了看时间。 这道士来长安,刚刚半年。 半年时间,从一个山野中修炼的野道士,一跃而成为帝国天子座前红人。 可谓是一飞冲天。 “他提了许多次炼丹,不知炼丹究竟需要哪些药材,好像不太容易凑齐?” 苏大为翻了翻卷宗,没看到,抬头问李博。 “这个……都察寺没查到,或许宫里有人知道,但陛下和武后有意封口。” “知道了。” 苏大为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只是心里,暗暗对此事上心。 那道士,今天在宴上都数次提到炼药的物事。 以苏大为推断,如果此人真是妖道,要么为钱财,要么为名利,要么,就是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总之须得加倍提防。 “要是炼丹能治好肺结核,那他真该去领诺贝尔奖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 李博站在桌案前,有些诧异的问:“什么贝?什么奖?” “没事,无须在意这些。” 苏大为摇摇头,皱眉又翻动着卷宗。 许多事,看起来零零碎碎,但是一起看完,在他的脑中,渐渐拚凑出新的形状。 “武后现在……” “什么?” “想不到,武后的亲族,已经有这么大的势力。” 苏大为暗自皱眉。 看了卷宗中关于武后的资料,可谓触目惊心。 自武媚娘成为皇后,虽然李治一直有意限制,几乎没有官员明里投靠武媚娘。 但暗中支持的人,还是有一些。 这些不足为奇,真正令苏大为在意的是,外戚。 武媚娘入宫,引武顺和贺兰敏月、贺兰敏之、母亲杨氏为援。 其中武顺被封韩国夫人,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 杨氏封荣国夫人。 而外甥贺兰敏之起家便是是尚衣奉御,这等肥差。 接着又授太子左庶子,迁左散骑常侍、弘文馆学士。 出继外祖父武士彟,赐姓武氏,袭封周国公。 拜太子宾客、检校秘书监。 在贺兰敏之身边,已经聚齐起不少奇人异士,势力不小。 而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魏国夫人,光是人家送的宅子,便有四座。 占地上百顷。 此外还有人暗送家财,送田产。 在长安城外,上好良田,便有人一次赠予千顷。 除了田产,各种域外奇珍,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珍宝香料,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杨氏的三女武氏嫁与郭孝慎,此时自然也沾到喜气,一荣俱荣。 杨氏出自弘农,杨氏这边的亲族,之前在武媚娘无名的时候,一个也不见。 现在也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冒出来许多。 凡是沾亲带故的,皆有赏赐。 在武媚娘身边,光是母亲这边的亲族,便已聚成一个极大的利益群体。 这还不算在父族那边的武氏。 因为早年武氏欺凌杨氏和武媚娘,武元庆和武元爽这两个异母的混帐哥哥,倒没沾到多少光。 武元庆被武媚娘外放为龙州刺史。 龙州,大概在后世广西崇左市辖,龙州县一带。 说是刺史,等同流放了。 武元爽开始还好,武媚封后,他被升为少府少监。 但是没多久武媚娘让他出任濠州刺史,后又因事流放振州。 后世海南三亚。 一个海南,一个广西,在唐朝,基本都是原始丛林,蛮荒瘴疠之所。 发配去那边,基本就是阎王爷点名。 除了这两个倒霉蛋,其他但凡能和武媚娘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无不鸡犬升天。 此时的武媚娘,早已非是当年一心许佛的明空法师。 在她身边,身后,已经形成庞大的外戚利益团体。 这还是李治擅于平衡内外,有心压制的结果。 若不然,按汉时的情况,只怕武媚娘的亲族会膨胀得更加可怕。 “权力……权力真如怪兽一般。” “寺卿,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了……” 苏大为将卷宗合上,微微闭眼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内容。 过了片刻,将卷宗推向李博:“可以还回去了,还了过来,我再和你说一下昨日被刺的案子。” “是。” 李博拱了拱手,将这些卷宗收起。 捧在怀里归还给档案室。 苏大为脑中,趁此功夫,还在翻来覆去的想。 武媚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关系和人脉,已经复杂如蛛网。 别说郭行真,在武后身边,现在的道士,又何止一个郭行真。 如潘师正、刘道合,这些都是鼎鼎大名的道家高人。 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各道各派,就更多了。 贺兰敏之身边,都聚了不少能人异士,何况在武媚娘那里。 李治是否知道这一切情况? 他应该是知道的。 李治的手段好像是尽力打压武媚在朝中的势力渗透。 是一种既用,且防的策略。 因为他的身体不好,需要武媚帮他处理繁杂事务。 同时推武媚出去,可以吸引朝臣的火力,所有朝臣的针对目标,都朝着武媚。 李治可以藏在武媚身后,从容布局,去推动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武媚娘对他来说,不可替代。 但李治也是英明之主,他也防着武媚娘坐大。 所以对朝中朝臣和武媚娘的关系,盯得还是比较紧。 一些明显倾向武媚娘,妨碍了整体平衡的官员,都会被李治找到借口,一一定点拔除。 在权势上李治是压制武后一族。 但是在钱财和名望上,李治就不太管束了。 大概李治是不太看得起所谓江湖上的异人之士。 真正有本事的,大多都投效朝廷,比如太史局。 所以也任由贺兰敏之去折腾。 将这些问题想透,苏大为再看贺兰敏之和郭行真,便有些明悟。 自己,算是武媚娘身边唯一的异类。 自己投资武媚娘,或者说抱定武媚娘的大腿,是在武媚娘做为明空法师,最落寞的时候。 所以与武媚娘建立起的交情和信任,非旁人可别。 这一点,恐怕是贺兰敏之这样的人,难以想通的。 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比亲人更得武媚娘的信赖。 何况武媚身边,最缺的就是朝中势力。 苏大为虽不在朝中,但他身在战场,掌握军权,属于军中实权人物。 而且上升潜力巨大。 哪怕他现在回长安了,一但边疆有事,李治随时都得起用。 到那时,手握至少数万大唐精锐的苏大为,将是武媚娘最可靠的羽翼。 更何况,苏大为用兵有一个特点,最擅长召集仆从。 他打西突厥,打百济,打倭国,大量都是就地征召仆从,而且发挥出不俗的战力。 而府兵精锐,苏大为往往就带上三个折冲府,两千余人。 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实在令人侧目。 据方才卷宗上的资料,李治在接到苏大为征倭的奏折,在看到他的兵力配置时,当时是惊得站了起来。 那么胖大的皇帝陛下,平时连坐着都喘气的人。 在那一瞬间,居然几乎跳着站起来,惊呼:“此人将为朕之臂掖乎?” 张帝国臂掖,收尽边疆土地。 数百年前大汉,张掖之故事。 第六章 玉华宫 苏大为能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存在,对贺兰敏之和郭行真等人,是一种威胁。 可是真相到底如何,也只能待以后查明。 苏大为提笔,在纸上轻轻写下郭行真的名字。 他初来大唐时,用毛笔写字还颇不习惯,但这十来年的历练,如今一笔字倒也似模似样。 “郭行真,这人还得继续查,卷宗上的资料太过简陋,你回头找天字乙组,派他们细细挖一下,看看还能否挖出点东西来。” “好。” 李博看了一眼,点头应下。 “至于贺兰敏之那边,明崇俨和他都有异人之能,不能等闲视之,也用天字组吧,看看天字丙组在不在,若在,就派他们暗中监察。” “是。” 天字组,是都察寺历年网罗的奇人异士。 其中不乏从不良人中挑出来的积年老手。 未必个个是异人,但都有一两手绝活。 只有最狡猾最难缠的目标,才需要出动天字组。 都察寺内的组别,按等级分“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是苏大为当年定下的。 天字组能力最强,后面依次递减。 安排完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的事,苏大为继续道:“关于昨日我遇刺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微微一笑:“寺卿却又来考我。” “说说看。” “那人虽是行刺,但身手并不高明,而且并没有配合之埋伏,也没有后续的动作,依我看,说是刺杀,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 “提醒你,都察寺可能已经被人掺沙子。” 李博这句话,令苏大为有些警觉起来。 “这么说,行刺幕后之人,是友非敌?” “那也未必。” 李博摇头道:“有可能是提醒,也有可能是想混水摸鱼,万一真的得手了呢?毕竟借着都察寺探员的身份接近你,有极大的隐蔽性。” “敢这么想的,只怕是不太了解我。” 苏大为微微一笑。 以他异人四品,全长安能胜过他的,也就袁守诚、玄奘身边的行者、还有李淳风等廖廖数人。 李博点头应是:“却是如此,所以我有两个判断,一是幕后之人,想借寺卿之手,除去一些人;二是有人想混水摸鱼,或者试探一下寺卿,好比投石问路。” “试探的话,会试探什么?” “比如寺卿与宫里的关系,比如不确定都察寺内的备细,故意试探你是否寺卿?”李博有些不确定,明亮的眼神微微闪动。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可能性太多,说明我们了解得太少,从行刺人身上,能查出什么来吗?” “此人是一个逃奴。” “逃奴?”苏大为微微一愣。 “苏定方大总管征百济后,带回大量百济的文武贵族,其中还有不少贵族门人,后来在洛阳发卖,不少人做了官奴,也有一些通过牙人行,卖给长安的一些贵人做私奴。” 苏大为略微点头,这事他略知一二。 怎么说呢,每当战乱,百姓最苦,其次就是那些中层贵族。 亦即后世所说中产阶层。 百济被唐军攻破后,为了补充唐军军费的不足,一场自上而下的劫掠开始。 百济顶层的如扶余王室,倒还好。 唐军最多只是抄没一些私财,但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证。 可是百济朝中的官员,中层的贵族以及下面的百姓,就难说了。 半岛女子生性温柔,倒是长安一些贵人们喜欢的。 唐军除了抄没财货,对青壮年劳力,以及女子,也俘虏不少。 大部份都用船运回大唐。 一部份在洛阳时发卖,另一部份运回长安,经牙人行卖掉。 大唐勋贵家中下人,除去少部份是破产的农人,很大一部份,是征伐各国所获的奴隶。 “这人是之前在长安牙人行发卖的奴仆,卖至荣国夫人府上,但此人后来逃亡了,不知所踪。” “荣国夫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 荣国夫人,便是武媚娘的母亲杨氏。 这是巧合吗? “总之从这人的身份上,很难挖到有用的东西。” “你看看八指……算了,我一会亲自去一趟,请八指他们协同调查。” 钱八指如今还在长安县任不良副帅。 他的办案经验丰富,如果让他去查,或许还能从长安市行三教九流中,摸到一丝线索。 这类案子,以都察寺的人力,很难弄清楚。 好在还有不良人可以借用,算做都察寺的外围延伸。 其实说白了,都察寺便是升级版的不良人。 只是这个组织规模更大,组织更严密,更针对情报监察部份。 “陛下限我三日破此案,如果到了刺客这里就查不下去,只怕此次我会闹笑话了。” 苏大为起身:“此案你同我一起察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说起别的线索,倒还真有。” 李博道:“此人的牙……” “牙怎么了?” “他的牙修补过,在长安,能补牙的铺子只有一家。” 李博面上微露出一丝得意:“此外,他牙中藏的毒,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做的。”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那铺名叫什么?现在同我去看看。” “不急,高大虎已经带人去了。” 李博向他拱手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属下想报与寺卿。” “何事?” “玄奘法师病重。” …… 玄奘法师早已不在长安大慈恩寺中。 显庆二年,玄奘借着陪驾住在洛阳的机会,第二次提出入住少林寺的请求。 “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 次日,李治回信拒绝。 显庆三年,玄奘移居西明寺,因常为琐事所扰,遂迁居玉华宫,致力译经。 苏大为回长安,心里一直记挂着三个人。 除了柳娘子,第二个是丹阳郡公李客师,第三个便是玄奘法师。 本来想待俗事处理完毕,再前往拜见,但听得李博所说,玄奘病伤沉重,已经多日无法视事。 就连译经都不得已停了下来。 得知此事,苏大为无法再保持淡定,将手头之事交给李博,立刻赶往玉华宫。 玉华宫大致位于后世陕西铜川西北郊的玉华镇。 距离黄帝陵五十五公里,距离长安,则有一百二十余公里。 属陕甘交界的子午岭南端乔山山系。 海拔一千六百余米,占地两千四百余顷。 据说荣国夫人和魏国夫人,在这里都还有田产。 玉华宫原名仁智宫,是唐时四大避暑行宫之一。 是由唐高祖李渊于唐武德七年,营造的一座军事与避暑合一的山宫。 建成之际,李渊就率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来此避暑。 时值留守京城长安的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争夺皇位正到关键时刻。 李建成认为天赐良机,乘势起兵,发动了宫廷政变。 李渊得知消息后,迅速平定了叛乱,逼得李建成不得不来到玉华宫,向李渊负荆请罪,请求饶恕。 李渊将其关押,在此上演历史上著名的“扣释太子”事件。 在唐的四大避暑胜地中,玉华宫修建最晚,规模最大,风景最佳。 李治也是怜玄奘身体每况逾下,又不肯放玄奘回归洛阳。 才特许玄奘在此译经以及养病。 玉华宫附近有郭玉沟、珊瑚谷洞天福地,有玉华湖,七叶湖风光无限。 阳春,这里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盛夏,溪回松风,旷然神怡。 金秋,有秋叶静美,斑阑如画。 隆冬,银妆素裹,冰雪莽莽。 然而,生命已经渐渐走向尽头的玄奘法师,却无力去欣赏初冬的景致。 他如六年前,初来玉华宫时一样,盘坐于蒲团之上,跌伽而坐。 干枯苍老的手指,拨动着手里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 只是过去做了无数功课,早已成为肌肉本能的动作,如今却显得无比干涩。 每一下拨动念珠,都很缓慢,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玄奘的双眸一片晦暗,远眺着宫外的枯枝落叶。 这副画面,就像是定格了一样。 行者拄棒靠在门旁,时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再看向外面。 似乎在等待什么。 究竟在等待什么,行者也不知道。 他的心从来都如磐石一般,此时竟有些惶恐。 他感觉到,从玄奘老迈的躯体里,生命正飞速的流逝。 “法师,以你的智慧,若随我修炼异人之术,定能延年益寿,超脱凡人。” “我自小生在洛阳,十三岁便许了佛,毕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弘扬佛法。 佛法浩荡无边,我便是用一生都未能窥其一二,又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别的事。” 玄奘当时的声音犹在耳边。 那时的玄奘,那样的年青。 从他的眼中,行者看到对佛法的坚持,对信仰的执着,对前路艰险的无畏。 “我虽不能像法师这样,发大愿弘法,但我敬法师,愿为师护法。” 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知不觉,眼角竟有些湿润。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光阴如白马过隙。 记忆里还是青壮年的玄奘法师,如今已经垂垂老朽。 “法师,你既修佛法,还有何看不破的?若不是那些年西行路上,各种险阻磨难留下的病根,回大唐这些年一直拚命译经耗尽了你的元气,何致于……” 玄奘法师没有说话,只是枯坐着,缓慢的拨着念珠。 每一颗珠子过去,就像是逝去一刹。 第七章 托付 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渐失去生机,他扭头看向宫外。 就在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闪。 “他来了。” 行者终于知道,心中那种玄妙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 是的,他的确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与玄奘法师一样,都在等这位客人。 已经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怀疑,若不是心中想见这位客人,玄奘法师能否坚持到现在。 法师体内的精元,早已油尽灯枯,纯是靠着一股执念在支撑。 莽莽的群山间,黑色的龙子如火焰般从地平线跃出。 一切的景物在龙子面前,变得模糊,化作激烈的残影向后飞掠。 苏大为跨在龙子背上,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他一抬头,目光穿过数十里的空间,与视线尽头玉华宫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猛地一拉龙子的缰绳。 身下的龙马猛地人立起来,双蹄在空中踏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声如雷霆,远远传递。 苏大为一拍龙子,人与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山脊踏着枯黄的落叶,飞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还山间还没落雪。 山道还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后,苏大为已经来到玉华宫前。 早有沙弥守在门口,向苏大为合什行礼“请问是苏大为,苏施主吗?” “正是。” 苏大为翻身跃下。 沙弥道“法师和行者师兄都在殿中等候,请随我来。” 苏大为轻拍了下龙子的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见见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龙子通灵,甩了甩脖颈上的鬃毛,冲苏大为点点头,轻嘶一声。 转身自顾自去了。 苏大为跟着沙弥跨入玉华宫。 宫殿壮丽恢弘,然而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 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沉重。 玄奘法师身体真的不成了吗? 虽然知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自己熟悉的师长,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着一步步远去。 心里头,竟生出万般怅然与痛惜。 当年在长安里,无数个日夜到玄奘法师坐前,听他讲经,得他指点,领悟到许多道理。 也使他在异人的修行中,进境一日千里。 也正是玄奘法师,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体的锤炼,更重心灵修为。 要想“悟”,须得守住心猿与意马。 心中念头纷乱,各种回忆与杂念,纷沓而至。 一时间,稳定的心境都有些动摇。 苏大为立时察觉,忙深吸了口气,将这些杂念压下。 跟着沙弥行走,不知不觉已穿过前殿。 很快来到中间一座大殿。 但见院中干净整洁。 许多静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内摆置着许多木架,上面堆满着无数经文。 那些僧人或研读,或校对。 在帮玄奘一起做着译经工作。 译经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庞大的僧团相助。 见到沙弥带着陌生人来,院中僧人也无人抬头,都在忙着手里的工作。 苏大为一眼看到,在殿门旁,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脚步,越过沙弥,来到行者面前“行者师兄,法师他?” “在里面,法师在等你。” 行者喉头微微蠕动,侧身让开。 苏大为匆匆扫了行者一眼,只觉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异。 与往日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出来。 踏入殿中,首先是觉得眼前光线微微一黯。 鼻中隐隐嗅到一种檀香味。 随即看到倚着照壁,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看到玄奘时,恰好对方的也张开双眼,与之对视。 “法师,我回来了。” 苏大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单膝跪在玄奘身前。 “你回来了,甚好。” 玄奘的面上,无喜无辈。 声音略有些沙哑。 主动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地上凉,你且起来。” 苏大为心里又是一惊。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简直就是皮包着骨。 而且这干瘪而苍老的手,触之冰凉,仿佛没有一丝血气。 “行者师兄,法师的手怎么这般冷?法师还盘坐地上,这……” “毋须担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将苏大为拉起。 但他连坐着都吃力了,这拉的力气,甚至不如孩童。 苏大为不敢与之相抗,忙随着站起。 “法师,地上寒冷,我帮你换个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 行者在这时,忍不住开口“法师已经数日水米未进了。” “法师,这如何使得?不吃东西可不成。” 苏大为急道。 他身为异人四品,如今的饭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轻力壮,如果数日不吃,也会极度虚弱下去。 更何况以玄奘的年纪和身体。 别说病痛,这么饿几天,哪还有命在。 “贫僧不饿。” 玄奘坚决的摇头道“阿弥,你来了,很好,就陪我坐一会。” 苏大为心中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有些着急的回头看了一眼行者,却见行者眼带雾气,微微摇头。 心知不可劝。 只能心中叹息一声,回头看向玄奘。 听说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都会有感应,有异象。 玄奘法师喝令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涅盘之日。 “阿弥,不必多想,金刚经世尊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玄奘法师说的,乃是他翻译的《能断金刚经》。 《金刚经》有多个译版,以鸠摩罗什版最为朗朗上口,皆因鸠摩罗什既通汉文,又有极高的音律造诣,翻译以意为先,以节奏易上口,易记颂为要。 玄奘法师却是坚持直译。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经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将佛经原貌示人。 苏大为略一沉吟,拖来一个蒲团,在玄奘法师面前,依样盘膝坐下。 低头道“愿听法师教诲。” “自从显庆五年,来到玉华宫,我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门徒每请删节精简,贫僧坚持不删一字。 至龙朔今年,终于译完这部多达六百卷的长经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气道“译完这部,贫僧已感心力枯竭,虽还有诺干经文未及译,但此后还有门徒继续把译经之事继承下去,贫僧在此事,已无遗憾。” “法师……” “我虽精修佛法,但身体已经枯朽,近来已经感觉涅盘之日近,对于弘扬佛法之事,贫僧已无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师请说。” 苏大为心中惊讶,不知除了译经外,还有何事能让玄奘念念不忘。 “贞观三年秋,有来自秦州的僧侣孝达在长安学涅槃经,学成返乡,我与孝达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兰州,再转凉州。 当时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关。 尽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诺举国都会听我教诲,并说如果不从,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当时答说,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 并以绝食明志。 最终,麴文泰被打动,不但没有为难,还以举国之力,助我西行。 贫僧至今记得,麴文泰赠我四沙弥,以充给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 并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过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说起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苏大为也不由为之动容。 高昌国小,这些金银物事,按高昌国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积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来,全都奉送给玄奘法师。 “此外,麴文泰给西行沿路二十四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 苏大为心中默默算着。 大绫比普通的绫贵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 “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 苏大为听到这里,一时无言。 这位麴文泰,当真是有当世孟尝的风骨。 一下子把国家数十年积蓄都送了出去,而且为玄奘法师考虑如此周全。 让人除了感动,又复何言? “法师,我听说高昌……” “是啊,贫僧在天竺学成归来,按与麴文泰的约定,要留在高昌替他传法三年,可是等贫僧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知道……高昌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知道,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为大唐所灭。 玄奘法师从天竺归大唐时,本来可以走海路,并且有两个崇佛国家愿意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将免去许多旅途劳苦。 但玄奘法师牢记与高昌王麴文泰十几年前的约定,绕行上万里,重履险地,只为去高昌国说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达,才知道,世上已无高昌。 原处只有大唐的高昌县。 后来又变成大唐安西都护府。 至于高昌国王麴文泰,没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迁往别处安置。 几经碾转,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师一向平静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丝苦涩。 “贫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这一件事,无法实现承诺,引为憾事。” “法师,一切因缘际会,无常非常,法师何必执着。” “执与非执,空与非空,又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玄奘双手合什道“我辈学佛,所谓者何,无非心所安处,此念即起,若刻意去当它为空,便又落入执中。 阿弥,贫僧有一事相托。” “法师请说。” 玄奘法师是苏大为最为敬仰的师长,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苏大为心中,愿为玄奘做点什么。 看着此时老迈,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第八章 一诺千金 “我西行往返共计十九年,行程五万里,所经所闻一百三十八国,返长安后,在太宗与陛下支持下,又召集大寺高僧组成译场,又经十九年,呕心沥血译出佛经七十五部,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万言…… 当年佛前许的愿,贫僧还了。 我此生于佛,已无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国主的承诺……” 玄奘法师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 伸出颤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着。 行者一闪身,上前替他拾起一个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有几卷散发出墨香的经卷。 玄奘将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递向苏大为“这是由我口述,经由辩机等为我执笔,完成的《大唐西域记》,将来……若将来有机会,请将它替我,交给高昌国主后人,以全贫僧之念。” “是。” 苏大为肃容,双手接过,低声道“领法旨。” 后世1981年,《大唐西域记》残卷在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乡石窟寺出土。 此即苏大为完成玄奘法师遗愿,将《大唐西域记》,交予麴氏后人,麴智谌。 后来安史之乱,麴氏为避祸,逃回高昌故地,并将《大唐西域记》原本埋藏。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纵观《大唐西域记》里,并没有关于高昌国主这一段记录。 倒是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彦悰、唐慧等人,依据玄奘平时提及之事,写出的另一部著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记录了此事。 苏大为接过《大唐西域记》,向玄奘问“法师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玄奘摇头。 苏大为想了想又问“那法师还有想说的话吗?” 玄奘亦摇头。 苏大为于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话已说尽,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伤色,给玄奘法师看见。 看着苏大为渐行渐远,行者转头看向玄奘。 玄奘轻拨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圆寂之后,你便回你的家乡……” “法师!” 行者跪下,眼中含泪。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于玉华宫圆寂。 其后,行者不知所踪。 二月,朝野百万余人,送葬玄奘灵骨归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乱,寺僧遂护玄奘灵骨至终南山紫阁寺安葬。 至赵宁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来此,在废寺危塔中,发现玄奘发师顶骨。 遂亲自千里背负,迎归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将法师顶骨由故千禧寺,迁至南岗,建三藏塔安奉。 清咸丰六年,该寺毁于战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机器制造局。 民国改为金陵兵工厂。 1943年,侵占南京日军在施工中,从三藏塔遗址中发掘出安奉玄奘法师顶骨的石函。 日方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将顶骨分为三份。 此为后话。 …… 苏大为是含着热泪离开玉华宫的。 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足够强大的心境。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惊雷,而有静气。 可是在刚才面对玄奘法师的一瞬,内心翻涌的情绪,那种悲伤,几乎无法克制。 可能,那便是情义。 亦师亦友,一代高僧,终如落日,渐渐西沉。 岁月如此无情,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如玄奘一般老迈,或许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 可是法师啊。 今后,我苏大为到哪里再去聆听您的教诲。 铛~ 玉华宫中传出钟声。 余音袅袅,回荡于天地间。 面对天地夕阳。 苏大为心中,突兀涌出巨大的孤独感。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 龙子听得啸音,从山野中钻出,将一颗脑袋挨着苏大为拚命磨蹭。 苏大为翻身而上。 大喝一声“龙子,跑起来,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见郡公!” 孤独。 无法言说的孤独。 这世上,自己能畅快交谈的人,又少一个。 今后,只会越来越少。 唏嘶~ 龙子一声怒吼,放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奔向远方。 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伏在龙子背上,回头后望。 不知这道目光,能否再看见玉华宫中的行者与法师。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历史。” …… “郡公,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阿弥,你是喝酒喝醉了不成?” 端坐在昆明池边垂钓的李客师,看着夕阳中,狂奔而来,又立定在自己面前的龙子。 看着苏大为从上面翻身跳下来,突然说出令他莫名的话,不由汗毛倒竖,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阿弥,还是谁假扮的?阿弥那臭小子才不会说这般肉麻的话。”悦电子书 “是我!” 苏大为苦笑道“我刚见到一个长辈,他……快圆寂了。” “你说的,是玄奘吧?” “郡公,你知道?” “呵呵,这长安城方圆数百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客师自得一笑,手腕一抖,一尾大鱼,随着他的钓竿跃水而出。 “有了,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郡公。” 苏大为忽然上来,伸臂给他一个熊抱。 “我有些难受。” “你这小猾头……” 李客师先是一愣,将眼一瞪。 然后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出去三年,一回来就这样,我这人越老,越受不得这些,随我回去喝酒。” “好。” 三年了,自从李大勇死在百济,苏大为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已经过去三年。 夜色降临。 昆明池旁的楼中,灯火通明。 酒菜满桌,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不少。 苏大为觉得今晚好像特别容易醉。 他摇晃着,举起手里的酒,向李客师道“郡公,大勇阿兄的仇,我报了,所有人,所有参与的人,一个没落,全都是我亲手…… 道琛和鬼室福信,最后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他们。 我问他们,当时为何不放过大勇。 最后,我亲手用横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他们的首级,我让人硝制了,这次没带来,下次,我一起带过来,和郡公您一起,祭拜大勇。” “阿弥。” 李客师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重。 “够了,大勇的仇你报了,这便够了。” 停了一停,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老夫有四个儿子,早夭了一个,最疼的是这个,可是……可是他愿意为大唐去做那些事,那是他的选择,都是命。” 李客师狠狠喝了一口酒,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都是命,阿弥,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为大勇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要……你要保重自己。 为了大勇的事,私自斩杀道琛和鬼室福信,不值当。 真的,不值当。 就算大勇还活着,他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好好听陛下的旨意。 而不是为了替他报仇,便任意妄为。” 苏大为狠狠灌了口酒。 从喉咙,到胃里,**辣的。 好像一切的烦恼,都麻木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不知是什么样的液体。 “郡公,我知道,但是我还年轻,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一股气在我的胸膛里,郡公,那是意气。” “意气你个头,老夫何尝没有年轻过?” 李客师剧烈咳嗽着,用力捶了苏大为一拳。 “好好活下去,好好的,不要……不要再……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郡公,这木偶,当年是大勇哥亲手雕给我的,我后来送给你,但是去百济前,你又送还给我。 我一直,放在心里,这次去了百济,我终于将大勇哥想做,没做的事,全都做了。 百济平了,高句丽灭了,新罗老实了,倭国也打服了。 郡公,我杀那些仇人时,都是用这个木偶祭奠大勇哥。 如今,我想把它还给你,就当大勇哥留下的念想。” 苏大为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个李大勇当年亲手雕的人偶。 “木偶我收下了,大勇的事,我们都放下,你也不可再为此事伤心,知道吗?” “好。” 天色渐渐暗沉。 又一点一点,恢复黎明。 李客师从一堆空空的酒瓶里爬起来。 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楼上,只有无数空空的酒瓶,以及苏大为留下的那只木雕。 一切,都像是三年前一样。 只是,许多事,其实已经不同了。 因为摸无无数遍,人偶表面早已油光锃亮。 每一次想起李大勇时,苏大为都会忍不住取出木雕,轻轻抚摸着人偶。 在心中,想起与李大勇相识的一幕幕。 不知不觉,竟已将木偶摸到包浆。 李客师怔怔的看着木雕,一脚将脚旁的空瓶踢飞。 “阿弥……大勇。” 他的眼睛闭上,苍老的脸庞上,一颗黄豆大的浊泪,从眼角落下。 “虽然失去了大勇,但有阿弥,老夫又有何憾。” 三年前,为了李大勇之仇,苏大为改变自己不愿从军的想法,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从一个普通的折冲府都尉,一直到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 但他从未忘记,为何要去百济。 甚至不惜冒着李治可能震怒的危险,将道琛和鬼室福信私扣下。 所有的前途、危险,他都一肩担下。 只因对李客师承诺过,要替大勇报仇。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第九章 大娘子知道了 清晨时分,苏大为通过城门,牵马走入朱雀大道。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见见柳娘子和聂苏,还是去都察寺衙门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说好的想要自由散漫过一生呢?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 怎么来到大唐,职权是越来越高,但这时间,也越来越不由自主。 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是怎么回事。 想起聂苏和柳娘子,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愧疚。 再想起李客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儿,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与他待过多久,没好好传授他武艺。 实在有些不称职。 想到这些,他想明白自己今天要做些什么。 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将都察寺的工作安排下去,嘱咐案情一有新进展,便让高大虎去家中找自己。 然后便溜达着回家去了。 好在都察寺的工作特殊,不用像县君一样天天需要坐在衙门里点卯。 穿过永安渠,经过一座座热闹的市坊,又路过繁华的西市,苏大为牵着龙子,终于返回自家的宅子。 伸手推了推们,里面落了栓。 扣起门环拍了拍,片刻后,身材高大健硕的高舍鸡抹着额头的汗珠,替苏大为打开大门。 高舍鸡是苏大为破高句丽后,得到的奴仆。 破国之日,唐军上下极有默契的劫掠三日,除了金银宝货,最重要的便是人口。 高舍鸡混在一堆逃人奴隶中,本来苏大为并没有看到他。 但是军中将领一定要苏大为挑几个,否则大家都不好意思分。 苏大为骑马经过围地蹲踞的奴隶中,勉为其难的随手点了几个。 高舍鸡是当时主动站起来,说愿意跟随将军为奴。 这小子眼光忒准,一眼认定苏大为是唐军中的高级将领。 跟着唐军大官,比做普通奴隶发卖,日子显然不一样。 “高舍鸡,你怎么这般模样?” 苏大为有些诧异。 现在已经入冬了吧,这天寒地冻的,高舍鸡这小子居然满头大汗? 这是做了什么。 高舍鸡见是苏大为,忙笨拙的学着唐人的叉手礼,结结巴巴的道“家主,我,我跟着,小娘子,他们,在演武场。” 苏大为点点头,明白过来。 大概是聂苏他们在院中晨练,高舍鸡也在一旁依样模仿。 晨练这习惯,还是苏大为带出来的。 后来住在宅子里的周良、大白熊沈元,还有李博、李客他们,也都跟着一起练,渐渐成了苏大为府上不成文的规矩。 周良如今还在百济。 苏大为已经抽调人手前往百济去替他回来。 估计再有数月,能回长安。 沈元无家无室的,倒是一直在苏家住着。 此外便是李博一家。 李博现在已经是都察寺得力之人,但可能是想着与苏大为的交情,就算有钱,也不提买宅子置产业的事。 苏大为自然也由着他。 何况柳娘子十分喜欢李客,如果这一家搬走了,只怕柳娘子要伤心了。 苏大为出去这几年,亏得有李博和李客与柳娘子作伴。 随手拍了拍龙子,让龙子去自己的马房中休息和啃**料。 苏大为跟着高舍鸡向演武场走去。 呼噜~ 墙头隐隐传出声响。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墙头,晒着阳光。 见到苏大为,猫瞳里隐隐有妖异的光芒一闪。 “小玉。” 苏大为向它点点头。 小玉尾巴摇了摇,算是打过招呼。 面上依旧是爱搭不理的高冷。 苏大为继续向前,远远看到平整的演武场,突然听到一声低吼。 一道黑影猛地从角落里蹿出。 “黑三郎!” 苏大为亲切的叫了一声。 体型健硕,浑身油光发亮,如同小牛犊子一般的黑三郎,一头扑上来,撞进苏大为怀里。 屁股后面,硕大如毛刷的尾巴呼呼摇动,激动到不行。 “好了好了,黑三郎,不要这么热亲,别往我身上舔口水,咱们都是公的……” 黑三郎的大舌头左右刷动,唾沫四溢。 逼得一脸嫌弃的苏大为,不得不把它身体推开。 这货两条前爪搭在苏大为的身上。 两腿跟人一样立着。 跟着苏大为向前一蹦一跳的前行。 这些年下来,黑三郎长得越发长大。 人立起来,几乎都快要苏大为高了。 要知道,苏大为如今按后世的身高算,已经是一米九上下…… “记得以前郡公说过,黑三郎还是幼年期,还在成长,现在也不知是否步入青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诡异属的黑三郎,寿元那是以数百年计的。 也不知自己这具身体的老爹,当年是从何处得来的黑三郎,还有破魔刀和弩。 这是个未解之谜。 “阿弥!” 刚刚走近,演武场中,一个彪形壮汉看到苏大为,发出快活的声音,伸手向苏大为用力挥了挥。 苏大为不由笑了“宝琳,你今天怎么在?” “你这恶贼,回长安了也没去我家坐坐,咱们还是亲戚呢。” 尉迟宝琳恶狠狠的扑上来,一伸胳膊揽住苏大为的肩头。 “狮子在百济还没回,这几年,可闷坏我了。” “我这不是事情忙嘛,昨天才进宫见陛下,你看,我到现在才回家。” 苏大为一边跟他肩并肩走着,一边一脸嫌弃的将他的手拍开。 “贼你妈,你这胳膊上都是汗水。” “哈哈,一时技痒,用你这的器具活动了下筋骨,好久没这么练过了,真是痛快。” 尉迟宝琳哈哈笑着,摸了摸被拍红的手背,接着道“程处嗣也说要来,不过他今日当值,等公务忙完了才过来。” “那晚上就在我家用饭吧,我让柳娘子多做几个菜,再弄点酒,咱们兄弟好好喝一场。” 尉迟宝琳大喜道“一言为定,对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听说你入城的时候遇刺?是谁干的?” “此事说来话长。” 苏大为转开话题,向他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应该很快会有人去百济换防,到时狮子他们也就回来了。” “早点回来就好,没你们在,你不知道那滋味……” 尉迟宝琳道“对了,阿弥,下次如果再有出征的事,能否把我也带上?” “你也想出去活动下?” “废话么,三年守孝期已过,看着你们东征西讨,说不羡慕是假的,我这辈子无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兵法,你不带我建功立业怎么行。” 苏大为忍住笑道“行行,下次若有机会,我就向陛下请旨,征调你入伍。”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激动的连连搓动双手。 脸上一片兴奋潮红。 “阿兄~” 聂苏小跑着上来,向着苏大为羞赧一笑。 却没像往日那样扑上来挂他胸前。 人的性子就是这般奇怪。 以前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两人兄妹相处,聂苏与苏大为嬉戏,一点没有男女之防的意思。 但现在,两人明确了关系,反倒是害羞起来。 在人前,聂苏也不像过去那样跳脱张扬。 “阿兄,事情还顺利吗?” 聂苏陪在苏大为身边,一起走入演武场。 苏大为的事都没瞒聂苏,她是清楚这次入宫,将会受到天子的“问询”,算是一个小小的难关。 还有被刺的案子,背后的水也颇深。 “都顺利,放心。” 苏大为向聂苏一笑,安抚道。 “对了,阿兄,阿娘她……” “阿娘怎么了?” “阿娘可能知道了。” “知道什……” 苏大为的话说到一半,猛地住口。 聂苏这意思,柳娘子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兄妹恋”了? 苏大为的脸,隐隐有些涨红。 他在战场中一往无前,心如磐石。 可偏偏在面对感情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回来这两天,也一直没敢和柳娘子提及和聂苏的事。 只盼找个机会。 不过按他对感情的态度,这个机会,估计要等很久。 此时听聂苏说到柳娘子居然已知道了。 刹时间,心情矛盾复杂到极点。 既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又有担心柳娘子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尉迟宝琳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嘲笑道“怕甚,丑媳妇终要见公婆!” “你滚!是不是你跟柳娘子泄了底?” “我不是,我没有!” 尉迟宝琳忙赌咒发誓。 “师父!你回来啦。” 李客手里抓着一柄木剑,喜笑颜开的跑跳过来。 “师父,今天有空教客儿练剑吗?” “嗯,今天我……”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转头过去。 一眼看到在一旁屋檐下,柳娘子黑着一张脸,双眼瞪着自己,一言不发。 不对劲,柳娘子这神色,很不对劲。 “阿娘!” 苏大为忙挤出笑脸,远远向柳娘子打招呼。 却见柳娘子转身进屋,房门“呯”的一声关上。 要糟。 苏大为心里莫名有些慌了。 看老娘这态度,怨念很大的样子。 莫非真的不喜自己与聂苏在一起? 尉迟宝琳在一旁,颇有些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柳娘子这模样,跟我阿娘倒有些相似,怪吓人的。” 他迟疑道“要不……咱们今晚改期?另外再找时间喝酒。” “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故作无事道“不要紧,一会我去和柳娘子说一下,不妨事。” 吱呀一声响。 窗户突然推开。 没看到柳娘子的脸,只听到冷冰冰的一句“阿弥,你给为娘进来。” 唰! 尉迟宝琳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后退几步,摆手道“我看今晚还是改期,哈哈,阿弥,那个我家还有事,我先走了。” 气氛不对,溜之大吉。 第十章 苏大为面对别的都胆气雄壮。 哪怕面对李治和武媚娘,也是进退自如。 只有面对柳娘子,胆气先弱了三分。 一句话:怂了。 正所谓一物克一物。 不过在聂苏和李客等人面前,他还想强撑一下颜面。 死鸭子嘴硬道:“宝琳,你别跑那么快,晚上咱们照旧啊,照旧,我到时派人喊你。” 说完,又向聂苏和眨巴眼睛的李客道:“我先教客儿练剑,一会再去看柳娘子。” 说话的时候故意放大声音,好让房里的柳娘子听见。 随即牵起李客的手,走在场中兵器架旁:“客儿,你现在练剑都是用木剑吗?” “是啊,阿耶说我年纪小,用真剑怕会误伤人。” “那今天我许你用真的,你把之前教你的演练一下,让我看下你的进境。” “好。” 李客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去挑选兵器。 丝毫没注意到,苏大为眼神游动,颇有些神思不属。 “阿兄,阿娘那边……” “万事有我,你放心。” 苏大为硬起头皮,强撑道:“我先教客儿武艺,你在一边看着就好。” “噢。” 聂苏乖巧的答应,走到一旁,摸了摸黑三郎的脑袋。 黑三郎“呜”的一声呜咽,低下头颅,也不知在怕什么。 聂苏招了招手,肩膀上钻出白头。 另一边肩膀,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火红的小鸟。 在她脚边,还有一只银白的小兽蜷缩着身子,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将身体卷起。 正是当日苏大为从巫女雪子手里抢来的幻天狐。 这些诡异或者异兽,与聂苏都极为亲近。 苏大为在演武场中,看着李客双手举着一把横刀,横削竖劈,上挑下刺。 虽然李客喜欢剑术,但苏大为觉得入门还是以天策八刀打基础比较好。 此次拿真的横刀练武,份量比平日重了不少。 一套下来,微微气喘。 苏大为微微点头。 “招式娴熟,练得不错,不过客儿你的步法还要注意一下。” “步法?” 苏大为渐渐投入到指点李客武艺中。 “天策八刀,是唐军必学的武艺,还有一套九宫步配合,九宫步我也传过你,据说是隋末异人鱼俱罗传下来的,虽然简单,但妙用无穷。” 说着,他走到场中,示意李客站在自己对面。 “你看,所谓九宫步,你可以将自身所立之处,想像成一格,将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想像成三格。 将左右各当做一格。 然后左斜后,后,右斜后,又是三格。 这样便如九宫格。” 李客瞪大眼睛,一字不漏的听着。 “九宫步之所以好用,皆因为在战阵中,要以最小的移动,达到最大的效果。 两兵交锋,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你看,如果你从正前方过来,我只用向左,或向右方,移动一步,就可避开你的兵刃。 同时因为移动小,随时可发动反击。 你要牢记,横破直,直破横。 以此九格为方位,九个方向,皆可视敌之攻势,任意移动。” 苏大为说完,又示意李客出招,他则以九宫步闪避。 开始李客还不敢太快。 后来发现,无论自己多快,苏大为都可以先一步闪避开。 甚至提前预判自己的动作。 渐渐的,李客也认真起来,天策八刀用尽全[]身力气,最快速的向苏大为劈斩直刺。 全然忘记自己手里的是真刀。 过了盏茶时间,李客终于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师……师父,为,为何我连,你,你的衣角都,摸不到。” 李客的心情颇为沮丧。 他练武艺已有数年。 平时颇得李博夸奖,像尉迟宝琳等人来家里,有时也会指点一二。 也说李客练得颇有些火候。 然而在苏大为面前,简直就像是蚂蚁对着巨人在挥舞着稻草。 那是一种无力感,和严重挫败感。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客儿不必沮丧,你练得已经很好了,但是为师的武艺,放眼整个长安,那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能跟我坚持这么久,已经足以自豪。” “真的?” “当然!” 苏大为大吹大擂:“你想师父以前的对手都是什么人,突厥狼卫,高句丽,百济的异人,百济的国师,这些人,一一都倒在师为脚下,跪下唱征服,你说师父厉不厉害?” “厉害!”李客满眼都是崇拜,眼睛里好似亮起无数的小星星。 “噗哧~”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掩口咯咯娇笑。 阿兄当真是,会吹嘘。 虽然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怎么这么好笑呢。 “客儿,为师现在教你的是预判,其实这也是一种临敌经验。 你看,你要刺我,必然先要动肩膀,然后这一刀才能刺出。 还有,你想攻击哪个方向,眼神必然会盯住目标。 我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前判断你的动作。 当然,如果是高明的武人,会隐藏自己的眼神,甚至会做假动作。 但这不要紧,无论如何隐藏,你的脚步无法隐藏。” “脚步?” “你要攻击我,就必然要接近我,而一接近九宫格的领域,我便可以依据你的步法做出预判。 你要攻击我,便要接近我。 而一但接近我,就给了我预判和反击你的机会。 明白了吗?” 苏大为笑着摸了摸李客的脑袋:“这需要大量的练习,积累经验,真正实战的功夫,首重步法,脚步,又称为马步,就像是骑兵的战马。 这双脚活了,你才能进退自如。 进可攻,退可守。” “客儿明白。” “很好,为师这里还有一套剑法……” “咳咳!” 从远处柳娘子的房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苏大为肩膀一怂,立时蔫了。 “那啥……客儿你先自己练一会,我去去就回。” 苏大为摸摸李客的脑袋,撒开两腿,一溜小跑向柳娘子的房间。 背后,是聂苏忍俊不禁的笑声。 还有黑三郎更绝,居然用两只狗爪把眼睛捂住,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苏大为心中腹诽:小苏你也太没心没肺了,阿兄可是为了咱们俩的幸福和未来在努力,你居然还笑出声。 一进房里,苏大为的头垂得更低,放轻声音道:“阿娘。” 柳娘子正坐在桌前,光线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她半张脸上。 面上无喜无悲。 “来了?” “嗯。” “给你阿耶上支香吧。” 柳娘子说着,看向屋中一侧。 苏大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破邪弩和苏三郎生前用的横刀,摆在木案上供着。 木案上还有一个香炉。 苏三郎当年客死异乡,尸身都没找到。 最后柳娘子是以苏三郎的旧衣,做了衣冠冡。 苏大为得到苏三郎的兵器后,用了一段时间,因顾忌兵器损伤,后来自己有钱买了横刀,又得了降魔杵,便把父亲的旧日兵器,交给柳娘子,以做凭吊。 苏大为走到桌案前,点上香,拜了拜。 柳娘子又道:“阿弥你过来。” “阿娘。” “你与聂苏,究竟想要如何?” 来了! 苏大为呼吸一紧。 心中莫名紧张。 “阿娘我与小苏她……” “你们这么大的事,为何要瞒着娘?” “阿娘我……” “既与小苏有情,为何不早点把名份定下,为何不早点给阿娘抱上孙子!” 柳娘子猛一拍桌子,发出呯的一声大响。 苏大为心中一震,瞠目结舌。 “阿娘你……” “往日我与你说了多少亲,找了多少媒人,你心中没数吗?为了你的亲事,为娘操碎了心,为了苏家的香火,为娘多少日夜难以安睡,生怕百年之后,无颜见你父亲!你呢,你倒好,既有意中人,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他结结巴巴的道:“阿娘,你……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我与聂苏?” “我为何要反对?” 柳娘子柳眉倒紧,冲苏大为凶悍的骂道:“为娘想抱孙子,想得快要疯了!你和聂苏什么时候成婚?快点告诉为娘!” 苏大为一个踉跄,忙扶住桌角稳住身形。 “阿娘,你不怕……不怕别人嚼舌根,说我与聂苏,兄妹……” “兄什么妹?” 柳娘子诧异道:“当今天子娶太宗才人都不怕,你怕甚?” 你怕甚? 是啊,我特么怕啥。 又没血缘关系。 我特么…… 苏大为给自己头上一巴掌,傻乐道:“阿娘,那我与聂苏可以成婚了?” “为何不可?” 柳娘子站起来,一把抓起苏大为的衣襟:“你若负了聂苏,为娘第一个不答应,若你们没意见,这婚事,为娘替你们操持,选定吉日完婚,早点圆房,给苏家传下香火……” 噗嗵! 窗外,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发出响声。 柳娘子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了,笑骂道:“你看,聂苏比你都还着急。” “娘……” 苏大为红着脸。 就听房门吱呀一响,聂苏如乳燕投林般,从房外扑进来,紧紧抱着柳娘子,把脖颈埋在柳娘子的肩上,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的道:“谢谢阿娘,小苏一切听娘的吩咐。” “小苏你……” 苏大为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还有那么一丝不真实。 自己,真的要和小苏,在大唐成婚了。 一切如在梦中。 第十一章 秘阁郎中 婚姻大事,自有柳娘子做主。 苏大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遇刺案之事。 当着李治和许敬宗等人的面,是定下三日之期,今天已经是第二日。 明日就要在天子面前,将破案结果呈上。 所以在今日,此案必须要有看得见的进展,甚至重大突破。 否则明日无法交案,将失信于天子。 虽然李治也不可能为此案去治苏大为重罪。 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但至少苏大为那么多年,在长安积累下来“破案如神”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李治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苏大为这个被刺案里的“苦主”,去破此案。 苏大为一时也想不明白李治的用意,只能先把案子破了,再谈别的。 只是,还没等他去都察寺,就有客人拜访。 清晨的阳光下,一身仙风道骨的李淳风站在院中,向苏大为抚须微笑:“苏郎君,一别几年,风采依旧,真令老夫羡煞。” 他这话不算是恭维之辞。 修为越是高深,越有驻容之效。 苏大为这些年进境神速,从最初异人七品,一跃来到异人四品。 他的身体状态,仍然保持在二十几岁的巅峰。 这一点,年过六旬的李淳风永远也无法达到。 哪怕李淳风的境界,还在苏大为之上。 但是他当年突破异人四品时,年纪已过半百,无法与苏大为相比。 “太史令来找我,是有事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淳风,在他身边,这次还跟了两人,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两位是?” “这是吾子李谚,这是吾孙李仙宗。” 李淳风向苏大为指了指身边两人。 又指了指苏大为:“这位便是在百济立功,又大破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苏大为忙摆手道:“是前都督,如今我只是武勋散职。” 李谚和李仙宗二人,皆向苏大为见礼。 执的是叉手礼,表明对苏大为的敬重。 “苏郎君战功赫赫,实乃我大唐良将,我们父子二人,皆心生敬佩。” 李谚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健硕,颔下生着及胸的长须,宽袍大袖,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一旁的李仙宗比李谚还要略高半头,身形透着清瘦,双眼甚为灵动,正好奇的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正奇怪,李淳风怎么把他的儿孙都带来了,就见李淳风抚须道:“阿弥,你这次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还不是为了你昨日在宫里的事。” 这话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伸手示意道:“太史令,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到书房。” “甚好。” 李淳风示意李谚和李仙宗跟着自己一块。 一边随苏大为走向书房方向,一边道:“对了,我如今不是太史令,你可唤我秘阁郎中。” “秘阁郎中?那是什么?” 苏大为有些懵逼。 怎么自己出去三年,连李淳风的官职都变动了吗? “去岁陛下改了许多官制名,像太史局,现在叫秘阁。太史令,就是秘阁郎中,当然,有时候这新旧名字也会混用,不过从法理上,现在只有秘阁郎中,而无太史令。” “哦,改官制名之事,我隐隐听到一点,倒没想连太史局都要改了。” 苏大为随口道。 去岁李治改了一大批旧官名,包括门下省,改为东台。 门下侍郎,也就变成了东台侍郎。 当时改的官制名颇多。 许多人仍没有适应新名字,有时不经意,就会喊出旧名。 但是在朝廷诏书和朝会上,都是用新名。 毕竟天子金口玉言。 待进了书房,苏大为请李淳风等入座,这才问道:“太史令,呃,秘阁郎中昨天进宫看了吗?”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摇头笑了:“一直叫太史令惯了,现在叫秘阁郎中还真不习惯。” “自己私底下叫什么都行。” 李淳风不在意的摆摆手。 “昨天皇后召我入宫,我前后都看过了,但是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 苏大为笑起来:“太史令都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了,你当时如何回复武后?” “如何回复?自然是照实说。” 李淳风摸着胡须,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不过我在宫里,却发现另一种气息。” “是什么?” “像是有人在行巫蛊之术,但这事我现在还没证据。” 苏大为心里一惊:“竟有此事?” 自古以来,凡是宫里牵涉到巫蛊之案,都是血案,大案。 每次都涉及到阴私和政权更迭,杀得人头滚滚。 “还不能肯定,所以老夫过来,想听你详细说说昨天发生的事,毕竟你身为异人,能观察到的,定然与常人不同,若有什么事,也难逃你这双法眼。” “昨天的事……” 苏大为略一沉吟,将昨天的事叙述一遍,犹豫了一下道:“太史令,郭行真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终南山中隐居的道士,有些本事。” 李淳风撩起眼皮,扫了苏大为一眼:“你怀疑是这道士做了手脚?” “是有这个怀疑。” 苏大为道:“昨日在宫里,我并没有察觉到有诡异的气息,倒是觉得,那个郭道士,有些针对我的意思,当时他飞剑出鞘,目标是冲着我而来。 我怀疑根本就没什么诡异,而是他给我的下马威。” “如果是这样,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无法解释宫里的巫咒气息……” 李淳风眉头皱紧:“此事牵连太大,我这次来,就是想请阿弥你与我一起联手,查……” “别。” 苏大为忙摆手道:“太史令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明天就要在陛下面前交出行刺案的凶手了,到现在还没头绪。” “你回长安遇刺之事?不过是寻常的小贼行刺,这种小案怎能显出你的手段?” 李淳风白眉下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笑意:“以你的本事,非得查诡异和通玄之事,方显其能。” “太史令高看我了,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得先把手头的案子了结。” “那便这么说定了。” “太史令,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忘了老夫当年对你的帮助?” 李淳风一句话把苏大为说得没脾气。 “待你破了刺杀案,与老夫联手,将宫中暗中施咒之人找出来,免得宫中贵人有损。” 这话,令苏大为认真起来。 贵人有损,这个贵人,自然也包括李治与武媚娘。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老夫若是有头绪,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来找你援手了。” 李淳风左右看了一眼,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指间轻动,朱红的符箓在空中一闪而没。 整个书房,被一种玄之又玄的灵力所包裹。 “一个小小的静音符,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李淳风的话令苏大为有些诧异:“在我这里还需如此小心?太史令请说。” “阿弥,你知不知道,你有些无心之举,可是把老夫和太史局给害惨罗。” “太史令,此话怎讲?” 苏大为这一下是真的吓一跳。 李淳风何等人物,哪怕自己修为已经是异人四品。 在面对李淳风时,仍觉得此老深不可测。 难以揣测李淳风的境界。 以他这般神仙人物,独自出手便能逼得诡异首领荧惑星君低头。 自己有什么本事,去坑害他和太史局? 李淳风拈须苦笑:“你是不信?” 一旁的李谚沉默不语,倒是李仙宗年少气盛,脱口道:“苏郎君,听说你手下有一帮异人。” “异人?” 李淳风看了李仙宗一眼。 李谚轻咳一声:“仙宗,忘了为父怎么跟你说的,少说,多看。” “是。” 李仙宗脸上一红,忙后退一步,不敢再言语。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太史局自大唐武德元年,第一任太史令庾俭开始,到老夫手里,已经是第第七任,共计有四十五载。 老夫以前总以为能威胁太史局的只有诡异,只有来自敌国的异人。 但从未想过,堡垒会从内部被攻破。” “太史令此言何意?” “阿弥,你那个都察寺,召集了不少异人和能人吧?” 李淳风斟酌着道:“这两年都察寺很是破了一些大案,在陛下和武后那里,颇受信重,特别是你那个天字组,其中能人不少,既有异人,也有半妖,还有江湖各路好手。” 苏大为微微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与太史局又有何关系?” 都察寺的事,自然是不会瞒着太史令。 刚创立的时候,还从李淳风的太史局那里,抽调过一些好手。 还有几次找李淳风帮忙做了配合。 “受了你那都察寺的启发,武后身边,也在召集有本事之人,其中以贺兰敏之手下召集的一批人,最为显赫。” “呃?” 苏大为有些懵。 这事,怎么又落到武媚娘头上了。 听李淳风的话外之音,武后如今,在私下里积蓄自己的实力? 这怎么可能呢。 苏大为想笑,但渐渐的,却有些笑不出来。 第十二章 进展 武媚娘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能吗? 当然可能。 但是她想往朝堂上伸手,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李治实在太聪明了。 对帝王权术,操弄得炉火纯青。 武媚娘在李治面前,就朝堂上的权术,几乎玩不出太大的花样来。 只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做好李治的贤内助。 那武媚娘是否有培植自己势力的需要? 当然有。 后宫是什么地方? 是修罗战,亦是战场。 若后宫真的是那么平和,当初就不会有安定思公主被王皇后蛊害之事。 若不是武媚娘手边有一个苏大为,安定思按历史上,就救不回来了。 那件事一定给武媚以极深刻的印象。 既然朝堂里想不出办法,那便只能从别的方向设法。 苏大为的都察寺天字组,其严密的组织,各种异人与高手的配合,办事效率之高,给武媚娘深刻的印象。 也使她受到某种启发。 李淳风白眉微动“天行有常,诡异这几年越来越融入普通人族的生活,不复为患,有道是飞鸟尽,鸟弓藏,太史局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尴尬。 如今武后手边,也有一批人手为她所用。 平时除了陛下要知道天象,以及定制节气,太史局倒成了长安最清闲的衙门。 哦,对了,现在是秘阁。 秘阁,嘿,便是给予我们这些人,一个养老之所。” “太史令,这……我实在不知道会这样。” 苏大为有些尴尬。 “你也无须太放在心上。” 李淳风摆了摆手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别的,老夫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太史局就算今后没有诡异做对手,为天子相星观天,占卜吉凶,也还用得到我们。 就是有一事想拜托你,望你看在你我二人忘年之交,还有过去我对你的援手份上,日后能提携我的子孙一二。” “太史令言重了。” 苏大为这才明白,李淳风带上李谚和李仙宗来的目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正如李客师想为李家,找一个护法金刚,所以看中苏大为,培养苏大为。 如安文生的安家,命安文生与苏大为多多亲近。 又如武媚娘,向苏大为介绍李弘等皇子。 还有像苏定方收苏大为做兵法传人。 李勣与苏大为结一段善缘。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人,在为下辈的子孙,提前做伏笔。 存下一些善缘,在自己百年之后,来看顾家族和子孙。 这也是人之常情。 “太史令修为通玄,有你在,便是参天大树。” 苏大为说完,意识到容易让人误会,忙接着道“太史令对我的情义,阿弥一直铭感五内,若有需要出,我自不会推辞。” “甚好。” 李淳风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谚的肩膀,向他二人道“我与苏郎君一直是忘年交,今后你们见苏郎君,都要执弟子礼,记住了,若我不在,有事就寻苏郎君。” 这话,就颇重了。 苏大为见李谚与李仙宗,皆向自己执后辈礼。 忙起身避席。 “太史令言重了。”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李淳风起身,向苏大为又道“记住,你那件案子结了,就来帮老夫查宫中咒术之事。” “等等,太史令,你方才不是说……” 李淳风说了,武媚娘自己拉了一帮人。 这些人,可能是贺兰敏之,明崇俨,郭行真,或者其他的异人和道士。 在这种格局下,武媚娘会愿意让李淳风查后宫? “说你聪明,又犯糊涂了。” 李淳风大笑一甩衣袖“正因为老夫现在不受宫里待见,才需要你从旁协助,否则老夫太史局还愁没有人手?” 苏大为苦笑摇头“太史令,看来不是我坑你,反倒是被你架在火架上烤。” “哈哈,大丈夫千金一诺,老夫等你。” 李淳风背着双手,带着李谚和李仙宗,颇有些得意洋洋的走掉。 看他那神情,活像是偷到鸡的狐狸。 这次苏大为确实是被李淳风绕进去了。 宫里不待见李淳风? 其实是武媚娘不太待见李淳风吧。 李淳风和袁天罡的《推背图》和预言,掀起的巨浪差点就将当年做才人的武媚娘给吞了。 幸亏有个李君羡。 小名叫什么不好,叫五娘子,莫名其妙替武媚娘背了锅。 武媚要是能喜欢李淳风才奇怪了。 这种情况下,李淳风把自己拖进这趟浑水…… 你妹,这贼老道也不是好人。 …… “阿翁,这苏大为,很厉害吗?” 李仙宗双眼如琉璃般透明,这双眼里,折射着万物光彩。 里面光芒闪动,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大唐第一代那些不论,就一辈人里,异人里,我没见过比他更会带兵的;在军中,我没见比他更会断案的;在会断案的人里,就没见过比他身手更好的。 你说厉不厉害?” 李淳风心情不错,还有心与李仙宗侃侃而谈。 “听你这么说,好像什么都会一点,但是阿耶说过,样样都会,就等于样样稀疏。” “稀疏个屁。” 李淳风两眼一眯“若我没看错,苏大为已经有异人四品的修为,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远不如他,只怕将来,他有机会一窥那天人之境。” “这么厉害!” 李仙宗惊讶的张大嘴。 李谚性格沉稳,但听到这番话,也是一脸惊讶。 李氏一门,皆修行中人。 除了李淳风,李谚与李仙宗,也有一身不俗的实力。 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清楚,以三十上下的年纪,达到异人四品的境界,有多么惊人。 “天人之境,天人之境……” “这还不算他与武后的那层关系,论眼光,我还是挺佩服这小子,有本事,会办事,眼光又好,他若不成事,反倒是奇了。” 李淳风轻抚长须“所以我就卖点老脸,让他多看顾一下我们李家。” “阿耶。” “阿翁。” “不说这些了。” 李淳风挥了挥大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对了,他们家那个聂苏小娘子……” “什么?” “你们以后,见聂苏小娘子也要恭敬,也以晚辈礼见之。” “啊!” …… 送别了李淳风一家子,苏大为向柳娘子和聂苏打了声招呼,急忙赶去都察寺。 案情如火。 明天要交案的,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高大虎何在?” 坐上公廨大堂,苏大为一边翻看桌案上最新的案情卷宗,一边发问。 李博匆匆赶来道“大虎马上就到,他才从外面回来。” 正说着,就见李大虎在几名都察寺探员的陪同下,大步走来。 “寺卿。” 来到面前,高大虎依着礼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苏大为看了他身后一眼“你们几个先在一旁候着。” “喏。” 清退了无关人等,苏大为招手让高大虎与李博靠近,压低声线道“案情进展如何?” “我昨天带人去了西市的铺子,找到那人的一份记录,这是当时记录的……”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竹纸。 苏大为接过摊开看了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按这个,身份可以确认,与行刺我那人,是同一人。” “是。” 有后世刑侦和法医经验的人都知道,人身上,很多东西都会有独有的特征。 比如指纹。 瞳纹,耳廓纹。 还有一项,便是牙齿。 “据这份口供,此人是被人送去的,在牙上做了些修补。” “牙中所藏之毒呢?” “铺子里的游医说不是他们那做的,但确实是此人没错,口齿对得上。” “当日行诊所绘的口齿形状,已经让仵作辩认了,确认无误。” “那是谁送他去那里的?” “这个……” 高大虎的脸上露出尴尬“没查到,这条线索断了。” 苏大为微微皱眉,却也没出他的意料。 西市那般热闹,每天人流不知多少。 哪怕是修牙的铺子,也是迎来送往,顾客络绎不绝。 记不清对方的相貌很正[]常。 “照这么说,此案陷入死胡同了?” 苏大为拿起竹纸,翻来覆去的看着“死者齿中所藏的是何毒?” “是一种蛇毒,见血封喉。” “蛇毒从哪来的?” “这……已经问过长安所有的药行铺子了,目前没有进展。” 呯! 苏大为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 声音之大,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包括远处候着的探员,还有都察寺中其余岗位的吏员。 所有人目光看向苏大为,停了一瞬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继续手头的工作。 都察寺早有章程,规矩森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机器,谁也不可懈怠。 “大虎,我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此案是陛下的旨意,令我三天破案,今日已经是第二天,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苏大为将竹纸捏起,抖了抖“光是这点东西,不足以证明你的价值,你这样,对我也无法交代。” “寺卿。” 高大虎额头冒汗,抱拳道“其实还是有一些进展的,只是还未查明,所以……” “说吧。” “是。” 高大虎挺起胸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虽然从毒上查不出来源,从看牙的牙医铺子也没查到进展,但,还有些东西可以挖掘。” “是什么?” 第十三章 顺藤摸瓜 “是这牙医的铺子。”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道:“昨天我查到线索全断了之后,想了一夜,在今晨终于叫我抓到一点灵光。 如果说,刺客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死士,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必死之人修补牙齿? 目地是什么? 再设想一下,如果真要医治,他们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听到这里,苏大为笑了,眼中多了几分期许。 “我猜,那医牙的铺子没说实话,死士不需要医牙,除非为了牙中藏毒。 何况,若我是刺客,绝不会随便找家铺子,只会去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去医治。” “说得不错。” 李博在一旁接口道:“所以,这个铺子里的人,很可能和行刺者是认识的,又或者,和那幕后之人是认识的。”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早就安排人手去那医牙铺子守着,等待时机,将人抓到审问。” 苏大为点点头:“大虎,这案子说到这里,还算有点东西。” 看了看时辰,估摸着时间:“西市早已开市,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见一名探员,小跑过来,向苏大为和高大虎等人,先叉手行礼:“西市那边,得手了。” 西市乃是闹市,要想在那样的环境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大活人掳来,这不是寻常人的手段。 都察寺刑房。 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在这里看到了这次的目标人物。 “牙医铺子里的牙医,名叫徐清望。” 高大虎上前,抓起此人的头发,将他的脸扬起,辩认了一下:“是此人没错了。” 苏大为打量了一下,这位在西市开铺子替人修牙的游医。 这可能算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牙医了。 共大为看过他的履历,介绍说此人擅于拔牙,削去坏齿,还有一手用金银镶补牙齿的绝活。 在西市算是独一份。 此人年纪四十二,身形不高,头发花白,一双手倒是保养得很不错,看着细皮嫩肉的。 “先给他松绑吧,再给他搬张凳子。” 苏大为道。 李博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探员,有人上前,替此人解开缚住双手的绳索。 另一人搬来一张胡凳。 绑手的绳子极有讲究,是在壁上有一铁环。 犯人绑缚双手,高举过头,绳索另一头系于铁环上。 铁环[天籁fo]有好几个,按不同的需要来使用。 目地只有一个,就是让被抓来的人犯不要那么舒服。 像是方才的徐清望,被绑住双手后,双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有脚尖能微微踮住。 这个姿势让人十分难受,对体力和意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都察寺所有的刑具,都以摧垮犯人的意志,问出口供为要。 在苏大为来之前,这位徐清望,已经在此绑了有两盏茶的功夫。 才一被解下来,他几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还是两旁的探员扶着他,才能坐对凳子。 苏大为打量着此人,发现他头发蓬乱,衣衫倒是游医常穿的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袍。 头发上原本应该有发簪束着,但是现在发髻歪斜,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发,束发的发簪呢?”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是谁也没想到,居然坐问一个嫌犯的发簪。 高大虎目光一扫,刑房旁候着的,就有抓捕的人。 立时有人上来叉手道:“回寺卿,抓捕时比较乱,不知落在哪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他端坐在椅上,略比人犯高半个身子。 手指在膝上轻轻拍了拍。 “这事做得有些差了,如果我是幕后之人,这游医突然失踪,便会起疑,若是在现场发现有遗失的发簪……” “寺卿,我现在立刻带人去……” “迟了。” 苏大为摇头道:“先审吧,早点问出东西,还有机会,迟了,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是。” 抓捕犯人的探员,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听了苏大为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的疏漏,一时额头冷汗涔涔。 “寺卿,卑职这就用刑逼问。” “等等。” 苏大为挥挥手,目视着眼前狼狈的徐清望。 这个大唐的牙医,低着头。 散乱的头发遮挡着眼睛,脸颊上淌着汗珠。 胸膛微微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这人喜欢直接一点,昨天我的同伴已经去过你的铺子问过情况,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此人,缓缓道:“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保你平安。” 现场沉默。 对方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大为接着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更少,你的选择,只有说,或者不说。说的话,我可以保你无事,不说,那便就在这里吧。” “咳咳~” 徐清望抬起头,一双眼睛略微浮肿,眼神有些闪烁:“就在这里,是何意?” 开口了。 开口便是突破心防的第一道关。 高大虎向苏大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博。 心中暗想,阿弥虽然这几年在军中,不过不良帅的本事倒没放下。 开口问话,直击对方的要害。 做为不良人,要擅于判断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找出对方心里的破绽。 只有找对这个,才能问出自己想问的东西。 “在这里的意思,就是你不用回去了,在监牢里过一辈子吧。” 苏大为的语气平淡,但却令对方受到极大的刺激。 他仿佛受到侮辱一般,大声吼叫:“你们是什么人?有何权力抓我?我是徐清望,我是西市有名的牙医,我认识许多贵人,许多人都受过我的恩惠,你凭什么?” “就凭‘圣人’二字,够吗?” 苏大为目光平静,他的灵魂,仿佛江底的磐石。 波涛不惊。 圣人,是对天可汗和大唐皇帝陛下的另一种尊称。 徐清望身体一个颤抖,盯着苏大为,嘴唇颤抖了一下。 从他的眼里,苏大为读到了一种恐惧。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甚至有一种属于贵族的慢条斯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在长安随意掳一个人,除了圣人允许。 我是什么衙门,你不必知道,过了今天,你可能也没有以后了。 你说与不说,与这件案子,关系并不太大。 我完全可以通过你背后人的反应,推断出他们的身份。”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段,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血,异常强势的声音道:“在大唐,没人可以与陛下为敌。” “我……我愿说。” 徐清望身体哆嗦着:“请……请饶我一命。” …… 黑色的靴子在地上慢慢走着。 小心的避开地上的碎片。 窗口半开,有阳光透进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斑驳。 地上散落的事物十分凌乱。 有各种出诊的工具,还有散乱的医书和卷宗。 一些破碎的瓷器。 最后,靴子的主人蹲下来。 他伸出精致的手,小心的拨开地上的碎片和纸张,拾起一枚象牙发簪。 “出事了。” “照计划行事吧。” …… 王家。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从都察寺出来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刺杀自己的案子,居然牵到王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份? 王家,太原王。 也是王皇后的那个王家。 当年“废王立武”,王皇后及萧淑妃,先废后杀。 连累她们身后的家族也受到重挫。 武媚娘,正是踩着这些家族的尸体,登上六宫之主的后位。 王家固然在此事中,受到极大的挫折。 朝廷中枢重臣,几乎一扫而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家便在朝堂绝迹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太原王,祁县王氏,可追溯至东汉司徒王允。 东晋末年,王慧龙入仕北魏。 魏孝文帝分定姓族,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 到了大唐,太原王仍为天下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一。 就算连遭李治与武媚娘的打压,也只是从中枢权力上驱逐了。 在中下层甚至基层,还是有大量的王氏残余。 比如苏大为在初回长安时,在城外遇见的那位谏议大夫王茂叔。 当时只道是平常。 现在回想起来,城外遇王氏,城内遇刺。 这两者,莫非有某种联系? 苏大为会如此想,皆因为之前审讯的徐清望,招出他背后的金主,乃是王氏。 萧清望远本只是一个乡间无名的游医,但是有一手祖传治牙的本事。 后来偶然治好了某位王氏家族子弟的牙疾。 从此便平步青云,得王家一掷千金,令他在长安西市盘下铺子,给人医牙赚钱。 这种生意独一份,自然日进斗金。 王家在背后占着干股,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日送那逃奴到铺子里看医的,正是王家人。 虽然事情有些奇怪,但萧清望却不敢多问。 “王家人……假如幕后之手,真是王家人,太原王家,他们为何要派死士刺我?有仇吗?” 苏大为骑马行在朱雀大道上,准备去那牙医的铺子实地看一下。 路上,他的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王家之事。 要说有仇,似乎也是有。 毕竟,自己是武后的人。 而武后,可是害得王皇后被废的“罪魁祸首”。 自己做为武媚娘手里,为数不多,甚至可能独一份,在军中有影响力的青年将领,在可见的未来,必然会为武后,提供助力。 以王家与武后的仇,对付自己,似乎合情合理。 然而思路到这里,又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那便是,王家若真有心如此,为何不派一个更靠谱的人来? 至少也得是武道高手甚至是异人吧? 怎么也得做个陷阱,设计一个必杀之局吧? 就让一个逃奴做死士,结果连自己的衣角都没沾到。 这究竟是刺杀,还是提醒? 第十四章 太原王氏 大唐共有两个集市。 东市位于城东,离大明宫、太极宫等宫殿很近,主要服务达官显贵,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居住的也多是本土人士。 西市位于城西,主要服务于平民百姓,也是唐人与外国商人进行商品交易的场所,是占地面积最大、辐射面最广的世界贸易市场。 通过丝绸之路来唐朝的中亚、南亚、东南亚地区及百济、新罗、日本等国的商人多居于此。 西市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各色人等自由贸易,无比热闹。 唐人把到东、西市买物品称为“买东”或“买西”,久之便产生“东西”一词。 西市除了药材肆、瓷器行、绢行、麸行、帛行等上千家商铺经营的商品外,四周还设有很多旅舍、旗亭酒肆及饮食摊点。 其中比较有特色的,是各类舞蹈行,人员大都来自西域。 西域的胡商们,穿过西域诸国,穿过广袤的沙漠,沿着古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最后穿过长安开远门,进入大唐帝都,终点便是西市。 若说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那西市,便是起点中的起点。 午时正。 苏大为一行人来到西市时,正见证西市最繁忙的一段时光。 往常是三百声鼓响,宣告开市。 但是此刻,西市虽开,但却被市署官员勒令不得靠近西市某处区域。 因为那里不久前刚刚失火。 虽然火情已经扑灭,但还有许多后续的工作要做。 为了勘验现场,许多铺子的生意都被耽搁了,引来不少骂声。 苏大为看了身边的高大虎一眼,见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牙医的铺子在失火处?” “是。” “看来被人抢先一步。” 苏大为微微皱眉。 “方才那个徐清望说是哪家王氏?还记得吗?” “记得。” 太原王氏,也分许多房,若是不弄清这点,就无法继续查下去。 苏大为站在西市被焚毁的那处建筑前,眼前一亮,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仿佛有察觉,猛一回头,一眼看到苏大为,发出惊喜至极的喊声。 “阿弥!” “大白熊!” 苏大为向他挥了挥手。 沈元推开挡在面前的县衙差役,大步走到苏大为身前,一脸憨厚的摸着后脑:“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对了,八爷听说你回来了,先前吵着说要找你喝酒。” “帮我回八爷,这两天我手段有个案子,等处理完了,我去找他。”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沈元厚实的肩膀。 他回来那天,为了被刺的事,曾佯装去县衙里闹过一回。 不过当时钱八指在外面查案,还没碰上面。 “行,我告诉八爷。” 沈元点点头。 这几年任不良人,他历练得多了,身上自有一股杀气,比过去显得凌厉了些,市集上也无人再敢欺负他。 倒是一直住苏大为家的宅子,住久了,也都亲如一家人。 “沈元,西市这么重要的地方,如何会失火?” “这事听说有些蹊跷,每间铺子旁都备了水缸,就是防着,听市署的人说,开始浇水都扑不灭,怀疑是有人倒了火油。” “有人故意放火?” “应该是。” 苏大为点点头,又拍了拍沈元的肩:“行了,你先去忙吧,我也有事要忙一会。” “好。” 沈元点点头,自去了。 苏大为又多看了两眼,冲身边的高大虎道:“这边不用看了,都烧成白地了,什么线索都断了,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是王家?” “是王家,不过不是你说的那个王家。” 高大虎被苏大为说得糊涂了:“寺卿,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一会你就知道了,对了,在外面叫我名字,记住保密条例。” “呃,好的阿弥。” …… 大约半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高大虎和数名都察寺探员,来到一间宅子前。 苏大为认了认门,确认无误后,伸手扣门。 也有好几年没来了,还真怕找错了地方。 “阿弥,这里好像是……” “是南城县男的宅子,少说多看。” “哦。”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步履之声。 大门打开,露出一张透着憔悴与疲惫中年男人的脸。 “怎么是你?” 屋子的主人见到苏大为,怔了一下。 苏大为大笑着张开双臂:“敬直,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呵呵。” 王敬直冷笑两声,猛地关门。 幸亏苏大为眼疾手快,一伸手将门撑住:“敬直,你我多年未见,就这样对朋友?” “你没事不会到我这来,看你身后带着那些人,都带着公门气味,来这里,又是为了查案吧?” “就知道没什么能瞒过你。” 苏大为哈哈一笑,脸上毫无愧色。 双手一推,将门拍开,伸手给一脸无奈的王敬直一个拥抱。 “你我的交情,啥也不说了,快请客人进门。” “你这恶贼。” 南城县男王敬直。 他的父亲是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历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 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 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 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听起来很牛逼。 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 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 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 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复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 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 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自己则在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乾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 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复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南平公主早已香消玉陨。 斯人已逝。 他纵然回到长安,也行单影支。 这处小小的院落,就像他与世隔绝的孤岛。 “敬直,你这一向可好?” 苏大为认真的观察了一下王敬直。 确实越发憔悴和衰老。 但至少还活着。 他清楚王敬直的内心,因过去的经历倍受煎熬。 来之前他真的怕敬直不在了。 与公与私,都希望王敬直能好好活下去。 可惜,心病只能心药医。 而王敬直的药,永远也无法找到了。 自己也无法帮他。 “阿弥,我知道你的性子,说吧,这次又是何事?” 王敬直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的看向苏大为。 “呃,敬直,你嘴里说着不要,但每次都愿意帮我,其实你心里也是很看中我这个朋友的吧?” “滚!” “你果然还是这么直率,我就看中你这一点,对了,这次是有件案子……我前日回长安,遇到一桩刺杀,然后……如此,所以,希望你帮我一个小忙。” 听了苏大为的请求,王敬直略微皱眉。 他不是很喜欢出去。 已经习惯了在这宅子里,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株老枝,一天天枯萎,落叶枯黄。 若要按苏大为的请求,那今天自己则非出去不可。 “我要是不愿意呢?” 王敬直抬起目光,平静看向苏大为:“我累了,在家里很好,不想出门。” “你个死宅男。”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若是不跟,我就一直在你旁边,我看你能忍受几时。” 苏大为乐呵呵的:“中午吃什么?给我也添一副碗筷。” “你……” 王敬直指了指他,恨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过奖过奖。” “走吧,我只帮你这一次,以后莫来烦我。” 王敬直这一支,出自太原王氏。 王皇后的那个王。 王勃、王茂叔的那个王…… 时间紧急。 破案之期近在眼前。 没有时间去玩什么玄虚。 眼下只有与王氏有关这一条线索,必须死死抓住。 而这,就需要王敬直出面帮忙。 有他在,许多事会方便一些,毕竟都是出自王氏。 若苏大为自己冒昧前往,就没有转寰余地了。 这个案子,开始是在回长安的城外,遇到谏议大夫王茂叔。 不曾想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圆点。 世事如棋。 他们到王茂叔府上时,时间刚刚好。 闻着从王家府上升起的炊烟。 苏大为吸了吸鼻子,隐隐嗅到一股饭香。 他转头,冲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道:“敬直,我们这个时间来,正好可以蹭上谏议大夫家的午膳,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你别同我说话。” 王敬直咬咬牙,主动上前扣门。 第十五章 世事如棋 太原王氏传自战国时秦将王翦。 累代显宦,为天下一流门阀。 直到唐末方才衰落。 中唐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此时才是初唐,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 虽然因李治的朝堂平衡之策,对各家门阀有所打压,但王家的底蕴深厚,仍然不可小觑。 太原王氏目前主要有两支,一是祁县王,二是晋阳王。 谏议大夫王茂叔这一支,属祁县王。 与之前被废的王皇后,份属同支。 因此也不免受到牵连。 听说苏大为登门拜访后,王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家中下人请苏大为与王敬直在厅中等候,过了一会,听得有数人的脚步声过来。 苏大为与王敬直都非常人。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从座间起身,向着大门。 一眼看到,一位老者,身边跟着方才的下人,手中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 在老者身后,跟着一位中年人,正是王茂叔。 王敬直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敬直拜见劭翁。” 当先的老者,正是王茂叔的父亲,王劭。 王劭之前官拜宰相,但因为“废王立武”的牵连,此时已致仕在家数年。 “敬直,这位就是苏郎君吗?还不快为我引见。” 王劭花白的眉梢微微蹙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微微浑浊,仿佛两口深潭。 这是一个历经了武德、贞观和永徽年间的老臣,见惯了无数宦海风波。 眼前这位苏大为,自然是武后一党。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王家与武后那是什么样的关系? 如今这个苏大为,跑到王家来,为的又是什么? 这不能不让王劭心中猜疑。 但他养气功夫了得,心中纵然有千般疑问和警惕,也绝不会在面上露出半点。 王敬直向他道:“劭翁,苏大为与我有旧,他今日找我,说让我代为引见,所以我便带他来了。” “哦。” 王劭微微点头,心说敬直应该没问题,自己人。 目光重新落在苏大为身上,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人,实在年轻得过份了。 听说在辽东战场上,此人协助李勣已经灭了大唐的宿敌高句丽。 苏大为,当是这一辈中,军中新起的将星。 听说还很得苏定方的看重。 而且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据说在武后出家为尼时,便结下善缘,此后又一直是武后最信重的人之一。 但是他他的面相,刚正果毅,像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将领,并不像印象中,李义府和许敬宗那般城府深沉的猾贼。 “不知苏郎君,今日来我王氏府上,所为何事?” “见过劭翁,久闻王氏传自先秦,历来门庭显赫,在下心中仰慕已久。” 苏大为叉手行礼,里客套着。 王劭自然不会把他这番客气话当真。 微微拈须,笑眯眯的道:“苏郎君太客气了,请坐吧,坐下说话。” 王家的下人上来,奉上香茶及各色果点。 王劭目光在王敬直与苏大为面上扫了一圈,轻咳了一声道:“苏郎君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老朽久不在朝堂,不知……” 苏大为心中暗笑,知道王劭心中忐忑,这是“盘道”来的。 “是这样,前日我刚从百济那边回来,在长安城外,刚巧遇见谏议大夫,与之攀谈了几句,这几日想起当日他说过的话,觉得受益良多,因此登门致谢。” 苏大为一脸认真的说着,目光同时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王茂叔。 此时王茂叔已经是大脑当机,一脸懵逼。 心中搜肠刮肚的,当日入城前,自己与这苏大为说过些什么? 对了,当时只是记起有这么个人,看到他的旗帜好像是熊津都督,忍不住就出口问了一声,原本也只是出于对百济战场中唐军英勇的敬佩,也没别的意思。 我说什么了,就让他受益良多? 我怎么不记得? 王茂叔留意到王劭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里透着威严和审视,仿佛在问:你怎么跟武后的人搅到一块了? 王茂叔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若是换个心机狡诈的人,此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推托甩锅。 偏偏王茂叔还是那种心思方正,一时竟不知如何做答。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王敬直在一旁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王茂叔,再看看身边的苏大为。 总觉得苏大为的笑容里,透着些古怪。 出于对苏大为的了解,王敬直轻哼一声:“阿弥,莫要开玩笑,你既让我引见,我已经做到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 “别。” 苏大为一把按住王敬直,转头向王劭和王茂叔道:“对了,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王家。” “何事?” 王劭心中微震,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肃容道:“今日西市那边有一处铺子失火,连累附近几家铺子都烧成了白地,时间大概是辰时左右,我刚好从那边路过,听旧日不良人的同僚说,那间铺子有王氏的干股。” 停了一停,等微微变色的王劭和王茂叔稍微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后,苏大为继续道:“我还听说,这次失火,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既然我与谏议大夫有一面之缘,就顺便来问问,此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断案? 若有,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大好事,不知谏议大夫以为呢?” 嘴里提的是王茂叔,但苏大为的双眼,却一瞬不移的盯着王劭。 很显然,虽然此时已不在朝中,但王家,仍是此老说了算。 厅中沉默了片刻。 房角的香炉缓缓升起清香。 芬芳馥郁。 王劭轻轻拈着胡须。 王茂叔看看自己的父亲,喉结微微蠕动。 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里的紧张气息。 而王敬直,微不可见的动动眉,将方才想离开的冲动,按下去。 “苏郎君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劭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还在沉吟。 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在判断苏大为究竟是抛出个“饵”,还是真的就是为了失火之事。 苏大为嘴角含笑。 这个表情,透过香雾,显得有些云深雾罩,高深莫测。 以王劭的眼光老辣,一时也无法判断真伪。 想了想,含蓄道:“失火之事,老夫还是刚从苏郎君嘴里得知,现在老夫实在是一头雾水,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 “王家最近有没有惹到什么仇家?” 苏大为有些近乎失礼的追问。 王劭眉头微微一拧,缓缓道:“王家百年宗族,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有仇家。” 若说有仇家,不就是武后吗? 你这小子,倒拿这话来消遣。 亏得是王劭养气不错,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发火。 “苏郎君,若是没别的事……” “且慢。” 苏大为见王劭伸手端茶,想玩个“端茶送客”那套。 立时出言打断。 “劭翁,我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我听不良人说,查了铺子里残余的记录,发现前几日,有个逃奴曾在牙医铺子里诊过牙,这事劭翁知道吗?” “老夫不知。” 王劭养气功夫再好,现在也有些作色了。 以他的身份,家族的生意多了去了,怎么会事事知道。 而且只不过是一个逃奴,与他又有何干? “劭翁,谏议大夫,不妨再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逃奴,可是干系重大。” “苏郎君,你此言何意?”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茂叔此时终于忍不住,眼见老父脸色挂不住,他站起身低喝道:“难道怀疑我王家自己烧了自家的铺子不成?” “这个嘛,我说不好,所以才来问问。” “你……” 苏大为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王劭,起身向王茂叔拱手道:“若有什么失礼之错,还望海涵,只因为,这逃奴前日在长安城中,欲行刺在下。” “什么?” 这一瞬间,王劭、王茂叔与王敬直,三人一齐吃了一惊。 王劭和王茂叔才明白过来,苏大为过来哪里是为了西市的失火。 分明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而王敬直,也才知道,刺杀苏大为的那名死士,竟与王家有关。 一时心中掀起波澜。 “苏郎君,此言当真?” 王茂叔向苏大为拱手道:“那逃奴……” “陛下命我查此案,我目前追到的线索,就是那逃奴之前去过那间牙医铺子,做了一个齿中藏毒的小手术。 牙医铺子,乃是王家的产业……” “我们……咳咳……我们王家没有做这等事!” 王劭猛地站起,脸色涨红,双手撑着拐杖,发出剧烈咳嗽。 王茂叔大惊,忙搀扶住他:“阿耶,不,不要动气!” “我死不了。” 王劭挥了挥手。 他须发戟张,从瘦弱的身向躯内,涌出凛然正气。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不惜顶撞天子的刚劲给拿了出来。 之前的隐忍,只不过是一种保护伪装。 王氏一门,刚烈者多,雌柔者少。 “劭翁不要动怒,我本人,完全相信王氏不会做这样的事。” 苏大为正了正衣冠,向王劭插手行礼。 “不然,我也不会央敬直,带我来拜访劭翁。” “你……” 苏大为的态度,令刚想发怒的王劭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1603381026 第十六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苏郎君,如此前踞后恭,老夫真不知该信你哪一句。” 王劭眼皮跳动,盯着苏大为,面色不豫。 “都信,都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在下可是一直十分尊敬劭翁的,不信我,也该信敬直,我与敬直那可是知己,还有谏议大夫,我与他,也是一见如故。” 被他提到的王敬直,嘴角抽了抽。 王茂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惫懒之人。 自己只不过见过他一次,随口说了几句话,居然就可以算一见如故?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管怎么说,王劭刚憋出来的邪火,是没处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笑眯眯的苏大为,王劭哪怕是三朝老臣,此时也是颇为无语。 “苏郎君,牙医铺的事,我王家真的毫不知情,我敢以性命发誓,若此事,是我王家子弟所为,老夫第一个会清理门户,给你一个交代。” 王劭用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砖,掷地有声的道。 苏大为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我信劭翁,不过,此事不光是我苏大为个人的事,还有陛下的旨意在……” “你要如何?” “劭翁且息怒,据我所知,那位带逃奴去牙医铺子的人,正是王家家奴,劭翁若能否为我解惑?” “这……这不可能!” 王劭没说话,王茂叔已经忍不住道:“我王氏家规森严,下人断不会如此。” “请看看这个。”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衣袖,从中取出一张竹纸写就的便笺。 这是在来的路上,高大虎手下的密探送上的关于那位王氏家奴的姓名和籍贯资料。 “王十七郎?” 王劭接过,看了看,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身侧,同样一脸莫名的王茂叔。 转头向苏大为道:“敢问苏郎君,这位王十七郎,是何时带那逃奴去的牙医铺子?” “七日前。” “那便奇了。” 王劭与王茂叔父子脸上,同时露出古怪之色。 “这王十七郎,我们府上仅有一位,但此人半月前因伤寒腹泻而死,此事,有许多人可以证明。” 从进王府,到方才,苏大为脸上一直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 但是这一瞬间,他的笑容瞬间僵住。 “王十七郎,死了?” “死了,半月前就死了。” “敢问苏郎君,一个死人,如何带逃奴去牙医铺子?” 苏大为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王家这条线,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新线索。 若是这条线断了,接下来,此案还要如何推进? 明日在李治面前,如何答复? 他破案无数,难不成会栽在这件小案上。 那简直是一种嘲讽。 “我在破自己被刺案时失手,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是这种感觉。 王家,与牙医铺子徐清望的供词,二者间,必有一假。 以苏大为多年断案的经验,王劭与王茂叔的神色,不似做伪。 而且关于王十七郎死的事,很容易就能查证。 假设是王家设计的阴谋,就有一个悖论:王家如何能知后来之事,提前在半月前让王十七郎“死亡”? 所以苏大为心里,已经接受了王劭的说词。 至少他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真的。 问题就在于…… 那徐清望,也不像是做伪证。 他吐露时,也是赌咒发誓,字字泣血。 徐清望那人,也不像是什么革命烈士,硬骨头细作。 在都察寺的拷问下,不存在做伪证的可能。 案情在这一刻,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思路断了。 “苏郎君,若无别的事,请回吧。” 王劭终于端起了他那杯茶,向苏大为伸手示意。 “送客。” 苏大为苦笑着,在王茂叔的陪同下,与王敬直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老远,还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盯着自己。 那是属于王劭的。 这位王老爷子,看来对武媚娘真的有很大的敌意,以致于对苏大为,也抱有非常之警惕。 明里暗里都是在警告,不要想轻易栽脏王家,否则…… “今日打扰了,替我向劭翁道歉,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站在王家宅院的门前,苏大为转身向出于礼貌送行的王茂叔道。 “再登门就不必了,苏郎君好自为之吧。” 王茂叔脸上不见笑容,眼中藏着一丝敌视。 苏大为心中苦笑,知道今天的冒然举动,让王家误会了。 不过他也无意去解释。 行了一礼,正要与王敬直一起离开,忽见院门被人撞开,两个半大小孩跟风一样冲进来,头前一个口里叫着:“今天考试我得了甲等~” 话还没说完,便一头与苏大为撞上。 幸好苏大为眼急手快,伸手将冒失的孩子给护住。 “小心了。” “啊,对不住,咦……你是谁啊?” “仲辉,休要淘气,还不快跟苏郎君见礼,这位苏郎君,就是之前和你提过,曾任百济熊津都督,在白江杀败倭人,并大破八万高句丽军的苏大为。” “啊啊!你是苏大为!” 孩子两眼一亮,指着苏大为王尖叫起来。 才蹦跳起来,就被王茂叔一掌拍在脑门上。 发出“哎呦”一声惨叫。 “休得无礼!有这样失礼的吗?” “呜~” 小孩抱着脑袋上被揍起的大包,吸了吸鼻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仲辉,见过苏郎君。” “这位是?” “这是犬子仲辉,平日里不喜学文,倒喜欢舞刀弄枪,之前常央我说唐军征百济和高句丽的战事与他听,因此知道苏郎君的名字。” “原来如此。” “苏,苏郎君,我叫王海宾,大海的海,宾客的宾,将来我若从军的话,你教我兵法好不发了?” 王海宾兴奋的小脸潮红。 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城府和派系仇怨。 听说是率领唐军大破高句丽和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简直是往日童话里的大唐名将,从故事里走出来站到面前,一时都兴奋得要晕过去。 可惜他的还没高兴上,便被王茂叔又是一巴掌抽上:“功课做完了吗?还不快滚回书房!” “是。” 王海宾眼泪差点下来,抱头鼠蹿,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记得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个头啊! 何时有答应过。 这王茂叔的儿子,怕不是个逻辑鬼才。 这么忠厚的家伙,也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可见性格遗传什么的,也不是绝对的。 “方才见他时,我还想会不会遇到王勃,哈哈,原来是令公子,我见他也挺可爱的,将来若有志从军,兴许……” “没有,我王家诗书传家,从军,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王茂叔冷笑一声,冲苏大为和王敬直一拂衣袖:“恕不远送。” 得了,这回是彻底恶了王家。 连老实人王茂叔都得罪了。 苏大为摇了摇头,再次向王茂叔拱手,与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一齐走出王家大门。 刚才迈出门槛。 听到身后传出“嘭”的一声大响。 厚重的大门狠狠被关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王敬直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阿弥,下次再有这种事,莫要拖上我,拜托了。” 我谢谢你,得罪人的事,就别拉着兄弟一起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王敬直的肩膀:“咱俩的交情,谁跟谁啊,说什么拖不拖的,有事你还能不管我不成?” “我唯愿不认识你。” “嘿,气话气话,要不我请你喝酒?” “免了。” 王敬直摇了摇头:“我回去了,记住你的话,没事别来找我,有事更不要来。” 说着,立刻走了。 而且走得甚快,仿佛背后有恶犬在追。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 他看到守在王家巷口的高大虎带着一帮都察寺密探向自己大步走来。 “情况如何?” “应该不是王家。” 苏大为的笑容收起,眉头渐渐紧锁:“至少王劭和王茂叔不会知情,那个王十七郎……这个人有问题,此事一会再说,先回都察寺,我要再审一审徐清望。”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才走了百余步。 忽然脚步越来越慢。 直到完全停下来。 “怎么了?” 高大虎看着苏大为,迷惑问。 苏大为猛地回头,看向方才的王家府宅。 “不对,刚才那个小孩……” “小孩?” 王海宾,王仲辉。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 骁勇善战,起家太子右卫率。 后出任丰安军使,册封太谷县开国男,镇守陇右地区。 苏大为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此节。 联想到方才王茂叔说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王茂叔啊,你一心想儿子诗书传家,可惜王海宾最后还是从了军。 不过…… 苏大为的笑容忽然收起。 他记起来了。 开元二年,王海宾联合陇右防御使薛讷、郭知运等人,率军抵抗吐蕃入侵,力战不屈,战死于阵中。 被朝廷追赠左金吾卫大将军、安西都护,谥号为襄。 这一瞬间,苏大为一种看透方才那孩子,今后数十年人生的沧桑错觉。 王海宾最终的结局是死于抵抗吐蕃的战阵中? 他还有一个儿子,比他更为有名。 那便是大唐名将,王忠嗣。 不过,那会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1603389717 第十七章 都想甩锅 “王家会不会是撒谎?” “听其言,察其行,不像是做伪。” 都察寺内,苏大为召集了李博、高大虎两人,继续商议案情。 苏大为做不良人多年,对于犯人吐露供辞真假,还有肢体语言,有相当的了解。 这事奇就奇在,王家人,与那徐清望,都是真的。 “岂有两者都是真的?必有一假。” “只能暂时存疑,派人盯着王家,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推翻王劭与徐清望的证词。”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略快的节奏,显示出心里无意识的焦虑感。 方才去王家,一方面是时间不等人,他选择直面怀疑对象,近距离观察。 其次,便是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作用。 如果对方心中有鬼,被苏大为这么上门一惊,自然会有所反应动作。 这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都察寺会埋伏下人手,进行一段时间的盯梢和追踪。 只不过,究竟何时会有突破进展,就只有天知道。 一般来说,这种盯梢手段想要破案,需要的是时间和运气。 但是苏大为遇刺的案子,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从这个时间来看,破案的机会渺茫。 “实在不行……要不就向陛下求求情?或者让武后帮你……”高大虎看了一眼愁眉紧锁的苏大为,建议道。 “不成。” 苏大为还没开口,李博便在一旁摇头道:“寺卿之所以能掌握都察寺,保持超然的身份,皆因寺卿过去积累下断案如神的口碑,若是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斗,只怕会引发后续一系列恶果。”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大虎立时脸色微变。 此事看着是一桩刺杀案。 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背后有相当大的利益博弈。 如果真的有一天,苏大为无法保住都察寺卿的位置。 不光苏大为本人的权势大为缩水。 只怕这些跟随苏大为,受其庇佑的亲友,也会一损俱损。 若是换个人当寺卿,像高大虎、高大龙、李博,还有都察寺中无数亲近苏大为的官吏、探员,只怕都会被一一清除。 “退是不能退的。” 苏大为手指轻敲桌面,喃喃自语:“我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如逆水行舟,只能进,不能退。” “可这个案子,目前陷入瓶颈,要想侦破,不是说不行,但至少不是明日能破案的。” 高大虎苦笑起来。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 对于苏大为断案手法,了然于胸。 现今这种局面。 按正常程序走,很难出现奇迹。 “寺卿,汤饼来了。” 一名探员嘴里招呼着,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漆盘上来。 盘子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饼,还有几碟小菜。 苏大为之前破案,忙得午膳都没吃。 在王家差点没被王劭老爷子直接打上来,本来还想蹭个午膳,自然也就泡汤了。 一直忙到现在,才能对付着吃几口热乎的。 “先吃吧,边吃边想。” 苏大为招呼着李博和高大虎一起,然后向守在一旁的几名高大虎手下探员道:“你们也先去吃,吃完了再回来,不吃饭可没力气做事。” “是,谢寺卿。” 有了苏大为的话,他们忙叉手行礼,然后依次退下。 苏大为这顿饭还没吃上几口,就见一名长史匆匆跑上来。 “寺卿,外面有人找。” “谁?” “中书令,李义府。” 原本手里拿着胡麻饼,正就着热汤饼大口吃的苏大为,动作一顿:“他怎么来了?” 妈蛋,看来这顿饭是没法吃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摇头,将手里的胡麻饼放下。 “寺卿,我们跟你一起。” “你们继续吃,李义府嘛,我得单独招呼他。” 李义府并非单独前来,除了几名侍从,在他身边,还陪着大理寺的人。 程道之,继李思文后的大理寺主薄。 此外,还有一人,乃是现任大理寺卿裴廉。 前任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调任别处。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段宝玄已是洛州长史,后改越州都督。 至于苏大为的好兄弟,狄仁杰,狄大兄,在通明经科中举后,授汴州判佐。 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 他在外面任职,按原本的历史,还得多打磨几年,至到十余年后,才有机会回到长安,任大理寺丞,开始自己的传奇之路。 苏大为暗自打量厅中三人。 李义府在裴廉和程道之的陪同下,立于厅中,显得气场很足,有一种久居人上之感。 新任大理寺卿裴廉好像是裴氏出身,不知和裴行俭是什么关系。 大约四旬上下,黑发黑须,双眸细长有神。 他的身量长大,有着典型关东人的特点。 至于那位程道之主薄,苏大为不太熟悉,不知他是何出身来历。 不过站在李义府和裴廉面前,此人几乎没太大的存在感。 “见过中书令、大理寺卿,主薄。” 苏大为向三人叉手为礼。 “苏寺卿,我是为了那件案子而来。”李义府手拈长须,嘴角带着含蓄的笑容。 就算知道此人城府甚深,,光看他这副皮囊,也只觉赏心悦目,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帅哥,无法生出恶感来。 “各位请坐,坐下聊。”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几人入座后,他才坐下来向李义府道:“中书令想问案情进展?” “正是。” 李义府微微颔首:“前日在殿上,陛下定下三日破案之期,苏寺卿可是亲口应下了,为了支持苏寺卿,我今日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出力的地方。” 苏大为心中雪亮。 别看李义府话说得漂亮,他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甩锅的。 若是三日期过,案子破不了。 苏大为被李治责难,他李义府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当日应下三日之期的时候,苏大为可是说了“要是有中书令的协助”。 苏大为破不了案,可以甩锅给李义府。 以李义府的城府,自然是不用做背锅侠,特意过来就是表明,自己对这案子很上心,也确实鼎力相助了。 到时在李治面前,也有话说。 你看,堂堂中书令,当朝宰相,为了你苏大为一个小小的刺杀案,累得亲自跑过来过问。 再要说中书令不支持,没助你破案,那可说不过去了。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李义府刚巧也看过来。 双方眼神一碰,一齐大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是暗骂一声:“猾贼!” 这就是所谓表面笑嘻嘻,心里妈买皮。 “这个案情是这样……” 苏大为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细细向李义府说了一遍。 做戏要做全套。 李义府想甩锅,他苏大为同样想。 就看谁的道行高了。 所以在案情上,苏大为没什么好隐瞒的。 目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中书令,你看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苏大为嘴上在笑,眼里却透着寒气。 这种眼神,让李义府感觉颇不舒服。 那是一种屠夫进场子里选猪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恼:不过是一个幸进之臣,居然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拿大,难不成你还以为真能凭此案赖上老夫? 心中冷笑着。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蔼慈祥,连连点头道:“人说苏寺卿以前做不良帅时,断案如神,老夫本来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颇有手段,能在两日内,查到这些,很不容易。” 苏大为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你咬重“手段”二字何意? 是暗讽我拖你下水的手段吗? 来吧,继续斗下去,看谁的道行高。 不是你李义府在李治面前给我挖坑,老子也懒得理会。 既然你先发难,这次不让你脱层皮,怎么显我的手段? 苏大为目光闪动。 李义府直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他勉强笑了两声,指了指一旁的大理寺卿裴廉:“大理寺卿就在这,你看还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开口,若有需要,老夫还可差刑部与之配合。” 好,这锅甩大理寺和刑部了。 李治让他协助破案,他跑过来表示已经跟大理寺卿和刑部打过招呼了。 这事可怪不到我李义府头上。 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裴廉在一旁,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刻听到提及自己,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然后,表情有点僵。 老子放下公务跑过来,怎么就变背锅侠了? 苏大为被刺杀的案子,如何甩得到本官头上? “苏郎君,不知有何要求?” 虽然心里在骂,但面子上,裴廉还是强笑着,向苏大为拱手。 苏大为论品级,是比他低一些,但论职权,已经丝毫不亚于大理寺卿。 大理寺干的是明活,是维持法度,审理各地方案子的机构。 而都察寺干的都是暗活,是监督、监察和情报搜集,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堪称李治手里的黑手套。 若以实权论,甚至还在大理寺之上。 裴廉心知这一点,自然不敢得罪。 但他同样不能得罪李义府。 夹在两人之间,堪称左右为男。 “要求嘛,是有一点……” 苏大为脸上笑着,脑子转得飞快,搜肠刮肚的想能有什么方法,或者什么样的话术,可以把李义府和大理寺都绑上,把连带责任给实锤了。 到时李治若怪罪不能破案,李义府别想能脱身。 1603469052 第十八章 大忠似奸 厅中一时沉默下来。 都察寺的探员,还有李义府带来的侍从,还有主薄程道之,皆一脸紧张的注视着李义府、裴廉、苏大为三人。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三人之间怪怪的。 可是有哪里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看着三人好似在笑。 但这笑容,却让人有一种背后发寒的可怕感。 “嗯,若说要帮助呢,大理寺这边,我自然也是要劳烦到的,不过眼下,我最需要的还是借中书令的脑袋一用。” 咯噔! 李义府的笑容僵住,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盯着苏大为:“苏寺卿说什么?我的耳朵只怕是不好。” 裴廉吓得面色一白,在一旁道:“苏寺卿一定是说错了,别急,想好了再说。” “我没说错。” 苏大为微笑,身体略微前倾:“我说要借中书令你聪明的脑袋一用,否则凭我一人之力,只怕明日难以结案啊。” 这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李义府终于又笑了起来:“借我的脑袋?” 裴廉在一旁抹汗:“苏寺卿的意思是,借中书令的智慧,帮助断案。” 苏大为大笑,拍了拍裴廉:“知我者,裴寺卿也。” 裴廉陪着笑起来。 但那笑容,比哭也好不了多少。 许多年前,苏大为在做不良人的时候,能接触大理寺最大的官,便是李思文这个大理寺卿。 匆匆数年过去。 他现在居然能与大唐当朝宰相侃侃而谈,还可以拍着大理寺卿的肩膀,说着玩笑话。 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李义府笑着,眼里隐隐透出锋芒。 他如何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暗讽。 摆明了赤.裸.裸的敌意。 但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不会被苏大为所激。 心中越怒,头脑反而越发冷静。 “苏寺卿想让我帮着分析一下,出出主意?” “正是。” 苏大为含笑点头:“有中书令大人指点,想破此案,易如反掌。” 老子不理会大理寺卿,就把你李义府钉死了。 这种局面,也是李义府不曾想到的。 当日在李治面前,他若知道苏大为如此难缠,怕也会三思而后行。 不会轻易去惹这苏大为。 只是事已至此,心中纵有千般想法,也得把眼前糊弄过去再说。 “既然苏寺卿问起来,那我就随便说几句,老夫不是断案出身,未必有苏寺卿擅长理案,所以最后如何,还是要看苏寺卿自己。” 李义府拈着胡须,眼中光芒微动,一语双关的道。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中书令太谦虚了,当朝宰相,眼光见识必然高出吾等,愿闻其详。” 李义府心中暗怒:小狐狸,真抓着老夫就不放手了!简直如附骨之蛆。 心中动怒,脸上却仍挂着和善的微笑,只是眼里光芒闪动,透出心思狡诈。 “之前苏寺卿所言,那逃奴的线索,暂不可查,那苏都督可曾从另一角度去想这个案子?” “请中书令指点。”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他的目标既是你,那你与他之间,便有着天然的联系。 你与那幕后之人,正像天秤两边。 既然从死士身上查不到线索,苏寺卿何不想想自己,想想自己身边,究竟有何人有此动机? 又有何人,有可能对苏寺卿做这样的事。” 咦?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眼里透出一丝讶异。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义府做为李治朝的奸相,权臣,投机份子,这眼光,果有独到之处。 他所说的,确实是破案的另一角度。 