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无咎》 第一章 引言 越衡宗,南屏山,盘炉峰,一等英华洞府,双游洞。 一对尺许高的青铜彩纹养气炉分置于蒲团两侧,两股青烟打着旋儿轻轻腾跃。洞府四壁摆放的八株紫玉珊瑚光彩熠熠,使得洞中景物仿佛沐浴在月华之中。 除此之外,洞府中其他陈设其实颇为简易,不过石床,石几,石凳,一方蒲团,一汪水池而已,以及几枚玉简零零散散的洒落在地面上。洞府内侧有两道石门,想必是别有用途的暗室。 这简约的布置和清冷的明珠光华却似乎相得益彰,反而衬托出一股渺渺的仙家意境。 但如有人进入洞府之中,必然能发现离地三丈之处,赫然还有一枚鸡子大小、深碧近墨的圆珠。此物晦暗无光,极不起眼,一眼扫过洞府很容易将其忽略了去。但是只要人在洞府之内,必然能够感受到一股奇异的不适感。用心体察,定能寻得这不适之感的源头,便是这无名之珠。 此珠晦暗无华不说,甚至没有玉质材料的晶莹润泽之意。反而沉郁滞涩,似乎与这洞府,甚至与这方天地透露着淡淡的疏离。 抬头望去,此珠附近透出点点亮光。这墨珠本不发光,细看竟是这洞府墙壁上被钻了一个洞,隐约看见外面天光透入。洞口大小,居然和尺许之外的这莫名之珠直径相当。 须知修道者洞府乃是自家的根本之地,和凡人寄居山水不同,一有异宝采光,二有地脉灵气周流,更需禁阵周密护持。绝无可能将修道密所,钻透孔洞,作成一个漏风的所在。再看那墙壁上孔洞边缘,细小石片斑驳脱落,没有半点修饰,不似人为。倒像是什么外力击穿了洞府,造成破坏。 一个身材颀长的澜衫青年正端坐于洞府之中。 此时他右手食指于空中虚叩,双唇紧闭,眉头之间拧成一道“川”字竖纹,仿佛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无法下定决心。铜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变幻作各种奇态,仿佛正如这青年此时的心意一般,变幻迷离,莫衷一是。 不知过了多久,这青年迷幻的双眸中渐渐凝成一点锋芒,由闪烁转为清晰,由纷乱化作刚健,似乎最终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断。 刹那间,如同飞龙点睛、神魄归元,这青年单薄的身躯中突然焕发出一种矫矫不群、锐意进取的意味。眉宇间的皱纹也不见了,这才让人发现,其实这青年相貌很是俊秀。 他抬起头,深瞟了悬于头顶的那无名墨珠一眼,毅然转身,盘膝坐下。 青年右手无名指上紫玉扳指光华一闪,手中已经现出一只琥珀色的小瓶。这扳指原来是一件卖相极佳的储物法器。 青年拔出瓶塞,一连往掌中倒出七枚丹丸。这丹药比龙眼略小,通体绯红,晶莹剔透。上面还有一层仿佛老树年轮般的致密纹理,远望之下倒似是浅浅的花纹。才一入手,一股熏然欲醉的异香扑鼻而来。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七枚丹丸吞入口中,面朝东南,敛息入定。 这一幕若让寻常修道之士看到,必定大为震骇。 此丹名为“碧梧纯元丹”,按照药理来说,本是真气境修士滋养肉身元气的绝品丹药。 然而此丹功效虽然较之任何同阶丹药都要强上三四分,但其主药“碧梧七叶草”本是好几味三品灵丹的主药,因此其炼制成本,比之功能相近的其他丹药高出何止数万倍。须知三品灵丹,可是元婴真人所使用的灵药。 数万倍的成本,只是强上三四分的药效,这“碧梧纯元丹”之华而不实,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碧梧纯元丹”另有一神奇之处,便是性质极其稳定,足以保存数万载而品貌不坏、药力不失。因此在仙门之中,此丹渐渐失去了实用的价值,而是成为一种面值较大的通货,犹如凡间的金银一般。 这青年一连吞服七枚“碧梧纯元丹”,好似俗世中把银票当做柴火干草,放入炉灶焚烧,端的惊世骇俗。 过了两三个时辰,这青年全身气息鼓动,云霞蒸腾,脸色或青或白,或紫或红,变换不定。一袭长衫扑腾腾的鼓胀起来,浑然如鼓足了气的风箱一般,竟然是修行到了关键时刻。 整个洞府中的升腾不休的气流,裹挟着紫玉珊瑚散发出的柔和光线,腾冲东西,层回叠绕,仿佛怒龙吐息,煊赫非常。 修道者踏入仙途的第一步:易筋,锻骨,通脉,感气,号称”淬凡四关”。 这入门第一关,无论是越衡宗这样的玄门巨派,还是四五等的末流宗门,法门都是大同小异。与修道者个人资质也是关系不大,无论上智下愚,一年能破一关。四年功夫,便能跨过入门门槛,正式踏入修仙者的行列。甚至凡俗间的武学之士,若资质绝佳,兼修上乘内家功法,苦练个六七十载,殊途同归,也能破此四关,接触到修道的边缘。只是如此人物,武林中百年也未见得能出一个。 完成淬凡,正式踏入玄门大道后,依次便是真气境,灵形境,金丹境,元婴境。 修行到元婴境界,寿逾千载,就算在一二等的宗门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是天下之大,大可去得。至于元婴之后的境界,对于绝大多数修道者来讲都不甚了然。但是越衡宗的修士却隐约知晓此后要面临一重大抉择与分野。 元婴修士,号称“真人”,其更上一层者,号为星君;星君之上,便是近于大道的大能境界,以“真君”称之。这等修为通天的大人物越衡宗内便便不止一位,这也是越衡宗统御四洲六海的底气所在。 又过了两个时辰,这青年周身上下的气息鼓宕愈来愈足,如果说方才像是风箱蒸笼泄气,现在便直如海潮汹涌,气势极为骇人。 其实这些散露出来的只是七窍和毛孔中溢出的些许气息而已。这青年四肢百骸之内,犹如惊涛拍岸,狂龙怒卷,上下激突,所受冲击力量更要强横百倍。然而这股强横力道尽数被这肉身藩篱所阻隔,不得泻出,只能如此循环往复。 到了这一步,眼前景象已经很是明朗。稍有经验的修道者都能够看出来,眼前这青年的行功举动,赫然是修真第一境“真气境”修炼到第九重巅峰,尝试突破时显化出的“真气如潮”的异象。 这青年,正在试图突破灵形境! 真正踏入仙途,门第底蕴的差距便显现出来。 “淬凡四关”之后紧接着便是真气境。真气境共分为九重,如那散修之辈与没落宗派,尽毕生之力,修炼到第九重圆满寻机破关,已经是出类拔萃了。其中的绝大多数,耗尽二百年寿元,也不过在真气七、八重境中打转。但若出身在入了品级的修仙宗门中,只要上有老师护持,自身灵根品阶又非下下,少则一甲子,多则百载,多半能勘破真气九重,踏入灵形境界。 而越衡宗的低辈弟子,却多半在二十年之内迈过真气境的关口。对于此辈而言,有一句俗语,叫做“廿年踏破九重关”,仔细计较,突破一层小境界的速度竟然只比一年一个台阶的“淬凡四关”慢了一倍而已。 修仙门派中法门之高下,资质之悬殊,竟至于斯。 但若以为修行之速无过于此,那也未必。这越衡宗内,有一处所在,尽是资质绝佳的修道种子,突破真气九重的关口,又远远过之。 人身之肉体凡胎,幼小时精血未凝,因此十岁左右方能入道。若用四载突破淬凡四关,再用二十载渡过真气九重,到了能够尝试突破灵形境界,至少也要三十四五。而眼见这正在尝试突破灵形界关的青年,看他年龄明显不过二十上下。依照“廿年踏破九重关”的说法,此人要从娘胎里开始修炼,方才有这等神速。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 在知道越衡宗根底的人看来,这青年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越衡宗传承三十六万载,宗内有派,派内有家,传承千万代,纷纷杂杂如同一张大网,难以捋清头绪。 修道人生育后代,双方道行愈加高,诞下子嗣的难度就愈大。但同时子女拥有上等灵根资质的几率也就愈高。又或第一代子女无有修仙之质,后世数代、数十代、数百代中出现高等灵根苗裔的几率,同样要比凡民后代大得多。越衡派作为四洲六海之主宰,所拥有的高阶修士数量比之第一等的宗门也要多了数十倍去,因此俨然就是一个极大的仙苗基地,最是不缺灵秀之才。 但越衡宗绝不满足于此。宗门内更有专职的游方长老,云游四洲六海之内,观气运,辩灵机,搜罗灵秀种子。四洲六海中的十大宗门以下,凡是发现四等之上的灵根资质者,一律不得私藏,层层递解,直至越衡宗内。 除此之外,越衡宗更有一异宝“食道灵鱼”,素来归本宗之主执掌。此物对那些英华内藏、璞玉浑金的绝代道种异常敏感。此等异才即便是金丹境、元婴境的长老也可能失察忽略,但却逃不过此宝法眼。此鱼在俗世间逡巡遨游,一发现此等人物,便被其拐进宗内。 这许多良才美质网罗过来,归于一处,名为冲霄阁。 冲霄阁中历来不过数十人规模,经历“淬凡四关”后,所修炼的真气境功法,竟然是从本门镇派秘法《通灵显化真形图》第一篇演化而来的《九元书》,此书堪称普天之下真气境功法之最。修习此功者,少则三年零六个月,多则五载,便能跨过真气境,踏入灵形! 眼下这正在尝试突破境界的青年名为归无咎,便是越衡宗冲霄阁中入阁最久、年纪最大弟子。 第二章 天外之机铸灵形(上) 冲霄阁在越衡宗的地位非同小可,俨然此宗制度之柱石。 越衡宗的根本之法,是一部诞生于三十六万载之前的秘法《通灵显化真形图》,此法实为无上妙诀,直指大道,堪称镇宗之本,立派之基。其余无数法门,皆为其旁支变化,注解演变,在修习本经的过程中所积累心得,熔成一家。 但是直接由领悟本经入手。了悟玄机,证得大道,却难之又难。非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机缘者不能为之。 三十六万载以来,不依傍旁人,观览真经,突破至元婴境界的,不过数百人;初窥道韵,臻至元婴之上的大能境界的,不过十余人而已。有许多原本惊才绝艳、资质超卓的修道种子,竟止步于金丹之前,令人扼腕长叹。 因此,因袭前人转注之成法,是绝大多数越衡门人的选择,这是一条容易而务实的道路。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既然承袭前人之路,也就难以突破前人桎梏。修习某一位前辈转注的功法,自身修为至多达到与这位前辈相当的境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 如此一来,后来修士所修炼的“成法”是何品级,那就是决定其最终取得何等成就的最重要关口。意欲一窥大道,就必须修炼开辟道途的真君大能留下的功法。 越衡宗修士所选择的道途,由此可以分为三种。 若所修之法承袭自修炼到金丹、元婴境界的修士,这类弟子被称作“外府别传一脉”。此辈是越衡宗中的绝大多数,“廿年踏破九重关”,说的便是越衡宗“外府别传”的真气境弟子。 若所修之法传承自曾修炼至真君大能的修士,那其人的身份便是“内府真传一脉”;此辈人数极少,却是越衡宗传承至今的真正骨干。 若是不依傍旁人,直研《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意图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那便属于“求道一脉”。只是这一条路堪称万古绝径,人数之稀有,竟连“代不乏人”这四个字也当不起,譬如以眼下而论,越衡宗就并无一个“求道一脉”的弟子。 说起来,越衡宗创立之初,无有借鉴,其实人人均是“求道一脉”。或者说,现在的每一家所谓“内府”“外府”,都意味着曾经有一位立志于开拓道途的先辈屹立在前--所差别者不过在这条路上走了有多远而已。 一个矛盾由此产生了。须知所修之道愈加高深,所花费的修道外物就愈加庞大。那几乎绝迹的“求道一脉”也就罢了,修习内府真传秘法,意图一窥上境玄妙的弟子,所消耗的资源比之外府别传高出何止千万倍。 若让越衡宗的每一位弟子自行选择,那么毫无疑问,所有人必然只愿修持大能之辈走通道途传下的内府真传功法,无人愿意修持那止步于金丹、元婴境界的外府别传功法。现实当然不能如此。 冲霄阁便是因此而设。 冲霄阁中踏入灵形境界的弟子,在每隔三年一次的“真传铨选会”上优中选优,决出三甲,为真传弟子。 得了真传弟子名分,便能于本门十余家曾经臻至大能境界的道途中,选择最契合己身的一门,从此正式踏入“内府真传”之列。当然,也可选择走那求道之路。不过越衡宗内,已经三千余载没有人选择此路了。 倘若连进入冲霄阁的资格都没有,那便意味着无望大道,此生最多最多修行至元婴境界。虽然据说除了冲霄阁“真传铨选之会”外,仍有其他法门成为真传弟子,可是那等途径虚无缥缈,难如登天。 如果说《通灵显化真形图》是越衡宗的支柱,那么冲霄阁和和“真传铨选”之制就是承托这支柱的基石。 历代届成就的真传弟子,从属于本派耆旧世家传承的依旧占了十分之六七。但这丝毫不能动摇冲霄阁和“真传铨选”之制的重要性。外部的新鲜血液对本门世家俊才所产生的冲击、以及“弟子择师”逆向选择,阻断了师徒间、血缘间私相授受所带来的竞争力减弱的风险。保证冲击道途的庞大资源用在最优秀的修道种子身上。 事实上,那外部补充的十分之三四的真传弟子,尤其是为“食道灵鱼”所选中的天才人物,往往是引领越衡宗推陈出新、继往开来的关键人物。 虽然在四洲六海之内,越衡宗的地位无可动摇,但这方天地,并不是只有四周六海而已。 此时归无咎的突破似乎到了极为关键的时候。 洞府之内折冲反复的气息已经渐渐缓和了下来,气流略微淡薄,紫玉珊瑚散发的光华显得明亮许多,一时间朦胧隐耀,如雾中星火。然而归无咎虽然依旧是闭目凝坐的姿势,但眉宇不断有汗珠落下,显然绝不轻松。 外散的气息变弱,是因为其体内博大浑厚的元气进一步凝实所致。这青年体内所遭受的压力其实陡然增加了数倍。原本狂涌不休的真气之潮似乎变成了浑浊厚实的泥沙,又如同一只精铁打造的扫帚不断冲刷着他的肉身,其中的痛苦超过俗世间任何酷刑。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如同泥沙般的真气进一步压缩,仿佛一团铁水,沿着归无咎周身百脉循环游动。所行走之处,筋脉肌肉隐隐现出裂痕。 道途之中,灵根资质是重中之重,每一关,每一步无不体现。 就以现在归无咎由“真气九重”向灵形境界突破而言,周身积蓄的灵气先渐渐散发,汹涌澎湃;然后在渐渐凝练,最终化成元光。在凝练的过程中,这一团狂暴气息在体内游走,洗刷筋骨百脉,其中遭受的绝大痛苦便是一大难关。 上等资质的修道者,一息之间气行三十六周天,整个突破过程只需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以修道人的大毅力和经历了“淬凡四关”的肉身底子,并不难以渡过。但若是最低等的灵根资质,三十六息行气一周天,突破玄关便长至几天几夜,其中的痛苦绝不是肉体凡胎所能承受。 世间偶尔有那灵根低劣的修士,因意外机缘服用灵丹、灵草,竟能修行到真气九重境。此辈在试图侥幸突破灵形时,无不因为无法忍受痛苦昏死过去而失败,严重的甚至血肉爆裂而死。 眼下归无咎体内的真气涌流进一步压缩凝实,却好似一只黑色的耗子在体内游走。这黑色的“耗子”移动速度可比真正的耗子迟缓多了,单以速度而论,比喻成一只未成年的小乌龟似乎更为恰当。 归无咎此时已圆睁双目,咬紧牙关,周身上下微微发颤。他原本面容颇为俊秀,此时却如罗汉怒目,狰狞可怖,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冲霄阁弟子理应是资质万中无一的天才,最低也是四品灵根。依眼下这归无咎的突破速度来看,气息凝练冲刷的过程长至数个时辰,推算下来,似乎灵根品质只有七、八品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先前洞府中种种气息已经消散无踪,归无咎体内真气进一步凝练,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黑团在体内上下游动。在旁人看来,归无咎与寻常打坐入定无异。 实则到了此时,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这已经凝练到极致的黑色气息看起来极为安定,哪里还有半点狂暴肆虐之意?这团气息静静地绕着归无咎周天经脉行走,非但没有继续破坏他的肉身,反而不断溢出灵气,修复他受损的经脉肌肉。只要以心意牵引,导气归元,便可大功告成,成为一名灵形修士。 但是归无咎此时脸色煞白,双目似闭,两道微不可察的目光呆滞无神的看着前方,竟似乎在这数个时辰的苦熬中受了重创,一副精力耗尽,油尽灯枯的模样。 眼看将要功败垂成的时刻,屋顶那格格不入的无名墨珠忽而飞跃下来,落在归无咎头顶,微微一颤,放出璀璨光华。 只听“叮”的一声,归无咎顿时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只觉不但身体上伤痕尽数缓和,精神上所受创伤也如泉水洗净泥垢,没有半点踪影。 不但如此,心境更是进入一种万物皆空,诸尘不染的玄妙境界,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细细审视这具身体上的筋骨血肉,气脉轮转。这身躯中的每一点细微之处,血气丰润或贫瘠,肌理圆满或伤损,如平湖映月,纤毫毕现。 他此时无心多想,以心意徐徐引导体内最后一小团凝练到极致的真气周游百脉。 这团真气缓慢的沿着二十八主脉游走,所到之处,经络血肉所受之伤一一修复,骨骼致密,肌肤莹洁。这团真气也渐渐随之愈来愈细,愈来愈小,最后宛如一只黄豆大小的小蝌蚪。而身躯上所蕴藏的精力生机却似乎愈来愈盛。 归无咎耐心十足,只要依旧能够感应得到这股微弱真气,便依旧运功驾驭,使之周游全身。 终于,这股真气流转了三千六百转之后,在沉入丹田的一刹那,化为虚无。这小心维持、意念导引的气息倏然消散后,归无咎只觉此身突然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无气机,无血脉,无筋骨,无肌肉,无神意。内外通透,了无形迹。 归无咎双眸灵明洞彻,毫不慌乱。心无所住,动静安然。 第三章 天外之机铸灵形(下) 归无咎在这在这物我息数归空的玄妙境界中不知盘桓了多久,像是三四个日夜,又像是三四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三四个呼吸。 归无咎蓦然觉得自身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周身上下虽然依旧是空空荡荡,仿佛全然不存一般,但似乎多了一股生机盎然的味道,再也不是如同混冥般绝对的“无”。 铛! 有归于无,无中生有。 归无咎只觉耳边响起一道极洪亮的金钟之声,眼前光明大放,筋骨节节复生,血肉块块凝结,神意瞬间恢复到圆融至极的地步,仿佛一只水杯被注满清水,随时可能溢出。 丹田之中本已消散无形的气息陡然再次凝实,然后极速扩大,瞬间充盈全身。仿佛是一只小小的气泡被迅速的吹起来,紧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眨眼间自己四肢躯干,无不晶莹圆润,宝光隐隐,仿佛披了一件由溶溶月华所织成就的“膜”。 灵光覆照,形神朗耀,是谓灵形! 几度辛苦,一番波折,归无咎终于有惊无险的破境成功,一步迈入灵形境中。 归无咎伸出左手,在右手手背上轻轻抚摸,果然感到双手上似乎套了一层非丝非棉的薄薄手套,触感奇异。如果此时脱下衣衫,赤身裸体,和寺庙道观中新打造的镀金铜像倒有三分相似。 归无咎面上既无大功告成的欣喜,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只是一份坦然。默默感应天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寅时三刻。若是再慢上数个时辰,就要误了明日---准确的说是今日的冲霄阁采元练功之会。突然归无咎面色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这采元练功之会自己大约不必出席了。 过了片刻,归无咎似乎隐隐约约感到周身上下,包括那覆体灵光,均在自己掌控之中。试着入定调息一番,果然身上的金光异象渐渐消失,身形外貌与破境之前无二。 通常来说,突破灵形境界所产生的“灵光覆体”的异象,会维持一月左右。突破之初,新晋的灵形修士往往无法完整的掌握身躯中的灵形元光,只得任其自便,直到逐渐潜伏,收摄在体表之下。 之后灵形境的修炼,便是让这薄薄一道元光愈炼愈深,最终全身通透,宛如元光铸成的“灵体”,成就练气驻形而不坏的无漏之身,从而冲击金丹境界。 自己突破未久就就达到了将元光收摄由心的地步...... 想到这里,归无咎长立而起,注视着方才破境过程中立下奇功无名墨珠。回想着这不可思议的奇遇,双眸中映射出他复杂的思绪。 七天之前。 那日归无咎如往常一般,正在洞府中用心修持。突然被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所惊醒,整个洞府也是摇摇欲坠。他自从进入越衡宗修行以来,从未经历如此巨变。 他睁开双眼,却惊愕的发现,苍穹之上,现出一个巨大裂痕,一股无法言喻的毁灭气息,从那裂缝中狂泄而出,径直朝着越衡宗的方向冲撞而来。 他当时正坐在洞府之内“看”到这一切,因为这整座盘炉峰仿佛瞬间变成一个透明的虚影,他的目光竟然能直透厚厚的山壁,看到整个天穹。随即,整个世界暗淡了下来,归无咎感觉像是在子夜的大海中不知漂浮了多久,才终于重见光明。 正当归无咎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正要出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时,一道光华迎面闪来撞击在盘炉峰上。整个盘炉峰一阵摇晃,竟然是一件异物将他所居住之峰打穿了一个洞,直入洞府之内。正是眼前这深绿近墨的无名之珠。 当归无咎看到这墨色圆珠的一瞬间,心神剧震。立刻宛如泥塑木雕,呆呆站立在原地。再也顾不得出门查问消息之事了。 归无咎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已有数月。若说道法通透,解真明澈,归无咎其实堪称这一辈冲霄阁弟子之冠。但是正因为归无咎颖悟超卓,冥冥中却感到自己功行仍有疏漏之处。 这些疏漏之处极为细微隐秘,虽然眼下无碍于破镜灵形,但在日后的修行中必定会产生极为关键的影响。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若是根基不能扎的尽善尽美,将来注定无法走到最远。 所以这几个月他没有贸然尝试突破灵形,而是闭关入定,静心体悟,以冀完满自身,修补破绽。一连两三个月过去,小处虽有所得,但是距离大功告成还相当漫长。 可是当归无咎的目光接触到无名之珠的一刹那,不由心旌摇曳,意动神驰。这墨珠仿佛一面照见真我的明镜,自己修行中的种种不足,晦涩疏漏之处,如同白纸上的墨团,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归无咎当时心意一动,忍不住默念一遍《九元书》,对其中的微言大义、种种玄妙瞬间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归无咎往常自负于此经早已尽通,自己所虑的不过是或许有功夫没有跟上见识之处。然而当此珠映彻心灵时,归无咎方才知晓,就算是在见识上,自己也并未达到至善之境。 当时归无咎心底生出一种感觉,这心中念诵的《九元书》仿佛成了实体出现在面前,而自己的双手第一次真正“摸到”了这部经文的边缘,棱角,界限。 不但如此,体内气息蠢蠢欲动。竟然自行游走起来,其所循的经络方位均莫能知其奥妙,但觉随着体内真气流转,自己修行中的种种根基不足之处,飞快的得到弥补,宛如白卷上的墨点逐渐淡化,消散,最终变成洁白无瑕的融融一片。 这道神奇变故维持了三日三夜,归无咎只觉自身的真气九重境修为,竟然已经打磨的圆融无暇,再无半分缺憾。几乎有一种跃跃欲试,立刻就要尝试突破灵形境界的冲动。 这时他才回想起三日之前的惊人异象,于是急忙出府走访同门,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 孰料一连问了数位师兄弟,听了他的问题俱是一脸匪夷所思之色。诸人无不表示这些天一切如常,从未见过甚么天穹破裂、伟力冲击云云。更有一位师弟怀疑他行功失当,以至于产生种种幻色幻听,劝他求助于本门长老,治此心魔。归无咎不由哑然。 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使归无咎隐隐感到这墨珠之中藏着巨大的秘密,远远超出自己目前所能理解的范畴。但他修行日久,于心性上颇能自持,深知缘来无需避让,缘去不可强求。得到无名墨珠之助巩固根基之后,试图以神意操控此珠,却毫无反应。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一意做着冲击灵形的最后准备。 于是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又过了三天三夜----直到数个时辰之前,将精神肉体气机都调整至最佳状态,这才服用丹药,正式开始尝试突破。未曾想方才在冲击灵形的过程中遇到险关,如非这无名墨珠在险要关头自动相助,后果极难预料。 实则归无咎以为,这墨珠前后两次相助自己是一脉相承的。 由于资质特殊的原因,他破关灵形比同门要困难得多,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时,归无咎就着手考虑此事,于自身情况有了充分的评估,自忖有了十足把握方才走出这一步。 然而七日之前这墨珠为他巩固提升之后,他隐隐感到这份看似难得的机缘将为其突破境界带来不可知变数。这也是他思虑良久才下定决心的原因。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无名墨珠为他巩固根基,那破境的过程恐怕用不了这么久,自然也不会遭遇到神意涣散的危险。但若是无有此珠,同样是踏足灵形境界,所夯实的基础和未来的潜力恐怕会有着深远的差别。 归无咎微微一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不必多考虑无用之事。摩挲着这浮游于半空中的无名墨珠,归无咎若有所思,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心意一动,这无名墨珠仿佛通灵一般,飞到了他的掌中。 归无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又一转念,这无名墨珠转眼不见,似乎从这洞府中消失。 突然“砰”地一声,无数丹药玉瓶、竹简卷轴、书册杂物凭空蹦出,呼啦啦的落在地上,倒像变了个戏法似的,瞬间开了一个杂货铺。 而戴在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扳指样貌的紫色宝物,赫然炸的粉碎。 归无咎突破灵形境界,感觉心神与此珠的联系陡然加深。于是尝试以意念操控此珠移动,果然获得成功。但是试图将其收藏于储物戒中,却无法成立。这无名墨珠似乎将要进入储物空间的一瞬间,那储物法器登时被炸的粉碎。 归无咎弯下腰,于那紫玉扳指爆裂后所倾泻于地上的“杂货摊”中轻轻拨弄,取出一物。 此物通体淡白,一尺长短,寸许粗细,四五分厚薄。似玉非玉,似木非木,似铁非铁。似玉笏而稍窄,似戒尺而稍短。一面甚为滑溜,除了一些淡淡的花纹与光泽,再无其余。另一面虽然色泽相同,但凹凸有致。仔细抚摸那凹陷的痕迹,似乎是疏密离合、庄重雄浑的四个古字:引诏金符。 归无咎面露复杂之色,似乎陷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步入越衡宗的入道机缘,修道以来的种种甘苦,超脱凡俗的全部希望,似乎尽在这枚牌符之中。 良久,归无咎右手中灵形元光透出,将这块牌符折成两段。 归无咎折断此牌符之后,盘膝而坐,似乎在静静等候着什么。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洞府中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归无咎双眸中现出意外之色,随即起身在洞府中轻轻踱步,脸庞上那份突破灵形之后的从容惬意也陡然消失了。 第四章 功成旧约引金符 茫茫海天之间,孤峰峭拔,云雾缭绕。一百零八座大山回环阵列,成苍龙之象。 其中艮位之上,有一宏伟山峦,名为南屏山。 一道瀑流从南屏山主峰碧云峰倾泻而下,喷雪奔雷,腾空振荡,如玉龙乱舞。聚成水流,沿着白莲峰、墨烟峰、盘炉峰等一路南下,直至第七峰紫雾峰方止,汇成方圆千丈的一泓深碧如黛。 现在正是卯时三刻,旭日初升,水面上亦泛起点点清光,滉漾不定。湖心深处隐隐约约有飞鸟栖息,只是为茫茫雾气所阻,看不得分明。唯有断断续续的清亮鹤唳与长喙啄水之声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湖边是一片半圆形宏阔道场,森严宁谧。此时隐隐约约可见近百个人影面向东方,盘膝而坐。若有深明道法之士,一眼便能看出天地间的灵机正在产生极其微妙的变化,眼前这些人实在服气餐霞,吐故纳新,炼化天地精气。 《原始经》有云:一气冥运,万物化生。 自上古以来,各家各派的修真法门如同天上繁星,不可胜计。 但修炼到练气驻形的圆满之境---金丹境之前,服食天地灵气都是修炼的最重要环节之一,所差者不过是法门精粗不一,高下有别。 越衡宗冲霄阁弟子迈过“淬凡四关”之后所修炼的《九元书》,由直指大道的根本经典《通灵显化真形图》演化而来,堪称真气境修行的至善法门。 修习这一功法者,要求每隔十四日,朝阳初升之时,采取一元之气在这十四日内徐徐炼化。如果过关,即为一转轮,十四日后依照生克变化,阴阳五行之次第,炼化第二道元气。如道法的领悟有所偏差,或心境有所错乱,或气机不能相续,则要多费上十四日功夫,重新来过。待天干之数一一遍历,历时一百四十天,十转轮首尾相续,可以突破一重真气之境。 如果每一步都未曾行差踏错,历时三年零六个月,便可令一名迈过“淬凡四关”、初踏仙途的修行者,修炼完真气九重,进而准备冲击灵形境界。这种以最快速度步入灵形的天才,又被称为“小自在境”修士。 失败的轮次愈少,自然意味着道法愈纯,领悟愈透。突破灵形境界后根基也就愈佳。 冲霄阁弟子灵根卓异,悟性也大都超凡,领悟这《九元书》的道法当然也不算困难。再者即便道法理解有未能尽圆之处,只要勇猛精进,多半也能够勉强破关。因此多数弟子只偶尔在有限的几个的转轮内偶遭小挫而已。 由古至今,十之六七的冲霄阁弟子均是能够把失败重修的轮次控制在十二次之内,用四年不到的时间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即便偶有受挫较多的,失败的轮次也不会超过三分之一,历时五载得以完功。至于那所向披靡、以“小自在境”完成修行的卓异人物,也并不罕见。 半个时辰之后,天光遥遥,交映左右,随着“铛”的一声悠远钟声映彻山谷,众弟子皆从入定中醒来,昭示着今日的行功时间宣告结束。 道场上的个个身影长身而起,由静而动,错落有致,只是均还在道场中转悠,并不离去。 按照往日,行功时间一到,众位弟子各自自便。要么赶着回洞府修炼,要么钻研道册,交流心得,要不漫步山水,陶冶道心。更有关系要好的三三两两小聚一番,联络感情。只是今天不知何故,众人只在近处走动,却并不脱离道场范围。 片刻功夫,道场中的人物渐渐分开,分成两拨。 约莫二十余人汇成零散一片,这一群人看似年纪未满双十,有男有女,稀稀落落,有的相互致意攀谈,有的默然独立,有的悠悠漫步。边上的数个人影中,正中一个雄峻巍然,身量高大却气度谨严,在这群人中风度拔群。除了身旁不远处有二人似乎正相互攀谈外,其他人行走时有意无意的从他身边避过,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这一群人虽然表面看去互动交流还算频繁,但是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每一个人都像画卷中的一座山峰,构成一个峥嵘的个体,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保持着广漠的距离。 另一拨人人数稍多,约莫三十余人,面貌明显要稚嫩一些,大约十六七岁上下。只见他们当中十余个围成一个半圆,将一人拱立当中。另有十余人三三两两站在周围,目光注视着这小圈子。看似来倒有些像茶馆里听评书的架势,只是那正中的“说书先生”也太年轻了些,赫然是个清秀俊逸、器宇轩昂的青年。 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请教归师兄:师弟我行功时,无论哪一转轮,前三日道心通明,物我两忘;再三日淡漠枯寂,不得圆满;再三日外缘内扰,纷纭不定;最后二日心游万仞,难以复归于静。虽然屡次侥幸强行破关,但终究是道法有所偏差的征兆。如此下去指不定哪一道关口就要跌一跤。望师兄有以教我。” 说话的是一个眉目清明、鼻梁贯挺的素袍少年,这人面相极佳,若行走于坊市中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为之倾心。只是他一开口声音却显得软嫩,颇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 此刻他正站在的内圈的位置,被他称作“归师兄”的显然正是这位众人围在正中的青年。 那归师兄闻言笑道:“并不碍事。墨师弟深明行功时藏虚守空之理,只是用力过猛,犯了过犹不及的忌讳。须知真意往来无间断,知而不守是功夫。无法之法,是谓真法;不空之空,是谓真空。倘若用意过甚,守空反成守拙。领会到这一重要旨,必定能首尾无碍,一以贯之。” 这“墨师弟”面露感激之色,拱手一礼,不再说话,显然是在慢慢思索。 又有一位身材挺拔、面色白皙的少年问道:“请问归师兄,师弟我自今日起的十四日,行的是真气境第七重的庚金轮的功法。以往第四、五、六重境界时,每次均坚定己心,凝聚无俦锐气斩破此关。小弟自问心法无差,但不知为何历次破关竟有愈来愈难之感。若不寻得症结,恐怕今次未必能够顺利过关。” 这次“归师兄”尚未开口,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什么未必能够顺利过关,明明是一定不能过关。今年二月你的第六重庚金轮转到了第十四日子夜方才险险成功,谁又不知道了?若果真是每层境界愈来愈难,你这次有一成的把握能够一次成功吗?”说罢围观众人中响起一阵轻笑。 开口的是一个意态闲舒、轻轻把玩手中玉佩的圆脸少年。 提问的白面少年听他讥讽,却似乎并不生气,只是一笑作为回应。显然他们关系甚佳,并非真的语出刻薄,只是损友之间挖苦抢白罢了。从始至终,这白面少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围在众人当中的归师兄。 归师兄低头思索片刻,道:“庚金带煞,刚健为最。宁师弟以一股锐气迎之,道理上是不错的。只是法不外求,道不远人;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所谓锐气者,当是静心默念,体察自身灵明自性中的一点刚健之意,充实壮大。一味鼓勇直进,恐怕有其名而悖其实。” 这白面少年显然就是“宁师弟”了,闻言之后似乎有些愣神,好像这答案颇出他意料之外。 墨师弟、宁师弟二人之后,不断又有人向那围在正中的“归师兄”发问。所问的问题都是修道中的种种疑难。那归师兄来者不拒,一一决疑,少有窒碍。如非在场之人均口称其为“师兄”,这场景不免让人误以为是师生聚会,传道受业。 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无咎师兄,我腰腿酸软,头晕眼花,金星乱冒,你说是《九元书》哪里练错了?” “腰腿酸软,头晕眼花......”归无咎一沉吟,随即回过神来,抬首笑道:“谢师妹破境过关无往不利,《九元书》自然是不会练错的。师妹未曾领会怕是《食货书》中“衣食足则知礼”一章。想必是闲得无聊无人作弄,才到师兄这里无理取闹。”此语说完,四下里笑声不断。 问话的俨然是一个眉似新月、聘婷秀雅的少女。身着一袭黑衣,却收不住浑身上下跃跃欲试的好动气息,她翻了翻白眼,道:“师兄嘴上可真是刻薄。师妹我只是看归师兄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所以开个小小玩笑罢了。” 说起来,这归无咎在冲霄阁众弟子眼中算是一个奇人。 冲霄阁弟子一旦入门,四载过“淬凡”,至多五载过真气九重,定能进阶灵形,准备冲击“真元铨选大会”,一争那真传弟子之位。 而这归无咎,在进入冲霄阁前便因为意外机缘突破的“淬凡四关”,等若在起跑线上就领先了别人四年时间。可是他在真气境中却一连蹉跎一十二载,似乎至今尚未破境。和他同时入阁的那一批同门,修行最慢的也已经离开三载了。 《九元书》练了十二年,破了越衡宗立派三十六万载的一大记录。 第五章 半为同门半为师 冲霄阁同门眼中,归无咎有三奇。 第一奇,打破了冲霄阁弟子《九元书》修行至多不超过五载的先例,困于此境一十二年。 如果是俗世小宗或散修之辈,休说十二载,就是一百二十载,也属寻常。可是对于一界英华之荟萃的冲霄阁,这便显得有些荒诞。 最常见的一种猜想是,归无咎的灵根品质其实颇低。《九元书》以十四日行功为一轮转,归无咎由于灵根低劣,运气炼真的速度无法企及,便需化一为二,为三,甚至为四,以二十八天、四十二天、甚至五十六天完成一轮转的功法。 这种猜想有一定依据,因为归无咎只是修行速度较其他人缓慢数倍而已,而非卡在某一关口长期不得突破。若此猜测为真,资质如此之差的弟子竟然被冲霄阁选中,倒也是一大奇闻。 第二奇,归无咎对于道法的理解极为深刻,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闲暇之际互相交流道法和修行理解,众人渐渐发现,这修行进境缓慢、似是灵根低劣的归无咎,于《九元书》的种种领悟,实在非同凡响,每每为同门排疑解难,指点迷津。 一开始有人以为,归无咎或确实有一二真知灼见,但不足为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或许他见识精到的地方,恰巧是他人所不足,因他好为人师,一来二去倒博得一个不小的名声。 更有人猜测,这归无咎灵根低劣,却是越衡宗某一位辈极重的长老的后裔,因此得以进入冲霄阁。未免遭人看低,于是从长辈处预先学得许多精妙见识,给自己安一个博学明道的光环,显露人前,不至被同辈耻笑。 不过但凡对冲霄阁的重要性有清醒认识的人,无不对此说嗤之以鼻。 直到三年之前的“真传铨选会”,一举夺得头名、晋升真传弟子的文晋元师兄,在与冲霄阁诸位师兄弟的告别宴上坦然相承,若无归无咎之助,自己决无法步步不差,以“小自在境”之资完成对《九元书》的修行。几个个月的修行时间倒是小事,但如若对道法的理解有所欠缺,自己是否能夺得这真传之试的第一还要两说。 文晋元此语,在冲霄阁上下引起震动。后来,连冲霄阁掌阁真人都渐渐默许阁中弟子,有修行疑难之处去请教归无咎。渐渐地,归无咎道法纯粹渐渐为众人所公认,竟几乎成为冲霄阁的代理教师。 至于这最后一奇么,便是其调用外物之多、身家之巨。冲霄阁弟子虽然身份显赫,供给丰厚,但是并未能如真传弟子那般,得到门中不计成本的培养。 而这归无咎,明明并无任何世家背景,许多人却见他肆意服用诸如四象合气丹、碧梧纯元丹之类的珍贵丹药,令人侧目。 这一行人在道场中晃悠了半个时辰之后,一道青濛之气裹挟着两片白云从碧云峰瀑流之中闪过,落在紫雾峰道场半空。 遁光显出一只鹤影,鹤背上显出一个方脸道人,此人头戴纯阳冠,峨冠博带,大袖飘飘,手持拂尘,腰上系着一只大红葫芦。身后随侍童子高举举着两座云罗混金伞。原来是冲霄阁掌阁真人周敏桢到了。 这周真人却并不从遁光中跃下,而是把手中拂尘一摇,顿时足下生出一座方圆百丈的八角楼台。二十四道玄拱玉柱围成一圈,角上各有一座精巧飞檐。更可见云气隐隐,芳草兰芝点缀其间,十分清奇瑰丽。 此时光华闪动,金台之上延伸出四道紫雩如同浮梯,直落在道场正中。 众位弟子更不迟疑,依次踏上那虹霓阶梯。 这倒不是这周真人处处彰显自己元婴真人气派。而是其人所修之功法奇异,一日之中除了子、午两个时辰之外,须头不顶星,足不履尘。因此每次出行不得不时时将云罗混金伞与落尘金台两件法宝随身携带。 不过片刻,周真人于金台上中庭主座坐定,庭下众弟子站成两列。细看这左右两班人影分布,归无咎位于左一列上首,身后大多是方才道场环绕提问的那一群人。那谢师妹在第三位上站定,只是她此时面容严肃,哪又半分古灵精怪的样貌。 右侧一列二十余人,自然便是方才冷冷清清、疏疏离离的那一拨了。 见人已到齐,周真人身后一名道童,举起一只玉磬轻轻敲击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悠远之音。 众弟子拱手一礼,肃然而立,并无丝毫失礼。虽然他们均是天才横溢之辈,但若说将来定能修行到元婴境界,那也未必。 周真人横摆拂尘,开门见山道:“十日之后便是真传铨选之会,想必你们有消息灵通的已然知晓了。” 距离上一届真传铨选之会已有三年。每届法会只定在秋季举办,并不明确具体日期,但人人均知左右不过是在这月余时日。这是冲霄阁的头等大事,甚至冲霄阁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三年的一争么? 听周真人此言,右列之人个个不露声色,显然无论是否提前得到消息,眼前这件事都算不上突然。好几人双眸中精芒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归无咎之下的这一班人,却似乎兴趣十足的样子。 周真人于场内扫了一眼,见右侧行列比上次中多了四人,曼声道:“唔,宁素尘,张炫隆,冯天星,宋平筌,你们四人也晋升了灵形境界。” 听得周真人唤其等之名,这四人中均是出列为礼。 其中宁素尘是一个长发披肩、凤目修眉的女子,在这四人中风采尤佳,颇有一股婉娩流逸的气度。 周真人解开腰间大红葫芦,拔开木塞,顿时酒香四溢。 痛饮了一口,周真人静静道:“想必没有人未过“返照”之关。那就作出决定吧。” 冲霄阁弟子晋升灵形之后、参与真传之会前,并不修习下一阶段功法。而是有一段时间调理功行,夯实基础。这一关被称为“返照”。这个过程少则数日,多则数月,全依各人资质而定。 因此冲霄阁的灵形境弟子,可以选择不参加自己晋升灵形后首届真传铨选会,等上三年时间。当然,机会只有一次。 右侧上首与归无咎相对而立的是一个头戴金冠,魁伟雄壮,气度恢弘的青年。他听得周真人发问,毫不疑问的第一个上前道:“弟子成不铭,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成不铭在两年以前成就灵形境,其实力隐隐约约为众人之首。真传弟子的三个名额,不出意外的话,他应当占了一个名额。 虽然多数弟子并不愿意暴露自家底细,但大致的高下仍可以从许多细微之处找到线索,从而分出大致高下。 首先《九元书》修行顺遂于否便是一个谁也瞒不过的标尺,谁用时较长,谁用时较短,众弟子之间无不暗自留心计算。 其次是平常多少会有一些同辈之间的斗力、论法、演术的比试。虽然这些通常都是针对修行中某一个较小的环节,但是管中窥豹,也能够见出高下。 成不铭是冲霄阁这一届灵形弟子中唯一一个一步不差,以“小自在境”修完《九元书》的灵形修士。平素论道演法,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成不铭话音未落,他下首排行第二、第三的两名弟子同步抢出:“弟子乔修广,容常治,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除成不铭外,并无一人有把握敢说定能夺得一真传弟子之位。但乔修广、容常治也是众人心目中可能较高的二人。 乔修广人如其名,身材颇瘦削。但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峥嵘之气;容常治却青面薄唇,面色阴沉,动静间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意。 乔修广在真气六重丙火轮、真气八重戊土轮各多用了十四天的功夫;容常治却是在真气五重乙木轮、真气七重葵水轮遭遇小挫,均以三年六个月二十八天的完功速度并列众弟子第二。 周真人略一点头,这三人毫不迟疑的表态,也在他意料之中。 片刻,绝大多数弟子没有过多犹豫,纷纷出列: “弟子审玄永” “弟子甄少华” “弟子叶疏影” “弟子钟子昌” ...... “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一时间,就连最近半载内成就灵形的张炫隆,冯天星,宋平筌三人,也是决意参加本届真传铨选之会。 作为越衡宗冲霄阁的弟子,不仅资质,心性也是不差的。 众人均知,尽管有一次放弃的机会,但修道之途中所遇到对手非此即彼,无人能绕开全部对手。唯有坚定信念,正面应战,才能赢得一线成道之机。承袭一家上等的外门别传,同样有很大机会成就金丹甚至元婴,但必定失却了追逐大道的机会。 本届中虽有成不铭这样的“小自在境”修士拦路,但历史上同一届中有两名、三名“小自在境”修士也是屡见不鲜。就如场内,归无咎下首曲伯玉、谢月屏二人,修行到真气八重,似乎尚未出过差池。如果不出意外,又将是下一届的两名“小自在境”修士。 就算是实力不算靠前,争夺真传机会渺茫的弟子,也无外乎尽力一试,不负本心而已,无故畏畏缩缩,反而让人看轻了去。 周真人见众弟子面对道途之争,无有半分迟疑,心下甚悦。抬首望去,尚有二人还未做出决定。 周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双帘微搭,静静等待。 约莫半刻,一个青白色襟裙束腰,秀目樱唇、长发及肩的青年女子纤足踏出,轻声道:“弟子宁素尘,愿意一争真传弟子之位。” 第六章 启争只在旬月间 宁素尘其实年纪未满双十,但姿容端庄绰约,行动间有一股安娴淑静的从容韵味。再加上她身着一袭白裙,腰间绣两朵青莲,少了少女的青涩,给人的第一感却宛如二十四五。 排在这一列第三位的容常治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哂。 冲霄阁众同门虽然表面上还算和睦,但是相互间作为竞争对手,无人不留意对手底细。譬如每人进阶时间的短长,根本隐瞒不住。 这宁素尘,平时不显山露水。但无人不知,她直到真气八重境修炼完成时仍是完满之资。半年之前,众人均以为她将是成不铭之后第二个“小自在境”灵形修士。 孰料她最终完成真气九重的时间,竟然比众人料定之日晚了四十二天。那就意味着,她在第九重境的修行中一连出了三处差错。 即便如此,在乔修广、容常治二人心目中,宁素尘也是极有威胁的劲敌。 此时见宁素尘犹疑寡决的模样,容常治不由将此女看轻了几分,道途之争,首鼠两端,不是真人本色! 宁素尘出言之后,周掌阁虽仍是一副悠然模样,但场上所有人却把双目投向最后未表态的那人。 这人排在右班十五六位,圆脸黄袍,面容和善。这人似乎是吃不住压力,不得不出列道:“弟子于平日打磨功行中,嗯,自觉道法气机尚能进一步精纯精益,想必返照一关尚未完全渡过。弟子决意放弃资格,精修三载,参加下一届真传之会。”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偷偷瞥了座上周掌阁一眼,尴尬一笑。 自成不铭以下,右列诸人无不腹诽。这韩太康成就灵形已然九个多月,说什么返照一关尚未完全渡过,简直岂有此理。不过其人修习《九元书》历时四年八九个月,相对而言算是冲霄阁中资质较为靠后者。一时心怯不敢参加真传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次不敢参加,三年之后迟早也躲不过去。如这等弟子,参加完真传法会,选择一较善的外府别传,也就是其最终归宿了。 所有人都已作出决定之后,周掌阁并不评判,道:“历来真传铨选之会,本阁真气境弟子也可随同旁观。尔等凭借各自的冲霄阁法器铭牌,可以去飞灵殿领一枚观会牌符。三年之后,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将亲身下场比试。旁观一次,想必多少也有些感触。” 闻得此言,归无咎下首的一些年轻弟子中,有不少面露兴奋之色。但也有入真气境三年以上的弟子,显然早知成例,并不惊讶。 至于另外二三十个淬凡四关的弟子,眼下并不在此处,真传铨选之会与他们还算遥远,倒不必为此分心。 真传铨选之事交代完毕,就在众弟子本以为今日集会就此散了时,周真人却道:“不忙,还有一件小事交代了便散了。”把手一伸,拽住身后一名道童的袖口,将其轻轻拉到自己身前。 众弟子大为惊异,抬头打量,原来这“道童”明眸善睐,娥眉琼鼻,樱桃小口,竟是个十岁上下、清丽可人的小女孩。只是她原本穿了一袭半大道袍站在周真人身后,多数人都并未在意。只有几个眼尖心细的弟子方才到奇怪,怎地今日周真人身边的随侍道童多了一个,而且颇不安分的样子。 只听周真人微笑道:“她名叫木愔璃,自今日起便是你们小师妹了。你们做师兄师姐的要多多相亲相爱。” 不过听得周真人这番说词,众人心底狐疑不但未释,反而更觉奇异。历来新进入冲霄阁的弟子,先用四年之功过那“淬凡四关”。经历这四年的熟识,到了能够一同修炼《九元书》时,自然就和阁中师兄师姐有了几分交情。从无冲霄阁阁主一一引荐的道理。 果然周真人又道:“她有些机缘,已经过了淬凡四关。半个月之后便同你们一齐修习《九元书》。” 众弟子心中一动,有几人更是把那目中余光瞥向归无咎。 冲霄阁所择的,都是未涉道途的至真至纯的修道种子。这从零开始的第一步,若踏的不够纯正坚实,接触了杂派功法,足以动摇根基。至少这数十年来,事先过了淬凡四关再入门的,就只听说过归无咎一个。 周真人面色和善,伸手指着右侧的这一列人,捉住木愔璃脑后的小辫子轻轻拽了一拽:“这些人虽是你的师兄师姐,但也无需有什么交情。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十日之后你多半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又指了指归无咎这一列:“这一群人要好好亲善。往后三年要和他们一起练功修行。若是得罪了他们,你这娃娃小胳膊小腿的,可打不过人家。到时候被人欺负哭鼻子,千万不要来寻老道,老道只管你们修行,不管你们打架。” 周真人为人亦庄亦谐,有时一派师长风范,有时出语诙谐,落拓不羁。他这一番言语看似戏言,但众弟子中有心思灵敏的,玩味出周真人实际上是暗示众弟子多照应这小丫头。心底不由啧啧称奇,细细审视这小女娃,暗道以后相熟了须得探问出她的来历。 突然见到这许多陌生人,木愔璃开始有些拘束。方才周掌阁与下面这些弟子交代真传会的事,她却自顾自玩弄道袍上的镶嵌的花花绿绿的珍珠。到了这一刻,她才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 木愔璃顺着周敏桢的指头,仔细端详的右侧一列人影,只觉得他们各个气度不凡。虽然相貌各异,衣着不同,但那一股坚如磐石的意蕴却十分相似。可是绝大多数人之间,却有一股生冷相斥的气息,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歪过脑袋,又扫视看了左侧这一列人,他们明显较为年轻一些,神色间的坦然自信之意与右边这一班人异曲同工,但却多了一股掩饰不住一股飞扬洒脱的韵味,蓬勃而有朝气,与自己在寨子里玩耍的时候也差不多。 与这一群人打交道......似乎确实容易一些。木愔璃想到。 周真人想了一下,指着左侧下首道:“这人叫归无咎,以后你修行中遇到什么疑难找他便是。” 五六年前,冲霄阁中便有传闻,有一弟子修行缓慢却见道甚深。但周敏桢并不在意,毕竟冲霄阁本就是英华荟萃之地。直到三年前经文晋元郑重宣扬,归无咎声名鹊起之后,周真人方起了好奇之心,召之前来,暗含查问考较之意。 然而这一见之下,周真人大为震惊。这归无咎对于《九元书》道法理解的透彻洞明,几乎到了显微无间、应手圆净的地步,甚至不逊于自己这元婴境界的修士。 周真人自己,是经历了灵形、金丹、元婴境界的修行之后,时常审视自身道途,拨乱反正,弃假归真,站在今日的高度蓦然回首,才对真气境的功法《九元书》有了堪称至纯的理解。这本身才是真气境的归无咎,在修行之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简直是匪夷所思。 修道到了金丹境、元婴境之后,道法愈来愈艰奇,愈来愈玄。悟道一关,本就是天意阻人道途。但是在最基础的真气境,道法望文生义,人人可解;练气按部就班,无人不能够踏足灵形;看起来似乎纵然小有窒涩也无伤大雅。 然而《九元书》别有玄机,其中道法领悟,不在至繁至难,而在至真至纯。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悟通透了,实则犹隔了薄薄一层纱。一点微妙差别,便是盘中之迷,似是之非。不但行功时便导致顺逆快慢的差别,一旦步入灵形之后,根基深浅、底蕴厚薄便会显出差距。 周真人甚至出言试探,这归无咎是否是那般人物。未曾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但周真人对归无咎反而更看重了一眼。自此以后,周真人便把真气境弟子排疑解难之事甩给了归无咎。 木愔璃睁大眼睛望去,左侧排在最前的是个身着云纹道袍,俊逸英挺的青年,只见他眉目清朗,双眸中透出一股率真通达之意,此时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好像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转过头来,迎着自己好奇的眼神,冲自己微微一笑。 周真人略一沉吟,正在考虑如何措辞,不着痕迹的暗示归无咎扶助木愔璃修行稍微用心些。数日前掌门南宫真君的化身将这小丫头带到自己处,谕示将其在冲霄阁中妥善安置。 冲霄阁在越衡宗虽然重要,但选拔弟子均有专门长老负责,决不至于由掌门真君亲自插手。越衡宗掌门,修为早已到了那等境界,数百年没有动作也是常见之事。若是一有动静,必然上下震动。 虽然掌门只是一道化身来临,并且没有半句多余交代,但“妥善安置”的指示已经说明一切。周真人也不敢怠慢。 周真人言词酝酿妥当,抬头注视归无咎道:“归无咎,你......” 周真人双目中陡然射出一道精光,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语收回,以一种不确定的口气道:“归无咎,你已是灵形境界?” 第七章 含苞菡萏新为邻 一阵惊呼从原本静谧无闻的玉阶下响起。 右侧灵形境的二十余人中,有数人猛然转过头去,凝视着归无咎。唯有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等五六人,稍露诧异之色后,旋即回复平静。 灵形初成,不免有“灵光覆体”的异象,就像一件由光线编织成的衣服裹在皮肤上,需要月余时间方能渐渐消散,回归体内。 在场的多数人不免充满疑问,这归无咎每十四天的练功采气,无一次缺席。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成就灵形的?何以竟无丝毫征兆显现?还有,这周真人的语气,竟然也不大确定的样子。 归无咎上前一步,对身旁审视眼光宛如未见,向周真人行了一礼,坦然道:“启禀真人,弟子已于昨日侥幸破关成功,进阶灵形。” 听得归无咎亲口证实,众弟子脸色异彩纷呈,似乎各有心思。 归无咎身后这一帮真气境弟子面色有的欣喜,有的释然,有的交头接耳,但大都是一种旁观的姿态,眉宇之间较为轻松。而右侧灵形境弟子,大都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冲霄阁破关真气境速度最慢的记录,终于截止在一十二年,算是终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悬念。 周真人面色虽然平淡,但内心的惊讶并不下于殿下这群弟子。 灵形境修士,即便是过了一个月的“灵光覆体”异象期,要探明底细也很是容易。那一道元光之壳即便隐于体表,对他这元婴修士而言也是昭若明星。 但是归无咎体内元光,竟是如透明蝉衣般薄薄的一层,自己方才险些忽略过去。只是到底是归无咎资质过差以至于元光羸弱,还是极度纯粹而近乎透明,自己一时间竟然也难以断定。 周真人略一沉吟,道:“你既已经突破灵形,却并未来到右边这一班,那是依旧以真气境弟子自居,未曾打算参与本届真传铨选之会了。” 归无咎洒然道:“在突破“返照”一关前贸然与会,弟子自认为希望渺茫。弟子愿在这十日之中稍作尝试,如果侥幸成功,再考虑是否一争真传之位。” 漫漫大道,与天争命。休说三年,就是一年的时间也是极为珍贵。归无咎有此回答,周真人并不意外。譬如上一届的头名文晋元,在法会开始前的七日成就灵形,竟一鼓作气用数日功夫突破“返照”关,压轴登台一举夺魁,在门中传为佳话。 周真人嘿了一声,道:“既然消磨了十二年功夫,又何差再多三载?成败暂且不论,如未能在大会上尽展所能,那将是一生道途之大憾。再说你若参加这届真传之会,那老道以后每隔十四天都要难免奔波,忒麻烦的很。” 周真人最后一句话虽然语含戏谑,但归无咎听出他诚心规劝之意,还是郑重行了一礼。道途本由自择,与师长无涉。周真人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仁至义尽。 这也是因为归无咎对周真人确实有几分助力。 按理说,教导淬凡、真气境界的低辈修士,有一金丹修士亲临,足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冲霄阁作为汇聚越衡宗真传种子的所在,为示郑重,冲霄阁阁主之位九年一值,由上玄宫元婴境界的资深长老轮流担任。 不仅如此,冲霄阁弟子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功之日,掌阁真人均需亲自到场护持,为众弟子决议解难,指导修行。 须知元婴期修士每次闭关练功,长短并无定数。每隔十四日一出行,便意味着担任冲霄阁阁主的九年将彻底耽误自身修行,实在是上玄宫诸长老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自从发现了归无咎这个异才,以后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气之日,周真人竟然每每不至,细细数来,近三年来也就出现六七次而已,彻底做了个甩手掌柜。 在周真人看来,归无咎见解超卓,可惜《九元书》的修行轮次中断实在太多,气机的丰沛圆满,元光的强弱凝练,均会有所不足。如果沉住性子耐心打磨,臻于心体合一,未必没有机会冲击真传弟子之位。 但是仙家本就讲究因缘顺逆,是以他说话也只点到即止。 两件事情解决,又对木愔璃交代了几项事宜,周真人收了法宝,驾云而去。不多时,各位真气境年轻弟子也大多取出随身法器,陆续离开。 一个身着华袍,真气境七重修为的圆脸少年走过来,抚摸着手中一枚光洁玉佩,笑眯眯的道:“归师兄,你这十天可要加紧努力,争取突破了返照一关。” 归无咎笑道:“蓝师弟何以对为兄修为进境如此上心?” 这圆脸少年一脸认真道:“因为我看不清楚归师兄的底细。和看不清底细的人做对手是很麻烦的事。所以我希望归师兄尽早破了返照一关,好参加本届真传之会,千万不要滞留到三年以后。” 归无咎与真气境的诸多师弟师妹多半算是有半师之谊,此辈离开之际多半与归无咎一一告别。不多时,谢月屏取出一件棋盘状的飞行法器,站在上面冲归无咎坐了一个鬼脸,远远飞遁而去。 又过了一刻,日影偏移,此时已是晌午。此时真气境的低辈子弟已经走的干干净净。唯有小丫头木愔璃不知何故未曾离开,独自溜到道场边缘的湖边坐下,两只脚丫伸进湖水中划水戏耍。 奇怪的是,场中的灵形境弟子,并无一人离开,似乎达成了微妙的默契。片刻之后,二十余名灵形弟子逐渐靠拢,分成两列站立。 成不铭环视众人一眼,淡然道:“诸位同门并无一人离开,可见大家都想到了一起。” 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青年大声道:“不错,真传法会之后,如无特殊机缘,在场的诸位师兄弟怕是难有再见之机了。这最后一次“乐游会”,捡日不如撞日,正合在今日完结!” 他肤色细腻犹如女子,但声音粗豪,倒像是是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震的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此人名为钟子昌,在场上灵形弟子中,除了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宁素尘外,也算是公认的实力靠前的人物。 乔修广语音轻柔淡定,透出一股从容舒适的韵味:“这三载以来,乐游会共是举办了九次。这紫雾峰道场本是我等修行之所,这最后一次乐游会回归此处,正是合九九归一之义。” 凡间翩翩公子、闺阁才女,宴席之后常有射覆猜谜,联诗集句的种种酒令比试,既为娱情,也是逞才。冲霄阁众灵形弟子也是如此,时隔数月有一小聚会,名为“乐游会”。通常是各弟子轮流做东,宴饮之余各显身手逞奇斗巧。 比试的内容以一小巧法术为基础,形式上千奇百怪,但宗旨总是显示修为的精深巧妙。 容常治冷然道:“那等无用虚文大可以免了,今日最后一会,无非真传铨选之前一试短长而已。如果无人自告奋勇当那出题之人,容某可就当仁不让了。” 十日之后的真传法会,将是在场之人命运的一大分野。这最后一次“乐游会”也多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窥探他人深浅虚实,本是应有之义。但是容常治将之赤裸裸的说出来,不免有些刺耳。当即好几个人皱眉不语。 韩太康拍了拍手,哈哈大笑道:“如容师弟这般做派,我们还成什么道?修什么仙?和凡俗间好勇斗狠的武夫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神通强了几十倍而已。此会既然叫做乐游会,而非演法会,武斗会,自然不能徒有虚名。再说若不能尽兴,谁有心思展露手段,供容师弟窥看呢?” 容常治冷哼一声,不与他争辩。这韩太康放弃本届真传法会,看似怯懦,但反而获得一种光棍地位。不止自己,在场任何人恐怕都无心与他纠缠。 又有一名仪态潇洒的青年道:“数年相伴,终有一别。就算是十日后双龙池上有一争,也无损于今朝话别之情。韩师兄所言极是,先尽兴,再谈其余。” 七八个人连声附和。也不知是真心认同,还是表面功夫。 韩太康环视众人一眼,狡黠一笑道:“众位师兄师弟有什么好东西,可别藏着掖着了。韩某当仁不让,贡献出十坛“雾帘绸”,诸位看着办吧。”说完把手一拂,腰间玉带中微光荡漾,十只一尺多高、麻布捆扎的藏青酒坛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股醉人馨香扑面而来,几乎凝如实质。 在场之人无不面露惊容,似乎被这韩太康的大手笔吓了一跳。“雾帘绸”在越衡宗可谓大名鼎鼎,堪称这四洲六海的第一仙酒。 冯天星又惊又妒道:“本宗之内,即便是好这杯中之物的元婴真人,一年能得这“雾帘绸”也不过两三坛而已,韩师兄可真是好手笔。” 韩太康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不再言语。 一名头挽流苏髻,身着藕色花裙的青年女子轻笑道:“小妹从来承揽了整套行头差事,恕无其余好物奉上了。”右臂一抖,玉腕上银环放出光芒,登时一张足有三四丈长的青玉长案出现在众人面前,长案两侧乌木座墩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四个。 青案上每个座位之前,一台龙柄凤头壶,一张翠玉荷叶盘,一只青瓷压手杯,整整齐齐的排列。 第八章 临别一樽乐游会 宁素尘道:“小妹这里有一些百罗青叶果。”随即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十余盘淡青发黄的异果。此果比龙眼略大,枝叶尚未尽去,表面尚有新鲜露水缓缓流淌。 乔修广沉吟道:“在下这里倒有一些水月琉璃乳。” 张炫隆道:“师弟我这里有一筐静明连珠藕。” 成不铭亦道:“成某此处有近百枚白龙草还丹。” …… 除了六七个清心寡欲的苦修士实在拿不出什么好物,在场之人均是取出不少珍藏。不一会儿,长案之上已是摆满了各种奇珍异果,无一不是天上少有,地下难见的珍馐。 冲霄阁弟子,多半是一家一族的精英种子。韩太康既然先声夺人,后来者如若过于寒酸,脸上也挂不住。 韩太康突然笑道:“归师兄身家不菲,人所共知。不知有什么稀罕之物,也好让我等沾沾光?” 这“乐游会”是灵形弟子的聚会。然而归无咎虽然是昨日方才破境,却并非第一次与会。他修行速度缓慢,二三载之前,在场的许多人还受过他的指点。这一辈人就算后来居上先晋阶灵形,也不好在他面前拿大。因此之前归无咎就是唯一一位真气境的与会者。 归无咎微微一笑,他虽然修行勤勉,但也不是苦行僧式的人物。当即手头一抖,每人座前均出现一个小碟,碟中方方正正,却是一块翡翠豆腐模样的物事。此物鲜鲜嫩嫩,清水四溢,一看便是食物一类。 归无咎笑道:“此物名为七宝水晶膏。饮酒之前先服用此膏,酒劲之醇厚增加十倍,又能千杯不醉。”