没准还真能从这里切入,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心中电闪,站起身向李义府叉手行礼道:“谢过中书令,大为受教了。” “苏寺卿客气了。” 李义府笑眯眯的抚着须,坦然受了他一礼。 “论破案,苏寺卿才是当世名探,李某,只不过会些嘴上功夫。” 说完,李义府站起身,向苏大为点点头道:“本官公务繁忙,就不久留了,此案若还有什么难解处,需要本官出谋划策,苏寺卿只管来找我,若是需要大理寺和刑部、县衙配合,苏寺卿也只管与裴廉等联系,一切有我。” 他这话说得,大气凛然。 若不是苏大为深知此人为人奸诈,狡猾如狐,还真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住了。 “好了,苏寺卿破案重责在身,就不必送了,请留步。” 苏大为站在都察寺公廨门口,看着风度极佳的李义府,在侍从陪同下,跨入轿中远去,一时眉头紧锁,心中委实有些狐疑。 这李义府,最后走的时候说话极有分寸,而且颇有胸怀风度。 要知道在前一刻,苏大为还在暗讽他,试图激怒他。 结果李义府不但不以为忤,最后还真的提供可行的思路给苏大为,好像是真心助他破案的样子。 苏大为暗自摇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了。 李义府是奸相,是权臣小人的印象,是后世的认知带给自己的。 但真实的他是怎样一个人,谁能知道? 究竟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 算了,想这些多余的做甚,还是先把眼前的案子给解决,再来处理与李义府的恩怨。 苏大为抬头,与大理寺卿裴廉和程道之又说了几句,双方各自回自己的公廨。 大唐长安,天子脚下。 每天不知有多少事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空闲。 苏大为回到自己的公廨中,在桌案前坐下。 李博悄然走上来,向苏大为低声道:“寺卿,方才谈得如何?” 苏大为摇摇头,没说话。 高大虎在一旁端着一个木盘道:“寺卿方才午膳都没用完,要不再吃点胡麻饼?就是有点凉了。” “先收下去吧,让我独自静一下,我要整理一下思路。” “喏。” 李博和高大虎于是不再多说,退下去各自忙碌。 苏大为拿起纸笔,按照过去推断案情的习惯,先在纸上画了一个点。 以此为起点,来做自己的思维导图。 逃奴死士,王家下人王十七郎,西市牙医铺子,牙医徐清望。 这是一条线。 这条线,目前锁死了。 那么另一条线,在自己身上。 李义府说得没错。 可以想一想,谁与自己有仇,谁有这么做的必要。 沉吟片刻,苏大为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个贺字。 贺兰敏之。 苏大为这些年来,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真正动手想刺杀他的,此前只有那么一次。 便是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这次会不会也是这批人? 不能肯定。 但却是一个思维方向。 可以尝试从这方向找一找。 除了贺兰敏之还会有别人吗? 如果说有的话,那天遇到的道士郭行真,或许算一个。 但与郭行真相识,是在武媚娘设的宴上。 那时遇刺的事早已发生了。 所以在遇刺之前,苏大为并没有见过郭行真,两人结仇的可能不大。 郭行真也不太可能会设个局,对付还没见过的人。 算来算去,依旧是贺兰敏之的嫌疑最大。 难道真是他? 苏大为咬住笔头,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回想起当日在酒宴上,在太子面前,贺兰敏之再一次对自己展露出隐隐敌意。 “寺卿!” 高大虎匆匆走进公廨,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似惊喜,又似疑虑。 苏大为将手中笔放下,随手将方才涂写的纸在手里一握,化作粉末。 “何事?” 高大虎才下去的,现在又跑回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寺卿,那件案子,有新进展!” “当真?” “我们在西市的一个蛇头,刚刚呈报上来说,他看到纵火人的样子。”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面,主薄正在记录他的证词。” “那稍后录完了,把人和记录卷宗一齐交给我。” “是。” 苏在心里隐隐有一丝欣喜。 若是抓到烧牙医铺子的人,那么逃奴这条线又可以接上。 这对破获此案,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当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完此事,苏大为见高大虎还站着没动,诧异问:“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离奇,但还是得向你报告。” “何事?” “那个毒……逃奴齿中藏的毒,经由都察寺甲字医判验看,断出是一种赤炼蛇毒,而这种毒,长安各药铺子没有。” “嗯,说下去。” “就在方才,医判说,他查到这种蛇毒出自哪里。” “哪里?” “是……” 高大虎犹豫了一下:“据说是宫中。” “宫中?”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刺客自杀的毒源自宫中? 那此次遇刺之事,牵连之复杂,未免有些太过骇人,远远超出了苏大为的预料。 “是宫中为太子治病专程收集的药料之一,据说是给那位郭行真道人炼丹之用。” “嗯?郭行真。” 苏大为霍然站起。 在桌案前,来回走了几步。 他现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但又有一种迷雾遮挡在眼前,不能看尽庐山真面目。 绕了一圈,最终的嫌疑,还是要落到贺兰敏之与郭行真头上? 若说最想刺杀自己的人,全长安最有可能的,便是贺兰敏之。 但死士的毒又与郭行真有关。 自己与郭行真往日无冤,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的事? 吃力不讨好。 有违常理。 但等等。 若再想深一层。 那名逃奴的刺杀,与其说是行刺,更像是一种提醒。 除了激怒他苏大为,毫无用处。 那是否,幕后之人,另有别的目地? 不是为了杀死苏大为,又是为了什么? 第十九章 平衡 苏大为的脚步猛地顿住,头脑里闪过一个词——借刀杀人。 是否有人,想借此事,利用自己之手,除去政敌? 在真正研究此案之前,苏大根本没料到,原本极简单的遇刺案,会变得如此复杂。 “寺卿,现在我们怎么做?” “派人,需要大量人手,给我盯死贺兰敏之,还有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道:“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更衣如厕,我都要清楚的知道。” “这……喏。” 高大虎额头冒汗。 从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这一次,阿弥好像是动了真怒了。 “寺卿。” 李博手里拿着一份记录供词的竹纸,快步走进来:“蛇头的供词取到了。” “人在外面?” “在外面候着。” “先让他候着吧。” 都察寺等级森严,什么级别,才能见到什么样的场所。 这里是都察寺卿的公廨,一般的蛇头,是不够格走进来的。 也免得看到不该看的,走漏消息。 苏大为接过李博递上来的供词,一目十行的看完。 当目光落到最后几个字时,眼角微微一跳。 “韩国夫人?” “正是。” 韩国夫人,便是武顺。 据蛇头供述,他见到有人故意放火后,便留上了心。 此后悄然跟随那人,最后见此人消失在韩国夫人府上。 韩国夫人武顺府。 那么,放火烧牙医铺子的人,出自武顺府上。 也就侧面证实了,此事确与贺兰敏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看来此案,还得落在贺兰府上。” 高大虎在一旁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要不要我带几个人,把贺兰敏之……” “不可。” 李博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开口否定。 “贺兰敏之是武后的外甥,有这层关系在,除非有绝对的证据,否则轻易动不得。” 苏大为在一旁点点头,肯定了李博的判断。 动贺兰敏之,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有一点,便是顾忌着贺兰敏之、武顺,与武媚娘的关系。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把事做绝。 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在这之前,任何引起对方警觉的动作,都是不智的。 苏大为沉吟着,目光在那份供词上反复看着。 还在思索。 李博在一旁道:“寺卿,依你看,这事会是贺兰做的吗?会不会有人嫁祸呢?” “也不无这个可能,若是有人嫁祸的话……”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虎:“贺兰最近与谁结仇,或者说,谁最想看到贺兰敏之出事?” 高大虎闻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郭行真。” “郭行真?” 高大虎压低声音道:“我也是留心这个案子,昨日方查到这方面的情报,武后身边,以贺兰敏之和明崇俨为首的一派,与郭行真等为首的道士,颇有仇隙,双方势成水火。 贺兰曾想扳倒郭行真,但未能如愿。” 苏大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李博。 刚好看到对方眼睛闪过明悟之色。 “如此一来,动机便有了。” 一件案子,最难的其实就是判断幕后之人的动机。 一个合理的动机,是一切案件的起点。 哪怕中间如何变化曲折,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便如找到绳结的线头,所有的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在后世,还有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受益方”。 一件案子当迷雾重重,看不清本来面目时,可以从最后的受益方,倒推案情。 “大虎,你派人把那蛇头带到偏厅去,我一会要亲自问话。” “是。” 看着高大虎匆匆安排人去办。 苏大为走回自己的公案前,提起毛笔,沾了沾砚台中的墨汁,沉思片刻,在纸上刷刷落笔。 这次的刺杀案,对方真正的意图,并非是杀死自己。 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刺杀事件,会引发什么? 引发苏大为的震怒,引起李治的重视,各方关注下,必定要有一个结果呈给李治。 于是破案的压力和动力,便有了。 不论是否苏大为来查这个案子,顺着此案的行凶者追查,都不难查到王氏。 到这里线索是断了。 但凶手牙齿中的毒,是最明显的提示。 此种蛇毒,长安各处医铺都没有。 只有为太治李弘治病,才弄到一些赤炼蛇毒。 而这毒,是掌在道士郭行真手里。 到这里,一切矛头都指向郭行真。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上去,似乎是郭行真动的手。 但,郭行真与苏大为并没有明显的仇怨,此前也没见过面。 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去做行刺苏大为之事。 按通常的逆向思维,有可能是郭行真的敌人,想借苏大为之手,将郭行真除去。 这个人,除了贺兰敏之还能有谁?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首先,据苏大为对贺兰敏之的了解,他虽然有动机,但是却欠缺这种城府和头脑。 设个陷阱,集合人力直接下手刺杀,直来直往,才更符合贺兰敏之的个性。 而且整个布局,看似简单,其实细察之下,却极为复杂,有着极深的谋略。 这不像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局。 更像是一个狡猾的中年人,精于人心算计,深黯各方势力矛盾,才能做出的布局。 所以苏大为,更倾向于,这是郭行真假借刺杀之事,欲打击贺兰敏之。 真相如何,还需要后续的查探和证据支撑。 从当下掌握的情报来看,行刺案的幕后凶手,便在贺兰敏之与郭行真之间。 必是此二人中的一个。 暂时,思路先推进到这里。 若想得出最终的结论,还得有更多的证据支撑。 苏大为提笔,重重点了一点。 “寺卿?” 李博在一旁,小声提醒。 “知道,现在去蛇头那边。” 苏大为站起身,手掌一抹,将写满字的纸,再次化为粉末,片字不留。 写这些,只为了帮助他的思路,做思维导图。 绝不可留下任何字。 在都察寺内,任何案件,都以保密为第一。 “对了,李主薄。” 苏大为与李薄一起向外走去,在他耳边小声道:“之前提起的那件事,你与大虎,暗中清点一下,有可疑之人,报与我。” “喏。” 李博心领神会。 刺客行刺之事,除了可能借苏大为这把刀去杀人。 还带来另一个副作用。 就是令苏大为意识到,都察寺可能被人掺了沙子。 毕竟这几年,他在百济那边,无法亲自盯着。 而刺客居然冒任为都察寺的密探以接近。 这本身,就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量。 苏大为已经暗中令李博和高大虎开始暗查。 一切可疑之人,都要找出来,然后苏大为会用各种方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 或许会有冤枉的,但情报这种事,宁可错杀,绝不可放纵一个。 都察寺做为苏大为手里现在最大的凭仗,是绝不能有任何超出他控制之外的因素出现。 至少,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到了偏厅,苏大为在李博的陪同下,在一众密探的护卫下,坐在主位上。 下方,一个身形瘦小,举止猥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的走上来。 卟嗵一声,给苏大为跪下。 “小的,见过寺卿。” “姓名。” “钱二郎。” 钱二郎喉结蠕动着,明显的流露出紧张。 从他的角度看苏大为,看到的不是人面。 而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端坐于大厅之上。 在鬼面者左右手,身形彪悍的都察寺密探阵列森然。 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和杀气。 这一切,都在蛇头心中,形成一种威严和镇慑。 苏大为面上,是鬼面水母所覆,幻出鬼面,以慑人心。 当年兰陵王高长恭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所以每战,必用鬼面水母幻化鬼面,以震慑敌人。 苏大为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重要的是,他的面目,乃是都察寺最高机密。 级别不够,根本无法亲眼目睹都察寺卿的模样。 岂能让一个最底层的蛇头,都察寺外围的暗哨,能看到寺卿的模样? 那样还有何机密可言。 万一蛇头叛变被人收买,那就乐子大了。 都察寺建立已有数年,规矩森严,凡事皆有章程。 “钱二,你能确定纵火之人真的去了韩国夫人府上吗?” “小人,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对属实。” 钱二重重磕头道:“那人进去后,我守了一个时辰,不见人出来。” “样貌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已做了拚图。” 一名文吏上来,递过一张图。 李博接过,再转呈给苏大为。 这种图,有点像是后世刑侦的拚图。 是苏大为设计的。 将人的脸型五官,分成各部份,让证人根据不同的五官和脸型组合,来找与目标犯人最接近的图样。 最终拚出犯人的样貌,八九不离十。 苏大为看了一眼,转回给李博。 “查查这人身份。” “是。” 苏大为盯着钱二,不再说话。 整个大厅内的气氛,有一种安静的恐怖。 那钱二跪在地上,如跪针毡,额头大汗淋漓,身体微微颤抖。 但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偷看苏大为。 皆因为苏大为那张鬼面,还有身上散露出来的气息,实在太过骇人。 第二十章 虚实 良久之后,苏大为方道:“本寺卿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都属实吗?” “属实!” 钱二咬牙道:“若有不实,愿受寺卿责罚。” 说着,又一个头磕下去。 这一次,头磕到地上,久久不敢抬起来。 耳边听得好像有步履远去之声。 但钱二不敢确定。 都察寺卿方才那副模样,给他的感觉仿佛东岳大帝,气象森然。 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传说掌人间赏罚、贵贱、冥司主事。 钱二心灵上,已经被铬上了一层恐惧。 直到半晌之后,他听到耳边远远传来寺卿的声音。 “赏。” “还不快谢谢寺卿。” 旁边有探员喝道。 钱二这才敢抬头。 一抬头,只见到远去背影。 他心中又惧又怕,又有一丝窃喜,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用尽力气喊:“谢寺卿赏!” 都察寺内对蛇头和各情报的赏赐都规格颇高。 这次有寺卿亲自开口,自是重赏。 …… “那个蛇头钱二,派人悄悄盯着。” “寺卿,你是说……” “现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个消息,若是真的还好,若是消息有诈,又会将我们的思路引入岔路,不得不防。” 苏大为向脸露诧异的高大虎道:“都察寺中,最容易被其它势力感知到,和收买的,便是外围的那些蛇头,做为都察寺耳目的延伸,万一其中混入双面细作,或者被收买,极难揪出。 总之小心无大错,让人暗中盯着这钱二。” “是。” 高大虎叉手应下,然后下去安排人手去办。 李博在一旁,向苏大为道:“寺卿是觉得,这蛇头的消息来得太巧?” “是啊,牙医铺子的线索才断,这消息就突然出现,刚好把这条线给接上,未免太顺了一些,多看看吧。” 苏大为道。 “接下来怎么办?目前到这一步,很难再有新进展。” 李博沉吟道:“那郭行真时常在宫中行走,宫里的事,我们没办法详查。” “他总不能一直在宫里,我看过卷宗,此人在宫外老君观暂住,派人盯着。” “若是他一直没有异常……” “先盯着再说,贺兰府上,钱二所说的纵火之人,派人守住府上出入,如果此人出现,就立刻扣下,押回审讯。” “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怕就怕,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有新进展。” “被动不是上策,若是时机不至,那便主动创造机会。” 苏大为在桌案前,缓缓踱步。 李博微微一愣:“寺卿你是说?” “引蛇出洞,或者打草惊蛇,在迫不得已时,都可以一试,但是这些不急,还有点时间,先派人盯紧他们,我须想个万全之策,做好局,再请他们入套。”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究竟是谁心中有鬼,到时一试便知。” 李博在一旁,竟隐隐从苏大为身上嗅到一种金戈铁马之气。 在这一瞬,他心中有一种明悟。 苏大为,这是以兵法入生活,以战术谋略,来对付隐藏在幕后的那双手。 “用剑如用情,用情如用兵。” “李主薄,你说什么?” 苏大为诧异看向李博。 李博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抱拳道:“无事,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准备接下来的事。” “去吧。” …… 傍晚的霞光渐渐西斜。 长安城,老君观。 郭行真缓步走入道观。 道观早年荒废,在郭行真在此安顿后,重修了此观,这才恢复几分气象。 郭行真现在还记得自己初见李治时的场景。 那天也是傍晚,在武后安排下,他见到传说中的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当着李治的面,他露了一手画符求雨之术。 符至雨至,言出法随。 当大雨从天空倾盆而下时,他看到了李治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种从怀疑,甚至是戏谑,到有些意外和逐渐认真的神色。 特别是他炼制的丹药,令太子李弘身体颇见起色后,李治开始真正信任,并不断封赏,满足他的要求。 “师兄。” 从道观里,迎面走出一个胖大的道士。 这道人敞露着胸怀,露出白胖的肚腹。 脸上笑眯眯的,却是被烟熏得白一块,黑一块。 凌乱的头发随意在头顶结成一团发髻,上面还沾着数点草料,模样颇为滑稽。 “行痴,火候如何?” “师兄放心,炉火我看得好好的。” “好,把此物收好。” 郭行真点点头,将别在腰上的一个小布口袋解下,递给行痴。 后者双手接过,咧嘴笑起来。 “又有药材了,还是跟着皇帝老儿好,许多我们找不到的珍稀宝材,都能弄到。” “慎言。” 郭行真打断他,向着道观一直:“进去看着炉火。” “好。” 行痴转身,大步向置于药王殿中的药炉而去。 郭行真微微沉吟,轻拈长须,方要跟上,忽然若有所感,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中,霞光万丈,隐隐见到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空中盘旋。 那是一只雄俊异常的鹰。 “长安居然有如此大的扁毛畜牲。” 郭行真眉头一皱,摇摇头,放心心中的疑惑,步入殿中。 方才那一瞬,他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想来只是太多疑了。 天色一点点暗沉。 在距离老君观里许的一片巷陌中。 有人向着天空挥了挥手。 过了片刻,天空传来一声细小的鹰鸣。 再过了片刻,突兀响起破风呼啸。 一团黑影如电般扑下。 那是一只神鹰,收敛了翅膀,如利箭射下。 一只裹了护臂的手抬起。 那只鹰灵巧的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稳稳抓在护臂之上。 苏大为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鹰首。 老鹰向他点了点头。 苏大为于是笑道:“做得不错。” 说着,从腰上的皮囊中,捏出几条早就切好的肉条,抛上半空。 那鹰儿兴奋的叫了一声,一伸脖子,将肉咬住,狼吞虎咽的吞入腹中。 一旁的高大虎和探员,向着苏大为手上的鹰看过来,又是羡慕,又有隐隐的惧意。 这鹰,生得极为神俊,双翅展开,足有三四米长。 一翅扑下,平地便会生出一股恶风。 若是利爪下来,能把人的头皮带骨都给掀掉。 早在百济战场上,对付倭人时,苏大为便用它做过临敌侦察。 这只鹰,是薛仁贵从遥远南疆,抓到的幼雏,经由驯鹰人之手驯养,送予苏大为。 如今已经一年有余,鹰已成年,可堪大用。 “寺卿,这鹰能看到些什么?” “确定敌人的位置,还有数量。” 苏大为极有耐心的抛着肉条,看着鹰不断的进食,估摸着它吃到七八分饱,便不再喂了。 手臂一振,放它飞入空中。 “郭行真已经进了老君观,鹰儿说它除了郭行真,还看到两个人。” “也就是有三人。” “暂时看到三个,未必就是三个。” 苏大为向高大虎道:“可惜鹰始终是凡物,不能与人真正心意相通。” 在这一点上,苏大为还是羡慕聂苏。 聂苏与黑猫小玉,还有黑三郎,都能沟通。 皆因聂苏天生开灵,能听懂这些诡异的语言。 所以后来抓到的幻天狐,苏大为也交给聂苏。 “我们现在做什么?” “别急。” 苏大为看看天色,意味深长道:“天快黑了。” 天黑之后,鹰是无法再行动了。 但苏大为身边,还有另一件灵物。 那是有别于聂苏的诡异,但又强于诡异的存在。 火红的小鸟,划过天际,落在老君观的院墙上。 “毕方”鸟,乃是苏大为在征倭时,从神道教手中得到的妖卵孵化而来。 虽然不清楚此物的来历,但它与寻常诡异不同。 而且苏大为与它,有一种莫名的精神羁绊。 这一点,就连聂苏也做不到。 透过红色小鸟的眼睛,埋伏在数十米外的苏大为,在精神世界中,仿佛也能“看见、听见”道观里的情境。 这是一种“感知共享”。 残破的墙头,小红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张开翅膀飞入院中。 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 正中的祖师殿,并没有什么火光,显得幽深而恐怖。 在一旁的偏殿,药王殿里,却有光芒透出来。 小红鸟振翅飞过去。 悄无声的飞上殿中房梁,歪着脑袋朝下看去。 殿中下方,是一座丹炉。 赤红的火焰,从炉下四周溢出。 冬夜寒冷。 但炉火温度奇高,整个殿内都热烘烘的,充满流光溢彩。 那些七彩的光芒,皆是从丹炉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郭行真与行痴,正分别坐在丹炉两头。 在殿中一侧,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道士,正拖着药钵,用药杵一下又一下的捣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不知他药钵里装的何种药物。 殿内十分安静,红色小鸟站在房梁上,等候了有小半个时辰。 也不见下方的道士说话,这令它觉得有些无趣。 无聊的梳理起身上的羽毛。 就在此时,下方的郭行真终于开口了。 “什么时辰了?” “酉时正。” 郭行真伸出左手五指,大拇指在各指节依次掐动。 这是一种六壬算法,推算时辰吉凶与未来可能发生之事,属于一种卜术。 “酉时,其位在西,其性属金,主大凶。” 郭行真声音变得凝重:“时辰差不多了,把大先生放进去。” 第二十一章 入局 “是。” 行痴在对面,肥胖的双手掐起指决,有一套繁复的手势。 说也奇怪,一直安静的炉火,随着他的手势,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汹涌燃烧着。 殿中温度陡然上升。 同一时间,殿角那个捣药的枯瘦道士,嘎嘎笑着,伸手从身边揪出一个口袋。 正是之前郭行真交给行痴的药袋。 这道人伸手进去,突然神色一变,破口大骂。 也不知他骂的是什么,语速飞快。 在袋中的手,仿佛与恶鬼搏斗般,发出噼啪响声。 过了数息,道人尖叫一声,猛地将手抽出来。 红色小鸟眼瞳一缩,翅膀忍不住张了张。 那是一团黑色的东西,狠狠咬住道人的食指。 咕嘟,咕嘟~ 黑色的东西似在吞咽着什么。 道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 而那团黑色,则猛地膨胀起来。 黑色中,蹿起一团凶戾血雾。 “诡异!” 老君观外,苏大为心中猛地一震。 借助小红鸟的视觉,苏大为看到,咬住道人手的,赫然是一头诡异。 这是在做什么? 郭行真说是为太子治病炼丹,但他的药囊里,怎么会有一头诡异? 道人把手给诡异吸噬,又是为了什么? 郭行真从宫中出来,这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李淳风不是说搜索过宫里,并无诡异踪迹吗? 一瞬间,苏大为的心湖,如同被巨石投中,泛起滔天涟漪。 老君观中。 那枯瘦道人发出尖叫,从口鼻中,涌出阴慘慘的黑烟雾气。 行痴此时,双手交扣成子午决,口中厉喝:“时辰到。” 双手一拍赤红的丹炉,发出“咚”的一声轰鸣。 丹炉上的顶盖,被血红的火光催动着跳起。 枯瘦的道人几乎同时跳起。 如同猿猴般,跃至炉前,右手猛地向前一拍,口里尖叫:“疾!” 咬住他食指的那团黑色诡异,猛地飞向丹炉。 眼看要被熊熊火光吞没。 蠕动的黑气中,陡然伸出无数触手,仿佛八爪鱼般,死死抓住丹炉四周。 赤红的火光,刺透黑雾,隐隐照见一个怪物的轮廓。 火光如万箭穿心,焚烧着诡异。 空气里,传出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痛苦鸣叫。 郭行真在一旁冷哼一声,左手掌轻轻挥出,扣指一弹:“进去吧,能让贫道用你炼丹,乃是你的造化。” 丹炉中火光大炽。 一瞬间,璀璨明艳。 诡异猛地被火光吞没,沉入炉火。 炉顶随之落下,发出“呯”的一声闷响。 行痴与枯瘦道人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一下子瘫坐在地。 “这次的诡异,比上次似乎还厉害几分。” 行痴瘫坐着,伸出手掌,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喘息道。 郭行真笑道:“越厉害越好,炼出来的丹,药性才更……” 话音未落,丹炉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仿佛点燃了一颗炮仗。 嘭! 郭行真的笑容僵在脸上。 行痴和那枯瘦道人一骨碌坐起身。 难以置信的看向丹炉。 呯嘭! 丹炉内被巨力撞动,整个丹炉都颤抖起来。 “这东西还没死!” “竟如此凶悍!至少是百诡夜行上排名前五十……” 行痴还要说下去,陡然见到炉顶被巨力撞开缝隙。 他吓了一跳,顾不上说话,慌忙冲上去,双掌在丹炉上猛地拍落。 枯瘦道人挣扎了一下,亦伸出左掌按住丹炉。 赤红的丹炉浑身浴火。 两人肉掌贴上,发出“哧哧”响声,仿佛铁板煎肉。 空气里,立时充斥一种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中间还有一丝肉香。 郭行真站起身,足踩七星,左手拂尘一挥,右手掐住指决,向着丹炉上一指:“给我镇!” 铛! 丹炉通体一颤,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随即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狠狠沉入地面。 下方烈火熊熊,火焰冲天。 三名道人重新按方位盘膝坐下。 双手各掐法决,对着丹炉不断唱诵经咒。 月上树梢。 小红鸟张开双翅,悄然飞出殿外。 隔着一堵院墙,苏大为伸手轻轻捧住小红鸟,接过他放于自己肩上。 悄无声息退入一旁巷中后。 向高大虎他们做了几个手势。 意思是留几个人继续盯住,其余人跟他离开。 “寺卿?” “这道观,今晚应该不会有别的状况了,郭行真他们在炼丹,轻易动不得,现在随我去探一下韩国夫人府上。” “喏。” …… 韩国夫人府。 一队执金吾巡行而过。 坊墙外的阴影中,隐约现出人形。 苏大为与高大虎,带着数名都察寺密探,出现在此。 “天字组的异人呢?” 高大虎向身边的密探看了一眼,后者将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阵如夜莺般的轻鸣。 数息之后,众人身前,突兀卷起一团寒风。 地面上,一团黑影不断蠕动,一个浑身包裹着黑雾的男人,从阴影中钻出。 “在天字组队长,魏破延,见过寺卿。” 黑衣人叉手行礼道。 “其余人呢?” “有些守住韩国夫人府的进出入口,有些人已经潜入,我们遇到一些麻烦。” “发生了什么?” “字组想要将纵火之人抓捕,但第一次出手,险些被府中的异人发现。 经过评估,如果动手,将会惊动贺兰敏之,最后不得已,暂停行动。 等候寺卿进一步指示。” “你做得很好。” 苏大为缓缓的说着,目光跃过魏破延,投在韩国夫人府上。 他没忘记,数年前,在武媚娘刚当上皇后,武顺一家,也因此得到天子恩赏,赐下这处宅子。 他为了查涉及倭人细作的案子,顺着蛇头被杀这条线,一直找上贺兰敏之。 就是在这府上,他被贺兰敏之暴起行刺。 虽然最终没伤到他,但贺兰敏之身边,颇多能人,当时给苏大为留下深刻印象。 “离开亮只有五个时辰,天亮之后,我就得入宫向陛下交代此案结果。 而要破解此案,就必须抓到纵火之人,从他嘴里,审问出指使者。”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眼前的高大虎和魏破延道:“不论用什么方法,这个人,都察寺要定了。” “寺卿,府上那些异人……” “无妨。”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会为你们创造机会。” 创造机会的方法有很多。 有敲山震虎,有调虎离山,也有瞒天过海。 苏大为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 放了把火。 昏暗夜色中,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 到处都是铛铛的铜锣之声,以及府中下人奔走呼喊“走水”之声。 可是无论府中如何努力,挑了多少水浇上去,那火势不但不见变小,反而越发凶猛。 这火,惊动了金吾卫、不良人和武候。 不过韩国夫人家里的下人和护院,十分凶悍,坚决将金吾卫等挡在外面。 场面一时为之混乱。 一边挡着不让武候和金吾卫进来帮忙救火。 府中下人也是忙得鸡飞狗跳。 用尽了各种灭火方法。 最后不得已,将着火建筑附近的房子拆了数处,让大火烧完,才算结束。 …… 时间已是下半夜。 空气中充斥着焦糊臭味。 贺兰敏之站在一片烧毁废墟前,脸色铁青。 “怎么会失火的?值守的人干什么吃的?” “少主息怒,我们没有疏忽,没有火源,房子自己烧了起来。” “你是说,房子自己烧没了?” 贺兰敏之眼里闪过一抹戾气:“那房里的人呢?” “这个……这么大的火,多半是……” 贺兰敏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奴仆,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房里的人既然死了,你为何不去死?” “啊?” 奴仆一脸惊愕的抬头,就见夜色中,一道火星闪过。 从他的身体里,突然涌出黑色的火焰。 这火如此迅猛,奴仆才刚跳起来,连惨叫都不及发出,跑了几步,一头扎进废墟里。 他的身体在黑火中不抽搐着,渐渐化作黑色的灰烬。 “敏之何必跟下人一般见识。” 一身白衣的明崇俨缓缓走上来:“人都死了,何必再杀下人。”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贺兰敏之冷哼一声:“只是可惜了这几座房子,都散了吧,回去睡觉去。” 说着,挥了挥手,带着一帮奴仆,自顾自的离开。 明崇俨摇摇头。 他感觉,这两年,贺兰敏之身上诡异的部份,好像反噬越来越厉害了。 表现在对人命异常冷血。 不过,好在他的头脑还算正常,没有失去应有的判断。 “嗯?” 明崇俨的眼角微微跳动。 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灰烬,凑在鼻下嗅了嗅。 这是方才大火烧化的黑灰。 但是这灰里,好像有些特别的味道。 明崇俨如美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微变。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 眉头微微皱起,喃喃自语:“奇怪……” 这火,不是寻常之火。 并非是有人用了黑火油,又或者是别的易燃之物。 而是这些灰烬里,残余着某种灵气。 不是诡异的邪气,也不是修道之人的神通。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崇俨抬对望向院墙。 双眸神光闪动。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院墙,一直投入到遥远的黑暗中。 第二十二章 人心难测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明崇俨此时心里,却没有半分与佳人相会的欣喜。 追着先前的气味,他一路穿过闾坊,最终在柳树下,找到了气味的源头。 那是一只红色的小鸟。 月光惨白,红色的小鸟正蜷缩在一个人的肩上,好像一团红色的毛球。 那人背对着明崇俨,一时看不清楚面目。 四周无比安静,而这样的安静,却让明崇俨心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沉闷的气氛,如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一点点的扼住他的咽喉。 明崇俨终于开口问:“火是你放的?你有何目地?” 柳树下那人背影高大,听到明崇俨的话,才缓缓回头,同时随手折下一枝柳条。 时入寒冬,柳树已经光秃,只有简单的柳枝垂下。 那人折下柳枝道:“为何放火,难道明郎君不知道吗?” “是你。”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测,但是当真的看到对方时,明崇俨心里还是一下剧震。 对面之人,脸上覆着如油彩般的鬼面具,他的手里,两根手指夹着一根干枯的柳枝,手指轻轻一弹。 空气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那柳枝如破空之箭,射向明崇俨的面门。 明崇俨百忙中,将头一偏。 柳枝穿过发隙,将几根乌黑长发击断。 凛冽的风,几乎要将脸颊划破。 明崇俨人随身走,仿佛一道白电,瞬间后撤数丈。 但当他一抬头时,对方却在面前。 仍保持着方才一样的距离,仿佛两人根本没移动过。 明崇俨的眼里光芒闪动,缓缓站起身体,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多年未见,没想到苏郎君在军中,实力反而提升更快。”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拨了拨肩头的小红鸟。 那张如山魈般的七彩鬼面,缓缓褪色,露出本来面目。 鬼面水母从他的面上,悄然游回手中。 “苏郎君,你引我来,究竟何意?” 明崇俨虽然身体显得放松,但眼里的警惕,出卖了他的内心。 “难道苏郎君想杀我?” “目前不想。” 苏大为笑道:“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目前不想,就是以后随时有可能。 这其中的滋味,明崇俨还是分得清。 苏大为从放火,倒留下气味引明崇俨前来。 到之前展露的一切,无不透露出一个信号,他很强。 他有着碾压一切的实力。 至少在现在两人的处境里,苏大为有着击杀明崇俨的实力。 更何况,他肩上那只鸟,明崇俨竟看不出来历。 但心里,却仿佛有一种被天敌盯上的可怕感觉。 “苏郎君想问什么?” “就说一下,关于火的事。” 苏大为双眼明亮,直视着暗含戒备的明崇俨:“牙医铺子的火,是贺兰命人放的?” 明崇俨脸庞冷俏,一言不发。 “人,我已经抓到了,经过初步审问,他已经召认。”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甚?” 明崇俨俊美无铸的脸颊上,咬肌微微一跳,似乎感到了一种羞辱。 那是一种敌人将一切尽在掌握,却又要故意试探和玩弄猎物的感觉。 而他明崇俨,此时就是苏大为玩弄的那只鼠。 “虽然知道结果,但我还是很想知道,贺兰敏之为何要这么做?他是武后的外甥,我亦被武后视为阿弟,我们同属武后的人,为何要如此对我?” 苏大为缓缓的问出心里的疑惑。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他许久了。 只是一直没机会,眼下,正好一并提出。 贺兰敏之为何对自己有那样的敌意? 在他小时候,还得到过苏大为的救助,人怎么能恩将仇报若此? “苏郎君,你真不知道?” 明崇俨的脸上,忽然浮现古怪之色。 那是一种似嘲讽,似怀疑的神色。 苏大为摇头:“我如果知道,就不会问了。” “敏之跟我说过,他幼年时,曾见你登门拜访越王府,那时他阿娘武顺好心要卖些旧家具与你,谁知你居然动手,将武顺击昏,后来又将她不知弄到哪里去,直至很久才回来。”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时有些懵。 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为了查案,确实有那么一次,装做联系武顺要旧桌。 结果武顺引他入越王府,在一处荒僻院落,突然出手攻击。 后来还是将武顺带去王敬直那里,才知道,武顺是被人用了某种惑心之术。 犹记当时在越王府中,打开后门的人,正是年幼的贺兰敏之。 明崇俨打量着苏大为,接着道:“敏之一直视此事为毕生之耻,他认为你羞辱了武顺。” 我不是,我没有!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一眼看到明崇俨冷静和确认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有些成见,不是凭三言两语便能改变。 这事或许开始是一个误会,一个十分无聊且滑稽的误会。 但这个心结,在贺兰敏之这么多年,已经是解不开的死扣。 任何解释都是多余。 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贺兰敏之想除掉我,我能理解了,但他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是否也太小看我了?区区一个逃奴,就想行刺?这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他自己?” “这事……” 明崇俨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其实是一个误会,敏之开始确实想要对你不利,但被我劝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没料到他手下网罗的人里,有人自行其事。” “你这算是替他开脱吗?” “并不是,其实敏之何尝不知道你的厉害,在没有万全把握前,他不会动手的,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不要怀疑我们的智谋。” “说得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了,不怕我会报给陛下?” “你不会。” 贺兰敏之目光闪动,十分有自信的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外表看似随和,但心中极为自负,有自己的主见。 你不会轻的说出这一切,因为这对你并无好处。” “为何没好处?” 苏大为笑道:“陛下催此案甚急,我明天便要汇报结果。” “此案若是没有结果,陛下最多也就是训斥你几句,可若是你将敏之的事抖出来,他是武后的外甥,陛下难道真能杀了不成? 何况此事本就是下面的人,胆大妄为,没有经过我和敏之同意,便动手了。 怎么样也怪不到敏之头上。” 明崇俨冷静的分析道:“就退一万步,你将此案,怪到敏之身上,就捅到陛下那里,最多对敏之也只是训斥,不会伤筋动骨。 可是今后你在武后那边,要如何自处?” 明崇俨嘴角上扬,露出自负之色:“自古疏不间亲,你若这样做了,那便是自绝前路,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 在明崇俨灼灼目光下,抬头道:“你说的还算有几分道理,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明天面见陛下时,究竟会如何。 我觉得人生在世,逃不过公理二字。 有些事,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的。” “你……” 明崇俨脸色微变。 就在此时,从一旁的黑暗中,突然有浓郁的黑气蠕动,数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当先的是高大虎。 他向着苏大为插手道:“审过那人,他的嘴很硬,还不肯招。” “他招不招已经不重要了。” 苏大为看向高大虎身后:“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都可作证。” “是。” 数名都察寺探员,还有魏破延等人,一齐应声。 明崇俨脸色再变,指向苏大为厉声道:“你……诓我!” “习惯就好,再说哪怕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 苏大为看向方才还自负满满,现在一脸受到重挫的明崇俨,笑道:“无非是时间问题。” 明崇俨不由哑然,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是对的。 “这个案子,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先回去。” 苏大为向着高大虎等人交代一句。 转身又向站在原地,脸上浮现挣扎之色的明崇俨道:“至于你,如果愿意,帮我带句话给贺兰敏之——眼见未必为真,当年之事,并非他想的那样。 但,他若真要与我为敌,我苏大为,不怕。” 说完,向身边的魏破延等点点头。 都察寺众人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夜风清凄,明崇俨站在原地,久久一动不动。 直到月光透过黑云洒落,照亮他苍白的面色。 …… “寺卿,那个逃奴刺杀的案子,算是破了吗?” “还不算,还有些关键问题我没想清楚,一会回都察寺我再复盘一下。” “是什么?” “毋须多问。” “噢。” 高大虎身边的魏破延道:“这个案子开始还以为很复杂,最后没想到也就这般简单。” “你觉得简单?” 苏大为轻笑道:“那大概你只看到了第一层。” “寺卿,莫非还有第二层?” “当然。” 苏大为一边和众人赶路,一边组织语言道:“这世上最难的案子,不是设计有多么精巧,而是人心。” 人心难测。 在表象之下,永远也无法猜到,那些背后的人,他们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为何要做这些。 理由是什么? 做了又有何好处。 在明崇俨说出来前,苏大为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对贺兰敏之有恩,实则早在十多年前,贺兰敏之对他已经埋下了仇恨。 “人心难测啊。” “寺卿,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天亮后,要如何对陛下交代?” “这个嘛……” 第二十二章 看不见的黑手 紫宸殿中,李治端坐在红漆大椅上,眯着眼睛,似梦似醒。 淡雅的熏香回荡在殿上,令整个紫宸殿,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在李治下手不远处,还站着中书令李义府。 最下的台阶,则是束手而立的苏大为。 时间在辰时后,李治方下早朝,便命人将苏大为召来。 “苏大为,那件案子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敢言。” “嗯?” 李治半眯的眼睛,陡然一下张开,从中射出凌厉的光芒。 连涌动的香雾都无法遮挡。 这一刻,苏大为微低着头,背后竟生出如芒在背的可怕感觉。 李治的威势,与日俱增。 这并不是传说中“妻管炎”的懦弱男人。 而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天皇李治。 “回陛下,臣从刺杀者的身份入手,发现此人为一逃奴,似与太原王氏有关,谏议大夫王茂叔府上……” 苏大为将逃奴与王氏,还有王十七郎的事合盘托出。 “查到这里,臣的线索就断了,不过后来臣又查到,逃奴之前去过西市的牙医铺子,而牙医铺子的游医徐清望供述,又与王氏之事暗合。 可正当臣要去牙医铺子看看,这铺子便失火了。” “失火?” “正是。” 苏大为叉手道:“臣查到这里,线索皆断,实在无法再查下去,所以此案,臣没有找出凶手……愿陛下责罚。” 终究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错。 如果苏大为此时能开口的话,他一定会说出这一句。 昨晚明崇俨说得不错。 就算苏大为真的有证据指向贺兰敏之。 但只要贺兰敏之咬死了是下人自做主张,属于狗奴才的错。 李治念在武媚娘的面子上,最多也只是斥责几句。 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而有了这件事,贺兰敏之就有了在武媚娘面前,离间苏大为和武媚的武器。 不论武媚娘多信任苏大为,但亲疏有别,贺兰敏之能天天往宫里跑,苏大为却不能。 所谓三人成虎。 若说得多了,难免武媚娘不动摇。 要是为这么件事,失去武后的支持,对苏大为来说,才是因小失大。 正因为有这样的不确定性,苏大为纵然不愿意,也得忍住。 在没有足够的把握,能把敌人一击必杀之前。 他要做的,只能是忍耐,积蓄力量和寻找机会。 同时迷惑敌人。 舍此外,别无它法。 案情的汇报就此结束,苏大为低着头,等着迎接李治的斥责。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装样子,李治也得骂几句,双方才算是有台阶下。 但是真的处罚倒也不至于。 毕竟这案子的苦主就是苏大为,李治若因破不了案,重罚苏大为,那才是很奇怪的事。 但,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苏大为低着头,久久没等到李治的回应。 他心里不禁猜测,李治在想什么。 是对他的答案不满意? 还是别的什么。 沉默中,李治略有些喘息的声音,透过香烟,传了过来。 “苏大为,朕一直待你不薄,你竟敢欺骗天子。” 这话,相当重。 苏大为一个激灵,单膝跪下:“陛下息怒,臣……都是具实禀报,从不敢骗陛下。” “这些,你自己看吧。” 李治抬了抬食指。 李义府上去,双手捧过桌案上的一份卷宗,走下来,又递到苏大为面前。 一脸狐疑的苏大为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李治。 那个方向,如今被白色的雾气所笼罩,实在看不清李治的表情。 苏大为低下头,将卷宗打开。 只看了一眼,身体就不住颤抖起来。 这上面记录的,是从他审案,到昨晚的许多关键事件。 许多事,是绝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包括昨晚从贺兰敏之府上,将那位纵火之人抓住。 “这事涉到贺兰,朕知之,你有你的难处,但这并不是欺瞒朕的理由。” “陛下,臣有罪。” 苏大为双膝落地,双手扶地,以头触地。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间冻结。 都察寺里,有李治的人,是谁? 昨晚参与的人,谁最有可能? 与明崇俨说的话,并没有记录在案上,是那人不知道,还是没有记上? 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对李治生出深不可测,如临深渊之感。 “此次,算是你欺君之罪……然,朕非薄情之人,念在你过去的功绩,朕网开一面。 本来以你的功勋,封个侯伯没什么问题,但如今…… 还是再多历练几年吧。” “谢……谢陛下。”宝来 苏大为感到背后凉沁沁的,已被冷汗湿透。 “你不是一直念着不良人吗?” “那朕就罚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不良帅,都察寺的事,你还是兼着,若再有对朕的欺瞒,数罪并罚。” “臣,领旨。” 苏大为重重叩首。 李治,太厉害了。 这一手恩威并施,打得苏大为几无还手之力。 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要被李治搓扁捏圆,毫无脾气。 还要谢李治的不杀之恩。 …… “苏帅,请慢行。” 苏大为低头走出紫辰殿,沿着雪白的石阶,一路向前。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头时,正好看到李义府,正挥动着大袖,向自己大步走来。 “苏帅可是觉得沮丧?年轻人,受些挫折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来日方长。” 李义府走上来,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老夫还是很看好你,相信陛下也只是一时气头上,以苏帅的能力,简在帝心,将来封公封侯,对你来说,皆不是难事。” 如果不是知道李义府的为人。 清楚李义府过去的那些“事迹”,苏大为现在只怕真要被他感动到了。 可别忘了刘仁轨和刘仁愿,只是一点公事上的摩擦,便被李义府整得死去活来。 险些性命不保,一直在给人穿小鞋。 李义府此人,可并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名士。 而是心胸狭隘,城府阴狠的弄臣。 但这样一个人,居然不惜折节下交,对展露过敌意的苏大为表示鼓励。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事。 “中书令,我其实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义府陪着苏大为,向前缓缓踱步。 苏大为转过长廊,看着左右没有执守的金吾卫,抬头看向拈须微笑,一脸悠然自得之色的李义府道:“其实那件案子,中书令比我还要清楚吧。” “苏帅,此言何意?” “呵呵,以中书令的头脑,自然是懂的。” 苏大为笑着拱拱手:“中书令日理万机,不必送了,希望有机会再合作。”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丝毫不管李义府的脸色变得铁青。 李义府,好个李义府。 苏大为的心里,无数个念头在盘旋,最后汇聚在此案上。 明面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刺杀案,好像只是贺兰敏之为了泄愤,为了旧怨向苏大为动手。 但那拙劣的手法,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居然找一个根本不可能伤到苏大为的逃奴来做。 直到昨晚之前,苏大为都陷在这个逻辑里。 怎么也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忽然想起明崇俨的那番话。 贺兰敏之被他劝着打消了念头,在没有足够把握前,不想做那种毫无希望,没有意义的事。 做为曾向苏大为刺杀过的他们,深知苏大为的实力。 昨晚听着,只觉得明崇俨在替贺兰敏之甩锅。 可后来再深想。 假如,是真的呢? 假如真的是贺兰敏之网罗的手下,有人暗自这么做,是否一切更合理了? 但那人又为何要如此做? 这么做背后的利益又是什么? 苏大为想了一夜,直到方才见到李治,有些东西,在脑子里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局。 李义府,在其中,扮演了某种不光彩的角色。 这个局的巧妙在于,李义府一手推动,但却绝不会沾惹上任何麻烦。 先是,李义府对贺兰敏之装做无意点出苏大为即将回京,又询问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仇怨,暗自挑拨。 然后又向郭行真,透露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矛盾。 郭行真受此提醒,想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暗中买通了贺兰敏之手下一位异人。 借他之手,设计了逃奴刺杀之事。 如此一来,苏大为必然震怒。 而此事,查到最后,一定会查到贺兰敏之头上,成为刺向贺兰敏之的一把利剑。 这上面的分析,有论据支撑吗? 有的。 昨夜抓到的那名在牙医铺子纵火之人,正是事件参与者。 在经过连夜审问后,天明前,他吐露了李义府曾对贺兰敏之提过苏大为要回京。 后来又有郭行真,与他暗中联系。 拿到这份供词,苏大为当时就怀疑,这一切,其实是李义府在背后主导。 只是一直没想通李义府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是与贺兰敏之有仇,还是想要打压郭行真? 这些疑问,直到方才,在李治面前时,终于想明白了。 李义府用的是阳谋,目地,并非是要置贺兰敏之或郭行真与死地,而是打压和削弱这两者。 有了这个把柄,究竟如何处罚,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这件事,也许并非是李义府的意思。 而是方才隐在烟雾后,李治的暗示。 第二十四章 忌惮 打压和控制武后的势力,使其处在绝对安全的位置,来左右和平衡朝局,一直是李治既定的策略。 这几年,武媚娘虽然在朝中无法拓展,但贺兰敏之、郭行真,这些人,从另一方面,增强了武媚娘的实力。 就算如此,李治此前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借李义府之手,做这样的事? 答案,其实就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大唐熊津都督,挟平百济、高句丽、倭国的大胜回长安。 而苏大为,身上有深刻的武后铬印。 这样的人回朝,足以打破原本的朝局平衡。 小小的一桩刺杀案,用的几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就能实现打压苏大为、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这三方的目地。 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武后。 而得利的,只能是天皇李治。 这一切,都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并没有证据来证明。 有些事,除了当事者,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大为已经感受到从李治身上所露出来的,一种忌惮之意。 有功不赏,是主君大忌。 这次苏大为回来,除了正四品下的封爵开国伯,以及受勋轻车都尉,并没有得到任何实权。 这对于他在百济战场上立的功劳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问题解决了。 苏大为受到李治的斥责,继续做他的不良帅。 一切,似乎并无变化。 武后的实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增强。 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苏大为来说,这一切,并非无法接受。 才回长安短短数天,便卷入李义府、贺兰敏之、郭行真以及武媚娘和李治的权力漩涡中。 比他过去在长安任何一个时候,更要心累。 他的心里,倒宁愿离这种漩涡远一点。 只不过,方才在出殿时,看到李义府那隐含得意的嘴脸,终究没忍住,话语中透出讥诮。 算了,管他李义府如何想,只求个念头通达。 那些话和情绪憋在心里,才会把人憋出病来。 至少让李义府明白,他苏大为也不是好惹的。 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苏大为从大明宫走出,一眼看到等候在道旁的高大虎和李博二人。 “你们怎么在这?” 苏大为诧异问。 阳光下,一向沉稳的高大虎,脸色暗沉,昨夜连夜的审讯和辛劳,疲惫都写在脸上。 在他身旁的李博,则是脸现忧色。 “寺卿,结果如何?” 他们都是靠着苏大为才能在长安立足脚根,若苏大为有失,他们也将受到牵连。 “算是过关了。” “那就好。” 李博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这一夜不光苏大为大耗心力。 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也是心力交瘁,要承受着内外压力。 “对了寺卿,具体是怎么回事,能跟我们说说吗?” 李博与苏大为的关系,更像是古之客卿,算是心腹,所以有些话,他能问。 高大虎虽然依附关系没那么强,但也可视为苏大为的党羽,因此有些话也不避讳。 苏大为笑道“左右无事,你们想知道,我就说说。” 想了想,他先没说李治,而是将自己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这个案子,昨夜初始怀疑是贺兰敏之,后来又查出可能是郭行真嫁祸,实则都不是。” “因为李义府在里面?”李博问。 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李郎果然聪明。” “昨天听到纵火烧牙医铺子那个异人,招出李义府曾与贺兰敏之提及你要回长安,我便在心中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没想通他的目地是什么。” 李博沉吟道“他与寺卿之前并无交集。” “之前是没有。”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李义府,而是道“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但他并不蠢,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名异人,是被郭行真暗中收买,这一点无疑议。” “是。” “此案,李义府找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在郭行真和贺兰敏之之间,分别说出了一些‘事实’而已。” 苏大为重点咬住了事实二字。 “他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了二者的矛盾。” 李博道“这让我想起战国时,吴起之事。” “著《吴子兵法》的吴起?” “是。” 李博道“周安王姬骄十五年,魏相公叔痤害怕吴起对自己的威胁,向手下谋士求教。 谋士说,这件事容易,吴起这人确实有能力,但自视甚高,受不了委屈,刚极易折。 于是谋士为公叔痤定计。 公孙痤先邀请吴起到府上做客。 公孙痤的夫人,是魏国一名公主。 席前,故意表现夫人蛮横无礼。 这之后,公孙痤再去跟魏王说,吴起是贤人,不知会不会在魏国久留。 魏王于是问怎么办。 公孙痤说这事容易,请大王把公主嫁给吴起。 如果吴起答应了,那就是有心在魏国久待,如果拒绝,那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结果,魏王果然赐婚,而吴起拒绝。 等拒绝魏王赐婚后,吴起才反应过来。 他越想越怕,觉得魏武侯已经动了杀心,连夜逃去了楚国。” 李博缓缓道“李义府此番作为,颇有当年公孙痤坑害吴起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若是贺兰敏之动手,他手下那么多异人,若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杀局,所以那次刺杀,理当不是他做的。 按此反推,只有郭行真的嫌疑最大。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义府在背后挑唆。 而且就算陛下知道,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人心自己的私欲。 比阳谋更加高明。 檀道济的三十六计里,开篇就点明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正是此谓。” 高大虎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他们都是武后的人,何致如此?” 苏大为摇了摇头“新人与旧人,一碗水总难端平,郭行真与贺兰敏之,做为武后身边新旧两大势力的代表,私下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关键在太子那。” 李博一点就透“郭行真与太子走得太近,带给贺兰敏之极大的威胁。” “应该是这样。” 苏大为点点头,自己这一次,确是被李义府、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给当枪使了。 若自己带有立场,攻击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将锅扣在贺兰敏之头上,可能会和武媚娘产生间隙。 若是指认郭行真,则可能会得罪太子。 而李义府,他可是李治的白手套,指认他,疯了不成。 高大虎在一旁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些有啥意义。” “要说没意义嘛,也还有点意义。” 苏大为笑道“至少明白武后身边的情况,以后不会不明不白的给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钱。” “呸,以阿弥你的头脑,我就不信这长安,还有谁能骗过你。” “那可未必。”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顺着这话题说下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要想事事明白,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权力。 “对了,接下来我要重新做我的不良帅了,都察寺这边,我还是兼着。” “怎么会如此?”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 “因为李义府,其实并不算是武后的人,严格来说,他其实是陛下的人。” “呃?” “武后手里,对朝堂没有任何有效的影响力,唯一倾向与他的许敬宗和李义府,与其说是她的人,不如说是陛下的人,投靠武后,和投靠陛下,你说正常人会怎么选?” “那天下人都说他俩是武后人的。” “障眼法罢了,他们是陛下的‘黑手套’,一些脏活,用他们去做了,武后来背负骂名,这事武后心里也明白,但她绝不会拒绝。” “此次之事,其实是陛下已经警惕武后身边的郭行真和贺兰等人势力膨胀太快,欲令两者相互攻伐,自损实力,李义府,不过是执行陛下的意志。” “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都是我猜的,不过,就算有证据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去告陛下?” 苏大为摇头道“我相信,我的猜测,应该**不离十了,所以这种结局,已经是最好的。 我把过失扛下来,贺兰与郭行真都受到处罚,李义府受到斥责,只有陛下高高在上。 不动声色间,将武后身边的羽翼打压,继续保持内外平衡。” “陛下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说这个了,还是想想,如何做好我的不良帅吧……” 苏大为感觉,方才冲出口说的这番话,其实也有些过了。 其实不应该在李博和高大虎面前说这些。 但胸中颇有些意气,不吐不快。 毕竟,他是在百济和高句丽战场上,出身入死的大唐将领。 在战阵间,憋了一肚皮话,本来想跟李治提提意见,建议一些有利于军中之事。 谁知根本没得到机会,反而莫名其妙的被牵扯进这场权力博弈。 若说不平,胸中确有些不平。 不平则鸣。 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如止水的境界。 就连玄奘法师,苦修一辈子,都还有心心念念之事,何况是他苏大为。 “我方才说的,算是我的孟浪之言,记住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这个我们都晓得,此话天知地知,绝不会再给其他人知,寺卿放心。” 高大虎也拍了拍胸口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管好这张嘴的。” 第二十五章 真君诞辰 一次动荡,看似平息。 但后续的余波涟漪,依旧不断。 先是贺兰敏之在自己府上痛下杀手,狠心清理了一番。 为此,还受到谏议大夫王茂叔弹劾。 然后与道士郭行真那里,又爆发一次冲突,险些在武后面前大打出手。 接下来贺兰敏之与李义府,也明显疏远了。 看来贺兰敏之身边,也是有头脑清醒之人。 当时可能蒙在鼓里,事后,还是能反应过来。 不过这些,苏大为并不关心,也不想掺合。 按着李治的旨意,他又回到长安县,见过新县君,重新做他的不良帅。 钱八指等一帮老不良,自是欢喜。 不过苏大为后来想想,也是有些砸摸出些味道来。 自己初回长安时,可是为了被刺之事,在长安县和万年县、大理寺这些地方都“闹过”。 如今为了刺杀案之事,被李治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这似乎是有些打脸的意思。 而且之前与新县君闹过,之后共事,多少会有些膈应。 就算苏大为没有,怎能保县君心中没有刺? 这次的事,李治做得实在有点狠,颇有点用苏大为自己打自己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要都察寺寺卿的位置不动,苏大为就能忍受。 他现在立身根本,一是武后的关系。 第二,,便是来自于都察寺的权力。 至于做不良帅也好,还是挂个虚名的官职也好,都只是锦上添花。 等手上诸事理顺,时间已经匆匆走过年末,来到一月。 上元节一番忙碌后,苏大为收到了那个让他无比震撼又心痛的消息。 “法师圆寂了。” “他……可有说些什么吗?” 苏大为面对身前的行者,只觉喉头忽然变得无比干涩。 天空的阳光,一时白茫茫的,让人目眩。 心中突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还是令他感到无比的突然,难以接受。 “法师涅盘前,有弟子问他,西方极乐真的存在吗?” 行者拄着铁棒,缓缓盘膝在苏大为对面坐下。 他的面色看似平静,但是身上的气息,却显得有些紊乱。 这是苏大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行者出现这种状况。 “法师怎么说的?” “他说,真实不虚。”行者的目中,似有泪光闪动。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一代高僧,玄奘法师在玉华宫圆寂。 据《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法师早已预知一切。 他曾对译场的助手和弟子们说: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于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 不久后又说:若无常后,汝等遣我宜从俭省,可以蘧除裹送,仍择山涧僻静处安置,勿近宫寺。 不净之身,宜须屏远。 这是对自己身后之事做出遗言,希望死后,寻僻静处安置。 在正月初三的时候,玄奘大师弟子恳请他译《大宝积经》。 玄奘勉强翻译了开头的几行后,突然停下来,平静而凝重的看着弟子:此经部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 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玄奘召集身边所有翻译佛经的子,留下他在人间最后的遗言。 “玄奘此毒身深可厌患,所做事毕,无宜久住。 愿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共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弥勒内眷属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时亦愿随下广作佛事。 乃至无上菩提。” 屋内一时安静。 苏大为看着行者,目光好像穿过他,看到多年以前,自己初见玄奘法师的画面。 一切,宛如昨日。 法师的音容相貌,在心中是那样真实。 但他终究涅盘了。 苏大为心头空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他喉头蠕动一下,向着同样枯坐于前的行者道:“法师走了,师兄有什么打算?” “我也要走了,这次来,算是与你辞行。” “走,去哪里?” 苏大为一时反应不及。 “回瓜州,那里是我的家乡。” “呃,师兄家乡在瓜州?” “是,吾俗家名石磐陀,家在西域……” 行者的手,抚摸着铁棒,目光现出回忆之色。 “时间真快啊,三十五年前,贞观三年,法师西行,途经瓜州,在当地阿育王寺讲经说法一月有余,我适逢其会,在寺前听经,结果这一听,便听进去了。” 行者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之事,嘴角微微翘起。 “人说菩提灌顶,我便在那时,求法师收我入门,从此陪法师左右。” “等等,你……你是石磐陀?” 苏大为差点没跳起来。 做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他恰好听说过这个名字。 据说,后世在敦煌莫高窟的姐妹洞窟,榆林窟中,有一幅叫做《唐僧取经图》的壁画。 其作画年代比吴承恩的《西游记》要早上三百余年。 在壁画中,只有唐僧、白马和一位尖嘴猴腮的胡人,并没有猪八戒和沙僧。 后世考证,画中的唐僧正是玄奘本尊。 他身着襦裤,外套右袒袈裟,双手合什,面目英俊。 而胡人着襦裤,脚穿麻鞋,头戴金环,额低嘴长,露齿披发,双目圆睁,似人又似猴。 形像逼真而又野性。 画中这位胡人身背经卷,手牵一匹马。 后世考证说这便是吴承恩笔下“孙悟空”的原型,名石磐陀。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所说,石磐陀虽然陪他一段,并送他出关,但后来在途中又心生悔意,甚至还对玄奘动了杀心。 最后玄奘与其分开,继续踏上西行路途。 “师兄,你,你怎么会是石磐陀,你不是……” “我知道,法师的《西域记》里说‘石磐陀’与他分开了是不是?” 行者轻轻抚摸着铁棒,眼中泪光闪动:“那是法师为了保护我。” “保护?” “不光是我,连高昌国王麴文泰,法师也没有提及。” 行者如此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是了,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有意为帮助自己的人,做了一些隐瞒。 而在弟子听其口述西行路上事的《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则记录了一鳞半爪。 皆因当年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 玄奘是私自出关。 按唐律是重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苏大为看向行者:“师兄,瓜州那边,还有你的家人吗?” 行者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三十五年,哪还有家人。” 在后世,有考证说石磐陀的家乡在甘肃省安西县锁阳城一代。 在唐时大概叫苦峪城,属于大唐的瓜州郡,距离高昌县不远。 “既然那里已无家人,那师兄何不留在长安?” “长安虽好,吾所牵挂,唯法师一人,如今法师不在,我也要回我来的地方了。” 行者说完,长身而起,铁棒在地上轻轻一磕:“莫要忘了,你答应法师的事。” “师兄放心,《大唐西域记》我一定会亲手交给高昌王的后人。” “甚好。” 行者点点头道:“那就在此别过。” “师兄,保重。” 苏大为起身,向着行者行叉手礼。 他知道,这次一别,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行者了。 别了,悟空师兄。 ……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阿兄,你念的是什么诗?听不懂。” 聂苏仰起脸,大大的眼中,忽闪着光芒,一脸的孺慕崇拜。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道:“没什么,一时兴起罢了,想起行者师兄,对了,千万别问我什么是瓜洲……” 苏大为随口念的是北宋王安石的诗。 此瓜洲非彼瓜州。 北宋的瓜洲属于扬州市,而行者去的瓜州,则是后世甘肃一带,这两者除了名字类似,完全是南辕北辙。 “可惜玄奘法师圆寂了,我其实还挺喜欢听他讲经的,还有许多事想问他,关于这降魔杵,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法师手里,还有关于诡异之事,贺兰敏之和明崇俨的事,现在,都没处问了。” 说起此事,苏大为就忍不住叹息。 聂苏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才过上元节,就不能多在家待会嘛,一有案子又要忙碌。” “哈哈,说得是,我应该多陪陪我的小苏。” 苏大为伸指刮了刮聂苏小巧的鼻尖。 心下也不免有些对家人的歉疚。 “对了,阿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聂苏扬着脸,拖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左右摇晃。 “今天?二月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是太阳真君诞辰。” 大唐麟德元年,二月初一。 长安城寒意犹浓。 此日是太阳真君诞辰。 万家百姓向日焚香叩拜,供奉夹糖糕给真君吃。 名曰“太阳糕”。 太阳糕圆如中日,糕面用竹签雕刻三足金乌于其上。 供奉完毕,还要念诵一段太阳真经。 长安供奉太阳真君的太阳宫外,香客云集。 商贾辐辏,除却琳琅满目的各式宝货,还有球蹈、盘舞、橦县、索走、飞丸、拔距、扛鼎、逾刃等杂耍表演。 歌舞和乐器也是不少。 急管参差、长袖袅娜,阳春白雪、流徵清角。 热闹非凡。 第二十六章 帝女高阳 太阳真君诞辰之日,长安满城放假休沐。 文武百官穿上春服,带着家眷,骑马乘车,出野游玩。 士子互赠刀尺,寓意从今日起便与严冬切割,拥抱春日暖阳,奔赴光明前程。 农人互相赠送装着五谷瓜果等农作物种子的青绿色布囊,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亲友们聚在一起痛饮春酒,家家扶得醉人归。 此日禁屠,止杀。 “我记得有位诗人曾言:二月初头春向中,花梢薄日柳梢风。折花客子浑无赖,狼藉须教满路红。” 苏大为向身边的聂苏随口说着。 自然,换来聂苏的一片崇拜。 苏大为心里倒是有几分心虚,亏得今天一起出门,没带上李博。 李博学识造诣颇高,一耳朵估计就能听出问题来。 毕竟,苏大为这次文抄公用的可是宋人杨万里的诗。 跟唐诗还是有些差别。 不过忽悠不懂的人,倒是够了。 苏大为身边跟着聂苏、大白熊沈元,还有刚回长安的南九郎,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向着太阳真君宫走去。 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磨肩。 苏大为拉着聂苏的手,转头向南九郎道:“倭国那边事如何了?” “最近都颇为顺利,鹈户神宫也消停了,他们的巫女好像说,最近会上长安来求见苏帅。” “巫女要来长安找我?” 苏大为闻言一愣,脑子里闪过雪子的样子。 她来做甚? “苏帅,你看,看前面!” 突然,南九郎有些激动的做着手势,指向前方。 聂苏和沈元顺着他的手势,只看到人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苏大为有些莫名的看了看,脸色忽然变了。 人群往来不息,前方人流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 数名金吾卫在前开道,替女子隔开人流。 四周的喧闹也像是被隔绝开。 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苍白。 行走在阳光下,仿如幽魂。 身体纤瘦单薄,仿佛随时会乘风飞去。 这女人的脸,只要看过一次,今生休想再忘。 聂苏稍慢了半拍,才看到那名女子。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警惕:“阿兄,这个女人是谁?” 底下的小手用力抓了抓苏大为的手,似乎有些担忧。 “那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高阳。” 高阳公主。 永徽四年,因房遗爱谋反案,高阳与房遗爱皆被李治贬往巴州。 巴州是后世四川省巴中市附近。 在唐时,那里真是蛮荒之地。 就这个结果,也还是苏大为极力争取的。 原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高阳公主了,谁料居然能在此刻遇见。 “十……十一年了,苏帅,高阳公主贬去巴州十一年了,她回来了!”南九郎颇有些激动的道。 “九郎,你认识高阳公主?” “咳咳,苏帅开玩笑了,我是什么身份……不过当年高阳公主和房俊被贬时,我曾在城门前见过一面,一直深刻在脑海中。” 南九郎颇有些感概:“一转眼,十一年过去,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高阳公主的容颜,她……” 想说像天人,像仙子,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南九郎忙咳嗽一声,忍住。 聂苏狐疑的问:“高阳公主,我好像在哪听过。” “永徽四年,高阳与房遗爱那桩案子,我也参与其中。” 苏大为简单的说了一句,心中却在想:高阳此次回来,应该是得了李治的赦令,只是不知房遗爱如何了? 当年的案子,牵连甚广。 驸马都尉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荆王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 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其他人,据说已经有人客死异乡了,倒是一直未曾听闻房遗爱和高阳的消息。 这两人,可以说是整个案子的始造蛹者。 如今高阳公主,突然回到长安,这透出一种什么样的信号? 陛下是出于亲情,特赦了高阳公主,还是另有目地? 苏大为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就在这一耽搁的功夫,高阳公主一行人,早已分开人流走了上来。 苏大为拉了拉聂苏,和南九郎等人,忙避开道边。 那些百姓不知高阳的身份也就算了,他们既知是大唐高阳公主,礼数上不能有失。 本来想着待高阳公主过去,再去太阳宫。 谁料高阳在经过苏大为等人身前时,居然停下脚步,眼露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苏大为?” 高阳公主的声音透着一股虚弱,不知是不是十多年流放巴州的生活,侵蚀了她的身体。 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病态和脆弱感。 “正是,高阳公主认识我?” “我与武媚,还有陛下,我们三人,以前关系很好……” 高阳公主目光隐现雾气:“她曾在我面前提过,我后来还得知,是你帮忙,让陛下改变心意,你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公主何需如此,我为不良帅,破案是我的本份。” 苏大为叉手行礼,谦虚道。 身后的南九郎早已拉着一脸迷茫的沈元给高阳公主跪下行礼,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大唐公主。 附近有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过在长安天子脚下,百姓见过的世面多,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苏大为,我听说……你与玄奘法师交情不错?” 高阳公主犹豫了一下道:“法师他……” “法师上个月圆寂了。” 苏大为肃然道:“有劳公主惦念。” 高阳站在阴影下,似乎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 停了良久,才开口道:“法师生前有一部《大唐西域记》,是由法师口述,辩机所著,你知道吗?” “知道,前两月我曾去看过法师,法师将此书交给我,嘱托我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听了苏大为的话,高阳忽然抬头,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 “这本书,能否给我看一看?” “这……” “只是看看就好,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想亲眼看一看,只要看上片刻,就还与你,就当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高阳公主双眸凝视着苏大为,眼中闪过脆弱的恳求。 “这……好吧。” “我,我先回原来的府上,休整一日,明日才入宫见陛下,你,你可以今天拿给我吗?” “我一会就送到公主府上。” “甚好。” 高阳伸手,轻轻将散下的发丝捋于耳侧,苍白的脸上,终于浅浮起一丝笑容。 只是这笑,也憔悴得让人心疼。 …… “陛下,高阳公主,已被护送回府。” 李治靠着大椅,微闭着双眸,听着武媚娘替他批阅奏折,笔尖在纸上发出春蚕般的沙沙声。 当听到贴身太监的传报后,他的双眼张开,一瞬间,眼中露出极复杂的神色。 “高阳回来了。” 正执笔的武媚娘,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在奏章上。 被她又不动声色,抬笔划过。 “一路都还顺利吗?” “都顺利,不过在朱雀道的时候,高阳公主遇到了苏大为。” “嗯?” “发生了什么?” “公主与苏大为说了一会话,听说是向苏大为讨要一本书。” “什么书?” “玄奘法师留下的《大唐西域记》。” “法师生前口述,辩机亲笔写下,世上,只有那一本了吧。” 李治双眼微闭,似乎在思索。 “高阳,她在想什么?” “陛下,要不要……” “不用,不要打扰高阳,让她好好歇息一天。” “是。” …… 侍奉着李治安歇,武媚娘迈着轻缓的步履,向着殿外走去。 身边自然聚起一帮太监和宫女。 武媚娘面带含蓄微笑,在众宫女的侍奉下,沿着御道走向御花园。 “本宫游览赏花,你们不用都跟着了。” 轻轻一句话,将大部份太监侍女留下,只带着贴身两名女宫,漫步走入花园。 虽然只是初春,但园中自有一番风景。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数月来,她每日忙着帮李治处理政事,还有忙碌几位皇子和皇女,也实在无遐去管别的。 “阿弥,最近在忙什么?” “皇后,苏帅自从被陛下发回做不良帅,一直就在长安县忙着查案。” “兵部他去过没有?”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武媚娘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光芒闪动,陷入深思。 苏大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她曾暗中叮嘱让苏大为多去兵部走动,就是想让苏大为趁着战功和影响力,积极拓展根脉,在军中,扎根更深。 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助力。 但若有苏大为在军中的影响力,位置则能安稳不少。 她不光要考虑自己的后位,还要考虑家族,考虑自己的孩儿。 现在的她,就是一株大树,需要庇护许多人。 而皇后这个位置,并非就稳如泰山。 这些年,明枪暗箭,实在防不胜防。 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例子就在前面,武媚娘一刻也不敢放松。 陛下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啊。 可惜,阿弥怎么就不明白本宫的心意呢? 走了几步,武媚娘抬起头来,眼神微微凝聚。 她明白了。 苏大为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次也没去兵部,说明他并不想卷入权力的漩涡里。 只想过安稳日子。 “一入朝堂,身不由己,你岂能置身度外?” 武媚娘在心中想着。 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昼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阳公主斜坐在阶前,手里捧着《大唐西域记》面上现出沉醉之色。 长长的黑发,没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于肩上,倾泻在书页上。 充满一种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苏大为站在阶下,看着高阳公主,其实颇有几分尴尬。 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书送来,说告辞,结果高阳公主说,请留步,我就随便看看,一会就还你。 说是随便看看,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书中,保持着姿势不曾动过。 若非高阳公主偶尔睫毛颤动一下,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阳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动,但苏大为确实是太无聊了。 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李白的《清平乐》,不禁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深宫里春日的白天,只见到黄莹鸟长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斗百草”,输赢的赌注需要成斗的金银珠宝。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岂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阳,修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阳公主抬头,苍白的面上,一双幽深带怨的眼眸,还有殷红如花瓣的唇,形成极富视觉冲击的美感。 依旧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阳,是强势的,阳光的,是刁蛮任性的。 脆弱这个词,好像从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岁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变了许多。 “公主,你说什么?” “斗百草,我幼年在宫中,常与陛下玩耍,那时媚娘还是父皇才人,有时在一旁看我们戏耍。” 高阳眼中流露回忆之色。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说的吗?” “算是吧。” 苏大为额头见汗,心想我只是无聊了,见你坐在春庭阶上,刚巧想起这诗首。 对不住李白兄弟,来了个文抄公。 日后你会少一首佳作,不过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气,应该不会太为难才是。 岂料这随口一吟,居然也能与高阳幼年的经历对上。 只能说是…… 缘份呐。 苏大为向高阳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几日,我可以过几天再来。” “不急,你先陪我说说话吧。” 高阳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有一种凄然。 苏大为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过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阳依然很美。 不愧是当年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公主想说些什么?” “就说说法师这《西域记》吧。” 高阳将厚厚的书置于膝上,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 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雪白。 “我刚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给大树仙人,大树仙人嫌弃此女不美,遂发恶咒,使其九十九个姐姐瞬间伛偻曲腰一段。” 高阳轻捋耳畔碎发,向苏大为凄然道:“人生于世,忧患实多,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号为高阳,若是死在太阳真君诞辰,可谓死得其时。” 苏大为心中剧震:“公主慎言。” 一句话冲出口,他忙补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长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与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现在可以重头开始,可以好好生活,岂可说这种不吉之话。” “前非?” 高阳公主笑起来。 她这次笑,显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银铃般的笑音,传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乱蹿,几乎喘不过气来,高阳突然住口,向苏大为冷声道:“我有何罪?” “这……” 你特么卷入谋逆之案,什么罪,这还用说吗? 当然,说高阳谋反,或许有些夸大了。 但按唐律,高阳当时私问星相,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换任何一个君王,将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觉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应该循规蹈矩,就应该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这样,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对吗?” “这个,我不知道。” 苏大为看出来了,高阳有病,还病得不轻。 这种病,不是身体,而是心病。 看来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并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气。 如果不是顾忌对方明天将会见大唐皇帝李治,苏大为恨不得现在掉头就走。 他已经有些后悔,不该招惹高阳公主。 “我母亲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边的刀人。” 高阳不理会苏大为的想法,手捧着书,倚靠着庭院,仿佛陷入梦呓般的回忆,自顾自的道:“刀人不是侍卫,是后宫嫔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后宫除了皇后、贵妃、淑妃、德妃等高级嫔妃外,还有才人、昭容等中级嫔妃,以及御女、采女等下级嫔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趋侍左右,并无员数,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门,父亲高世达,曾是隋朝高密县令。 丈夫也是当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窦建德占领后,高世达和高惠通丈夫成为窦建德下属。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与大夏在虎牢关展开决战。 高惠通丈夫战死,她随父亲高世达,与窦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献俘于长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于“立性温恭,禀质柔顺”,被李世民看中,纳为侍妾。 其时二十六岁,比李世民大一岁。 不过,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点也无所谓。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阳公主时,难产去世,年三十岁。 此事对李世民影响极大,是他第一次亲见至亲死亡。 以致高阳虽只是庶出,却受到李世民远超其他兄妹的怜爱。 高阳公主从小丧母,长孙皇后将其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精心抚养。 贞观二年,晋王李治出生,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十四岁的武媚娘入宫,成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认识了十岁的高阳公主和八岁的李治,三人的关系极好。 …… 苏大为站在庭中,静静等待着高阳公主接下来的话。 谁知她却不发一言。 日头渐渐西斜,将她的身影在壁间缓缓拖长。 苏大为看看天色,脸色微有些难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请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阳的目光投向苏大为,但眼中没有焦距,似乎魂还没回来。 “公主,我家中还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阳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脸上浮起歉意,玉指轻轻将腮边发丝挑起,别在耳后。 “是我为难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这书……” “我过几日再来拿。” “甚好。” 高阳转头看向庭院一侧,再不言语。 苏大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总觉得,高阳公主人回长安了。 但她的魂魄,却并不在此。 家? 对了,这位大唐公主,虽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却像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觉。 心所安处,即为家乡。 高阳公主的心,无处安放,却又在哪里? 苏大为收起心中杂念,向高阳施礼,缓缓后退,正打算折身离开。 忽见高阳双手抱书,仿佛梦呓道:“你刚才的诗,只念了两句,能念完吗?” 苏大为犹豫了一瞬,开口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 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 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 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一口气念出大半,苏大为抱拳道:“在下才疏识浅,只记得这些。” “尽日感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高阳仿佛没听到一般,口中长声叹息:“这诗……真好。” 苏大为站在庭院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高阳坐在春庭阶下,双眼迷离,一时竟像是痴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等过几日把书讨要回来,这事就算结了。 …… 一夜无话。 第二天,苏大为照常去长安县点卯,再翻翻公廨里的卷宗,看看有没有积年没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着资料,突然见南九郎踉跄着冲入公廨,对着他近乎哀号般的喊:“苏帅,公主……公主她……” “公主?” 苏大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诧异看向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的南九郎:“你说高阳公主?她怎么了?” 昨夜记得高阳公主提及过,今日会入宫面见陛下。 “高阳公主,死了。” 咯噔! 苏大为心里猛然一震。 仿佛一脚踏空。 高阳,死了? 她怎么会死? 等等…… 苏大为猛地反应。 自己昨日见过高阳公主,结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会怎么想? 第二十八章 限期破案 永徽四年,高阳因房遗爱谋逆案被废为庶人,贬去巴州。 一别十一年,终于在大唐麟德元年,返回长安。 却在回长安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死于非命。 而苏大为,是这其间唯一拜访高阳公主的客人。 纵然他不想沾惹是非,但是非也已经主动找上来。 毫无疑问。 高阳之死,苏大为负有最大嫌疑。 苏大为此刻,倍感压力。 耳旁仿佛有一柄大铁椎,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脑袋。 巳时正。 李治下了早朝,将众人召集于紫辰殿。 苏大为立在殿下,摒息静气,神情肃然。 殿内除了站在一旁的宗正寺、大理寺等官员,还有李义府、许敬宗、上官仪和秘阁郎中李淳风等重臣。 沉默持续了许久。 终于,李治的声音,打破了坚冰。 “高阳之事,众卿有何话说?” 大理寺卿裴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 春寒料峭,寒意未去,但他却出了一头汗水。 皇帝既然发问,在场的有两个人逃不开回话的命运。 一个是宗正寺,关于高阳公主的身后之事,得由宗正寺操持。 另一个更重要的,便是大理寺,破案的重责,无疑要落在大理寺头上。 “陛下……” 裴廉抹着汗,斟酌了一下用词:“公主的案子,应由我大理寺来处理,臣请陛下……” “要多久?” 一向沉稳的李治,开口打断裴廉未说完的话。 裴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是问破案时间?这个,臣还没有看到此案的卷宗和物证,所以无法确……” “朕给你半月时间,将杀害高阳的凶徒找到,你可有把握?” 裴廉的眼神流露出来一种惶恐。 李治说的虽是询问,但话里的意思,就是给出底线。 若超过半个月不能破案,裴廉这大理寺卿的位置,只怕到头了。 到时,不知多少人要摘掉官帽,甚至血流成河。 裴廉喉结蠕动了一下,一时不敢接话。 “怎么?莫非半月还不够?”李治的脸色一沉,声音也阴冷了起来。 “陛下,破案之事,殿上有苏大为在,臣以为,陛下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裴廉惶恐中,及时把皮球踢了出去。 若说破案,现成的有这么个好的背锅对象。 听说苏大为昨日去过高阳公主的宅子,而且是唯一个去见过公主的人。 此后,守卫公主府的金吾卫,再也没见有谁进出。 若说嫌疑,苏大为最有嫌疑。 若说破案,除去当年在长安惊鸿一瞥的狄仁杰,还有远在西域的裴行俭。 放眼长安,苏大为的破案能力,也是鹤立鸡群。 这锅,给他背就对了。 果然,随着裴廉的急中生智,殿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令他感到如芒在背。 在心里暗自把裴廉“问候”了一番。 苏大为低着头,但他能感觉到,坐在殿中上首的李治,目光正穿透淡淡的烟雾,盯在自己身上。 “苏大为。” “臣在。” “你对高阳的事,有何话说?” 苏大为抬头道:“当年高阳公主和房遗爱的案子,臣也有份追查,昨日在朱雀街上见到公主,方知陛下皇恩浩荡,已赦公主之罪。 不曾想,公主才回长安,就遭到这样的噩运…… 臣恳请陛下严惩凶徒,以慰高阳公主,在天之灵。” 这一番话,说得锵铿有力,掷地有声。 开始提及十一年前的案子,其实也是在隐晦的提醒李治。 当年若无苏大为插手,替高阳他们收集证据,只怕长孙无忌早已命其自尽。 也就不会有高阳公主的后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大为算是高阳的“救命恩人”。 那么现在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杀公主。 至于后面的场面话,苏大为绝不会主动提破案的事,不会主动把这件事招揽到自己身上。 一为避嫌。 二就是,此事理应由大理寺来处理。 方才裴廉甩锅甩他身上,他并不是那么大方,那么喜欢替人接锅。 李治细细咀嚼着苏大为的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声音沉痛道:“高阳与朕自小一块长大,感情颇深,朕此次赦免她的罪,本想高阳能安度余生,岂料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朕心甚痛,朕对不起太宗皇帝……” “陛下!” 站在两旁的李义府和许敬宗等人,忙一齐向李治行礼,劝道:“陛下要保重龙体,高阳公主之事,责成裴廉半月查明,若他不行,再定他的罪。” “陛下!” 裴廉一听,吓了一跳,心里连许敬宗等人十八代祖宗都骂上了。 摆明了公主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到时恐怕不光是丢官职的问题,一个不好,只怕脑袋都保不住。 高阳公主是什么身份? 连她都敢杀,这案子岂能简单。 背后的水深着呢! “陛下,臣身为大理寺卿,查高阳公主的案子责无旁贷,然臣大理寺的案件本就繁忙,而且臣擅长的是用人,亲临案场去查案,非臣所长……” 舔了舔唇,不等其他人打断,他忙一口气说下来:“如今长安人人都知道,苏大为身为不良帅,破案如神,臣请陛下准苏大为协助查案。 另外,苏大为昨天是最后一位见到公主的人,臣以为,他也有必要亲自查出凶手,自证清白。” “大理寺卿。” 苏大为沉声道:“我既为嫌疑者,理应避嫌,我只是小小的不良帅,这案子涉及到公主,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查。” “苏帅,本寺卿可是记得,上次那桩刺杀你的案子,也是苏帅你自己查的,也没见苏帅避嫌。”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把人逼到死角了。 总不能说那案子是陛下让老子查的吧? 更不能当着李治和众臣工说,那案子老子没查出凶手。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而且当日的案子,背后一直牵连到李治,苏大为纵有怀疑和证据,当时也不得不替李治把这锅给背下来。 可你裴廉是谁? 你特么破不了的案子,就想拉我一起下水背锅? 岂有此理! 苏大为看向这位大理寺卿,眼中露出冷然。 李治的声音适时响起。 “命苏大为协助大理寺,查此案,诸臣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可行。” “苏大为过去破案不少,听说颇有手段,就让他协助裴廉查此案,若到时不能抓到犯人,再一并治罪。” 这是李义府说的。 “臣也觉得,应该令苏大为协助,公主遇害,此事非同小可,既有断案能吏在此,焉能不用?”上官仪接着道。 除了李淳风在一旁抚须沉吟没表态,在场的李治朝重臣,一致同意,让苏大为查此案,自证清白。 苏大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心中只有苦笑。 看来,这次的麻烦是甩不掉了。 李治的目光,透过香雾,落在苏大为身上:“朕意已决,苏大为,此案,你亦有嫌疑,朕现在给你机会自证清白,协助裴廉查清此案。 给你半月时间,若到时不能抓到凶手,朕会将你数罪并罚。” 李治的声音很平静。 但越是平静,越透出他的决心。 苏大为心中一凛,咬牙抱拳道:“陛下命臣查此案,臣自无不可,但臣如今只是长安不良帅,公主事发于万年县,并非长安县辖区……” 李义府在一旁阴阴一笑:“苏帅,太过谦虚就不好了,此案舍你其谁?长安谁不知,苏帅断案如神?” 苏大为脸上在笑,眼睛扫过李义府,心头则是暗恨。 “陛下,若定要臣破此案,臣请陛下封臣以大理寺的官职,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番话,李义府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倒是没话说。 包括裴廉,都是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许了。 要想叫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按苏大为在百济的功劳,其实足以得到实职封赏。 李治朝的惯例,就算封个正品上的实职高官,也毫无问题。 但李治偏要压一压,将苏大为贬去长安县继续为不良帅。 封赏也只封了个虚衔的忠武将军。 眼下又令苏大为查高阳公主之案,摆明了是一桩大麻烦。 弄不好,会被一撸到底,贬为庶人甚至掉脑袋都有可能。 这种前提下,苏大为在此时要点待遇,倒也合情合理。 “也罢。” 李治一时不明白苏大为这是赌气之言,还是有别的想法。 他沉吟了片刻,终究是想替高阳查出凶手的念头,压下了权力算计。 “朕就封你为大理寺少卿,命你与裴廉一起,查高阳公主被害一案,朕要在半月内,见到结果。 若到期不能破案,你这身皮,也就该扒下来了。” 李治一语双关的道。 话里的威胁之意明显。 苏大为目光微闪,向李治行礼道:“臣,领旨。” 大理寺少卿? 好像是后来狄仁杰在大理寺做的官职。 品秩是从四品上。 按这个品级来说,比苏大为如今的武将散官,正四品下的忠武将军还略低一等。 但官职不能光看纸面上的。 忠武将军只是虚衔。 怎比得上大理寺少卿的实职。 这两者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十九章 兵部 查案之事,对苏大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之前李治借着查案压了他一下。 若此次公主案能查出凶手,那封的实职,李治就没理由收回去。 苏大为便等于一举迈入从四品上的实职官位。 这当然是一种突破。 哪怕李治有心压制,到那时,绑在苏大为身上的“绳子”,也会渐次松动。 …… 从大明宫出来,苏大为牵起自己的马,望着不远处乘上马车的李义府等人,背后隐隐渗出冷汗。 方才在紫宸殿中,在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充满了刀光剑影。 李义府方才又发难了,又想挖坑给他。 裴廉是想找人一起背锅,而李义府,则是满满的恶意。 当时谁也不知道,李治会不会因高阳公主的死而震怒,若天子震怒,苏大为必将首当其冲。 天威难测。 好在李治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只是将苏大为塞进大理寺,命其与裴廉一起破案。 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 过去了,是机遇。 过不去,那便是杀身之祸。 “苏少卿。” 大理寺卿裴廉大步走向苏大为,冲他拱手打招呼。 虽然李治才发出口谕,还没颁下正式的圣旨任命,但裴廉已经向苏大为改口。 “方才在殿中,不得已请苏少卿出手帮忙,你查案的本事,长安人尽皆之,此案,你又是最后接触过高阳公主的人,于情于理,苏少卿都应该参与,还请少卿勿怪。” 裴廉对苏大为的态度十分客气。 这份客气,也不知是对苏大为背后的武媚娘,还是顾忌苏大为身上的军方背景,又或是想求苏大为用心查案。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裴廉这样放低姿态,苏大为也不好继续冷脸,向裴廉抱拳道:“寺卿言重了,都是为了公事。” “苏少卿所言极事。” 裴廉眼珠一转,向苏大为改口道:“高阳公主的案子,不知少卿准备从何处下手?” “此案,我与你一样,才听说,便被召入宫,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这案子经办是否万年县在管?卷宗有没有送到大理寺?现场仵作是谁?勘察结果如何?” 裴廉张了张嘴,论政治权谋,他水平不低。 可论到此案,他现在真就是两眼一抹黑。 只好苦笑道:“你问的这些,本官现在还答不上来,待回到大理寺,我再答复你,可好?” “行,寺卿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好,那我就在大理寺静候苏少卿。” 裴廉向苏大为点点头,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渐渐远去。 苏大为站在远处,略思索了片刻。 这案子从目前看来,李治是不查出凶徒,誓不罢休。 李义府和许敬宗等,是静观其变,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把水搅浑。 裴廉想甩锅。 各有各的算盘。 高阳公主,一个从被贬的巴州,初回长安的落难公主,在长安无权无势,又与任何势力没有交集,究竟是谁下的手? 目地和意义何在? 苏大为想不明白。 摇摇头,翻身上马,刚要追上裴廉返回大理寺,忽听有人呼唤自己。 他转身向来路看去,一眼看到太监王福来,正一路小跑着追赶出来。 “苏郎君,苏郎君。” 苏大为牵马立于道旁,等着王福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直跑到身前,看着他在那里喘息,想说一口气又上不来。 “不用着急,你等气息喘匀了再说。” 王福来也是老熟人了,当年跟着武媚娘在感业寺出家,转眼十余年过去。 这位太监如今也是两鬓斑白。 不过因为跟对了武媚娘,如今权势不小,等闲的事,也不用他亲自出来。 “苏郎君。” 王福来目光一扫左右,凑近一些,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皇后问苏帅何时去见她?” 苏大为略一沉吟:“帮我回武后,高阳公主的案子十分急切,容我先料理公事,待此事忙完,再入宫见她。” “好,郎君的话,我会带给皇后。” 王福来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很好的掩饰下来,向着苏大为又道:“郎君,皇后说,若你现在不愿见她,也休忘了自己的处境。” “处境?” “许多事,皇后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 苏大为向王福来拱手道:“替我告诉阿姊,就说阿弥知道了。” 王福来向着苏大为微微欠身,后退几步。 看着苏大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从上次的案子,苏大为被李治打发去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后,苏大为便没有再入宫单独求见武媚。 一为避嫌。 二来,上次的事,皆因武媚身边贺兰敏之与郭行真而起。 以武媚娘的聪明,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苏大为在用这样的方式,在告诉媚娘阿姊,他不高兴。 武媚娘清楚他的性格,他并不喜欢招惹是非。 特别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这次他忍了,可下一次呢? 若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还想把他拖进漩涡里,那么,他将不会再忍耐。 实际上,方才李义府开口让苏大为同裴廉一起审理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动了一抹杀机。 他并非太平之臣,现在的军功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 李义府用的那些手段,他又不是瞎子。 不管是替李治在打压,还是出于别的理由。 三番两次来招惹,这已经触到了苏大为的逆鳞。 要想远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制造麻烦的人给解决掉。 骑在战马上,苏大为的眼中光芒闪动。 心里想到了许多。 方才王福来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转述武媚娘的话,让苏大为不要忘记自己的处境。 自己是什么样的处境? 因为身上铬着武媚娘一党的铬印,所以被李治深深的忌惮与提防? 还是说逆水行舟,自己会有新的危险? 总之,最近的一切,都是些危险的信号。 苏大为久在军中,对危机之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在提醒他。 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若还像之前一样,只怕会被巨浪倾覆。 …… 大明宫地处长安城北郭城外,北靠皇家禁苑、渭水之滨,南接长安城北郭,西接宫城的东北隅。 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横亘六十里,到了这里,恰为“龙首”,因地势高亢,人称龙首原。 龙首原本为隋大兴城北的三九临射之地,内有观德殿,是举行射礼的地方,唐因袭这一功用。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南门,门前是宽达一百七十六米的丹凤门大街,丹凤门以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等组成的南北中轴线,宫内的其他建筑,也大都沿着这条轴线分布。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是大明宫三大殿,正殿为含元殿。 宣政殿左右有中书、门下二省,及弘文、弘史二馆。 在轴线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纵街,是在三道横向宫墙上开边门贯通形成。 苏大为从丹凤门出来,左右是光宅坊和翊善坊。 他要通过来庭坊和永昌坊,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自从李治搬入大明宫,原本的三省六部的官员和衙门,也开始陆续搬迁。 按规划,三省将设在太极宫宣政殿附近。 目前,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大体都搬至大明宫。 只有执掌六部的尚书省,因为下面衙门机构繁多,还未完全搬迁。 其中六部衙门主要就在承天门与嘉德门附近。 苏大为现在要找的,便是六部。 他原本想是直接去大理寺,甚或去刑部,再不济也要去万年县,询问高阳公主的案情。 但是方才跟王福来说话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要找的衙门,乃是尚书省下,六部之兵部。 李治朝的兵部尚书前期是崔敦礼,但此公因为出自博陵崔氏,在李治独揽大权后,便被撤下。 后来的兵部尚书是任雅相。 任雅相早年曾任燕然都护,随苏定方平定突厥沙钵罗可汗,后任兵部尚书。 显庆四年拜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在相位仅有两年,便出任浿江道行军总管,征讨高句丽。 龙朔二年卒于军中。 李治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赐谥号为敬。 在任雅相之后,便是英国公李勣任兵部尚书。 但在李勣征高句丽后,李治以兵部尚书不可一直空悬为由,又改任其他人为兵部尚书。 起先李治想起用名将程名振。 但程名振也在龙朔二年去世。 朝廷追赠右卫大将军,谥号为“烈”。 李治下一个考虑的人选,是郑仁泰。 论朝中宿将,还活着的,几乎没几个比郑仁泰资格更老。 早在李世民晋阳起兵时,郑仁泰便投靠秦王李世民。 武德年间,奉命镇守长春宫,参与消灭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的统一战争。 武德九年,参与玄武门之变,授游击将军、归政府统军。 贞观年间,迁左卫翊一府中郎将,宿卫宫城安全。 外放忠武将军、胜州道行军副总管,防备突厥。 参与攻打高句丽,授上柱国、左屯卫大将军、同安郡公。 永徽四年,授银青光禄大夫、灵盐二州都督,驻守西部边疆。 显庆二年,入为右武卫大将军。 带领薛仁贵讨平铁勒九部,抵御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授凉州都督,接应吐谷浑慕容诺曷钵,防备吐蕃。 李治本来有心调他回朝,执掌兵部。 但西线战事突然吃紧,朝廷只能命其继续出任凉州刺史、都督凉甘肃伊瓜沙六州诸军事。 在龙朔三年,也就是去年。 郑仁泰薨于官舍,时年六十三,追赠代州都督,谥号为襄,陪葬于昭陵。 一连两个备用人选,皆没了。 这让李治大为郁闷。 第三十章 程务挺 老一辈的将星逐渐凋零,而大唐中生代和新生的将领们,还没有谁能让李治放心授以兵部尚书之职。 几番思量下,李治选萧嗣业入京,拔为兵部尚书。 萧嗣业,出身兰陵萧氏。 曾祖萧岿,后梁孝明帝,庙号世宗。 祖父萧珣,南海王。 祖姑萧氏,隋炀愍皇后。 萧嗣业少年时便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萧嗣业归国,因知突厥的情况,领突厥部众。 后来,萧嗣业任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薛延陀咄摩支南奔荒谷,李世勣派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前往招慰,咄摩支投降。 显庆二年,苏定方与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以及折冲府都尉苏大为,折冲府右果毅都尉阿史那道真等人,分兵讨伐西突厥。 在大败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西逃后,苏定方命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率兵追击。 显庆六年,高宗派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夫馀道行军总管萧嗣业、镂方道行军总管程名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和含资道行军总管刘德敏率军十余万渡辽水。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大总管刘伯英、与新罗联军由百济故地南北合击高句丽。 其间,由于回纥叛乱。 契苾何力、萧嗣业所部被迫返回。 不久,李治下诏以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左武卫将军薛仁贵为副,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为副,率兵讨伐回纥。 大唐老一辈剩下来的这些将领,皆是百战余生,每一个拿出来,都有名将之姿。 但是在将星辈出的大唐,却显得似乎没那么夺目。 这些老将,皆是知兵之人,是大唐的宝贝疙瘩,在李勣还在镇守着高句丽,还没率兵返回前,萧嗣业成了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此外,李治也开始注意培养军中的人才梯队。 如李思文、程务挺、王方翼、郭爱等一批中青年将领,皆被他纳入兵部,以熟悉帝国军事,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苏大为之前的想法是,既然李治怀疑自己的用心,甚至担心自己助长武媚娘的权势,使他的布局失衡。 为了避嫌,他故意不去兵部走动。 这让一批随他回长安的将领,如高崇文和李辩等人,皆有些怨望。 本来李勣和高侃是想他们跟着苏大为多历练,谁知苏大为回长安后,便老实做他的不良帅,毫无在军中进取的愿景。 这让高崇文等人全都傻眼了。 暗自不知给李勣和高侃去了多少信。 原本,苏大为想就这样苟下去。 安稳的日子,挺好。 但最近遇到的一系列事,还有方才武媚娘让王福来带的话,提醒了他。 树欲动而风不止。 到了眼下这个位置,无论苏大为装得多么低调,都会有人的眼睛盯着他。 哪怕他表现得再无害,也会有人不信,有人想要除掉。 既然选择站在武后一边,很多事,便无从选择。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若还是这般“无为而治”,下一次的明枪暗箭,可还能躲过吗?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到了这个时候,就得继续往前走了。 不良帅的日子虽安稳,却早已容不下他。 苏大为心事重重。 既想着高阳公主的案子。 又心挂前途未卜的未来。 不知前方会有怎样的风波和巨浪在等着自己。 他缓步走向兵部。 在入口处,被职守的金吾卫拦住,验过鱼符,方才放行。 待进了兵部院子,一眼看到许多人正在前方公廨门前,进进出出的忙碌。 要说大唐最热闹的衙门。 除了商贸,接待各国的使节的鸿胪寺。 兵部,更是重中之重。 大唐以武立国,从太宗到李治这一朝,战事越发频繁。 苏大为迈进院中时,看到的正是一批兵部的吏员正在进出忙碌。 “快快,武威的地图,还有安西四镇那边的地形图,快点拿进来。” “吐蕃的卷宗放在哪了?” “西域波斯与大食,那边的卷宗,快!” “还有天山南,回纥与突骑施的资料。” “黠戛斯部现在的首领,有关他的卷宗,快抽调出来。” 往来的吏员之紧张忙碌,几乎让苏大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后世的股市。 唯有能使人赚钱疯狂的股市,才有这份热情。 嗯,兵部确实是大唐一个颇为赚钱的部门。 历来打仗只有花钱的,但大唐的兵制习惯,每攻破一国,便大肆搜刮财货,历来都是越打越富。 只有最近几年打高句丽,旷日持久,颇有些入不敷出。 苏大为一愣神间,忽然看到有一个中年人负手向自己走来。 “瞧你有些面生,你是何人?第一次来兵部?所为何事?” 院中众人都十分忙碌,站在院子里的苏大为有些显眼。 苏大为目光收回,落到眼前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年纪接近四旬,方面阔口,肩膀宽阔。 身高七尺有余。 身上着常服,但腰杆挺拔,不像是寻常人。 有一股子军中锐气。 特别是此人脸上,留着络腮胡须,看上颇为威严。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般人被他盯上,只怕心肝都要颤抖。 “在下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郎君如何称呼?” 苏大为向对方抱拳,不卑不亢道。 看此人身着常服,也没带着兵部符牌,未必是兵部的人。 不过看他身上的气质,颇有些像是军中将领。 就是不知其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你是苏大为?” 对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狐疑之色,上下将苏大为打量了一番。 “长安应该就我这一个苏大为,如假包换。” 苏大为淡淡的道。 那中年人目光落在苏大为腰上的横刀,以及金鱼袋。 这才收起疑心,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原来是苏将军,在下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 左右领左右府? 左右领军卫,唐代官署名,唐十六卫的两卫。 其中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掌同左右卫。 右领军卫中郎将,等同骁卫,品阶为正四品下。 其品阶,与苏大为轻车都尉,壮武将军等同。 但程务挺是实职的禁军统领,按理说,他这个正四品下的品阶,实权是远高过苏大为。 苏大为脑子一转反应过来,微微侧身表示避让:“程将军何须多礼。” 大家平级,最多就是拱手抱拳就好。 苏大为脑子一闪,突然想起来了。 这程务挺,岂不就是大唐名将程名振之子? 据说程务挺自小跟随父亲程名振征战,以果敢有力闻名。 颇得程名振的兵法真传。 “苏将军,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今日一见,你比我想像得更年轻。” 程务挺目光扫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的目光中,难掩惊讶之色。 苏大为出道便是随苏定方和程知节征西突厥。 此后征百济、高句丽,倭国,战功赫赫。 特别是在与李勣联手攻高句丽时,被李勣拔为副大总管。 在大同江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枯水季偷偷筑坝蓄水。 最后一举淹没八万高句丽军,成为压倒平壤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战传回长安,早已成为军中聊天的佳话。 平日里将领分析近来大唐的战例,都不可避免的要提及苏大为的用兵。 “程将军客气了,我有事想找兵部尚书,不知……哦,程将军怎么也在兵部?” 你特么是禁军里的中郎将,好像这个时候,不该泡在兵部才对。 “你找萧尚书?请随我来,我来为你引路。” 程务挺为人并不是话很多的那种。 但他也属于嗜好兵法,有些用兵近痴的味道。 素来佩服军中名将。 听得是苏大为,他的态度便有些不同。 甚至主动热情的替苏大为引路,一边走一边闲谈起来。 苏大为才知道,这货是喜欢兵事,在本职做完后,没事便喜欢往兵部跑,看看有些什么新鲜战报。 如果有,他会第一时间求到手里,细细研读。 据他自己说,兵部尚书萧嗣业也颇喜欢他,有意将他征召入兵部。 可惜程务挺本身是左右领左右府的人。 身为禁军,若无李治点头,他可没法改舍下禁军的差事,跑来兵部任职。 两人边走边聊,聊起兵法,程务挺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颇有些遇到知己之感。 与苏大为一直聊到兵部尚书萧嗣业的公廨前,程德挺约好改日登门向苏大为请教兵法,这才抱拳离去。 “请帮我通传一下,就说苏大为求见。” 站在公廨门前,苏大为向守在阶前的侍卫抱拳道。 一人点点头,走进去通传。 过了片刻,这名侍卫出来,身后还带着一人。 跟着侍卫出来的人,一见苏大为,便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苏帅,真的是你?” 此人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一见苏大为,先大笑起来,向苏大为行了叉手礼,然后凑上来,又自来熟的,颇有几分得意的小声问:“苏帅,你来求见萧尚书,该不会是想走走门子,讨个实职肥差吧?” 第三十一章 世事洞明 来者,正是高崇文。 安东都护高侃之子。 在离开百济前,高侃将他交托与苏大为。 但苏大为回长安后,有心避嫌,与他们的联系也少了起来。 最近几个月忙着长安县的案件,安心做他的不良帅,与高崇文和李辩等人,更是没有了交集。 高崇文还在对苏大为提眉弄眼,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好像背后被人抽了一鞭子般,立刻挺起胸膛,面色摒住,垂手立在道旁:“苏帅,请随我来。” 苏大为看了眼他,再看了眼站在阶上咳嗽的李思文。 向后者微微点头。 跟着高崇文拾级走入公廨。 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如屏风般的巨大地图。 立于厅中。 数名将领正围在地图前,指着地图小声议论着什么。 转过屏风地图,一眼看到地图后的事物,苏大为眼前一亮。 沙盘。 这种东西原本是后世才有,但是苏大为在征西突厥时,就曾亲手用彩色陶泥做过简易的沙盘。 当时他做的还比较粗糙。 不过苏定方见过后,大为赞赏。 之前在征倭国时,苏大为也曾用过。 不过这只是苏大为为了用兵时,对地形加深了解才做的,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在兵部这里看到的沙盘,看起来更加完善和精致,规模也更大。 显然用沙盘来代替传统地图的做法,已经在兵部慢慢推广开了。 这对提升唐军的战力,好处显而易见。 苏大为跟着高崇文和李思文走进来,绕开围着沙盘讨论的数名将领。 这些人里,还有苏大为熟悉的脸庞。 有李谨行,也有李辩。 高崇文属于话痨,在一旁小声道:“苏帅,我们这些人现在弘文馆求学,顺便在兵部走动一下,一来做点事,二来,也可以增加兵事阅历。”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这六门,隶属国子监。 二馆是指弘文馆与崇文馆。 其中,弘文馆本中太祖武德四年设立,初名修文馆,属门下省。 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称弘文馆。 置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勋戚子弟,学习经史书法。 入弘文馆,地位比国子监六学的学生显赫得多。 高崇文说完,嘴角不自觉得向上微微扬起。 他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角,颇有些得意道:“坐在桌案上的那位,就是兵部尚书萧嗣业,这老头很严厉,一会苏帅你少说话,看我的眼色行……” 高崇文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坐在桌案前的萧嗣业忽然站起来,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苏大为,你怎么来了?” “见过萧尚书。” 苏大为站在下首,向萧嗣业行叉手礼。 而萧嗣业早已大笑着起身,上来轻拍了苏大为肩膀两下,又在一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拉起苏大为,向公廨中其余将领介绍道:“你们平日里不是总问老夫,这沙盘从何而来,现在就告诉你们,此物,就是苏大为所创。” 整个兵部公廨内,瞬时安静。 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的名字,听过。 但兵部管着大唐天下兵马,各处战事,平时听过的将领大小数百。 苏大为的名字虽然听过,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出奇,能让人一下子想起。 但萧嗣业说起沙盘的创造者是苏大为,一下子就给所有人最直观的印象。 此人,当真是一手改良了行军地图的效率啊。 有了沙盘做实物,原来的行军地图看起来,简直就粗糙得难以忍受。 能发明此物的,绝非常人。 “不光是沙盘,军中的马鞍,还有蹄铁,马蹬这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对骑兵作战,非常重要的器物,皆由苏大为提出意见做过改良。” 萧嗣业呵呵笑着,用力拍了拍苏大为。 “年轻一代老夫共事过的将领不少,但唯有你,才能令老夫记忆如此深刻。” “萧尚书谬赞了。” 苏大为忙致谢,并表示受之有愧。 一旁的高崇文看得目瞪口呆。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向萧嗣业道:“萧尚书,你认识苏大为?” “认识,当然认识。” 萧嗣业呵呵笑着,摸了摸白须,突然拿眼一瞪高崇文:“他的名字,老夫可以叫,高侃可以叫,你个小辈怎可失了礼数?叫苏将军。” “是……苏将军。” 高崇文一时瞠目结舌。 只得向苏大为叫将军。 妈蛋,这是怎么回事? 萧嗣业大伙平日里见,都是板着一张脸,像个黑面判官似的。 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 见到苏大为,他笑得跟捡到宝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怎会如此夸张? 就在方才不久前。 高崇文领着苏大为进兵部尚书公廨时,心里还隐隐有一种骄傲。 对苏大为有着几分下意识的轻视。 毕竟,苏大为如今不是手握重兵,一怒灭人国的大唐都督。 只是个小小的不良帅。 无品无级。 在这兵部尚书府中,明显是高崇文这些军方二代,身份更加高贵。 可是,兵部尚书萧嗣业对苏大为的超常看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你们是不知道,在显庆年间,我跟着苏定方大总管一起征西突厥。 当时追击西突厥的可汗阿史那贺鲁,就是我与苏大为共同追击。 那时老夫与苏大为有过一番共事。 亲眼见到什么叫做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后来又是苏大为抢先一步,擒获阿史那贺鲁。 老夫自那一战后,便与苏大为成为忘年交。” 说着,手抚苏大为的背笑道:“待老夫百年后,能兴盛唐军者,唯苏大为也。” 这话,就相当重了。 简直是当着大唐一众勋贵军二代,替苏大为张目。 没错,此时能在公廨里待的,绝非寒门。 而是人人皆有根脚。 不是出自世家,便是军中勋贵,名将之后。 苏大为的出身,在平日里根本不会入这些人的眼睛。 但由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说出这番话,那意义就不同了。 苏大为一时间,也分不清萧老头是真心想替自己宣扬,还是有别的想法。 一时间,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向萧嗣业苦笑道:“萧尚书,你这是要把苏某架在火架上烤吗?” “哪里的话,你当得起。” 萧嗣业伸手按着苏大为的肩膀,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当年抢老夫的阿史那贺鲁,抢得很爽嘛。 现在,老夫既是抬举你,也是给你一个难题,能不能服厅中这些刺头二代的心,就凭你苏大为自己的本事了。 心念一转,萧嗣业笑眯眯的问:“对了,今日来找老夫,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吧?” …… 静室中,采自西域的鲸香燃起。 空气中,飘浮着青白的烟气,令人忘俗。 苏大为与萧嗣业隔着一张木几相对而坐。 “有什么话,可以同老夫直说。” 萧嗣业抬手,取过木几上刚刚烹好的茶汤,嗅了嗅茶汤,脸上现出欣喜之色。 “这茶不错,是我岭南旧友专程给我送来,再加上寒食节前的雨水,此时烹者,最有滋味。” 说着,动作娴熟的提起茶壶,替自己与苏大为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推杯换盏,将属于苏大为的那杯茶,推向他。 “谢萧尚书。” “呵,都没人了,你还叫我官名,矫情不?” 萧嗣业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讥笑,还是嘲讽。 苏大为只好笑道:“礼不可废。” 萧嗣业哼了哼,似有所不满。 不过他没继续说什么,只是轻轻转着茶杯,微微眯着眼睛,轻嗅着茶香,神情享受。 “我回长安前,英国公曾交代过,若在长安有难处,可找萧尚书。” “李勣?” 萧嗣业微眯的眼睛张开,眼中光芒一闪:“这个老猾头。” 大唐老一辈诸将中,擅于谋略,胸有城府的将领很多。 若以奸猾而论,首推程知节。 程知节用兵做事,可谓滴水不漏,表面浑不吝,内里精明绝不吃亏。 其次就是李勣。 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底线。 但他的另一面,则是狡猾如狐,走一步,看三步的算计。 最后还有一位,便是眼前的萧嗣业了。 他虽不像程咬金那样浑赖。 也不像李勣那样狡猾。 但纵观他的经历,幼年跟随隋炀帝,后来又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又领突厥部众,归降大唐。 这种人,一生大起大落,历经隋唐二朝,从隋炀帝,到唐高祖、太宗,直到如李治朝。 四代帝王。 所经历的一切,非常人所及。 早已看透世情,活得通透明白。 用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人精”。 他明进退,知取舍。 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也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人一边。 李勣在苏大为回长安前,提到此人。 既是卖人情,同时也是告诉苏大为,萧嗣业可以信任,是自己人。 或者说,是属于他李勣的人。 萧嗣业没说话。 他看似眯着眼睛,好像困倦得像要睡着了。 手里举着瓷杯,凑到唇边,轻轻吸溜着。 午后的光芒,从窗外透入,透过瓷杯。 也将萧嗣业眼里的精芒照亮。 “李勣那老猾头,让你找我做甚?” 第三十二章 推脱不得 “英国公说,风大浪急,我们这些武人,理应互相提携,才能安然渡过。”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茶杯,向萧嗣业做了个以茶代酒的动作,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不错。” “当然不错,老夫可是拿自己最好的茶招待。” 萧嗣业笑骂道:“现在你可算记起自己是武人了?回长安这么久了,可曾来我这里走动?说吧,到底什么事?” 苏大为却没忙着回他,只是笑道:“刚回长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遇到的那桩案子,居然有个糊涂鬼要行刺我。” “呸,以你的身手,那哪能叫行刺,简直是一场闹剧。” 萧嗣业花白的眉梢下,双眸微微眯起:“若我猜的不错,是有人借你这个由头,用来杀鸡骇猴吧?” “哈哈,差不多,是有点这个意思。” “那幕后之人,定然是不了解你,你哪是只鸡?你这小猾头,就算想低调,想收起獠牙,你也是独行山林的猛兽,谁要是挑你做对手,那可就挑错了对象了。” 萧嗣业与苏大为当年在征西突厥时,有过一段共事的时间,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用他的话来说,两人是忘年交。 只不过,苏大为确实是军中的异类。 人虽在军中,做战也勇猛,也很有手段。 但偏偏与军中其他人,不太主动交往。 哪怕是与萧嗣业,也是当时同时领了军令,必须一起行动,才有过接触。 这和军中其余的将领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人是群居动物,哪怕是大唐的这些名将,在军事任务之外,也会常常联络,增进感情。 酒桌聚会,觥筹交错,那是免不了的。 这是军中的生态,也是武人交往之常态。 但苏大为不。 他除了军事,除非是大总管相召,等闲不与其他将领有交集。 哪怕是有人请他喝酒,他也是能推就推。 这给人的感觉,有些神秘,又有点清高。 好像他与其他人,泾渭分明。 底层的军将,对苏大为的评价是褒贬不一。 但是上面的将领,如程知节、李勣和苏定方等人,对苏大为都十分看中。 萧嗣业乃百战之将,人精中的人精,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 “羊群才聚团,猛虎总独行。” 他轻轻晃动茶杯,眼中似有某种看透迷雾的锐气:“我不知你是不屑于交往,还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立独行,但你可不是善茬,谁敢惹到你的头上……呵呵。” “在军中,只用消灭敌人就行了,但是回到长安,许多事都蒙蔽了我的耳目,我是真的分不清,谁会在背后暗箭伤人,所以我现在不是猛兽。” 苏大为轻轻抿了口茶:“我现在也是需要抱团的羊。” “羊个屁。” 萧嗣业笑骂道:“披着羊皮的猛兽,还是猛兽,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萧尚书抬爱了,反正我现在是舔着脸,来抱大腿来了,我现在在长安,只是小小的不良帅,眼前的案子太大了,光靠我自己,说不定就被人给带坑里……” 苏大为微微一笑,冲萧嗣业道:“您都说咱们是忘年交了,以咱们的交情,不能不帮我一把吧?” “小猾头,老夫是兵,你现在是刑名,能帮你什么忙?” “高阳公主的案子,您听说了吗?” “什么?” 萧嗣业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今早才发生的事,他自然是听到了些风声。 这时才上下认真的打量苏大为:“难怪,原来是这件事,难怪你这小猾头,回长安一直避嫌,现在却跑来……” “咱们是忘年交,是知己,既是知己,关键时刻,我不找您老,还能找谁。” “你个猾贼!” 萧嗣业悻悻然道:“李勣是老猾头,现在又多你个小猾头,你们俩都是坑货!” 苏大为于是就笑。 萧嗣业提起茶壶,缓缓将茶水续上。 花白的眉梢微微耸动着,沉吟良久:“也罢,既然找上老夫了,这人情我不能不给,说吧,需要老夫做些什么?丑话说在前头,只能是我能力所及,不违朝廷法纪,不能给老夫惹麻烦……” “这是自然。” 两人在一起,又密议良久。 苏大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笑吟吟的起身告辞。 不过还没等他转身走,便被萧嗣业一把抓住。 “先别走。” 老人精嘿嘿一笑,花白的眉梢耸起:“既然我给你帮忙了,你也得帮老夫一个忙?” “什么?”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带着狡黠的神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萧嗣业拉着苏大为的手,不给他开溜的机会,从静室大步走回公廨,对着那些明明在暗自观望,却在两人出来后,装出一副忙于军务,低头看沙盘的兵部官吏和年轻将领们道:“你们不是经常说想问老夫打西突厥是如何打,想知道苏大为在百济和高句丽,如何用兵作战的吗? 现在人就在这里,想问就赶紧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萧尚书。” 苏大为汗都快下来了:“我答应了大理寺裴寺卿,一会要去他那对接案情,没时间多耽搁。” “那可不成。” 萧嗣业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表情活像是只偷鸡的狐狸。 “难得你主动来兵部,这种机会怎可错过。” 说着,向手下吏员们道:“儿郎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呼啦~ 附近的兵部主薄,侍郎,还有如李辩、高崇文、郭爱等人,一下子围上来。 “苏帅,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帅看这边,这是河西地形,这里,这是安西都护,这是燕然都护府,这里用兵……” “回纥在这里,苏帅,如果给你一支兵,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间,众人一齐开腔,在苏大为耳边,一片嗡嗡之声,弄得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等等,一个个来。” 悄然退到一旁的萧嗣业,抚须微笑,眼中闪过思索。 苏大为是李勣看中的人,这个人情,不能不给。 但也不能太容易给。 否则次次来找他,萧嗣业也受不住。 他要苏大为知道,他的人情,没那么好拿。 必须付出一定代价。 同时,既是李勣看中的人,而以萧嗣业来看,苏大为确实很特立独行,而且能力出众。 有这么个卖人情的机会,他自然也不会推拒。 他与李勣都老了,李勣为后代子孙计,他萧嗣业岂能不明白。 这算是一笔投资。 若干年后,他们故去,在新一辈将领中,这苏大为,必将脱颖而出。 提前做投资,不亏。 “萧尚书。” 李谨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萧嗣业身边,向他悄然道:“如此为难苏大为,会不会适得其反?” 李谨行是粟末靺鞨族。 从父辈起,便归化大唐。 如今人到中年,熟悉军事,性格十分沉稳。 他的父亲是蓍国公突地稽。 其家族因为世代居住在高句丽附近的靺鞨,在大唐征高句丽时,立下汗马功劳。 李谨行如今是左武卫翊卫校尉,也是禁军将领之一。 这次苏大为回长安,李勣曾将李辩和李谨行托付给苏大为。 对萧嗣业来说,也算是自己人。 “你小子倒也算是明白人。” 萧嗣业轻抚长须:“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大为非常人,平时都是独行,难得有机会,让他主动求我,不给他出点难题,他如何肯与我们捆绑上? 眼下看似为难,实则让他多点牵绊。 你多看,多学。” “是。” 李谨行在一旁点头应是,心中则是骇然。 明明是萧嗣业的身份地位更高。 而且这次是苏大为有求于萧嗣业。 但从眼下萧尚书的口里,却是他想卖人情给苏大为,而求之不得。 苏大为不是弱势一方。 反而是萧嗣业想将苏大为与武人做更深层次的捆绑。 这个认知,对李谨行来说,可谓颠覆。 那边李辩已经向苏大为提出自己的问题。 “苏帅,我看过你在征西突厥时的战报,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时苏帅只带着几百人,翻跃金山山脉,为何能以少胜多,可以打下木昆部,甚至击退咥运狼骑? 我们在这边做过数次战术推演,无论如何,凭临时征召的那些胡人蕃兵,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 李辩,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从父辈开始归顺大唐,始为外蕃。 现为归化将领。 其人做战勇猛,深得李勣赏识。 这次苏大为从百济回唐,李勣也将李辩托付给苏大为。 一为回长安,在弘文馆镀上一层金。 二则是有了与苏大为的关系,日后必有大用。 用李勣的话来说,李辩有谋,只是需要人提点一二。 苏大为你办事,老夫放心。 人我交给你了。 嗯…… 苏大为现在在面对李辩时,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他回长安已有数月,若说有提点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那还真谈不上。 眼下既然事情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环视一圈,他指了指前方的沙盘:“我们可以在沙盘前说吗?” “苏帅,请。” 李辩忙伸手示意。 李谨行也从萧嗣业身边,赶紧走上来。 其余公廨中的人,只要对苏大为战绩感兴趣的,全都围上来。 每一位名将,作战都有自己的风格,思路,和拿手的本领。 或精于谋略。 或擅以力破巧。 或精于预设伏兵。 或善观天文,能预判天气。 又或者善于调动敌人。 但是名将,不会随意把自己的思路和布局谋略,交托给别人。 这在古代,那是人家的绝活,是衣钵。 只传给自己的儿子,或者衣钵弟子。 能像现在这样,被逼着吐露点东西,那都是天大的机缘。 一时间,李谨行、李辩和高崇文等人,心中都生起一丝激荡。 第三十三章 情报先行 大唐目前硕果仅存的最强两大军神,一为英国公李勣,另一位,便是苏定方。 李勣做战风格,既有智的一面,又有勇猛的一面。 但若论到用兵之巧,以少克多,以弱胜强。 攻必克,战必取,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遍视整个大唐,无人能出苏定方其右。 而苏大为,师承苏定方,其作战风格,多少有些苏定方的影子。 在击西突厥的一战,苏大为积小胜为大胜,以弱击强。 将心算和谋略,发挥到极致。 大唐中青年的将领,将这一战也吹得十分神。 因为正像之前李辩所说,在兵部时,许多人都试图推演、重现苏大为那一战的战果。 但无论怎么推,结果都只有一个—— 如果只带着几百唐军翻跃金山,其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根本没可能全灭木昆部。 更不能在咥运狼骑之下,存活下来。 究竟苏大为怎么做到的? 理论上,像他那样,翻跃金山,不断歼灭小部落,壮大自身是可行的。 但理论只是理论。 在所有的环节里,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错,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比如偷袭草原部落,如何隐藏自身,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如何保证没有一个活口逃出去。 万一有一个人逃走,唐军潜入草原的消息被胡人知道,那胡人岂能不反击? 他们怎么可能坐视苏大为率领的唐军,一个接一个,将各部落蚕食? 而且苏大为吞并那些部落,时间极短,几乎第一天打下来,第二天就带着那些部落的降兵,去打下一个更大的部落。 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反复? 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或者临阵反水。 就算他们不搞花样,如何能保证这些散兵游勇的战力? 都是胡人,凭什么被你苏大为吞并的部落,摇身一变,就能打败其他的胡人部落。 这些东西,是在棋盘上无论推演多少次,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这些年来,苏大为征西突厥这一战的用兵,也常被兵部和弘文馆教学时,拿出来反复研究。 所以李辩才会有此一问。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看向站在远处抚须微笑的萧嗣业。 今天他不吐露点东西,看来是休想轻易走出兵部公廨了。 清了清嗓子,也同时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路。 苏大炒随手抄起沙盘旁的一根木杆,在地图上寻找了片刻,终于木杆点在微缩的群山上。 这里,是金山。 后世的阿尔泰山脉。 当时苏大为率领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就是从此山翻越。 只带了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我奉命翻越金山时,其实关于敌人的情报搜集工作,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的木竿,顺着金山山脉的古道,一路指下来。 “在我手下兵马中,特意带了一队斥候营,这些人里,不少就是归化的突厥人。 以他们化作牧民,在草原游戈,情报便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在我手里。 此外,突厥人出身的斥候熟悉当地环境,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会有部落。 这是第一步。” 李辩与李谨行,还有一众年轻将领,在一旁不由点头。 情报收集,这当然是重中之重。 凡是带兵的,就没有不重视情报工作的。 但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你能掌握的情报,敌人也能掌握,如何能出奇制胜,如何从纷乱的信息里,辩别真假,找出真正有用的东西,则看主帅个人的素质。 苏大为看了看左右,还是决定多吐露点东西。 “除了突厥斥候打探消息,其实我在出兵前,早已向长安的胡商买过那边的地图,还细细询问过。 许多不起眼的事,其实都为后来的计划,提供了支撑。 比如哪个部落大,哪里的水草丰美,哪边的部落青壮多。 这些商人都是一清二楚。” 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顿时恍然大悟。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 你说情报重要,大家都懂。 你说派斥候收集情报,大家也都明白。 但像苏大为这样,早在出兵前,已经通过长安的胡商,提前做情报收集工作,这一点,就是许多人不曾想到的了。 “对啊,那些胡商,他们足踪遍布天下,找他们一问,不就提前知道了……” “没这么简单,所有的信息,哪怕是斥候查到的消息,也要仔细分析和甄别,提防是敌人故意泄露的假消息。” 苏大为叮嘱了一句。 还真怕在场有哪位比较马虎,以后在战场让,照虎画猫,万一被人阴了,这锅他可不背。 “凡战,情报收集在第一,除了利用胡商,斥候,也可以让人扮做商队,提前熟悉环境,找好合适的战场,选择合适的时机。 此外,天时也很重要,军中一定要有善于观察天象,明气候之人。 还需要找当地向导,多询问,反复比较。” 萧嗣业在一旁听着,暗自点头。 对他这种老将来说,这收集情报的本事,早已融入到骨血里。 苏大为说的这些,在他看来不出奇。 但很扎实。 一支百胜强军,早在用兵之前,许多预备的工作已经在推进了。 决定一名将领是否优秀,在于对麾下的组织调度,对敌我的掌控力。 如何掌控? 这便在于细节。 将每一处细节,每一道用兵的程序,都合乎规矩的做好,做到一丝不差,做扎实。 才能少犯错。 在战场上,往往是谁少犯错,谁就能笑到最后。 这也是苏大为一惯的用兵思路——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后不要怂,就是干。 “还是说回金山这一战。” 苏大为的木竿在金山南面的草划了一个圈。 “等翻过金山后,这边有多少部落,哪个部落强,哪个部落远,部落中青壮有多少,我已经全部摸清,接下来,只用制定方略,决定先攻谁,后攻谁,就可以弱胜强,不断壮大。 待到打数万人的木昆部时,我的麾下,也已征集到数万胡人仆从军。” “等一会,苏帅,我有问题。”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这次战例,我之前也和李辩他们分析过多次,我不明白的是,你如何可以做到不断吞并那些部落,而且不断吸收那些被打破部落的胡人做仆从军。 难道不怕他们反噬吗? 如何能保持他们的战力?” “哦,这就得提到这些部落的恩怨了。”苏大为微微一笑。 “部落恩怨?” “是的,我在收集情报时,除了环境、部落、人口,还了解了各部落过去的一些事。 这些部落都是逐水草而居,为了争夺最肥美的草场,还有水源,各部落间,也不是一团和气,有不少有积怨,就像是咱们大唐的村落,靠得近的,也会为了争夺水源,发生宗族械斗。” “啊!” 人群里,立时发出一片惊呼声。 这些人都很聪明,一点就透。 “苏帅是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正是如此。” 苏大为点头道:“所以别小看这个作战的顺序,其实很有讲究,先攻击哪个部落,后攻击哪个部落,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本就有宿怨,打起来比咱们府兵还狠。” 这话说得,四周传来一阵轻笑。 虽然都是军二代,但下面村落里,那些宗族为了争夺水源械斗的事,还是听过的。 “这样打过几次后,这些人手里沾满了各部落的血,也就死心踏地为我所用了。” 苏大为说得轻飘,但实则还是有许多细节没有讲明。 比如他在开始时,如何用唐军给那些胡人仆从掺沙子。 如何保证胡人只能老实作战,没有反叛的力量。 这是对人员组织调度的问题。 还有派出阿史那道真手下,归化的突厥唐军,去跟那些胡人部落里的牧民谈心。 去消除他们的疑虑,去找出共同的敌人,引导他们的情绪。 这是思想层面的“统战”。 此外,还有打破一个部落后,如何劫掠的财富进行再分配,对立功的将士,包括胡人仆从,也一视同仁的奖励,激励。 这是执行军功制的参谋工作,以及录功主薄的工作。 各种组合下来,才能达到苏大为那种效果。 到战争后面,那些胡人甚至都铁了心的要做唐军,要随着唐军去作战。 让他们做回牧民都不肯。 “苏帅,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打下木昆部后,与西突厥小王咥运的狼骑对上时,如何能保持那些胡人不崩溃?那些草原部落,天然便畏惧突厥人,何况是突厥王庭的狼骑。” 郭爱在一旁问。 “这个嘛,因为早在打木昆部前,已经料到突厥王庭必然会有反应,会派一支援兵前来试探,所以在打木昆部时,就做好了准备。 待到咥运的狼骑到来时,我麾下府兵和数万胡人仆从,已经做好了临战准备和动员。” “准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苏大为用木杆在沙盘上划了一下:“突厥人,可以是冶铁立国的,草原人称‘锻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众人:“先前萧尚书是不是提过,我有几件小发明,就是在这一战里。” 第三十四章 案情 “我们听萧尚书提到过,不过马鞍和马蹬古已有之,苏帅做的这些改良,有何意义?” 李辩皱眉道。 不光是他,在场许多人,都对苏大为做的那些小改良,不以为然。 “你们啊……” 苏大为看了一眼萧嗣业。 看到这位老尚书站在一旁,抚着长须乐呵。 不由暗自摇头。 果然,大多数军二代,还是离开一线战场太远了。 或者说,太多基层和基础的事,不用他们去动脑筋。 比如后勤辎重,比[]如军中器械装备。 所以他们对这些关系战场生死的工具,并没有很直观的感受。 只知道去用现成的工具,但却不知道,每一件装备的改良,带来的都是技术升级,甚至是战法的变革。 “你们都忽视了武器装备的重要。” 苏大为斟酌道:“不同的战场环境,决定了我们使用的战法和武器;反过来看,新的战术和武器装备,又可以反过来改变战争规则。” 李辩等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时不明所以。 高崇文在一旁喊道:“愿闻其详。” “你们都听说过突厥人又被称为‘锻奴’,原本是柔然人的奴隶,替柔然人冶炼铁器,难道不知突厥人因何强大起来? 除了柔然自身的衰弱,最重要便是突厥人高明的治铁技艺,提高了军中的着甲率。 在突厥正兵中,以铁甲重骑称雄。 对上那些不着甲的草原部落,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突厥人的着甲率有多高,用不着我多说吧?” 苏大为环视一眼众人,见众人若有所思,接着道:“在突厥人以前,草原部落多用弯刀,西域各国流行的兵器,也以弯刀为主,为何? 因为弯刀轻便,方便携带,日常用来宰羊割肉,再方便不过。 草原上大部份牧民都无铁甲,用弯刀足矣。 但是突厥人崛起后,因为治铁发达,军中大量装备铁甲和铁器。 原本的弯刀很难破甲。 所以我大唐承汉制环首,继以横刀破敌。 横刀比弯刀长,比弯刀重,对着甲的敌人,也、有一定的破甲能力。 刀头呈锲形,有斧凿之利。” 唐横刀以包钢法制成,以覆土烧刃,兼有韧性与锋利。 而且比草原的弯刀要长,要重。 兼有突刺和劈砍的功能,对普通的衣甲,有一定的破防能力。 后世倭刀盛行,都说倭刀符合力学,制作精良,在世界上都大大有名。 却没想到,一件武器的诞生,必有适用的战场环境。 大唐难道炼制弯刀很难吗? 主要是大唐的敌人,是着甲率极高的突厥人。 弯刀对付没甲胄的人还行,一但对付全身铁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真的就是想屁吃。 对付重甲,横刀都只能算是备选。 最好的还是马槊,是锏、锤等重武器。 之所以不用斧、大刀之类的重武器,除了在战马上挥舞不灵便,容易把自己甩下马外。 更重要的是,圆柄武器很难找准刀茎。 一刀或一斧下去,若不能保证刃口与目标垂直,那个效果远不如横刀或马槊。 不管不顾,抡起来就是干。 至于适合找准刀茎的椭圆或方型柄的武器,那个握持手感和反震力,实在太过反人类。 李谨行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弯刀可以对付普通人,但对付不了铁甲,横刀有一定的破甲能力,所以我大唐以横刀为主。” “苏帅,你还是没说明,你改良的马蹬和马鞍在金山那一战时,对狼骑起到何种作用?” “那是大幅度提升胡人仆从战力的作用。”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在汉以前,骑兵都没有马蹬,人骑在马上,需要以腰腿之力稳住身形,在战马奔跑时,极难保持重心稳定。 所以秦末时的骑兵,以轻骑为主,少有重甲。 而轻骑,多配以弩。 因为在颠簸的马上,无法稳住重心,想要射中目标太过困难。 但是三国魏晋后,马蹬和马鞍大量普及,这就给骑兵作战,提供了更多可能。 使骑射得以实现,令重甲骑,也成为可能。 但这还不是骑兵最终的形态。” 苏大为最后一句,令所有人精神一下子高度集中。 不光令李辩、李谨行、高崇文他们关注。 就连站在一旁本来抱有吃瓜看戏心态的萧嗣业,都投来惊异的目光。 骑兵最终形态,好大的口气。 “以苏帅所见,骑兵最终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高崇文在一旁,用一种忍不住透着一丝讥诮的语气问。 在他看来,苏大为在萧嗣业面前抛出这种话,颇有些自大。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的眼界,比萧尚书这种百战老将还厉害?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我大唐的‘玄甲精骑’厉害,但骑在战马上,能稳住身形,进退自如者,毕竟还是少数。 我所改良的马蹬和马鞍,便可令大多数人,做到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过去骑兵冲锋,之所以用马槊和铁枪这种以刺为主的武器,就是因为在马上难以腾挪。 敌我双方交手只有一瞬间。 但在改良了马蹬后,除了直刺,也可以稳住身体,做出更多的技击动作。 使马槊之外的武器,也多了用武之地。 你们问我在金山脚下,击败木昆部后,仅靠那些胡人仆从,为何能挡住突厥人的狼骑。 这便是答案。” 所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萧嗣业的身上:“萧尚书,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告辞了。” 萧嗣业抚着长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苏大为于是向众人抱拳,大步离去。 在这个时代,仍旧是世家贵族的时代,真正重视工匠和器物的贵族,还是少数。 他们会用,但他们从骨子里,并不觉得,这些器物有多重要。 苏大为也知道仅凭自己是无法改变整个时代观念的,但萧嗣业希望自己吐露点东西,那他便吐露些真东西。 没有很神秘神奇的兵法。 没有所谓的上帝视角。 若有,也只是观念和格局的不同。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苏大为的视角,与普通唐人不同。 在大唐开国的时代,马蹬和马鞍已经发展到很成熟了。 但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 后世有太宗坐骑,昭陵六骏的石雕像。 马鞍不如后世符合人体力学,而马蹬,更是两个圆环,勉强能给人踩踏,也就是提供一点上马的支撑。 要想靠这些能稳定重心,能在马上玩出什么花活来,那是痴人说梦。 苏大为所做的一些小改动,效果极大。 首先马鞍两头翘起更高,很好的稳定人在战马上前后摇动的力。 其次将马蹬的两个圆环,改做后世的梯形,脚踩的位置受力增大,基本能踩踏实了。 最后马蹄铁也做了改善,更适合在复杂地形奔跑。 靠着这些装备,才能令那些胡人仆从提升战力。 才是真正能令这些仆从军,能顶住突厥狼骑的压力不崩溃,一直撑到援军到达的秘密所在。 另外说一句,突厥人的骑具更加简陋,大部份突厥人的马鞍,还特么是平直的。 有些人甚至就是拿块布垫一下,便算做马鞍了。 若是激整数日,不光要磨出一屁股血,连大腿内侧都得秃噜皮了。 就这种装备代着,苏大为带着那群胡人仆从要是顶不住,那才是怪事。 这才是他致胜的秘密。 可惜这一切,对于唐军里其他人,还是有些陌生了。 那些行军打仗的将领,还有府兵武卒,不是世家门阀出身,便是地主,平日里练武艺,读经史子集。 谁会去想到研究怎么改良这些东西。 …… 辞别了萧嗣业等一干兵部武人,苏大为急匆匆赶往大理寺。 没顾上先回自己都察寺看一下,先去找裴廉,了解高阳公主的案子。 只知高阳公主在自家宅中遇害,但到底是什么情况,苏大为现在一无所知。 “苏少卿,你总算来了。” 裴廉正在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审阅着卷宗。 在他桌上,各种资料早已堆积如山。 见到苏大为来了,裴廉站起身,用衣袖轻轻拭了几下额头上的汗珠。 才初春二月,气候仍偏寒冷。 但他居然坐在公廨里,都出汗了。 “裴寺卿见谅,方才有些事耽搁了,对了,公主的案子……” “你来得正好,这是卷宗,你且先看看。” 大理寺卿裴廉向桌案上指了指。 公廨中,伏案记录的主薄,还有稍远处整理案卷的长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顾不这些人的反应,向裴廉行了一礼,走上去将卷宗取在手上,翻阅起来。 “仵作判断,高阳公主死于昨夜三更时分,死因是……颈骨被人折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 虽然他与高阳公主没有深交,但昨天才见过,那个脆弱的女子。 没想到一夜后,便惨遭人毒手。 这种落差感,还是令他有些惋惜。 不管怎么说,当年在长孙无忌要陷害房遗爱与高阳时,他还是出手相助过的。 心理上,多少有些感情在。 “除了颈骨,没有发现别的伤处吗?是正面折断还是从背面?” “卷宗上有记录。” 裴廉点点头。 这苏大为,倒是个精细人。 别看只是一个小问题,却可以据此判断,凶手是陌生人,还是熟人。 若是死者认识的人,自然可以从正面大摇大摆的接近,不引起敌意。 而若是陌生人,则从背后偷袭的可能更大一些。 “正面?有可能是公主认识的人,现场有没有挣扎打斗痕迹?” 苏大为喃喃自语的,目光顺着记录看下去。 瞳孔猛然一缩。 第三十五章 吊诡 根据万年县仵作的现场勘察,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只提取到两个人的脚印。 一个是公主自己的。 另一个,是苏大为。 饶是苏大为早预料到此案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但看到这份“证据”,仍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贼你妈。 他总算知道,为何刚进来时,大理寺卿裴廉以及公廨里的主薄和长史们,看自己那种古怪的目光了。 这案子,就眼下的证据来看。 他苏大为,是第一嫌疑人。 李治命其协助大理寺办案,又有了上次内味。 就是命苏大为“自证清白”,“我查我自己。” 从好处来说,这是李治对苏大为的信任。 但若从另一方面来解读,这也是一种考验。 能,则跨过天堑。 不能,则有杀身之祸。 若不是在大理寺卿的公廨里,苏大为简直恨不到给自己额头一巴掌。 当日为何想不开,要接高阳公主的话,为何要将玄奘法师交托的《大唐西域记》送去给高阳公主。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此事,忍不住开口问:“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有没有找到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什么?” 裴廉一直在暗中观察苏大为的神色,闻言不由一愣。 想了想他才道:“卷宗上并没有提及,想必现场是没有发现此物。” 心里早有判断的苏大为,眉头皱起。 此案,不光要洗脱自己的嫌疑。 要找出杀高阳的真凶。 还得寻回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真是奇哉怪也。 那凶手,难道杀了人,还要顺手掳去书? 《大唐西域记》,既非佛法,又非什么宝藏宝书,不过是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求佛法,沿途经过西域百余国,各种见闻。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杀了公主之后,还要拿走此书? 这书,对凶手有意义吗? “苏少卿。” 裴廉在一旁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反应,斟酌着道:“案件现场,你是否还要去看看?” “要去。” “唔,那我安排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陪你一起,若有需要,还可召长安和万年县的武候和捕快、差役和仵作,只要查案需要,大理寺都全力支持。” “多谢。” 苏大为向裴廉抱了抱拳。 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个态度释放的是善意。 “苏少卿无须多礼,此案你我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尽快破案,与你我都有好处。” 裴廉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接着道:“苏少卿放心,我绝对相信此案与你无关,以苏少卿的手段智谋,真有牵涉,绝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再者说,公主遇害现场居然只有你和公主的脚印,这本身就透着吊诡。” 裴廉身为大理寺卿,眼光手段都不差。 堪称能吏。 比如卷宗上关于现场的描述。 居然只有两个人的足印。 公主府上,至少下人的痕迹要有吧,再者说,公主会用晚膳也需有人送进去吧。 现场只有两人的足印,这本身就不可能。 事有反常。 “裴寺卿,案情紧急,我就不多留了,这就去现场看看,这边可以借调几个差役还有仵作与我同行。” 借人,并不代表苏大为自己不能勘察现场。 他手里都察寺多的是能人。 只为了避嫌。 此案关联重大,苏大为绝不能像过去的案子一样,只用自己手下人。 而要多借大理寺和县里的刑名。 以示坦荡和清白。 “寺卿,我随苏少卿去现场看看。” 大理寺主薄程道之从自己的桌案前,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和裴廉行礼道。 …… 早在秦时,中国查案便有专门的法医。 当时叫做“令史”。 后世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一批秦国竹简,其中有《封诊式》竹简九十八支。 这些竹简便是秦国的司法文件,内容涉及案件审判及调查、勘验、查封等多方面。 其中关于断案的部份,可以视做最早的法医书籍。 “封诊式”三字,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这些司法报告,秦代称之为“爰书”。爰书中,便有中国距今年代最久远的“验尸报告”《贼死》。 《贼死》的内容是,接到辖区内一起死亡报案后,主管当即“令令史某往诊”。 此份爰书,是由相当于后世法医的令史某完成的。 如《贼死》上记载: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 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 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 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 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 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秦时的法医水平和规范,已经不亚于后世。 到了唐时,法医被称为“仵作”,对于断案的程序和方法,在秦人的基础上,又有进步。 苏大为和程道之带着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赶到公主出事的府邸时,发现宅子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 有金吾卫及万年县的武候守在门前和院墙边。 苏大为等人上去,与对方打了招呼,又取出大理寺出的手令,这才得已揭开封条,推开大门进入。 “两个时辰前,已经有仟作现场验看过了,这案子,说正常也正常,说奇也奇。” 程道之之前来过,陪在苏大为身边,就有替他解释案情的意思在里面。 “正常在哪里,奇又奇在哪里?” 苏大为从进门开始,便放慢脚步,双眼仔细搜索地面。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哪怕是最高明的刺客,在这么大的府宅里,也不可能凌空飞渡,总会留下足迹。 就算是诡异和异人,苏大为目前也没见过可以一直飞在天上不落下来的。 所以勘察命案现场,第一步,便是从地面搜索起。 “说正常,是因为此案和寻常的凶案,好似看起来区别不大,如果忽视高阳公主的身份,就像是一桩寻常的谋杀。” 程道之今年年纪四旬,面皮白净,说话慢条斯理,陪着苏大为慢慢的前行,嘴里像是斟酌着用词,语速极慢。 苏大为敏感的捕捉到一个词:“就像是?那便说明不是了,奇在何处?” “从现场痕迹看,公主并无挣扎,初步判断,凶徒公主一定是认识,但是现场除了公主和少卿你的足印,便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等等,我有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我从公主府上出去时,天色还早,那么长的时间里,府里难道就没别人?伺候公主的使女呢?还有公主的晚膳总要有人做,有人送吧?” “奇,就是奇在此处。” 程道之的面色,有些古怪。 中午的阳光,投在他的面上,一片金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什么东西。 但一时又看不清。 “如有发现,请快点说,这个案子干系重大。” 苏大为看了程道之一眼,心中忍不住想,姓程,又是出自哪个世家? 他在大理寺里,属于什么根脚,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耳中听到程道之继续道:“做饭的厨娘还有使女,都死了。” 苏大为的脚步猛地一顿。 “死了?” 他重复了一句,又像是难以置信。 如果凶徒杀公主,是蓄意为之的话,有什么必要连府上的下人都杀掉? 杀的人越多,暴露的可能不是越大吗? 除非是有深仇大恨,否则何至于此。 但是高阳公主被发配巴州,这都过去十一年了,在长安还会与谁有这样的仇恨。 “府里的下人是怎么死的?” “中毒。” 程道之没回话,跟在一旁的仵作,接口道。 之前勘察凶案时,他就在现场。 “中毒?” 苏大为咀嚼这着两个字。 心里终于感觉到那丝不对劲的地方了。 凶手杀高阳公主,再杀府中下人,这给人的感觉,像是出于仇恨来泄愤。 但用毒,就不能说是激情杀人了。 用毒,代表凶手事先有准备,有预谋。 并不是空手而来。 “还有一桩奇事,我们勘察过现场,发现公主的内宅,府里的下人没去过,足印只到门边,然后是下人们自己在偏厅吃饭,还有厨房的人是在厨房里吃,但这些人,都同时中毒而亡。” “没有给公主送晚膳,可能是公主自己的要求,至于这些人同时死,毒药应该就是下在饭菜里,才能在不同的地点,同时毒发。” 苏大为缓缓道:“至少在厨娘做饭那段时间,凶徒已经潜入进来了。” 看了一眼程道之和仵作,苏大为接着问:“是哪种毒,知道吗?” 仵作的脸上闪过一种尴尬之色:“没查出来。”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向前走去:“知道了。” 没查出来哪种毒不出奇。 这个时代毕竟没有点开化学的科技树。 以古代原始的验毒手段,也就能用查出是否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除了死状比较明显的砒霜、鹤顶红和牵机,有太多的毒无法判断。 第三十六章 发现 穿过高阳公主府邸的前院和中庭,很快来到内宅的位置。 眼前看到一片区域,用白线圈起。 程道之道:“那是石灰,用来圈住痕迹,查案的人便不会破坏现场。” 大理寺的仵作小声道:“这个法子,就是苏少卿教大伙的。” “啊?” 程道之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一愣,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仵作道:“苏少卿原为长安不良帅,好几次查案,都注重保护现场痕迹,后来大家看到了,就渐渐学着做了。” “原来如此。” 程道之有些汗颜:“倒是我有些班门弄斧了。” 苏大为摆摆手:“查案要紧。” 没有心情做些客套。 他现在已经不如刚走入宅子时那样信心满满。 光听方才程道之说的那些,他已经凭直觉发现,此案,没有想像的那样简单。 可能并不是寻常的杀人。 对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 而且能杀光府中下人,及公主,却不露痕迹。 似非常人。 苏大为的目光,盯住地上。 仵作在一旁,指着被石灰粉圈起来的地方道:“这个足印,我们验过,应该是苏少卿昨日拜访公主留下的。” 根据足印,就能判断来者的身高,大至体重特征。 一对比,便能锁定大致目标。 大理寺的仵作能根据足印,便判断出是苏大为留下的,显然还是下过一番功夫。 “前日下过雨,所以泥土湿软,我在进门的时候,便留下足印。” 苏大为说着,抬起脚在原来的足印旁,又踩了一下。 留下的足印分毫不差。 “果然是我留下的。” “现场只有苏少卿和公主的足印。” 程道之小心的向苏大为道:“少卿你看?” “我进去看看,程主薄和仵作陪我进去,其他人就守住门口吧,免得人太多破坏了现场。” “是。” 小心避开地上原本的足印痕迹,迈过门槛,视线先是一暗,然后复又明亮。 内宅是一个小院,加一栋宅子。 苏大为昨日就是在这宅前的石阶下,与高阳公主说话。 小院静美。 阳光照着,春意盎然。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惚。 记起昨日自己一时举起,做了一回文抄公,在高阳面前吟李白那首“禁庭春昼”。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日坐在阶前,翻阅《大唐西域记》的高阳公主,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沿着石子铺的小路,在程道之和仵作的陪同下,走回昨天来过的阶前。 抬头看了看。 石阶上的大门半开着,隐隐看到一具人形躺在地上,上面盖着布帛,看不清面目。 一定是高阳公主。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程道之解释道:“之前宗人府来过,谈及入殓之事,因为公主之案还没破,尸身也不好放去别处,暂时就留在这里,方便查案。 不过宗人府说了,最多只能给三天。 三日后,他们的人便要过来收拾了。”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在石阶前左右看着。 果然,像仵作说的一样,这里除了高阳公主和他的足印,并没有发现第三者。 “这倒有点奇怪。” 苏大为皱眉道:“我本来还想,凶手会不会踩着我的足印进来的,但看这痕迹又不像。” “确实如此,若是利用苏少卿留下的足印,那足印的痕迹会更深。 现在看这些足印,都很浅。” 苏大为左右转了转,没有看到能引起他注意的痕迹。 连《大唐西域记》也没看到。 想必是被凶手带走了。 这令他心里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沉默片刻,他看了一眼前方:“去看看高阳公主的尸身情况。” 仵作轻咳一声:“那个……男女有别,苏少卿,我们只能简单看看,许多细处,须得女仵作。” “这个自然。” 苏大为点点头。 三人绕开庭前阶上用石花划出的足迹,从旁小心走上去。 刚刚走近高阳的尸身,苏大为的心中猛地一动,抬头看去。 在房间房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黑衣人。 此人宽袍大袖,头束高冠,面上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 走入房内的程道之和仵作的注意力,都被高阳公主所吸引,一时居然没发现异样。 苏大为目光锐利的盯在那人身上。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不为所动。 “太史局?” “不是。” 黑衣人面具下吐声道:“如今只有秘阁,没有太史局。” 程道之忙在一旁解释:“这位秘阁星君,是受秘阁郎中李淳风之命,帮着看护高阳公主。”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种凶案现场,一般人留下不合适。 高阳公主的尸身又不能没有看护。 秘阁?也算是合适。 苏大为的脑海,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在紫宸殿里见到李淳风的画面。 当时李淳风可是一言不发。 有些过份低调了。 从紫宸殿出来后,也没来得及与李淳风说话。 当日原本答应帮李淳风一起联手查宫中的巫咒之事。 但后来苏大为有意避嫌,一直没去宫里,就把此事耽搁下来。 也不知李淳风是否对他有意见了。 “你们要查案请自便,不用管我。” 盘坐在房梁上的那位秘阁星君道。 听声音,雌雄难辩,看身材,又有些像是女子。 苏大为不去多想,将注意力放到高阳公主身上。 “揭开看看吧。” 仵作看了一眼程道之,见他点头,这才从随身的行囊中,找出一枝竹棍做挑杆,轻轻将盖在高阳公主身上的布帛挑开。 一张青白色,绝不像是活人的脸庞,从下面露出来。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震。 果然是她。 只是,昨天见过的只是病容,是脆弱。 如今的她,生命早已离开。 苏大为的目光,停留在高阳公主面上片刻,顺着挑开的布帛,落到高阳的脖颈上。 那里,有一处淤青,脖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仵作验看过后,提出的,是被人折断颈骨而亡。 “公主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苏大为问。 仵作道:“之前找了女仵作验过,并无别的伤痕,致命伤,就这一处,一击毙命。” “女仵作怎么没来?” “这……大理寺就这一位女仵作,任务繁重,还请少卿见谅。” 程道之在一旁道:“若有需要,少卿可回大理寺后,再召来询问。” 言外之意,在这现场,就没必要找女仵作来了。 反正你一个男人,也不可能让你看公主的身子。 苏大为微微皱眉。 若按真正的破案程序,哪怕死者是女人,他也会按正规的法医方法,去验看。 不过高阳公主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 苏大为还没有愣到非要亲自查看公主身子才罢休的地步。 他低头盯着高阳脖颈上的淤青。 “有点像是指印,从这个指印,能找出线索吗?” “少卿,这个目前不可以,手指痕迹并不清晰,凭这个,无法找到凶手的。” 仵作在一旁道。 毕竟不像是后世,有提取指纹的便利。 光凭脖颈模糊不清的淤青,很难得到有用的线索。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苏大为一时沉默下来。 这个案子,从现在掌握的东西来看,简直是一团迷雾。 对于如何破案,如何找出凶手,苏大为现在毫无头绪。 “高阳公主在长安,有仇人吗?” “少卿,这个我们都查过了,高阳公主确实有一个仇人。” “谁?” 程道之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长孙无忌。” 苏大为差点没吐血。 长孙无忌? 当年害高阳流放巴州,险些丧命。 长孙无忌与高阳公主当然有仇。 可长孙在显庆四年,已经被许敬宗构陷,削爵流放黔州,自缢而死。 到现在,头上还顶着个“谋反”的罪名,还未平反。 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跟高阳公主有没有仇,还重要吗? “程主薄真会开玩笑。” 苏大为向程道之淡淡笑了笑。 眼里的冷意,让程道之背后渗出冷汗。 知道自己想拍马屁,结果拍在马腿上了。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圆回来,免得苏大为对他心生恶感。 突然,苏大为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高阳公主的脸庞。 程道之下意识摒住呼吸。 心中却想:生前再美,如今都已发黑,出现斑点,皮肤死白,关节僵硬。 这样一张死人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正在疑惑,只听苏大为提高音量,头也不回的道:“仵作,你们查过公主的鼻子没有?” “鼻……鼻子?” 那仵作一脸懵逼。 心想着验看程序里,有查外部痕迹,但好像没有专门提鼻子的。 这位新来的大理寺苏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镊子吗?” 苏大为向仵作伸手。 见仵作没理解,加了一句:“就是夹子,你们勘察,总不能用手直接拿证物吧。” “那不能。” 仵作终于反应过来,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支竹夹,递给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低头看了看,粗糙了点,不过聊胜于无吧。 总好过伸手指去捅高阳公主的鼻孔。 他暗自定了定神,将竹夹伸入高阳鼻中,左右转了转。 等抽出来时,竹夹上,隐隐看到一点绿色。 “这是何物?” 程道之在一旁看傻眼了。 仵作也是一脸惊吓状。 对上高阳公主,他们虽然按着流程查看过,但却没敢像苏大为这样,居然如此粗鲁的用竹夹去试探公主的鼻翼里。 这…… 这位苏少卿,究竟发现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溺毙 “这东西,你们之前见过吗?” 苏大为举起手中竹夹,上面不知是绿叶还是什么,带着细碎的绿色。 程道之一时瞠目结舌。 仵作吞咽了一下口水,仔细打量:“好像……好像是某种植物绿叶,但我不能肯定。” 苏大为借着透入厅中的阳光,对着竹夹看了片刻。 他伸手入袖,取出一块干净丝帕,将夹头的绿色小心的擦拭在上面。 这绿色的东西,像是浮萍一样,叶极细小,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植物,或者有没有毒性。 程道之忍不住道:“高阳公主的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将丝帕折好,收回袖中,又举起竹夹看了看。 上面还有淡淡的湿痕。 “高阳公主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辰?” “昨夜。” 仵作想了想道:“晚膳之后。” “这么久的时间,她的鼻子里,还有没有挥发的水份,还有这绿植叶子。” 苏大为说着,用竹夹挑起一些盖住尸体的布帛,蹲下身子仔细看高阳公主的手。 “苏少卿,公主的手并手指,指缝,我们都看过,并无特别之处。”仵作在一旁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程道之和仵作不知他在做什么,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就连坐在房梁上的秘阁星君,也投以好奇的目光。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苏大为用夹子将高阳公主一根手指夹起,略微翻动了一下。 死者关节早已僵硬,颜色有些青白。 翻动手指,带着整个胳膊都僵直的抬起。 “苏少卿?” “没事了。” 苏大为松开夹子,又将罩布重新盖上。 “为何不将公主的身体放置床榻上?” “哦,是寺卿说先不要动,要保护好现场,待陛下旨意发落。” 程道之在一旁,有些忐忑的问:“苏少卿,这……有什么不对吗?” 苏大为面沉如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让程道之和仵作都有些拿不准,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 他这个沉默,实在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程道之在一旁等了片刻,见苏大为站起身,既不说话,却又不说离开,好像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道:“苏少卿,这边属万年县治下,万年县的不良帅正在处理后续的事情,还有万年县君也对此案十分关注,是否要去他们那,核实一下案情?” “不必。” 苏大为摇头拒绝。 “那我们现在?” “现场就保持原样就可以了,我要入宫求见陛下,你们有事可以先自去忙,回头若有需要,我再召你们。” “是。” 程道之忙退后两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 “苏大为入宫求见陛下了?” “他怎么不按规矩来?不是应该先去大理寺,再召集万年县的不良帅问案情吗?” “听说好像是在公主府上有所发现。” “发现了什么?” “暂时不清楚。” “若是能给他添点麻烦的话……” “不要多做无谓的事,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此案哪怕咱们不做什么,谅那苏大为,也无法轻易就找到凶徒,若限期不能破案,到时咱们再进言,可事半功倍。” …… 钟漏声敲过数响。 大唐皇帝李治坐在铺足了软垫的胡椅上,目光透过殿中升起的复雾,落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目光里,透着复杂。 既有吃惊意外,也有怒意,还有着怀疑和审视。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苏大为,难道当着自己的面,真敢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李治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吃的药,药性太过,有些影响听力。 郭行真进献的丹药,吃了虽说感觉身体轻松不少,但服过药后,总有一阵子意识有些迷朦。 “臣说,若想破高阳公主的案子,恳请陛下许臣剖尸验身。” “你……” 李治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耳边像是有无数铜钟锣鼓在敲响,一时头晕目眩。 “陛下!” 坐在一旁的武媚娘第一时间发现李治的神色有异。 慌忙站起身,喊来宫人和太监,又传医官及郭行真上殿。 忙了好一阵子,才让李治的情况稳定下来。 “不许……泄露半字,若有人违……夷三族。” “喏!” 跪在地上的医官和使女并及郭行真等人,只觉杀机凛冽,心中惊骇,不敢多言。 在武媚娘开口后,纷纷倒退着出殿。 看着闭目正在聚神的李治,武媚娘转向肃手站立在殿下的苏大为,声音冰冷:“阿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方才险些闯了大祸了。” “愿陛下保重龙体。” 苏大为低下头,仍以一种近乎执着的态度道:“但方才我所说的,乃是破案必要之条件,若没有这一条,这案子,只怕半月破不了,恳请陛下和皇后现在就治臣之罪。” “阿弥你……” 武媚娘俏面一寒,心中暗恼苏大为如此不知进退。 眼看着李治身体欠佳,还在这个时节气他。 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年幼,谁能收拾局面? 以前武媚娘只觉得苏大为聪明,与自己患难之交。 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苏大为是一把双刃剑。 他并不一定,能理会自己的想法。 难道是对他的羁绊不够? 武媚娘蛾眉微蹙,刚想将苏大为喝叱退下。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李治开口了。 “为何要解剖高阳公主的尸身?朕想听听你的理由。” 武媚娘及时将要出口的话收住,看了一眼李治,退后几步,侍立在李治身后,伸出柔软的双手,替李治温柔的按摩着太阳穴。 殿角的金蟾炉,向着天空吐着烟气。 午后斜阳从窗外透入,照在氤氲烟雾上,有如仙境。 苏大为暗自定神,抬头向李治道:“不久前,臣带了大理寺的人,去命案现场看过,发现一些可疑之处,臣以为,之前仵作的工作,有巨大的疏漏,若只看体表,无法判明高阳公主真正的死因。” “仵作若有疏漏,可斩之。” 李治略提高一些音量,喘息了几口,感觉按在太阳穴上的冰凉手指,略微加了一些力道。 他有些烦闷的抓住武媚娘的手,将她按住,接着道:“朕可另派医派,女仵作,重新查验。” “陛下,若不解剖尸体,只怕再查多少遍也是一样,这不是之前的仵作不好,而是只查体表,会漏过很重要的线索。” “此言何意?” 苏大为伸手入袖,取出之前的丝帕摊开,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我之前去查看现场后,从高阳公主鼻子里面发现的。” 李治微眯的双眼睁大,看着苏大为捧在手里的洁白丝帕,一时愣住。 武媚娘开口道:“这是何物?” “像是植物的绿叶。” “这……这东西是从高阳鼻子里……” “是。” 这种对话未免有些搞笑。 居然从高阳公主的鼻子里发现绿植的叶子,但细细思量,不但没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之前仵作不是说,高阳是被人折断颈骨,外伤而亡?” “颈骨确实断了,但鼻子里,也有这种绿植。”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臣怀疑公主的死,另有蹊跷,不验尸,恐无法判明真正的死因,从而令案情陷入歧途,所以臣才斗胆,请陛下许之。”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陷入沉默。 令人感觉窒息的沉默。 武媚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明明被仵作判定是外伤致死,但忽然有人说在死者鼻子里发现植物叶子,可能有别的死因。 这,令她感觉到一丝难言的诡异。 李治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 “高阳,是吾的阿姊,若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惊动她的尸身,吾百年之后,何颜去面对太宗,去面对阿姊……” “陛下,臣以为,只有查名凶手,以直报直,才是真正告慰公主在天之灵,才能令枉死的灵魂,得以安宁。” 苏大为以头顿地:“臣请陛下许臣方便,以查明真相,还高阳公主一个公道。若陛下不许,此案臣不敢言,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你……” 李治的手猛地握紧扶手,俯视着阶下的苏大为,脸颊上的肌肉绷紧。 “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在威逼朕?你好大的胆……” “臣心中只有破案,找出杀害高阳公主的凶手,别无它念,若陛下觉得臣有罪,臣愿领罪。” “好你个苏大为……” 武媚娘急道:“陛下自有主张,还不快快退下!” 一般叱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向苏大为使着眼色。 李治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如果他不愿意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逼迫。 苏大为今天的举动,是踩在刀锋上起舞,是站在悬崖边上疯狂试探。 何必如此? 就算不验公主尸身,就算不能限期破案,最多也就是责罚。 陛下难道还会砍你脑袋不成? 但你在这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第三十八章 溺毙(二) 远处,传来长安城的报时之声。 殿上的更漏也适时的发出清越的鸣响。 李治举起的手,缓缓落下。 “若朕不许,你便不能保证半月内破案?” “是。” “反过来说,若是朕许了,你能确保半月内,交出凶手吗?” “臣愿立军令状。” “既是如此,朕准了。” 李治挥挥衣袖,略有些疲惫道:“你去吧,人手你自行挑选,朕会派人随行,记住你的话,好自为之。” “谢陛下。” 苏大为起身行礼,缓缓后退两步。 抬头的时候,眼角略一触碰到武媚娘的眼神。 心中不由一凛。 以他对武媚娘的了解,她这次是动怒了。 似乎在猜测他的用心。 苏大为抿了抿唇,倒退着,缓缓退出殿外。 迎着殿外的阳光,忽然感觉后背一片冰凉,那是被冷汗浸透的。 刚才的局面,不可谓不凶险。 但也是他刻意营造的。 政途凶险,不亚于战场。 他必须做好谋划,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伟人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苏大为现在面临的,便是“敌友”之关系。 凶案是表象,背后牵扯的派系,立场,才是致命的钢刀。 这是上一场案子,回长安的刺杀案,教会给苏大为的。 怀着沉重的心思,苏大为走出殿外候了片刻,稍后拿到太监传给他的李治的圣旨,凭着这道旨,他才能放开手脚。 …… 夜色降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钱八指,南九郎,老鬼桂建超,张海林和吕操之等人围坐在苏大为身边。 从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县不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些年来,铁打的长安县,流水的兵。 除去眼前几位老不良,下面的不良人,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苏大为唯一能真正信任的人,不多。 眼前这些人,可以算是。 当然,还有周良和沈元,不过周良还在从辽东半岛赶回长安的路上。 而沈元则是另有任务。 再则沈元的头脑不太灵光,这种庙算性质的会议,也没必要叫上他。 “鬼叔,这次的事,又得麻烦你了。” “阿弥,这事用得着我出手?你找操之或者海林都可,他们都有我几分真传,再说,高阳公主……最好还是找女仵作来做。” “鬼叔说得是,但人选一要信得过,二要本事过硬,此二者缺一不可。” “那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桂建超手指动了动。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在他身边的南九郎好奇的道:“桂爷平时深居简出,最多就是跟咱们这些不良混在一起,居然还认识女仵作?” 话才说完,桂建超还没说话,便被钱八指从后面一掌拍在脑袋上。 钱八指笑骂道:“老鬼的门道多着呢,岂是你一个小字辈能知晓的。” 南九郎捂着脑袋苦笑:“您老下手轻点。” “打得就是你,你小子跟阿弥去了趟百济,如今尾巴翘上天了,阿弥回来还知道给我们带点人参貂皮,你特么空手回来,一点礼数都不懂。” “回头补,回头补。” 南九郎赶忙讨饶。 苏大为才有机会向桂建超插话道:“鬼叔,你要是觉得人合适,就叫她来,帮这个忙,该有的礼数我懂。” “我找来的人,你放心。” 桂建超向身旁的吕操之道:“你走一趟,去找慈姑来。” “是。” 吕操之起身,冲苏大为等人抱抱拳:“我去去就回。” “慈姑是?” “以前跟过我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之前了。” 桂建超脸上闪过回忆之色:“她现在是女医,不过这手刑名和验尸的本事,肯定没落下,找她你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好。” 几人聚在一起,又聊了几句案情的事。 钱八指道:“在公主鼻子里发现的那种绿植究竟是什么?” “我要是认识就好了。” 苏大为苦笑着,伸手入袖,将那方布帕取出,小心翼翼的摊开:“八指,还有鬼叔,你们见多识广,帮我认认,此物究竟是什么,出自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被布帕包裹的那几点细小的绿叶上。 公廨内的鲸油灯亮如白昼。 借着橘黄的光芒,众人反复打量。 南九郎最先放弃,摇头道:“这种东西,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没什么印象。” 钱八指沉吟片刻道:“我有点印象,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苏大为看向他:“那八爷你再仔细想想,若能想起来最好。” “嗯。” 钱八指点点头,用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抚摸着胡须蓬乱的下巴,两眼微微眯起。 坐在对面的桂建超,脸上的皱纹微微堆叠,缓缓道:“这东西,我见过。”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鬼叔在哪看到过?” 原本就是等那位女仵作,随口提到案情,并不抱太大希望,不曾想,桂建超居然认识这种植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桂建超的身上。 却见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取出一截木头,一边用小刀在木头上切削着,一边道:“在泾河,出长安有一段,我见到过这种东西,是浮在河上的一种草。” 苏大为原本就怀疑,这绿植的样子,像是某种浮萍。 现在听桂建超如此说,更加肯定。 “高阳公主被人杀害,大理寺和万年县的仵作查了都是颈骨折断的外伤,导致死亡,但我去现场,却从公主鼻腔里发现这东西……有趣。” 越是反常,越说明这案子有内情。 有嚼头。 值得反复推敲。 南九郎在一旁挠头:“苏帅,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这么大的案子,你还说有趣?” 张海林笑道:“一直破大案的人,对破案其实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越是奇诡古怪的案子,他就越喜欢。” “喜欢个屁。” 苏大为哭笑不得:“这可是限期破案,我是在陛下面前立下过军令状的,若是到期破不了,真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正在拿着木头一刀一刀切削的桂建超,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嘴里甩下一句:“谁叫你臭显能能,这种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居然还主动往上凑。” “鬼叔,你不懂。” 苏大为苦笑,神情颇有几分惆怅:“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音才落,桂建超已经举起手里的木头,对着苏大为的脑袋敲了一记。 咚! 一声闷响。 苏大为狼狈的抱着头,一脸无奈的看向桂建超:“鬼叔,这么多人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这让南九郎和钱八指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现在长安县里,恐怕也只有老鬼敢对苏大为如此了。 屋外传来浠浠沥沥的雨声。 桂建超雕刻的手微微一顿。 他侧过脸,耳朵微动了两下:“下雨了。” “人也来了。” 苏大为道。 …… 大雨滂沱。 这对苏大为来说,并不算是好消息。 雨水一冲,地面上什么痕迹都会被冲涮干净。 再想从地面痕迹找出除高阳公主和苏大为外的“第三者”,希望越发缈茫。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桂建超推荐的那位女仵作能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站在阶下,抬头看看头顶的屋檐。 雨水从天际洒落,如断线的珠子。 在苏大为身边,还立着几人,除了南九郎,又多出高大虎,以及宫中太监王伏胜。 南九郎和高大虎代表着都察寺的人手。 女仵作慈姑,代表的是长安县不良。 至于王伏胜,则是代替李治,现场看着。 也有监督之意。 只是随着雨声,凉意升起,众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那位慈姑进去,已经有一会了吧。”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响起。 令苏大为的视线,从天际的雨幕拉回来,落向他。 这是一位二十来岁,眉目俊郎的青年。 他头束子午冠,面如冠玉,身长玉立,一身清素的道袍。 竟是一个小道士。 当然,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当朝秘阁之主李淳风的孙儿李仙宗。 “验尸须得细致,时间还早,再等等吧。” 苏大为回想起,方才打着雨伞,带着慈姑走入院落的场景。 那时带着王伏胜,在院中等候的李仙宗迎上来。 没有先看苏大为,而是目光略有古怪的盯着那位慈姑打量。 当时苏大为还有些奇怪,问他是否认识。 李仙宗神秘的一笑:“倒不曾认识,不过风随虎,云从龙,这位慈姑一来,便带来大雨,至少也算是条蛟吧。” 若是李淳风说这话,苏大为便会接着往下问了。 不过与李仙宗不太熟悉,也不好多问。 就笑了笑算是揭过了。 见他此时又问起慈姑,苏大为回想起慈姑的容貌。 似乎,还挺好看的。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皆因为这位女仵作以黑纱覆面。 不过看露出来的眉眼,倒是十分雅致。 走路身姿也是袅袅亭亭,颇有些风韵。 老鬼桂建超推荐的人,苏大为原本想着怎么也得是老鬼那个年纪了,谁想居然是位妙龄女子。 这李仙宗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反复提及慈姑,不知是否…… 就在这时,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之前守在房中的秘阁女星君,陪着那位慈姑一起走出。 雨夹着风,一时紊乱,卷起漩涡般的水雾。 这水雾在快要扑到慈姑身上时,却像是长了眼睛,自动分开两边。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动,开口却问:“验尸结果?” “死者肺部积水。” 慈姑声音清冷道:“乃是溺毙。” 第三十九章 巫蛊 “此话当真?” 不光苏大为吃惊,现场所有人,无论是李仙宗、高大虎、南九郎,太监王伏胜,又或是更远候着的大理寺和万年县的差役,有耳朵灵便的,听到此话,都吓了一跳。 这完全颠覆了之前大理寺和万年县查验的结果。 明明是外伤颈骨折断致死。 为何现在会说是溺毙? 溺死者和外伤致死,那情状可差别大了去了。 宫里来的太监王伏胜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颤声道:“你可出具文书作证?这是要呈给陛下过目的。” “可以。” 慈姑淡淡道:“你们若不信,可以找其他人来验,无论多少人,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有溺毙之人,肺才会是那样。” 苏大为道:“这屋子是第一现场,公主没出去过。” 慈姑目光投向他。 黑纱上的一双眼睛,灵动如水,静静的不发一言。 像是等苏大为说下去。 “她既然是在这里出事,这屋子里,人如何会溺水?”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你请我来,是验尸,我已经做到了。” 慈姑清音响起,从众人面前走入夜雨中。 一旁候着的小侍女跑上来,替她撑起油纸伞。 雨水环绕着她们,有一种奇异的韵律美感。 “文书稍后会送来,如果有事,可以找桂老告知我。” 慈姑说走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就和她出现时一样,充[]满了神秘。 “她是走了。” 南九郎在一旁咬牙道:“但这个案子,更迷糊了,公主她,怎么会是溺水?” “至少说明,我之前发现的那种绿植,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苏大为转头看向走回屋中,半掩着门的那位星君的背影。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好好的人在屋子里,怎么会溺水?水从何而来,她鼻翼里的植物,又从何而来?” “苏帅……” “让我再想想。” “苏少卿,这边事了,我们得先回去复命。” 大理寺的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王伏胜也忙向苏大为鞠躬道:“我也要回宫里,向陛下和皇后说明情况。” “你们各自去吧,这边留够人手看守即可。”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向雨幕,喃喃道:“我也有别的事要做了。” …… 从目前的线索看,高阳公主之死,透着蹊跷。 如果从正常去推断,一个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溺水而亡。 但这并不是正常历史里的大唐。 这里有诡异,有种种不思议的神秘玄奇之事。 溺亡,并非不可能。 但要找到合理的解释,找到真正的答案,则并非那么容易。 “今天夜深了,也不方便找鬼叔出来,九郎,你且回去,明早跟鬼叔说一声,我想看看他说的泾河那一段,让他有空帮我指指路。” 苏大为向南九郎交代完了,带着高大虎正想离开,却见李仙宗从一旁巷中走出来,向他拱了拱手。 “苏帅,可否说几句?” “有事?” 苏大为才出口,忽然反应过来:“李仙宗找自己,多半还是李淳风的授意。” 左右看了下,向旁边一株大树指了一下:“我们在树下避雨,然后说几句。” “好。” 李仙宗点点头,撑着伞当先走过去。 苏大为与高大虎两人人高马大,却只有一把伞,无奈挤在一起,走到树下。 高大虎收起伞抖了抖雨水,自觉的走开几步。 留空间给苏大为和李仙宗。 雨下得不算小,雨声甚急。 好在三人站立的这株树非常茂密,亭亭如盖,将雨水全部挡在外面。 “再过月余就要入夏了,到时就不会有这股阴森寒气。” 苏大为伸手接了几滴雨星在手掌,转头向李仙宗看去:“仙宗找我,是什么事?” 李仙宗正默默的注视着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雨水上,似乎若有所思。 闻言反应过来,向苏大为道:“苏帅还记得与我家阿翁说的事吗?” “是指宫里那件事?” 苏大为有些抱歉道:“最近一直没去宫里,确实有些太懒散了,替我向你家阿翁说一声,待这件案子结了,我就帮他去宫里看看。” “我阿翁让我跟你说一声。” “什么?” “宫里的巫蛊,陛下好像已经知道了,最近令秘阁加紧搜索,只是一时还没抓到正主。” 李仙宗放低声音,轻声道:“阿翁还说,此次高阳公主的案子,或许和宫里那件事有关。” 苏大为心中一动:“此言何意?” “我也不知道,是阿翁让我转告苏帅的,若有疑问,苏帅自去问阿翁。” “那你替我向你阿翁问好,帮我和他说一声,这一两日,我会登门拜访。” 李仙宗微微一笑,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话已带到,仙宗这便告辞。” 说完,抬起手里的伞,向苏大为点了点头,撑伞走入雨幕中,旋即融入雨中,消失不见。、 高大虎见李仙宗走了,这才拖着雨伞,慢慢走上来:“太史令的孙子,感觉也不似寻常人。” “如今是秘阁郎中。” 苏大为纠正他道:“家学渊源,他的本事应该不错。” “我们现在做什么?” “回去吧。” “嗯?” “大虎你送我回家,今晚就在我那住下,到家了我们再聊聊案情。” “好。” 高大虎痛快答应下来。 虽然他如今娶了媳妇,但妻子贤淑,平日里他在外面奔忙查案,也不会说什么怪话,把家里操持得极好。 更何况如今是为了案子去苏大为家住一宿。 …… “阿兄,还有高二哥,瞧你们这一身雨,衣衫都湿了。” 聂苏端着一盆热汤进来,见着苏大为肩头浸着雨珠,不禁嗔道:“阿兄也太不注意自己身子了,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酸~” 高大虎在一旁拍着大腿,故意夸张的叫道:“我可酸死了,就阿弥那身子骨,冬天把他按在雪地里,雪都能化开,你还担心他淋点毛毛雨能生病?” “呸,人家不理你了。” 聂苏向高大虎嗔了一声,转头又向苏大为道:“我去给阿兄还有二哥拿替换的衣服,把湿衣换下来。” “小苏,不用麻烦,生盆火,衣服一会就自干了。” “不麻烦,我去拿衣服,你们边吃边聊。” 聂苏嫣然一笑,站起身:“我要不去,一会阿娘又会说我惫懒,这些活儿本该女人来做的。” 说完,她站起身,替苏大为和高大虎亲手各盛了一碗汤,这才转身离开。 高大虎看着聂苏的背影,啧啧有声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越来越有大妇的样子了。” “少贫嘴,说正事。” “好好。” 高大虎笑着,捧起汤碗吹了吹,凑到嘴边滋溜一声,吸了一口。 滚烫的汤汁又香又浓,顺着喉头落入腹中。 只觉胸腹一暖,精神一振。 刚要开口,就听大门被人重新拉开。 一位中年汉子,从外面冒着雨走进来。 “你们俩来了也不告诉我,还是听小苏娘子说才知道。” 两人回头一看,来的是李博。 苏大为招手:“来得正好,这案子正要找你们一起商量。” “案情进展如何?” 李博白天忙着都察寺的公务,倒没随苏大为奔波。 但他心里也牵挂着此案。 听说苏大为回了,便忙赶过来。 一屁股在席间坐下,听着高大虎在一旁将白天和之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番。 李博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这种案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活人能在自己家里溺水而亡。” “所以才觉得奇怪。” “说起此事,方才李仙宗和我提到,高阳的死,可能与巫蛊有关。” “巫蛊?” 李博倒吸了口凉气:“要是沾惹到这个,那就真是泼天大案了。” 说完,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向苏大为:“阿弥,我还真不知你是运气好,又或者是运气差。” “关关难过,关关得过,好不好,这关都得过去。” 苏大为淡淡一笑。 “对了,白天我还去了一趟兵部,见了一下萧嗣业。” “嗯?” “李博,你熟读经史,你想想,从我回长安,遇到那奇葩的刺杀案,现在又被高阳公主离奇的案子给缠上,这,真的是巧合吗?” “你是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只有精心设计。” 苏大为手捧着汤碗,轻轻吹了口热气。 但他的眼里,却没有一分暖意。 有的只是锋利锐意。 房内一时安静。 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不断拍打着窗门。 鲸油灯的光芒被风雨所侵,不停闪动。 良久。 苏大为低声道:“我们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今天这番话,只能你我三人知道,绝不可传到旁人耳中。” “阿弥放心,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都懂。” “你在,我们便在,若你这边出状况,我们几家,岂能独存。” 苏大为微微点头:“那好,我便说说我的想法,你二人帮我参详一下。” 如果安文生在就更好了,可惜,他最快也得到年中才能回。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上次被刺之案,虽无直接证据,但我相信,李义府背后站着的是陛下。” 这话说出来,高大虎与李博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难掩心中惊骇。 苏大为这个时候提这个,就不单单是讨论案情这么简单了。 必然还牵扯到朝廷势力的消长。 牵扯到更深层次的权力博弈问题。 第四十章 恶意 “上次的案子,我思索良久,后来悟到,不是有人想杀我,而是我的存在,破坏了某种平衡的默契。” “平衡默契?” 李博咀嚼着这个词。 “今上是我看着从登基以来,开始被长孙架空,到一步步夺回权力,很多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用肯定的语气道:“旁人都小瞧了陛下。” 许多事当时不清楚内情,但苏大为做为亲历者,事后回想,便能琢磨出一些东西。 这么些年下来,哪怕他是政事小白,也渐渐有了几分灵性。 就拿最简单的一事来说,当年的长安,无论是高句丽的异人,还是倭人细作、百济间谍,西域各国乃至突厥,似乎全天下的敌人都云集在长安了,都在暗中窥视着。 而大唐皇帝李治,却像是毫无所察。 大唐的异人呢? 太史局? 竟像是死了一样。 直到苏大为向李治进言,建立都察寺,李淳风又与十万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重新订下盟约。 长安的环境才安定下来。 那些外来的间谍细作,才无法继续猖獗。 过去,苏大为以为那是自己和都察寺的功劳。 但是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 之前漏漏百出,被外来异人和间谍轻易渗透的大唐,只怕是李治有意为之。 所谓能而示之不能。 当时的李治,在长孙无忌巨大的威压下,举步维艰。 唯一完全属于李治能掌控的,只有太史局这类异人组织。 按苏大为对李淳风和太史局的了解,他们完全有能力将那些外来的异人驱逐,将潜入长安心怀鬼胎的敌人清洗掉。 但结果并没有这样做。 现在想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给长孙无忌制造麻烦,给长孙无忌掌控下的大唐,增加不安。 只有把水搅浑,李治才有机会,夺回属于他的大权。 放任外来力量渗透,就是借这股力量,来达成某种目地。 这一切,虽然只是苏大为事后的脑补。 但他相信,离真相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现在看,长安那些细作和潜伏异人是何时被清除掉的? 从时间线上看,基本就是李治亲自掌权后,特别是以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夺职外贬,为一道分水岭。 如今的长安,商贸繁盛,万国来朝。 何曾听说有什么突厥狼卫,有什么半妖诡异作祟? 李治的隐忍。 李治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 这是一个真正继承了太宗李世民基因的雄主。 他对权力的敏锐和掌握,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像。 李恪试图染指那个位置,所以李治借长孙无忌之手将其除去。 长孙无忌试图掌握大权,随即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清除出朝堂。 当然,李治还借用武媚娘做他的白手套,将武媚推到台前,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去做的事。 原本,内外朝的平衡被李治处理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但苏大为的归来,打破了这一切。 从心里说,李治必定是不想苏大为回长安,搅乱池水。 但他又不得不急召苏大为回来。 以苏大为在外面折腾的情况,若再过几年,挟着征服倭国列岛,稳定百济熊津都督府,助李勣攻破高句丽的功绩,只怕真要变做尾大不吊。 按大唐惯例,在外立了军功的将领,都要及时调回长安,令择能臣去镇守地方。 若有战事,再从长安调往别处任命。 杜绝一切能令将领在地方坐大的可能。 所以李治不得不将苏大为调回来。 也必须将苏大为调回来。 但,这样一来,就引发后续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是一直被李治暗中压制的武媚娘,手里终于有一支实际的力量,具有威胁性的力量。 之前武媚手中属于朝堂中的势力,唯二只有许敬宗和李义府。 就算这两人,究竟是更忠于李治,还是武媚娘,不言自明。 所以武媚娘对外朝,其实毫无能力。 但苏大为回来,便不一样了。 以他的功勋,必然要授予实权。 而苏大为对武媚娘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一下,便将李治压制武媚娘的苦心,全数打破。 “设身处地的想,若我是陛下,也是一定要想办法打压下去,不让这种可能抬头。” “所以,你是说高阳公主的事也……” “我并没有这样说。” 苏大为摇头“这个案子我还没看清,不过按理来说,陛下将我按回在不良帅的位置,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事,何况从时间来算,从巴州召回高阳公主,也在我之前,陛下理当不会算到后面的事。”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我不得不防,就算这件案子,并不是陛下要用来收拾我,可一但落人口实,陛下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毕竟,只要苏大为存在,就是对李治设计的朝廷权力格局,其平衡,造成隐性的威胁。 除去他,是最简便的。 对一位帝王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 高大虎在一旁皱眉苦思。 他隐隐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但一时还没想明白关节,不敢轻易开口。 李博则是喉结蠕动了一下:“事情,真到这一步了吗?” “可能还不至于,但我不能不未雨绸缪。” 李治对武媚娘是既用且防。 只要两人的关系,一天没有到掀桌子那天,那李治按理来说,便不会真的施展那样酷烈的手段,将武媚娘的羽翼剪除。 但,李治没这么想,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不这么想。 比如李义府。 苏大为已经不止一次,从他身上,窥见到对自己的深深恶意。 除了李义府,在武媚身边,贺兰敏之、郭行真,又有哪一个,不是对他抱有恶意? 苏大为现在也只能用“不遭人嫉是英才”,来自我调侃一下。 可是心里,又怎能没有郁垒? “阿弥,你想怎么做?” 高大虎缓声道:“不论你怎么做,我和大兄,都会支持你。” 李博也点头道:“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需要我们怎么做?” “你们也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这么猜测,实情也未必这么严重。”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当下,首先要保证不出错漏,不能留有任何把柄给人,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无罪而治我。 另外,有些人想暗中坑我,我苏大为岂是任人宰割的? 必要时,也得还以颜色。” “阿弥,你说的是?” 高大虎刚开口,听到门外传来声响。 三人及时闭口。 转头看去,看到聂苏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套干衣。 “阿兄,我把衣服拿来了。” 待聂苏走后,苏大为才重新与李博他们商议起来。 最后得到的结论有几点。 首先是尽量不露破绽和把柄给人。 这便是孙子兵法所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自己不露破绽,敌人就无隙可入。 主要防的不是李治,而是如李义府这样的小人。 李治若真有心要治罪,任苏大为如何折腾,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李义府这种人,则不一样了。 只要苏大为不露把柄,这些人也拿苏大为没办法。 待有机会,苏大为也不会顾及任何颜面,将会设法将李义府和贺兰敏之除去。 有时候,人在江湖,确实也是身不由己。 他若不除去别人,别人就会抢先来害他。 之前的刺杀案,还有这次高阳公主案,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涉及政治和权力,只有你死我活,容不得任何侥幸。 苏大为历经数场大战,心志早已今非昔比。 用剑如用情。 用情如用兵。 既然敌人步步紧逼。 只能以兵法应对。 “暂时就定下这些章程吧,都察寺,你们要替我牢牢抓紧,至于别的方面,我自会处理,记住,都察寺是我们的命脉所在,是根,绝不容有失。” “阿弥你放心,有我们在,都察寺出不了问题。” 高大虎信心满满的道。 李博也郑重点头:“那几个可能是掺沙子进来的人,我们已经悄悄盯住了,只要你点头,随时可以……” “先不急,既然知道是沙子,留着比除掉有用。” “说得也是。” “前途不少风浪,诸君一起努力,过了风浪,便是一马平川。” “哈哈,诚如所言,那便是天大幸事。” 李博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忧虑。 若苏大为真因是武媚娘的人,而恶了当今陛下。 那未来…… 做为后世穿越者,苏大为的眼光,自然远超李博等人。 但他也知道,李治的身体虽然不怎么样,但还能撑十几年。 这段时间里,只愿帝后之间,不要爆发大的矛盾,否则像他这种跟定武媚娘的人,只怕第一个会被李治除掉来祭旗。 这都叫什么事啊。 苏大为在心中不禁苦笑,他最初,只想安心做个不良帅。 谁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治还能活十几年…… 这十几年自己要怎么办? 总不能指望李治和武媚,关系一直好下去吧。 那绝不可能。 还是说,自己要与武媚娘,做适当的关系切割? 呃,如果真切割了,不说李治信不信。 就算真信了,熬过了李治朝这十几年,后面武媚娘掌权,自己要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第二桩命案 “苏大为居然敢为此事去求见陛下。” “剖体验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高阳乃太宗骨血,谁敢?” “此人还真是走运……” “不妨事,让他查,高阳的事,若能查出来,那当年我们的事早就暴露了,何至于到现在。” “正好借此事,除掉苏大为。” …… 天微微亮,苏大为刚刚来到长安县不良人公廨,便见钱八指匆匆走进来。 “阿弥,出事了。” “什么事?” “又有人死了。” “长安哪天不死人,有何特别?” “这件案子蹊跷。” 钱八指摸着下巴,皱眉道:“报案的是死者家人,据说今晨发现死者死于家中,但是现场十分诡异。” 苏大为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据说是烧死的,但屋内没有任何明火,现场也没有火烧过的痕迹,县君让我将此事告诉你,让你去现场看看。” 钱八指砸摸了下嘴,补充道:“对了,这个案子,和你查的高阳公主案,是不是有些相似?” 被钱八指一提醒,苏大为立刻想到,高阳公主也是在自己家里,死于非命。 开始大理寺的仵作判断是外伤致死。 但苏大为昨日验过后,发现实则是溺亡。 这就留下一个疑问。 在自己家里,这人是怎么会溺水而死? 这不合常理。 如今,钱八指说的这件案子,在自己家中,被火烧死,而现场又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这两个案子,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偶合。 好像是高阳公主案的延续。 又像是有人故意与苏大为作对,弄出新的凶案来挑衅。 “死者是谁?” “越王府一位长史,姓崔名涣。” “崔涣?” 苏大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过。 “博陵崔氏吗?” “还不清楚,县尊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去现场查查,然后再通知大理寺。” “那你调集人手,带上仵作,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苏大为说着,起身召来南九郎,安排后续的事宜。 本来他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但是出了这件事,公主的案子只有先交给南九郎替自己去做。 先看看这崔涣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么样?” 武媚娘一脸担忧的看向长子,却见李弘面色血红,弯腰剧烈咳嗽着。 她忙用手抚着李弘的背,替他顺气。 “刚服用了郭道长奉上的金丹,应该一会就好了,要不要再饮些参茶?” 李弘只是咳嗽着,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过了好一会,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小了,好像喘过气来。 武媚娘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下。 “我得问问郭行真是怎么回事,最近他奉上的丹药,药效越来越差。” 说出这句话,武媚娘一双蛾眉倒竖,面上浮起一抹煞气。 居移气,养移体。 十余年皇后的生涯,并且做为李治的左膀右臂,与满朝文武斗智斗勇。 过去那个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明空法师早已消失了。 现在的,只有大唐六宫之主,手段成熟狠辣,杀伐果断的武皇后。 “阿娘,我没事。” 李弘主动握住武媚娘的手,仰着头,冲她挤出一丝笑容。 但是这个苍白的笑容,以及冰冷的手掌,却令武媚娘越发心痛。 “弘儿放心,一切有阿娘,阿娘会召集天下名医高士,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 “娘,我这身体,真的能好吗?” 李弘对此表示一丝怀疑。 “乖儿子,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身上流有天可汗的血,满天神佛都会护佑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武媚娘轻轻拍着李弘的肩膀,温柔抚慰着。 这个天下,能令他如此温柔的,只有这两个男人。 …… 苏大为带着钱八指和一帮长安县的不良人,赶到崔涣家的时候,时间已是辰时正。 出乎苏大为意料的是,大理寺的人居然先一步收到消息,派了差役和武侯、仵作前来。 那仵作刚好是之前与程道之一起,陪苏大为去查看高阳公主命案现场的那位。 双方在宅前院碰到,彼此都有些意外。 各自行礼打着招呼。 “苏少卿,你也来查这个案子?” “哦,我现在还在长安县挂着不良帅,这案子是长安县治内,我理当过来看一下。” 苏大为向仵作点点头:“不忙叙旧了,先查案吧。” “是。” 仵作叉手行礼,然后向一旁的差役打了声招呼。 大理寺和县里的不良人,都是做惯了案子的,各自分工开去。 有做现场查探,有询问家人做笔录,有将现场用绳和石灰圈起来,避免被人破坏。 还有像苏大为这样,带着仵作,直接进入发生命案的屋子。 一进门,一股古怪的带着某种蛋白蛋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纵使心中早有准备,苏大为也不禁皱了下鼻子。 大理寺和长安县的仵作倒是早有准备,掏出手帕在鼻前系上。 苏大为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算是古代原始版本的口罩。 他也依样画葫芦,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随身手帕,在鼻前系了一下。 心里寻思着,以后如果要想查案方便,看来还得准备一些查案和法医的行头。 什么羊肠手套,蚕丝手套可以来一副。 还有各种外科解剖刀具,正规的口罩,等等。 屋内光线十分昏暗,苏大为走到窗边,细心检查了一下,没发现特别的痕迹,向两名仵作做手势比划了一下,然后将窗推开。 阳光从窗外透入,一瞬间将静室照亮。 可以看到,屋内就是正常的卧室家具,没有特别之处。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地上多了个火炉,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体表漆黑,双手如鸟爪般伸向半空,早已僵直。 那张脸,也跟漆炭一般,看不清面目。 “之前我听说现场没有燃火之物,这个炉子是什么?” 苏大为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刚好钱八指带着一个妇人进来。 “这是崔涣家的,周娘子。” “见过几位郎君。” 周娘子向屋内众人施了一礼。 她的年纪在三十左右,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脸颊肌肤不再光洁,眼角已有细纹。 不过身材依旧窈窕。 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 她的眼睛浮肿,眼中泫然有泪,显然崔涣的死,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周娘子免礼了,你是怎么发现崔涣出事的,能把经过详细说一下吗?”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向冲他投来询问眼色的两名仟作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始工作。 现在苏大为既是不良帅,又在大理挂了个大理寺少卿的职,查案起来,两边的人都要以他为马首是瞻。 周家娘子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温柔甜美:“昨夜用过晚膳,我家郎君说累了要休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便伺候着洗漱,后来他说今晚要一个人休息,我便去偏房了。 等到天亮,我见他房里一直没动静,担心误了府里点卯,便来唤他。 谁知叫了许久不见他答应。 心里一慌,便推门看了一眼。” 说到这里,周娘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泪如雨下。 “就……就看到郎君躺在地上,已成不成了……” “之前县里接到报案时,我手下与我说,说是现场没有失火的痕迹,可是这里有个火炉。” 苏大为看了一眼,炉中一片漆黑,在炉角和房间地上,还有许多黑灰余烬。 这说明,死者生前,在烧东西。 而还还烧得不少。 “妾身一时情急,现在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但你们看看,就是一个小火炉,四周家俱都完好,怎么可能就把人烧成这样。 况且人如果着火,一定会痛苦,一定会呼叫求救,可是这……这里也没有他挣扎的痕迹。 妾身睡眠浅,若是郎君有呼喊,定然会惊醒。 可是一觉到天亮,也没听到任何响声。 这…… 这实在有违常理!” 苏大为默默听着。 钱八指看看妇人,又看看正围着尸身忙碌的两位仵作。 摸了摸下巴,沉思起来。 苏大为想了想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娘子擦拭着眼下泪痕,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真是我见犹怜,梨花带俏。 苏大为却不为所动,平静的看着她:“我进来的时候,感觉屋内黑暗,以我的视力,都不能第一时间看清屋内地下躺的什么,周娘子不过寻常妇人,如何知道崔涣出事了? 正常人应该是直接走进房,那样的话,难免踩蹈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可是我看过,都没有。 你的脚印,只在门前一块停住。 这一点,你做何解释?” 钱八指,以及正在查验尸体的两名仵作,所有人的动作一僵。 然后齐刷刷盯在周娘子身上。 难不成,凶手便是眼前的妇人? “你……你难不成还怀疑我?” 周娘子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慌之色。 “周娘子,若是此事你无法解释,那就请你随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苏大为道。 第四十二章 海内存知己 “我无罪。” 周娘子咬了咬唇,面色凄然道:“我进来就是看到郎君躺在地上,不是我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杀自己的丈夫?何况我也没这样的本事。” “那你如何解释我的问题?这昏暗的房内,你是怎么看清里面的光景?” “我[fo]……” 周娘子身子摇摇欲坠,后退了两步,背后靠在门板上。 “我要想一下,我脑子有些乱。”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只要在我们验完前,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 苏大为不疾不缓,冲她点点头:“都是为了查案,若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眼前的妇人只是个寻常人,自然不可能是她做的。 方才观察尸体的时候,苏大为就看出。 这绝不是寻常的火焰烧致,更像是某种异人的法术。 但周围的环境,没有一丝烧灼的痕迹,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周娘子虽然没有做案的能力,但关于那个问题,若她不能回答,至少就说明,对案情有所隐瞒,其动机,令人怀疑。 “我,我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周娘子捂着胸口,脸色略有些激动:“我进来的时候,炉火还是亮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也就看到躺在炉边的郎君。” “哦?” 苏大为皱了下眉。 钱八指已经走上去,伸手在炉里摸了摸:“有几分余温,看来她没说谎。” “八爷,劳烦你把炉里的灰都掏出来,看看究竟烧的是什么,能不能有说发现。” “举手之牢,有什么劳烦的。” 钱八指咧嘴笑了笑。 苏大为道:“你现在是不良副帅,在我手下,还当小兵用,这是屈才了。” “屈个屁,阿弥,你再跟我矫情,信不信我明天便不做了,养老去。” “好好,我不说,不说,快干活。” 苏大为哭笑不得。 钱八指这才大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块折成块的灰布,抖开来有一尺见方。 铺在地上,这才伸手入炉开始掏炉里的灰烬。 “八爷小心点,别烫到。” “暖手都嫌不够,烫个屁……我是玩暗器的祖宗,这里面若有什么,我肯定会知道,放心吧。” 钱八指嘴里咕囔着。 苏大为看了周娘子一眼,犹豫了一下道:“周郎君的尸体……” “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能否让仵作剖尸查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纵然是有着完整刑侦和查案、法医手段的大唐,遇到命案,也就是检查体表。 若不得家属同意,或者上面发话,是绝不能轻易给人剖尸的。 否则,便是侮辱死者。 一般家属,都很难答应这个要求。 之前苏大为进宫,冒着李治震怒也要求做尸检,正是为此。 许多案子,光靠检查死者的外表,其实很难找到真正的死因。 像之前高阳公主的尸身。 若不剖开胸腔,检查双肺水肿情况,也不能断定究竟死于颈骨折断,还是溺毙。 周娘子听到苏大为的请求,整个人像是点了穴一样,呆愣在当场。 她活了三十年,从未听说过这种要求。 等她回过神来,立刻激烈反对:“万万不可!郎君已经这样了,怎能再戳他的尸体,百年之后,我如何有颜面去见郎君,绝不可以!” 得,给尸体做解剖看来没戏。 苏大为也不好强求。 只能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就现有的条件,来做勘察了。” 整个现场勘察连带着尸体的体表检查,总共也就一个时辰结束。 结论并不复杂。 崔家院子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屋里的东西也都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只有那个炉子,燃烧的东西。 死者生前究竟在烧什么,这或许会是一条线索。 钱八指蹲在那里掏了半天炉子,还是有收获的。 在那堆黑灰里,发现一些没烧完全的零碎残页。 不过上面都是黑糊一片,得拿回衙门里通过一些技术手段,看看能否复原。 此外,就是崔涣的尸体。 首先要确定死者是本人,而不是别人假冒的。 尸体外表烧焦了,但还能验牙口。 通过牙齿辩认,是崔涣无误。 另外关于死法,因为不能做解剖,只验看体表的话,死者有着明显被烧死的特征。 至于为何不挣扎,现场也没有火烧的痕迹,则是另一个疑问了。 把所记录之事,给周娘子看过无误后,让她在卷宗上画押,一份案情记录便完成了。 “我们先回衙门,稍后会有越王府的人来帮着收殓后事,若有事可以到长安县衙门找我,案情若有进展,我们会再通知。” “是。” …… 苏大为没有随钱八指回长安县衙,而是向他交代了一声,转去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他没找寺卿裴廉,而是找了程道之,将今天的案子与他细说了一下,让他将两案的卷宗放在一起,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线索。 目前来看,都是在自家死恨。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 死状都十分蹊跷。 一个是溺毙。 一个看起来是烧死。 而现场都没有水火之灾的痕迹。 崔涣那个案子,还要再确定一下,屋内是否第一现场,还是在外面烧死被人运进来,还有炉中烧的究竟是何物。 这些需要时间去验证。 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南九郎已经去城外泾河去查证,看高阳公主鼻中找到的植物,是否是河中的浮萍植物。 这一点确认,就要再验证犯案现场的问题。 若房屋里真的是第一现场。 苏大为就要慎重考虑李仙宗所提到的“巫蛊”之事。 当然,这些还是后话,先把前期工作按程序排查,尽可能搜集更多的线索,才能说后面。 大理寺这里,他也没呆多久。 把案情交代后,立刻出了大理寺,转备转去一旁的都察寺。 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不少差役和官吏在进进出出的忙碌。 不是公务,而在搬家。 许多卷宗资料都被打包,整车整车的装备整齐。 这些都是历年来的公文和案卷,还有许多资料文书。 都是宝贵的文献资料。 都要分门别类放好,用马车运去大明宫。 李治已经发过话,这里的东西,在下个月都要搬过去。 在这边办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长安县和万年县衙门倒是原样不动。 要搬的只是三省六部。 新建的大明宫,会成为此后大唐帝国的心脏。 先后会有十七位大唐皇帝在此处理朝政。 历时两百余年。 苏大为正想着心事,冷不防从一处偏殿跑出一个少年郎。 跑到苏大为面前,看了又看,试探着问:“你是苏大为,苏郎君?” 苏大为打量对方。 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十四五岁上下。 身高六尺左右,一身宽大的儒服,头束冠戴。 面上的皮肤白皙,脸颊偏瘦,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极有神彩。 双手交叠,正冲他行叉手礼。 手指纤白细长,宛若女子。 “你是?” “我是王子安。” “王子安?” 苏大为皱眉道:“不认识,你是否弄错了。” “哎,不会错的,你那天去我们家,我看到了,我是子安,哎,我是王勃。” 最后两个字,一下子将苏大为想要离开的脚步定住。 他惊讶的回头,再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你是王勃?王通之孙?” “如假包换。” 王勃挺起胸膛,一脸故做严肃。 苏大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王勃,初唐四杰之王勃。 见到他,自己算是认识全部的初唐四杰,完成“攒齐初唐四杰”之任务卡了。 最早的骆宾王。 然后通过骆宾王又介绍了杨炯和卢照邻。 这两位虽然还没打过照面,但却与苏大为有过书信来往。 更别提大嘴巴骆宾王。 每次写信文彩斐然,而且铺陈排比,令苏大为看了有些汗颜。 他的回信,也只能半白不文了。 苏大为在王氏家里,问起王勃,甚至主动向王茂叔问起王勃。 只因为后世的记忆太过鲜明。 谁能忘记那首《藤王阁诗》。 腾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还有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心里想着,苏大为嘴里忍不住就念出来:“海内存知己……” “咦?你说的什么?这句还挺有精神的。” 王勃少年心性,还比较跳脱。 闻言眼睛一亮。 “这句不错,我记下来,以后可以用在诗作里。” “咳咳~” 苏大为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尴尬,贼尴尬。 抄到人家主人头上了。 “那啥,你来找我做什么的?” 苏大为揉了揉眼角。 实在有些无法将眼前风光霁月,朝气勃发的少年,与那位印象里伟大的诗人联系在一起。 特别是,知道王勃的未来。 二十六岁,便渡海溺水而亡。 对了,李白也是溺水而亡。 他们这些天才诗人,是否老天也嫉妒,不令他们得以寿终? “是骆宾王。” 王勃像是想起了正事,背着双手,学着大人样挺起胸膛。 不过他的个头与苏大为实在相差甚远。 苏大为按后世,至少是一米九八的身高。 王勃,一米七顶天了。 不得不仰着头看向苏大为。 明明是个半大少年,偏要装着少年老成。 “骆宾王给我写信了,提及你是个可交之人,而且屡有惊人之语,今日一见,领教了。” 他拱了拱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找你。” 第四十三章 底线 “何事?” “这里说话不方便。” 王勃左右看了看:“寻个僻静的地方。” “行,你带我去。” 虽然附近就是都察寺的衙门和公廨,但总不能把王勃给带过去。 王勃显然对长安十分熟悉,一边带路一边自顾自的道:“上次你来王家,我刚好出门游学,不过你离开的时候,我和海宾是前后脚进门。 待后来我问过人,才知道你便是骆宾王提起的苏大为。” 海宾,便是王海宾。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未来会弃文从武,成为大唐将领。 而王海宾的儿子王忠嗣,将会成为未来的大唐名将。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上次听谏议大夫说你在长安求学?” “我现跟曹元在学医。” “学医?”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这未来的大诗人,居然在学医,这有点专业不对口吧。 王勃年纪虽少,但人极聪明,一见苏大为的表情,便主动解释:“先学了《周易》、《黄帝内经》现在正在学《难经》。” 都是医家宝典。 没想到他真的是在学医。 想到他大诗人的身份,苏大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却不知道,王勃自幼聪颖好学。 六岁即能文,而且文笔流畅,被赞为神童。 九岁时王勃读颜师古注《汉书》,便发现其中的错漏,作《指瑕》十卷,以纠正其误。 而且王勃为人还至孝,常言:“人子不可不知医。” 十二岁便到长安,寻找名医求学。 五年后,尽得名医曹元真传。 王勃曾为《难经》做序,被收录于《文苑英华》中。 序曰:“黄帝八十一难经,是医经之秘录也……勃养于慈母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曰: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师,阴访其道。” 此外,在《宋史.艺文志》记载,王勃还著有《医话纂要》一卷。 为医话鼻祖,在宋时十分有影响力。 可惜后世亡佚。 如此孝顺而聪慧的王勃,却是在前往交趾探望被贬的父亲王福畴,归途中不慎坠海而亡。 交趾,就是后世越南境内。 唐时还属中国。 苏大为与王勃行不多久,见到街边一家糖水铺子,看上去还比较清静。 王勃道:“就到那里坐下聊吧。” “行。” 两人在铺子里坐下,找掌柜点了两碗糖水。 待糖水送上,又叮嘱店家不要来打扰。 苏大为向一脸正色的王勃道:“现在环境也有了,可以说了吗?” 他对王勃的来意有些好奇。 毕竟像是王茂叔和王劭,都对苏大为有些不好的印象。 当时几乎是赶客了。 就武媚娘夺了王皇后的位置,又逼死王皇后,害得王家在朝堂上损失惨重,王劭不得不提前致仕。 王茂叔现在还只是一个清闲的谏议大夫。 王家人对武媚娘的仇恨,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因此对苏大为也算是恨屋及屋。 这点,苏大为自己心知肚明。 王勃做为王家人,而且是他那一代,最杰出的人,居然主动找自己。 难道不顾及家里其他人? 他自己对武氏就没点恨意? 苏大为记得,王勃后来仕途也不太顺利,多少有些受武媚娘的影响。 “苏郎君,你是聪明人,我便不绕弯子了。” 王勃沉吟道:“我来长安已有数年,再过两年,我学医有成,也该考虑仕途发展,到时,苏郎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你难道不知道,王家与我……” “我知道茂叔和劭翁都对你有看法,不过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王勃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显得神彩奕奕。 苏大为不由笑道:“你如何看我?” 不管怎么说,王勃这孩子也太讨人喜欢了。 谁不想被人肯定,被人认同呢。 以王勃未来在诗坛的成就,今天能得他一句另眼相看。 苏大为这心情,居然也莫名染上一丝轻快。 好像也被他身上的朝气所感染了。 “我听骆宾王和卢照邻都提起过你,你并非无德之人,相反,在边关,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此当值子安一敬。” 说着,他双手捧起面前的糖水,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 这是以糖水代酒的意思。 颇有几分豪迈气概。 “另外,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武后的人,说到底,普天之下,皆为天可汗的臣子,苏郎君与王家,并无仇怨。” 苏大为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这种见识,能从十四岁的少年人嘴里说出来。 这一点,连王茂叔和王劭这样的老臣都没看透。 这一下对比,更显得王勃难能可贵。 苏大为笑了。 他举起手里的瓷碗,向王勃示意了一下:“就冲你这番见识,若你想入仕,苏某定然会助你。” “哈哈。” 王勃大笑两声:“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 两人说得高兴,各自喝了一口糖水。 王勃放下瓷碗,用衣袖抹了抹嘴角,思索了片刻:“还有一番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安,看你刚才还很爽快,怎么到了这里,却又吞吞吐吐了,有话尽管说来。” 苏大为轻松笑道。 他对王勃的感觉不错。 这少年,倒是个可交之人。 如果日后真的入官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就帮一把。 不说别的,假如能改变他坠海而亡的命运。 对大唐,对后世的中国人来说,应该会留下更多经典的诗文,多留一段佳话吧。 王勃手指摸着瓷碗,似有些出神。 苏大为也不催促。 过了片刻,只见王勃抬起头,声音郑重道:“昨天,李义府拜访过王家。” “嗯?” 苏大为的笑容顿时凝结。 李义府与他是敌非友,在他接下高阳公主案子,这个时候,突然拜访王氏,是什么意思? 王家人不喜欢苏大为,难道对李义府就能另眼相看? 王勃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此时开口道:“堂堂当朝中书令,我们王家不敢得罪。” “咳咳~” 苏大为尴尬的咳嗽两声:“原来还是我的官儿不够大。” “那也不是。” 王勃笑了笑,然后忙又严肃起来:“苏郎君,你猜李义府找我王家何事?” 苏大为摇摇头:“我猜不出,还是请你告诉我。” 既然王勃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会说的。 不过王勃却没如苏大为想的那样,立刻说出来。 而是肃着一张脸庞,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虽然仗义直爽,但没有理由帮我一个才见面的人,所以,这个情报,算是我的交换,还你日后举荐之情。” “呃……好。” 苏大为一愣,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王勃先示之以诚,现在又表示不欠人情,也算是有礼有节。 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与他争高下。 见苏大为点头答应,王勃这才如释重负的一笑,年青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纯善的光彩:“我不喜欢欠人情……” 说完,停了一停,像是整理思路。 然后方才开口:“李义府是在书房里和劭翁谈的,我刚好与海滨去书房,原本想请教功课,后来听到两人谈话,便听了下去。 李义府的意思是,想请王家帮他一个忙,做为投桃报礼,他也会帮王家一个忙。” 这么一说,苏大为的脑子更糊涂起来。 “李义府想让王家帮什么忙?他又能帮王家什么忙?” 王勃没让苏大为猜下去,开口道:“他可以帮王家,对付武后身边两人。” “郭行真……贺兰敏之?” 王勃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猜对了一半,是贺兰敏之和苏郎君你。” 苏大为眉头一跳。 他并不怀疑,王勃话里的真实性。 一来王勃为人直率,二来与自己并没有利益冲突。 何况李义府此前已经三番两次暗中给他使绊子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苏大为心中已经动了一丝杀机。 深吸了口气,极快的稳定自己的心绪,苏大为向王勃道:“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没说完。” “他要王家帮他,拿下一个都察寺的职务,都察寺是什么衙门,我以前没听说过。”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发觉眼前的苏大为脸色变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王勃看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但是莫名的,感到后背发寒。 “苏……苏郎君,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了……” “不关你的事。” 苏大为摆摆手。 他已经可以大体确定,王勃说的话可信。 都察寺非常隐秘,以王家和王勃的身份,不太可能知道。 稍后再核实一下便能确认。 假设这件事是真的。 李义府想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盯上都察寺,只可能盯的是苏大为的位置。 都察寺卿。 这属于苏大为的逆鳞。 乃是他现在的立身之本,是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 李义府若真想伸手过来,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李治的授意? 应该不是出自李治的意思。 李治若想收回都察寺,一句话的事,何必玩那种阴谋。 何况李义府,也绝不是掌管都察寺的好人选。 李义府太阴。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都察寺虽然行走在阴影下,专门做一些隐私之事。 但都察寺的首领,绝不能是一个城府阴暗之人。 那样的人,李治会更担心难以掌控。 非得像苏大为一样,根脚既浅,能力且强,而且没太多阴谋算计,才算能得李治的信任。 第四十四章 二桃杀三士 如果李义府真的想伸手到都察寺。 那苏大为与李义府的矛盾,将从之前的暗中冲突,升级到你死我活之争。 李义府必须除掉。 这个念头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心思单纯,只想过安稳日子的苏大为。 在李义府的威胁下,他最想想的居然不是借着武媚娘或李治的力量来保住自己,而是想以自己之力,将政敌除去。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改变。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看了看眼前的王勃,心里突然起了疑心。 王勃,为人至孝。 事关王家,李义府与王家的秘议,他岂能和自己这样轻易的合盘托出。 不对,这事不正常。 若说为了苏大为推荐他做官,这事也说不通。 王家现在是恶了武媚娘,李治也有意打压。 王氏子弟要想占据中枢,实权高官那是有些困难,但若只是入朝为官,仍然不算什么。 好比王茂叔的谏议大夫,虽无实权,但有清名。 王氏若要做官,真会求到自己身上? 这也不像是王勃应该做的事。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王勃的脸上,好像想从他那张年青的充满少年稚气的脸上,看出点东西。 王勃何等聪明,一见苏大为不说话,立刻明白。 向苏大为轻声道:“苏郎君是疑心我的用心?” 苏大为微笑不语。 王勃继续道:“王家对武后的人,确实有些在意,但比之苏郎君,李义府的名声更坏,苏将军虽与武后关系近,但仍不失光明磊落之人,替大唐在外开疆拓土,浴血奋战。 比起苏郎君,王氏,更不愿与李义府扯上关系。” 苏大为依旧没说话,他在思索王勃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么…… 嗯,李义府是中书令,王家就算不愿与之结交,也万不敢摆脸色给李义府看。 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会惹来大祸。 若从这一点来看,将此事泄给苏大为,让苏大为与李义府去拚个两败俱伤,确实最符合王家的利益。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敲了数下,向王勃似随口道:“这是王劭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 王勃微微一笑:“有区别吗?” “呵,是我着相了。” 王勃即王家,王家即王勃。 家族利益在前,他此来,必然是得到王劭默许。 至于向苏大为求荐官之事,则是一石二鸟。 既借苏大为制住李义府,又赚了人情,得一个推荐的机会。 王家是能当官不错,但若能得到“武后心腹”推荐,那效果自然不同。 “对了,苏郎君还得小心一人。” “谁?” “郭行真。” “郭行真?” 苏大类眉头微皱,不知怎么会提起郭行真。 王勃道:“李义府当时提到郭行真,说是郭行真有意想要染指都察寺,所以他才伺机而动,想要螳螂捕蝉,因我王氏掌握朝中清议,所以在必要的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待除掉苏郎君与郭行真,他入主都察寺,对王氏自有回报。”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郭行真一直在替太子李弘炼丹,深得武后和李治的信重。 这样的人,本来谁都以为是仙风道骨,有道之人。 他怎么会对都察寺感兴趣? 不过再仔细一想,回想起那日在老君观偷窥郭行真炼丹的场景,苏大为又犹豫了。 此人身上,必然有许多秘密。 若是…… 若真是郭行真也盯上都察寺呢?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如同用毛笔在纸上书写。 这是他断案和思考的习惯。 将事情节点,一个一个列出来,画出思维导图,让思路更清晰。 郭行真和李义府,是否真的对都察寺起了心思,这个只要去查,就一定能有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万一呢。 万一真的是郭行真和李义府都分别盯上了都察寺,自己如何招架? 再联想到目前手里的高阳公主之案,是否是这两人布的局? 会否是射向自己的暗箭? 越思,就越觉得不知不觉中,已立在悬崖边上。 都察寺权柄之重,乃是苏大为的护身凭仗。 甚至超过了对武媚娘的依赖。 这个权柄若失,他在李治那里的价值将会大打折扣。 那是极其危险的。 苏大为皱眉,手指在桌上徐徐画动。 王勃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道:“苏郎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便告辞了。” 说着,施施然起身,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见苏大为没反对,留下几枚大钱,转身出了甜品铺子。 苏大为端坐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到,若这一切,是王家在背后引导呢? 若是王家做这个局,岂非是“二桃杀三士”? 用都察寺的权柄为饵,令武媚娘身边,最重要的三人互相争斗,彼此消耗。 苏大为有军方履历,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李义府是中书令,当朝宰相。 郭行真替太子治病,掌握着大唐的未来。 这三人若是自己斗死了,王家只怕是睡着都要笑醒。 武媚娘遭此重挫,只怕十年之内,都无法再聚起这样的人员组合,更无法拥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 贵为天后,其影响力也要通过向她忠心臣服的臣子来实现。 王家在幕后,会吗? 暂时存疑。 不论王家在此事中扮演何种角色,苏大为都倾向认为,李义府和郭行真,是真的对都察寺起了觊觎之心。 因为这件事很容易就能验证出真假,不存在作假的可能。 权柄,谁都想要。 但蛋糕就这么大。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李义府和郭行真都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 在意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柄力。 苏大为终于起身,向着铺子外走去。 头顶的阳光照着一阵发热。 但他的心却是冰凉。 他须得好好谋划一番,后面的每一步,都得万分小心。 之前的关注点,一直都在案件上,现在得王勃提醒,令他意识到了危险。 …… “寺卿。” 李博停下手中的事,向苏大为行礼道:“有何吩咐?” “大虎呢?” “他带着南九郎出去查案,可能还要一会回来。” “你跟我过来。” 苏大为伸手示意,让李博跟他走到公廨桌案边一处角落:“上次让你二人查都察寺内被人掺沙子的事,名单有了吗?” “有了。” “没惊动他们吧?” “没有。” 李博略一思忖道:“不过名单上只是怀疑,还不能确认。” “不要紧,先把名单给我看一下,然后,再给你件事去办。” 李博静静看着苏大为,没有说话。 这是办大事应有的态度,沉得住气。 苏大为略微点头,压低声音道:“你从天字组,抽调可信之人,不用多,有六七人就行,组一个‘内卫’。” “何为内卫?” “对内监察。” 苏大为只用了四个字,便不再多说,他相信李博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效仿明朝时的机制,先有锦衣卫,再以东厂看住锦衣卫,后来东厂也被人渗透,就又另设西厂。 让其彼此制约,保持相对平衡。 苏大为得王勃提醒,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李义府和郭行真等外来者,想要窃取都察寺的权柄,则必要找到苏大为的破绽,将他扳倒。 只是通过案件,那不太容易。 可如果通过渗沙子的方式,在都察寺内部埋雷,一但爆炸出来。 那足以令苏大为万劫不复。 堡垒,总是从内部被人攻破的。 过去都察寺的职能一直是监察百官,还有与别国细作间谍作暗战,为天子耳目,搜集各类情报,但在内部,却缺乏一个监察机制。 靠的只是苏大为的个人威权,以及如高大虎、高大龙这些苏大为的爪牙,代为看管。 但这远远不够。 必须立即设立内卫,对内部实行有效监管,避免被人继续渗透和利用。 而且要快,迟恐不及。 这还是苏大为一惯的思路。 先解决自己的问题,不露丝毫破绽给敌人利用。 立于不败之地,再去找敌人的破绽。 只要自己不露破绽,李义府这些人,便不可能将自己从都察寺的位置上弄下来。 哪怕撤去自己的爵位和散骑将军名号,哪怕不做不良帅,都不会对苏大为伤筋动骨。 只有都察寺这条线,才是苏大为的生命线。 只有掌有都察寺,李治永远不会轻易动他。 这便是苏大为的护身金牌。 甚至比武媚娘更可靠。 将建内卫的想法和一些细节章程与李博交待后,嘱托李博务必保密第一。 “凡事成于密,败于露,此事,你亲自负责,你便是内卫第一任统领,好生去做,不可有失。” “喏!” 李博一个激灵,向苏大为叉手应命。 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激动。 他有学识和见识,头脑不差,又有敢押上全付身家的勇气。 当年正是看中苏大为的潜力,不惜与他冒险前往雪山,搏来现在的前程。 而苏大为将内卫交给他组建,无疑是心腹和信重,对他是重大的利好信号。 虽然心中激动,不过李博却并没有冲昏头脑,略一思索,试探着问:“寺卿,是否出什么事了?” “稍后再和你说,先去办事。” “是。” 李博忙转身出去,刚好和匆匆走上来的高大虎擦肩而过。 “寺卿,有结果了。” 第四十五章 进展 苏大为抬头,见到眼前的高大虎一身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样子,点头道:“辛苦了,有何发现?” “我和南九郎去了泾河,找到了鬼老说的那段地界,然后,九郎发现了这个。”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琉璃制成的盒子,打开盖,里面看到有许多绿色的小叶,细小如豆。 苏大为一眼之下,顿时心里一动。 “一样的。” “对,和寺卿你在高阳公主那里发现的是一样的。” 高大虎想了想又道:“但我已经找了精于现场勘察的仵作反复印证过,高阳公主与那位崔涣,发现尸体的地方,并无移动痕迹,可以肯定就在家中遇害。” 苏大为的目光落到高大虎手中的盒子里,盯着那些绿色浮萍。 气氛一时凝固下来。 这案子,掌握的东西和背后,让人细思极恐。 高阳公主是在家中遇害,但肺部却呈溺水的症状,鼻子里也有长安城外泾河中的浮萍。 这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而崔涣,死在家中,全身焦黑,但是并未发出任何呼号,也没有挣扎的痕迹,现场也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除了他自己本身,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份正常,正是最大的不正常。 “对了,寺卿,我和九郎在泾河搜索涂中,还捞起了这个,但是不解究竟是何用途,特地取回给寺卿看看。” 高大虎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这种布袋一般装些杂物。 但是他这个布袋里,隐隐透着些湿痕,而且只装了一件东西。 打开来,放在苏大为的桌上时,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制作精巧的人偶娃娃。 衣服,头发,五官皆栩栩如生。 其精致,比之后世的娃娃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大为道:“这是在河里发现的?” “对,我带着人正在搜索河面,看看有没有鬼老说的那种东西,还是九郎眼尖,一眼便看到河面飘浮的这个娃娃,而且说来奇怪,此娃娃在河中一直打着旋儿,好像被暗流吸住。 我们找来长竿,好不容易才将它弄上来。 就在这娃娃的头发上,发现了这些植物。” 嗯? 苏大为皱了下眉,感觉有一丝古怪。 他低头看向娃娃的头发。 漆黑如瀑,好像真人头发那样的质感。 这倒是少见。 长安西市也有卖娃娃的铺子,一般用着马鬃或者羊毛做娃娃头发,那些质感与人的头发还是有些差别。 苏大为再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娃娃的眼睛,好似会动一样,无论从任何角度观察,眼瞳好像都盯着人。 而且…… 苏大为心中一凛,伸手试了试娃娃的头发,轻轻捻了一下:“这不是动物毛发,而是人的。” “人的?” 高大虎也吃了一惊。 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什么样的人会拿自己的头发给这种娃娃做头发? 除非…… “巫蛊吗?” 高大虎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明白其中的轻重。 “大虎,你觉不觉得,这娃娃……”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道:“长得有些像是高阳公主。” “是,是有点。” 高大虎舔了舔唇:“不过我没敢往那上面想。” 苏大为站起身,伸手拿起娃娃,装入高大虎的布袋:“你现在带几个人,带着仵作,立刻跟我去高阳公主府上。” “是做什么?不是都验过了吗?” “我怀疑这头发,是高阳公主头上的,需要再验证一下,若真是如此,此案,就非我们能办的,要出去秘阁。” 涉玄诡异之事,自然交给专业人士。 若能把这皮球踢给李淳风,苏大为身上的压力便可稍小。 可以集中精力去对付来自李义夜和郭行真那边的暗手。 至于李淳风会不会因此破口大骂,那是另一个问题。 暂时不在苏大为考虑之内。 “好,我现在就召集人手。” 高大虎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这次不是赶路热的,而是吓出的冷汗。 堂堂大唐公主,太宗的掌上明珠,被人杀害已经泼天大案。 若还涉及到巫蛊之事,只怕要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对了寺卿。” 高大虎刚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苏大为道:“八爷那边说,那些灰里可能有点东西,他把九郎调去帮忙了。” “昨天崔涣的案子吗?” 苏大为点点头:“知道了。” 南九郎如今也是老不良了,办事可靠,而且有一双过人的眼睛,这是他的优势。 