众师弟妹大感奇异,此物他们也是仅闻其名,可称得上是所有酒鬼梦寐以求的佳佐。 往次的乐游会,饮宴不过是形式而已,均是简备一二。而眼前这架势,比起元婴真人的聚会,也是毫不逊色。 众人正要落席,归无咎环视在场之人,伸手一指道:“且慢。那里还有一位小客人。虽然只有十日相识之缘,也不好冷落了她。不知周掌阁将他托付给哪一位师弟了?”所指之人正是坐在湖边独自戏水的木愔璃。 众人互相张望后无不摇头。见无人“认领”,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周掌阁和众位真气境弟子各自离开,木愔璃却留在原地。她尚未修行,连驾驭最低等的飞行法器也是不能的。在场之人都以为周掌阁将她托付给了哪一位同门。 宁素尘美眸一闪,莲步轻移,走到木愔璃身边低语几句将她唤了过来,柔声问道:“木师妹为何没有随周掌阁一同离去?还是另有他人来接你?” 木愔璃眨了眨眼睛,道:“我的洞府在悬宕峰,听说与归师兄是邻居。周掌阁道,今日就由师兄带我回去。” 归无咎大感意外,没想到竟是落在自己头上。 木愔璃蹦蹦跳跳来到归无咎身边,可是这座位却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位置了。一位头挽瑶台髻、身着明黄长裙的女子笑道:“木师妹不如过来,坐在姐姐身上。” 木愔璃歪过头去翻了翻白眼,并不答话。 宁素尘笑道:“秦师妹此言差矣。你在家哄骗四岁小弟的那一套言语,怎能用在木师妹身上?木师妹既踏入道途,可是咱们的正经同门。”说完手指一拂,取出一个座墩。 这座墩小巧玲珑,一看就是孩童所用。上面蒙了一层淡白绸缎,以精湛绣工绘着两只老虎扑击嬉戏,活灵活现。说是老虎,其实肥嘟嘟胖乎乎,巴掌大小,张嘴伸出鲜红舌头,和小猫也差不多。 韩太康瞥了一眼,见了这小座墩上的纹饰,忍不住道:“宁师妹,这墩子该不是你年幼时用的吧?想不到竟然是这种风格。” 宁素尘神色不变,淡然道:“韩师兄猜错了,此物是我前日里在山道上捡的。” 韩太康一脸古怪神色。木愔璃却似乎很喜欢这座墩上的图案,蹲下来回端详,又伸手摸了摸那两只小虎的脑袋,恋恋不舍的坐了上去。 “乐游会”至此才算正式开始,同门间相互祝酒不断,言笑晏晏。气氛很快就活络了起来。 木愔璃年纪虽然幼小,却慧心通透。这一群人明明早晨聚会时透露初一股疏离气息,此时却欢笑连连,一副交情很深的热络模样。木愔璃心中暗自有些鄙视,同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当她尝了几口席中珍果和一杯“雾帘绸”之后,心神完全就被美酒珍馐吸引了,自顾自的大吃大喝起来,其他人说些什么也完全不放在心上。有几个师姐要逗她说说话的,也一概被她以“嗯”“唔”应对,不多时就吃的肚皮滚圆,霞飞双颊。 在场之人也并非全都是毫无底线的虚情假意。如成不铭,从头到尾冷冷淡淡的,话语不多;乔修广容常治二人除了互相交流之外,便和几有限的数人攀谈两句。和归无咎搭话的人为数不少,但也不过是一应一答,简单明快。而以韩太康为首的七八人,却热情健谈,烘托起场上的热闹氛围。 就这样吃吃喝喝,过了大半个时辰。 似乎火候已足。 容常治突然将手中凤头壶重重一顿,沉声道:“也该进入正题了。”他这一下发作,将数人的攀谈突然打断,这几名弟子都是面色不豫。 韩太康笑道:“容师弟这般性急。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唔。韩某不才,愿意抛砖引玉,就算是出半个题目。” 他虽然面带笑意,但这几句话一出口,场间氛围顿时一变,好似将人从其乐融融的饮宴中抽离出来,置身于金鼓齐鸣的战场内。 这“雾帘绸”再滋味无穷,也喝不下去了。 众人心中盘算,这韩太康既然选择放弃参加真传大比,由他开头,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下各人无不赞同。 韩太康见众人应允,呵呵一笑,立刻大袖一挥,灵形元光隐隐而动,如长鲸吸水,引动幽明湖中溅起一道水线,如卷翠激玉一般朝自己面前洒来。这水线近身到韩太康周身五六尺的空中,并不落下,仿佛为莫名的力量所吸引,凝成一团,宛如一个晶莹无暇的水晶球。 少顷,这水晶球愈来愈扁,由球形而变成饼状,再由饼状变成一块直径二尺有余的玉盘。这玉盘表面光洁润滑,大醇无疵,更加之波光闪动,与真正的琉璃玉盘竟没有半点区别。 真气境修士晋阶灵形之后,一身真气转化为元光之力。二者相较,无论力量强弱还是掌控的精确程度,都无异于云泥之别。 韩太康笑道:“韩某说过,只出半个题目。以这翡翠罗盘为底子的小手段,总也有个十七八种吧。接下来这文章怎么做,就看众位师兄弟自由发挥了。” 不过数息功夫,一个头戴方巾,身着褐色单衣的青年,朗声道:“如果诸位师兄先行,恐怕没有小弟插手的机会。小弟不得不厚颜抢个先手,以图蒙混过关。诸位师兄看小弟这路数,可用则罢,不可用另起炉灶也无妨。” 此人名为审玄永,四年有余修完《九元书》,在众弟子中并不算拔尖。 众人微微一笑,这审玄永也算坦诚,他这番言语一半是自谦,一半也是实话。这等比试元光之力的较量,随着难度逐渐提高,如果后来者插不上手去,确实是一件尴尬事。 只是今日这“乐游会”演法较技的环节,和往日略有不同。如果第一个展露手段之人给出的起点太低,那在某种程度上说,这聚会就失去了意义。登时场上二十余道目光盯着审玄永,就看他是否知趣。 审玄永说完手腕一抖,湖中如喷泉上涌。他的举动和韩太康方才毫无区别,吸取幽明湖中一段活水。只是他动作简练,同时取水数量又要比韩太康少得多。这一团湖水转眼间凝成拳头大的一团水球,光华烨烨,灿若明珠。 成不铭喃喃道:“玉珠落盘么?以往确实未曾试过。” 审玄永微笑着朝众人一点头,随即反手一拨,就将指间水球抛向空中。看似浑不费力,但这水球却飞的极高,转瞬间就变成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如非反射少许日光,凭目力几乎难以发现。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水球重新落下,一声脆响之后,不偏不倚地落在盘中,居然纹丝不动。由高速下坠到瞬间静止,给人的感觉没有半分突兀。 众人都是高声喝彩。 化水为盘,凝水作珠,将水珠弹起落在玉盘之中。这一手法看似简单,却暗含着精妙的操控技巧和元力把握。 首先这玉珠、玉盘都是清水凝结,并非真正的固体。如果操控之人技艺未臻入微之境,二者碰撞之后难免破碎开,炸成一团水流。而眼下“玉球”、“玉盘”非但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变形和裂纹都并未出现,完全保持着宛若坚冰的刚性。 难上加难的是,这玉球和玉盘既纯洁无暇,又凝若实体,那么其表面的光滑自然也和真正的冰球、冰盘一般无二。就算二者碰撞之下完好无损,只要稍有受力不均,就难免从盘中滑落出去。 第九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上) 审玄永所制的这枚水珠,赫然落在玉盘的正中心。牢牢定住,没有偏离半寸。 “玉珠落盘”之戏,乃是灵形修士考较功力纯粹程度的一项法术。往次的“乐游会”倒并未以此为题。 在通行规则中,所谓“玉盘”并非这样一张平整镜面,而是如真正盛放食物的盘子一般,浅底斜边中心凹陷,形成一个小小倾角,以免玉珠落盘之后滚出盘外。出手相试者也只考较刚柔之理,玉珠和玉盘撞击之后能够保持球体不碎,便算是过关了。 做到这个程度对于冲霄阁弟子来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因此增加难度是顺理成章的。 况且,以这玉珠为题暗藏了何等用意,在场之人均是见识过三年前的真传铨选的,心下无不雪亮。 审玄永这玉珠落处恰是玉盘正中,下一个出手之人若是没有一点小小心思,随意凝成一枚玉珠落于盘中,恐怕难以算作成功。审玄永虽然自谦并抢先出手,但也无形中设置了一点门槛。可见他并非没有一窥同门虚实的心思。 稍等了片刻,就有人理清思路。一位黄面灰衫的青年名为计雪峰,毫不犹豫的跨出一步,如法炮制凝成一枚水球,朝半空中甩出。 水球落下之时,似乎角度有些倾斜,几乎就要落在玉盘外面。让人怀疑他是否大意之下失手了,还是本身功行有所不足。 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响之后,众人定睛一看,这水球稳稳落在玉盘北侧最边缘的部分,水球的重心和玉盘边缘完全重合,如果往外偏差一厘半分,就会滚落盘外。众人见此情景,鼓掌、彩声不断。计雪峰亦对在座同门一一拱手致意,面上微有得色。 只是这一次众人虽然叫好,但多半面色都有些微妙。容常治、钟子昌等人脸上更是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玩味笑意。 这等演法斗擂的游戏,后下场之人无非三个选择,要么自从承不及,坦率认输;要么照本宣科糊弄一遍,求一个无功无过;第三种选择么,便是抬高砝码,给后来者再将一军。 而计雪峰的作为却有些讨巧了,从视觉效果上看,他这枚水珠险之又险额落在玉盘边缘,似乎比珠子老老实实落在盘中的审玄永胜过一筹。 然而审玄永的水球其实是精确无比的落在玉盘正中心。中心和圆周相比,难度其实没有丝毫差别。从这个角度上看,计雪峰这一手有白占便宜的嫌疑。 不过计雪峰这次出手给了其他人更明确的构思,冯天星、宋平筌、张炫隆依次出手,完全模仿计雪峰的路数,将三枚水球落在玉盘的东、南、西三个方向。 冯天星等三人成就灵形较晚,突破“返照”一关也只是一两个月内的事情。眼前审玄永、计雪峰二人的手段他们自忖尚能施展,但保不齐谁又杀出来抬高了门槛,到时候他们便有可能插不上手去,那等于是白白丢了脸面。因此忙不迭的抢先出手了。 好在他们三人摆明了只是要讨个平手,并没有计雪峰那般占便宜的心思,虽无人喝彩,但众人均点头,表示过关。 冯天星三人也自知真传铨选之会上希望不大,不过是尽力一试,无愧于心而已。对于眼前这意味暧昧的最后一场“乐游会”也坦然的很。 眼见五枚玉珠分占五个方位落定,后来者就要费些思量了。 这盘中的特殊位置,除了中心点就是圆周了。这玉盘直径二尺有余,而各人凝结的水球径不过三寸。如果全部效法计雪峰、冯天星等人的做法,这玉盘边缘围成一圈,足够容得下二三十个玉珠。但无人愿意如此做。 冯天星三人的出手,没有半点遮遮掩掩,其实已经是坦承不及,只求一个依次过关便可。他三人成就灵形较晚,旁人也无法苛责。但下一位出手者如果还如法炮制,那就诚意欠奉了。 这时一个头挽单螺髻、身着紫色长裙,面容清丽的女子上前一步。她面容平和镇定,冲着诸位师兄弟淡淡一笑,把手一挥,广袖舞动,水珠如同碎玉飞驰,别有潇洒韵味。 此女名为染冬菱,在众弟子中完功速度也较为靠前,大致与钟子昌在伯仲之间。 一眨眼的功夫,凝成的水球,迅速落下。 众人定睛一看,这水球赫然叠在审玄永那位于正中的水球上方,竟是个“珠上叠珠”。在场之人无不大声叫好。 珠上叠珠,就算力量极为精准,但下坠之时惯性太大,只要下方水球和玉盘稍稍振荡,立时就要失手。以众人的眼力足以看到,就在这两枚水球只差了毫厘就要相碰的当口,下坠的这枚水球迅速减速,然后轻轻“磕”在下方的水球上。只是这时机把握的极为巧妙,如果是真气境的低辈弟子,恐怕难以看出端倪。 这一下算是彻底给众人打开了思路,甄少华上前一步笑道:“染师姐别出机杼,果然巧妙。师弟我是个笨人,只能照本宣科了。”说罢挥手凝成一枚水珠,临空下坠,稳稳落在染冬菱的那枚水珠之上,成一个三珠叠加的态势。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场之人眼前一亮,每叠加一珠,难度自然也算是有所提升,自己照猫画虎,也不算失了面子。当下六七个人连续出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叠出一支八子连串的冰糖葫芦。在这个过程中,一人出手,其余之人均收起先前的悠闲之貌,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落下的玉珠。 归无咎心头一动,这“乐游会”到此处才算到了精彩之处。 往常聚会,虽不免有人抱着炫耀技艺的心思,但总的来说还是当不得真的游戏。试题的难度也不会抬的太高,总以人人均能过关为限。而这最后一场“乐游会”,恐怕在场之人十有八九怀有刺探虚实之念。 作为真传铨选的前奏,这比试难免变成七实三虚,暗藏火花。这“珠上叠珠”的手法就可谓妙味无穷,心思之深让归无咎忍不住击节赞叹。 虽然一连七八人均看似毫不费力的做到了,但其中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如染冬菱和其余一二位较为出色之人,所操控的水珠在即将碰撞的刹那间,迅速趋于静止,“合”在盘中之珠的正上方。细微差别肉眼几乎无法辨别。 而功力稍差者却不敢如此,在两枚水珠还有三五分距离的时候就要收力。其中最弱的一人,在二珠相距还有寸许时就提前调整,即便是肉眼凡胎也可以看到一个较为突兀的减速过程。高下相形,判然分明。 如此一来,人人均能下场完成比试,表面上不至于失了面子或畏难而退;但有心之人又能从中又能从中窥测各人修为高下。这设计不可谓不精妙。 归无咎暗暗看了韩太康一眼,表面上看,“玉珠落盘”和“珠上叠珠”分别是审玄永和染冬菱的选择,但归无咎总觉得这一切都在韩太康预料之中。韩太康对归无咎投来的目光警觉的很,转过头来轻轻一笑,似乎意味深长。 接下来上场之人身着淡黄衣衫,身量高而挺拔。此人名为宫直文,冲场上之人略一点头,如法炮制凝成一枚水珠,继续这叠罗汉的戏码,四平八稳的送上这第九珠。 众人眼光锐利,这宫直文在两珠相距还有三分的时候提前收力,由动转静,轻轻放下。这份表现在下场过的众弟子中大约可以排在三四名之间。这份修为和大家事先对他实力的预估大致相同。 成不铭起身,上前一步。 还未上场的几个人均是心头一凛。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成不铭的实力当为众人之冠。以前这类演法之戏,他从来都是压轴出场的。如果他耍出什么新花样,将难度提高太多,未免搞的余下之人下不了台。 成不铭似乎了然众人心意,微微一点头,极为随意的凝成一枚水珠,显然并不打算节外生枝。他素来一副独往独行的气度,眼下却一反常态,似乎很是善解人意的样子。 正在成不铭将要出手的瞬间,容常治突然开口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这玉盘上九珠相叠,已是极数。况且十日之后大家将要面对的那物,也不出于九数。如果成师兄依样施为,叠成一个十子葫芦,恐不为美。” 成不铭面无表情,停手思索了片刻,沉声道:“容师弟之言有理。” 未出手的弟子中,有三四人心中抱怨这容常治多管闲事。而出过手之人却没什么压力,反而暗藏几分好奇----这“珠上叠珠”已经难度颇高,如果要有所变化,倒要看看这成不铭到底有何手段。 成不铭动作利落之极,弹指如弓,这一枚水珠迅速飞跃出去。 这水珠飞的极高,但落的更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一点光芒由小而大,重新接近众人视野,悄无声息的落在九枚水珠之上,呈现一个十珠层叠的样貌。 众人面面相觑,这成不铭明明开口应下要有所创新,众人均想见识他的新奇手段。成不铭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容常治讶然道:“成师兄……” 语音未落,容常治面色忽然一变。 第十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中) 只见十枚竖直的水珠中,最下面那枚忽然破裂开来,化作一汪清水。这清水并不外流,转瞬间就和底下的玉盘水乳交融,化作盘身的一部分。在场之人眼光何等犀利,均已看出这玉盘略微变大了半分。 经此一变,上面九枚水珠顿时成了空中楼阁,往下坠落。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九子连珠稳稳站定在玉盘上,没有倒塌,更未破碎。 乔修广低喝一声“好”。容常治双目一缩,嘴唇微开,终究没有开口;余者除了韩太康面上溢出笑容之外,都默然不语。 其他人的“叠珠法”均是提前减速,轻轻贴在下方的水珠上,所差别者不过是提前量的多少。就这一点差别,已经能够分出高下。 而成不铭的这枚玉珠却是实打实的“撞”了上去,通过力量的传导将最下方一枚水珠击破,同时落下的九枚玉珠还要保持完好。这其中难度差别不啻于霄壤,显然成不铭力量运用已经到了妙绝毫巅的境地。 更神妙的是,底部这枚化成流水的水珠,恰好与韩太康制作的玉盘相互融合,说明这散乱的水势依然在成不铭的掌控之下。大多数人自忖易地而处,决计无法做到这个程度。 成不铭这一下算是给场上之人出了难题了。未上场的还有八人。稍稍迟疑了半柱香的功夫,竟然有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这三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意外。 三人分别是乔修广、宁素尘,和一名淡灰羽袍、名为封明城的弟子。 封明城在冲霄阁灵形弟子中修为不算最顶尖,为人也算练达坦然。他起身本是想自承不及,无须出手再试。 乔修广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却不肯就此罢手,仔细琢磨了成不铭的手法,暗忖自己勉力一试,有很大把握能够做到。于是他在心中推演了几遍,决意出手。见封明城、宁素尘二人同时起身,倒是一惊,莫非这二人也有把握做到这一步么? 其余弟子也是心头惊异,乔修广、宁素尘也就罢了,这封明城在众人中实力虽还算不错,但如果说也能复制这一手,那是决计难以相信的。 封明城见众人脸色,已知产生误会。正要开口解释,宁素尘抢先道:“成师兄出手的早了。小妹绝无轻视诸位师兄之意,但据实而论,成师兄的手段并非人人可以复制。” 众人均点头。宁素尘这番言语很公允,并不算对在场之人的贬低。 宁素尘续道:“这最后一次乐游会,总要人人都露一手才算圆满。成师兄虽然算是出了难题,但也不是无法可想。” 乔修广道:“愿闻宁师妹高见。” 宁素尘微笑道:“演法如作诗,或二句一转韵,或四句一转韵,或八句一转韵,或一韵到底,百句不易。成师兄方才露的这一手,可谓一韵之高潮,正到了转折时。小妹不才,讨个便宜,领了这转韵的第一句。”说罢皓腕一翻,纤纤素手中凝出一枚水珠。 在场之人都看她如何施为,只见宁素尘一反常态,并非将这水珠投向空中。而是反手一拍,一股绝强力道施展出来,如同机弩石炮一样,将手中水球朝着玉盘发射出去。 众人不解她所为何意,照这份声势,这水球击打在玉盘上,怕不是要将其击成粉碎。难道这宁素尘要毁了此题,另起炉灶?这可算不上什么高明主意。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眼前所见,仍然是一方圆盘,圆盘边缘立着四枚水珠,正中心九珠穿成一串,叠床架屋。和宁素尘出手之前,似乎毫无变化。这时候“波”的一声,幽明湖中泛起三尺多高的水花,似乎有人将石子投入水中。 审玄永当即赞道:“宁师妹这一韵转的妙极。”未下场的五六人更是对宁素尘露出和善笑意。 原来宁素尘这一击,乃是击向这一串中的第三珠。将此珠击落盘外落入湖中的同时,自己凝成的这枚水珠瞬间静止,取代了原先那枚玉珠的位置。由于速度极快,此珠上方五珠、下面二珠都很是安稳,没有半分摇晃坠落的痕迹。 赫然是一着“李代桃僵”。 平心而论,宁素尘展露的手段,比之成不铭固然稍有不如,论难度却在之前“珠上叠珠”的手法之上。另一方面,对自身信心不足的冯天星等人早已提前出手了,拖延到现在的这八人,无不有几分斤两,想要复制宁素尘的技法,不算困难。 成不铭,或者说真正的作俑者容常治,给未下场之人出了难题。而宁素尘及时抛出的这个台阶很是巧妙,化解了这个难题,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当下未出场的八人依次一一出手。这九连珠以“李代桃僵”之法试之,除了最上和最下两珠难度稍易之外,其余七珠均是难度相当。唯有轮到容常治出手时,他青色面容中隐约有几分不悦之意。他自忖很有把握复制成不铭的手段,却被宁素尘搅了局。 眼见所有人均已出手完毕,宁素尘突然道:“归师兄既已成就灵形,可有兴趣出手一试?” 她这一张口,所有人都是大感兴趣的看着归无咎。 归无咎往常应邀前来,因为自身只是真气境修为的缘故,只是旁观,并不出手。现在既然进阶灵形境,自然也当参与其中。 归无咎言笑道:“不必了。” 众人心道“果然如此”,如果归无咎现在下场,那么至少也是复制宁素尘的“李代桃僵”手法,以他刚刚踏入灵形境的修为来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归无咎续道:“这乐游会由韩师弟开头,由归某收蓬,倒也并不无不可。”说完大袖一卷,吸起一道水流。 先成球形,再变为盖,和韩太康所做的玉盘一般大小。“砰”地一声,往那玉盘上一压,将十四枚玉珠瞬间击的粉碎,紧接着如一副金铙相合,并未溢出一星半点水珠。然后卷成一个水球,弹回幽明湖中。 在场之人倒也有些意外,以归无咎并未突破“返照”一关的修为,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很不容易。此人灵形元光之纯粹,大在预料之上。 这一番小会,众人对同门的实力无不有了一份更清晰的认识。人人都觉有所收获,陆续告辞而去。过了一刻,道场诸人一走而空,仅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正是归无咎与木愔璃。 木愔璃方才看这一群人演示法术,津津有味。只是她与这些“师兄师姐”没有半点交情,所以心中虽然觉得神奇之极,也并不拍手呼喊。 归无咎笑问道:“木师妹是现下就要回府么?为兄本打算趁闲一游,日暮方归。你如果着急回府,我先用法器载你回去。” 木愔璃双手乱摇道:“不用。这里风景很好,比寨子里好多了。我就跟着师兄,快到天黑时再一起回去就是了。” 归无咎诧异道:“寨子?周掌阁如此在意木师妹,我还以为木师妹是本派哪一大家的后裔。” 木愔璃一嘟嘴道:“才不是。我是被一条怪鱼带到这里来的。还有,周老头哪里照顾我了?只不过听那怪鱼大叔的话而已,就像木笙叔叔听爹的话一样。” 归无咎蓦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这小丫头,惊讶道:“怪鱼?我猜木师妹加入越衡宗的机缘,就在这怪鱼上吧?” 木愔璃被他的反应吃了一惊,疑惑道:“怎么?莫非归师兄知道这怪鱼吗?” 归无咎神态微妙,点头叹息道:“也算是进入越衡宗的缘由吧。” 木愔璃却是不信之色,那怪鱼大叔明明说被这鱼儿寻到的人万中无一。怎么会恰巧归师兄也是如此?眯着双眼偷剽了归无咎一眼,问道:“归师兄是被什么样的怪鱼带到门中来的?” 归无咎笑着反问道:“木师妹呢?” 木愔璃撇了撇嘴,狡黠道:“归师兄你先说。” 归无咎顿了顿,盯着木愔璃的脸庞,缓慢的道:“一条两寸长的小金鱼。” 看着木愔璃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小嘴的模样,归无咎心下了然。 木愔璃又道:“我是在睡觉的时候稀里糊涂就被带到天上来啦。归师兄你呢?” 归无咎面露回忆之色,轻轻道:“算是差不多吧。”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间来到了道场外的湖边。此时雾气早散,风翳净尽,澄彻如洗。山树倒影和洒落的阳光交融,如映碧流丹,烨烨浮动。 又过了一阵。 木愔璃看归无咎似乎有些神色郁郁,试探着问道:“归师兄是不是想起家人了?愔璃也想。可是怪鱼大叔说,已经托信给了族里亲眷,爹爹和族人们知道了我得到了大机缘,虽然会想念愔璃,但是心里更会为愔璃高兴。只要愔璃成了仙人,我们整个巨御族都会有好运气。” 归无咎又听木愔璃讲到“怪鱼大叔”,不由问道:“愔璃你说的怪鱼大叔是谁?” 木愔璃小手比划道:“那把我带过来的小金鱼,会听他的话,钻进他的袖子里,所以我这么叫他。怪鱼大叔很特别,很.....” 木愔璃皱着眉头,鼓起腮帮子,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想来想去却憋不出来。 “大!” 木愔璃大喊一声,倒把归无咎吓了一跳。 木愔璃吐了吐舌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解释道:“我是说,怪鱼大叔很大。好像比这山都大。” 看着归无咎脸上的笑意,连忙又道:“不是真的比山大,其实你们大人都差不多大,就是感觉比山还要大。” 归无咎嗤笑道:“大?或许是个大骗子也说不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青山绿水间愈走愈远。 第十一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下) 两座险峰相峙,遥逾千丈。两峰之间,似乎有一道蛛丝般微不可察的痕迹相互勾连。走到近处方能发现,一根黢黑铁索,自一峰山道的尽头远远连接过去。自那铁索朝下望去,白茫茫灰蒙蒙深不见底,令人神魄为之撼动。 一个青衣素袍、白袜芒履的英挺青年,在这铁索上悠然前进。他身形虽然飘忽,但步履凝实,眼神幽邃,看似不但履险如夷,反而还心驰他处,若有所思的样子。 归无咎今日午后和木愔璃一起优游在外,静览山水之趣。观鹤飞燕返,听虫孑之鸣,直到日暮西陲,晚色蒸霞,才施施然踏上回程。 冲霄阁众位同门中,归无咎素来特立独行。 南屏山的白莲峰峰顶,是越衡宗灵禽青翼鸥的栖息之地,每日新曦微露,这些鸟儿便成群结队的从白莲峰上腾空而起,乘着弥漫云气向东北方向飞去,直落于紫雾峰幽明湖觅食。 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功之日,当奇巧百出的的种种飞舟法器落在幽明湖畔时,归无咎从某只青翼鸥背上一跃而下,成了一道别致风景。 并非如一些同门所猜想的那样,归无咎不愿意花费精力祭炼飞行法器。也并非以“道法自然”故作姿态,不轻易动用道术外物。在归无咎看来,唯有修行到了与日月同长久、并天地而久大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得道逍遥。否则所谓的神通高明,只不过是窃取一丝天地伟力而已。既然如此,借助法器与顺着行程借助飞鸟,又有什么不同呢? 何况,那青鸟展翅的律动,雄浑遒劲中透露着逍遥的气息和自由的节奏,让归无咎很享受这种感觉。 将小丫头木愔璃丢在悬宕峰后,归无咎这才返回。 盘炉峰与悬宕峰虽然相邻,但并无山道相通,唯有一根千余丈长的铁索相连。现在,归无咎正在这铁索上信步而行。 其实归无咎对悬宕峰和这索道熟悉无比,因为其中留下了他十二年行走的印迹。此处本就是归无咎入门之初磨炼道心的选择,早先每次练功的归程,沿着铁索去感受那“如临深渊”的意境,也算是功课之一。 只是归无咎入门十八个月后成就真气一重之时,此物已毫无用处了。但这前十八个月所形成的习惯,他却一直保持。 千丈索道,转眼间已经走过了一大半。 昨日此时,归无咎正在犹疑决断之中。最终,他相信了开始的一点直觉,一步踏过,完成了修道途中的第一道关口--灵形境。虽然小有波折,但到底是有惊无险。但是此时归无咎却发现,似乎等待比决断更艰难。 昨日此时到现在的十二个时辰,似乎和修道以来的十二年也差不多。 “归师兄真是好兴致。” 耳边响起的清平质直的声音打断了归无咎的思绪。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然走到索道的尽头,三个人影正守候在这里。 左侧两人紧靠在一起,一人白袍玉带,身形清减,站立深渊之畔仿佛飘飘摇摇;另一人衣衫配饰明丽雍容,但青面挺鼻,目如鹰隼,和他的华贵衣着极不相称。另一人站在索道右侧,身如山峦,魁伟贞固,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却和左侧二人拉开丈许长的距离。 原来正是乔修广,容常治,和成不铭三人。 见到这三人,归无咎有些意外。他们之间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冲霄阁一众师兄弟中,不论众人心底真实想法如何;至少从表面上看,归无咎和大多数人的关系还不错。一来,归无咎道法深湛,为真气境的诸位弟子排异解难,俨然冲霄阁的代理教师;二来,归无咎自身修行缓慢,似乎不大可能成为真传之会上的竞争对手。 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人可以折节下问,就有人崖岸自高,怀才自负。冲霄阁中的二十余位灵形期弟子,其中的三分之二,在真气境修行《九元书》的过程中受到过归无咎的指点。但依然有那么几位,与归无咎没有什么交集。 可能是不需要,可能是不屑,也可能是家门深厚,自有名师。 眼前这三人毫无疑问就属于此类。事实上,成为同门八年有余,这三人中的任意一人和归无咎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就算是三四个时辰之前的“乐游会”宴席之上,彼此也没有几句攀谈。 此时这三人竟然联袂守在自己洞府门口,倒令归无咎莫测高深。 乔修广和容常治似乎家族牵连颇深,算得上是世交,一起走动也不奇怪。只是成不铭素来特立独行,与任何同门都交往不多,此刻也一并出现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何事。 归无咎行事向来直接,在索道尽头一跃而下,静静地道:“三位师弟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有什么见教就请说吧。” 没有交情,也就不必无谓的寒暄拉扯。 最左侧的白衣清瘦青年正是乔修广,他抬起头,直视归无咎双眼,缓缓道:“乔某想给归师兄讲一个故事,只是不知道归师兄有没有兴趣听。” 这一套开场白大出归无咎所料,他已然单刀直入,对方却依旧选择了绕指柔的功夫。略一思忖道:“归某洗耳恭听。” 乔修广当即娓娓道来,他声音低沉平滑,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四千七百年前,冲霄阁中有一位弟子名为章祜。能够进入冲霄阁,自然资质和常人相比是不低的;但就同门之间而言,章祜此人似乎并不算卓越。最直观的证据是,这章祜堪堪用了四年零八个月方才成就灵形,在冲霄阁中算是排名较为靠后了。 不过这章祜倒也有几分奇处---其一对《九元书》的理解极为深湛,他自己修行进度虽然不佳,但颇能提点同门,印证道法;其二此人成就灵形时周身光华暗淡,若有若无,和寻常修士“灵光覆体”的异象大不相同。 尽管如此,这章祜却绝不在竞争真传弟子的热门人选之中。 果然,那一辈真传铨选之会开始之前,章祜选择放弃。其同门并不意外,因为以章祜的功底确实不足以与当时最卓越的几名弟子争锋。不但如此,在他同门的心目中,即便等上三年,章祜争得真传之位的希望同样渺茫。 然而到了真传铨选之会的那一天,主持法会的真人竟宣布本届法会只取前二为真传弟子。众与试弟子无不大惊,甚至有两三位颇有希望冲击真传的弟子,因为措手不及发挥失常。那次法会的最终结果,头名被当届向来一骑绝尘的一位天才人物获得,第二名大出众人所料,有一通常认为在四五位之间的弟子因为心境稳固,圆满发挥自身的水平,夺了真传之位。 余下的那个真传弟子名额,正是被章祜夺去。不但如此,这章祜位列本届第一真传,更排在在真传法会夺取前二的两名弟子之上。事后多方打探,这章祜的种种底细才为众所知。 章祜乃是二品上的灵根,堪称数千年难得一遇。可惜他天生阴阳之气相悖,五行之数不足,真气境的修行速度反而不如四五品灵根的修士。而且即便成就灵形境界,其人在灵形境中的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以真传铨选会的选拔方式,绝无可能进入三甲之列。 越衡宗真传铨选之会的选拔方法虽极为神妙,但是造物之玄奇常常跳出常理之外。总有千万年一出的旷代异才,不在规矩权衡之中。偏偏以章祜的资质,若是一旦成就元婴三重,气机便能由逆归正,由乱生定,由损得益,成为万中无一的修道之才。 真传铨选之制是越衡宗传承的根基,不能轻破。但略不世出的超迈之才也不能错过。如果说直指大道的根本法门和最公平的竞争机制是维持越衡宗数十万载屹立的保障,那么那旷古凌今的绝世之才方是宗门变革与振兴的契机。越衡宗决不至于墨守成规,错失冥冥中的气运之机。 这等灵形境中先天受限、注定无法通过真传之试的异才,门中事先授下法诏。一旦凭借自身努力成就灵形,以灵光捏碎“引诏金符”,无需经那真传铨选之会,便会自动颁下掌门诏书,成就真传弟子。 同时每届选拔三人的规矩并不变动,因此通过真传铨选会的真传名额便少了一人。 这《引诏金符》的授予是非同小可之事,即便是宗内六殿十二阁的殿主、长老也无资格发布此诏,甚至其中资历较浅者还不清楚此诏的存在。有这个权力的,唯有数位超然在上的大能而已。 越衡宗掌门自然便是这数位大能之一,然而此辈未以正身显露人前已逾千载了,可见能够惊动其人的灵秀人物,是何等不凡。 据当时章祜身边的人说,他进阶灵形三日后,在洞府中以灵光捏碎一道牌符,片刻功夫,诏书飞临其府,顿时光明大放,祥光缭绕将之包裹,随后不见。据说这章祜最终于道途走的极远,成就元婴四重之上的星君之位,距离大能也只差一步而已。 如章祜这般一旦成就灵形,无需通过真传之试便自动获得资格的真传弟子,被称为“待诏真传”。 乔修广讲述完毕,静静的注视着归无咎。 第十二章 旁引秘闻刺根底 归无咎听乔修广讲完,神情显出几分古怪:“我明白三位的意思了。”抬首正视三人:“你们是想问我,是否如章祜一般,是所谓的待诏真传身份。” “待诏真传”四个字亲口从归无咎口中说出,连本来漫不经心的成不铭也抬起头来,观察归无咎的表情。 六道犀利目光注视着的归无咎面庞,归无咎却恍如未觉。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固。 良久,归无咎道:“章祜是章祜,归无咎是归无咎。三位师弟倒真是看得起我。”声调飘忽,似乎有些怅惘。 容常治接口道:“对于归师兄,我们不敢妄下断语。只是不敢看不起越衡宗数十万载的传承。” 归无咎眉毛一挑,明白了容常治话中之意。 若说世俗间的富贵之家、公侯望族子弟,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也不足为奇。但越衡宗仙家巨派,冲霄阁又是立派之基,制度谨严非同小可,从未听说有哪一家势力能够滥竽充数,将资质不足的弟子塞入其中。那么自己困于真气境中十二载,又有种种异于他人之处,在有心人眼中就值得玩味了。 归无咎洒然道:“乔师弟言列举那章祜与众不同之处,其意所指,在下心中有数。” 归无咎举手轻拂袍袖,似乎在除去漫游浸染的灰尘,续道:“说到对《九元书》理解深湛云云,在下也不敢自谦,也就愧领了。但其他情况,归某和章祜似乎并不相同。章祜四年八个月成就灵形,固然稍慢,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和在真气境中渡过十二载的区区在下相比,恐怕不能相提并论吧?” 说到此处,归无咎仿佛自嘲般的一笑:“章祜成就灵形光华暗淡,而在下却是全然没有,不是连周掌阁也一时未察么?似也不尽相同。三位师弟多心了。” 容常治面色一缓,狐疑道:“那归师兄的意思是否认了?” 尽管归无咎言下之意已经说的很明白,但是事关重大,容常治不得不得到一个明确的回复。不然无法回去交代。 冲霄阁弟子的来源,小半为派外遗珠,大多却是本门蓍旧之后。成、乔、容三人无一例外。其中容氏之先祖更是越衡宗十余万载之前的一位大能修士,族中近千年来晋升元婴境界的真人就不下五人。 今日午时“乐游会”一散,容常治赶回族中,与长辈言谈之间之间踌躇满志,以为宁素尘既不足虑,本届真传无非成不铭、乔修广与自己而已。 无意言及归无咎,此人昨日成就灵形却毫无征兆。本来不过作为谈资,孰料被一位名为容颐的族叔听闻,神色郑重。这人立刻将容常治叫住,详细询问事情经过。 容常治的这位族叔容颐虽然只是金丹修为,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得闻门中许多秘事。容氏一门对他也颇为倚重。见这位族叔面色郑重,容常治也不敢怠慢,将归无咎的种种事迹一一道出。 道法理解深湛却似乎灵根品级极低,成就灵形周身没有异象,在真气境中史无前例的修行一十二年......容颐脸色愈加凝重,最终做出了一个看似匪夷所思却又合乎情理的猜测-----这归无咎极有可能是待诏真传! 越衡宗最近一位“待诏真传”章祜已然是四千七百年前的事了,而再往上追溯,就要到万年以前。而元婴真人的寿命也不过千年有余,是以知道这一桩秘闻的人极少。容氏一族除了容常治的这位族叔容颐因偶然机缘得知,其余之人均不知晓。 几人一番商议之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容家当家人物立刻被惊动。 如果这归无咎老实呆在真气境八九重也就罢了,就算他真是待诏真传,左右占的不过是下届真传法会的名额,与容氏毫无关系。 然而好巧不巧,这归无咎竟然于本届真传铨选会之前十天破境成功。若他是待诏真传一事为真,事情就有些棘手。 成不铭作为本届唯一一位“小自在境”修士,指望他在本届真传之会上马失前蹄,那是不切实际的。成不铭、归无咎如果占定两个位置,就算没有其他人杀出,乔修广和容常治势必也要被挤下一人。 乔、容二人资质虽然上佳,但要说真的能和上下数十届、上百位真传修士中的佼佼者,一同涉足那虚无缥缈的大道之争,其实还颇有不足。远的不说,三十届之内的真传子弟中,如成不铭这般的“小自在境”修士,至少便有六七位。 但是只要成就真传弟子,就能获得门中的大量资源倾斜,至少多出一位元婴修士不说,家族兴旺延续那也是应有之义。对于这一点,乔、容二家的定位倒也颇为务实准确。 乔、容二家向来同气连枝,紧急通气之下,决定最善之法莫过于正面探一探归无咎口风。如果归无咎果然是待诏真传,那么就要及时改弦易辙,让乔修广、容常治其中一人退出本届真传铨选之会,参加三年之后的竞争。就算下一届的曲伯玉、谢月屏等也非易于之辈,那也不过是力争而已,但总比被“待诏真传”直接夺去一个名额要好得多了。 成氏也是越衡宗内的一大望族,虽然并非如容氏一般的大能后裔,但眼下的实力却在乔、容二家之上。容氏向乔氏通报消息时,成不铭的三叔公成远昌真人正带着成不铭造访乔家家主,商讨一件要事。听闻此事经过后,成不铭出人意料的要求和乔修广、容常治二人同行,寻归无咎问个明白。 面对容常治的正面追问,归无咎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我是那待诏真传,二位师弟中想必有一位是要退出本届真传法会了。不过恕在下直言,就算蛰伏三载,下届之中除了曲伯玉,谢月屏,剩下的那个位置二位未必就能够如愿得到。” 归无咎平素里待人接物,颇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意味。现在突然词锋如此锐利,倒令三人有些诧异。 乔修广沉声道:“道心无畏并非不知变通。面对实际,趋利避害,犹如水之就下,同样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今日我们前来只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至于如何抉择那是我们自家的事。归师兄如果不愿相告,我们也无话可说。” 第十三章 设谋争位水就虚 归无咎点了点头,转而对着成不铭道:“乔师弟和容师弟的动机我能够理解。只是成师弟,你是本届唯一一位小自在境修士,就算真的只剩两个名额,你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吧?顺路过来看热闹的?成师弟不是这样的人。” 成不铭衣袂随风轻动,丝毫不掩他身形之凝实。成不铭沉声道:“待诏真传,排名在与试弟子之上。” 归无咎哂道:“如果归某真的是待诏真传,就为了排名先后,成师弟打算卧薪尝胆,等上三年?” 成不铭默然无语。 归无咎道:“乔师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下无以为报,也给三位师弟将一个故事。至于故事的主题么,与乔师弟相同。” 归无咎顿了顿,声音幽眇明净:“这章祜确然了得,但在追逐大道之途的过程中,终究不是未能走出最后一步么?待诏真传,诏不轻传,又怎么会无法结出善果呢?只是因为章祜是迄今最近的待诏修士,事迹在小范围内尚为人知,至于更久远的故事,得闻秘辛者就更少了。” “十五万年前,本门有一位弟子名为冷镜霄。这位入门时尚是垂髫少女,资质绝代,举世无匹。此女道法根基素来冠绝同门,绝无甚么灵形境中实力受限、难以通过选拔的弊端。按理说冷镜霄照常参与选拔即可,无须横生枝节。可是有一桩奇事---此女心生九窍,七情交感;拈花则易醉,落叶则伤情。在未曾走出那立道基、斩凡身的一步前,一身法力气机往往随着情绪变化忽强忽弱,周流不定。当时越衡宗掌门,因为怕这少女在考核当天万一发挥失常,使越衡宗二十多万年的规矩为难,竟因此降下金符,使她成为待诏真传。” “你们说奇也不奇?其实越衡宗内,凝神静心的功法宝物比比皆是,这位前代掌门只因万一之念,就降下金符,对这冷镜霄可真是着紧的过头了。这也算是历代待诏真传中最随意、最离奇的一人了。” 成不铭三人听归无咎一开口说起这与待诏真传相关的秘事,竟连成、乔、容三家也未曾与闻,不由有些诧异。不过听归无咎的口吻,这冷镜霄最终成就似乎在章祜之上,那么就当是最终成就大能之位的。 只不过本派三十六万载以来,成就此位的修士一共三十余位,无不大名鼎鼎,却并不记得有个名为冷镜霄的女修,当下三人皱眉不语。 归无咎也不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微笑着说出几个字:“玄虚明道妙鸿天尊。” 成不铭三人面色陡变。 乔修广皱眉道:“提及祖师名讳,未免不敬。” 越衡宗立派三十六万载以来,证得大能之位的修士共三十余人,其中掌门之位更是无一例外由此辈担任,至今已十二代。 大能之位,号称“真君”,返璞归醇,合真近道。只是,“近于道”和“达于道”到底还是有差别的。真君大能,距离真正道周天地的逍遥境界,还差那最后一步。这最后一步只知道有个名目叫“斩天人二分”。至于具体是何奥妙法门,却不是低辈修士所能知晓。 越衡宗十二代掌门,只有初代、二代、四代、七代、十代五位掌门能够以道统相传,号称初祖、二祖、三祖、四祖、五祖,是越衡宗仅有的五位走出最后一步、踏足无上道境的大神通之士。 即便证得真君大能之位,后辈门人也只以“某某真君”称之,并不避讳其名,以示未离人道之列。唯有进一步攀登无上至境,位列“天尊”,其人便不再是这方天地的附庸,而是真正鼎立三才,与天地日月同周。这等人物,其成道前的姓氏名讳也为大众所避,只敬称其道号而已。天长日久,此辈真名反而渐渐遗忘,直至无人想起。 这冷镜霄,正是七代掌门、越衡四祖,玄虚明道妙鸿天尊的俗家姓名。如今是否在此界之中也无人知晓,只是越衡宗中和堂正殿内设有牌位,香火供奉不断。 成不铭三人暗暗品味归无咎所讲的这个故事,仍然摸不清楚他是何用意。 “没其他意思,只是告诉三位师弟,你们并不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 归无咎微笑:“这算是所见略同吧?当初文晋元师兄宣扬了我的虚名,周掌阁召我相见,讨论了一些《九元书》中的种种问题,不知为何有了这分猜测。于是先后对我讲了三个故事,章祜,妙鸿天尊,还有另外一位异人。实际是暗中询问我是否待诏真传弟子。” 看着成不铭、容常治等阴晴不定的面色,归无咎笑道:“周掌阁毕竟为一阁执掌,见识较之于诸世家似乎更为广博。这些先辈趣闻,我与乔师弟以一换一,也算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微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归无咎突然道:“容师弟要在下给出明确的答案,其实也未尝不可。在下手中确实有一枚引诏金符。” 听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三人,猛地身躯一震!就连空气都腾然一热,仿佛被丹炉中泻出的烈焰所缭绕。 归无咎悠然续道:“昨日在下成就灵形之后便捏碎牌符,但是并未有如容师弟所说的什么诏书飞临洞府,祥光大放云云。你看,师兄我今日在外云游一日,兴尽而归,还不是一切如常。可见在下并非那劳什子待诏真传。师弟三人是多心了。” 容常治听归无咎如此说,面色一松。既然归无咎亲口否认,本届真传之会,仍然是自己三人囊中之物,事先种种预案,算是虚惊一场。 既然弄清楚了事情真相,这三人也无心逗留。指望归无咎留自己三人入府喝杯茶那也是不可能的。否则,双方刚才这番交谈中所说的话,恐怕比相识以来的总和还要多几十倍。现在早就该在其洞府中,而不是枯站在外面。 乔修广一拱手道:“此番叨扰归师兄了。” 容常治念动口诀,召出一只十余丈长短,龟首蛇身、通体赤色的法舟。三人一跃而上,转瞬间便化作微微一点残影。修士到了灵形境界便可驾元光而行,不过大家弟子素来身家豪阔,行事自有派头。至于归无咎最终这段话,他们只当是开个小小玩笑吓他们一吓,也并未多想。 归无咎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孤零零站立了许久,似乎有些出神。 第十四章 寓言还报假中真 良久,归无咎缓慢走到洞府大门,一步迈入。 随手往养气铜炉中投入一枚“静魂香”,静中养元,归无咎纷纭复杂的心绪渐渐平定下来。 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态,归无咎突然意识到,自身的心性修持距离圆满之境还有极远的距离。 这十二年种种修行经历也在他心头流淌而过。 以自己的灵根品质,就算对玄理的领悟没有丝毫阻滞,修行《九元书》所需要的时间也要比寻常弟子多出四五倍。旁人需要三年六个月,自己就需要将近十八年;而当初那人给自己的时间期限,是二十年。 但是归无咎未曾有气馁之意,苦心孤诣、精勤不二,最终仅用十二年,便完成了真气九重的全部修行,比预想的进度快了足足三分之一。 随着时间推移,归无咎修行进度缓慢、似乎灵根品质颇低的情况为众人所知。面对同门种种异样眼色,腹诽狐疑,归无咎始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过吾守吾常,吾修吾道尔,旁人何足道哉?颇有几分穷困之中闲庭信步的意味。 再后来,归无咎道法深湛为众人所知,为文晋元所宣扬,为周掌阁所推重,几乎成为冲霄阁真气境弟子的半个老师。至少表面上,大多数人对自己都颇为敬重。境遇变化,倨而后恭,归无咎的清净之心也并未因此起了一丝涟漪。 因此,归无咎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性修持算是极为不错的。 但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等候,归无咎才知道大错特错。绝不是自己真的修到了一颗百折不回、万变不穷的坚凝道心,而是那一枚牌符----就像一颗定心丸一样,让自己能够足够淡泊的面对那些小小荣辱罢了。 至于那修行的勤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昨日那倚仗了十二年的根本之物遽然失效,自己不免起了患得患失之念。 归无咎突然升起一种明悟:唯有在生死之间、得失之间无所畏惧,才是真正的道心圆融。 大道之争,道念之立,绝不是有几分苦恒之心、坚持不懈就能够成就的。否则,凡夫俗子中的农夫力役,十有八九都是吃苦耐劳的。莫非修道之人,心性连此辈也不如么? 所谓道心,其实就是一种拷问,问你是否敢于赌上全部,去追寻那茫茫中的一丝机缘。 修道之路,决不是等待别人施舍机会,而必须主动去争取!自己虽然在真气境滞留了十二年,但是相较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修士,自己的进度依然是领先的。而十日之后的真传铨选之会,也同样是自己奋力一搏的舞台。 良机过后再难求,大道在前人必争。 悟通这一层,归无咎似乎感到掩蔽灵台的淡淡云雾逐渐消散了,低头拾起那碎成两截的牌符,随手投入了铜炉中。随着一道青色火苗窜起,渐渐化为灰烬。 当务之急,是利用有限的时间,过了“返照”关。未过此关的灵形修士通常难以完全发挥自身潜力,争夺三甲也就无从谈起。 历来冲霄阁灵形弟子突破此关,采用的是“故境重游”之法。和真气境弟子一道,重修《九元书》中自己曾经有所阻滞碍难的轮次。这番举动等于站在了更高的山峰上回首走过的道路,对其中的曲直、利弊、得失自然能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一旦节节贯通,灵形元光自然臻于驯熟之境。 但是归无咎却并不打算采取此法。 归无咎在洞府正中央的水池边洗了洗手,然后自一枚碧绿纳物戒中取出笔墨纸砚铺在石桌上。说是“纸”,其实是一道空白的卷轴,高约尺半,完全打开之后长度怕不有数丈,只是卷束大半,只打开三尺长短铺满桌面。 服下丹药,一边研墨,一边暗暗调息。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归无咎心神已至最为澄澈的状态,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他身躯挺立如苍松,提笔的右手腕力运转,一钩,一撇,银钩铁划,赫然是一个“九”字。辗转延续,又是一个“元”字。白卷右侧抬头顿时浮现出两个大字:----“九元”。 这两字之后,归无咎陡然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一行工整的小字随即如行云流水般笔直浮现:“九元之道,无相无形,感于自然,而有动静。” 转而一提袖,书写到第二行:“虚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为之始,有为之母。”如此每行四句,奋笔疾书。 由于幼年经历的原因,归无咎书法甚佳,笔锋醇和素雅中透出峻拔苍郁,超然通脱中溢出昳丽谐美,若在俗世中,单凭这手字,也算是一方名家了,至少衣食无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奇怪的是,每写四句,归无咎便留下大段空白。作为“留白”也实在太多了些,于书道的谋篇布局而言,倒是有些不协调。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黑白交错的小字的数丈长卷铺在地上。看那长卷上最后一个段落,是“总诀”二字。其下文字却并非四字成句的格式。字迹随着归无咎的笔锋流淌而出:“太和所谓道,中涵沉浮、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是谓修真之基,成丹之祖。” 最后这个“祖”字的一横落定,归无咎长舒一口气,将笔放下。 归无咎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将真气境修行的功法《九元书》默写出来。 上下扫视片刻,归无咎一揽袖,将笔墨俱收了。随后仿佛变戏法似的,手中换持了一枝筷子粗细的袖珍小笔。石桌上原来的琴纹抄手砚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只小巧朴素的圆三足砚。 砚台中并非墨汁,而是鲜美刺目的大红朱砂。 归无咎沉思片刻,细笔蘸红。 左手慢慢卷起手中长卷,直至长卷正中“丁火柔中,内性昭融,旺而不烈,衰而不穷”一行。归无咎于正文右侧的大片留白中以小得多的字体朱笔手书:“戊子,七月,阴某问:......” 归无咎自身修行虽缓,但那是卡在灵机运转的速度上。对于道法领悟一环可谓至臻高妙,旁人万难企及。这数年来为同门排疑决难,从来对答如流。但归无咎并未以此自得,反而心中渐渐产生一个疑虑:他们,为何有如此多的疑问? 按照常理来说,真气境是漫漫修真途中的第一步,道术简易,不涉玄机。纵观各家各派的修行之法,无不是循规蹈矩的呼吸吐纳、引导存思一流的功夫。对于道法理解上的知见障,至少也是金丹境以后的事情,绝不应该出现在这最基础的环节中。 第十五章 明台返照正道心(上) 《九元书》竟能在真气境中因道法理解不纯生出种种障碍,堪称天下异数。以冲霄阁弟子资质之佳,也不能完全免除。 归无咎就此疑问请教于周掌阁,周掌阁言道,世俗中的真气境功法均是形而下的粗浅功法,自然没有疑难,按部就班的修行即可。而《九元书》脱胎于直指大道的无上秘典《通灵显化真形图》,内中已有大道轮廓、上法雏形,在知见上存有疑难也是应有之义。 归无咎起初也以为然。但是随着完整的修完真气九重之后,归无咎隐隐感到,许多同门产生的各类疑难问题,看似隔如参商,但是其中隐含着奇特的关联。自己有几次似乎灵光一闪抓到了什么,但转眼间又无迹可寻。 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展开的长卷空白处已是朱红片片,密密麻麻的小字布满缝隙,全部记载的是同门曾经向归无咎问过的种种问题,以附录的形式缀于正文旁边。 这就是归无咎的底气所在! 在那眼界浅薄之人看来,归无咎在冲霄阁中好为人师,不过是露才扬己以邀虚誉。即便有些见识的,也多半是猜测这归无咎自知大道无望,故而广结善缘以为退路。他们哪里能够明白归无咎的真正用意。 归无咎心中一笑:道途争锋,一朝一夕也是无限宝贵的。自己可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长期做那舍己为人之事。 助人即助己,人道即我道。每一次对同门提出的问题做出梳理和解答的过程,就是归无咎纳川归海,加深自身领悟的过程。将所有人曾经提出的疑难一一归纳总结、汇成一团,最终结合《九元书》本经,寻找这无穷歧路背后的本质!这是归无咎早已设计好的突破“返照”一关的独门蹊径。观望一人之道途与观望众人之道途,高下判然。 不知不觉归无咎已然处于一种奇妙的境界中。他看上去挥毫不辍,其实神魂之精已然与笔下所书相互映照,正是使用了修士参悟妙理时“顿门”一脉的神游法。此法本无门槛,通常却只为金丹修士所用。因为修士金丹之后方才成就“无漏之体”,修道者才能自主掌控自身神魂之力。灵形境修士,在入定中无法及时察知自身心神的损耗,神魂极易因此受创。 但归无咎却毫不犹豫的使用了此法。 至微者理,至著者象。 归无咎元神与大道妙理相互交融,处于最深度的参悟状态;而识神之中却形成了与之对应的一幅幅具体的图画。极抽象与极具体之间,仿佛架起了一座桥梁,一一对照,无比玄妙。 归无咎每个一字写就,一个画面便浮现在面前。同门曾经提出的种种疑问,和自身在同一环节的修行体验巧妙关联,拥抱在一起,逐渐勾勒出一幅新鲜的图画。 对《九元书》本经的领悟和十二载传道受业的点点滴滴,似是在用工笔描摹出一个的骨架外型。而其他人所经历的歧途别见、种种疑难,仿佛泼墨写意一般,将无限万紫千红泼洒在这骨架之上,仿佛要将其转化成明晰的实体。 然而,归无咎看得分明,自己作的不是一幅画,而是相互平行的两幅画。自己对《九元书》本经的理解构成了一幅简约的图画。而这幅图画的“平面之下”还有另外一层----他人的种种见解纷乱赫然在另一个平面上,朱紫混淆凝成一团。两幅画虽然极为接近,但永不相交。 如果不是八日之前的意外机缘使自己对道法的理解更进一步,生出一种《九元书》触手可摸的感觉来,归无咎自认为绝无可能做到现在这一步。此时眼前所见的必定是纷乱迷离的一片。 洒落绵延在洞府中的三丈白卷上,红黑交错,馨香杳然。可是归无咎却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右手中尚执着细小朱笔悬停于白卷三尺纸上。只是笔头毫毛上的朱砂早已干涸,凝成瘦硬的一块。 接近了一点,又接近了一点,再近了一点...... 终于,找到了!? 然而就在将要揭晓最后的谜底时,归无咎猛的一颤,头脑剧痛,从入神深思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犹如被一根钢锥插入脑中,赫然是思虑过度、心神衰竭的征兆。 归无咎并不慌张,凭借着心中一点七分直觉,三分猜测,引动袖中那无名墨珠。 墨珠仿佛有所感触,轻轻从袖中跃出,顿时与归无咎产生一种奇特的联系。那种与此方世界疏离隔膜的渐渐消失,逐渐给人以无比真实的感觉,发出淡淡光华。 在外人看来,这洞府中一切如常;可是在归无咎眼中,四周天花乱坠,异彩纷呈,涌现出无数活泼气息,现出无限光明。自己神意被这股活泼气息所滋养,陡然暴涨至无限完满的境界,竟然宛如实体,吞没这长卷中的一切。 归无咎识神中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两层平行的画卷,不过此时,自己的双手似乎分外强健有力,托住那观想中位于下方的五彩斑斓的画卷,用力一台。 这道画卷似乎在缓慢的上升,距离上面那幅抽象迷离的画卷愈来愈接近,最后......直到合并在一起,似乎这两幅图画本就是被揭画法分开,如今复归于一。 识神所见的图像本就是一种象征,是元神在定中参玄悟道的一种具体化的表达。就在这两幅图画合二为一的瞬间,归无咎神魂跃动,从神游之境中惊醒过来。上与下,分与殊,体与用,种种因果玄奥,一目了然,昭昭如日月之明。一种闻道的喜悦油然而生。 “原来如此。”归无咎睁开双目,微微叹息。 此时他神采丰润,念头一动,将隐藏于体内的灵形元光透出。这元光原本就明澈无尘,宛如月华,与常人大不相同。此刻这光华已不再是如薄膜蝉翼般披在身上,而是和身体完全不分彼此,成为自身修为的一部分。 最后一小步,似近实远,似易实难,竟然花了两天三夜时间。然而“返照”之关终究就此跨过。 归无咎眸中精光一闪。这次的真正收获,岂止是过了区区一道“返照”关而已。 他早有预感,以勘破《九元书》的歧途之迷为引突破返照,自己恐怕会有额外的收获。可是眼下寻到的这份结果,价值之大远远超出预料。将心中这道答案整理出来,自己一个小小的灵形境修士,恐怕也将在越衡宗这等巨派产生深远的影响...... 归无咎看了一眼浮在空中的无名墨珠,如果说第一眼看到那墨珠是一场意外之缘,那么自己在突破灵形境时受其助力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直到这一次,归无咎在入定神游之前其实已经产生了较为明确的直觉:自己神思耗竭无以为继时,必能呼唤此物助自己一臂之力。 打开洞府大门,天光微亮,淡淡月影尤未散去。 这时才发现,角落里多了两枚清光淼淼状如飞鸟之物。这是越衡宗同门传讯所用的“青华幻印”,俗称青印书,能够穿透有形山石阻碍进入洞府之中。只是除了以此光凝练字迹外,却不能携带任何有形之物。 其中一枚书信他回府时已经看到,外型是冲霄阁同门的熟悉形制。料想是成不铭三人久候字迹不至,顺便在自己府中留下一道书信。手指一弹,光华登时破碎。至于多出来的这一枚,却不知是这两日自己入定时哪一位传来的消息。 当下取来看,将这折成飞鸟样貌的濛濛清光摊平,一行字迹显现出来:”后日卯时三刻,华盖峰真极崖一会。”发书的时间是前天傍晚,那么约定的时间居然就是今日半个时辰之后。如果自己这次用时再稍慢一些,几乎过了时刻。 看那落款,归无咎神色微动,当下出了洞府,驾驭元光而去。 第十六章 明台返照正道心(下) 真极崖边,归无咎负手而立。一袭白袍迎风猎猎飞扬。 削崖穹壁之下,锐锋叠嶂,奇巧百出,险峰怪石竟宛如活物一般,与翻滚不定的云雾争奇斗幻。 如此景致,归无咎却无心观看,清湛双目遥视天外。 片刻,一道青色元光由远及近,倏忽功夫便飞临崖畔。元光中显出一个人影,轻轻一跃,落在归无咎身旁。 这人一袭白袍,面目清润而圆,棱角不显。但是细细看去,却能觉出一股明锐刚直之意,仿佛一把宝剑,虽然藏于鞘中,但那股锋利之意却难以遮住。 归无咎和这人相视一笑。“文师弟,久违了。” 面前这人正是三年前的真传弟子头名文晋元。 文晋元淡然颔首道:“归师兄。相交贵在相知,不在相见,想来一别三载,你我之间也不见得生分。” 文晋元天资超拔,当时即便在群英荟萃的冲霄阁,也是如锥在囊中,无人能掩其光华。对于同门中一位号称道法精微的归师兄,原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是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引发二人对《九元书》的探讨,这才一见倾心,成为挚友。 文晋元其人风度,虽充满一种舍我其谁的信念。但颇能破妄见真,并无目空一切的浅薄习气。他在归无咎处得到很多启发助益固然不假,但说无归无咎相助,就无法以“小自在境”之资破关,那也未必。在他心中,归无咎道术见解既胜他一筹,又相交莫逆,那抑已从人,为之宣扬声名,也算不了什么。 归无咎微微点头,静等文晋元说明来意。两人都是洒脱放达之人,颇恶繁文缛节。三载不见,今日传书相会,自然不是家常闲话的。 文晋元果然也不拖泥带水,看了归无咎一眼,沉声道:“归师兄果然已于近日迈入灵形境中了。我与归师兄一见如故,这也不必多说了。大道之途虽然险峻,脱颖而出者只是凤毛麟角。但在文某心中,归师兄始终是有望走到极高境界的一人。纵然一时遭遇困顿,想必也绝不会动摇心志。” 归无咎笑道:“接到青华幻印传书,就料到文师弟找上门来没什么好事。只要此有用之身仍在,又有什么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之分呢?文师弟请直言无妨。” 文晋元面色一定,当即细细道来。 越衡宗弟子,金丹境以上可领一道大小司职,自有好处。这等位置即便是金丹修士也非人人可得。而文晋元作为真传弟子,目前虽仍是灵形境界,同样领了一道司职。 文晋元所领之职为重鸾殿殿正,此职共一百五十员额,每日前、后、左、右四偏殿及正殿各两人当值,每人每月只当值二日。文晋元负责初一、十五两日照看重鸾殿前偏殿。说是照看,其实本无事可做,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打坐清修而已,无非是一种福利名目。 这重鸾殿为越衡宗诏令文告附录之所。一切六殿十二阁诏令符书,均在此殿被一件法宝“五方印”印记附录。一切诏命生效之后,盖上“五方印”印记,出令何人,令行何时何事,均留影于五座宫殿正中的五台“五方混元石”上。即便万年、十万年前之事,也历历在目,纤毫无漏。此宝为越衡宗督促各殿阁恪尽职守所制,犹如俗世史官之史笔如铁、朱紫判然。本质上和真传铨选之制一样,是一种保证门派活力、防止营私苟且的制度。 三日之前,文晋元正在重鸾殿前殿打坐时,一道诏书忽然飞临殿中,印上“五方印”印记。前殿中混元石上同时多出一行字迹。这种景象本来常见之极,文晋元于一旁打坐,也毫不在意。 就在此时,这道被盖上印记、即将飞跃出殿的诏书忽然灵光大涨,然后爆裂开来,化为点点星光碎屑洒落一地。同时,那行刚刚在混元石中显示的字迹也快速消失不见。文晋元吃了一惊,在那字迹消失的一瞬间,隐约看到“归无咎为真传弟子”几个字迹。 文晋元成就真传弟子之后,拜入十三家内府真传道统中的“赤云”一门,此门道统在十三门真传道统中尤为繁盛。这三年来,文晋元见识非从前可比。他自然登时醒悟,这当年的冲霄阁中的同门归师兄竟然是一位“待诏真传”。只是这真传诏不知为何,刚刚激发就被毁去。 当值时间一过,文晋元便打算寻归无咎一晤,奈何突然有要事耽搁。于是估摸着时日,发来一道青华符书,约定今日相会。 讲述完经过,文晋元道:“当年和归师兄相交,便感到归师兄很是神秘,不同凡响。未曾想到归师兄竟是如此身份。自那四千七百年前的章祜后,待诏真传又重见于今日。” 归无咎面容虽然平静,但双目渺渺,似乎有无数往事和复杂的情感在心田流淌。闻言笑道:“待诏真传固然难能,三十六万载以来多少也有五六十个。只不过被中途毁约的待诏真传,在下应该算是前无古人的头一份。果真与有荣焉。” 又道:“至于来历神秘,我知道不仅文师兄,同门上下很多人都这么看。其实也不算什么,以往我避谈此事,只因心中念头未通,不能坦然视之而已。这些红尘往事烟尘滚滚,与今日仙途恍若隔世。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秘密。” 文晋元从前也曾试探过归无咎出身来历,归无咎每每避过,只是笑而不答。后来文晋元也就不再问。今日归无咎竟主动提起此事,文晋元不由有些惊讶。 文晋元当即认真道:“我辈所不取者,幻念,妄念,执念而已。至于一切人伦日用,世情物理,七情五感,本来皆为心实。上古法门中,亦有借世法而修道法,依人道而全天道之说。就算本宗大能,也曾有投身于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中纯净真我,以求道念纯粹。归师兄如能分享过往经历,师弟我自然求之不得。” 顿了一顿,文晋元微微一笑,道:“何况,师弟对师兄的过去确实很感兴趣。” 归无咎也是一笑,目视远方,声调飘忽:“从哪里说起呢?归某出生于四大部洲中的白藏洲。白藏洲极西之地,大虞王朝,有一属国名为出云国。出云国第三大城池建州城,便是我归氏祖籍。” “当然,白藏洲云云,那是加入越衡宗后才知晓的,彼时幼年所知,这方天地在我心中就只是出云国而已。” “归家先祖曾是出云国大将,随着出云国国君四处征伐,立下赫赫功业,被封为建州敬候--于一班封功列候中位列第七位。那时是归家的鼎盛之时,也是出云国历史上极盛之时。那百数年里,出云国甚至一度摆脱了大虞王朝的掌控,成为方圆数万里、数十国中“第二极”的势力。” 归无咎面上露出缅怀之色:“这当然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而是幼年时骑在马背上,听父亲讲述。我当时的年纪还分不清宰相和村正谁大谁小,但总听我父亲讲一些什么“国士之资”,“击钟食鼎”之类,一知半解的,倒也形成了固定的记忆,一直未曾忘却。” “归家兴盛了十余代终究渐渐衰败下去。到了我曾祖这一辈,所承袭的爵位已经是最低等的骑都尉,加之不善经营,祖上余荫的数千亩田产,以及许多典当、茶楼、饭庄、米行、金银铺面的干股,已经败落的七七八八。” “到了我父亲这里,深感一点点禄米几乎已经不足以维持开销,于是将祖上传下来的最后一件遗产---一座五进宅子变卖了,迁徙到出云国都泰安城,购置一所院落,几匹良马和骆驼,竟是弃宦从商,做起了贩卖皮货的行脚商的生意。那一年我四岁,迁徙门庭这件事已经有了模糊的印象。” “在父亲心中,从事商旅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于是对我几个兄长严加教导,期待他们有朝一日通过“九经取士”博取功名,再度光耀门楣。尤其是在我三岁时母亲诞下小妹后不幸撒手而去后,父亲的心思便只在此处了。” “大兄生性疏阔,二兄沉静木讷,都对经籍文字没有什么兴趣。学业不成,成年以后都只是帮父亲打理生意。” “最后父亲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那些先祖的辉煌事迹,便是父亲在贩货的路途中得空向我灌输的,以祈盼我能早早下定决心,以功名为志。” “后来,总算我在读书上表现还不错,不过两三年功夫,就读完了《蒙学六经》和《三百家》古诗,一时乡邻之间倒也有了些名气。” 文晋元原本以为,归无咎只是大致告诉自己这待诏真传身份的来历,未曾料到归无咎竟然讲述的如此细致。细细品味,悟到归无咎确如他自己所说,心境有所突破,方才如此坦然的娓娓道来。 第十七章 故交相约报缘由 归无咎续道:“那段时间父亲走货加倍卖力,倒也挣得一些积蓄。只是这些钱财都被他用来为我延请名师名士,周游诸城,开阔见闻,甚至饮食日用上也要超过几个兄长。我虽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那时年幼,也无力推拒,只是顺来逆受而已。心底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早早考取功名,达成父亲所愿!” “大哥偶尔看到我时,眼神中有怨色我也能感受得到。这是他的一大心病。他娶秀华坊赵氏女为妻,大婚之礼办的有些简陋了。不但嫂子有微词,大哥自己也觉得失了面子。归根到底,自然是父亲偏私幼子,将毕生积蓄用在了我这里。” “转眼间又过了数载,我还差半年就到了可以可以参加生员小试的年纪。然而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说到这里,归无咎面容虽然看似沉净如湖,但这沉静之下似乎兴起无限波澜。 “父亲与三位兄长,出门走货。这一去,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月有余,仍然不见回转。往常若因故迟了些许时日,必定有书信寄来,以安家眷之心。而这一次竟是音讯全无。我心中暗暗焦急,也无心温习功课,每日出门打探消息。” “终于,半月之后,我在泰安城东行商汇聚、讯息灵通的一处“杏林居”风闻消息,说是近日间,京城墨羽军精锐剿灭一伙盗贼。这伙贼人从北部大虞王朝边境流窜而来,近年来连续作案,抢劫来往于大虞朝和出云国之间的行旅。这伙贼寇以往还稍有收敛,两三月前却突然肆无忌惮起来,连续在五里堡、九头街、大旗镇截杀三队客商,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最终惊动了拱卫京城的墨羽军出马,予以弹压。” “我听闻这个消息顿时心头大惊,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我虽不曾帮父亲打理生意,也知晓自家每次行货的转运地就是城北三百里的大旗镇。当即雇了一匹快马,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思向北奔驰。” “直到残破的木车、倒毙的驮马、暗红发黑、几乎为灰尘所掩的血迹、碎成两截的旗号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收起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念,迎接这一场沉痛的丧乱荼毒。聊可慰的是父兄并没有暴尸荒野,被前来剿贼的官兵草草掩埋在镇郊。” “那半年左右的时间、父兄归葬祖籍,长姐病故,嫂子改嫁远奔,远支亲眷夺了仅剩的余财,我也断了学业,和八岁的小妹流离在外,乞讨为生。倒也奇怪的很,这段时间里的事,很多都只有一个大致印象,细节却全都记不起来了。”说到这里,归无咎轻轻叹了口气。 文晋元一直在静静聆听,双眸中无悲无喜:“世事原本如此。生命中许多当时不经意的片段常常历久弥新,纵然时光悠远,一旦被重新拾起情景也宛如昨日;而真正纵情已极的喜、怒、哀、乐,一旦过后心扉紧锁,如同被抹去一般,再也无法回忆起来了。” 归无咎续道:“直到半年以后,我和小妹晕倒在深秋的荒野。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石床上。面向青色屋檐,身盖一床粗麻被服,头下是一块硬邦邦的松木枕头,不远处是一位正在看顾炉火的火工道士。四周空空荡荡,小妹却不知在哪里。” “问明缘由,原来这里是一处唤作“崇元观”的修仙门派,就算在大虞王朝附近数百万里的仙门中,也只是末流,观主是一位叫做长青子的道长。我幼年一意功名,神仙之说,从来只当是虚妄,可是看到这位长青观主鹤发童颜却健步如飞,轻轻一跃便跨过高达七八丈的大殿,不得不大受震动。” “据这长青子道长说,偶然间看到我们兄妹晕倒在荒野,于是救回观中。但无意之中却发现我兄妹二人身俱灵根。只是自此以后,我与小妹却再也不能相见了。” “我才知晓修炼界等级分明,除了世家直传,如五品宗门和无品级的小派,便只能收录八品、九品灵根的弟子。若发现资质更佳的的弟子,就需引送于更高等级的宗门。我的小妹灵根到底是几品,这崇元观中只能测定下三品灵根的法器无能为力,至少一定是超过了七品的。就在我处于昏睡中的时候,这长青子道长已经把她送到了三品上宗,千叶门。” 灵根,是修道者的资质,无灵根,则与仙途绝缘。当今修炼界,将灵根分为九品,每一品又分为上中下,实际上是二十七等。 灵根品级愈高,人数愈加稀少。身具九品灵根的的修士人数比一品至八品灵根修士的总和还要多出十倍,同样八品灵根的人数也要十倍于一品到七品灵根的人数之和,以此类推。一般而言,五品灵根已是极为罕见的良才美质,白藏洲之西的广大地域,唯有一等宗门明海宗有资格收录门下。 “当然,我这小妹灵根资质也必定不在四品之上,否则我已然与她在冲霄阁中做了同门。此时她不定在白藏洲一至三等的哪一门派之中。本门之中,某一弟子一旦晋升真传,便不再是一人,而可以提携一姓一氏。门中千千万万的耆旧巨族俱由此而来。我虽然早已歇了什么振兴族的念头,但有朝一日成就真传,将小妹寻来,也算是我这十余年苦心修行的动力之一。” 文晋元微微点头。 修道人并非绝情寡欲,一家一族中有一人身负灵根,仙凡殊途固然不假,踏上仙途之人也绝无可能为了凡民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有所造作。但这一世中为人父母、子女、夫妻、兄弟的责任与情分也不能随意抛却,皆需循自然之理。更何况归无咎这小妹既然身负灵根,一同踏上道途,那么予以护持就更是应有之义。 归无咎续道:“我当时听说自己的灵根资质是八品下,心中不由黯然。这长青子道八品下灵根虽然只是第二十四等,但是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前十分之一。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安慰之词而已。就如同我之前立志于科举,茫茫读书人中能够考取生员的也不超过十分之一,但区区一个生员距离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还有着太远的距离了。这八品下的灵根,想要说甚么修仙大道,自然只是天方夜谭。” “如崇元观这等小派,观中数十名弟子,九成都是九品灵根,除了观主长青子道长是八品上灵根的资质外,便只有两位入门二三十年的修士是八品中的资质。而我竟然是仅次于这二人的第三人。只是这二位八品灵根的前辈似乎耐不住观中苦修,稍稍有了真气二三重的修为便云游四方去了,长青子于此也无可奈何。” “因此长青子倒是一番苦劝,要把我当成宗门传人来培养。按照他的说法,辛苦清修数十年,便可得二三百载寿元。到时候去留皆随我意。若留下来便可继承本门衣钵,一旦侥幸有了灵形修为,便可博一个五品宗门的名分,到时候有无穷好处。若不愿留下,滚滚红尘俗世中,凭借几分修为,延揽于一国君、一城主、一郡守,做些斋醮法事、驱鬼画符、望风镇邪的俗事,诸般外物也是享用不尽,若有重振宗族之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胜过投身功名不知强了多少。” “我对于什么继承崇元观、冲击五品宗门自然毫无兴趣。但是如他所说,如能有几分修为,成为一国国君的宾客,倒也确实胜过漫漫科举之途。于是自无不可,于是便成为崇元观一员弟子。寻常人十一二岁年纪正是心猿意马、定力甚差的阶段。而我兴许是遭逢至亲离乱,家室倾颓的缘故,心意澄静肃穆,极其适合修道之途。” “就这样不知不觉又是半年过去了。此时突然出现一桩怪事,每当我深夜入睡之时,总似乎梦到一只二寸长短的金色鱼儿,围绕自己盘旋几圈。当自己举手要捉那金鱼,那金鱼又突然钻透屋顶,再也寻摸不着。一连七日做了同一个梦,我只道是自己练功出了纰漏,也并不在意。” “第八日晚上,我始终似睡似醒,难以安定。入睡不久,突然从梦中惊醒,只见果然有一只二寸金鱼,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正在自己脸上游来游去。” “我摸了摸自己面颊,确定自己非在梦中,不由一惊,伸手就要捉这金鱼。然而这金鱼灵动之极,突然跃出数尺。此时,我面前三丈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 “这二寸金鱼立时钻入此人袖中,再也不见。我耳边传来一个缥缈清和的声音:这食道灵鱼既生感应,却逡巡不定,迟迟不见返回,原来是遇到了万中无一的“玉鼎失足”之象,使宝灵迷惘。” 第十八章 畅叙前尘流落事 说到这里,归无咎眼中显出一股难明的笑意,续道:“这人一身道人打扮,三四十岁的模样,身着一件墨色道袍。他长相其实英俊的很,更重要的是气质韵味极为特殊,明明是他出现在我居住的偏殿中,可是我却觉得颠倒了过来,整个殿宇、一切物事,包括我自己,都是他这一道身影的附庸。其人身体本也是再平凡不过的实体,但又如清溪流泉般了无行迹,仿佛历劫根尘,触处圆融。” “好像瞬间就让人产生一种觉悟,这人虽然没有如道书中所说的驾雾骑鹤、头顶庆云等种种异象,看起来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但其实是一位高明到我无法想象的修道者。” 文晋元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对归无咎如此肆无忌惮的描述这道人的形象有些意外。如果不知其人身份时还好说,现在入门日久,必能隐隐约约猜到他的身份。 归无咎似乎明白文晋元心中所想,平静道:我辈修真之士,心中唯有大道而已,前贤上真,也不过是领先一步。越衡一门的传统,对于前辈高人,也都是执礼如一罢了,却不必如凡夫俗子,顶礼膜拜,生出种种迷信。” 文晋元点头同意。 归无咎续道:“那道人见我处于惊疑之中,也不说话,举起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上。刹时间脑海中便多出许多讯息。” 修道人的资质不仅仅是灵根品级而已,而是分为三种,缺一不可,号称为三元嘉会,又称为三相之资。 道基,道念,道缘。 道基,便是灵根品级。灵根品级高低每差一等,气走周天的速度便要相差数倍。道念,指的是对大道至理的理解能力,悟性慧心。这二者相对容易理解。 至于道缘,修士在修道的过程中要面临种种歧途诡道,哪怕修炼直指大道的最上乘功法也不能避免。其中所有修士面临的共性问题,被总结为九大劫七十二小难,共八十一种,合称九九玄关。但是除了这些共性的问题之外,还有许多个性的问题,任是名师良友也是束手无策。 面临这样的关口,修士往往需要在数条无法验证的道路中凭借直觉随机作出选择。若侥幸作出最佳选择,那算是运道甚好;作出错误选择,轻则元气大损,重则断了道途,甚至有性命之忧。 而道缘愈佳,自身的直觉也就越准确。 然而自上古时代以来,极漫长的岁月里,修士资质的考验便只存在道基---也就是灵根的概念,而没有道念、道缘的概念。 直至今日,除了那些极少数大能之士和根底深厚的修士,多数人依然不知道道念、道缘之奥妙。这是因为,身具灵根的修士,便宛如天地锻造的一只炉鼎,无论炉鼎本身优劣如何,三相之资便像是这炉鼎的三只脚,纵然有小小误差,也不会差距过大。 一般而言,若是一名修士灵根资质是四品,那么他的道念、道缘高不过三品,低不过五品,总之上下差距不会超过一品去。 于是大家认为,灵根优异的修士,自然悟性超卓,福缘深厚,将之看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直到一些近古巨派的大能,在数十万年前,通过一些极为偶然的例子,看出玄妙。有一些本被寄予厚望的天纵之才,灵根上佳,悟性超卓,却偏偏运气极差,遇到一些小关口便损伤气脉,走火入魔;有一些灵根平庸的异才,偏偏见识超卓,对道法的理解甚至胜过超越自己一个大境界的修士。虽然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何至于万分之一,但终于被窥破奥秘,号称“人身如鼎,三相如足”。这种及其罕见的情况,被称之为“玉鼎失足”。 玉鼎,形容本为良才美质;失足,指的是三相中有两相超卓异常,但有一项却极其拙劣,甚至近乎于无。 文晋元听到这里略一沉思,已然明悟:“原来归师兄是玉鼎失足之象。” 归无咎续道:“据这道人传来的意念,我的道念、道缘俱为一品,竟然是衡越宗立派三十六万年来的第三人。相应的,灵根品质只有八品下。” “而玉鼎失足的三种情况之中,道基不足是最坏的一种。” “如果缺的是道念,可以选择修习至纯至简、返璞归真的功法入门,暂时回避深奥繁复的大道之理;如果缺的是道缘,其实也可以有种种神妙法宝庇护,稍稍挽救一二。” “当然,这些问题最终是避不过的,道法修行到斩天人二分的最高境界,如果道念、道缘不能圆满,那最后一步便无法迈过。” “可是那等人物,那等境界,周天万界千万年之间也出不了几个,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能够修炼到那一步本身就算是的道大成了。” “但是道基不足,灵根品质太低,那就很致命了。” “灵根品质每相差一等,修行进步的速度变相差数倍。相差二等,便是相差数十倍。三等以上的差距,即便再神效的丹药不计成本的服用,也无法追赶得上。更要命的是,修道人九大难关七十二小关,其中的第三道大难关名为“追形逐影”,最是艰难不过。这一关多半出现在元婴二重,最早可能则出现在金丹三重、四重。修道者资质愈高、对大道理理解愈深,修行的功法愈加高明,这一关出现的时间点就愈早。” “犹如影子在自己身前,如何奋力奔跑,也难以超越之。困在追形逐影这一关的修士,任你清修苦练,打坐行功,吸纳灵气,搬运周天,修炼之时仿佛进境不菲,但是事后体察,却似乎被困在原地,没有丝毫进步。唯有根底博大、传承渊深的大派,方能借助秘法、异宝,加快破开这一关的进度。即便如此,耗费数十载功夫,那也是极为寻常之事。至于小派修士及散修,便无这等运道了。非大派出身的元婴三重修士极为罕见,道理便在于此。” ”草莽之中,也有风云人物,俊彦之士,但是此辈十有八九便被困在元婴二重境界。无有根底便能修炼到元婴期,自然是得了大运道,诸如前辈高人的洞府秘传、上乘功法。可惜打破玄关的秘法从来都以心印法或内外法传承,除非一派掌教斗败身亡或叛门而出,否则是绝无可能外传的。” “若是道基不足,灵根品级太差,这“追形逐影”一关简直有如天堑。如果说在金丹境界之前,灵根资质太低还能用不计成本的服用丹药来弥补,但到了这一道关口,却只能是徒劳无功。自古以来,从没有下三品灵根资质的修士能够步入元婴三重的。” 归无咎道:“除了这关于修道天资的知识,还有就是关于越衡宗的种种。当时我一时间无法适应这种身份转换,自己从一个八品下灵根的天资低劣之辈,变成了一个所谓的万载无一的绝世之才----尽管是什么劳什子玉鼎失足。我无法理性的去思考。但这道人的气象从心底里告诉我,他传递过来的讯息都是真实的。” “或许,是我自己愿意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实的。” “这道人静静的等了我许久,直到我完全消化了这一切,才道: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你是越衡宗的机缘,越衡宗也是你的机缘。然后这道人予我一道牌符,说到若是我二十载内突破灵形,以元光折断此牌符,立刻就会有符诏接引,成为真传弟子。日后有一桩大机缘,能让我补足这失掉的一足。另外,如果有人询问我符诏之事,也一概不要承认。” 文晋元面色凝重。灵根品级每一等级之间人数差别超过十倍。整个四洲六海四品以上灵根尽数集中于冲霄阁内,其中十之七八也不过恰好是四品而已。文晋元自己的三品上灵根已经是极为出色。归无咎若真的能够补足道基,一品之资确实称得上是十万载难得一见的天才,说是越衡宗的机缘,并不为过。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待诏真传失约。 文晋元道:“归师兄现在作何打算?” 归无咎一笑道:“符诏既不足恃,无非是走文师兄所走过的路,一试真传铨选之会而已。” 文晋元听归无咎称自己为“文师兄”,立知归无咎心意,肃然点头道:“好,我等着你。” 文晋元虽三年前便从冲霄阁离去,但归无咎入门实较文晋元为早。越衡宗内以入门先后为序,直到今日,一直是文晋元称归无咎为师兄,归无咎称文晋元为师弟。 然而有一处却是例外,真传弟子之间的称呼,素来以晋升真传的先后排辈。如果是同一届真传铨选会中成就,以当届排名论高下。 文晋元已在上一届真传铨选会上以头名成就真传弟子。归无咎现在反而称文晋元为“师兄”,实际上是表明了自己本届大会必升真传的决心! 第十九章 玉鼎失足何所归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不过是尽力于前,无悔于后而已。” 宽约丈许、上下千级的青石阶梯折成四段,顺着山势绵延盘卧。阶梯两侧疏竹掩映、殊有佳致,与这条小道的崎岖幽静之趣、萧然清丽之逸相得益彰。一袭白袍,由远及近,若隐若现,顺着这山道走了下来。 “尽力于前,无悔于后”----归无咎默念着方才周掌阁留给他的这八个字。 拜别了文晋元之后,归无咎便立即来到了周掌阁修持之地流景峰,阐明自己一试真传铨选的决定。 周掌阁见归无咎三日破了“返照”一关,也大为意外。虽然他认为归无咎静修三年、参与下一届法会方为上策,但道途之择不违本心,归无咎既然已经作出决定,那么周掌阁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只是临别以此语告诫。 归无咎步履轻盈,神色坦然。如果不是为了“无悔”二字,自己焉能作出这样的抉择? 自己年幼时以夺取功名复兴族门为志,中途为盗匪戕害,一场离乱断了前路。继而又打算安心做个逍遥炼气士、公侯座上宾。岂料突然冒出个人来,告诉自己本是天纵之资,当走那万古一人、长生逍遥的大道之路。当自己果然确立此志并苦修十二载----当年之约却如同儿戏。 莫非要再易己道,随波逐流吗?不,事不过三,这一次必须亲手把握自己的命运! 一日之内,归无咎参与本届真传铨选会的消息便在冲霄阁上下无人不知了。 这个在真气境中蹉跎十二载的归无咎,竟然三日功夫便突破了“返照”一关,实在大出众人所料。 上一届的真传会头名文晋元,成就灵形之后六日内突破返照关,已经称得上极快。纵观越衡宗三十六万载历史,除了寥寥数位禀赋另有玄机的前辈在晋升灵形的同时自动突破“返照”一关----余辈无论是何等大能人物,过此关最快也要三天。 刚刚终止了最慢进阶灵形的悬念,归无咎反手又追平了最快突破返照记录,倒真是无愧“奇人”之名。 不过这一项记录,绝大多数人并不如何在意。因为真气境修行速度的快慢,是和《九元书》中每一个行功轮次是否成功息息相关的。以“小自在境”圆满成就,标志着道法功行俱臻善境。而突破“返照”一关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尽管历史上突破此关最快的数人都是鼎鼎有名的英杰,但迁延稍久者也不乏最终走的极远的人物。 甚至有人以为,破关如此之速,恰恰是那归无咎根基不稳、功力浅薄的缘故。 一时之间,波澜四起。 容常治、乔修广、成不铭三人及背后家族,却彻底放下心来。三日前归无咎亲口否认了自己是待诏真传一事,他们三人当场便放心离开。但是三人事后回味,归无咎言语实在有些暧昧,不由得心头重生出几分疑窦。现在归无咎突然宣布参与本届真传铨选,三人虽惊讶于他破关之速,但是最起码其人并非待诏真传,算是得以彻底落实。 一处花团锦簇的殿宇中,大殿正厅。 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位须发皆银、身量威猛的老者。其下侍立着两个相貌普通的青年。 这老者座下是一只黄铜所铸的狮椅,他右手轻轻拍打那狰狞狮爪模样的把手,淡然道:“你怎么看?” 他说话时双目微闭,并未看向二人中的任意一人。右侧一个稍显面嫩的年轻人闻声连忙道:“无人不知,《九元书》的修行挫折愈少则愈佳,这归无咎十二载突破真气境,显然不足为虑。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站在他上首的青年年纪稍大,一袭青衫,闻言轻笑一声。 这年轻修士这才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有些讪讪。 那年纪稍长的青年淡然道:“既然如此,那真传铨选之会又有什么必要举行呢?由《九元书》修行最快的三人自动当选即可。现在就可给他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三人颁发诏书,提拔为内府真传。归无咎固然不成,你二哥我也自然无份了。” 见那年轻修士面色发红,这青衫青年悠然道:“其实五弟说的不错,《九元书》的修行顺遂于否大致决定各人修为高下。但世事无绝对,历代真传之会上逆袭上位的也不在少数。小自在境修士固然极少翻船,但是那差了那一、二轮次的修者,与重修了三四五六轮之人相比较,也未见得有太大差距。” 这老者闻言微微颔首道:“自从你真气三重境时遭遇的那事之后,每一重境的乙木轮修行都要遇到一次阻碍,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咎在天不在人,并非你道法领会偏差或资质不足。所虑的是你自己心性受挫,那就成了无中生有。既然你自己看的通透,也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青衫青年一点头道:“一切双龙池中见分晓。” 同一时间。 一座数十亩大小的清池中,游鱼嬉戏,粉花翠浪,当中簇拥一座孤亭,纵横两道廊桥四分水面。 亭正石凳中正坐了一位圆脸华袍、腰悬香囊玉玦的年轻修士。只见他举起一只墨玉酒壶,往藤桌上一只精巧的觚形金尊中斟满一杯,顿时醉香流溢。 他细细一嗅,满饮此杯后,自袖中抽出一支玉笛靠在唇边。一时间清音冷冷,袅娜不断,覆盖整片水面之后,各色鱼儿似乎为笛声所引动,顿时跃出水面翻腾不止,浪如洒珠,一时间倒也是一道奇景。 不过半刻钟,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修士不知何时已走道亭中,双目中露出威严之色,大声道:“蓝钰,你三天两头耽于声色,哪里像个修道之人?” 这年轻修士一脸满不在乎之色,飘然道:“侄儿至今修行到真气六重,尚未出过差错,这都是调伏性情的缘故啊。四叔又何必多虑呢?再者说今日有一桩喜事,一曲一杯酒,小小庆贺,那是应有之义。” 中年修士素知他这侄儿习气,但还是问道:“你又有什么新鲜名目?” 这名为蓝钰的年轻修士道:“无他,归无咎师兄三日功夫破了返照之关,决定参加本届真传铨选之会。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吗?” 中年修士皱眉道:“何喜之有?” 蓝钰道:“侄儿可是一定参加下一届真传铨选之会的。归师兄参与本届法会,自然就不能参加下一届;侄儿也因此少了一个对手。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中年修士哼了一声道:“难得你还惦记着三年后的真传之会。你的对手是曲伯玉、谢月屏之辈,这归无咎十二载方才突破真气境,料来功行有限,他参与本届还是下届法会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再者说道途之上只有坚定本心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就算他归无咎真的是深藏不露,你若因为少了一个对手便沾沾自喜,这等心性如何能走的长远?” 蓝钰摇头道:“不然。曲师兄、谢师姐固然不凡,但是能够辨明虚实的对手就有办法战而胜之。相比之下,归师兄才是我更不愿意面对的对手。” 说到这里,蓝钰突然收起悠游闲适的模样,脸色一正道:“另外,坚定己心,精诚不二的道心固然是必不可少的。但道途中每一个具体的对手也是真实存在的,而非心魔幻象,你以他为真便是真,以他为假便是假。就算有一份不弱于人的信念,但交手胜负却取决于双方的功行高下,没有半分虚妄。因此,少了一个大敌不是确实的实利么?弹冠相庆,有何不可?四叔由此以为小侄心性不足,小侄倒是不敢苟同。” 中年修士默然无语。 紫雾峰,幽明湖。 幽明湖侧道场之地是冲霄阁弟子早晨练气吐纳之所。只是十一天之后才是下一个行功之日,因此这道场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可是那湖面之上,却浮着一只苍翠欲滴的绿叶,上面站着两个人影,只是为雾气所掩,看不得分明。 只听一个浑浊的声音道:“你选择参与此会,我倒是没有料到。” 另一个声音道:“名次先后到底只是虚妄,若为此枯等三载,耽误了三年功行,那实在不能算是明智的选择。只是若是排名垫底,到底也不好看。因此难免有几分踌躇。” 这道声音清脆婉转,一听就是女子之声。 那浑浊的声音惊讶道:“垫底?” 那女子道:“直到今日他决定与会之前,我一直猜疑他是如师兄你这般人物。那小妹可不就是垫底。” 那浑浊声音苦笑道:“看来是你师兄我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自以为算是千万年一出的卓越人物。没想到在你眼里倒是和大白菜一般。” 顿了顿,又道:“我与师妹无论是根基道法还是潜力,本当在伯仲之间。这名次之事,倒是为兄占了规则的便宜。” 那女子噗嗤一笑,声如银铃:“师兄说笑了。当此数十万年的变局下,惊才绝艳的人物必定层出不穷,师妹有些异想天开的猜测也是正常。至于师兄,当然是很稀罕的人物,可不是大白菜。” 那浑浊的声音奇道:“数十万年的变局?那一位说的?我可从来没听到消息。听说他素来疼爱你,我看越衡一门论知道的隐秘消息多少,你可以排在第四位。” 那女子笑道:“那师兄太抬举小妹了,小妹现在连自己能够排在这一届真传的第二还是第三都搞不明白呢。” …… 第二十章 丈夫岂能三易志 距离真传大会还有最后五日。 归无咎在洞府中静静思虑,五日时间,完成计划之中的这件事是绰绰有余。 至于功行,突破“返照”关后的这段时间,本来就是一段真空期,诸弟子无人能有所增进。就算在温故而知新的过程中偶有一二感悟,裨益也有限的很。这也是大多数弟子一旦破境就毫不犹豫的选择参与当届的真传之会,而不愿意浪费三载的原因。 自己破境虽然最晚,倒没有什么劣势。 只是马上要完成这一件事,消耗心神势必甚巨,因此准备措施必须做好,如果影响了五日后真传之会上的状态,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此处,手腕上清光一闪,六七个精美玉瓶出现在桌上。拾起一一轻轻摇晃,每一只都空空如也。 归无咎一怔,这才发现今日已经是月底,而按例每月二十九日送上洞府的丹药不知何故未曾及时送达。这却马虎不得,当即出了洞府,顺手激起一道元光,朝阴池峰鼎湖阁飞去。 鼎湖阁是越衡宗十二阁之一,主管一切四至九品丹药炼制分配事宜。至于“上三品”的神丹,本也非丹师所能为,自有门中大能执掌。 仙家四辅,丹符阵器。修真之道以得道逍遥为正途,余者皆为旁门。而旁门之中,“丹符阵器”号称四御,又称四辅,最为关键不过。 修道者在金丹一重境中有一道大关口,丝毫不亚于如灵形晋级金丹、金丹晋级元婴这样的大境界突破。过的了此关,之后金丹二重、三重、四重境是水到渠成,突破元婴也有五六分把握。若是过不了此关,那此生就断了道途。 在越衡宗之外的修真界,所谓“金丹修士”其实就是特指金丹一重境修士,此辈在金丹修士中十停占了九停半。而那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均直称其具体修为,此辈被视为来日的元婴真人,所受礼遇不可同日而语。 似那三四等的宗门,就算只是金丹一重修为,也称得上长老一级的人物,倒也逍遥快活。 但是不必说越衡宗,就算那十大一等宗门,以及二等宗门中较为顶尖的存在,若止步于金丹一重断了道途,那便需择一门“旁门”专心修持,为门派创造更多价值。至于那极少数诸般旁门均无天赋的修士,只能做些巡守山门、应对外敌之类的苦事,风险高而受益小,沦为门派打手一流。 相反,若是在丹道、器道等“四辅”中有上佳天资,成为一位水平较高的炼丹师、炼器师,那可有着不少的油水。就以丹师而言,门派给予的药草、按例收缴的成丹数量都是固定的,所余之数均是落入丹师私人囊中。若是你炼丹技艺足够高超,这利益不可谓不大。 但若说这些丹师之流如何显赫位尊,那也未必。毕竟是断了道途的人物,还不放在真正功行精湛的真传弟子眼里。以炼丹而论,真正的灵丹妙药无不依赖丹道中的“上乘十二法”,非功行拙劣如彼辈所能掌握。 真正执丹道牛耳的,如鼎湖阁掌阁素太平,却是一位元婴三重境的丹道真人。 “丹道真人”与“炼丹师”,似乎含义相近,实际上不啻于天渊之别。 与断了道途转修旁门的炼丹师不同,此辈走的是“以术证道”的路子,自身上进之路未绝。修行到元婴境界之后,更因为悟通了丹玄互证的妙理,功行极精。这等高深修为既有助于道途,又是会通“上乘十二法”炼制高品灵丹的必备条件。 越衡宗历史上数十位大能,倒有三分之一是汇通旁门的丹道真人、阵道真人、器道真人身份。越衡五祖之中,初祖通符道,三祖通丹道,四祖通阵道,五祖通器道,有所兼通的倒是占了五分有四。 不过这一代越衡宗数位大能中却无一人是兼通外道的。这素太平元婴三重修为,是如今越衡宗仅有的三位丹道真人之一,分量之重向来在十二掌阁之中位居第一,不亚于六位殿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归无咎便驾元光赶到阴池峰,降落云头。 越衡宗千万山峰,景色各有殊致,无一不是人世间所难以想象的瑰丽奇景。但也有一共同之处,那就是雄伟宽敞,提供了足够的容积。每座峰至少都开辟出千丈方圆的空地,最广阔的甚至不下数十里,其上铺满各色层楼殿宇、花树池塘。 这阴池峰却是唯一一个例外,纤细突出,自数里外俯视,此峰顶端数百丈几乎就像一只铁锥矗立于此,那锥子的尖芒竟然还发出莫名寒光。走到近前方能发现,峰顶赫然是一汪仅十丈方圆的水池,水色冥暗之中透露着点点亮色。“阴池”之名由此而来。 自峰顶数百丈以下,这阴池峰山体逐渐粗大,但直径也不过二三百丈。围绕在这山壁上,层楼曲榭,琼窗朱瓦,回环相连。这些建筑围山内嵌贴附在山壁上,共有九层,犹如一只高举的手臂上套了九只玉镯,便是鼎湖阁的独特形制了。 归无咎元光一收,便降落在那第六层楼阁中。 楼中人影稀疏,只见大门旁有两个唇红齿白的执事童子,跪坐在地上。纵横十九道紫光烁烁构成一方棋盘,交叉之处青白二气聚成圆点,纠结一团。坐在下首的童子抓了抓脑袋,忽然伸出手指一点,一道青气凝而不散,落在这紫色网点中。 越衡宗正式弟子,均是十岁淬凡,然后循序渐进的修行。而这些执事童子却非如此,在五六岁上便以秘法贯通筋骨,然后粗浅修炼数年,有那真气一二重的修为。毕竟仙门之中若无一点道术在身,使唤起来也不方便。只是这样一来,这些人毕生无法修炼到真气三重以上。 这些童子有了这真气凝形的本事,闲极无聊,却用来弈棋解闷。 归无咎也不言语,弹指一道白芒弹出,正中那光影棋盘,刹那间那棋盘虚影如同釜中沸水,混作一团。 二位童子一呆,这才扭过头颈,发现一个白袍玉立、风采照人的青年修士。只见他冲着自己二人笑道:“田司府在否?劳烦通报一声。” 坐在上首的那童子兀自有些懵懂,好似思绪尚未从棋盘上脱离开来,一时怔住不动。对坐的那瘦小一些的小童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伶俐,快速扫视了归无咎一眼,看到白袍上冲霄阁的标志之后,登时一跃而起,应了一声便往里去了。 不多时,一个皮肤异常白净,两撇八字、一撮短须的中年修士走了出来,目光中透着几分精明之意。他面上堆出几分笑容,拱手道:“原来是归师弟,不知归师弟来此,有何见教?” 此人名为田平,灵形三重修为,乃是鼎湖阁第六层十位司府之一。鼎湖阁每层每日有一位司府当值,同一人一月当值三日,十人轮班。这第六层的每月二十八至三十日,便是这田平当值。 归无咎听他这番虚文,倒品出些不对味来,自己因何来此他还不清楚么?自从加入冲霄阁后,唯有入阁第三天首次领丹是自己亲身来取,之后都是鼎湖阁每月二十八日差遣仆从主动送到洞府。 当下开门见山的道:“想必是田司府贵人多忘事。昨日丹药未至,在下只能亲自来取。三瓶四象合气丹,三瓶碧梧纯元丹,三瓶五鼎采阳丹,十瓶小元丹,正是这个月的份例。” 田平听得这些话,顿时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十瓶小元丹好说,马上便为归师弟取来。只是其他的么......都有些难处。” 归无咎凝视其人面庞,微笑道:“不知有何难处?” 田平捋了捋胡须,避过归无咎眼神,缓声道:“四象合气丹最近被许多内府真传门下取了不少,有些短缺。”说到内府真传四个字时,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 归无咎心中冷嗤一声,鼎湖阁中丹药分为灵丹、常丹二类。常丹消耗巨大,或许一时有所紧缺。但灵丹均有定量预存以备不时之需,任何时候也不至于拿不出手。小元丹这等常丹并未短缺,而四象合气丹等三种灵丹竟然有所不足,简直是天方夜谭。 归无咎似乎完全没有听明白田平弦外之音一般,明知故问道:“那碧梧纯元丹、五鼎采阳丹呢?不会也有些短缺吧?” 田平面色有些不自然,稍稍加重语气道:“归师弟所料不错,碧梧纯元丹、五鼎采阳丹同样很是紧缺。”说完连忙又补充道:“不但本月紧缺,恐怕一年半载之内也都有所紧缺。” 斜瞥了一眼,似乎被归无咎若无其事的脸色所惹恼,田平又很是利索的接口道:”除了冲霄阁众弟子常用的小元丹、蕴元丹等丹药供给充足,其余各色丹药恐怕三年五载内均有些不便。” 前言后语的功夫,“一年半载”就变成了“三年五载”,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 归无咎面容依旧清淡疏略,好像未曾听懂田平的“明示”。 第二十一章 供奉失度赴鼎湖 一转念间,归无咎也想到过是否如“引诏金符”失约一般,那道人所允诺的其余待遇也被中止。但他冷静想来可能性不大。 归无咎进入冲霄阁这十二载,对修道界的见识今非昔比。十二年前,他只是出于直觉判断那人本领非同一般,却没有实在依据。但现在他早已知道,白藏洲之西到青阳洲正中的玄渊泽,距离之遥远是怎样的概念。如不借助法阵,即便是元婴三重真人驾驭上等法宝全力飞遁,也要三十年时间。而当初那道人,一道浑厚法力裹住自己,不过片刻功夫就回到了越衡宗山门之中。因此这人必定是那高高在上的数人之一。 待诏真传失约的那日,归无咎确实有些猝不及防。但是事后仔细分析,此等人物,一言一行暗合因果,自己早晚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归无咎思来想去,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有更合适的人夺走了自己的“机缘”,要不就是那给自己准备的“机缘”本身出了什么变故。 和数千年一出的真传之诏相比较,这任意领取合用丹药的便利简直轻如鸿毛。碧梧纯元丹等固然珍贵,但是在越衡宗这等巨派,每月十来瓶丹药还不放在眼里。归无咎更不相信,那等数百年不问世事的人物,会因此特意发一道钧旨,停了自己丹药供给。 何况事实若是如此,田平大可直言不讳,岂有鬼话连篇曲为矫饰之理。 归无咎料定这其中出了什么无谓的误会。念头一转,敏锐的感到和自己前日宣布参加真传铨选之会有关。 归无咎正要直言刺一刺这田平的底细,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来:“归师兄,你也在这里?” 归无咎转头一看,一个韶颜稚齿、明媚秀丽的小丫头骑在一只肋生双翼、似驴似马的青兽背上,缓缓落在鼎湖阁第六层的正堂门口,原来是木愔璃到了。 归无咎恍然,自己当初也是入阁第三日领取了各类供奉、牌符、丹药、道册等。想必木愔璃也是前来领取丹药的。当即微笑道:“原来是木师妹来了。” 转眼望着那相貌颇为丑陋双翼青兽,归无咎心中倒是有几分惊讶。此兽四足蜷曲伏在地上,毛发细如秋毫,背上跨着一副精致的兽鞍,眼珠乱转,露出几分狡诈。看外貌倒似越衡宗高阶修士用作坐骑的异兽“余黄兽”。 传闻此兽颇不安分,必得配备专门的驯兽童子加以管教。但如果管教的好了,既是脚力,斗战时也是一份不俗助力。不知是谁将其交给木愔璃这全无修为的小丫头使唤。 木愔璃冰雪聪明,看归无咎面色立知其意,笑道:“前日宁师姐来洞府看我,说到我尚未修行,无法驭使法器,和同伴串门很不方便,将青鱼送给我的。”补充道:“青鱼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归无咎大为纳罕,这份礼物可着实不轻。 木愔璃续道:“宁师姐说,青鱼一岁时就被骟了仔细调教,比寻常的余黄兽温顺的多。除此之外还下了三道“禁魂咒”,如果不服帖,有的是剥皮抽筋的手段熬炼。所以它很听话的。青鱼,是不是?”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那趴在地上的异兽余黄说的。 这名为“青鱼”的余黄兽翻了翻白眼,似是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嗤”的一声,口鼻之中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 木愔璃本来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她这两日到盘炉峰探望近邻,可惜归无咎洞府大门紧闭。于是她转而拜会其余师兄师姐,经历了许多趣事,正想对归无咎诉说。 田平连忙插上来殷勤到:“请问可是木愔璃小师妹?木师妹需要些甚么丹药尽管吩咐,田某马上为你备好。” 打从木愔璃一进门,田平就盯着她和那余黄仔细打量。听归无咎称其为“木师妹”登时就眼前一亮。三日之前,丁掌次便对这田平仔细交代了,不日将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名叫木愔璃,各色丹药只要是合用的任她自取,就算将鼎湖阁搬空了也不妨事。左右叮咛数次,极为郑重。田平询问这小丫头的底细,丁掌次先是顾左右而言他,终于隐约透露是那等人物带进门中,其余一概不知。田平一个激灵,登时把这事牢牢记在心里。 木愔璃见这鼎湖阁的司府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美眸中透出几分欢喜。但问到自己到底需要一些甚么丹药,却立刻呆住了。周掌阁遣童儿将她所用一切牌符外物送入府中,并传话道,所需丹药到鼎湖阁自取。她也没有多想,就当是出门玩耍一趟,就兴冲冲的到鼎湖阁来了。 皱了皱眉,转头道:“归师兄,周掌阁说由我自己任意取用,你说我取些什么丹药好?” 归无咎略一思忖,微笑道:“小元丹,大元丹,厚元丹。这三种丹药可以多准备一些,每种取个四五十瓶吧。” 看了田平一眼,又悠然道:“四象合气丹,碧梧纯元丹,五鼎采阳丹,此等丹药极为名贵,也不必多取,每种取个二三十瓶也就够了。不过田司府方才言道此数种丹药紧缺的很,阁内三年五载内俱无,也不知师妹能否顺利取到。” 田平脸上红光一闪,大声发作道:“归无咎,莫以为你有个冲霄阁弟子的身份便如何了,你的底细我都清楚得很,资质低劣却心性奸猾,这些年你巧取豪夺,油水也捞的足够了,别太不识进退。” 田平心道你既然得罪了素掌阁,一个注定无望晋升真传的冲霄阁弟子,自己又何惧之有?你若自己还要面子,那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反正损失的不是自家腰包;但你既不知好歹,我也不怕和你撕破脸。 归无咎面色古怪,资质低劣也就罢了,心性奸猾、巧取豪夺又是从何说起?指不定是这田平从哪里听岔了消息。 尚未等他开口询问缘由,木愔璃眉头一皱,撇撇嘴道:“就按归师兄所说,小元丹,大元丹,厚元丹各四十瓶,四象合气丹,碧梧纯元丹,五鼎采阳丹各二十瓶。” 木愔璃入门时日尚短,对近日有关归无咎的流言一概不知。但她知道带自己入门那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人亲口言道,被怪鱼带进门中之人,即便在越衡宗内,也是万中无一的金玉之材。 似乎本届冲霄阁内,也只有归师兄和自己而已。这田平对归无咎恶言相向,木愔璃着实有些不喜,便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田平听了木愔璃此言脸色半青半红,但既然和归无咎撕破了脸,出尔反尔也就算不了什么。对木愔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便吩咐童子去取丹药。 转手的功夫,那二名童子便各端着一个精致银盘,每只盘中满满当当近百瓶丹药。木愔璃想了一想,将这许多丹药每种匀出一半,交给归无咎。 归无咎微笑摇头。 木愔璃眨了眨眼睛,道:“师兄是小妹入冲霄阁后第一个相识的同门,又同样是被那有缘之物带入门中,何必如此生分?” 归无咎笑道:“取了师妹的丹药却是不妥。关于丹药之事,周掌阁是怎么对你说的?” 木愔璃思索道:“不拘多少,任我自取......”随即美眸一亮,对田平道:“这些丹药,相同的数量再来一份。” 田平心思一转,眼下归无咎不知何故得到木愔璃的信任,但想来不外乎种种欺骗手段。如果自己冷眼旁观不加劝阻,日后木愔璃省悟过来,难免怨恨自己袖手旁观。这小丫头以后前途远大,自己可不能轻忽了。于是咬着牙张口道:“这归无咎是个奸猾之徒,资质禀赋在冲霄阁中也是垫底,木师妹可要小心不要被此人骗了。” 木愔璃梗着脖子,不悦道:“你只管去取便是。” 田平默默点头,木愔璃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自己劝谏的过程却不可省略,这小丫头眼下虽然厌恶自己,但是日后看穿归无咎真实面目后,必然会感念自己尽忠职守,直言相告。想到此处,田平心中竟有几分自得之意,憋闷之情也得以稍减。于是吩咐道童再去取来。 又是两盘丹药取出来,木愔璃却不接手,示意道童将之送到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笑着一点头,袖子一拂,已将其收入纳物戒之中。 既然取了丹药,二人均不欲与这面目可憎的田平多罗唣,转身便要离去。只是身旁那两个小道童,瞥了一眼地上的混沌一片、光影散乱的棋盘,眉宇沮丧。 归无咎微微一笑,一道光芒射出,地上的棋盘瞬间恢复原样。二个童子顿时笑逐颜开,看向归无咎的面色也和善起来。 清气元光一起,二人已跃出鼎湖阁外。归无咎对着骑在余黄兽背上木愔璃道:“取这许多丹药只是和那市侩小人开个玩笑。今日所取足够一年之用,木师妹心中有数便可。” 木愔璃用力一点头,道:“我知道的。” 二人便在路途中说些闲话,向着盘炉峰和悬宕峰的方向飞遁而去。 ...... 第二十二章 雏凤清鸣慑小人 三日后。 一件茶壶模样的飞舟法器在空中缓缓飘荡。归无咎斜身躺在其上,数十里内无限风光尽在目中。 真传铨选,就在明日。 三日前鼎湖阁偶遇木愔璃,得了许多丹药之助,归无咎终于将那桩要事做完。四象合气丹锤炼肉身,五鼎采阳丹滋补精神,确实神效非常。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丹药,归无咎也有把握五天内完成此事。但是距离真传之会的最后一天,归无咎并不打算龟缩于洞府之中,早已计划放舟遨游,舒情纵怀。到了昨日傍晚,万事俱备,终于腾出一日之闲。 为了便于欣赏美景之故,归无咎的法舟飞得不高。眼波流转间,尽可见崇岭高悬,丛箐密翳;近处细观之,更可赏危壁倚空,叠屏耸翠。抬首远眺更有奔流之瀑,宛转之溪,澄碧之湖间错熔铸。诸景和合,可谓静若太虚,动藏玄机,令人杳然忘世。 立志功名,是族门的祈盼;笑傲公侯,是长青子的允诺;金符引诏,是那人的画饼。此时此景此情,面对明日的一场交锋,归无咎一声长笑。 这,是自己要面对的道争! 任由这飞舟法器慢悠悠的游荡,归无咎吟唱道: “尘境奔波兮,再三困苦; 不得奋飞兮,彷徨失鹿。 ...... 接引玄宗兮,因缘顾我; 三才错乱兮,难分巧拙。 ...... 周流变化兮,得失玄妙; 纵翼翱翔兮,破碎心牢。 ...... 大梦一别兮,安得复返? 卷舒云水兮,向道不还!” ......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三千乱星演妙法,十八神通跃天门。你们越衡宗的功法不愧是以绚丽多姿、变幻无方著称,以至于得了一个道近于艺的“艺门”评语。连门下弟子也是这样流宕纵情。” 归无咎长身而起,只见两个人影静静地浮在空中,其中一人是个相貌昳丽的青年,头戴一顶金冠,衣冠赫奕,仪静体闲,但他这份从容之中似乎暗藏无穷萧杀,烘托出森然博大的气机远非元婴真人可比。不仅如此,这份奇特的韵味---举手抬足间与山河大地相为表里,一下子便让归无咎联想起了当初带自己入门的那人。 另外一人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青袍质朴无文,面色微黑,相貌十分平凡。 归无咎一怔,这人口称“你们越衡宗”,显然并非本门中人。另外四洲六海皆在越衡宗驭下,就算是十大门派中人,也不可能如此无礼;等而下之者就更不足道了。归无咎不由得对此人身份产生种种猜测,而他所说的话一时也未解何意。 当即问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这青年“咦”的一声,蓦然双目间幽光湛湛,放出光华。 归无咎觉得自身仿佛化作一道虚影,被拖入一处上下无极、渺然莫测的空间中,周身一切外物甚至体内的元光、神魂、骨骼,无不成为透明状态,无一丝秘密可言。遭此变故,登时心头一惊。 克制本心冷静下来,归无咎默默体察,唯有正身袖中所藏的无名墨珠似乎并未在虚像投影中显现。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人似乎是在以一种极高明的神通探查自己的底细。这青年若果真是那等人物,连他也无法探查到自己袖中这无名墨珠,此珠的神异还要在自己想象之上。 这青年笑道:“你这少年明明志得意满,却唱了些什么困苦、彷徨。呵呵,可有些言不由衷。” 归无咎道:“晚辈不明白前辈所言之意。” 这青年道:“哪一句话不明白?艺门的诨号么,你们越衡宗自己并不喜欢,估摸着你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不知道也不为奇。至于三千乱星,十八神通,你修为尚浅,等你明日成了真传弟子之后,自然就明白我我说的什么意思。你明日就要成为真传弟子,日后道途也是一片坦途,却在唱什么困苦彷徨,我说你无病呻吟,也不为过吧?” 不等归无咎回答,这青年一副恍然之色,叹气道:“是了,我却忘了你们越衡宗也是“内求”“外求”兼收并蓄的,惯会搜罗派外山野遗才。想必你也是从哪个山沟沟里挖进来的,那什么困苦彷徨,定是你加入越衡宗以前的尘俗之事。你们越衡倒是好运道。”说到此处,一脸悻悻。 归无咎讶然道:“晚辈资质愚钝,前辈何意肯定晚辈明日必能成为真传弟子?” 这青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道:“资质愚钝?此语哄一哄你们冲霄阁下面的人物还差不多。玉鼎失足,一品之资,怎么瞒得过我的“天鉴”神通。唔,你踏足灵形不久吧?元光论强横可差得远了。但是论纯粹么....确实纯之又纯,比我当年也要胜过几分。”说到此处,这人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萧瑟之意。 归无咎听这人一口说出“玉鼎失足”四个字,再无疑虑,眼前这人果然是真君大能一流的人物。不过此人言谈举止间倒没有那种神秘莫测的高人风范,令归无咎好奇之余也有几分好感。当即微笑道:“那就借前辈吉言了。” 这青年一笑道:“你这小子若是生在我门中自然毫无用处,但是被你们越衡宗寻了去可不是得了大造化?呵呵,是你的造化,也是你们越衡宗的造化。你是越衡宗为了五百年后那一关备下的第一张筹码罢?越衡宗遇到了你,你遇到了三劫莲……造化之妙,妙不可言啊。”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晚辈并不知道三劫莲是何物。” 心下飞速盘算,这番言语和当初那道人的话相印证,归无咎已经大致能够推断出真传失约之事的真相。看来越衡宗确实曾经将自己当做极重要的人物来培养,这三劫莲似乎是能够弥补自己玉鼎失足之资的关键外物。莫非这三劫莲被外人盗走,以至于越衡宗放弃了自己?归无咎想想又觉得无比荒诞。 这青年点头道:“你功行太低,想必这些事情老家伙们都没有告诉你。不过也无所谓,左右这两天你就能明白。宁中流那老东西对我言道你们越衡宗这一代自有良才,不弱于人。我还当是他胡吹大气。现在看来,凭你一个就称得上此语。” 此时青年指着归无咎,对身旁那相貌普通的青衣少年道:“他是你五百年后的对手。大大的劲敌。从资质上来说,他在你之上。” 少年仿佛木头一般,只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做声。 这青年凝视归无咎一眼,突然双眸中那股肃杀之意陡然放大:“我真想现在杀了你,好为我门中这后辈除掉一个对手。” 归无咎心道在这越衡山门之内,你当我是被吓大的。神色不变道:“前辈说笑了。” 这青年莞尔道:“胆子倒是不错。不过我可不轻易说笑。问题是我如果杀你了,宁中流等三个老家伙必定跳出来找我麻烦。虽然我是天下第一,可他们三个也是天下第一。一个天下第一打三个天下第一,可是大大不妙。就算我能脱身,他们将这呆子杀了,一个换一个,我也不赚。”呆子显然指的是他身边的这木讷少年。 归无咎一点头,认真道:“前辈言之有理。” 这青年笑道:“早知道我将三阳返观镜带来,那样的话将这呆子送回山门,再杀了你,可就两全其美了。” 归无咎还想再问点什么,只见清光一闪,两个人化为残影,消散不见。只有一道声音悠悠传来:“小子,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第二十三章 海天浮游一孤舟 五屏山,千绝峰。 千绝峰是越衡山门中震位九十九山的最高峰,无数露珠云雾随风汇聚而来,最后凝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水势,宛如天河玉带,环住千绝峰峰顶。自山峰之外观看,山底裹翠,山顶披银,将这山峰虚实牢牢遮住。二色分明优游不定,实在蔚为奇观。不仅如此,百十里外便可闻水声相激,发出嗤嗤声响。 可在这千绝峰的内部,一道碧绿竹林仿佛围墙,圈住一片约数千丈方圆的青石道场。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殿宇楼阁、宫观洞府。站在道场之上抬首望去,天光大放,云消雾散,俨然神气清朗。极目远眺,五屏山其余十二峰似乎依稀可见。不但视野四通八达,略无阻隔,更难得既旷且幽,针落可闻。如果有人一直常住此峰不出,实在难以想象这座山峰其实是被一道水流所掩映? 数十稀疏人影围坐道场正中,默然无言。 一道流光闪过,原来是千绝峰外有二人御使着貌如白鹤的法器飞行到峰前停下。其中一人于怀中掏出一枚银色令符,对着水光轻轻一晃,只见回环水流化作旋涡,豁然洞开一个径长丈许的口子。二人钻入其中隐没不见,旋涡入口也立即恢复如初。 不多时,又有三三两两来人,驾驭各色法器,取出令符如法炮制,进入这千绝峰中。这些人有男有女,身着各色服饰。 衡越宗八百八十山一万零二十四峰中,如千绝峰这般,被“涵元真水阵”所掩盖的山峰,共有四十七座。此阵对处于阵内之人毫无影响,虽看不到峰外之人,但山水天地宛然在目。然对于阵外之人来说,目光却被一道流水遮住虚实。除了视野受限外,这道水幕更有极强防御能力,即便数百余个元婴真人合力,也攻之不破。 其余四十六座山峰无一不是本门重地,不但均以金丹修士为主,且坐镇其中的元婴真人,至少也有数名之多。而这千绝峰,方才进进出出的似乎都是些真气境的修士。 虽然如此,这千绝峰的重要程度,在四十七峰之中却排在前列。因为三年一度的冲霄阁“真传铨选会”便在这千绝峰双龙池举行。 此时距离法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前来旁观的冲霄阁真气境弟子来了约半数,浮游在法器之中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空中时不时突然冒出淡淡的旋涡,从中钻出一个两个人影,一阵张望,悬停而立。 而参与此会的灵形境弟子,却无不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一一落座。 道场正中是数十个三尺高的古朴石台,每个石台上坐着一个人。第一列是归无咎、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陆守拙、宫直文、计雪峰等;第二列是审玄永、甄少华、胡至清、封明城、钟子昌、张炫隆等;第三列却是六个女子,分别是宁素尘、秦妙真、尹冰萝、叶疏影、染冬菱、殷彩蝶。 这二十余人面色都极为平淡,丝毫看不出至多数个时辰之后,其中有三人将成为那内府真传,在大道之行中踏出重要的一步;而其他二十一人,虽也能在外府传承中挑选出较为出色的一门,将来也有极大希望迈入金丹甚至元婴境界,但到底是无望道途。 归无咎自进入越衡宗修行以来,虽然知晓彼此之间有一场道途之争是避不过的,但表面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并不生无谓的龃龉。即便“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成不铭、容常治之辈,也不过是无所交通,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此时坐在这石台之上,相争之人尽在眼前,倒是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最开始,他是“引诏金符”失信,遂不得不踏上争途,一试这真传之会。现在他却觉得,这个“争”字,本身就是大道的一部分。 他正在品味流淌的思绪,却突然发觉数百丈外有人正在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吸引自己注意力,抬头一看,却是木愔璃那小丫头身着湖蓝衣衫,坐在一件棋盘状的法器上对自己打招呼。身后还站着一人,木愔璃的小脑袋刚刚及得上此人胸口。 木愔璃身后这人一袭藕荷长裙,朗目疏眉,顾盼流转,也是冲自己甜甜一笑。正是真气八重境修为的谢月屏。其实谢月屏也是一个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性子,只是此时更年幼的木愔璃蹦蹦跳跳的站在她身前,倒把她衬托出一股雅淡如菊的风采来。 木愔璃五天前和归无咎别后,这几日便骑乘着余黄兽去寻找真气境的师兄师姐玩耍。 她那日与归无咎一游之后,觉得这冲霄阁中年纪最长的师兄很是和善。于是活泼好动的本性逐渐显露,起了结交诸位师兄师姐的心思。 多数师兄师姐开始待她都很亲近。但他们最年轻的也在十五六岁以上,和木愔璃这总角之年的女娃到底有不小差距,言谈间不免缺乏共同语言。直到遇到谢月屏,二人没大没小的嬉笑玩闹,倒俨然成了一对小小的“忘年交”,黏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正在归无咎向着这二人微笑致意时,空气中突然涌起一道百余丈大小的波纹,随即一座金阁玉柱、堂皇瑰丽的八角楼台蓦然浮现出来,正是周真人的落尘金台。这座金台一至,却并非落在场地正中,而是轻飘飘的飞在西南一角。 周敏桢来此地也只是旁观。历来真传铨选之会,冲霄阁掌阁并不在主持人选之列。不过他这一到,除了安坐场中准备比试的二十四位灵形弟子默然不动,其余同样是前来增广见闻的真气境弟子,却无不一一上前见礼。 周真人的“落尘金台”一到,此处方才算是有了几分气象。 虽然三年一届的频率算不上稀奇,但从根本上论,真传铨选之会在越衡宗可以称之为第二大会,重要程度仅次于五百年一度的、事关大能之秘的一桩盛会,比之三十六年为周期的宗门大比还要胜过一筹。 可此处空空旷旷一片青石场地,并无任何气象卓越之处。仅有建筑是数十个光洁的三尺座台,之上坐着准备下场的二十余名灵形修士。空中倒是漂浮着十余件光彩明丽的法器,载着一些前来观战的真气境弟子,犹如晚间疏星,强为妆点。和百万人毕至的宗门大比的盛况相比,可是冷清的很。 有旁观真传铨选资格的,除了极少数身份特别之人,便只有冲霄阁的真气境弟子了。其余无论省份高低功行强弱、甚至与会弟子的宗族亲眷,均无此机缘。故而不以排场壮阔见称,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神秘莫测的宗门根基九转灵光殿外,越衡宗上下组织以六殿十二阁为尊,其中六殿为主,十二阁次之。这六殿为心镜殿、上玄殿、明光殿、中唐殿、五陵殿、重鸾殿。每殿设一位殿主和二位副殿主,均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尤其是六位正殿殿主,可谓是大能以下最顶尖的人物,并非寻常元婴三重修士可比。历届真传铨选会均任意选取三殿,由其中一殿的殿主和另二殿的一位副殿主共三人,担任这真传铨选之会的正副主持,规格不可谓不高。 又是盏茶功夫过去。周真人的落尘金台早已褪去光华,隐在一角。众真气境弟子见礼已毕,各自回返。又回到了百无聊赖之时,但众人也不得不耐心等候。 骤然间,空中荡漾起一道巨大波纹,四条百十丈长短、爪牙锐利、鳞甲毕现的墨蛟突然从空中浮现,蛟首狰狞可怖,传出一股幽森沉抑的气息,登时将场上真气境弟子吓了一跳。四只墨蛟之后,紧接着四只大小相当青蛟,白蛟,金蛟......总共十六条蛟龙相继跃出,气势煊赫。只是仔细看去,蛟龙的头颈处均挽着微不可查的银色锁链。 这十六道银链拖拽着一只巨大宏伟的三重飞宫浮现在空中。这飞宫眩焕粲烂,华美无伦,周真人的落尘金台比之也要远远逊色。 这三重飞宫的最下一层葩华覆盖,芳草罗生,约百张云纹藤案以青藤连结,围成一圈。每张藤案中除了一只青色葫芦装满美酒,其余尽是各色蔬果。案后之人均身着淡青服饰,举杯遥祝。数百位衣裳秀雅、楚楚动人的少女一左一右,服侍在藤案之后。案后屏风相连,所绘的也尽是苍松翠竹,清涧芳草。诸般情景,淡雅天真。不似仙家法宝,倒像是许多风流名士相会于丛菁密翳的山野老林中。 中间一重却金光灿烂、玉色迷离,八个方位上起了八座台阁,其中坐定八个人影,每人身后均有两位童子、四名侍女服侍。伞盖荫蔽之下,珍珠、玳瑁、珊瑚、翡翠,诸般奇珍无所不备。三十二根台阁拱柱通体浑金,明光溢壁。这飞宫中的醇美气象,十之七八倒是从这中间一层而来。这一层的八个人个个相貌不凡,风度绝佳。其人气象,足以压住种种縟丽华饰,使人丝毫不觉艳俗。 最上面一层却极为朴略,玉榻当中,端坐一人。但是只此一人气象,便足以使飞宫第二层、第三层的绚烂光彩成为背景。教人一望便知,此人即是这飞宫之主。 第二十四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一) 但凡修道之人,尤其是天资卓著者,十有六七是有几分锐气的。 但是如这顶层飞宫上的那人,浑身冷意浸浸,锋锐渗人,犹如一柄利剑上冲霄汉,归无咎却前所未见。 其实仔细看去,这第三层飞宫并非空无一物,当中玉榻玉台,罗伞顶盖,画屏连廊,盆栽花草,乃至随侍童子少女,虽较简略,但也无不具备。只是为此人磅礴锋芒所摄,倒显示出一种一无所有的幻觉。就连此人体型肥瘦,面貌美丑,服色缁黄,也尽数使人难以留意。如果这人能够收摄一身气机,翌日再见,现在场上诸弟子十有七八倒要来个见面不识。 这座以十六只蛟龙为脚力的三重飞宫飞至青石道场正中,悬停不动。归无咎等众位弟子心下均了然,此人应当便是本届真传之会的主持之人,五陵殿殿主,岳玄英。传闻中此人乃是一位功行至少在元婴四重境的大神通者。 五陵殿在越衡宗六殿之中最为神秘,其门下皆为真传弟子,以比对《通灵显化真形图》修行中的得失优劣为宗旨。这飞宫第二、三重中正是此辈中的元婴真人与金丹修士。这一群人也是除了冲霄阁上下和主持之人外,唯一得以旁观真传之会者。 换言之,即便今日是另外五殿的某一殿主担任法会主持,这些人也会自行前来观摩。今日随自家殿主的“太和天宫”前来,不过是搭了顺风车而已。 半数以上的真气境弟子不住打量五陵殿主的这座鲜丽飞宫,赞叹之余不免杞人忧天,以这飞宫之浩大雄伟,若两位副殿主均是如此排场,这千绝峰双龙池道场可着实有些拥堵了。 可是他们显然是多虑了,只见这岳玄英一挥袖,这第三重飞宫上立刻多出三座玉榻,其中两个一左一右靠在自己两侧,另一个距离稍远,比这三座玉榻竟然还要高出数尺。玉阶之下,又多出并列的五双青藤座椅。连他自己,共十四个位置。显然这“太和天宫”第三重便是主持法会之处。 周敏桢真人看到这一幕,却有一些奇怪,岳玄英及其两侧显然是三位主持的位置,十张藤椅也是历届定例,有人坐定。只是不知那个多出来的玉榻是给谁留的。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空中东西两侧同时漾起波纹,随即一紫一青两道光华映入众人眼帘,直奔太和天宫那第三重金台之上。 归无咎抬头一瞥,那道青色光华却是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道人,手执拂尘,座下赫然是一只面貌狰狞的青色异兽“余黄”,只是此兽的雄壮霸道可比木愔璃所乘的那只胜过太多了。青袍青兽,行动间如一道青影。另一人玄丝衮服,面容不辨,一手藏于袖中,空空荡荡,另一手执了一柄看不清是玉圭还是如意的法宝。此人御空而来,并未驭使法宝或灵禽异兽,只是飞遁时紫光滚滚,声势却远远在那青袍道人之上。 这两人落在太和天宫之中,与岳玄英一见礼,便在左右两侧玉榻上坐定。 道场角落,周真人落尘金台旁边不远处,一件精巧纤致的六角飞阁当空悬浮,正是一件上等飞行法器。其上坐着四五个人。一个样貌十四五岁、清秀灵动的少年开口道:“蓝师兄,这两位真人是什么来历?” “蓝师兄”正是蓝钰,他斜躺座中,把玩着手中玉佩,一副慵懒之色道:“本届法会主持人物不是早已告知了么?主持是五陵殿主岳玄英岳真人,两位副主持是心镜殿副殿主卢重光真人和明光殿副殿主霍承文真人。” 这少年双颊一红,羞涩笑道:“这我是知道的,坐在正中主持飞宫的必定是岳真人,只是后来的这两位,谁是明真人,谁是霍真人我却分不清楚。” 蓝钰正要开口,旁边一个锦衣玄靴、皮肤白皙的少年笑嘻嘻的道:“这又何难?那行动间紫光阵阵的,必然是明光殿副殿主霍承文真人,否则“明光殿主”岂不是名不副实了?至于另一位,自然是心境殿卢真人了。” 提问的少年瞪大眼睛,满脸不信之色。