高大虎提起此事,就是告诉苏大为,一会去高阳那里,九郎没法带上。 …… 苏大为带着沈元、高大虎还有一帮都察寺的探员,又知会了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同,带上大理寺的仵作一起,前往高阳公主府上。 原本他查案不用次次带上大理寺,但一来他与公主案有些嫌疑,毕竟最后见过高阳公主。 虽说是应高阳公主之请,为公主送《大唐西域记》,但终归有些嫌疑。 破案,也是洗刷自身的嫌疑。 所以必须带大理寺的人一同行动,方可证明清白。 路上,苏大为就最新的发现,与程道之细说了一番。 程道之也是吓了一跳。 若真如苏大为所说,这事是有人巫咒公主,那便更加严重了。 能咒公主,安知不能咒别人? 会不会威胁到陛下? 这些都是不用说出口的事。 一想到这些,程道之的脸都黑了。 “苏少卿,咱们这次也真是命苦,如何遇上此等离奇的案子。若是寻常凶杀也就罢了,此案既涉及公主,又涉及巫……唉,今年的运途真是多桀多难。” 程道之在那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总算赶到了公主府上,抬眼一看,苏大为和高大虎、程道之等人,立刻吃了一惊。 原本守卫森严,至少有两队执金吾守着的公主府,如今只有两人看住门户。 而门上的封条已经撕下了。 之前的封条便是大理寺贴的,上次苏大为他们看过后,又以大理寺封条重新封上。 除了大理寺,等闲人不得进入。 但是现在,门上的封条没了。 程道之急忙上前,顿足道:“何人揭了封条?” “是宗正寺的寺卿,李辟玄。” 守门的执金吾道:“宗正寺的人,奉寺卿之命,过来安排公主的后事。” “什么?!” 程道之吓了一跳:“公主……公主的遗体现在何处?” “已经被宗正寺的人抬走了,说是再放要臭了,必须安排祭奠,入土为安。” “荒唐,此案大理寺还在查,凶手还没找到,怎能就安排后事。” “这是宗正寺的意思啊,他们是皇室宗亲,我等怎么敢拦。” 执金吾小声道。 这话气得程道之差点没一口血咳出来。 他回身看向苏大为,近乎绝望的道:“少卿,你看……” “去宗正宗。” 苏大为毫不犹豫,立刻道:“去找宗正寺要人。” 严格来说,应该是要尸。 程道之脸上浮现挣扎之色:“可是……宗正寺,李辟玄……” 宗正寺,相当于后世的宗人府。 这个衙门里,皆是皇室成员,以皇族中德高望众之人任首,专门处理皇族内的各项事宜。 包括公主皇子们的身后事。 “去了再说。” 苏大为心里也没握。 但案子查到这份上,总不能就此放手。 他在李治那里,还有个半月之期的军令状。 在没找到足够证据甩锅给李淳风前,当真是片刻也放松不得。 时至正午,整支破案的人马里,全都是大半天水米未进。 肚内饥肠辘辘。 苏大为只能带着大伙,在闾间铺子里买了些胡麻饼,给大家凑合着。 边吃边赶路。 宗正寺如今已经搬迁到了大明宫中,此事必然需要惊动李治。 一边找宗正寺要人,一边还得让人向宫里传个话。 可是找谁好呢? 一边走一边思考,他忽然又想到。 李义府找王家的用意所在。 李义府真的需要王家的力量吗? 王家在朝中,已经不占中枢实权,都是一些清议官员,如谏议大夫此类。 发发声还可以,别的便使不上力了。 李义府找王家对付自己,是个什么章程?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之前去过王家,被王劭和王茂叔赶出来的事。 但他却不知,自己还有骆宾王和王勃这层关系。 李义府大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王家绝不会将此事泄露。 却没想,王家并不是什么小白兔,人家能从秦时传承到现在,成为诺大的家族,自有其生存之道。 李义府当真是太顺风顺水,有些飘了。 要入宫中,高大虎等人就不方便进去了,只能在门外等候。 苏大为有金鱼符,程道之有银鱼符,倒可以进去无碍。 找守门的太监和金吾卫问了一下路,又让一名太监带路,苏大为拖着叫苦不迭的程道之,直奔宗正寺而去。 程道之,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和宗正寺的李辟玄对上。 此人为李氏宗族宿老。 辈份比李治高出一辈,那是太宗皇帝见了,都要喊一声叔的人。 苏大为和程道之,在人家面前,只怕是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此一去,岂非是自取其辱吗? 虽然心中不愿,但苏大为抓着他,他却推托不得。 这个时候,就显出苏大为向李治讨要大理寺官职的好处来了。 人家身上挂着大理寺少卿的职司,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只得乖乖认命。 第四十六章 针锋相对 “濯我清扬,魂归来兮~” 七层高台,上置楠木棺椁。 在高台四角,置以香炉,浓郁的辛香,从炉中吐出,笔直升上高空,仿佛直通上天。 在高台下方,堆置着数种香木香料,以井字型叠放。 旁边有道士手执火把。 在更外围,有道门高功,在吹奏乐器,低声诵经。 李辟玄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他年过七旬,头发眉白俱已雪白。 长长的胡须一直拖到胸腹。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数刻削的痕迹。 层层的皱纹,无不诉说着他经历的岁月风霜。 他的腰身早已佝偻,手里拄着一柄黄藤木雕的拐仗,如此,方能支撑住他的腰腿。 双眼早已有些浑浊。 但这双眼睛里,有看透世情的深沉,也有一丝对生命的热爱。 看着高台上的棺椁,李辟玄心中长叹。 “高阳啊,昔日我总劝你不要任性,平安过完此生便好,你总是不听,如今,天人两隔。” 世上最伤人之事。 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高台上,那个曾经自己亲眼看着一步步长大的女子,如今已经化作冰冷的尸体。 李辟玄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嘴唇嚅动了一下,暗念一声:“魂归来兮。” 在他身边,宗正寺一些重要的的官吏,宗正寺的皇室宗亲,只要无事的,都来了。 他们列在李辟玄身后,无论心中如何想,都是一脸肃穆。 高台上,郭行真挥舞着桃木剑,继续做着送别高阳公主的科仪。 这是大唐惯例。 李氏追李老君为祖。 崇信道教,以道为国教。 皇族成员若去了,需以道教科仪来做祭奠和安抚灵魂。 对此,沙门那些高僧,有不少很是羡慕。 可惜至少在目前为止,大唐还是以道教为国教。 在此事上没有动摇。 李辟玄身边,一名年轻的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向李辟玄道:“仪式还要多久?” “快了,三唱三叹后,就可将棺椁封钉,然后择吉日下葬。” 李辟玄的话音刚落,突然见殿门处,有太监急匆匆的小跑进来。 “外面有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求见。” “苏大为?” 李辟玄微微一愣。 殿中正在吹奏乐器的道人,手中也似漏了一个节拍。 其他李唐宗族的人,有年轻也有年长的,纷纷向殿口投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的名字,他们近几年,听到的不少。 据说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 而且近几年,在高句丽和百丽战场上,有几仗打得着实不错,很是扬了大唐国威。 在朝会上,也曾提武后和陛下提起过。 最让人惊讶的是,此人年纪尚轻,居然已得苏定方和李勣的看中。 这摆明了待这一代老将故去之后,将成为新一代的名将,承接大唐武德,替陛下,向外继续征伐。 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现在是宗正寺,送别高阳,祭奠高阳的仪式,此人跑来做甚? 一时间,所有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李辟玄年纪虽大,头脑却还比较灵光。 略一思索,想起了苏大为的事,向太监道:“他来做什么?” “他说……是为了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 这话一说,李辟玄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胸前的白胡子微微颤抖。 高阳被害,乃是不忍言说之痛。 此人人还未到,先传这种话进来。 今天这祭奠还怎么进行下去。 站在李辟玄身后的贵妇轻声道:“好像听说,之前坚持给高阳开尸检验的,就是此人。” “什么?” 李辟玄雪白的眉头向上一扬。 昏浊的老眼中,浮起血丝。 他是上一代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此次急着替高阳入葬,便是听说有人给高阳剖尸。 这简直戳到了老爷子的逆鳞。 他无法为此去找李治,也就只能尽快让高阳入土为安。 太监看了看李辟玄的脸色,小声道:“若是不想见,我便回绝了他。” “见,为何不见?” 李辟玄顿了顿拐仗,佝偻着腰身剧烈咳嗽了几声。 再抬头时,双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老夫倒要见见,是何等三头六臂之人,敢动公主的尸身,让他进来。” 这话里,蕴着冷冽之意,差点令太监吓软腿。 他忙弯着腰拜了拜:“小人这就去。” 说完,慌忙转身跑出去通传。 用不多时,苏大为带着蔫头巴脑的程道之,还有小心翼翼的太监走了进来。 没错,本该是在前头带路的太监都吓蔫了。 只敢悄悄跟在后面,倒把苏大为摆在前面。 从刚才李辟玄的态度看,这次明摆着是不会给苏大为面子。 甚至是会爆发强烈的冲突。 这位宗正寺的掌舵者,大唐宗室之首,拥有多大的威望权力,就不必多说了。 就算借苏大为几个脑袋,也是不够顶的。 这种情况下,傻子才冲在前面。 就算程道之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不能不来。 但来了,他也是决意要装怂。 让苏大为自己顶上去。 他不怕死,他敢向宗室李辟玄要人,让他自己去。 最好是李辟玄根本没注意到程道之,全注意在苏大为身上。 那便再好不过了。 苏大为大步走进场中,抬眼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没料到,宗正府居然已经开始搞送葬仪式了。 这要是再来慢点,高阳公主棺椁一钉上,他苏大为再想验看,就有些难办了。 人讲入土为安,他若一再去惊扰,去违反习俗。 只怕李治也会有意见。 若再被李义府这种人在一旁吹吹风,会更加麻烦。 苏大为心中一闪念,大步上前,认准李辟玄,向他不卑不亢,叉手行礼道:“见过宗正寺寺卿。” 李辟玄拄着拐仗,两眼睁大,眼中精芒涌动。 哪里还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 分明是一个修为甚深的异人。 苏大为心中暗吃了一惊。 耳听噼啪爆豆响声。 李辟玄原本佝偻的腰身,一下子直起来。 身形陡然变得高大。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李辟玄不矮。 他身高至少八尺五开外。 七十来岁的人,还有近一米九的身高,可想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长大,定不输给眼前的苏大为。 就连与他亲近的人,这十余年来,也从未见李辟玄这样挺腰站立。 七旬老者,白发胡须如雪。 此时单手拄仗,神威凛凛的目视苏大为。 说出的话,异常平静。 没有想像的剑拔弩张。 没有想像的火爆烈性,而就是淡淡的一句。 “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苏大为点头道:“寺卿大人应该知道我的来意,陛下命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查案,老夫能理解。” 李辟玄目光微微收缩:“为何要动高阳的尸体,令她死后不得安歇?” “因为查案需要。” 苏大为并没有因为在李唐宗族之长面前,就有任何畏缩。 他目光一瞬不移的平视着李辟玄道:“高阳公主的案子很特别,如果不用这样的法子,就不会明白她的真正死因,也就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以告慰在天之灵。” “无稽之谈。” 依旧是淡淡的四个字。 这四个字出来。 附近的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感觉空气的温度陡然降低。 有的人甚至呼出的白气。 显然,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寒冷。 而寒冷之源,就在李辟玄身上。 他的身体,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又像是九幽寒冰。 正不断吸噬着四周的一切光和热。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苏大为。 黄藤木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 不重,却像是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人死,若想灵魂能往生转世,务必尸身完整,此乃天地大道,如今你以查案为由,便将高阳剖尸……此事老夫知道得太晚,若当时知道,岂能让你如此?” 李辟玄的每一个字,都锵铿有力。 他的双眼仿佛带着刀,一下又一下切割着苏大为。 “老夫历经三朝,还从未听说,查案不去找凶徒,反而要在无辜惨死之人身上,再动刀。” 说完,他略停了一停,再次提高音量道:“你这究竟是查案,还是在侮辱高阳,令她死后仍不能安息?” “寺卿,人死便如灯灭。” 苏大为斟酌道:“若死后无灵,怎么做,对高阳公主,也无影响;若死后果真有灵,想必公主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是为了抓住凶手,替公主报仇,想必公主也不会怪我。” “好一个巧言令色,好一个能说会道之徒。” 李辟玄脸色不变,只是白须颤抖。 他甚至还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毫无温度。 是一种森然冷笑。 “高阳的尸身就在那高台上,你敢面对她,说你无愧?你敢说你伤了高阳的尸身,不会惊扰她的灵魂?你凭什么?” 李辟玄的声音,一下子提高。 从他身上,陡然涌出一股力量。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先前含蓄的黑洞,在这一刻,猛地张开。 耳边只听“咻咻”之声。 那是四的空气,在被无形的力量所吸噬。 而李辟玄,虽然面色不变。 但苏大为从他身上看到另一面。 一个修为深湛的异人,悄然张开了他的獠牙。 传闻里说,李唐自身掌握有足够的异人,所以才以定鼎天下。 这才是李治面对长孙无忌威逼,面对那些外敌渗入时,最大的底气所在。 “寺卿,请听我一言……” 第四十七章 可疑 苏大为说话的同时,双脚微微一分,重心略沉。 同一时间,一股先天元气,从丹田而发。 这种气,常人看不见,只有同为修炼有成的异人,才能感觉到。 李辟玄眸中精芒闪动,脸上略有惊容。 从他的视线,看到苏大为身上,仿佛有无边无岸的潮水,层叠起伏。 犹如洞庭湖水,浩浩淼淼。 一滴汗水,悄然自李辟玄的额角渗出。 弄岔了。 这苏大为的境界,似乎还在他之上。 但他当着这么多人面,容不得有半分退缩。 他的身份和骄傲,也绝不允许对天子以外的人示弱。 手中黄藤仗再用力一顿。 咚! 从李辟玄背后,隐隐现出一尊道君像。 如同海市蜃楼。 仔细看这道君眉眼,正如李辟玄自己。 而李辟玄自己的脸庞上,在剧烈元气的冲刷下,面上的皱纹舒展,神乎其神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年轻。 站在他身后的宗室子弟,被无形的气场逼得不断后退,隐隐发出惊呼声。 高台上,原本正挥舞着桃木剑的道人郭行真,停下了手里的科仪,向着争斗的两人看去。 他瘦长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簇鬼火般的亮芒。 “好,好个李辟玄,居然有如此神通,全力出手,连面容都恢复到年轻的状态,这是某种秘法激发,确实有点本事。” 郭行真的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心中又是一动:“鲸吞之术?” 苏大为身上绽放出的元气巨浪,犹如汪洋大海。 李辟玄暗运神通,将无形巨力向他压来。 却被苏大为不动声色化去。 鲸吸! 所有的力,一到苏大为身边,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苏大为身后,隐现一头巨鲸的朦胧虚影。 李辟玄脸色再变。 “李公,我此来,全是一片公心,为的是替高阳公主找出真凶,讨一个公道,若有得罪处,还请李寺卿海涵。” 苏大为说着,双手交叠在胸前,向李辟玄行了一个叉手礼。 这是主动示弱。 给李辟玄一个台阶下。 两人暗中较量神通,苏大为游刃有余,还能开口说话。 而李辟玄虽然变得年轻,但整个人犹如雕像般立在原处,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高下立判。 “李寺卿,我们并没有任何矛盾,若有做得不对的,我稍后向您陪罪,何如?”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散去压力。 李辟玄微微涨紫的脸庞,这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感觉压在胸前的一股巨力,渐渐柔和,如潮水般飞快退去。 不由长长吐了口气。 背心,全被汗水湿透。 双手用力拄着黄藤杖,李辟玄看向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怪物。 事前,谁能想到,比神通,李辟玄做为太宗时的宗室异人,一身修为通玄,但在苏大为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苏大为暗中留手。 若真是生死相搏。 苏大为的神通,足以将李辟玄活活压死,血肉成泥。 李辟玄的目光,略带阴霾的盯在苏大为身上,久久方才道:“你……谁教的你?” “之前承蒙丹阳郡公不弃,引我入门。” “李客师。” 李辟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原来是他的路数,倒是好手段,李客师也算是捡到宝了。” 苏大为低头表示谦逊。 李辟玄目光从苏大为的头,打量到脚。 仿佛从他进来开始,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视线落到苏大为脚下时,李辟玄愣了一下。 他看到,苏大为脚下的青砖,不知何时,绽开裂纹,犹如精美瓷器上的开片,细密如蛛网。 原来刚才苏大为将李辟玄所施之力,先以鲸吸给吞下,再通过双脚导入地下。 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吸星大法或者北冥神功一类的路数。 不过武侠里的《北冥神功》取自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所谓鲲,也就是海中大鱼,巨鲸。 根子上,与苏大为的鲸息系出同源。 所以有类似的效果,不足为奇。 李辟玄这时才知道,苏大为方才对自己一再留手。 若是刚才这股力反弹向回来,只怕他这把老骨头,现在早就交代了。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有些搁不下脸。 站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大为的礼数倒是周道。 可刚才他那样刚烈的表现,现在一动手,马上态度放软,这让他以后如何见人。 如何在这些宗室小辈面前抬头做人? 还怎么管这宗正寺。 气氛正在尴尬,耳听郭行真大声道:“苏郎君,今天是高阳公主祭礼的日子,你这样闯进来,可有陛下旨意?若没有,还请苏郎君自己离开,免得有所冲撞。” 李辟玄听了精神一振。 心里顿时有了主张。 他轻咳一声,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刚才一段时间过去,元气散掉,他的脸庞又重新回到了老迈之相。 皱纹堆叠下,面色一沉,当真又有了宗室之长,不怒自威的气势。 “郭道长说得不错,此事,除非陛下亲至,否则绝不能冲撞了祭礼,苏……你请回吧,免得自讨没趣。” 苏大为眉头一皱。 目光越过李辟玄,落在他后方。 正大步走来的郭行真身上。 又是这个贼道士。 这道士上次见他以诡异炼丹,足见并非什么正道来路,来历可疑。 这种道人居然也能混入朝堂,并且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看中,真是可笑。 “李寺卿,郭道真,陛下令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审案让路,纵然二位身份尊崇,若是一再阻拦,那苏某也只有得罪了。” 所谓先礼后兵。 先头的礼数已经足够周全。 该给的台阶也给了。 如果郭行真真的有心添堵,李辟玄当真冥顽不灵,那苏大为也将放弃和平处理的想法,改以雷霆手段。 查不出高阳的案子,在李治那里是个死。 冲撞了李辟玄和郭行真,大不了被李治责骂几句。 要是有所发现,说不定还有奖励。 这个轻重,苏大为心里自然是拎得清。 “两位,我刚发现案情线索,现在必须要再查一下高阳公主的尸身,若不放行,那我只能得罪了。” 苏大为抱了拒拳。 在他身后躲得远远的程道之,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苏大为,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连宗室的李辟玄也敢得罪,不打听打听,李辟玄是什么辈份! 还有郭行真,如今陛下和武后皆靠他给太子治病,当真是炙手可热,贵不可言。 苏大为居然当面顶撞此二人。 听话里的意思,还可能会来硬的,会动手。 程道之已经恨不得自己晕过去了。 他后悔,后悔今天不该陪苏大为来宗正寺。 早知苏大为如此大胆,再来一次,他就算被打断腿,也绝不敢陪苏大为走这一遭。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双眸坚定,显示绝不后退的苏大为,与郭行真、李辟玄的目光狠狠碰撞到一起。 郭行真拈须冷笑:“苏大为,你得罪贫道事小,但是冲撞了李寺卿,冲撞了高阳公主的灵体,这罪责我怕你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全凭陛下决断,我这里只说一遍,让开!” “若贫道不让呢?”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激撞,无形的较量。 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在迸溅。 眼看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有太监传唱:“陛下驾到。” 呼~ 所有人高悬的心,在听到李治到来时,齐齐落下。 直到这时,才顾得上喘息。 方才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了。 当真怕这几人,在这里动手。 苏大为目光一扫郭行真,见他的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再看一眼李辟玄,见他眉头微皱,面上看不出喜怒。 微吸了口气,转身向着大门方向。 一乘明黄色的暖轿被数个太监力士扛着,向这边走来。 太监虽然身体残缺,但体形比之普通人更加高大。 几个抬轿的太监,都是身高体胖,面色白净。 过了片刻,暖轿到了近前,力士将轿子稳稳放下。 有太监王伏胜上前,搀扶着李治的胳膊,将他扶起身,走到苏大为等人面前。 这次不比平时去紫宸殿朝见,而是近距离看到这位大唐皇帝。 他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光洁而细腻。 只是在眼角细微处,已经有了隐隐的皱纹。 他的鼻头微红,呼吸略有些粗重。 只是走了十几步路,额头便隐隐渗出汗水。 而且好像腿脚有些不方便。 苏大为注意到李治一只脚落地时,受力有些不稳。 而且眉头微皱,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唐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还有痛风高血压之类的毛病,一直折磨着这位帝王。 “朕,听说,苏大为为查案而来,怎么,你们在胡闹什么?” 李治喘了喘气,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苏大为:“你说。” 苏大为忙向李治施礼:“陛下,臣奉命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今天本来和大理寺的人要去公主府上勘察,但却意外得知,高阳公主已经被宗正寺接走,要行入葬之礼。 因此臣急忙赶过来。 现在这案子刚有一些头绪,若此时将公主下葬,只怕无法追查线索。” 苏大为说完,李治并没有马上回应。 他沉默着。 空气充满了安静。 过了片刻,李治才开口道:“高阳的事,宗正寺跟朕说了,是朕准的,高阳的尸身总不能一直放在外面,总要入土为安。” “臣知道,臣恳请在此之前,再让臣验看一次。” 郭行真在一旁先向李治行了一礼,然后道:“苏少卿查案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令公主安息,也是合乎情理,再说你是男子,想看公主……恐怕于礼不合。” 郭行真虽然态度是一片风光霁月,但话里的意思,直把苏大为往“男女有别”上带,暗暗影射苏大为的意图。 李治听了还没说话,李辟玄的脸已经黑下来。 第四十八章 何人施蛊 苏大为淡然一笑:“只是为了查案,我为陛下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只管找线索就是了,至于具体事宜,可以传召大理寺的女仵作,或者宫中的女医,一看便知。” 这话,把李辟玄刚要出口的话给堵住。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请陛下圣裁。” “陛下,高阳公主……” “朕知之。” 李治抬手,打断了李辟玄的话,目光在郭行真脸上一扫。 郭行真忙低下头。 他虽然手段通玄,但在李治面前,依旧得低头。 不敢与这位大唐雄主对视。 自古以来,帝国开创者,开疆拓土。 帝国二三代,武德必然衰弱,是为守成之主。 但大唐自李世民,到李治,皆是不断向外扩张。 甚至到李治朝,大唐的疆域扩张到极致。 这位以柔软仁善著称的大唐帝王,绝非他外表那样和善。 说他是雄主,恰如其份。 李治目光落到苏大为身上:“你给朕过来。” 苏大为乖乖走到李治身边,低头一副等待聆听圣训的模样。 至于郭行真和李辟玄,都自觉的退到一边。 李治脸上闪过一抹阴霾:“苏大为,你到底搞什么鬼?难道查此案,就一定要反复惊扰高阳公主吗?” “陛下,我这里有新发现……” 苏大为压低声音,将案情进展详细向李治禀明。 李治听到一半,脸色已然微变。 “此言当真?高阳是被巫蛊……” “臣现在只是怀疑,所以还要验证一下,公主头发是否……” “好,你的请求,朕准了。” 李治眼睛微眯,透出深思之色:“此案非同寻常,你放手查,朕就在这里等着结果。” “臣领旨。” 既有李治发话,李辟玄等人也无话可说。 祭礼的科仪被打断,以郭行真为首的一帮道人被请出去,其余的一些李氏宗族子弟也都被清场。 原地只有少量的太监宫女,还有守护李治的千牛备身。 苏大为和李辟玄像是两个冤家一样,各自站得远远的,在高台之下。 高台上被宫女和太监们竖起屏风遮挡住。 经由李治传旨召来的女医,在听了苏大为的叙述后,战战兢兢的起身,接过苏大为递上的人偶娃娃,小心端详了片刻,然后又跪于李治脚下磕头道:“陛下,那个人偶确是人发。” “朕不关心这些,朕只想知道,这头发,是否出自高阳身上。” 李治一只手按住额头,另一手挥出:“快去查。” “喏。” 女医不敢多话,忙爬起身,走向高台。 在她身边,自有宫女陪着一起。 既是陪同,也是监视。 女医走入屏风,里面的棺椁还没盖上,原本是要做完仪式后,再盖上棺板,钉上长钉。 棺椁四周的熏香,吐着香烟,掩盖了尸身散发出的古怪味道。 女医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上去,验看高阳的头发。 片刻之后,她脸色苍白,迈着小碎步跑下来,再次跪在李治面前:“回陛下,高阳公主的头发,果然少了一截。” “果然!” 李治原本坐在太监搬来的胡凳上。 这一瞬间,猛地站起。 双手的指甲狠狠刺入掌肉里。 他的脸上,呈现极度的愤怒。 李治,是一个成熟的帝王,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将一切心事埋藏在心底。 但是在这一刻,他仍然没有忍住。 巫蛊,一向是大忌! 汉武帝因巫蛊而杀卫子夫和太子。 本朝也有巫蛊祸乱之事。 前些年安定思公主,也受王皇后的巫蛊诅咒。 这巫蛊,既能咒杀高阳,安知不能咒杀太子、皇后,以及皇帝? 这种切身的威胁,恐惧,才是李治失去理智的原由。 他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几乎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苏大为。” “臣在。” “这次查案,你办得不错,若不是你查出涉及巫蛊,连朕都被蒙在鼓里。”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身体晃了晃。 一旁伺候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将他的手扶住。 “朕无事。” 李治挥挥手,将王伏胜赶开。 俯视着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的苏大为接着道:“接下来,你不可松懈,继续查此案,务必要找到幕后之人,将危机消灭在萌芽中,以免更大的祸患。”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不用多说,苏大为是聪明人,一定能听懂。 苏大为果然听懂了。 抱拳道:“只要陛下支持,臣定不负所托。” 说完,略一犹豫接着又道:“陛下……” 他想问,李治难道之前没听到关于巫蛊的事?为何反应如此大。 李淳风上次不是说,已经将宫中出现巫蛊迹象的事,告知李治了。 但是看李治现在的反应,有些不对。 不过话到嘴边,苏大为还是忍住了。 李治微皱眉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 苏大为道:“要破此案,臣还需要更多的人手,稍后可能会抽调都察寺中的精锐。” “只要能破案,这些朕不限制,你可放手施为。” 李治停顿了一下:“不过你查案的手法,还有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朕。” 这是给刚才的话打个补钉。 避免苏大为拿他的话去乱来。 “臣尊旨。” “此间事了,朕也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李治挥了下衣袖。 后面的太监力士早已将软轿抬上来,将胡凳撤下去。 王伏胜上来扶着李治坐上软轿。 李治被太监们抬起,临行前又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今天做得很对,有不决之事,即刻让人通知朕,不要擅做主张。” “是。” 苏大为低头应着,心里想的则是,刚才说不限制,现在又说不要擅做主张。 这其中的度,叫人如何把握? 李治用人,真是既用且防。 “不要让朕失望,若成功破案,朕亦不吝封赏。” 李治在力士的抬轿下,向着外面走去。 在经过李辟玄身边时,他在轿上向李辟玄微微点头:“高阳可以入土为安了,朕保证,不会有人再打扰高阳。” 李辟玄向李治佝偻着腰,低头道:“恭送陛下。” …… 大理寺。 大理寺寺卿裴廉看到苏大为和程道之他们进来时,脸上立刻浮起笑容。 想要寒喧几句。 但当他听到程道之说起先前之事时,一张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那是一种好像活吞了一枚鸡蛋并噎在喉咙里的古怪神色。 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苏少卿,你这……” “寺卿何必慌张,这都是为了查案,而且你看,陛下也同意了。” “这不是陛下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而是你如此一来,等于同时得罪了郭行真和李辟玄啊。” “那又如何。” 苏大为哈哈一笑:“我背后站着陛下,他们就算不高兴,也不能违了圣意。” “我是说不过你。” 裴廉苦笑摇头:“那这个案子……” “案子现在已经查到死因是因为巫蛊,现在就可以解释,为何高阳公主在家中,却呈被水溺毙的情况。” 苏大为沉吟道:“用公主的头发,制成人偶,以人偶施术,施以诅咒,人偶入水,公主也亦溺毙。” “这……” 裴廉听了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真有这样的杀人手段?那……那为何公主又会颈骨折断?” “还记得我提过,我借给公主那本《大唐西域记》吗?后来在现场没找到,这说明当时杀人者,就在现场。 至于他为何要抢去《大唐西域记》,又折断公主颈骨,同时还用了巫蛊咒术,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 既然有咒术杀人的手段,再登门抢书,同时折断公主的脖颈,这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除非,诅咒者与抢书者,不是同一人?” 苏大为喃喃自语。 一旁的裴廉不断抬起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这种涉及到公主,又涉及到巫蛊的案子,还是如此诡异的死法,常人听到了就觉得害怕。 就算是大理寺卿,都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而这苏大为,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侃侃而谈。 “若真是两批人所为,那施咒的人会是谁?登门抢书,对公主下毒手的,又会是谁?” 苏大为面对裴廉的疑问,两手一摊:“别这么看我,这些问题我现在还没查到。” “那就拜托少卿多多用心,尽快查明了。” 裴廉苦笑:“否则我这里,实在是担心的紧,连处理别的案子,都有些神思不属。” “我会尽力的,也请寺卿放心,这件案子不光你急,我也是在陛下那里,立过军令状的。” “是啊,咱们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裴廉苦笑:“大理寺公务繁重,我是没法具体去帮你查案了,但有所需要,我会鼎[]力相助。” “先谢过寺卿。” 两人正说着,忽见程道之脸色古怪的匆匆走进公廨。 “道之,何事?” “寺卿,少卿,那个,长安县的不良副帅钱八指来了,说是要找苏少卿。” “哦?” 苏大为怔了一下:“那我先去见见他。” “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程道之提起衣襟下摆,颇有些激动道:“他说是昨天崔涣的事。” 一提起此事,苏大为立刻懂了。 昨天从崔涣家炉灰中提取到一些燃烧的余烬。 当时钱八指是把炉灰都带走了,期待从这些灰烬中寻找线索。 他现在过来,定是有新发现。 第四十九章 悟能 钱八指走进大理寺寺卿的公廨,先是向着裴廉叉手见礼。 接着又向苏大为行礼。 这案子是由苏大为和大理寺联手侦办,所以有发现倒也不用避着大理寺这边。 至于原本属地万年县,因为苏大为的介入,其存在感已经降到几乎没有。 苏大为又不在万年县任职,倒也不用管他们的想法。 万年县那边,原本对涉及高阳公主的案子,唯恐避之而不及。 有苏大为包揽过去,也是乐得轻松。 否则案子破了还好说,要是破不了,从县尊到下面的不良人,只怕都得吃挂落。 “八爷,昨天那些证物?” “都带来了。” 钱八指眸光一闪,接着苦笑起来,从身上摸出布包,轻拍了两下:“都在这了。” 他那张布满苍桑感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 这是个硬朗的汉子。 然而他现在脸上每一丝表情,都似在苦笑。 “什么意思?”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我是问从这些灰烬里有没有发现?” “没有。” 钱八指将仅剩八指的双掌,两边一摊,一脸疲惫道:“碎头巴脑的灰烬残余倒是不少,昨夜我找了几个兄弟一起帮我,拚凑了一夜,结果没有任何发现,都是些没用的残灰。” 这一下,苏大为大失所望。 “这下麻烦了,崔涣这边的线索不好找,今天高阳公主那边倒是有发现。” 他简单的将南九郎和高大虎发现的人偶娃娃,疑似巫蛊,娃娃用的乃是高阳的头发之事,与钱八指说了一下。 “本来我想着崔涣这边若有进展,两下一合,便能断定两个案子是否同一批人做的,或者有新的线索。” 苏大为看着钱八指手里装着炉灰的布包,无奈的摇头:“没想到崔涣烧得这么干净,这边一时只怕难有新发现。” 钱八指摸了摸腰上的口袋,那里装着他常用的暗器,还有几颗提神用的土烟。 苏大为见他神色极为疲倦,也不好多责怪。 “这样八爷,你先下去休息,回头带几个兄弟,再帮我查一下崔涣平时和什么人往来,在他的关系里,有没有仇家或可疑之人。” “行,这事交给我。” 钱八指点头答应下来。 交代了钱八指,苏大为转身向大理寺卿裴廉约好有新线索再交换,然后和钱八指一起出去。 “九郎回长安县衙了吗?” “还没,对了阿弥,上午的时候,有个僧人来长安县找你。” “僧人?” 苏大为一边跟钱八指向外走,一边奇怪的问:“什么样的僧人?” “他说他是大慈恩寺的沙门,法名悟能。” “悟能?” 一提这个名字,苏大为立刻想起来。 当年去大慈恩寺大雁塔中拜会玄奘法师时,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一个僧人名叫悟能。 那僧人生得胖大,颇有一种富态的喜感。 当时苏大为还在心中暗想,此人会不会便是后世《西游记》中,八戒的原型。 所以印象颇深。 “他有没有说找我做甚?” “好像是说有一本书,是寺中众法师合力写成,叫什么三藏,什么慈恩传?” 钱八指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这年纪大了,记忆力明显不如当年。 “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对对,就是这个。” 钱八指喜得一拍大腿:“还是阿弥你脑子灵光。” 苏大为苦笑摇头,他这是后世的印象,和现在的记忆里没太大关系。 不过一想到这本书,就想到失窃的那本《大唐西域记》,当初法师重病,特意将此书交给自己,让自己转呈高昌王麹氏后人。 但现在书却在自己手上弄丢了。 让自己如何面对这份承诺。 这悟能法师专程找自己,又提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该不会是想把这本书也交给自己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愧疚。 “那我现在去一趟慈恩寺,等去了之后,我再去长安县找你和九郎。” “等等。” 钱八指突然一把将他拉住:“还有一件事。” “何事?” “昨夜的那堆炉灰……” 钱八指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其实是有发现。” “那你……” 苏大为刚说出两个字,立时反应过来。 钱八指如此做,显然是为了保密。 究竟发现了什么,当着大理寺卿裴廉的面,都需要密而不宣。 钱八指伸手在腰间布囊中,摸索了片刻,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交到苏大为的手中。 “找了一夜,就找到这个,上面只有一个字。” 苏大为看了一眼,写的小篆。 虽然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仍可以看清,字迹写得极为漂亮。 乃是一个“之”字。 “这个字……” 苏大为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字能看出什么,为何刚才不说?” “这个字是看不出什么,但是写字的人……却大有来头。” 钱八指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苏大为心中一动,再看手中那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上,那个“之”字。 抬头看向钱八指:“如何判断写字人的身份?” “长安县衙里,有朝廷往来的公文,我们昨夜花了一夜功夫,从高到低的比对,结果倒很顺利,这个字,乃是当朝中书令的手书。” 钱八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嘿嘿笑道:“每个人的字迹,都有独特特点,就像这个字,你看它收尾时,一波三折,还带燕尾之型,这个字迹,只有中书令才有。” “李义府。” 苏大为喃喃道。 他的手心,悄然将那粒小纸片紧紧握住。 “但是单凭李义夜的一个‘之’字,也不能说他与崔涣的案子便有关系。” “这我知道,所以刚才当着大理寺卿的面,我这不是没说嘛。” 钱八指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反正这证物交给你了,剩下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八爷辛苦。” 苏大为知道一夜的时间,要清出炉灰中的余烬,找到这个小小的纸片残余,还要比对出字绩,工作量一定十分惊人。 钱八指确实是拚了性命在帮苏大为。 想到此处,他有些感动的伸拳在钱八指肩膀上轻捶了一下:“我先去慈恩师见下悟能法师,等我回来再聊。” “好。” 未时正。 大致相当于后世下午三点。 午后的斜阳照在大雁塔上,一片金灿辉煌。 苏大为踏入慈恩寺时,稍微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起多年前来到此处的情景。 当时还有卢慧能一起来此处。 那时玄奘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明崇俨,还有来此处治病的贺兰敏之。 但是后来苏大为奉命征西突厥,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玄奘法师也搬离了大慈恩寺,去往别寺译经。 苏大为就再也没来这里。 好多年了。 现在走进屋里,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古刹的钟声响声。 知客僧带着苏大为绕过大雁塔时,苏大为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塔,是当年玄奘法师的译经之场。 也是承载苏大为对玄奘记忆的地方。 心中感概,面上却很好的收起这些情绪。 很快来到一间偏殿,知客僧站在殿前喊了一声:“悟能师兄,苏施主来了。” 苏大为顺着声音,向殿内看了一眼,这殿,供的乃是弥勒佛。 据传佛陀寂灭之时,曾言五百年后,当有新佛出世,即为弥勒佛。 在梵文里,此佛名阿逸多,又叫无能胜。 是未来佛。 就在苏大为打量殿中佛像时,大腹便便的悟能,从殿中走出。 他的体型和神态,倒和殿上供的弥勒有七分相似。 同样笑容可掬,红光满面。 一走起路来,全身的肉都随之跌宕起伏,如同波浪。 苏大为于是笑道:“几年未见法师,法师的修为又精进了。” 悟能先是一怔,接着双手抓起自己肚腹上的一圈肥肉,大笑道:“精进了精进了,小僧身上的肥肉,也一同精进了。” “法师说笑了。” 苏大为向他抱拳为礼:“先前听县衙里的兄弟说,法师找过我,不知有何事?” “进来说吧。” 悟能伸手示意请入殿。 又向知客僧道:“给苏郎君奉好茶。” “是。” 苏大为嘴角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笑。 他素知这院中,待客也很有讲究,比如说普通的客人,寺中僧人会说阿弥陀佛。 若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一般会说“奉茶”。 如果遇到身份更贵重的客人,方才会说“奉好茶”。 悟能这小小的一句话,却显出极为看重苏大为。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殿内的光线,不如外边,略有些昏暗。 阳光从窗缝透入。 青石铺就的地板上,光影斑驳。 几缕斜阳映在前方弥勒佛像的肚子上,留下一条光影。 阳光在空气中照过的地方,隐隐有微尘飞舞。 整个殿中,氛围宁静。 香烟缭绕,予人一种安宁而庄重之感。 悟能回头看了一眼,见知客僧走远了,伸手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苏郎君既然来了,不妨拜一下弥勒吧。” “法师,我比较信道。” “却是我失言了。” 悟能双手合什,不再提此事。 而是改口道:“我这次去县中找你,也是玄奘法师的嘱托。” “玄奘法师的嘱托?” “对,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将平日里法师的言谈整理,希望成书,结果一直到法师故去,直到最近才完成,我们给它名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顿了一顿,悟能双手合什,笑眯眯的道:“书我们抄了数份,其中一份,是要交给你。” “法师说交给我?” 苏大为有些疑惑问:“这书给我之后,我需要转交给谁吗?” “这个不需要,法师生前言明,此书,便是赠与你的。” “惭愧,怎劳玄奘法师如此。” 苏大为忙向悟能抱拳行礼。 其实是向早已故去的玄奘致谢。 第五十章 请旨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低头看了一眼,心知这是记录玄奘法师生前言行的记录,由寺中法师弟子记录并整理成书。 心中一刹那不知涌起多少个念头。 他想问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一事:“悟能法师,你久在玄奘法师身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悟能虽然生得胖大,而且五官面容因为富态极具喜感。 不过他双手合什,却在这一刻,给人一种庄重之感。 苏大为斟酌用词道:“当年玄奘法师身边,有明崇俨随法师修行,有贺兰敏之随法师治病,我有几年外出征战,最近回来,发现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对我有些敌意,不知是为何。” 悟能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他低头想了想道:“若说跟随法师身边,那一定是悟空师兄最久,其次才论到我,以我平日所见,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并没见到有何异常。 他们平日里也没提起过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苏大为原本也是想到随口一问。 如今得到如此回答,倒也算不上失望。 不过,悟能回答里“平日没提起过你”,这让苏大为感觉有些奇怪。 以自己与贺兰敏之和玄奘法师的交情,他们平日言谈没提起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反常吧。 刻意回避? 时过境迁,这些事也无法知道究竟,只能在心里存疑。 “对了,还有一事。” 苏大为这时,才提起方才想问的问题。 “前几年,我查案中得到一个宝枕,据说是高阳公主府中流出的,是太宗当年赐给公主,名金宝神枕,我将此物当时暂寄于玄奘法师处,不知……” “你说的这个宝枕,我好像有些印象。” 悟能双手合什,思索了片刻:“我想起来了,此物后来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去了。” “贺兰敏之?” “对。” 苏大为一时讶然。 贺兰敏之讨要金宝神枕。 这是为何? 他是如何知道,又是如何讨要去的。 玄奘法师和悟空师兄曾说过,金宝神枕上有诅咒之力的残余气息。 苏大为当时交给玄奘法师,也是希望能找出线索。 但法师说气息已经消失,后来此枕就一直存放于玄奘处。 这枕头要说归属,那也是归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被贬巴州。 这宝枕,无论如何也不该交给贺兰敏之。 非要还,也应交还给当今大唐皇帝李治。 按苏大为对玄奘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此等草率之事。 此事有些反常。 …… 长安西市。 苏大为坐在果品铺子里,看了一眼迎面走来的人。 对方一言不发,沉默着坐下。 看身形应该是年轻人,不过对方戴着斗笠,垂下的纱帘,将面孔遮住,无法看清真容。 四周的人群依旧熙攘。 热闹非常。 但是对方坐下后,却一直没开口说话。 只有一双清冷的目光,透过纱帘传过来,似乎在询问苏大为。 两人间的气氛略有些尴尬。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你能来,我有些意外。” “你会找我,我也有些意外。” 明崇俨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苏大为向他道:“要吃点什么,今天我请。” “免了,还是说你找我什么事吧。” 明崇俨的声音平淡,既不显疏离,又不会过分热络。 “那我就长话短说。” 苏大为看了看他,收起笑容:“玄奘法师手里有一个金宝神枕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个宝枕,是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一桩案子。” 苏大为双目紧盯着明崇俨:“今天我听慈恩寺的法师说,金宝神枕,如今在贺兰敏之手中。” 隔着面纱,无法看清明崇俨的脸,但苏大为还是留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一下。 这说明,明崇俨知道。 “那个宝枕……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过……” 明崇俨的语速慢下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 “对。”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枕是当初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案。” 苏大为向明崇俨道:“我有些奇怪,贺兰敏之,要金宝神枕做什么?” “他不是自己要。” 明崇俨的语速越发缓慢:“他是替别人。” “谁要宝枕?如今宝枕在谁手里?” “李义府。”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李义府?” “是。” “他要宝枕做什么?” “不知。” 明崇俨站起身:“你若问宝枕,这宝枕当初是李义府想要,只是让敏之替他向法师讨要,宝枕早就交给李义府了,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若没别的事,我先告辞。” 停了一停,他又加了一句:“以后若无重要的事,还是不要找我了,我们并非朋友。” 苏大为看着明崇俨的背影,久久无语。 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理解,以自己当年和明崇俨、贺兰敏之的交情,为何会成为敌人。 明崇俨上次说过,贺兰敏之对他的恨意,来自幼年见苏大为打晕武顺。 真的是为了这件小事? 或许,对苏大为是小事,对贺兰敏之,却是逆鳞吧。 究其本来,那也是当年武顺中了人的邪术,向苏大为主动出手。 但是事隔多年,纵然解释,也难以改变贺兰敏之心中的成见。 也罢。 只要他们不跟自己做对,自己也不屑于去做些什么。 若他们真要动手,苏大为自然也有手段对付。 目前来说,有明崇俨做沟通的缓冲区,似乎,双方的关系,似乎比过去有所缓和。 至于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看。 站起身,苏大为身边,如幽灵般浮现几个黑影。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出现后,身边的路人,包括果子铺的老板,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看不见他们。 都察寺天字组的异人。 “寺卿。” “继续盯住明崇俨和贺兰,还有武顺府,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苏大为再不多言,在桌上留下铜钱,大步离开。 天色,渐渐暗沉。 他在朱雀大道上踌蹰着。 终于,在报时的鼓声响起时,他的脚步坚定起来,向着宫中行去。 他现在所面临的难题,首要是李义府和郭行真,对都察寺权柄的觊觎。 这个问题还需要查证。 在昨天听到王勃告知后,他已经通过李博开始组建都察寺的“内卫”。 内卫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对内的监察,而是查证李义府事件的真假。 这一条,相信很快便有结论。 苏大为面临的第二个难题,便是高阳公主被杀之案,这个案子目前已经将疑点投在“巫蛊”案上。 关于此案,苏大为需要与李淳风再行沟通。 从他那里寻到更多的情报支撑。 同时苏大为对李淳风说的话,也起了疑心。 之前李淳风提到过,巫蛊之事,他已经禀报过了李治。 但上午在宗正寺,苏大为提及高阳的案子涉及巫咒,李治的表情,明显是吃惊了。 那是一种从没听到巫蛊之事,突然听到后的反应。 本来按苏大为的计划,是应该去了长安县与钱八指南九郎他们再碰一下,将崔涣和高阳的案子的信息聚拢,再准备下一步的查证。 但现在,从悟能和明崇俨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令苏大为改了主意。 金宝神枕,涉及到高阳和太宗李世民时的巫蛊之事。 若真的落入到李义府手中,那就值得打一个问号。 这宝枕,究竟是李治让李义府去做的,还是李义府自作主张? 无论如何,苏大为需要入宫一趟。 若在金宝神枕在李义府手中,能不能继续查? 毕竟,那可是当朝的中书令。 …… 酉时正。 天色已经黑下来。 苏大为在殿外等了大概半顿饭的功夫,终于得到李治的接见。 在走进大殿的时候,迎面有几位大臣走出。 苏大为微微一愣,意识到方才李治在与朝臣议事。 朝会并不是每天开,但李治想要掌握整个大唐机构的运转,却少不了两样。 一是通过武媚娘,来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 第二就是通过私下召重臣来紫宸殿,通过提前密议,将自己的意志传达下去,交由重臣先行成决议。 待大朝会时,再行颁布。 苏大为跟着引路的太监王伏胜,侧身站在道旁。 看着昂首挺胸的上官仪走过。 对方也不知是倨傲,还是眼神不好,在走过苏大为时,连正眼也没瞧一眼。 接着上官仪后面的是许敬宗。 许敬宗倒是眼神不错,一眼瞧见苏大为,手拈白须,向着苏大为笑眯眯的点点头。 苏大为忙向他叉手行礼。 不管后世对此人评价如何,在李治朝这个时候,许敬宗是不折不扣的位高权重,不可轻视。 许敬宗之后,跟着迈步走出的便是李义府。 他的眼睛一眯,目光似在隐藏着什么。 对着苏大为,嘴角微动了动,停了一停,方才道:“苏少卿没去查案?怎么有空来宫里。” “正为案情的事,要求见陛下。” “苏少卿果然一心为公,陛下在里面,你去吧。”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接着道:“若查案有需要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 “谢过中书令。” 苏大为向他抱拳称谢。 但同时也注意到,李义府的眼神。 那是一种略微得意,但又在掩饰的神色。 虽然他隐藏极深,但苏大为还是察觉到了。 李义府,他在得意什么? 又在隐藏什么? 第五十一章 陪酒 王伏胜是在李治身前行走的太监,正如王福来伺候着武媚娘。 他站在殿门旁,向望着李义府背影出神的苏大为道:“少卿,请随我入殿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好。” 苏大为放下心中猜测,随着王福来走入殿中。 远远的看过去,见身材胖大的李治,正靠在椅上,似在闭目养神。 待王伏胜开口通传后,李治张开双眼。 在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细长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显然他的内心思虑极为复杂。 不过在看向苏大为的时候,略微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嘴角也微微翘起,似乎心情不错。 “阿弥你来了。” 他伸手招了招,示意苏大为近前说话。 “刚接到安西都护府的军报,苏定方和裴行俭狠挫了吐番一次,扬我大唐雄威,也让吐蕃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呵呵。”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苏大为忙走上前,向李治行礼道:“臣为陛下贺,为我大唐军威贺。” “你来得正好,朕要用膳,你陪朕小酌几杯。” “是。” 一时间,苏大为竟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一直以来,李治对武媚娘身边的人,是严防死守。 对苏大为,是既用且防。 苏大为在百济才打下倭国列岛,李治知道后,大惊之下,立刻将其召回。 可见一斑。 就算回长安后,苏大为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这位陛下的“关爱”。 借着他被刺一事,最后以查案不利为由,居然将苏大为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此前在百丽和辽东半岛,浴血奋战,数次力挽狂澜,最后还助李勣平定高句丽,如此功勋,最后也只封了正四品下的武官散秩。 但眼下,李治居然主动邀苏大为一起用膳。 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并不相信,以李治的精明,会做无用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 苏大为按着臣子礼仪?向李治再三行礼,才在王伏胜的安排下?在布起的小桌前站定。 待李治被太监扶着?在桌前一张宽大柔软的胡椅上坐下后,才装做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模样,半个屁股入坐。 没办法?古往今来?打工人在领导面前,都得装这副姿态。 李治眯着眼睛,像是十分满意苏大为的态度。 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赞了一声:“阿弥?听媚娘说?这逍遥椅,是你发明,敬献宫中,朕自从坐了以后,就喜欢上了。” 他轻轻抚摸着椅子扶手?向苏大为笑道:“你这人,头脑里天马行空?不知装了些什么,常能出人意表。” 这话?就不知是夸奖还是提醒了。 苏大为心中一刻不敢放松,想了想?才向李治抱拳道:“些许小玩意?主要为了生活便给?当不得陛下谬赞。” “你所作之物,可不止是小玩意。” 李治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除了鲸油灯,听说近几年,京中流行一种‘烧刀子’酒,也是你所研制?” “啊,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大脑急速运转。 本来他入宫,是想提及李义府的事。 却没想,还没找到机会开口,李治便接二连三的发招。 李治现在提起酒的事,是何意? 关于酒,大唐有一个“榷酤之制”,指的是政府对酒实行专卖制度。 由朝廷,具体来说,是天子手下官署垄断酿酒技术。 不仅设立一个专门管理酿酒的部门“良坛署”,而且还有专门的门店来卖酒。 盖因为,酒在唐时,也属暴利行业。 唐人获酒,有三个渠道。 第一种渠道就是购买官酒,也就是良坛署所制。 但这种酒,其实口感并不太好。 最好的酒和酿酒师,各家都需要献给皇帝。 这种好酒的产量有限,一来全手工制作,二来皇帝和后妃的饮用,赏赐有功的官员臣子。 还有国家祭祀。 基本就全消耗掉了。 第二种获酒的渠道是私人作坊酿酒,这种坊的格局往往都是前店后作坊。 也就是后世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酒楼、酒店、酒肆。 苏大为的“烧刀子”酒,也是用的这种模式。 在长安大受欢迎。 而且他手下工坊所制之酒,通过商贸远销草原和辽东。 可谓日进斗金。 当初跟着苏大为投入制酒的几家,如李客师和安家,都是赚得盆满钵满。 别看这种小酒坊在长安如蚂蚁铺般,开得倒处都是,竟引无数文人骚客为其折腰。 比如后来的诗仙李白,就是这些店铺的常客。 第三个渠道,便是家庭自酿酒。 按唐人心目中的排名,官营垄断的酒,口感最差,其次就是酒肆,因为要量产,只能说比官酒要强点。 最好的,当属家庭自酿酒。 不会偷工减料,舍得用粮食,也不存在掺水问题。 当然,苏大为改良的制酒工艺,烧刀子的酒精烈度和口感,已经完全打败了所谓自酿酒,在大唐权力辐射之处,都赢得极大的口碑。 和鲸油灯一样,成为大唐向外贸易的名片之一。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过。 他立时刻起来,叉手行礼道:“是阿弥疏忽了,待我回去,就把制酒的法子整理一下,交到宫里,若有需要,我家中也有熟练的制酒匠人。” “咳,阿弥坐下,坐下说话,你这说到哪里了,传到外面,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朕贪图你制酒法,不好。” “陛下说的是,不过这并不是臣子对陛下,而是阿弥对陛下的敬爱,就如这逍遥椅。” 苏大为七情上面,一脸诚恳的道:“若非陛下不弃,给臣施展的机会,哪有臣的今天,臣但凡有尺寸之功,皆陛下所赐,有什么便给之事,也应该想着陛下。 这几年在外征战,竟忘了将‘烧刀子’交给阿姊,这是我的疏忽。” 一番话,说得虽不如朝中那些老狐狸圆滑,但意思也到了。 明明是天子想要此物,但却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天子在与臣争利。 像苏大为,就得递梯子上去,让李治满意。 这便是为臣之道。 李治笑眯眯的点头:“媚娘当初有你这么个兄弟,朕初时还觉得疑惑,现在越来越觉得,媚娘有眼光。” “陛下这么说,更让臣汗颜了,当初在寺中,臣莽撞,多有失礼处……” 李治挥了挥手:“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一会陪朕多喝几杯,这事不许再提。” “谢陛下。” 苏大为暗自擦了擦汗。 终于,终于把这话给说开了。 这么些年,虽然李治没有计较,但苏大为自己岂能不知。 当初在救李治时,他的态度有多莽。 完全没把当时的李治放在眼里。 虽然那时长孙无忌当朝,天下人都以为李治懦弱。 此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战战兢兢,多少也因为此。 今天总算是趁李治心情不错,借着献酒的事,把这事暗中说开了。 “对了陛下,怎么不见阿姊?” “媚娘在太子那边。” 李治一句话带过。 苏大为看了看气氛,感觉现在不适合马上切入到李义府的事。 酒菜陆续上桌。 酒是烧刀子。 菜则是琳琅满目。 苏大为粗粗一看,竟有数种鱼。 据说李治爱吃鱼,这桌上,有一道蒸鲈鱼,还有一道鱼脍。 至于别的,苏大为则是不认识。 李治似是看出苏大为的窘迫,提起金箸指着那道鱼脍道:“此乃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顿时有点懵。 唐诗中,将鲤鱼称为“点额鱼”,典故来自《太平御览.鳞介部.卷八》:“鱼鲔,鲤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 据说此鱼极有药用价值,但好像朝廷禁止民间私自捕杀。 不过苏大为很快想起来,禁止捕鲤,说鲤与“李”谐音,那要到玄宗朝。 现在自无此禁忌。 鲤乃唐人餐桌上美味之一。 白居易的《舟行》里就说:“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 王维在《洛阳女儿行》写道:“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看看眼前的满桌鱼宴,再看看满面红光,面带喜气的李治,心里忍不住碎碎念:鱼虽好,但陛下不能贪杯啊。 中医里据说许多鱼是有“发性”,不可随便轻吃。 比如鲤鱼,就是大发之物。 这个有没有道理不知道,但至少民间一直这么传。 如后来的孟浩然,《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开元末,病疽背卒。 据说就是病几乎好了,但在朋友聚会时,忍不住多吃了点鱼,回来后便背疽发作而死。 像李治这身体,一看就是三高人群,吃大鱼大肉,真的是在作死路上疯狂摩擦吧。 不过这些也只能在苏大为心里一闪而过。 他是没有头铁到就饮食问题,和李治争一争长短。 食不知味的陪着李治喝了几杯,苏大为颇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他心里有事,自然坐不安稳。 但看李治兴致正浓,又不好这时候开口坏了李治的兴致。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李治吃得差不多,开始撤宴上茶。 苏大为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正要开口把话题往李义府身上引,就在这时,忽见一名宫女匆匆跑上殿,被王伏胜拦住问了几句后,王伏胜面色亦是一变。 第五十二章 釜底抽薪 “陛下,太子的病势又发作了……” 王伏胜小碎步走到李治身边,看了一眼苏大为,压低声音在李治耳旁道。 说话的同时,王伏胜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帝王,脸上的笑容凝固住,手里的茶碗有些失态的磕在桌上,茶水溢处,烫得李治叫了一声。 一旁侍候的宫女和太监纷纷上前,又急忙喊传医官。 但被李治挥手止住:“带朕去太子宫里。” 说着,他看向苏大为,面色沉重道:“阿弥,今天就到这里,若有事,改日你再入宫找朕。” 说完,停了停,又道:“今天的事,不要外传。” “喏。” 苏大为忙站起身,叉手应诺。 能得李治开口交代,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首先,如果只是普通的小事,不可能引起李治这么大的反应。 看那个宫女,应该是武媚娘贴身的女官。 如此焦急赶来,说明李弘此次发病远比平常厉害。 李治开口叮嘱苏大为,便是为此。 太治患病,这不是小事。 太子为皇储,下一任皇帝,乃大唐皇室未来的希望。 若太子有事,大唐上下,必将引发震荡。 所以李弘的身体,不是小事,关于他病情的一切,都是重要的“政治事件”。 绝不能向外泄露半分。 李治在王伏胜的搀扶下起身,先是向四周扫视一圈。 眼中带着凛冽之意。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泄露半分。” “喏!” 殿上的太监宫女,一齐应喏。 李治犹不罢休,伸手指着那名报信的女官,喘息了口气:“此贱婢,在宫中言行无状,失臣礼,来人,拖下去,杖毙。” “是。” 王伏胜躬身领命。 那女官?吓得瘫软在地上?还不及发出悲鸣,王伏胜已经挑起双媚?厉声道:“来人?堵上贱婢的嘴。” 早有两名身材高大的太监上去,将女官的嘴堵上。 又有太监上去?反剪女官双手,在女官的呜咽下?将其粗暴的拖出。 苏大为心中凛然。 心知李治一来恨女官慌乱?一路上被人看到,难免会被人猜忌。 二来是杀鸡骇猴,给殿中众人看着。 这比任[]何封口令都有效。 苏大为心情沉重的走出去时,看到躺在殿外道旁?鲜血淋漓的女官尸体?早已无半分气息。 他的心里不由暗骂一声,这都叫什么事。 原本想给李义府还以颜色,结果还没开口,就碰到李弘病情反复。 对了,李弘的身体是由郭行真在治。 这郭道士?连李弘的身体都没治好,还盯着自己的都察寺? 莫不是疯了不成。 …… 夜已深。 巡夜的金吾卫们已经在街上出现。 苏大为有腰牌?自是无碍。 他没有回家,对他来说?困扰他的难题一个没解释。 而且今天遇到李义府,那个诡异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难以心安。 怀着重重心事?苏大为回到了都察寺。 无论任何时候?都察寺的灯都是亮的。 情报工作,十二时辰轮转,全年无休。 待遇优良。 但也充满了危险。 风险与权柄并存。 行走于黑暗之下。 李义府身为堂堂中书令,居然也会想伸手到都察寺里来。 苏大为多少有些不能理解此人的内心想法。 但不管什么理由,如果想动都察寺,苏大为绝不会答应。 走进公廨的时候,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一眼看到高大虎带着十几名探员,正匆匆的从里面出来。 双方迎面撞上。 高大虎一眼看到苏大为,脸上先是一怔,接着是大喜:“寺卿,你回来了,我正想找你。” “进来说。” 苏大为向高大虎招了招手。 高大虎向身边左右交代了一声,独自跟着苏大为走进去。 一直走到苏大为的桌前。 “找我是有什么新发现?” “有。” 高大虎压低声音,略显谨慎的道:“高阳公主的那个人偶,我们发现西市就有卖。” “西市?”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问:“谁的铺子?” “是太原王家。” “又是王家。” 苏大为皱眉。 总觉得,此事不应该有那么多巧合。 王家一再出现,是否王家在其中,也扮演了某种角色。 “我派了蛇头去那间铺子查过,铺子里像这么精美的人偶娃娃,一年也做不了几个,所以是有数的。” 苏大为听了精神一振:“能查到买的人?” “能。” 高大虎抿了抿唇:“是个道士买的。” “道士?” “什么样的道士?” “留的是假名字,不过我们让铺中的人做了画像拚图。” 高大虎似乎有些亢奋:“你绝对想不到……” “你这么说,分明是提醒我,是我认识的?” “哈哈,是郭行真手下的道人。” “又是郭行真。” 苏大为一惊。 高阳公主的案子,莫非还能牵连到郭行真的头上? 随即心中又是一喜。 不论郭行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若真与此人有关。 苏大为倒是不介意送他一程。 搂草打兔子,既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也将这些觊觎都察寺权力的人,一并送走。 这是最优解。 苏大为手扶着桌案在沉思,高大虎看了看他道:“我还有许多案子要查,我先带队去查,等有新发现,再和你说。” “成,你去吧。”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 目送高大虎大步离开,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拿过砚台,开始磨墨。 这个时候,就有些怀念在家里,有聂苏替他磨墨,红袖添香。 人果然由俭入奢易。 现在居然连自己磨墨都嫌麻烦了。 苏大为自嘲的摇摇头,很快收慑心神,提起毛笔饱沾了墨汁,在纸上书写起来。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看看高阳公主的案子,有什么新的线索。 金宝神枕,巫蛊,李义府,郭行真…… 郭行真那古怪的,用诡异炼丹的手段。 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的毛笔略停了一停,总觉得,这些人和事,背后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只是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关窍。 “寺卿。” 耳中听到声音。 苏大为抬头看去。 李博脸色凝重,从大门处走来。 “怎么?” 见李博的面色不对,苏大为搁下毛笔,伸手在桌上写满字迹的纸上一抹。 “寺卿,出事了。” 李博脸上罕见的严肃,甚至有一丝焦虑。 “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苏大为看了看李博的神色。 心中已经可以确定,确实是有重大的事发生。 否则以李博的心性定力,不至于如此失态。 “宫里的消息。” 李博左右看了一眼,向苏大为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午陛下召见了李义府等人。” “嗯。” 苏大为点点头。 他是看着许敬宗和李义府走出紫宸殿的。 并不奇怪。 “李义府向陛下进言,言及都察寺权柄太大,应该效仿惯例,分而治之。” “什么惯例?什么分而治之?” 苏大为心里一突。 没想到,居然是涉及都察寺之事。 这几天,他一直翻来覆去的在想这件事。 不料却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证实。 李义府,果然是要对都察寺下手。 但却和苏大为想像的有些不一样。 “所谓仿旧制,便如相权,一分为三。” 唐朝的相权,分别在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上。 将相权一分为三,相互制衡。 堪称最稳定的相权架构。 而按李义府对李治的进言,那便是要将苏大为的都察寺卿权力,一分为三? 苏大为先惊,后怒,接着是感觉毛骨悚然。 昨天在听王勃说此事时,他虽然心中警惕。 但在最深层处,却又有一种念头,觉得不可能。 李治是雄主,怎么可能将都察寺这种权柄,交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手里。 但是现在听到李博带来的消息,他瞬间醒悟了。 李义府,或许并不能得到都察寺,但他要将都察寺寺卿的职权,效仿相制一分为三,却很有可能实现。 堪称釜底抽薪之计。 都察寺的权力有多大,别人不知道,但李治肯定很清楚。 以李治习惯,可以忍一时,但却不太可能一直容忍都察寺无限膨胀下去。 一分为三,很符合李治的帝王心术。 李义府,不愧是李义府。 这一下,只要李治点头,苏大为的权力,瞬间就会缩水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再之后,李义府或者郭行真,可以从容安插自己人上位,占住权柄。 一点一点挤压苏大为的生存空间。 这些,都是极有可能发生得。 “寺卿,怎么应对?” 李博颇为担忧的看向苏大为。 这件事,关键在当今天子李治身上。 苏大为,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李义府这招,完全是阳谋。 就算告诉苏大为又如何? 李义府若在紫宸殿对苏大为提出,仿相权,将都察寺职权分立,难道苏大为还能反对不成? 要做陛下的忠臣啊。 这事李治自是乐见其成。 李义府此计,实在是挠到李治的痒处。 如何化解? 李博拳头暗自捏紧。 若真的按李义府的计划,去肢解都察寺,不光苏大为的位置变得极为危险,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只怕…… “绝不能让李义府此计得逞。” 苏大为手抚桌案,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第五十三章 相府 更鼓数响。 苏大为独坐在都察寺自己的桌案前,目光凝视着桌上一盏鲸油灯。 心绪随着灯火,不住变幻。 他吩咐公廨中其余值守的都察寺官吏,若无要事,不得打扰。 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理清一个头绪。 从来没有无缘由的爱恨。 李义府盯上都察寺,究竟为什么? 难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曾得罪过他? 那郭行真呢? 这个道人,虽说来历神秘,但之前一直忙着给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查过关于道士的卷宗了,虽然与长安诸道走得不近,显得特立独行,但这人炼丹确实有几分本事。 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信任。 之前他也只是通过李治的权力,去收集一些珍稀药材,并没有听说对权力有任何过份的野心。 但此次,为何也会盯上都察寺。 一时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只能暂且放下。 那么,高阳公主的案子,失窃的《大唐西域记》,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地? 这件案子,目前已知是和巫蛊之术有关。 怀疑高阳是被异人用巫蛊咒杀。 这样,才解释她为何在自己的公主府上,竟会溺亡。 但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已经被巫蛊咒杀,那究竟是谁闯入公主府,取走了《大唐西域记》? 如果施巫蛊的人,与取走《大唐西域记》为同一人,有什么必要,再出手拧断高阳的脖颈? 为了仇恨?泄愤? 但是除了颈骨折断这一点,高阳的尸身并没有遭受虐待的痕迹,房间也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 古怪。 苏大为摇摇头。 至少,从已知的线索,施蛊咒高阳之人,与拧断高阳脖子,取走《大唐西域记》,应该不是同一人。 既已施咒,何必再用拧断脖颈这种粗暴方式来杀人。 因此,此案,至少有两名犯人。 一人是施巫蛊,一人,杀公主,取《大唐西域记》。 同时?还有崔涣的案子?看起来,也是被巫蛊咒杀。 而崔涣生前最后烧的东西里?有李义府手书的一个“之”字。 还有?当年苏大为放在玄奘法师处的金宝神枕,现在也落在李义府的手中。 这一点?已经从不同渠道证实了。 虽然李义府做得隐蔽,但瞒不过都察寺的查探。 所以这两条线索?从某方面来说?都指向李义府。 至少,说明李义府可能与巫蛊之事,存在某种关联。 另外,今天高大虎查证?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王家的娃娃铺子里买的。 王家与此案有无关联,暂且不论。 郭行真,也有嫌疑。 但目前证据不明显。 继续查的话,还是先得从李义府身上着实。 于公?为了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于私,解决李义府?是为了苏大为自身的安全。 既然李义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暗中对付苏大为。 没理由一直挨打不还手。 苏大为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并不因为对方是中书令,就有顾忌。 当年面对权势滔天的长孙无忌?他都没怕过。 何况如今的李义府。 沉默中?苏大为提起毛笔?又放下。 他本意是今天入宫时,向李治请旨,让都察寺去李义府府上,暗中查证。 但被意外给打断了。 苏大为此时在桌案前,想的就是这件事。 沉思再三,他心中有了决断。 抬起头,扬声道:“魏破延何在?” “属下在。” 公廨中,灯火微微一闪,光线暗了一瞬。 待灯火复明。 在苏大为下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一身黑袍的男子。 他的面容沉浸在灯影中,看不分明。 正是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上次去盯韩国夫人武顺府上时,苏大为曾亲眼见过此人。 后来感觉办事不错,便留在身边听用。 “带几个得力的人手,随我出去一趟。” “是。” 魏破延并不多话,低头应了一声,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在过去,都察寺虽有监察百官的权力,但一般对中下层官员,有查案需要时,才会实行监察。 像对中书令这样的宰相高位,则从未有过。 这也是苏大为想要告诉李治,并请旨的原因。 监察宰相,是犯忌讳的,若没有天子许可,就算事成,也是做错了。 但,苏大为思索了许久,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只因为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李义府的提案,李治现在是知道,知道以后,他会如何想? 以李治的角度,多半是认可的。 那今天去见李治时,他为何没有提及此事? 不,或许并不是没有提。 李治给出暗示了。 那个献上酿酒配方的事。 表面看,只是李治随口一说。 但如果想深一层,会不会是李治的暗示呢? 酿酒配方,臣子都主动献上。 现在都察寺权力过大,臣子是否应该主动提出拆分,替天子分忧呢? 这些,并不是苏大为胡乱猜测。 因为宫中之事,李义府面见李治,所说的那些话,若没有李治点头,就算是都察寺,也没那么容易知道。 毕竟犯忌讳。 也就是说,今天李博带回的这些话,这些信息。 基本可以判定,是李治想用这种方式,委婉的告知苏大为。 再结合不久前,紫宸殿上,李治让苏大为陪酒时说的话,发生的事。 基本八九不离十。 臣子酿酒的配方尚能主动献上。 那么对于天子赐予的权柄,岂能不主动交还? 这,恐怕才是李治真正的用意,用潜台词。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知道,自己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只有必定的结果。 这个局,李义府的阳谋,已经通过李治,落到自己头上。 现在的局面,看似平静,内里无比凶险。 唯一破局的机会,只在李义府身上。 若此人真的与巫蛊有关,那么关于他的一切提案,哪怕是对李治有利,都会被暂时搁置。 所以,必得扳倒李义府。 才能谈以后。 哪怕这对苏大为和都察寺来说,只是延缓最终结局。 不会根本性解决,都察寺权力膨胀太快,李治对其生出的警惕,这个天然难以调和的矛盾。 但至少拖久一点,能多给苏大为一点时间,去做准备。 至少布局擦屁股,谋后路的时间要有。 …… 夜色深沉。 无风也无月。 中书令李义府的府邸前。 苏大为的身形出现在墙边的阴暗中。 在他身边的,有魏破延等,共三名天字组的异人。 从左往右,当先一人是魏破延。 他的身形瘦长,全身笼罩在黑袍中,无论任何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只有阴沉,阴郁。 像是终年化不开的幽暗。 第二位,则是一名朱衣女子。 她的发饰特异,面上覆着黑纱。 身形妖娆有致,是那种让人一眼便是忘不了的女子。 如果美色是一种武器。 那她的武器,尚封藏在鞘中,便已经令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锋芒。 此女名碧姬丝。 据她自述,来自西域吐火罗,祖上是波斯血统。 因为太过美艳,即使面上覆着纱巾,身上有衣物阻挡,仍会让人沉迷其中,而忽视她的危险。 第三名天字组异人,名叫黄肠。 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 他一身褐衣,头上发束随意的挽着一个拳头大的发髻。 用一根铜簪斜着穿过。 面容像是病态,透着腊黄色。 他的唇极薄,像是抿起的两片柳叶。 带着煞气的双眉下,一双黄澄澄的眸子里,透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此人全身上下,都极简单,朴素,身无长物。 唯一能让人注意的,就是他的腰上,斜插着一把剑。 剑柄有环首。 形制类秦汉。 据说是一柄铜剑。 天字组,是都察寺这些年网罗的异人和能人。 而眼前三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忠臣与能力,都毋庸置疑。 “地图。” 苏大为简短的道。 碧姬丝眼眸流转,妩媚的眼睛,瞥向苏大为,眼中若有挑逗之意。 这并非她有意为之,而是此女天然带着媚惑属性。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份地图,摊开。 众人皆是异人,视力远超常人。 在极黑暗下,仍能看见。 这份地图,正是李义府的府邸地形图。 与普通地形图不同的是,这份地图,不光标示出了各建筑的名字,从大门到后院的路径,沿路的假山池水等地标之物。 最让人惊惊的是,图中还标示了许多红色记号。 每一个记号,带表着守卫。 堂堂相府,以李义府身份之尊,身家之富。 他的府上,其防卫能力,也是一流的。 这才是苏大为带上天字组三名异人的原因。 他一个人,就算神通广大,要进入如此防卫森严得府邸,也得有人帮手,才能保万无一失。 若是凭着几个异人,就能闯这等相府。 那再多些异人,岂不是可以闯皇宫? 实际上,无论是大明宫里,还是眼前的相府,要想不惊动府中人的情况下潜入,都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 “按图上所示,这些巡逻,几乎没有死角,要想不惊动的进去,太难。” “我们今天的目标,应该是这里,这是李义府的寝室,还有这里,这是书房。” “通向这里的路,没有防卫死角,不可能……” “大家有什么主意?” 第五十四章 天道好轮回 “此处花园池水,有一条暗道与外面的沟渠相通,如果从这里潜入……” “据说相府里多养有吐蕃敬奉的獒犬,花园那边,我记得是有这畜牲看守。” “犬总比人好对付,只要不令其发声,也就够了。” 四人计议已定。 由碧姬丝守住府外水渠入口,以做接应。 苏大为则和魏破延、黄肠三人,换上潜水的鱼皮衣,悄然下水渠。 都察寺针对不同的需要,有数种备案,各类装备也早有安排。 包括从空中侵入的翼装飞行衣。 视其需要而用。 虽已是春季,河水依旧十分寒凉。 好在三人都是异人,体内气血旺盛,不惧渠水冰冷。 入目所见,渠水甚浊,只能看到数尺开外。 魏破延对方向十分敏感,游在前面,伸手示意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与黄肠等跟在他身后。 向前游了数十米后,水流渐清。 又游了百余米,魏破延在水里做了个手势。 这是表明,气息不够了。 虽然是异人,但他们还没到胎息之境,还是需要呼吸。 从入水到现在,一口气早已耗尽。 苏大为向上指了指,几人向上浮去,耳中听到潺潺水流声。 魏破延悄然探了探头,只觉一片黑暗,伸手一摸,立刻发现了端倪。 头顶有石板,此处,仍是在地下渠水中,还没到达预定目标。 苏大为和黄肠也悄然浮起,各自换气。 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黄肠与魏破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府中水道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是有源流之活水。 苏大为等三人,顺着水道,一口气又潜了数百米。 直到胸中一口气用尽?这才再次向上浮起。 眼看快要浮到水面?忽觉头顶的光变得明亮。 三人浮起的动作放缓。 黄肠和魏破延以小竹管伸出水面换气。 苏大为依法施为。 同时凝神集中精力。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作黑暗。 虚空之中,以他为中心?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蔓延。 那是异人的感知?属于精神领域内的“触网”。 每一根线,都代表着他对四周信息的收集。 有人从附近桥上走过?步履带来的震动,透过石桥?透过湖边大石?传入湖水中,带起淡淡的涟漪。 另一边,有几头獒犬,沿着湖边?慢慢的踱过去。 人的脚步和獒犬的脚步很好分辩。 苏大为张开双眼?刚好看到黄肠向自己看来。 他那双黄澄澄的眸子里,现出一种跃跃欲试之意。 苏大为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黄肠点了点头。 他的手,悄然从湖水中伸出。 手中扣了两枚竹签,默默感知了片刻。 待湖边巡逻的人走开,黄肠手指轻弹?嗤嗤两声。 两枚竹签精准的射中湖边两头獒犬。 两只犬只发出一声呜咽,夹着尾巴逃得不见踪影。 苏大为和魏破延、黄肠三人?这才从湖水里钻出。 “刚才我射中这两畜牲的咽喉,不致命?但管叫它们再也喊叫不出声。” 黄肠低声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从这个位置?要射中湖边?至少有个三十余米的距离。 这个准头?这个力度,绝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看来这个黄肠,有一手高明的以气驭器的本事。 也就类似于传说中“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赶紧上岸,再做计较。” 苏大为说了一声,三人排开湖水,如离弦之箭,迅速登岸。 魏破延辨了一下方位:“那边,应该是书房,这边会是寝卧,人手如何安排?” “你和黄肠去书房,务必不要有任何遗漏,卧室交给我,无论是否得手,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是。” 安排好任务后,苏大为向他们点了点头,向着寝卧的方向飞奔而去。 潜入相府,只是第一步,要瞒过后面的守卫还需花费一番功夫。 整个相府的地图,都记在脑海里,依着地图的指示,大约数盏茶的功夫,苏大为成功的来到李义府的府中寝卧。 即使是深夜,在此室之外,依旧有数十名明火执仗的护院,其中不乏身手高明之辈。 还有数头细犬,被人牵着,在外围巡视。 苏大为见了不由心中冷笑,李义府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他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得罪的仇人太多。 若不小心防备,只怕哪天会被人摘了脑袋。 好在这些人里并没有异人。 大唐对异人的管理似松实紧,普通的大臣很难招揽到异人。 大部份的异人,不是效命于秘阁,就是入了都察寺,在朝廷里,都是有备案的。 苏大为远远观察着巡视护卫的规律,心中默默计数。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绽,迅速飞跃而起,在空中时,脚下生出一股气团,连点数下,如登天梯。 在下方护院们的注意力转过来以前,成功跃上寝卧的房顶。 到了这里,仍不能算成功。 如果是普通的民宅,那揭开瓦片,掀开房顶,就可以钻入了。 可这里是相府。 李义府府上的建筑构造,都按着极高的级别。 光是房顶的琉璃瓦,就用了三千多片。 层层叠加,牵一发而动全身。 揭一两片不要紧,要是揭得多了,难保其他的瓦不会松弛,甚至从屋角跌落。 就算能悄然揭开,下方还有细密的木料形成田字型的架格。 要破开,还得花一番功夫。 而且难保不发出声响。 苏大为伏在屋顶,沉思再三,终于动了起来。 他的身体如壁虎一般,顺着屋檐悄然滑下。 以倒挂金勾的方式,挂在屋角的飞檐之上。 不远处的护卫,双眼全盯着外面,全没想到,有人已经潜到了身后。 所谓灯下黑。 苏大为摒住了全身的气息,连毛孔都闭住,没有一丝气味外泄。 他伸手轻轻一挥。 寝卧的窗,悄无声息的开了一条缝。 里面隐隐有灯光透出。 李义府居然还没入睡? 这下,有点棘手了。 计划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义府对苏大为都察寺是步步紧逼。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他并不确定,今日之后,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信心和胆气,再探相府。 所有的思绪在心中一闪而过。 他终于下定决心。 贴着房檐悄然爬下。 一只眼睛贴在窗缝,向里面看了一眼。 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好像盗梦空间一样。 略有些不习惯。 好消息是,灯光是从屋内深处透来,窗边没人。 但坏消息是,卧室分内外。 靠窗的外间,有侍女陪睡在外面,苏大为若想从窗进入,势必会惊动屋内的侍女。 停了一息之后,苏大为鼓起腮帮,撮唇向窗缝内轻吹了一口气。 屋内灯烛摇曳,嗤的一声熄灭。 有人发出轻微惊呼声:“哪来的妖风。” “快把灯点上,莫要惊扰了大郎。” 火石的光芒闪过,鲸油灯的灯光,重新照亮了寝室。 不过这灯光远比普通的鲸油灯要柔和得多。 外表有一个薄如蛋壳的琉璃罩做灯罩,将光线收拢,令其柔和,不会影响人睡眠。 这是长安西市鲸油灯坊所制的灯。 一只如玉般的妙手,在灯罩上轻抚了两下。 手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二八年华,玉靥微红,抬手轻拍了两下酥胸。 似是为没有惊动到屋内的人松了口气。 她向着手边的床榻看去。 半透明的纱幕后,李义府的身影翻了个身。 女子的注意力全在床上,全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房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苏大为的双眼,俯视着下方,双眸神光奕奕,一点一点的搜索着。 寻找一切值得他怀疑的线索。 如果有收获最好,若是没有收获,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有时候,成功除了靠实力,还要看运气是否站在他一边。 就在苏大为心中略有些焦躁时,站在床榻边的女子,轻解罗裳,露出皎洁的肌肤。 圆润的肩头,在油灯柔光之下,散发出如象牙般诱人的光泽。 精美得好似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但下一刻,他的呼吸微微一顿。 下面的女人,轻轻掀开纱幕,爬上床榻。 就在纱幕掀开瞬间,苏大为的目光穿了过去,一眼看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景象。 金宝神枕。 金宝神枕在李义府的脖颈下。 太宗传给高阳的宝枕,如今在李义府的脖颈下,被他枕着睡眠。 他想做什么? 此乃违制! 以苏大为的定力,此时也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 他没想到,这次潜入,居然有这样的发现。 本来还在头痛,万一没有发现,或者发现的东西,不足以扳倒李义府。 但是见到这宝枕得一瞬间,心中所有的石头落地。 李治,绝不会允许手下的臣子有非份之想。 不管李义府出于什么理由,李治都不可能将太宗的宝枕赐给他。 此乃皇家之物。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将宝枕从李义府的脖颈下取回。 想了想,苏大为打消这个念头。 与其取出,不如暂时保持现状,免得打草惊蛇。 第五十五章 扳倒 天色渐斩浮现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当钟鼓楼的报时钟声,敲响数下时,整个大唐长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紫宸殿中。 大唐的皇帝李治,揉着疲倦的眼睛,在王伏胜的搀扶下,坐在自己的暖座上。 今天不是朝会日,但依旧有看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国事。 除了国事,更让他心焦的是太子的身体。 太子李弘是他属意的下一任国君,这些年一直悉心培养。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太子,就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可现在,太子的身体却出了状况。 若太子有事,则国本动摇。 这江山,如何能安稳。 想起昨日见到太子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咳得喘不过气来,李治心中不由一痛。 连眼前的奏折都无心去看。 武媚娘这些天,也因为太子的事,除了朝会,例行与李治一起参与,平日都守在太子李弘身边。 李弘揉了揉眉心,暗自叹了口气。 “陛下~” 殿外,有太监进来行礼道:“大理寺少卿,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求见。” “嗯?” 李治略微有些诧异:“这么早,他怎么来了。” 转念一想,昨天好像苏大为是有事找自己,不过还没来得及说。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也是怪事一桩。 平日里苏大为都像是躲着一般,等闲不愿入宫。 若是旁人有与武媚的这层关系,不得把宫禁的门槛踏破才怪。 偏偏苏大为与旁人不同。 不是李治或武媚娘传召,他几乎很少主动入宫。 这次一反常态,看来是真有事了。 心里想着,李治集中精神翻开眼前的第一份奏折。 这是他的习惯,多年的帝王生涯,翻看奏折,就是最好的沉静心神之方法。 刚看了数行字,就听前方有太监通传声,然后是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臣,苏大为,见过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绵长。” 李治这才抬头?把视线从奏折拉到苏大为的身上。 一眼看过去?李治略有些诧异。 苏大为好像,有些憔悴啊。 头发有些蓬乱?不像是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 下颔的胡渣清晰可见。 面色也有些差。 “阿弥?朕虽责令你查案,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是朕倚重的股肱之臣,未来太子如果登基?朕还需要你替大唐守卫边疆?安抚四夷。” 这也算是李治少有的肺腑之言了。 但,苏大为也同时从中听出另一种意味。 都察寺,只字未提。 李治是否在用这样一番看似勉励,又像是吊根胡萝卜在前方的方式?提醒苏大为?要将都察寺的权柄交出来呢?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春秋鼎盛,大唐需要陛下,而臣……是大唐的一块砖,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态度,态度是第一位的。 都察寺的权柄暂且不说?若是态度有问题,以李治如今的杀伐果断。 长孙无忌都不能保全。 何况他苏大为。 以退为进?方是上策。 苏大为的话,明显是令李治十分满意。 这位大唐皇帝?手抚着桌案?哈哈笑了两声?又咳嗽气喘了片刻,指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猾头。” “阿弥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苏大为再奉承了一句,话锋一转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正因为遇上一桩难事,求陛下为臣做主。” “哦?” 李治还有些诧异,在他印象里,苏大为可从来是不会提什么要求的。 属于低头做事的那种人。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但态度放得极低,而且还说要求他做主? 李治眸光闪动,收起了笑容点点头:“你且说给朕听听,朕自有决断。” “是。” 苏大为抱了抱拳。 “此事,与高阳公主的案子有关。” “与高阳有关?” 李治的眼睛微微一眯:“是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了?还是有人阻挠办案?” “是,也不是。” 苏大为放慢语速,好像是逐字逐句的道:“臣的确又有了新线索,而这个人,是臣不敢动的,所以只能求到陛下这里。” “哈,还有什么人是你苏大为不敢动的,这朝堂上,除了朕和媚娘,你……” 李治的声音突然收住。 他反应过来,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沉声道:“你说的,是宰相?” “正是。” 苏大为叉手继续道:“是中书令李义府。” 这话说完,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伺候着李治的王伏胜等太监、宫女,一个个暗自心惊。 虽然站着不动,但眼神都不自觉的投向苏大为。 而坐在上座上的李治,也一时安静。 他的目光,带着冷冽和审视,盯在苏大为的身上,久久不发一言。 似乎李治在判断,在思考,苏大为所说的,究竟是真有此事,还是因为嗅到关于都察寺自己的打算,所以提前对付李义府。 如果是后者,那苏大为比自己想像的威胁更大。 必须除去。 李治眼中浮起一丝血红。 良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大椅的扶手。 这扶手被他习惯性的抚摸,早已包浆,光滑锃亮。 李治开口道:“中书令,的确位高权重,你详细讲一下,他与此案,到底有何关系?” 这句话,隐隐带着一丝怀疑。 不是说李治就那么相信李义府。 而是正常人,都会怀疑苏大为的用心和动机。 李义府身为中书令,与高阳无冤无仇,有何必要自毁前程,卷到高阳的案子里? 不合常理。 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思路,缓慢且凝重道:“这件事,要从先帝的宝枕说起。” “先帝宝枕?” 李治微微一愣,没想到此事会牵扯到太宗李世民身上。 这让他产生一种追求真相的兴致,提高一些音量道:“说下去。” “是。” 苏大为侧头思索着道:“那还是永徽年间的事,臣受武后所托,查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金宝神枕,据玄奘法师说,有诅咒的气息。 臣后来将宝枕放于法师处。 但法师说时间久远,已经无法追索。 后来宝枕我也一直忘了向法师讨要。 本来都快忘记此事了。 直到昨日,大慈恩寺的一位法师来找臣……” 苏大为将此事前因后果,向李治细细说了一遍。 直到说到昨晚,潜入相府,在李义府的府中,见李义府枕着金宝神枕。 李治的脸色,终于起了微妙的变化。 苏大为一眼看到,心知自己赌对了。 当着李治的面,毫无遮掩的说自己潜入相府,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很可能令李治提前结束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的职权。 但,从李治的反应看,证实了苏大为的猜测。 李治并不知道宝枕在李义府手上,更不知道,李义府居然如此大逆不道,不但私自收藏金宝神枕,居然还自己枕用。 此枕,是太宗赐给高阳公主的。 乃皇家宝物。 你一个做臣子的,哪怕位置再高,岂能用此宝物? 还是说,李义府的野心,已经不甘心做区区宰相?所以才如此簪越! 李治还在思考。 就宝枕这件事,李义府死定了。 但究竟要不要治罪,或者治多重的罪,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具体还是要看李义府对李治有没有用。 此人还是颇有能力手腕的,有他在,许多脏活,可以由他之手去做。 若武媚娘是李治在内朝的白手套。 那么像李义府、许敬宗这种臣子,便是李治对付外朝的白手套。 都有其作用。 李治倒不怀疑苏大为所说的宝枕之事。 这事很容易查证。 以苏大为的智力,没有理由在此事上撒谎。 站在殿中的苏大为,一直在悄然观察着李治的反应。 见他没有立刻开口,心里知道,李治心中在犹豫权衡。 归根到底,宝枕是前朝太宗之物。 这并非李治的逆鳞,也不能直接扯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上。 所以苏大为,决定再进一步。 他清了清嗓子,引起殿上李治的注意后,开口道:“陛下,臣昨夜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中书令府中藏甲。” 藏甲二字一出,整个紫宸殿的空气瞬间凝结。 仿佛一刹那,空气进入极寒的地狱一般。 李治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冰冷的传来:“当真?” 苏大为感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如巨浪般得杀意。 他一个激灵,忙单膝跪下,低头道:“臣不敢妄言,若有任何虚假,愿领死罪。”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又是长久的沉默。 殿上如王伏胜等人,已经心胆俱裂。 藏甲,其意指藏有铁甲,甲胄。 大唐的制度,可以拥有横刀等利器,但有两件事物,绝对不可以碰。 一种是军中用的弩。 第二,便是铁甲。 铁甲,等同后世的防弹衣,是禁物。 这一点,后世的美利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玩枪,但不可以拥有防弹衣。 当然,大唐更严重,私自藏甲,等同于谋逆。 你一个正常的臣子,私藏兵甲,除了造反,还能是做什么? 普通护院,准备横刀和盾,已经是够够的了。 早在大唐武德年间,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为太子位争夺时,就曾出了一记昏招,派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送一批盔甲给在庆州都督杨文干,让他好好武装军队,以备紧急之需。 结果这事被李世民一竿子捅到李渊那里去了。 掀起巨大的政治震荡。 直接催生“玄武门”之事的爆发。 第五十六章 风暴 明明是春月,但紫宸殿里的气氛,却像是数九严冬。 冷得几乎令人灵魂为之冻结。 而一切的寒冷源头,来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帝王,肥胖的脸上,双眼微眯着,偶尔透出的精光,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苏大为以为,李治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 他终于听到李治发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来回禀陛下,并无旁人知晓。”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瑟瑟发抖。 就连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笔的时候,手腕都忍不住颤抖。 苏大为此时与李治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这很可能会在平稳的朝堂上再掀波澜,甚至一手改变李治朝在麟德年间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多少高官门阀会落入尘埃。 还有,今天在紫宸殿里这些人,会有几人能活下去? 灭口? 一些不想传出外朝的话,选择性的将身边的太监宫女清除一批,这是惯例。 就如同打扫屋子,换一批家俱般。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急促的呼吸声,狂乱的心跳声,被掩盖在一片死寂之下。 “几具甲?” 李治终于再一次开口。 “七具。” 苏大为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滞,在扶上抚摸的动作停住。 七具,说少不少,说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没太大威胁。 若是十具以上,定斩无赦。 这七具,刚好卡在中间。 而且李治还有一个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对李义府栽脏嫁祸? 除去李义府,谁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又将有什么样的变化。 他在思考。 至于苏大为,他倒是没太怀疑其用心。 甚至这番对话,一直没有提到的一个点就是“你苏大为为何要夜探中书令府上?”。 这个问题,双方都心知肚明。 若开口问了,反倒落了下乘。 苏大为知道,李治透过都察寺的信息,告诉苏大为,天子想要重新划分都察寺的权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苏大为自然有对李义府的怨望。 对李义府出手,虽不合理,但合情。 而苏大为也知道李治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双方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这个话头。 李治虽然防着苏大为,但这是基于帝王心术的考虑,并非真的怀疑苏大为对天子的忠心。 否则就不会一再给苏大为机会,让苏大为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 而李义府这件事,苏大为有查的动机,却没有嫁祸的动机。 嫁祸当朝中书令,那不仅是小瞧了李义府,也是污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这并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或者个人,想要除去李义府。 毕竟做为李治的白手套,这些年,李义府肆意妄为,得罪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这种臣子,属于孤臣,一但失势,便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朕知之。” 李治缓慢,且凝重的道:“苏大为,你还有别的要事启奏吗?” 苏大为心中一震。 陛下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疏远,难道他对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苏大为反应过来。 李治没有表态,就是最大的态度。 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会查,但绝不会让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苏大为带着都察寺天字组,在没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况下,擅自潜入李义府的府中,已经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来,李治对都察寺的后手安排,甚至可能会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势力进一步膨胀。 重点防止苏大为在其中的影响力扩大。 而对李义府藏甲和金宝神枕之事,李治会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处。 当今的天子,虽然给后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但身处在时代中,苏大为深知,李治的精明强悍。 这位天子,可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么多事,有哪一件,能逃过陛下这双眼睛。 “阿弥,你觉得,李义府与高阳的案子有关吗?” 李治忽然开口,令苏大为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宝枕原本为公主贴身之物,而且也与巫咒之事有过牵连,这些事,大慈恩寺的几位法师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继续追查高阳的案子,不要为别的事分心。” “是。” 苏大为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只要能令李治对李义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这趟入宫,就不算白来。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着李治也该厌烦了,正当苏大为准备识相的,主动告辞离去。 只听有小太监站在殿外传唱道:“启奏陛下,东台侍郎求见。” 李治抬起的手,向旁挥了挥,本来要令苏大为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苏大为,你且在一旁候着,耳朵竖着,嘴巴闭着。” “喏。” 苏大为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过既然命自己候着,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对着一根红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监宫女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出声。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边的王伏胜扬声道:“传东台侍郎入见。”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大殿外。 东台侍郎郝处俊沉默站立。 他的面容沉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显得精神健旺,让人不敢轻视。 听得殿内传出传召之音,郝处俊整理了一下官服,双手执笏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东台侍郎郝处俊,参见陛下。” 郝处俊立于殿中,双手执笏板,向着李治郑重一礼。 “免礼。” 李治虚抬右手:“东台侍郎求见,可是有要事?” “确有一件事,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求见陛下。” 郝处俊的话说完。 李治便忍不住向立在大殿一侧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眼色有些复杂。 既有一种,“和你一样”的意味。 又有一种,“你都察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可知东台侍郎是为了何事”? 这样几种情绪。 苏大为站在那里,心中飞快盘算。 但在面上,十分严肃,面无表情得好像当初的李思文一般。 对于李治那个眼色,他看懂了。 不过他更懂之前李治让自己带耳朵,闭嘴巴是什么意思。 多看,不说。 观其不语真君子。 非大朝会的日子,朝中重臣突然求见,必然是有要紧事。 果然,郝处俊在得到李治首肯后,郑重一礼道:“臣此次来,是接到几份重要奏折,这些折子,皆参中书令李义府贪脏枉法,民怨极大,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察之。”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分奏折,双手奉上。 太监王伏胜小心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 这个时候,李治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在不久前,苏大为说李义府的事时,李治是反常的严肃,甚至是冷漠。 但是到现在,却是平静。 这依然是反常的。 东台侍郎为过去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有认为不当者,可以驳回,称“封驳”,是审议机构。 所以郝处俊收到下面诸臣递上的折子,有审议之责,遇到重大问题的,可以直接向李治禀报。 他此次来,属于职份之内。 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时间节点这么好,刚好是苏大为说完李义府,东台侍郎便来递上弹劾李义府的折子。 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按李治的性格,他肯定是起疑心的。 可是他现在,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可怕。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熟知他的王伏胜,忙鞠躬点头,然后快步下去,走到郝处俊前,接过奏折,又小快步的上去,将奏折置于李治面前的桌案上。 “陛下。” “念。” 王伏胜忙点头,伸手揭开第一份奏折。 一眼看过去,他的身体好似微震了一下,舔了舔唇,低声道:“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告发李义府,言:李义府向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索取七百贯,得授司津监一职。” “谏议大夫弹劾李义府,私占长安城外,百姓田亩两百顷……” “西台侍郎弹劾李义府,主持铨选,私相卖售……” 铨选是指选官制度。 唐五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官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按规定审查合格后授官,称为铨选。 如今,铨选之权,李治是交给李义府。 也就是大唐官员中人事升降任命,李义府掌着方向,只用把结果呈报给李治即可。 这里面有没有询私舞弊的空间? 绝对有。 在去年末的时候,李治就听到风声,私下与李义府谈话,提醒他注意收敛。 但从眼下这些事来看,李义府非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 苏大为注意到,王伏胜每念一句,李治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 但是更可怕的一封弹劾奏折,随着王伏胜的口,念了出来。 “西台侍郎弹劾中书令李义府,府中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咯噔! 苏大为仿佛听到空气里,有某种平衡线被撕碎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 暴怒 《旧唐书·职官志一》:龙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书侍郎为西台侍郎。 《新唐书·刘洎附乐彦玮传》:麟德元年,以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西台寺郎上官仪,是李义府的下属。 西台,即之前的中书省。 职能是就军国大事、重要官员的任免等事项,替皇帝起草诏旨,属决策机构。 此时的中书令,也即西台令,李义府,不但执掌西台,成为大唐右相。 同时还兼有“铨选”之权。 也就是对后备官员的人事任免权。 李治把这份权力都下放,摆明了告诉百官,李义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权焰滔天,可见一斑。 上官仪身为西台侍郎,居然上奏弹劾李义府。 这是十分罕见的。 虽然各部也会分派系,也有内部倾轧。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弹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种东西叫做“官场潜规则”。 一个不安份的下属,哪怕是顶走了上官,再换一任主官,也会对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绝对是“刺头”,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隐性威胁。 其仕途下场,可想而知。 但上官仪偏偏这么做了。 而他弹劾的内容,也如一块巨石,投入了湖面,掀起一片巨浪。 “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这在大唐,是最触动帝王敏感神经的事。 望气,也即星占之术,是帝王才有资格做的事。 你一个臣子,请人望气,这是要做什么? 昔年长孙无忌一手泡制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的谋逆大案,别的证据都无足轻重,最要命的一条,便是高阳公主让掖庭令陈玄运在禁宫之内伺候她向鬼神祈福问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种行巫蛊、窥天象的举动,等同谋逆。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倾听。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样,只带上一双耳朵,紧闭着嘴。 但是此时,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涟漪。 第一个念头:李义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举出李义府府中藏有甲胄,李义府仍不是必死。 因为李治有理由怀疑这背后的动机,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义府过去的苦劳,赦李义府死罪。 但,上官仪这份奏折一上,苏大为心里就知道,李义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蛊和窥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义府,此时也会大为震惊,并对李义府起疑。 似李义府这种臣子,荣辱,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一但失去天子信重,那便只有一条路。 绝路。 殿上的气氛,凝重的仿佛有无形的气压在挤压。 犹如风暴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坐在高台上的李治,开口,以一种带着沙哑,又极力忍住咳嗽喘息的声音问:“这些奏折,东台侍郎都看过了?” “臣皆看过。” “属实?” “臣以为,此事牵连重大,必须派可信之臣,详加查证,若属实,则治李义府之罪,若不实,则还右相一个清白。” 郝处俊的声音锵铿有力,显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终于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此案。” 沉重的声音说完,整个大殿再次安静。 只听到书记官和起居录的官吏,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记录着。 如春蚕噬叶。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勣回来没有?” 王伏胜在一旁小声道:“陛下,英国公按路程算,再有数日便可回长安。” 苏大为站在角落,心中一动。 这对他,却是个好消息。 李勣回来,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长安,自己又多了一层倚仗。 那些躲在暗处想算计自己的人,只怕也得多一层顾忌。 正想到这里,只听李治又道:“李勣回来,让他监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还是信任李勣。 这种涉及谋逆大案,还得让李勣看着才放心。 不论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终是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针。 无论是哪一方,都休想轻易在李勣双眼下,玩出花样。 郝处俊虽是出名的硬骨头,此时却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这话,听在李治耳朵里,却有一种别样的讽刺意味。 英明? 真英明岂会把一个谋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这分明是打李治的脸,讽刺李治没有识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时心情五味陈杂。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突然涌了上来。 他吃力的抬起手,挥了挥:“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处俊和苏大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礼退下。 走出紫宸殿,苏大为的心,还在方才那番动荡中,没有完全平复。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给予他一种别样之感。 原来大唐天子与臣下过招,政坛风波,是这样的。 值得反复砸摸。 有道是风起于萍末…… 此前李义府一直打压着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 但这次,凭着弹劾奏折,一下子便令李义府陷入万劫不复。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了一下。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迈步从身边走过的郝处俊,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意味难明,即又耐人寻味的笑容。 苏大为心头一跳,头脑里,仿佛一道光照进来。 心中霎时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落到了上官仪、郝处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并送上了一记神助攻。 这权力的游戏,果然云波诡谲。 缓缓走出宫门,苏大为抬头看一眼天色,心头忽然涌起一种疲惫感。 这种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 而是源自内心。 查案他不怕。 战阵之间,刀枪并举,血肉横飞,他也不惧。 可是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复杂的人心呢? …… 傍晚,经过永安渠,苏大为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终于推开了久别的家门。 自从开始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么叫做正常下班,什么叫做按时回家。 当初看中不良人时间自由。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呢? 全特么是扯淡。 刚从高舍鸡的手里接过湿巾,抹了把脸,一阵熟悉的笑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苏大为睁眼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大白胖子,向自己大步走来。 这厮是真胖啊。 那肚子,走起路来都在颤抖,活像是肥猫一般。 看那张脸,圆得眼睛显得越发细长,如两条眯缝。 这张加菲猫的脸,颇具喜感。 苏大为一时无法将脸的主人,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好在,他的皮肤依旧是白皙干净,举手投足间,依然保持着贵族式的优雅。 苏大为一伸手,拍上对上Q弹十足的肚子,长叹一声:“老安,倭国的水土养人啊,你怎么又胖了?” “恶贼!” 久别重逢的安文生,笑骂着,拍开他的手。 两人双手相执,一齐大笑起来。 “阿弥,我回来了。” 大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 已在倭国扫荡数年之久的安文生一行人,终于随着李勣的队伍,返回了长安。 篝火自院中升起。 明亮的橘红色火焰,照亮了安文生的脸庞。 也不知这货是什么样的基因,在倭国那破海岛上风吹日晒雨淋,皮肤丝毫不见变色。 反观苏大为,在百济待过一阵子回来后,柳娘子险些认不出来。 皮肤黑得没法看。 “倭国那破地方,饮食那么贫乏,你是怎么生出这些肉的?” 苏大为转动着手里的烤羊,向安文生嘲笑道。 “论饮食,的确没法跟大唐比,但那边也有特产。” “特产?” “海大鱼。” 安文生脸上现出回忆之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听说昔年徐福出海,替始皇帝寻找海外仙山,最后道阻而回,理由便是海上有大鱼拦路,说的便是这种大鱼。 后来始皇帝去泰山封禅,还特意绕道登莱出海,亲手用巨弩射杀此鱼。” “不就是鲸油嘛,不足为奇,之前尉迟宝琳帮我打通了关节,莱州那边渔民会猎杀鲸鱼,将鲸油源源不断运来长安,用来制鲸油灯。” “鲸鱼我知道,但我在倭国吃的好像不是那种,比那个体型还大。” 安文生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倭国别的物产不丰富,但这种大鱼,当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海边渔边待到潮落的时候,成群结船出海,围杀大鱼,场面异常壮观。” 他停了停,又道:“也很血腥。” 苏大为呵呵一笑,想说鲸鱼也分很多种。 想想算了。 改口道:“你这身膘,就是吃大鱼吃出来的?” “阿弥。” 安文生看向他,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光。 半是无奈,半是认真的道:“咱们能不能不提这个?” “好好,说点别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篝火对面的周良和高大龙,还有高大虎。 李博则是坐在篝火另一边。 此次从半岛返回长安,安文生、高大龙和周良是撤回来了。 但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娄师德这些人,还在当地,维持着局面。 要回来,估计也要等到年末了。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则会更晚。 虽然这些心腹将领还没回来,不过安文生回了,也给苏大为凭添不少助力。 有些事,终于可以和他议一议,一起商量破局之法。 第五十八章 左相和右相 “这次你们回来,倭国和百济、高句丽之事如何?” 苏大为向着安文生问。 “倭国的事现在主要交给娄师德和黑齿常之,他二人都有能力,不过……” 安文生略停了停,接着道:“近来倭国那边,地方上颇不太平,有些叛军打着兴复倭国王室的名号。” “虽然我们打破了他们旧的贵族,连倭王也俘虏回了长安,但总有些漏网之鱼,会有沉滓泛起,这不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上次去过兵部,听兵部尚书萧嗣业提起过,朝廷接下来会抽调别部的将领,前往百济和倭国镇守新收之地,可能在倭国也会设一个新的都督府。 不过还不清楚具体是如何安排。” 高大龙此时嘿的一声冷笑:“不论如何安排,阿弥在那边的人手,都得撤回来了。” 他的双眼,在篝火下,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场面一场安静。 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别样的意味。 苏大为摆摆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打下来倭国,那地方是我们的吗?不是,那里属于陛下,属于大唐,我们只是代天子牧之。 如何安排,都要听陛下的。 再则说,大伙征战数年,也该换回来享享清福,在长安好好醉上几回。” 有些话,心里明白,但是绝不可以说出来。 朝廷的安排,当然是弃满了权衡和权力博弈。 但做为将领,不说心中如何,至少明面态度上,要牢记臣子本份,切不可露出任何不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 所以高大龙也只是叫一下,表达一下心中些许怨念。 毕竟在那边流血流血数年。 功劳和苦劳都有。 不过看目前朝廷的意思,恐怕不会像太宗朝一样大肆封赏了。 李博在一旁也是叹道:“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太宗朝,像几位郎君这样,替大唐开疆拓土,只怕封公觅侯皆不在话下。” “不说这些了。”苏大为截住话题?又问了周良等几句。 知道留在百济的都督府将士,还有在倭国的将士近些年待遇不错,苏大为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刘仁轨任熊津都督还是不错的?阿弥你走前订下的一些章程?他都在照做?也算箫规曹随,此外刘仁轨也有些手腕,对新罗金法敏那边多有压制?不令其太过膨胀。” “但是听你这么说?金法敏那边定是开始生出别样心思了。” “心思是有一些,不过大多都被刘仁轨识破,有他在?百济那边局势应该能稳住?所以我们都察寺的人手?才能先调回来。” 高大龙说了一句?停了停又道:“下令让我们撤回的?是陛下手诏?不是都察寺的秘令。”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对了,那个倭国的巫女,说是要来长安找你,算算时间,大概也快到了。” “雪子?”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之前九郎回来?也提及此事?她找我何事?” “她没说?不过?我猜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和他们神道,订过盟约吗?” “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略一思忖?心中有些了然。 神道巫女这次来,大概还是为了“圣卵”的事。 这本就是协议的一部份。 安文生举起了手中酒碗:“难得回到大唐,不要老说这么沉重的事,喝酒。” 数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锵的一声,酒花四溢。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只谈有趣之事,苏大为陪着一众兄弟,酒到杯干。 喝得略有些醉意上头时,冷不防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钻过来。 苏大为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黑三郎你也来凑热闹。” “周二哥,高大哥,二哥,安大兄,李郎君。” 娇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怀里抱着黑猫小玉的聂苏从一旁走来,就挨着苏大为坐下。 高大龙两根手指捏着酒碗,眼珠瞥过来,嘿嘿一笑。 笑声里,充满促狭之意。 苏大为老脸微红,聂苏倒是落落大方,主动给自己倒了杯酒,向在场众人敬了一杯。 “你们先吃着,一会我再热几个菜,弄点热汤送来。” 说完又向苏大为轻声道:“阿娘累了,我先服侍她睡下。” 苏大为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聂苏眼神温柔的看向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酸好酸。” 周良大笑着站起身:“见你们俩这样,我也想我家那婆娘了,不行了,我先告辞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行,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家的等久了。” 周良向众人抱抱拳,先行离去。 高大龙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唇,沉声道:“聊了大半夜了,不痛不痒的,阿弥,你如今在长安如何?”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大龙,见他眼神凛凛。 心知必是高大虎跟他提到了一些。 他抬手又灌了一碗酒,拍拍聂苏的手,目送她袅娜的身影走出小院。 转脸向举着酒碗看向自己的众人,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水,微眯了下眼道:“今天酒喝多了,酒意已经上头,再聊下去,就是胡说八道了。” “哈哈,喝酒就是如此,胡说八道也好,醉话也好,都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高大龙灌了一口酒,眼中闪烁着一丝狠戾:“咱们在军阵中,干的那些事,早已不当做人了,说些胡话,又算个什么。” “那好,我说的都是酒话,醉话,胡话,大家听过,明天酒醒都须忘掉。” 苏大为手指抚摩着酒碗,将回长安之事,简略提了提,重点说了一下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今日紫宸殿上所见所闻。 “李义府完了。” 