这时又有一个身着紫色丝袍的少年笑道:“宁师弟之言大谬。紫光大放,想必是人如其名,定是卢重光卢真人,至于另一位,才是霍真人。”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这少年无奈,只得把求助的眼神投向蓝钰。蓝钰微笑道:“宁师弟,修师弟,你们这是何必呢。谷师弟刚刚过了淬凡四关开始修习《九元书》,何必做弄他?骑余黄而来的是霍真人,行动间紫光耀目的是卢真人。”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那最年轻的“谷师弟”说的。 蓝钰提起手指,指着道场正中石台之上归无咎等二十三人,蓝钰道:“你们现在编排师长,调戏师弟,须知我等距离这一场,也不过三载时光而已。” 那白面的宁师弟名为宁朴晨,紫袍的修师弟名为修青洪,均是冲霄阁真气境弟子。 那身着紫服的修青洪却满不在乎的道:“道法自然,何惧之有?区区真传之会,想要易我性情,却是千难万难。更不用说因此伤了同门和气。再说我等三人固然是三年后的对手,但谷师弟无论如何也要到六载之后的那届法会了。” 宁朴晨亦道:“真传之会,不过是道途之上第一步。就算成就真传弟子,距离那虚无缥缈的大能之位依旧遥远的很。真传门下的绝大多数如那太和天宫上的诸位,将来也不过是止步元婴境界,至多比之同辈修为精深数分而已。” 蓝钰展颜一笑道:“二位师弟倒均是心境练达之人。不过眼下这场争斗,你们更看好哪几位师兄呢?” 宁朴晨道:“以常理而论,《九元书》的进境顺逆是主要的参考要素。那自然是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三位师兄成就真传的希望较大。”蓝钰、修青洪亦点头表示同意。 蓝钰道:“二位师弟认为,是否会有这三人师兄之外的其他人,夺取一个真传席位?” 修青洪微微一笑,道:“小弟以为或许会有意外之人出现。” 蓝钰、宁朴晨均面露讶色。 蓝钰目光微动,不去追问修青洪缘由,却转头对宁朴晨道:“宁师弟以为如何?” 宁朴晨微一迟疑,也道:“小弟对一位师兄有几分好奇,恐怕此人不无希望冲击真传之位。” 蓝钰笑道:“巧了,为兄处也对一位师兄极有信心。不如我们三人各自将心中答案写在掌中,同时伸开手掌,比对谜底,如何?”修青洪、宁朴晨面露微笑,都道了声好。须臾间三人各自在手掌中写了一个字。 正要比对答案,宁朴晨道:“且慢。既然是猜谜,直接揭晓答案也是无趣,不妨我们三人均拿出些彩头,做个小小赌斗。只是若两人猜的是同一人,又最终应验,那就平分另一人的赌斗之物。因此所赌之物须是可以分割的。小弟先来,我赌一盒上等五行精玉。” 蓝钰有些意外的看了宁朴晨一眼,笑道:“五行精玉本是世间金丹真人所用之物。就算是我越衡宗弟子,也要灵形境后修行二三十载才用得着。宁师弟倒是准备的早。我蓝氏除了一些灵草之外也别无长物。按说一盒五行精玉价值与一株雪魄芝相当,只是这一株灵草倒不可分割。这样罢,我赌两株阴灵香草。” 宁朴晨和修青洪均露出惊讶之色,一株阴灵香草的价值只比一株雪魄芝稍低而已。修青洪疑道:“蓝师兄莫不是知道哪一位师兄的底细,就敢这样下注?” 蓝钰微笑道:“提出要赌些采头的可是宁师弟。为兄本无此意。” 修青洪道:“好,我手头既无精玉,又无灵草。六粒天心妙道丹,也差不多了。”其实此丹至多四粒,便与一盒五行精玉价值相当了。只是见蓝钰出手大方,修青洪也不便过于小气。 计议已定,三人同时伸开手掌,一时间面色古怪,似乎都对其余二人的谜底感到意外。 原来三人掌中所书是三个不同的字。 ...... 此时空中突如纹毂交错,似平静的湖面被连续投入数枚石子。一道道遁光浮现在这千绝峰上空,然后不约而同的落在第三重太和天宫之上。 总共十个人影,七男三女,均是元婴三重修为,虽服饰相貌不一,但各有大家气度。十人毕至,堪称盛观。众人向玉榻上岳真人等三人行了一礼,略微应酬几句,就在那十张藤椅上分别坐定。这三重台上十三个人,横扫任意一等宗门也是易如反掌。 越衡宗共十三门内府真传,每一门在真传之会均会派出一名元婴真人与会,考察评判当届的三位真传弟子适合加入哪家门下。当然,此辈只是提出建议,最终的决定权在当届真传弟子本人。岳玄英,卢重光、霍承文三人分属三家不同传承,既是主持,又承担本门考察之则。加上方才到来的十人,十三家均已到齐。 这十人连同卢真人都是往那空缺的玉榻望去,等这特殊的客人一至,真传之会便可正式开始。 这一望之下不由怔住,原来这玉榻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头顶金冠,仪容俊美的青年,旁边还站立着一位皮肤微黑、面无表情的少年人。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第二十五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二) 方才这十人对岳真人等三人寒暄交流时,那玉榻分明空空如也。就在这瞬息之间,没有丝毫法力波动,也未见到任何遁光穿透进来,此人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坐在此处,还携带一个分明只是灵形修为的少年。 原先场上的十三人,岳玄英以锋芒无俦的气场稳居主人之位,其余十二人枝附影从,层次分明。但这青年一旦映入众人眼帘,虽是一副清灵质朴的模样,但不经意间就反客为主,成为这第三层太和天宫的焦点,仿佛万物以其为中心,本就是自然之理。 这青年笑道:“涵元真水阵终究是贵宗阵中之阵,只收预防万一之效,自然挡不住本人。如果是贵宗的山门大阵,可就没有这么容易潜入进来。” 岳玄英上前一礼,缓声道:“与我辈同列,倒是委屈尊驾了。” 这青年摆摆手道:“你我数百年前本也交情不浅,自然平辈论交即可。再说客随主便,你是主持之人,若真在太和天宫之上再给我安一把椅子,也不伦不类的很。” 卢真人在一旁投来一个探询的眼神,示意既然均已到齐,法会似乎可以开始了。 岳玄英微一点头,身后一名道童交代几句,这道童当即退下。 不多时,身后屏风里走出一个人来,其人面目清朗,玄冕朱里,玉笄朱纮,黧黑上衣,明黄下裳,三尺宽袖,绯带紫绅。服饰正中衬托出十二团靛青花卉图样,大袖上绣满细密的水绿图纹。走到岳玄英身前,步履端庄。 此人似是司礼道人一类的人物,对岳玄英致意后,对着前方略一挥手。 登时三重天宫之中,左右连廊最外围一格,被四个道童撤下。 左侧廊内,显露出一顶悬架金钟。此钟高约丈许,正反两面高处各十八钟乳,下方则是铭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右侧却是一只一般大小的虎座凤架鼓。 左右钟鼓旁边,均站着一名丈二身材、精悍逼人的红巾力士。 这司礼道人面容肃穆,高声道:“钟起。” 那红巾力士毫不犹豫,荡起钟槌重重三击。 随着沉郁恢弘之声响盈四表,道场之中升起一道圆柱光幕,将整个太和天宫和安坐于石台之上的灵形弟子包裹在内。而周真人的落尘金台和真气境旁观弟子所乘法器,俱都隔绝在外。不过这道光幕近乎透明,并不阻碍内外诸人的视线。 这司礼道人又是鼓足中气,高声道:“鼓鸣。” 站立鼓前的红巾力士挥动鼓锤,擂鼓九响。 这雄浑鼓声甫一响起,归无咎等二十四名弟子都感觉周身一震。九响已毕,座下石台均浮空而起,缓慢上升到与太和天宫相近的高度。 司礼道人见那石台悬停在空中不动,再度大声道:“祭。” 瑶玠之上顿时呈上一方玉案,上设牌位香炉。岳玄英亲自上前,焚香祝祷。卢真人、霍真人及其余十名元婴真人均对案默祝。天宫二三重中的修士、冲霄阁弟子等在场诸人,一齐起身肃立。 当此众人默念祷告之时,不知何处的金石、土木、丝竹、匏革之音一齐奏响,其声嗈嗈,悠远长怀。那司礼道人自袖中取出一道精美的明黄卷轴,大声念道: “ 至尊者道,至贵者德;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 ...... 元初圣哲。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于是道门生焉。惜乎岁历绵曖,条流纷糅,上古遗教,驳杂不纯。 ...... 天降上德,体道至真;数往知来,妙极机神。正位玄渊,建宗越衡。象天地正序,制物理人纪。立混成教本,作极道宗师。 ...... 先圣创典,后祖述训;发明先义,世代承续。察周天之大体,知生灵之化育。 ...... 真图玄妙,弘法至道;才非上哲,难通其奥。绝学往继,立阁冲霄。众材得序,禀授可造。 ......” 这一段祭文怕不是有五六千字,太和天宫中的诸人倒还罢了,那些光幕之外旁观的真气境弟子,却觉得乏味的紧,个个百无聊赖,神游天外。 状如棋盘的飞行法器之上,木愔璃眼珠一转,小声对着旁边的谢月屏道:“谢师姐,祭礼完了真传会就要开始了么,为什么还不挪地方?” 谢月屏奇道:“挪什么地方?” 木愔璃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不是说真传法会举办之地在千绝峰双龙池么,眼下只有这处铺满青石的道场,那双龙池却在哪里?” 谢月屏指着这青石空地,笑道:“木师妹再仔细看。” 木愔璃瞪大眼睛看去,这道场的青石地面空洞寥廓。原本还有数十座石台和座上弟子聊作粉饰,但方才此辈纷纷升于空中之后,场上可真是清洁一片,一无所有。 再仔细端详,若说真有什么特异,就是这青石地板上隐约暗藏着凹陷的浅浅纹路,宛如浮雕一般,好像组成什么图案。只是凹凸之间色泽无差,极容易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也不易分辨这线条所构成的图形样貌。 终于,那司礼道人大声念到:“祭-太清定位道德天尊,太真弘法悟元天尊,上文参玄演教天尊,玄虚明道妙鸿天尊,太曦普照显应天尊......礼成。” 整个祭仪的过程中,那位设座于三位主持旁边的神秘宾客,携那黑面少年飘然浮起,侧立于半空之中。他虽然身份很高,但并非越衡宗修士,况且功行再高也高不过越衡五祖去,断没有安然端坐之理。 此人方才悄无声息的显现于太和天宫之上,可谓毫无征兆,归无咎也并未在意。此时浮现在半空中,顿时扎眼得很。归无咎立刻认出这是昨日偶遇的那两人。一时间心中暗暗惊异,此人明明并非本门之人,却得以列席真传铨选之会,倒是一桩奇事。又想到这人昨日的临别之语,若有所思。至于其余旁观的真气境弟子,却啧啧称奇,忍不住交头接耳,暗暗打听此人来历。 祭仪完毕,司礼道人对诸位真人行了一礼,便就此退下。 岳玄英等十三位真人返回座上。太和天宫二三重的诸位元婴真人、金丹修士,也一一各归本位。 岳玄英平静的道:“升法器。” 数千丈方圆的青石道场忽而闪起一道道温润活泼的碧色幽光。这些光芒陡然放大,相互之间耀映交错,旋即如水乳交融一般汇成一片。刹那功夫,原本古朴空寂的青石道场翠如澄靛,清光如浮,宛然化作一泓深碧。 随即那碧色之中一点金芒浮现。这金芒充斥着浓郁饱满的味道,逐渐延伸,演化,仿佛一滴金色的血液静静流淌,在碧色背景上勾勒图案。 木愔璃眼尖,看到这金色线条行走的轨迹,其实就是原本青石地板上“浮雕”的凹陷之处。好似往浮雕碑文中的凹槽灌注墨汁,任其填充。 一炷香的功夫,这金色“墨汁”终于将阴刻图文填充圆满,构成一幅图案。 不止木愔璃,在场的冲霄阁弟子十有七八是第一次旁观真传铨选会。他们均是心思灵敏之辈,这青石道场异光弥漫,变成宛如纯静止水之时,便大致猜到这处地界就是所谓的“双龙池”了。而后那金色光芒凝结成的图案,自然是两条龙形。然而结果大出其意料之外,跃入眼帘的,赫然是短粗壮实、活灵活现的两条金鱼。 随着金光青芒明暗闪烁,这两条金鱼鱼鳞深浅可见,鱼尾似乎也在轻轻摇曳。仔细看去,鱼鳍分外宽大,细腮长须,头盖骨上隐隐凸起,似乎是化龙之兆,名之为“龙”也不是没有半点缘由的。只是此鱼虽栩栩如生,但到底是画中之景,并非真实。 就在此时,双鱼的鱼目处一点刺目金光如露如电,光明大放,瞬间压倒这一泓碧色。这双鱼双目有神,陡然间“活”了过来,竟然由虚影转化为实体,自地下这渊碧深泓中一跃而起,冲到半空之中! 这两条由金光凝结的金鱼相距数丈,安定之后光华褪去,一人多高,似乎彻底成为实体。这双鱼一只颜色较深,通体如金;另一只颜色稍浅,嫩黄如蜡。静静浮在与众多灵形弟子相当的位置。双鱼的鱼背上各自浮现出七个字,合起来正是: 刚柔立体道自存;阴阳交感玄牝门。 众位弟子座下的石台原本列成三排,此刻却如有所感应一般,无故转动,变换方位。转眼间,二十余位灵形弟子居然面向双鱼,围成一个圆圈。 圆圈围定之后,双鱼和二十四座石台底部,黑白二色光华莫名涌现,形成一个太极图的模样,宛如圆毯。两只金鱼和众多弟子所坐石台,此刻好似并非浮于空中,而是立在这太极图上。而两条金鱼所在之处,正是太极图中阴阳鱼眼的位置。 木愔璃不由地拽住谢月屏衣角,双颊微红,露出兴奋之色。休说她这等踏入仙门未久的少女,场上旁观的真气境弟子之中,耆旧大族弟子也为数不少,其等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也是张口结舌,异常震撼。 第二十六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三)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这是大道之门的根本宗旨。 当今之世是道法极盛之时。似那太古、上古、中古修士,道术驳杂,未能贯通。功行深厚而不擅斗战的,功行不纯却战力惊人的,比比皆是。 而今朝越衡宗这等巨派,道法已经到了斩断歧途,直指大道;本殊贯通,显微无间的境地。修士修炼到金丹境界之上,便可以掌握真正的神通。道法与神通本是一体两面,却不分作两截。道法修为到哪一步,神通方能进境到哪一步。道法修行不足,想要练成上乘神通,那是缘木求鱼,镜花水月。 在越衡宗另一桩盛会,时隔三十六年一次的门派大比上。金丹境以上的修士为了上进机缘争斗,那是纯粹以武力决胜负,同等修为之间,斗战取胜者道行较深、潜力更大,从无异议。 但金丹之前的修士尚未习得正法神通,却不能如此。似场上这些灵形修士,至多掌握一些法术,真正的神通变化,尚在功法胚胎之中。法术之流,向属旁门,远在丹符阵器这等大科之下。衡越宗作为四洲六海之宗,门下弟子固然无心于此,就算下界一二流的宗门,也不以法术为重。 此辈弟子若设擂比拼,固然根基较深者有一定优势,但更多的却是比较法术之多寡、甚至是凡俗武技之高下。以此为根据,等于是鼓励门下弟子舍本逐末,汲汲于雕虫之技,大违真传铨选拔擢英才的本意。 这两只金鱼法宝,颜色通体如金的名为惶火阳鱼,另一只名为丹水阴鱼,正是越衡宗第二代掌门、同时也是越衡二祖的太真弘法悟元天尊所炼制,用来衡量初入灵形境的修士功底深浅的一桩异宝。有了此物之后,除却极少的五行异数,其余灵形修士根底深浅、潜力大小,一概明晰无二。 至于那一二奇异之辈,若果真有莫大潜力,经门内大能一致确认后,自有待诏真传收录,不过此辈至少也是近万年一出的人物,冲霄阁内弟子通常并不知晓此事。 岳玄英一摆拂尘,英挺双目注视着环鱼而坐的二十四位灵形弟子,不带丝毫感情的道:“尔等当尽力一搏。本届真传铨选法会,取前二人为真传弟子。” 此言一出,准备下场比试的灵形境弟子固然措手不及,脸色变幻不定,但到底还能把持得住。光幕之外围观的真气境弟子却登时熙熙攘攘乱作一团,先是交头接耳的探寻究竟,随后不约而同的驾驭所乘法器飞向落尘金台的方向,意欲寻周掌阁问个明白,为何本届真传弟子竟然少了一人? 而归无咎、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与另外少数几名灵形弟子,面色诧异之余,却露出明悟之色。冲霄阁中成就灵形却并未参加真传铨选会的弟子,唯有一人而已。 那看似平平无奇,四载八个月方才通修《九元书》的韩太康,竟然是“待诏真传”身份! 乔修广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容常治原本铁青的脸庞此刻青中发白,更显骇人。他们事先只怀疑到显露种种异常的归无咎,等归无咎宣布参加比试,便完全放下心来。怎么也想不到那不显山不露水的韩太康,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如此一来,乔、容二人中至少有一个将无缘真传弟子之位。 原本三三两两的真气境弟子也聚成一片。忽然周真人落尘金台中一叶法器飘飘摇摇返回人群中,正是方才和蓝钰等三人聚在一起的谷师弟。谷师弟显然是代表众人去向周真人求问缘故的,此刻返回来,数十弟子登时将他围成一团。总算他虽然年轻,却口齿伶俐,将待诏真传和引诏金符的诸般制度一一说明。 弄清缘由后,众多弟子有的慨叹,有的羡艳,有的凝思。有人在为这千万年一出的人物出现在自己身边感到不可思议,有人却在仔细回忆这韩师兄的点点滴滴,似乎是在回味这待诏真传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木愔璃却皱着眉头,双手托着脸颊。他想起那袖中藏鱼的大叔曾对他说道:“本想发一道金符与你,但以你的资质,无需此物也足以顺利过关。”莫非说的便是此物么? 归无咎心中较他人更为惊讶,那就是说,如非自己的那枚引诏金符失约,这岂不是说一届之中就出了两位待诏真传?还是说,正是这韩太康,取代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机缘?但是这些事思之无益,徒乱心志,归无咎心念一转,回复道澄明映彻的状态,这这突发事件抛到九霄云外,心中唯有接下来的比试。 蓝钰、宁朴晨二人灼灼目光凝视着修青洪。 蓝钰一把抓住修青洪的手臂,问道:“修师弟,你到底是炸胡,还是预先得了消息要坑我二人一把?”原来方才三人的赌赛,修青洪手掌正中正是写了一个“韩”字。 场上二十四位师兄师姐中,还有一位姓韩,此人名为韩白羽,蓝钰、宁朴晨均以为修青洪所猜测的是此人。 修青洪苦笑道:“我说是炸胡,你们会信了这等巧合么?小弟本也没打算抵赖。我族兄修静林担任重鸾殿左偏殿殿正,数日前值守五方混元石时恰好看到了韩师兄晋升真传的诏书符文。” 宁朴晨若有所思的道:“韩太康师兄不是九个月以前就已经成就灵形境界了么?他藏得可够深,一直拖延到近日方才摧动金符。” 蓝钰冷笑道:“容乔二家向来同气连枝,和韩家可不对付。口风严密好啊,有成师兄在,容常治、乔修广二人一旦与会便有极大可能刷落一人。若是消息泄露,乔容二家必有让其中一人参加下届法会的打算。” 宁朴晨、修青洪均默然。越衡宗虽然门规严谨,不似下层门派动辄种种倾轧残杀,但这等家门林立、派中有派的庞然巨物,却一定免不了各种利益关系纵横交锋,规则之内不见血的勾心斗角是在所难免的。 二十四座石台环峙。既然决意参加比斗,各弟子早已将自身心境调整至最佳。因此眼下虽不明缘由,场中的多数弟子均将心态从意外消息中平复过来。 五陵殿主虽然并不解释只取二人的原因,但却似乎刻意留给众人一定的反应时间。他与卢副殿主,霍副殿主三人各斟茶三盅,细细品味。这是见诸人面色趋于平静,微微一点头,道:“可下场了。” 身后侍立道童连忙举起玉磬轻轻一击。 他虽如此说,却并不指定由谁先上,似乎决意只做一个冷眼旁观之人,将这主场的决定权交给环列此间的二十四位弟子。 这一圈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把目光投向成不铭。他是此间唯一一位《九元书》以小自在境过关的修士,素来为众灵形境弟子之首。 成不铭略一沉吟,原本他无论年齿还是入阁时间,都是众灵形弟子中最长。但归无咎既然突破灵形境界,他入冲霄阁比自己还要早了将近四年时间。便道:“归师兄先请。” 归无咎在冲霄阁中素来神秘,踏足灵形之后,到底功底深浅如何大家也各有猜测。虽然以《九元书》的进境而言,大多数人对其并不看好,但也有人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期待。见成不铭谦让,众人心道,若是归无咎先下场漏了底细,来个眼见为实也是好的。 归无咎环视在场众人一眼,笑道:“众望所归,还是成师弟先请。” 成不铭点了点头,不再推辞,毫不迟疑的跃下石台,在那黑白光影织成的太极图上信步而行,来到了惶火阳鱼的鱼尾三尺处站定。 如果有元婴境界之上的高人,目力能透过鱼身,便能看到无论是惶火阳鱼还是丹水阴鱼,体内各有九枚龙眼大小的玄珠。 惶火阳鱼体内的玄珠名为“乾明赤阳珠”,每珠重三百六十一斤。下场比试者积蓄自身灵形元光之力,猛击鱼尾,使乾明珠自鱼口中吐出。以鱼口吐珠多少论高下,若是九珠齐出,便可称为第一等。 按理说,初踏入真气一重境的修士,双臂能举三千斤,号称“一象之力”。方才击钟擂鼓的红巾力士,更有相当于真气三重的万斤之力。甚至世俗中的武林高手,也有一两千斤蛮力。乾明珠虽重,但只要发力巧妙,将之震起丈许高低也不是难事。更何况是迈入灵形境,真气转化为元光,抬手间崩山裂石也是寻常。 阳鱼吐珠的难度,并不只在金珠的重量上。 事实上,这惶火阳鱼腹内铭刻了八十一道玄奥的法阵,合九九之数,暗藏玄妙力量。其与《九元书》中的气机变化相互勾连,犹如一团粘力极强的胶水,将九枚乾明珠牢牢裹住。只有《九元书》的根基极其扎实,以一股至正至大、至阳至刚的力道截击而去,方能摧坚克难,令乾明珠从鱼嘴飞跃而出。 第二十七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四) 丹水阴鱼与惶火阳鱼相比,更为玄妙。 九枚乾明珠沉积在惶火阳鱼鱼腹正中,聚作巴掌大的一团,纹丝不动;而丹水阴鱼体内九枚“坤灵少阴珠”却在鱼腹中飘扬晃荡,沉浮不定。若有微风吹过,抑或一只昆虫栖息鱼身,那腹内九枚坤灵珠竟如滚汤一般极速翻腾,其感应之敏锐微妙,竟至于斯。只是再如何激突,九枚坤灵珠却并无从鱼口恰巧喷出之虞。 如非将《九元书》掌握到神妙由心、体察入微的地步,要想使阴鱼吐珠,那是千难万难。 丹水阴鱼的考较规则与惶火阳鱼也略有不同。每朝阴鱼鱼尾击出一掌,能够使得鱼口吐出一枚坤灵珠便算成功。在第一枚坤灵珠落地之前,比试者便可击出第二掌,第三掌……若是一直成功,连发九掌,使丹水阴鱼连吐九珠,便算得第一等。 其实门中传言,越衡宗立派之初的数万年,这丹水阴鱼的的考核规则其实和阳鱼相同,比较的是一掌之力吐出几珠。只是这坤灵珠轻如无物,九珠被极细微的力量牵引纠缠,振荡不休。若想数珠齐出,其难度简直匪夷所思。衡越宗立派迄今近三十六万载,包括数十位大能修士在内,唯有一人曾经一击使阴鱼吐出八星连珠。三人完成过七星齐出,余者五星六星的也是寥若星辰。至于一击动九珠,那是开派以来未曾有过。 相比之下,惶火阳鱼数星连珠的难度可谓泥云之别。每三年的真传铨选之会,头名十有八九能够达到七珠。打出八星连珠的,至多一二百年也会出现一次。至于九珠齐出,固然较为罕见,但至多不过一二千载,总也有这样的天才人物。 上一次在惶火阳鱼击出九星的人物,不过是在一千二百四十年前。不是旁人,正是眼前这位五陵殿主、本届真传铨选的主持岳玄英。 丹水阴鱼的比试规则修改之后,阴阳双鱼的难度便大致相酹。当然,如有人在阴鱼试中得了一等,主试也会再给一次机会,让其人试试一掌数珠的法门,能够做到哪一步。 尚未上场的二十三位灵形弟子个个神色严肃,注视着第一个出场的成不铭。只是作为竞争对手,他们的面容倒也并不如何紧张。有十余人是因为自知实力在诸人中不算出众,本也没有患得患失之心;就算稍有望力争三甲的那数人,也都相对坦然。因为诸位弟子均知,成不铭是有极大希望夺得一个名额的,自己所争的,应当是另一个位置。 成不铭闭目站定、调息良久。众人均无丝毫不耐之色,只是静静等待。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成不铭左腿微曲,右腿崩直,一掌前伸,一掌后托,摆出一个奇异姿势。这个姿势使得他周身之力完满聚合,无有欠缺。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铁锤。 突然,只见元光闪动,成不铭如春雷绽放般大喝一声,双目圆睁,精光四射,口中吐出一道浊息。当真声如金鼓,状如奔马,右掌挥动间朝惶火阳鱼鱼尾重重一击! 《九元书》虽以十四日为周期的服气餐霞之功为始,但并不全是打坐静功。每一个轮次的完功收束环节其实有一套调和动静的功法,均为各弟子在自家洞府独立完成。 这一套行功法诀由五个“元始式”组成,名为泥潭雾腾、腾炎焚枯、枯干栖鸟、鸟革翚飞、飞雪沉泥。暗合五行周而复始之意。 其实这五个招式名乃是后来一位大能改动,原初之名却更加质朴直接,名曰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天五生土。 这五式一分为二成十,再生九变,为真气一至九重每一转轮行气完功的功法。不过除了五个“元始式”万古不易外,行功过程中的九十个变式均随着各位弟子的理解差异而产生细微变化,各不相同。这五式在灵形境界中虽无任何斗战之能,却是众弟子圆满调动自身潜力的基础。 成不铭当初在真气六重丙火轮的修行完功之后,就隐隐约约生出一种信心,自己之后的修行一定不会再遇阻碍,必将以“小自在境”完成真气阶段的修行。 他现在发出的这一击,正是他真气六重丙火轮收束完功的架子,滕炎焚枯阳分第六变,他自信这一架式是最能圆满调动自身元力的一式。 成不铭气势十足的一击落在鱼尾上,却只发出“波”的一声闷响,仿佛一只铁拳击打在朽木上。 少数几位旁观过一次真传铨选会的弟子面色不变,似乎早已了然,双目只紧紧盯着铜鱼鱼口。只是如木愔璃和那谷师弟般的新晋弟子,脸上不免有惊讶之色。 电光火石的功夫,一枚乾明珠从阳鱼口中吐出,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眨眼之间,七枚乾明珠从阳鱼口中吐出。 成不铭面色沉静从容,一双漆黑眸子如同苍鹰追逐猎物一般,牢牢盯紧了惶火阳鱼的鱼口。 七枚乾明珠飞出后,那鱼嘴现出一丝淡淡的金色虚影。此珠飞跃到了鱼嘴边,似乎力量已衰,但似乎还是挣扎出最后一丝潜力般跳了出来,只是高出鱼口不足一寸距离。 八星连珠! 围观的真气境弟子中传来一声低呼,各色目光凝聚在成不铭身上,但总以钦佩居多。太和天宫第二重、第三重中的旁观之人,此时也是起了一阵波澜,似乎对这成不铭的表现有所点评。 惶火阳鱼八星连珠,已经算得上百年一出。 八枚乾明珠落在黑白环抱的“地面”上,消失不见。实则众人也能够猜测的到,当是自动回到了阳鱼腹中。否则如此异宝,明珠出口之后尚需人力再度装填,也过于儿戏了。 成不铭眸中的精芒却似乎暗淡下来。 成不铭自幼在受族中长辈教导,早已知晓自身分属“阳行”,走的是浑厚博大的阳刚路子,进位真传之后,由庚金之气入手,转修壬水、甲木、丙火,四元嘉会生出戊土玄种,由阳五行成金丹。因此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阳鱼试的成绩要好过阴鱼试的成绩。 三年前文晋元惶火阳鱼试和丹水阴鱼试的成绩均是分量极足的八星,八枚乾明珠与坤灵珠出口之后余留势不衰,第九枚明珠几乎显露出来。 成不铭自知完成九星连珠的均是千年一出的杰出人物,自己与此辈还有一两分差距,并未奢求能够做到。他心中暗暗以上届头名文晋元为目标,如果惶火阳鱼试八珠齐出之后余力尚足,那么丹水阴鱼则有一两分希望勉强冲击八珠。如此一来,十六星也算是追平了文晋元三年前的成绩,只是成色有所不足而已。 现在惶火阳鱼试只是勉强达到八珠,那么丹水阴鱼试八珠多半是无望了。 除了成不铭自己。旁观的乔修广、容常治乃至数位对自身实力相对自信的灵形弟子,见此情景后,面上的凝重之意都增加了几分,好像同样并不满意。 在他们的角度看来,如果成不铭七珠之后余力尚足,最好是只差一步达到八珠,那是一个较为理想的结果。如此自己也可以勉强冲击七珠,便算打了个平手。现在成不铭极其勉强的达成八珠,等于是刚好卡在了他的极限,自己想要与之追平,希望较为渺茫。 真传铨选的规则是取惶火阳鱼试和丹水阴鱼试的结果相加,一珠称为一“星”,以为等第。譬如去年的头名文晋元,阳鱼八珠,阴鱼八珠,其成绩便是十六星。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就是在任意单项中没有第一等九珠出现。如果阴阳鱼试任意一项达到九珠,那么哪怕另外一项考核只是二珠、三珠甚至一珠也无,总成绩却均计作十八星。 成不铭缓步走到丹水阴鱼面前。虽然臻至八珠几乎已不可能,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所取名次变成二人,容错率已经大大降低,万一大意之下阴鱼试七珠也不曾达到,那恐怕有马失前蹄的风险。 这次他并未让其他人久候,调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抬起手掌,印在阴鱼鱼尾之上。 只是这一击之后,那阴鱼似乎毫无动静,鱼嘴中似乎也不见玄珠射出。 除了文晋元那等极少数人走的是均衡之道,多数弟子的阴阳鱼试成绩都是一项较好,一项稍差,所谓“阳行”和“阴行”的区别。方才成不铭出手之后,姑不论最终八珠的成绩,就那份出手的气势,也容易猜到他当属于“阳行”一类。但是其竟然一枚坤灵珠也击之不出,也实在大出众人所料。 在场之人面色古怪,莫非是这成不铭自知阴鱼试绝无可能达到八珠,因此大意之下居然出现失误?这真传铨选残酷无比,每人均只有一次机会。若这成不铭阴鱼试果真是个无珠的成绩,那注定要被淘汰出局,可就成了一个天大冤案。 观战的真气境弟子还好说,见到此景惊讶之余,都是一脸惋惜。而场下等待比试的灵形境弟子,有数人脸上几乎已经浮现出轻快之色。倒不是他们心性太差,在此利害当前的关头,又有多少人能把持得住呢? 第二十八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五) 然而成不铭并无沮丧之色,调整数息时间,忽然又是一掌击向鱼尾。 如法炮制,第三掌...第四掌…. 每一掌击出,那丹水阴鱼鱼口都毫无反应。 除了归无咎等少数几人,其余众人均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坐于岳玄英右侧的卢真人捻须一笑,拂尘轻轻一扫,一道紫气射入丹水阴鱼的鱼目之中。 众人方才看到,空中四枚龙眼大小的紫色圆珠在空中漂浮。 原来这坤灵珠轻如微尘,无色无相。须往阴鱼鱼目之中注入五行法力,如清水中泼入墨汁,方能显露姿容。往届主持铨选之会的真人,为了使低辈弟子看的明白,在焚香祝祷祭仪完毕,请出阴阳双鱼之后,便如方才卢真人般顺手施为了。 只是这岳玄英为人清简淡漠,道心之下不容小节,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在他看来,他此行便是奉门中法旨主持真传铨选之会,只需公平行事即可,至于低辈弟子是否看的明白,完全与他无关。 转眼间,成不铭第七掌击出,那第七枚紫色玄珠也如他所愿,应声而现。 成不铭心中一定。 此时,那最先一枚射出的坤灵珠似乎飘飘摇摇,将要落在太极阵图上。 按理说,此珠何止于轻如鸿毛,就算在天上飘荡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落下。可是仙家之物别有神妙,坤灵珠飞腾落地必定是三十六息,恰好是《九元书》运转周天的功夫。此珠落地之后自然归于鱼腹,成不铭也不能再次出手。 成不铭见状连忙击出第八掌击出,抢在那灵珠落地之前击中鱼尾。 可是这一击似乎略显仓促,鱼口之中并未有第八枚坤灵珠显现出来。 十五星。 岳真人,卢真人都面无表情,霍真人却微微一点头。即便是以小自在境修完《九元书》的灵形弟子,能够在其中一项达到八珠的也是少数。比之上届的文晋元,也只是一星之差。 成不铭向太和天宫方向岳殿主等人施了一礼,默默下场,面色无悲无喜。众多低辈弟子见他如此气度,更为心折。 若按照成就灵形的次序,成不铭之下该当轮到乔修广。只是乔修广低头盘坐,似乎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若是按照入门次序便当是归无咎,成不铭上场之前也让其为先。只是归无咎既然不愿意第一个登场,那眼下多半也不会上场。果然归无咎默视场上诸人,玩味一笑,也并没有起身。 接下来容常治、钟子昌、染冬菱等素日里在众弟子心中排位较为靠前的几人,个个也都如乔修广一般,低头不语。 除此之外,有数人似有意动,更多的人却在暗中打量容常治、钟子昌、染冬菱等人的神情,似乎想要探出什么端倪。 宁素尘抬首望着青天白云,仿佛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一时间似乎有些冷场,主座之上岳玄英、卢重光、霍承文和十名元婴境界的长老也不出言催促。仿佛料定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多久。 岳玄英冷若冰霜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倒是另外有几位长老,眯眼微笑,颇为惬意的看着场内。 果然,不多时,坐在归无咎对面身着一袭长裙的秦妙真缓步出列,朝着太和天宫上诸位真人一礼,走近惶火阳鱼。 秦妙真修为在众灵形弟子中称不上出色,姿容也并不算美,但也有一种质直明练的风范。只见她下场之后立刻收摄心意,静对阳鱼,默默调息。 方才决意第二个上场之时,秦妙真心中也有几分紧张。十余位元婴真人当面,她这一族颇为没落,家门中早已没有元婴真人坐镇。平素里眼界远不能和成氏、容氏这等大家相比。 只是她虽有几分心怯,但自知真传渺茫,所以压力也并不如何大。上前一试,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飞雪沉泥,阴分。 良久,一掌击在阳鱼鱼尾,六枚乾明珠鱼贯而出。 秦妙真面容依旧练达,似乎并没有抬首细看吐出几枚明珠,果断转身来到丹水阴鱼之前。 阴鱼试。 略作准备,一掌击出,一枚紫色圆珠应声而出。 只是她第二掌的准备时间比成临漫长的多,几乎多出一半。眼见第一枚坤灵珠几乎已经慢悠悠的落下三分之一的高度,她才发出第二掌。照这个速度,就算他每一击都成功击出坤珠,至多也不过是四珠的成绩。 二、三掌落下,二枚坤灵珠相继弹出。 果然,第四掌击出之时,第一枚坤灵珠还差半尺便要落地。断不可能来得及发出第五击了。 四枚坤灵珠浮在空中,秦妙真退回一步,静静等待明珠落地。其实距离第一枚坤灵珠还有两息的时间,她大可以再出一击。只是她自知两息过于仓促,就算是勉强出手,也必定徒劳无功。 阳鱼试六珠;阴鱼试四珠。十星。 秦妙真翩然一礼,默默归座。 有成不铭的一鸣惊人在前,秦妙真的成绩自然大为逊色。只是众人也并不吃惊,因为孰强孰弱众人平日里心中自有定评,秦妙真的表现,本也正在他们预料之中。 倒是归无咎心中略有几分意外,他眼光毒辣为众人之最,早已看出秦妙真的功行虽然无法与成不铭相比,但是这女人平素里颇为低调,和容常治、钟子昌、染冬菱等人的差距其实要比想象的小一些。 自己原本以为她得一个十一星或十二星的成绩应当不难,但岂料只是十星而已。那么接下来的情形就可能稍微超出众人意料了。 秦妙真下场之后,虽然乔修广、归无咎等人依旧未曾选择下场,但依次下场比试的人却都算果决,并未再次出现先前的冷场。 审玄永,惶火阳鱼五珠,丹水阴鱼三珠;八星; 韩白羽,惶火阳鱼五珠,丹水阴鱼四珠;九星; 计雪峰,惶火阳鱼三珠,丹水阴鱼六珠;九星; 叶疏影,惶火阳鱼五珠,丹水阴鱼六珠;十一星; 张炫隆,惶火阳鱼四珠,丹水阴鱼五珠;九星; 连续十来个弟子下场,品第及得上先前秦妙真的只有二人。叶疏影在丹水阴鱼试中极勉强的得了六珠,总计十一星;另外一人名为封明城,总成绩也是十星。 须知这二人完成《九元书》均在三年十个月内,平素里在诸多同门心目中也位在前列,功行应在秦妙真以上。 平素里成不铭虽然隐然为众人之首,但冲霄阁弟子每一人都非庸才,自有一股傲气。无不觉得成不铭虽强,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若是全力一争,总有两三分希望夺得另一个名额。直到此时,场上众人才隐隐悟到,成不铭不愧是号称百年一出的人物,与其他弟子的差距要比想象中的更大。就是方才第二个出场的秦妙真,根基之扎实也其实也超过预先的评判。 这时场上却又横生变故。 先是宋平筌在阳鱼试中得了三珠,阴鱼试中更是只得了一珠;然后尹冰萝阴鱼试、阳鱼试均只得了二珠。 不但旁观的真气境师弟师妹喁喁私语,这二人面色也不好看。 二人虽不至于如凡夫俗子般当场失态,但怅然若失之意溢于言表,站立于双鱼之前,久久不愿回归本座。如此一来,下一位弟子也不便下场。 见此情景,五陵殿主岿然不动,好似随世浮沉,超然物外。 卢真人瞥了岳玄英一眼,起身缓缓道:“十余万载之前,我越衡宗真传铨选之时,下界一等宗门中若有人才,也允其一并观礼,甚至出手相试。结果无论阴鱼还是阳鱼,能够激发一珠的也是寥寥可数。虽说阴阳双鱼是为本派修行《九元书》者所创,但至宝精妙,包容万有,倘若真的功法至纯,也并非不能测度。这等局面长久维持,不但无交通之功,反而易使本门弟子滋长骄矜之心,后来先辈反复思量之下,取消了这一环节。” “若阴鱼阳鱼均能引动一珠,不但胜过下界宗门,就是和本门中冲霄阁外的同门来比,根底其实已经算得上甚好,未曾断了元婴之望。偶有小挫,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二人精神一振,连忙称是,退回本座。 就在宋平筌、尹冰萝落座的一瞬间,一人长身而起,步入场中。 其人颀长身姿,白袍玉带,正是乔修广。向太和天宫诸位真人行了一礼,立于惶火阳鱼之前。 成不铭既然比过,乔修广、容常治二人便是场内外众人关注的焦点。成不铭之后,一连十余人下场,乔、容二人均无心一试。众人本以为这二人是抱定了压轴出场的心思。此时见乔修广果断下场,均心神一振。 乔修广似已成竹在胸,起身、答礼、蓄势、出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间隙。沉肩坠肘,轻灵身姿进退三转,“泥潭雾腾”阳分第九变的架子毫不犹豫的发力一击,可谓潇洒顿郁,遒劲简洁。 七珠鱼贯而出。 第二十九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六) 乔修广微一点头,似乎一切均在其意料之中。 无有滞留,转身来到丹水阴鱼之前。这一站定,却突然停了下来。 众人见他干净利落的架势,均以为阴鱼之试也要一鼓作气的完成,熟料乔修广在丹水阴鱼之前那么不丁不八地一站,准备时间居然比之前任何一人都要更久。 在场的灵形境弟子自然静心等待,但旁观的真气境弟子却有些无精打采了,几个人影轻轻晃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兔起鹘落间,乔修广动了。眼动,手动,脚动,这一式“泥潭雾腾”居然比阳鱼试时还要快了数倍! 乔修广一掌击出,如星驰电走。一枚紫色坤灵珠应声升腾。 熟料这枚坤灵珠飞出鱼口不足半息功夫,乔修广第二掌已然击出。 第三掌…. 第四掌…. 围观诸人无不大吃一惊,均把双目牢牢锁定丹水阴鱼鱼口。 一,二,三,四...四枚坤灵珠依次飞出,众人长出一口气之余,不由对乔修广大为佩服。 这丹水阴鱼轻敏变幻,发力稍差半分就南辕北辙,众人相试之时无不小心翼翼,所耗费的心力远在惶火阳鱼之上。这乔修广用极快的时间连发四击,可谓极为难能。 乔修广双目之中闪过欣慰之色。 他观察已久,精准掌控坤灵珠的运转的确极为困难。之前数人在丹水阴鱼试时无不力求把握最佳机会方才出手。但是这样一来,成功率虽然保证了,但是除了那较卓越的数人外,三十六息时间内至多打出四、五击而已。阳鱼试多半是力有时而穷,而阴鱼试却因为保守的缘故,明明有所余力却时间告罄,殊可惋惜。 当然,若是若仓促出手导致失败,同样是不可接受的。因此敢于捕捉那间不容发的机会果断出手,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成不铭阳鱼试勉强成就八珠,那么自己达到八珠的希望极为渺茫。他给自己制定的目标是正常发挥,得了七珠即可。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同样也是偏于“阳行”之体。那么阴鱼试到底是六珠还是七珠就很关键了。如果策略得当,同样拿下七珠,那么十四星的成绩就有较大把握夺取一个真传弟子之位。 乔修广见自己行险成功,连忙稳固心神,炼化元光,足足停了十余息的时间,挥掌击出第五击。 乔修广第五击、第六击回归到了正常的节奏,每一击均调整七至十息时间,力求不失。 三十六息将满,乔修广的第七击也恰好调整至最佳状态,一击正中鱼尾,在首枚坤灵珠落地的瞬间,第七珠从鱼口中喷薄而出! 十四星! 乔修广只觉双腿发软,几乎一个趔趄,缓缓回归本座。 钟子昌、染冬菱面色凝重,如罩寒霜。 他们功行也算较为出色,隐隐约约能够看出乔修广用了巧妙构思,几乎达到了自身能力的极限。如果自己功行比此人确实略逊一筹,那么决计无法达到相同的成绩。 但二人也是果毅能断之人,并不因此迟疑畏惧,未有间歇就依次下场。 钟子昌,惶火阳鱼七珠,丹水阴鱼五珠;十二星; 染冬菱,惶火阳鱼六珠,丹水阴鱼七珠;十三星; 钟染二人功行在伯仲之间。如果发挥正常水准,染冬菱阴鱼、阳鱼均当是六珠的成绩,想要达到七珠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染冬菱自己也是抱着万一之念,如果惶火阳鱼能够达到七星,还有细微机会冲击真传之位。最终眼见未能如愿,也彻底放松下来,阴鱼试倒算是完全发挥了实力,达到七珠。 如他们这般只有些微机会冲击真传的灵形弟子,均心性甚好,没有患得患失之念。 就在染冬菱落座之后,一个淡黄色身影动作轻捷,从座位上翩然跃起,走进惶火阳鱼。他身材劲挺如松,行动间却飘然凌尘,形成一种特有的反差,颇有高古之风。 方才钟子昌,染冬菱下场时,空气中一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味道,直到染冬菱的阴鱼试开始时才稍稍缓解。此人一下场,却顿时带来一股生动活泼的气息。 此人正是宫直文,以三年十个月左右完成《九元书》的修行,在众弟子中也算是排在前列。除了那深藏不露的韩太康,诸位灵形期弟子一贯以成不铭为首,乔修广,容常治次之,宁素尘、钟子昌、染冬菱再次之,再往下便是叶疏影、宫直文等三四人。 宫直文行事俊逸超脱,性喜交游,又能折节下交,即便在冲霄阁之外也有不少同门挚友。因他家中排行第二,兼“宫公子”称呼略显拗口,山游友人均称呼其宫二公子。 此人站定在惶火阳鱼旁边,和成不铭一样,同样是拉起一个“腾炎焚枯”阳变的架子。 只是宫直文的气象却和成不铭迥然不同。如果说成不铭像是一只蕴藏无穷力量、意欲击破青天的大锤,这宫直文却是奇崛之中暗藏柔韧,仿佛张至满弦的铁弓,含而不露,蓄势待发。 一声败革之响,宫直文一身元光之力已如离弦之箭,正中阳鱼鱼尾!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击之下,七枚乾明珠冲天而起! 还没有结束。 第八枚乾明珠挣扎着挤出鱼口。如果说成不铭阳鱼成就八珠已经颇为勉强,第八枚乾明珠跃出鱼口不过寸许。那此时这第八枚乾明珠不过堪堪挤出鱼口而已。然而乾明珠哪怕冲出鱼口只有半分,也不会再度落回。向旁边轻轻一滚,同前七枚乾明珠一起,落于黑白阵图上,消失不见。 无论看起来有多勉强,八珠终究是八珠。 自成不铭第一个下场之后,场上一直波澜不惊,就算偶有起伏也不足以动人心魄。此刻却是波澜再起。 光幕外围观的真气境弟子再度变成了众声啧啧之貌。而围圈坐定的二十三名弟子,绝大多数都是用一种近似“见面不识”的复杂眼光看着宫直文。就连成不铭,似乎也是心起波澜的样子。 十位真传门下长老有相邻的均在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些什么。 霍真人微笑道:“好,好,好,本届已有三人了。” 卢真人叹道:“可惜。” 五陵殿主依旧面不改色,也未有只言片语。 霍真人所说的“三人”,指的是过去数百年的真传法会之上,阴阳鱼试中得了十四星,便有较大的把握夺取真传铨选的头名。 然而上届法会,文晋元以十六星夺取头名,第二名、第三名也分别得了十五星、十四星。 以这宫直文的功底,丹水阴鱼之试当有把握得六星以上。若是如此,本届真传法会上便有成不铭、乔修广、宫直文三人达到十四星。这还未曾算上那“待诏真传”身份的韩太康。 既为待诏真传,必定是数千年一出的天资,更在这三人之上。 卢真人所说的“可惜”,自然是指有一位十四星成绩的弟子竟然注定无缘晋位真传。 那安坐于客座上的神秘青年笑道:“此辈也不过是充实贵门中高层的实力罢了,何惜之有?真正鼎定山河的那一场,可指望不上此辈。” 他虽然出语贬低越衡宗弟子,但他毕竟身份奇高,岳、卢、霍三人也不便与他相争。 再者说,此人说的虽不中听但也是事实。大能之争非比寻常,岳玄英当年十七星的天资,最终在最后一步也只能黯然收场。 面对宫直文这出人意料的黑马,在场灵形弟子中只有极少数的数人安之若素,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令人意外的是,乔修广却是这保持镇定的数人之一。 按理说,宫直文阳鱼得了八珠,受影响最大的便是乔修广。 宫直文功法“阳行”众所周知,想必丹水阴鱼试成绩会稍差。但是只要他能得一个六珠,同样是十四星的成绩,便能够挤下乔修广,夺得一个名额。 阴阳鱼试总分相同,偏至之才潜力更高,排名靠前。这是涉及到以后金丹境修行的一大奥妙,目前众多灵形弟子也不明所以,只是规则如此。 自从岳玄英真人宣布本届真传之会只取二人,悟出那韩太康竟然是待诏真传的身份,乔修广想起自己候在归无咎洞府守候追问的故事,不由地涌起一丝荒诞之感,心境上也产生一些微妙变化。 直到他在阴鱼试中竭尽所能,险中求胜获得七珠,他心头便产生一丝浑然成圆的感觉。这是一种竭尽所能后,无悔无怨坦荡。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是否能够成就真传弟子,仿佛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宫直文的阴鱼试波澜不惊,以六珠成就完成。 实则以他的功底,借鉴乔修广的方法,其实有足够潜力成就七珠,如此阳鱼试八珠,阴鱼试七珠,总分十五星的成绩足可与成不铭并驾齐驱。 只是此法有一定风险,前数下搏击式的出手万一没有把握好,可就要前功尽弃。因此他力求稳妥,每一击都是调息均匀,最终在第一枚坤灵珠落地的瞬间恰好完成六珠。如此以最小的优势压倒了乔修广,暂列第二位。 宫直文看了一眼,算上自己,已然是十八人下场,如无例外,自己当是得了一个真传弟子之位。 第三十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七) 一直默然不语的岳玄英,此刻突然冷哼一声。 卢真人知他心意,宫直文如此保守作为,却和岳玄英道念不合。于是笑道:“刚则易折,我看这宫直文的策略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多时,甄少华,胡至清,陆守拙三人也一一下场比试完毕。 甄少华阳鱼五珠,阴鱼四珠,九星; 胡至清阳鱼四珠,阴鱼六珠,十星。 陆守拙倒是又一个让人意外的与会弟子,阳鱼六珠,阴鱼七珠,十三星。 陆守拙自己却苦笑一声,他所奉行之道正如其名,以守拙藏虚为要旨。真传法会之前,他其实有几分信心奇兵突起,夺得一席真传之位。未料种种变故,几位师兄弟珠玉在前,他到底还是差了一筹。 他心中暗道,好一个宫直文,你倒是个深藏不露人物,和你相比我却成了正直之辈。不如将我二人的名字交换了,你叫宫守拙,我叫陆直文算了。 未上场的弟子只剩下三人,容常治,宁素尘,归无咎。 容常治见宁素尘、归无咎二人均无下场之意,拂袖一跃,缓慢走近那丹水阴鱼。 众弟子都是面色一愕。 历古以来,所有参与比试的灵形弟子均是先试惶火阳鱼,再试丹水阴鱼。其实这也不过是约定俗成而已,并非一定之规。 但是所有人均如此做,那就必然有其道理。丹水阴鱼精微奥妙,其中耗费的心力要远远超过惶火阳鱼。先阳鱼而后阴鱼,其实是遵循由浅及深的道理。试过阳鱼无碍于阴鱼之试,但是先试了阴鱼,种种曲折变化,心力损折,未必就再能凝聚出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阳鱼之试多半要受到影响。 先前乔修广果断调整策略,阴鱼试得了七珠的成绩,已经臻于自身极限。饶是如此,还是被那宫直文比了下去。 乔、容二人相互知根知底。方才甄少华,胡至清,陆守拙三人下场之时,容常治便在苦思应对之策。自己和乔修广均属较为均衡的一类,没有太过明显的“阴行”“阳行”之偏,勉强论之,容常治阳刚爆发稍有不足,而阴柔变化略胜半分。惶火阳鱼之试时,乔修广达成七珠,似乎并不艰难。那么自己勉力而为,当也可以勉强成就七珠。那么突破口便在丹水阴鱼之上了。自己如能冲击八珠,那么自己也将是十五星的成绩。便足以和成不铭并列,一举压倒宫直文。 乔、容二家同气连枝,这次被那韩氏摆了一道,注定有一人无法成就真传弟子。不过韩氏既然出了待诏真传一级的惊艳人物,自己两家这百千年内恐怕难以与之争锋。因此只能奉行以我为主的策略,充实壮大自身。 如果自己未能晋位真传,那可算是族门的极大挫败。家族中的许多长远规划,都是以自己成就真传弟子为前提所展开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容常治摆了一个“枯干栖鸟”的阴分架子,将这种种思虑强行忘却,调息已定。 一击,一珠。 二击,二珠。 三击,三珠。 容常治出手极快,完全借鉴了乔修广的冒险策略,略一感应到那变幻中的良机就毫不犹豫的果断出手,似乎比乔修广还要更快捷几分。 四击,四珠。 第五击! 五击之后,便要按照预定方针,降速调息,以最扎实的姿态击出最后三击。 然而就在这时,容常治的脸色变了。 光幕之外观看的众多真气境弟子也齐齐发出“咦”的一声。 空中四枚幽灵珠紫光明灭,尚未飘摇到最高点。 这可不是成不铭出手之时,幽灵珠处于无色状态,无法以目力视之。 容常治眨了眨眼,定睛看去,确实未曾有第五枚坤灵珠从鱼口喷出。 他青色面庞瞬间泛起一股红潮,然后迅速消散,变成惨白。 失手了!? 虽然容常治人缘并不甚佳,但见此情景,绝大多数同门依旧感到惋惜。 但太和天宫上岳玄英及十余位位元婴真人个个平静,似乎均觉得理所当然。 乔修广能够以此法达到七珠,固然有几分侥幸,但也不过是竭尽自身潜力而已。而容常治试图依样葫芦冲击八星境界,却是超过了他自身能力的上限,自然无法成功。 历来真传铨选之会上,若是比试弟子心性不足,未曾圆满发挥潜力也不是奇事。但是无论你策略如何正确,心态如何平稳,也无法取得超过自身实力上限的成就。 还有一点被容常治忽略了,那就是乔修广遵循常规,同样是先测试阳鱼,再测试阴鱼。测试阴鱼之时,经过阳鱼试时的全力一击,元光之力已经有了微妙变化。容常治自以为有针对性的调整了次序,同时又借鉴了乔修广的策略,却并未于这一点细小差别有所留心。 太和天宫之上除了那客座青年之外,以岳玄英修为最高,远远超过一般元婴真人。他看的最明白不过,如果容常治调整到最佳状态,前五珠确然能够成功,第六珠、第七珠也不在话下,只是那第八珠,要确保成功,至少要到第三十八息的时间上。也就是说,其人注定是无法完成阴鱼八珠的。 容常治对周围的各种神情、光幕之外真气境弟子此起彼伏的惋惜之声恍如未觉。不知呆立了多久,终于挪动步伐。只是他并未朝那惶火阳鱼走去,而是径直回到自己座上,闭目无言。 对他而言,丹水阴鱼试得了四星,惶火阳鱼也不必再试。至于今后道途,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稍稍多想半分就头疼欲裂,只得强自入定,舔舐伤口。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某一位弟子一试之后对结果大感失落,不再参加阴鱼之试。对此主持之人往往都稍加劝阻。不过现在岳玄英纹丝不动,显然并未打算这么做。 卢真人微一沉吟,自己也不能再三越俎代庖。于是便任由容常治回到座上。 众人所座石台浮至半空,由三列变成一圈之后。归无咎、宁素尘二人恰好相邻。 宁素尘似乎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复过来,冲归无咎嫣然一笑,朱唇轻启:“归师兄先请。” 归无咎淡淡一笑,颇为诚恳地道:“相比于等待上场,归某更讨厌等待不可掌控的结果。希望宁师妹能够成全。” 宁素尘似乎对归无咎话语有几分惊讶,略一思索,冲归无咎一点头,洒然下场。 冲霄阁中灵形境的女弟子有六位,真气境的有八九位。这十四五人中,论姿容以宁素尘、谢月屏为最佳。两人又恰好气质相反;谢月屏灵动跳脱,偶尔稚气流露,虽然芳龄十七,却时常和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般;而宁素尘气似幽兰,淑逸闲华,虽然未满双十,却更有一种接近成熟女人的韵味。 宁素尘莲步轻移,飘飘然在惶火阳鱼前站定。 她身姿曼妙,芊芊身形摆出一个架子尚未出手,光幕内外、天宫上下又是“噫”的一声。 不但旁观的真气境弟子、围坐应试的灵形弟子,就连太和天宫上许多元婴真人、金丹修士,也是一脸惊讶之色。 只见宁素尘双腿微曲,侧身抱臂,正是一式“鸟革翚飞”。 元始式。 宁素尘的这一式“鸟革翚飞”任何多余的变化也看不出来,连“阴分”“阳分”也无法辨识,竟完全和五式“元始式”中的“鸟革翚飞”一模一样。 《九元书》一转轮合十四天,每一重境具十转轮,真气九重一共是九十轮。每名弟子的收束之法虽脱胎于元始式,但依据自身修行的独特感悟均有所损益。譬如先前成不铭和宫直文,虽然都是“腾炎焚枯”的阳分之变,但是姿态便有了细微差别,气质一者如锤,一者如弓,可谓天差地远。 先前二十二位弟子下场,均是以自己在九十轮修行中感悟最深的一式出手,以求最大化激发自身潜力。以元始式出手,却闻所未闻。 归无咎的眼光顿时幽深起来,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么? 谢月屏虽与他走的较近,但是她修行较为自主,和归无咎并非半师与学生的关系。平日嬉笑玩闹居多,论及道法较少。而宁素尘看似冷冷清清,与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但倒是和他有过一次深入交流。 归无咎这“代理教师”的学生名单中同样没有宁素尘。此女一直也和成不铭类似,独往独来,隐隐约约有一种道途之上不愿假手于人的傲骨。但是有一段时间归无咎突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似乎这宁素尘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虽然表面上恍若无事,丝毫看不出端睨。 归无咎也曾怀疑是否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直到有一次,宁素尘突然到归无咎洞府拜访,就一个道法上的问题征询归无咎的意见,归无咎这才对此女刮目相看。 第三十一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八) 宁素尘当时语出惊人。她以为《九元书》的完功之法,本来就当只有“元始式”的五式而已。所谓阴分、阳分之下化简为繁的九十式,美其名曰因各自领悟不同,自出机杼;但本质却是由于自身功行局限,不得不有所迁就。如果一人功行圆满到极致,那么就当返本归元,任意轮次均以五式“元始式”收功。 归无咎当时甚是惊讶于宁素尘所见。因为他自己每一重的完功式确实均和“元始式”差别极小。二人当时就此问题讨论了十三四个时辰,并一一演示自身的完功之式。 彼时宁素尘正是真气八重境修为。冲霄阁中弟子无人不知,宁素尘在真气八重境之前修行无所错漏,几乎是众望所归的第二个“小自在境”修士。当宁素尘真气九重的完功时间比预想迟了四十二天,旁人为之惋惜、窃喜时,归无咎却怀疑是她强行尝试以“元始式”收束行功导致三轮了失败。 一直清简淡漠的岳玄英,此时双目中却射出一道锐利光芒。 宁素尘以一式“元始式”抓住了众人的目光,而结果也并未使人失望。看着空中明光灿然的八枚乾明珠,光幕之外围观的真气境弟子第三次发出惊呼。 一名真气六重境的弟子纳罕道:“女修多半是阴行之属,丹水阴鱼试的成绩较好,阳鱼试稍弱。以宁师姐的韶颜雅容,想不到竟是一名阳行修士。”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皓齿星眸的少女,双臂还搂着一个刚及得上她胸口高的女孩儿,听到此语却微微摇头,俏脸上罕见的显出凝重之色,正是和宁素尘并称双姝的谢月屏。 丹水阴鱼前。 再一次摆出“鸟革翚飞”的元始式。 旁观诸人,虽然惊叹于宁素尘阳鱼试八星连珠的成绩,但是有宫直文一鸣惊人在前,此刻也并不如何兴奋。毕竟依照以往的实力评判,宁素尘远在宫直文之上。同为八珠,抛开“元始式”引人注目的因素不谈,宁素尘给众人的冲击力反而比刚才宫直文略逊一筹。 争局内外,唯有归无咎,谢月屏,宫直文等寥寥数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宁素尘的丹水阴鱼试。其中宫直文的神色尤其复杂,本以为自己斗败了乔修广,已经坐定了真传弟子之位,没想到又杀出来一个宁素尘。如果此女效仿乔修广的激进策略,极有可能取得七珠的成绩,那么自己将无缘真传之位。 但是这也没有后悔药可买。即便再次回到当时的情境,宫直文自问一定会作出保守的选择。这是每个人人的行事策略或者说道心不同决定的,没有对错之分。 蓝钰一脸惊讶看着宁朴晨,意味深长的道:“宁师弟真是好眼光。只是不知是你真的看出什么端倪,还是因为宁师姐是你本家,所以随便猜测的?若是宁师姐阴鱼得了七星,那便将宫师兄挤了下去。” 原来方才三人的迷局,宁朴晨手掌中正是写了一个“宁”字。 宁朴晨尚未回答,修青洪却疑惑道:“宁师姐何必要用元始式?看她击出八珠似乎犹有余力,如果用她九元书修习过程中感悟最深的一式尽力施为,说不定有一两分希望成就九星连珠。如果成了,这可是一两千年一遇的盛事。” 场中。宁素尘蓄势良久,缓缓抬手。 太和天宫之中,一直端坐玉榻之上的岳玄英站立起来,凝视着即将出手的宁素尘,心中涌起无数波澜。 这本是《九元书》的不传之秘。所谓的阴阳二分,九轮九变,的确是一种脱离本质的偏差,而非个性化的演化。换言之,宁素尘和归无咎的猜测完全正确,如果功行到了极精微的地步,每一轮的收束行功之法其实都是“元始式”而已。 但是这一点向来由弟子自行领悟,修行之人自己未能悟到,师长也绝不会点明。甚至能够通晓这一奥秘的“师长”也没有几人。就如太和天宫这二十余位元婴以上修为者,清楚这一门玄机的也只有岳玄英一人而已。 其原因在于,如功行未到却强行以元始式收束,纯属自寻烦恼,除了招致行功失败外别无它果。这个性化的变招虽说是一种偏差,但更是局限于自身条件不得不然的妥协。这还原本来的一步必须水到渠成,不能有丝毫勉强。 能够体察这一重差别的,无不是数千年一出的惊才绝艳之辈。岳玄英是一位大能的直传弟子,当初他真气境修行时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一奥秘,其师大为赞赏,称他为越衡宗千年一出的人物。此后岳玄英虽并未成就大能,但也就差了半步之遥,修为之深不亚于四千七百年前的待诏真传章祜。而那阻了他半步的人,就在这太和天宫之中。 宁素尘轻轻一掌“抹”在丹水阴鱼身上。一枚坤灵珠飘然而出。 宁素尘既不像多数人那样调息至神完气足再发出一击,也并未借鉴乔修广、容常治的行险之术。她出手极有规律,每隔四息有余,素手轻轻一推。步履轻摇间,出手如柔风拂面,舞动秋千。 第二枚坤灵珠,起。 三,四,五,六,… 第七枚坤灵珠腾空而起,宫直文的脸色黯淡下来。这意味着他排名第三,无缘真传之位。 第八枚!上下一片骚然,十六星的成绩超过了成不铭! 然而场上的所有人这时都来不及惊讶,包括刚刚被超越的成不铭本人。全部的目光的注视着丹水阴鱼的鱼口,因为就在三十六息将至,第一枚坤灵珠即将落地之时,宁素尘的第九击恰好落在阴鱼鱼尾。 一点紫芒,分外妖娆。 九珠齐出! 面对光幕内外的阵阵惊呼,诸位同门的复杂神色,以及太和天宫上诸多元婴真人、金丹修士的精彩表情,宁素尘面色淡然。 她并非是故意藏拙,故意延长三轮修行,此等小气做法毫无必要。事实上如果宁素尘愿意,以“小自在境”成就灵形易如反掌。她在《九元书》的修习过程中,发现自己领悟愈深,收束之式就更接近“元始式”。和归无咎的一番探讨更让她获益良多。之后在修行到第九重境丙火轮时,她尝试以元始式“腾炎焚枯”收束,却接连三次受阻。这也让她明悟此道不可强求。 宁氏族中有一位修行到极高境界的前辈,此老虽然对宁素尘极为钟爱重视,但却一直奉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教导之法,讲究顺水推舟,最恶拔苗助长。宁素尘在冲霄阁中无人知其根底,这位长辈对她的修行也并不多过问。但是听说她对《九元书》领悟到这一步,此老也大为惊讶,破例对她息心指导三月。终于,在第九重的最后一轮修行的收束式,宁素尘并未强求,却自动和元始式的“鸟革翚飞”归于一致。 所以并不是宁素尘刻意要去使用元始式,而是这一式就是她领悟最深、道法天成的一式! 一千二百四十年后,一等重出。 岳玄英一甩拂尘,身后道童连忙在玉磬上敲击一声。声音清脆悦耳,登时扰攘纷乱的内外大众归于平静。 岳玄英一挥手,对宁素尘和声道:“既然得了第一等,按照阳鱼试的法门再试一次,想必你是不会放过的。” 听到岳真人这句话,场上所有人均心头一震,登时起了精神,将所有激越、感奋,敬佩、折服,景仰甚至嫉妒,种种心思一齐收起,化作一份期待。 阴鱼试得了第一等,照例要按照惶火阳鱼一击多珠的法门一试,以探明自己的极限。 阴阳鱼试,难度相当。但是这是丹水阴鱼试修改了规则的前提下。如以同一标准衡量,三十六万载以来,丹水阴鱼一击之下,八星者唯有一人,七星者三人,六星者四人,五星者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众人均知,即便宁素尘连二星连珠也无法做到,也丝毫无损于她今日的风采。尽管希望不大,但是如果果真有一个神话人物曾经隐伏于自己身边,这也是一种别样的荣幸。 宁素尘娴静端庄的面目上立刻也起了一丝锋芒。 她虽是阴相之体,但如果全力施为,惶火阳鱼试未必不能同样得了九珠。正是因为顾虑全力一击削弱了自己对元光的掌控,所以才有所保留。 宁素尘似乎并没有什么创造历史的觉悟和负担,稍作准备,洒然出手。好似场地内外面目紧绷的诸位才是一试阴鱼连珠的天才,而她自己却格外清闲,宛如孑然一看客。 清影似起舞,素手如抚弦。在鱼尾一划而过。 七颗坤灵珠冲天而起,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放出璀璨紫芒。 七星连珠,越衡第五。 不是这一届的第五,是古今递变,三十六万年来的第五! 第三十二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九) 真传法会自有一种庄重气息,偶有弟子的惊呼声,议论声,叹息声,也不过是喁喁私语而已。然而此时,场内外纷乱如潮,嘈杂犹如集市。 已然比试完毕的二十二名灵形弟子,皆用一种特异神情看着宁素尘,赞叹之余自愧不如。 成不铭紧皱的双眉却松弛下来,面色释然。在宁素尘首次出手取得九珠的成绩时,他心中有不小的震动。不想除了那韩太康以外,就连宁素尘也在自己之上;这样算来自己在这一届竟只是第三人。但是此时见到这七星连珠的盛景,他反而思绪平和了。因为彼此犹如飞龙与苍鹰,已经不在一个层次。 落尘金台中,周掌阁面色虽静,但心中诧然之意却更多过欢喜。以自己元婴三重的修为,担任冲霄阁掌阁至今,竟然未能窥破一个灵形弟子的底细。 金台周围那些真气五重境以下、较年轻的弟子都是脸颊涨红、振臂欢呼。而如谢月屏、曲伯玉等人都是面色渺渺,若有所思。他们作为下一届真传法会最有希望的竞争者,见此情景不由敲响警钟。本届法会之前,诸人无不以为以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希望最大。然而最终韩太康、宁素尘、甚至那宫直文均已令人措手不及的姿态杀了出来。 五百年后将有一场剧变,正是风云聚会、俊彦迭出之时。三年之后指不定又有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人物冲上台前。曲伯玉、谢月屏自省虽暂时领跑,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木愔璃柳眉弯弯,面上溢出笑容。归师兄和她同为“鱼选之人”,又是第一个相识;谢月屏和她最为投契;宁素尘却赠送给她一头甚为珍贵的“余黄”兽,因此她心中与这三人最为亲近。暗暗期盼本届法会上宁素尘、归无咎能够晋位真传。 前二重太和天宫之中,五陵殿门人,在真传弟子中也是较为杰出的人物。原本法会延续到现在,此辈都是以一种超然姿态观看品评。纵然上来就出了一个“待诏真传”韩太康,但是那人并不在现场。直到宁素尘惊艳盖世,他们言谈之中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身段不由地放低了许多。 太和天宫顶层之中。 那左侧第二张藤椅之上,一个身材高挑,不修边幅的中年修士道:“质直清净,无垢无尘。好一个宁素尘。此女如加入我丛台一门,可谓天然相契。” 他下手第三掌座椅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修士道:“你这邋遢道人说什么无垢无尘,岂不可笑?此女三度出手从容如此,象合抚琴。紧一分有断弦之患,慢一分有无音之忧。当入我柏梁一门。” 