安文生和李博,几乎同时做出判断。 而高大龙,则是抚摸着下巴,眼中光芒闪烁:“那个郭行真,有点意思。” “文生,以你看,今日紫宸殿,真的这么巧吗?” 安文生本来有所怀疑,此时听苏大为一提,肉乎乎的手指轻摸着自己脸颊,细长的双眼微微开阖,仿佛醉态可掬的道:“你既然如此说,必然已经有了判断,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若看起来巧,多半是有心设计。” “是啊。” 苏大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当日王勃找我,提到李义府的事,才会有我之后潜入相府中,去查他的事,也才有了今日我在紫宸殿去参他。” 停了一停,苏大为举碗喝了一口,接着道:“我现在回头去想,便觉得,此事应该是王家与郝处俊、上官仪等人设的一个局,借了我的力。” 当今朝堂上权力平衡,乃是李治一手设计。 就以相位来说。 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形成“三省”,三省的具体职责可以简单概括为: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审核、尚书省实施,三者相互制约,三权分立。 尚书省的长官名为“尚书令”,中书省的长官名为“中书令”,门下省的长官名为“侍中”,三省的长官都被称为宰相。 又因为“尚书令”这个官职比较特殊,唐高祖李渊时期,秦王李世民曾做过尚书令,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其他官员为了不逾越李世民,所以尚书令这个职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缺的,因此尚书省的二把手“尚书仆射”就成了宰相。 因为唐朝有个官衔名叫“知政事”,实际上三高官官都兼任“知政事”,但尚书仆射逐渐不再兼任“知政事”,因此,它的宰相有名无实,逐渐沦为“假宰相”。 所以,长期掌管实际权力的是中书令和侍中这两位宰相。 《通典》曰:“大唐侍中、中书令是真宰相。” 渐渐地,大臣们习惯把侍中叫做“左相”,把中书令叫做“右相”。 所以身为中书令,改名后叫西台令的李义府,为当朝右相。 而左相,门下侍中,改名后为东台侍中,现为宇文节。 但宇文节老迈,现在病重,东台之事,基本都由郝处俊在代行。 明眼人看出,郝处俊就是李治属意的下一任东台侍中。 也即左相。 以派系来分,许敬宗、李义府等是一派。 郝处俊和上官仪,则属另一派。 李义府之前的中书令,是许敬宗。 如今许敬宗被李治命为尚书右仆射,基本上是给荣誉养老。 李义府接任了右相之位。 如果李义府被除掉,右相之位空悬,原本势均力敌,维持平衡格局,可能因此失衡。 正因为以上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 如果是由郝处俊和上官仪这一派发动的弹劾。 李治很有可能会怀疑动机,而采取观望。 但今日在紫宸殿上,以苏大为率先弹劾李义府开始,再加上郝处俊的弹劾,其意义大不相同。 这意味掌握情报秘谍机构的都察寺,以及左相一系,同时对李义府出手。 就连李治也不能再保持平静,必须要有所回应。 苏大为在无意中,被郝处俊等人,绑上了同一辆战车。 尽管,他们此前从没有任何私交,也从没私下见过面。 “王家……王家可不是什么小族,人家的道行深着呢。” 安文生手里端着酒碗:“如果是我在长安,一定要劝你,先观望一下。” “谁特么知道,王勃那样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居然会给人挖坑?” “哈哈,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好笑。” 高大虎在一旁嘟囔一句:“那个王勃?我好像看过一眼,才十几岁吧?就能设计来坑阿弥?” “不是他,是背后的王家,他自己未必知道那么深。” 苏大为苦笑一声:“不过这也是阳谋,李义府想动都察寺,我就必然和他站在对立面上。” “王家有何理由和郝处俊他们联手?” “李义府被视做武后的人……” “行了,这事都烂在肚子里吧,朝堂这场风暴,才刚刚掀起,咱们看戏即可,以后可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铜钱。” 第五十九章 摸底 朝堂上这场风波,代表背后又有新的权力博弈。 无论其中多少云波诡谲,暂时来说,对众人都太遥远。 就连苏大为,觉得自己也只是沾到一点边,有可能是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所以今日从紫宸殿出来,郝处俊那老头才会向自己笑得那样暧昧。 那表情,活像是偷了只鸡的老贼。 比较起来,苏大为还是更喜欢跟李勣打交道。 虽然都是老狐狸,但至少李勣很真诚,有什么都摆在台面上说。 不论背后多少算计,至少给人的感觉,是堂堂正正。 此时的苏大为还没预料到,今日紫宸殿所发生的事,不过是整个大风暴中的一角。 他原本以为自己处在风暴边缘,只会做个看客。 但不久之后,他便会明白。 今日的判断,大错特错。 …… 时间匆匆过去三日。 这几天,最令长安百姓关注的,乃是李勣一行,从高句丽战场回转大唐。 不光安排有在朱雀大道上献俘的仪式,还有各种欢庆节目。 对大唐百姓来说,这十几年来,见到蕃属国的国王及贵族被抓回长安,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太宗朝有突厥颉利可汗。 来长安,也只能封个安乐公,为天子酒宴上跳舞助兴。 到了如今李治朝,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回纥可汗,还有吐蕃、百济、西域诸国,简直都让人麻木了。 但是李勣此次抓回了高句丽的王,这还是令大唐百姓,大感兴奋和刺激。 高句丽在隋唐时,可不是小国,妥妥的东亚一霸。 隋因征高句丽而亡。 大唐太宗时,以百战百胜之兵临之,都不能令其灭国。 对比同时期大唐对外的战绩。 高句丽,绝对是一块硬石头。 如今,李治奋三世之勇烈,居然将高句丽给征服了。 这对李治的权力,其正统地位?甚至大唐远超前隋的正统地位?都是最强有力的证明。 李治也因龙而龙颜大悦,宣布长安夜不闭户?大庆三日。 举国欢腾。 临街的酒肆?苏大为坐在靠窗的坐位上。 在他对面,坐着高大龙、高大虎?以及安文生等三人。 高大龙瞥了一眼窗外,嘿的一笑:“李勣这次可威风了?陛下应该会有重赏。” “是。” 苏大为记忆里?李勣此次回来,应该会被封司空。 不过手里的权力,也该渐渐交出去了,年纪也到了。 他最后一次为大唐发光发热?应该就是此次监督审理李义府的案子?至于军权,以后休想再碰了。 李治也不会允许。 看了一眼对面的高大龙,苏大为从他的话里,又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现在朝廷对府兵的赏赐是不及从前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开国已四十余年,不可能再有那么高的封赏……” 停了一停?他又像是给自己解释道:“我也知道如今对将士的赏赐薄了些,本来想回长安?就向陛下进言,但一直被案子拖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我上次去兵部见萧嗣业时?也跟他略微提过?大家都是同样的意见。 不可太寒了将士的心。 待有机会,我会再向陛下言明此事。” 这次回大唐的将士,按惯例,各将领都会升一级。 而下面的士卒,大概就是发点薄财便结束。 不会有过去的赐田,也不会有过去那样高规格的荣誉。 在大唐当府兵,对大唐百姓,那些良家子,已经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 府兵的兵源成为问题。 兵卒的素质也成为问题。 就苏大为自己,从第一闪翻跃金山山脉远击西突厥,到这一次征百济和高句丽,明显感觉,麾下府兵的军事素质,在减弱。 过去凭几百人,唐军便敢面对数倍,甚至十倍之敌冲阵。 如今,没有上千人,都无法完成战术目标。 兵卒的问题不解释,大唐的扩张,将停滞,甚至开始衰减。 苏大为一直想在这个问题上,替兵卒们说上一些话。 毕竟是一起杀敌的袍泽。 但是从回长安到现在,一直困于各种漩涡和动荡中,没有找到合适开口的机会。 “对了,英国公回来了,你要不要去拜见一下?”李博在一旁问。 “过几日吧,他刚回,一定诸务繁杂,这个时节不要去添乱。”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给解决。” 高大龙和高大虎、李博等三人,抬头目光碰了一下,众人都心知肚明,苏大为所说的麻烦。 明面上,是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与李治约定的破案之期已经接近了。 而暗里,则是都察寺被“肢解”的危机。 李义府如今虽被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但却不影响,陛下依旧按李义府提供的策略,在逐步施加力量。 苏大为和高大龙等人,已经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了。 在都察寺内部。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起了那种气味。 人心思动。 变革即将来临。 “我也在想,该怎么在不违陛下意志的前提下,尽量保全我们的心血。” 苏大为含蓄的说了一句,目光一转,看到窗外时,眼中闪过一抹光。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外面,南九郎快步走来。 等他进来后,还不及寒喧,先快步走到苏大为身边,压低声道:“那件事,没查出问题。” 在座的众人,眼中都泛起古怪的光来。 南九郎说的事,他们都清楚,指的是高阳公主案子,这几日,都察寺和大理寺重点在循着那个诅咒的人偶娃娃,在暗中查郭行真。 许多陈年旧事都被挖出来。 包括郭行真的来历,他修行道块,师承,还有一些过去的旧闻。 以及郭行真和高阳公主是否相识。 有无交集。 郭行真与李义府,有无暗中来往。 这些都察寺都是掰开了揉碎了再查。 但直到现在,换来的,只是一句“没查出问题”。 是没查出问题,不代表没有问题。 “履历清楚,身家清白,师承清晰。” 苏大为接过南九郎递过的记录,逐字逐句的看着。 嘴里喃喃的道:“有问题。” “嗯?” 南九郎刚捧起一碗茶汤,灌了一口。 闻言差点没一口呛道,一边咳嗽一边艰难的问:“寺卿,什么问题?” 高大龙抚摸着手中一粒玉珠,嘴角挑起,眼中闪过讥诮:“太过干净了,此人的过去,干净得毫无瑕疵,倒像是有人刻意做出来的。” 南九郎顿时恍然。 像郭行真这种道人,有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原本不应该这么干净,这么有条理。 总会有些事,是想要遮掩,有些事是记忆模糊,甚至有些事是隐去,是难以查到的。 但这郭行真,他的履历,再清晰干净不过。 干净到不真实。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苏大为手指在郭行真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当日我曾查过他炼丹的情景,此人像是某派的妖道,炼丹之法绝不是正途。” 能用诡异炼丹,这绝不是正派道人。 包括袁守诚,还有李客师等人,都没听说有这种炼丹法。 但这一切,在郭行真那干净的履历上,都看不到。 “要不,再探一次?看看会不会有发现。” 高大龙提议道。 他对郭行真炼丹的事,颇有些兴趣。 特别是听苏大为说,这郭行真,居然用诡异炼丹。 高大龙倒也奇怪,完全没考虑过自己体内有一大半的诡异之血。 反而对此事十分兴奋,想亲眼见一见。 “探探,就探探。” 苏大为叹了口气:“距离我与陛下定下的破案之日,只有数天了,现在手头除了一些零散的东西,线索只剩下人偶这一条,只有抓住郭行真这条线,希望能查出点东西来。” 人偶,确实是郭行真手下道士所买。 但苏大为到目前为止,卡在了这一层上。 这里有一个矛盾。 如果去查,一定会和郭行真的弟子有接触,难免会走漏消息,令郭行真警觉。 所以不可轻易动手。 要动,就得有万全的把握。 如今时间紧迫,也只能再探一次老君观。 实在不行,或许要考虑把买人偶的道人掳走,单独审问。 但那样一来,若审出点东西还好说。 若没审出来,郭行真这边得线索就又断了。 “大龙,文生随我一起,大虎你和九郎先回都察寺。”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帮我跟李博知会一声,他那边要小心些。” 内卫的事,那是属于苏大为与李博的暗中伏笔。 必须小心。 若是走漏消息,在都察寺接下来的变革下,苏大为会更加被动。 “好。” “这个时间,郭行真应该入宫为太子诊病,咱们抓紧时间。” …… 老君观。 一只小红鸟飞入道观中。 穿过半开的窗,飞上房梁,歪着头向下看去。 下方,一片颓废,杂乱不堪。 丹炉熄冷。 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道观外。 用心神与小毕方相通的苏大为,心中大吃一惊。 就在不久前,他来此处查时,殿中的丹炉生着炉火。 当时郭行真与另两位道人一起,开启丹炉,将一只诡异投入炉火中炼化。 距离现在,没有几天时间。 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章 初现端倪 高句丽灭亡后,大唐在辽东共获五部、一百七十六座城、六十九万七千户口,将其划分九个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设安东都护府统管整个高句丽旧地。 李勣率征高句丽的将士凯旋而归。 李治让李勣先将高藏和泉男建等人先在昭陵举行献俘仪式。 献俘礼仪结束后,李勣“具军容,奏凯歌”,整军入京,在太庙再次举行献俘仪式。 李治又亲临含元殿,举行受俘仪式。 同月,李治在南郊祭天,以宣告平定高句丽,李勣担任亚献。 随着李治一系列封赏,还有一个消息大告天下。 当今大唐皇帝,天可汗,决意“泰山封禅”。 届时,李勣将为封禅大使。 一时,天下沸腾。 特别是那些儒学士子,皆口称今上为“尧舜”再世。 …… 一双脚踏足入老君观中。 苏大为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 这座道观已经空了。 明显郭行真等人已经搬离了此处。 如果在半个时辰前,苏大为绝对不会相信。 但他亲眼看到这一切,不得不信。 “碧姬丝。” 苏大为压抑着怒意,向身边喊了一声。 一头金发的异族女子,不知从何处突然闪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人走了,为何不报?” 老君观这里,一直是有都察寺的人在盯着。 若是郭行真已经离开,负责这里的碧姬丝,是严重失职。 “寺卿……” 碧姬丝的声音没有半点惊慌。 她那双碧蓝如湖的眼睛,先是瞧了一眼苏大为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 这两人,对她而言,都有些陌生。 接着,她用略带异族口音的磁性女低音道:“半个时辰前,道观里的人,的确出去了,但他们经常会出去,所以我以为他们还会回来。” 苏大为指了指殿中的丹炉:“炉火都熄灭了,这里如此凌乱,可见是要废弃。” “妾身有些委屈。” 碧姬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们出去毫无异状,这里面,我曾尝试过,但他们留有禁制?妾身只能在道观外守着……” 安文生一直摸着下巴?眯着眼在四处打量。 此时开口道:“阿弥你别急,也许真是一时出去了?会回来也未可知。” 高大龙眼中闪过阴霾:“雁过留痕?总会有点线索留下,先搜索一番看看。” 碧姬丝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示意她开口。 “这些道士颇有些手段?常用符纸贴在壁间,若是大意?伤损是小?就怕他们知道了。” “符纸?” 苏大为抬头看看四周,在殿上房梁隐秘处,果然看到隐隐透出一角黄符。 不过这符早已被小毕方给啄得稀烂,烧得只剩下一点残片。 “禁制我会破掉?让天字组守住外面?若有人接近,马上示警。” 苏大为令碧姬丝下去安排,自己则和安文生、高大龙做了个手势道:“不知会不会回,先搜搜看。” 若说他们会回来,这丹室乱得跟被强.暴过一样。 苏大为实在难以想像?究竟什么样的道人,能容忍这种脏乱环境。 按理来说?道人都好洁,特别是炼丹的丹室?更有一种近乎信仰加成的神圣感,更加注意清洁。 眼前这殿中的情况?说是废弃的垃圾场也差不多。 但若说他们不会回来。 这丹炉还在这里?虽说炉火已经熄灭。 是否哪里出了变故? 苏大为已经无遐去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能空手。 先搜过再说别的。 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知吉凶祸福。 这种感觉,令他有些心神不宁。 “先从这座主殿看起,这炼丹炉附近,还有些留下来的东西,不知会不会有发现。” “我去偏殿看看。” 高大龙招呼了一声。 苏大为点点头,和安文生小心开始搜索。 安文生双手伸出,肥厚的手掌上,白皙的手指如蝴蝶翅膀般,轻轻开合抖动。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弹琴。 虚空中,有看不见的气流,自他的指尖蔓延而出。 每一道气,都是他感官的延伸。 通过与墙壁的接触,缓缓渗透进去。 墙内的情境,仿佛一下子出现在安文生的脑海中。 这是在感知有没有夹壁或夹层。 苏大为走到丹炉边,心中充满了疑惑。 丹炉常温,是炼丹道人的常识。 一般都会小心呵护。 因为生一次丹炉之火不易,不光要用特殊的木柴和药引,而且要保持丹炉温热,才能随时开炉炼丹。 在丹道中,许多材料会有时辰限制。 有些甚至过了时辰,会药性大失。 若在需要炼制的时候,丹炉火还没升起,那对道人来说,会是一场灾难。 况且,太子的身体,一直在服用郭行真的丹药。 他如何能熄灭丹炉的炉火? 这事太过奇怪了。 心里想着心事,苏大为伸指在炉壁上弹了弹。 耳中听到清越的铜器之音。 听声音,铜质挺纯的。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柴薪灰烬,伸手抚在丹炉之上。 凭感觉,他断定灰烬里应该没藏什么东西。 一会再翻翻看。 至于丹炉里面,倒像是还放着丹丸。 这也令苏大为觉得奇怪。 明明一副废弃的样子,丹炉火熄灭,怎么里面还有丹丸? 是炼制废了,还是不及取走。 如果是后者,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令这些道人,连丹药都不要了。 他伸手摸到丹炉鼎盖旁,双手用力。 嗡地一声响。 整座丹炉离地升起数寸。 炉脚悬空。 苏大为吃了一惊。 他的力量,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丹炉,就算是人家镇宅的大石狮子,也能扛起来。 但这小小的丹炉盖,居然没能揭开。 这丹炉的沉重,也超过他心里的预判。 对了,当日见郭行真炼丹时,他身边的道人,好像还念了什么法咒,这才将炉盖打开。 苏大为留意看了看炉盖与炉身接缝处。 只觉得严丝合缝。 上面还用隐隐有金色的鸟篆写下印符。 大概是有什么禁制? 苏大为心念一动,一股元气透过去。 没感觉到有任何威胁,这符上早已没有先天之气。 用道家话来说,便是死符。 没有任何威力。 道家之符,不看其表,更要看内中蕴含的气。 符本死物,有气则灵。 既然这符已经无气,苏大为自然不用犹豫。 一手按住丹炉,另一手托住炉盖,暗运神力,双臂一震,心中喊了一声:“开!” 一力降十会。 铜制的丹炉发出一声铿铿声响,终于被苏大为双手分开。 随着炉盖升起,从里面涌出一股轻烟。 青中透黑。 一股温热而古怪的气味,随之散出。 气味难以形容。 有点腥气,也有一种酸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怀疑是否诡异身体炼化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不过他也没炼过丹,更没炼过诡异,无法确定了。 视线透过揭开的丹炉盖,向里面看了一眼。 果然看到炉中,有一团团拇指盖大小的丹丸。 有的还算圆润,但有的形状十分粗糙,看上去就像是泥团。 苏大为伸手试了试,炉中还有热量。 看来炉火就算熄灭,也不会是很久。 也不知这炉丹是不是炼坏了。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抄起几枚在手心里。 将炉盖重新压上后,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将丹丸放进去。 这丹,究竟是什么成份药性,他不懂,但有人懂。 回头问问袁守诚或郡公。 看看这郭行真,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阿弥!” 突然高大龙在外面发出喊声。 “过来看看。” 苏大为与正在墙角抚摸着墙壁,双手如演奏钢琴般的安文生对视一眼,两人都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顺着高大龙的声音一眼看去,只见这家伙在偏殿门前正在向这边招手。 “有发现!” 苏大为和安文生瞬间扑过去。 “发现了什么?” “这里……嘿嘿,好家伙。” 高大龙双手比划了一个圆。 苏大为和安文生莫名其妙,走入偏殿才发现,青石地板被掀开了一些,隐隐露出里面一口圆缸。 “这是什么?” “这里面……有人!” 安文生一眼看过去,瞳孔顿时一缩。 从他的角度,看到一个皮肤干瘜的老僧,盘坐于缸底。 老僧面如金纸,身上毫无生机。 “一个圆寂的沙门。” “贼你妈……” 苏大为下意识捏了下眉心。 刚才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心头狂跳,当真怕看到里面盘膝跌坐的是玄奘法师得法体。 那就乐子大了。 还好不是。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又疑惑,这僧人是谁。 怎么会出现在道家的老君观里? “这东西,是新填入里面的。” 高大龙在一旁,双手抱胸,眼中闪烁着讥讽的光。 “砖块和痕迹都是新的,而且,这法蜕不完全……缺失了一部份。” 苏大为和安文生此时已经注意到,缸中僧人右臂还有下腹部,一条腿,都不见了,只是维持着大概的形状,被僧衣遮蔽着,容易让人忽略。 “僧人圆寂置于缸中我倒是听说过,可这法体怎么会残缺?” 安文生喃喃自语,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惊疑。 “该不会,这僧人是被那个郭行真给……” 第六十一章 太子病重 安文生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之前苏大为曾见过郭行真用“诡异“炼丹,觉得那种方式已经匪夷所思,有些令人头皮发麻了。 但现在,在偏殿发现这沙门法蜕,则更让人心惊。 “暂且存疑吧,这处先原样复原,待确定郭行真不会回来,再详细追查。” 苏大为思索着道。 正想问问高大龙还有没有别的发现,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清悦的鸟鸣。 抬头看去,只见小红鸟在上面拍打着翅膀,出声提醒。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外看去,只见碧姬丝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偏殿外。 “寺卿。” “是郭行真回来了?” “不是郭行真,看装扮是宫中的。” 苏大为略有些惊讶,向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做了个手势。 就在四人隐去身形不久。 老君观的大门被人匆匆推开。 几名太监伴着执金吾快步涌入,占住院中。 太监们认准主殿的丹室,进去很是搜罗了一番,看样子是取郭行真留在殿中的东西。 过了盏茶时间后,这些太监和执金吾又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整个道观,再次冷清下来。 日头夕斜。 老君观外,苏大为的神色有些异样的走向高大龙和安文生。 “这些宫中人,来老君观是做甚?”高大龙向他问道。 方才苏大为说执金吾中有熟人,跟上去问问情况。 如今看他脸上的神色,似乎事情并不简单。 “我先回都察寺,再入宫一趟。” “怎么?” “太子病重。”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样了?” 武媚娘守在太子李弘身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脸上堆满了焦急。 李弘的手摸着无比骨感,入手冰凉。 这绝不是一个健康少年人应有的样子。 他靠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嘴角犹自有一丝血沫。 两眼无神的望着房梁,眼中似乎没有焦距。 “弘儿……” 武媚哽咽着喊了一声,扭头向身边怒声道:“郭行真人呢?究竟来了没有!” “皇后,郭道长已经入宫了,不过他说丹药没有炼完,还有些药材不齐?又差人回道观取药。”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郭行真人在哪里?他的丹药,弘儿需要他炼制的丹药!” “郭道长在殿外?陛下正在和他谈话。” 提到李弘?武媚娘眼中的狂怒稍熄:“陛下也来了?” “陛下早就来了,正在向郭道长问话。” 武媚娘张了张嘴?但又没发出声音。 她的头脑冷静下来,一时想到了许多。 再回头看向李弘时?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哀婉的长叹。 李弘是她第一个儿子,在心理上,那种感觉十分微妙。 那代表她由一个女子,真正变成女人?变成母亲。 李弘还是大唐太子。 若他有什么不测?那对武媚娘将是天崩地裂般的撞击。 “郭行真的药到底行不行,为何现在太子的病势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沉重。” 武媚娘低声自语,眼里,闪过一抹凛然。 “皇后?苏大为求见。” 身边使女的声音,打断了武媚娘的沉思。 她先惊后喜。 “这个阿弥?现在不召他,他都不入宫见我?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低头看了看床榻上的李弘,见他情况暂时平稳?武媚娘定了定神?开口道:“让他进来。” 过了片刻后?只见躬着身子,缩着脖子的王承恩,小心翼翼的前头领路。 将步履沉稳,面色凝重的苏大为,带入殿中。 武媚娘伸手替李弘掖好薄被,起身迎上去。 “阿弥,你是听到消息,来看太子?” “阿姊。” 苏大为看向眼前的武媚娘,心里有些感概。 像这样独自入宫求见武媚娘,似乎近年来已经很少了。 这一幕,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只不过,当年只有他和武媚娘,如今,在殿上,还多了一位太子李弘。 光阴如白马过隙,毫不停歇。 好在他和武媚娘,都属于驻颜有术之人。 他是因为开灵异人,而且破突到异人四品,全身气血远胜常人。 至于武媚娘,大概是天赋异禀。 依旧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 只是她的眼神,和过去已经不同了。 很多年前,苏大为认识武媚娘时,她的眼神清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充满了断因果的菩提悟性。 而现在的她,眼神比过去要沉淀了许多。 那双眼睛,透出思虑、欲望、和一丝阴霾。 这双眼睛里,写满了故事。 苏大为已经不知道,武媚娘究是以做皇后来参悟佛法因由,还是已经沉迷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本来。 这种事,他不敢问,也没必要问。 迅速收起这些杂念,苏大为向武媚娘道:“既为了太子的身体,也有事想请教阿姊。” “哦,行,那咱们去外边聊聊,别吵到弘儿休息。” 武媚娘向外指了指,眉尖微蹙,像极了关心儿子的母亲。 那种寻常人家的母亲。 她脸上的担忧不是假的,实在无法让人将平日里威严的武皇后,和此刻担忧李弘的武媚娘给联系在一起。 苏大为略微低头,看着武媚娘在太监和宫女开道下,在数名婢女在后面替她牵住裙角下,向外走去。 他小心的跟在后面。 外面的走廊和石板小路,穿过一处假山和小渠,来到花园。 园中种着四季常开不败的各种花卉,景色极美。 然而武媚娘此时无心欣赏,回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你对弘儿的身体,可有什么好法子?” “阿姊,我正为这件事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武媚娘会意,略微抬了抬手指。 四周陪伴的太监宫女散去大半。 视线里,只有两名小宫女和太监王承恩在附近,陪在武媚身边。 “无关人等已经退下了,你可以说了。” “阿姊,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不太好听,但我真心为阿姊和太子,还望阿姊不要怪罪。” “你我什么样的交情?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就矫情了,但说无妨。” 武媚娘向他略微嗔怪的看了一眼。 苏大为抱了抱拳:“那个郭行真,我觉得他有些可疑。” “什么意思?” “这几天我在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时,发现郭行真和他手下的道人,与案子有些牵连,也曾暗中查过,曾见过一次郭行真炼丹,发现他有抓诡异入药,这种手段…… 今天我又偷入了道观一次,在偏殿中,发现一名沙门的遗蜕,而且手脚有残缺。 总之这郭行真身上迷雾重重,不可轻信。” “我非不知。” 出乎苏大为的意料,武媚娘眼神冷冽道:“此道人亦正亦邪,行事古怪,但为了太子的病,只要他的丹药真的能治太子,只要不是太出格,我和陛下也都忍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心念电转,改口道:“我正是怀疑他并没有医治太子的能力,他炼的丹药,只能暂时压制,但并不能根治太子的病,只怕会越拖越重。” “你怎么知道?” 武媚娘娘盯着苏大为,眼神中已经闪过一丝恼怒。 苏大为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一种身为人母,为了自己孩子,哪怕是传销,哪怕是骗局,都要病急乱投医,都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 武媚娘并不是生气苏大为说郭行真如何。 她气的是,太子被说成是绝症,被苏大为认为无药可医。 哪怕真的是这样,她也不愿意相信和接受。 苏大为攻击郭行真,就是攻击她心中仅存的那丝希望。 虽然不理智,但这亦是为人父母的执念。 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不知如何跟武媚娘解释。 他没办法说,自己是通过后世的记忆,记起李弘得的是肺结核。 这些统统没办法解释。 只能沉吟道:“就眼前看,郭行真的丹药,并没有令太子的病真的好转,每次发作都比之前更重。阿姊,你应该知道孙仙翁得能耐,我手下都察寺最近找到关于孙仙翁的消息,若你愿意,我即刻命人将孙仙翁带回长安,替太子医治。” 孙仙翁,即孙思邈。 论名气,他比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郭行真可强太多了。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尝试广招天下名医。 但像孙思邈,却一直未能寻到。 苏大为这话出来,武媚娘不由转嗔为喜。 “此话当真?若能找到孙仙翁,那自然极好,阿弥你快命人传孙仙翁入长安,有他替弘儿看病,那一定能保弘儿无事。” 孙思邈,出生于西魏时代,大概是公元五八一年。 历史记载卒于公元六八二年。 寿元过百。 他自己在《备急千金要方》中说他是在一百多岁时著下此书,造福百姓。 隋大业年间,他游蜀中峨嵋。 隋亡之后,隐于终南山,与高僧道宣相友善。 太宗李世民即位时,曾召至今师,以其“有道”授予爵位。 但孙思邈“固辞不受”,再入峨嵋炼“太一神精丹”。 显庆三年,李治曾征召孙思邈入长安,居于鄱阳公主废府。 第二年,李治召见,官拜谏议大夫,但孙思邈仍固辞不受。 并再一次入峨嵋炼神丹。 第六十二章 军国大事 在孙思邈在的那几年,李治的身体还是调理得不错的。 自从孙仙翁又入峨嵋炼神丹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交给其他的太医去调理,那明显就差了许多。 只可惜,孙思邈在时,李治和武媚并没有这样觉得,直到他离开后,才恍然发觉,孙仙翁的不凡。 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正因为高明,平日里李治和李弘都没有病症发作,都忘记了自己身体并非那么健康这件事。 直到孙思邈辞官离开,李治和李弘才惊觉,不同的医家,水平差别那么大。 只可惜,峨嵋山里雾霭苍茫,要找一位有心隐居的孙仙翁,没那么容易。 “若能找到孙仙翁,那弘儿的身体就有救了。” 武媚娘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郭行真之事……” “郭行真暂时不要动,弘儿现在身体还得靠他的丹药,待孙仙翁来长安,再做计较。” “是。”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 说起这件事,苏大为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这是外朝的事。 但想一想现在都快二圣临朝,李治经常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政务,好像也没有太忌讳。 “高阳的案子怎么了?” “我查案时,发现这案子涉及到巫蛊之事,而高阳真正的死因,或由巫咒造成。” “竟有此事!” 武媚面露惊讶。 “诅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买来,这事,或许与郭行真也有牵连。” “又是郭行真,这般凑巧?” 武媚娘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是不是对郭行真?有些看法?” “阿姊?我是怕这案子最后牵连太广,现在和你说?也是让你知道此事。” 苏大为心知武媚娘对自己的用心起疑了。 郭行真与李义府觊觎都察寺之事?武媚娘必然知道了。 现在李义府被刑部和大理寺在查,就剩一个郭行真。 在武媚娘眼里?苏大为或有报复政敌的嫌疑。 “阿姊,此事无论我心如何?案情都在这里?真的假不了,若郭行真果真清白,此事自于他无关。 但若他真的有涉案,那……” 苏大为话锋一转:“阿姊?我记得郭行真最早是通过贺兰敏之?介绍给阿姊,又是经由阿姊你,推荐给陛下。” 这话一出,武媚娘的神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是不懂其中的关窍?只是之前关心太子李弘的病情,有些乱了方寸。 此刻经由苏大为一点?立刻反应过来。 若郭行真真的牵涉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事小,但此人若真的暗中行巫蛊之事?那就是大忌。 李治可不是昏庸之人,必然会有极大的反弹。 到那时?做为保举郭行真之人?武媚娘难辞其咎。 心中迅速思索着?武媚娘的眸光微垂,以此掩饰其中的震动。 “此事,我会多思量,阿弥,若无别的事,你先去查案吧。” 说完,她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仿佛随口说了一句:“若有新的进展,随时告诉我。” “是。” …… 苏大为辞别武媚娘,还没来得及离开大明宫,眼见李治贴身太监王伏胜在道旁侍立,似有话对自己说。 见到苏大为走过来,王伏胜忙快行几步,到了近前先行礼道:“苏少卿,陛下召见。” 苏大为心中有些诧异,却也没多问,点点头道:“有劳,请为我引路。” 跟着王伏胜沿着大明宫的廊道,经过无数金吾卫的巡视,还有数处千牛卫的守备,来到一处恢弘的宫门前。 似乎看出苏大为的疑惑,王伏胜道:“从内朝出来,沿此道出去,就是中朝的宣政殿,苏少卿自是熟悉,我们一会要去的是延英门。” “哦,过了宣政,便是含元殿了吧?” “是。” 大明宫的建造,是依着此前的长安朱雀大道南北朝向。 紫宸殿属内朝。 如果从紫宸殿出去,首先会是过紫宸门,到宣政殿,过了宣政门,就是大明宫的正殿,也即外朝含元殿。 含元殿为三出阙宫殿结构,殿堂坐于三重高台上,台基高十五米,东西长七十七米,南北宽四十三米,总跨度与丹凤门近似约二百余米。 殿前有水渠,渠上有五座桥梁。 殿前至丹凤门间有广场和专供皇帝出入宫城的御道。 这一建筑组群,构成了唐代大明宫内规模宏伟、礼制庄严的外朝听政区域。 唐诗中的“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等诗句,就是描写含元殿大朝会的盛况。 苏大为暗自寻思,不是去含元殿,说明不是正规政事。 至于延英门……过了延英门,便是去延英殿。 延英殿位于紫宸殿西。殿院外设有中书省、殿中内省等中枢机构。 《唐六典·尚书·工部》:宣政之左曰东上阁﹐右曰西上阁﹐次西曰延英门﹐其内之左曰延英殿。 据传,在唐肃宗时,宰相苗晋卿年老,行动不便,天子特地在延英殿召对,以示优礼。 也就是说,延英殿属于一个可以供天子和臣子休息的建筑群。 这种功能紫宸殿也有,如果李治今天召苏大为在延英殿召对,那就有些避开武媚娘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也不一定,王伏胜只说过延英门,也没说就在延英殿。 若从延英殿穿过,继续向西,会遇到含象殿、明义殿,最后到麟德殿。 麟德殿东临太液池、西近西宫墙。 此殿坐落在一万多平方米的大台上,建造麟德殿共用了一百九十二根大柱,大小是后世故宫太和殿的三倍。 麟德殿是皇帝宴饮群臣、观看杂技舞乐、作佛事及外事召见的地点。 苏大为想,李治怎么也不可能召自己在麟德殿对话才是,去那边,那就是有国宴和杂技舞乐表演的盛会,不会一点风声也没有。 对了,今年的年号也是麟德元年。 被王伏胜引着,过延英门,在延英殿外小候了片刻。 苏大为立刻明白,今天的对话场所,是在这延英殿。 站在殿外,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声传出。 过了片刻,通传的太监小快步走出殿外,轻声细语的叮嘱苏大为觐见的礼仪,并再三强调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这才在王伏胜的带领下,进入延英殿。 一进此殿,苏大为就听到巨大的声音。 那是有一名中气十足的臣子,在向坐于殿上首的李治,奏报的声音。 声音在大殿恢宏的悬梁与立柱间回荡,形成一种空旷回音的效果。 有点像是后世的立体声音箱。 “自灭突厥后,迁突厥三百帐于云中城,以阿史德氏为之长。至是去岁,部落渐众,阿史德氏诣阙,请依胡法立亲王为可汗以统之。” 李治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竟比平时也多了数分肃杀和雄浑之意。 “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大都护府,以殷王旭轮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之。” 苏大为立时明白过来。 云中都护府,即瀚海都护,当年自己随程知节和苏定方征西突厥时,曾经过。 过了云中都护,便是延绵的金山山脉,跨过金山,就是西突厥的地界。 跨过广袤的草原,继续向前,就是天山山脉。 李治和朝臣说的这件事,看来是当年征西突厥的后续处理。 整个延英殿,充满一种威严肃穆之气。 比之紫宸殿里的对话,更像是朝会议事。 苏大为摒息静气,安静的跟着太监上前,看到前方殿中已立有十几位朝臣。 他认识的有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等人。 至于其他的朝臣,对苏大为来说,都是生面孔,只是看官服,应该都是四品以上的大臣。 在太监的示意下,苏大为遥遥向李治行礼。 见李治微微颔首,忙随太监站在殿侧旁。 明显李治正在与朝臣商议国家大事,此时带着一双耳朵听就足够。 “陛下,孝协父叔良于高祖时击突厥,中流矢死,乃死于王事,孝协无兄弟,恐其绝嗣。” “画一之法,不可以亲疏异制,苟害百姓,虽皇太子亦所不赦。孝协有一子,何忧乏祀乎!” 这是司宗卿王博秦说孝协父叔在高祖时中流箭而亡,死于王事,但他没有兄弟,恐怕会绝后。 高宗的回答是不能以关系的远年,来改变制度,这样会遗祸百姓,何况孝协有一个儿子,怎么会担心绝后? 这番对话,苏大为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他坐镇都察寺,往来情报甚多,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这个孝协,指得是李唐宗室,魏州刺史李孝协。 此人是长平王李叔良之子。 武德五年,封范阳郡王,贞观初,以属疏例降封郇国公,累迁魏州刺史。 麟德中,坐受赃赐死。 《唐律疏议》制定了“六赃”的赃罪体系。 即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强盗、窃盗、坐赃。 坐赃罪,简单来说,便是官员贪污腐败。 “陛下,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备言百济戍兵疲惫,征役劳苦,奖赏无信,西归无期。恐师众疲老,立效无日。” 突然,殿中一个声音,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刘仁轨? 熊津都督府。 第六十三章 府兵 说朝中别的事,苏大为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 但说起辽东半岛的事,那可就不困了啊。 更何况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正是苏大为的继任者。 也是苏大为认为能力出众,有本事可以坐稳百济局势的能将。 昨日在苏大为与众兄弟之间的私人聚会上,苏大为还特意问到了关于百济和辽东之事,听高大龙和周良、安文生他们说,百济那边刘仁轨做的不错。 许多苏大为在任上留下的策略都在坚决执行。 具体而言,就是继续分裂扰乱新罗。 镇压住百济局面。 外联倭国诸岛。 同时也配合安东都护府高侃,向高句丽方向施压,维持住当地的局面。 镇压那些心怀旧国的高句丽遗族。 局面确实稳定得不错。 刘仁轨并没有透过安文生和周良等人,向苏大为有任何抱怨或诉苦。 一来安文生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倭国方向。 二来,刘仁轨为人方正,换句话说,就是进退皆恪守为臣之道。 苏大为只是前都督,大概让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就可以了。 具体的困难,是绝不会向苏大为这边提及的。 而是以正规奏折的方式,向朝廷去说,向天子李治,请求支援。 对这一点,苏大为隐隐也有所预料。 之前他就曾在各场合,对兵部萧嗣业,和对安文生等人时说过,朝廷如今对立功府兵的奖励大不如前。 如今府兵征召困难,长此以往,将会对唐军的战力,造成极大的破坏。 其实通过数次对外的征战,苏大为已经明显感觉到兵员素质的下降。 今天的大唐府兵,对外虽然仍维持着战无不胜的战绩,但只有这些领兵的将领,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唐军在外,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军中大量混入了游侠,长安破落户,犯罪之人,戴罪立功者。 过去的良家子,比例急速下降。 作战的素质,已经大不如前了。 就这种情况,朝廷的赏赐仍不能及时到位,而且超期的服役。 过去打仗半年能解决。 如今常常一打就是数年。 就算是恶少年和犯罪立功之人,也无法忍受这么长久的征战,而且战后不得抚恤和奖励。 迟早要出大事的! 在历史上?唐军真正的出现大败?被几乎全歼,还要到未来大唐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 一战戳破大唐不败的神话。 之后?四夷动摇?叛乱频发。 直接震动了大唐的“天可汗”、“朝贡蕃属”体系。 正是今天的这一切,导致那样的恶果。 并非只是单纯某一个将领失智?导致大唐的大败。 而是多种因素的集合。 其中,根源正源自今天大唐上下?对府兵制的奖惩越来越懈怠。 有的崩坏?是制度根不上环境变化。 有的崩坏,却是明明有好的制度,却逐渐废弛。 有法不依。 苏大为还在低头思索着如今的府兵制度情况,耳听殿上高宗咳嗽了几声?喘息着道:“遣……遣右威卫将军刘仁愿率兵渡海以代旧兵?并敕仁轨俱还。” 这就是李治的答案。 熊津都督刘仁轨说士兵疲惫了,奖赏也不到位,征役劳苦,而且朝廷说好可以回国的日期,一拖再拖。 朝廷无信义?将士们思归。 再这么下去,战斗力可就保不住了啊。 李治很干脆?回,都回来。 朕派刘仁愿去接替你。 至于所说的封赏…… 呵呵。 李治的回应?虽然解决一部份问题,但肯定没解决驻守百济那些将士所有的问题。 甚至是回避了一些问题。 派刘仁愿去接手?也不过是重复刘仁轨所遇到的局面。 而且从心里说?刘仁愿虽然不错?但能力比刘仁轨还要略逊一筹,换他去,还能否稳住局面,还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沉吟犹豫再三,眼看着李治身边有书记官和起居郎开始记录,还有太监开始写旨,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臣有事请奏。” 沙沙…… 毛笔书写的蚕音,微微一顿。 殿上所有的声音,仿佛安静了一瞬。 隐隐有数名官员向苏大为这边投来质疑的目光。 还有高坐在殿上的李治,阴沉的目光看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明显透着不悦。 苏大为低头垂首,心中既有自己一时冲动的忐忑,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如果仅为自保,那他不开口对自己最有利。 但他非无情之人,刘仁轨和百济上的诸将士,皆与他有袍泽之情。 如今李治调他们回来容易,但付出的血汗怎么计算? 为国家流血流泪,安能不以重赏? 朝廷无信,今后如何再说动大唐将士们戳力向前,去替天可汗开疆拓土。 有些话,做猾贼的官僚,可以闭嘴。 但有信义,有热血的人,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苏大为自认,自己心里的热血,仍未变凉。 所有的冷静,沉稳,那只是经历带给他的成熟,并不代表他的灵魂也沉寂了。 方才有些冲动了。 但他并不后悔。 沉默的等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李治开口:“你想说什么?” 几乎凝固的气氛这才微微缓和一些。 苏大为叉手道:“臣之前曾任熊津都督,熟知辽东的事,所以……” 李治的目光变冷:“诸重臣在此,岂有你插话的道理?” 这是实话。 苏大为虽然是正四品下的爵,但实权远远不够份量。 在这种朝议级别的奏对上,他只能算是小字辈,按礼仪,只能带着耳朵听。 在李治没有发话前,妄自开口,便有不敬的嫌疑。 何况李治明显是不想议这个话题。 殿中,郝处俊轻咳了一声:“陛下息怒,苏少卿久在军中,而且之前便在百济,颇有功劳,他既然在,问问他的意见,似无不可。” 说话的同时,郝处俊向苏大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让苏大为看懂了。 那是一种“投桃报礼”的意味。 上次你帮我对付了李义府,这次老夫替你说句话,人情还了,算是两清了。 郝处俊即将接任东台侍中,成为新的“左相”。 他的话,李治还是有些在意。 沉默了片刻后,李治道:“说吧,朕听着。” 这话里,还有些不悦的情绪。 苏大为心知肚明,府兵现今问题的根子在哪里。 明显是李治在回避,不想提。 但话已经提起,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大为再次施礼,硬着头皮道:“谢陛下,去岁从辽东回长安,有些话就一直在臣心中,不吐不快……” 殿上所有大臣,包括太监宫女,乃至大唐皇帝李治的目光,一齐落在走出班列,站在殿下的苏大为身上。 只听他的声音在延英殿袅袅回荡。 “臣年轻学浅,见识不如诸卿,所以有些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苏大为抬头,从他那张年轻但刚毅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星辰。 “臣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建信于府兵,为何不能重赏那些立功的将士,为何不能像在太宗朝时一样,对为国捐躯的兵卒予以抚恤和纪念,为何不能赐将士们以荣誉,赐有功将领以土地? 还有废除马政,不多提拔年轻将领,还……” “够了!” 李治猛地一声喝,声音在殿中震荡。 所有人心头一跳。 尔后听到李治撕心裂肺的咳喘声。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保重身体。”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单膝下跪请罪。 他真怕李治被自己气得爆血管了,来个脑溢血。 眼瞅着李治整张胖脸都涨成了紫红色,近乎猪肝色。 那是一种病态得颜色。 殿中群臣,以郝处俊和许敬宗为首,忙齐声向李治鞠躬道:“望陛下保重龙体。” 殿上一群太监和侍从,好一番忙碌,给李治奉上参茶,又是抚胸顺气,好不容易让李治平服了怒火。 脸色渐渐褪去潮红,恢复了正常。 李治喘息着,挥手将身边的太监赶开一些。 他双手撑着大椅扶手,身体略微前倾,用一种带着凛然之意的目光,如鹰隼般居高临下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单膝跪着,双手抱拳。 额头隐隐渗出汗水。 空气里的安静,肃杀,令所有人,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国家大事,朕无须向所有人一一解释。” 李治凝重,而缓慢的道:“然,此事你既提出,朕就与你议一议。” 说完,他又喘息了片刻,挥手道:“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苏大为四人留下,其余臣子暂退。” “唯。” 殿上其余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但是这种事又不能问。 心知李治有些话,只肯和这四人说。 诸臣心中各怀滋味。 向着李治见礼后,鱼贯而出。 延英殿里,变得更加清冷起来。 李治手抚着抚手,轻轻摩挲着,良久道:“苏大为,你且起来吧。” “谢陛下。” 苏大为站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臣惶恐。” “你惶恐?” 李治冷笑一声:“朕就没见过比你更大胆之人。” 第六十四章 兵制 “臣惶恐,当不得陛下谬赞。” 苏大为一脸诚恳的行礼道。 这一下,李治反而被气乐了。 “朕那是夸你吗?你这……恬不知耻。” 李治怎么会不知道,苏大为这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反正李治不论说什么,就是一句谢陛下夸奖。 李治实在是对苏大为这副模样给弄得没脾气。 发火? 气大伤身,哪有那么多火。 何况他生气,倒有大半是装给人看的。 殿中的许敬宗等人,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倒颇有几分复杂之意。 说这苏大为少智吧,他这心态是当真好。 多少人在李治一瞪眼之下,心态就崩了,丑态百出。 苏大为这二皮脸和唾面自干的本事,倒颇有几分程咬金的浑不吝,装疯卖傻,假痴不颠的,让人火没处发。 “东台侍郎,你与苏大为说说,朕为何要按住那些军士的封赏,朕是否是刻薄寡恩之人?” 郝处俊本来还在嘴角带笑,被李治一点,脸色微变,嘴角抽搐了一下。 心知自己方才替苏大为说话,没逃出李治的眼睛。 这解释陛下对府兵的政令,可不是轻松的活啊。 说得好,无功。 说得不好,只怕还会惹陛下动怒,甚至被抓到把柄。 不过已经被李治点名,他也无法托脱。 能走到这个位置的,都不乏智慧。 郝处俊站出列,先向李治行礼,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轻轻抖了抖衣袖,向苏大为道:“苏少卿之前在百济,久在军阵,所见所闻,自然都是军士们的难处,可你不知道……陛下和朝廷的难处。” “愿闻其详。” 苏大为向郝处俊拱手,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管有理没理,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事掰扯清楚。 弄清楚李治对唐军赏赐苛刻的之所以然,对自己,和军中的袍泽也有个交代。 若能稍稍改变李治的主意,能稍微厚待一些兵卒?那便是善莫大焉。 郝处俊?安州安陆人,滁州刺史郝相贵之子?前侍中许圉师外甥。 早年失去父亲?知礼能让,好读《汉书》。 是贞观年间的进士?得吏部尚书高士廉看中,授著作佐郎?袭封甑山县公?人称为郝甑山。 李治即位后,迁吏部侍郎。 辅佐李勣讨灭高句丽有功,拜东台侍郎。 也就是说,郝处俊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文官?他多少是知兵的。 在李勣征高句丽的时候?他担任的便是后勤调度之工作,熟悉府兵和大唐兵部、吏部情况。 因此李治点他出来向苏大为说明,眼光还是挺有一套的。 这也是李治的本事,会用人。 “苏少卿先前说到兵卒的赏赐问题,那苏少卿知道现在我大唐有多少兵吗?” “这……”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只知有几十万兵卒?具体的人数我……不知。” 郝处俊点点头,接着道:“我大唐以府兵为主?同时还有北衙禁军、兵募、边军,以及不脱产的地方团练?苏少卿可知?” 苏大为:“……” 知道个屁。 府兵他是知道,禁军就是左右领左右府?知道一点。 边军…… 嗯?应该有吧。 至于其它所谓兵募?团练,他就有些懵逼了。 “就说府兵制本身,苏少卿应该清楚,全国折冲府最多时有六百三十四所,每所按上中下三等,为千二百人,至八百人不等。 若按均数算,全国大致有兵员六十三万。 这里还不算许多配套的机构,和后勤辅兵。 若全数算上,只怕数字还要翻上一翻。 而要提供这些折冲府的辅助和军事储备,全国同时将有数百万人,投入军事。 我大唐如今人口近一千七百万,以户部和兵部计,若保持府兵的满员,全国上下,将有三百余万人,要投入脱产备战。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里,苏大为脸都绿了。 按人口比例,也就是大约六分之一的国民,要投入军事机构,而且是高强度的备战。 就算大唐府兵是采取轮换制,常年也保持一半的人在役。 那也是上百万人,脱产为军事服务。 随时有战事,随时就得上战场。 还不算战损减员那些后续的事。 这对农耕时代,任何大帝国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沉受的包袱。 是,大唐富庶,万国来朝。 可再富,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苏大为明白,郝处俊这是在以列数字的方式,提醒自己,大唐如今无法再保持开国时的重赏厚赐。 “陛下,东台侍郎,道理我都懂,我相信军中的袍泽也都明白朝廷的难处,可是有些事,我以为不光是钱财,比如对兵卒的荣誉,对伤残病死后的抚恤,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这个问题很复杂,苏少卿,你看到的,只是兵卒待遇,但朝廷要考虑的,是万世之法,是长久。” 郝处俊轻叹一声:“之前我负责后勤调度,支援英国公征高句丽,所以看到许多,有些事,并非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如果按过去的方略,先不说哪有那么多田地可封赏,就说战后的抚恤,你知道为数万人的抚恤,又需要动员多少人力物力吗?” 郝处俊双眼凝视着苏大为:“我算过,若一战有五千人的损伤,为其后事和家人抚恤,安抚,需费钱粮将是募兵的数倍,负责此事的官员,需要两百人左右。而此后至少十年,都需要占用朝廷大量精力去完成这些工作。”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后,接着道:“如今的朝廷,无力做到尽数安抚,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不若全数作罢,只发抚恤钱,其余不论。” 这话,听着就有些冷血了。 意思很简单,大唐朝廷如今没有那么多钱和人手,去常年累月做这种没有“回报”的事。 苏大为心绪一时难平。 他深吸了口气道:“并不是没有好处,将士在前面杀敌,都希望能得到奖赏,无后顾之忧,如此才能奋勇。 东台侍郎说朝廷的难处,我理解。 但太宗时是如何办到的?” “时移世易,太宗时,我们还有足够的田亩,战事也不如现在频繁,而且一战灭东突厥后,缴获颇丰,且数年可以休养生息。”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苏大为还是听懂了。 首先太宗时,天下还有无主之田。 但是现在,基本能分的田,都分完了。 在大唐境内膏腴之地,是找不到良田可赏赐给军功贵族了。 至于偏僻角落,你说有没有田,那肯定是有。 但苏大为不至于傻到提这种问题。 换任何时代,大城市的房子,和十八线农村的破土坯房,价值天差地别。 就唐代的生产力,给赐了犄角旮旯的地,也没人会去种。 而且郝处俊之前的话说明了,与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令基层生出攀比和怨望。 不如一刀切了,大家都没有,也就无话可说了。 再则,太宗李世民时期,灭掉东突厥,属于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是到了李治朝,大唐四面扩张,也四面轮战,府兵无日不战,永无休止。 作战环境和强度不一样。 不像以前,能抢到那么丰厚的战争红利。 四周的敌人,富庶的,已经被大唐胖揍和搜刮过一轮了。 以前大唐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现在四周人口不是穷,就是大唐的蕃属,这种战争财越来越难挣了。 而且随着帝国摊子铺得越大,就越显现出边际效应。 各项开支成本,呈几何数的上升。 一句话,以前打仗是赚钱的。 现在打仗是赔钱的。 钱不够用,人手也不足,那就只能因陋就简。 什么府兵荣耀,抚恤慰问,现在统统从简。 站在国家得层面,这种做法,足够无情,但是很实用。 国家的钱和资源总是有限的。 另一头多了,这边就得少一点。 再说太宗朝时朝廷简仆,太宗带头提倡节俭。 到了如今李治朝,大明宫立起来了,大唐长安,万国来朝。 你要它节俭,它也回不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看着苏大为站在那里默默无语的样子,郝处俊又加了一记暴击。 “我再说一件事。” 郝处俊轻咳一声,老眼微微眯起,轻拈胡须道:“以前府兵之所以百战无悔,皆因为立在均田之上,如今一来大唐已无那么多良田可赏,二来,当年的那些兵卒,还是兵卒吗?” “此言何意?” 苏大为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当年的兵卒,现在应该都有田产。” “是啊,当年开国的府兵,都已经是军功贵族,他们的后人,还能如开国时,那样奋勇杀敌吗?” 郝处俊及身边的上官仪、许敬宗对视了一下眼神,大家眼中都有一丝无奈。 “其实纵观史书,开国都是武德最盛之时,皆因历经战乱,剩下的必是青壮,都要挣扎求存,或者挣一份前程。 但国家安定下来后,这些人,有能者,都封公侯,成为贵族。 在一二代后,哪怕再如何厚赏,也做不到开国那样精锐。 战力每况愈下。” 苏大为终于认同的点点头:“东台侍郎说得不错。” 第六十五章 募兵 古往今来,不论任何强军,都难免遇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开始很猛,一直猛,可一但安定下来,战力迅速瓦解。 大秦横扫六国,虎视何眈眈。 可当刘邦挥军入咸阳,项羽火烧阿房宫,烧秦始皇封土堆时,当年那战无不胜的秦军在哪里? 汉初十面埋伏,杀得霸王项羽乌江自刎的汉军。 在刘邦白登之围时,在匈奴入寇边关时,又在哪里? 大明龙飞九五,重开日月天,杀得蒙元屁滚尿流,滚回大草原吃土。 但是在土木堡之变时,明英宗手下二十万禁军,被也先率领的瓦剌军砍瓜切菜杀光。 当年恢复汉家衣冠的大明雄兵,又在哪里? 不光中国如此。 国外也一样,相同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不是人种或制度的问题。 纯粹是人性。 光脚时可以拚命,可以奋勇。 等有田有产有财了,谁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 封建时代的军队,都为了一个目标—— 封妻萌子。 或者指着靠军功实现阶级跃迁。 一但实现目标,哪有动力继续前进。 迅速衰落,是必然的。 古往今来,只有一支军队,开国数十年,依旧保持勇猛精进。 因为这支军队,不光继承有戚家军似的高尚精神,“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还有崇高的精神信仰。 人民子弟兵,为人民,为保家卫国而战。 这支军队,才能称之为史上最强。 但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在唐代出现。 苏大为沉默片刻:“我非不知,但大唐有现在的局面,得来不易,若府兵不能保持战力……” “老夫很明白苏少卿的想法,觉得朝廷赏赐不如从前,令兵士无战心,战力衰减,但其实首先是如今兵卒不如从前精锐,战力衰减,这不是朝廷封赏的问题。 哪怕朝廷依旧如太宗时厚赏,府兵的衰弱,也是必然。 种种考虑权衡之下?才有现在的国策。 它或许不是最完美?但却是现下最可行的方略。” 郝处俊道:“有一件事,苏少卿或许不知?在高句丽之战中?其实朝廷已经换上大量兵募。” “兵募?” “是的,兵募。” 郝处俊眼里闪动着光?那是一种坚定的光:“兵募古以有之,我大唐其实也有?即募人、征人、募兵?但之前并非主流做法。 一般选取富户多丁、人材骁勇者充任,举荐前资官、勋官或有才能的人任各级将领。 兵募的装备由当地州府供给,不足则由本人自备或亲邻互助。” 苏大为呆了呆:“那这与府兵制有何不同?” 募兵制、府兵制他知道。 但这兵募是个什么鬼? 坐在殿上首的李治,接过太监递上的参汤?喝了几口?略微提了点精神,出声道:“东台侍郎将兵募之事详细说与他听,苏大为虽然浑不吝,但未来咱们大唐的军威,恐怕还得落在他身上。” 郝处俊与许敬宗、上官仪暗自碰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眼里的吃惊。 虽然早就清楚,李治有意培养苏大为。 但这还是李治第一次?把话直接说出来。 做为优秀的帝王,以及大唐的重臣?不可能不替万世计。 实际上,如今还挣扎在前线的大唐战神苏定方?已经垂垂老矣。 李勣也到了养老的年纪。 萧嗣业、高侃、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刘仁愿、刘仁轨等?皆已老迈。 若这一批将领凋零?大唐必须有新鲜血液承接上。 苏大为并非是唯一进入李治视线的人。 之前的王方翼、赵持满、裴行俭、薛仁贵、郭待封等一大批中青年将领,皆在李治的全盘计划中。 在李治朝,若看从永徽年间至今的对外战例,很明显一般都是一员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老将为大总管。 然后配一些中年将领,再搭一些青年将领,以做人才培养。 老将的经验、中年将领的沉稳和年富力强。 再加年青将领的冲劲,效果极佳。 比如之前征西突厥,以程知节为大总管。 苏定方为前总管。 以刘仁愿、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娄师德、王孝杰等一大批中层和基层将领充实其中。 正是经历灭西突厥的战争,苏大为迅速成长。 再比如显庆三年,李治命程名振征讨高句丽,以薛仁贵为其副将,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所以大唐军事上,从来没有人才断档一说,而是一直在持续的在培养和造血。 这是唐军之所以强大的一大原因。 苏大为现在得李治看重,并非是他和武媚娘的那份情义。 也不完全是苏大为在情报侦察和断案上的能力。 李治更看好的是苏大为的未来。 那个能在军中大放异彩,成为大唐新一代名将,如苏定方般擎起大唐半壁的未来。 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对苏大为方才一些言语无状,李治也没有真的发火,而是让郝处俊一一点出其中关窍。 这也是一种“组织培养”。 “咳咳~” 郝处俊轻咳两声,将苏大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拈须道:“方才说到,府兵战力衰弱,是大势,是必然,并非朝廷舍不得钱粮厚赏。 府兵与兵募相比较,府兵是半农半兵,男子二十成丁,每三年需要应征为府兵一次,点中的需要终身承担兵役。 府兵制下,被征为府兵的家庭一般可以免除徭役,退役后可优先得到口分田,战死了口分田由子孙继承。 府兵制下,各地府兵平时在家乡务农,农闲时集中于各地折冲府操练。 二十至六十岁的府兵,还要轮番到长安或边地宿卫执守,战时参战。 作战时,没有固定的服役期限。 此外,府兵的战马、兵器、衣甲、部份口粮,需要自备,对财力要求甚大。 若是作战胜利,赏赐颇厚,但若作战不利,将会有极大的负担和损失,甚至破家破产。”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了这部份,他接着道:“至于募兵,则是完全职业军人,朝廷征召士卒,将给固定和明确的薪饷,且装备衣甲后勤,皆由各地州府和朝廷提供。 阵亡有抚恤费,年老退出兵制,朝廷也会给养老钱。” 说完这些,郝处俊又停了片刻,待苏大为将这部份理解后,才开口继续道:“以前府兵制,一则难以持续,二则国家有战,容易耽误农时,伤农,也伤农人家财。 因此逃避征召者日多。 现以募兵代之,重赏厚赐如太宗时的府兵,而招得终身的职业兵士,如此战力能得到保证,不伤农时,朝廷和应募之人,各有其得,岂不两便? 对了,之前说的兵募,其实就是募兵,不过暂时朝廷还没有征召终身制的兵卒,所以兵募算是一个试行,先征召数年,试看成效。” 苏大为微微颔首,心中思绪不断翻涌。 募兵制,当然是未来的方向。 知道历史大势的他,很清楚府兵制在李治朝走到了尽头。 募兵,是未来大唐的主流趋势。 府兵与募兵,其实各有优劣,很难说哪个更好。 或者只能说,在不同的时期,帝国有不同的需要。 一切都是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 当然,郝处俊的话里,还是有不少隐藏的关窍,可以多加琢磨。 比如之前说府兵的战力,必然一代代衰弱下去。 这是事实。 但府兵的衰弱,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大唐开国四十余载,原来的府兵已经跻身为军功贵族,大农庄主,大地主。 全国各地,土地兼并已经越发严重。 无田可赏,也是事实。 各种缘由,共同推同府兵加速衰弱。 募兵,从眼下看的确不错。 但也意味着,帝国需要花更多的钱,去养着职业军人。 府兵可是很省钱的,自耕农,农时耕田,闲时参军。 自带干粮。 大唐不费什么事,就能召集一帮可战之兵,而且开国的这批还相当的猛,打得四夷臣服。 可惜,属于府兵辉煌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 未来得募兵,从职业化来说,确定是更专业,更精锐。 虽然朝廷多花了钱,但是省了田地,这么看,还是合算的买卖。 但苏大为知道,日后这募兵,算是把大唐给坑得不轻。 各恶少年、犯罪者、各蕃属胡人,皆能参加。 龙蛇混杂,良萎不齐。 间接催生日后的藩镇……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之后的事了。 苏大为收回思虑,向着郝处俊郑重一礼:“谢东台侍郎为我解惑。” 又向着高座上的李治叉手行礼:“谢陛下提点……” 话音未落,苏大为再次开声道:“臣,还有一个疑问。” 李治和郝处俊等人,正愉快的微笑着,或拈须,或摸着椅子扶手。 那种愉快的神情,好像是看到一个迷途青年,被他们三言两语给拉回到了正道上。 成就感满满。 结果苏大为一句话,令李治措手不及,不由剧烈咳嗽了几声。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 “臣想询问马政之事。” 苏大为低眉顺眼,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之前臣在百济,觉得战马损失颇重,而军中补充不及,这次回长安,听说朝廷又要废除农人养马之策,一时不解,还望陛下和东台侍郎不嫌弃臣愚钝,替臣再点拨点拨。” “你……这浑不吝……” 李治一脸嫌弃的指了指他,又忍不住向左右太监和郝处俊等人吐槽。 “你们看看他,哪里像是苏定方的弟子,倒像是程知节教出来的一样。” 第六十六章 戏肉来了 郝处俊向苏大为抚须道:“马政的事,让西台侍郎和你说吧,老夫也好歇一歇。” 苏大为的目光向上官仪看过去。 老实说,郝处俊他并不算熟悉,但上官仪,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深刻。 因为他有一个很出名的女儿,上官婉儿。 未来武则天身边的左膀右臂。 上次在见到上官仪之后,苏大为还很有兴趣的,回到都察寺后调了这部份档案。 结果一查,上官婉儿才刚出生,未及一岁。 呃…… 对这么小的小萝莉,苏大为便只能死了心,不去想着能收服上官婉儿为己用。 不过,话说回来,上官仪已经五十六岁了,居然老当益壮,老来得女,让人不得不服。 上官仪年纪在这几个大臣里,算是年轻的。 他的面容清瘦,眼眸却颇为犀利。 向苏大为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道:“苏少卿在军中,自是关心军事,马政这件事,不算简单,可也不算复杂,说起我大唐养马的情况,就不得不提起张万岁。” “张……万岁?” 苏大为舌头略有些打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太过嚣张了是不是。 一个臣子,在天子面前自称万岁,有点那啥。 不过转念一想,隋唐之际,还有个史万岁。 似乎“万岁”这个词,在唐时还不算犯忌讳。 上官仪一手持笏板负在身后,微微踱步,沉吟道:“我大唐在高祖晋阳起兵之时,缺马严重,后来得突厥马二千匹,得隋马三千,才勉强组起一支骑军。 直到高祖建立大唐两年后,才有三万多匹战马。 以当时的情况,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但是这一情况,在张万岁接手养马之后,开始得到改善。” 上官仪眯眼看了一眼苏大为,眼中多少有些难以明状的东西。 这苏大为,号称是军中冉冉上升的将星。 但居然对马政无所知,对募兵和府兵也不甚了了,如此糊涂之人,真叫人怀疑,他在战场上那些仗,是怎么打的。 心念一转,上官仪轻拈颔下三缕长须,继续不紧不慢的道:“张万岁原本并非养马出身,他与尉迟恭一样,都出自朔州边地,也都是高武周的部下。 当年曾鼓动刘武周起兵。 那是隋末时,他趁马邑太守王仁恭办公时,将其斩杀,以此逼刘武周起事。” 马邑大概是后世的山西朔州市。 蒙恬曾在此筑城,属雁门郡,与草原胡人紧挨着,是中原抵御胡族的前线。 汉武帝光元二年,曾在这里策划过一场针对匈奴的诱敌歼灭战。 可惜消息泄露,未能完成。 至于王仁恭,也非泛泛无名之辈。 王仁恭,字元实,天水上邽人。 隋末名将,鄯州刺史王猛之子。 史称刚毅修谨,弓马娴熟,曾追随杨素征战,屡立军功。 深得隋文帝和炀帝信任和喜爱。 东征辽东,北抗突厥,颇有能名。 拜为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后迁骠骑大将军,乃至迁马邑太守。 这样一位名将,居然死于张万岁之手,颇有些可惜。 苏大为想起这些,顿时肃然。 对这张万岁不敢轻视。 “张万岁后来跟尉迟恭一起投靠太宗,尉迟恭成了冲锋陷阵的猛将,但张万岁则全心投入育马选种,扩张马场之事。 自张万岁管马政后,朝廷在陇西建立牧马场,划地千里以资,马场分八坊四十八监,开始马场只有马匹万余。 时至今日,苏少卿可知我们大唐的马场,有良马几何?” “呃,不知。” 苏大为的都察寺虽然属情报部门,但针对的主要是人。 何时会有那闲情去关注大唐的马场。 至于用兵,大唐有完备的后勤制度,苏大为也根本不用去考虑战马的问题。 只用考虑如何作战,能击溃敌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军中自有制度,苏大为自问做不到大包大揽。 他在军中提升的速度太快,在军中的时间还太短。 “那老夫就告诉苏少卿这个数字。” 上官仪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停了一停,又伸出二指。 苏大为怔了一下,回他一个“V”字手势。 “西台侍郎是说,我们大唐现有战马五十二万匹?” “非也,如今,我们有战马,七十万又六千匹。” 上官仪说完,面上露出骄傲之色。 而一旁的许敬宗和郝处俊,也是一副于有容焉的神色。 这,当然值得骄傲。 从开国凑不足几千匹马,到如今,四十年如弹指一挥间。 大唐拥有战马七十万匹。 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以农耕文明立国的大唐,拥有不亚于东西突厥的庞大战马基地。 正因为有此强大的基地,才是大唐能拥有源源不断爆骑兵的根本。 也是唐军之强的重要因素。 在大唐四周的敌人,哪怕有一时凶顽,在拚消耗上,也远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光是战马这一项,一战死成千上万都不稀奇。 但大唐有的是马,源源不断。 损失了立刻可以补上。 反观大唐的敌人,可能一战之后,便立刻拉胯,只能靠两条腿仓惶跑路。 “打仗,拚得就是整体国力和后勤啊。” 苏大为不由感概一句。 上官仪稍微正色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话,说得倒是切中要害。 略微颔首道:“苏少卿果然是知兵之人,这话不错的。” 停了一停,他才总结道:“现在苏少卿知道朝廷为何要废除马政中,令农人皆养马的旧制了吧?过去有此令,皆因大唐战马不足。 可如今,已经是麟德元年,我大唐有战马七十余万,在幅员千里的马场上,犹嫌太过狭窄,这么多的马,又何必令百姓另再养马? 何况养马所费不小,农人豢养多有吃力,而且马这种牲口和牛羊不一样,需要不停的吃草料,并不会反刍,而且其粪性酸。 被马粪侵过的土地,农物难以生长,十分毁地。” 说到这里,上官仪闭口不语,轻拈长须,微微自矜。 他对帝国的各项政事,熟悉如掌上观纹。 而且此人心气颇高,未来的仕途,是冲着右相这个位置去的。 之前扳倒李义府,他也是出力甚多。 苏大为此时在心悦诚服,先向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行弟子礼道:“是阿弥愚钝,多谢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为我解惑。” 上官仪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看到郝处俊微微侧身以示避让。 这才醒悟过来,也随之侧身,表示不受苏大为的礼。 “是陛下有命,所以才解释朝廷制度,苏少卿不必如此。” “要的,古人说一字之师,今天两位大臣的话,令我受益不少。” 苏大为向上官仪和郝处俊叉手行礼道:“原来军事,并非只是军事,还涉及到政事、民生和诸多政策,历史源流,环境,这事比我想的复杂。 之前是我眼界太窄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许敬宗此时微微点头,一双眼睛微眯着,脸带着笑意,似在赞许道:“苏少卿能有这番见识,便不止于术了,以你的器量,非寻常将才,将来或可为国之栋梁,勉之,勉之。” 花花轿子人人抬。 眼看着李治的态度,在场的人精都知道李治还是看中苏大为。 此子未来必会大放异彩。 所以众人都不吝多抬苏大为一下,也算结个善缘。 否则以在场三位重臣的身份地位,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小字辈,浪费如此多的唇舌。 谢过三人后,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大礼,言辞恳切道:“阿弥读书少,没什么见识,让陛下见笑了,谢陛下爱护。” “你知道便好。” 李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若你只盯着眼前,最多只是将才,若是你的眼界能放大放远,那才是如苏定方一般的名将,战神。” 说完,李治似乎自觉有些说得太多。 微微一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将茶盏递给一旁的王伏胜后,他微微喘了喘气,伸手捏了下自己的眉心。 强自振作精神道:“今天既然说到这里,那就顺便议一议李义府的事吧,众卿,有何看法?” 苏大为没想到,李治突然就把话题跳到李义府的事上。 心中不由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今天谈话的场景不在紫宸殿,而是在延英殿了。 皆因为,满朝都认为,李义府是武后的人。 同一时间,苏大为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那就是,最近已经数次没看到武媚娘在李治身边了。 这是十分反常的。 刚开始,李治还说是为了照顾太子李弘。 但现在这提起的话头,令苏大为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或许,可能…… 李治与武媚娘之间,有了某种间隙? 没错,从永徽年间,到如今,这十来年,李治与武媚娘堪称世间最好的模范夫妻,夫唱妇随。 他们俩联手,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将这大唐的权力,牢牢抓在李治手里。 可是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红脸。 哪怕李治与武媚娘皆自封天皇天后,李治允许武媚娘分润他的权力,与他一起处理朝政。 可那也不是真的将权力让给武媚娘。 而是让武媚娘做他的手套,他的影子。 所谓二圣临朝。 日月丽天。 李治,才是太阳。 武媚娘身上所有的光,都是李治带来的。 而若一但李治觉得武媚娘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绝不会有任何仁慈。 甚至不会带一丝情感。 因为,他是帝王。 他要做超过太宗的千古一帝。 在温情和柔情之下,李治有着帝王那颗寂寞和冷酷的心。 第六十七章 郭行真案 在苏大为的记忆里,在李治朝,确实一度曾与武媚娘产生矛盾,甚至动过废后之念。 那应该是武媚娘当上皇后之后,最危险的时刻。 接下来,郝处俊和上官仪两人向李治禀报了关于李义府案的审理情况。 许敬宗在整个过程里,都是眯着双眼,缩着袖子,好像是年老精力不足,昏昏欲睡一般。 只有偶然的时候,才从他的眼里闪露出一丝精光,显然此老内心绝不平静。 但他有足够的城府,不露丝毫声色。 苏大为在一旁听着,也保持沉默。 方才在军事上,他已经有些出格了。 在李义府的事上,最好就别掺合。 反正以现在的局面,怎么看,李义府都是死路。 绝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既然如此,苏大为的目地就达到了。 没必要画蛇添足,去显示自己的存在。 那样只会让李治起疑。 是的,在这个事件中,苏大为扮演的是导火索的角色。 或许开始的时候,他是大意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但若说他完全不知情,也不尽然。 只是今日的苏大为,已经不是昨日的他。 哪怕明知这件事,有可能是一场政争的阴谋,但在其中,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利益。 虽不愿卷入漩涡,但假装被动,推上一把,倒是不脏手的好活。 他甚至不用做任何事,只要手下都察寺配合大理寺去提供情报信息,就是对李义府最好的报复。 无论李义府多牛多厉害,府里藏甲,请术士望气,偷用太宗宝枕,这三条他都没法解释。 换苏大为自己在这种局面下,大概也只能求天子给个痛快了。 就别想着还能活下来。 不过听着上官仪和郝处俊提及此案,苏大为也略有些意外。 在李勣的监督下,大理寺并刑部审了数日,此案证据确凿,唯一的疑点就是,任刑部如何审问,李义府都不开口,仿佛自从入天牢后?便变作了哑吧。 既不否认那些指控?也不说缘由。 这让案情进展有些缓慢。 毕竟是当朝右相,如果有些事情没审明白?实在难堵天下人的嘴。 也难以令李治满意。 李治多少有些怀疑上官仪和郝处俊的用心。 他倒不是舍不得一个李义府。 只是不想被人利用。 同时也在头疼?李义府若去,接下来如何将动荡的朝局?重新恢复到相互制衡的稳定状态。 何人可以接替李义府,成为新右相? 牵一发动全身。 难呐。 不论多难?至少这个位置?绝不能落入上官仪等人手中,否则整个朝局,会变成郝处俊和上官仪一家独大。 平衡被打破,是极危险的信号。 延英殿中?郝处俊的话停下?向李治行礼道:“此案目前就是如此,臣想请陛下,准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参与审案,久闻苏少卿断案如神,颇……” 苏大为立刻一个激灵。 贼你妈。 郝处俊这是要坑老子。 手里高阳公主的案子还是一团乱麻?眼看要无法交差,还不知李治会不会真拿“军令状”这个话头去治自己的罪。 现在郝处俊又甩一口大锅过来。 这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当真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等郝处俊说完,苏大为立刻抢前一步?惨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苏大为身上。 自己替自己喊话卖惨?这苏大为?这招倒是新鲜。 李治面无表情?扬声道:“有何不可?” “陛下,臣要避嫌。” 苏大为一脸诚挚的道:“人人都知道,我与李义府关系不好,若让我审他的案子,难免会惹人非议。” 嗯,打死也不能说自己想做“不粘锅”。 不想接李义府这口锅。 他想要的好处,已经得到了。 没必要再碰这淌浑水。 上官仪在一旁开声,若有深意的道:“我只记得,苏少卿之前在查被刺案时,李义府曾配合过你,怎么能说与他关系不好?” “对啊,就因为之前有过配合,所以此时需要避嫌嘛。” 苏大为微微一笑,借着上官仪的话头道:“谋逆之案非同小可,我既与他有旧,又是我手下查到他府中藏甲,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岂能去审李义府?” 上官仪微微一滞,发现自己落入苏大为的语言陷阱里。 无论说好还是说话,好像都无法将苏大为扯进来。 此人,居然如此滑不溜手。 先前问军事时,显得十分稚嫩,现在却如此圆滑。 陛下说他像是程知节的浑不吝,倒真有些意味。 也是个人精。 上官仪深深看了一眼,在心中修正着对苏大为的印象。 苏大为见上官仪不说话了,顿觉松了口气,看向李治。 等着李治一锤定音。 他是真的不想接这个锅。 如今连查高阳公主的案子,都还焦头烂额,何必再去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 知道李义府完犊子了,也就够了。 就在李治要开口时,郝处俊轻咳了一声:“苏少卿果然口才便给,这就证实老臣的推想没错,以苏少卿的口才,去套李义府的话,或许能打破僵局,令李义府交代兵甲和宝枕的来龙去脉,也未可知。” 这话,立刻令李治快要出口的话,改了主意。 他点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苏大为一见急了,心里直问候郝处俊家里的亲戚。 “陛下,臣公务繁忙,手里还有高阳公主的案子。” “为国效力,岂有不忙之理。” 李治扬声道:“朕意以决,也毋须你全程参与,就去亲审李义府一次,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审,看看能否橇开李义府的嘴。” 皇帝陛下开口,那便是金口玉言。 一旁的书记官和起居吏忙飞动毛笔,在书卷上记录。 大殿中,再次响起沙沙之声。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有些心情复杂的看向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人就存心把自己拖下水。 就这么急不可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郝处俊和上官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算计些什么? 一想到此,苏大为的心情略微一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要的是将一切都放在掌心里,都牢牢掌握着。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诡谲莫测。 这些朝中混迹的老狐狸,心思都太深了。 以苏大为的道行,现在只能察觉他们有所谋划,但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目地是什么,仍看不清晰。 一切都在云山雾罩中。 李治的神情,明显露出了疲倦,他动了动手指。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两步:“诸位大臣,陛下乏了,若无别的事……” “陛下,老臣还有一事启奏。” 就在此时,一直寡言少语的许敬宗,突然再次开口。 这位之前昏昏欲睡的老臣,历经数朝的不倒翁,此时张开了双眼。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精芒毕露。 这眼神,哪里有丝毫的老态,简直就是一个蛰伏许久的猎人,将藏在鞘里的刀,那抹锋芒一下子亮了出来。 苏大为,有些惊异的看向许敬宗。 现在许敬宗给他的感觉,气势和气场,皆强得不像话。 完全不像是半边脖子埋黄土的老人。 而像是仗剑于战场的剑手。 苏大为还留意到,不光自己惊讶,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也露出一瞬间的惊容。 显然,连他们也没料到,许敬宗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苏大为再看坐在殿上的李治。 这位陛下,面色平静如湖。 毫无异状。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 苏大为的心中突然有一丝明悟。 许敬宗此时开口,好像李治早就知道了。 再看看神色微变的郝处俊。 隐隐间,他好像品到了什么。 扳倒李义府,郝处俊和上官仪可谓来势汹汹。 而李治当前,并不担心李义府的谋逆问题。 更担心郝处俊等人突然坐大。 那么,现在便是李治的反击了? 他要利用许敬宗做什么,才能化解来自郝处俊和上官仪的攻势? 以前苏大为是个政治小白,但此刻站在延英殿中,看着李治与几位大臣的“表演”,隐隐中,也看出了一点东西。 每个人的话语,主张,表现,无形,但有势。 你看不见他的攻击,不清楚他的谋划,但双方的确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过招”。 高手过招,无形无象。 李治用略微低沉的声音道:“右仆射请说。” “谢陛下。” 许敬宗昂首阔步,以一种威风凛凛之色,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的郝处俊。 现在的他,实在无法让人将老狐狸和圆滑联系到一起。 他简直就像是战场上的勇将。 其威风气势,不可逼视。 就在苏大为等人得注目下,许敬宗扬着花白的头颅,用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臣要弹劾郭行真,此道明为太子炼丹,暗中以巫蛊之术害人,此妖道祸国殃民,愿陛下杀之。” 这番话出来,整个延英殿,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苏大为被惊得目瞪口呆。 许敬宗这是…… 选择自爆了? 郭行真是贺兰敏之通过武媚娘介绍给太子治病的。 他后来与贺兰敏之那些争宠的事,暂且不提。 但至少也算半个武后的人吧。 许敬宗与武媚娘那关系,应该不至于在背后捅刀子吧。 换句话说,弹劾郭行真这事正常。 苏大为自己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但这事应该是上官仪和郝处俊来做才对。 许敬宗算半个武后的人,这是自己捅自己一刀? 看此刻郝处俊和上官仪脸上那微妙而古怪的表情。 分明是一种台词被政敌抢去的尴尬。 这是什么七伤拳打法? 老臣实在猜不到啊。 第六十八章 整个延英殿,此时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卷入这种漩涡中。 之前郝处俊突然发难,弹劾扳倒李义府,已经令他感到吃惊了。 以李义府身居高位,那样不可一世。 在政争失败下,也难逃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此刻发生的,比当日郝处俊弹劾李义府,更加危险,更加吊诡。 许敬宗自从右相的位置退下来,成为右仆射,已经做“泥塑木偶”很久了。 居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这是要对付郭行真吗? 这分明是打武媚娘的脸。 郭行真,怎么说也是武媚娘推荐入宫的。 若郭行真在暗处行巫蛊之事,武后岂能逃脱干系? 苏大为在这一刻,完全懵逼了。 来之前,他本以为李治找自己是问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但现在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了。 有如脱疆的野马。 苏大为看得出来,殿中众人,就连郝处俊和上官仪,也都是措手不及。 只有李治,大唐皇帝陛下,高高端坐于上。 在殿角升起的香雾中,皇帝的眼神深邃得可怕。 “右仆射,你说郭行真行巫蛊之事。” 郝处俊很快镇定下来,向许敬宗拈须道:“那此案的审理……” 许敬宗挺直腰身,双目露出奇异的神光,乐呵呵笑道:“既然李义府的案子是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一事不烦二主,郭行真的案子,也交由此二部去审,哦,对了,大理寺的苏少卿在这里,那此案不如就交给苏少卿去跟进。” 郝处俊忍不住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却见苏大为脸色一黑。 那是一种想骂人,想掀桌子,却又极力忍耐的神色。 苏大为,是真的很懵逼。 你们这些朝廷大佬?都姓赖的是不是? 我只是来延英殿走个过场?你们别都拉上我啊! 他看向许敬宗,只觉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可恶?可恶至极! 再看看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全是算计。 恶贼,全都是老狐狸?算计我一个年轻人?你们来偷,来骗,来坑人。 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 简直无德!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不应该上赶着入宫?找个由头避开?就没今天这些破事了。 总觉得,双方都把自己当背锅侠了。 也不知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究竟在算计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武后的人。 许敬宗拖他下水,完全没道理。 心里思绪电转?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一口口大锅扣下来?自己莫名其妙又会被人卖了。 朝堂云波诡谲,远非他这个政治小白和小菜鸟?能弄清门道的。 城门失火,逃都来不及?傻子才往上凑呢。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向殿上的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惶恐,但许敬宗的案子,臣不能,也实在没有余力接下,臣手里既有都察寺的职司,还兼着长安不良帅,还有大理寺少卿的案子要审,高阳公主案、崔涣案,还有方才李义府的案子。 臣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殿上的李治,沉默着,似在思索。 下面的诸臣,虽然各怀心思,但都不敢出声打扰。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在郝处俊、上官仪和许敬宗这三人之间,不断扫过,心里分析着三人的意图。 可惜不得要领,没弄明白究竟背后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从明面上看,无论李义府倒台,还是郭行真被治罪,倒霉的首先就是武媚娘。 她脱不了干系。 李治为何会让许敬宗在这个时候弹劾郭行真? 是郭行真真的在暗中施巫蛊之术诅咒,还是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已经大到了不可化开,需要用这种方式,去割裂? 这些事件背后,究竟代表怎样的权力风暴? 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背后博弈? 这一切,苏大为现在丝毫没抓到头绪。 李治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充满了疲惫。 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视他说话的份量。 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李治说的话,便是法。 “朕也觉得,你现在身上的职司有些太多,既是如此,先将长安不良帅的职司解掉,再把都察寺的事放下,全力助大理寺破案,你意下如何?” 平静的声音,听在苏大为的耳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古语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苏大为的心态算是很好的了。 但此刻,他仍无法掩饰面上的震惊。 这延英殿中,明明是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在交锋,在博弈,他苏大为只是看客,但万万想不到,最后这伤害,还是叫他承受了。 放下都察寺的职司? 这…… 虽然早知道李治有此意,但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苏大为,陛下还在等你回话。” 许敬宗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苏大为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遥向李治行礼:“臣,领旨。” 不领旨还能怎么办? 李治既然开口了,便是定局。 苏大为袖中手指暗自捏紧。 太快了,快到他的后手布置,还有后续的安排,来不及起作用。 但,纵有再多不甘,有千般想法,此时也只能隐忍。 隐忍,才是人生的第一课。 他必须忍。 就在苏大为心神不宁,心绪难平时,隐隐听到李治的声音传来:“放下,并不是朕觉得你做得不好,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 李治的眼神透着复杂之色:“暂时放下,让你集中精力为朕分忧,不过这不是贬。 李义府和高阳、郭行真之案,若你办得漂亮,朕自然不吝厚赏。 都察寺一时也难找到谁有你这般能力,暂且拆分三部,你可以自行举荐人选,东西台侍郎、右仆射,也可以举荐,择能者居之。” “喏。” 郝处俊和许敬宗,一齐行礼应下。 朝中职位,代表着权力。 苏大为被李治这个时候撤下来,谁都没有料到。 但是能安插自己的人手,分润都察寺这种要害部门,那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相当于郝处俊和许敬宗正在暗中过招,结果路过的苏大为仆倒了,还掉出一身装备。 苏大为笑起来。 只是这笑容,透着几分苦涩。 果然,还是要拆分。 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都察寺,最后要为他人做嫁衣。 一想到这里,便觉心灰意冷。 深吸数口之后,他的头脑逐渐冷静,重新振作起来。 越是这种不利的局面,反而越激起他的斗志。 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战场,岂能被眼前的一点挫折所击败? 苏大为向李治拱手道:“陛下,既让我审郭行真的案子,但郭行真身为异人,修为不俗,听说现在入宫给太子治病。” 意思很明显。 那就是一个身手高明的异人在宫里,而且可能就在太子身边。 说要查案,但现在投鼠忌器,连人都摸不到。 更别提能查案了。 “此事你毋须担心,朕已交待秘阁郎中去办。” 李治的话轻飘飘传来。 苏大为心中却又是一沉。 果然。 李治早有安排。 那么今天殿中的博弈,许敬宗对郭行真的弹劾,还有拖自己下水,以及剥去都察寺,这一切,应该都是陛下计划好的。 “陛下英明,那若无别的事,臣先请告退,大理寺那边的任务繁重,臣还要回都察寺做些交代。” 李治深深看了看苏大为,说了一个字:“准。” 苏大为双手抱拳过头,倒退着退出去。 直到跨出延英殿,他才转身大步离开。 今天这场戏,亏了。 想看戏,却不料,成了这些猎人口中之食。 不过也罢,李治既然担心都察寺权力太大难制,这结果也是注定的。 早点晚点分别不大。 幼稚鬼才会哭天抢地,成年人,还是受着吧。 想想后续怎么做,如何在这不利的局面下,将这局给盘活。 怀着重重的心事,苏大为快步向外走去。 延英殿上,许敬宗和郝处俊等人,目送着苏大为离开,看着苏大为那种被人追赶,像是逃一般的遁走,各人表情各异。 但嘴角,都不自觉往上挑了挑。 等收回目光,再看向眼前的对手,双方都是脸色一沉,眼中透出讥诮之意。 这棋局,才刚开始。 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苏大为这小子,虽然懵懂,但既然被卷入进来,那或许就能成为这天秤上的一枚子,或能影响胜负手。 …… “寺卿!” 苏大为颇有些灰头土脸的走进属于自己的都察寺公廨。 伸手摸了摸数年下来,早已被自己摸到包浆的长桌,上面的笔墨纸砚。 这一切都熟悉了,有感情。 但似乎是到了分手的时候。 听到有人叫自己,他抬起头,一眼看到李博,一脸关切得走过来。 “寺卿,你的脸色不太对,出了什么事?” “李博你来得正好。” 苏大为微微一沉吟,向他招手道:“上次内卫的事?” “人手已经聚齐,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好。” 苏大为犹豫再三,又向他示意,待他走近些,才压低声音道:“那件事,已经落实了。” “何事?” “就是之前说,陛下有意将都察寺拆分,今日,已经确定了。” “啊?!” 饶是李博为人冷静,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那寺卿你,那我们……” 第六十九章 连锁反应 “你放心,就算是要拆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都察寺短时间内无人可以完全接手,陛下也清楚,强行推动,只会出乱子,所以我们还有一个缓冲时间。” 李治要将都察寺拆分,只是为了防止权力过大,又不是想毁掉这个机构。 何况都察寺早已发展成八部三十二监,六十四卫。 在长安、大唐各州,甚至边远辽东半岛倭国,都有都察寺的密探机构存在。 要想将这般庞然大物肢解,这个拆分和交接,绝非那么简单。 所以理论上,苏大为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也不会太长。 “此事晚上在家里再详细议一议,先把手头的事给做了。” “是。”李博略定了定神道:“你吩咐我去查的,那个僧人的身份,已经核实过,是之前大慈恩寺的慧明法师,在去年圆寂,几乎与玄奘法师前后脚。” “这个恶贼。”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郭行真该不会真的是想动玄奘法师遗蜕的主意吧? 这家伙究竟什么来路,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炼丹? 怎么看都是十足的妖道。 还有他与诅咒巫蛊脱不开的干系。 “郭行真已经完了,不会再回老君观了,你回头让大虎再带些能干之人,给我把老君观掘地三尺,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是。” “说起此事,我想起来了,我得去寻一趟李淳风,或者袁守诚。” “袁守诚上个月听说又出去云游了。”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袁守诚当真是个闲不住的人,比徐霞客还能跑。 这不,又出长安了。 天知道他又会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也幸亏此老修行有术,身体健旺。 又不像袁天罡,为了国事频频泄露天机,以致自损。 看袁守诚这身子骨,活个一百岁毫无压力。 摇摇头,苏大为道:“交代你的事,都小心办好,特别是内卫,一定要低调蛰伏?绝不能露了消息?我现在去大理寺和裴廉交代一下。” 李义府和郭行真的案子,再加上高阳和崔涣的案子。 苏大为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自己现在与大理寺纠缠在一起。 当真有种抢了狄仁杰大兄角色的感觉。 …… 暖轿抬过延英殿?经过思政殿、含象殿,若继续向前?便是内侍别省。 这意味着李治将不顾疲惫,继续处理政务。 在含象殿前停留了片刻后?轿上的李治?终于还是挥了挥手。 改道向含凉殿和紫宸殿北行去。 那个方向,应是后宫嫔妃之所。 不远处即太液池。 轿上的李治,一直眉头紧锁。 谁也不知这位大唐皇帝,心中在想些什么。 …… 郝处俊负手站立在院中。 目光透过宫墙?仿佛看到极远处的景物。 “陛下不愧是陛下?居然看破了我们的打算吗?不过……” “就算许敬宗抛出郭行真,也已经迟了,苏大为未必会帮他们。” “且行且看吧。” 郝处俊转身向身后之人道:“先观望形势,再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 “王家人已经有些急了。” “呵,就让他们先急着吧。” …… 苏大为准备去找李淳风?却没想到李淳风先找上门来。 “何事劳秘阁郎中亲自跑一趟。” 苏大为向李淳风叉手行礼:“我这里忙乱,只能委屈秘阁郎中在我这里暂坐片刻。” 说着?又命人去备茶。 李淳风抚着白胡,斜眼看向苏大为?冷笑两声:“你这是埋汰谁呢?怪老夫来得太迟?还是对老夫有何意见?” “意见不敢有,倒是有个问题。” 苏大为伸手请李淳风在公廨桌前坐下?这才继续道:“之前你说宫中有巫蛊之气?但是没寻到?对吗?” “确实如此。” “那郭行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看着眼前的李淳风,目光逐渐变得锐利。 “郭行真现在人已经落在你手上了吧?” “陛下下旨,秘阁自然奉命行事。” “在宫中抓到的?” “是,这道人有点本事,不过他小瞧了秘阁,连同其弟子,已经尽数收押在秘阁牢中。” “秘阁也有牢?” “犯事的异人,还有半妖以及诡异,有不少都需要关押审问,秘阁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大唐的王权,不受到这些怪力乱神的影响。” 苏大为心说,之前李治被人刺杀,被突厥人和倭国人掺沙子进长安,也没见秘阁有所行动。 就连当日行刺时,那些刺客和异人出现,如入无人之境。 在李治身边,秘阁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过苏大为随即想到,秘阁主要的精力不在这方面。 而李治身边,据说也有一批神秘的“异人”太监。 过去那些刺客和异人能入长安,不是李治身边没人,而是因为政争。 因为李治要与长孙无忌斗,所以才故意示弱,放那些角色进来,利用他们,来分开长孙无忌的视线。 否则光是李治身边太监里隐藏的高手,就足够扫平了。 秘阁李淳风那边,都捞不着出手的机会。 李治完全有能力搞定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之前说没查到巫咒气息。今天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许敬宗弹劾郭行真,说他行巫蛊之术,以你的道行,怎么之前没发现是郭行真?” 苏大为继续道:“还有,郭行真炼丹,甚至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你知道吗?” “竟有此事?” 李淳风脸上皱纹变得更深了。 花白的长眉下,双眼微微眯着,露出深思之色。 “少来,我不信你不清楚此事。” 苏大为向他冷笑:“以你的本事,这些事,哪里逃得过您老法眼。” “这么说吧,老夫确实发现一些端倪,也怀疑郭行真,但一来,他是武后的人,二来,我如今去宫里的机会比较少,最后,是陛下令我不要声张。” “陛下?” 苏大为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李淳风的话,更让他确信,这一切,都是李治在推动。 李治早就怀疑郭行真有问题,甚至下令李淳风封口。 为的自然不是要保护郭行真,而是揪出这妖道的破绽把柄。 李治的网,早就撒下了。 “陛下如此做,自有他的打算,我不太明白郭行真是怎么回事,他好好替太子看病,炼他的丹药不美吗?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陛下和武后对他也会十分宽容。 可这傻逼居然去搞巫蛊…… 图啥啊?” 苏大为情绪上来,直接爆了句后世粗口。 李淳风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他:“你不清楚?这个郭行真,他的真正身份,并非终南山的道士,而是陈硕真的师兄。” “陈硕真,哪个……”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猛地想起来。 当年武媚娘出家为尼时,曾与陈硕真同在灵宝寺出家。 那时陈硕真还是明真法师。 但其实怀有不可告人之目地。 后来更是造成诡异暴走,妖乱长安。 事败后,陈硕真逃回了睦州,并自封“文佳皇帝”,起兵造反。 后来被扬州刺史房仁裕和婺州刺史崔义玄等率兵剿灭。 苏大为想起这一节,再看向李淳风:“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手下都察寺的秘探查了多次,都没查出郭行真的问题。” “陈硕真修行的这一支,原本是江南一位老天师,但那位天师遭逢大祸暴亡,这事与大唐还有些关系,这你不用管,总之这一脉的修法,老道还算是有点眼力,能看出来。” 李淳风轻抚白须,微有些自得的道:“之前动手时,便瞧出了他的来路,拿话一套,便套出来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向李淳风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那是自然。” 李淳风一挥衣袖:“老夫过来,也是履行陛下的旨意,人,我已经抓住了,但郭行真非常人,须得押在秘阁的牢里,才不怕他跑了,你若要审讯,随时可以来,还有……” 他有些隐晦道:“最近少去看太子。” 说完,李淳风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立在当场良久,才回过味来,明白李淳风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除了告诉自己关于郭行真的根脚,最重要的乃是后一句。 太子…… 少去看太子,指的并非是太子,而是武后吧。 看来李淳风也嗅到了气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 “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 苏大为仰首看了看天色。 阴沉沉的天,暴风雨快来了。 …… 深宫中,武媚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仰头看着晦暗天空。 身后,传来贴身使女关切得声音:“皇后,您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小心寒凉。” “你说……” 武媚娘忽然回头,冲使女惨然一笑:“如果我在这里发愿,为弘儿祈福,弘儿的病会好吗?” “皇后……奴婢不知。” 使女惶恐道:“太子是龙种,他一定会吉人天象的。” “是啊,太子定会没事的,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长大,从那么小的一个小肉团,长到如今,都快比我高了。” 武后声音低婉,似在长长叹息。 “回去吧,看看弘儿睡得怎样,对了,再召名医,宫中医生不行,就召外面的,若有能医太子身体的人医家,重赏。” “是。” 第七十章 围炉(上) 夜色渐沉。 院子里升起一炉火,炉上煮着热汤。 一旁还摆着长桌,上面有各式切好的配菜。 随着汤水翻滚,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起,香味很快传开。 这是属于苏大为小圈子的聚会。 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周良等人,都聚在炉火周围。 众人以苏大为为首。 尉迟宝琳今日有巡城的任务。 薛仁贵还在西北和胡人玩着捉迷藏。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仍在辽东半岛猫着。 至于其他人,和苏大为走得没那么近,还不足以进入这个小圈子。 炉火光芒亮眼,将众人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还有一会就能吃了,一会把切好的羊肉放进去,先煮汤饼……” 苏大为一手端起配菜盘子,用筷箸将菜扒拉进汤锅里,一边道:“周二哥,还有文生,大龙,你们都跟我一起共事多年,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这次的事,大家议一议,看如何破局。” 说着又看向安文生:“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最熟悉官场,依你看,今天郝处俊和许敬宗,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安文生盘坐在炉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自己的双下巴,两眼微眯着,似乎正在出神。 炉火的橘红光芒,照得他的脸庞白里透红。 被苏大为踢了一脚,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先仰脖子“滋溜”喝了一口酒。 “这局面错综复杂,我也如雾里看花。” 安文生摸着下巴,砸摸着嘴道:“你能将最近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郭行真,李义府的事先梳理一遍,说与我听听吗?” “这个让李博来说吧。” 苏大为看向李博,李博是他在都察寺的左膀右臂,全程参与了高阳公主的案子。 李博的口才便给,稍一思忖开口道:“其实高阳公主的案子,有点像是之前苏郎君回长安时的刺杀案?也是莫名的将苏郎君牵连到里面。 当时?高阳公主向他借阅《大唐西域记》,哦?别问《大唐西域记》的事?这事要说清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博目光一扫?在场的安文生,出身贵族门阀?身世自然不用说。 没来的苏庆节?为大唐战神苏定方之子。 而尉迟宝琳又是鄂国公尉迟恭的嫡子。 还有程处嗣,那是卢国公程知节的嫡子。 还有在边疆的薛仁贵,是大唐新晋的勇将。 而高侃、萧嗣业、苏定方、李客师、李勣,这些人自不必提。 实在很难想像?苏大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能结交这些权贵。 而他的出身,不过是良家子。 按正常轨迹,最多也就结识像周良、高大龙、高大虎这类人。 注意到苏大为的目光看过来,李博收回心中杂念,清了清嗓子道:“高阳公主随后暴毙在府中?陛下令苏郎君自证清白,主持查案。 苏郎君向陛下求了大理寺少卿的职务…… 就说高阳公主的案子?这几日来,先是查出公主死于巫蛊。 后来又在长安城外河中?找到一个巫蛊人偶。 据查,人偶的头发取自公主身上?所以怀疑公主是被人以巫术咒杀。 同时?长安城还有一个崔氏崔涣?死状也很诡异,似乎也是被人咒杀。 目前怀疑的对象,落在道人郭行真身上。 这郭行真是贺兰敏之等人从江湖招揽的异人,后推荐给武后,武后在征得陛下同意后,以此人炼丹,为太子调治身体。 案情目前是到这一步。 本来应该继续查这郭行真,但今日苏郎君在延英殿中发生的事,又横生枝节。 先是之前东台侍郎郝处俊,和西台侍郎上官仪,弹劾李义府。 而苏郎君查到李义府的府上,有藏甲。 李义府现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联合审理,由英国公李勣督办此案。 今日在延英殿,许敬宗突然弹劾郭行真。 同时陛下又将审理郭行真的差事,指名由苏郎君来办。 而且还借机要解掉苏郎君身上都察寺寺卿的职务。”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李博拿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 安文生目光一直盯着杯子里的酒,听完李博的话,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阿弥,喝你这场酒,可不容易啊。” “容易就不用拿出来一起喝了。”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他伸手示意,又向高大龙和周良等人扬了扬酒杯。 众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然后一齐干了此杯。 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 能坐在一起,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苏大为稳固,对安文生的家族,对周良和高大龙等人,对长安县的公交署,对苏庆节和李客师、尉迟宝琳、程处嗣等家族共同参股的生意,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苏大为只要继续成长,必然也是各家的参天大树,能为众人遮风避雨。 所以许多话便不用说了。 没有什么危机来了,能否跳船这个说法,连想都不会去想。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困局。 安文生仔细思量着:“先把眼前的局面剖析一番吧,高阳公主的案子,暂且可以不论,那件案子,你破了是锦上添花,就算没能真的交出凶手,陛下也不会因此而动你,所以,此事暂且可以不提。”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而且高阳的案子,怀疑到郭行真,而郭行真又被许敬宗弹劾治罪。 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至于都察寺的事,那又是另一件。” 高大龙在那里低着头,目光闪动:“那郝处俊与许敬宗、李义府、郭行真是一件事,阿弥的都察寺又是一件事,至于高阳的案子,也许有些牵连,但不是主要的。” “不错。”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苏大为伸手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他继续道:“当今朝堂,已经被陛下治理的妥妥帖帖,但朝堂中仍有世家派系,像许敬宗、李义府这种,属于投靠陛下,替陛下办事的臣子。 而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既有直臣之名,但同时,他们也是门阀贵族出身。 在他们身后,可能还有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等族。” 这话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暗吸了口冷气,目光诡异的看向安文生。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郝处俊等人背后有门阀世家?” “不是他们背后,他们本身也就是门阀出身,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安文生拾起一根筷箸轻轻敲击着桌面,传出一种特异的打击韵律。 他的声音,夹在这节奏里,不疾不缓的道:“虽然自陛下削去长孙后,朝堂中的门阀贵族,为之势颓,但不代表各家就真的甘心了。 陛下在一日,他们不敢有大动作,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是不免的。 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流,一刻也不会停止。” “也就是说,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是以郝处俊为首的门阀世家进行的一次试探和反扑?” 李博面露惊容:“那今日在延英殿上……” 安文生目光投向苏大为:“阿弥你觉得呢?” “他们的目标不是李义府,而是李义府背后的陛下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 被安文生三言两语之后,眼前如拨云见月,赫然开朗。 李博一时瞠目结舌,在他心里,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是那样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下面的门阀怎么敢如此行事。 “他们怎么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权力面前,为了家族利益,这些百年门阀,绝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沉寂下去,总会用尽各种办法,去试探,特别是……陛下如今的身体。” 苏大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虽然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了。 李治的身体状况,实在有些堪忧。 更关键是,如今太子李弘的身体,也同样病重。 这给暗中的一些野心家门,看到了希望。 李治若健康,或者李弘今后顺利继位,世家门阀便只能俯首蛰伏。 可一但李治和李弘出了状况…… 那便是翻天覆地。 所有被打压的世家门阀,必然反弹,想要篡夺权力。 这个话题不能讲,甚至不能多想。 实在太犯忌讳。 但在场如高大龙、安文生和苏大为、李博等脑子转得快得,已经隐隐想到了这些关节。 “所以,扳倒李义府,只是第一步试探,若顺利,他们第二步,必然是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沉重。 “郭行真?” 高大虎此时抬起头,诧异的道:“这道人和朝中的势力又有什么干系?为何扳倒李义府,下一个要对付的是郭行真?” “因为对付郭行真,实则不是为了对付郭行真。” 高大龙手说完,一口气将酒喝干。 随手掷下酒杯,任由它在酒上滴溜溜转着。 “当年我们在坊间争地盘,也用了这等计策,有时候要对付的人一时够不着,就从身边人下手。” 安文生手里的筷箸陡然一停。 第七十一章 围炉(下) 苏大为赞同的点头:“大龙说得不错,如果我所料不差,郝处俊他们下一步,就是打倒郭行真,再借郭行真身上的巫蛊之事,把武后攀附进来。” “武后?” “不错,他们的目地,终究是为了权力,而李义府、许敬宗这些外臣,是陛下平衡朝政,放在外廷的一双手。 先从外廷,再到内廷武后。 若能奏效,陛下就失去了直接影响局面的‘手’,会变得极为被动。 陛下退让一步,那些人就会前进一步。” “所以……今天延英殿上,陛下令许敬宗先行弹劾郭行真?” “这样就打乱了郝处俊他们的计划,算是断尾求生之策吧。”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苏大为则默默回想白天在延英殿上的事,越想,越觉得头脑清晰。 “这事,我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放下酒杯,苦笑摇头。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安文生难得看到苏大为这种吃鳖的表情,沉吟道:“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是郝处俊还是陛下,都有意把你拉入局中。” “这是为何?” “因为你身份特殊。” 安文生眯起眼睛,脸上挂起一种让苏大为觉得欠揍的笑容。 “恶贼,有话快说,不要藏着掖着。” “如果说陛下、武后,和郝处俊等人,是一个三角,你刚好处在偏向陛下和武后的位置,又没有完全靠上去。” “什么意思?” “说你是武后的人吧,你与武后并非亲族,而且这些年来,也很少主动向武后靠拢,而且常年在外领兵,这在人看来,你并非武后身边最近的人。 而且似乎还显得你这人有一些……矫情。” “你才矫情?你们全家都矫情。” 苏大为冷笑着怼回去。 黑三郎不知何时偷跑过来?偷偷趴在苏大为脚边,大耳朵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极具人性化的看了看苏大为?又抬头看了看安文生。 苏大为伸掌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向着安文生道:“说重点?不要搞人参攻鸡我跟你讲,不然熟人我也会翻脸。” “那我换个词。” 安文生晃了晃头:“就让人觉得你这人还有点骄傲?有点自己的规矩底线?不是那种热衷权势之人。” 李博在一旁连连点头:“安郎君说得不错,确实如此。” 高大龙在一旁鄙夷的道:“越是这种人才越危险,这么严格律己,图的是什么?” “你闭嘴!” 苏大为瞪眼怒道。 这一下?把高大虎和周良等人都逗乐了。 特别是高大虎?按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 “阿弥他……好像不是有特别大的野心,他就是……比较懒。” “你懂个屁,我这叫难得糊涂,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若每天都像今日一样?在朝堂政争漩涡里沉浮,那不如让我去边关领兵?开疆拓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大腿。 这是他现在的真实想法。 比起朝中这些老狐狸相互算计。 去算计战场上的敌人,他觉得更轻松些。 “好了?说回正题。” 安文生咳嗽一声?把话题拉回来。 “在陛下看来?也正是阿弥这种难得的清醒,才让他能放心将都察寺这种要害,交在阿弥手上,当然,现在情况不一样,都察寺在辽东屡立奇功,对内外监察权柄太重,陛下也是未雨筹谋,算是对阿弥的爱护。” 李博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心中暗叹了口气。 君王权术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把心爱之臣,从高位上拉下来,这不是打压,反而是爱护。 就如太宗时雪藏苏定方、薛仁贵等将领,不是太宗不欣赏他们。 而是留着这些人才给李治。 现在,李治因为身体原因,也开始为身后事在谋划,具体来说,便是在人才的培养上。 对苏大为这种,同样也是在培养。 “道理都明白……” 苏大为喃喃自语,怔了一会,向安文生道:“你觉得这次,就算丢了都察寺,我也安全?” “安不安全,不能全寄托在外面,自己也得提前谋划。” 安文生慢慢的喝着酒道:“别告诉我你没安排?”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有安排,而且一直在想这方面的事。 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是他的第一道保险。 虽然现在与武媚娘显得并没有过份亲近。 但这是顾虑李治的看法。 在武后正式掌权前,如果与她太近,那便是作死。 武后的老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 哪个男人靠近武媚娘,都会被李治给捏死。 退群保平安。 而他与武媚娘是患难之交,并不会因为此刻的疏离,便会断掉关系。 何况只要苏大为有用,有能力,到则天朝,武媚娘依然会重用他。 第二层对身份的保险,就是都察寺的权力。 这份权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给苏大为带来的好处,大到超出想像。 首先是李治与苏大为的关系,拉近了。 苏大为掌握情报喉舌,有权随时找李治,并且有递“秘折”之权。 李治越倚重他的都察寺,就越离不开苏大为。 其次,在苏大为历年来数次作战,都察寺提供的助力,功不可没。 之前战场上,都察寺探员悄然混入草原,扮作商旅,以各种方式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为苏大为行军,提供第一手资料。 此外,还有潜伏、扰乱敌人后方,甚至如赵胡儿这样的特别行动队,曾在苏大为攻买召忽和周留城时,以情报支持,和利用飞行翼装突袭等方式,助苏大为破城。 如今的都察寺,已经膨胀到一个类似于后世大明锦衣卫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会引起李治的忌惮。 今天在延英殿上,李治展现身为一代雄主的高明手腕。 先是不动声色,打乱了郝处俊等人的计划。 接着搂草打兔子,顺手将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给撤下来。 堪称举重若轻。 安文生、李博和高大龙一直在留意苏大为的神色。 见他脸上并无颓唐之色,众人心中都是大定。 虽然前面说得轻松,但这毕竟是门阀贵族与皇权的一次冲突,苏大为毕竟被卷入里面了。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局面。 这其中,苏大为首先自己不能露任何破绽和颓势,否则一定撑不下去。 安文生放下酒杯道:“你与武后关系没有那么近,与陛下,也不像李义府和许敬宗那样,你这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底线,但是又与陛下和武后间,有着那么一层关系。 这在郝处俊他们看来,是最好的‘抓手’。” “抓手?” “就像陛下要平衡朝局,需要许敬宗和武后等内外朝的助力,郝处俊他们,也需要一个借力的点,而你,正好是这个点。”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别停下,倒酒啊。” 苏大为摇摇头,抓起手边的酒壶,替他满上。 又伸手替李博倒了一杯。 “那这个抓手,就相当于手套,也就是代言人了。” 安文生侧脸想了想:“你这个说法,倒也贴切。” 苏大为自己默默想了一下。 就像是郝处俊和王家,要利用自己率先向李义府发难一样。 虽然是阴谋,但也要披一层皮。 不愿做得太露骨,就借苏大为的势。 同样,李治钦点苏大为审理李义府和郭行真,就是相信苏大为不会令他失望。 而对郝处俊他们来说,与其李治用别的‘抓手’,倒不如用苏大为。 至少苏大为看起来,为人还有些守规矩,不是那种为了奉承,毫无底线之人。 他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可以牵制,或者向苏大为施加影响。 就如同对李义府的那次。 当然,天子李治也有自己的算盘。 双方借着苏大为这个支点,在盘下过招。 “应该就是如此了。” 苏大为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呼了口气,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咽喉一直烧到胃里。 “对了,这制酒的方子,我已经献到宫中了,以后咱们酒的生意,大概不能独享了。” “这是小事,少赚点也好,否则这生意太遭人忌了。” 安文生道:“我早就想着,这酒方该献入宫中,能拖这么久,已经是意外之财。” 苏大为点点头,又道:“其实都察寺没了就没了,我现在的根脚,得落在军中,倒也不怕这些,就是有些不甘,为他人做嫁衣。” “军中关系要维系,不过都察寺你深耕这么多年,也不会说放就放,陛下也不会如此,一个交接缓冲的时间,还是会有得,足够你保留一些。” 安文生斟酌着道:“若完全不管,失去都察寺的情报,日后你再作战,就等于失去双眼双耳,可要吃亏了。”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放心。” 酒中这些话,既是帮着理清思路,把一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讲。 更是为了让众人都振作起来,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患得患失。 以苏大为为中心这个小圈子,已经有共同的利益。 一荣俱荣。 苏大为提起军中事,也是增强众人的信心。 “对了,阿弥。” 周良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开口道:“你现在为何不组建自己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第七十二章 后续 苏大为一愣,就听安文生和高大龙同时道:“这个法子可行。” “周二哥说得不错。” 李博也在一旁赞道。 私人部曲,自秦汉朝就有了。 秦汉时为客卿。 汉末三国时为客卿和部曲。 简单来说,便是属于私人的谋臣和武装。 高大龙在一旁添油加醋,向苏大为又说了一番话。 大概是,大唐对外征战,掳掠了大量的人口和异族。 这些人到了大唐,自然属于贱籍。 贱籍又分官籍和私籍两种。 以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经历过辽东战场后,手里也掌有不少高句丽和百济奴。 这些人,完全可以武装组建成苏大为自己的私人部曲。 按唐时的习惯,这些被掳回的奴婢,属于苏大为的私有资产,可以任意买卖、私下馈赠。 这些奴仆也都心甘情愿为苏大为效命。 别说唐时了,就算到了后来的大明朝。 大明攻打安南,掳了人口,男人阉了入宫做太监,女人做宫女,这些人也都死心踏地为大明主子效力。 李博在一旁接着补充道:“苏郎君,除了你手中这些奴仆,都察寺接下来改组,必然会淘汰许多原来的老人,这些人无处可去,完全可以吸纳一些过来,组建私人班底。 只不过,需要不少钱财养着他们。” “钱倒不是问题。” 苏大为眼神闪亮。 他现在富庶了。 这些年经营生意,虽然平日里低调,但出钱养些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以阿弥你如今的身份和钱财,养些人应该不成问题,你现在已经是正四品下的官阶,我若是你,早就广置田宅,广纳奴仆,多招些奴婢下人。” 高大龙冲苏大为举了举酒杯:“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迟迟不见动静,我都替你急。” 苏大为只得苦笑以对。 以他的身份身家,蓄养些奴仆,雇些护院甚至私人的部曲武力,早已绰绰有余。 之所以一直没这样做?还是观念使然。 毕竟是后世的灵魂?那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年代,从根子里?就没想过?要去牙人行买些奴婢,又或者在战场上多掳高句丽奴。 另外就是柳娘子也是小门小户惯了?就算是苏大为父亲苏三郎那一辈,家里也从来没有宽裕到可以去赎买私奴。 到现在?家里宅子大了?苏大为想雇几个下人,柳娘子都一直不许。 还是后来让沈元和周良还有李博他们住进来,这宅子才有些人气。 不然诺大的宅子,只有柳娘子和聂苏、苏大为?外加一猫一狗?实在太过冷清。 “此计可行,都察寺不少老兄弟,要是不能继续做下去,那就白费了他们一身本事,阿弥就花点钱雇他们呗。” 高大龙道:“若到时你这收不下?我也愿意雇佣一些。” “此事回头再议,喝酒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把话题代过。 暂时,这事就聊到这里。 组建私人的部曲和武力?确实是一条路子。 就苏大为所知,开国时那些军功贵族?很多都是小农场主?慢慢积累军功?扩大门阀。 然后吸纳破产农户,还有战场上掳来的奴隶,赎买些贱籍工匠,逐渐跨过阶级门槛,成为大农场主,大地主。 “哎不对……” 苏大为一拍大腿:“钱宅我有,可我没地啊。” 他忽然想起来,宅子是朝廷赐的,官爵是李治给的,钱是自己挣的,但土地好像自己还真的没去买过。 再说现在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那些有好田地的大族,一般也不会轻易卖。 因此,苏大为严格来说,虽然有钱,有官身,但还不是地主。 在这时代,没有大量的土地,不做个大地主,你蓄养奴婢贱籍,也养不了多少人口,腰杆子就不硬气。 只有掌握大量土地的贵族,方能称一声地主,才有资本传家。 拥有大量土地的武将,那叫军功贵族。 拥有大量土地的文官儒门,那叫耕读传家。 跟小门小户没什么关系。 是否是贵族,还得看占有土地多少。 农耕文明里,土地就是生产资料。 拥有土地,就有资源,就是有产阶级。 无土地,就是无产者。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想要地?我和尉迟家、程家可以卖点给你。” “让我想想。”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着:“有了地,我就得雇人吧?还得去牙人行。” “花不了几个大钱,再说你府上不是养了一批高句丽和百济奴吗?回头再让薛仁贵和阿史那道真,给你送些突厥和胡奴来,新罗那边,你要是打声招呼,金法敏也会乖乖奉上。 再和黑齿常之他们说一声,倭人奴隶,你也不缺。” 安文生放着酒杯,双手抱胸,颇有些自矜的道:“有了田还怕没人吗?再说以咱们的身份,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有这个意思,就会有许多人主动投靠。” 这话的意思是,咱们现在都是贵族,贵族,就得有贵族的样子。 架子得端起来。 说是买,其实是顾及苏大为的面子,匀些田给他,帮他把家族架子搭起来。 有了这份家业,日后苏家,也能成为传承百世的门阀贵族。 若不是苏大为有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广阔人脉。 普通人想要实现阶级跃迁,拥有自己的田地传家,着实不容易。 大概只有从军立军功这条路。 不过随着朝廷上层思路的变化,府兵渐渐转向募兵,这条路也渐渐堵上了。 就像是后世普通打工人,要想靠打工在帝都买一套房,难度可想而知。 “大唐立国四十六载,如今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高大龙看了一眼高大虎,颇有些感概道:“若能买到好田,我这些年也颇有点积蓄,也想都换成田地。” “这事你要问阿弥,他要地,肯定就能弄到,你可以借他的风,也可以买到一些。” 安文生指点道:“或者你钱够多,去市口找牙人行做中人,自有懂行的帮你去办,每年总有些破产的农户,出价高的话,应该还能买到点,不过如果想大量买,那便不容易了。” 帝国中,依然有大量百姓没有田地,只能去替人耕种,做雇佣工,或者手艺匠人,再要不就去经商,做小生意。 这些人里,大部份是没搭上开国那次顺风车,没能实现阶级跃迁。 除非后代有人从军立军功,或者是几代人积累购买田地,慢慢过渡到小地主。 大部份人,世代替人耕种,没有自己的土地。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不过相较而言,大唐的百姓,日子比前朝好得太多。 大唐武德充沛,向北灭了突厥帝国,向东灭掉高句丽和百济、倭国。 向南,征服南方诸蛮族。 向西,打破吐谷浑、折服吐蕃和无数西域强国,打通丝绸之路。 大唐丰富的货物,通过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向西域,带回西方香料和物产的同时,赚取大量的财富。 按后世的话说,这叫打破内卷,向外输出我们的生产力。 外贸、武德,令大唐无比富庶。 巨量的财富,才能迸发出灿烂的文明。 就这一点来说,身为大唐的子民,日子过得着实滋润,远超过去各朝代。 正事聊完,接下来便是兄弟之间闲聊。 