对面排行最末的是一位修短窈窕的中年美妇,立即说道:“说此女出手有琴韵不算虚言,柏梁一门以乐道渡枯心劫也是众所周知。的确甚为契合。” 她此言一出,那散发修士登时面色大喜,其余八人也不知这女人为何替别家说话。 然而这美妇续道:“不过九劫关虽然不可轻忽,枯心劫更是重中之重。但修道之路,终究要以功法路数相近为第一要义。我观此女道心凝实,人心虚寂,正合我常宁一门宗旨。你柏梁一门一贯讲究遇物流连,见景生情,恐怕与此女心性南辕北辙。” 此言一出,那散发修士登时笑容僵在脸上。 先前纵然有成不铭、乔修广、宫直文的较杰出者,但这十人稳如山岳,没有丝毫表示。而宁素尘这等旷代之才一出,他们却纷纷忍不住出言,意欲使其加入自己这一门内府真传。 卢真人微笑道:“陆师兄,田师弟,云师妹,稍安勿躁。现在相争,还为时过早。” 那披头散发的修士不满道:“卢师兄此言何意?秉承弟子择师的门规,决定权固然在她自己。但历届真传之会,若我等十三家形成统一的意见,新晋真传弟子通常也并不拂了我等之意。恐怕你是表面劝和,内里却打着为你恒律一门暗度陈仓的主意。你虽是三位主持之一,但现在同样是以十三内府的身份对话,本人却不必给你薄面。” 卢真人呵呵一笑,道:“田师弟言重了。双龙池上第五人,非往常可比。”卢真人说到此处一顿,倒转拂尘向上一指:“恐怕那三位会有安排。”披头散发的修士面色一变。 卢真人语调柔和缥缈,续道:“何况,此女未必不会决定走上那一条路。说不定,千百载后,我越衡一宗变成十四门内府真传也不一定。” 藤椅上的十人听了卢真人此语,均默然无语。 那客座上的神秘青年原本津津有味的听众人分辨,这时突然抚掌笑道:“此女的资质虽堪称绝世,但是在贵门历史上竟可排在前五之列,着实让人意外。想必在她之上的都是贵门中踏破最后一重境界的人物。若与我原陆宗历代先贤相较,她恐怕未必能排进前十,甚至前十五。” 他虽出言贬损,但卢真人、霍真人、及藤椅上的十人与之地位悬殊,均不便反驳。岳玄英与其本是故交,此时不得不开口道:“尊驾此言不然。此女资质虽佳,但若说在本门三十六万载中并列第五,也稍有夸大了。” 又道:“排名在她之上的,并非五祖之中任意一人。” 那青年奇道:“哦?那贵派成就最高的数人,在这阴阳鱼试中竟不是排在前列么?这样看来,贵宗这阴阳双鱼也不如传闻中的灵验。” 岳玄英道:“非是如此。我越衡五祖,并无一人试过这丹水阴鱼。此宝本为二祖炼制,初祖、二祖自然没有下场比试过。三祖未入冲霄阁,乃是另以特殊途径成就真传。四祖虽是冲霄阁弟子,但却是待诏真传身份,无需下场比试。五祖是五人中唯一与会真传铨选之会者。《玄渊越衡师承记》第六万五千四百二十二卷记载了一则逸闻。五祖当年惶火阳鱼之试随手一击便是九星连珠。然后他在丹水阴鱼之前凝视了足有半个时辰,道一声“尚未能够”,并未出手,便飘然下场。依据规则,阳鱼九珠,便已然是十八星的成绩。” 此刻众多真气境弟子回过神来,却围成一圈,将蓝钰、宁朴晨、修青洪三人合在正中,原来三人赌斗之事已为众人所知,三四十人均在围观宁朴晨掌中那个“宁”字。 或许从宁朴晨口中,能够得到这惊才绝艳的宁素尘师姐的一些机密消息? 蓝钰眸中闪过异样之色,喃喃道:“宁素尘,宁朴晨….” 锐利双目看着宁朴晨,古怪的道:“宁师弟,我还道只有修师弟摆了我一道,没料到你也是个坑人的好手,演戏的行家。” 宁朴晨苦笑一声道:“早知道就不出这个风头。蓝师兄所料无差,我的尘字本同于姐姐的尘字。一直保密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换了名字以撇清嫌疑。如今姐姐晋位真传,我也就没有必要隐瞒了。” 众人恍然大悟,宁素尘,宁朴尘。 修青洪笑道:“我和宁师兄虽然答案不同,但是竟然都侥幸正确。蓝师兄,你那两株阴灵香草快拿出来吧,我和宁师兄一人一株。” 蓝钰悠悠道:“不急,法会尚未结束。” …… 第三十三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十) 那客座青年听了岳玄英解释越衡掌故,点头道:“原来如此。” 手指身旁那黑脸少年,青年突然道:“阴阳鱼试……唔,让他上场试试吧。” 以岳玄英为首的十三人俱吃了一惊,十三双锋利目光在那黑脸少年身上逡巡。 这黑脸少年的相貌称得上清秀,但是缺少了一种灵动。站在那里两三个时辰,一副木木的表情从未变过。这时被十三位真人仔细端详,没有现出半分局促,仍是那副板滞面容,仿佛深山顽石,自性不变。 岳玄英等人原以为这黑面少年是这人的后辈弟子,随他出来见见世面,也都没有过多在意。没想到这青年竟存了让他上场的心思。 青年从容道:“不是说十余万载之前,你们越衡宗治下的什么一等宗门都有低辈弟子来尝试一二么?莫非我们原陆宗还不如你们四洲六海的一等宗门?” 瞥了卢真人一眼,揶揄道:“至于方才你所说的“不但无交通之功,反而使门下弟子生出骄矜之心”云云,我想这小子不至于如此不成器,你们大可放心。” 岳玄英略一沉吟,道:“可。” 卢真人道:“岳殿主……” 岳玄英摆了摆手。他一瞬之间已经想的很清楚,这青年分明蓄谋已久,而本宗首脑人物想必并不反对。眼前这黑面少年貌不惊人,但不用多想也知道非等闲之辈。既然此人前来观礼,窥见本派弟子虚实,那么看一看对方门下杰出人物是何等表现,并不算是吃亏。 主持法会以他为主,卢、霍二人为副。既然他拿定主意,卢真人霍真人也不再多言。 这黑面少年闻言,竟然不再征询那青年的意见,自顾自驾起一道元光,跃入阴阳双鱼旁边。映入他眼帘的,正是昨日偶遇的那白袍青年,对他报以一缕和善微笑。 岳玄英等人本拟门中弟子比试完毕之后,再让这黑面少年出手。不料想这少年并不请示长辈,径自就飞入场中,倒是令他们一阵愕然。 宁素尘飘然落座后,本届二十四名弟子就只剩下归无咎一人。归无咎也不拖延,起身步入场中。正要仔细端详这惶火阳鱼一番,孰料太和天宫上飞来一人,却是昨日旧相识。 天宫前两重中许多元婴真人、金丹修士,似乎依旧沉浸在宁素尘的惊艳表现中,交头接耳,似乎见此盛事,与有荣焉。而光幕之外的真气境弟子,也是喧喧嚷嚷,好不热闹。此刻突然见到阴阳双鱼旁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均自面色古怪。 归无咎朝他一笑,道:“你也是来一试这阴阳双鱼的么?” 这黑面少年点头。 归无咎道:“你先来?” 黑面少年侧身环视一圈场上已经比试完成的二十三人,道:“你们先比完。” 他虽然让归无咎先试,却并不后退,似乎打定主意要近距离观察归无咎整个出手的过程。 归无咎也不介意,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凝视着惶火阳鱼。 当归无咎的身躯走近这惶火阳鱼一丈之内,心头的种种疑虑猜想涣然冰释。心情大好之下,竟然转头冲黑面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黑面少仍是那副木木的神情,对归无咎英俊的脸庞和洁白的牙齿毫无表示。 按照常理说,《九元书》修行愈顺利,成就灵形之后根基愈厚,潜力愈深。但是这是有一个条件的,那些在《九元书》修习过程中遭遇困阻的类型,无一属于道法不纯,理解有差。 而归无咎却是一个例外,他虽然修满真气九重用了十二年时间,但对《九元书》的理解已经到了纯明不二的境地,本就不在元婴真人之下。之后得到无名墨珠相助又更进一步。他修行速度之所以如此缓慢,却是因为灵根品质太差的缘故。 这在冲霄阁中是前所未有的。冲霄阁,向无灵根四品以下的修士。 归无咎不那么妄自菲薄地推测:自己即便修行缓慢,想必和其他人的修行缓慢有所不同吧?原本这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但是得到无名墨珠相助突破返照关,见到了那最终的秘密之后,归无咎坚定了自身的判断,这才毫不犹豫的决定一试真传之会。 归无咎突破灵形境时,曾经产生过一种《九元书》宛如实体、棱角分明的感觉。现在凝视着眼前这座惶火阳鱼,这种感觉再度浮现了出来。 双目穿透这惶火阳鱼的金色形体,洞察其腹心的一丝一毫,就是元婴真人也难为之。在场之人恐怕除了那客座青年之外,无人能做到。 而现在归无咎却觉得自己做到了,这鱼身本来就非实体,而是由八十一道阵图构造的一种“阵”的力量。九枚乾明赤阳珠蜷缩一团,所在之处正是这“阵”的支点,在鱼腹中清晰可见。 这是怎样一种清晰呢?这种清晰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自己在鱼尾施加了多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如何传递到鱼腹中,九枚乾明珠又将产生怎样的变化,这一切无不了然。 就像— 看到了未来。 归无咎由此产生一种神游物外,穷尽变化的奇妙感觉,无数可能性在他心头流淌。归无咎看到了,自己以一式“枯干栖鸟”的“元始式”出手,一珠,二珠,三珠……第四枚乾明珠露出一半,终究未能从鱼口中跃出。 如果就这么随手轻轻一拍……第一枚乾明珠跃到距离鱼口三寸的地方,力衰落下。 …… 归无咎微一叹息。毕竟自己是用四十二天完成一轮修行,行气断续,缺乏一股刚直之力。论干脆顺畅,确实不如那些修行较快的同门。 这,不是自己的强项。 场内场外,出手过的同门,旁观的真气境师弟妹,以及太和天宫上诸位前辈修士。一切大众,此刻从宁素尘的惊艳和黑面少年的意外出现中恢复,无不皱着眉头,看着场中的归无咎。 此前诸位应试弟子,调息良久的不乏其人,但是其等均是跨步而立,凝神运功,然后摆出五式中自己最擅长的变式。没有一丝怠慢,众人的等待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归无咎这副架势,站在惶火阳鱼之前率性散漫,不像是在参与真传之试,倒像是在赏鉴古玩珍宝。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归无咎出手了。 并非五式功架中的任何一式,没有准备,归无咎一挥手击打在惶火阳鱼的鱼尾上,令人猝不及防。像是踏春郊游,凭栏而立,兴之所至后随手一掌拍打栏杆。 一……二……三…… 望着冲天而出的三枚乾明珠,不少人心道:“莫非这归无咎眼见宁素尘惊艳盖世,于是自惭形秽,扛不住压力自暴自弃了?” 再仔细想来也就释然了,此人历时十二载,方才修通《九元书》迈过真气九重,资质本就是冲霄阁立阁以来最差的一人!因其有几分纸上谈兵的本事,再加上他破境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竟然产生一种神秘感,让人对他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 或许这种神秘感就是归无咎本人刻意营造的,以掩饰其冲霄阁中禀赋最低的难堪。但是在这真金烈火的关头,终究是要现出原形的。 第三十四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十一) 容常治此时已然从挫败中恢复精神,见此情景自嘲一笑:本届门中宁素尘、韩太康、宫直文等诸多惊才绝艳之人自己全无觉察,却对这资质垫底的归无咎疑神疑鬼。在族门惊起好大动静,以至于堵在他门口探听虚实,真是莫大的讽刺。 宁素尘、蓝钰、谢月屏等面露意外之色。 木愔璃小脸上也很是迷惘,归师兄不是和自己一样,是被怪鱼选中的绝世之才么?应当是必得一个真传弟子之位的。怎么会只有三珠而已? 归无咎却面色淡然,脸上原本紧绷的皮肤也松弛下来,似乎意态更加闲适。见到这副场景,许多人对他脸皮之厚不得不产生几分佩服。 归无咎心中振奋,果然一切如他心识模拟的结果。就连最后一枚乾明珠能够飞出鱼口几寸几分,都丝毫不差。 他早已看明白并“尝试”了数次,惶火阳鱼之试,自己臻于极限也无法达到四星。既然如此,也不必借助“元始式”的架子全力施展。随手一击取得应有的成绩即可。 长出一口气,归无咎缓慢走到“丹水阴鱼”之前。 这份感觉和惶火阳鱼如出一辙。明澈清晰,没有一丝欠缺。旁人即便能看到鱼腹内的九枚坤灵少阴珠,也只会被这如同风中柳絮的九枚明珠搞得头晕眼花。 对于寻常弟子而言,只能集中精力去感悟一枚明珠的存在,并在最准确的时机,以一击之力将它推出鱼口。然后依次施为,争取在三十六息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完成几次。然而在归无咎眼中,这九枚坤灵珠的运行,就像周天星辰的行进轨迹,焕然分明。 用穷尽变化的心识去模拟,一击一珠的拍打鱼尾。归无咎面露怪异之色。 这种感觉是----别扭! 如果一个人与其他人说话,每说一个字就停顿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怕不是要被其他人当成怪人或者结巴!这丹水阴鱼的规则修改完全多此一举,一击一珠,犹如说话一字一顿,实在是太别扭了! 归无咎的目光锐利起来。这丹水阴鱼本就该和惶火阳鱼一样,以一击数珠之法分出高下,才是正理! 丹水阴鱼的测试规则修改之后,双鱼之试分别对应刚与柔,阳与阴,力与巧,考察的内容相似,难度自然是相当了。 但是谁又规定阴阳双鱼之试难度一定要相当了呢? 惶火阳鱼与丹水阴鱼,不止是考察的刚柔之道,阴阳之别;更实在考察道器之辨、本殊之分的领悟。 惶火阳鱼之试,测试者施加的力量的是累加的,你有着五珠之力,至多便能够激发五珠;若多出两成力道,便有可能激发六珠。少了一丝一毫的力道也休想过关。 丹水阴鱼则不然,只有高屋建瓴,同时看清几珠的运转,再加上元光的精微变化足以相称,才能够完成一击数珠的壮举。非道念精纯,通真显化者不能为之。 从这个角度上说,惶火阳鱼是基础,丹水阴鱼是进阶。二者虽然外形、名目相似,其实并不是同一个层次的。越衡宗的先贤大能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将丹水阴鱼的测试规则修改,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罢了。 片刻之后,对于自己能力的极限。归无咎已经了然于胸。 归无咎那股随意散漫的姿态不见了,身躯挺直如松,展臂如弓,凝眸如电,足如踏雪。 飞雪沉泥。 元始式。 太和天宫最下面重内外响起一阵冷嘲之声,即便是上两重中的二十余位位元婴真人,虽没有说什么,但看归无咎眼神面色也是十分不喜。 这归无咎先是自暴自弃随手出手,在阳鱼试上只得了一个三珠的成绩;现在在丹水阴鱼之前却又摆出一个“元始式”,他以为自己是宁素尘么?肆意妄为,哗众取宠,无过于此! 冲霄阁众弟子大多得归无咎相助的甚多,此刻倒也无几人冷嘲热讽,只是眼神中难掩掩失望之色,还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蓝钰,谢月屏,幽幽目光中透露着不明的思绪。 宁素尘看着这一式“飞雪沉泥”,秀眸中明光一闪,似乎有些迟疑。 木愔璃小手捂着嘴巴,清丽雅致的面容之中饱含期待。 落尘金台中,周掌阁暗叹一声,他曾怀疑过归无咎是否待诏真传的身份,却得到的否定的答案。但他其实对此子颇有几分看好。多数冲霄阁弟子为知见所阻,灵形境之后打磨功行并无意义,徒然浪费三年时光而已;而归无咎见地远远在功夫之上,若不急不躁,仔细打磨,未必不能接近心手合一的境地,再一举突破“返照”之关,三年之后未必没有一丝机会。此子贸然破关,却是断了自己道途。 五陵殿主岳玄英反应依旧平淡,只要众位弟子遵守规则依次比试,其他的一概与他无关。 唯有那太和天宫第三重上客座青年,突然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笑容。 那一直面无表情的黑面少年也突然来了精神,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归无咎的动作。 归无咎自己面上也是怅然一笑,说不清楚是自嘲还是自失。修道十二载,虽然他看似已经打磨的明而后融,方圆并用。但是以根子上的本性而论,其实他却是一个内敛的人,很多时候并不习惯于承受别人的注视。有人天生傲岸,以高蹈离群、出人意表为乐。归无咎却觉得,不必如此。 如果一定免不了惊世骇俗,那就尽量直接一些。那“一字一顿”的别扭法门,实在没有必要再试了。 心动,眼动,手动。随着这一式“飞雪沉泥”的力量积蓄到完美,一道淡如月华的元光轻轻闪过,去拥抱着这俱身躯所能承载的至臻精妙的极限。 一只白皙的手掌轻触在丹水阴鱼鱼尾,一切如归无咎在自身心神中的预演,没有半点瑕疵和错漏。九枚紫色坤灵珠一齐冲天而起,发出夺目光芒! 九星在空。 原本熙熙攘攘、品头论足的双龙池会场,顿时一片寂静。 这不是一般的静。如雪覆空谷,云入天渊。 第三十五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十二) 这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阵“啪嗒”“啪嗒”的脆响,原来是太和天宫二三重中,许多金丹修士、元婴真人手中酒壶玉杯滑落摔碎的声音。 大多数人依旧痴立当地,木愔璃却似乎被这声音惊醒,蹭地跳起来,笑逐颜开,仿佛眼前的归无咎就是六年后的自己。 她心灵上所受的冲击力远远不能和在场其他人相比。首先她对归无咎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其次对阴阳鱼试的难度和意义她所知甚少,也就缺了敬畏感。方才她默不作声,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寂静吓了一吓,有些不知所措而已,却不是如其他弟子一般失态。 她这一闹,周围许多弟子似乎又惊醒了几分,从如堕云雾的恍惚中稍稍镇定,好似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主持之位上岳真人、卢真人、霍真人同时陷入沉寂,满脸不可思议之色。连那绿袍青年,脸色中也闪过一丝困惑,双目眯成狭长一线,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宁素尘双眸之中闪过一道光彩,似是不信,又似早已了然,静静的看着归无咎,嘴角溢出一丝难明的笑意。 藤椅上的十人目光转动,在尚未落地的九枚明珠和其余九位同道之间相互游离、相互审视。似乎在印证眼前的一切所见并非幻象梦境。那披头散发的老者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在这诡异气氛之下,终于只是张大嘴巴僵在原地。 卢真人回过神来,感叹道:“当年四祖尚是垂髫之龄,六代掌门称之曰金相玉质,百世无匹;惊才绝艳,难与并能。为防万一之失竟授以待诏金符。未料此等人物,复现于今。”他说出这一番话时虽然语调平缓,但周身紫光明灭,祥云滚滚,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霍真人道:“阴鱼九珠,开派一人。人事代谢,今必胜昔。这归无咎十二载修成九元书为越衡开派以来所未有,否中藏泰,可见冥冥中早有定数。这一届真传铨选之会,为我越衡之幸。” 五陵殿主声音低缓:“或许这是我越衡宗等待的那人。” 霍真人一怔,奇道:“何人?” 岳玄英默然不语。卢、霍以下十二人悚然一惊,好似想到了什么。 藤椅上一人看了那绿袍青年一眼,喃喃道:“飞来一剑断九碑……” 那绿袍青年意味深长的接口道:“如我原陆宗正明天尊的契机,贵宗恐怕还有相当距离。即便此子天赋惊人,也难以一己之力做到此事,最多只是大大推进一步而已。若说藏象宗距离这一关倒是只差一步,如果此子出身于藏象宗,倒是有几分希望成就那旷世之功。” 归无咎归座之后,场内场外十有六七的低辈弟子还如在梦中。另外回过神来为这份场景所震动的数人则面色激越,指指点点。二者形成鲜明对比。 那黑面少年盯着归无咎看了片刻,略一沉思,面无表情的上前几步,走进惶火阳鱼。 太和天宫上,那绿袍青年遥声道:“回来吧,不必再试了。” 这绿袍青年让黑面少年出手时,原本信心满满,拟其必可艺压全场。这倒并非他存心挑衅或者炫耀。只因在他看来,展露胜人一筹的实力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是其道法理念的一部分。 他今日在铨选会场所看重的不过是宁素尘、归无咎二人而已。昨日见了归无咎之后,认为归无咎圆满兑现潜力之后固然稍胜黑面少年一筹,但这却是百年之后的事情。而宁素尘身份特殊,不便以“天鉴”之法观其虚实,故而今日一直等到她登场展露实力。 绿袍青年观看了宁素尘出手之后,对宁素尘、归无咎、乃至阴阳双鱼都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评判标尺。在他看来,眼下的归无咎应当与宁素尘相当或略有不如,丹水阴鱼之试六星连珠的可能性较大;至多七珠,与宁素尘持平。而黑面少年,有极大的把握成就八珠,甚至冲击九珠! 如果越衡宗历史上第一个阴鱼试的九星连珠被派外之人取得,想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孰料这归无咎,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以自己近乎通天的修为,去窥测一个灵形境低辈弟子,却出现如此大的偏差,绿袍青年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黑面少年却并未听他招呼,转过头来,淡漠道:“端木临,我只是在检验自身的器量,不是你出风头的工具。” 端木临,看来便是这绿袍青年的姓名。 太和天宫之上岳玄英等十三人听了这黑面少年言语,无不诧异。 端木临将黑面少年推了出来时,他们立时就知这人并非等闲。虽然他寡言少语,但想必是返璞归真、璞玉浑金一流的人物,外表木讷,内含英华。不曾想这黑面少年此时言语犀利如此。 只是无论他天资如何出众,到底眼前也只是一个灵形境的低辈弟子而已。而端木临,可是这天地间最顶尖一流的人物,身份相差可谓极为悬殊。就算这黑面少年前途广大,将来要成就端木临这一地步,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艰难险阻。 这少年用这样一副口气说话,可算是目无尊长,狂妄已极。 岂知这绿袍青年苦笑一声,既不动怒,也不勉强,淡然道:“那就随你的便吧。”随即转头一笑,对岳玄英等人道:“我这师弟脑子有些不大灵光。让贵派见笑了。” 即便是岳玄英,听到“师弟”二字,冷冰冰的脸上都不免显露出惊容。 霍真人忍不住道:“他是….” 绿袍青年面目上竟浮现出歉意:“不好意思。姜老头变卦了,打算在此界再逗留个二三百年。老家伙出尔反尔,我这做弟子的也没办法。这是他上个月收的徒弟。” 岳玄英等心中感慨,为了应对这三十六万载未见的大变局,每一家都是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如宁素尘、归无咎、黑面少年一流的人物,在这个时代不知还会涌现出几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那黑面少年我行我素,独自完成了阴阳鱼试。 阳鱼试九珠;阴鱼试八星连珠,较宁素尘更胜一筹。他所修虽非《九元书》,但功法高明到了至高至纯的地步,本就是殊途同归,也不担心阴阳双鱼的测试会有所偏差。 宁素尘、归无咎、黑面少年今日的成绩都是骇人听闻的,但是以这黑面少年带来的反响最为平淡。 一来经历了宁素尘、归无咎带来的震撼之后,众人神经已经足够强韧了;再则众多低辈弟子问清因果后,均知道这黑面少年是另一家巨派前来前来踢场子的。其人在见了宁素尘、归无咎的成绩之后依然果断下场,那么众人对其天资禀赋自然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光幕之外落尘金台中。一名面目白皙的弟子探过头来,问道:“蓝师兄,归师兄是何来历可否透露一二?” 蓝钰认真道:“我也不知道。” 这弟子指着蓝钰手心,忍不住道:“那这是----” 蓝钰望了望自己手心中那个“归”字,笑道:“凭感觉。” 众弟子面面相觑。 蓝钰收起笑容道:“我说的是实话,归师兄的底细我事先并不知道。”语气难得的诚恳。 宁朴尘道:“说来这场赌斗,我和修师弟都算是作弊,蓝师兄方是真法眼。这一局当时蓝师兄胜了。这一盒五行精玉还请收下。”说罢从袖中抽出一个紫色玉盒,交到蓝钰手中。 修青洪也是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放进蓝钰掌心。蓝钰笑了一笑,并不推拒。 那黑面少年完成比试之后,一道元光闪过,跃回太和天宫。 霍真人道:“比试已毕,本届真传铨选之会就算是完结了。归无咎、宁素尘二人当为真传弟子。只是可惜了这成不铭,百年一出的天资,一十五星的成绩,竟然未能成就真传。” 卢真人道:“那宫直文、乔修广也算不错了,自往届当也可成就真传弟子。” 岳玄英却道:“不急。此届真传法会之盛,三十六万年所未见,难说真君别有法旨。我等且静心稍后片刻。” 卢真人、霍真人对视一眼,均微一颔首。 果然,不多时,空中一阵波纹荡漾,一个唇红齿白的道童驾着一只玄鹤映入眼帘,手持一道明黄卷轴,落在太和天宫之上。 这道童打开卷轴,高声道:“真君法谕:本届真传铨选之会,晋宁素尘,成不铭二人为真传弟子。宁素尘、成不铭,上前领取真传信物。” 宁素尘并不犹豫,驾起元光跃入太和天宫之中。成不铭微微一愕,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也起身上前。二人各自从那道童手中接过一枚玉盒,想必其中正是真传弟子的印信牌符。 从志在必得,到失而复得,成不铭殊无欢喜之色。本届法会是宁素尘、归无咎、黑面少年三人的舞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太大了!他也是心向大道的人物,并非如容常治般,把真传名位当做兴盛族门的砝码。既然上天降下第二次机会,成不铭不由警醒自己,勉力振作。 只是归无咎丹水阴鱼九星连珠的资质,不知为何未能成就真传弟子?一时间双龙池内外,上至主持法会的岳玄英等三人,下至旁观的真气境诸位弟子,均把目光投向这前来传递真君法谕的小道童。 第三十六章 大道在前人必争(十三) 这道童似乎被数百修士的目光盯的有些吃不消,咕噜一声吞咽了口水,大声道:“冲霄阁弟子归无咎,随我入九转灵光殿觐见真君。”明亮的双眼骨碌碌的扫视了一圈环绕双鱼的二十四位弟子,脆声道:“归无咎是谁?跟我走吧。” 归无咎不再迟疑,驾起一道元光飞遁至太和天宫上。这道童上下打量了归无咎一眼,默念法诀,座下玄鹤陡然间长大一倍有余,发出一声清亮鹤鸣,载着一跃而上的归无咎,飘然而去。 而双龙池道场上的诸人,听闻归无咎前往九转灵光殿,先是疑惑万分的模样,然后露出恍然之色,继而为羡艳取代。越衡派的日常运转以六殿十二阁为主,而九转灵光殿作为真君大能修持之所,早已远离了大众的视野。 如今这被所有人都忽视了的存在突然显露人前,带给低辈弟子的除了陌生,更有敬畏。就连太和天宫第三重的藤椅上,都有数人怔住。因为这十人中有二三个资历较浅的寿不满四百之数,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识九转灵光殿直传谕令。 大家对归无咎未获真传之位虽略有不解,但作为开派以来第一个丹水阴鱼九星连珠的旷世奇才,想必几位真君大能有着更深远的安排。 九转灵光殿所在太华峰,距离其余诸峰最近的也有万里之遥。但归无咎座下这玄鹤殊非凡种,长空中振翼疾行,速度还要在元婴真人之上。翱翔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见一座危耸杰起、横亘中天的高峰出现在眼帘。峰顶之上,坐落着一座恢弘巍峨、气度森严的巨殿。这宫殿通体玄色如同铁铸,虽无富丽堂皇之象,却有一种深邃博大、映摄大千的雄健气魄。 玄鹤在这大殿正门舒翼落定,归无咎和那道童轻巧的翻身跃下。 归无咎冲这道童微一点头,正要上前。道童连忙道:“师兄且慢。”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雅致的白色玉瓶,从中倒出一枚小指大小的绿色丹丸递给归无咎,道:“请师兄先服用此丹。” 归无咎并不询问缘由,依言服下。正殿大门缓缓打开,只是其中雾气蒙蒙,似乎看不清其中虚实。归无咎不再迟疑,一步踏入其中。 归无咎跨步踏入大殿的一瞬间,明暗转换,似乎陷入长夜。身后大门明明并未关闭,但却突然消失不见。自己似乎置身莫名之地,前、后、上、下、左、右均空无一物,无所凭借。借助不知何处散发的些微光勉强看去,却仿佛立于无垠广阔的宇宙正中,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归无咎立时醒悟,这九转灵光殿虽称名为“殿”,但其实更像是通向另一方空间的入口,连接着一片广大的神秘之地,不知是秘境还是异界。 归无咎略一凝神,便从这这突遭变故的不适中恢复过来。心下了然,历代越衡宗大能均在此殿修行,那么有这等奥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那等人物千万载蜗居一室之内,反而不合常理。 归无咎仔细打量着上上下下的一片浑茫空虚,依据着心头莫名产生的召唤,缓慢前行。他虽然脚下凌空,但是一步步走过去却如履平地。只是踏步无声,未免有几分诡异。行走过程中或有炽烈火光,或有凛冽寒风、爆裂雷珠迎面袭来,顷刻间就接近归无咎周身三尺之内。 归无咎正要闪避,却觉得腹中一热,一道青芒形成一个球形光罩,将自己牢牢包裹。外力一旦与这光罩相交,立刻消融于无形。立时省悟,这是方才服用的丹药发挥了作用。 虽然全无方向可辨,但归无咎依旧不闻不问,坚定不移的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眼帘中出现一座犹如鹅卵的椭圆石台,仿佛成了这片天地的中心。归无咎心中一动,朝着这石台走去。 这石台朴实无奇,远处看着不大。但恰如望山跑马,看似愈走愈近却始终不能到达。不知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走到近处终于发现,这石台规模甚巨,比五陵殿主的太和天宫还要大了数百倍不止。 又过了半刻,眼见还有十余丈距离,归无咎轻轻一跃,跳到这石台之上。就在他脚尖落在石台的上一瞬间,奇变又生。 一阵天旋地转,归无咎突然出现在一处方圆百余丈的室内。环顾四壁,质朴无纹。地面光洁脆滑,非石非玉,却又空出八个圆形浅坑,每坑之中浮土零落,竟然各种植了一株丈许高的树木。这无名树木枝条弥漫,素叶紫茎,在这一室之地吐葩飓荣,散发出一股馨香气息。此室两侧阶梯环拱,铸成四个丈许高座,其上各自端坐一人。 左手边离自己较远的座位上,是个面目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的中年人。他头戴五梁冠,身着五彩法袍,手执一柄三尺玉圭。 而离自己较近的位置上,却是一个手执拂尘,面如冠玉的俊秀少年,他头戴冲和冠,身着深色道袍,冲自己露出和善的笑意。 右侧两个座位上,一人是个矮胖道人,头戴逍遥巾,倒持芭蕉扇,披着白色短褂,露出健硕的双臂和圆润的肚皮。其人不住的用扇柄拍打自己腹部,双目不停的朝归无咎上下打量。 另一人却是相貌清丽的女子,看上去三十年纪,头挽凌云髻,衣素玉锦帔,白羽飞华裙,双目垂帘,仿佛对归无咎的到来漠不关心。 这女子的面容乍一看去似乎秀而不媚、清如菡萏,并非惑乱众生天姿国色。但旁人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探究她清秀面容后的无穷玄妙,像陷入沼泽一样难以自拔。 归无咎初看向这女子时也是一阵眩惑,心头陡然泛起涟漪,化作心花朵朵。不过只三四息的时间,随着灵台上传出一股警兆,清澈无比的元光自然流动,心神瞬间又恢复清明。 这女子似乎有些意外,睁开双目开了归无咎一眼。 矮胖道人微笑道:“妙哉。” 手执玉圭的中年道人沉吟道:“很好。” 少年道人拍了拍手,哈哈大笑道:“元光纯净如斯,惟精惟微,不愧是阴鱼九珠。” 归无咎心头大讶,以他灵形境界的眼力,自然无法直接判断这四人的深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三男一女,均流露出气机圆融、抱元归真的意味,且当中无人有“祥云蒸腾”的异象,那就并非元婴一重至元婴四重的修为。如此推断,这四人极有可能都不弱于五陵殿主岳玄英,是越衡宗三位大能之下最顶尖的人物。 归无咎正要上前见礼。这时一道玄妙之意充斥室内,仿佛五行之中的一种至淳之性被抽离凝合,室内正中一处三丈高台上,突然显现出一人。这四人同时对着高台一礼,道:“恭迎师尊。” 第三十七章 九转殿内觐上真 出现在高台上的,是个由流光幻化而成的人影,身形在清晰与混沌中转换不定,周而复始。上一刻似乎连衣衫中的麻布缝隙都清晰可见;下一个瞬间又极为模糊,宛如纷纭茫昧的一团乌光。 在他身形凝实的一瞬间,归无咎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这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浑身上下衣衫破烂,胡须全白,长发乌黑。他似是审视般的看了归无咎一眼,然后露出淡淡笑意。 按理说此人出现在室内正中,又有如此显眼的光影变化,应当极为显眼才对。可事实上如非四人对他行礼,归无咎决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此人并未施展任何法术神通,却足以让人视而不见,可谓神妙离奇。 归无咎之前于那等境界的人物已经见过两位,分别是十二年前带自己入门之人,以及这两日做客越衡宗的那绿袍青年端木临。而眼前这位老者,给自己的感觉却是“相反”。和自己前两位见到的真君大能“相反”。 那二人虽不曾放出一丝法力气机,但却给人巍巍乎万有之尊的直觉,仿佛周身一切客体均与其消弭差别,并以之为主,随之运行。而眼前这老者却和四周的一切产生强烈的排斥感,似乎物非其类,泾渭分明。和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无名墨珠的感觉有几分相似,但似乎又不如那墨珠纯粹。 归无咎心思转动,有三分惊讶。法旨说的明白,前往九转灵光殿觐见真君。但眼前这老者虚影并非是他想象中将要见到的那人。 这老者虚影似乎已知归无咎所想,笑道:“十二年前的故人另有要事在身。” 归无咎心中一动,所谓十二年前的故人,显然是说的袖藏食道灵鱼的越衡宗掌门。上前一礼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这虚影道:“我姓宁。” 归无咎行了一礼道:“见过宁真君。”又冲其余四人道:“见过四位真人。”四人微一点头,以示回应。 虚影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归无咎略一迟疑,开口道:“引诏金符?” 此时宁真君的虚影正变换到极为模糊的状态,但还是隐约可见一个点头的动作,一股平和的声音传来:“遇到了一些变故。” 归无咎沉思片刻,以一种不确定的口气道:“三劫莲?” 虚影略一停顿,声音诧异道:“端木临此人到我越衡逛了一圈,口风倒不严实。” 这二人对答言语仿佛哑谜一般,但在场之人均清楚所言何意。 归无咎沉吟道:“掌门真君曾说,我是越衡的机缘,越衡也有我的机缘。想必说的就是这三劫莲了。晚辈猜想此物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补足玉鼎失足之资,却因为什么缘故失落了。所以门中以为晚辈失去了培养的价值,引诏金符之诺才未曾响应。想必这就是前辈所说的变故。” 虚影道:“前应后果你猜测的不错。不过这三劫莲并非失落了,谁又能把越衡宗的至宝盗走?”沉默片刻道:“是被南宫师弟自己用掉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自己看吧。”随即右手食指虚点,空间陡然扭曲,形成一幅尺许高低的闪烁画面。 归无咎凝神细观。 雾霭阵阵,群峰缭绕,宫观点缀。这一处景象显然是玄渊泽上越衡山门。其中最魁伟的山峰上,一座漆黑大殿气象森然,正是九转灵光殿。殿前站立一个俊伟道人,玄光铄铄,气度不凡。身旁一道金芒,裹住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双目紧闭,胸口起伏,似乎正在梦中。 归无咎看到这英挺道人,双目一缩。只是他身旁的女孩的面容,似乎正是木愔璃。这时突生异变,天地之间漆黑一片,随即青天“砰”地一声裂了一个窟窿,一只巨大到匪夷所思的铜色鸟爪从青天上伸了下来,带着粉碎一切的意志,将要拍打在越衡宗的山门上! 然后这英挺道人出手了,举手投足就引动了方圆数十万里的恐怖气息。只是两股伟力交手的过程,这光幕却乱作一团,无法显现分明。最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之间恢复正常,这英挺道人却二气环身,沉浮不定,不复圆满之象。 虚影一摆手,收了掌中图像。 归无咎面露困惑。结合木愔璃入门的时间推断,这画面中的场景,分明就是自己突破灵形前七天所观察到的天地异象。巨变之后,门中除了自己无人能记起此事,就像从未发生过。然而因为那打破洞府的无名墨珠,归无咎却坚信这一切都真实存在的。 可是,现在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画面,和当日自己耳闻目击并不相同。自己那日所见的是一股至为纯粹的毁灭气息,而非现在的巨鸟之爪。 是宁真君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如果是,那么对方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么到底谁见到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呢? 手执玉圭的道人面带敬畏之色道:“你所看到的是十八日之前所发生的事。周天之内,正种开天地,异种化妖神。这“钦蒙鸟”乃是虚空异种,其伟力足以与一界争锋。比之于人道修士,当与斩分天地的天尊大能处于同一层次。破界之后其威能就算不足十分之一,也非此界中人所能抵御。” 拂尘少年道:“此鸟素来畏强欺弱,以下界清气为食,一有动作不知破灭多少小世界。此番侵入紫微大世界,却是数十万年所未有之事。十八日前,老师和梁师叔恰巧均不在宗内,以致南宫师叔独力相抗,受创不轻。否则以老师和二位师叔合力,再借助宗门大阵,尽可抵挡得住。” 归无咎以前虽大约知晓四洲六海之外别有新天,如端木临和黑面少年便是如此来历,但一直不知真名。此时倒是第一次听到紫微大世界之名。 只是他心中所思考,全在于哪一份故事是真实的。试探着问道:“十八日前,南宫宗主为这钦蒙所伤?” 那手持芭蕉扇的胖道人看着归无咎面色,自以为明白他的疑虑,当即开口道:“你必定疑惑对此事为何毫无印象吧?这是自然的,你所看到的一切皆为真实,只是眼下忘却了而已。不止是你,越衡宗上上下下除了少数十余人,此事已不存在于任何一人记忆中。” 手持拂尘的少年唯恐归无咎不明其理,耐心解说道:“我越衡山门大阵分为虚、实二阵,实阵姑且不提,这虚阵名为“梦幻泡影”,此阵一旦开启,可将能够震慑灵魂的力量转化为梦境,并在数息之间全部忘却,护住宗内弟子心神不为异力所侵。那日南宫师叔也不知能否挡下“钦蒙鸟”一击,是以同时开启二阵。所以对于你们来说,这一切等于从未发生。” 归无咎默然,这“梦幻泡影”算是解释了众同门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事实。但此阵并未对自己生效,还和自己原本的记忆产生了冲突。按照他的直觉,当是和自己袖中无名墨珠有着直接关联。 拂尘少年叹息道:“老师言道,若是他本人遭此变故也就罢了,就算越衡宗暂时损折了一位真君,也断然不会占了你的三劫莲去。唯独南宫师叔担任掌门之位,涉及本派一项根本,决不能有所闪失。无奈之下,不得不借助此物恢复伤势。” 高台虚影传来徐缓之声:“五百年后紫微大世界将有一桩巨变,而你在越衡宗的布局中其实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三劫莲神物天成,传承数十万载,至今仅余最后一株。本来与你是天作之合,却不意造化弄人。” 第三十八章 一事安有两般情 归无咎点头道:“弟子明白了。若无三劫莲,弟子这玉鼎失足之姿和寻常的八品灵根便没有丝毫差别,也就失去了培养的价值,因此待诏真传之约自然就不再作数。” 归无咎说出这一番话时,神色坦然,好似并没有丝毫怨怼、失落和沮丧。 因为此事必然是有下文的,否则一位真君大能与他的四名弟子,绝不可能有这等上好耐心,和一个毫无价值之人在这里聊闲篇。 更何况自己虽未当场成就真传弟子,但是以自己阴阳鱼试展露出的潜力,就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归无咎相信越衡宗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挽救,而非将自己白白放弃。 那手执玉圭的中年人面露赞许之色,宽慰道:“修为到了老师这等境界,一言一行上合天心道念。南宫师叔既然承诺给你一条道途,自然要尽力而为的。” 归无咎默然以对,那玉符失约又作何解释呢?修道者不可轻易毁诺固然不假,但终究也是计算得失行事的。如果代价和回报不成正比,那么所谓诺言云云,也并不靠得住。若自己今日不曾在丹水阴鱼中一鸣惊人,那么归无咎敢断言,其等至多遣一人对自己交代明白前后因果,而不是眼下这等阵仗。 矮胖道人蒲扇轻摇道:“失了三劫莲之后,你这玉鼎失足的天资就变得无比棘手,只有一条近乎不可能的道路可走。越衡宗付出一株三劫莲容易,但若扶持你走上这条道路,不是草率之间可以决断的。” 归无咎精神一振,到此处才说到正题。果然除了三劫莲之外,自己的修行之路并未断绝。 高台之上的虚影道:“走上这条路,本门是要下一份重注的。南宫师弟因为当初亲口允诺的缘故,力主给与你这份机缘。梁师弟不置可否;老夫却以为,越衡一门本已布下三子,虽中途失了你这一子奇兵,但因为意外缘故又多了一子,一来一去依旧是三子的格局。若要救回你这一子,代价太大。” 归无咎有些意外,不料到引诏金符失约,作梗的不是南宫宗主,而是眼前这位宁真君。现在宁真君将这一切坦然道出,更是大出乎无咎预料。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想必宁真君无论辈分还是修为均在南宫宗主和梁真君之上,最终那二位还是尊重了前辈的意见。” 宁真君虚影笑道:“你对老夫就没有一丝怨恨之心吗?” 归无咎想了一想,坦率道:“无非趋利避害,履职赴约而已。报当报之恩,为当为之事。宁真君过去的决定,归无咎并无怨恨。” 虚影此时正是极为清晰的状态,只见他做出一个挑眉动作,随即呵呵一笑,似乎对归无咎的回答很是满意。四位真人似乎也对归无咎如此“坦率”的回答有几分诧异,面善几分赞许。 就连那一直面色冷淡的三旬女子,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也多出几分柔和。 归无咎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宁真君既然承认自己就是金符失约的作梗之人,那么揣测其用意,当是希望得到归无咎的真实态度。 归无咎此语不卑不亢,没有半点虚情假意。越衡宗决定曾经决定舍弃自己也好,现在决定加大砝码也好,这一切都是基于利益的考量互相成全。因此归无咎对于宗门曾经的一切决定无所谓怨恨,无所谓感激。他强调的是,自己接受了宗门的培养就算是结下因果,将来应当履行的义务也是责无旁贷。 这个回答,很务实,很露骨;最重要的是很见胆量,不愧是于道法中破妄见真的载道之器。 虚影此刻面貌不辨,唯有其音:“当然,这些都是真传法会之前所做的判断。原本我和南宫师弟以为,你虽然见解超卓,但未来成就也未必在其余三子之上。想不到你在本届真传法会上一飞冲天,竟至于斯。想来这玉鼎失足尚有未尽之秘,纵然修为到了我等这一步也难以尽窥其奥。现在看来,你这一子的价值,无论如何也要下活了。” 归无咎听到“你这一子”四个字时,心中泛起一道涟漪。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道道:“晚辈大胆猜想。宁真君原先所言的三子,一子是我,一子当是韩师弟,一子当是宁师妹。至于这后来的一子……想必当是木愔璃小师妹。” 虚影笑道:“你所言不差。” 归无咎道:“不知除却三劫莲外,那近乎不可能的道路是如何走法?” 虚影并未回答,座下那清丽女子反问道:“你对这方天地知道多少?” 归无咎道:“似乎四洲六海只是同属于紫微大世界的一部,这方世界中,必有和越衡宗地位相当的宗门。今日真传会上那做客的二人想必就是此等门派中的人物。除此之外,弟子所知甚少。” 手执拂尘的少年颔首道:“不错。紫微大世界中如我越衡宗这般的上宗,共有九家。这九家宗门俱立派三十六万载,以绝学传众生,至法通大道。就如我越衡宗统御四洲六海一般,其余八大宗门同样各有治下之地。只是九派之间,体制各殊,我越衡将下界宗门列分五等之法,彼辈未必相同。” 归无咎恍然道:“原来这紫微大世界,便是被这九大宗门所瓜分。” 矮胖道人连忙摇动手中芭蕉扇,否认道:“不然。我九宗的第一流人物,修为之高确实堪称此界的极限。但九派所辖之地,却依旧只是这紫微大世界极小的一部分。其中因果涉及乾坤演化之秘,你若修为到了元婴四重之上自然知晓,眼下言之无益。” 归无咎深知四洲六海之广阔,听闻如此九处地界相加,依旧只是紫微大世界中极小的一部,不由有些神往。略一思索,迟疑道:“想必所谓的万分艰难之路,就和越衡之外的八大宗门相关。” 手执玉圭的道人言道:“然也。包括我越衡宗在内,九大宗门中八家,所收弟子都是再纯净不过的修道种子,从淬凡四关开始步步迈过,断无收纳别门修士之理。然而有一家宗门名为藏象宗,宗门之旨号称“动二以为阴,静一以为阳;二则有变,一则守常”。门下弟子却分为动门、静门二派,又依据服饰之别俗称青衣,墨衣。青衣主静守常,墨衣持动求变。青衣派是由自家正传门人组成,修行派中至道秘法《二相生化玄机秘指》,此功上臻造化,与我越衡派《通灵显化真形图》玄妙相当。墨衣派却注重冥冥中的变数和缘分,只收录合此宗之道的别家修士。” 归无咎思索道:“九大宗门既然号称绝学传众生,至法通大道,道术高明应当远非闲杂门派可比,怎么会有收纳派外弟子的道理?” 手执拂尘的少年道:“广收派外弟子,涉及藏象宗完道之秘,也不必多说。不过你的道途就在这藏象宗内。” 归无咎道:“愿闻其详。” 手执拂尘的少年道:“这藏象宗也有一奇物,与我越衡宗三劫莲效用相似。” 第三十九章 二元相生月新明 归无咎思索片刻,问道:“想来是这藏象宗与我越衡宗交恶,想要获得他这神物涉及宗门争斗,因此才号称万分艰难?” 手执拂尘的少年摇头道:“非也。其余八宗之中,藏象宗与我越衡相交最善,素为友盟。就在你来九转灵光殿的路上,老师已与藏象宗掌门沟通。那门中神物可以供你使用。” 归无咎不由大奇,既然如此,那又何难之有。于是静等下文。 矮胖道人道:“我宗虽然与藏象宗关系虽然素为友盟,但那神物价值与三劫莲相当。可谓开天之异宝,造化之神蕴。自然是不能白白赠与的。易地而处,若其他友宗向我宗求取三劫莲,那也断然没有白白赠与的道理。” 归无咎点头道:“这是自然。想必代价极大。” 手指拂尘的少年笑道:“然也。商定的补偿是五行元玉。” 真气、灵形境界的修士增进功行不外乎打坐行功,服气餐霞。而金丹修士若以此法增进功行,其增长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善的修行之法,莫过于炼化五行精玉为己用。而元婴修士,就要用到纯度更高的五行罡玉。 然而这却是就常理而言,如越衡宗这等宗门,灵形修士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可以吸纳五行精玉修炼,相应的,金丹修士和元婴真人便用到了五行罡玉和五行元玉。修行效率比之下界宗门何止高了五六倍。 归无咎微感意外,五行元玉作为元婴真人的修炼资粮,固然极为珍贵。但是和三劫莲一流的宝物相比,那却要大为逊色了。沉吟道:“五行元玉么…以此为代价,想必数量极多。” 少年道人点头笑道:“具体数目是多少万件难以尽数,只知可供一千名真传门下的元婴真人使用万载。” 归无咎悚然一惊。真传门下的元婴真人,极有可能修行到元婴三、四重境界,所耗费外物的数量要超过普通元婴真人数十倍。真传铨选制度设立的初衷,正是为了“众材得序,禀授可造”,将宝贵的资源用在最有前途的弟子身上。普通元婴真人的寿元也不过在千余载而已,算下来不考虑臻至元婴之上的少数杰出人物,越衡宗上下,真传弟子的总数也不过千余人。而这千余人所消耗的资源却要远远大于数百万外府别传。 等于说越衡宗竟愿意付出相当于整派一万年的外物开销,为自己求取那神物。这代价不可谓不大。归无咎一时也有些心神撼动。 矮胖道人露出几分笑意:“且慢,你别会错了意,这五行元玉,是藏象宗补偿我越衡宗的外物。” 归无咎愕然道:“什么?” 矮胖道人意味深长的道:“忘了方才和你说的这藏象宗的特别之处了么?你若三百年内成就元婴,便是藏象宗“动门”墨衣一派的弟子。当然,你与我藏象宗的牵连,却是无法斩断的。你为藏象之真传后,依旧保留越衡弟子身份。” 归无咎皱眉道:“成就元婴?加入藏象宗?” 快速的梳理了一阵,消化了这匪夷所思的信息,归无咎断然道:“弟子以为,越衡宗和藏象宗的这桩交易,有主次颠倒之嫌,似乎并不算划算。” 他这话虽似乎有些自傲,但也坦诚。藏象宗的那神物再重要,终究不如自己所展现的潜力。如果归无咎所展露的天赋能够兑现,未必不能影响一个门派数万年,甚至更久。与此相比,越衡宗万年的开销固然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但是也并不足道。 毕竟,修道界中修为高低才是根本,神物只是用来弥补归无咎成长道路上的一个难关而已,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虽说归无咎还保留越衡弟子身份,但不用想也知道必定主次易位。 矮胖道人缓声道:“你所言有理。但我越衡宗和藏象宗盟约已久,自然有整体的考虑。你在越衡宗即便超越老师,成就五祖一流的人物,也难以撼动大局。而藏象宗距离那一道关口只剩下最后一步,你若万一突破难关,却有极大的机会做这一锤定音之人。其中种种玄机,以后你会明白的。” 归无咎一点头,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他现在只想揭晓谜底,既然和藏象宗已经谈妥条件,有了所谓取代三劫莲的神物,那所谓的“不是草率间可以决断的、近乎不可能的道路”,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路,又到底难在何处。 如果只是从藏象宗购置神物甚至改换门庭,那么先前所言都是不着边际。 高座之上,宁真君的虚影陡然从虚实变幻的状态中定住,似乎看穿了归无咎心中所想,渺然道:“归无咎。这近乎不可能的路,就是你的元婴之路。”他出言之时全身明光朗照,和壮阔滂湃的声音融为一体,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深深烙刻在归无咎的心底。 归无咎不由心神一震。 拂尘少年叹息道:“藏象宗那神物和三劫莲到底是有区别的。我越衡宗三劫莲若在,此物在你成就金丹之后便可使你脱胎换骨。而藏象宗那神物,却是在你踏入元婴境界时方能使用。其中差别你应当明白了。” 归无咎默然。十二年前那人早已和自己说的明白。 这意味着,归无咎在成就元婴之后,修行之路方才算是踏上坦途;在此之前,须先以八品灵根之资成就元婴。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修士而言,成就元婴境界,已经是不敢想象的目标;而对自己来说却只是走上正轨的起点。 以越衡宗的根底,一名弟子资质再差,百余年内将之折腾到金丹境界,总也是有法可想的。但如果是元婴境…… 归无咎在《玄渊越衡师承记》中看到过一份记载,七万年前,本门有一名为孙希平的弟子,其人灵根品质只在八品中,而越衡宗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必须将其修为提高至元婴境中!最终门派用尽一切办法,终于在此人七百岁寿元将尽之时侥幸成功。 而对于自己,八品下灵根。三百年时间。 从表面上已然难了三四倍,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归无咎道念之纯堪称亿万人中无一;那么“追影逐形”一关,几乎注定在金丹境中提前出现。 归无咎心中涌起一阵苦笑。他想起了初入越衡之时,那悬宕峰和盘炉峰之间,那道用以问道炼心的铁索。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面对百丈悬崖。谁可以跳到对岸去呢? 原先有一座搭了九十丈九的浮桥,自己只需奋力越过那最终的一丈。 现在这座浮桥也坍塌了,有人告诉自己,在不远处还有一座九十丈的浮桥,可以去试一试。 奋力一搏,跳过去? 跳过去! 跳过去。 高台上虚影传来的声音振聋发聩:“归无咎,如果你不能走过这元婴路,那么藏象宗的神物自然对你毫无用处。你可明白了?你有信心成就元婴否?” 在宁真君等五人看来,归无咎似是失神片刻,但随即回复道冷峭刚直的意境。听到宁真君问话,归无咎淡然道:“一心向道不得返,万劫千难只自然。” 拂尘少年笑道:“休说大话。你可知晓越衡宗历史上成就元婴之人中,灵根品质最低的是何人?” 归无咎洒然道:“七万年之前是何人无可稽考;之前七万年是孙希平,数百载后的史册中,便当是归无咎。”归无咎目光中闪出一道光华:“甚至,归无咎也不希望保持这个记录太长的时间。” 宁真君面上显露出赞许之色,沉声道:“好。好。好。” 如果归无咎只是说了前一句话,那么也只是展现了他勇决自信的一面。然而这最后一句话,气象更上一层,足见其道心如铁,浑成无缺。 宁真君当即右手虚空一托,一物就出现在他掌中。此物尺许大小,通体如玉,上窄下宽如同一个漏斗,十二道波纹若隐若现,倒是一件相貌奇异的宝物。 宁真君伸手在这漏斗状的宝物上轻轻摩挲,一声叹息。座下四位弟子也是人人面色郑重。 宁真君道:“接着吧。”说罢掌中此宝凭空飞起,投入归无咎怀中。 第四十章 万劫千难只自然 归无咎双手一触摸这宝物,只觉一股凉意沁人骨髓,心神中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此物的来历和用法。 修士晋阶金丹境之后,修炼的主要方法是依次炼化五行之精。所谓“五行之精”者,依照等级高低分为四类:五行精玉,五行罡玉,五行元玉,五行丹水。前三者分别为金丹元婴等修士所用;至于五行丹水,乃是真君大能所用之物,通常以封元两气瓶贮藏,非等闲之人可得。 所谓精玉、罡玉、元玉、丹水,名虽为四,其实一物。只是由于纯度高低难以逾越,从而价值悬殊。五行精玉,其杂质十分之一;五行罡玉,杂质百分之一;五行元玉,杂质千分之一;五行丹水,至真至纯,无有微瑕。修士修为愈高,对于修炼中五行之精的纯度要求就愈高。 倘若元婴修士用层次较低的五行精玉修炼,每修行一日,倒需要七日功夫炼化体内杂质,长此以往更会伤了根本。所以四者虽同为一物,但是每一层级的跃升,价值何止相差十倍。 越衡宗之所以立派于玄渊泽之上的极天中,不仅仅是由于此处恰好是四洲六海的正中心,更是因为玄渊泽水底便是五座巨大的五行精玉蕴藏之地,既富且纯,又恰好五行属性各一,圆满无缺。这精玉矿藏由表及里探及深处,品质极高的罡玉、元玉也不在少数。至于其正中心,更是蕴藏着堪称无价的五行丹水。 玄渊泽底的这处五行丰蕴之地,并不是四洲六海五行之精的全部。大致估算,其实不过占了总数的三四成而已。十大一等宗门,每一家亦占据了一处单一属性的五行丰蕴之地。这几处所在和玄渊泽相比,差距不在规模,而在质量上;至多只产出一些精玉,而罡玉所出极少,更不用说元玉、丹水。 四洲六海界空屏障外的西南不远处,有一奇特地域名为“荒海”。这是一处极大五行丰蕴之地,其中的矿藏之富比之四洲六海的总和还要高出数倍。 说来九宗之人将紫微大世界中除了自身辖地之外的所在,全部称作“苍茫世界”。而荒海与四洲六海之中的弦海相邻相望,只是为天障所阻难以交通而已。因此九宗内部却把此处称为“弦苍海”。 弦苍海中的五行精蕴品质不低,虽不及玄渊泽下五座宝地,但却远远超过了十大一等宗门所占据的矿藏,其品质到了精玉乃至罡玉的程度,甚至五行元玉的产出,也绝不罕见。但有一桩奇处,寻常的五行精玉矿藏,或为金行,或为木行,或为水行,或为土行,或为火行,虽然纯度高下有别,均为单一品质。而弦苍海五行精蕴全部五行混杂融合,兼具五行。 须知修士修炼五行精玉的过程,均依照五行相生之次序,逐一炼化。而这等混成一体的五行之玉,可谓毫无用处。金丹修士以自身丹火日以继夜的熬炼,虽可将其分解成五份五种不同属性的精玉,但耗时极巨,得不偿失。一年苦功所得,最多只能供自己使用三月而已。 按理说,越衡宗对于这不在治下的弦苍海是不会有丝毫兴趣的。且不谈那些大有前途的真传弟子,就是金丹一重断了道途的修士,随意投入丹符阵器哪一家旁门,所创造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充作一挖矿苦力。 但如果掌握了更高效率的炼化五行杂玉的手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越衡宗并未对这庞大的隐形财富视而不见,自六代掌门开始,十余万年来无不苦思利用这处宝藏的方法。经历数十位器道宗师苦心孤诣的创举,终于在五十年前练成一桩异宝,便是归无咎掌中之物。 元玉精斛。 此物能够将五行杂玉一分为四,分解至最低等的五行精玉。之所以是一分为四而非一分为五,那是因为在分解的过程中,其中一种五行属性自动为修士吸收。其效率之高,竟然比炼化成品的五行精玉直接修行还要要高出十余倍。 但是此宝的品质尚未圆满。一来其炼化五行杂玉的效率,不过相当于七八个金丹修士,对于越衡宗的体量而言这等收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二来其只能将五行杂玉分解炼化为价值最低的精玉,而非品质更高的罡玉,元玉。因此就眼下而言,这点微末产出在还不放在越衡宗眼中。 但归无咎瞬间就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此物虽为开采五行杂玉而创制,但现在大放异彩的却在于其附带效果,将五行杂玉一分为四的过程中有助于修炼,比正常炼化五行精玉快十余倍。 手持拂尘的少年道:“此物为我越衡宗多少代器道宗师心血所系。本门制作此宝的本意,原在于炼化弦苍海的五行杂玉矿藏。但阴差阳错之下,倒成为帮助你修炼的一大利器。” 归无咎回想宁真君先前所言,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测,试探道:“弟子只是暂借此物修炼,若有朝一日得以功成,此等重宝,自然交还宗门。” 矮胖道人嘿然道:“你道此宝为何能助人修炼?我越衡宗数百位器道宗师精研之物,岂同寻常?此宝立意之初,就是模拟金丹修士以丹火熬炼五行杂玉的原理。其炼化吸收之功,相当于一颗较寻常金丹修士强大七八倍的体外之丹。一旦炼化此宝,便与其一体双身,内外相通。只能是你私人之物,旁人再也染指不得。即便你身死道消,此物也只会自然损毁。” 归无咎默然,此物分量之重超出想象。元玉精斛眼下虽然只抵得上七八个金丹修士,但如果能继续升级,发展到以更高的效率分解罡玉、元玉的程度,那么越衡宗势必要染指弦苍海,届时宗门所掌握的财富瞬间提升了数倍。 手持拂尘的少年道:“寻常门派要到金丹境中方才炼化五行精玉,而我越衡一门,灵形境一旦稳固境界便可施为。此事对其余弟子而言需要二三十载,于你而言恐怕眼下就可以做到了。事不宜迟,诸事准备妥当,便可以动身了。” 归无咎确实从未想到过,自己下一段修道之路将从四洲六海之外的苍茫世界开始,一时间有些神往,又有些感慨。 宁真君虚影道:“你的运气也算不佳。由于界空屏障的阻碍,我越衡勾连苍茫世界的传送阵如今每九十九年方能使用一次,每次只能传送一人。” 归无咎面不改色,淡然道:“弟子明白。” 拂尘少年面露一份微笑道:“你即将远行,再加上数百年后要成为藏象真传,所以未曾与你本门真传弟子之位。但你眼下所修功法,尽可以从十三门内府真传中选择一门,其余一切待遇,也与真传弟子相同。甚至你要一试那求道之途,观摩《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也无不可。” 说着说着,他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蛊惑之意。 其实未授归无咎真传弟子身份的真正原因,这拂尘少年没有明说。那就是不论缘由,以真传弟子的身份改换门庭终究动静太大。 归无咎苦笑道:“左右不过是一个真传弟子之位。真传铨选号称越衡立牌之基,弟子既位列三甲,却不得真传之位,未免儿戏。是否有损真传法会威信。” 拂尘少年笑道:“你丹水阴鱼九星连珠,成就开派一人。老师又传你九转灵光殿觐见。即便未与你真传之位,旁人也只以为你另有更大机缘。只要你自己不说,无人会认为门派舍不得一个真传弟子名额。” 归无咎略一思索,也明白了越衡宗不给于自己真传弟子身份的真正用意。但他以为,这些小小策略上的问题,到底是无关大局的。于是平静的道:“如果弟子另以他法自行成就真传弟子之位,那又如何呢?” 第四十一章 采脉利器助道途 四人听到归无咎此语,倒是真的吃了一惊,尤其是那矮胖道人,更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审视着归无咎周身上下。 真传弟子之位,除了冲霄阁弟子在真传铨选之中成就,确实另有他法。不过这等法门五六千年也出不了一个,向来无人在意此事。 宁真君虚影此时显化清晰,双目微合,沉吟道:“你若果真能够做到,宗门自然是承认的。” 虽然宁真君从全局角度考虑,以为归无咎不以真传弟子面目出现较佳,但归无咎自己在意此事,也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对越衡宗的认同感。 这时候归无咎从得到元玉精斛的冲击中冷静过来,仔细衡量了此宝的种种功能,提出一个疑问:“元玉精斛既然只能分解到五行精玉的程度。那么弟子也只有在灵形境时真正达到十倍速度的效果。金丹之后,如果为了发挥此物的功能弃了五行罡玉不用。其实比之于同门也只快了一倍有余而已。” 这个修炼进度,即便不考虑“追影逐形”关,也远远不够。若在金丹境中被此关耽搁数十载,那么三百年元婴,依旧极为渺茫。 拂尘少年点头道:“不错,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其实元玉精斛乃是这件法宝设计之初名称。眼下这件宝物最多称为精斛元胎而已。此物一旦被炼化,就几乎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你修为的提高尚有极大的提升可能。将来自然有能够分解五行罡玉的那一日,但是这一步要靠你自己。” 拂尘少年续道:“贫道以小演神术观望此宝,设身处地,以本人当年灵形境的修为炼化此物,将此宝品阶提升至可以分解五行罡玉的程度,大致要用五百七十年时间。” 矮胖道人道:“凌师弟天资过人,我也曾推演一二,以我当年修为,却要用到六百三十年。” 归无咎暗道原来这少年姓凌。但听得五百七十年、六百三十年之语,不由眉头一皱。 那手执玉圭的中年道人道:“莫师弟何必太谦。愚兄亦曾有所推算,但此宝似乎与我秉性不合,品级提升极为困难,要做到能够分解五行罡玉,至少用了八百载有余。” 那清丽女子道:“妾身也曾以玄真演算术尝试推算。以妾身当初的修为炼化此宝,提升一个品阶,大约用时五百三十五年。” 拂尘少年道:“南师姐二品下的资质,我们三人是比不上的。” 原来这四人中,竟是以这女子天资最高。 宁真君滉漾不定的虚影道:“终究是未竟全功之物。老夫与梁师弟、南宫师弟也曾亲身演算。以老夫当年踏入灵形境那一刻为起点,直至炼化此宝至分解五行罡玉,总共用了二百七十六年时间。” 归无咎默然,宁真君只说他自己,没有提及梁真君、南宫宗主的速度。显然他在这三人中是速度最快的。 宁真君虚影道:“如果你在二百年内将此宝提升至可以分解五行罡玉的程度,那么最后一百年内你依旧拥有十倍之速,相当于六品上中的灵根资质,再辅以灵丹妙药,三百年结婴有望。” 至此宗门的整个谋算才完全明晰。 宁真君的天资之高,修为之深,在越衡宗三位大能中无可争议的排名第一。易地而处,以宁真君当年的修为,也要二百七十六年才将这“元玉精斛”提升一阶。那么若非自己在真传铨选上展露出了开派一人的潜力,这个计划很明显是无法成立的。 如果这个计划就是三劫莲失却之后三位真君商定的预案,那么宁真君当时主张放弃自己,也不算是全无道理。 归无咎轻声道:“弟子会尽力而为。”说完袍袖毫不犹豫的一卷,将这元玉精斛收入自己的储物法器中。 矮胖道人见他举止果断,满意地道:“你的修行之路甚为紧迫,接受传承之后就尽快动身吧。另外,贫道倒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成为真传弟子的。” 此人话音刚落,高坐之上宁真君的虚影化作点点光芒散去。 四人合十一礼之后,同时伸出一指。一点光芒闪过,这空间仿佛瞬间扭曲了起来。 