酒管够,肉汤饼管够。 边吃边聊,不觉月过柳梢。 苏大为这边的宅子够大,安文生和周良等喝得迷糊了,也有客房可以安寝。 等吩咐家中奴婢将他们都送去休息。 苏大为被聂苏挽着手,一起走向卧室。 到门边时,苏大为伸手撑着门,转头向乖巧跟着自己的聂苏道:“小苏,我没喝多。” “我知道,就是想多陪陪你,你公务这么忙,我又帮不上,只能空着急。” “男主外,女主内,我在外忙碌,你帮着操持家里,照顾阿娘,也很辛苦。” 苏大为说着,伸手轻轻握住聂苏袖下的小手。 月光下,只见聂苏面色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莹润清澈,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双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浓情与依赖。 “阿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苏大为诧异笑道:“难道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阿兄真聪明。” 聂苏双手捧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那时我被明真法师的式鬼追杀,几次险死还生,直到遇到阿兄。” 少女手指柔软,皮肤光润如玉,豆蔻般的尾指指甲,随意在苏大为掌心里挠了挠。 又酥又痒,好像一直酥到了心里。 “阿兄,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有的居高临下,有的心怀鬼胎,还有的,对我有别想的邪念,我都能察觉到,只有阿兄你,第一次见你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尔时八万三千界,尽是琉璃光明。” 聂苏双眼闪动着光,颇为动情的道:“阿兄你与旁人不同,你的心,没有一丝杂念,你说帮我,就是真的帮我,保护我……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心像你这样干净。 在逃亡得路上,我也从未试过,能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睡得那样甘甜。” 说到动情处,聂苏的神情越发柔媚,娇喘细细,身体不自觉的靠向苏大为。 “从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跟着你,一直跟着你,只有在阿兄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傻姑娘。”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轻抚聂苏的鬓发。 又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身体靠着门框。 “小苏,今晚,要不就别走了?” 苏大为在聂苏绯红滚烫的耳珠旁,轻声问。 第七十三章 审讯 一夜匆匆。 天还没亮,苏大为便悄然从床榻上起身。 他轻手轻脚,将盘缠在自己身上的玉臂挪开,又小心的替爱人盖好被衾。 然后又是蹑着手脚出门,反手将门带上。 说来惭愧,做为穿越者,这些年却没想过要开后宫。 也没有来个富可敌国。 更没做什么权臣,野心家。 实在是有些愧对穿越这莫大的机缘。 可是人生,谁说就只有一条路呢。 在这大唐盛世去经历,去历练,找到真心相爱的人。 对他来说,有聂苏一人,便胜过世间一切风景。 想起昨夜的欢娱和满足,苏大为不由心中感概。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一边洗漱,一边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心里就想回到房间,拥着佳人,再放任一回,纵马狂奔。 但理智让他及时刹住车,开始思考眼下的局面。 首先是,聂苏和他的婚事,已经如箭在弦上,不能再拖了。 必须给聂苏一个交代。 也得让柳娘子放心。 柳娘子在苏大为耳边喊着传香火,已经不知喊过多少回。 现在问题是,有约定俗成的礼法拦路。 就算苏大为与聂苏不在意,但也总不能让聂苏以苏大为妹妹的身份成婚吧。 那样就太不讲究了。 柳娘子的想法是,看看身边亲眷,有没有隔得远一些的,收聂苏做女儿,如此一来,苏大为与聂苏,就无兄妹的名份。 再按照婚事的流程,去投八字,定吉日,然后从对方家将聂苏接过门,完成婚事。 事情就卡在这一步。 苏大为不愿意聂苏随便认做人家的闺女。 而柳娘子,其实也希望收聂苏做女的人家?出身好一些。 一来聂苏有颜面?二来也能与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相配上。 苏大为心里考虑着丹阳郡公,或者尉迟恭的夫人?再要不程咬金或李勣那边?或也能试试。 想法很好,就是没时间。 一切?得等眼前的案子和危机过去。 都察寺被拆分,他的寺卿职权被免去?已成定局。 但是昨夜和安文生他们一番谈话?颇有收获。 就算人不在都察寺,还可以通过这些年深耕的布局和人手,间接掌握一部份权力。 对都察寺保持一定的影响力。 就算他安插的人手,被清除出来。 正像高大龙和安文生所说?大不了就建立自己私人部曲?将这些人手招揽到身边办差。 都是难得的人才,放跑了谁都是损失。 有了人,才有一切。 今后如果苏大为向军中发展,这些情报人员和机构,亦十分重要。 有了他们?才有属于自己的耳目。 都察寺的事,也不是当前最紧急的。 最要紧的是手头的案子?不光有高阳公主案,昨日在延英殿?李治还钦点他去审李义府和郭行真。 这才是头等大事。 各方博弈,他的位置极为敏感?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 洗漱完毕后?苏大为先去了长安县。 向着县君交了令?将手头的差事交出去。 昨天李治的令已经成明旨发下。 新长安县君与苏大为虽无深交,但这数月来,也算相得。 待苏大为将手中各杂案和事务交出去后,县尊还邀约苏大为一起用午膳,想与苏大为结个善缘。 不过被苏大为婉拒,并言及改天由他做东。 他这倒不是推托,而是实在压力太大。 辞别了长安县,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都察寺。 早有太监带着李治的圣旨来了。 苏大为解去都察寺卿一旨,暂时由原来的副手高大龙任“代寺卿”。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苏大为走了,高大龙就失了靠山。 他在这个代寺卿的位置上,坐不久。 之后应该会有另外的人选,来接替寺卿一职。 苏大为也不去理会都察寺内的人心浮动。 只是招来一些心腹,将事务一一安排下去。 又做了若干布置。 找各要员和关键的探员谈话。 这一下,就花了半天功夫。 待这些事做完,又稍做交接,最后将代表着都察寺寺卿的印信,交到高大龙的手上。 算是结束他这几年在都察寺的权印。 忙完都察寺的事,苏大为仍不能停歇,直接去到大理寺,找大理寺寺卿裴廉。 才走进公廨,就见得到通传的裴廉整了整官服,大步向他迎来。 裴廉的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 伸手握住苏大为将要行礼的双手,轻轻摇动:“太好了,大理寺盼苏少卿如久旱盼甘霖,刚刚接到圣上的旨意,苏少卿以后就留在我们大理寺,这真是好消息。” 苏大为陪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有些不爽。 老子从从四品正的都察寺寺卿,到大理寺少卿。 不说品秩,这权柄,可是大跳水。 这算个屁的好消息。 不过大概对裴廉来说,是利好。 多了一个背锅侠可以甩锅。 “少卿来得正好,距离陛下给出的高阳公主案的案期,可只剩下两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裴廉拉着苏大为的手,一脸苦涩:“还有李义府的审理,陛下今下的旨意,还有郭行真案,也要大理寺协助少卿审理,这些,都得仰仗少卿啊。” 若不是顾忌着公廨里还有主薄和长史等官吏,苏大为要给裴廉留点面子,他听这话真想拂袖而去。 妈个鸡,就知道李治的安排不简单。 最后所有的锅,都落下来。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将裴廉的手抽开:“这些案子我都知晓了,陛下既然交代下来,我自会办妥。” 裴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有苏少卿这句话,本官也就放心了。” 这可能是历年来,最奇怪的寺卿与少卿的对话。 主要是苏大为属于被皇帝空降下来。 又有破案神探之名。 而裴廉也希望有苏大为替自己顶锅,让他能安心在大理寺卿的位置渡过,不要在履历上添上不必要的污渍。 “苏少卿,现在先办谁的案子?” 裴廉招了招手,招来主薄,向苏大为接着道:“大理寺今后就是苏少卿的自家人,需要什么,只管跟主薄说。” “李义府现在还在大理寺的牢里吧?” 苏大为道:“带上人手,我要去提审。” “马上安排。” 裴廉向身边的主薄递了个眼色。 苏大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裴寺卿,你这个裴是河东裴?” “嗯,怎么了?” “没事,随口问问。” 苏大为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大唐有两个裴。 一为河东裴,二为闻喜县裴。 皆为郡望士族。 之前长安县君裴行俭,出自闻喜县裴。 …… 随着主薄和差役向牢房走去时,苏大为心中暗自思忖。 魏晋时,士家门阀倍出。 河东因经济发达,文化底蕴丰厚,在魏晋士族门阀政治形成时,也出了好些望族。 其中有闻喜裴氏、解州柳氏、汾阴薛氏、安邑卫氏。 天地钟情,日月宠幸。 条山拔地托龙脉,大河顾我掉头东。 裴氏既为世家门阀之一,那么此时的大理寺寺卿,在此次门阀与皇权的博弈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心中杂念纷呈。 过得片刻,只觉光线渐暗。 苏大为猛地记起来,当年自己因护着武媚娘,也就是明空法师,也曾陷于大理寺的天牢。 后来脱困时,还放过一把火。 已经数年没来这里,一时居然忘记了。 抬头四看,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不过有许多地方又经过重新修缮,倒比过去要好一些。 空气没有那么混浊,只是依旧有一股草木阴湿腐朽的味道。 其中还夹着一种人体衰败,难以明状的气味。 那是牢房里的犯人发出的。 这里的犯人,大多非富则贵,普通的犯案,还没资格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但是任他们多高的身份,现在唯一的身份只是囚徒。 在差役的引路下,苏大为终于走到牢房最深处。 里面一间牢房,明显与其它的牢房不同。 墙砖颜色更深,栅栏也是更粗。 显然是加固过的。 苏大为嘴角抽动了一下,忍住。 这间牢房,正是他当年坐过的那间。 不过那年他逃出时,一把火烧掉。 现在,重修过后,大概是怕着再有人越狱,大理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来加固。 昔年囚徒,如今为大理寺少卿。 昨日大唐右相,如今身陷牢中成为阶下囚。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差役取出第一把铜钥匙,打开第一道牢门。 主薄程道之用随身钥匙,打开第二道内门,这才算是完全打开牢门。 “人犯就在里面。” 程道之取出纸笔,既是在一旁参与审案,也是做卷宗文书记录。 苏大为点点头,略一弯腰,走了进去。 程道之和另两名吏员跟着进入。 其余差役和牢头守在外面,一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 牢中这人身份非同小可。 若是有任何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牢房中,光线尚可。 有光线从墙上窗口透进来。 窗口只为透气用,开口狭窄,且高。 那个大小,连孩童都难以钻过。 也正是有这个透气口,这间牢里的味道不算难闻。 苏大为走进去的时候,耳中听到一阵铁链镣铐的拖响。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盘坐在牢房一角。 听到牢门响动时,老人缓缓抬头。 一双幽深的眸子,透过蓬乱得灰发,投向大门。 苏大为的视线与之碰在一起。 “右相。” 第七十四章 孤臣 牢中安静了片刻。 李义府似乎呆愣了片刻,眼珠子微微一动,这才活过来。 “是你?” “是我。” 苏大为平静的道。 同时他的心里,却难忍思潮起伏。 当初,可是李义府在李治面前推动罢免他的都察寺寺卿之议。 而且提出将都察寺职权一分为三。 如今,李义府虽然倒下了,但都察寺的结局,仍如李义府设计的那样推动。 要说苏大为不怨吗? 那多少还是有怨念的。 但仔细一想,李义府如今这个局面,也拜他苏大为所赐。 若非他带着都察寺的密探,暗查李义府,为郝处俊送上神助攻,单凭郝处俊和上官仪,想要扳倒当朝右相,绝没有这么容易。 相爱相杀,诚如是。 苏大为收起心的情绪,向李义府道:“陛下让我来审讯此案,我与右相也是旧相识,还请右相配合。” “我现在不是什么右相,不过一个囚徒罢了。” 李义府的神色淡漠。 这有点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此时一定是颠狂的。 过去爬得有多高,现在摔得便有多重。 以李义府的心性,那种狭窄的心胸,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所以一时间,苏大为都有些怀疑,自己见到的,当真是李义府? 他怎么变得如此内敛。 还是说,因为打击太大,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打消了精气神,所以颓唐了? 苏大为看了看李义府的眼睛。 这双眼睛,虽然血丝满布,虽然有些呆滞,但并不游移。 他的神还没散,他并没有崩溃。 心中闪过奇怪的念头,苏大为走近几步,在李义府面前,如他一样盘膝坐下。 从心理学上说,相同的动作,容易拉近双方的距离,减少心里的抵触情绪。 程道之看了身边的长史卫长阶一眼,都觉得苏大为与李义府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不太像是审案的样子。 就他们过去的经验,审案者,往往需要居高临下,给犯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这样才利于击破疑犯心防,套取有用的证词。 不过今天的审讯,是以苏大为为主,天子钦点由他来做审讯,旁人纵然心中疑惑,也不得开口打扰。 苏大为与李义府相对而坐,静默了片刻率先开口道:“我不想兜圈子,现在便开始吧。” 说着,留意李义府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变化,甚至身上连微小的肢体语言都不曾有。 代表李义府此时心境十分沉静。 这或许不利于审案,更需要双方斗智斗勇。 但苏大为现在没时间去多做铺垫,只能硬着头皮上。 “李义府,我看过你身上案件的卷宗,现在府中藏甲,擅用先帝的金宝神枕,以及请术士望气,这些都证据确凿,你对这些,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义府眼神不变,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空气,似乎当苏大为是透明人。 “我其实为你觉得可惜,你身居高位,又不可能更进一步,何必做这些犯忌讳的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义府的神情,接着道:“你是太过膨胀了?” 李义府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喉动蠕动,终于道:“藏甲的事,是你报给陛下的吧?” “是。” “那些甲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李义府眼神再次瞟向远处,似乎无意谈下去。 在苏大为身后的程道之和卫长阶,以及其余差役,都暗自摇头。 之前的审讯也都是这样,只要审到关键处,李义府就不说话了。 按理说,证据确凿已经是铁案了。 但天子没发话,下面的官员自然明白其中缺失了什么。 以李义府的右相身份,他图什么? 他的动机是什么? 难不成他还想谋逆了自己当皇帝? 绝对不可能啊。 既然如此,那他做这些事,难道是神经错乱不成? 藏甲、望气,动先帝御用之物,别人都有可能,只有李义府,绝不可能。 因为他走的路子,就是“白手套”,是孤臣。 把满朝官员几乎得罪光了,唯一的倚靠就只有大唐皇帝。 这种情况下,他搞这些事,自断根基和靠山,是有多想作死? 太宗朝压制朝臣,平衡朝中势力,除了靠李世民过人的胸怀、智慧。 最重要的是大半的大唐天下,都是由李世民打下来的。 他的军功威望无人能及。 天然就能对日渐膨胀的官僚和门阀贵族进行压制。 但是后世的帝王,没有李世民这样的武功,怎么办? 怎么去压制那些膨胀的官僚门阀? 不同的帝王有不同的策略。 李治的策略便是任用“手套”,去替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 后来武媚娘篡夺权柄,用的其实也还是李治的那一套。 只不过在李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用一些狠毒酷吏,来维持对朝臣的高压。 后世朝代,也有学李治和武后的,但只学了个皮毛罢了。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看着李义府,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压低声音,用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李义府依然沉默。 只是眼睛忽然红了,不知是血丝还是涌上泪光。 这个历经官场数十载,一直爬到大唐右相位置的老人,眼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你是被人陷害的?” 苏大为又问了一句。 这句话,却令李义府刚刚攒起的一丝怨气,一下子破功了。 李义府终于抬头,眼神复杂的看向苏大为。 那神色,分明是说:陷害老夫,不是也有你一份? “我是陛下的人,我是个武人,除了查案,对外征讨,朝中事我一概不知。”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平静的道:“你应该知道,若非你先有意针对我,我也不会去查你的事。” 李义府的眸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以一种近乎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低音道:“若我告诉你,老夫之前并不知道书房藏有兵甲,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看着李义府,心中闪过各种念头。 从逻辑上来说,他倒是愿意相信李义府。 做右相的人,又是李治的人。 脑子只要没有被门夹过,就不应该会去藏兵甲。 要作死,也没有这样作法的。 但要说李义府完全不知情,又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书房,每天都会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李义府自己,谁有本事在那样防备森严的相府里,运进那些衣甲?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不惊动任何人,太难了。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我说的乃是事实。” 李义府的声音越发低沉:“这是有人要设计老夫,至于是谁,也不必深究了。”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之色:“我是百口莫辩,从事发的时候,我的结局便已注定了。” “也未必,若你能配合我,能找到线索,也许能还你一个清白,陛下也希望看到真相。” “这种哄小孩的话,休要提了。” 李义府背靠着墙壁,仰首望天:“我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我既做孤臣,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苏大为一时默然。 他原本就在奇怪,李义府此时的表现,完全不像是那个众人口中,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奸臣”。 直到现在,听到李义府自己亲口说出“孤臣”二字,苏大为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做孤臣的,不在朝中多树敌人,不抱紧皇帝大腿,皇帝如何能信,怎么能赐其权柄。 但这种臣子,注定与所有人为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但失去君王信任,只有凄凉收场。 李义府,显然已经想到了。 苏大为暗自怀疑,这次政治事件背后的推手,目地并不只是扳倒一个李义府那么简单。 乃是趁着李治病重,太子病重的时机,在反攻,在重新夺取权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次大唐内部的动荡,会比之前预料的,更加可怕。 苏大为与李义府小声交谈,在后方的程道之和卫长阶已经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了。 程道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出声道:“苏少卿,你们能不能大点声,这个……审讯内容是要记录上卷宗的。” “好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拍了拍大腿上沾的草屑与尘土,站起来。 他向一脸懵逼的程道之道:“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 卫长阶在一旁急道:“苏少卿不多审一下?他为何要藏甲,望气,这些动机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别的内幕主使?我们如何写这卷宗,如何呈报陛下? 再过几日,此人要移交到刑部大牢,苏少卿再想审,只怕没这么容易了。” “我说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加重了语气。 程道之还算知道一点他的脾气,忙在底下暗自拉了一下卫长阶的官服衣袖。 卫长阶这才闭上嘴。 众人看着苏大为转身走出牢房,一时面面相觑,但也只能跟着出去。 牢门重新锁上。 李义府躺着牢房墙壁,身体沉浸在阴影中。 光束从头顶的天窗透下,投在眼前的地面。 虽然近在咫尺,但却仿佛无法抓住。 李义府缓缓伸手,虚抓了一下。 然后又颓然的放下。 牢房外,值守的牢头,隐隐听到从深牢里,传出如野兽般的呜咽吼声。 第七十五章 风暴来袭 “出事了!” 才走出大理寺的牢房,迎面就看到高大虎,面露焦急这色,向这边大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数名都察寺的秘探。 高大虎曾在大理寺做过一段时间差役,对这边倒是轻车熟路。 一眼见到苏大为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赶上来压低声音第一句便是:“出事了。” 跟在苏大为身后追出的程道之和卫长阶,都听到高大话说的,两人脸上露出惊讶表情。 苏大为伸手揽过高大虎的肩膀:“找个说话的地方。” 找个说话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这里并不方便说话。 “好。” 高大虎应了一声。 苏大为回头向程道之交代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先各自忙吧。” 说完,他与高大虎肩并肩,在数名秘探的陪同下,大步离开。 眼看着人走远。 程道之身边的卫长阶冷哼一声:“居然如此轻慢我们,据说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 “慎言。” 程道之拉了他一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先回去。” …… 苏大为自然不知那些人在背后如何编排他。 拉着高大虎到了大理寺外的闾巷,在一家临街的果子铺里,高大龙和安文生早已在临窗找了个位置坐着,正不紧不慢的吃着果子甜品。 苏大为跟着高大虎走进去,示意其余人在外面戒备着,防止有人偷听。 他与高大虎在桌中坐下,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才压低声道:“大虎,刚才说出事了,究竟出了何事?” “是朝中。” 高大虎有些坐立不安的道:“我们的探子回报,今日朝会,发生了一件大事。” 具体的大事,是与苏大为现在要审理的案子有关。 就在朝会上,以上官仪为首的一帮官员,发动李治朝以来,少有的强烈弹劾。 而弹劾的内容,先是郭行真,说郭行真入宫后,暗用巫蛊之术,明为替太子治病,实则暗害太子。 同时还有若干关于郭行真用邪术炼丹,及用巫蛊的证据。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 但接下来,上官仪引导舆论转向,集火攻击当朝皇后武媚娘。 称郭行真是由武媚娘引入宫中,武后与郭行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种事?李治自然不会信?他以一种看小丑表演的方式,看着上官仪掌握的言官们一一走出上奏弹劾。 就像是看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丑。 本来就听听就算了?李治也不会太当真?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人弹劾,就去动武媚娘。 他还算平静?见惯了风浪。 但是坐在李治身边,与李治一同临朝的武媚娘?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时武后的肩膀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这次事件,如果到这里,也不算什么。 按正常的趋势?最后会慢慢消停下去。 但这次上官仪等人?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随着攀扯武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上官仪这边,找出一个最有份量的证人。 一直侍奉在李治身边的太监王伏胜,主动走出来?向李治告发,称武后与郭行真暗中密谋?要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事情到了这一步,远超过李治的预料。 被朝臣逼到死角的李治?必须给出明确的说法。 要么,承认武媚娘确实在其中负有责任?甚至真的与郭行真做了大逆之事。 要么?就死保住武媚娘?亲自下场,与朝中群臣站在对立面上。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选择。 最多是一个坏一点,一个更坏一点。 “我们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拚死把消息传出来,我知道这事后,赶忙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 高大虎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苏大为,此时头脑一片浆糊。 “上官仪,弹劾武后?说牙后要郭行真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苏大为苦笑:“谁这么有创意,太子,乃是武后嫡长子,武后有什么理由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理由是否合理不重要,关键是有人信,而陛下那边,必须对朝中掀起的舆论给予回应,陷入极被动的局面。” “等等,让我想想。” 苏大为摆摆手,挥开被手下人远远隔开的果子铺老板,头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上官仪弹劾郭行真,又从郭行真扯上武后,这倒不出奇。” 那日延英殿上,看到许敬宗率先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但是现在看,便合情合理了。 这是李治知道对方的打算,命许敬宗站出来说的。 知道你要砍我,我先自砍一刀,把有问题的人,当弃子舍掉,这样敌人总不能继续扩大打击面,把媚娘牵扯进去了吧。 正应了一句话,敌人比想像得更无耻。 谁料到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居然能令王伏胜出来作证。 指证武媚娘和郭行真对太子行厌胜之事。 这件事,对李治的打击之大,只怕超过了对武媚娘弹劾本身。 王伏胜并非寻常太监,而是陪伴李治多年的贴身太监。 这样的人,不动声色间,居然成为了上官仪那边的棋子。 如何能令李治不震惊,不震恐和反思。 王伏胜在他身边多年,若此人是站在世家门阀之上,做世家的卧底,眼睛看,耳朵听,那李治在这些世家门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这才是最可怕的。 现在,所担心的一切发生了。 但吊诡之处在于,从朝会以后,宫里和宫外,反常的陷入沉默。 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 “宫里似乎有意封口,想将此事压住。” “弹劾当朝皇后,这些人真是疯了。” “还令陛下身边心腹太监站出来替此事背书,这些外臣的手已经伸到内廷了。” “陛下不会高兴的。” “这次就算陛下不高兴,也得先解决自己背后起炎的危险。” “关键不在武后有没有联合郭行真行巫蛊之事,关键是陛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这事既然爆发出来,就得有一个说法。 若陛下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强用手中权力去保下武后,今后,只怕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接下来局势会如何发展?” “上官仪即已经弹劾武后,而且是用巫蛊来指控,那便不是寻常的指责,这是冲着废后去的……” 安文生摸着脸颊,缓缓道。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麻。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 就像是看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谁靠近都会被吞噬下去。 就是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他都忍不住想逃离得远远的。 “废后?” 苏大为喃喃的重复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按史书记载:大唐麟德元年,皇后武则天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 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当然,这些史书上的记载,在现在苏大为想来,全都是狗屁。 身处在历史洪流中,他清醒的知道,所谓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并非根本矛盾。 但舆论和书写历史的权力,掌握在文官集团的官僚手中。 也同样掌握在世家门阀手中。 至少就苏大为双眼看到的,这是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门阀贵族,对李治代表的皇权,发起的一次背刺。 若是李治身体健康,他们绝计不敢。 但李治的身体,实在是受家族遗传的痛风和心血管疾病太久了。 天知道他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太子李弘现在看,身体比李治还差。 这才助长了那些人的野心,令他们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没错了,就算是弹劾武后,也还是在试探李治,不断压缩李治的边界和生存空间。 若李治连废后都忍了,下一步,只怕…… “我们现在该如何?” 周大龙喃喃道:“朝中这种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李义府这种人,也说倒便倒了。” “我现在脑子还乱,让我再想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划动着,停了片刻,忽然抬头道:“什么是我们得根本利益?” “什么?” “这次事件里,我们的利益是什么?如何才能保住我们的利益?这才是本质。” “你想说……” “武后不能倒下。”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虽然如今我看似与武后走得不近,但我能有今天,全赖与武后相识,若武后倒了,我势必也会被那些人清算。 救武后,就是救我自己。” “你这是要将自己的生死荣辱与武后绑在一起?” 安文生微微抬眉,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缕不安。 但他随即点头道:“不过你说得不差,无论怎么看,你身上武后的铬印是洗不掉的,无非是你看着还有点人性,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辈。 但如果真是政争,真到了那种时候,好人或者坏人都不重要……” “屁股最重要。” “我们早就已经站好队了。” “既不是站武后,也不是站上官仪,站门阀,我们是站在陛下一边。” “那现在该怎么办?局势如此,我们能做些什么?” 第七十六章 博弈 李治剧烈咳嗽着,缓步走入紫宸殿。 他的气色不太好。 准确说,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赤红。 这是心血管病人的征兆。 但他清楚自己还不能倒下,太子还太年轻,身体也不好。 大唐才刚征服高句丽,还想征服更多,更广袤的土地。 将来去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向太宗皇帝,骄傲的说一声,你生了个好儿子。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现在的一点斗争算什么? 比之他刚登基时的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山东世族,局势好太多了。 李治头脑依旧清明,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在一日,这大唐就乱不了。 犹记太宗在世时,李治曾与太宗下盲棋。 就是双方背对着棋盘,说出棋路,由一旁的宫人代他们执棋,最后等终盘,再算胜负。 一局终了。 太宗一面拾棋,一边意味深长的对他道:“朝堂就如下棋,这天下,便是棋盘,一日为皇帝,一日就要与群臣博弈。 正如战国韩非子所说,君臣一日百战。 有许多棋路,其实当时是看不清的。 但是不用着急,可以先仔细观察对方的棋路,思虑周详,再做决定。 这和战场不一样,战场瞬息万变,需要第一时间反应。 但在朝堂上,皇帝手掌生杀之权,可徐徐图之。 不要忘记自己的优势,不要被被乱局迷住眼睛。 看清形势,谋定而后动,是名将最基本的素质。” 太宗下棋如治国,而治国,则如用兵。 自那以后,李治便很喜欢下棋。 当时他与高阳、武媚娘,经常在太宗的暖阁间里下棋聊天。 但,自太宗皇帝离去后?他再也没碰过棋。 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 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韩非子·主道》 君主显露他的欲望,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所以说:君主隐藏自己的好恶,才会得见臣下的本来面目;抛去旧有的成见?不显露自己的智慧?才会让臣下各守其职。 李治,深得其中三味。 隐忍,静默,观局不语。 任棋局自我演化?直到他看清形势?认准本质。 就今天的朝局,李义府请术士望气,内藏兵甲,还擅用太宗宝枕。 这是夷三族之罪。 但是否是有人设计陷害李义府? 背后之人的目地究竟如何? 他还要多看看。 至少现在证明,郝处俊和上官仪的胃口?比他想的还要大。 已经通过弹劾郭行真,牵扯出武后。 那么武后是否冤枉? 未必。 李治并不相信武媚娘会用郭行真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聪明的女人。 也是个很懂分寸进退的女人。 但是否有罪?不在于武媚娘倚重了什么。 而在于哪种选择对大唐的天下,对李治掌控权力更有利。 是否顺水推舟?就着上官仪的弹劾,废后? 这是一个需要李治好好思考的问题。 这些年?他越来越倚仗武媚娘。 这个选择是一把双刃剑。 武媚娘身边的势力?已经不可避免的膨胀起来。 就算李治一直有意维持着平衡?但有些东西,依然悄然在变化。 如果再不压制住,若哪天身体支撑不住,突然有变故,只怕会祸起萧墙。 而武后现在的势力,若他不在,谁能制之?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若他不在,武后是否能左右大唐局势? 答案是肯定的。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有这个可能,就意味着未来有风险。 或许,应该趁着这次机会,顺带将武后给废掉,替未来的皇帝铺落? 李治面沉如水,吃力的在紫宸殿上踱步。 许多念头在心中沉浮。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在琢磨着棋路,推想着后续的种种利弊。 …… “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陛下为人深沉,最喜观局势,再决定。” “那他会不会看出我等的图谋,然后……” “以陛下的聪明,我们这点小算计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那我们……” “我们这是阳谋,行得的堂堂正正之势,把足够多的条件摆在陛下面前,他做出任何选择,对我们都会有利。”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弈棋高手。” “过奖了,真正的智谋,是摸清对手的想法,欲望,将他无法拒绝的利益摆在面前,他自然会做选择。” “但我们毕竟在背后做了许多事,就算真的成事,陛下会不会……” “陛下并非好杀之人,他更喜欢借势,顺势而为,我们门阀贵族这些年已经衰弱不少,是时候增长门阀的实力了。” “此话怎讲?” “当年除掉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但你有见过陛下大兴诛连和诛杀吗?他只是借机将中枢的人换过一遍,同时借着废掉王皇后,将王氏等族,从中枢赶出,令其不掌重权。 但这天下何时少过门阀? 陛下并没有将世家贵族一棒打死,在朝堂中,仍有大量我们的人。 陛下是真正冷静高明的帝王权术,他要的是平衡,而不是杀戳。 武后的权柄日重,若陛下不想有主少臣疑,皇后独揽大权的局面,就得开始谋划了。 这一局,陛下只有废后,或者增强门阀实力,与武后相争,这两种选择。” “妙啊。” “你说,现在武后在想些什么?那可是个精明的女人,应该不会束手待毙吧?” …… 后宫中。 绫绮殿里珠帘重重。 隐隐的鞭鞑之声,一直穿过珠帘,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楚惨叫。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苍白,听着那叫声,仿佛就像是打在自己心头一样。 无数人悄然望向珠帘,但却无人敢出声。 被鞭打的是武后平日最宠信的女官,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错,居然被武后命人重鞭三十。 啧啧,平日里身娇肉贵的美人儿,怎么抵得住这般鞭鞑。 三十鞭下来,只怕肉都要抽烂了吧。 武后对最宠信的女官都这样,他们这些奴婢们,岂不更加危险。 能混迹在深宫中的,都是有眼力的。 心知武后心情不好,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了武后的霉头。 珠帘后,纱帘被宫人用如意拢起。 帘后的美人,将长发拢了拢,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白玉坠子,这是睡前忘记摘下来的东西,也是此刻唯一的装饰。 武媚娘玉面微透红霞,两眼似睡非睡,带着一丝娇弱无力的慵懒风情,淡淡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后,午时刚过,膳房问皇后是否现在用膳?” “传膳吧。” 武媚娘轻轻抬手。 两名服侍她的使女轻手轻脚走上来。 脚步轻柔如猫。 她们的手里,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一人替武媚娘抬手,一人将衣披上。 几乎不用武媚娘怎么动,衣饰便层层加上。 将她的曼妙收在精美华贵的衣袍下。 武媚娘终于起身。 宫女替她牵着衣角裙角,小心的带她来到铜镜前。 有使女上前替武后挽发髻。 “皇后想梳什么发式?” “随便吧。” “梳个坠马髻可好?” “可。” 心灵手巧的宫女,手脚轻快的替武媚娘梳理发髻。 另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脸上补粉,贴花钿。 待妆容定下,又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披上云肩。 “皇后真美。” 身边有人说话。 武媚娘抬眼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女官,冲其她的宫女太监道:“你们且退下吧。” “是。” 一群奴婢将梳妆的工具收拾齐整,倒退着退出去。 武媚娘向女官道:“如何?” “回皇后,外朝现在……风向对你不利。” “那些门阀还是不死心,以为弹劾我,就能得到想要的。” “皇后,要不要……” “不可。” 武媚娘伸手抚向自己修长的脖颈。 在那天鹅般的玉颈上,系着一枚玉弥勒佛像。 她的手指在佛上轻轻抚摩着,岁月没有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依旧是那样美好。 “外臣不足为虑,他们不过是一群废犬,除了叫几声,毫无用处,关键是陛下…… 陛下会怎么想,这才是关键。” “那咱们现在什么也不做吗?” “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先观形势。” 武媚娘似乎并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影响。 她显得极有耐心,温和的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跟着陛下,也算是学到不少……越是这种局面,越不可妄动,许多事都是自乱阵脚,导致自败。 这个时候,越是争着辩解,越是想做些什么,越是落入那些人的算计。 若落入陛下眼中,那才是万劫不复。” “那皇后,我们要做些什么?” “等。” “等?” 女官一双凤眸睁大,满脸都是疑惑。 武媚娘却没有继续。 而是话锋一转:“苏大为,现在哪里?” …… 被风暴中心武媚娘所惦记得大理寺少卿苏大为。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午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阳光之下,心中却难掩阴影。 他深吸了口气,向着前方的建筑,一步步走去。 古旧建筑群上,一个显得略新的牌匾立在门头—— 秘阁。 大唐大部份衙门和机构中枢,都已经搬到大明宫中。 只有这过去的太史局,如今的秘阁,一直没有动作。 第七十七章 话当年 苏大为走进秘阁的时候,李淳风刚做为他每天例行的功课。 在秘阁正中,有一处法坛。 有点类似后世祭天的天坛。 秘阁的职能,除了收罗异人,镇压诡异之外,还有观察天象,明历法,堪舆等任务。 苏大为经由秘阁中的执金吾引路,来到法坛前,刚好看到李淳风手捧着厚重的书卷,右手执笔,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从高数重的天坛上一步步走下来。 “秘阁郎中,你这是在做甚?” 苏大为有些懵逼。 如果说李淳风是在做法,但他手里捧着书卷和毛笔。 说他在测绘天象吧,他走路的姿势又如此妖娆,就像是痔疮犯了。 李淳风不知苏大为心里的想法。 若知道,保不准就一记天雷劈过去。 他略有些得意的将手里的毛笔和书卷交给身边人,一边在仆从捧上来的铜盆里净手,一边向苏大为笑道:“怎么,没见过?老夫刚才走的是禹步。” “禹步?踏罡步斗,祈禳之法?” 苏大为下意识问。 踏罡布斗他知道,上一世看三国演义,诸葛丞相最后以祈禳之法,向北斗星君祈寿,结果被魏延飞起一脚,踢爆了长命灯。 “不是祈禳,是丈量太虚。” “秘阁郎中,说人话,说能听懂的。” 李淳风就笑了。 “我在测星。” “大白天……” “看太阳啊,就算是白天,也能根据阳光投射位置不同,推演出许多来。” 李淳风指了指身后的高台:“这里就是长安最适合观测日光的所在,你看,坛上有一石盘,盘中有针,可以根据日影推测时辰,石盘上还刻有黄道十二星……” 李淳风的父亲李播,在隋朝时曾任县衙小吏,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颇有学问,自号黄冠子?注《老子》、撰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 从小被誉为“神童”的李淳风在其父的影响下?博览群书,尤钟情于天文、地理、道家、阴阳之学。 隋大业七年?年方九岁的李淳风远赴南坨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 唐高祖武德二年,李淳风经人推荐成为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贞观元年?二十五岁的李淳风上书,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著《戊寅元历》提出十八条意见?太宗纳其中七条?授李淳风将仕郎,入太史局。 李淳风还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著《乙巳占》,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著。 还和袁天罡一起做出《推背图》,一直预测到千年之后。 李淳风?绝对是大唐星象术数中的奇人?异人中的大宗师,大成者。 “停。” 苏大为向谈兴正深的李淳风伸手道:“我今天来是……” “你可知我曾注《老子》,还撰有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 李淳风说着,向苏大为笑道:“一会带你去见我改良的新浑仪。” 新浑仪?即铜铸浑天黄道仪。 古已有之。 李淳风改良后,将原来两重浑仪改为三重。 最外为六合仪?中间是三辰仪,最内是四游仪。 此仪可测黄道经纬、赤道经纬、地平经纬。 “贞观十五年?我在撰写《晋书》时还写出《天文》、《律历》、《五行》三志?总结前人研究成果?以传后世,可悲啊,现在的精力大不如前,这些年,除了与梁述、王真儒等审定注释《十部算经》,就没有别的成就。 只盼着今年能完备新历法,也算了老夫一桩心愿。” 《十部算经》包括《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在后世仍有教学用途。 “停!太史令,我真的有要事。” 苏大为今天看李淳风,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卖弄,李淳风纯属故意在卖弄。 不,他是故意想带偏话题。 “别玩虚的,你知道我今天来是要做什么?”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衣袖,将准备转身遁走的他给留住。 “阿弥,你这又是何必?何必赶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愿意?陛下钦点我来审李义府和郭行真,我能怎么办?” “你就算要审,也得带齐人手,按流程来吧?你这样一个人前来,我很为难的。” 李淳风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但我不想深究。” 说完,他轻轻一抖手,一股柔和之气从袖中发出。 衣袖突然变得滑不溜手,一下子从苏大为手中脱出。 “你现在走,老夫可以当你没来过。” “来不及了,你可以当我没来过,但今天见到我的这么多人,可不敢当我没来。” 苏大为盯着李淳风的眼睛:“你信不信,我前脚到你这里,后脚陛下已经知道了。” “你个坑货,坑死老夫算了。” 李淳风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一抖衣袖:“罢罢,随你,你要做什么就去做,记住,我今天因病没来过秘阁,你也没见过我。” 见苏大为点头,他又加了一句:“还有,老夫从没跟你提过任何事,包括巫蛊,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老夫还想把历法的事弄完。” 说完,李淳风就走了。 真的走了。 这老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大为看着李淳风消失的方向,也只能苦笑。 李淳风,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学会避祸保身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 如果李淳风没看风向的本事,那他那个测风力大小级数的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 能从武德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老臣,哪个不是人精? 摆明了这次的案子,或会成为李治朝,自长孙无忌和房遗爱谋逆案后,最大的一桩逆案。 李淳风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微微摇头,向立在一旁,一脸木讷的秘阁中人道:“我要见郭行真。” 郭行真,自事发后,便被秘阁诸异人制服,直接关押在了秘阁牢中。 秘阁,既有镇压天下诡异,以及收罗异人,平衡各族异动的责任,在秘阁中,自然也有暗牢。 当然,苏大为的要求,既合理,又不合理。 李淳风自己是不想沾的。 苏大为要审郭行真,那是对的。 但他没带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摆明了是有些不方便的话想单独问郭行真。 这事可大可小。 就看李治怎么想了。 总之除了苏大为,当今朝堂上,应该没人敢去赌天子的心情。 绕过回廊,穿过数重测定星象的场所,又经过数重禁制,苏大为终于来到了如今秘阁的牢里。 想想这几天,似乎都和牢房结下了不解之缘。 之前大理寺的牢,现在秘阁的牢。 说不准过阵子还要去刑部大牢。 当真是,一言难尽。 随着引路的异人推开一道石门,苏大为收慑心情,抬步进去。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明显感觉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力量,从身上扫过。 有点像是视线审视,又像是某种测定危险级数的力量。 这应该就是李淳风和诸异人,加持在秘阁石牢中的封禁之力。 若没这些准备,关不住异人。 穿过绘有星图和法阵的前堂,又前行百步,终于来到了一处牢门前。 秘阁使者在一旁道:“就在这里说话,这门不能开。” 苏大为点头表示知道。 这牢门,应该也是某种禁法,专为囚住一些特殊的罪犯。 他的目光穿过牢门的缝隙,看向牢中那个道人。 比起第一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郭行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的道袍不再整洁,头上的束冠也早已散乱。 单从外表,无论无何,也无法想像他是个有道高人。 曾被天子和武后钦点,替太子炼丹治病。 一个高高在上掌握帝国继承人的生死,一个跌落成泥,沦为待斩的囚徒。 这其中的落差,如同鸿沟般巨大。 “郭道长。” 苏大为主动开口。 背对着大门,面朝着墙壁的郭行真,头虽未回,但还是开口道:“苏大为?” “难为道长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 郭行真终于转身。 双眼投出凌厉光芒,直射向苏大为的脸庞。 “若非拜你所赐,贫道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弹劾你的人叫许敬宗,不是我。” “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怪你?” 郭行真又说了一句怪话。 他的眼里甚至露出一抹讥诮之意。 这种神情,令苏大为略微有些不适应。 同时心里感到一丝诧异。 李义府那边反常也就算了,毕竟李义府早就知道做孤臣的下场。 心里早做好了翻车得准备。 但郭行真这是为何,怎么把所有的锅都往自己头上扣。 这实在有些没道理。 “你觉得自己无辜,觉得贫道不该与你为敌?” 郭行真冷笑:“那你怎么不想当日陈硕真之事,若非你和李淳风从中作梗,她又怎么会功败垂成。” “你此话何意?” 苏大为心头一动。 早前李淳风曾说过,这郭行真是陈硕真这一脉,同样师承江南某位天师的法统。 昔年那位天师原本在萧铣治下。 但卫国公李勣挥师唐军灭了萧铣。 其中恩怨,委实复杂。 “郭行真,你是否在耍心机?我听之前办案的人说,问你什么都不说,似乎打算顽抗到底。” 苏大为缓缓道:“怎么,我一来,你就有这么强的表达欲望?吐露这么多信息,莫非有什么别的图谋?” “哈哈。” 郭行真忍不住仰头笑起来。 苏大为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到了这一步,自知必死,又何必多言。” 郭行真收住大笑,低头冷冷的看向苏大为:“但你不同,你我有‘承负’。” 第七十八章 辩法 “何为承负?” 苏大为知道,承负是道家的说法,类似因果但又有些不同。 只是不知此时从郭行真嘴里说出来,又是指什么。 “你在装糊涂?” 郭行真伸手撩开遮挡眼睛的头发,面带嘲讽道:“你当年所做所为,使陈硕真功败垂成,你害了千千万万人,若不是当年你的做为,岂有今日之事。”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陈硕真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又与今日有什么关系?”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说的是因果?” “听说你与那些胡僧沙门走得颇近,果然被他们给染坏了脑子。” 郭行真虽然一身狼狈,但他犹自昂首挺胸,仿佛他才是胜利者一般侃侃而谈:“胡人所谓因果不过小道,乃是以空证空,你这一辈子厄运,是因为你上辈子不修德。 这辈子残疾,是因为上辈子欠的债。 这辈子发升官,是因为上辈子修了佛法功德。 但是这些谁能证明? 不过是胡人外道的虚伪荒谬之词。” “有趣,你要与我辩法?” 苏大为盘膝下来,与郭行真隔着牢门相对而坐。 他听出来了,郭行真内心十分骄傲。 之前那些审问郭行真的官员,不被郭行真放在眼里,只能囚住他,却无法令他折服。 郭行真双瞳闪烁妖异的光芒,长叹道:“只恨我的计划没能完成,只能隔着牢门,用言语与你一较高下。” 苏大为不接他的话,而是引话道:“你刚才说因果,具体说的是沙门佛法的轮回,不知你所理解的承负又是什么?” “承负是道家要义,如人人都有父母,父母之上亦有父母,不断回溯,就能找到涌头。 因此,承负有明确的脉络,正如大树参天,万法殊途同归于一。 人道回归本源,都有宗脉。 人只要进入这个脉,就会受到血脉信影响,这便是承负。 大而化之,如人与人之间,你昔年出手救了李治,导致陈硕真之败,陈硕真之败?又使得贫道出山。 于我而言?这是我的承负。 与你而言,这也是你的承负。 所以?今日所有?皆因你苏大为昔日一念之差,贫道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陈硕真?真的是你师姐?你们一个师承?” 苏大为忍不住问。 但郭行真却没有理他?只是自负的一笑,略带讥讽:“既然身陷囚笼,我所要做的事,已经失败了?你们尽可以把一切脏水泼向贫道?唯死而已。 贫道来长安前,早就料到事败的后果,不必多言。” 苏大为摇摇头:“你刚才说的承负和因果,我有不同的看法。” 郭行真略扬起下巴,轻蔑的道:“要与贫道论法?你有何资格?” “我虽不学无术?但也读过《老子》,也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能通佛道两门。” “大言不惭。”郭行真冷笑:“你才多大,贫道师承天师?精修数十载,也只敢说于道一门?初窥门径?你居然敢称通佛道两门?你怎么不说自己通儒道佛三门?”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嘴角微微一挑:“待我有空把《春秋》和《论语》熟读,就可以了。” 郭行真微微一怔,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颠狂,连眼泪都流下来。 “狂悖之徒,我居然输在你这种人的手上。”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弹劾你的可是许敬宗,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算许敬宗头上。” “可那些事,全是你都察寺查的。” 郭行真一句话,苏大为便闭嘴了。 这话他还真没法推托。 “好了,贫道将死之人,你们给我定什么罪都可以,但若问贫道缘由,贫道一句都不会多说,你们自己猜去吧。” 郭行真狠狠一甩衣袖:“送客。” 这货还当在自己道观里呢。 在牢房里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苏大为却没有笑,他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墙角悬挂的一盏鲸油灯:“郭道长,你看那灯。” 郭行真眼角余光一扫,只见灯上的火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苏大为淡淡一笑:“敢问道长,以你道家之法,方才灯闪,究竟为何?” 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只要引得郭行真开口,这事就成了一半。 郭行真先是冷笑,心知苏大为有意逗引自己,刚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一下。 “道长可有答案?” “此灯方才,因风而动,风乃阴阳二气变化而成。” 郭行真说了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答案。 这话刚出来,就见苏大为大笑,逼格满满的道:“非也非也,灯火动摇,既不是风动,也不是灯动,而是仁者心动。” 风动心动,乃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一段佛门公案。 据说有两名僧人见风卷大幡,一时争论起来。 一个说,是风吹动幡,一个说是幡动了风。 适逢六祖慧能从旁过,于是笑答:既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仁者心动。 方才郭行真嘲笑苏大为,认为他年纪太轻,道行不足与论。 但架不住苏大为脑子里的典故多,直接来个文抄公。 郭行真愣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这是胡僧的狡辩。” “自胡僧沙门西来,我听说在长安佛道两门有数次辩法,但道门输多胜少。” 苏大为双眼直视郭行真道:“我说自己通佛道两门,不算说大话。” 郭行真由恼怒,渐渐平静,微微点头道:“若论口舌,你苏大为的本事,倒比异人本事要长几分。” 这么说,也算是变相承认,苏大为有资格与他论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大为才开口,却见郭行真隔着牢门一伸掌:“且慢,你说自己通胡佛之道,请问是何宗何派?唯识宗可没你这样的狡辩功夫。” 唯识宗,乃是玄奘法师所承的法门。 意为剖析一切事物法,虚空不空,找出相对与绝对,以相见性。 不许心外独立。 不擅空谈讲玄。 见郭行真发问,苏大为愣了一下,但他脑子极快,一转念道:“我所承,乃玄奘法师所传,教外别传,以心印心。” “没听过唯识宗有这样的传法。” “不是唯识,是禅宗。” “禅宗?”郭行真有点懵,从没听说过这个宗派。 但听起来又有点唬人,好像真有这个宗派。 要知道禅宗真正发扬光大,要到六祖慧能时期,这时还十分弱小。 苏大为左手做拈花状,面含微笑:“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何如?” 一束光,从牢房上的窗口透下,正照在苏大为的身上。 如圣似佛。 郭行真,一时哑然。 气势上完全被苏大为压住。 “你方才所说承负不是贫道说的那样,不知又有何高论?” 这种问题,其实十分难回答。 道门之内,也是宗派林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有公案,也有公认的一些东西,还有各家自己的法。 这种情况下,苏大为要抛出某种言论,令郭行真从内心认同和折服,不容易。 但苏大为并不慌张,而是侃侃而谈道:“道说承负,既为因果,亦非因果。” “放屁!”郭行真怒道:“庄严佛法,即非庄严,你若拿胡佛那一套坑骗,不说也罢,请回吧。” “且听我说完。” 苏大为不骄不躁道:“承负包含因果,但超越因果,这是一个包含与被包含之关系。” 这句话,令作色要怒的郭行真按耐下来,眼神恢复清冷。 “佛之因果,好似一条线,一个因,造成一个果;因果与因果之间,并无交集,同时佛说因果,不因此生此世而断,它穿越生死、时间,不断轮回延续。 而承负,则复杂得多,既有因果一样一条线的关系,也有相互间的关系。 是无数因果交汇纠缠的结果。 比如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却并没有好报,按佛门说法,是他上辈子所欠之因,要在此生偿还。” 郭行真安静听着。 他虽对佛法了解不算太多,但也听过佛陀出生的国家被灭之故事。 按佛教子弟的说法,那是因果业力,那是命中注定。 可证因果不虚。 郭行真对此说法,嗤之以鼻。 把一切灾厄都推到因果轮回之上,简直胡扯八道。 他来长安,有数种目地,其中之一,就是要驱逐胡佛,以证道法。 “正像你所说,此生之事尚不能完全弄明白,说什么前生,说什么来世,未免太过虚无飘缈,是以空证空。 比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国亡猿祸延林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些池鱼、林木、皮毛,未必都是上辈子欠了因果。 而以道家承负观来看,万事万物,都有复杂缘由纠缠。 比如蝴蝶扇动翅膀引起飓风。 比如好人遭到厄运,未必是他上辈子欠了因果,也可能是遭遇环境带来的无妄之灾。 所谓个人之命,不敌国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正是此意。 不说前世,不谈空玄。 只说此时此刻,若你心中尚有一丝善念,回答我的疑问,或许就能救无数人命。 这便是承负。” 这番话,令郭行真陷入深思。 道法唯艰唯深,需要用心思量。 第七十九章 各方动作 苏大为能说出这些话,并非他真的擅长谈玄辩法,而是后世的一些见识。 拜信息大爆炸时代之赐,那些在网络的记忆,都在心中留有痕迹。 随着他这些年修为日增,有许多模糊的事,只要用心想,都能记起来。 他方才所说的话,其实是引用后世一个著名道长的言论。 那名道长,没记错的话,好似别号叫什么“美丽”,也算是道门一朵奇葩。 郭行真皱眉想了半天:“你方才所说,好像有点意思,但我听了还觉得有些糊涂,按你所说,承负与因果该怎么区分?” “何必区分,一生道,道生三,三化万法,万法归一,因果不虚,只要不扯什么前世什么来世,只说此生,此说此时此刻。 我们身受父辈、祖先、国运、环境、亲友、党朋、见识、经历、学识,种种影响,这些纠缠的因果缘由,产生共同的结果,如此方为承负。” 苏大为看了一眼郭行真,缓缓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承负之下,不光受到除‘我’以外所有一切事物影响,也受到前人对我们的影响。 所以敬天法祖,所以感恩祖先。 《列子.说符》记载: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 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这说的是列子里的故事?是记载先秦时的一次放生活动。 中原先民早就有保护环境与生态生物的意识。 “先有祖先敬畏生命?不滥捕,不滥杀?后有沙门佛法?倡放生,倡慈悲?郭道长你说,谁包容谁?依我看?道之所至?无所不包。 所谓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外如是。” “法自然?便是承负。” 郭行真双眼先是茫然?接着是现出亮光。 他用力一掌拍在腿上,发出响亮声响,叹道:“论辩法,我的确不如你。” “服[]了?” “不是服你的歪理,只是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郭行真冷笑道:“虽然狗屁不通?但也足以坑骗外道了。” “那我的问题……” “看你和我说了半天话的份上,贫道可以答你三个问题。” 郭行真挺直腰背?目视苏大为:“只有三个。” “行。” …… “苏大为独自去了秘阁?” “据说他之前还去大理寺牢里审了李义府。” “会不会发现什么?” “绝不可能,那两人都是必死之人?无论有什么理由,这是阳谋?岂会因一个小小的苏大为改变。” “不过他到底想做什么?去秘阁审离行真?怎么大理寺和刑部都不知此事。” “他是独自去的?听说在大理寺也曾与李义府秘语。” “当真?此人莫非疯了不成,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可就……” “听说陛下有意栽培他,或为将来计,毕竟人才难得。” “苏大为也就在战场上还有点本事,但大唐能打仗的将领多了去了,他把这长安当什么了?当他的战场吗?他这般做,我看,离死期不远了。” “呃,此言何意?” “我们推苏大为出来,是想将他一起牵进来,剪除武媚娘的羽翼,而陛下为何用他?” “为何?” “陛下一向小心谨慎,思虑周详,我料陛下推他出来,也有试探之意,看看他是否真的完全倒向武媚娘,若真的为护武媚娘,而有隐瞒,不用别人出手,陛下第一个会收拾他。” “咦,有些道理。” “陛下最擅长投石问路,以观各方反应,这一局,咱们正好借陛下的势,武媚娘这些年在朝中看似没有专权,但她私下刻意笼络寒门,网罗了大量中下层官吏,已经有尾大不吊之嫌。 对这一切,我们的陛下看在眼里,岂能容她。 苏大为在这种时刻,不但不明咎保身,不低调从事,反而如此高调,做这种令陛下猜忌的事…… 呵呵,我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原来是高看了他。” “我们接下来如何?” “按计划从事吧,依我看是时候借势了。” “那就从鼓动太学里的士子开始吧。” …… 苏大为心事重重的走出秘阁。 他是从后门走的。 虽说估计也瞒不过有心人,但还是尽量低调点,不要太招摇了。 那样也太打人脸了。 至少得给李淳风留点台阶下。 刚走出后门,一抬眼,看到后门巷中,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 四周安静得可怕。 拉车的马上没见到车夫,仿佛是主人有事离开,只留马车暂驻一样。 苏大为左右看看,低头略思索片刻,抬脚走上去,轻轻在车厢的门上,敲击了三下。 车厢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车内有人。 而且是个年老的男人。 苏大为不再犹豫,推开微开的马车门,一步跨上去。 刚刚靠着车厢壁坐在暖坐上,一抬眼,就看到端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头儿。 大唐英国公,如今的三公之一,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苏大为笑了:“英国公,别来无恙?” 李勣冲苏大为笑眯眯的道:“回来这么久,你也没来看看老夫,老夫日思夜想,你这是贵人事忙,不若我亲自来见你。” “别,可折煞我了,英国公别怪罪,一来事务繁琐,二来为避嫌。” “你倒是个聪明人。” 李勣拈须笑道:“但是今天你这是给老夫唱哪出戏呢?” “英国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令我监督李义府的案子,你不来见老夫也就算了,居然私自去审问,完全不合规矩,事后也没有知会老夫,还有人说你曾与李义府密语。 你这是想做什么?是嫌颈上头颅太累,想给它换个地方吗?” “英国公说笑了,袁守诚说我命硬着呢。” 苏大为反正脸皮练出来了,当着老狐狸夹枪带棒的话,他依旧谈笑自若,脸皮堪比城墙。 李勣养气功夫不错,这种情况,依旧没翻脸。 他指了指马车外:“秘阁,你又偷着去审郭行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相。” “世上的事,有真相吗?只有对错。” “不,国公,我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也谈不上对错,只有立场。” 苏大为凝视着英国公李勣眯起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在为自己谋利。” “只要站在陛下一边,你便永远不会输。” 李勣语重心长,意有所指的道:“老夫一直很看好你,千万不要做一些,自做聪明之事,这些年,老夫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因为骄横身负,以致事败,中途陨落。” “谢英国公指点。” 苏大为向李勣抱拳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 李勣抚须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苏大为再次行礼,推开车门离开。 走下马车的一刻,两人心中如冰火两重天。 于苏大为而言,他清楚李勣希望自己做像他那样的人。 明咎保身,擅观形势。 但苏大为无法按李勣所想的去生存。 李勣从头到尾,没有多问一句。 从苏大为的态度,已经有答案了。 不是一路人。 苏大为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所以,苏大为为何要单独审李义府,要去找郭行真。 这一切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李勣这个年纪,他见过太多的浮沉烟雨。 很多事,不必多问,难得糊涂。 都烂在心里。 只是,自此一别,双方都知道,彼此心中那种隐隐的同盟关系,已然破裂。 再也无法像在辽东半岛时一样亲密。 李勣历经宦海,见过太多角色。 他原本很看好苏大为。 可一但苏大为偏离了轨道,他也马上调整策略,绝不拖泥带水。 他一生奉行的处世哲学,只有一句话——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只要会站队,就永远不会掉队。 至于那些掉队的人,只有离他们远一点,才不会被拖累。 车轮辘辘转动。 黑色的马车驶出小巷,转弯后消失不见。 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苏大为远远看了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 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奈。 不论如何,他会按自己心中的想法前行。 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 再次检查附近,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苏大为从另一头快步走出小巷。 外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诉说着大唐的繁华。 阳光很暖。 远处传来驼铃之声。 有从西域来的商队,牵着摇晃着驼峰的骆驼,从开远门缓缓走进长安。 各种异域风情的胡姬,还有昆仑奴,混杂在商队里。 隐隐有胡语传来。 带着异样锵铿的节奏。 苏大为看了一眼,认准自己要去的方向,快步走开。 身后,却突兀的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阿弥兄弟!” 苏大为脚步一顿,转头后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思莫尔!”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从波斯经由河西走廊,历时八个月,胡商思莫尔终于领着他的商队,回到了大唐长安。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历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得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 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此时居德坊内一间酒铺,苏大为与久别的思莫尔,相对而坐。 第八十章 舆论 “阿弥兄弟,这些年你不在长安,我真是想死你了!” 思莫尔的声音慷慨激昂,又不失热情。 但是比之过去,动辄冲上来拥抱,他这已经是收敛了许多。 苏大为淡淡一笑:“听说你去西域也快三年了,这一路见闻如何?生意还顺利吗?” 早在苏大为去辽东半岛之前,思莫尔的商队因为卷入突厥狼卫偷袭长安的事件,不得不暂避风头。 苏大为既秉公办理,又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狠狠罚了思莫尔一笔钱。 这让爱财如命的思莫尔肉痛不已。 但他同时也明白,若不是苏大为管着这案子,换个人,只怕就不是扒层皮这么简单,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不管怎么说,风波过去以前,思莫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长安频繁活动了。 鲸油灯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不得已之下,他求教苏大为,结果后者让他返回西域,寻找奇珍之物,再贩回大唐。 有苏大为的话兜底,走投无路的思莫尔咬咬牙还是干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思莫尔上下打量着苏大为,眼中闪动着既惊讶又羡慕的光芒。 “我的阿弥兄弟,这几年不见你,你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化,不……不对,还是变了些,就是神态,好像比以前更沉稳了,你现在不笑,我心里就有些害怕。” “少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我向真神发誓,绝对没有。” 苏大为敏感抓住了他话里的内容。 “你现在信教了?” 记得之前在长安认识思莫尔时,他虽然是胡人,但并无信神的信仰,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贾。 听苏大为提起这个,思莫尔长叹一声,举起面前的酒杯道:“你不知道?我的阿弥兄弟?这一次我走得很远,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远?结果你猜我遇见了什么?” “别卖关子。” 思莫尔舔了舔唇:“萨珊王朝亡国了。” 苏大为微征了一下?他知道萨珊波斯帝国。 它取代了被视为西亚及欧洲两大势力之一的安息帝国,与罗马帝国共存了超过四百年。 其国境包括后世的伊朗、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高加索地区、中亚西南部、土耳其部分地区、阿拉伯半岛海岸部分地区、波斯湾地区、巴基斯坦西南部。 但是具体萨珊亡于哪一年?苏大为却不太清楚。 那里离大唐实在太过遥远。 “我这次也是去到那边才知道,萨珊已经亡了?十多年前就亡了。”思莫尔提起这个?一向市侩的脸上隐隐带起一丝悲戚:“曾经那样强大的帝国,说没就没了。” “思莫尔,你少来,你这种人哪有什么家国观念?如果能赚钱?你甚至可以出卖绞断你脖颈的绳索。” “嘿,还是阿弥兄弟最了解我,说起来,我这次还真的遇到过数次危险,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 说到此事?思莫尔眼睛里闪过害怕的光芒,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大唐好啊?西域那边现在还是有些乱,人命不值钱。”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心里猜这货是不是因为做生意太放飞自我,得罪了那边什么权贵。 不过既然思莫尔没提?他也不多问。 “取代萨珊帝国的?是大食吧?” “你怎么知道?!” 思莫尔一脸惊骇。 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萨珊和大食的战争?虽说持续了多年,但大唐离得太过遥远,那些事,对唐人来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往常西市那些市署官吏,包括大唐鸿胪寺的官员,都不了解那边的情况。 但苏大为,随口就能说出来。 简直如亲眼目睹般。 思莫尔有些看不透苏大为,他略放低一些声音,试探着问:“阿弥兄弟,莫非你去过萨珊?” “没有,我最远只到吐火罗的边境,还是前些年追击西突厥可汗的时候。” “对了,你该不会是信了大食人的教吧?”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思莫尔一脸尴尬的道。 他这次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被大食的一个小邦酋长给绑了,差点就要砍他的脑袋。 后来思莫尔及时将钱财献上,又暗中贿赂了对方的一位妻子。 还自称改信大食的真神,这才逃得一命。 “不说就不说,你这次回长安,有带回什么珍奇之物?” 苏大为笑道:“若你想赚钱,长安我现在还有几分面子,只要货好,说不准能帮你一把。” 提起此事,思莫尔的脸色越发尴尬,甚至还有一丝难堪。 苏大为诧异道:“你不会连货都丢了吧?” “咳咳,那当然不是,阿弥兄弟,我跟你说,我这趟是真有宝贝。” 思莫尔说着,借着喝酒掩饰了一下窘态,然后又向苏大为靠拢一些,一脸神秘的道:“阿弥兄弟,你看我外面那支驼队。” 驼队是思莫尔的,虎死架不倒。 虽然这趟钱财空了,但商队还是撑下来了。 顺带着还拉了些胡姬和昆仑奴到长安。 苏大为顺着他的示意,看向窗外,看到数名胡姬站在骆驼旁。 她们面笼着纱巾,短窄的衣裙露出脚裸和小腹。 一双双碧蓝的大眼睛,正向这边好奇的张望着。 “阿弥兄弟,你看这几名胡姬如何?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你要老婆不要?要是你要的话,我八折,不,给你打七折如何?”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免了,我现在有老婆了。” “呃?”这下,轮到思莫尔傻眼了。 苏大为已经没耐心再聊下去了,他长身而起:“我还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你了,你若有好货,回头去找周二哥就行,他会告诉我。” “是。” 思莫尔有些畏惧现在的苏大为,陪着笑脸站起。 正想再说几句恭维讨好的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驼铃急响。 转头看去,留在外面那支驼队好似发生了骚动。 再远处,隐隐传来喊声。 因为距离太远,思莫尔一时没听清楚,那渐渐变大的声浪,在喊些什么。 但是他留意到身边的苏大为,脸色微变。 “阿弥兄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你先自便,告辞。” 苏大为再不多言,快步走出酒铺。 长安街头,数百名年轻的士子正聚在一起,嘴里呼喊着什么,向着宫门而去。 阳光照下,苏大为的脸庞在阳光下,略微有些凝重。 他的口唇微动,嘴里说出两个字:“舆论。” 自古,舆论喉舌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 这是开始借长安太学的士子,掀动舆论了? 李治会如何反应? 武媚娘,能不能撑过这次危机? 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 …… “寺卿。” 一名都察寺密探小心走上来,确定左右无人后,将一枚竹筒自袖中抽出,双手呈到苏大为面前。 他现在,是在大理寺外,这里往来的官员甚多,反而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接过:“高大龙现在在做什么?” “寺卿,他在追查高阳公主的事,按你之前的交代,去了老君观。” “再过些时日,陛下应该会派新的寺卿来了,不必再称我寺卿,我现在是大理寺少卿。” “都察寺是你一手建立,我只认你。” 探员郑重叉手行礼,后退几步,快速汇入人流不见。 “你这些手下倒真不错。”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墙头响起。 苏大为却似并不惊讶,头也不回的道:“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来长安,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墙后的树冠中,隐隐听到女子清悦的笑音,略带异国韵味的声音道:“我晚上再来拜见你。” 苏大为微微摇头。 朝堂内,门阀中五姓七家大半都闻风而动,现在还不惜鼓动太学里的学子上街闹事,这可是一招险棋啊。 而皇宫内,却是异常的沉默。 无论是李治,又或是武媚娘,都迟迟未发声。 但是应该也沉默不了太久。 两日后就是大朝会,到时,郝处俊和上官仪必然会挟百官和民间的声量一起发难。 到时就算是李治,也很难招架,势必要有所回应。 何况再过两日,相信上官仪他们手中的证据会更加充分。 看这形势,与武媚娘必然分出一个生死。 虽然有着后世的记忆,知道武后应该是胜利的一方。 但此时苏大为设身处地去想,假如自己站在武后的位置,还真不知如何化解此局。 攻守易势了。 光是一个巫蛊,诅咒,厌胜之术,就是不赦之罪。 武媚娘现在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摇摇头,寻到一个僻静处,将手里的竹筒捏碎,从里面将记录今日重要事件的都察寺内情报展开。 这本来是成例。 身为都察寺寺卿,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半岛,都察寺所有的大事,都会汇聚成情报,以每日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投向苏大为。 但是现在,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从法理上来说,他本该无法接触到这些情报。 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苏大为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首先是今日闹事的学子。 数百人跪在宫门外,坚称武后干涉政事,乃晨鸡司牝,请求皇帝陛下废后。 但是宫中不予理睬。 从下午直至黄昏,那些不甘心得太学生们才逐渐散去。 但这事应该还没结束,那些散去的学子说如果陛下一日不回应,他们就会继续陈情。 民间舆论皆在这些文人的笔杆子,若他们将事情闹大,传遍大唐疆域,不说能不能扳倒武后。 至少天可汗会颜面大失。 而且上官仪他们必然还会有后手。 李治会相信武媚娘勾结郭行真,用厌胜害自己的嫡长子吗? 这个疑问暂且不提。 今日份情报的第二条,才是令苏大为惊讶的真正原因。 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武顺。 第八十一章 陷阱 武顺,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李治给纳了,封为韩国夫人。 并且不光是武顺,连武顺的女儿,贺兰敏月,也一并收入李治的禁中。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武媚娘曲意逢迎李治,为了固宠,不惜将自家阿姊和外甥女都献给陛下。 这事,苏大为不好去评价。 真相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在说大唐,后宫一直比较乱。 应该说,历代王朝,后宫就没有不乱的。 不过大唐的根子在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在世的时候,就开了不好的头,把建成和元吉的女人给收了。 俗话说的好,汝妻吾养子,汝绿也。 有他开了头,他的儿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李治把他老爹世民的女人武媚给收了。 顺带收了武顺和贺兰敏月,也不算什么奇事。 在古代,皇帝就有这种权力。 各家门阀贵族,这方面尺度只会更大。 苏大为一直没太关心这些事,毕竟都属于天子后宫闺房里的事。 但是今日不同了。 武顺死了。 据情报上说,死于毒杀。 情报里并没说凶手是谁,只是稍带提了一句。 近年来,武后与韩国夫人武顺,关系不睦。 不睦,应该说是有了间隙。 虽然是姐妹,但是在争取李治宠爱上,天然又是敌人。 长安坊间早有传闻,后宫各嫔妃间,也偶有传闻流出。 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现在,武顺死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武后下毒,毒死了自己的阿姊武顺。 “有点意思了。” 苏大为将情报握于手中,轻轻一握,化作飞灰。 他现在终于察觉到。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偶然?而是一个精心设计,极其缜密的套路。 从扳倒李义府?到郭行真?到武顺的死,到太学生们的闹事。 一步步?都是套路。 唯一有一点不符合节奏的,便是王伏胜站出来?指认武媚娘与郭行真勾结行厌胜之术。 这个出来的太早了。 原本可以做为一剑封喉的绝杀。 但现在?因为出来得太早,没有起到本该起的效果。 苏大为猜测,这大概是李治命许敬宗弹劾郭行真,率先一步将郭行真扳倒?带起的连锁反应。 打乱了五姓七家门阀的布局。 如果能站在棋局外?去看双方各自的反应,虽然还有许多幕后的博弈看不清楚。 但已然可以隐隐感觉到,双方在各施手段,无形的较量。 世家与武后,就像是天秤的两边?李治站在中间。 他向哪边倾斜,哪边就会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苏大为现在十分好奇?这种局面下,武媚娘显得越发被动起来。 她现在还没见到任何反应?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夕阳渐渐下沉。 他想了想?向着大理寺方向走了几步。 却见有一名寒士打扮的儒生?向苏大为快步走来。 擦肩而过时?对方小声道:“武后要见你。” 嗯? 苏大为心中一动。 再回头时,只见对方早已融入朱雀大道的人流中,分不清背影。 有趣,当真是有趣。 武媚娘的影响力,居然可以直接到达寒门士子,具体到个人身上。 这说明,武媚手里的实力,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并不是只有贺兰敏之网罗的江湖异人。 也并非只有李义府和许敬宗。 在李治的崇信之外,武媚娘这些年,一直曲意结交,施恩于寒门。 并且听说提拔了一些寒门士子入朝。 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官,但颇有才干,属于中下层的能吏。 农村包围城市? 曲线救国? 润物细无声? 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千古女帝,果然有她的手腕。 通过这种方式通知,显然武媚娘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任何人知道她召苏大为入宫。 陛下那边应该瞒不住,不过瞒上官仪和郝处俊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 苏大为再次看看天色,隐隐听到远处传来西市的鼓声。 “苏郎君。” 一个娇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容貌陌生的婢女,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头上梳着飞燕髻,嘴角含笑,略有些羞涩的道:“我家主人让我来找苏郎君,说想见苏郎君一面。” “你家主人是谁?” 苏大为有些疑惑。 想了半天,从来没见过这名婢女。 看神情气度,也不像是宫里出来的,倒像是大家族里养的奴婢。 “主人说,苏郎君跟我一去便知。” “如果我说不去呢?” “主人说苏郎若是不去,也由得他,但苏郎君一定会后悔。” 看着神情略带羞涩,但口齿便给的婢女,苏大为微微一笑:“连身份都不敢露,藏头缩尾的,我岂会中计。” 半个时辰后。 武顺府。 “我以为苏郎君不会来。” 一名年方二八的佳人,从帷幕后走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疲倦,眼睛微微泛红,像是才哭过。 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她诱人的美色。 因为年纪轻,少女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但偏又身材曲线玲珑。 该凹的凹,该凸的凸。 这是一种幼齿和成熟浑合在一起的奇妙,让人意外的毫不违和,反而有一种更撩人的美感。 就像是后世所谓的童颜萝莉。 嗯,也不能算萝莉了,算是比清青涩的少女吧。 略带青涩,又好似熟透的果实。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着对方行礼道:“见过贺兰小娘子,我本来确实不想来,不过你的婢女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一旁的婢女掩嘴轻笑。 方才苏大为确实表现得很绝决,摇头说不来。 但后来却又改了主意。 终究是有好奇。 而找他来的人,自然便是贺兰敏月,如今的魏国夫人。 “苏郎君说话总是这么风趣吗?说来我们有许多年未曾见了。”贺兰敏月一双盈盈的眸子,往苏大为身上一瞥。 那一个眼神,暗含着一种别样的销魂魅力。 难以用笔墨描摹。 苏大为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意味,保持既不太近,又不过份疏远的声音道:“不知魏国夫人找我来,为了何事?” 称呼上的改变,代表着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贺兰敏月收起笑容,向旁看了一眼。 婢女向她行了一礼,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去。 守在门外。 “魏国夫人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苏郎君应该知道我找你为了什么?” “如果是令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帮不上什么忙。” 苏大为一脸歉意道:“如今宫中一定很多事,魏国夫人何不入宫去看看。” “苏郎君,当真不愿帮我?” 贺兰敏月上前一步,伸手去握苏大为的手。 苏大为及时后撤一步,沉声道:“魏国夫人请自重。” 贺兰敏月眼带幽怨的斜瞥过来。 她的眼神灵动,仿佛会说话一样。 “苏郎君可真狠心,当年你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话的。” “等等,我什么时候抱过你,话可不要乱说!” 苏大为被贺兰敏月大胆的话,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方八岁,你来我们家找母亲,亲手抱过我,你忘了?” 你妹,吓死我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老子又不姓李,又不好人妻,别跟我来这套。 “母亲今日入宫被人下毒,为人子女,我没有勇气现在去见她,但我知道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贺兰敏月向着苏大为上前一步:“苏郎君做不良帅时,我就曾多次听你破案的故事,母亲被人害死,我不放心别人,只想请苏郎君念在当年旧识,你还抱过我的份上,帮我。” “能不能不提抱你的事,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可你那时已经是大叔了。” 贺兰敏月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袖口,轻轻摇晃,满眼哀求:“苏,叔叔,帮帮敏月。” “韩国夫人的事,自有陛下安排人去查,我相信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的交代。” 苏大为微微抿唇:“至于敏月你,我觉得不应该找我,敏之若知道你找我,他会怎么想?” 提起贺兰敏之,敏月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但她很快将这丝慌乱掩藏下去。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这是想给阿娘讨回公道。” 说着,贺兰敏月又上前两步,几乎是一头撞进苏大为怀里。 香风扑面。 温暖的少女气息,向他涌来。 苏大为心中一惊,足下倒踩七星,迅速退后。 “魏国夫人自重,若再这样,我便告辞了。” 这句话,将贺兰敏月定在原处,不敢再有过份举动。 “苏郎君,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要找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武……” “魏国夫人!” 苏大为突然提高音量,将贺兰敏月的话打断。 “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也不是我身为人臣能过问的,我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所以也请你不要自乱阵脚,等待陛下的消息即可。” “你……” 贺兰敏月身子一晃,眼角两行热泪淌落。 “你真的不肯帮我?你就那么……那么喜欢武媚娘。” 苏大为感觉脑子要炸了。 这贺兰敏月,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居然说这种疯话。 你特么想死,不要拖上老子。 “告辞了!” 苏大为一拱手,不顾贺兰敏月得呼喊,转身就走。 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否则没有道理。 武顺刚死在宫中,贺兰敏月不入宫去处理后事,见母亲最后一面,居然有心情派人去找自己。 神精病啊。 除了刻意设计,实在找不到令他信服的理由。 大意了。 不该好奇心重。 看到武顺府,就应该掉头。 “苏大为!” 身后的贺兰敏月发出凄厉的叫声。 第八十二章 警告 苏大为回头看去,顿觉头皮发麻。 身后的贺兰敏月,居然已解开衣裙,薄如云烟的纱衣褪下,露出光洁细腻的肩头。 室内的鲸油灯光照映下,肩上肌肤细如白瓷,有一种莫可名状肉,欲之感。 贺兰敏月再年轻,也是李治亲封的魏国夫人,是李治的女人。 这一刻,苏大为没有感觉香,艳,只觉得心头突的一跳。 套路,仙人跳的套路。 眼看到贺兰敏月眼里闪过一抹讥诮,张嘴欲喊。 就在这一瞬间,贺兰敏月脸上的得意笑容突然凝固。 她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因为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喉头的肌肉就跟被人呃住一样,透不气来,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苏大为站在门旁,平静的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如果你想用这种手段害我,未免太天真了。” 贺兰敏月瞳孔收缩,双手用力想要抓向自己的脖颈,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这时才记起来,苏大为是异人。 他甚至都不用触碰到自己,隔得远远的,空气中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 这是贺兰敏月之前万没料到的。 “你对武后若有任何看法,可以向陛下去说,不要试图再挑衅我,我马踏西突厥、东征百济、高句丽和倭国,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他本来不用说这些,但考虑到对方是李治的女人,在李治耳旁吹吹枕头风,也够受的。 丢两句场面话,希望贺兰敏月够聪明,不要再犯糊涂。 若不然,只能日后再徐徐图之。 也幸好贺兰敏月这边太年轻,做事欠周详。 要是苏大为来布这个局?必然会有后续套路和备用计划?绝不可能在房里只有两人,更不可能让人就此逃走。 心念电转间?苏大为凝神细听屋外?没听到有危险声音,立刻一推房门?闪身出去。 后方传来贺兰敏月忙乱的脚步,但是有这个时间差?足以苏大为甩掉她。 刚走出数十步?眼睛余光一扫,看到方才那引路的婢女呆呆的站在道旁,一脸错愕。 苏大为不等对方出声,伸手一指。 鲸息之术无声无息发出。 婢女身体一僵。 苏大为加快脚步向外奔去。 身后传出贺兰敏月的尖叫声?似乎正在召集人手。 苏大为耳朵微动?听到数百步外,有人正在迅速赶过来。 原来贺兰敏月不是没准备人手,只是埋伏得比较远。 应该还是考虑到他是异人,感知远超常人。 但却没料到,苏大为的境界?又岂是寻常的异人? 待府中这些异人和仆从赶到,苏大为早就走了。 “人呢?人在哪里?” 贺兰敏之带着一群人从一侧夹壁冲出?向衣衫不整的贺兰敏月喝问道。 “他跑了。” “跑不了,追。” 贺兰敏之大怒?带着人匆匆追出去。 人影晃动,火把光芒闪烁。 黑暗的天色里?府中一片嘈杂。 夜色笼罩住一切。 灯火通明的韩国夫人府中?隐隐传来一个男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 苏大为站在坊闾的巷中?默默的观察着一切。 刚才那个声音,是贺兰敏之的。 今晚的圈套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是这个圈套太过低级,而且荒诞。 武顺出了事,做为她的一儿一女,不在宫中处理后事,却把主意打在自己头上。 简直不知所谓。 他一转身,就看到站在身后二十步远的一位白衣少年。 在幽暗的巷道里,他的脸依然白得发光,青春俊朗之气,有如月色。 “明崇俨,今天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苏大为并不意外。 整个武顺府里,武顺本人懵懂,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武媚娘的阿姊,如果她不是本人姿色出众,实在不会让人多加留意。 至于武顺的儿女,贺兰敏之狂悖骄横。 贺兰敏月从今天看,虽然美艳,但幼稚少智,都不算是特别厉害的人物。 只有这明崇严,实力不俗,同时头脑清醒。 面对苏大为带着质问之意的话,明崇俨微微冷笑:“如果他肯听我的,你早就是个死人。” 苏大为没有就这个话题跟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这事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要给你一句忠告。” 苏大为凝视明崇俨道:“事不过三,贺兰敏之已经两次想要害我,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你如果不想被他连累,最好离他远一点,这就当你上次为我提供消息,我还你的人情。” 既是还人情,也是警告。 不论明崇俨会不会继续跟在贺兰敏之身边,苏大为都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会因为贺兰敏之是武媚娘的外甥就真的一直忍耐。 连武顺都被人毒杀了,不管是谁下的手。 再死一个贺兰敏之,很难吗? 雷霆一落,万物俱焚。 明崇俨若还是与贺兰敏之绑定,到时自然一起毁灭。 “你在威胁我?还是想离间我与敏之?” 明崇俨的双眼亮起奇异的光芒。 他的手掌微微散发出白光,有如月光。 那是他的异人能力。 苏大为还记得,是叫做“明玉掌”。 露出这些异像,显然明崇俨也被触到了心底逆鳞。 但苏大为却仿佛没看见般。 “随你怎么想,我所说的,乃是事实。” 说完,向明崇俨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十余步后,身后传来明崇俨的声音:“敏之不是想与你为敌,今日韩国夫人出事,他们兄妹俩想入宫,却被拦住,一腔愤怒无处发泄,又有亡母之痛。” 苏大为很想说,这关我什么事? 有这功夫想怎么算计我,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以这两兄妹这点智商道行,若离了武媚娘,只怕明天便会惨死街头。 敌我不分。 简直毫无政治头脑。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伟人的话,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对的。 …… “苏郎君。” 朱雀道旁,红灯笼高悬在飞檐之下。 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灯笼下,身影朦胧好像要融化掉。 在她身后,看不见影子。 让人几疑这是女鬼。 “雪子,少给我装神弄鬼。” “不敢。” 巫女雪子依着倭人的礼仪,对苏大为深深一礼:“自从九州一别,已经大半年未见过苏郎君了,一向可好。” “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地方。” “是我冒昧了,但是思君之情,望郎君怜之。” 红灯笼下的雪子,抬起衣袖在眼角下抹了抹,好像真的是思念郎君,泫然欲泣的模样。 苏大为一声长叹。 演,你特么继续给我演。 别以为装得浓情蜜意,就能当你是正常女人。 “你是为了圣卵的事来找我?” “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若不是郎君说事忙,白天见你时,奴就忍不住想要扑进郎君怀里……” “停!” 苏大为哭笑不得道:“有事说事,我告诉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吃。” “不吃什么?”雪子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侧着脸,来了个歪头杀,自己却毫无所觉:“郎君说的吃,是怎样的一种吃?雪子身上并无食物。” “算了,不提这个,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苏大为摇头道:“我今夜还有事,恐怕没法详聊。” “还有事?” 雪子的脸上露出哀求之色:“那能否稍微为雪子多留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你妹。 这倭女真是越来越妖孽了。 明明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但透出的风情,就像是像爱人撒娇一样。 偏偏她天然就有一种冷到极致的冷艳。 再加上身为神道教圣女的身份,有一种致命的魅惑。 如果换一个人,在雪子这副神态面前,只怕会毫无抵抗力,立刻举手投降。 但可惜,她面对的是苏大为。 “我的事很重要,不能拖延。” “真的吗?连为雪子也不能?” 巫女抬起双袖,轻拭眼角,眼中泪光盈然,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你少给我来这套,小心我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哈?炮弹是指……” 雪子睁大双眼,一脸好奇。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话音才落,忽然听到远处街角忽然传出整齐得脚步声。 那是巡夜的执金吾。 雪子眼神微微一动。 “苏郎君,那等你忙完,我再去找你。” 说完,她向苏大为鞠躬后退。 雪白的身影融入到壁间阴影中,消失不见。 “妖女。” 苏大为吐槽道。 “什么人在那边?” 执金吾领队者发出喝问。 苏大为解下腰牌举在手里:“自己人,我乃大理寺少卿……” “少卿也不行啊,宵禁了以后无事不得乱行。” 被对方一说,苏大为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良帅的腰牌已经交出去,没有往日可以在宵禁后随意行走的权力。 不过好在他的腰牌不止一面。 随手又从金鱼袋里取下鱼符:“宫中有事相召。” “啊,我派几个人护送郎君入宫,对了,看你好生面熟……你是苏郎君吧?” 执金吾里有人笑道:“往日随宝琳值守时,好像见过。” “原来是韦家兄弟。” 苏大为记忆力不错,一眼认出对方。 第八十三章 天后之谋 一轮银月高悬。 龙首原上。 不像白天的恢弘雄伟,夜里的大明宫多出一种神秘之感。 无数华美的建筑群落,绵延起伏,气象万千。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一眼前方领路的太监。 太监是王承恩。 从永徽年间跟随在武媚娘身边,已经近十年了。 若不是有他领路,苏大为今晚还真要犹豫一番。 这个时候,来见武媚娘,并不是好选择。 自从辽东回来,察觉李治与武媚娘之间,那隐隐的裂隙。 苏大为就开始有意保持相对“独立”。 而武媚娘也没有再召见他。 有些事不用说出来,自然有一种默契在。 但是现在,随着上官仪的弹劾,随着整个朝堂和民间掀起的舆论。 武媚娘的后位,已经岌岌可危。 武后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苏大为清楚,武媚娘若不在,自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 仕途险恶,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都是修炼了一辈子。 若比玩政治,自己肯定玩不过那些人。 所以武媚娘不能倒。 有她在,自己就会稳如磐石。 “苏郎君,到了。” 前头的王承恩侧身道。 苏大为点点头:“有劳了。” 王承恩不再多言,躬身退开。 面前出现一座花园。 月光静静洒下,幽蓝静谧。 隐隐一条小径通幽,从园门一直蜿蜒向前。 小径尽头,隐隐看到有一女子背影。 苏大为略一思索,抬步走进去。 他留意到,这里非常安静。 王承恩似乎也退开了,留下苏大为与武媚娘单独谈话。 走进此园,发现这里不像是寻常的皇家园林,而是处处透着一种佛家寂静。 花不在多,而在合适的地方点缀。 大片的留白,古拙的鹅卵石道。 朴素的流水。 这一切,衬着天上的月光。 有一种侘寂之美。 苏大为放慢脚步,似乎是怕惊动到了主人。 待走上前,女人头也不回的道:“是阿弥来了?” “阿姊。” 苏大为硬起头皮道:“听说宫里今日又出了事,这个时候阿姊怎么想到找我?” “因为每当我遇到难题,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阿弥你。” 低沉磁性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流过心间。 说话的同时,武媚娘转过身来。 发丝随着夜风轻盈的抹过眼眉间。 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次的武媚娘,与之前见到的不同。 她没有选择艳的宫装?没有任何繁复的描摹妆容。 只是简单的一个堕马髻?眉贴一点朱红。 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小玉佛。 内穿抹胸?外面罩着一层半透的纱衣。 唐时的抹胸?自然好一片汹涌景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侧脸看向别处。 十余年前的武媚娘,是青灯古佛?是明空法师。 后来的武媚娘,从感业寺入宫。 见她时?她智慧深沉?体悟人生,视入宫为修行。 但此刻见她,哪有什么修行者,什么佛性?只有一个魅惑无限的武皇后。 若非她有绝色容颜?也不会令李治颠倒留连。 只是这样的武媚娘,之前苏大为从未见过。 “阿弥,你莫要着相了,我来见自己的阿弟,自然不需要浓妆艳抹?只需常服即可,而你?既然喊我一声阿姊,也定然心中清净。” 被武媚娘一说?苏大为刻意不去看她,反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略定了一下神?苏大为稳定心态?转头直视向武媚娘。 这时心中有了准备?武媚娘再美艳,他心里都能定住,不像刚才那样乱了方寸。 两人相隔五六步,已经可以看到武媚娘脸上肌肤的细微。 略湿的鬓发,还有微红的脸颊,透体生香的香氛,说明武媚娘来之前,刚沐浴更衣过。 “阿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武媚娘的凤眸。 这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有深沉如海的波光。 有滟潋的秀色。 还有什么? 苏大为盯着武媚娘透明如琥珀般的双眸。 忽然发觉,她的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强,或者说,野心。 “阿姊,你……好像有些变了。” “我变过吗?” 武媚娘淡淡一笑,双手张开,宽大的双袖,如羽翼般垂下。 她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我一直便是如此,何曾变过。” “是。”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当年的武才人,可是当着太宗李世民的面,说要用钢鞭打死不听话的马儿。 这个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柔弱之人。 与其说她变了,不如说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明空法师那个形像,才是她生命里一个短暂的停留。 将心中的杂念抛下,苏大为向着武媚娘诚恳道:“阿姊,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力所能及,阿弥一定会鼎力相助。” “唉,你我一见面,就要聊这些……” 武媚娘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怅然:“陪我在这花园里走走吧。” “好。” …… “陛下虽然还是壮年,但身患头风之症,需要武后帮他处理政务,如果此次我们能顺利将武后扳倒,很有可能再选世家门阀之女,做新皇后。” “就算不能,陛下也难再找一个武媚,以他的身体,应该很难再掌握全局,我们门阀可以再次掌握中枢。” “陛下的选择不多了,只有在选择继续放任武后上,和用门阀压制武后上,选择其一。” “若扳倒武后,陛下身体难以支撑,太子的身体也不好,若有非常之事……我们说不定能有个拥立之功。” “就怕陛下会想到这些。” “想到又如何,这天下,终归需要世家去驾驭,否则皇权何以彰显?下面的土地皆在我们世家门阀手里,天子的话,到了地方,也要世家配合才有效果。 陛下若真的消灭世家,就是掘断自己的根基。 他只能苦苦支撑这平衡局面。 终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想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 “陛下雄才大略,假如再给他十年,说不准真能另起炉灶……” “那也要他身体跟得上,前次朝会,我看陛下头晕目眩,无法视事,甚至连奏折都让武后代为批阅……” “这一次,咱们的胜算很大,对了,后天大朝会,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清议官员,王伏胜那边,还有满朝的言官,太学士子们被鼓动,这一条条,都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厌胜之术,有这一条,武媚娘必死无疑。” “放心,我手里有证据给她把罪名做实了。” “如果苏大为肯配合我们就更好了,他执掌都察寺,想要罗织证据很方便,但此人与武媚娘颇有牵连,可以借力,却不可信任。” …… “阿弥,你手里高阳的案子如何了?”武媚娘双手拢在袖中,微扬螓首,眼波看向苏大为。 这个时候,苏大为多少也有些佩服武媚娘。 都到这个时候了,后日便是大朝会。 群臣必定会向李治步步紧逼。 废后之议,必然重提。 武媚娘的处境很危险。 但她居然还有空关心自己的案子。 苏大为低声道:“高阳公主的案子,我已经有眉目了,正在让人帮我搜罗最后的证物,后日就是我与陛下约好的日期,到时我会给陛下交代。” “后日刚好是大朝会。” 武媚娘说到这里住口。 两人都知道,大朝会意味着什么。 废后之事,会拿到朝堂上,在正式的场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进行。 “阿姊,我真的替你担心,如何面对这凶险局面。” “凶险吗?我不觉得。” 武媚娘看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这事主要看陛下的意思,他若不想,谁也不可能勉强他,就像是当年一样,他若不想废王皇后,怎有现在的我。”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听说今日宫里,韩国夫人中毒身亡,此事……会不会让陛下对阿姊你生出猜忌?”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向苏大为道:“你相信我吗?” “信。” “我与武顺是姊妹,虽不说有多亲密,但毕竟是血亲,我没有必要如此做。” “但这事关键不是你做没做,而是陛下是否相信。” 这话,令武媚娘沉默下来。 良久,她轻叹一口气。 月光从她身后的天空洒下,将她的脸庞轮廓,染上一圈银白光晕。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怕敏之和敏月他们不明真相,反而闹出乱子,所以令守门的千牛卫,让他们先不要入宫,不过我刚听到消息,似乎敏之有些误会我了。” 苏大为抱以苦笑。 何止是误会,那两兄妹,简直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乱咬人。 “阿姊,如果陛下真得以为是你毒杀了韩国夫人,再加上之前上官仪的弹劾,还有郭行真、王伏胜作证,会不会……” “你是不是以为我输定了?”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眼里带了一丝笑意:“这天下,有谁比我更了解陛下?” “这……没有。” “明白陛下的心意,我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武媚娘继续向前踱步:“王伏胜,还有今日外面闹事的士子,这些做得太过明显,陛下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警惕。” “这倒是。” 苏大为点头,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随便中计,做出自断臂膀的事。 “所以此事我不能争,越争,越容易被幕后之人抓到破绽,此谓不争之争。” “阿姊,这么说,大朝会上,你有把握应付上官仪和郝处俊他们的弹劾?” 第八十四章 结案 “不完全是。” 武媚娘眉头微皱,现出一抹犹豫:“虽然我了解陛下,但在这件事上,我仍有失败的可能。” “那阿姊你想……” “阿弥,我找你来,是想你助阿姊一臂之力。” “阿姊请说。” 武媚娘却没急着开口,而是向苏大为慰勉的一笑:“你不必担心,最要紧还是陛下心意,所以我要你做的,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愿闻其详。” “在朝会上,必然会有大量官员弹劾,我也会有一些帮手,但这些人本就不多,我也不能用太多人。” 武媚娘向苏大为含蓄的点了一下。 苏大为自然明白。 要是在大朝会上,站在武媚娘这边的官员,和弹劾的官员一样多,只怕李治就会起疑了。 李治用武媚娘,那是要她当秘书。 没事秘书干,有事…… 咳,总之做秘书的,就要有觉悟,不能去想着培植自己的人手势力,这是大忌。 此前武媚娘一直做得不错。 至少没有招致李治明显的反感。 虽然暗中也有博弈,但大面上,两人还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保持共进退。 但是此次郝处俊他们发难,从李义府,到郭行真、王伏胜,一下子将平衡打破。 把隐藏在水面下的问题,激化出来。 武媚娘看着一株梅树秃枝,沉吟许久,才道:“武顺是我阿姊,近两年,她有些不智,被人蛊惑暗地里与我争宠,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并不需要她死。 她的死,于我,不是致命伤?但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不能容忍有人害死我的阿姊?还能逍遥。 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说到最后一句时?武媚娘语音锵铿,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伐之气。 苏大为这时才想起来?昔年废王立武时,武媚娘可是亲口下令?将被废掉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自冷宫里杖毙。 她并不是弱女子。 论仁慈,她可以是明空法师。 但若论杀伐果断,她是与李治并称二圣的天后,是未来的则天大帝。 怎么能小看了她的铁血和戾气呢。 “阿姊已经有安排了?” 苏大为试探着问了一句。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 “到时你自然知道?你一向聪明,选择有利于我的方向,推上一把,便足矣。” “就是这么简单?” 苏大为有些不敢相信。 武媚娘明明可以很简单的解决,让人给自己带句话就行了。 却还是让人专门召自己入宫。 之前他还以为?武媚娘会把翻盘的赌注,压在自己身上。 想必很多人?暗地里都是这么想。 但结果,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从侧面说明?武媚娘如今的势力,远超过许多人的想像。 连都察寺都没发现?武媚娘如何对中下层的寒门施加影响力。 如何让那些人听令。 武媚娘长叹一声:“一来?让你安心?二来,让你顺手帮我一把,最后,咱们也有许久未见了,郭行真出事之后,太子的身体……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你之前所说的事……” “孙思邈老神仙已经找到了,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路上。”苏大为肯定的道:“最多再过数月,他便能来长安给太子诊治。” “真的?” 武媚娘的眼里,立刻亮起光芒。 那双琥珀琉璃般的眼眸,也像是一下子有了生机,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若是太子身体能治好,阿弥你便是我母子二人的再世恩人。” “阿姊,你都说了,视我为弟,那太子便是我的外甥,既是一家人,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 “算你会说话,你的情,我都记心里了。” 武媚娘说到动情处,伸出柔荑主动握住苏大为一只手,眼眸里波光荡漾,似包罗了无限星光。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认识了两个男人,一个是陛下,一个就是你。 陛下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福星。” “阿姊,夜里风凉,你早点回去歇息,我还要为高阳公主的案子做结案准备。” “好。”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捏了捏苏大为的手掌:“那待大朝会后,我再和弘儿邀你入宫,我们一起饮宴,不醉无归。” “都听阿姊的。” 苏大为开心的笑道。 他现在也早已非吴下阿蒙。 听得出武后的弦外之音。 与太子一起邀他入宫饮宴,这便是替他在下一代天子面前,把关系名份给定下,把太子托付给他。 所谓从龙之功。 这是最大的褒奖。 …… 天空挂着鱼肚白色。 天才蒙蒙亮,属于大唐的文武百官,便按着程序,鱼贯走入大殿。 按着礼仪,数声唱喝。 早有传旨太监替李治向百官问礼,同时令百官启奏。 一切,都很正常。 大殿珠帘后,大唐皇帝李治微眯着眼睛,面色微沉。 在他手边,武后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腿间,与李治一起,听着朝臣们奏事。 前几年还不用这样,那时武后只是替李治念奏折,帮李治一起分析和拿主意。 有时也代李治办一些事。 但是近年来,李治的头风越来越严重,发作时,难以视事。 就算是平日大朝会,他的精力也衰竭的厉害。 很难坚持听完整个朝会议事。 所以自去岁开始,李治令武后与其一齐上朝听奏。 坊间百姓,私下则说,大唐如今是日月并举,二圣临朝。 还有长安街头一些相命的术士,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什么易经有言,日月丽天。 大道理百姓也不懂。 至少在麟德元年来说,大唐的百姓没觉得头顶上多个天后,有什么不对。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只是朝廷中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诸臣按着平常的仪规依次奏事。 终于,大理寺寺卿裴廉手持笏板出列道:“启奏陛下,前次高阳公主之案,今日已经到了约定破案之期,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就在殿外候着,是否传他入内?” “传。” 珠帘后,传出李治略显中气不足的喘音。 传令太监尖声通传,殿中卫士,依次将声音传递。 一时间,传苏大为之声,在殿内回荡不止。 站在殿中的文武官员,下意识看向殿门。 暗蒙蒙的天色中,苏大为一身大理寺官袍,腰上悬着金鱼袋,双手捧着一些卷宗,快步走入殿中。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叩见陛下、武后。” “免礼。” 珠帘后,传出李治嘶哑的声音:“直接奏破案结果。” “喏。” 苏大为应了一声,暗自吸了口气,扬声道:“高阳公主之案,颇为离奇,乃是道人郭行真以巫蛊之术所为。” “有何证据?” “有。” 苏大为低头躬身,双手捧着卷宗道:“审案过程,皆记录在册,证物一,高阳公主遇害前,曾向臣借过玄奘法师所著《大唐西域记》,如今,此书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里找到。 其二,郭行真的弟子承认,是郭行真命他们在西市买了人偶,以做施咒之用。 其中一人更言及,曾偷取过高阳公主的头发。 另有一佐证,乃是越王府长史崔涣的案子。 崔涣同样死于巫咒,也是被郭行真下咒。” “是何动机?” 珠帘后,传来武后略显威严的声音。 一个案子,光有证物,还不算完整。 必须将动机,做案手段,证物,结果,一齐呈上,逻辑才通顺,案情才算完整。 “据郭行真说,他对崔涣动手,皆因崔涣是御史大夫,崔义玄之子。” “崔义玄?” 武媚娘与李治惊疑的声音响起。 同一时间,朝堂上还有许多人,发出意外低呼。 崔义玄,隋末投靠魏公李密,不得重用。 武德初年,归顺唐朝,历任怀州司马,册封青丘县公,迁隰州长史。 贞观年间,授尚书左司郎中、韩王李元嘉府长史、婺州刺史,镇压陈硕真起义,支持废王立武,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 “正是。” 苏大为不卑不亢道:“郭行真与前些年作乱的陈硕真,同出一门,乃是师兄妹的关系,崔义玄当年率兵镇压,击破陈硕真,因此,郭行真与之有仇。” 这么一说,逻辑就通了。 在场的各官员,及坐在殿上的李治、武媚娘,稍一思忖就知道,崔义玄如今在任蒲州刺史。 崔义玄有四个儿子,长子便是崔涣。 后面三个乃是崔神基、崔神庆和崔神福,如今都不在长安。 或许当时郭行真心里在想:谁叫崔涣在长安呢,就你了。 “郭行真一为试巫咒之术的效果,二为报仇,所以选了崔涣。” “朕,不明白……高阳公主,与郭行真又有什么仇怨?” 殿上李治的声音,微微喘息道:“郭行真有什么理由去杀公主?” “为仇。” “他与高阳有仇?” “没有。” 苏大为道:“但他与陛下有仇。” “嗯?” 坐在珠帘后得李治身体一下子挺立起来,头也不晕了,精神也不萎蘼了。 “他与朕有何仇?” “陈硕真与郭行真,师承的门派,当年属南边萧铣部下,皆为大唐所平定。” “他是为了报仇来的?” 李治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数分。 第八十五章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就算是方才有些心怀不屑的官员,此时看苏大为,也慎重了许多。 因为苏大为所说的陈硕真,大家都还有些印象。 只是没想到郭行真与陈硕真居然有那层关系。 而郭行真又是怀着对大唐的仇恨,潜伏进来,简直细思极恐。 苏大为向高高在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道:“确实如此,郭行真来长安,确实怀有对大唐的敌意,伺机而动。 现在请让臣将整个案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准。” 御座上,传出李治低沉的声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斟酌了一下用词,叉手为礼道:“这个案子,要从数年前说起,陛下与皇后为太子求医问药的诏书传遍大唐,郭行真也得知此事,从那时起,他便筹谋着复仇的计划。 于是他花了一年时间,伪造身份,来到长安,又通过在东西市露出异人手段,进入韩国夫人和贺兰敏之视线。 又通过这层关系,入得宫中,得到替太子治病的机会。 替太子治病,只是幌子。 他真正的目地,是完成陈硕真的事业,想要颠覆大唐。” 这话刚落,大殿上立时传来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苏大为这番话,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已经有不少朝臣跃跃欲试,想要站出来反对了。 只不过,珠帘后的李治发出一声咳嗽:“继续说。” “是。” 苏大为定了定神,感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还有沉如山岳般的压力,稳定了一下心绪后,接着道:“要颠覆大唐,最佳的办法就是从宫中入手,但是宫中守备森严,郭行真一直没找到很好的办法。” 从前朝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太监制度中,不乏异人和精修武道者。 李治身边,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昔年曾闹过几次异人之乱,包括突厥狼卫事件,都是李治设的局,有其政治利益。 这些年?随着苏大为掌握都察寺?就越发能体会到,在天可汗身边?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在守卫。 就连太子李弘身边?若郭行真稍露异样,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情况下?李弘开始考虑用巫蛊的厌胜之术。 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些必要的条件?比如皇室人的贴身衣物?头发等等。 但这些只能诅咒个人,想要诅咒整个李唐皇室,甚至大唐龙脉,非得另想办法不可。 当年大明宫还没建成?还可以入龙首原大明宫?寻龙脉诅咒。 陈硕真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但现在李治已经搬入大明宫,此法已经不可行。 在这个过程里,郭行真发现了金宝神枕。 若用太宗当年所用的宝枕施咒,很有可能直接咒到大唐龙脉。 他唆使贺兰敏之向玄奘讨要到宝枕,但随后横生枝节?被李义府得知此事,并将宝枕要去。 如果李义府将宝枕交还给李治?郭行真的图谋就会落空。 郭行真再生一计,诱骗李义府?说借助金宝神枕上的灵性,可以锻造身体?令身体延年益寿?甚至返回青春。 李义府虽然老奸巨猾?但他对自己日渐老迈,依旧十分在意。 最终被郭行真打动,暂时将金宝神枕留在身边。 这就是李义府犯忌用宝枕的由来。 而望气之事,原本也只是李义府多疑,向杜姓术士询问有关事宜。 结果却被人诬为望气谋逆。 而藏在书房里的兵甲,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仇恨李义府的人,何止郭行真和苏大为。 “在郭行真决定施行巫蛊咒术,诅咒大唐后,他发现了当年杀败陈硕真崔义玄之子,崔涣就在长安,于是顺势施咒,咒杀崔涣。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郭行真还向高阳公主施咒,可是很快,他发现高阳公主手中有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据郭行真供述,他想得到这本书,于是亲自潜入,用异术将书盗走。 在这个过程里,一时失手,击断公主脖颈。 但公主当时还未死,直到咒术发作…… 书,昨日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中找到了,可以证明此事。 另外,郭行真施术,秘阁郎中李淳风也有些察觉,曾向臣提及此事,让臣协助一起查找源头。” 一口气说完这些,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礼道:“陛下,当日臣领此案,与陛下约定十五日破案,如今臣做到了,所有的证词、口供、证物,都已呈上,愿陛下垂询。” 大殿略微一静,殿角香熏升腾。 就在李治将要开口时,突然有人从朝臣班列里走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苏大为侧脸看去,是一名面生的官员。 看官服,像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是东汉至元朝设置的中央监察机构。 秦汉以御史负责监察事务。 御史所居官署称御史府,又称宪台。 南朝梁陈、北魏魏齐时,称御史台。 隋唐五代宋金元历代沿置。 是中央行政监察机关,也是中央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御史台中,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李治便着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联合侦办。 其实还要加一个都察寺,不过都察寺是隐在幕后负责收集证据。 “陛下,之前李义府之案,是由大理寺、刑部与御使台联合审理,苏大为接手才不过数日,又绕开了御史台和刑部,在大理寺私下提审李义府。 臣还听说,苏大为曾去秘阁,单独审会郭行真。 以上种种,臣有理由怀疑,苏大为有助其串供的嫌疑,其查案,不案规矩,于理不合。” 这番话说出来,朝世中有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同附和。 苏大为却是微微一笑,站在殿中,不卑不亢。 殿上的李治沉默数息后道:“苏大为审此案,是朕亲口特许,他提供的结果,只要与人证、物证和案情对得上,就可以用。” 如果换别人像苏大为这样查案,李治自然会起疑。 但苏大为本身就是都察寺寺卿,这些隐秘之事,正是他的职权所在。 有许多见不得光,不需要让人知晓的手段,正是都察寺的日常。 虽然李治已命苏大为撤下都察寺卿位置,并有意将都察寺的职权一分为三。 但很显然,行政命令到了,具体的内部权力划分,还需要一定时间。 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去纠结这些细微末结。 他要的是结果。 苏大为呈上来的这份卷宗,说的这个故事,是能将一切逻辑给连上,并说得通的。 而且也有充足的证物和证据。 还有郭行真和李义府分别签字画押的证词,可以算得上是铁案。 这个时候御史台再弹劾苏大为的办案手段,李治早已无心去追究。 “方才苏大为呈上的卷宗,朕已经看了,案情清楚,不用再议,念在李义府过去对朝廷的功劳,削职为民,流放岭南,其府宅家产充公。” 李治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李义府藏甲、望气、擅用先帝御用之物,判个斩立决并不为过。 甚至碰上狠辣一点的帝王,来个诛九族也不稀奇。 但李治只判了流放,家财充公。 这比起谋逆之罪,何止高抬贵手,简直是皇昂浩荡。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对李治的旨意,感到不可思议。 只有苏大为清楚其中的门道。 李义府找术士,睡先帝的金宝神枕,这些都是确定的。 但府中藏甲,乃是被人设计陷害。 李治对李义府已经失望,要放弃这枚棋子。 但又不忿幕后那些门阀贵族,不想令其太得意,而且念在这些年李义府做他得白手套,背负不少骂名。 所以才高抬轻放。 “至于郭行真,此人罪不如赦,着令斩立决,死后由秘阁郎中李淳风,将其尸骨以符印镇之。” 李治的话音刚落,朝臣中又有臣子站出,大声疾呼:“陛下,郭行真的巫蛊案,不可如此草率结束。”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说话者,乃吏部侍郎周攸之。 六部皆在尚书省之下,受尚书左右仆射掌握。 而现在吏部的人却跳出来,明显如今的尚书右仆射许敬宗,并不能完全掌握六部。 或者说,关陇贵族和山东世族,隐隐有联合起来的迹象。 不知在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是如何想,苏大为在一旁,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朝堂上,远比战场凶险。 看似平和之下,有看不见的激流汹涌。 杀气四溢。 “前次郭行真之案,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都曾弹劾,郭行真并非一人做案,其人上下打点,有无数人为之配合,不可疏忽,而放跑了真正凶手。” 周攸之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吴孟起站出来道:“陛下,臣不同意周侍郎的看法,郭行真之案,先前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已经言明,其人身怀异术,借太子治病的机会,潜入宫中。 因此,治此人之罪即可,不可无辜诛连,大兴牢狱。” “吴侍郎此言大谬,想郭行真初入长安,若无人举荐如何认识韩国夫人,如何得贺兰氏举荐入宫,又是何人将他推荐给陛下,又是何人令他给太子治病。 