青光一闪,归无咎登时从那室内回到外界。并非那混沌空濛的异界中,而是直接到了九转灵光殿外。一只丈许高低的玄鹤恰好就在身畔,朝归无咎呱呱鸣叫两声。 归无咎知晓此鹤是奉命送自己回转,也不迟疑,当即骑上鹤背。玄鹤长鸣一声,振翅而起。不过半个时辰,就回到了盘炉峰双游洞。 此时真传法会早已结束,归无咎前往九转灵光殿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翘首等候消息,并放出各色青鸟、白鹤、昆虫样貌的法器,在双游洞附近游荡。 木愔璃与归无咎洞府本在隔壁,这时却坐在归无咎洞府大门前蹲守,见归无咎返回,连忙高举双手招呼。 归无咎也是感慨。作为冲霄阁的同门,平时再如何相善,只要有可能在同一届真传法会相遇,那就注定是对手,少不了种种试探。而木愔璃这少女,以及和她这份因双鱼而生的真挚信赖,真是一份意外之缘,给他心头带来舒适畅达的温暖。 归无咎还未来得及与木愔璃说上几句话,几道飞行法器随后即至,正是谢月屏、曲伯玉、蓝钰、谷庭枫等一众真气境弟子。至于那些灵形境的同门,此时胜负已分,面临道法抉择这一关,倒无心多管闲事。 众人均知不久之后归师兄便要从这双游洞搬走,一时七嘴八舌,好不热闹。这个要归师兄讲解那阴阳双鱼的奥妙,那个要归师兄筹备临别宴会。 谢月屏突然探出头来,问道:“归师兄并未被当场授予真传名位,是否得了更加巨大的机缘?” 她这一问,可是问到了众人心眼里,登时一个个都转过头来,等候这归无咎的答案。 归无咎环视众人一眼,自己的道途一定会有宣之于众的一天,但一定不是现在。迎接着众人祈盼的目光,归无咎笑道:“为兄正要去取那真传弟子之位,众位师弟妹若有兴趣探究,不妨随我随我同去。” 第四十二章 万众瞩目取真传 一行人乘坐法器,追随着归无咎的元光轨迹,在半空中穿梭而过。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落在一处峰头。泛观之下,连绵数千亩的殿宇雕栏玉砌,阁道穹隆,美轮美奂。阴池幽流环殿而下,内外五桥缀连,各宽十余丈,丰丽博敞。水流之外,千百株古木布叶垂阴,路径两侧奇花斗艳,芳草如积。 大殿正中,古雅匾额上正显三个大字,明光殿。 明光殿,越衡宗六殿之一,主管宗内元婴境以下修士功德赏罚。 追随归无咎的来人中,如谷庭枫、木愔璃等几位低辈弟子仍旧懵懂,不知归无咎来此处是何用意。而如蓝钰曲伯玉谢月屏等年齿较大、家底较深的,都隐隐约约猜出归无咎用意。不由得心中惊讶。不知归师兄有何把握,能够做成此事。 越衡宗真传弟子名位,除了以冲霄阁真传之会晋升,尚余四种途径成就,号称“功德缘法,引荐争替”。不过这四法之难,无不匪夷所思。因此几乎不在正常的考虑范围之内。 其中“争替”一道最为简单,当一人成就真传三十载之后,外府弟子可以向其发起挑战,如果取胜,就夺过真传弟子之位。当然,是以自身修为不高于被挑战者为限。 这一规则看似寻常,其实难如天堑。 冲霄阁真传之会法度极严,从无滥竽充数之辈,能够得以成就真传的无不是资质绝佳的英才,此其一;成就真传之后,内府真传与外府别传之间,功法高下判然,此其二;三十年时间内,真传弟子待遇丰厚,各种修道外物供给不断,进一步拉大差距,此其三。 因此正常情况下,外府别传弟子斗赢同等境界的真传弟子,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渠道其实质是一种变通的新陈代谢的措施,鼓励外府弟子努力修持,当偶有真传弟子修行遇到变故实力受损无法进步,便能够取代其位置。 至于在真传弟子实力完整的情况下将之斗败夺位的,三十六万载以来不过十余人而已。 至于“引荐”一门,却和任何门内长老无关,事涉其余八大上宗中的一家,非等闲弟子可知。 那“缘法”一道,看名目似乎是飞来横福的好事,其实大谬不然,在这四种途径中最是残酷不过。 紫微大世界中有许多奇险绝地,有时因为不得已的理由,不得不让低辈弟子以身试之。此事均属自愿,无人强迫。如果你能够活着出来,便能得了一个真传弟子之位。 即便是九死一生,也有无数道途无望的低辈弟子愿意去搏一搏机缘;但这等“绝地”,能够冠名一个“绝”字就无半点水分,不是九死一生,而是近乎十死无生。近千年以来自愿为宗门捐躯的低辈修士已有万数,却并无一人侥幸能活了下来。据说上一个由此道成就真传弟子的幸运者,已经是七千年前的人物。 而且这门径未来数千载成就者恐将绝迹。因不得而知的奥妙原因,四洲六海的界空屏障近数千年来逐渐强化,勾连内外的传送阵使用条件愈发严苛。除了大能一流的人物,想要进入苍茫世界已经变得极为困难。 最后一项便是“功德”了,立下三天功,便能够成就真传弟子。 当年越衡三祖并非冲霄阁弟子出身,却无意之间助三代掌门成就大能之位,记十天功,以此晋位真传。 这一条路之艰难稀少,并不逊于其余三种。 天功,上功,大功,小功,末功,微功,列分六等,每等以一值百。 各职各分均有功德,上下有差,也不能一概而论。仅举一例,一名丹师,历时三日余,成丹一炉,可得一末功。一年可得一小功,百年可得一大功。倘若能够炼丹三百万载,所立之功便能成就真传弟子。而金丹修士之寿元不过五六百年不说,越衡宗立派至今也不过三十六万年而已。 实则一个真传弟子资格虽然尊贵,如论如何衡量,也不值如此多的功德。然而越衡宗真传之制本身作为铨选英才、保证传承质量的措施,不得不刻意如此。虽然“功德”须本人立下,不得假手于人,但如果不将这道门槛设立得高一些,总有钻空子的手段。到那时,这真传弟子的身份,不免变成俗世间买官卖官一流,便宜了世家大门,坏了宗门根基。 所以若无非常机缘成就奇功,三天功是想也不要想的。历来由此道成就的,除了三祖之外,总数也不过十余人而已。 归无咎既来到此处,想必要走的就是这一条路了。 眼前显现在诸人面前的,乃是前偏殿,正是今日的当值偏殿。明光殿正殿为前、后、左、右四座偏殿环拱当中,并不显露人前。 归无咎等人经历长长石径,越过玉桥,来到殿门之前。两座三丈高下、浑金覆盖的大门自动缓缓张开。 众人平素在冲霄阁修行,也从未立过什么功德,是以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一进大殿之门,对眼前景象都深感意外。 那大殿方才在空中观看,可谓雄浑壮阔,瑞气阵阵,宝光隐隐。走到近处,碧瓦琉璃,彤庭辉辉,龙骧凤纹富丽繁缛,气象之盛,不愧为神仙宫阙。 只是殿内却一片空濛疏旷,青石铺地,巨大的梁木横贯中轴,裸露在外;十二根三人合抱有余的立柱托住大殿,其上仅着清漆,没有半分雕饰。大殿正面三面环立尺许高的阶梯,石栏围就,中设一张蒲团,隐约看到后通别室,想必是主事之人值守坐在。大殿正中处有一只金钟,入门不远处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只紫铜香炉,淡淡青烟扶摇而上。 除此之外,这偌大的正殿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多余物事。 如此景象,不似仙府,倒像是凡俗间某个清冷的古寺道观,只是规模大了许多而已。只是极简之中,倒也有几分难言的玄妙之意。 众人稍后片刻,里间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灵形后期修为,一袭藏青直缀,看面貌年约三十许,倒像是一个客栈掌柜。此人往蒲团上一座,左手从袖中抖出一道青色卷轴放下。右手却不知从哪里顺手摸来一方木盒,内藏笔墨。他这一番动作可谓熟练无比,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这人随意一瞥,见面前所站立的十余人面嫩的很,最大的想来也不过双十年纪,最小的一个小丫头,身高将将及上常人胸口,最多也就十岁上下。当头一个身着白袍,相貌俊挺的青年是其中唯一一位灵形修士,想来是众人之首,其余均不过是真气境上下的修为。 当即面色一板,道:“留下姓名,每人记三微功,便请回吧。一个月内不要再来罗唣。倘若嫌少,自去正律阁投告,那时你们一功也无。好不好听都是这番话,知道进退的就不要在此纠缠。”他这几句话流利之极,顺带便铺开案上卷轴,只见卷中每一列均早已清一色的朱笔填满“三微功”,下面密密麻麻的不知写了些什么,抬头却全部空缺。 第四十三章 秘途绝径四重门 众人面面相觑。 谷庭枫面色微红,从诸人中挤出一步,低声道:“方叔叔。” 这中年人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讶然道:“谷少爷。” 中年人名为方隆,位列明光殿前偏殿四十八位殿判之一,俗称“判官”,轮值之日执掌“末功”“微功”的判功录功之权。 方家是越衡宗内一个修道的小世家,素来依附谷氏。明光殿偏殿殿判,十分之七八都由金丹修士充任,原也轮不到他方隆头上,正是谷氏为其谋取。方隆在谷氏的数次宴会中与谷庭枫见过面,知他天资不凡,四年前入了冲霄阁,算时间刚过了淬凡四关。 谷庭枫比众人矮了一个头去,方才站在后头,方隆并未看见。 方隆踌躇道:“既然谷少爷亲自前来,那便每人记十微功。实在不能再多了,否则没有合适名目,上面核查起来也不好交代。”说完从袖中又掏出一卷卷轴。 归无咎顺手将已经铺开的卷轴拿起细看,只见其中“姓名”一栏全部空白,功德一栏全部朱笔填写“微功三”,最后名目一栏分别填写的是“巡守某山某殿一月”“看护某处药园一月”“照看某处灵禽一月”等等,五花八门,不由面色古怪。 绝大多数冲霄阁弟子都是闭门修行,更兼年纪幼小,对门中之事所知甚少,这时都不知这方殿判在搞些什么鬼。 蓝钰上前一步,笑道:“方殿判误会了,我等有正经事要办,可不是来打秋风的。”谷庭枫连忙点头。 方隆面容凝滞,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越衡一门中,就算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承载族门希望的也只是极少数天资卓异之辈,剩下的便多是庸碌之人。如成氏中和成不铭同辈的人物还有二三十个,个个是外府别传身份,将来有望结丹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其余此生均在灵形境中打转。 这一群少年,平素里能占门中便宜的事情却从不放过,冒领些微功绩只是其一。因家族中有几分薄面,明光殿各位殿判也不愿将其得罪的太狠,因此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 方隆见这一群人如此年轻,其中身量娇小的木愔璃又太扎眼,先入为主的以为其等是来此冒功的纨绔之流。想不到他们竟真的有什么功德可以申报。 宁朴尘上前道:“这位是归无咎归师兄。” 方隆皱眉道:“归无咎?归无咎是谁?…等等,你是归无咎?” “腾”的一声就蒲团上站了起来。 也许越衡宗内千百万外府弟子尚未尽知归无咎之名,但是这短短半日之间,六殿十二阁早已传遍,本届真传铨选之会,有一名为归无咎的弟子,阴鱼九珠,万古一人。 谷庭枫看方隆面色惊疑,正对着归无咎上下打量,似有不信之意,连忙接口道:“确实是归师兄。” 方隆面上突然涌起一道红光,高声道:“归师弟本届真传铨选之会上…” 归无咎连忙摆摆手,止住他话头,微笑道:“此事颇为要紧,劳烦方殿判上呈。” 方隆这才相信这一行人确实要上报正经功德。这等弄虚作假的勾当从来只在殿判一流中行事,从无主动捅到上面的道理。归无咎看似所报功绩还不甚小的样子,连忙道:“归师弟请稍候,今日是杜长老当值,方某这就去请。” 末功、微功的披判之权在殿判手中,在其之上每殿各有六位掌书长老,均为元婴真人,若须报领大功、小功就要经由其手。若是天功、上功,就要由三位殿主处断。上功倒还罢了,三位正副殿主有一人即可处理,而天功则需三位殿主一致评判,批成判书报呈九转灵光殿。 归无咎又作势止住,笑道:“此事须请殿主出面。” 方隆吃了一惊,这归无咎纵然惊才绝艳,到底不过是灵形修士,居然要报呈上功一流的功德。 但这等非凡人物非自己所能度量,略一思索便道:“霍副殿主今日主持完真传铨选,眼下应在殿中。只是按照常理,申报上功以上的,应当先请出掌书长老,由其稍作鉴别之后再惊动三位殿主。不过归师弟如此人物,方某自然是信得过的,这便传递消息。” 方隆此语显然有卖好之意,归无咎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微笑称谢。方隆连道不敢,转身不知自墙壁中何处取出一只乌黑怪锤,非金非木,朝殿中金钟连敲九响。 一道道低沉的声响随之发出,众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产生一种感觉,这钟声虽不甚响亮,但是似乎可以传音于千里之外而不衰。 片刻之后,大殿一侧墙壁打开,若现一门,隐见其中宝光隐隐,方隆拱手道:“归师弟请。方某不能擅离职守,恕不能相送。” 归无咎等与之道别一声,朝那门中走了过去。登时便有三四个年轻弟子掩口轻呼。 一座比明光殿前殿还要高出三四倍的宏伟建筑出现在目前,此殿层曲九重,灿烂炳耀。周围尚有六座七重高塔拱立周匝,焕若列宿。众人均知此殿即为明光正殿。 然而方才来时在空中俯视,却只见前殿,不见正殿。 不但是明光殿,其余六殿之正殿均与之相同。前后左右四偏殿不但是正殿羽翼,更是潜藏阵基,四殿勾连暗藏结界,将正殿隐伏其中。 正殿殿门大开,归无咎等缓步进入,只觉其中装束比之偏殿还要简朴几分。殿中高台之上端坐一个玄色道袍的中年道人,手执玉圭,正是分别未久的霍殿主。 霍殿主正色道:“归无咎,居然是你。你有什么大功德需要上陈?需知你虽九星连珠,开派一人,但功德殿素来其公正严明,有几分功劳就算几分功劳,可不会为你通融曲饰。” 归无咎道:“公正严明,正是弟子所愿。弟子斗胆,意欲一并参见武殿主、黄殿主。” 六殿均设两位副殿主,名号各异。如明光殿,二位副殿主号为太广殿主、太微殿主。霍承文即为太微殿主。明光殿正殿主名为武行商,太广殿主名为黄闵田。黄闵田与霍承文相同,为元婴四重境界;武行商修为更在二人之上。 霍承文眉头微耸,归无咎如此说法,分明是说有天功一级的功果上陈。略一沉吟,也不再追问,左手屈指一弹,两道玄光立时冲出殿外。 谢月屏、宁朴尘、修青洪、谷庭枫等人此时均已明白过来,左右顾盼很是兴奋。今日旁观真传铨选之会可谓大饱眼福,众人均有意犹未尽之感。如果天功一流在今日出现,那真是不虚此行。同时他们好奇之心也更甚,这归师兄平素练功作息都是与众人一道,实在想象不出他能在何处立此奇功。 不过半刻钟,霍真人左侧显现出两个身影,高坐石台之上。 左边一个,是个头挽道髻、黑袍黑须的黑面道人,坐于蒲团之上倒似是一块木炭,正是太广殿主黄闵田;当中一个看面容似乎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却要比谷庭枫更加年轻英俊几分,身着白袍玉带,仿佛王公之家的翩翩佳公子,正是明光殿正殿主武行商。 原本只有霍真人一人坐在台上时还不觉得。此时三人并坐,空气中似乎隐隐流淌着一股明润如玉的祥和气息。 那黑面黑须的黄殿主道:“元师兄果然诓我。说这明光殿下四大偏殿,每殿均有六位掌书,四十八位殿判,最是安闲不过。我接任不过一月,已然不得清闲。” 武殿主微笑道:“以往纵有一二上功呈报,皆劳烦元师弟、霍师弟为某分担。武某忝任此职二百七十载,也是首次出面理事。不过武某却不认为这是一桩麻烦,霍师弟请我二人齐至,那当是有天功一流的功果呈上。见此等盛事,又有何憾?只希望不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就好。” 这二位殿主,似乎也是颇为和善健谈。 霍真人把拂尘一指,道:“他就是归无咎。” 以武殿主、黄殿主修为定力,也是吃了一惊,如针芒般的目光牢牢锁定归无咎面容。归无咎从容一礼,默然无言。 过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武殿主道:“归无咎,你有何功德上陈?” 归无咎自袖中抽出一方玉盒,双手呈上。 第四十四章 明光正殿报天功 武殿主并不接过,曼声道:“我越衡宗门下,进献宝物一流当去星陈阁,并不隶属于功德之列。”其实以武殿主法力,足以越过这玉盒刺探出其中到底是何物,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归无咎坦然道:“弟子明白。” 武殿主这才大袖一卷,摄过玉盒。打开一看,却是一本薄绢所制的书册,略微一怔,便翻阅来看。 随归无咎前来诸位师弟师妹,看到谜底,也在暗暗猜疑这书册记载的何等内容,以至于归无咎有如此信心。 不过半盏茶功夫,武殿主阅览完毕,将之传给黄殿主、霍殿主。 又过了片刻,三人均已看完。 黄殿主双目垂帘,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似乎正在入定;霍殿主斜摆拂尘,皱眉凝思,也不言语。武殿主目光遥接殿外,似乎在观看远处景色。 这份情景着实有些诡异,不过台下较有见识的弟子猜想三位殿主可能正在以神意交流,因此也只是静静等待。 不知又过了多久,武殿主收回目光,将书册仍置于玉盒之中,盖上盒盖,注视着归无咎。 黄副殿主一捻黑须,缓缓道:“师弟我长年云游在外,初掌此职不足一月,更兼修为在二位师兄之下,故而此事当以二位师兄的意见为主。” 归无咎依旧表情淡定,不露声色。 黄副殿主看上去并未表态,但蓝钰、谢月屏却能看出,他这等态度,正说明事关重大。归无咎所呈之物,若无极高价值,黄殿主很容易做出否定的判断。 霍殿主道:“黄师弟太谦了。此卷虽别开生面,令人叹为观止,但说到底不过是真气境弟子所用之物,以我等修为哪有看不明白的道理。只是兹事体大,是否我等暂不批示,转呈九转灵光殿,由三位真君决断。” 武殿主断然道:“倘若事涉元婴之上,自然直呈九转灵光殿;但若是我等力所能及之事,那么无论披功多寡,还是应当给出明确意见。只不过最后上陈真君,定其可否而已。否则稍遇大事便推上诿下,我等岂不成了尸位素餐之人。” 黄殿主、霍殿主一齐道:“师兄之言甚善。” 随归无咎前来的众人心头一凛,看来三位殿主即将作出决断。如果归师兄再次创造奇迹,真让人难以置信。 武殿主叹道:“在局中时,步步迷途;跳出局外,拨云见日。这一道谜题,其实数万年来不少先贤有所猜测,但均不了了之。我当年也有几分理清脉络、造福后学的心思,但终究力不能及。阴鱼九珠,不愧是一等之资。只是具体所值多少,还要费些思量。” 黄殿主沉吟道:“功莫大于成道。当初我越衡宗有玄境断续之危,三祖助三代掌门成就真君之位,故得十天功。此卷亦有助人成道之效。若以上下论,真君之位与灵形修士,相去何啻于霄壤;然而以多寡论,三代掌门襄助一人,此卷足以立万世之基,又不能相提并论。两相权衡,或许在伯仲之间。” 霍殿主道:“从另一角度看,若以为此卷价值与《论》部一百五十七卷相当,那么黄师弟所言也确实甚为允当。” 武殿主沉声道:“二位师弟之言有理。明光殿暂披十天功,上呈九转灵光殿。”当即取出一道卷轴,三人各自批文,金光一闪飞出殿外。 应武殿主要求,归无咎讲解了完成此册的前因后果。 道途崎岖,除了功法层次,外物足备,资质禀赋,机缘气运四者之外,最不可轻忽的难题,便是九劫七十二难,合称“九九玄关”的道外疑难。 如逐影劫、枯心劫,均是九大劫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险恶劫关,不知有多少英才卓越之辈在此处断送道途。 九九玄关的第一关,名为尘心劫。这一关,说的是初入道途尘心未定,六根不净,难以持正本心、明道见性。这一关要靠自身的力量渡过极为不易,上古时便有故事流传,说某位大德之士浮沉半生,一朝醒悟,从功名宦海、利害成败中解脱出来,顿悟得道,步入真途。 只是修道种子总是幼年入道为佳,总不能都是如此颠沛半生,等到四五十岁勘破尘缘再入道门。如此做的话,修道的最佳时间已经错过。 但是这一道“尘心劫”在当今越衡一流的巨派大宗内,却不再视为难关,与逐影、枯心诸劫不可同日而语。各家均有秘法,有的称之为“点凡”,有的称之为“洗尘”,有的称之为“炼真”,名目虽异,其实一理。譬如本门冲霄阁弟子,入门之后均有元婴三重修为的大修士为其施法,号称“玄真点明台”,一举破去尘心一劫。 如木愔璃为食道灵鱼带回越衡山门后,虽南宫宗主突遭意外损伤,但数日后依旧由另一位真君大能梁月笙亲自为其施展“玄真点明台”之术,顺带连淬凡四关一并度过。这也是她入门数日方才与同门相见的原因。归无咎十二年前,也是由南宫宗主亲自施法,过了此关。 然而,归无咎却另一个角度发现问题。 冲霄阁弟子所修行的《九元书》是世间唯一一种在真气境中就能产生种种歧途别见、理解不纯的功法。按照门中前辈观点,《九元书》脱胎于直指大道的无上秘典《通灵显化真形图》,内蕴形上之法,故有知见之难。 此评语不能说错,但却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归无咎突破“返照”一关的过程中分明看到,《九元书》不愧是脱胎于至典的秘法,对修道者精神心境上的要求极高,非得达到圆成自足的境地不可。“玄真点明台”之术表面上帮助初入道的修士了却种种杂念妄想,但却并未能够建立起一种圆融自在的意境。 就好似一人身上长了脓块,“玄真点明台”之术相当于助其挤破脓水,擦拭干净,但并不能帮助其新生血肉皮肤,达到光洁无暇的地步。故而其心性似定实瘐,以至于修习功法的过程中始终隔了一层,产生种种偏差。 第四十五章 洗尘犹有一重关 归无咎此卷正是突破返照关后的数日间所著,自己将其命名为《持心卷》,恰好能够弥补这一不足。其实若无那无名墨珠相助,归无咎也无法走到这一步。这一点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至于此卷的效用,自今日始,所有的冲霄阁弟子都将获得极大益处,根基得以进一步夯实。具体来说,以后每一届真传铨选之会,“小自在境”修士至少会有三四人之多。这意味着,以后所有的真传弟子均是“小自在境”的底子。 当然,“小自在境”根底距离追逐上境还有很大差距。以本届而论,成不铭虽然堪称良才,和归无咎、宁素尘相比还是要逊色不少。所以此卷对于最上乘的人物而言,影响并不大。但是整个中坚层次的真传弟子质量,却无疑被大大提升了。 需知此辈,以后是极有希望成就元婴三重甚至更高境界的人物,也是门派柱础之所在。 蓝钰感叹道:“五十年前,我族中蓝天德真人,考察十万载以来变异灵根的种种变化,编成《异灵编》一百六十卷,进献门派,据说堪称当时一大盛事。此编也仅得了五十上功而已。归师兄这卷《持心卷》所造成的影响,恐怕不下于你昨日阴鱼九珠,立派一人的盛况。” 蓝天德其实乃是蓝钰的族兄,年纪虽比蓝钰足足大了三百多岁,却是同辈。当年蓝天德也是冲霄阁中极为瞩目的天才,于那一辈真传法会中阴阳双鱼均是八珠,位列头名。三十年结丹,六十四年成婴,凝结元婴那年年方一百一十五岁,也是意气风发的人物。可惜结婴十余年后由于一次意外不慎伤了根基,此生再也无法踏入元婴二重。 这蓝天德也是个高傲的人,不屑于委身于琐碎事务。所幸其人交游广阔、博闻强记,又于千罗阁中种种奇门秘籍颇多涉猎,于是考察搜罗了十余万年来的种种变异灵根,考其源流,查其脉络,历时一百五十载,完成一百六十卷《异灵编》,也算是呕心沥血之作。 霍殿主道:“《异灵编》正是在我手中披功。此书称得上是近千年来越衡门中一朵奇葩。但与《持心卷》相比,却相形见绌了不少。论卷帙之宏,《异灵篇》何止于《持心卷》百倍?只是《异灵编》卷帙虽繁,不过是考索之功;《持心卷》篇才万字,却是独断之学。二者势不能同日而语。二十比一,正合其宜。” 武殿主道:“五部之中,《持心卷》足可屹立于论部第一百五十八卷,《异灵编》只不过是是集部,不过用功较多、规模宏富而已。却不便相比。” 先前霍殿主道,归无咎手中道册价值与《论》部一百五十七卷相当,众人还并未留心。现在武殿主明确说《持心卷》将成为法部第一百五十八卷,曲伯玉、谢月屏、蓝钰等明白其理的心中大为震撼。 越衡宗道门经典,分为五部,经论法藏集。 经部乃大道唯一,止有一种,便是越衡根本之法《通灵显化真形图》。 论部为道之别传,列分十三,即为创立十三家内府真传的大能道途。 法部为斩关利剑,为越衡一门渡过“九九玄关”的种种秘法传承,迄今已有一百五十七种。 藏部为奇门巧思,虽然别开生面,终究未足立家。诸家外府传承,丹符阵器种种旁门之中的妙术秘法、神通推演,尽在其中,总计三千六百门。 集部为总括遗漏,精研古今道术源流演变,分门别类,拾遗补缺,不无裨益。其卷帙巨万,不可胜计。 经部论部不必多说,就以法部而言,能够勘破“九九玄关”之秘的,十之七八也是大能一流的修士。这一百五十七种秘法,有一百二十六种为大能著录,二十四种为元婴四重或更高修为的大神通修士所创,七种为元婴真人所发明,其中修为最低的是一位元婴一重真人,仅此一人而已。至于金丹修士,那是一个也无。 时至今日,这当中却要多出一卷灵形修士的著作,不得不令人惊叹。 实际上归无咎此番行事,固然以真材实料作为倚仗,但亦有几分谋略在内。 他阴鱼九珠,开派一人,但当场成就真传弟子的却是宁素尘与成不铭。而归无咎自己,则出人意料的被九转灵光殿召见。其后一回洞府,不作丝毫停留就来到明光殿,正是不给别人以反应的时间,更可以形成一种印象,归无咎之所以未被当场册封真传弟子,乃是大能之辈早有安排,现在只是履行程序而已。 虽然《持心卷》批十上功乃是实至名归,但三位殿主终究会更加慎重一些。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道金光闪过,正是先前发出卷轴去而复返。众人精神一振,看来是有结果了。 打开三位卷轴之后,武殿主等三人都是面色一变。 蓝钰等人见武殿主三人表情,不由心头一跳,莫非产生什么变故不成? 武殿主并不言语,将这道卷轴信手抛到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缓缓打开卷轴,微微一笑。终于是尘埃落定了。 卷轴当中,右侧几行小字是功果述状,当中是蔚蓝色的“天功”两个大字。这二字之前的留白处原本一个“十”字被戳记覆盖,其下却补填了一个“七”字。右下角是两方印章,一个大号的朱红印记是“越衡正印”四个大字,另一个小些的印章是上下排列的两个字“十方”。 卷轴正中夹带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归无咎将之拿起,一股清凉润滑的触感涌入心头。玉牌向上的一面刻有两行八字,分别是“道不自器、精一执中”。 翻转过来,云纹之中包裹四个大字:“越衡真传”。 武殿主等三人此时却心中了然,果然归无咎这等人物,绝不可能是在真传大会上意外冒出来的,必定早已得了大能暗中栽培。法会结束时不予其真传之位,必然是事先的安排。 归无咎以三天功兑换一个真传名位,虽是事所必然,但也应该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要求方才办理。现在他未发一言,九转灵光殿却处理完毕送上门来,足以说明问题。 归无咎暗暗思索,眼下九转灵光殿只有宁真君一人坐镇。他刻意如此行事,也算是因势利导,正了自己名分。不过自己不日即将远行,也难以据此捞到什么具体的好处。 第四十六章 卷归论部终遂志 一道元光当空划过,朝着一座方圆十余里的浮屿飞遁而去。 昨日取得真传名位后,归无咎会同诸位师弟师妹,在紫雾峰幽明湖道场布下一席酒宴。 归无咎以前与他们亦师亦友,众人均知这是一场分别之宴,尽兴之余不免有几分感伤。 不过这“分别”二字双方的理解也是不同的,蓝钰谢月屏等人,只道是归师兄加入真传门下精心修持,但三年、六年后的下届真传法会结束之时,便是相见之日;归无咎自己却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要离开宗门,迎接八品灵根元婴路的挑战。至少数十年内,彼此恐无再会之缘。 看着古灵精怪的谢月屏,任才放旷的蓝钰,以及饮酒之后双颊通红的木愔璃,归无咎心中也有一丝黯然。 成就真传后,盘炉峰双游洞已然成为历史,眼前这座浮空飞屿名为丹霞玄渚,是归无咎名义上新的道场。 今日天色刚明,归无咎便持真传令符前往清音阁讨取修炼洞府。本来修道外物,不同身份的弟子自有对应品级的供给。但同一档次之内,向来是由本人自由选择。 对于归无咎而言,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道程序而已。 不料无咎一至其地,当值司府便告诉归无咎,他的洞府已经由掌阁亲自安排妥当。极言这“丹霞玄渚”乃是以前一位元婴四重的大神通修士所居,可谓上佳的修道福地。 归无咎心中一动,清音阁掌阁他只知道姓冯,连名号也不清楚,更不用说交情。他的声名虽然在这两日传遍门中,但并不认为那等身份的人需要来刻意巴结自己。 更何况,修道之人通常独往独来、不拘于俗,你予他高楼宽宅,他偏偏喜欢山野村居,不但不承你情,反而因此唐突,料来冯掌阁也不会做如此冒昧的事。于是也不挑拣推拒,就领了这丹霞玄渚的禁制令牌。 驾元光抵达这丹霞玄渚,归无咎已经大致明白,此事果然是门中刻意交代。 这丹霞玄渚内里如何他还不得而知,但前来的路径上已经能够窥出几分奥妙。这一处道场地理位置极为偏僻,距离九转灵光殿不过六千里。 更绝的是,周围千里之内有七八座类似的浮屿道场,均为元婴三重甚至更高修为的修士所居住,那人人避之不及的五陵殿主岳玄英赫然也在其中。这七八处道场将丹霞玄渚包裹在正中,阵法交错,旁人若无图谱极容易失陷其中。 一个灵形修士在这偏僻之地闭关苦修,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手中青色牌符一晃,浮屿中五色祥光一闪,阵门大开。归无咎不由眼前一亮,果然上佳福地并非虚言。 这圆形岛屿上空为一团白雾遮掩,宛如伞盖,使人难以外窥其虚实。外圈环列十二个入口,每个入口均以两座十余丈高的青紫怪石夹峙,这怪石暗通云雾水脉,汩汩清泉在石上不断喷洒流淌。二石之间,莹白美玉铸成道路,向着岛中延伸。 归元咎沿着这白玉路径内行,辨出其中八处建筑乃是依照八卦方位所建。冈峦参差各逞其势,宫宿馆舍、珊瑚林碧、清池芳草,一切装饰炜炜煌煌,盛丽无方。归无咎无心观赏其景,反正自己也不会在此处居住太长的时间。抬头望去,东北角处一座清新淡雅的四重竹楼应当是居住之所,于是径直走了过去。 这丹霞玄渚其实已经闲置六七十年之久,然而归无咎进入竹楼之中,只见其中装饰俱新,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打扫过。 竹楼正厅面积颇大,东向墙面上是一副简易的“四洲六海图”,与法器之流不能相比,地理形势也甚为粗略,但却将四洲六海所有一二等宗门标注出来。“四洲六海图”对面墙壁上同样是一副图画,却是越衡宗山门中最主要的千座山峰分布图。 跨过正厅,相邻的一间是打坐行功的静室,归无咎跨步过去,目光一凝。 光洁的地板上,一侧放置了两套墨色的真传弟子服饰和精致法器,另一侧却是一叠紫檀木盒,二百只白玉瓷瓶。室内青光闪闪,一只“青华幻印”折作飞鸟模样,在空中轻轻摇曳漂浮。 归无咎一招手,这飞鸟铺展开化作一张纸形光幕,开头是一行清幽秀雅的小字:“治家未严,僚属营私弄巧,已革去司府之职,罚为行役。特奉上五行精玉百盒,上等丹药二百瓶,幸望笑纳。”随后简要文字介绍了事情的原委。落款处未著姓名,画了一枚小小荷花。 归无咎略一思量,这应当说的是鼎湖阁司府田平之事。不过他本来也并未吃亏,此事也从未放在心上。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如果耿耿于怀,还修什么仙,成什么道? 这事原来是一件延续了十二年大乌龙。这些年归无咎按例领取丹药,只当是门中履行南宫掌门的交代,从未多想;每月三种珍丹各三瓶也足用了,并不额外多取。而在田平心中,原原本本却是另一回事。 十二年前,归无咎入阁的第三日,鼎湖阁掌阁素太平便亲自吩咐了当值的司府田平,说到若是一名为归无咎的冲霄阁新晋弟子前来,须尽量与他方便,不必吝啬。 素太平向来清高耿介,阁内行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有事便吩咐其下四位掌次,从来不对下面的司府、司库、守正一类人物假以辞色。那一日恰好四位掌次都被他指派出去做事,而照拂归无咎的旨意又来自于那等人物,疏忽不得,于是破例亲自吩咐了当值的田平,面色和悦,也算是极为难能可贵了。 这田平也是见惯了颜色的人,见素太平越过掌次直接交代这么一件事,而且还对自己这小角色客气得很,却聪明的过了头,咬定了素太平如此做是有什么阴私,自以为逮到了一个巴结靠拢素掌阁的良机。 等归无咎以来,田平忙不迭的将许多上好丹药奉上。当时归无咎也只道他得了上头吩咐,无不笑纳。不仅如此,每月更将三瓶四象合气丹,碧梧纯元丹,五鼎采阳丹当份例主动奉上。归无咎见数目已然足用,也不再取。 来信之人有一次无意中和旁人说到,怀疑“归师兄”是那待诏真传。田平堂兄作为这人随侍仆从,却将这消息传入田平耳中。田平比对冲霄阁弟子名录,果然姓归的只有归无咎一人。只是不解“待诏真传”是何等身份,当即四处刺探消息,没想到还真被从一位见闻广博的旧识处搞明白了。 田平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定是素掌阁不知从何处风闻消息,于是暗中结交归无咎。想想也是,以那素太平的冷硬性子,若非这有望冲击大能之位的待诏真传,谁能得他如此相待? 那日听闻归无咎参与真传铨选之会,田平立刻大惊,这说明归无咎为待诏真传的消息竟然是虚假。想起归无咎十二年来从鼎湖阁中捞取的大量丹药,不由得极为肉疼。 私心忖度,必然是归无咎自知在冲霄阁中资质最差,于是自己暗中散布流言,布下一个弥天大谎,假借待诏真传的身份攫取利益,连素掌阁也被瞒过了。又想到自己如能及时止损,素掌阁必能高看自己一眼。于是急忙叫停了发往归无咎处的丹药。 至于素太平对归无咎的关照正如木愔璃一般,本就是上面安排的公事,却完全不在鬼迷心窍的田平考虑范围内。直到真传铨选结束,田平才惶惶不可终日。 无心大道之人,为了蝇头之利劳碌奔波,归无咎也只一笑而过。 ps:本周日二点开始有推荐。希望成绩给力。求推荐,求收藏,求扩散! 第四十七章 新居旧友相揖别 静室左拐一门,通向一间书房。这道门帷裳半卷,隐隐约约露出纵横排列的书架。归无咎正有兴趣探查一番,突然听见外面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归无咎在此处否?老朽冒昧来访。”归无咎这才省悟,入岛之后并未关闭禁制,竟然被人寻摸了进来。 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纳罕,如此僻静的所在,来人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找到自已,倒真是神通广大。当即迎出正门,看看这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眼前是一个方面阔额,短须如戟的老者,一袭青衫早已泛白,上下打了几个补丁,但却整洁的很,一副乡村学究模样。唯独腰中插着一支精巧玉笛,倒是与他周身气质并不相称。 归无咎略一打量,似乎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却一时难以分辨。于是抱拳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这老者呵呵一笑道:“老夫鲁仙宾,源出贞恒一门。前天我们可是见过面的。” 归无咎立刻想起,这贞恒一门是越衡宗十三家内府真传之一。前天真传铨选之会上,太和天宫十张藤椅上右列最末一位,便是此人。他心中大致已经知道此老来意,但还是告罪一声将他迎进屋中,问道:“鲁前辈有何见教?” 鲁仙宾倒是爽快,坦然道:“当然是游说你这新晋真传加入我贞恒一脉。” 归无咎苦笑一声道:“前辈的动作也实在太快了些。” 鲁仙宾面色上半是自得,半是不以为然,接口道:“你现在可是抢手的很,如果你前日当场被册封为真传弟子,只怕当时就要有好一场扯皮。眼下倒是干净,给了老夫一个捷足先登的良机。” 归无咎问道:“晚辈倒有几分好奇,前辈从何处得到消息?晚辈在明光殿成就真传的消息还未正式宣告。” 鲁仙宾笑道:“老夫与明光殿主武行商是六七百年的交情,今晨从他那里得知,你一卷《持心》,十大天功,已经悄无声息的成就了真传弟子。老夫连忙赶到清音阁,左右盘问得知你领取的洞府所在,于是便十万火急的赶了过来。此处果然僻静,不过却拦不住老夫。” 看着归无咎略显惊讶的眼神,又道:“至多两三日功夫,宗门谱录文牒上“论”字门就要多出第一百五十八种,到时候大家回过神来,其余十二家必然蜂拥而至。你从九转灵光殿出来,如果真君为你择了哪一家道途,定有法旨降下。现在悄无声息,显然决定权还在你自己手中。” 归无咎沉吟片刻,问道:“前日真传法会,未及散会晚辈便已然离场。不知成师弟、宁师妹二人各自作何选择?” 鲁仙宾一皱眉,道:“成不铭归于神律一脉,宁素尘…似乎是南垣一脉。” 归无咎惊讶道:“似乎?” 鲁仙宾犹疑道:“宁素尘确实是随南垣一脉去了,但是真君似乎别有旨意托付,我看那南垣一脉诸正惟老儿接到诰令时神情奇特,不知有什么玄虚。” 归无咎一点头,正色道:“非常抱歉,恐怕难以让前辈如愿了。” 鲁仙宾郑重道:“内府正传十三门,只有我贞恒一脉,除了开创道途的八代掌门本人以外,至今尚未有人成就大能之位。八代掌门如非遭遇一点变故,本有极大希望突破斩道之关,那我越衡宗今日就不是五祖,而是六祖。这一脉道法之神妙,并不在几位祖师开辟的道途之下。希望你仔细考虑。” 归无咎抬头直视鲁长老,缓缓道:“晚辈很理解鲁前辈的心意。但晚辈早已作出决定,并不会拜入十三门中任意一门。” 鲁仙宾虽然再三劝说,但归无咎态度坚决,他也无法可想。只得悻悻道:“罢了,你如一定要走那求道之途,老夫也无话可说。不过其余十二门来找你时,你也要态度如此坚定才好。如果改变了主意投入某一门之下,老夫可难以接受。” 归无咎微微一笑,并未作答,但面容中坚定之意任谁也看的明白。 这时,鲁仙宾袖中清光一闪。这老儿一愣神,转而笑道:“你的《持心卷》已经出现在论字门上。真传弟子归无咎所著…呵,看来一两个时辰之内,这里就要多出一批不速之客。”说完驾起一道祥云,转眼间就在数里之外。 归无咎心下了然,这丹霞玄渚的地理位置,即便是元婴一二重的修士也不便前来相扰。但十三内府头面人物如鲁仙宾之流,本就与六殿正副殿主位分接近,却是拦不住其等。 归无咎本打算安置好这所空宅,再解决传承之事。现在他却改了主意,当机立断取出一件飞舟法器,顺手启动牌符关闭岛屿禁制,往九转灵光殿方向飞遁而去。 归无咎并非不近生人的苦修之士。但方才与鲁仙宾这番纠缠扯皮,他可不想再来个十余次。只要木已成舟,自然少了许多无谓的口舌麻烦。所以不如赶在这帮不速之客到来之前,先接受正法传承再说。 半个时辰功夫,归无咎缓缓落在一片很是荒凉的空地上,面前是一座颇为破旧的殿宇。转过头去,隐约可以看到数里之外一座纯黑色的宏阔大殿。此处正是九转灵光殿的后殿所在。 归无咎第一次听说“通灵显化真形图”藏于此处,也有几分意外。他早已探问明白,在真传铨选之会上晋升真传的弟子,如果是拜入内府门下的,通常当场就会做出决定。如果决定走那“求道之路”,独自往九转灵光殿后殿一行即可,勿须任何牌符手续,也不用真君大能指引。 归无咎原本以为,通灵显化真形图作为越衡宗根本至宝,理应藏之于如九转灵光殿正殿这类空间秘境之中,甚至更为神秘的所在。最不济也应当如六殿正殿一样,隐于结界之内。 眼前所见却让归无咎大感意外。 就算是六大殿的前后左右四偏殿,少说也要占地数千亩。而眼前的这座“九转灵光殿后殿”,高约三四丈,方圆不过数十丈,和俗世间的破落道观、土地庙也差不了多少。 墙壁上黄一块、白一块的斑驳脱落,犹如脸上疤痕一般,实在有些有碍观瞻。半红半白的大门紧闭,门下小小院落积满灰尘。殿门右侧一颗歪脖子古槐,衰朽不堪,有枝无叶,树干上还有三四个孔洞,全无半点仙家气象,丑陋无比。 归无咎四下里张望一圈,确认自己并未来错地界,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往前几步,拾起门上铜扣轻敲三响。 第四十八章 推却缠扰寻本经 稍候片刻,归无咎见没有任何反应,试着推一推门。 然而这破殿大门的门轴却极为润滑,归无咎双手并未用力,门已大开。 方圆十丈大小的空间,一切尽收眼底。密密麻麻许多玉牌悬挂在空中,丝线缠绕在房梁上,高低错落。最高处距离屋顶不过二三尺,一二共是十三枚玉牌,五枚在中心,八枚环绕在边缘。除此之外的其余数百枚玉牌,高的距离这十三枚玉牌有丈许距离,低的不过离地二三尺,堪堪及到腰身。 归无咎看到这玉牌形制,不由地浮现出几分联想。 除了这些悬挂在空中的玉牌之外,斗室之内,空空荡荡,一桌一凳也欠奉。忽然,归无咎似乎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右侧门旮旯内,一只裹着草鞋的大脚伸在外面。 反手合上大门,原来是一个面色发黄、身着灰袍的干瘦老者。此人竟然斜靠在墙壁上沉睡,隐约发出鼾声。归无咎心中一动,弯腰一推,轻轻将他唤醒。 这老者挥舞手臂,双眼半睁,似乎半睡半醒,口中嚷道:“换班的来了吗?” 归无咎静立一旁,等这老者完全清醒过来。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老者睁大眼睛,对站立在眼前的归无咎熟视无睹,而是抬头向房梁最高处瞥了一眼,满脸失望之色道:“原来是空欢喜一场。”说完身子一倒,又要睡过去。 归无咎道:“这位前辈。” 老者并不睁开双眼,喃喃呓语:“自己填上名字等候便可。”若非归无咎精力集中,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说完这老者袖中清光一闪,一道玉牌和一支二尺长的巨大黑笔浮现在归无咎身前。归无咎略一扫视其余悬挂的玉牌,心中有数,提笔在玉牌正中写上“归无咎”三个大字。 刚一写完,手中玉牌、黑笔同时消失不见。归无咎突然回想起一事,高声道:“晚辈有一事请教。” 这老者虽然双目紧闭,却毫不迟疑道:“我不告诉你。” 这个答复可着实在归无咎意料之外,不由莞尔,交涉道:“晚辈还未说问什么问题,前辈何必着急拒绝。” 这老者突然“腾”的站了起来,动作极为敏捷。他双目紧盯着归无咎,认真道:“除非你能让老夫尽早放假休息。” 归无咎略一沉吟后收起笑容,肃然道:“道途艰辛,晚辈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过就算侥幸成功,想来也是数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下轮到这老者面露惊奇之色,狐疑道:“你知道如何让老夫提早放假了?” 归无咎伸手一指屋顶十三枚玉牌,缓缓道:“想必是第十四枚玉牌出现在那个位置的时候。” 这老者拍手道:“妙啊,你这小子聪明得很。往常来这里的家伙,虽然道法上天资横溢,但是论行事十之七八都是大木瓜。如你所言,你能否履行承诺至少也是数百年以后的事了,但是老夫可以赊欠你一个问题。记住,只能问一个。” 归无咎一点头,道:“昨日是否有一个年轻女子来到此处,走这直窥本经之路?” 老者果断摇头道:“上一个走上求道之路的修士,止步于元婴境中。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老夫也记不得了。” 归无咎听到这个答案心中有几分意外,对于宁素尘的背景他早已经猜测出七七八八。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假借名目,暂时遮掩锋芒,是对她也是对越衡宗最优的选择。难道她真的加入了那什么南垣一门? 归无咎不再考虑此事,静静等候。过了一阵,殿内未曾有丝毫变化。归无咎疑道:“传承何在?” 老者笑道:“不是已经开始了吗?”话音未落,面前归无咎的身形渐渐淡薄,转眼就化为透明。 这老者托着下巴,竟然面露得意,长出一口气道:“老夫的方才回答实在是精妙之极。你这小子倘若自己理解岔了,可怨不得我老人家。” 在归无咎看来,却是那老者忽然在自己面前消失了,而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块有极强吸力的磁石,四周的玉牌一块块钻进自己身体之内。随后眼前的景象全部变形扭曲,墙壁乃至殿宇内的空间都被这股力量所吸引,往自己的身体内塌缩挤压。 见到这种异象,归无咎猜想应当和上次进入九转灵光殿正殿差不多,由此进入某一处秘境之中。但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填充进自己身体之后,归无咎却发现自己仍然立在原地,只是整个后殿空空荡荡,殿宇内的数百枚玉牌和那老者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归无咎狐疑之际,空空如也的殿宇内,蓦然一点光明绽放,凭空多出一个丹丸大小的透明水泡。这水泡一点波纹荡漾,随即快速变大,直至径长丈许方止。转眼之间,这殿内多了一个浮在半空的大水球。这水球中或明或暗光亮闪烁,将这殿宇照亮。 乍一看这球体似乎是一件模拟宇宙星空的宝物,但定睛细瞧又绝不相似。 夜晚之星光萤火,虽然亮度有差,但无非都是一点铄铄光明。甚至仙府之内用以装饰照明的彩珠,虽然尺寸大了许多,那份圆满均匀的光华却是一致的。而这水泡中闪耀不定的光芒却杂乱纷纭,最大的是一块块宛如拳头的耀斑,小的却几乎是名副其实的“米粒之光”。 这些光源不但大小明暗甚为悬殊,其外貌也是光怪陆离,奇态百出。圆珠状的不过十分之一,其余更有条形,方形,锥形,以及种种特异形态。但是仔细看去,其中三分之一的破碎光点,均有一侧较为平滑的弧面,倒似是将一块球体击碎,产生了无数细小碎块。 归无咎没有细数这大小光源的数量,也没有使用神意探查,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感觉,眼前这水球内的“光块”应当正好是三千之数。 回想到真传铨选之会的前一日,那绿袍青年对自己所说的话,归无咎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有几分惊奇,原来“通灵显化真形图”既不是道册,也不是图谱,正是眼前这座光华灿烂的大水球。 第四十九章 真法自在谲境中 这并非是归无咎见识低微,他这十二年中所阅览的道法秘传着实不少,但最上乘的传承之法,向来别有玄妙,并不笔之于书。 上古之前,道法万家流布,参差不齐。指不定哪一处名山之中、微门末派之内,也暗藏着上乘功法。一玉简,一龟壳,一铜片,足以记载一道不俗法门。更不必说前人遗府,秘地旧墟,更是不凡的机缘之地。 然而当今之世道术极昌,上乘法门去粗取精、反朴归真之后,为高门大派牢牢把持。一二等宗门的传承极为系统,与山野俗流分道扬镳。为了保证传承纯粹术不外传,通常采用的是两种办法。 一种是“系物法”,某一种功法秘术,修炼到一定程度,便需要以特殊法宝或秘制丹药作为外力推动,方可破关进境。另一种是“内外法”,弟子修行法门为内法,师长修行法门为外法。特殊关口下,需四至八位前辈以外法辅佐行功,方能破关进境。 弟子修行精深,年齿渐长,成为长老一流的人物之后,再执掌一道外法。 四洲六海内大宗的核心传承,大致也以此二法维持秘传。虽在极巧合的情况下仍有一二幸运人物破解法门,但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表面上看,上古时道法流通,步步机缘;如今似乎是固步自封,裹足不前。其实则不然。 在那等一法成毁一人,一人兴衰一派的情况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知有多少法门衰败断绝于弹指之间。面上似乎很热闹,但一道良法往往流演之中生出无数歧途变种,流布愈广,歧见愈深,终止于鱼龙混杂,真法衰微。 正是宗门的力量得到巩固,反而可以搜集更多灵秀弟子参悟真传。外保纯真,内存活水,于是道术愈精。 而更高一级的存在,不止是越衡宗的通灵显化真形图----包括紫微大世界其余八大巨派的根本传承,已非“系物法”和“内外法”所能承担,更不必说著录于图谱文字。这等传承法门,名之为“心印法”。将至道法门演化为某一具体宝物,本门弟子在接受传承的过程中观照此物,犹如被种下一颗种子,开启其个性化的成长领悟之路。 这道法门只属于自己,即便将其修炼的过程一一默写下来,也无非被第二人所借用。 这只大水球中的混乱光芒,忽然由虚而实,出现一个幻变迷离的人影。这个人影脸庞衣着逐渐清晰,定睛瞧去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自己。这个人影似乎在发出一种召唤,只要归无咎放开心神拥抱进去,就会立即开始真法传承之路。 归无咎毫不迟疑,敞开神识。神魂似乎从身体中分离,飘飘摇摇进入这光彩迷离水球中。一转念的功夫,归无咎发现自己的“魂体”站在水球正中,无数奇形异状的光源环绕在自己周围,甚至在自己这副透明的身躯里。他明明只是以神识投入这光球之内,光球外却空空荡荡,好似他的正身无端消失了。 归无咎心头一动,神魂之“手”随手握住身边一枚大如鹅卵的发光物。此物被他手掌抓实的一瞬间冰消云散,仿佛被吸收了一样,融化在他的神魂虚身中。 归无咎掌中之物消失的同时,心神突然一转,似乎进入一处混混茫茫,难辨四维的虚空之中,和前日进入九转灵光殿正殿有几分相似。只是这空间青天白日,明朗耀目,并非昏暗一片。 陡然间,异象突生。平地惊雷一串霹雳声响,数百里方圆的地界,水桶粗细的雷霆电芒从空中落下,仿佛倾盆暴雨一般恣意挥洒,将一处云气茫茫的空间炸的电浆泛滥,宛如一片雷池。归无咎暗中心惊,如果此景为真实,即便是元婴修士被劈中也要尸骨无存,化为飞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光消散,归无咎发现这副景象瞬间消失,自己又回到了光球之中。腹中隐约一热,自己的丹田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凝神体察却无法感知,仿佛只是一个“点”,无穷小却又具体存在。 但是归无咎知道,这只是《通灵显化真形图》一次化作具象的指引,引导自己体察这无上真法的奥秘。并非自己真的如此容易就吸收了那发光之物。果然,数个呼吸之后,那鹅卵石形状的发光体又重新出现,而自己丹田中的那股玄异感渐渐消失。 归无咎不作无谓的纠缠,依样葫芦抓取一块核桃大小的光体。 回到渺渺虚空之内。天地间突然生出一股瀑流,宽达数百丈,轰轰隆隆倾泻而下。这股摧枯拉朽的气势崩山裂石、摧城拔寨也轻而易举。然这涛涛白浪并不散流开来,而是似乎在积累自身的力量。不知积蓄了多久,这股气势愈发惊人,最终化作九道巨大的龙卷,歪歪斜斜咆哮出去,其疾如风,声势煊赫,似乎要把扫荡到的一切绞成碎片。 这瀑布龙卷的威能虽然也甚为宏大,但和先前那紫电之雨相比,似乎就就稍有逊色了。再度回到光球空间之后,归无咎果然暂时生出了丹田中多出第二个“点”的直觉。尽管这感觉依旧只是维持了短短数个呼吸。 归无咎心中有些猜想,这次刻意挑选了一枚米粒大小的光点。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在那虚空之内,归无咎足足等了半刻钟,好似起了什么微妙变化,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归无咎略一沉思,袍袖一抖,周身三尺内元光映照,纤毫无隐。这时方才发现,自己的元光和身形,似乎被什么幻术牵引,稍稍偏移了寸许。难道这就是这枚“光点”的威能所在么? 第四次选中的光点更为微小,几乎只相当于半个芝麻粒。这次虚境中看的明白,一道火球轰然炸开,但是不过丈许大小,似乎还不如最低阶的火球术,仅和凡俗耍把式卖艺的喷火法门大致相当。和之前那道迷惑感官的幻术对比孰强孰弱,倒是难以评价。 第五十章 心印正法真形图(上) 归无咎一一尝试,最终确定,每一点光点似乎均代表一道法门。但是这些法门的威能强弱极为悬殊。最强之法比那紫色雷雨还要强上数十倍,以归无咎现在的眼界,自认为大能以下无人能挡;最弱的法术几乎只有那火球术的十分之一--一道尺许长短的气流缓缓流淌,和凡人呼一口气相差仿佛。但每一枚光体经历之后,丹田内均会短暂生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点”。 不知过了多久,三千块破碎的光源全部经验一遍。归无咎只觉得丹田中短暂存在的三千个“点”同时出现了一瞬。就是这一瞬的功夫,三千元点混而为一,形成一粒金光灿灿的种子。之后的修行之路、运转之妙也完全了然于心。 三千乱星演妙法,十八神通跃天门。 整个灵形境和金丹境,就是将这三千门神通道术完全掌握的过程。这三千道术威能大小虽然极为悬殊,但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纯粹单一,缺乏变化。就算是如那紫雷雨般看上去威能宏大的神通,若无庞大的法力支撑,其实战效果也有限的很。 三千种,这数字看上去有些吓人,但是其中较为简易的如那“火球术”,不过二三日就能掌握。历来走上求道之路的修士,第一年较少的也能掌握六七十种,最多的甚至达到一百五六十种,以后每一年随着难度增加效率逐渐降低。 归无咎粗粗算了一下,这三千道法之中,能够直接用于斗战的,不过区区数十种。更有两千多种几乎称得上毫无用处,至多只相当于凡俗间魔术杂耍的手段而已。 这其中有一玄妙之处,神通道术的领悟,既决定于修士自身修的提升,又取决于道念道缘的高下。当修炼《通灵显化真形图》的修士修为增长到灵形境极限时,倘若你掌握的道法之数没有达到一千种,那么哪怕你根底再扎实,寻得上好的四行相生之药凝成金丹,此生再也无法突破金丹一重境界。 金丹境的道理是相同的,只是这道门槛变成两千种。如果修行者在金丹巅峰、结婴前夕掌握的道法不足两千之数,那么任你资质通天、外药无数,此生修为注定止步于元婴一重境。 事实上一千种和两千种只是最低的门槛,最理想的情况是,灵形境界和金丹境界各掌握一千五百种道法,在成就元婴时达成圆满境界。可是《通灵显化真形图》创世三十六万年以来,尚无一人能够能做到。 归无咎心头产生了一种和《通灵显化真形图》这至法传承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出于直觉判断,大约和刚才整个大殿和牌符被“吸收”进自己身体的异像有关。现在这至法传承的历史,前辈先贤能够做到哪一步,归无咎无不了然于心。譬如当下,归无咎脑海之中升出一个信息:这《通灵显化真形图》曾经被掌握的法术上限是二千九百三十一种。不知是越衡五祖中的哪一位大能。 不仅如此,归无咎心头生出一分启示:如果有人在元婴境之前能够掌握完整的三千法门,那么这人将会为越衡宗带来巨大的变革。 而到了元婴境界以后,就是在这已经掌握的三千门道法之中选出十八门作为根基,一一吞噬、合并其余的二千余门道术,最终在元婴四重之前成就十八门大神通。如果有人的十八门神通是从完整的三千道法中凝结而成,其人道行将臻于至真至善的境地,此界之中,同辈再无敌手。 方才,《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三千妙法”在归无咎神识之中一一展示了一遍,并在最终“三千化一”的异象中传递了明确的传承之法。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指引,归无咎自然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当即神魂寂寂,返照出一种意通天真的神韵,勾连光球之内暗藏妙法的“三千乱星”,以将其真正收摄体内。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整个水球由极明至极暗生出变幻,一连七次,映照在归无咎神识中。归无咎心头陡然生出一种警兆:如果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在十三门内府真传中选择一门;而一旦跨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脑海中“轰”地一声,出现一副动态的画面。 不知何年何月。大楚州陇月郡一处碧瓦朱檐的高宅之内。晚霞极艳,将这座连了半条街坊的大宅映照得如同火烧。随着一声嘹亮的清啼冲破天际,无数白鹤青鸟在这屋宅上空盘旋不定,原来是楚州镇南公生下了第九子。这小公子名为符天青,生而能言,长而聪明,瑞气流宕,头角峥嵘,分明是二品上的灵根资质。符天青九岁的年纪,被两个驾着天鹤的老道接走。一路飘飘荡荡,冲入一处无边水界的上空,正是这越衡山门。这符天青理所当然的进入冲霄阁中,在南屏山一座孤峰开辟洞府。 归无咎凝神旁观,此时面露惊讶。原来符天青所居的那山峰形状,正是自己所居的盘炉峰。此人正是不知道多少万年之前,盘炉峰双游洞的上一任主人。 符天青在冲霄阁中堪称一时俊彦。四载淬凡关,小自在境修通九元书,无不水到渠成。突然间清光一闪,画面中双鱼升腾,正是真传铨选之试。符天青压轴出场,阳鱼试九珠,阴鱼试九珠。在丹水阴鱼的加试中虽未连珠,但也无人能看轻他分毫。那一届的真传法会,符天青毫无疑问的名列头名。 然后归无咎看到,九家内府真传长老一一相劝,但符天青意志坚定,全部拒绝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要走这“求道之途”的道路。三日之后,他终于来到了这九转灵光殿后殿,一番波折,纵身跃入这《通灵显化真形图》所化的光球之中。 接下来接受传承的过程清光荡漾,看的不是很分明。十二个时辰之后,符天青从后殿走出,气息委顿,面如金纸,再也不复之前的轩昂意气。此后时光加速流逝,无数草木枯荣匆匆遍历。符天青最终在三百五十四岁上含恨而终,此生竟未能够踏入金丹境界。 归无咎目光陡然幽深了几分。 第五十一章 心印正法真形图(中) 接下来归无咎又相继看到七八幅类似画面,大同小异,都是形形色色的天才人物,倒在了接受传承的这一关。 归无咎立即明白过来,这《通灵显化真形图》修行的门槛不是两道,而是三道。灵形境中掌握的法术不足千道,此生无法突破金丹一重境,这是一道门槛。金丹境中掌握的法术不足二千道,此生无法突破元婴一重,这是又一道门槛。但是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一关:在接受功法传承的时刻如果神魂之力无法将“三千法门”的种子尽数消化容纳练成一体,那么就意味着“本经之传”以失败告终,修行者此生只能止步灵形境中。 这一步也称为“心印法显”,集齐三千微玄之意,凝聚一道“心印”,相当于在丹田中那神通种子之上打上一道鲜明的烙印,在道法长河之中提炼出只属于个人特色的所见所得、道途信念。以后到了修为到了通天彻地的程度,这道“心印”就是自身的道法之门户。每个人所凝聚的“心印”都是截然不同的,这取决于他遍历所见的三千神通后最直接的感悟。 如果说《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是“本”,那么每个接受传承者凝聚的心印就是“殊”,一本而万殊,正是道法传承的至理。而这散一本为万殊的过程,却是道途上极为可畏的难关。 按照归无咎原本的计划,由于元婴之后有了续修藏象宗秘法作为后手,那么自己一试真传,就算止步元婴境界也无大碍。但是眼下,如果“心印传承”这一关无法突破,自己就连突破金丹境界也不能够了。 归无咎暗自唏嘘道:好一个无人问津的“求道之途”。明明有志之士均知道直求本经、不落二法才是最上乘的法门;明明越衡宗千万载以来资质灵秀者代不乏人,明明天资超拔者十有六七都是心性坚毅、道心卓绝。但这“求道之途”还是不免近乎无人问津,实在是这一条路太过于残酷的缘故。 以符天青的资质,选择当时的九家内府真传中任意一家,其成就不会低于元婴四重,甚至更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一步踏错,选择了这“求道之途”,竟然止步灵形境中,实在令人扼腕。 归无咎静静权衡,如果不能修炼到元婴境界,那么藏象宗的神物机缘也好,元玉精斛也罢,通通都是镜花水月。为保万无一失,自己应该果断退出此地,在十三家内府传承中选择一门。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归无咎否决了。如果自己在“引诏金符”失约之后就意气消沉,而非正面迎接挑战,那又怎么会成为越衡宗三十六万年来阴鱼九珠的开派一人?又怎么会凭借十大天功,成就真传弟子? 这不是冀望于侥幸,更不是孤注一掷的冒险。须知每个人的资质、器量、责任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开辟道路,有的人在前人开辟的道路上行走,这其中没有高下之分。有的只有八个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双龙池上无双士,自开户囿,舍我其谁?如果不去走出只属于自己的万古绝径,一意求稳,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天资?果真如此,玉鼎失足,又何惜之有? 归无咎神魂之中,透出一股勃勃生气。他不再犹豫,果断引动传承之法,将三千乱星中的各色法诀按照观望的那般返照凝练。 凝练的过程异常顺利,每消化一道碎星状的光源,归无咎体内就多出一点无穷小却真实存在、至微至玄的“点”。只是现在这个“点”并非先前那样存在数息时间就消散而去,而是凝练完毕就静静的存在于归无咎丹田中,安然不动。同样的,光源星体一旦被归无咎神魂之体感悟消化,就彻底消失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球中的星体越来越少,从繁星满天变成疏星朗朗。归无咎心中分明,就在刚才的六个时辰之内,丹田中多出二千七百道微不可察的小点。自己已然完成了十分之九。 但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剩下的三百道光点才是重中之重。过往“心印传承”失败的真传弟子,无不是倒在最后三百道法门中。归无咎感到脑海隐隐有些发涨,神魂中传来滞重撑满的感觉,犹如背负巨石在山道中行走。 但是归无咎冷静无比。他仍是不慌不忙的吸纳一道道碎星光种,体内的玄微之点依旧在一点点增加。他对自身极限的把握异常精确,此时的自己,便如同一只水缸之中被放满碎石,看似已经满满当当,但其中依旧留下不知多少空间缝隙,可以灌入细沙,灌入清水。 又过了片刻,这光球之中的光点又减少了三分之二。细细数来,还剩下最后的一百点。此时的归无咎,也似乎将要真正逼近自身的极限。 归无咎感应了一番右手的袖中,无名墨珠宛如真实。在他的神魂之体进入光球中的同时,他就感应到了,自己携带的其他外物在《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光球具象中全都不存,唯有袖中的无名墨珠同样作为一道宛如灵体的虚影,同时进入了光球中。按照过去的经验,以此珠相助,自己的神魂神意足以极大提升,完成“心印”之法不在话下。 然而归无咎在真正到达自身的极限之前,并不打算动用此珠。越衡宗三十六万载以来,走通这“求道之途”第一步心印传承的,多少总也有个千百人。归无咎有信心,只要做到自身的极限,自己必能够突破此关。轻易起了依赖之心,对自己的道念纯粹是一种侵蚀。 二千九百九十。 归无咎心如止水,在看似不堪重负、满满将溢的神魂之力中冷静的逡巡调和,挤压出一点点的空间,汇溪成河,聚沙成塔。 二千九百九十八。 二千九百九十九。 时间的流逝似乎变的极为缓慢。但这个走向终点的过程确实如此坚定,仿佛天地间的必然,不可逆,不可违。随着最后一点亮芒消失,归无咎的神魂之力同时承载到最大,三千门强弱悬殊、显微各异的神通在神识中一一流淌。最终三千道至微至玄的“心印法显”混然为一,凝成丹田中的那一粒本真,宛如一枚虚体之“丹”,和金丹修士结成之“丹”倒也相差仿佛。这一粒本真的出现,意味着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的正法,又多出一条道途! 归无咎心中细细回味着三千玄法的感悟,无数念头交织,凝成属于自己的“心印”。这“心印”正如其名,乃是铭刻在虚丹真种之上的一道印记,代表着最契合修士本人的修行之路。 只见三千道诡异云纹兜兜转转,最终凝结成四个大字: 万法无咎。 第五十二章 心印正法真形图(下) 这四字心印一旦形成,归无咎立时感到这光球之中生出一股斥力,将自己推了出去。随后,这通灵显化真形图如浮光破碎,化作点点碎屑,消失不见。自己身体内涌出许多虚实不定的莫名之物,返回这座殿宇的空间内。 归无咎并不知道,不经意间,他已经经历了一道绝大考验。 《通灵显化真形图》的求道法门中,真正和天资禀赋相关联的,是第二、第三道难关。如果三相之资非臻于高品,那么灵形境、金丹境各运化一千种法门的门槛极难达到。而这第一关“心印法显”却非如此,无论你资质是一品还是九品,只要自性圆满,信念不二,就必然能够在自己臻于极限时恰好包容三千心印。 至于刚才归无咎感觉传承顺利与否和神魂强弱相关,这只是一种幻象罢了。其实每一个接受传承的修士得到的启示均不相同:有人以为是和自身元光强弱有关,有人以为是和元光纯粹程度有关,甚至在有人以为纯粹只和肉身的忍耐力相关。这些五花八门的幻境其核心是一致的,就是一种标尺,衡量传承者是否竭尽全力,没有任何杂念、怀疑和保留。 如果归无咎刚才在最后关头分心借助无名墨珠,试图以无名墨珠之力提高自身神魂层次,那么他的“心印传承”就宣告失败了,此生无望踏入金丹境中。 