太子如今身体欠安,究竟何人为此负责?” 第八十六章 反转 “此言何意,你是在影射?” 话音刚落,殿上又有一臣站出。 乃是谏议大夫曹行德。 “陛下,两位侍郎,在下以为,此案疑点众多,当令大理寺、刑部、秘阁继续深挖,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只杀郭行真一人,只怕无法堵悠悠众口。” “陛下,臣觉得谏议大夫此话有谬。” 短短时间内,十几位朝臣站出来,就郭行真之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苏大为已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这些人说来说去,其最终意图,仍是把武后牵扯出来。 “郭行真之案,容后再议,今日诸臣还有事启奏吗?若没有,朕乏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伴着咳嗽的声音。 隔着珠帘,没人看得清李治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更不知道,在李治身旁的武后,此时会是什么样的面色。 眼看着李治想要退朝,就在此时,朝臣中有一人厉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只见西台侍郎上官仪,从朝臣前列站了出来,手持笏板,挺直腰杆,在朝堂中掷地有声的道:“臣要弹劾武皇后。” 这句话,在大殿中回荡,嗡嗡作响。 先前议论纷纷,带着火药味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死寂。 以上官仪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实在太过刚烈。 也将李治逼到必须面对此问题的死角。 上官仪早年曾出家为僧,后以进士及第,历任弘文馆直学士、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太子中舍人,常为李治起草诏书,并开创“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风。 龙朔二年,上官仪授为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在中书令李义府不在的情况下。 他是实际的中书省的一把手。 权力等同宰相。 李治对上官仪此番出来?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中?上官仪再次厉声道:“郭行真能入宫,离不了韩国夫人、贺兰敏之和武后的举荐?而其中?韩国夫人和贺兰氏,都是听令于武后的?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昨日,还听说韩国夫人在宫中暴毙?是被人毒杀。 是否是杀人灭口? 还有?之前陛下身边王伏胜,曾站出来指证武后,与郭行真串通,向太子行厌胜之事。 此乃铁证。 因此?臣恳请陛下?远离此恶毒女子。 请陛下,废后。”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般,震得所有人心头嗡嗡作响。 或许有许多人暗中想过,但至今为止?只有上官仪一人,敢真正在大朝会上?向着李治和武媚娘喊出这句话。 废后! “大胆!” 珠帘后,传出李治发怒的声音:“皇后与朕一心同体?怎么会害自己嫡长子,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太子渐渐长成?若太子健康?得传大位,将置武后于何地?” 上官仪又加了一句。 这句话,就有点类似莫须有了。 太子还远没到继承皇位的时候,李治身体虽然不好,但只要不是马上趴窝,怎么也得再熬个几年。 上官仪说这番话,看似毫无道理。 殿中苏大为,却是心中一震,嗅到了浓烈的危机。 表面上,上官仪说的是太子,其实里面有几层意思。 第一,太子如果健康,将会顺利继承皇位,所以武后不希望太子健康。 第二,武后为何怕太子继承皇位?因为太子继位后,武后就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直接影响朝政了。 毕竟,就算太子以后身体不好,太子也会有皇后,不需要太后把持。 第三层意思,陛下你现在身子不好,是否也有武后暗中做手脚? 毕竟武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呢。 苏大为品出上官仪话里的意思,背后顿时冷汗涔涔。 这种话,听着毫无道理,也没列什么实证。 但人心是最经不起猜忌的。 只要李治听了有一丝的怀疑,上官仪就成功了大半。 “陛下!” 珠帘后,隐隐听到武媚娘一声喊。 显然,上官仪这一下发难,简直如古时的刺客荆柯,突然暴起,令武媚娘也心中震骇。 朝堂上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听出上官仪弦外之音的群臣,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纷纷鼓躁起来。 “肃静!” “各卿注意礼仪~” 掌管朝堂礼仪的太监,用手里的玉如意敲击着,发出金石之音。 混乱中,有数名年青的臣子从文武官员中站出,纷纷跪倒在殿上。 “陛下,武后素有贤名,岂会做那等大逆之事,西台侍郎所说,纯属臆测,愿陛下察之。” “西台侍郎身居高位,不思为陛下分忧,却整日钻研阴私,陛下,臣弹劾西台侍郎,挑拨天家亲情。” “臣弹劾西台侍郎。” “臣附议!” 这些年轻的官员,员秩不高,都是中下层品秩,但人数却不少。 粗略一看,有十几人之多。 这或许就是武媚娘准备的后手了。 但是苏大为看到他们此时的表现,心里只有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任何事都要看时机。 若在上官仪没说出那番话之前,这些官员上奏,倒还好说。 可在上官仪站出来怼武媚娘,并抛出那番诛心之言后,这些官员出来替武媚娘辩解,不但不能消除李治的疑虑,只怕会令李治心生警惕。 这是要坏事了。 “退朝!” 珠帘后,李治几乎是铁青着脸,从齿缝中蹦出两字。 隆隆的鼓声响起。 从显庆年至麟德元年,李治只有两次,如此尴尬的退朝。 上一次,还是长孙无忌时代。 所有官员,不敢向李治上奏,在朝堂上,李治大发雷霆,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他真正对长孙无忌动了杀机,便是在那个时候。 载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软轿,向后宫紫宸殿行去。 苏大为站在退朝的人流中,望向李治和武媚娘的轿子,心中一点不祥之感,在迅速扩大。 武媚娘这次棋差一招。 她只想着把朝堂上的水搅浑,根本没想到,上官仪会是用这种打法。 不去辩驳逻辑和证物,只用一句诛心之语,一剑封喉。 这还怎么玩? 这属于掀桌子的做法。 只有洞悉人性,熟悉李治性情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精准的打击。 李治信武媚娘吗? 肯定是信任的,不然不会让她做皇后,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信赖有加。 两人还生了那么多子女。 这些年李治身体不好,许多朝政和奏折,都让武媚娘替自己分担。 这就是莫大的信任。 但李治同时也是一位雄主,一位百年难遇的英明帝王。 他让武媚娘替自己批阅奏折,那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 精力难以为继。 在大的格局层面上,他依然对武媚娘手里的权力十分警惕,一但发现不对的苗头,就出手打压。 包括苏大为,其实也是这种局面下的受害者。 否则以苏大为的功劳,远不止现在的权力。 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信赖,都敌不过权力。 在自己与太子身体都出问题的状况下,在上官仪方才那句诛心之言下。 李治必然心中震骇。 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都会从心底浮出。 这一点,从他急急退朝就可以看出来。 若真的对武媚娘毫无怀疑,当场就会重责上官仪。 最不济,也会令千牛卫将其轰出大殿。 可他没这么做。 没做,就是一种态度。 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相信明天,最多下一次大朝会,弹劾武媚娘。 劝李治废后的奏折,将会如雪片般飞上李治的案头。 再想想李治许多奏折让武媚娘替其批阅。 真不知当武媚娘批阅废除自己皇后位的奏折,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苏大为此时,心中也一时乱了方寸。 计划,不如变化快。 本来按昨日与武媚娘的约定,他只用在朝堂的水被搅浑,顺势再加一把力,让局势有利于武后。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去。 它只会越来越大。 武后危险了。 苏大为心中想。 那自己呢? 历史会不会真的在这里拐弯? 如果武媚娘真的被废后会怎样? 那未来将变得茫然不可预知。 自己原本想抱武后大腿的计划,日后的武周朝,则天大帝,都不会出现。 不,不用考虑那么远,只怕自己也会祸在旦夕。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会容忍一个铬着武后铬印的人,继续在朝堂上吗? 绝对不会。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 如果武媚娘倒下,朝堂上会迎来新的一波清洗。 正如当年长孙无忌一样。 苏大为如今的位置,正如当年得王方翼、赵持满。 虽然与武后有关系,但自身一向持重,做事不偏不倚,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倾向性。 而且难得的都是将才。 于大唐有功。 但那又如何? 覆巢之下,赵持满暴尸荒野。 而王方翼也不得不远走西域,如今托庇在裴行俭的帐下。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想到那个可怕的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从心头涌出。 绝不能,不能坐等灾祸降临。 必须想办法,扭转局面。 武媚娘不能倒下。 所有的一切,在心中闪过,突然,苏大为眼瞳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微微一缩。 他看他西台侍郎上官仪,双手提着官袍下摆,六十来岁的老头,居然步履飞快,向着李治他们的车轿追去。 第八十七章 千钧一发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历史上记载这一年,武后引道士郭行真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以上出自《新唐书》记载。 但事情果真这么简单? 自古,皇后被废,皇后的嫡长子不可能再继续太子位。 若此次废了武后,除了惯例的清洗武氏派系。 接下来就是废太子。 再接下来就是立新太子。 此时李治膝下共有八个儿子,武后若废,李弘、李显、李旦等人,统统失去资格。 剩下来四个儿子中,长子李忠本就是废太子,次子李孝已经在这一年的五月初病逝。 三子李上金一直不受李治重视。 四子李素节就是萧淑妃的儿子,早年颇得李治宠爱。 然而随着生母失势,随即被李治冷落。 废后简单,但是废后后续的事,才是麻烦。 …… “陛下不会废后。” 武媚娘凝视着面前的苏大为,平静而自信的道:“这并不是后位的问题,还涉及到门阀贵族与陛下,相权与后权,内廷外廷,以及太子之位等等,诸多矛盾。 这些矛盾,从陛下登基的永徽元年开始,直到此时,终于引爆出来。” 停了一停,武媚娘接着道:“表面上上官仪等人是求废后,但实际上关系大唐千秋万世的基业,凶险万分。” 说完,她吸了口气,再次笃定的道:“陛下不会废后的。” 废后,接着就得废太子。 李治十分喜爱嫡长子李弘,在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培养。 不可能轻易废掉。 何况此时若废掉武媚娘,根本没有足够能力,能帮助李治的皇后人选。 同样也没有合适的太子人选。 国不可一日皇帝?同样也不可能国无储君?无皇后。 这一切,正是武后的底气所在。 她这些年对李治处处忍让?曲意包容逢迎。 她自身本就是刚强的性格?但是为了让李治高兴,所有的脾性都收起来?一直以最温柔的一面对待李治。 为的就是稳定局面。 现在的一切得来不易。 太子快要长成,陛下也渐渐老迈。 日后大唐的天下?终究是由她的血脉继承。 但是现在?有人跟她说,陛下有意废后。 她第一是不信,第二是不屑。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以为用这些伎俩就能逼迫陛下让步?那是痴心妄想。” 武媚娘轻轻一展双袖?如蝴蝶振翅。 她迈步自苏大为面前走过,腰间的合香香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与陛下做夫妻,已经有十三年,我了解他。” 苏大为看着面前的武媚娘?心中的危机感并没有减少半分。 他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道:“那么,我斗胆问一声阿姊?陛下现在何处?” 嗯? 武媚娘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苏大为?那眼里,透着强烈的疑惑。 “此言何意?” “我方才见上官仪去追陛下的车驾?因此我才追上来?现在只有阿姊你在紫宸殿?敢问陛下在何处?是否和上官仪在一起?” 武媚娘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一瞬间褪去血色。 她不是寻常的女人,是聪明有大略,有智慧,懂权谋,有野心,政治手腕高明的武皇后。 这一刹那,她明白苏大为担心的是什么。 若李治真的那样信任武后,若真的没有废后的想法,现在就该是与武后在一起。 而不是撇下武后,去见上官仪。 “阿姊,今日在殿上,你安排的那些人,太急了……时机不对。” “那……” 武媚娘袖中双手握紧,喃喃道:“那些,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阿姊你不是说……” “我只准备了三个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情势变化太快。” 说到这里,苏大为与武媚娘同时骇然看向对方。 阴谋。 这一定是上官仪和郝处俊做的伏笔。 殿上替武后说话的人,到底是谁的人,现在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经令陛下起疑了。 怀疑武后的势力已经膨胀到可以左右朝局的地步。 “危险,阿姊,你现在应该在陛下身边。” 苏大为失声急道。 “来人~” 武媚娘的声音同时响起:“备轿,我要去找陛下。” “阿弥,多亏你来找我,否则此次我险些铸成大错!” 武媚娘上前一步,用力握紧苏大为的手:“若情况真恶劣到那一步……我可以死,但弘儿是无辜的,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弘儿。” “阿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只手现在变得凉冷如铁。 “你若不在,下一个只怕就是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说完这一句,苏大为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所以,阿姊,为了太子,也为了你自己,一会无论如何,不可认输,只要拖住陛下,不让他立刻做决定,咱们就还有机会,否则……” 否则什么,苏大为没有说,也不必说。 武媚娘的眼中,涌起恐惧还有滔天的恨意。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动杀意了。 但朝中有些人不想放过她。 想要废掉她。 还有她的长子李弘。 …… “陛下,这是臣整理的武后的罪证,共有十六项三十七条,请陛下察之。” 暖阁内,上官仪深深一礼,双手捧起奏折。 之前大朝会上,那些只是引子,是抛砖引玉。 真正的杀器,是这道奏折。 “侵吞田产,府中恶奴打死人命,欺男霸女,这些都是小罪,最严重的是,武后秘令贺兰敏之蓄养逃奴,积蓄私人部曲,又招募异人和术士。 以前霸府里不少前朝异人,都被吸纳进来。 武后还一直曲意结识寒门士子,吸纳不少人进入六部。 此外,武后明里替太子招募名医,暗里一直阻挠。 还有,之前替陛下诊治头风的名医丁喜,突然暴毙,此事有线索指向武后。 最后是韩国夫人,据韩国夫人府上奴婢说,武后与韩国夫人曾有过激烈争吵,韩国夫人曾提到要告知陛下,然后,韩国夫人便在宫中被人毒杀。 最后秘阁郎中李淳风提及在武后殿中察觉到诡异半妖的气息,有巫咒嫌疑。 这些,都是臣所以疑惑的地方,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招募异人、术士。 暗中招揽寒门士子,并助他们入官场。 阻挠名医替太子治病。 还可能暗害替天子治病的名医。 并毒杀韩国夫人灭口。 这里,每一句,都是诛心的指控。 若有一条证实,都是不赦之罪。 都代表着武媚娘有了异心。 说完这一切,上官仪小心的瞥了一眼李治。 却见这位大唐皇帝,身体沉在舒适的暖椅中,手边的熏香烟气蒸腾。 这样看过去,居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是听见李治的声音,居然依旧平静,不见一丝颤抖。 甚至比平时更加稳定的问出一句:“依卿所见,若废了武后,谁人可当后宫之主?” “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沉默了片刻,李治再问:“武后招揽寒士,招募异人,这些都确实吗?” “证据确凿。” 这两条确定,就足够了。 李治闭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战。 他不能容忍一个野心失去控制的女人在自己身边。 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若哪一天无法起来视事,恐怕会有不测之祸。 他一直知道,武媚娘是有野心的,也隐隐知道武媚娘的温柔背后,还在做着一些事。 尽管,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 不是触到李治的底线,他念在十几年夫妻,念在太子的份上,也都算了。 他认为有自己在一日,武媚娘就会乖乖驯服,自己压得住她。 直到此刻…… 这个女人,不能留了。 疲倦的李治,终于张开眼睛,双目落在低头躬身抱拳,恭敬万分的上官仪身上。 “请卿代我拟诏。” “喏!” 上官仪心头剧震。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功来得如此突然。 原本,还以为要经过辛苦鏖战。 原来,陛下与武后的间隙,已经这般严重了。 有太监上来,替上官仪铺好笔墨。 上官仪提起笔,凝神细听李治口述。 他是有名的诗文大加,一手上官体的书法,亦是大唐一绝。 李治心中仍有些纠结。 利弊纠缠,难以开口。 废后,之后后宫之主空悬,太子之位尴尬。 将会有一系列的麻烦,可能会很累,很累。 但若不废后,留着武媚娘,同样很麻烦。 人的野心是不断膨胀的。 武媚娘如今已经有尾大不吊得征兆,有些手已经伸过线了。 若不在此时将她斩断。 日后再想控制,就难了。 想到这里,李治终于抿了抿唇。 从他那张一向和蔼温和的脸庞上,罕见的涌上一丝杀意。 “拟诏,皇后武氏,狂悖无德,怨出私门,有负朕望……着废除后位,赶出大明宫,永不相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天子不是凡人,天家岂有私情。 为大唐江山千秋万世考虑。 就算再不舍,他也要做这个铁血无情之人。 上官仪双目大瞪,右手提笔,左手提袖,手腕轻抖,一支毛笔龙飞凤舞,墨迹淋漓,一气呵成。 待他一挥而就,搁下毛笔,双手提起圣旨,向着纸面轻吹了两口,将墨迹吹干。 然后毕恭毕敬,双手高举过头:“请陛下过目。” 狂喜,低头的一瞬,上官仪仍难掩心中狂喜。 以致于手都微微颤抖。 从今以后,这大唐权柄,又将回到门阀贵族的手中。 没了李义府,没了武后,以陛下的身体和精力…… 第八十八章 臣不敢言 “皇后,不能进去……皇后……” 延英殿外,传来太监和宫中女官焦急的喊声。 随即是一声厉喝:“谁敢拦本宫?” 李治抬头,一脸惊讶的看向殿门。 而站在李治下手的上官仪先是呆了一下,看一眼李治,再看一眼外面,看到一身盛装的武后,手提裙裾,在十几名宫人的追赶下,跟一阵风一样,冲入殿中。 “皇后……” 李治面色有些尴尬,有些内疚,有些不敢去看武媚娘的眼睛。 见此情景,上官仪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天子挡一挡锅。 他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拈须沉声道:“武后,请止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上官仪的脸庞上,抽得他身子一个趄趔,半张脸血红浮肿,耳朵嗡嗡作响,差点昏死过去。 上官仪懵了。 自从他入朝为官,这数十年来,就从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要不是对方是当今皇后,就冲这一巴掌,他定要令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愣了一秒,上官仪回过神来,冲上去几步,想要再拦住武媚娘。 这个女人,虽然现在还是武皇后,可陛下已经立了废后诏书,只要诏书传出去,她便是废后…… 下一刻,上官仪脸上露出错愕之色,他看到武媚娘冲到李治面前,一把将李治手中的诏书夺了过去。 “雉奴,你这是做什么?你……你要废了我?” 武媚娘展开诏书,一目十行的扫过,声音凄厉的向李治质问。 若以民间夫妻比较,她与李治已经走过十三年了,儿女成群?共同携手面对朝廷的风风雨雨。 一起扳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克服无数困难险阻。 如今,长子快要成年了?他居然要废掉自己的发妻? 就为了这些外臣的挑唆? 武媚娘这一下质问?当真令李治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他眼里的羞愧只有一瞬?下一刻,李治挺起胸膛?用威严的声音喝道:“朕做事自有法度?何需你一妇人……” “你负我,你负我~” 武媚娘上前,居然抬手在李治胸前捶打起来。 “不可!” 上官仪看了大吃一惊,顾不上自己年纪老迈?提起官袍大步上前。 身边的一群太监和女官也忙涌上来?想要将武媚娘和李治分开。 “我看谁敢!” 武媚娘厉喝一声。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这个女人,这个平日温和可亲的武后,这一下发怒,如同母狮子般。 那股凛然煞气,连上官仪都心中发颤。 这时才想起来?眼前的女人,并非寻常女子?那是十八岁就敢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说打杀不听话的马,又成为李治皇后?十几年的武后。 近年,更是与李治共同理政?同掌大权。 积威之下?无人敢撄其锋。 “武后……” 上官仪平复了一下心境?叉手道:“陛下已经下旨,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大唐皇后,所……” “谁说的?” 武媚娘一手攥住那张圣旨,凤眸圆瞪:“就凭这张废纸?” 言落,双手一撕,所有人听到一声裂帛声响,圣旨被武媚娘撕成粉碎。 “大胆,你……你撕圣旨……” 上官仪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武后居然有这种骚操作,废后的圣旨说撕便撕。 “这旨上有用陛下御印吗?” 武媚娘盛怒之下,头脑依旧冷静。 脸上带着怒极的冷笑:“没有用印的旨意,便是废纸,安知是不是有人矫诏。” “你……我……” 上官仪素有急智,但这一下,居然被武媚娘怼到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眼看就要胜利,哪知会横生枝节。 “请……请陛下替臣做主……” 百忙中,他也只能向着李治行礼,连连请李治做主。 只要李治开口,金口玉言一落,武媚娘就废定了。 “陛下!” 武媚娘回望李治,凤眸中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泪痕:“你当真要听外臣的话,废了臣妾?” “朕……” “陛下,你还记得石榴裙吗?你还记得当年在感业寺,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朕……” “陛下,你若废了我,你让弘儿如何自处?你让安定、贤儿、太平、显儿他们怎么办?他们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朕……” “陛下,我若被废,弘儿你也要废掉吗?他被你悉心栽培十余年,你……你好狠的心呐。” 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如刀剜在李治的心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纵然再铁血的帝王,又怎能没有亲情爱情。 “媚娘,我……” “陛下!” 上官仪见势不好,一提官袍下摆,昂首跪下,厉声大呼:“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当断不乱,反受其乱啊陛下! 臣,请陛下为子孙万世计!” 说完,上官仪连连叩首。 咚咚声中,额角迸裂,鲜血迸洒于阶下。 触目惊心。 李治一时动容。 “陛下!” 正在双方相持不下,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疾呼。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有本启奏!” 殿外,传来苏大为的高声疾呼。 然后又是守殿的太监和千牛卫的呼喊声:“苏少卿,陛下与皇后、西台侍郎在内里议事,没有传诏,你不能入内。” “陛下~” 殿外再次传来苏大为的呼声:“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启奏。” 李治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但见她泪水盈盈,面容惨淡,看不出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再落向跪于阶下的上官仪。 上官仪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个时候苏大为求见,来得太巧了。 上官仪向着李治叩首道:“陛下,现在臣身为西台侍郎,与陛下议的兴废之事,外臣不足以为谋,请陛下将苏大为轰出去。”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在这皇后废立上,有什么资格进来。 能进来议事的,最少也要宰相这一级。 上官仪的声音,令李治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神态坚决下来:“来人,将苏大为赶出去,不得令其入殿。” 殿上的太监忙大声传唱:“陛下有令,苏大为不得入殿。” “不得入殿~~” 传声刚起。 殿外只听一声暴喝:“我看谁敢……” 喝声中,殿外的苏大为,左臂一挥,右臂一扬,将攥住自己手臂的数名千牛卫甩开,大步走入殿中。 “大胆!” 守备大殿的千牛卫大惊失色。 纷纷涌上来,要将苏大为轰出。 上官仪出同时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厉喝:“居然敢违抗陛下之意,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千牛卫何不扑杀此獠。” 上官仪已经是实权宰相,现在又是血流满面。 这番话,含怒而发,令人不敢轻视。 殿上的千牛卫不由向李治的方向望去。 武媚娘大惊:“陛下,阿弥进来定然有要事。” 苏大为叉手行礼,大声道:“陛下,此前陛下亲口封我为都察寺卿,有临机专断之权,有秘奏之权,所以,臣无罪。” 上官仪在一旁先是一愣,接着冷笑起来:“你都察寺寺卿之职,已经解了。” “陛下是说过,要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同时解臣寺卿之职,但陛下还说过,在新寺卿到来前,在都察寺完成整合之前,臣依然肩负责任。 况且陛下并未免去臣秘奏之权。”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怼了上官仪一句,在后者脸色数变之下,继续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陛下启奏。” 上官仪气得直哆嗦,论狡辩,当真没见过能比苏大为更会狡辩之人。 他向李治看去。 却见大唐皇帝陛下,面色冷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准。” “谢陛下。” 苏大为大喜。 上官仪心头却是往下一沉。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此次废后之谋,是一步步,慢慢营造大势,逐渐最后这一步。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是借苏大为去弹劾李义府。 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结束? 但他现在,没办法去打断这一切,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苏大为会说些什么,再寻机会。 无论如何,李治心中已经对武媚娘起疑。 信任一但被撕裂,不是任何人能弥合的。 就算苏大为也不能。 “陛下,臣今日在大朝会上听闻西台侍郎要陛下废后,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你是为了皇后来向朕说项的?” 李治声音平静,轻轻拂袖,将主动走上来,想要替他捏肩的武媚娘挥开。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苏大为却仿佛没看到般,平静道:“陛下,臣乃陛下之臣,所说的一切,皆为陛下考虑。” “说下去,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李治冷笑:“朕要看看你的心,究竟是忠是奸。” “陛下让臣忠便忠,陛下若要臣奸,臣就奸。”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令李治都没了脾气,看着苏大为,愣了片刻,才皱眉道:“说重点。” 上官仪站在阶下,一边抬袖擦拭血渍淋漓的额角,一边暗骂苏大为无耻。 原本以为此人还有些迂腐节操。 如今看来,也是个幸进之徒。 徒逞口舌之利。 “陛下,西台侍郎所说的话,还有朝堂上诸大臣说的话,臣不懂,也弄不明白那些事,但臣此前执掌都察寺,翻阅不少资料,方才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事关废太子李忠。”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擦拭血渍的上官仪。 那个眼神,令上官仪心头一震。 “臣不敢言。” “好一个不敢言。” 李治冷笑道:“朕赦你无罪。” 第八十九章 二圣临朝 有李治这一句,苏大为心中立刻笃定下来。 胜负之机,就在眼前。 此前他也有过片刻慌乱,但有些问题想明白后,就不再迟疑。 后世太祖说过,看问题要看本质,革命首要问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也就是分辩队友。 在贺兰敏之等人得势的时候,苏大为也犹豫过,甚至在李治露出对武媚娘的提防时,他更选择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 不过份亲近武媚娘。 但现在看,这是错的。 无论你怎么表露心迹,初始的烙印永远洗涮不掉。 承认吧,不论你怎么做,在李治那里,你是武后的人。 在门阀贵族那里,你还是武后的人。 可以利用,却不会真的信任。 如果武媚娘倒下,下一个便是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想清楚这一点,苏大为便知道,此时唯一要做的,就是设法保住武媚娘的后位。 不论历史是否注定,他做为武媚娘身边,此时唯一可以倚仗之人,必须全力以赴。 这既是为武媚娘,更是为了自己。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敢想,总能找到办法。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心头闪过,都察寺是大唐最大的官方情报机构,苏大为看过的情报,浩如烟海。 要从这浩瀚的信息中,抽取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抱拳道:“废太子李忠,有谋反之嫌。” “荒谬!” 上官仪忍不住出声道:“李忠已是庶民,迁居黔州被囚,如何能谋反?” 昔年王皇后无子?于是收李治长子李忠为子?以此给李忠嫡长子的名份。 此后,又求李治立李忠为太子。 想的是母凭子贵。 但这一切?从武媚娘入宫后?便被颠覆了。 “废王立武”风波后,王皇后被废?武媚娘立为新皇后。 一个失去母后的太子,自然也不可能在东宫呆下去。 显庆元年?李忠失去太子位后?被降为梁王,封梁州都督,迁房州刺史。 显庆五年,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囚于承乾故宅。 “臣有证据。” 苏大为朗声道:“经前都察寺得到秘报,废太子李忠在囚居地,终日以女装示人,同时还信奉当地巫咒之士,常自行占卜。” “这……只能说李忠神志不正常?如何能说他要谋反?”上官仪再次出声。 “我也这么觉得。” 苏大为微微一笑:“但是当我知道另外一些事后,便不这么想了。” 苏大为笑容隐晦?有强烈的暗示性。 上官仪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李治迟疑问道:“说重点。” “是。”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敢问陛下,一个废太子?在地方上太平无世,他又是扮女妆?又是胡言乱语?这是为了什么?” 上官仪在一旁讽刺:“不过是神志失常罢了?又有何奇怪?” “臣记得,战国有个叫孙膑的,被囚于敌国,也是装神志失常……” 这话说完,苏大为立刻闭嘴了。 李治还在思索,上官仪忍不住怒道:“我与陛下在这里商量国之大事,你硬闯进来,胡搅蛮缠,含沙影射,简直不知所谓。” “李忠做这番事,如果单独看不出奇,奇的是,臣刚好知道另一件事。” 苏大为看向上官仪,轻声道:“据我所知,西台侍郎曾任陈王府咨议吧。” 这话一出,整个延英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连呼吸都忘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上官仪身上。 上官仪目瞪口呆,连眼珠都不会动了。 李忠生于东宫,初封陈王,后封太子。 也就是说,在李忠封为太子之前,按大唐制度,上官仪便是陈王府中的大臣了。 有这份渊源在里面…… 上官仪一时震恐,他终于知道,先前看苏大为心里那种不安从何而来了。 那个时间太久远了,十几年前的事,他自己都几乎忘了。 突然一下被苏大为揭露出来。 而且是如此敏感的时刻。 联系苏大为方才提起李忠的奇形异状。 这是……杀人诛心。 上官仪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全身的血液全涌上头。 他转身一脸惊恐的看向李治,喉头咯咯响动,想说点什么,想为自己辩白,但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无力的。 李忠是否在囚地女装,占卜,信奉巫术? 是的。 上官仪是否陈王府旧臣? 是的。 这还要怎么说? 越描只会越黑。 然而,这些还不是结束,苏大为的第二暴击,接踵而来。 “臣还知道,之前状告武后与郭行真行巫咒的太监王伏胜,曾是陈王府内侍。” 咯噔! 空气里,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弦,被崩断。 坐在暖椅上的李治,面色一下子铁青。 而上官仪,血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再不见一丝血色。 “臣只闻有忤逆的孩子,未闻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是以,臣以为,王伏胜此言不合情理。 太子,乃武后嫡长子,太子贵,则武后贵。 太子与武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武后岂有不爱之理?” 我只听说过有不孝顺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天下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李治脸色不断变化,显然被触动到了。 就在此时,武媚娘远远的瞥了上官仪一眼,在李治耳边,又送上一句神助攻。 “前日陛下病重,卧于榻间,上官仪曾在陛下榻前问候,曾言担心李忠在黔州是否安好。” 你一个宰相,在皇帝病重,在太子病重之时,在皇帝面前关心废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你上官仪究竟想干些什么? 杀人诛心,真正的杀人诛心。 武媚娘这一句,宣告了上官仪的死期。 李治捂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武媚娘上前,轻轻替李治拍着后背顺气。 一如这么多年的习惯。 李治好不容易咳喘平定,伸手轻拍了拍武媚娘放在肩上的手掌。 一切都做得如此自然。 他深深的看了上官仪一眼。 瘫软在地上的上官仪,从这位帝王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皇帝陛下的眼睛。 …… 麟德元年,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弹劾上官仪、王伏胜、李忠谋返。 李忠被赐死在黔州住所,时年二十二岁。 上官仪下狱,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 左威卫大将军、太子左卫率、郜国公郭广敬因平时跟上官仪交好,也被贬官放外隰州刺史。 新任右相刘祥道罢知政事,改任司礼太常伯。 而武后地位重新稳固,并且与李治共同上朝,处理政务。 成为李治朝定制。 史称:二圣临朝。 …… “听说上官仪家产全数充公了,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沿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苏大为的宅中,尉迟宝琳感概道:“每次一番动荡,不知几家跌落尘埃,几家鸡犬升天。” “等等,你说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苏大为刚刚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闻言惊道:“我闹出乌龙了?” “什么乌龙?” “上半年听说上官仪上添了千金名上官婉儿,我当时只道是上官仪的女儿,心中还感叹上官仪老当益壮,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上官庭芝的女儿,这岂不是闹乌龙了?” “说起上官庭芝……他供职左千牛卫,又是周王李显府属,颇有贤名,此次倒是可惜了。” 安文生在一旁,端起酒碗晃了晃,胸中似有满腹才思,想要吟诗一首。 不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轻轻饮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都在酒里了。” 苏大为举了举酒。 他知道安文生那种感觉。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政治,乃是这世上最凶险的游戏。 贵如当朝宰相,一朝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祸及子孙。 然而,苏大为绝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当时,若有半分犹豫,死的就会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亲朋党群。 “不说这些,不管如何,此次,武后赢了。” 一旁的苏庆节,拍了拍桌面,亢声道:“大家都高兴些,不是说好了为我接风吗?” “是极是极。” 高大龙在一旁大笑起来:“难得吉祥狮子从辽东回来,今日大家要一醉方休。” 这是苏大为家,近几年少有的热闹。 理由嘛,是为苏庆节接风。 庆贺他从辽东战场归来。 在苏大为的院子里,此时聚着有苏庆节、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高大龙、李博。 众人围圈而坐,当中生了一堆篝火。 火中架着铁釜,煮着一锅肉汤。 香味扑鼻。 旁边堆着大坛的烈酒。 就如在草原上一般。 “对了,娄师德还有阿史那道真、薛礼他们这次没回来?” “没有,裴行俭那边有战事,急召他们去安西都护府。”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我阿耶的身体精力大不如前,我这次回来,打算若阿耶不能回,我便去他身边。” 苏庆节说得隐晦,但苏大为却听出弦外之音。 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禁感概。 大唐不败的名将,也敌不过岁月之刀。 苏定方,毕竟是老了。 他得身子骨,已经经不起西北的酷寒。 但是在大唐皇帝李治心目中,此时还没有谁能真正取代苏定方的地位。 若没有苏定方坐镇,只怕西北局势又会不稳。 吐蕃帝国,磨牙吮血,蠢蠢欲动。 苏定方若是撑不住,只怕西北战事再起…… 第九十章 劝君莫话封侯事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唐.曹松 “阿弥,这次你替武后立了大功,不知有何赏赐?” “赏赐……” 苏大为自己还没说话,那边高大龙嘿嘿冷笑了两声:“要说赏赐,阿弥被皇帝命继续任都察寺卿,算得上赏赐么?”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苏庆节颇有些不解。 安文生在一旁道:“之前陛下有意将都察寺一分为三,又解了阿弥的寺卿之职,不过现在又有些麻烦,都察寺离了阿弥后,颇有些混乱,闹出一些事来,陛下颇为不悦。 现在最新的诏令,是封了三位少卿来分掌三部,将都察寺原来的职能分为对官员监察、对大唐情报收集,以及对域外情报收集三部,其中又有相互监督之意,现在还不算划分清楚。 不过因为出了乱子,又没人镇得住场面,便令阿弥继续担任名义上的寺卿。” “何谓名义上的寺卿?” “就是从人员任免,到一应具体事务,皆由三位少卿负责。日常运作,寺卿不得插手,三位少卿将整合过的重要事项,呈交给阿弥,令他做最后的整合。 都察寺上下,如今只向三位少卿负责,不知有寺卿。” “这是把阿弥给架空了?” 苏庆节闻言,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这些年在内外历练,早非当日的莽撞少年。 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知道苏大为如今的局面。 属于权少责重。 这份任命,还真说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叫我说,阿弥你也别在朝堂上待了,没甚意思,不如我向陛下说,你跟我一起去安西,去我阿耶帐下?我们再杀一杀吐蕃?觅个封候拜相之功!” 说到后面,苏庆节眼中闪动着亮芒?颇有些热血激昂。 举杯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仰首一饮而尽。 “狮子转性了?原来你不是说从军不好,一心想做不良帅嘛?” 程处嗣在一旁抹着大胡子上沾的酒水?哈哈笑起来。 他为人颇类程知节,看着豪雄?实则精明有余。 大笑的同时?眼神闪动着一丝狡黠。 “那不是年轻嘛。” 苏庆节放下酒碗,眼神斜睨着他道:“那时我想若是和阿耶一样,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父辈的光芒,何日是个头啊?就想标新立异?就想做一番不一样的事?证明自己就算不仗着阿耶的荣光,也能立一番功业。” “说得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豪气干元的举起酒杯:“为这句话,值得喝一杯。” 众人的酒碗撞在一起,酒花四溢,一齐喝了一杯。 “但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以前的想法算个屁,阿耶越来越老迈?阿耶老了……若是不能在他身边尽孝,若有个什么万一?这辈子我内心都不会安生。” 苏庆节说着,狠狠抹了一把脸。 众人一时沉默。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 高大龙是自小无父无母?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情绪。 李博那边不清楚如何。 至于程处嗣?这两年程知节的身体也越近老朽?走路都有些艰难。 苏定方也是岁月摧折,身体大不如前,还得挺着病体顶在西域。 尉迟宝琳前几年刚送走尉迟恭,大家都不知不觉得从少年,成长为独挡一面的青壮年。 到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能体会做为家里的顶梁柱的责任感。 以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念。 像苏庆节,越来越明白苏定方。 也一改当年不愿从军的想法。 “喝起来,难得聚首,休要说那些丧气话,喝~” 苏大为举起杯,众人一齐喝了一杯。 聂苏带着甩着甩巴的黑三郎走上来,伸出纤纤素手,替众人一人盛了一碗肉汤。 苏庆节一边称谢,一边向苏大为道:“说起来,也羡慕阿弥,和聂苏小娘子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唔,阿娘说下个月就有好日子,不过我还没想好给聂苏安排在谁家……” “这还用说吗?” 尉迟宝琳挺起胸膛:“自然认我阿娘做娘,这样亲上加亲。” “你走开,认你阿娘,何如认我阿娘?” 程处嗣拍案而起。 苏庆节急了:“你们两家争什么争?要说,不如就拜我阿耶做爹,这样我和阿弥,才算是亲上亲。” “都别吵了!”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我想过了,就让小苏认李淳风做义父。” 这话出来,全场都呆住了。 尉迟宝琳仍不放过的嘀咕:“秘阁郎宗?怎么想到认到李淳风头上,秘阁虽说早些年颇受陛下器重,但这些年诡异都消停了,他们那也就看看星相,测测节气,成不了什么事。” “我本来也不需要成事啊。” 苏大为挠头:“小苏跟你们几家认亲,你让陛下怎么想?再说,你们几家如果随便就收亲戚,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再有人托关系来,这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嘛。” 这话说得,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都不敢接话了。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们几家愿意认聂苏做亲,还不是看在苏大为的面子上。 可苏大为的亲事,李治和武媚娘必定会过问。 到那时,如何解释聂苏的出身? 以李治的精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几家跟苏大为如何亲近。 岂能不生出猜忌? “陛下那日与我开玩笑似的说,说我是大唐第五权,可称为大唐隐相……” 苏大为说及此事,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高大龙和李博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问:“何谓第五权?” 安文生接话道:“大唐宰相主要出自三省,分别是中书决策、尚书执行、门下审议,此三权,除此之外,还有御史台的监察,为第四权。 如今都察寺,掌管内外情报,可称之为第五权。” 停了一停,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此次阿弥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找出李忠与上官仪、王伏胜的联系,看似简单,实则非常不容易。 陛下也对阿弥这种能力,留下深刻印象。” 高大龙摸着下巴:“那陛下还要将都察寺拆分成三部……” “这个无须再提。”苏大为道:“连宰相之权,都一分为三,都察寺权力越来越大,分成三部,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安文生点头道:“阿弥说得不错,这其实是陛下的爱护,否则真有什么不测之事,如李义府、上官仪,便是前车之鉴。” “好了喝酒喝酒。” 尉迟宝琳在一旁叫道:“等阿弥大婚,我等可要随一份大礼。” “那是自然。” 众人一番笑闹。 聂苏在一旁替众人倒酒,眼角眉梢有遮掩不住的欢喜之意。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陛下有意去泰山封禅了,已经责令礼部去议章程。” “听说了,最近一次封禅还是汉光武帝吧,这都多少年了,什么个礼制,仪轨,恐怕都不清楚,这需要饱学大儒寻章摘句,从古籍中去找。” “估计还得准备一阵子,辽东之事如何了?” “黑齿常之他们也准备回长安了。” 苏庆节沉吟道:“朝廷已经按排了接替人手。” 苏大为默默点头。 李治是集帝王之学大成者。 他熟悉平衡手段,绝不会让某位臣子,久驻在地方,形成自己的影响力。 听说此次接替刘仁轨熊津都督府之职的刘仁愿,遇到一些麻烦。 刘仁轨不愿率众撤出熊津都督府。 为此,朝廷中不乏弹劾刘仁轨不奉朝廷诏令,欲行不轨之事。 亏得苏大为力挺刘仁轨,言刘仁轨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有负李治。 近几日听说刘仁轨自辩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了,李治看过后,颇为嘉许。 那封奏折苏大为也知道内容。 里面可称是劈肝沥胆,言及镇守百济的困苦,以及当地局势面临极大的压力,唐军不可轻撤。 一但撤离,便是给野心家以时间空间。 到时恐怕纵敌坐大,再想收拾,不知要花多少倍的功夫。 历史上,也正是如此。 随着唐军抽调兵力西御吐蕃,东线这边新罗趁机大肆侵吞土地,掠夺唐军的战斗成果。 以致新罗势力急剧膨胀。 “有刘仁轨在,东边暂且无事。” “对了,那个神道教的巫女雪子,上次来找阿弥,是为了什么事?” “不就是那个圣卵……对了,她说神道教内,有一枚圣卵自己裂开了,里面出来一条小蛇,结果神道教居然没抓住,给它遁走了。” “哈哈,倭岛那边的神道教也太不成气候了,连条小蛇都抓住不住。” 高大龙大笑几声。 安文生和苏庆节却是对视一眼。 他二人都是异人,而且久在倭岛,知道那边的传说。 “那蛇,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两手一摊:“又不是在我手里逃掉的,总不能再钻出条八岐大蛇吧?” “若真是如此,那阿弥你的机会来了。” “啥?” “倭人不是说你手里拿的是他们什么三神器嘛,什么十拳剑?” “是天丛云剑。” “那正好,如果真再出一条八岐大蛇,你拿着天丛云去把蛇脑袋给割了,到时,你就是倭人的神。” “贼你妈的,老子才不要做这狗屁神。” 苏大为呸了一声。 心里,却隐隐浮现一丝异样。 该不会,倭岛那边真的会出一条八岐大蛇似的怪物吧。 不过,好像跟自己也无甚关系。 “对了,还有一件大事……” 酒过三巡,安文生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这次风波以后,阿弥你……” 第九十一章 帝王心术 安文生的话说到这里便是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苏大为却听出了他话里未尽之意。 经过这数次的政治风波,苏大为处在一个极尴尬的位置,全力向李治靠拢做帝党吧,身上武后的烙印洗不掉。 而武后…… 待新天子登基后,自然失势,最多做个太后。 这种局面,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毕竟就李治那身体状况,实在无法让人乐观。 所以苏大为若想在未来的动荡中,还能稳住自身局面,最佳的办法,就是提前在太子那边下注。 与太子结下情份,混个从龙之功。 历史上,几乎所有朝代都有天子还在朝,手下权臣便开始暗中投向太子,或倒向其他皇子,提前下注。 这并不是那些人利令智昏。 自然有其道理在。 但是在大唐眼下的局面里,就算投靠太子…… 也比较坑。 李弘那身体情况,他和李治谁走在前面,真不一定。 大唐虽然极盛,万国来朝,疆域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 但大唐的内部,此时是一个极不稳定的状态。 至少是不确定的状态。 最大的变数就在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 未来的权力更迭。 必然会引发新的动荡。 当初李治借“废王立武”,打压关陇和山东贵族。 那么十几年后,这些贵族门阀便想借机废除武后,死灰复燃,重掌大权。 此乃历史必然。 此次门阀在背后推动,也暴露出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苏大为微微抿了下唇,以目视安文生。 后者自然的举了举杯。 两人相识相交十几年,颇有默契。 安文生看出来苏大为不想在此时谈这个话题。 有些事,还是太过敏感了。 苏庆节和程处嗣暗中碰了一下眼神。 两人都察觉到了些什么,但也不说破。 只有尉迟宝琳浑然不觉,还在高声酣呼,酒到杯干。 苏、程和尉迟三人,与苏大为是兄弟,从家世人脉来说,亦是盟友,有共同利益和情义。 但若说到一些敏感话题,做为国公家族,与大唐一体,无论未来皇权如何更迭。 只要这些国公家族不作死,就做个闲散贵族,也绰绰有余。 因此暂时没有苏大为这种草根阶层上来的压力。 而安家?不比那三家,属于较外围的军功贵族,朝廷中枢的动荡?对他们荣辱影响颇大?再则安文生与苏大为的关系更紧密些。 有些话?两人能说,有其他人在场,却是不方便。 …… 夜鼓三更。 庭院里篝火余烬闪动着光芒。 苏大为脚步沉稳的从院外走回来。 安文生正拿着一根木枝拨动着篝火?听到声音抬头看向他:“人都送走了?” “都回去了?明日有时间还要和他们商量下生意的事。” “那我安家也得参一份。” “财迷。” 苏大为笑骂了一声,想起当年初做鲸油灯生意时,为了筹钱?托安文生替自己卖画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不用为钱发愁了。 “你脑子里东西多?做生意我不如你。” 安文生大大方方的承认:“赚钱么?不丢人?反正若论贵族礼仪?诗词百家,经史子集,你也远不如我,大家半斤八两。” “神特么半斤八两。” 苏大为呸了一声,一屁股在篝火另一头坐下。 同时动了动脚?踢了一下挨在脚旁?正仰头饮酒的高大龙:“让让。” “嘿。” 高大龙挪了挪屁股?放下酒坛?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现在说话可以自在点了。” 他脸上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点邪气,有时候甚至带着一抹戾气。 这既有以前丰邑坊大龙头?留下来的江湖气。 又有血脉中蚺鬼的影响。 李博坐在篝火的另一头,他手里拿着个小酒杯,与高大龙粗大的酒坛刚好相反。 虽然手中杯小,但他喝酒也甚是潇洒,一扬脖颈,酒到杯干。 四人在篝火边重新围坐一圈。 “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吧。” 安文生扫了一眼苏大为:“如今的局面,必须得为将来打算了,你不是说过,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吗?陛下和太子的身体令人担忧,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你能避得了一次,未必还能避开下一次。” 李博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看向苏大为。 高大龙也几乎同时,抹了一把下颔的酒水,双眼血芒闪动,看了过来。 苏大为平静的道:“武后是不会输的。” 平静的话里,蕴含着极强大的自信。 若说过去,他还担心蝴蝶的翅膀,会改变历史。 又或者担心一个有“诡异”的魔幻大唐,会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不同的话。 此次上官仪废后事件,令苏大为意识到。 或许细节上有不同,但在大事件上,这个时代,没有跳出自己认识的那个大唐。 既然如此,便不用多担心未来。 跟着武媚娘,紧抱武后的大腿,便会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番话,却无法向在座的各人言明。 因为这没有任何道理,完全源自他后世的灵魂,对历史大势的把握。 高大龙抬头看了看天,仿佛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你这份信心从何而来,但若是我,是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低下头,冲苏大为道:“若有一天,你露出颓势,我会离开。” “我知道。” 苏大为并没有太惊讶:“不光是你,若我这边有危险,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要为家族和子嗣考虑。” 李博在一旁舔了舔唇,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郎君,何不学三国诸葛家,多方下注?” “李郎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考量,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好去处,我会助你一程。” 苏大为目光转向李博。 “我能回大唐,全靠苏郎君之力,客儿又是你的徒弟,我这只蚂蚱,生死都是与苏家在一起了。” 李博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替苏郎君守好都察寺。” “我就不一样了。” 高大龙沉声道:“都察寺那边新来的少卿已经在架空和排挤我,与其闹得难看,不如我自行离开。” “都可。” 苏大为点头道:“大虎若不想继续在都察寺,我可以帮他调回大理寺。” “谢了。” “咱们之间,何须客气。” 说完这些,苏大为转头向一直沉默的安文生道:“文生,经历最近些事,我心里有些话想和你说,但又担心有些犯忌讳。” “犯忌那就不要说了。” 安文生拨了拨篝火,瞅了他一眼。 见苏大为微笑看着自己,无奈的投下拨火棍,拍了拍手道:“想说就说吧,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反正睡一觉起来,我什么都忘了,就当做了个梦。” 说完,安文生向李博和高大龙扫了一眼。 高大龙提起酒坛站起来:“我找个地方独自喝酒去,不参合你们的事。” 李博也爬起来,拍了拍衣襟:“我也回去了,要是彻夜不归,家里婆娘又该埋怨了。” 等两人走后,安文生的目光转到苏大为身上:“说吧,要聊什么?” 苏大为凝神细听,确定方圆数里,万籁俱寂,虫履蛰伏。 这才向安文生沉吟着道:“老安,你说,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为什么这么问。”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从这次回长安,到最近这次上官仪和李义府的案子,我越来越觉得……” 苏大为迟疑了一下方道:“若大唐是棋盘,上官仪和李义府、武后等皆为棋子,陛下,才是下棋的人。” “越说越玄虚了。” 安文生皱眉道:“陛下那副身子骨,你说他掌着军权我信,你说他还能在幕后下棋?怕是没这个精力吧。” “是啊,若按常理确实如此,甚至如果只看这次上官仪的事,陛下都是被臣下,被武后逼迫的……迫不得已而为之。” 苏大为凝视着篝火的火苗,声音渐渐低沉。 “但有些事,若是连起来看,便会发现更多……” “什么?” “你知道,我执掌都察寺,许多资料和卷宗,我只要想查,都能查到……我还是在查高阳公主的事,无意翻到秘档里关于高阳的卷宗,你知道我发现什么?” 安文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向苏大为。 他发现,苏大为身上得气息越发幽暗和低沉。 “房遗爱的谋反案,是永徽三年发的,而陛下曾在案发前,去探望过高阳公主……” 永徽三年,冬十月戊戌,幸同安大长公主第,又幸高阳长公主第,即日还宫。 ——《旧唐书高宗本纪》 谋反案发作前,李治跑去见高阳,是为了什么? 同安公主是李渊的妹妹,李治去拜见一下奶奶,还算说得过去。 但去高阳那里做什么? 李治没去看新婚不久的新城公主,或者另一个亲妹妹城阳公主,反而跑去看高阳,还很巧,随后谋反案就出来了。 高阳公主是导火索,如果没有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这谋反案至少没这么快被掀出来。 那么,状告房遗直的想法,是高阳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人指点? 需要说明的是,房遗直当时是在隰州做刺史,本人不在长安。 高阳要告房遗直非礼,只能等上元节房遗直回来过年,这短暂的时间窗口。 错过这个时间,就要再等一年。 断案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治去见高阳时,说了某些话,比如:你想个办法去告房遗直,我把爵位判给你,放心,我们是兄妹,我帮亲不帮理,我啥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否则,高阳公主疯了,用自己的名节,去告房遗直? 除非中了降头,否则正常人没这么失智吧。 第九十二章 举重若轻 这些东西,若是几年前,便是让苏大为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么多。 可现在他执掌都察寺,对大唐官制机构运作,了解日益增加。 也清楚更多内情和细节。 明白高阳公主告房遗直,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因而更加能确定,这后面,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 安文生听着苏大为说的话,沉默片刻,迟疑道:“就算如你所说,陛下有……就算高阳这么做了,可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是长孙无忌,这么做,对陛下并无好处,反而令长孙将朝堂功臣和宗室一扫而空。”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确实助长了长孙无忌的威势,但是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语音平静,显然深思熟虑已极。 “当初‘废王立武’,朝堂除了关陇门阀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几乎没有别的阻力,你觉得正常吗?” “呃?”安文生细长的眼眸一下子瞪大,里面爆发出异样的光芒。 “废后这么大的事,照理说,宗室应该会过问吧,但整个事件里,皇亲宗室几乎失语,这是为何?” “……” “宗室还活着的名将里,战功最多者是太常卿李道宗、高祖儿子中最长者司徒李元景、太宗儿子中最长者是司空李恪,这三人是宗室里最有权力和最具威望的三个。 本来陛下要‘废王立武’,他们三人才是最激动的。 有他们三位,再加太尉长孙无忌,大唐最高官职司空、司徒、太尉齐聚,立武之事断不可能。” 安文生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废王皇后,立武媚娘这种天翻地覆的事,最大的阻力本来应该是宗室。 但三位宗室在谋反案里全被长孙无忌给干掉了。 这么一想…… 要说其中没有猫腻,谁能信? 好处是李治得了,锅是长孙无忌背了。 若按高阳那事的逻辑,会不会,也有李治在后面,拉着长孙无忌的手深情的说:“舅舅……帮帮雉奴。” “除了宗室,武将里最厉害的当时是谁?” 苏大为问。 安文生愣了一下道:“太宗晚年曾说,当世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 “对,很对。” 苏大为颔首。 安文生,感觉自己的嗓子再一次堵住了。 除了很早就表示支持李治的李勣,另外两个同样被长孙无忌在谋反案给灭了。 再想深一点,除了唐将,那归化胡将呢? 左戏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并坐与房遗爱交通,流岭南。 一个谋反案,将宗室和大将中,最有可能威胁到李治的人,都给铲除了。 那么文臣呢? 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李义府、中书舍人王德俭、大理寺正侯善业,此六人得到封赏。 这些人里,看似官不大不小,属于中上层官阶。 其中有些只差一两步就能做到宰相位。 永徽六年十月,百官上表请立中宫,即立武媚娘为后。 “为什么会这样?” 安文生沉默良久,憋出一句。 他很疑惑:“当时中枢由长孙无忌一手把持,可谓权势滔天,为何除去了宗室和名将后,文臣都上表请立武后?” “因为文臣当时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 苏大为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冷意。 “别说是你,我也是近几日才想明白……” 他伸手,将面前的残酒握在手里,抬起欲饮,到嘴边又放下。 “你知道房玄龄对大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房相?” 是时,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谋臣猛将,与之潜相申结,各致死力。 ——《贞观政要卷二.论任贤》 “从大唐草创,房玄龄就是替太宗收人才的,类似汉朝的萧何,太宗登位后,也是房玄龄主持裁撤冗余官员,剩下的那些人,都欠着他一份恩情。” 安文生缓缓点头,细长的双眼微眯:“此事我略有所闻,贞观三年,太宗曾谓房玄龄和杜如晦: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 房相在位二十余年,一直在收罗人才。” “房玄龄任左仆射二十余年,而右仆射在不停的换人,杜如晦、李靖、高士廉等,其中最长的是高士廉,做了五年。” 苏大为这番话,点到为止。 安文生却是懂了。 二十年的时间,房玄龄掌握着大唐的人事大权,这要结多深的人脉,施下去多少恩情? “而且房玄龄故去,继任者,也都受过他的恩情,但房家在谋反案中,几乎被长孙无忌给灭了,你想,长孙无忌还能安稳吗?” “呃,这事,长孙无忌怎么……” “他没想到,或者说,他太骄傲了,没想过陛下会成长得这么快,也没想过除掉房家人,对他会有那么大的影响,特别是他与房玄龄本就有旧怨,这也算是阳谋。” 安文生微微皱眉,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在长孙无忌那个位置,一向乖巧的外甥皇帝,李治求上自己,而且是一桩谋反案,对象还是与自己有旧怨的房玄龄后人。 与公与私,这案子都会办下去。 扩大一些打击面,也都是顺手为之。 哪怕知道会得罪一些官员,在长孙无忌当时那个位置上,也根本不惧。 想到这里,安文生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可是长孙无忌身居高位,必然也有死忠,怎么会倒得那么快?” 若说开始与苏大为说时,安文生还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他真的是放低身段,在向苏大为求教。 人是会成长的。 苏大为此时的眼光,见识,已经超过了他。 “长孙皇后的遗言你记得吗?曾说过,房玄龄可以重用,无忌要慎用。 自贞观二年,长孙无忌的右仆射就被转成了开府仪同三司,后来又做了司徒、司空、遥领扬州都督,但一直没掌实权。 这种局面直到贞观二十二年,长孙无忌被授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省事。 在原中书令马周死后,长孙无忌才得到掌三省的大权。 所以长孙是到贞观末期才掌大权,根本没机会培植太多亲信。 他的优势是首席顾命大臣,陛下的舅舅,他没离开朝堂太远,但也一直没太近。 这种情况下,他动了房家,就是根基动摇。 随后那些百官背离他,倒向陛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苏大为说完这句,终于将那杯残酒饮尽,将杯倒扣在地上。 “你觉得如何?” “若是……若真是陛下在背后谋划,这份心机手段,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安文生苦笑道。 他那张白脸,都透着一丝灰色,脸颊有些僵直。 厉害的人所做的事,并非一定有多神妙手段,多诡谲的布局。 只看最终效果。 像李治这样,举重若轻,借力打力,将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对自己有利,这何尝不是一种高明。 “我现在有些相信了。” 安文生琢磨了一下道:“房遗爱之事,打击了宗室、大将、胡将,房家,甚至连长孙无忌,唯一得利者,只有陛下和武后。” 停了一停,他看向苏大为:“这事你觉得,有没有武后在给陛下出主意?” “这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我说的这些,都是卷宗资料里有的,写的明明白白,稍加推敲,至于陛下后宫里发生什么,我又没有开天眼。” 安文生轻拍大腿长叹一声:“我以前觉得你对朝政一窍不通,现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只是信息不对称罢了。” 苏大为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在都察寺里,收罗天下情报,只要有心想查,都能比别人多知道一点。” “什么信……息?” 安文生摸了摸自己有些发僵的肥胖脸颊,大脸上现在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眸光一闪:“刚才听得太入神,你说了这么多,和眼前的事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 苏大为黝黑的脸上,双眼露出复杂的情绪。 “有了上次的事,你再看这次上官仪的案子,谁得利?” “呃……陛下。” 上官仪被诛,跟着一大批门阀贵族被打压。 世家刚刚露头,想要死灰复燃,掌握朝堂中枢,又被李治给无情的打压下去了。 至于武媚娘,虽然后位是保住了,但手下露头的一些人,也被牵连给打掉。 李义府被诛。 武顺死得莫名其妙。 贺兰敏之也因此失势。 武媚娘本人,也被打掉了气焰,不得不放低姿态,收拢爪牙。 从这结果看,最大的好处,依然是属于李治的。 “一件事,最后谁得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苏大为喃喃自语了一句,浓黑的眉头挑起来,向安文生道:“我当时也是当局者迷,陛下既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怎么会动武后?” 安文生点点头:“说得不错,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陛下在太子身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就算太子病重,也依然疼爱有加,没有丝毫疏远的意思。 而且以陛下的身体,恐怕也再难有这般精力,去重新培养一位太子了。” “所以陛下从开始,就没有真的想废武后……” 苏大为手指在篝火旁轻轻敲击着,如同演奏。 “若说演技,陛下才是影帝级的,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让下面的人自己激动起来,一个个极不可耐的跳出来,最后被陛下一掌推平。 朝局重新洗牌平衡,短时间内,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武后,都只能乖乖做人。” “是极是极。” 安文生抚掌道:“陛下果然不愧是太宗之子。” 他的话锋一转,又回到最早的议题。 “不过接下来,阿弥你打算怎么做?陛下再厉害,他这身体状况,咱们也得做长久之计,太子那边,你是否要……” 第九十三章 王玄策 有些事不能想得太细。 否则容易细思极恐。 就此次上官仪废后之事,死的人又岂止是文官。 高阳公主才回长安,便莫名身殒。 真的是郭行真想要那本《大唐西域记》? 其实高阳公主死了,当年房遗爱的谋返案,才算真正画上句号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满天星斗。 没有回答安文生的话,而是陷入深思。 “阿弥。” 安文生侧脸看了一眼苏大为。 篝火的光芒下,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庞。 虽然年过三十,但这张脸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充满年青的朝气与锐气。 只是脸庞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 目光更加深邃了一些。 还有就是他的肤色比过去更加黝黑了。 好像自从辽东回来以后,便一直没白回来过。 在大唐以白胖为美的前提下,苏大为这副模样,是难以挤进上流贵族圈了。 近来也确实听人说过,说苏大为一介黑汉,又无出身,又不是考了科举,缘何可以得占高位。 言语中,不乏影射苏大为,暗指他是靠了武后的裙带关系。 安文生从侧面看着沉思的苏大为,忽然笑道:“你这副模样,倒真有些下棋之人的风骨。” “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什么下棋?陛下那才是真下棋,朝堂这局棋,他隐忍到最后,无论是门阀贵族、武后,还是寒门、包括秘阁和都察寺,各部的成色,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感概:“这天下就没有比陛下更聪明的人,道德经上说,抟气致柔,以柔克刚,陛下可谓至矣。” 安文生忍不住拍了拍腿:“你至少是看出来了,摸到了门槛,亏我平日自诩聪明,但这些大事,居然没你看得明白。” 用后世的话说,安文生以为苏大为在第一层,自己在第十层。 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李治在九十九层,苏大为至少也有个五六十层,只有自己还在地面上仰望。 “都说了,是信息不对称?你若执掌都察寺?可以阅遍秘档,也会有所发现。”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安文生摆摆手:“比起情报那种伤脑筋的事?我更愿意尝遍美食,阅遍天下山水。” 刚说了一句?安文生摸着脸颊怪道:“怎么又被你带偏了,我方才想问?太子那边你打算如何做?” “太子……我还要看一看?不急,孙仙翁也到长安了,我正好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太子。” “嗬?你跟着陛下?看来也学到了些本事。” “什么?” “隐忍和下棋……” 安文生眯着眼睛,提起一壶酒,轻轻晃动:“这次朝堂上,陛下是在钓鱼,看门阀和武后?也在看你。 其实阿弥你何尝不是在观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左右逢源未可知? 苏大为抬头看向安文生,看着这白胖子越来越油腻的脸:“老安?你的脸越发大了。” “滚。” “我终究还是嫩了点……若早看破陛下心意,这次就该忍到最后?不该将底牌亮出来。这下,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只怕彻底将我归入武后一党了吧。” “但陛下还用你管着都察寺。” “那是看中我的信息整合能力?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各交给一名空降的少卿,从此以后,人事任免和管理与我无关,我只能处理少卿们交上来的信息做最后整合……还是陛下厉害啊。” 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绝不给武后一党真正掌权壮大的机会。 高明之处在于,还能人尽其能。 压榨每一个人的价值。 “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 苏大为站立在后院演武场上。 他的双手持着一根铁棍,轻轻转动着手腕,感受着铁棍重心的变化。 昨夜与安文生一番交心,也算是将积郁在心中的话都吐露出来。 人有话一直憋着,不利身心,总算还有安文生这等朋友,可以毫无顾忌的吐露心声。 来大唐后,朋友交了不少,如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周良等人。 但是朋友也分层级,分圈子。 高大龙和李博他们虽然也能无话不说,但涉及朝堂之事,唯一能一起讨论一二的,也只有安文生了。 “文生还没起来吗?” 苏大为向伫立在一旁,抱着小玉的聂苏问。 “安大兄一早就走了,他还说帮你去问问李淳风,如果李淳风不肯,他安家愿意收我做女儿。” 聂苏脸颊涌起一丝晕红。 虽然没有寻常女子那种扭捏态,但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依然有几分羞涩。 “这个安文生,以前只是闷骚,现在都明骚了,越来越无耻。” 苏大为笑骂道。 “阿兄,什么是明骚?” “咳咳,女孩子家不要问这么多。” “师父。” 一旁传来喊声,提着一把横刀的李客兴冲冲的跑了上来。 “今天能提点客儿一下吗?” “来来,我先看看你练的怎么样。” 苏大为难得有闲遐,也有心情,便向李客招了招手。 李客闻言大喜,走入场中,先向着苏大为一礼,然后学着大人的模样,举横刀在手:“我这把横刀,长三尺,重……” 可惜,李客这次依旧要失望了。 府中奴仆高舍鸡从外面大步赶来,远远的冲着苏大为道:“郎君,有客人求见。”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脸失望的李客,冲他歉意的笑道:“先等会,待我接待了客人。” 说着,又转脸向气喘吁吁的高舍鸡问:“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个贵人,衣着华贵。” 高舍鸡挠头道:“对了,他说是散朝大夫,好像叫王……。” 朝廷中朝散大夫有数位。 但苏大为知道的,只有那么一位。 散朝大夫,王玄策。 中年人,身材胖大健硕。 面貌威严,颔下生着虬须,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个意志坚定,胆大勇毅之人。 这是王玄策给予苏大为的第一眼感觉。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上的衣服果然如高舍鸡所说,异常华美。 不过却不是官服,而是常服。 这说明王玄策此来,不是为了公事。 “散朝大夫,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还请苏郎君不要怪我唐突。” 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之前刘仁愿向我提及你,一直想着要见一见故人之后,但诸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我也是,渴见王大夫久矣。” 苏大为伸手示意:“请王大夫入书房叙话。” “不急。” 王玄策眸光一闪,左右顾盼道:“苏三郎……先带我去看看三郎吧。” 提起父亲,苏大为面容一肃,以晚辈礼道:“有劳王大夫挂念,这边请。” 宅中有一处偏房,就在柳娘子房间旁边。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刀,一弩,一个牌位。 祭祀的乃是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 当年三郎应王玄策征召,随同一起出使中天竺。 但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时,苏三郎和无数袍泽,一起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王玄策回长安后,派人送来苏三郎的刀、弩,并及钱千贯。 而苏大为和柳娘子的生活,也正是从那时起,跌落谷底。 直到数年后,苏大为得到周良举荐,加入不良人,才有了今日。 王玄策站在牌位前,默然良久,然后点燃香烛,拜了三拜,这才随苏大为走出来。 “当年若非三郎,我只怕也会葬身在天竺,也就没有后来之事。” 王玄策转脸看向苏大为,虎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 “王大夫不必道歉。” 苏大为抿了抿唇:“父亲是为了王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现在也有军人身份,若国家有征召,也会百死不辞。” “好个忠山处处埋忠骨,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 王玄策不禁动容。 从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涌起一丝激荡,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大唐国势如日中天。 纵横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 横贯东西。 但为了这份伟业,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异乡。 这是府兵的责任,是军人的职责所在。 苏大为接着道:“何况王大夫一直颇为照顾我家,这些我都铭感在心。” “你知道了?” 王玄策脸上现出一抹尴尬:“我没出什么大力,实在无颜提及。” 苏大为向他郑重道:“力不在大小,在于一心。” 当年王玄策回长安,送还苏三郎遗物和赠钱后,从未在苏家露面。 年轻时苏大为还是有些疑虑,甚至多少心里有些替苏三郎不值。 可是后来他知道,实情是王玄策一直受到排挤和打压。 对苏家,他非不为,实不能也。 不过在暗中,王玄策还是和裴行俭打过招呼,让他照拂苏家一二。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进入不良人的事。 提起过去之事,王玄策多少心中还有些歉然。 “只怪我人微言轻。” 他颇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过去的事不提了,王大夫,此次来?” “一为祭拜一下三郎,二为了玄奘法师的事。” 第九十四章 孙思邈 “玄奘法师?” “当年我在天竺,与法师也有一面之缘,这次回长安后,听说法师圆寂,还听说法师托付你将他的《大唐西域记》交给高昌国的后人。” “是有这么件事。” “高昌国的后人,我恰好知道在哪。” 王玄策哈哈笑道。 苏大为闻言大喜:“此话当真?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当年的卷宗散秩……” “其实高昌国主后人便在长安,你这是灯下黑了。” 王玄策摸着虬髯道:“我知道此事,便想成人之美。” “如此,多谢王大夫!” 苏大为向着王玄策郑重一礼。 《大唐西域记》在得到郭行真指点后,在他的丹房密藏中,已经找到。 苏大为一直头疼,没有高昌国主后人的线索。 如今王玄策主动上门提供,无异于瞌睡送来枕头,帮了苏大为的大忙。 “对了,苏郎君,有一件事……” 王玄策的面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大夫请讲。” “你知道,《大唐西域记》里的秘密吗?” “呃……这书还有秘密?” 王玄策负手沉吟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本来也不愿多提,不过玄奘法师将书交给你,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在苏大为的目视下,王玄策道:“此书里记录玄奘法师西行大小一百余国,此书里,许多国家现在已经不在了。” 西域诸邦国,皆依沙漠绿洲而建。 但是绿洲随着气候而存。 一但风沙变迁,河水干涸,原本富饶的国家,瞬间便会消亡。 比如传说中的楼兰、精绝古城等。 还有的是遭到了变灾。 比如小月氏。 还有高昌、龟兹等。 王玄策踱了几步,转首看向苏大为道:“这些西土邦国,许多国家在覆灭之前,还存了复国之念,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会就地掩埋……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大为张了张嘴,有些意外,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许多事物,其实都是极简单。 只是思维没有照见,便存在盲区。 有时候一句话,打通了关节,便是豁然开朗。 苏大为先惊,后是叹,最后是百般滋味上心头的摇头失笑:“难怪,难怪郭行真会觊觎《大唐西域记》,我当时对他夺此书的目地,一直疑惑,问他,他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若得了此书?依着书上记载,花数年之功?未必不能找到那些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了谋逆建国的基业……” 王玄策也是极精明厉害之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郭行真做为陈硕真的师兄?想要颠覆大唐,独立建国的念头?也是一脉相承。 苏大为叹息再三?忽然向王玄策道:“王大夫为何要此事告诉我?” 在大唐,可以说除了玄奘,便以王玄策最熟知西行之事。 但凡有私心的人,完全可以密而不宣?偷偷去寻找那些古国遗址。 “你把我当何人了?我王玄策是唐人?是大唐散朝大夫。” 这一瞬间,一直感觉比较温和的王玄策,须发皆张,不怒自威。 从他身上,涌出强烈的傲气与豪迈。 这才是一人灭一国的王玄策。 这才是使团全灭?敢于借外蕃之兵,灭掉中天竺的大唐王玄策。 苏大为肃然叉手道:“是我失言了。” “无妨。” 王玄策摆手道:“你是三郎的儿子?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我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将此事告知你,为的是让你明白此书的份量?慎重为之。” 说完?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了。” “散朝大夫慢走。” 苏大为忙回礼。 抬头时,见王玄策已经转身,在高舍鸡的引路下,大步离去。 苏大为心中一时概然。 王玄策,人杰也。 观他的言行举止,还有借兵灭中天竺的壮举,此人若能上战场,也定是不世出的名将。 可惜…… 可惜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包括王玄策自己,他来,真就是祭拜苏三郎,还有告知《大唐西域记》的内情? 恐怕不止。 言语之外,还有些未竟之意。 苏大为察觉到了。 但是直到离开,王玄策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要脸面。 而苏大为也不敢提,因为他要脑袋。 任何王朝,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唐也是如此。 王玄策此生唯一的错,便是不该将天竺妖僧那迩娑婆寐引入朝,并举荐给太宗。 太宗病重,轻信了妖僧之言,吃药不但没能治好病,反而驾崩。 此事,大唐顾着颜面,不好去诛那迩娑婆寐,否则实损太宗英明。 但对于王玄策,整个唐廷上下,视其为罪人,如何还能大用此人? 何况,王玄策还有一个比较坑的点。 苏大为也是后来才知道,王玄策这个王,是王皇后那个王,王方翼那个王。 这也就注定了,哪怕李治朝以后,武媚娘掌权,也绝不会用此人。 他的仕途注定无望。 这一点,苏大为知道,王玄策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他唯一的机会,也就是能令武后改变心意,以期未来。 这一点上,唯一的机会,又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虽然被视做武后一党,但他同时又有唐军将领的身份。 在军中口碑颇佳。 王方翼和裴行俭,应该也有对王玄策提及。 王玄策这次来,多少应该是存了点希望。 视其为救命稻草。 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开口。 这就是王玄策。 “太要脸的人,在朝堂上是混不下去的。” 苏大为感概道。 “阿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王大夫这人太要脸面,但他也很可爱……宁可牺牲自己的仕途,也不想失节。” 换个人,如果仕途不通,只怕就会打那些财宝的主意了。 可王玄策也没有。 坦然将秘密交给苏大为。 聂苏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懵懂的哦了一声。 李客手举着横刀,再次兴冲冲的跑上来。 “师父会完客了,是否可以教客儿武艺?”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李客的脑袋。 这娃儿近年来身体长得飞快,脑袋已经快到苏大为的下巴。 “呃,还不行,为师还有要事,今天不能陪你了,改日吧。” “师父……” 李客小脸一垮:“我觉得你说的不是好话。” “咳咳,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长大你就懂了。” …… 现在都察寺挂个寺卿的名,实权已经不在手上。 不良人的职也解了。 大理寺少卿还挂着,不过最近也没什么大案。 所以苏大为好像清闲下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轻松多少。 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为太子李弘医病。 苏大为之前和武媚娘说的,并不是虚言。 孙思邈真的被都察寺的人找到,并且接来了长[]安。 时已八月末,天气炎热。 长安西市卖冰的铺子生意异常火爆。 苏大为在西市转了一圈,吩咐冰铺给家里送些冰,制冰的铺子,也是他的产业。 然后又马不停蹄,站在宫门前等候。 除了他之外,武媚娘和李治派出的内侍也在门前严整以待。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拉着大唐最负盛名的名医,神医,孙思邈孙老神仙,自北门而来。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 相传为楚大夫屈原后人。 唐代医药家、道士,被后人尊为药王。 西魏大统七年,孙思邈出生于贫农家庭,他从小聪明,喜爱道家老庄之说。 隋开皇元年,见国事多端,孙思邈隐居终南山中,求医问药之人,络绎不绝,渐渐有了名望。 大唐建立后,孙思邈受朝廷邀请,与朝廷里的医家一起搜集整理医学,于显庆四年,完成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 此后,他便飘然归隐。 也正是他离开后,李治也李弘的身体健康开始急转直下。 此老在时,李治尚不觉得如何。 直到他离去后,才明白,何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勇名”。 像孙思邈这种厉害的医者,最厉害在于调理阴阳,治病于未发。 有他在,李治和李弘什么病也没有,也就不觉得孙老神仙如何。 等孙老神仙归隐,各种身体毛病都来了。 朝廷供奉的医家,还有民间搜罗得名医一大堆,各献丹方灵药。 每次服药,也确实能好一阵子。 但随后又发。 这能说明这些医者厉害吗? 跟孙思邈相比,双方于医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也正是如此,李治越发渴望找到孙思邈。 同时也坚信自己与太子的病,还能医治。 只要找到孙思邈。 如今,孙老神仙真的被苏大为找来了。 紫宸殿中,李治不顾身体疲弱,拖着迟缓沉重的脚步,亲自下阶相迎。 伸手握住孙思邈的手掌,眼角闪动着泪光,动情的道:“朕盼孙翁,如盼日月,如今,可算把孙翁盼来了。” “陛下言重了,老道当不得陛下如此挂念。” 孙思邈须发皆白,然而满面红光。 当真是鹤发童颜。 被李治如此礼遇,令他在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感动。 “陛下请上座,待老道替陛下诊脉。” “朕的身体不急,不急,先看太了,先帮朕看看太子的身体。” 李治用力摇了摇孙思邈的手臂,又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苏大为。 “阿弥,你破案、破敌,朕不重赏,但你找来孙老神仙,朕一定要重重赏赐!” 第九十五章 帝王略论(上) “陛下言重了,还是先请孙老神仙替太子诊病吧。” 苏大为态度谦虚道。 随着李治摆驾东宫,孙思邈和苏大为、武媚娘等人,在宫人太监、千牛卫的护送下,一起前往。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暗自在打量孙思邈。 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哪怕是数千年后,他的名字,依然与《肘后千金方》一起,被人铭记,被尊称为药王。 苏大为记得自己看过不少关于孙思邈的记录,此老在贞观年间,就曾被太宗征召过,而且他出生于西魏,历经西魏、隋、唐三朝,可谓活化石。 按年岁去推,此老已经年逾百岁,但苏大为暗自观察,发现孙思邈面如婴儿,牙齿整齐坚固,说话时中气自丹田而出,沉凝而稳定,完全不像是百岁高龄的老人。 这人养身之功,非同小可。 而且苏大为更隐隐在孙思邈身上感到元气流动。 只是这股气息并不强烈。 只能暗自猜测此老也是开灵异人,但究竟到哪一层次不好判断。 到了东宫,孙思邈先是看了一番太子殿内的摆设,让宫人将太子殿中窗格全数打开,令阳光和气流通。 给太子诊脉之后,他请来笔墨,不假思索写就一张药方,令人去抓了煮药。 然后又从随身药囊里,取银针九枚,或长或短,依次扎在太子右手上。 “我取针手太阴肺经,此经可以泄去太子肺中邪火。” 孙思邈慢条斯理的说着,右手二指拈着银针轻轻转动。 苏大为站在武媚娘后方,距离太了床榻不远,眼瞳微缩间,看到孙思邈手中有淡淡蓝色光点闪动。 那是元气,如丝如缕,自药王手指间,透过银针刺入太子手太阴肺经。 略留针片刻。 孙思邈将银针取下,动作如行云流水。 刚好内侍将药煎好端上来。 武媚娘忙上前,亲手侍奉太子喝下这碗浓浓的中药,看着太子眼神困倦,侧卧于床沉沉睡去。 孙思邈拈须道:“太子头三日,皆由老道给他用银疏通肺经邪气?再以药汤固本?待邪火散去,再用针炙之法?去尽沉疴?之后再调养月余,当可痊愈。” 李治和武媚娘俩人皆是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两人的手紧握了一下?随即分开。 李治向孙思邈道:“那依药老之见?弘儿的病两月便可痊愈?” “不用不用,一月有余,老道保证还陛下一个健康的太子。” 孙思邈面色红润,拈着白须微笑道:“今后只要注意寒凉?温养肺经?可保身体安泰,不会再有反复。” “多谢药老!” 李治和武媚娘大喜,两人以帝王和帝后之尊,居然破天荒一起向孙思邈鞠躬行礼。 孙思邈哪里敢受两人大礼,忙侧身以示避让。 “太子乃国之储君?替太子医病,也就是为大唐百姓福祉出力?此乃老道份内之事。” “药老功德无量,朕代太子和大唐千万百姓?谢过药老。” 李治感概的道:“药老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这话出来,武媚娘在下面?借着大袖掩饰?轻拉了一下李治的衣襟。 李治一下子反应过来?以手加额道:“却是朕糊涂了,药老高风亮节,民间俗物,多半不放在药老眼里。” 孙思邈轻拈白须谓叹道:“老道活了百余岁,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余愿继续精研医道,造福苍生。” 苏大为在一旁小声道:“既然孙仙翁想要多为百姓谋利,何不多设立医馆,助仙翁将医道发扬广大,令更多人学得孙仙翁的医术,造福百姓。” 这话一出,李治和武媚娘都是眼中一亮。 设立医馆,多召医者门徒向孙思邈学医道,如此一来,孙思邈短时间内,无法再借故隐遁,又为大唐多培养医官,此乃一举两得之便。 若在平时,李治和武媚娘未必想不到,只是眼下担心着太子的病情,关心则乱。 听了苏大为的“神补刀”,这帝后俩都大为满意,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也透着嘉许和勉励之意。 孙思邈拈须苦笑:“这个……老道倒是无法拒绝,我活了百来岁,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这身本事若带进土里,也是可惜。” “孙仙翁修为高深,想来就算是活个两三百岁也是有的,如今正当壮年呢。” 苏大为在一旁笑着,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孙思邈的马屁。 说是马屁,也有大半真心。 按传说,孙思邈貌似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活脱脱的人瑞。 “陛下还可替孙仙翁多多宣言医典,助孙仙翁将生平所学,著书立书,造福生民。” “阿弥此言甚合朕意。” 李治连日来,少有这般高兴,忍不住哈哈一笑,似乎身体都轻便了许多。 “陛下,先让老道替你诊脉吧。” “有劳药老了。” 李治的身体情况与李弘不同。 李弘是感染了肺疾。 而李治的身体,是因为家族遗传,头风和心血管病,在李唐六代帝王都有遗传。 这个遗传病是真没办法。 只能从饮食和生活习惯里去尽可能调理。 可惜李治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哪有那样的时间精力。 他的病,一是家族遗传,二是自己饮食无节,也是遗传性的爱吃高油脂的肉食。 最后就是朝政繁重,长期疲劳透支。 忙完繁重的公务,还要应付后宫的各嫔妃。 就算铁打的身子都会熬干。 针对他的身体状况,孙思邈沉思片刻,给出药石调理,饮食有节,食不过饱,多骑马散心,多步行踏歌等法子。 听起来并无玄奇之处。 “身体就像是房屋,平时的打理,胜过被虫蚀蚁蛀,风雨摧坏后,再去修补。” 孙思邈道:“老道这里还有一套五禽戏,是传自当年神医华陀,若陛下坚持去练,相信保住较好状态不难。” “药老费心了。” 李治感激的道。 待一些事交代好,李治命武媚娘亲自送孙思邈去歇息。 就在宫里找一处偏殿安置,离东宫近一些,也方便随时为太子诊治。 处理完这件事,李治看了一眼苏大为,忽然道:“阿弥,你随我来。” …… 李治带着苏大为,来到东宫一处偏殿。 苏大为目光悄然打量,发现这里有些像是太子的书房,殿中摆满了书籍,桌上有笔墨等文房用具。 四壁洁净,只有几副字画,依然显得极简洁。 那些字龙飞凤舞,以苏大为的水平只知是好,至好是谁的墨宝却是不认识。 挂在壁上的画,看落款一副是本朝丹青大家阎立本的一副醉道士图。 说起此画,还有些典故,显庆元年,僧道两门多有摩擦,长安道人那一方,常以梁人张僧繇的《醉僧图》来嘲笑沙门僧人。 后来僧众不忿,于是凑了几十万钱,请阎立本画了这副《醉道士图》以做回击。 后世这两张图全都留传下来,颇有意趣。 苏大为看到阎立本的落款,立刻想起此老之前是朝中匠作大监,“昭陵六俊”和“凌烟阁”功臣图,都是他的手笔。 还曾监修翠微宫及大明宫。 如今此老应该已迁为工部尚书。 前两年还收到狄仁杰大兄的信,说受到阎立本的赏识,多次向朝廷举荐他。 四周的环境观察已毕,苏大为的目光,下一刻便落在太子日常学习的桌案上。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性格习好,从他的日常用品,特别是办工学习的桌面上,会透露出最多的信息。 喜欢用什么笔,什么墨,是好奢华,还是节俭。 桌上摆的什么书,是老庄,还是诸子儒法刑名? 桌上有无写字,字如何,是急是缓? 平日除了公务,还会读什么书,喜好如何。 苏大为之前和安文生说过的,他会多观察太子。 如今有了孙思邈,太子身体应当不会有大问题,剩下的,就是了解太子李弘的心性。 决定今后是继续抱紧武媚娘,还是向李弘靠拢。 这些,关系着未来的身家性命,不可轻忽。 只看了一眼,苏大为便自动滤过无用的信息,目光被摆在桌中的一本书牢牢吸引住。 李治走在前方,回头看了一眼:“你倒是有眼光。” 说着,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本书道:“这是先帝在时,命虞世南编著的《帝王略论》,先帝常读,后来赠给了我,如今,我将它也赠予太子。” 苏大为看着李治手里的这本书。 封皮有些残缺,显得有些发旧发黄。 显然曾被人无数遍翻看。 看到这本书,苏大为突然记起昨夜安文生的那句话。 “陛下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真不明白后世那些人,是怎么看出李治懦弱的。 李治乃千古一帝,大魔王级别的好么。 以二代论,上下数千年,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比得上李治。 帝国二代目,依旧开疆拓土,东征西讨,拓地千万里。 这份功业,是实打实的。 忽然记起来,前世在一篇文里,看过模仿李治与李世民对话的一段。 李治:大。 李二:雉奴,何事? 李治:有人说我不像您。 李二:这话过份了,观音婢对我情深义重生死不渝,来人呐,把造谣的拖出去腰斩! 李治:不,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那是什么意思? 李治:他们说你是老狼王,我是小绵羊。 李二:哦,这话没毛病。 第九十六章 帝王略论(下) 李治:大,为什么连您也打击我,我差哪了? 李二:你知道段志玄吗? 李治:辅国大将军?当年您称赞他是当世周亚夫。 李二:那小子当初是太原街头一霸,刚一来就把地头恶少混混全揍了一遍,仗着人高马大,成天在太原横着走。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跟他约了一架,他就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郑仁泰吗? 李治:左屯卫将军?知道,他跟随您讨伐高句丽,很是英勇。 李二:当年小子无所事事,瞧不上他爹的八品官,整天配个剑在街上晃荡,说什么“我是要成为季布的男人!”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一招呼,他也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公孙武达吗? 李治:您是说东莱郡公吗?前些天听长史讲过,当年打突厥时,朝廷大军还在集结,有一支突厥部数千骑打算借道肃州,南渡吐谷浑。当时肃州刺史公孙将军率领仅有的二千本部兵马,在张掖河半渡而击,把突厥打了个全军覆没。 李二:当初隋末大乱,遍地贼寇,有一次公孙武达走在路上,碰到一伙贼人拦路打劫,把他的钱财衣物都扒下来,又索要他的皮靴。公孙武达便抬脚让他们脱,那贼人刚一蹲下,公孙武达把人摁地上对脑袋就是一通暴捶,直接把贼人捶死了。 李治:我知道了……后来他也跟了您对吧? 李二:你知道丘行恭吗? 李治:知道,是黑吃黑魔头。 李二:我们还没入关那会,关中好几伙贼帅各自占山为王。当时行恭他们都在郿坞聚兵,刚好有一伙前隋的马奴从平凉牧监跑出来,被丘行恭知道,决定收了这批天赐宝马,于是找一天跟人约好,带上几百随从背着好酒好肉,来到奴贼的大本营。 李治:后来呢? 李二:一刀就把对面酋帅的脑袋给片下来。 李治:…… 李二:雉奴啊! 李治:大,什么事? 李二:你今年十八了吧? 李治:是啊。 李二:该去黑道上历练历练了。 李治:大! 李二: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李治:大!! 李二:嗯? 李治:咩~~~ …… 好吧,以上全是戏言。 李治确实比不上李世民。 因为一代目李世民是开创基业者,白手起家,统御群雄。 而李治是站在李世民留给他的遗产上。 就从帝国二代目来说,李治极为优秀。 “阿弥。” 李治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心猿意马。 他忙叉手道:“陛下,不知……” “这本书上,有太宗题的字。”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翻开书页?喃喃念道:“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他听过这句话?不过是在后世的史书里。 不知李治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吧? 是在暗示什么? “坐吧。” 李治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他自己在太监的侍奉下,寻了张胡凳?垫了数层软垫后,方才坐下。 见李治坐了?苏大为才在一张胡凳上?轻轻落坐。 只坐了半个屁股。 “陛下找阿弥来,不知有何事?” “最近,你很不错。” 李治拍了拍扶手:“特别是替朕和太子找来了孙思邈,朕一定要厚赏你。” 苏大为忙道:“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不敢求赏。” “我听说王玄策找过你了?” “是。”苏大为心中一惊。 没想到王玄策才登门?李治这么快就知道了。 看来李治现在对都察寺情报的掌握,效率超乎自己的想像。 这有点像是后世大明皇帝手掌锦衣卫监察百官的感觉了。 好在他和王玄策也没谈什么犯忌讳的话,所以倒也无惧。 “王玄策是否提到了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是。” “说了些什么?” “他说……” 苏大为暗自蠕动一下喉结,定了定神:“他说法师西行一百余国,有不少已经荒废?那些小国不少在灭前,还想着复国?所以将财宝埋在地下,以做复国之用。 还说玄奘法师的书?可能会藏有线索,因为法师当年一一拜访过那些国家。” “哦?你听了后如何感想?” 李治不动声色的问。 苏大为却是汗透衣背。 他敢肯定?如果刚才自己说的话里?稍有隐瞒或者不实,李治定会变脸。 这是李治对自己的“考验”? “臣对钱财没兴趣。” 苏大为抬头大胆的看向李治,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臣自问生意做得不差,赚的钱,足够过上优渥生活,何况正如散朝大夫所说,臣是唐人,是大唐的臣子,何必贪恋胡人那点东西。” 李治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沉思片刻微微点头:“不错,王玄策还不算糊涂。” 看出苏大为有些紧张,李治接着道:“《大唐西域记》原本在你手上?你把他送入宫里来。” “这……” “放心,你都不在意,朕岂会在意那些东西,你既答应了玄奘法师,将书交给高昌国主后人,朕亦有成人之美,只用交到宫中,审阅一番,去掉一些不必要的文字,便即还给你。” 原来是要搞审阅,去掉可能透露宝藏信息的文字。 苏大为不由暗松一口气,同时庆幸自己对这些宝藏没有贪念。 他站起身,向李治叉手道:“我现在就回去拿书。” “坐下,不急。” 李治圆润的脸庞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朕想与你闲谈一二。” “是。” 苏大为在李治的示意下,再次坐下。 心里则是掀起波澜,不知李治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李治并没有很快开口说话,而是自顾自的翻着手里那本《帝王略论》。 旁边的太监和内侍点燃熏香,又烹了茶汤奉上。 李治接过喝了一口,又示意给苏大为一盏。 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知道虞世南吗?” “臣不知。” “虞世南初仕南陈,陈亡后入晋王杨广藩邸,隋大业任秘书郎、起居舍人,江都兵变后虞世南辗转从夏王窦建德手下,来到先皇身边,任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又授秘书监。” 苏大为听得连连颔首。 别的也不太懂,但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秘书监这些,他是懂的。 相当于大唐文化界领袖吧。 “这本《帝王略论》就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检点历代帝王得失之书。” 据后世历史学者考证《帝王略论》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通史性著作。 它以时代先后为顺序,以帝王为中心,通篇由“先生”和“公子”的问对所构成。 模式有就像是兵法书《唐李问对》。 而秦王李世民命虞世南作此书,目地当然是“商略古今,以论古帝王为政得失,追述往古兴亡之道”,寻找治世安邦良策。 再说直白点,就是如何做皇帝,如何提高帝王之术,和治政水平。 通过从古至今的帝王所做所为,以问对的方式,分析那些帝王做决定的思维模型,分析利弊得失,从而提升自己的思维层级。 苏大为在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了一番。 可惜《帝王略论》这本书,不在他前世所看过的书目里,对这本书只有模糊印象,不知里面写的究竟是何内容。 混合着龙诞香和麝香的香气从殿角升起。 薄烟如幕。 李治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大概是今日孙思邈之功,此时他的心情不错,精神也比平时要健旺一些。 此时圆润的脸上,少有的浮现一丝红润。 他略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当年先皇传这本书给朕,对朕说了什么?” “呃,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试探问。 李治颇有些不爽的瞥了他一眼。 苏大为忙改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治:“……” 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上了:我讨厌话多的人。 苏大为忙闭嘴。 人家天皇大帝提问,不是要你回答的。 只是为了抛个话头罢了。 李治略带不满的扫了苏大为一眼,这才继续道:“你知道,朕看这本书,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摇头,不说话。 李治也没卖关子,幽幽一叹,拍了拍桌上的书,轻声道:“当年太宗的局面,不容易啊……站在刚立国的大唐,往前看,哪有顺顺利利继位的太子,哪有能安稳坐住的江山。” “呃?” “继位八年就八王之乱的晋惠帝?继位三年就大权旁落的周天元?继位二年就被四位托孤大臣‘联署弹劾下台’的刘义府? 为什么二百年来,所有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得善终者,北朝一只手,南朝一只手,数都能数得过来。 而即便是这些善终的皇帝,大半都不‘善始’,上位之前要么诛权臣,要么就是掀起‘不忍言’之变,要么常年亲征死在路上。 若把死后继承人不出问题这一条算上,两百年来,能坚持下来的王朝,一个也没有。” 手抚着《帝王略论》,李治侧脸看向苏大为,轻声问:“苏大为,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一瞬间,苏大为只觉得汗毛倒立,背后被冷汗浸湿。 第九十七章 托付 大意了啊。 没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讲武德。 拿这种帝王才会考虑的问题,来问自己。 这好嘛? 这不好。 但是苏大为能怎么办?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为之。 阵阵寒气从脚下升起。 这既因为话题太过敏感,又因为,李治的提问,如醍醐灌顶般,令苏大为脑中豁然开朗。 皇帝,具体来说,是李世民眼里的皇权是什么样子? 一般来说,后人无论怎么去猜测,都无法得知当事人的真实心理。 但恰好,这个问题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论》里。 而通过刚才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乱,苏大为便明白《帝王略论》是一本怎样的书。 自汉末到魏晋、五胡乱华,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膻遍地。 隋朝成立不过数十年,后人觉得太短,但那才是那个时代真实的情况。 宋文帝刘义隆上位便诛杀拥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托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杀了当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护。 文宣帝轻易的赐死了开国四贵之一的高岳。 更别说像元勰、兰陵王高长恭、宇文宪这些没有开国股份做背书的晚辈。 这些英雄死得没有一丝水花…… 当然,也有如拓跋嗣这样被逐的皇子杀回京师,有萧道成这样的禁军将领改朝篡代,有陈蒨这样的军功宗室受军方拥立继位。 高长恭死后,北齐只活了四年;宇文宪死后,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门”之变,震惊后人,后世史学家都说大唐后来一系列宫中政变,都是李世民开了坏头。 然而却没去想,李世民之前,谋逆、政变、血腥杀戳,才是皇权的常态。 从魏晋到隋末,史书满纸皆是废、杀、弑、篡。 当李世民从虞世南手里接过这样的《帝王略论》,对于未来的前途,恐怕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万邦来朝。 而是惊吓。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谈以后。 得到权力,然后就得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对所有有威胁的敌人,展现异常的果决,狠辣。 但是对臣子,哪怕是敌人手下投靠而来的降臣,都极尽宽容,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终。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征。 数次把李世民气得当面笑眯眯,背后麻买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这样了还要忍。 一直忍到魏征蹬腿。 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对抗无形的潜规则?对抗两百年来破碎山河的历史惯性。 他要为后世重塑“规则”。 “朕继承太宗传的《帝王略论》,所得甚厚?现在亦将此传给太子?将太宗的这份苦心和财富,传承下去。” 李治轻轻放下茶盏:“朕知?在你的位置,能看到许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所以和你说这番,望你明白,许多事,是不得不为。 我们辛苦一点?后世子孙便从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苏大为心中凛然?向李治鞠躬道:“陛下一心为大唐社稷,为大唐百姓,臣……” “坐在这个位置,这些乃是必然。”李治摆了摆手:“今天朕说得有点多了,因为你和旁人不同。” 苏大为侧耳倾听?不敢胡乱表态。 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摸准李治的意思。 今天说得这些?实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苏大为毛骨悚然,受宠若惊。 这种话?在李治和太子之间发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间发生?恐怖。 皇帝与臣子这般交心?若非想杀?那便是异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为朕留下了许多财富,《帝王略论》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样做个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双目凝视苏大为,眼中流露复杂之色,忽然道:“苏大为,你若能踏实磨练数年,未来太子那里,朕给你留一个位置。” 苏大为一个激灵。 他迅速起身,以大礼跪拜李治:“臣……臣谢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态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能力什么都抛一边,关键要突出一个“忠”字。 态度最重要。 这一瞬间,苏大为已经明白,李治铺垫了这么多,其实就有一个考验和托付之意。 每个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欢名利,有的喜欢权色,像苏大为这样的人,却有些无欲无求。 你说他爱财。 他取之有道。 你说权、色,这些苏大为一点都不沾边。 越是这种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点,就怕臣子无欲无求。 没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说你一个做官的,权也不想要、财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王莽未篡汉时,堪称东汉道德楷模。 当然,此前苏大为也没有特别大的权力,并没有让李治太关注。 但从苏大为创设都察寺,李治对他暗中的关注,与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仪案。 李治才算看清苏大为这个人。 觉得此人确实有能力,也有忠心,能办事。 所以在孙思邈给太子看过病后,才特意拨一点时间,留给君臣二人来对话。 对苏大为,他不用前途、财富、美色这些。 而是晓以大义。 何谓大义?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规则,打破和结束从魏晋到隋唐,两百多年权臣篡位的乱政,立万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当皇帝时,何曾想过什么天可汗,想过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个短命的隋朝一样,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这个选择题交到李治手上。 从做皇帝论,开疆拓土,使百姓安居乐业,扬大唐国威,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预期的好。 接下来的泰山封禅,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对自己身为帝王的成绩,呈献给上天。 算是给自己,给太宗一个交代。 剩下的,就是为帝国继承人铺路。 太宗担心的事,李治同样担心。 要如何做,才能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才能将大唐,这么大的家业,给稳稳托住,不致于生出什么乱子,不至于中途夭折,不会再经历废、杀、弑、篡,这些不测之祸。 选中苏大为,一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是通过了层层考验。 但方才的局面,仍然万分凶险。 苏大为若有半分迟疑,一定会有杀身之祸。 这宫中藏龙卧虎,只要李治一个命令,必定血溅五步。 哪怕苏大为是异人。 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异人。 当年那些突厥狼卫能入宫中,全因李治另有计算,否则只怕连宫门都入不了。 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想到的也很多。 首先是自己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如果他像贺兰敏之一样,只是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自嗨。 哪怕他召集一些勇武之士,建立私人部曲,李治也不会正眼瞧一眼。 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微小的。 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问题就出在,苏大为的能力太强。 论个人武力,他是异人。 长安能独自拦下他的人已经不多。 论统率力,他在军中的战绩,已经锋芒毕露。 无论是军中,还是李治都清楚,待苏定方等老一辈的名将故去。 大唐的新一代名将中,必然会有苏大为一席之地。 此外,苏大为还有极强的情报获取和整合能力。 都察寺、征倭、坐镇百济。 这一切,都足以引起李治的警惕和重视。 也正因为苏大为能力极强,李治绝不会允许他太向武媚娘靠拢,打压乃是必然。 但,若苏大为想向李治靠拢,也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是他身上武媚娘的烙印,令李治无法全信。 此外苏大为对功名权势,财富美色,都没有强烈外露的欲望,令李治更加猜忌。 古之名将,如王翦外出带兵打仗,还要特地向秦王求田问舍,以求自污。 昔年萧何也故意强占百姓田宅。 不是要贪那点便宜,而是要留下污点,以便君王放心。 苏大为这边,差就差在这里了。 以致于回到长安后,李治还要绞尽脑汁,才能将他压一压,免得擢升太快,难以控制。 再说苏大为如果投向李治,武媚娘会怎么想? 李治最多再撑十年吧,未来数十年都是武媚娘得天下。 怎么选? 向武后,向李治靠拢,目前都不可行。 门阀贵族的圈子,苏大为更是不用想,那个圈子更加排外。 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太子。 苏大为投靠太子李弘,李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推上一把。 武媚娘也不会有意见。 李治对苏大为的安排,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对苏定方。 先验证了其能力,以及忠诚。 然后再让苏定方坐冷板凳,磨炼十几年。 待太子继位,前有苏定方,后有苏大为。 便是上代帝王留给太子的一笔宝贵军事财富。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后,苏大为便是心甘情愿的向李治大礼参拜,口中称谢。 心中同时明白,眼前这一关,他算是闯过了。 最近的杀身之祸暂时解决。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太子李弘那里。 跟着李弘,未来最大的挑战便是,按史书记载,李弘在李治封禅泰山后突然暴毙。 这特么…… 自己上了李弘的船,但太子却死了,这简直比那啥建国前投国军还惨。 首先要保证李弘活下来,其次还要保证李弘一直是太子。 最后还能顺利从武媚娘这种大魔王手中顺利登基。 正在心乱如麻,耳中听到李治清冷的声音:“大理寺那边你以后不用去了,朕,封你为左右典戎卫右典副卫率,秩从四品上。” 第九十八章 太子设宴 左右典戎卫,原名太子卫率。 是太子东宫府的官职之一。 这个职务自秦汉便设立,一直延用到隋唐。 唐龙朔年间,李治和武媚娘给朝廷中许多官职更名,左右卫率也改称为左右典戎卫。 名称虽变,但职能不变。 是掌太子府的兵仗仪卫。 与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分辖所属折冲府。 简单来说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实权,按着章程点卯,节庆或重要日子,安排一下太子的仪仗即可。 从品秩上说,苏大为现在军职为正四品下,品秩并没有提高。 然而看官职不能这么看,从朝廷的官,变成东宫太子的官,这可以视为天子的一种恩赏,是天子信任的表现。 虽然没实权,也没升官,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权当镀金。 从今以后,便是打上太子府人马的烙印,没法跳船了。 苏大为心中苦笑,百般滋味上心头。 看来李治是打定主意,藏他几年,好好磨一磨性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进入到一个平静期。 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在长安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都察寺那边,三位掌实权的少卿,所整理的卷宗和事务,每十日向苏大为请示一次。 若苏大为有事,他们也可自行决定。 大理寺的职务解了。 长安县不良帅的职务早就交还了。 苏大为身上,如今除了军中的散秩官,就是挂了太子府的典戎卫。 还是个副职。 头上还有个右卫率。 至于顶头上司右卫率,苏大为第一天去点卯,看到对方眼中忍笑促狭的模样,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站在面前的,一脸络腮大胡子,腆着个啤酒肚,身高体壮,一身铠甲的大将,赫然是程处嗣! “处嗣,你……你是右卫率?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程处嗣向苏大为呵呵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可以一起共事了?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他的身高比苏大为还矮上半头,这一下仰着头拍打着苏大为肩膀?场面颇有些滑稽。 苏大为开始还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其实也算题中应有之意。 当初的那批军二代小伙伴,尉迟宝琳已经袭封鄂国公的爵位?右领卫大将军,正三品?掌宫禁宿卫。 苏庆节现在是左武邑县公?尚辇奉御。 这个职务品秩正五品,属殿中省尚辇局,主要负责皇帝出行的车乘仪仗。 算是一种荣誉职务。 程处嗣则被封明威将军,折冲府都尉?并及太子府右卫率。 明威将军是武散官?从四品下。 右卫率的品秩稍高,正四品上。 至于薛仁贵,则因功封右领卫大将军。 品秩同尉迟宝琳一样。 尉迟宝琳是实职,每日要在大明宫中任事,而薛仁贵是虚职?主要是彰显荣耀。 另外,薛仁贵从辽东战场撤下来后?直接一纸调令,匆匆赶去西北?填防备胡人及吐蕃那个大坑去了。 他目前任瓜州府长史,在瓜州刺史手下任事。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有程处嗣罩着?苏大为除了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一边教李客武艺,一边陪着聂苏和柳娘子,闲暇还看点书。 如此过了月余,这天他刚在卫率府点了卯,正想像往常一样翘班回家,不料却被程处嗣喊住。 “阿弥。” “什么事?” “你最近也太懒散了一点,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在太子面前多表现?” “太子面前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前了,再说那种抛头露面的事,我也懒得做。” “还是一个懒字。” 程处嗣拍了拍自己的大肚,斜瞥着苏大为,颇有一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你可知这月余,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说你散漫?再如此下去……” “当初谁说要罩着我的?” “呃……” 一向外表粗犷,实则精明有余的程处嗣一时噎住。 他瞪了瞪眼,摸着下巴上的浓须道:“好吧好吧,我是说过……别说兄弟不罩着你,眼下机会来了,今日太子要设宴,需要一些帮手,你带几个人,替我过去应付一下场面。” “那你呢?” “把机会让给你,我自然就值守宫中罗。” “呸,你少来,是不是约了宝琳去喝酒?” “咳咳,看破不说破,还是好兄弟。” “恶贼~” …… 苏大为还是乖乖去太子府帮忙去了。 一来是程处嗣开口了,二来,他也确实想近距离,多观察一下太子。 太子李弘,对苏大为来说不算太陌生。 当年去百济前,武媚娘曾专程向苏大为介绍诸子女。 并曾当着李弘等子女的面,要他们对苏大为以“叔”视之。 不过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生在皇家,亲情有时候都抛一边,他这个一出去就是多年,跟太子公主们几乎没见过几面的外人,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话虽如此,如今身为东宫臣属,为将来计,还须多解李弘的品性为人。 是否真的像朝中官员们传颂的一样仁德。 李治曾夸说李弘“仁爱类我”。 意思就是“和我一样善良”。 这话听在苏大为耳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钟鼓报时声响了数响。 东宫中,侍女婢嫔依次在席间摆上果蔬菜式,殿中香气缭绕。 殿角的香炉腾起阵阵香雾。 唐人爱香,拜河西走廊连通东西贸易所赐。 从西域的各种香料源源不绝的汇聚于长安,再分发天下。 唐人从皇室,到世家大族,乃至富户百姓,无不爱香。 日常除了衣物要用香熏。 屋中要用香炉。 就连随身都会带着香囊。 而且唐人的香囊并非后世的布袋香囊,而是金银所制,实为袖珍熏球。 无论主人如何行动,内里装香的机括都始终保持水平,香料不会洒出半分。 苏大为带了几名右卫率的将士,原本以为是要替太子打仪仗和撑门面,结果到了东宫才发现,值守和充门面的礼仪官早就安排好人了。 他带着将士只在殿门旁的偏厅候着。 苏大为也没等候多久,就被太子府内小太监传唤入内。 一进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席中的太子李弘。 比起过去,李弘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眼中多了些少年人应有的神采。 见到苏大为,李弘主动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道:“弘儿见过叔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忙侧身避让,口称不敢。 然后向太子叉手礼道:“当不得太子厚礼,我乃太子之臣。” “母后曾言,‘苏大为与我亲如兄弟,尔等皆以叔视之’。” 李弘笑道:“还请叔叔入座,不然让母后知道了,定会怪罪弘儿无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大为只得一边称谢,一边按李弘的示意,在太监的引领下,在李弘左手边这一席坐下。 入座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全场,发现这次太子东宫的酒宴,请的人并不完全是东宫臣属。 首先,坐在离李弘最近位置的,乃是孙思邈孙仙翁。 此老鹤发童颜的脸上,眼中神光灿然,他手拈白须,正向自己微笑颔首。 一见到他,苏大为立刻明白,太子身体快要大好了。 这次是李弘私人的一次“答谢宴”。 主角应该便是李弘和孙思邈。 坐在苏大为身侧的,是一位年长的官员,身穿官服,坐姿挺拔。 看他的面容清峻,三缕黑须从颔下生出,一双丹凤眼微眯着。 气质像是位饱学大儒。 李治主动介绍道:“叔叔,这位是吾师郭瑜,现为崇贤馆学士。” 苏大为向对方叉手行礼道:“见过郭学士。” 郭瑜,原为太子洗马,在贞观年前,受诏助玄奘译经。 一身学问精湛。 李弘为太子后,李治令其教导李弘功课,曾向李弘讲解《春秋左氏传》。 郭瑜也轻轻回礼:“苏副卫率。” 苏大为暗自苦笑,在座的除了孙思邈地位超然,只怕自己的官职最低微了吧? 李弘依次介绍道:“叔叔,坐郭师旁边得是王及善,如今是左奉裕率。” 苏大为心中略一思索,记起此君的父亲是王君愕。 王君愕是唐初将领,随太宗征辽东时,大战高句丽于驻跸山,力屈而死。 太宗深痛悼念,追赠左卫大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幽州都督、邢国公,陪葬昭陵。 王及善年纪大约四十有余,看上去面貌威严,目视前方,不苟言笑。 见苏大为向自己行礼,此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苏大为多看了他两眼,见他双耳极大,忽然记起来关于此人的一些事。 据说太子李弘居东宫时,曾有一次宴饮玩嗨了,命东宫臣属拿大顶,玩倒立。 轮到王及善时,他拒绝道:“殿下自有乐官司,臣只应当守自己的本职,这倒行而舞不是臣的任务,臣如奉命,恐怕不属对殿下辅佐之事。” 李弘闻言赧然道歉,此后越发敬重。 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后特别奖励了王及善,赐绢百匹,不久又授右千牛卫将军。 苏大为再次深看了王及善一眼,暗道这是个有底线,为人方正之人。 李弘再介绍道:“王及善坐旁的,是司尉少卿杨思俭。” 说完,李弘的面上微有些羞赧:“这位也是我未来岳父大人。” 苏大为忙向杨思俭叉手行礼。 司尉少卿只是从四品,苏大为品秩比对方还高,但架不住人家这身份。 太子岳父啊。 苏大为猛然记起,这位杨思俭据说有一位女儿极为美丽,李治知道后,特地为太子指婚,已经定下婚约。 不过这事后来有点糟心。 第九十九章 兰陵入阵曲 据史载,在太子与杨思俭之女成婚前,贺兰敏之突然狂性大发,将杨氏之女给那啥了。 这是桩皇室丑闻,史书轻轻带过。 只说后来将贺兰敏之流放,为太子另选太子妃。 苏大为多看了杨思俭两眼。 这个倒霉蛋,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大约四旬年纪,身高臂长,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甚是英伟。 难怪能生出美丽的女儿。 可惜了。 不过等等,他抬眼看到对面席位,也就是太子右手边坐着个熟人。 年纪二十上下,两眼微眯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弃之色,不是贺兰敏之还能是谁。 这特么,冤家路窄。 苏大为暗自腹诽。 想想后来贺兰敏之淫未来太子妃这档子破事,再想想身边坐着杨思俭,这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本来我还想请许敬宗和许圉师,不过许敬宗病笃,许圉师现在不在京城,只能作罢。” 龙朔元年,李弘召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和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李治赏赐绢帛三万段。 所以许敬宗和许圉师等人,于李弘有半师之谊。 如果可以,李弘大概是想把所有人都凑齐。 只不过…… 上官仪那瓜货就不提了。 许圉师,在龙朔二年,因其子许自然打猎误射杀农人,圉师隐而不奏,被李义府趁机弹劾。 当年十一月下狱,次年三月贬官虔州刺史,后来又贬为相州刺史。 现在还在河南那边猫着呢。 