数百枚玉牌重新出现,安然悬挂在殿中。那老者斜靠殿壁,乜斜着眼睛打量着归无咎,似乎有些意外。 归无咎并未仔细查看,仅凭心中直觉就清晰的感受到殿宇之内多了一物。扭头一看,自己身畔多出一枚玉牌静静的吊在空中。这玉牌离地仅三尺上下,在这殿内数百枚玉牌中高度最低,上面归无咎三个大字清楚可辨。 归无咎微笑着朝着老者一揖告别,跨出殿门,飘然而去。 对这老者的身份,归无咎心中有数。能够守护越衡派唯一正法的人物,又岂同寻常?更何况这老者分明见过不止一位求道一脉的修士。据归无咎所知,求道一脉的真传弟子愈来愈少,目前尚存于世的越衡宗弟子,无一人是求道一脉出身。就连宁、梁、南宫三位大能,也是得道于十三家内府真传中的三门。 据说上一个求道一脉的真传修士,正是十代掌门,越衡五祖,眼下早已不在此界之中了。因此这老者的寿命早已超越人身的极限,若非宝灵,即为大妖,由异种化为人形。 远离九转灵光殿后殿,归无咎驾起飞舟法器。飞遁的方向却不是丹霞玄渚,而是十二阁之一的玄墀阁,门中弟子购买和兑换各种外物的机构。 现在那十二家内府主事之人,想必正堵在自己门口。 真传弟子一旦走上求道之途,除非极少数的情况下刻意隐匿消息,否则均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昭告各门。归无咎无心与其多做解释,自己走了本经直传之道的消息一旦传开,此辈自会散去。 归无咎远行在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能不多做准备。眼下自己尚有七大天功,足以在玄墀阁中兑换各种合用之物。 归无咎对越衡宗内和下界的差别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 在越衡宗这等巨派之中,残酷的竞争被包裹在严谨的规矩之内,以八个字评判最为合适:暗潮汹涌,波澜不惊。至少在表面上,人人都是按照规矩行事的。决定宗门命脉的根基如真传铨选,更无人能够冀望于侥幸。韩氏暗算容、乔二家的手段,已经算得上规则允许范围内的极限了。在无望道途的下层修士中,固然有一些汲汲于微利的蠹虫----如鼎湖阁的田平,骚扰明光殿的纨绔之属;但这些不过是纤芥之疾,不足为虑。 下界则不然。宗门之内还好说,一等宗门所管不到的地界,无不奉行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散修中的有缘之士修行到金丹、元婴境界的也不在少数,此等人物中讲道理的自然也有,但大多数都不是善良之辈。除了不去招惹大有身份的人物之外,行事可谓肆无忌惮。 这还仅仅是四洲六海而已,四洲六海之外的苍茫世界,想必更为混乱。 七大天功,归无咎当然不至于刻意挥霍。但是将其尽可能转化为自身实力的一部分,必定是正确的选择。 还有自己成就金丹境后所需的最重要的一件外物,须尽早在玄墀阁中取了。 飞遁小半个时辰,玄墀阁已在目前。 玄墀阁位于上元峰静明湖正中心,造型在六殿十二阁中较为特殊,乃是一座八角十三重的琉璃宝塔。作为作为越衡宗宝物荟萃之地,玄墀阁当仁不让,璨绮华美位居十二阁之冠。 数十里香樟枫林围拱静明湖,红绿相映,耀艳深华。当中湖水潭水澄碧,青青如望。百丈高塔矗立湖面正中,犹如鱼龙捧珠,夺目之极。塔身甚是宽润丰满,塔身处处绘满飞龙游凤,神仙人物,花鸟禽兽。角柱、栏杆、飞檐、玉阶无不各呈其丽,金碧辉煌。更奇的是,这些看上去栩栩如生的图案并无一丝斧凿痕迹,而是各色琉璃宝石搭建此塔后自然形成。 归无咎凌波而行,转眼间入了正门。刹那间立刻被眼前里三圈、外三圈的密集陈设迷花双眼,仿佛置身迷宫。 眼前这阵势,似乎是大量的药橱状柜子排列在一起。但这柜身通体金光灿灿,不知是何种稀有材料所铸,可又比药橱华丽的多。每一张金柜纵横十二格形如抽屉的暗格,密密麻麻,多瞧上几眼都会使人脑袋发晕。时不时看到真气境、灵形境的修士在其中穿梭游走、顾盼犹疑。 每一个暗格正中镶嵌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明珠,左右两侧悬挂着一红一青两枚标签。红色标签注明的是匣内宝物的名称,青色标签则是兑换此宝所需要的功德数目。明珠正下方是一串三四寸长、天书般的字符串成的微型法阵。 归无咎略一分辨,每一张金柜有一百四十四个暗格,这玄墀阁第一层怕不是有万张金柜,那么所藏宝物数量就在百万种以上。 这时,归无咎右侧两三丈处,一个身着青衫皂靴、头挽方巾,大约真气八重的年轻修士驻足停在一张金柜边。他沉思半刻,凝视着这台金柜第五行第三列的暗匣,伸出手指在镶嵌匣中的明珠上轻轻一点。 珠上登时一点光华泛出,这长约尺许、高不过半尺的暗匣表面竟然变幻成一块长方形的明镜。镜面之中,一柄长约二尺有余的细窄法剑,青光闪烁,迅捷无伦,在空中连续劈了七八个剑花,透出点点寒意。 这年轻修士眼中泛出一点亮光,又在此匣右侧二格之处,如法炮制轻点明珠。这一匣同样化身镜面,其中却显出一块棱形乌铁秤砣,灰蒙蒙的貌不惊人。这铁砣突然泛起白光,缓缓飞跃空中,速度却不敢恭维。但其转定方位之后,却突然蓬的一声凌空下击,将一块三丈青岩击成碎屑,威能极为骇人。 年轻修士踌躇了约莫半刻钟,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从袖中掏出一枚铜色牌符,看形貌正是越衡宗外府别传弟子的身份令符。此人手持牌符,对着那棱形铁砣所属的暗匣下方的阵法符文,手腕轻摇一扫而过。 那方才在镜光中演示过的铁砣,突然出现在那青年的掌中。这青年面色上又是珍爱,又有几分不舍,连忙将其收入储物法器中,转身匆匆离去。 求推荐,求收藏。 ps:有可能最近会少更一些。很多布局、思路要理清楚才好写。有可能早上没更了,但是肯定不会断更。 第五十三章 转赴玄墀善其器 玄墀阁前七层,每一层有金柜九千九百九十九座,累计暗匣一百四十三万九千余只,七层共计一千零七万九千只,这也是前七层各色宝物的种类。 玄墀阁前七层是无人主持的,因其中均为价值不足一小功的器物,多半为真气境、灵形境弟子所用。越衡宗弟子如有看中的宝物,以自身身份令牌感应暗盒下方铭刻的印记“百宝印”即可,属于此人名下的功德即会被自动扣去。不仅如此,每块令牌每日消耗的功德总数不得超过十个小功。 而这塔楼上面六层则不同,由于所藏宝物价值较高的缘故,每一层均有司府四人、司库八人轮值打理。完成兑换时更均需验明身份,以防盗用他人牌符换取宝物。 归无咎捉迷藏般左绕右绕,转了六七个圈,来到第一层的正中心。中心留出一片空地,一道十丈方圆的水绿光柱溟濛裕如,似乎穿透屋梁,直通塔顶。光柱中七八只黑背白腹,丹顶尖嘴的飞鸟,身长六七尺,静静蹲在地上梳理羽毛。归无咎拾起手边一根细细铜签,瞟了一眼十三枚悬于半空中的铜牌,朝其中的第八枚铜牌轻轻一击。 那群白鸟中最靠近归无咎的一只立刻扑腾翅膀纵跃而来,矮身伏下,似乎很是通灵。待归无咎坐上鸟背,此鸟连忙振作精神展翼升腾,不紧不慢的飞到宝塔第八层。 这宝塔中别有禁制,除了执掌枢纽之人,其余修士均不能飞遁。实则塔楼内八个角上均有楼梯通往上层。但如果所去层数较高不愿攀爬,也可乘坐塔楼正中的玄背白鹮。 归无咎登上第八层,一时怔住。他本是用心研究过灵形境中的斗战法门的,这时才发现,自己种种细节无不考虑通透,但是偏偏忽略了一个最直接的环节。 此时有一人就在归无咎身边。这人白面短须,高冠素袍,灵形三重境修为。见归无咎驻足不动,脸上浮起几分笑意道:“在下第八层当值司府赵长和,这位师弟所需何物?” 归无咎心中一动,有旁人参详一番也是好的,拱手一礼道:“赵师兄有礼了。符箓一门中,以哪一种威能最大、杀伤力最强?” 赵长和欣然道:“符箓中威能宏大的当属雷符一门。其中“大元雷真符”和“九兵雷符”最是妙用无穷,难分轩轾。大元雷真符,一符既出,五百丈内之人只要防备不及,必定化为齑粉。要知道此符曾经创下过真气境修士击伤元婴真人的先例。虽然这也是那元婴真人一时不慎所致,但其中威能可以想见。九兵雷符论杀伤范围远不及大元雷真符,但是其雷性之暴烈中潜藏金性之锐利,寻常修士不能识其奥妙。任你修为高深,见到此符也要避其锋芒。若哪个自恃防御神通了得选择硬拼,必定身死道消,绝无幸理。” 看到归无咎面露满意之色,赵司府连忙补充道:“此二符炼制特殊。大元雷真符所用的核心材料,是元婴真人修炼雷部功法所产生的“雷种”。通常一名元婴真人修炼一门雷属功法,所产“雷种”不过炼制此符五六张而已。至于九兵雷符,此符出世未久,乃是二百年前由本门符道真人束易昌所发明,眼下也唯有束真人及其门下能够制作。这二种符箓,玄墀阁目前所藏也不过各二千余张。每张计价五十小功。从实用的角度看,诸如大烈焰符、小烈焰符、大五行混成符、大落雷符等符箓价格较廉,每件一至三小功,足以胜任绝大多数需求。” 归无咎点了点头,这玄墀阁司府赵长和,确实有几分见地。 赵长和见归无咎点头,却会错了意,问道:“师弟需要大烈焰符,还是大落雷符?” 归无咎摆手道:“不必了,就取二百张大元雷真符,二百张九兵雷符。” 赵长和恍然失神,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五十小功一张,四百张? 越衡宗内能够获得功德的途径,分为上差,常差,下差三等。 上差如丹符阵器“四辅”中的金丹修士,完成门派制定的任务,一年可得一个小功。 常差就如赵长和本人一般,六殿十二阁中的基层职司,不算功劳加等,一年可得五个末功,仅为前者的二十分之一。 下差是最低等的看护药园灵禽、巡守山门、发掘矿藏等等,一年仅可得三十至五十微功。 除了这三等常职之外,还有属于真传弟子的“特差”,如六大殿殿正之职,其实无所事事,但一年竟也可得二十五个小功,其实是变相的福利。 真正的大功德,都是修士凭借自己的独有才能,展露创始之功所得。比如丹道真人每改良一种金丹境修士所使用的单方,就可得五十大功。更高等阶的神丹,获得数个、甚至数十个上功也不在话下。二百年前束易昌真人创制九兵雷符,便得了六十上功。 每张大元雷真符价值五十小功,相当于一名炼丹师五十年的门派贡献。 归无咎笑道:“赵师兄请备下真符即可。在下自然不是来消遣赵师兄的。” 赵司府似是想到了什么,朝那光柱之处瞟了一眼。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遍:“这玄墀阁中宝物,须以本人牌符方可兑换。如借用他人牌符,须主人陪同方可。” 归无咎微笑道:“在下明白。” 赵长和神色微动,认定此人必是门中某一大族子弟,其长辈至少也应当是元婴以上的大神通修士,如此人物在越衡宗内也颇有份量。只是不知眼前这人的长辈现在阁中哪一层。脸色登时更加和悦几分,问道:“师弟还有什么需要兑换的?” 归无咎果断的道:“纵地遁形符、五元护真符、北辰正位小挪移符、六合返像升阳符……各五百张即可。”竟是一口气报出二百一十六种符箓的名称。这些都是归无咎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后作出的选择。 最后又补充道:“杀伐一类中威能较次的大烈焰符、小烈焰符等符箓,每种亦准备五百到八百之数。” 随着归无咎报出的符箓之名越来越多,赵长和的脸色也是越来越精彩,最后看着归无咎只觉得莫测高深。 先前归无咎询问何等符箓杀伤力较强,赵长和只当此人是无甚见识的低辈弟子。 现在赵长能够判断,归无咎所选符箓绝非无的放矢。其中六七十种他还能勉强分辨出暗合“符斗”一门的十一二种作战路数。但是剩余的一百三四十种,他也不明所以。 赵长和心中飞速的计算了一下,试探道:“师弟所选符箓,共计合三十六万小功,即三十六上功。” 见归无咎很是随意的点了点头,赵长和心中盘算,即便是元婴真人,决然也没有这等身家。越衡宗内能够一次挥霍三十六上功而面色不变的,除了几位大族族主,就只有丹符阵器数门中有创始之功的几位大宗师。不过此人长辈想必就在不远处,稍后克扣功德时,是何方神圣自然能够水落石出。 归无咎沉吟道:“金丹境界之后的法宝,亦可以准备一些。请赵师兄选择几件较为上等的攻伐宝物。最好以精微变化为胜,不必以力量雄浑见长。” 赵长和一点头,随即转过身去,在背后不远处的一方玉柜内取出一卷棉被厚的簿册,快速翻阅一番,开口道:“飞天无形刺,以变幻无方,隐匿刺杀见长,最擅击破各种护身宝物。作价八十小功。” 归无咎一点头,道:“可。” 赵长和翻了几页,又道:“太微殒元针,三十六枚为一套,无色无相,出其不意,金丹修士只消中上一枚,登时半身麻痹,失去战力。作价一百二十小功。” 归无咎同样点头,道:“可。” …… 每介绍一种,归无咎均表赞同。赵长和见归无咎并不叫停,不断的推陈出新,所介绍的法宝品质也是越来越高。一连报到第二十二件,乃是一把名为“小苒衣衣”的精巧宝剑,此剑的品质给初入元婴境的真人使用也足够了。价值也达到了十二大功。 这一把飞剑介绍完毕,归无咎很是满意,自然收入囊中。 归无咎认为攻击型的法宝已经准备的足够,接下来又一一兑换了许多辅助型的宝物,有的主防御,有的擅飞遁,乃至于潜行匿迹、养气培元、感神辨气…….可谓包罗万有。不过归无咎在选择此类法宝时甚为节制,每种类型的宝物只选择了威能最佳的二三种而已。然而此类宝物中无论拿出哪一件,都是寻常金丹三重境修士所梦寐以求的至宝。 看着赵长和越来越麻木的表情,归无咎却浑不在意,对他而言,这数十件法宝、数百张符箓只是顺带充实自身实力而已,接下来要办的事情才是此行的正事。 归无咎肃容道:“在下还要一枚上好的宝胎。不知眼下玄墀阁可有合适的选择?” ps今天晚上没有了。。。但还是求推荐收藏。。 第五十四章 真符利刃皆足备 赵长和本拟归无咎兑换宝物已经结束,正准备取宝交割,听归无咎问出“宝胎”二字,先是一愕,随即恍然一笑。 所谓“宝胎”,全称为“元一宝胎”,乃是指炼化本命法宝的主要宝材。非至真至纯、精微不二的天地奇物不能担此重任。 本命法宝和普通法宝不可同日而语。如归无咎方才兑换的宝物,虽然件件珍异,但说到底只能算是“外物”;而本命法宝,却是修士道行的一部分,堪称统御元神、法力、神通三位一体的枢纽机阔。 灵形修士凝结金丹成功之后,一身元光之力转化为法力。不同根基的金丹修士虽然法力强弱悬殊,但使用类似神通所消耗的法力却受着“道术相须”法则的制约。 所谓一元生两仪,一心生道神。 道法与神通互成宅室,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就如同归无咎在接受《通灵显化真形图》传承中所见到的那道威力骇人的雷电神通,以它为主体成就十八神通之一,即使其吞噬的道法各不相同,最终成型之后长短优劣也各有特色。这道神通每次施法,必定会消耗自身一半的法力。 但是如果有“本命法宝”统御于元神、法力、神通之间,那就大不相同了。本命法宝时时受修士孕养炼化,宛如法力与神通之间的枢纽与主宰,足以使修士于微玄之间,驾驭如意。同样是这雷电神通,如果由炼化本命法宝的修士驾驭,经过种种奇特变化,一日足可使用一至七次。 因此,这凝练本命法宝的“元一宝胎”堪称修士修行到金丹境界之后最为重要的外物。归无咎可不认为自己在下界会撞到什么神奇机缘,恰好获得最上等的宝胎。自然起意在玄墀阁中预先选取了合用的带走。 通常来说,道法愈精、神通愈强的修士,便更加注重本命法宝的凝练。甚至舍此之外,其余外道宝物均视同泥瓦。而功底较欠者,往往较多依赖于普通宝物,弥补自身不足。归无咎先前取了数十件寻常法宝,赵长和倒未曾想到这人会打宝胎的主意。 赵长和双眼一眯,估量着归无咎先前的举动,沉吟道:“本宗七大神木之一的九彩心棠木每隔三百载会落下十二叶,此叶堪称木灵之精,最佳用途便是作为较有前途的金丹弟子凝练本命法宝的元一宝胎。此宝一旦纳入阁中,不消半个月便会被兑换一空。恰好七日之前有九枚灵叶入阁,这几日已被预先得到消息的弟子陆续兑换走七枚,眼下仅余二枚。5每一枚作价五十大功。” 赵司府介绍的同时,顺手从身后玉柜内取出一道卷轴打开,当中清光荡漾,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青翠欲滴的绿叶图案凸显出来。 归无咎听到“五十大功”之语,眉头一蹙,问道:“这九彩心棠叶是几炼宝胎?” 本命法宝品质亦有高下之分,修士修为在金丹、元婴境中每提升一个小境界,就可以将本命法宝炼化一次。但前提是元一宝胎的品质足够之高,能够承受这份炼化之力。最高品质的元一宝胎,足以承受金丹四重、元婴四重的八次锻炼,以及元婴之上的一次“合炼”,总计九次炼化之功。若借此冲破大能之境,那么修者的本命法宝即为蜕变至混元真宝境界。 赵长和看了看归无咎面色,淡定中带着一股自信之意:“五炼。” 五炼,那便是足够炼化到元婴一重境。 归无咎皱眉道:“品质太低了一些。” 赵长和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收起脸上笑容,盯着归无咎看了片刻,认真的点了点头。又取出一枚卷轴打开,看图形样貌却是一枚纹理致密、深碧近黑的龟壳。 赵长和淡淡的道:“此物名为牢甲,是一只名为“三牢”的深海异种所蜕之壳。此兽寿九千载,有古仙脉元鼍至少三分之一的血脉。“三牢”蜕壳时相当于人修元婴四重境界的修为,乃是非同小可的宝物。此物录入玄墀阁中已经二百年之久,若作元一宝胎来使,想必八炼之功不在话下。” 赵长和看了看归无咎脸色,续道:“只是此物价值颇高,作价三十上功。” 玄墀阁中司府、司库之流,多是由人情练达、和光同尘的人物担任。然而这赵长和却是一个例外,他表面上和诸位同僚一道,似是习得一身的如意磨盘功夫;但内里却是个自视甚高、尤其自负眼力的人。 玄墀阁中四位掌次,其中就有三位对赵长和的能力颇为看重。可惜此人修道天赋不高,否则若能进阶元婴境中,最终晋升一个掌次之位,想必不难。 归无咎入阁之后,行事数次出乎赵长和意料。赵长和冷静下来判断,此人背景深厚,出手豪阔。但是元光气息暗弱到几不可查,显然在修道一途上天资不高。然而这人在符箓一道又似乎别有见地,显然并非纯粹的大门纨绔。据此推断,此人当是某一大族中极得长辈宠爱又有独特才能的人物,将来晋阶金丹不在话下,甚至其族门可能不惜代价将之勉强推到元婴境界。 至于元婴一重之上,没有上佳天资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玄墀阁中一品至九品的宝胎无所不备,赵长和一出手便荐出“九彩心棠叶”,本拟必合对方心意。甚至接下来,对方夸奖自己眼力了得、举荐合意,都在赵长和预料之中。 然而归无咎“品质太低”四字却让赵长和心情大坏。 归无咎并不知道,此刻他在赵长和心中,已然得了一个“轻浮自大、好高骛远”的考评。 赵长和故意不拿出六炼、七炼宝胎,而是直接推出这八炼的牢甲,有两重用意。如果此人自惭形秽,不敢取这“牢甲”,转而回头去采纳“九彩心棠叶”,赵长和心中自然是极得意的。若此人果真毫无自知之明坚持选择此物,等若是白白浪费三十上功,必定要遭长辈斥责。 看着归无咎皱起眉头,赵长和心中一哂。但他面上依旧是平平淡淡的模样,似乎是在静候归无咎作出选择。 归无咎道:“还是不够。这玄墀阁中,便没有九炼宝胎么?” 看着赵长和面色一青一白的变动,归无咎恍若未见。 过了好一会儿,赵长和回过神来,深深看了归无咎一眼,道:“请稍后。”转身又取出一枚卷轴,口中道:“此物名为合德清襄玉壁,乃是五行中水土之精交感而成的一桩至宝。存于玄墀阁中已经两千七百载,乃是目前本阁唯一一件九炼宝胎。价值二百五十上功。” 然而这卷轴打开的一瞬间,赵长和不由目瞪口呆起来,原来此卷中并无图画展示,宛然一张白卷。这意味着图中宝物已然不在玄墀阁中了。暗想到莫非是自己并不当值的数日里,这宝物竟然被人兑换走了?只是此等大事应该传的沸沸扬扬,不知为何竟然全无消息。 正在此时,一道青光闪过,现出一个羽衣高冠、相貌清癯的老道。这人周身云霞隐隐,瑞气凝练不散,显然至少有元婴三重境的修为。 赵长和一见此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道:“见过平掌阁。”原来这老道正是玄墀阁掌阁平五峰。赵司府心下不由有些忐忑,不知平真人越过四位掌次直接来寻自己,有什么要紧事交代。归无咎听赵长和称呼,立刻知晓这老道的身份,也是上前施了一礼。 平掌阁朝着赵长和略一点头,却并不说话,转过头来打量了归无咎一眼,声音缓和道:“你身后没有族门指点,是以很多秘事并不清楚。历来真传弟子所用元一宝胎,并不需要自己功勋兑换,门中均会为你安排妥当。你所求之物已在你洞府之中了。” 归无咎听平掌阁如此言语,也有几分意外。但转过念来,心中一动,问道:“不知门中为弟子准备的宝胎是何品级?” 方才听赵长和介绍合德清襄玉璧,无论是其价值还是稀有程度,都无愧至宝之名。门中为真传弟子备下的不可能均是九炼宝胎。譬如那九彩心棠木每隔三百年产下十二叶,录入玄墀阁名目的只有九叶,归无咎自然不会认为其余三叶被什么人吞没了,想必就是下赐弟子中品级较低的一类。 事实上归无咎所猜想完全正确,这也正是平掌阁方才言语中所省略的。门中所授下的宝胎品级自然高低不一,这是依据认定的每个人潜力大小决定的。如果某一弟子对门中所赐宝胎并不满意,意欲自求更高一级的宝胎,那也无不可,但便需自己承担兑换之功德。 平掌阁见归无咎一下就问道问题关键,捻须一笑,道:“下赐弟子的秘库中并无你的合用之物,所以赐与你的宝胎正是临时从这玄墀阁调拨。赵长和方才与你介绍的这物便是了。” ps:校尉动笔时,还是经常提醒自己,小人物不要写成npc。写鼎湖阁的田平和玄墀阁的赵长和的时候,都注意了这一点。至于效果怎么样就见仁见智了。 第五十五章 宝胎不劳自筹谋 归无咎惊讶道:“合德清襄玉璧?” 平掌阁点头道:“即便是有望冲击大道的真传弟子,能够得赐九炼宝胎的也是少之又少。本门三位真君,也只有宁真君当年得授九炼元胎,将自身本命法宝提升到了混元真宝的境界。不过你得到此物,也是众望所归,无人能置喙半分。” 归无咎略感意外,他虽然料到九炼元胎价值非凡,想必至少也是千百年一出的人物方有资格获得,但不料竟珍稀至此。 其实归无咎不知道,本命法宝品级能够和提升至和自身修为齐头并进,并非理所应当,更应算作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以人数比例而论,不过十分之一二。 高品阶的元一宝胎对于修士来说本就属于极度稀缺的状态。 越衡宗南宫宗主、梁真君的本命法宝均是八炼灵宝极限,无法再进一步。唯有宁真君当年以九炼宝胎“无方化影琏”为基,将本命法宝提升到了混元真宝的等阶。 再如眼前的平五峰,其人目前元婴三重修为,且进阶元婴四重之路未绝。按理说本命法宝当以八炼宝胎为基。然而事实上他当初炼化本命法宝的元一宝胎只是比“九彩心棠叶”稍胜一筹的“还阳雷珠”,最终只止步于六炼法宝而已。 平五峰道:“另有一事。你出门之后,不妨回双游洞一趟。” 归无咎虽不明白其中之意,但还是点头应下。 平掌阁拂尘一摆,清光四溢,顿时消失不见。 赵长和难以置信的道:“你是...归无咎?” 归无咎微一点头,举手一晃,摸出真传令符,在符阵之上轻轻一扫。一道紫色波纹旋现旋失。归无咎看的分明,扣去上功不足五十之数。 赵长和脸色半红半白,连忙将归无咎所兑换的宝物取出,收入一枚青玉纳物戒中,双手奉上。再想要斟酌词语说些什么,却见归无咎取过纳物戒后,已经飘然离去。 出了玄墀阁之后,归无咎记得平掌阁话语,纵元光往双游洞飞遁而去。 半空中云雾隐隐,水气腾腾,烟雨形状千容万变,无一时止息。归无咎只觉身体中种种玄机流动,有所感悟,当即顺从本心,驻足云头。 默默用心体察了一会儿,伸出右手屈指一弹,食指之上“嗤”的一声射出一道尺许长短的雾气。 原来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归无咎已经走出了“三千乱星演妙法”的第一步。归无咎不由感叹,虽说是由易而难,但这也实在太容易了一些。 这道雾气声势极微,比之于沸腾的茶壶口喷出的白雾还要略逊一筹,论威能就算击倒一个三岁孩童也有所不能,更不用说同辈之间较量斗法了。但是到底这也是“三千法”中的第一法。 归无咎一边飞遁,一边体会这刚刚练成的法门,左右试验了七八次,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居住十二年的洞府,双游洞。当即按落法器,缓缓落下。 只见洞府之前,二十余个精壮汉子,每人身旁放着两个紧紧捆扎的青皮木箱。当头一人,四五十年纪,头戴方巾,青色坎肩,束身皂靴,一脸精明干练之色,虽然一眼看出只是负责外门杂事之人,但居然也有真气七重修为在身。 这人见归无咎到来,连忙大步上前道:“归师兄有礼了。襄助之德无以言谢。区区外物,请归师兄不要见外。”双手将一封紫纹礼帖恭恭敬敬呈上。 归无咎打开帖子,其中却是一份清单:“上等五行精玉五百盒,上等法宝清云环一对,上等法宝玄光盾一只,上等法宝飞云辇一座,上等法宝九元正位图一幅,融元丹五十瓶,紫雷真符一百张,稀有灵草火云草、绛云草、丹罗草幼苗各二十株……”无一不是极为珍贵的宝物。 尤其是清云环、玄光盾、飞云辇,更是越衡派金丹修士最著名的攻击、防御、飞遁的宝物,这里却来了个全套。 再一看落款:顺溪峰成氏。 稍一回想,归无咎已经将前因后果想通七七八八,当即道:“我收下了。” 真传大比的成绩,除了待诏真传韩太康之外,归无咎、宁素尘位列前二,理当晋升真传弟子。 但是实际上,当场宣布晋级为真传弟子的却是宁素尘、成不铭二人。而归无咎,在一日之后以“功德缘法、引荐争替”中的“功德”一门,晋升真传弟子。在外人看来,这必然是三位真君大能的安排。 在成氏和门中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或许归无咎主观上并无帮助成不铭成就真传的意愿。但是他若无这份本领立下大功,那就必定要在真传铨选之会上占一个位置。从这个角度上说,成不铭成就真传,是欠了归无咎一份人情的。 归无咎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以功德成就真传本是自己执意为之,门中本来并未打算给自己这个真传名分。但对于成氏这番“误会”也不必推拒,而是选择尽数收下。 这并非揽功之举。一来自己如果推拒,平白无故生出误会,等于给成氏释放了不友善的信号;二来自己在门中地位水涨船高,自己是否真的对成不铭有恩其实只是一个理由而已。成氏借这个由头对自己示好,自己如果领情,对双方均无坏处。就算日后成氏明白事情的真相,也并不碍事。 领头这人登时如释重负。他名为成镐,在成氏处理杂务的下属之中,是很得力的一位。出门之时,成氏当家人物特意交代了八个字“礼而有节、不卑不亢。”并对他述说了此事的因果利害。成镐得闻之后大感头痛。 以归无咎如今的身份,就算成氏家主亲自前来拜访,也不为过。但是人人均知,成不铭在冲霄阁中和归无咎素无交情。三年有没有说上十句话,都难说的很。如果前倨后恭过于明显,那么场面上实在有些难看。 成镐来此处的路上,可谓字斟句酌,深恐自己对答不甚,坏了族中大事。孰料自己来到此处,竟然大门紧闭,据说府主早已搬走了,真可谓当头一棒。 好在不久得到信息,让他在原地等候便好。 现在终于不辱使命,成镐心中大石落地。和归无咎攀谈了几句场面话,也不多扰,行了一礼后率领二十余位力士退下。 ps:晚上还有。以后如果是两更,就是早8晚11。 第五十六章 无心善缘今日果 归无咎一挥手,打开封镇洞府大门的断龙石,空空如也的府邸显露在自己目前。 这里面的片石微土,归无咎均了如指掌。因而也没有走进去细看。只是轻轻望了一眼,随即挥手又将大门封上。 昨日将府邸中诸般外物一齐搬到丹霞玄渚时,归无咎心境洒脱,并未有丝毫留恋。然而时隔一日故地重游,倒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归无咎慢慢踱步,脑海中仔细品味着这十二年修行中的一点一滴。 修道之人不溺于尘,但也绝不是枯守顽空,一副视天地万物为虚幻的模样,了无生趣。若如此做,便是堕入魔障,以后极难渡过九大劫中的“枯心劫”一关。对修行过程中的流连处,心动处,本就应该正面面对,品味其中的玄妙变化。唯有如此,才能在周流推移的世情中寻找到那坚如磐石的道心。 不知不觉走了数百丈出去,眼前是一条黑黢黢的铁索,横亘于两峰之间。铁索之下,雾气无边,深不可测。 归无咎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鼓足勇气踏上这条铁索的时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回忆着着当日最初的勇气,一脚踏步在这铁索上,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归无咎感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事撞在自己小腹上,立即睁开双目。然后听到“啊”的一声尖叫,只见一个三四尺长短的淡青色影子一阵晃动,从这铁索上跌落下去。 归无咎不及细思,元光催动间,加速跃了下去。不过二三十丈高度,就追上了这淡青影子,右臂轻舒,将之携在腰间。然后一个转折,落在对面的山崖上。 归无咎瞬间感到自己身躯被紧紧抱住,除了柔韧、温暖的感觉外,更能感受到轻轻的颤抖。睁眼看去,怀中之人正是木愔璃。 木愔璃此时终于睁开眼睛,看到归无咎之后心头一松,惊喜唤道:“归师兄。”转头一看,发觉归无咎正抱着自己站立在自己洞府门口的空地上,想要挣扎着一跃而下,却觉得双腿依旧有些发软。 归无咎见木愔璃小脸一片煞白,显然是惊魂未定。于是抱着她静静等待了片刻,再慢慢放下来。 归无咎问起事情的原委。 木愔璃双目一红,幽幽道:“我想练练胆量。”随即将经过细说了一遍。 原来木愔璃竟和十二年的的归无咎抱着相同的想法。只是她刚走出两步,看到这无底深渊,难免双腿有些打颤。于是低下头眯起眼睛,只从余光缝隙之中锁定脚下的铁索,力图将其他的一切从视线里剔除。 只是这样一来,木愔璃却没有看到迎面走来的归无咎;而归无咎又处于收摄耳目心不外驰的状态,二人猝不及防的撞了个满怀。 归无咎静静听完,对着木愔璃柔声道:“木师妹不必如此。” 木愔璃瞪大眼睛,不知道归无咎所言何意。 归无咎笑道:“让我来猜猜师妹的心思。这冲霄阁内的师兄师姐,多半是门中大族出身。而木师妹孤身一人,离开父母亲眷在此修道,无依无靠。因此想尽力磨炼自己,想要快些成长起来,是不是?” 木愔璃连忙点头,然后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想,又连忙摇头。 归无咎讶然道:“难道师兄猜错了吗?” 木愔璃黯然道:“归师兄也没说错。刚进入宗门时确实有一两分这种念头,后来遇到归师兄之后就没有了。” 冲霄阁门中弟子,多半出自于扎根在越衡宗的大小世家。搜罗派外遗才终究只占少数。木愔璃、归无咎不但都是派外出身,更巧合的是都是被异物“食道灵鱼”选中的人物。木愔璃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和归无咎之间的距离迅速的被拉近了。结识了归无咎,木愔璃进入陌生环境产生的孤单、烦恼感也都渐渐消散,心中渐渐将归无咎当做可以依靠的人物。 周掌阁并不知晓归无咎、木愔璃二人的底细。只是误打误撞,让归无咎照拂木愔璃的安排却正好对了路。 然而世事难料,归无咎赶在这届真传铨选法会开始前当口成就灵形,突破返照,并最终一鸣惊人,晋位真传。木愔璃原本以为归师兄还能陪伴自己三年,得知归无咎参加真传法会的消息之后,事后不免有些失落。 归无咎暗叹一声,口中宽慰道:“你和谢师姐不是很要好吗?接下来这三年里,她可还是你的同门。想必会多多照顾你的。” 木愔璃咕囔道:“谢师姐自己也是个小孩子。” 归无咎哑然,没想到木愔璃竟然会这样评价谢月屏。反手在木愔璃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道:“谢师姐比你大了六七岁呢。” 木愔璃不服气的道:“大六七岁也是孩子。我们就是在一起玩耍罢了,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归无咎思索了一会,捋了捋木愔璃的小辫子,面色和悦道:“无论是门中世家大族出身还是派外遗珠,能够进入冲霄阁的都是罕见的天才人物。当然,门派历史上最顶尖的那一层,还是如师妹这样的新鲜血液占的比重更高。” 木愔璃握着拳头,浮现出一丝笑意,骄傲道:“这我知道的。” 归无咎笑点头道:“这当然是因为没有根基的人,紧迫感更足,心志更加坚定。就如同师妹方才面对这铁索作出的选择一样。但是须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你现在年纪尚幼,崩得太紧不是好事。以师妹的天资,只要不是有意懈怠偷懒,成就真传是水到渠成的。不必刻意拘束性情,给自己过大压力。” 千年之内将会有一场大变革。木愔璃和宁素尘一样,都是千万年一出的天资,是越衡宗的几张底牌之一。相信在合适的时候,宗门会让木愔璃明白这一点。至于眼下,归无咎并不打算说太多,就让这小丫头保持着最简单的骄傲与自信,就……很好。 木愔璃摇头道:“不是的。愔璃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能成就真传弟子。我已经明白了,修成《九元书》需要三年零六个月的时间。六年后的真传铨选会,就是我成为真传弟子的时候。” 说到这里,木愔璃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道:“是不是只有到六年以后,我才能再次见到归师兄?” 归无咎微笑道:“道途之上,风光无限。如同乘醉放舟,顺流观景。旧的景色不断的消失,新的惊喜又不断出现。师兄我此刻离开冲霄阁,自然是很挂念木师妹的;当六载之后木师妹成就真传离开冲霄阁时,自然又会有你割舍不下的师弟、师妹,或其他什么人物。木师妹,师兄还有些事要做。我们就此别过了。” 木愔璃突然拉住归无咎长袖,问道:“归师兄,你是不是和其他真传弟子不同?是不是要离开宗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归无咎对木愔璃的敏锐很是惊讶,想了一想,坦然道:“是。师兄我要走的道途,与其他人不同。不久就要离开宗门,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寻找机缘。今日相会,就当是和木师妹告别了。” 木愔璃小声问道:“归师兄需要离开宗门多久?” 归无咎大袖一展,一道元光裹挟着他英挺身躯向远处飞驰。转瞬间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只留下空空渺渺的回音:“很久。” 第五十七章 轻舟掠影长悠悠 归无咎回到丹霞玄渚,四下里果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心中暗道自己走上那“求道之途”的消息果然已经流传开来。 元婴以上的高阶修士往往行止无定,门派中的份例之物并不亲自领取。这等上修的洞府也与低辈修士不同,通常备下一座单向传送的“真影阵”,所用修道外物通过这传送法阵定时配发,传入洞府之内。 归无咎一打开正厅的大门,不由为眼前之景愕然。 右侧座椅之下,一只通体黄绒绒的小鸡仔,正在歪歪摇摇迈步,低头啄食地上黍米。两三尺外,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伸长了舌头,目露凶光的注视着鸡仔。就在黄狗作势欲扑之时,地下黄泥土地突然化作一个水潭,黄狗双足登时落了下去,挣扎不已。旁边鸡仔恍若味觉,低头啄米不止。 归无咎迈步而入的同时,灵机交感之下,黄狗、小鸡、水潭、黍米同时消失不见,化作一股精纯的灵气扑面而来。 一只碗口大小、寸许高的玉盘浮在半空中,飘飘摇摇。这玉盘上没有丝毫纹饰,本身也不放出丝毫光芒,但却别有一种“内映”的韵味,仿佛将这斗室中的光华全部吸收在自己身上锁住,化作一股普照四方的张力。归无咎所感受到的精纯灵气,无疑就是从这玉盘上散发而出,散逸在四周的数丈之地。 归无咎体内的元光也蠢蠢欲动,仿佛本能中捕捉到了对自己有着极大益处的东西,一旦将其炼化吸收,就足以壮大自身。 合德清襄玉璧。 归无咎伸手拿住轻轻抚摸,体会这玉璧中传递的无限纯粹的意味,感慨这九炼宝胎果然非同寻常。只有这等宝物,才能承受得住九次锻炼,最终成为一件至宝。归无咎当即一揽手,将之收入袖中。 到了灵形境之后,《通灵显化真形图》每一步神通种子的凝练,和自身修为的提高是一体两面,缺一不可。归无咎在返回双游洞的路程中观看云气浮动,突生感应,领会了三千法门中的第一法。这登时让他的身体产生一种渴望快速提升修为的饥渴感。 当即不再犹豫,在静室中打坐行功。一旦恢复到气机圆满,就是自己动身离去之时。 这一打坐便是十二个时辰,归无咎重新醒来之时,只觉得元光流转五千四百周天,通体清爽舒泰。身上的元光之力,似乎增长了极有限的一星半点。睁开双目,却见一个脸色苍白,一身白裙的女子盘膝而坐,正和自己四目相对。 这女子面色之白几乎和一袭白裙融为一体,没有半分血色,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归无咎一眨不眨。她双眸、面容、身形匀称精致到极点,没有丝毫瑕疵,但偏偏无法让人生出“美”的感觉。头上发饰和白裙中的纹路也古怪异常,并非世俗间和仙门中常见的任何款式。 归无咎大为惊讶。 脑海之中飞速转念一遍,自己进入丹霞玄渚之后,明明是关闭了禁制的。这处真宫福地,原本就是元婴三重之上的修士所用,如无真君大能的修为,绝无可能打破禁制。而越衡宗内的大能,便只有宁真君、南宫真君、梁真君三人,并未听说有一位女子。 莫非是越衡宗分配给自己的这处福地,禁制中留有什么后手?归无咎一转念就否定这个年头。细细审视眼前这女子,似乎毫无修为在身的样子,与归无咎见过的三位真君截然不同。但是她浑身上下全无生气,更不像是凡人。 略一踯躅,归无咎终于开口问道:“敢问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女子默然半晌。 正当归无咎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突然道:“我是坏了你机缘的人,也是给与你机缘的人。” 归无咎神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感应右手袖中,果然空空荡荡。半是猜测的惊讶道:“是你?” 这女子面露微笑道:“你很聪明。”她先前面色苍白,神态清冷,全无生人气息。这时候突然展颜一笑,归无咎只觉神韵一变,似是空气中多出一股暖意流淌。 归无咎试探着问道:“敢问姑娘是何来历?” 白衣女子淡然道:“你暂时不必知道。我无法逗留太长时间。所以你应该问一些更有意义的问题。” 归无咎点头点头,快速梳理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开口问道:“我那日亲眼见到的,和九转灵光殿宁真君为我演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姑娘可知道真相究竟为何?” 白衣女子毫不迟疑的道:“你所见的是真实的。” 归无咎迟疑道:“那宁真君演示的所谓“钦蒙”鸟又作何解释?” 白衣女子低声道:“我自身力量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缕,只足以反弹这越衡宗“浮生若梦”之阵,使眼前之人光阴逆乱,形成幻象。我降落在这这紫微大世界中,别有玄机。除了你以外,其他的人都不应当知道我的存在。” 归无咎诧异道:“姑娘的意思是,南宫真君所见到的钦蒙鸟破天袭来的异象,其实只是幻觉?”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声音冷漠道:“长话短说。在你突破灵形境和返照关的档口,我出手助你两次。现在所残存的力量所剩无几了,以后再不能对你有所助力了。自今日开始,那墨珠就和普通的玉珠、石珠没有丝毫分别。” 归无咎似乎有些意外,但神情坦然,从容的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讶异道:“难道你不该很失望吗?” 归无咎道:“姑娘就算是间接导致越衡宗失去了三劫莲,那也是姑娘和越衡宗之间的因果。至于在下和越衡宗的约定,那是另一回事。姑娘助我突破灵形、返照二关,实际上对我帮助极大。再有所求,岂不是贪心不足。” 白衣女子笑道:“是补偿越衡宗还是补偿于你,那是我说了算。这茫茫紫微大世界,能够在你这小小洞府相遇,不能不说是一场缘分。如果你反觉得欠了我一份人情,将来想必是有所回报的。” 归无咎毫不犹豫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说。”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在我陷入沉睡之之前,将剩余的力量分成三道。你自善用之。” 她素手一挥,空中浮现出三枚珠子,一青,一白,一黑。 白衣女子道:“这青色之珠名为镜珠,在我进入此界的那一刹那,此界的名物种类、玄机变化、周天人事,无不洞察明白。只要不脱离紫微大世界,这镜珠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以后有什么难明之事,大可以问它。但是只有三次机会。三次之后念力耗尽,此珠也就没有了用处。” 说完之后当空虚点一指,归无咎只觉得脑海中多出一篇法诀,显然正是这“镜珠”的运用之法。 白衣女子指着中间这枚白珠又道:“此珠名为全珠。你以后如果有开辟道法,自成一家的打算,这一枚珠当可助你一臂之力。此物并无什么使用法门,机缘到时,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使用了。” 盯着最后一枚黑色珠子看了一眼,白衣女子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淡然道:“这最后一枚黑珠名为魂珠,但愿你永远也用不到此珠。” 归无咎不明其理,问道:“敢问这魂珠有何玄妙?” 白衣女子道:“寰宇间有无数界空交错,紫微大世界虽然是一方特殊的大界,但到底也只是万界之一。生灵死亡之后魂力错反相合,通常并不会转生在原先的界域中。而有这魂珠镇压元神,却可以使亡者转世于本界之中,甚至大致方位也可掌控一二。不但如此,前一世的修道资质,多半也能够保全。”说完同样传出一道法诀,印入归无咎心中。 归无咎道:“我听说唯有修行到与天地鼎足而立的天尊境界,才能点醒三世宿慧,还原本来。否则在无尽沉沦中轮回,就算得以转生,那个重生之人也不再是我了。依在下之见,这魂珠还是永远不要用到的好。” 白衣女子神色淡然,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此物也只是防备万一,切不能以此为倚仗。这三珠如果完成了它的使命,其本身材质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宝物,当远在你纳物戒中清襄玉璧之上。” 归无咎沉思片刻道:“本来想问如何才能帮助到姑娘,却不料再得姑娘援手。” 白衣女子笑道:“不要?” 归无咎洒然一笑,道:“平白得到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声音怅然:“在先达到这一步之前,你距离能够助我一臂之力,还太遥远了。不过如果你真的到了那一步,以自身法力蕴养墨珠本体,我自然能够感受得到。”话音未落,这白衣女子的身形渐渐淡薄消散,仿佛即将消失。 归无咎疑问道:“先达到哪一步?” 白衣女子凝视着归无咎,声音清雅动人:“成为紫微大世界的天下第一。” 第五十八章 忽有娇客点迷津 随着眼前女子身形越来越淡直至渺然无踪,袖中无名墨珠此时又重新出现。归无咎取出墨珠细细观看,此珠果然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那股与天地格格不入的间离感消失了,似乎回归平凡,真的变成了一枚普通的石珠。 归无咎长袖一卷,收起悬浮在空中的三枚圆珠。初步揭晓了无名墨珠的奥秘,归无咎心中也很受震动。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并未让这突然而来的意外冲击自己的心神。漫漫道途,自己的实力和努力才是根本。至于外物,既要善加利用,又不能颠倒轻重。这其中的分寸,算是对修道者道心的一份考验。 归无咎双眸凝视户外。自成就真传之后,这十二年的心、意、缘、事,在他心中观照再三,此时圆融无疵,朗照不二。多一分则溺情寡决,少一分则淡漠枯心。相别之期,就在今日。 凡人行千里者,三月聚粮。然而修道人日用甚为简略,一应所需都储藏在三枚储物戒中的九层空间内,条理分明无不允备,自然不需要再费心准备什么。 归无咎静静站立了片刻,抖出两页半尺光幕。凝聚元光以指作笔留下两封“青华幻印”。留书完毕,两枚信符蜷缩凝练成飞鸟模样,振翼飞出大门。 此时袖中突然一阵清鸣,正是洞府禁制发出警示,有外客来访。归无咎迎了出去,眼前之人是个冠履齐整,一袭深色道袍的英俊少年。正是那日在九转灵光殿中见到的宁真君的四位弟子之一,那凌姓少年。 归无咎行礼道:“凌前辈。” 这少年道人呵呵一笑道:“你叫我凌逸双便可。” 凌逸双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一眼,赞道:“老师的眼光果然非我等可比。你一试求道之路,我们四人自然是乐见的,但是怕有所闪失,还是请老师暗中护持一二。老师却道,你是必定能过的了此关的。” 归无咎点头道:“不过是债多不愁罢了。求道之途虽然艰难,未必能难过八品灵根三百年成婴。” 凌逸双未料他如此回答,长笑一声,洒然道:“走吧。我送你一程。外出的传送法阵不在四洲六海的序列中,你若亲自去寻执事道人,又是一场麻烦。”说完袍袖一卷起了一朵罡云,裹起归无咎飞速奔驰,不多时就遁去了数十里距离。 归无咎奇道:“凌前辈知道在下现在就要动身?” 凌逸双叹道:“对你而言时间紧迫,料想你也不会耽搁太久。何况,少年人遭遇挑战迫不及待的心情,我明白的。可叹纵有长生志,人无再少时。”说完反手抛出一青一红两枚戒指,交到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下意识接住,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凌逸双道:“红色这枚纳物戒中,所备之物均是老师赐下。都是围绕元玉精斛和你修行将会遇到的种种问题,精心筹备。要知道除了我们四位在九转灵光殿跟随修持外,老师不问世事已久。这次为了万无一失,老师昨日就召见了三殿四阁中丹符阵器诸道的九位真人。诸般运用之法,你阅读当中玉简便知晓了。” 归无咎行礼道:“谢过宁真君。归无咎铭记在心。” 凌逸双道:“我知你尚余七大天功,这身家也可谓豪阔的很。前日在玄墀阁中,想必也兑换了不少珍宝吧?但你毕竟眼界尚浅。在通往金丹境、元婴境的修行之途中到底需要何物,未必就切中要害。第二枚储物戒指之中,是我等师兄弟四人拼凑起来的一些修道外物,都算是我们一路修行过来所剩余者,你不会嫌弃这些残羹剩菜吧?呵呵,当中斗战法宝之流可是一件也无,多是一些旁门奇物,有些还甚是粗浅。但想必在你修行过程中,多少会产生一点作用。” 归无咎并不矫情,坦然道:“四位前辈的相助之德,归无咎不会忘记。” 凌逸双摆手道:“不过这当中每一件物品到底是何等用途,却需要你自己去摸索。这倒不是我们四人卖关子,而是这印证之法,本就是修行中的一门主要门径,也是乐趣。”归无咎点头称是。 不多时,遁光降落下来,显然是二人来到了目的地。 眼前这处地形的景物着实有些奇妙。十二座笔架形的高峰危耸杰起,高逾千丈,环绕成一个圆圈。每座山峰的峰顶,均用巨大青石砌成一座高三重、径百丈的圆形冕台。冕台正中,无数玄奥古字纵横错落,环抱着三十六枚红色晶石。冕台正中央纹理细密处,均有一上一下两个大字。 这十二座山峰的冕台上,每座冕台上方的这个字都是相同的,清晰可辨是今文中的一个“阵”字;而下方那个大字,十二座冕台各不相同。单看一字或许难以猜测其含义,但十二字和看,取其依稀相似之处,却不难看出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元辰的古字写法。 四洲六海虽然在紫微大世界中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大能之下的修士来说,却依旧无限广袤。不借助空间法阵之力,往来交通极为不便。 越衡宗御内的空间法阵分为“天”“地”“人”三门。眼前这十二元辰峰便是大传送阵的总括枢纽,天门所在,传送方向各自通往六海的十二个方位。这十二个方位的落脚之处分布于四洲六海之中,自然就是法阵中的“地”字门了。 以“地”字门为媒介,又各自引申出三十六座小型空间传送阵,号称“人”字门。这四百三十二座基层传送据点,足以保障越衡宗修士在不超过三年的行程中,抵达四洲六海的任意一处。 然而三才序列的传送法阵,都是隶属四洲六海的系统,显然不包括归无咎此行的目的地。 凌逸双带着归无咎转转折折,落在十二座高峰的凹陷之处。乱石蜿蜒,草木环荫处,显露出一大七小共八个传送阵门。阵盘形状与十二座峰上类似,只是七个小阵内“阵”字下的一字,分别是“随”“临”“观”“剥”“复”“颐”“升”。 而那较大的阵门,却是一个“九”字。 归无咎随凌逸双走上“临”字号传送法阵。心中暗暗猜想,这“九”字大传送阵多半是九大宗门之间互相往来的通道了。而剩余七处地界,应当是大荒世界中越衡宗有所布局的所在。 这样的布局,除了荒海,还有六处之多。 凌逸双微笑道:“无论是四洲六海的五等宗门下界,还是四洲六海之外的沧茫世界。论传承高下,修士实力及潜力,和越衡宗相较自然如萤火比之日月。但是下界中的环境,和越衡宗山门之内可是大不相同。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归无咎果断点头道:“若无狮子搏兔之心,则有白龙鱼服之厄。这道理我明白。” 凌逸霜却罕见的严肃起来,摇头道:“不然。当你说出狮子搏兔这几个字时,看似尊重了你的对手,实则依旧小看了他们。除了九大上宗以外,其他的修道宗门、外道妖魔,虽无体道合真的上法,但却并不妨碍他们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到极致。下面的世界……很精彩。” 归无咎有些意外,面色真正严肃起来,似有所思。 随着空间传送阵上光芒愈来愈强,凌逸双轻轻跃出阵外。他刚要转身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道:“你的阵法落脚之处,也是一处善地。”这时候传送法阵中的亮光陡然消失,随即空空如也。也不知归无咎最终听到了没有。 这一去便是百余年。在越衡宗后辈弟子中,这位在真传铨选上丹水阴鱼之试中,九星连珠、开派一人的归无咎师兄,暂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甚至三十六年一度的宗门大比,连续数届中也未出现他的身影。 ps:今天起每天稳定两更。早8晚10。求推荐,求收藏。 第五十九章 九天龙鲤下凡尘 随着眼前女子身形越来越淡直至渺然无踪,袖中无名墨珠此时又重新出现。归无咎取出墨珠细细观看,此珠果然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那股与天地格格不入的间离感消失了,似乎回归平凡,真的变成了一枚普通的石珠。 归无咎长袖一卷,收起悬浮在空中的三枚圆珠。初步揭晓了无名墨珠的奥秘,归无咎心中也很受震动。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并未让这突然而来的意外冲击自己的心神。漫漫道途,自己的实力和努力才是根本。至于外物,既要善加利用,又不能颠倒轻重。这其中的分寸,算是对修道者道心的一份考验。 归无咎双眸凝视户外。自成就真传之后,这十二年的心、意、缘、事,在他心中观照再三,此时圆融无疵,朗照不二。多一分则溺情寡决,少一分则淡漠枯心。相别之期,就在今日。 凡人行千里者,三月聚粮。然而修道人日用甚为简略,一应所需都储藏在三枚储物戒中的九层空间内,条理分明无不允备,自然不需要再费心准备什么。 归无咎静静站立了片刻,抖出两页半尺光幕。凝聚元光以指作笔留下两封“青华幻印”。留书完毕,两枚信符蜷缩凝练成飞鸟模样,振翼飞出大门。 此时袖中突然一阵清鸣,正是洞府禁制发出警示,有外客来访。归无咎迎了出去,眼前之人是个冠履齐整,一袭深色道袍的英俊少年。正是那日在九转灵光殿中见到的宁真君的四位弟子之一,那凌姓少年。 归无咎行礼道:“凌前辈。” 这少年道人呵呵一笑道:“你叫我凌逸双便可。” 凌逸双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一眼,赞道:“老师的眼光果然非我等可比。你一试求道之路,我们四人自然是乐见的,但是怕有所闪失,还是请老师暗中护持一二。老师却道,你是必定能过的了此关的。” 归无咎点头道:“不过是债多不愁罢了。求道之途虽然艰难,未必能难过八品灵根三百年成婴。” 凌逸双未料他如此回答,长笑一声,洒然道:“走吧。我送你一程。外出的传送法阵不在四洲六海的序列中,你若亲自去寻执事道人,又是一场麻烦。”说完袍袖一卷起了一朵罡云,裹起归无咎飞速奔驰,不多时就遁去了数十里距离。 归无咎奇道:“凌前辈知道在下现在就要动身?” 凌逸双叹道:“对你而言时间紧迫,料想你也不会耽搁太久。何况,少年人遭遇挑战迫不及待的心情,我明白的。可叹纵有长生志,人无再少时。”说完反手抛出一青一红两枚戒指,交到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下意识接住,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凌逸双道:“红色这枚纳物戒中,所备之物均是老师赐下。都是围绕元玉精斛和你修行将会遇到的种种问题,精心筹备。要知道除了我们四位在九转灵光殿跟随修持外,老师不问世事已久。这次为了万无一失,老师昨日就召见了三殿四阁中丹符阵器诸道的九位真人。诸般运用之法,你阅读当中玉简便知晓了。” 归无咎行礼道:“谢过宁真君。归无咎铭记在心。” 凌逸双道:“我知你尚余七大天功,这身家也可谓豪阔的很。前日在玄墀阁中,想必也兑换了不少珍宝吧?但你毕竟眼界尚浅。在通往金丹境、元婴境的修行之途中到底需要何物,未必就切中要害。第二枚储物戒指之中,是我等师兄弟四人拼凑起来的一些修道外物,都算是我们一路修行过来所剩余者,你不会嫌弃这些残羹剩菜吧?呵呵,当中斗战法宝之流可是一件也无,多是一些旁门奇物,有些还甚是粗浅。但想必在你修行过程中,多少会产生一点作用。” 归无咎并不矫情,坦然道:“四位前辈的相助之德,归无咎不会忘记。” 凌逸双摆手道:“不过这当中每一件物品到底是何等用途,却需要你自己去摸索。这倒不是我们四人卖关子,而是这印证之法,本就是修行中的一门主要门径,也是乐趣。”归无咎点头称是。 不多时,遁光降落下来,显然是二人来到了目的地。 眼前这处地形的景物着实有些奇妙。十二座笔架形的高峰危耸杰起,高逾千丈,环绕成一个圆圈。每座山峰的峰顶,均用巨大青石砌成一座高三重、径百丈的圆形冕台。冕台正中,无数玄奥古字纵横错落,环抱着三十六枚红色晶石。冕台正中央纹理细密处,均有一上一下两个大字。 这十二座山峰的冕台上,每座冕台上方的这个字都是相同的,清晰可辨是今文中的一个“阵”字;而下方那个大字,十二座冕台各不相同。单看一字或许难以猜测其含义,但十二字和看,取其依稀相似之处,却不难看出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元辰的古字写法。 四洲六海虽然在紫微大世界中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大能之下的修士来说,却依旧无限广袤。不借助空间法阵之力,往来交通极为不便。 越衡宗御内的空间法阵分为“天”“地”“人”三门。眼前这十二元辰峰便是大传送阵的总括枢纽,天门所在,传送方向各自通往六海的十二个方位。这十二个方位的落脚之处分布于四洲六海之中,自然就是法阵中的“地”字门了。 以“地”字门为媒介,又各自引申出三十六座小型空间传送阵,号称“人”字门。这四百三十二座基层传送据点,足以保障越衡宗修士在不超过三年的行程中,抵达四洲六海的任意一处。 然而三才序列的传送法阵,都是隶属四洲六海的系统,显然不包括归无咎此行的目的地。 凌逸双带着归无咎转转折折,落在十二座高峰的凹陷之处。乱石蜿蜒,草木环荫处,显露出一大七小共八个传送阵门。阵盘形状与十二座峰上类似,只是七个小阵内“阵”字下的一字,分别是“随”“临”“观”“剥”“复”“颐”“升”。 而那较大的阵门,却是一个“九”字。 归无咎随凌逸双走上“临”字号传送法阵。心中暗暗猜想,这“九”字大传送阵多半是九大宗门之间互相往来的通道了。而剩余七处地界,应当是大荒世界中越衡宗有所布局的所在。 这样的布局,除了荒海,还有六处之多。 凌逸双微笑道:“无论是四洲六海的五等宗门下界,还是四洲六海之外的沧茫世界。论传承高下,修士实力及潜力,和越衡宗相较自然如萤火比之日月。但是下界中的环境,和越衡宗山门之内可是大不相同。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归无咎果断点头道:“若无狮子搏兔之心,则有白龙鱼服之厄。这道理我明白。” 凌逸霜却罕见的严肃起来,摇头道:“不然。当你说出狮子搏兔这几个字时,看似尊重了你的对手,实则依旧小看了他们。除了九大上宗以外,其他的修道宗门、外道妖魔,虽无体道合真的上法,但却并不妨碍他们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到极致。下面的世界……很精彩。” 归无咎有些意外,面色真正严肃起来,似有所思。 随着空间传送阵上光芒愈来愈强,凌逸双轻轻跃出阵外。他刚要转身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道:“你的阵法落脚之处,也是一处善地。”这时候传送法阵中的亮光陡然消失,随即空空如也。也不知归无咎最终听到了没有。 这一去便是百余年。在越衡宗后辈弟子中,这位在真传铨选上丹水阴鱼之试中,九星连珠、开派一人的归无咎师兄,暂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甚至三十六年一度的宗门大比,连续数届中也未出现他的身影。 第一章 残族坐困如意门 一块方圆二十余丈的空地中,两团影子兔起鹘落翻腾不定。瞬间传来几十声致密的“砰砰”声,倒像是兵器撞击。由此看来,似乎有两人正在进行激烈的打斗。 周围有十余人分列于场地两侧,以一个中年人为首,个个凝神围观,面色严肃。这些旁观者距离打斗之人明明拉开了至少十丈的间隔,可是随着二人的交手,点点火星气浪却不住地涌面扑来,使他们发丝飘飘,衣袂舞动。 过了一会儿,斗战的二人身形渐缓。这时才看清楚,二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人赤巾白服,相貌明润俊秀,手持一柄亮银虎头钩;另一人身形魁梧,脸庞上露出一股坚韧之色,掌中的明晃晃的蛇形剑发出渗人光芒。 如此年纪,交手间放出的气息居然波及十丈之外,在世俗武林中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了。然而这一群人均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大惊小怪。 手持虎头钩的俊秀青年名为黄正德,而使用蛇形剑的魁梧青年名为黄正图。他们并非什么武学奇才,而是刚刚突破真气二重境的修士。二人是堂兄弟身份,出身于春浮山黄氏。黄氏家族,原本是荒海以北、容洲半岛以西千万修仙世家中的一个。 末等宗门和小世家,所传承的修炼法门甚是粗浅,修道所用的外物也极为匮乏。资质较好的,能够修炼到真气七八重境已经算是侥幸。绝大多数人,此生也只是祈求修炼到真气三四重境界,活个一百五六十岁无病无灾。至于突破灵形境界,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由于注定突破灵形无望,此辈就走上另一条道路,名为“丹武双修”。将真气境的修行和世俗的武术结合起来,内壮元气,外练筋骨,打熬神兵利器,辅之以技击之术,以寻求真气境中的最大战力。那些埋头苦修至真气八九重境的练气士,未必是六七重境的双修武者的敌手。凭借这一身手段,只要不遇到灵形修士,足以纵横无敌。 其实世俗王朝的历史上,那些美名流传的猛将,手持重兵重甲,号称“万人敌”,其实多半是“丹武双修”一道的武者入世。 黄正德、黄正图堂兄弟二人,正是走上“丹武双修”这条道路的小世家修士。二人手中的兵器烂银虎头钩和冷霜蛇形剑,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但撞击之下坚韧非常,显然走的是“神兵”而非“法器”的路子。 这两件兵器表面上看很是灵巧,并非如铁锤、铜人一般的重型兵器。但实际上烂银虎头钩重八百八十斤,冷霜蛇形剑重六百四十斤,凡人轻轻一磕,就要折断筋骨。 这时,二人的争斗突然加速。随着兵刃快速交击,火星噼里啪啦的迸发出来。转眼间,黄正德的虎头钩三番两次的逼近黄正图的胸腹要害之处,似乎胜利在望。黄正图迭遇险招,左支右绌,面色却依旧依旧冷静,一时稳步后退,寻找机会。随着二人快速跳跃,围观者也渐渐让开一个口子。 蓦然间,黄正德“喝”地一声,虎头钩反手一撇一挑,将黄正图手中长剑荡开,然后反身一刺,扎向黄正图后心。眼见黄正图万难抵挡,旁观者正中那位矮小精悍的中年人眸中精光一闪。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黄正图出人意料的俯身一滚,避过虎头钩的正面攻势。反手避实击虚的递出一剑,正刺在黄正德的手腕上。 黄正德银钩失手,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尽管黄正图刺来的蛇形剑已经明显收力,他竟然也未能避过。“嗤”的一声,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鲜血汩汩流出。黄正德感觉一股异力在身体中乱窜,头脑晕晕沉沉,随即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黄正图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击堂兄居然未能避过,当场呆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他明明是胜者,可此时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竟然比方才演武时还要狼狈几分。 旁观之人中当头那位矮个中年连忙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包灰布兜囊,取出一枚黄豆大小的青色丹丸喂入黄正德口中。一挥手,立刻有两人上前。一人呈上一只发黄的尺半竹筒,以一竹篾从中挑了一勺黑糊糊的刺鼻膏药,涂抹在黄正德伤口。另一人取出一张半寸宽、五六寸长短的黄纸符箓,包扎覆盖。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黄正德终于悠悠醒转。 矮个中年和黄正图等人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修道之士的正传法门,如法器一流,均是结合法术神通克敌制胜;而丹武双修之士的“神兵”一门,虽然对于灵形修士而言局限很大,却在同辈修士的交手中威力甚宏。一旦割破肌肤,神兵中暗藏的五行煞气便如附骨之疽般随着血脉钻入敌人体内,造成极大破坏。 黄正德比武中不慎受伤,如果不及时救治,十有八九要变成废人。 过了片刻,两道黄纸符箓渐渐发白枯萎,从黄正德手腕伤口上脱落下来,化作一团飞灰。黄正德的伤口处看上去已经恢复原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矮个中年一搭黄正德的手腕,道了声:“无事了。” 此人名为黄木荣,今年已经过了九十岁。只因他真气七重境的修为,方才有这样一副宛如中年的相貌。此人现在黄氏家族的主事之人,论辈分是黄正德,黄正图兄弟的二太公。 黄木荣看了萎靡不振的黄正德一眼,叹息道:“你八品上的灵根,是我们春浮山黄氏近二百年来灵根品质最高的一人。而正图却是九品上的资质而已。入谷之前,正图不是你十合之敌;短短一年功夫,你们二人差距已然越来越小。直至今日,你甚至败在正图手下。” 黄正德却双目无光,一副放任自流的萎靡神态。似乎二太公黄木荣这一番指责对他毫无触动。 黄木荣见他萎靡不振的模样,加重语气道:“以你的灵根资质,成就真气九重境也不是没有希望。有朝一日你若能走出如意门,得了成就灵形的机缘,复仇宋氏、石氏,振兴族门的重任就担在你的肩上。还要勉力振作才是。” 黄正德睁大眼睛,凝视着这五彩斑斓的诡异天空,嘴角溢出一抹诡笑,有气无力的道:“走出如意门?怎么走出去?二太公,我们黄氏没有被斩尽杀绝,能够有这么一出山水佳地作埋骨之所,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了。什么复仇宋石,兴复族门?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黄正德笑声越来越大,放肆之极。