李弘指了指贺兰敏之道:“敏之,叔叔认识的,我就不多介绍了?坐他一旁的是敏之的好友明崇俨?坐明崇俨后面的是百济扶余丰。” 好家伙,全都是熟人啊。 苏大为目光略有些古怪的看过去。 贺兰敏之能来正常?毕竟和太子是亲戚?这货又是个二皮脸,大概也想明白要抱太子大腿。 不过这扶余丰是怎么回事? 当年辽东正是自己一手打破倭军?活抓了复国的扶余丰。 这家伙是个猾头,没甚节操的。 而且做为降人?身份略有些敏感吧?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扶余丰的脸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啪的站起来,很快向苏大为行大礼参见:“丰,见过都督。”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失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都督?只是太子府右副卫率。” “是是,一时失言了,实在是当年都督的武勇……” 扶余丰伸手,做势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两下:“瞧我这张嘴。” 李弘笑着伸手道:“扶余丰你坐下吧。” 说着他向苏大为解释道:“扶余丰一心归化大唐,现在也入了弘文馆?与王子安相熟,这次宴请?我想多听听各地风俗,于是将他也请来。” 王子安? 那就是王勃了吧。 这扶余丰什么时候跟王勃混熟了? 李弘接着道:“本来我还想请那位叫高市的前倭王?不过此人胆小,居然托病不出……对了?叔叔之前镇百济?征倭岛?对他们俩应该都熟悉了。” 没等苏大为说话,扶余丰用力点头:“熟!我等与苏郎君,熟到不能再熟。” 能不熟吗,就在此公手上,被生擒活捉,国也被破了。 如今成为大唐阶下之囚,皆拜苏大为所赐。 扶余丰笑着笑着,眼角都笑出来了。 李弘看了一眼殿外,向苏大为笑道:“叔叔你看,我说子安,子安便来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向殿门,正好看到提起衣衫下摆的王勃,正快步走入殿中。 刚入殿走了几步,还不及向李弘行礼,王勃突然察觉有一道凛然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转头,刚好与苏大为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是尴尬,最后略一迟疑,向苏大为微微颔首,然后站在殿中,向李治叉手行礼道:“子安,见过殿下。” “就等你了,快入座吧。” 李弘抬起手里一柄玉如意,指了指贺兰敏之那边。 即太子右手的席位。 “殿下且慢。” 王勃向太子行礼道:“沛王也来了,不知……” “二弟也来了?” 李弘霍然站起,伸颈顾盼:“人在哪呢?” “大兄,我不请自来,不会怪我吧?” 一个略显尖锐的少年笑声响起。 沛王李贤在数名太监的陪同下,向着殿中走来。 李贤,初封潞王,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同时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加扬州大都督。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而他的年纪,到麟德二年的如今,不过才十一岁。 按正史,到大唐上元二年,太子李弘猝死后,李贤被册立为皇太子,期间三次监国,得到李治称赞,朝野拥戴,以及武媚娘猜忌。 后来因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 又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 后被唐睿宗追谥为章怀太子。 对了,李贤还有首诗颇为有名,就是那首《黄瓜台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后世某岛有位首富大善人,曾以此诗隔空发话:“黄台之瓜,何堪再摘”,结果适得其反,掀起骂声一片。 苏大为默默注视着李贤,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郎,脸圆圆的,看上去颇为讨喜。 他的相貌,比清瘦的李弘,更像是李治。 两眼眯起,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苏大为见李贤与王勃对视了一眼,又一齐给李弘见礼。 心中暗道:历史上,李贤招募王勃做王府修撰,没想到这么早两人便已经熟识了。 虽然成就一段佳话,但这份王府修撰的经历,对王勃并非是什么好事。 王勃入王府后,因过失被贬。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时记不清了。 就在他思索回忆的时间里,李贤已经被大他两岁的太子李弘,请入了席。 李贤自然坐在右手第一位,将神色颇有些郁闷的贺兰敏之挤为右手第二席。 接着又在李弘的示意下,李贤很自然的向苏大为遥遥拱手笑道:“贤,见过叔叔。” “殿下客气了。” 苏大为忙起身避席。 李弘笑道:“叔叔请入座吧,人都来齐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苏大为坐入席中,目光在李弘和李贤两人间转了转。 太子李弘,十三岁。 沛王李贤,十一岁。 这才后世,大概就是小学五年级和初一的区别。 怎么看都是孩子。 但是在大唐,特别是皇室成员中,已经不算小了。 想想当年太宗李世民,十四岁便提刀砍人,咳,是兴兵起义。 李治每次跟武媚娘跑去东都洛阳度假,都是留下李弘这倒霉孩子监国。 这在后世,妥妥的童工。 但在大唐皇家,此乃正常操作。 李弘首先说了一番致词,大意是他的身体如今大好,首先感谢孙思邈老神仙,精妙的医术,有再造之恩。 所有人,在李弘的示意下,首先举杯向孙思邈遥祝,祝孙老仙翁,身体安康,谢孙老神仙妙手回春,医好太子。 喝过第一杯后,第二杯,李弘是感谢苏大为。 谢苏大为帮其找来孙仙翁,话里隐隐还有暗赞苏大为对武媚娘和李治忠诚之意。 同样的话,由另一人说,或许会觉得有些刻意。 但自李弘口里,话语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赞,不愧是皇家教育出来的皇子,李弘也好,李贤也好,待人接物,都予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尤为难得的是,李弘丝毫没有架子。 这一点,李贤还稍显稚嫩,举手投足间,多少流露一些天皇贵胄的自矜之色。 李弘的第三杯酒,把郭瑜、杨思俭和王及善等人,都囊括进去,包括没来的许敬宗和许圉师,谢众位师长悉心教导之恩。 三番酒过,李弦拍了拍手掌。 一队乐师走入殿中。 苏大为对乐礼不太熟悉,只看到这些乐师里,有琴,有鼓,有尺八,好像还有伽耶琴? 另有些乐器,他几乎都没见过。 一名太监出列道:“太子设宴,奏乐。” 先是鼓声,细如豆粒,密密如雨。 鼓声渐扬,如水之沸腾。 中间一声清越声响。 有琴音相合。 接着是尺八吹响。 音色苍凉而雄劲。 苏大为听得懵懂,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何曲。 一旁的杨思俭倒是个知趣之人,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此曲,乃是兰陵王入阵曲。” 苏大为这才恍然。 “兰陵王高长恭的曲子?” “是。” “这是……战阵之音吧?” 苏大为现在才发觉,乐中音调锵铿,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太子其实颇为喜欢战阵之事,过去身体好些的时候,曾细细研读辽东战事的奏报,阅读兵部的奏折。” “原来如此。”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 起源于北齐,盛于唐。 是为歌颂兰陵王高长恭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男子独舞。 随着乐声渐急,一名脸戴五彩鬼面,身着武将劲装的男子,从乐师身后,一跃而出,在殿中起舞,如搏斗状。 席间众人,都在欣赏着歌舞。 苏大为的注意力,却被两件事给吸引住了。 第一件是贺兰敏之。 虽在座中,贺兰敏之仍然频频向自己这边望来,眼神颇为不善。 第一百章 与太子论政 第二件,是李弘与李贤。 李贤虽然一边在看歌舞,但同时与身边的王勃低语,又暗指首席的李弘。 这给人的感觉,似乎在背后讨论太子,颇有些不礼貌。 多看几眼,苏大为突然记起来了。 王勃任李贤王府修撰后,某次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为助兴而写《檄英王鸡》。 李治得知大怒,认为挑拨二王相争。 其檄中有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虽然,王勃是以挑拨二王相争而被贬,但其檄文最后写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分明有影射武后之嫌。 对着二王说这些,王勃被贬不冤。 但同时,李贤与李显一个斗鸡事件,就被李治敏感察觉到有臣子在其中挑拨。 那么太子李弘和其余的皇子呢? 苏大为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唐从李渊一直到李隆基,这其中宗室斗争,皇子相残的政变不断。 由政变成功夺权的共有三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唐隆政变。 失败的也有三次:李承乾谋反、李贤谋反、太平公主谋反。 仅有两个例外,一是李治继位时,没有发生皇子相残。 二是李弘与其余皇子,没有发生相残之事。 李治的确是宽弘之人。 至少他的人设,便是以宽宏仁慈示人。 而李弘…… 那是因为太短命了。 如果李弘活得久一点,和其余皇子之间,未必没有流血之争。 苏大为暗自思索着。 酒宴过程倒还算平静,苏大为本着少说多听,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人。 最多的是观察太子李弘。 一直到近两个时辰,这场酒宴才告结束。 孙思邈和杨思俭等宾客和臣属,均向太子致谢,然后各自告辞。 苏大为刚跟着郭瑜等人走出宫,准备和其余卫率武士一起离开,没想到自后方匆匆跑上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道:“苏副卫率请留步,太子有召。” 苏大为微微一愣,向身边的将士打了声招呼,跟着小太监走。 …… 东宫又叫春宫,是一大片建筑群。 可以视为皇宫的微缩版。 这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同样有前庭,中庭和后庭。 后庭是太子的寝宫,前庭和中庭则是太子用来接见属臣,以及学习和议事的地方。 苏大为对别的地方都不太熟悉,唯独对太子的书房印象较深。 因为上次李治曾在这里?给他看那本《帝王略论》。 也是在太子书房里?将他划到东宫臣属中。 这次太子李弘找他谈话的地方,同样是书房。 不知李弘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父子俩心有灵犀。 “太子?臣应召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苏大为踏入书房?先对太子叉手行礼,然后才有空略微打量一下。 和上次一样?书房并不奢华?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桌案上的摆设也和上次一样。 书房里除了侍奉的太监,和记录太子日常言行的官吏,并无其他臣子。 看来太子是想与他单独谈话。 李弘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桌前摆着文房四宝,左右手堆了半尺高的书籍和竹简卷帛。 桌家的铜炉正燃着熏香。 这香也是孙仙翁特地调制的?据说对身体很有好处。 李弘闻着这香?味道在冷香中,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味道,这让原本因酒劲上头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隔着白色飘缈的香气?这位被母后视之为兄弟的男人,身形挺拔?身材异常高大。 就算在唐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充满着坚毅。 特别是一双眼睛,黑中透着光彩?眼神坚定?予人一种值得信赖之感。 李弘起身拱手道:“叔叔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当在自家一样。” 苏大为连称不敢。 太子虽然没架子,但他可不能显得放肆。 “叔叔,请坐。” “太子,召我来不知是?” “是这样……” 李弘招呼着苏大为坐下,自己也随即入座。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道:“叔叔,母后常跟我说,叔叔是朝中少有的坦荡之人,而且为人正直,弘儿有些事不明白,想像叔叔请教。” 苏大为微微有些讶异,猜不透李弘是真有问题想请教,还是另有原因。 “太子请问,若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太好了。” 李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我在酒宴里,也曾向杨思俭和郭师他们请教,但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那个扶余丰,也是如此。” 苏大为脸上带笑,心中则是想:你是太子,那些问题,做臣下的哪敢随便开口。 方才在酒宴上,在《兰陵王破阵曲》之后,贺兰敏之犹未尽兴,向太子说再来个《秦王破阵乐》才好。 结果被郭瑜等人劝住。 《秦王破阵乐》属于大型歌舞,一是记录秦王李世民昔年起兵破敌的盛况,二是需要许多舞者和乐师配合,一般做为国宴和会见外国使节中的节目。 此乐在后世仍有流传。 苏大为也曾听过,一个据说是倭国正仓院收录的版本。 太子日常宴会,若用此乐,未免显得太过隆重。 李弘遂作罢。 不过顺势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太宗皇帝十四岁起兵,为何能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太宗皇帝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这种话题,别说郭瑜这种学者型的老师,就换苏大为,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所以郭瑜方才只能含糊过去,说些仁者无敌之类的面汤话。 李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问完太宗的事,又向扶余丰问,他们百济为什么要攻伐新罗,又为何会输给大唐。 这种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涉及到深层的政治和利益博弈。 何况扶余丰这货也是个胆小贼猾之辈。 直接借口肚子痛,要出恭,借屎遁了。 他若真敢答,保不准明天李治一怒,能直接把这货发配到安西四镇去。 想起方才席间之事,苏大为暗自有些担心。 自己和李弘还不算太熟悉。 如果他问一些敏感问题,自己答还是不答? 正在思索着分寸问题。 李弘已经向他亲切微笑,一脸好奇宝宝充满求知欲的模样。 “叔叔,我常听老师说起大唐初创之事,一直很好奇,大唐因何而强,当时那么多割据一方的势力,为何独是我大唐能享有天下,叔叔可以教我吗?” 呃…… 没有想得那么敏感,但也不是什么浅薄的问题。 李弘能提这个问题,显然有一定的思维深度。 苏大为看向李弘。 这个只有十三岁大的少年,因为过去常年生病,脸颊不像李治那样丰腴,显得有些削瘦。 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点红,两眼发亮。 不但亮,而且眼神清澈干净。 这双眼睛,就如白纸一般,充满着求知欲。 “太子,能告诉我,你为何想问这些问题吗?” “因为……” 李弘的手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一柄灵芝。 那是一件由紫檀木雕刻的祥云状灵芝,拿在手里可以把玩,也可以充当镇纸,或者是挠痒痒。 李弘抓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眼中透着一抹忧虑:“叔叔,我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我是太子,我将来是要继承父皇的基业,掌握这个国家。 可是我自小生在宫里,从未远行过。 虽然很多老师教我经义,教我道理,但……我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的人,那些太监,还有大臣…… 父皇和母后去洛阳时,让我监国。 可我每日就是听郭师他们念折子,还有六部的人来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我有时,会觉得害怕。 害怕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害怕会令母后蒙羞,害怕会做错事…… 我真的很害怕。”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李弘。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太子,是武媚娘与李治的嫡长子。 从小就被定为大唐帝国的太子。 受到李治的喜爱,武媚娘全部的爱。 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最好的教育,以储君来做培养。 按常人的想法,这样一位天子骄子,本应该自信。 本应该据有太宗和李治那样的大气魄。 但李弘在私下里,居然透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柔弱感。 苏大为先是吃惊,接着是没来由有生出一丝欣慰。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站起身向李弘道:“太子能这样想,已经具备有未来当一位好皇帝的潜质?” “叔叔,此言何意?” 李弘一呆。 看眼前的苏大为一副笃定的样子,脑子有些糊涂。 他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何优点来。 除了太子的身份,学识比不过郭瑜,带兵比不过苏大为。 处理政务,更比不上许敬宗这些人。 甚至每次说话,都会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笑话。 虽然是善意的。 但那也足以证明,他的见识,是多么得浅薄。 比起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他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 这样的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何能管理诺大的大唐? 以前身体不好,许多问题,他实在没精力细想。 可是现在,经过孙思邈的医治,身体确实大为改善。 他也有精力,可以去想想以后,去想想未来。 “太子,我记得太宗曾对着朝臣说过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并不以自己九五之尊,天可汗的身份,便轻视天下百姓。 而太子方才能问出那些问题,以臣所见,太子已经具备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 “是什么?” “那便是谦虚。” “谦虚?” 李弘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词。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教我?(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听说过。” 李弘微微点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见苏大为眼神一片坦荡,甚至还有一丝欣喜和期许。 李弘心里微微一动,暗道:常听母后说苏大为乃坦荡之人,心性纯良,朝中少有。 居然会为我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高兴,看来是真的关心我。 想到这里,李弘抱拳向苏大为继续请教道:“舅舅,你说的弘儿似懂非懂,能否细说?” “你想做好太子,不负陛下和武后的期许,这是很好的。” 苏大为放轻声音,用一种略带鼓励的语气道:“先前听你在酒宴上,问郭瑜他们太宗何以强,何以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请说。” “军略上的事,暂不必细说,就说太宗用人之道。” “请舅舅教我。” 李弘向苏大为深深一礼。 苏大为忙侧身避让:“太子,不必多礼,咱们说回正题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为是胸怀广阔,唯才是举。”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前次陛下与我论及《帝王略论》,说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晋以来两百年来的乱局,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大胸襟,大气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时,无论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张开胸襟接纳。 使人为其用,人尽其才。 如魏征、薛万彻等,原来皆为仇敌,后来都为太宗,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将,皆愿为太宗而死。 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见李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苏大为接着道:“太宗在世时?魏征屡屡进谏?丝毫不给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并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总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以为?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许多事情?一时不懂不要紧?但只要有谦虚的心态?能够听见有用的声音,在施政的过程里,不断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苏大为说完,李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思索片刻。 过了半晌?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弘儿懂了?多谢舅舅。” 是啊,不懂不要紧。 身边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而闭塞了言路。 谁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过程里,不断学习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轻舒了口气,觉得苏大为说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许多。 但偏偏是这样直白的话,更容易让他理解。 而且细细咀嚼,实操性颇强。 苏大为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眉头展开,心中也松了口气。 自己对太子的脾性不太了解。 有许多话,不敢说太深,不知会不会踩雷。 目前来看,还算不错,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触。 “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苏大为心中暗觉奇怪,不过话都到这了,肯定不能拒绝对方。 “太子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方才问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现在弘儿想问,何为政?” “嗯?” “我掌听父母与母后说施政,论政,政事,政体,可是何为政?” 李弘仰着脸看向苏大为,清瘦的小脸上,又露出那副无辜而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开视线,心中想的是:太子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猫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后,发现李弘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苏大为本身对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过看向李弘那仰着脸,可怜巴巴等待自己指点的样子,实在无法推托。 何况他心理也有借此机会,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念头。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问题……” “舅舅。”李弘眼神闪动,一脸求知欲。 “咳咳,好问题,当真是好问题。” 苏大为忍住笑意:“我没有陛下和武后那种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下,供太子参考,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子不要怪罪。” “不会不会。”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摆着手,一脸认真:“舅舅是真的关心我,弘儿怎么会怪舅舅。” “那我就说了。”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谓政治?以我之见,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更大的利益,让大家都能享受到这份利益。” 苏大为这话出来,李弘呆了一呆:“郭师说,君子谈义,小人才谈利……” “郭师说的是儒家的学问,但是这天下生民千万,儒生有多少呢?” “这个……长安太学、弘文馆,还有……” 李弘这个实诚孩子,真的掰起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苏大为忙道:“太子不用细数,只用想一个问题,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万人口,这些人里,是朝廷的官员多,还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数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宁?”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来,是否更容易,征招劳役、府兵,百姓才会愿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为,所谓政治,便是给百姓安宁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饱肚子,才会拥戴皇帝,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弘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苏大为所说的“政”,是要团结国家中的大多数人,给大多数人以看得见的好处,满足他们的期许,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当皇帝是如此,那官员的‘政’,又是什么呢?” “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般来说,考虑天下就够了,如果想知道官员的‘政’是什么,太子不妨把自己带到不同官员的位置,去想一想,他们需要团结的大多数是什么,他们需要向谁负责。” “谨受教。” 李弘,双手合扣,向苏大为郑重行礼。 苏大为这番话,说的不如第一个问题那样直白,但是却更能启发李弘的思维。 让他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苏大为的答案,令他觉得,值得反复琢磨。 百姓安宁,国家才安宁。 百姓若不安。 隋末乱世的景象,殷鉴不远。 这一点,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苏大为这个逻辑之后。 后面的内容,便能理解。 团家国内最重要的人群,做为帝国的皇帝,要向大多数人的利益负责。 只有令多数人安居乐业,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得到多数人支持,皇位便能稳固。 而团结大多数人,需要利。 这利从哪来?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扩张。 向四夷,向西域,向辽东,去袭卷那些敌国,掳掠财富和人口。 说来有些残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国民,向本国百姓负责。 圣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 李弘牵起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 这孩子,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 “太子,还想问什么?”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须方便。” 苏大为胸膛一挺,正气凛然道:“能解释太子的问题,那是我的光荣。” 李弘开心的笑了起来。 苏大为心中颇为无语: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儿子吗?这笑容咋这么傻白甜,活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虑到太子在深宫长大,又不像李治那样经历过一系列的险恶斗争。 苏大为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毕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着太子混。 而且太子现在越单纯,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舅舅,我想问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可以供他随便发挥,李弘这第三个问题,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说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得李氏吗。 “这个……” 迎着李弘期待的目光,苏大为有些为难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帅,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门阀这种话题,连皇帝都要闹头秃,谁碰谁死。 苏大为不想跳坑里。 信不信在这里和太子论世家,明天他的话就会摆在长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这大明宫里的千牛卫,还有执金吾,谁不是功勋之后。 哪个不是军二代或世家门阀,五姓七家。 说宫里消息跟筛子一样,不算夸张。 李治和武媚娘那里,也许还能保密。 太子这里,苏大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舅舅,你知道山东五姓吗?” 李弘拉着苏大为的衣袖,突然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何以教我?(下) “不知。” 苏大为感觉颇为头秃。 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时代的门阀世家,了解不太多。 之前对朝中事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在执掌都察寺后,通过大量阅读信息,才算摸清一些门道。 不过,在具体一些细节上,涉及世家门阀,若不求教安文生,他还是很懵逼。 李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山东五姓中荥泽郑氏,郑善果。”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有打断的意思,他继续道:“其父诚,讨尉迟迥力战遇害,善果年九岁,以父死王事,诏令袭其官爵,受册悲恸,观者莫不为之流涕。 其母出自清河崔氏,贤明晓于政道。 每善良果理务,崔氏于阁内听之,若处事不公,母则不与之言。 善果伏于床前,终日不敢食。” 苏大为仔细听着,知道这说的是山东五姓中的郑善果。 他记得这郑善果好像做过大理寺卿。 甚有贤名。 对了,好像是太宗朝的事,贞观年前此人好像做到江州刺史。 不过人现在应该已经挂了,不知李弘提起这郑善果是什么意思? 继续听下去。 “隋末,治书御史韦云起冒死揭发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大理卿郑善果称韦云起所言不实,底毁名臣,妄议朝政。 致韦云起被贬官,郑善果从幸江都。 江都兵变后,宇文化及署郑善果为民部尚书,随至聊城。 淮安王李神通围之?郑善果为宇文化及守城督战,为浪矢所中。 后窦建德攻克聊城,俘获郑善果?嘲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弑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 虎牢之战后,高祖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安抚窦建德故地。 结果河北二次反?郑善果坐选举不平除名。” 李弘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苏大为。 等待苏大为的评价。 苏大为想了一会,才算理解他的意思。 方才李弘说的,和史书上记载的半文言差不多。 大意是说郑善果少有贤名?但是长大后人就变了?变得十分无耻。 韦云起是忠臣?但郑善果却包庇奸臣。 在江都之变?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郑善果又从贼。 以致于替宇文化及守城?被窦建德给抓了嘲笑。 说他是隋朝的大臣,却为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效力。 简直毫无臣节。 而在投奔大唐后,在高祖李渊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后,郑善果招抚不力,令山东再次反叛?掀起刘黑闼之乱。 简单来说?这位山东郑氏门阀的贵族?欺上满下?助贼附逆,公报私仇。 但居然还能留贤名于世。 仔细想想,这其中的门道。 会发现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家掌握了舆论喉舌。 哪怕郑善果行为如此不堪?在当代,乃至后世,居然都有贤臣之名。 但是观他的作为,说一句无耻也不为过。 第二层意思是,世家门阀勾连颇深,掌握了土地人口,掌握了地方基层舆论,皇权与其天然存在对立面。 如何是好。 第三层意思。 阿舅你方才说好皇帝要像太宗那样有胸襟,连敌人里的人才,都要放下仇恨,吸纳为我所用。 可像郑善果这样无耻之徒,也要收纳吗? 这才是李弘想问的。 苏大为皱眉苦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敏感了。 说世家无耻,这等话,太子能说,他苏大为不能。 就算李治那个位置,也是只做不说。 面上笑嘻嘻,背后掏刀子,把那些不对付的世家,一个个给打发回家。 权力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 这是李治的权谋之道。 这种活,李治能做,苏大为做不了。 李弘,也做不了。 “舅舅~” “太子,你这个问题很复杂,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大为沉吟道:“世家之所以存在,有其必然,事物一体两面,存在,有它的道理,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舅舅,你这是在和稀泥吗?” 李弘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依道:“方才舅舅知无不言,怎么说到这里,便是支支唔唔?” 苏大为看着李弘仰起的清瘦小脸,真想苦笑一声。 这孩子,这是和稀泥的事吗? 老子这就是在和稀泥啊。 门阀贵族这玩意,从汉末,从魏晋南北朝兴起到如今,两百余年了。 直到现在,大唐朝廷上也依旧充满了世家的身影。 山东贵族,关陇军事贵族。 哪一家是好对付的? 就算李唐起家,本身是关陇一员,又是多靠了关陇军事贵族之力。 这也就决定了,唐室是无法完全与门阀贵族摆脱关系的。 我反我自己? 提着头发能把自己攥离地面吗? 李唐本身就是关陇门阀啊。 若说科举这玩意,从隋朝时就开始搞了。 但这玩意它还不发达啊。 朝廷高官其本还是那几姓几家,轮流坐庄。 寒门想上升都难。 到李治朝,科举虽然一直在搞,但取士的数量,真的……不够看。 那么几个人,跟庞大的门阀贵族官员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恐怕要到武周朝以后,武媚娘大刀阔斧的改革,大量提拔寒门,才将这个局面缓和一点。 不是替武媚娘洗地,从客观上来说,武周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主要斗的就是李唐宗室和世家门阀。 对寒门升迁,算是利好。 问了几遍,见苏大为只是不说,李弘未免有些泄气。 他悻悻然的甩开苏大为的衣袖道:“舅舅,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的前提,是要我知,我不知的事,岂能乱说。” 苏大为冲李弘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李弘情绪才算好一点,点头道:“舅舅说的是,是弘儿强求了,对了……” 他想了想道:“舅舅和玄奘法师熟识?”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郑善果……” 李弘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善果曾让一个未及年龄的孩子,在幼年出家,那个孩子,便是玄奘法师。” “还有这段因缘?” 苏大为有些讶然,又无语的摇摇头。 “因果难猜,如今郑善果和玄奘法师都已做古了。” “舅舅,玄奘法师我有印象,他很慈祥。” 李弘踱了几步,叹了口气。 “太子见过法师?” “嗯,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刚被父皇册立为太子,结果当年就重病,父皇和母后怕我夭折,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还请来玄奘大师为我祈福。 在许多个日夜,我一张开眼,便看到法师慈悲的面容。” 李弘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忧愁。 “法师的面容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但是法师已经不在了,思之怅然。” 苏大为深深的看向李弘。 发现他身上,透着一种离索,一种孤独之意。 猛然想起来,虽然大唐太子,但李弘这些年,实在有些不容易。 比之寻常家庭的孩子,还要悲惨一些。 他是武媚娘的长子,可能武媚娘怀他时还在感业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李弘身下来,身子骨便有些柔弱。 四岁重病险些夭折。 病愈后,李治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还愿,就是长安城数座皇家寺院之一的大西明寺。 后来为了感谢父母,李弘又在东都洛阳修建了敬爱寺。 八岁那年,李治和武媚娘手拉手去了东都,留下八岁的李弘在长安监国。 初离父母的李弘日夜痛哭。 后来被父母带在身边,在新落成的洛阳合璧宫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夏天。 还在年幼时,他读《左传》,感概那些为了权力弑君之人的残忍,掩卷叹息。 最终向郭瑜说,不忍心看这些残忍之事,请求教授别的功课。 于是改读枯燥的《礼记》。 大部份孩子都喜欢故事多的《左传》,而李弘却不是。 在李弘心中,父母之情,是年幼多病的他,心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他不忍有任何事物,去触碰心中的亲情。 尽和他出生在权力中心,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取胜,而沾满亲人的鲜血。 他的庶出长兄李忠,因为谋逆案,不久前被父亲李治赐死,无人敢收尸。 当时病重的李弘听说,上表乞求礼葬庶兄,李治准了。 这就是李弘,一个内心柔软多情得太子。 联系到历史上,他最后早早离世的结局,怎能不令人唏嘘。 “阿舅,你在想什么?” “嗯?” 苏大为被李弘拉了拉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忙向李弘道:“刚才想到一些事,太子还有问题吗?” “还有一个。” 李弘倒是毫不客气。 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仰头看向苏大为时,这双眼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种眼神,令苏大为心中一颤。 他太熟悉这眼神了。 当年的聂苏,也是如此。 那是一种在尘世中无比孤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眼神。 苏大为心中叹息,向李弘道:“太子想问什么?” “舅舅,你方才说,你出身良家子,那应该未进过学?我听闻舅舅用兵很厉害,任熊津都督时,对政务也做很好,弘儿十分好奇,舅舅你怎会懂那么多东西?” “呃……” 这真是个好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婚事 苏大为想了想才道:“太子,像苏定方将军,他也是良家子出身,幼时并没有念过书,开国初年的将领中,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有后来的能力呢?” “这个……” 李弘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苏大为接着道:“我以为,能力与个人的求知,以及实践分不开,在做事的过程里,开始不会,熟悉以后就会了。 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实践来不断检验,修正,自然就提升了。 如果太子觉得我知道的多,那大概是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比较多,想得也会多一些。” “求知与实践?” 李弘咀嚼着苏大为的话,若有所思道:“舅舅说的,我定会多加揣摩。” “一家之言罢了,比不得那些大儒。” 苏大为见李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总算松了口气,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开。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李弘站在门边,还向自己遥遥拱手致意。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莫名有些不舍之意。 这孩子。 苏大为心里竟觉得李弘有些可爱。 质仆,率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李弘本性是纯良的。 不过想做帝王,光凭这点远远不够。 想想自己所知的那个未来,武周天下,苏大为心里竟隐隐有一种冲动。 要不要试着,帮李弘登上那个位置? 改变历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如心中的野草般疯长。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这份冲动暂且压住,回身向李弘深深一礼,方才离开。 …… “秘阁郎中,近来可好,登门打扰,乃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苏大为对着李淳风家大开的宅门?向着站在门后,一脸古怪的老道叉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还请郎中能帮衬一二。” “滚!” 李淳风回了他一个字。 “这里又没外人?你这般做给谁看?” 李淳风眯眼拈须道:“平常去你那?也没见你如此守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何事?”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李郎中。” 苏大为一边移步跨过门槛?一边向李淳几凑上去道:“我与聂苏想寻个吉日把亲事订下。” “咦,好事啊。” 李淳风微眯的双眼打开,闪过一抹惊讶:“老道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拖下去?总算要成婚了。” “但还有一个麻烦处?聂苏一直与我娘同住?这亲事礼节上……不能太亏了聂苏?所以我想?要不李郎中你收聂苏做女儿?到时我上你府里来迎亲。”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颇有些懵逼的看向苏大为,额头的皱纹随着瞪眸,都堆叠起来:“你……老夫这年纪,做他祖爷爷都够了吧?你让小苏做我义女?” “年龄算什么,关健您老德高望众?辈份够?你就说我这提议如何?” 李淳风被他一问?脑中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聂苏时的惊艳感。 那女娃?真是一块美玉。 只不过他不方便抢人,只能表示羡慕。 如今苏大为的提议,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意动。 他多看了苏大为两眼,没有立刻答应。 伸手示意道:“门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唐朝婚礼习俗是六礼。 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在迎亲过程里,还有催妆、障车、下婿等。 其复杂的程序礼节,比后世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对苏大为来说,最麻烦的还是于给聂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聂苏在大唐的礼仪下,可以抬头挺胸的以新妇过门。 之前想过许多家,最终,苏大为还是觉得,李淳风这里更合适。 现在就看李淳风的态度了。 若李淳风不愿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但是婚事,只怕会更加耽搁。 这事,苏大为和聂苏急,柳娘子更急。 每天回家都要问上几遍。 哪怕两人好得可以同吃同睡,但没拜过天地,没行过礼,便始终不算唐人眼里的夫妻。 这对聂苏也不公平不是。 “李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走进李淳风的书房,苏大为就急着向李淳风追问。 然后才有时间看了一眼李淳风书房的布置。 一般来说,书房是随着主人的性格走的。 喜好、气质、品味,全在里面。 李淳风的书房,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一个道人的丹室。 房间壁上摆着伏羲八卦图,周边还有生克变化。 另一面壁间是书架,装满了道经。 书桌边的香炉比寻常人家的要大,看着倒有点像是炼丹炉。 桌上摆着一个袖珍版的浑天仪,青铜所制,模样精美。 再一抬头,房顶上以黑白二色绘有星图,如置星空之下。 “李郎中,你这……” “老夫这书房如何?” “不错,不错,很有品味。”苏大为含笑道。 “品味?”李淳风念叨了一遍,摇摇头:“你嘴里总有新奇之词。” “李郎中,方才我说的事?” “你这事算是求我?” 李淳风伸手示意苏大为入座,自己也同时在桌前坐下。 苏大为双手摆在膝上,脸上堆起笑容,向他点头道:“是求李郎中,行个方便,毕竟之前李郎中也一直很喜欢我们家小苏。” “什么你们家的?” 李淳风两眼一睁,眼中透出凛然之色。 他拈须义正辞严道:“若是拜我为义父,小苏就是我李家的人。” “呃……这么说,李郎中是答应了?” 苏大为喜出望外。 “原则上老夫同意,但是……” 苏大为的笑容略微一僵。 一听但是这个转折,就知道事情还有变化。 “但是什么?” “但是老夫收女,总不能草率吧?收女也得有个章程,还有,你苏大为求老道办事,就这么空着手来?” 李淳风拈着须,微微一笑:“礼数呢?” “李郎中放心,稍后我一定备上重礼。” “你啊,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不成你求人办事,便是空着手来?” 李淳风冷哼一声:“就算你去友人家登门,也不可能两袖清风便来吧?” “这……” “看来小苏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丝毫也不上心。” “李郎中,礼数我有的。” 苏大为忙挺起胸膛。 无欲则刚,他现在有求于李淳风,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在李淳风面前保持超然。 整个人气都弱了几分。 摸了摸身上,钱自然是没有的。 大唐那五铢钱,不可能随身带多少。 而且寻常财物宝货,只怕李淳风也不放在眼里。 摸了摸身上,在李淳风略带促狭的目光下,苏大为伸手入袖,深吸了口气,取出一物,双手递到李淳风面前。 “这个东西,是我自倭国神道教那里得来的,据他们说,名为‘圣卵’,如果能破解孵化之法,能育出珍奇异兽,有些像是古之山海经中记载的兽类。” “山海经?” 李淳风接过那枚卵:“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多为诡异。” “啊!” 苏大为一愣,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为太反他的常识了,令他一时有些惊异。 “神道教的圣卵?” 李淳风五指拈着那枚卵,眯眼打量。 这枚卵,是当初神道教巫女雪子入长安时,亲手交给苏大为的。 神道教之前与苏大为的约定。 便是苏大为交出孵化圣卵之法。 为此,苏大为当时就向雪子讨要多一些圣卵。 之前雪子到长安,就是为了亲手将圣卵交给他。 不过,神道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圣卵,苏大为就这么随手拿出来,转送给李淳风了。 “李郎中,你看,这做为‘礼数’可好?” “也好。” 李淳风不动声色,将那枚圣卵纳入袖中。 “这礼数,老道收下了。我与你定个日子,你把小苏送上来,我依礼收她为义女,再之后纳彩、问名、纳吉那些事,可以一并办了,老道愿意玉成你们俩的好事。” “如此,多谢李郎中了!” 苏大为大喜。 站起身,向李淳风叉手礼致谢。 “慢着。” 李淳风摆手道:“你先别急。” 苏大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抬起来,一脸错愕,又有些担心的问:“李郎中,还有何事?”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道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聂苏。” 李淳风站起身,笑眯眯的轻拈长须道:“老道第一眼看见聂苏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得了,灵气之充沛,是我生平仅见。 跟她比起来,老夫那些儿孙们,简直上不得台面。 若老夫能有女如此,用心调教,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只可惜,她一心只愿跟着你。” 说到这里,李淳风斜眼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知你有何魅力。”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聂苏有她自己的想法,承蒙李郎中看中,以后她是您的女儿,你可以好好教导。” 让聂苏认李淳风为义父,心中未尝没有存着点别样的心思。 当今大唐异人之中,论及修为和见识。 少有如李淳风这般强者。 就算李客师,与李淳风各有千秋,但论及对诡异,还有见识上,只怕还是李淳风更高明些。 更难得的是,李淳风一直非常喜爱聂苏。 这些年,对苏大为颇多照顾。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其中大半也是冲着聂苏的面子。 想当年初遇聂苏,似秦镜那样的宝物,李淳风说送就送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性情中人。 李淳风实乃性情中人。 对他喜欢的,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囊相赠。 聂苏认在李家,绝对错不了。 “聂苏能认老道做义父,老道也颇为欣慰,到时你们新婚之日,老道也会送上大礼。” 李淳风拈须跺了几步,回头望向苏大为。 “老夫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 “关于诡异。” 第一百零四章 关于诡异 苏大为有些讶然的看向李淳风。 比之十多年前,诡异似乎已经消声匿迹,成为了历史传说。 就连秘阁这样的机构,除了掌节气与星象,似乎也完全闲置了下来。 如今,李淳风却突然提起诡异。 “诡异怎么了?” “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知诡异的强绝和可怕,天下诡异,多如牛毛,据《百诡夜行录》记载,有九百九十九种之多,但依老夫之见,或许还不止名录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苏大为皱眉向李淳看去。 在这间充满道家神韵的书房内,他看到李淳风那张古拙而苍老的脸庞上,两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手拈须,一手用凝重的声音道:“苏大为,你莫非真的忘记诡异横行的那个时代?我听说当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诡异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现出回忆之色。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苏大为,但身体里的记忆依旧保留下来。 知道被那种诡异的大雾所吞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整个世界都像离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满了大恐惧。 意识不断陷落。 浓稠如墨汁般的妖异雾气中,只有腾根之瞳的双眼,血红闪亮。 “其实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应该是早夭之相,老道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十分诧异。” 李淳风轻轻一拂大袖,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随之鼓荡起波纹。 他示意苏大为继续坐下说话,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但你现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个‘称骨歌’传下,你听过没有?” “袁天罡?袁天罡传下的不是推背图吗?” 李淳风瞪了他一眼:“推背图是我当年与袁太史令一齐推演的,这称骨歌,则是袁天罡毕生修习的命格之学,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对应卦相,断人一生吉凶。” 解释完称骨歌后,李淳风眼神放空,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他望着书房上空绘下的那副星图,缓缓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说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应该活不过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这能耐也是一天大过一天。” “李郎中,你这话怎么有点酸?听着不像好话。” 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李淳风这双眼睛,有种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当和李淳风面对面时,总有一种对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灵魂的可怕感觉。 秘阁郎中,不愧是秘阁郎中。 “当年为了验证是否看错,我还曾找你家柳娘子,问过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这……” 苏大为从来没听柳娘子说及,不由吃了一惊:“我阿娘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淳风拈着长须,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因为老道说帮你看八字,找合适的姑娘。” “贼……你个恶贼。”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贼你妈”三字经就蹿出来了。 难怪柳娘子不提,原来是为了替自己找媳妇吗? 那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辽东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难为李淳风这牛鼻子,能一直忍着不说。 李淳风摆摆手,一脸正色:“不用谢老道,我也只是对你的命格感兴趣,研究一二。” “谁特么要谢你!” 苏大为双眼一眯,冷笑着。 如果对方不是李淳风,换一个人,他此刻只怕已经拳脚招呼上了。 李淳风看出苏大为不高兴,咳嗽几声,尴尬道:“你知我这种身份,财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兴趣的一是研究诡异,二就是看各种命格,你的命盘是我生平仅见唯二,命格与面相不符之人。” “还有一个是谁?”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聂苏。” “小苏?”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来:“小苏也是改过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说聂苏的命格,你看不透?”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更甚。 李淳风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聂苏的命。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风清峻脸庞上,一双雪白的浓眉皱起,摇头道:“老道看来跟你苏家这两个命盘是有缘份,以后聂苏做寿我女儿,我就能再仔细看看,甚妙啊,甚妙。” “李郎中……请自重。” “咳咳,话题说远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过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种奇妙的缘法,令你的命盘发生变化,第二,则是因为诡异,那次诡异出行,原本该要了你的命,但,因为某种变化,你的命格,由此改变。 你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苏大为站在那里,瞳孔微缩。 他盯着李淳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清瘦的老道人,这个大唐长安最强的秘阁之主,这双眼睛,居然有将人皮囊剥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苏大为坚信这种未来的穿越夺舍之事,不可能为他人所知。 这一刻,只怕要惊叫出来。 侥是如此。 他站在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湿。 盯着李淳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这杀意,非为李淳风而来,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自然的反应。 本能的反应。 李淳几两眼微微一眯,须发无风自动。 整个房间里的元气,仿佛陷入凝滞。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仿佛喃喃自语道:“果然,你很在意诡异,老道没看错……” 说着,轻轻向苏大为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与秘密,你的为人,这些年老道已经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孩子,今后护佑大唐,还有我们李家,还得靠你,毋须紧张。” 苏大为身上绷紧的肌肉,与体内的元气漩涡,一点点的散去。 他看着李淳风,声音变得异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连太史令都说出来了,都不叫李淳风秘阁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诡异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自然知道,那些诡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 “蛰伏?” “当年经历过诡异暴乱长安后,老道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终于换来他答应约束诡异,不再生乱。这些年,虽然各州还偶尔听见诡异的事件,但是长安一直太平无事,但老道却有些担心。” “秘阁郎中担心什么?” “人的寿元,比之诡异太短了,哪怕似老道这样修行有成之人,也不过两百岁,身体日渐腐朽,异人之能,也渐渐削弱,反观诡异,它们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悠长。 几千年来,都与人族伴生。 眼下短暂的蛰伏,不代表诡异便消失了。 它们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强大。” 说着,李淳风指了指袖中:“你方才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门的《博物志》里见过,乃是诡异的一脉,在中原已经少见,没想到在倭岛却还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诡异还会回来?” 李淳风轻提长袖,双目笔直的看向苏大为,笃定道:“他们必然会回来,春秋战国,秦末楚汉之争,三国末的诸雄混战,魏晋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国,至前隋大业年间,处处都有诡异的影子。 它们影在岁月之中,在人族史书里,时隐时现,却从未远离过。” 室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很难描述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从心里来说,许多年没有再与诡异有过冲突了。 下意识,就想把这当做正常的历史,一个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风的话,分明在提醒他,这依然是一个魔幻版大唐。 诡异并没有远去。 情感上,他想回归正常,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风是对的。 “若它们有朝一日再回来……” “老道希望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诚,李丹阳,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力量,随着岁月,在不断减弱,而你正当壮年,未来,终究需要你们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风拈须道:“本来老道也不想多提,不过方才你既拿出诡异之卵,这令我感到担忧,不得不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我明白了。”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向李淳风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当仁不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这小子,屡有惊人之语,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细嚼,又颇有趣味。” 李淳风眯眼微笑。 苏大为心里一惊,在这种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说多错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记得早日把日子订下来,想必聂苏和柳娘子都着急了。” “是。” 提起聂苏,苏大为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进行时 李淳风亲自把苏大为送到宅门前,眼看着苏大为转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苏大为,你与聂苏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苏大为止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望了李淳风一眼:“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侍奉娘亲,照顾好聂苏,然后做我的卫率官。” 李淳风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李郎中,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脱了桎梏,理应是做一番大事业,听你说的,却有些小家子气。” “李郎中,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我开始的起点,不过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东宫副卫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买了些田地,家中仆人帮闲也收了不少。 身为异人,自己修行具足。 马上又将娶妻。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淳风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之色。 “修身,齐家,你是做得不错了,名望、财色,你也是双收,不过,老道还是觉得,你有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说个不俗的?” 苏大为被呛了一下,觉得李淳风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这辈子,不也几十年待在秘阁,替陛下执掌星象,管着太史局,与我有何差别?” “那差别可大了。” 李淳风拈须微笑:“老夫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阁郎中的职位,也不是替人族与荧惑星君定下盟约,而是写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写《晋书》、《天文》、《律历》、《五行》,并与王真儒一起注释《十部算经》,今年还打算完成《麟德历》。” “我……告辞。” 苏大为冲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太恶心人了。 简直是降维打击。 李淳风这老头忒不地道,他那种神童天才,几千年才出一个,能比吗?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风算是都占齐了吧,难怪能青史留名。 不过…… 苏大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时的那种惶恐,对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经实现。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动荡,只要抱紧武媚娘,也很难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头。 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头? 更高的修为? 更多的财富? 权力? 还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做一些功业。 又或者,想办法改变大唐? 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抛出一些后世的思想来,是否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罢了,要真想改造整个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是螳臂当车。 也就心里想想罢了。 对未来目标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脑子里,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事。 …… 残月如勾。 长安各坊的坊门早已关上,只有武侯铺子,才偶有灯火漏出。 月光照满华庭。 一株银杏树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咏叹:“金叶坠兰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遗木,长盛无衰谢。风催不足谓,霜欺愈高洁,流落亦有烂漫时,德岂孤行耶。” 随着吟诗之声,杏树下,忽然卷起一股黑气。 黑气来得蹊跷,如火焰喷薄。 转瞬即逝。 黑气过去,银杏树下,除了先前吟诗的一个弱冠少年,又多出一个黑衣拄拐的老妪。 老妪手拄粗木拐杖,一张脸半笼在斗蓬阴影下。 露出来的下巴部份,皮肤百沟千壑,皱纹堆叠。 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枯木。 “鹤郎君。” 老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间刮擦,异常难听。 被称为鹤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着这株千年银杏。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丰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几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两眼狭长,眼角向鬓角斜飞。 单看不觉得什么。 一双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像是禽鸟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还有一抹朱红。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朱砂,在眉间自上往下一笔抹出。 “鸠婆,荧惑星君怎么没来?” “嘿嘿,星君说,老身来便够了,至于你说的事嘛……” “如何?”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鹤郎君双眸猛地大开。 血光在瞳中跳动。 “昨也说不是时候,今也说不是时候,如今人皇衰弱,龙气不稳,若我们放手施为,整个长安,不,整个东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类,将为我族血食!” “星君说了,时候不到。” 鸠婆仿佛复读机一般,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这句话,激怒了鹤郎君,他嘴里尖啸一声,双袖一展。 两片大袖猛地向鸠婆卷过来。 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对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锋利如刃,在空气中,化出鬼魅般啸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这一袖,截为两半。 鸠婆手中木杖一顿。 咚! 两片雪翼划过,陡然将她的身体化为三截。 鹤郎君一击得手,口中喝道:“晦气,晦气!懒得跟你这老乞婆计较!星君不许,我们便自取。” 骂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气,将他身子一卷,转瞬远去。 地面的碎尸不见了。 十几步外的阴影中,鸠婆缓缓抬起头颅。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脸异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将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将碎块硬生生拚凑在一起一样。 歪歪扭抿,恐怖异常。 鸠婆抬头,一开口,露出满嘴尖牙利齿。 “得回报星君,有些族人……压不住了。” …… 九月初十,吉,宜开市,沐浴、嫁娶。 忌动土。 长安朱雀大道。 一骑疯狂打马冲过,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是唐时董秀才结婚,李商隐作傧相代之而成的诗歌。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离他出生还差着两百余年。 但不妨碍此时相似的情境发生。 随着台上和伴郎一声高喊:“新妇子出来。” 站在台下披红挂彩的苏大为,老脸微红,但仍一板一眼的向着一个方向,念着催妆诗:“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伴随着满院的欢笑声,穿着新娘子吉服,披着红盖头的聂苏,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 一对新人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是波斯所出,由苏大为的好友,胡商思莫尔相赠。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迟宝琳的女儿充任玉女,一对小儿女在道旁跟着新人,从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着苏大为和聂苏洒去。 这是取五谷丰登之意。 院中四周,从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爷等一帮不良人旧识,到高崇文、李谨行、李辩、郭待封等军中将领,跻跻一堂。 包括箫嗣业、李勣、李客师等,虽人没亲至,但礼也送到。 另外李淳风是亲自来了,做为女方家长。 连宫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贤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宫中太监女官,代表帝后,来观礼。 宫中贺礼自不用细表。 “跨火盆!” 随着司仪的喊声,聂苏玉足轻抬,迈过盆火,代表凶神恶煞两边躲。 司仪在一旁说着吉庆的话:“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马鞍!” “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上台转身。” “有请新郎上来,三箭定乾坤。” “一射天,天赐良缘,一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无数铜钱金银,从四周洒向高台。 充任司仪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宾朋,按规矩,新娘的盖头是到了洞房才挑开,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台四周,密集的人群顿时传出一片喊声:“想!” 其中,犹以李贤和安定思公主的喊声,最为响亮。 “那好,有请新郎揭盖头。” 周良运足丹田之气喊着。 台下早有侍女手捧红布盖的金盘上来。 揭开红布,稻米中有一个称杆。 是为喜杆。 坐在台上一旁的李淳风抚着胡须,一脸老怀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过喜杆,轻轻将盖头挑开。 盖头挑开,下方人群先是发出欢呼声,继尔又发出一片长叹声。 原来盖头之下,还有一面团团画扇,将新娘子聂苏的面庞遮挡住。 这是“却扇之礼”。 即使掀去盖头,却扇也不能轻易撤去。 要想撤下却扇,还须新郎吟却扇诗。 第一百零六章 朕意已决 诗歌贯穿唐人整个婚礼。 这玩意提前可没打过招呼。 所有人都看着苏大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弥平日常有惊人之诗,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这新娘子,可没法送入洞房。” 这话又是引出一番笑声。 苏大为拍了拍额头,心中无数诗词闪过,张口吟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 “好诗!” 台下宾客一时欢声雷动。 苏大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隐的诗给抄了过来,能不好吗? “下面有请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声喊,令苏大为精神一振。 总算到他熟悉的环节了。 三拜九叩之后,还有结发之礼,合卺之礼,完成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苏大为一时心中激荡。 耳中听到周良大声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请新人转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风调雨顺,一鞠躬。 五谷丰登,再鞠躬。 家业兴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有请双方长辈上台入座。 整衣冠——” 就在苏大为与聂苏,整了衣衫,准备拜坐在台前的李淳风和柳娘子时,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声,自身后院中传来。 “陛下急诏,急诏~” 欢乐的气氛,喧闹的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键。 苏大为惊讶回身,却见一名宫中太监,在千牛卫的护卫下,排开人群,匆匆走进婚礼现场。 四周的人都惊讶的闪避。 太监扯起脖颈喊道:“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苏大为、苏庆节入宫。” “会不会弄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礼才进行一半。” 声音带着稚嫩之气。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脚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还要看舅舅礼成。” 太监向着安定思和李贤一个劲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这……” 人群一片哗然。 以李治和武后对苏大为的亲善,不可能会故意打断苏大为的婚礼。 再说还特意让安定思和李贤观礼,本身就有代天子与武后来恭贺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时议论纷纷。 站在台上的苏大为只觉一只小手从聂苏的吉服袖下伸出,将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传令的太监已经走到高台下,向着苏大为作揖拱手:“陛下口谕,请苏卫率莫要让我为难。” 李淳风已经站起身,走到苏大为身侧道:“宫中必有大事。” 苏大为心中百转千折,反手握着聂苏柔软并且突然变得冰凉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先入宫,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安抚了聂苏,苏大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帮我照顾一下小苏。” 说完,再向台上诸宾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宫,还请各位宾朋留下来吃喜酒。” …… 龙首原上,大明宫。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龙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着一股气。 那是一种余怒未消气。 他那张圆润的脸庞上,犹带着紫胀之色。 武媚娘同样盛装,身着绣满凤凰与星辰的皇后礼服,坐在李治手侧。 苏大为与苏庆节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时,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以两人异人的视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细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围,苏大类发现,李勣、兵部尚书萧嗣业、侍郎李思文,还有因病久未出现的许敬宗,之前受上官仪牵连,最近才得李治宽宥的郝处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苏大为。” “臣苏庆节,参见陛下。” 苏大为与苏庆节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礼。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们且站在一旁听着。” “是。” 苏大为与苏庆节暗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一齐走向武官那边,在萧嗣业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与军事有关。 耳中听到武媚娘的声音在大殿响彻。 “今日大朝会议陛下泰山封禅之事,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置陛下颜面于何在?” 武媚娘说这番话,疾言厉色,罕见的透出怒火。 一时间,紫宸殿中,充满凛然之意。 从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仪,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大为心中越发惊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好,武媚娘将事情大致提了一遍,这才让苏大为和苏定方两个后来的,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自征服高句丽后,李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步太宗后尘。 借着此次开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禅,告慰天地神灵。 百年之后,对太宗也有个交代。 今日大朝会,便是议具体的行程。 大致决定在本月启程,先前往东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达泰山,完成封禅仪式。 届时,不光会携朝中重臣,并及礼部官员,饱学大儒,仪仗车马,祭品纷呈。 还会率领番邦酋长,以及归化诸王,并扶余丰、高句丽王,新罗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归化可汗,西域诸外蕃代表等。 让天下一齐见证他的丰功伟迹。 可这样彰显荣耀的朝会,却被突然的军情给打破了。 “吐谷浑没了,众卿家说,该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视殿中群臣。 许敬宗看了一眼郝处俊。 两名文臣,一前宰相,一个现宰相,都没急着开口。 李勣摸着长须,眸光闪烁,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样圆滑,不过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一时沉默。 倒是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沉不住气,迈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经看过那份奏报,吐蕃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见,当速发兵,剿灭吐蕃。” “不然。” 一直没出声的郝处俊此时站出来道:“吐蕃地处西陲,地形难制,我军劳师远征,若去,贼势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军退,则吐蕃故态复萌,此势难以破贼。 若留重兵驻扎,久则师老疲弊。 战,则顿兵挫锐,实非良谋。 依臣之见,还是扶立吐谷浑王,令吐谷浑复国,以此牵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两场大战。 第一是在葱岭外,对西突厥之战。 一战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 二战,则是在辽东战场。 先后征百济与高句丽,倭国。 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令帝国的精力,大量被牵扯在这些战场上。 这对高原崛起的吐蕃来说,是天赐的战略机遇。 一个大帝国的崛起,势必要向外扩张。 而且是向富饶之地扩张。 如此,吐谷浑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进基地和跳板。 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万,击白兰氏,后来不断攻略吐谷浑。 最后吐谷浑实在是受不了了,国王幕容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引残落走凉州,向李治上表请求内附。 这还了得? 当时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正到了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独孤卿云等屯凉、鄯州。 后来又以开武候大将国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制诸将,稳定局面。 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浑方向,上了双保险。 一是郑仁泰,二是苏定方。 有这两员大将坐镇,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诺曷钵这张牌,随时可以助吐谷浑复国。 待大唐从东面腾出手来。 可以集中精力,将吐蕃给打得满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顾此时的吐蕃,大唐的布置,双保险,居然先后出了问题。 先是郑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总管空悬。 接下来,统管大局的苏定方,终于受不了数年来东征西讨的奔波,再加上年岁已高,在前线病倒。 苏定方这一病,延绵有半年之久,时好时坏。 苏庆节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浑那边,在苏定方身边照料。 郝处俊的话才刚落下,李思文站出来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见,吐谷浑此次王俱灭,若待吐蕃数年时间,只怕吐谷浑彻底变为吐蕃国土,到那时,我们想要收拾局面,会更加困难,不若趁现在,一鼓作气,抢回吐谷浑,做战略缓冲。”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这时才听出味道来。 吐谷浑王,完了? 这是没于军中了? 之前听说苏定方打下了吐谷浑与唐军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将吐谷浑王送回去复国。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浑王这块招牌,招集旧部,令吐谷浑奋起反抗吐蕃人的统治,延缓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浑。 但现在,吐蕃抓住苏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举将吐谷浑王从世上抹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吐谷浑。 “不仅吐谷浑王,连弘化公主,一并没于军中。” 许敬宗声音沙哑,显然病体未愈,说话中气不足。 “老臣以为,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而现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处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许敬宗一眼,拱手道:“敢问右仆射这是为何?莫非右仆射不知国库正吃紧?须得明年粮食收入,才有余力。” “东台侍郎考虑的是钱财帐,但老夫算的,却是另一笔帐。” 第一百零七章 赐甲 “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并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仆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荡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历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折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做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呼。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发,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并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复,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须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赞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征。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发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支?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胄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 第一百零八章 披甲 夜幕四合,斗转星移。 长安居德坊中,正在家中撰写《麟德历》的李淳风忽有所感。 他放下手中狼毫,行至庭院。 正好看到一颗硕大流星,拖着白色尾焰,隆隆有声,坠向西方。 李淳风双眸大睁,袖中掐起指决,随心动念,起手占卦。 数息之后,他脸色陡然大变,一口热血,“噗”的从喉中喷出。 “天有异象……” 几乎同一时间,龙首原上,一片高矗的山丘上,黑气涌动,一袭白衣的鹤郎君从中走出。 他抬首上望。 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上,无数流萤坠落,嗤嗤有声。 鹤郎君双臂伸出,口里发出尖利啸音。 “星斗动摇,天变在即,果然,北斗星君说的是对的,属于我族的机会来了!” 说完此语,他狠狠一抖大袖:“诸位以为如何?” 在他身后,一片黑气氲氤。 那黑色,无边无岸,幽深如狱。 从中,透出各种嘈杂之音。 似人言,似兽语。 各种诡异之音,汇聚成同一个声音:“愿尊北斗星君之令。” “荧惑,已经老了,我族的未来,将由我等自决。” 杀杀杀! 吃血食!吃血食!! 嘈杂异响沸腾起来。 各种光怪陆离,妖魅魍魉,在龙首原上,悄然集聚。 ……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廿三,宜畋猎、祭祀、祈福。 忌破土。 在屋中端坐的苏大为,听得报时声响,陡然张开了双眼。 屋内光线昏暗,他的双眸在暗室中,如两点星辰,光芒闪动。 聂苏略带颤抖的声音自一旁响起:“郎。” 郎即是丈夫的意思。 新婚女子称丈夫为郎。 丈夫称妻子为妻,或者彼此称呼老公老婆。 和后似有些相类。 苏大为伸手握住聂苏递过来的小手。 入手冰凉而柔软。 “我此次出征,家中都托付给你了。” “嗯。” “等我回来。” “嗯。”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里,千万般柔情,化作莹莹泪点。 静室一时无声。 最后是聂苏催促道:“郎,时辰到了。” “为我披甲。” 苏大为长身而起。 门窗俱开。 黎明的曙光,从前庭透入,白朦一片。 由高舍鸡等家中健壮仆人,呼着节拍,将藏于库中的铠甲、兵器一一搬入房中。 庭院外,李博、李客、高大龙、大虎、周良、沈元、柳娘子等人,正在等候。 苏大为张开双臂。 聂苏捧起衣甲具装,为苏大为着甲。 依次戴护臂、护胫、掩膊、系好裙角、系上护裆前后。 戴胸甲、戴肩吞兽、戴捍腰吞兽、佩横刀。 戴护心镜恶瑕。 戴头盔。 站立于聂苏面前的,不再是熟悉的郎君,而是大唐武将。 身披明光铠,重逾五十斤。 全身四层重甲,精铁加铜牛皮,金甲闪烁震慑四方。 胸前的护心镜,被精心擦拭锃亮,倒映出聂苏又是惊叹,又是痴怨的眼眸。 苏大为张开臂,轻拥了一下聂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去了。” 说完,他扶住横刀,在一片甲胄碰撞声中,跨出大门。 庭院外,高舍鸡等一众苏府奴婢下人,单膝跪下,齐声贺:“愿阿郎得胜而归。”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从站在庭中的众人一一扫过。 柳娘子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活着回来,娘和小苏都等着你。” 她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多添了许多皱纹。 眼角眉梢,都苍老憔悴了许多。 苏大为更是惊讶的发现,阿娘的头上,不知何时凭添了许多白发。 在风中,白发苍苍。 苏大为喉头微紧,反握住柳娘子的手:“阿娘放心,我晓得。” “去吧。” 苏大为郑重点头,长呼了口气,松开手,却发觉柳娘子的手又攥了自己一下。 惊讶回头,却见柳娘子撇身背对着自己。 “走吧,莫要恋家,家中一切有我。” 苏大为心里一酸,后退两步,郑重行礼:“天子相召,儿不能推辞,待我杀尽敌人,再回来向阿娘进孝。” “走吧。” 柳娘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但苏大为分明看到她另一只手在眼角擦拭。 “阿弥,别误了时辰!” 周良喊了一声。 苏大为用力一顿脚,转身向着大门,大步而去。 在他身后,高大虎、高大龙、李博、李客、周良、沈元,鱼贯相随。 伴着锵铿脚步,走到宅门外。 早有府中下人牵了龙子在外等候。 苏大为接过疆绳,翻身上马。 龙子仰天一声咆哮,犹如惊雷。 “我走了。” 苏大为向一帮兄弟抱拳轻喝。 两腿轻轻一夹。 龙子心意相通,顺着大道驰出。 坊道间,早有武侯清出了道路,沿路还有金吾卫守护。 “陛下令,宫前校兵,各将集结。” 铁蹄敲打着青石路面。 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 起先是苏大为一骑,但是随即,有两骑、三骑,不断有骑马将领,从各坊中涌出,汇聚在一起。 苏大为身边,是一身玄甲的苏庆节。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身上衣甲,说了声:“不赖!” 苏庆节身穿大唐十三甲之一的龟背鱼鳞甲,三层重甲,精铁制成,全身重四十九斤有余。 苏庆节拍马接近一些,低声道:“这玩意穿着可不舒服,若不是为了陛下令,平时可真不愿穿它。” 铁甲刀枪难入,但穿着厚重,十分不方便。 不但要有数层内衬做缓重,外面铁甲也常由数层组成。 龟背鱼鳞甲是三层,苏大为的明光甲是四层。 穿这玩意就像是一层厚棉衣,再套数层铁片,那滋味可想而知。 作战的时候,全身汗都被憋在铁甲里,比桑拿要猛多了。 一场大战下来,常有武将受不了这苦楚,忍不住立刻脱甲。 但大汗淋漓下,受风一吹,十有八九就会病倒。 传说中武将的“卸甲风”就是指此。 “这是扬我大唐军威的事,别抱怨了,走吧。” 苏大为挺起胸膛,轻拍了一下龙子的脑袋。 龙子甩了甩头颅,又是一声暴鸣。 声如炸雷,震得苏庆节等四周将领的战马一片惊嘶。 这些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而且与苏大为的龙子都是熟识,尚且如此。 若在战场上,龙子一声吼,只怕敌马都会吓瘫软。 朱雀大道上,道边两旁早就围满了好奇和助威的百姓,西域胡商,以及各属国使节,旌旗沿路招展。 百姓们对着马上那些唐军将领忍不住指指点点,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听到苏大为龙子的吼声时,许多人都吓得后退。 等看清苏大为一身明光甲,一马当先带着诸唐将驰向宫门时,惊呼化作了欢声雷动。 明光甲! 代表大唐武德巅峰的明光甲! 阳光从东透下,此时,这一支由高级武将组成的队伍,甲光耀日,人马如龙。 …… 穿过丹凤门街,过丹凤门。 前方御桥本来要解马,但有李治特许,这一支数十人的唐军将领,以苏大为为首,穿过御桥,径直而入。 御桥两边分别是左右金吾仗院。 过了长长的御桥,看到桥边的鼓楼。 前方一片大大的广场。 穿过广场,便能看到大明宫延绵不绝的雄伟建筑群。 依次有昭庆门、棲凤阁、西朝堂、龙尾道,以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 而李治早已带着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的龙尾道等候。 在广场上,左右领左右府,大唐十六卫中左右千牛卫,及左右千牛备身,早已在此列队拱卫。 天子仪仗,旌旗如火。 仪刀如林。 苏大为他们至此,人人下马。 在金吾卫的指引下,大步向着大唐皇帝李治行去。 但闻衣甲锵铿,金铁碰撞的清悦之声中,苏大为同时留意到了,在场中的除了大唐皇帝及文武百官,还有许多外邦使臣。 看旗号,有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 胃胄沉重。 大军作战,一般由驮马负甲。 到交战前,方才披甲御敌。 这也是遭到突袭时,许多军队来不及反应的原因。 光着膀子和披甲,那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但常时间穿着沉重的衣甲,没等接敌,自己先累趴了。 这便对情报侦察,斥候提前预警,有极高的要求。 此次以苏大为为首的一帮武将,为的是向各属国邦酋展示大唐的武德,算是特殊情况。 咚咚咚咚~~ 鼓楼上,数通鼓响。 羽扇开阖,天子仪驾展开。 大唐皇帝李治,一身龙袍冕旒,在身边凤袍凤冠的武后搀扶下,双臂张开,大袖飘展。 苏大为等走到距离李治五十步外,向着高高御台上的李治及武后,百官们,叉手行礼:“叩见天皇、天后,及诸大臣,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在扳倒上官仪后,李治已经明示武后与其并列,称天皇与天后,史称二圣临朝。 虽然相隔遥远,但武将们的声音,却如隆隆巨雷,在广场上回荡,经久不息。 这声齐喝,如虎啸猿啼。 令站在台上那些属国使节和酋长不由变色。 李治的声音,经由金吾卫的口传开:“众卿无须多礼,今次天子阅兵,为诸军助威,壮诸之志。” 天可汗的声音,经过千百人的通传,同样在含元殿前,在数百属国使节前震荡。 “报~~” 就在整个阅兵按着即定流程行进时,突然,有金吾卫从外快步跑入。 “陛下,吐蕃使节求见。”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投向声音的方向。 吐蕃无礼,无视天可汗的命令,擅自吞并吐谷浑。 大唐天兵如箭在弦,眼看要出发。 在这个节骨眼上,吐蕃使节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吐蕃使者 伴随着数通鼓声,大明宫宫门大开,一个身着异服的青年人,穿过御桥,走向含元殿前广场。 在尾龙桥处,隐约可见大唐皇帝的羽保盖车,黄罗盖伞。 大唐执金吾与千牛卫,威武雄壮。 文武大臣在天子仪仗两旁分列。 更有数十人身着唐甲,立于广场正中。 整个场面,无声而寂静 千万人的呼吸声,仿佛消失。 只有如山岳一般沉重的压力,不断的压来。 金珠陀罗正了正衣冠,在唐国金吾卫的指引下,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广场中,与那些唐将相邻,距离大唐皇帝的仪驾还有数十步远时,被人喝止。 “站住,来者何人?”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向着皇帝的仪仗,微微鞠躬:“我,金珠陀罗是吐蕃国的使者,奉大相禄东赞之令,求见大唐皇帝。” 这话出来,大唐朝臣中,传来一阵骚动。 吐蕃的使节,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在贞观年间,大唐原本瞧不上吐蕃。 经历过松州之战后,太宗才算对吐蕃的国力有些了解。 最后双方约和,以吐蕃向大唐称臣,大唐赐下公主下嫁,成为翁婿关系,将吐蕃纳入大唐属国和朝贡体系内。 是以,吐蕃来的使节,必然要以朝见宗主国的高规格,来见礼。 但眼下,这吐蕃使者,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没有体现这层关系,这对大唐来说,就是挑衅。 相当于见到爸爸不叫爸爸,喊了声老铁。 文官只是议论,而武将里,早有性烈者站出,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天可汗,为何不跪拜?” 喊话者,左威卫将军,郭待封。 左威卫,为大唐十六卫之一。 后世知道郭待封,全是因为唐军大非川之败。 后人只怪郭待封不听薛仁贵军令,以致大败,却从来没想过,郭待封并非无能之辈。 郭待封乃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 显庆四年二月,李治亲自策试举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张九龄等五人居上第,令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 此前在征高句丽时,郭待封受任积利道行军总管,归李勣节制,率舟师渡海直趋平壤。 其后冯师本奉李勣之命,率水军载粮增援郭待封,船破失期,郭待封打算将此情报通告李勣,但又怕高句丽知道救兵不会来,于是作了首离合诗赠送李勣。 李勣不解,大怒道:“军机如此急切,竟然还有心思作诗?一定要斩了他!” 但其记室元万顷却看懂了诗中奥妙,解释给李勣听,李勣这才放了郭待封一马,并送粮支援。 在整个征高句丽战场上来看,郭待封的表现不俗。 而且李治朝派兵出征,有一个特点,通常是新老搭配。 或以一员老成持重之将,搭配一员猛将组合。 比如之前的程知节配苏定方。 后来郑仁泰配薛仁贵。 郭待封能从九百人中脱颖而出,自然非常聪明。 吐蕃使者无礼,若是老将和重臣出来喝斥,未免抬高了吐蕃。 由他喝这一声,刚好合适。 果然,李治身边武后向他看过来,目光似有嘉许之意。 李治轻抬了下手臂,武后道:“暂且退下。” “是。” 郭待封目地达道,立刻退回武将行列。 下方的吐蕃使者,一身高原怪异衣冠,面色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 若抛去他那高原红的肤色,忽略他的奇装异服,倒有一种粗犷和野性之美。 他向着李治和武媚娘遥拜道:“我是吐蕃人,只能跪拜吐蕃赞普,无法跪唐人皇帝。” “大胆!” 这一下,文武朝臣集体怒了。 吐蕃在大唐眼里,还是个弟弟。 如今当着无数属国外蕃酋长使节的面,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 李治轻握了下武媚娘雪白的手掌。 与他心意相通的武后立刻扬声道:“安静,今日陛下点将阅兵,何须骄躁。” 朝臣逐渐平息下来。 李治既然愿意在这个时候接见吐蕃使者,就是存着立威之念。 既要立威,就绝不能急,更不能乱。 就像一个大人对着小孩,任小孩张牙舞爪,我要正眼看你一下,算我输。 在意,说明双方处在对等的位置。 无视对方,用硬实力碾压,方是上策。 “你即为吐蕃使者,来见天可汗,所为何事?” 武媚娘继续吐声道。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听,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磁性。 而且中气十足,整个广场上文武大臣,外蕃使者,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楚。 “我国大相禄东赞,谨代表吐蕃赞普,请与吐谷浑和亲,并求赤水地用以畜牧。” 这话出来,整个唐廷都惊讶了。 包括李治,脸色也变得无比古怪。 朝臣,属国使者和酋长议论纷纷。 吐蕃这要求,既无礼,又狂妄。 与吐谷浑和亲,就是要法理上与吐谷浑成为血缘姻亲,为实际控制吐谷浑,得到法理上的支撑。 比如娶个吐谷浑公主,然后占着吐谷浑的地,就可明正言顺打出旗号,说是女婿帮丈人守住家财。 这样大唐再想插手,会更麻烦。 而畜牧之地…… 这一点更加敏感。 吐谷浑的畜牧之地,是从大唐翻跃大非川后大片广袤草场。 若是大唐答应将这片草场给吐蕃畜牧,信不信人家下次就敢把牛羊赶上大非川? 这都不是挑衅,简直是赤裸裸的强取豪夺了。 登鼻子上脸。 无法无天! 李治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他就算养气功夫再好,那也看什么事。 对着想要泰山封禅,成为青史留名的天皇李治来说。 吐蕃早不反,晚不反,这个时候吞并吐谷浑全境,已经是不给面子打他的脸。 现在还派使臣来,提这些无礼要求,这就不是打脸这么简单。 简直是想当着大唐属国的面,将天可汗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摩擦。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节。 杀了,还嫌脏了刀。 不杀,任其如此挑衅,雄踞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唐帝国,如何吞下这口气? 大唐,是铁血而来。 李治也是外柔内刚。 他的手,用力抓住武媚娘的手掌,双眼俯视着在下方顾盼自若的吐蕃使节。 李治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有趣,当真是有趣,吐蕃赞普让你来,提这些非份之请,难道真不怕,大唐天兵降临逻娑?”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异常果决。 没人怀疑李治的决心。 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唐的武德。 从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一个个强敌在其面前灰飞烟灭。 强大的突厥帝国,亡了。 强大的高句丽,亡了。 百济、倭国,亡了。 西域大小数十国,不是亡于唐骑铁蹄,便是向大唐称臣纳贡,服服贴贴。 如今,吐蕃却突然跳出来,试图挑战大唐的威严。 整个含元殿前,静默可怕。 阳光从东破开云层,照在大明宫上。 光芒璀璨。 隐隐的号角鼓声,从远处响起。 那是阵列于长安城外,等待苏大为等领兵开拨的大唐铁骑。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鞠躬道:“大唐皇帝,我国一向是敬重的,我吐蕃虽然是西边小国,也有雄兵百万,大相说了,我们国小民穷,百姓嗷嗷待哺,只能寻找合适的牧场。” 说着,他直起身,两眼笔直的看向高台上的李治,坚声道:“若大唐皇帝不许,那我们只能自己去放牧。” “大胆!”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性烈,早已按捺不住,厉喝声中,大步上前。 电光在他身周缭绕,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什么叫雄兵百万? 什么叫自己去放牧。 这就是亮肌肉,等同于大唐不同意,我吐蕃提兵自取之。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挑衅和宣战的。 若大唐同意,吐蕃就心安理得占住牧场,消化吐谷浑的国土和百姓。 若大唐不许,既试探出了大唐心意,同时在大唐一众属国酋长前,展现吐蕃的姿态。 吐蕃,有心取代大唐成为新的宗主国。 对吐蕃人来说,整个世界的中心,都发自冈底斯山,冈仁波齐峰。 吐蕃,天然就该当世界之王。 过去他们没实力,只能暂时隐忍。 但这些年,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吐蕃东征西讨,不但数次征服天竺,从天竺获得大量异人和诡异,还从古象雄,从吐谷浑,又吸纳大量异人。 雄兵百万不是虚言。 在这份兵力后,还有庞大的异人做支撑。 这令吐蕃上下,信心空前膨胀。 苏庆节想要上前,却被苏大为一把按住:“狮子,莫要中计。” 苏庆节上去不要紧,就算把这使节电成烤鸡,都不打紧。 但吐蕃人挑衅大唐,在属国间,折辱大唐的目地也就达到了。 对吐蕃一个使节,还需要大唐出动一员身披龟背鱼鳞甲的高级武将? 看上去还是个异人。 大人打趴小孩,很好看吗? 有面子吗? “阿弥,我……” 苏大为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先向李治和武媚娘行礼,接着向那吐蕃使节扬声道:“吐蕃使者远道而来,别的先暂且放一边,可敢与我做一个游戏?” “哦?” 金珠陀罗看了苏大为一眼,笑道:“不知这位将军,要做什么游戏?” 他的语音重点咬中“将军”二字。 苏大为心知对方在想什么,向着天空一指:“早就听说吐蕃人擅于养鹰,我见你头上飞着一只,可是你养的鹰?” 所有人受苏大为提醒,抬头望天。 果然见到大明宫之上的云层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盘旋。 第一百一十章 斗鹰 发现有只鹰在大明宫上飞舞。 武将之中,李勣和萧嗣业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做为场中资格最老的武将,眼光毒辣,自然一眼看出,宫中宿卫有所疏忽。 万一对方有歹意,令那只鹰凌空下击。 就算没有伤到陛下,惊扰了圣驾也是死罪。 而拱卫李治的千牛备身和金吾卫,本身只带有仪刀,并没有配备箭弩。 配有弓弩的羽林和神策二军,若想调入宫,须有李治圣旨手令,需要时间。 这是防卫上的一个漏洞。 当然谁也没想到,吐蕃使者入宫,居然还有只鹰在头上飞。 金珠陀罗心中微有些讶异,认真打量眼前的唐将。 这人异常高大,极为罕见。 身高九尺有余。 站立面前同自己说话,就如一座山岳般。 他身披明光甲,胸前两块护心镜光可鉴人。 这身甲胄,令金珠陀罗羡慕不已。 唐人真是富裕,像这样的甲胄,在吐蕃不多见,只有身份高贵的贵人,才配享有。 吐蕃军中,目前仍以皮甲为盛。 再看此人面庞,五官立体而深刻。 在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下。 是一双清澈而深沉的眼睛。 清澈如冈底斯山上融化的雪水。 而深邃,却又像是一眼看不到底的象泉河。 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统一和谐的出现在眼前的唐将眼中。 这令金珠陀罗心中暗自警惕。 不过多看两眼,发现这名武将除了高大,还有一个特点是肤色黝黑,有点像是吐蕃人,终日日照生出的肤色。 这让他心中,有些莫名想笑。 唐人中,以白胖为美,眼前这黑肤将军,颇为另类。 想必不是贵族出身。 这些念头自心中闪过后,金珠陀罗学着唐人礼节拱手道:“请问将军姓名。” “苏大为。” “苏大……” 金珠陀罗隐隐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接着向苏大为道:“苏将军好眼力,我们吐蕃人爱养鹰,也爱养獒,今日朝见大唐天子,我养的鹰便放它自己飞。” “久闻吐蕃人擅养鹰,帮助打猎,你这只鹰颇为神俊。” “还算不错,我这只不是寻常之鹰,而是金雕。” 说起自己得意之事,金珠陀罗在故作矜持中,又不免有一丝得意。 金雕,号称猛禽之王。 翼展可达二米余。 成年的金雕利爪可以轻松将野狼头颅洞穿。 在吐蕃,常有羊被金雕叼走。 有时连幼儿都不能幸免。 此雕野性凶狠,非高明的驯鹰人,无法驯化。 而要论到驯鹰,唐人自然无法和吐蕃人相比。 “金雕?果然厉害。” 苏大为向金珠陀罗竖起大拇指,接着话锋一转:“我恰好也驯了只鹰,不如我们就以鹰儿互搏,看谁的鹰更厉害。” 说着,他转身向高台上的李治和武媚娘叉手道:“陛下,武后,臣愿以自己所驯之鹰,与这位吐蕃使者赌斗,请陛下应允。” “准。” 李治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个字。 他对苏大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但他同时,心里也颇为好奇,这苏大为真的驯了只鹰? 这事他却不清楚。 而且就算驯鹰,能比得过这吐蕃人的金雕吗? 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吐蕃人天生就会玩鸟和养獒。 他以目视武媚娘,后者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李治微微颔首:“善。” 苏大为请了李治旨意,转身向着吐蕃使者道:“陛下已经准许我以鹰向你挑战,吐蕃人以养鹰闻名,你这只金雕又神俊异常,不知你敢不敢与我玩这个游戏?” 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 那是一抹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这个笑容,令金珠陀罗眼角跳了一下,他明白,自己遇到对手了。 以他的卑微身份,只要激怒了大唐皇帝,激怒了大唐的臣子,就是赢。 但现在对方发出挑战,却又不是以身份压人。 而是提出以鹰做赌。 这相当于熊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骚首弄姿,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大人动手了,大人输。 但现在大人不动手,说咱们把养的狗拉出来比一下吧。 养狗养鹰是吐蕃人的强项。 所有的大唐属国和酋长都在看着呢。 不敢比,就是认怂。 那就是承认不如大唐罗? 比的话…… 金珠陀罗眼中光芒闪烁,右手抚在胸前:“不知将军的鹰何在?” “鹰在。” 苏大为右手食指和拇指放于唇边,轻轻一吹。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地。 天空中,传出一声微弱的鸟鸣。 金珠陀罗抬首看去,看到一只像是鹰的禽鸟,从天空东面角飞来。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羽翼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是什么鹰?我从未见过。” “哦,这是我在辽东时,托朋友帮我找的一只鹰,比不得你们吐蕃人的金雕雄壮。” 苏大为平静道:“我的鹰来了,敢比吗?” “且慢。” 金珠陀罗盘算一番道:“既是赌戏,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斗鹰。 而是代表着两国。 自己的金雕已经成年,在鹰龄中属于最强健的巅峰。 而对方的鹰虽不知是何品种,但身姿瘦小。 在金雕面前,简直如同幼儿一般。 金珠陀罗心中,对斗鹰已经有了八分把握。 但他还想多问几句。 替吐蕃多捞点好处。 最好是击败对方的鹰,同时让所有大唐属国的使节,都看到大唐是如何落败丢脸。 苏大为平静的注视着他:“你的鹰若赢了,我这身甲胄就是你的。” “阿弥,不可!” 苏庆节一直在关注着此事,眼见苏大为脱口而出,要以明光甲做赌注,不由急了。 此事非同小可。 明光甲乃是李治亲口御赐,做臣子的怎么能以它做赌注? 不说对陛下不敬,万一输了,这明光甲你给还是不给? 陛下会如何? 输了明光甲予敌国,你还能活吗? 苏大为转头,用目光向他摇了摇。 苏庆节前冲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李治方向。 黄罗盖伞下,皇帝的面容在冕旒之后,看不清楚。 但在陛下身边的武后,则是面色平静。 看来并没有为此事生气。 似乎对苏大为,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后退半步。 李治身边的文武大世,悄然议论,发出嗡嗡之声。 蕃属国的使节和酋长看到此处,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金珠陀罗双眼扫过明光甲,眼中涌起贪婪之色。 “赢了,这身甲给我?” “对。” 金珠陀罗几乎要一口答应。 明光甲,大唐十三甲中最厉害的甲胄吧? 至今,大唐任何属国,敌国,都没能弄到一件明光甲,堪称唐军最高的军事机密。 若能弄一件回国,那功劳大了去。 话到嘴边,仅存的理智让他抿了抿唇,又抛出一个问题:“若我输了呢?” “你觉得呢?”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身衣服又不值钱,要是输了,就向我们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吧。” 金珠陀罗面色变了变。 若真要当着这么多属国面,对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怎么,不敢?” 苏大为指了指天上:“如果不敢,就别提什么放牧了,吐蕃人若是没种,就回你们逻娑去奶孩子吧。” 四周的唐军将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忍不住轰然大笑。 就连远处的金吾卫和千牛卫,都笑出了大声。 金珠陀罗抬头看看天,黑瘦的脸颊上,咬肌跳动了一下。 虽然明知对方是激将法,但心中仍难忍怒火。 向着苏大为,他嘿的冷笑,丢出一句硬话:“若你的小鹰,真能赢我的金雕,那我就算向大唐皇帝跪拜又何妨?” “这么说你是愿意赌了?” “对。” “好。” 苏大为深邃的眼眸中,爆出一点亮芒。 不知为何,金珠陀罗见他这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此时犹如箭在弦上,哪里还有犹豫的可能。 两人大声将赌约复述一遍,又击掌盟誓。 金珠陀罗退后几步,双眼牢牢盯着天上的金雕,撮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 天空中,细小如黑点的金雕飞行速度猛地加快。 一场空中的搏杀,就此爆发。 高台上,李治忍不住抬首望天,看着天空两个细小的黑点在你追我赶。 忍不住身边的武媚娘道:“媚娘,你看阿弥的鹰能赢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万一他输了,朕的脸可没处放了。” “那陛下刚才还准。” “他的鬼点子一向多,朕对他倒有些信心,只是没想到会是赌鹰……”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身边群臣发出一片惊呼。 李治与武媚,抬头向天。 只见空中两只飞禽如中箭般,一齐下折,电射向地面。 飞鹰下击的速度何等迅猛。 所有人视线中,金雕从小黑点,一下子变大。 直到凌空百米,李治不由发出吃惊的呼声:“这鹰……这么大?” 金雕双翼展开,两米有余。 这般巨大,如一片黑云当头罩下。 恶风卷起。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降到十余丈的高度。 金雕双翼扑扇,飞行姿态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猛抓向苏大为的雕。 “阿弥!” “不好!” 看台上的李治和众大臣,属国使者、酋长,以及金吾卫、金牛卫,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 两米长的巨翅拍动,平地飞沙走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 凌厉的劲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 眼看着苏大为的雕要丧命在吐蕃人的金雕爪下。 只听啪地一声。 那金雕铁爪一下子将宫殿楼宇的望角抓断。 而苏大为的雕,却神乎奇迹,闪电般自雕爪逃脱。 金珠陀罗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为何会如此?” “金雕扑击的速度,快若虎豹,铁爪能洞穿金石,怎么会抓不住一只小雕?” 苏大为眼角瞥了他一眼。 很多话,没必要说。 可怜的吐蕃人,这辈子都在西边,没去过辽东。 自然不知,这世上有一种鸟,叫海东青。 它有一个别名,称为-—— 万鹰之王。 海东青自然不是雕,而是隼。 肃慎语名“雄库鲁”,意为世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 传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 《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最雄健的海东青,体型不输给金雕多少,身高一米余,两翼张开同样能达两米。 只不过苏大为这只是托薛仁贵自辽东帮他弄来的雏鸟,去年底拿到,如今才一岁,翼展不过一米余。 这在金珠陀罗眼里,自然算是“小雕”了。 可哪怕是少年期的海东青,速度也已经超过金雕。 金珠陀罗脸色剧变,手指放在口中,不断发出凄厉哨音,指挥着金雕扑向海东青。 可无论金雕如何扑击,每次总是差上一线。 苏大为一直冷眼旁观,他对自己的海东青极有信心。 他手里除了海东青,还有之前驯的一只苍鹰。 这两者,经常在空中扑击戏耍,这令苏大为十分清楚,鹰与海东青的能力分别。 四周的大唐将领,还有远处的金吾卫,千牛备身。 乃至高台上的李治、武媚娘,文武百官,和那些属国使者和酋长,都被这一幕所吸引。 看着那金雕发出凌厉叫声,挟着恶风扑向体型只有它一半的海东青。 而海东青总是游刃有余的及时从雕爪下飞走。 武媚娘不禁露出笑容,在李治耳边道:“陛下,看来阿弥的鹰不会输了。” 李治微微点头:“阿弥总能出人意表,吐蕃人的鹰,看似强健巨大,但速度不及阿弥的鹰,这飞行速度的差别,就如骑兵戏耍步卒一样。”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向着武媚娘道:“你说,阿弥养的这种鹰,若在军中中推广,是否有利于用兵?” 武媚娘眉眼微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眸,如清澈的湖水,看向李治,钦佩道:“陛下睿智,若此计可行,必能使唐骑如虎添翼。” 两人小声商量中,场中情势又变。 金珠陀罗两指放入唇中,凄厉的吹响口哨。 金雕一改策略,开始围绕着海东青盘旋起来。 它的双翼翼展远超海东青,用力拍击之下,空中掀起阵阵狂风。 海东青似是受到干扰,飞行姿态变得有些不稳。 如是再三,金雕瞅准机会,猛地将翅一敛,如离弦之前般电射向海东青。 “不好!” 苏庆节等一帮唐将不由发出惊呼。 高台上,文武大臣和属国使节们,也不由发出喊声。 眼看金雕的铁喙即将啄穿海东青的身体。 电光火石瞬间,只见那海东青凌空一个翻滚,神乎奇技般,避过金雕啄击,一双铁爪牢牢的踩在金雕背上。 含元殿前的大广场上,数千唐军金吾卫、千牛卫,以及大唐皇帝李治、武后,还有数十属国使者酋长,共同见证这一幕。 先前的惊呼,转为一片喝彩声。 “好!” 声浪掀上半空。 欢声雷动。 金珠陀罗浑身发抖,脸都绿了。 他的食指放在口中,哨音凄厉刺耳。 金雕虽是畜牲,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在半空中怪叫着,不住翻滚挣扎。 想要将背上的海东青抛下背。 两只禽鸟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半空中,巨翼扑击,断羽迸飞。 “呱!” 一声凄厉的惨叫。 空中爆出一团血雾。 这一幕,再次将所有人惊呆。 不知究竟是金雕受伤,还是苏大为那只鹰受创。 抑或是两败俱伤? 两鸟从高达数百米的云空直坠而下。 地面上,无数金吾卫和金牛卫死死盯着下坠的两鸟,下意识发出惊呼声。 下坠速度太快。 哪怕身为异人的苏大为和苏庆节等人,一时也无法确定。 “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 “不好!” 啪! 一团黑影,狠狠砸在广场上,血肉模糊。 全场为之一静。 高台上李治瞪大了眼睛,文武百官伸长了脖颈。 外蕃属国的使节纷纷踮脚张望。 御道两旁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一齐侧目。 武媚娘忍不住道:“究竟是谁赢了?” 她心中想的是:难道,阿弥的鹰与那吐蕃人一起摔死了?这倒是可惜了,如果是平局的话,还是助长了吐蕃气焰。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声。 众人抬头上去,一眼看到,苏大为的那只鹰,正在百余米的高空中,骄傲的盘旋飞舞。 原来海东青速度奇快,在坠地前冲上云空,快到连人眼都追不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只畜牲,但所有人却从海东青飞舞的姿态中,看到一种名为“胜利”的得意之感。 苏大为一招手。 天空中的海东青发出一只欢愉的鸣叫,两翅一收,如流星般电射而下。 几个呼吸间,便落在苏大为的肩头。 苏大为一身明光甲,身高近两米,神威凛凛。 再加上肩头这只身高近七十厘米,顾盼有神的海东青。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众人心头升起。 仿佛苏大为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大唐战神。 东方的阳光,透过含元殿的飞檐斗拱,琉璃瓦上,一片金碧辉煌。 余光洒下,如千万缕光箭落在苏大为身上。 明光甲光芒夺目。 站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员大唐将领,几乎将大唐十三铠凑了大半。 明光、光耀、细鳞、山文、乌锤、扎甲。 他们以苏大为为首,站在那里,稳如山岳。 苏大为抬手,轻抚着肩头的海东青,抬眼看向缩着身子,一脸失魂落魄的金珠陀罗。 “你输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气做势,但全场上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伸手向着地上一指:“愿赌服输,向我大唐皇帝行稽首礼。” 稽首就是三跪九叩之礼。 为古代跪拜礼,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 是臣子拜见君主所用。 可以就,这件事到此,无论吐蕃如何以小搏大,都输得干干净净。 想在大唐臣属和属国酋长面前,彰显吐蕃的地位,挑拨是非,结果却成了笑柄。 全场皆静。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觉得,嗯,今天阿弥干得不错。 难得让他在盛怒之后,找到一点开心的感觉。 不错。 而武媚娘,目光远眺着苏大为,脸上露出类似姨母笑般,与有荣焉的微笑。 “阿弥,果然没让我失望。” 文武百官低声议论着,再看向那吐蕃使者时,已经没有了焦躁,心态也变得十分放松,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与不屑。 这事本来嘛,大唐若是对一个小小的吐蕃吏者出手,传出去需不好听。 给人以大欺小之嫌。 结果苏大为按你们吐蕃擅长的驯鹰做赌,划下道来。 吐蕃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输了,当着大唐无数属国和外蕃酋长的面。 这还有何话可说? 太提气了。 简直大长大唐的威风。 所有人都等着看吐蕃使者的笑话。 输了。 跪也是羞辱。 不跪,更是羞辱。 金珠陀罗脸上露出难堪之色。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眼中血丝满布。 苏大为的目光依旧平静。 他身材高大,看着这吐蕃使节,需得低头俯视。 巨大的身影,压得金珠陀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跪也是死,不跪,亦是死……” 他的嘴唇开合着,以吐蕃语喃喃道。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喝道:“你跪是不跪?” 金珠陀罗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张开干裂的唇,怪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唐人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苏大为肩上的海东青,猛地翎毛倒竖,发出一声警告的尖叫。 “不好!” 苏庆节神色一变,胸中元气化雷。 手掌向着金珠陀罗抓去。 苏大为比他更快。 右手翻掌下压,如一座巨山罩向吐蕃使者。 呯! 地面沙尘涌动。 苏大为心里一惊。 他的手下,只有一摊破碎的衣物。 金珠陀罗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蝉脱壳?” 苏庆节怪异喊道。 这种道术他听过,但还从未亲眼见过。 “不,是诡异。” 苏大为扬声向四周喝道:“这吐蕃使者,是诡异所化,大家提神戒备。” “贼他么的,诡异怎么混进来的?” “他必是用了某种秘法,压制了血脉,直到方才爆起。” “秘阁郎中呢?” “李淳风听说前日大病,这两日都抱病在家。” “靠!” 苏大为听得身旁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骂了一声。 同一时间,李治身边武媚娘上前一步,厉声道:“金吾卫留神戒备,务必抓住此獠。” “今日谁当值,居然令诡异入宫,秘阁的人都死哪去了?” 场面一时混乱。 执金吾留神戒备。 千牛卫护着李治和文武百官,打算暂且离开。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一种古怪的呼啸。 在武媚娘鸾驾下方,一团幽影陡然扩张。 那阴影如九幽之狱,无比阴冷。 黑影中,隐隐可见无数怨魂,挣扎哭号。 “大胆,什么妖魅,敢惊皇后凤驾!” 从武后身后随员中,早有一名道人踏步而出。 手中拂尘挥向地面。 青色符印随着他的掐起的指决向地下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