只是谁也听得出,这狂放的笑声中带着一股绝望。黄正德目无尊长,黄木荣却不出言指责,只是叹了口气。身后的十多个站立者人人面色青白,神情之中透出一股沮丧萧瑟。 仔细看去,这十几个人所立之处果然有些蹊跷。 这一片纵横数百亩的奇险谷地,绝壁围成三面,高插天际。这处谷地虽然被三面围住,但采光极好,四下里通明透亮,宛如烈日当空之时。可是抬头看去,这明亮并非日月朗照之功。 头顶五色迷离,青一块、红一块宛如琉璃的云彩,五色交映,混成一股光芒周照谷内,真教人大开眼界。 谷内不远处搭建成两排二三十间宽敞的竹屋,足够百余人居住。这竹屋杆梁之上明媚嫩青的色泽尚未褪尽,显然搭建不久。 竹屋之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湖泊,紧靠着三面合围的边缘,距离黄木荣等人所在的位置也不过十余丈。这湖泊色泽奇异,分成两半。一半水色全黑犹如墨汁;另一半却白嫩润滑,宛如羊乳。湖边草木苍翠之处,似乎有星光雾气混作一团,望之光彩离奇。 这“围三阙一”所空出来的方向,竹树扶疏,苍翠掩映,似乎该是此处连通外界之所了。果然可以看到,不少身着黄氏服饰的人往那草木笼罩中走去,身影转眼消失。可是没过多久,又突然有一个个人影在空地中凭空出现。仔细辨认,正是刚才外出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原处。 黄正德盯着这团绿雾许久,又看了身旁憨直健壮的黄正图一眼,颓然道:“正图贤弟,族门复仇之志,为兄就托付给你了。黄氏家门比试,今日是最后一场。又或者你以后和正纯、正云他们切磋,也都随你。”说完抓起手中烂银虎头钩,朝那方方正正的湖泊中扔去。 黄木荣吃了一惊,却未料到这黄正德竟然会如此做,想要伸手夺回已然不及,眼见这件黄氏耗费莫大心里打造的神兵就要落入水中。 这时湖泊中却突然哗啦一声,涌起五六丈高的二色波浪。随即一声震雷般的轰鸣突然迸发,一个目如朗星、意态潇洒的青年,在这湖水中踏浪而出,看了看这谷中的数十个人影,英俊的脸庞中显出一丝惊讶。 ps:本想纯酱油过的,感觉不太好。留点情节和后续。求推荐票!看看能不能进前1000 第二章 不速之客非寇仇 青年对迎面而来的虎头钩恍若未见,伸出手指从容一点。 这烂银虎头钩是黄家秘传的“九兵”之一,当初几乎花费了家门十分之一的家底,历时二十余载方才炼就,已经传了四代三百余年。可是银钩一旦和那青年手指的淡淡光芒相接,立刻化作一堆粉末,洒落在湖面上。 这青年轻而易举的毁去虎头钩,似乎只是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并不放在心上。他转身一跃,落在众人旁边的空地中。 黄木荣身畔一个年轻人盯着这青年看了一眼,面露惧色,随即慌乱大喊道:“是…是宋家的人进来了。” 黄正图一愕,瞪大双眼一看,随即血气上涌,有如红彤彤的朝霞。他怒吼一声,举起蛇形剑便朝这神秘青年砍去,气势虎虎生威。 站在黄木荣身后的十余人,四五个顾盼踌躇,双腿却钉在原地不动;剩余五六个略一犹疑,均是从袖中抽出各色奇门兵刃,随着黄正图冲杀上去。 躺在地上的黄正德脸色一白,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慌忙往竹屋方向退去。只是他体内煞气虽消,但到底身体虚弱未复,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黄木荣定睛一瞧,大喝道:“且慢…”。他话音未落,冲上前去的六七人全部“扑通”“扑通”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和手脚,口中呻吟不止。 原来那青年一挥手,面前出现一道由月白光华组成的无形之墙。黄正图等十余人冲撞在这墙上,只觉坚逾精铁,一撞之下几乎骨骼粉碎,再也动弹不得。 黄木荣大声道:“莫要惊慌。看仔细了,这位绝不是宋家的人。”众人晕头胀脑间莫衷一是,茫然抬头看向面前这青年。 这青年英挺超拔,风度翩翩,身着一袭深色道衣,脚踏云锦乌云靴。他身上玄色深衣的形制颜色虽然和宋氏的装束有些相似,但纹饰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幽玄之意,在场之人无人能识。足下一双乌云靴,迥异于宋家的狐皮制靴。衣服领口处也没有绣上宋家的族徽。 方才出口呼喝之人脸色窘迫,涨得通红。立刻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认错了人。 黄正图方才冲的最狠,手持宝剑奋不顾身的劈将过去。猛击之下遭遇一股强劲的反弹力道,登时虎口开裂,血流如注。手中长剑再也持握不住,噗通一声落在地上。定睛一瞧,这仔细熬炼十七八载的神兵“冷霜蛇形剑”此时竟然弯成两截,宛如一柄镰刀。 黄正图生性憨直,他虽然自己吃了一个大亏,但既然是自己主动冲上去动手,那就是自己错了。颤巍巍挣扎着冲那青年一拱手。只是他也不是口齿伶俐之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举起双手,更显得鲜血滴沥,骇人耳目。 这青年微微一怔,掌中取出一枚丹丸。举手捏碎,化作一团粉末迎风飘荡在黄正图右手的伤口上。黄正图只觉的掌心一阵酥酥麻麻犹如蚂蚁啃噬,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只是痛苦之余又是说不出的舒适,不过五六息的功夫,非但止住了掌中流血,甚至连伤口的痕迹也完全消失。 黄木荣看这青年善意的举动,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走上前去拱手一礼,对着这青年道:“仆从无知,慌乱之下将尊驾误认为我黄氏仇家中的一人,请勿怪罪。请问尊驾也是无意中失陷这“如意门”的吗?”说着伸手朝那两排竹屋一指:“若是如此,我黄氏在此处搭建的便屋倒还有几间空余。尊驾不嫌简陋便请暂时住下,咱们同心同力,未必无法寻到这出谷的玄机。” 黄木荣这一番言语滴水不漏,暗暗试探着青年的底细,无意中又透露出亲近之意,不愧是世俗中打滚了近百年的人物。 黄氏诸人一年前进谷的时候,有两个仆从试图从这二色秘湖中取水,只沾了一星半点水滴,那二人登时惨叫不绝,身冒白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化为白骨。这一年多来,黄氏百余口的饮水均是从三面石壁上接引下来的山露,实在无人敢接近这神秘湖水半步。眼前这青年居然从这湖泊中冲出,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青年听到黄木荣这一套言语,脸上却现出疑惑之色。只见他手中突然多出一枚甲骨,在自己卤门上轻轻一贴,用标准之极的容州方言和声道:“老先生方才说了些什么?” 黄木荣面色一滞,但还是把方才那翻言语重新说了一遍。 这青年听了黄木荣言语,笑道:“这里就是我家的一处后院。误闯此地之说,岂不可笑?”他嘴上说可笑,面上笑意却瞬间收敛起来,双目中射出锐利光芒,扫视了一眼不远处的两排竹屋:“说说看,你们是如何进入此地的?看来你们不但擅自闯入我家洞府,还在此地定居的许久。”这青年锋芒外露,黄木荣等人立刻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似乎喘不过气来。 黄木荣心头涌起惊涛骇浪,惊道:“你说这…这“容州六奇”之一的春浮山如意门,是…是…尊驾的洞府?”但仔细打量了这青年一眼,回想起自古流传的传闻,心头不自主已有七分相信了。 容州地界有六大秘境,其中以容州半岛以西、春浮山支脉的如意门最为神秘,排名第一。这“如意门”是三面山崖围成的一道峡谷山道入口,绿竹芳草,碧光盈盈,颇有几分迷离雾幻的神奇景致。然而有人一旦踏入其中,眼前便会分化显现出无数歧途。在其中稍走一阵就会天旋地转,返回入口之处。 据说历史上曾经一探这“如意门”的神妙元婴高人,就不下百人之数。可是若是凡人与真气境修士,迷路之后只是返回原地而已;而那修为较深者,被这“如意门”抛出时无不四仰八叉栽倒在地,昏睡数日。这些“前辈高人”也因此大丢脸面,不敢轻易再试。 也有人别出心裁,试图从三面山崖上攀爬而入,试图一探其中底细。可是这在外看来只有三四百丈高低的山崖,一旦攀登却似上合天穹,永无止境。即便有毅力较深的,坚持二三个月,按理说已经爬上数十万丈高度。却依然看不到尽头,最终不得不放弃。 根据故老相传的传说,数千年前,曾经有一位打柴的樵夫,就偶然看到过一位双十年纪的玄衣青年,飘然踏入“如意门”中,再未返回。可是这等谲怪之谈,信者却是不多。 黄木荣略一踌躇,开口道:“我黄氏危难之际,走投无路之下冲入这如意门中。本来只是心存万一之侥幸。未曾想竟然真的能够进入其中。误入前辈府邸,还望恕罪。” 他此时勉强沉住气,不显慌乱。心中思量,眼前之人相貌衣着和确实和传说中入谷未返的年轻人差不多。那么此处为他府邸之说极有可能是事实。虽然这人看上去年轻,却不知已有多少寿数。不是神通广大的高人,就是妖魔异类。 这青年一笑道:“前辈我可当不起。黄老先生今年九十有余了吧?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第三章 未知谁是有缘人 这青年自然就是归无咎了。 此刻归无咎正在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些人。 原以为所谓“苍茫世界”,应当是近乎化外之地。未曾想,这些人除了语言不通,皮肤微褐之外,几乎和四洲六海别无二致。 这几人衣裳兵器均精致华美,尤其这和自己对答的老者,行事老练,言语滴水不漏。 可是归无咎眼下最关心的是,越衡宗设立于此的阵法通道,极为隐秘。眼前这些修为不高的人,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这处山谷以“三还六返如意阵”压住阵脚,隐匿了传送阵的出口,至今已十余万载。时日既久,这处秘地得了一个“如意门”的名号,冥冥之间倒是暗合本名。 阵道传承,自太古至今便分为九门。而越衡宗三还六返如意阵,正是其中“迷”字一门的绝旨。 无论是何等阵法,突破之法无非两种:一种是绝对力量碾压,一种是自阵道的生克变化中寻找破解之道。这六返如意阵如欲强破,非有大能一流的修为不可,这固然是痴人说梦。但如果说这绝阵竟为外人破解,同样是不可思议。 躺在地上的黄正图连忙道:“那日我等慌乱间不辨道路,闯入如意门山道中。走在最前面的,似乎是正平兄两口子。” 黄木荣见这青年并非那活了千载的老妖怪,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此人轻而易举的便看穿自己年龄,显然修为在自己之上。连忙对身旁一人道:“快唤正平出来。” 随侍这人应了一声,连忙往不远处的竹屋奔去。片刻之后,从第二排倒数第三间竹屋中带出一个人来。传话之人跟随在他身边耳语不断,似乎在交代归无咎这不速之客的来历。 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白皙,戴着一顶虎头帽,身着青色皮袄,脚穿一双厚底方靴,双手笼在袖中,似是一个文弱书生。 他对着归无咎一弯腰,恭恭敬敬道:“上修有什么要问的?” 黄氏逃窜山谷的这百余人,其实修道之士仅二十来人而已。黄正德身负八平上的灵根,黄正图乃是九品上的灵根;除了这二人之外,就是站立在黄木荣之后的这十余人,人人都是九品下的灵根。至于其余族人亲眷,均是没有灵根资质的凡人,平日里做些五谷稼穑的杂事。 归无咎见站在眼前的是个毫无灵根资质之人,不由心下一奇,问道:“你通晓阵法之道?” 这黄正平是黄正德、黄正图二人的堂兄,此时连忙恭声道:“正平丝毫不通什么阵法之道。那日强敌在身后追杀,生死一线的关口,大家一股脑冲进这如意门中。正平只是恰好冲在最前面,无意中胡乱闯了进来。冲撞了仙师府邸,还望恕罪。” 归无咎听他说是碰巧闯入,吃惊不小。 六返如意阵份属“人元阵法”的一种,仿照修道之人行气过程中的歧途乱径演化。 此阵名为“六返”,顾名思义,其中当有正反六道关口。其中正门之中,第一、第二道关口,各有天罡数的变化;第三、第四道关口,各有地煞数的变化;第五、第六道关口,各有周天数的变化。 渡过六道正门之后便是六道反门,其中变化之多与正门毫无二致。每日子时到巳时,正六门一变;午时到亥时,反六门一变。同时跨过正、反六门,方才算是渡过六返如意阵。 一日之内,正门、反门各有八千七百零七亿余种变化。二者相合,共是七千五百八十一万亿亿种变化,其中只暗藏一道正途。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同历史上无数品尝“如意门”神奇的前人一样,被送回谷外。 归无咎仔细打量着黄正平,只觉此人无论根骨法相,都平平无奇。 此时这黄正平一阵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归无咎立即温声道:“有话但说无妨。” 黄正平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嗫嚅道:“那日正平和内子携手奔逃在最前。说是随意奔逃慌不择路,但其实是内子牵手,往东往西正平均不由自主。” 黄木荣看了一眼归无咎脸色,不待吩咐立刻传话:“将韩娘子请出来。”随侍之人忙颠颠的小跑而去,仍旧是去往黄正平的那间竹屋。不多时,一个荆钗布裙、头挽螺髻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这女子二十五六岁年纪,姿容并非绝色,同样并无灵根资质,正是黄正平的妻子。但她仪容态度别有一番如春风拂面般的柔情绰态,倒于普通凡民女子分别不小。 韩氏女举止落落大方,仔细听身边之人转述了归无咎的问题,一捋秀发道:“妾身并不通阵道,那日踏入这如意门中,被无数幻径迷花了双眼。情急之下,只能随着自身本能慌不择路的冲撞。” 她这番说词,倒与其夫黄正平一番无二。 韩氏女略一沉吟,带着几分犹疑补充道:“但妾身当时心头涌起一种非常自信的感觉,天无绝人之路,就那么随着本心闯进去,必有柳暗花明的转折。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留给我们黄氏一线生机。” 归无咎双眼一眯,盯着这少妇的小腹细细观看。心中暗叹道,造化玄奇,果然难测。 他此番孤身一人潜入远赴荒海,既定的策略是以低调行事为主,不愿多管闲事。但若天降机缘而不取,却和他道念不合。 归无咎双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韩氏女迎着归无咎很是直接的目光,双颊一红,低下头去。她的丈夫黄正平面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身旁黄正德低下脑袋,恍若无事一般。 只有黄正图上前一步,将这女子护在身后,似乎深怕归无咎有什么歹意。只是他面色涨红,胸口起伏,双腿微微颤抖,显然难掩自身惧意。 归无咎见众人似有误会,也不解释,微笑道:“各位既然只是无意闯入谷中,那么不知者不罪。在下现在便要出谷,这便带你们一同出去。你们困了一年多的时间,今日也算是得见天日了。如何?” 此语说完,归无咎静静等待下文。 黄木荣一呆,随即恍然,这青年既然是此间主人,自然是进出自如的。随即面露大喜之色,困在这谷中一年有余,终于到了脱困的时刻。当下要召集竹屋中所有的黄氏族人集合,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就在众人喜出望外的当口,黄正德突然道:“二太公,出谷之后,怎么办?” 第四章 怀璧变生肘腋间(上) 黄木荣一愣道:“什么怎么办?” 黄正德道:“就黄家眼下剩下的这些许残兵败将,出谷之后,如果宋氏、石氏在“如意门”门口看守堵截,咱们岂不是羊入虎口?”说完把眼睛偷瞥了归无咎一眼。 黄木荣回过神来,一时间沉吟不语。 黄正德年龄不大,却似乎头脑活络,看出来归无咎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他此时跃跃欲试,完全从半个时辰之前的沮丧颓废中恢复过来,上前一步试探道:“上修可否允许我们黄氏一族暂时寄居此处?实在是外敌强横,如果贸然外出,恐怕黄氏眼下幸存的一百余口人,均有性命之忧。” 归无咎心中一哂,眼前这人所言必不由衷,岂有困居此地不愿意出去的道理?无非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然而这却正中自己下怀。 瞥了黄正德一眼,归无咎淡然道:“将你们的遭遇,细细将来,不要有所遗漏。” 黄木荣精神一振,如果和眼前这神秘人物搭上什么瓜葛,指不定会为黄氏带来意料之外的机缘。当场上前一步,为归无咎仔细解释前因后果。 黄氏、宋氏、石氏是三个关联紧密的修仙家族。 容州半岛以西的连云山脉中存在一个有三千多年历史的修仙宗门,名为幻符门。这一家宗门最初由一位散修创立,但数百年传承中灵形修士倒也未曾断绝。 其实创立幻符门的这位散修,功法甚为粗疏,按说再勉力修持也不过是真气境修为。但他意外中得到一瓶共七粒“铸灵丹”,这在下层修真界可算是罕见的机缘了。 这位散修也是有几分毅力之人,有了这份倚仗之后苦修不辍,终于在寿尽之前迈入真气九重境界。就此服下铸灵丹,终于侥幸踏入灵形。剩余的六枚丹药,自然的便传之于后辈弟子。 六百多年前,幻符门第七代掌门服下最后一枚铸灵丹。他门下收了三位弟子,名为黄通谷,宋开山,石平渠。他自知门派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断了灵形传承。趁着外界不知虚实的当口,将幻符门五品宗门的门位转让给一家刚刚产生灵形修士的无品门派,倒也为三位弟子换取了不少外物。 于是这三大弟子等老师坐化之后,索性封存了山门,遣散弟子,在这春浮山中落脚,摇身一变为同气连枝的三家修道宗门,迄今已五百余载。 归无咎听到“五等宗门”四字倒是有些奇异。细问之下,才知晓容州地界自古是并无宗门等第之说的。七千多年前,不知何处出了一位唤作黄龙道人神秘人物,其人自称“天下第二”,一举击败容州修为最高的三位元婴四重真人联手。 此人厘定宗门等第升降,倒和越衡宗治下四洲六海相差仿佛。 归无咎随意点头道:“你们想必就是黄通谷的后人了。方才口口声声称之为仇敌的宋氏石氏,自然也是这三家的另外两家。不知你们反目成仇,所为何事?” 黄木荣道:“我们黄氏、宋氏,石氏三家隐居这春浮山中五百载,确实还算和睦。就算有一二龃龉,看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份上,也多有识大体的人物退步忍让,因此一直相安无事。说到这反目成仇的原因,还要落在这一桩名为九窍石的奇物上。” 黄正德此时目光游离,嘴角抽动。没有料到自家二太爷将春浮山三家的最大隐秘毫不犹豫的道出。 他虽然有些小聪明,但论到处事老辣圆融,和活了九十岁的黄木荣还是相差太多了。 黄木荣看的很明白,眼前这青年不是他们所能测度。如此厉害的神秘人物,多半不容易糊弄。要想得到对方援手,非得坦诚相待不可。休要看他现在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城府森严之辈做作姿态,也极为常见。随便耍小聪明,实在是祸非福。 何况自己秘之不宣的宝物,未必就放在对方眼中。 黄木荣续道:“这是五百年前我们三家在春浮山中共同发现一件宝物。此宝是一块尺许大小的白色奇石。因为石中生有九窍,故而以九窍石名之。这九窍石的九只孔窍之中,每夜均会产生一滴露珠。我们三家之人发现,每日将这九滴露珠收集起来,饮用此露,有增进修为的神效。” 归无咎打量了黄木荣等人一眼道:“哦?增进修为的神效?”心中却有些奇怪,以眼前黄氏诸人的修行进度来看,实在看不出来是服用了什么神丹妙药,才能达到这一地步。 黄木荣大致猜出归无咎所想,面色稍微有些不自然:“我们三家所修都是幻符门功法,这道法诀并不算高明。先前幻符门历代掌门也均是花费将近二百年寿元,在寿尽之前勉强修炼到真气九重境界。而服用了九窍石产生的玉露之后,每十年到十五年,便可以稳定突破一重小境界。小老儿能够用七八十年的功夫修炼到真气七重境,得这神秘玉露相助甚大。” 略作思量,黄木荣继续道:“这玉露每人服用一杯之后,再服便效果甚微了。而以我们三大家族的规模,身具灵根的后辈数年也不见得能增加一个。因此这玉露产出虽少,我们三家均分,倒也足够了。如此格局,一直维持了四百余年。” 归无咎抬头凝视了黄木荣一眼,笑道:“猜想你们三家反目成仇的关键,当是出了什么不安分的人物,想要以这九窍石作为晋身之资。三家不能达成统一意见,终于变生肘腋。说到底还是怀璧之罪,只是花样翻新罢了。” 黄正德、黄正平面同时惊呼一声,面露震惊之色。黄正图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黄正平的妻子韩氏,掩口偷瞥了归无咎一眼,眼神之中带着几分佩服,几分畏惧。 归无咎看到他们神色,哪里不知道自己猜中了。 黄木荣长叹一声,讲出这场变故的经过。 ps:6000多字分两半不太好分章。拆成三章好点。这样中午多加一章。就是每章内容少点。可能明天也这样。 第五章 怀璧变生肘腋间(下) 说起来,荒海北岸的寥廓地界名为容州,容州半岛仅仅是整个容州之地的百分之一而已。容州半岛西南的大小宗门何止千百家,但总归一家名为莲台宗的三等宗门所统驭。 三等宗门,可是有传闻中的元婴真人坐镇的大宗门。黄木荣提及“三等宗门”时声调不自觉抬高,面上露出敬畏之色,同时暗自观察归无咎的神态。见归无咎依旧古井不波,黄木荣心中更隐隐增添了几分期待和好奇。 三年之前,莲台宗突然发布一道“求多宝令”,遍布治下的四五等宗门及散修之士。不拘你何等出身来历,只要向莲台宗进献了有价值的奇珍异宝,那么依据所献之物的价值高低,莲台宗将给与丰厚的补偿。 归无咎心中一哂,这法宝神物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从未听说有这种方法搜集宝物的道理。况且各个等级的宗门之间,层次愈高,眼界愈高,家底相差愈为悬殊。奇宝或可赐之于上,或可访之于缘,却绝难像世俗王朝征收税赋一般剥之于下。 以越衡宗来说,整个四洲六海之地,或许只有极少数天地生成的异宝可能成为漏网之鱼。其余就算是一二等宗门的家底,也不在越衡宗眼中。易地而处,越衡宗也绝不可能做出让一等宗门进献什么宝物的事来。 这莲台宗作为三等宗门,却向治下的四五等乃至散修小派征集宝物,必定有隐秘的原因。 不过这等秘辛,料想黄氏这等不入流的世家也是不知晓的,归无咎也懒得多问。 莲台宗的“求多宝令”可谓是挠在了黄石宋三家的痒处。 以往三家中人也不是没有想过将这玉露兑换成更合用的外物,甚至一求进阶灵形的机缘,但是顾虑之下都不敢尝试。 绝大多数散修之士,竭毕生之力方能侥幸修炼到真气九重境界,得到冲击灵形的机会。而这九窍石产生的神秘玉露,居然能够将修士在真气境的修行速度加快一倍!这等神效是何等分量,三家的当家人物也是心中有数的。一旦财物露白,只消有一个灵形境界的修士杀上门来,黄氏等三家立刻就有灭族之祸。 最近的二三百年间黄氏等三族倒也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将这神秘玉露稀释之后,混合种种药草炼化成丸,冒称“养气溶血丹”售出。养气溶血丹是修真界中真气境修士常用的一种增进修为的丹药,品级只在最低等的九品,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三族所炼的这假养气溶血丹,效果固然远远不及直接服用玉露,但比之于正牌的养气溶血丹反而要强出三四分了。 借助这等掩人耳目的手法,三族终于将这神秘玉露的剩余价值发挥一二。所幸这等真气境修士服用的丹药,药效强上一星半点也不会引起有心人的主意,更不会有炼丹师一流的人物研究破解。否则黄氏三族的这点小伎俩也早就穿帮了。 借助着这一层积累,黄氏三族也渐渐有了一些家底,族门弟子熬炼神兵、丹武双修所需的种种外物,也承担得起。但是和九窍石和玉露所产生的完整价值相比,这些也只是九牛一毛。如何更大的发掘这玉露的价值,黄氏等三族一直未曾放弃努力。 莲台宗“求多宝令”一出,石氏、宋氏都有些意动。 黄氏等三族之所以手握重宝而不敢轻举妄动,无非是畏惧怀璧其罪。到时候非但不能以此进身,反而还要遭受无妄之灾。但如果以莲台宗三等宗门的信誉公开访求宝物,等若是有了一个有信誉保障的交易渠道,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三等宗门之中,元婴真人是镇派根基,金丹修士是门派中坚,灵形修士是血肉肌里,真气修士只是最底层。对于三等宗门而言,这九窍石虽然珍贵,但料想不至于为了这件宝物,反手和黄氏等三族为难。 宋氏、石氏的当家人物登时有些意动。按照他们估算,九窍石每半个月所产的玉露,便够的上一名真气境弟子服用。等若每一百年时间,足以使两千四百名真气境弟子收获修行速度加倍的便利。就算是三等宗门的规模眼界,也决然不可小视了这份收益。 三四百年下来,九窍石产生的神秘玉露已经积蓄了七坛之多,这个存量以后还将继续增长,但若积在手里,便和七坛清水无异。揭了“求多宝令”榜文,将九窍石献上,足以求取一本上乘功法,和至少一瓶三十六粒“铸灵丹”。黄、石、宋三家每家均可分得十二粒,足以就此制造出三家相当于五品宗门的修道世家。 而黄氏族主黄木仁却不这么看。自从幻符门最后一粒铸灵丹用尽,黄、石、宋三家散派立家这五百年来,三族并未产生过灵形修士。那么又何以能够断定,使得真气境修士修行速度倍增,就是这九窍石玉露的全部价值呢?是否这九窍石有可能对于灵形修士、金丹修士会有着更为神妙的作用,而三族只是囿于自身修为和眼界而无法发现呢? 黄木仁以为,铸灵丹虽然难得,但也算不上高不可攀的机缘。三族既有一套源自幻符门的功法传承,又有了假冒的“养气溶血丹”积聚财富外物,几乎足以保证真气九重的稳定传袭,坐稳一个修仙小世家的位置。假以时日,等三族得了晋升灵形的机缘,到时候修为上了一个台阶,指不定可以发现这九窍石更多的奥秘。 道理很明显,如果九窍石的功效止于真气境修士,那么将此物献给莲台宗倒也无不可;但如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机缘在其中,那么三等宗门的信誉,也就未必值得倚仗了。 归无咎听到此处,暗道这黄氏家主倒也有几分见识。便道:“偶得一灵物灵草,有些增进修为的神效倒也是不鲜见。这九窍石产出玉露,源源不绝,倒有几分奇处。” 黄木荣听归无咎出言赞同,精神一振,连忙道:“我等三族数百年来搜罗种种道册,连山野之闻、诡怪之谈也无一遗漏。对于天地间七百二十种奇石、三百六十大奇露也一一勘闻比对,始终没有探明这九窍奇石的底细。自然更以为此物非同凡响。” 他脸色一黯,又道:“我们三家各执一词,连续商议了数月也没有结果。就在我等以为此时即将不了了之的当口,宋、石两家竟然暗中勾结,置数百年的三家盟誓于不顾,约定献了奇石平分铸灵丹,联手夜袭我黄氏。黄氏之人死伤十分之八,大哥殿后战殁,剩余之人侥幸逃入如意门中。事情的前因后果,黄某已经和盘托出了。” 第六章 立约许诺终脱困 黄正图恨恨道:“宋常风、石天祥两个老东西何尝不明白太公所言才是正理。只是这两个老家伙寿数将终,对他们来说,赶紧得到铸灵丹比什么都重要。哪里管的上什么族门传承兴衰。” 归无咎思考了片刻,从容一笑:“出谷之后,助你们剿灭宋氏、石氏,也容易得很。” 黄正德、黄正图、黄正平三人又惊又喜又疑,同声道:“当真?”尤其是黄正德,他本就暗含着期冀归无咎出手相助的意思。然而他还在小心试探阶段,归无咎却主动揽了此事,反令他摸不着虚实。 黄木荣一拱手,缓声道:“上修如果真的能助我黄氏复仇。那就是黄氏一族的再造恩人。黄氏必将为上修立下香火牌位,供奉不断。黄氏所余的任何财物,上修只要看得上眼的尽管取去,我等绝无二话。只是那九窍奇石当初却被宋氏夺了去。如果此物还在宋、石二家之手,二家覆灭之后,自然进献给上修。我黄氏只求在春浮山中有一安身之地即可。” 黄木荣咳了一声,小声道:“若是宋石二家已经将这九窍石献给莲台宗,那可就有些棘手了。即便我黄氏是此物原先的主人,想必莲台宗也并不会交还此物。” 归无咎淡然一笑,这黄木荣是个老江湖不假,只是有时候双方不在一个层次,过于聪明了,反而容易生出误会。 只不过在对方的立场上,算是为黄氏存亡筹谋,本也无可厚非。于是摆手道:“那九窍石我要取便顺手取了,不会让你们黄氏出头。此物也并不值得我多管闲事。不过要我出手,确实有一个条件。” 黄木荣连忙道:“上修请直言无妨。” 归无咎一指黄正平夫妻二人,淡然道:“他们夫妻二人,就此离开黄氏,在我身边听用。” 归无咎这个要求,大大出乎黄氏诸人意料之外。 黄木荣心下踌躇,若说归无咎垂涎韩氏美貌,那又何必捎上黄正平呢?何况韩氏虽然有几分姿色,但也称不上什么沉鱼落雁之容。眼前这青年至少是灵形以上的修为,何至于青睐一个并无灵根的凡民女子? 黄正平脸色一白,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黄木荣。毕竟他是黄家眼下当家作主之人。 黄正德走上前两步,小声对着黄木荣道:“正平夫妻都是毫无灵根资质之人,族门传承也指望不到他们头上。以他们二人换取这位上修出手相助,二太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见黄木荣沉吟不语:黄正德又撺掇道:“这位前辈看起来急公好义,正平夫妻跟着他,指不定是遇到了什么更大的机缘,是福而非祸。指不定以后黄氏还有仰赖正平夫妻的地方。” 黄木荣此时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恕老朽冒昧。上修要带走正平夫妻,是否和他们无意中闯入如意门有关?” 归无咎微微一笑,似是赞许黄木荣的眼力,但并不回答。断然道:“你放心,我保他们一世平安。” 黄木荣似乎拿定了主意。转头看向黄正平夫妻,正在斟酌相劝的言语。 黄正平此时惴惴不安,看了一眼归无咎,又转头盯着黄木荣脸庞,一副犹疑寡决的模样。韩氏女却突然开口相劝道:“夫君。妾身以为,如果这位上修能够帮助黄氏出谷报仇,重新立下基业。那我们夫妻二人为上修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黄正平从无什么大主见,凡事都是妻子做主,终于缓缓点头。 于是计较妥当,黄木荣传下号令。不多时竹屋中走出数十个人来,多半是一些老弱妇孺,也有黄正平这样并无灵根的年轻男子。和原本站立在空地的二十余人一起,分成三排站定。大致了解事情缘由后,这些人无不窃窃私语,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归无咎。 又过了半刻钟功夫,包括黄正德、黄正图在内的十多个人,人人携带一个包裹,在两排竹屋中一一检视,显然是搜罗将要带走的外物。 万事俱备。归无咎声音平淡:“不要反抗,也不要惊慌。”说罢大手一卷,元光从周身涌出,将这数十个人裹挟在一起。黄家之人顿时只觉得双足腾空,眼前一片金光,无法视物。那些胆小的妇孺之辈不由得大声尖叫。而黄木荣、黄正德等修行之士,却无不惊骇于归无咎神通莫测,转念之下更对他信心大增。 归无咎携带着这数十人一头闯入如意门中,依据越衡宗传下的阵道变化前进。虽然眼前光影交织,幻化成数十道真伪难辨的道路,但归无咎心下了然,依据正反阵理,天罡数、地煞数、周天数的迷阵中毫不犹豫地见缝插针,随手破解。 黄木荣等人正一阵昏沉,突然外力陡消,双脚竟然落在实处。耳边传来归无咎的声音:“到了。”身具修为之人一阵摇晃,连忙站定。而妇孺和黄正平等无灵根资质的凡人,无不东倒西歪跌坐在地上。 众人揉了揉眼睛,只见天空澄碧,一行青鸟排成一字形自东向西飞去,时不时传来几声清亮鸣叫。彤彤红日斜挂在偏西的位置,看来正是申时上下。转过头去,一片茂密清润的竹林连成一片,拥堵着一处狭隘谷口。数十里内外,远近群山显现分明。 黄氏之人看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场合,哪里还不知道自己终于离开了困了一年的山谷,纷纷大声欢呼。有几个和韩氏女年齿相近的女子,更是相拥垂泪,啜泣不止。 黄木荣等十余个修道人却训练有素,很快从脱困的喜悦中回复过来,警惕地巡视着山谷四周。过了片刻,看清楚四周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显然宋氏、石氏并未留人看守此处。这才放下心来。 黄木荣指着这山谷连绵向西的一条山脉,对归无咎道:“上修请看,这便是我三家扎根近五百年的春浮山了。”语气更显恭敬。 归无咎点头道:“事不宜迟,走吧。” 黄木荣缓缓点头,身后十余个年轻人想到马上就要和宋氏、石氏的仇敌相遇,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第七章 重归旧地影无踪 黄木荣当即便要整肃队伍,徒步返家。 归无咎望了一眼,这春浮山山脉颇有些气象,一路绵延直到如意门谷口。但有些行游经验的凡人都明白,平川望山,似近实远。从立足之处,到真正近山还有十余里路程。方才在谷内,归无咎肆无忌惮的以元光裹挟众人冲出阵门。但是现在青天白日之下,倒是不便如此。略一思忖,在纳物戒中取出一物。 这是个二寸长短酱褐色木雕,雕工似乎很是粗糙,只能依稀辨别所雕之物大约是个飞禽模样。禽背正中,又空出一块寸许长短的凹槽,不知有何玄机。 归无咎口中念念有词,黄光一闪,这飞禽木雕陡然涨大了数万倍不止。一只一百余丈长短的木鸟突然出现在地面上。黄氏族人无不大为惊骇。 归无咎道:“请。” 黄木荣震惊之余,倒也勉强能够识别出这是一件上等的飞舟法器。他三十年之前曾经偶然中见过莲台宗的巡守飞舟“擎海五窍舟”,此舟长八十余丈,宽四十余丈,气象宏伟之极,正是莲台宗在这方圆数百万里震慑治下的一大倚仗。三十年过去,黄木荣对擎海五窍舟中的每一处花纹图案、楼台形制依旧历历在目。 然而那擎海五窍舟和归无咎取出的这飞鸟法舟相比,可就大为逊色了,仅以大小而论,眼前就木鸟状的飞舟就比莲台宗擎海五窍舟大了将近三倍。 黄木荣指挥黄氏众族人陆续登上这飞鸟形的法器。法器背部长宽各百丈的空间被隔成五圈三层,犹如内置的一座大宅邸。最外面一圈的底层共是二十八室,每一室内座榻整齐,一尘不染,连清水火炉也无不具备。 黄氏百余人进入此舟之后,有些畏手畏脚。二三人、三四人一室,将这外围二十八室几乎占满。至于内圈和二三层的房间,众人深恐是归无咎的居所,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飞鸟状的法器名为“青翼宝舟”,只是归无咎从玄墀阁中顺手购得几件飞遁法器之一。无论防御坚固、遁速之快、节约法力,远不及如“玄蛟分水舟”“五灵云光舟”“天罗海舟”等另外几件法器,价值也只有后数者的十分之一。归无咎今日也是第一次使用。它唯一的优点就是体积宽大却兼顾隐匿之效,很多场合免去了骇人耳目的麻烦。 众人登舟之后,一阵大风卷起。这青翼宝舟迎风飘荡,随即隐去身形,朝着春浮山驶去。 黄木荣站立在飞舟之上,脸色放松。此前他虽然知晓归无咎手段高出他甚多,但到底到了何等程度,他心中也没有一个定数。三品宗门的莲台宗可是有元婴修士的,如果归无咎因觊觎九窍石最终和莲台宗起了冲突,黄氏难免池鱼之殃。 现在黄木荣见到归无咎取出这飞鸟法器的时候,心中大石稍稍落地。要知晓擎海五窍舟可是莲台宗威服四方的门面。归无咎轻易在此压了一头去,那想必他的根底,最少是二等宗门吧? 二等宗门,门中有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坐镇。想到自己无意间居然能够结交道这等庞然大物中的人物,黄木荣不禁心头澎湃,不能自制。 十余里路程不过转瞬即至。黄木荣之下,黄正德、黄正图等十余个修道之士均未进入室内歇息,而是全神贯注的侍立在黄木荣之后。 黄氏的精锐人物包括族长黄木仁在内早已全军覆没,现在还在世的除了真气七重的黄木荣之外,便只有黄正德等十余名真气一二重境的弟子。要凭他们与石、宋氏交锋,无异于痴人说梦,归无咎才是他们真正的倚仗。 但是他们表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鞍前马后、奋力争先的模样,以免平白招致归无咎恶感。 不曾想青翼宝舟飞行到春浮山上空黄氏故地,此处竟然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原先黄氏所居住的摩云峰,峰顶仅能见到一片瓦砾。依稀能够分辨这是一处规模不小的建筑遗址,四围残枝败叶仅余二三,后山草木荟萃之地也变成一片焦土。黄木荣等人心中默然,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虽然从表面上看,宋、石二家将黄氏斩尽杀绝,黄氏所居的宅室地产也就转头成为宋、石二家的财产,没有如此毁坏的道理。但是但凡修真之家的居所,都暗藏不为人知的机关陷阱。历来修士夺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洞府道场,无不穷搜尽罗,掘地三尺,深恐一不留神之下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调转方向环绕春浮山转了一圈,石氏所居的叶帘峰、宋氏所居的明台峰,虽然建筑完好无损,但同样不见半个人影。这可令黄氏族人面面相觑,莫测高深。 黄正图突然伸手一指,开口道:“上修,二太公,那里似乎有个人。” 归无咎等人定睛瞧去,北侧山道的正中央,有一待客凉亭。凉亭正中隐隐约约有一道身影,斜躺在凉亭中的座栏之上,似乎正在小憩。 归无咎将青翼宝舟调转方向行驶过去,悬停在离地十尺的高度。至于这些琐碎活计具体该怎么做,他听任黄氏族人自便,绝不会越俎代庖。 黄木荣甚是果断,转身吩咐道:“正宏,正纯。” 他身后一列人中出来两个青年,一声应答,纵身扑如凉亭之内,将那正在酣睡之人捉了上来。这人肉体凡胎,青衣灰帽,一身仆从打扮,却并非宋、石二家服饰。他被提溜上来时兀自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何事。醒转之后发觉身处好大一处浮舟之上,更是大为惊骇,疑在梦中。 喝问半刻,此人终于镇定过来,面上畏惧之色渐去,回话也很是流利:“小的是中浮山袁氏的管事卢正。神符门宋门主新立山门,嫌弃这春浮山规模狭隘,将之转让给了我们袁家。现在这春浮山三峰,正是我袁家的产业。距离正式交割还有一个月的功夫,小人受袁家主指派,抢先过来看守山门。众位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 卢正偷撇了归无咎等人一眼,又道:“说起来这宋宗主好大气魄,一立山门就看上了七巧殿的千回峰道场和五品宗门资格。说起来“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合二为一的盛况,可是不多见呢。” ps更新情况稍后发个单章在作品介绍。 第八章 用心持重先虑败 黄正德喝道:“这春浮山五百余年来是黄氏、宋氏、石氏三家修炼世家的根基之地,你却说什么被神符门宋门主转让给中浮山袁氏,简直是一派胡言。” 卢正连忙解释道:“宋门主正是原先三族中的宋氏族主宋常风。几位前辈还不知道吧?宋常风族主大半年前冲关成功,如今已经是一位灵形境的高人了。据宋宗主自己宣扬道,他的功法原本传之于一家名为幻符门的古派。只是这一派传承已绝,是以宋宗主另立了神符门一派。至于原先和宋氏同气连枝的黄氏一族,听说和宋氏起了龃龉,举族迁往远方,如今不知所踪。” 黄木荣及黄正德等黄氏弟子听说宋常风已经成就灵形境界,无不面色一变。心道这老东西果然自莲台宗处得到了“铸灵丹”。但是回想起归无咎的气度手笔,众人胆气复壮,转念间又将这份担忧抛到九霄云外。 黄木荣缓缓道:“什么不知所踪。你可听仔细了:宋氏、石氏的叶帘峰、明台峰你们尽可以接管了去。但摩云峰可是我黄氏产业,宋氏可无权做主。说起来黄氏和中浮山袁氏做了二三百年邻居,原本也是有几分走动的。你可回去向你们宋三爷分说明白了。” 卢正闻言一愕,盯着黄木荣一阵端详,突然开口道:“黄二太爷?” 黄木荣惊讶道:“你认得我?” 卢正连忙一揖,回话道:“十二年前,黄二太爷八十大寿时,袁氏进献贺礼,抬着那“寿海连绵”玛瑙座雕入门的六个童子,第一排左手边的就是小人。” 他言语中虽然忙着套近乎,但心头却是忐忑。按照宋氏公开的说法,黄氏乃是举族迁徙远方了。但是近来方圆数千里内流言四起,都说石氏和黄氏生出一场火并。黄氏上上下下已经被灭门了。眼前黄木荣出现在他面前,足见传闻不实,卢管事忍不住想入非非起来。 黄木荣略带意外的盯着卢正半刻,似乎努力将眼前之人和十余年前的面孔对上。终于点点头,正色道:“既是故交,老夫也不便恶言相向。只不过情份终究越不过道理去,宋氏手中既无我黄氏的交托文书,那么自然无权将我黄氏的地产转让与别人。想必袁氏上下都是明白事理的人。” 见卢正面露难色,勉强应下,黄木荣又道:“你只如实与你家家主回话便是。另外,宋常风既然将这春浮山转手出售,他现在的落脚之处却在哪里?” 卢正小心翼翼的道:“小的也不知道宋宗主眼下在何处。只是听说宋宗主以灵形修士的身份开立山门,其志不小。三个月前,向五品宗门七巧殿发起了“升降品会”的约战,意欲夺取七巧殿五品宗门的名位。决战之地就在三日后,七巧殿的道场千回峰。黄前辈如果要寻宋宗主,三日之后在千回峰,必定是能见到面的。” 千回峰距离此处七万余里,三日行程绰绰有余。 又东拉西扯的问了几句这一年来的其他信息,见这卢正所知实在有限,黄木荣便着他回去传信。 黄木荣告罪一声,请归无咎将青翼宝舟驶向摩云峰西侧山崖下。这里光秃秃的一片石峰嶙峋,甚是荒芜,距离山顶毁坏的建筑废墟有四五里的距离。黄木荣一跃落在山崖下方,在这削削回转、峰石撩人的险径中攀登了百余丈,终于寻到山崖中一块圆壁特起的赤色石块,轻轻转动。 立刻山壁上原本毫无异状的石壁中出现一道裂纹,然后快速打开,变成一道宽约丈许、高六七尺的石门。 黄木荣回到飞舟中,叹道:“黄氏花费百年之功开掘的这地道**,实在是大有弊病。先人只考虑到这洞府的隐秘安全,将这入口安排在如此难以攀爬之处。并未考虑到一旦遇险,族中之人无法快速的转移藏匿。那日发生变故,举族只能向西奔逃,却无法接近这入口。” 似乎是在整理一思绪,黄木荣对着归无咎道:“三日后千回峰上,黄氏的一切就拜托上修了。老朽及门下正德、正图等十余人,能够为上修分担一二之处,一定赴汤蹈火,不敢推辞。只是飞舟中剩余的近百名黄氏族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民,碍手碍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老朽之意,不如让他们先藏匿在这洞府中等候消息。” 归无咎看了黄木荣一眼,突然笑道:“若要预备万一,留下血脉,这些身无灵根的凡人又顶什么用呢?你挑三四个人随我前去就足够了。其余十来个身具灵根的黄家年轻人,便和你族中凡民一起,先留在此处吧。” 黄木荣见归无咎轻易看穿自己心思,不由老脸一红,微露尴尬。这才省悟自己的举动其实可以解读为对归无咎实力的不信任,实在有些唐突了。听说修真界中的许多上修,脾气古怪,指不定因此反脸成仇。万幸此人果然气度甚佳,虽然洞察己意,但并不以为忤。 黄木荣老成持重,阅历已久,也是有自己考量的。 七巧殿成就五品宗门也已经有六百余载历史,比黄、石、宋三族入驻春浮山还要早上百年时间,是这方圆数万里内仅有的四家五等宗门之一。这一代宗主蓝叶道人成就灵形境也已年逾五十载。 在黄木荣心中,宋氏族主宋常风虽然行事霸道,但也不失老辣。他成就灵形境界不过一年时间,居然要将七巧殿挑了。这只能说明,宋常风这老家伙有着绝对的倚仗。 另外,如果只是要获得五品宗门的地位,宋常风根本不必如此行事。 容州之地,当一个宗门认为自身实力足以提升品阶,可以向一家高级的宗门提出挑战,由势力范围内更高一级的宗门中的长老进行仲裁,这就是所谓的“升降品会”。 可是这“升降品会”通常是争夺四等以上品级的盛会。二千多年前,莲台宗便是作为四等宗门击败了原先一家名为“明昌盟”的三等宗门而升等,成为半岛西南之地的统御者。 五等宗门却不必如此。 五等宗门头面人物毕竟只是灵形修士,所争夺的外物可就少了许多,等第之间的利益区分不若四品之前那样明显。许多不入品级的宗门,宗主明明达到了灵形修为,却并不热衷于一个五品宗门的虚名。 反过来说,如果一家门派的当家人物晋升灵形境界,有几分上进之心,只需向就近的四等宗门缴纳报备,自然就可填补了空缺员额,不需太大代价就能得了一个“五品宗门”的地位。因此除非本有宿怨,挑战五等宗门的“升降品会”等若无事生非,绝少能够见到。 黄木荣虽然对归无咎极有信心,但眼见宋常风如此嚣张行事,深恐其底牌了得,心中不能不有几分顾虑。于是打算将多数尚无修为的黄氏族人藏身于洞府中,万一事有不谐,也能留下一份火种。 第九章 问对荒海明情变 归无咎看了一眼这陡峭山崖,如果黄氏族人从青翼宝舟落下,再攀爬进山洞中,果然极为不便。这黄氏的地穴暗道设计失当,是显而易见的。当即一念口诀,宝舟舷梯一侧探出一条云气裹成的长长云梯,延伸到洞府入口。 黄木荣当机立断道:“正德,正图,正宏,正纯。你们四人和老朽一道,随着上修前往千回峰一行。其余人全部进入地府之中安住。” 黄木荣目光在身后十余个真气一重境的年轻人中扫视一眼,稍作计较,唤出一个面貌老实敦厚的,将一枚铜色令符交托在他手上,吩咐道:“正虎,密道机关的秘钥就交由你保管。”略一思索又道:“切记,照顾好正平夫妻。” 黄木荣转头对归无咎道:“正平夫妻身无修为,先安顿在黄氏洞府中。上修以为如何?” 归无咎见黄木荣处事还算缜密,自无不可。此时见黄正平正夫妻迈上云梯,掌中黄芒一闪。将一只青色瓷瓶朝黄正平抛了过去。 黄正平呆了一呆,连忙伸手接住。 归无咎淡淡道:“不是给你的。让你夫人每日服用一粒。” 黄正平扭扭捏捏,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提问:“上修恕罪。敢问上修所赐灵丹是何种丹药?” 归无咎也没有卖关子,回答很是简洁:“安胎。” 黄正平张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之色。韩氏女双颊红中泛白,轻掩檀口,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疑惑。黄木荣也很是意外,以他真气七重的修为,妇人有孕在身,竟然未能发现。至于黄木荣之下的十多个人,个个神情古怪。 黄正平手足无措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转头对妻子道:“是真的么?你怎么不告诉我?” 韩氏女小声道:“妾身身子有些异样,心中也曾怀疑。但问过几位姑姑婶婶,似乎和有了身孕又有些不同。是以一直不敢肯定。” 归无咎道:“这些事,你们在洞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交流。”催促众人进了洞府之后,随手收摄了青翼宝舟。 黄木荣等五人刚觉脚下一空,似乎往山崖中跌落。正要打点精神寻一处落脚点站立,清光一道晃漾明灭,又重新稳稳站住,脚踏实地。这一恍惚间,倒受了一个小小惊吓。 放眼四顾,原先那二百余丈的青翼宝舟已然不见踪影,脚下所立之处变成一座高低三重、圆形飞楼的阁道内,直径不过十余丈。 这飞楼论规模不超过青翼宝舟的十分之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论精巧细致却远在青翼宝舟之上。楼阁之内,三重瑶阶环拱一座玉榻,面前透明案几两侧摆放着两株二尺多高的紫色珊瑚。座榻后华盖中悬,屏风倚立,三层曲廊旁通两侧,一连摆出十多个锦团座椅。 归无咎在主位榻上坐定,轻轻一挥手,空中悬吊的八顶铜灯迎风转动,忽然放出光明,将这飞楼内映照出一片祥光莹彻。 归无咎问道:“这千回峰是何方位?” 黄木荣连忙道:“此处正西方七万余里。” 归无咎一点头,手指在案中阵纹轻轻一碰,操控着这飞楼的行驶方向,对黄木荣等人笑道:“左右还有二三日功夫。诸位请坐下歇息,也好养精蓄锐。”黄木荣略一逊谢,就随意坐在一个座椅上。黄正德、黄正图等人却有些拘谨,站在一旁不敢坐下。只是时不时地用双目扫视着这飞楼内的种图案形制,眼神中充满羡艳敬畏。 归无咎也不勉强他们,服用数枚丹药之后独自入定调息。这件“山水重楼”的飞遁法器,论飞行速度之快,可要比青翼宝舟胜过太多了。 就在黄木荣等人神思不属之时,归无咎突然问道:“黄老先生对荒海知道多少?路径如何走法?” 黄木荣瞳孔一缩,小心翼翼的道:“上修是自外州而来,租用荒海宝矿的金丹境高人?若是这样,那就当在二十余万里外的千寻渡乘坐大上宗的大宝舟。” 说到大上宗三字,黄木荣气息微颤,诚惶诚恐。 归无咎诧异道:“租用?大上宗?大宝舟?黄老先生知道些什么,不妨细细讲来。” 黄木荣连道不敢,解释道:“小老儿不过真气七重修为,春浮山黄氏至多也就和几家五等势力攀上一点交情。对于灵形之上的上修和四等宗门以上的势力,本是所知甚少的。但近千年来有一件盛事流布极广,虽然是金丹上修之间的事务,但往往连初涉道途的真气一二重境修士都能得闻一二。” 紧接着黄木荣便为归无咎分说此事。虽然由于见识所限,黄木荣所说不无错漏荒谬之处,但归无咎推敲整合之下,倒也大致能够明白原委。 荒海中有五行杂玉并不是秘密,此物对于旁门允备的高门大派暂时价值有限,但对于金丹散修未尝没有诱惑力。只是荒海中别有奥妙,等闲之人无从穿渡。千余年之前,位列两家一等宗门之一的余玄宗,却突然开放了本门穿渡荒海的宝舟“迁星浮海破浪锥”。其将荒海各岛分割出租于有心炼化杂玉的金丹修士,收取两成利息。 归无咎心中盘算。越衡宗能够看中五行杂玉的潜力,那么容州荒海界内势力较大的宗门自然也能够看明白。只是以他们的底蕴,注定只是痴心妄想。 荒海中有玄妙之处能够阻止常人穿渡,归无咎早已知晓,并准备了应对之法。按照归无咎预料,势力较大的宗门有能力穿越荒海也属常理之内,此辈必然也派遣了修士甚至阵法师、炼器师一流的人物进入荒海,研究五行杂玉的奥妙。 但是荒海如此广大,归无咎本拟只要避过其等耳目,独自寻一僻静孤岛修炼即可。不料这家名为余玄宗的宗门,控制荒海的深入程度大大超出预期。 这样看来,此行的策略倒要重新调整了。 思虑已定,归无咎默运玄功,竟在飞楼内开始修炼。楼阁之内灵气缭绕,每隔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几道长长白气从归无咎口鼻之中吐出。 这一下连黄木荣也局促不安起来。他们自然看得出归无咎气息流转,显然是在修炼。可是在他们的认识里,打坐行功应当是静室之中,深恐不秘。像归无咎这样当着外人面前坦然炼功的,他们却是头一次见到,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归无咎自己浑不在意,黄木荣等人却自觉不便观看。几人眼神交流之后,黄木荣带着黄正德等四人悄悄走出楼阁内室,在连结内外的走廊边缘站定。只是这山水重楼在高速的飞遁中,冷风扑面,凉意彻骨。无奈之下黄木荣等五人均取出一顶青罗伞,抵住扑面袭来的厉风。 好在五人均是修道之士,两天两夜的功夫转瞬即过。 第三日辰时三刻,新日在天。映入眼帘的一卷山峰横亘南北,奇峰错列、众壑纵横,透出蜿蜒山道犹如丝线。黄正图连忙道:“二叔公,到了。” 黄木荣一阵犹豫,归无咎这几日一直在打坐修持。修道人行功过程中被外人干扰,可是大忌。可是如果不去唤他,这飞楼可就迎着这千回峰飞过了头。 突然传来一阵朗朗之声:“天光回映,灵气镇伏。这千回峰也算是一处福地。五等宗门能够占据此处,算是有不小的运道。那宋常风由此发动“争山门会”,也不全是无的放矢。”正是归无咎从飞楼内室走了出来。 黄木荣等人面色一松,连忙上附和几声。 归无咎估算飞楼速度和两地行程,每次用功几个时辰,无不了然于心,当然不会犯飞过云头的低级错误。 第十章 争台之外涌潜流 七巧殿的宗门道场名为“宿星道场”,本是一处环山抱水、重峰环合的胜地。此刻却搭起一座十余丈高、千丈方圆的高台。高台东西两侧,各搭建一列棚户,均以青竹编列而成,简约而不简陋,别有幽雅仙趣。 两座凉棚以彩帘遮挡,难以见其虚实。正中处都树立起一道旗杆,一座书“神符”二字,一座书“七巧”二字。 除了两座凉棚之外,周围尚有大大小小的飞舟、楼阁七八座浮游在不远处。只是其规模气象,比归无咎所居的“山水重楼”逊色甚多。归无咎一摆手,操控这飞楼靠了过去,混杂在七八座飞舟当中。 黄木荣向外张望一眼,那右首边蟹形的宽大飞舟,乃是五品宗门铜剑门的法器;左手边那宛如白鹞的高舟,同样是五品宗门赤火门的飞舟。 至于不远处一座明晃晃的元宝船模样的法器,论外貌华美是最接近“山水重楼”的,但是大小只有“山水重楼”的一半。此物正是陇岳山陆家的“水摇船”。陇岳山陆家可是有着五六位灵形修士的实力,实力比之于一般的五品宗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正德、黄正图却朝远处伸手指点。他们见识远不如黄木荣,只识得一座扁形飞舟,正是春浮山黄氏的近邻、中浮山袁氏的飞舟法宝。紧靠着此舟的五六件法器,都是如袁氏一般,家中有代代有真气八九重境坐镇的小世家、小门派。 原先的黄氏、石氏、宋氏,每一家都是这等实力。但是由于三家联系紧密的缘故和假“养气溶血丹”的名声,三家同气连枝,倒更接近一家五等宗门的声望。 黄木荣一阵犹豫,那朱笔大书着“神符”二字的竹棚内,显然便是宋、石二家的人物。仇敌就在眼前,但他们未敢擅动,此行一切听归无咎吩咐。 归无咎笑道:“不急在一时三刻。让他们比试了再说,看看有什么玄虚。” 黄木荣沉吟半晌,缓缓点头。 这方圆十余二十万里内的诸家五等宗门,乃至实力较强的世家,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譬如山水重楼中黄木荣等人,便对四周的各色飞舟根底门清。然而此时这些飞舟中的人物,却对“山水重楼”这不速之客莫测高深。 那元宝形的飞舟“水摇船”中,端坐七位修士。 主位上是一位青衫长髯的中年修士,头挽折角巾,手持竹扇,气度徐苏,一看便知是一位极为稳重的当家人物。正是陇岳山陆家五爷陆元朗。 陆元朗托起案前荷叶盘上的浅口杯,轻啜一口香茗,环顾左右道:“这座飞楼是何根底我却无甚头绪。是否要探一探来人虚实。众位有何高见?” 陆元朗左侧下首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此人灵形一重境修为,皱眉沉思的模样更显得面上沟壑纵横。他稍一思索,开口道:“这角楼飞舟的行制气派,不像是五等宗门的手笔。如果不是咱们陆家对钟华门知根知底,不免要以为这是钟华门仲裁长老的飞舟法驾。这人来头不小,我等应当上前拜会,以窥探其虚实。”他名为陆元典,相貌虽老,却是陆元朗的胞弟。 左侧下首是个黄袍中年人,同为灵形一重境。开口道:“六叔之言固然有理。只是若果真是四等宗门,到钟华门统辖地界窥看虚实,目的何在?以陆氏和钟华门的关联,显然于我是敌非友。贸然相探,未免有些草率。” 陆元朗目光看向右侧最末一人,似是征询他的意见。 这人是个面貌清秀的青年,看似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绸布长衫,手执折扇。他朝着在座的诸位一拱手,口齿清晰:“族孙以为,这不速之客不必理会。无论他有何等目的,在钟华门的地盘上,也不过一看客而已,难不成还将赤膊上阵不成?当务之急,还是窥察清楚这神符门到底是什么跟脚,是否是莲台宗埋下的棋子。夺了五等宗门之位后,是否会对钟华派的四等宗门地位产生威胁。如果是莲台宗察觉了钟华门与那头的关系,想要扶植一家门派名正言顺的颠覆钟华,那我们陆氏可就到了作出抉择的时刻。眼下静观其变即可。” 他不过真气四重境修为,但在这桌上却一副侃侃而谈,毫不怯场的模样。偏偏在场之人均凝神倾听,似乎对他的意见非常重视。 陆元朗凝神思索一会,断然道:“一动不如一静。” 此时自远处突然飘来一座莲花形的六角飞舟,外貌端丽,光晕浅浮,很有几分气象。这飞舟速度愈来愈慢,缓缓落在千丈高台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元光晃动,高台正中,出现一位头扎九梁巾、身着绿色蟒袍的老者。归无咎在山水重楼中看的分明,此人周身上下元光通透没有一丝缝隙,修为已经臻至灵形二重镜的极致。只差一个机缘,便能踏入三重境。 黄木荣犹疑道:“按照规矩,五等宗门之间的升降品会,裁正之人应当是所在地界四品宗门的长老。这方圆十余万里都归四等宗门钟华派管辖。故而眼前这人想必是钟华派的某一位长老。只是此等人物,小老儿以往无缘得见,并不知道其姓甚名谁。”归无咎闻言点了点头,也不以为意。 站立场地正中的,正是钟华派的执事长老李化元。此老在钟华派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李化元眼下不足二百五十岁,就已经触及到了灵形三重的门槛,其实有不小概率冲击金丹境界。须知四等宗门,须金丹修士坐镇,只要有半刻断层,立马就要被取代了位置。从这个角度上说,李化元是钟华派薪火相传的中坚人物之一。 只是此时李化元忽然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窥探自己功行。凝神体会了半晌,又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他心道是否练功过勤,产生了幻念。深吸一口气持正本心,李化元开口大声道:“是时候了。二家都请现身吧。” 东侧“七巧”旗下凉棚中帘幕忽然打开,三名修士并肩而出。 归无咎心中一动,好戏终于开场了。 第十一章 金蛟刺 土灵符 三人均是穿戴一般形制的冲虚巾、杏黄袍,十方履。中间那人看似三四十岁年纪,身量宽大,器宇轩昂;左侧那人比当中之人低了半个头去,是个红面老者。右侧那人身形干瘦,看似年纪不大,一缕山羊须,双眼之中精光闪动。三人同为灵形一重修为,只是当中这人明显比身旁二人功力更深一筹,几乎不日即能迈入灵形二重镜。 三人来到场中,同时向李化元拱手一礼,寒暄了几句。 左侧那红面老者,是七巧殿长老青叶道人;右侧山羊须的那人,道号红叶道人;当中这位,正是七巧殿这一代掌门蓝叶道人。 西侧“神符”旗下凉棚亦同时张开门户,一前一后走出两人。当先这人是个须发皆银的老者,身着墨色云纹袍,足下一双狐皮金靴,左右顾盼,双眸中精光逼人。跟随在后之人似乎是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相貌普通,身量矮小。他衣着并不正式,似是刻意身着一袭旧袍,衬托出一副貌不惊人的姿态。 归无咎双眉一挑。 他看得分明,这二人均是灵形一重境界,且周身气息虚浮,明显是借助丹药之力提升上来,和东侧七巧殿的那三人实力相差甚远。也不知他们有何等倚仗,就敢向七巧殿发起“升降品会”之争。 西侧这二人一出现,黄木荣瞳孔倏地一缩。黄正宏、黄正纯都是面色发红,握紧了拳头。黄正图瞪大双眼,双手微微颤抖。他的父母和三位亲兄长,均是死在宋、石二家手上。黄正德却双目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木荣生怕他们四人鲁莽行事,沉声吩咐道:“一切都要听上修安排。”四人默默应下。只是双目牢牢锁定在二人身上,不曾须臾离开。 黄木荣向归无咎解释道:“前面身材高大的那人是宋氏族主宋常风,身后身量矮小的那个是石氏族主石天祥。” 宋常风和石天祥二人走到高台正中,一副笑脸,对着李化元问候几句。只是李化元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随声应下,便没有下文了。全无方才蓝叶道人三人和他打交道时的热络模样。 蓝叶道人望了宋常风、石天祥二人一眼,拱手道:“升降品会从来都是三局两胜的规矩。我方七巧殿便有我师兄弟三人下场,不知贵门由哪三位下场?” 宋常风笑道:“老夫忝任神符门掌门,石兄为我门中护法。就由老夫先下场,石兄压阵。” 红叶道人面色冷淡下来,不悦道:“贵门二位朋友是笃定均能各胜一局,是以无需第三人下场比试了?” 宋常风摇头认真道:“那也不尽然。” 红叶道人一愣,不知宋常风所言何意。 宋常风哈哈大笑,声音桀骜:“老夫说过,石兄只是压阵。如果老夫二战二捷,自然就不需要石兄下场了。” 红叶道人、青叶道人面色一黑。蓝叶道人却有几分城府,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淡然道:“贵门是宋门主先出手赐教。本门却由红叶师弟先下场。生死胜负,稍后自然能见分晓。” 二人步入场中。李化元一个手势,宣告比试开始。 宋常风大喝一声,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八棱紫金锤。 他在真气一重境时寻到珍稀材料,延请名匠用心熬炼,花费足足六十年功夫,直到他真气五重境时才练成这柄神兵。迄今百余年,作为他防身的最大倚仗,从未离手。只是这紫金锤手柄处阵纹晦暗不明,竟似变成了一件祭炼过的法器。 按理说真气境修士走上了锻造神兵之路,便和法器、法宝之路断绝了。但八棱紫金锤根底甚好,又得到意外机缘,竟然锻炼成型,成就法器。这样一来,此锤兼具了法器的术法之威和神兵之强韧,在低阶法器的交锋中势必占尽优势。 当然作为代价,这紫金锤的成长潜力几乎约等于无。 红叶道人见到这件宝物,也不敢小觑了,口中一念法诀,取出一柄质朴无文的三尺古剑。这柄龙纹松华剑是一柄纯粹的法剑,不以蛮力见长,但若发挥其道术威能的优势,未必不能克敌制胜。 转瞬间,二人斗在一处。 宋常风挥动金锤便揉身扑上。他原本是丹武双修的底子,举动敏捷远在红叶道人之上。举起手中金锤上上下下的挥舞,声势极为骇人。那八棱紫金锤到底是由神兵一流祭炼而来的法器,进退之间多以本身刚猛强韧的冲击力构成威胁。至于其上附着的一层浅浅雷芒反而很不起眼,所能波及的范围不过六尺上下。 红叶道人飘然游出三四丈之外,远远缠斗。他的龙纹松华剑若是和宋常风的金锤对击一记,立马就要断折,他也不可能如此做。但是此剑的法术威能要强横得多,每正面挥击一道,便看见空气中生出一道丈许长短的水刃向宋常风刺去。反手一合,又生出一道覆盖五六尺范围的风墙,牢牢护住要害。 宋常风每一击落地,便在这千丈高台上砸出一个深坑。 黄正德、黄正宏、黄正纯此时脸色都有些发白。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凭借自身的力量向宋、石二族报仇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所倚仗的不过是归无咎这“神秘上修”相助。此时他们亲眼见到宋常风每一击的巨大威力,心头好似被浇了一盆凉水,暗暗有些打退堂鼓。 只有黄正图,他面色虽然惊骇,但握紧双手,银牙暗咬,双眸中透露出一股坚定。 归无咎只在宋常风、红叶道人交手的瞬间看了几个回合,就不再留意。二人中功底较厚的红叶道人,元光之力无论精深还是纯粹,均不及一普通越衡宗弟子的五到七分之一。至于那两种法器所附带的法术,能不能伤了冲霄阁中的真气五六重境的弟子也难说的很。 七八年前,黄木荣见过宋常风真气九重境时的斗战之能。很明显现在宋常风更进一步,眼下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黄木荣看着台上二人交手的景象,心中也是暗暗震动。但黄木荣偷瞄了一眼淡定自若归无咎,心中莫名安定下来,只是静静等候。 此时战场局势又是一变,红叶道人愈斗愈有底气,一柄长剑愈加沉着。 论出身,宋常风是丹武双修,得了意外机缘进阶灵形;而红叶道人却是正经的练气之士,自幼服气餐霞,打坐行功,与人交手争斗的经验极少。交手之初,宋常风气势较盛、经验较足,场面上一度占据上风。 但龙纹松华剑乃是一柄纯粹法器,能够使用风、水二种属性的法术。时间一长,此剑施法距离远大于八棱紫金锤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以远制近,以巧胜力,渐渐占据场上主动。 宋常风爆喝一声,双肩上隐见的符箓图纹无风自燃,发出刺目金光。紫金锤上雷纹荡漾飞舞,扩散距离瞬间大了一倍,一股狂暴气息喷涌而至。这一击覆盖范围陡然大增,红叶道人想要躲避已经有所不及。看来宋常风久攻不下,终于使出了真正杀招。 红叶道人面容一紧,情知自己无法避过这一击,龙纹松华剑突然涨大,发出四道剑气、四道水流,八道法术合成一体,变成一柄长逾五六丈的大剑,冲着宋常风狠狠刺去。这一式,正是龙纹法剑的杀着“金蛟刺”。 七巧殿名为“七巧”,便是由于门中法术藏了七种克敌制胜的手段。这“金蛟刺”的剑道法术正是其中之一。 以宋常风八棱紫金锤的威势,如果砸中红叶道人的天灵盖,红叶道人非得脑浆迸裂不可。但是眼下红叶道人的金蛟刺巨剑,虽然看似威力比紫金锤稍逊,但是长度却远远超过。紫金锤距离红叶道人还有三四丈远时,巨剑就要先行刺到。 宋常风哈哈一笑,对“金蛟刺”的威能视而不见,不闪不避冲杀过去,竟然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同时他左手快速的自袖中抽出一枚米黄色符纸,口中念了几句咒语,身前突然出现一道金色光罩,护住头部和胸腹要害之处。 红叶道人未测料到宋常风居然有一件疑似“土灵符”的防御符箓,失算之下心头一凉。但此时已经来不及闪避,红叶道人已知自己必然无幸,只能红着双目咬牙斩出一剑,只盼能够重创了宋常风,让二位师兄为自己报仇。 蓝叶道人、青叶道人也同时心道“不好”,但是却来不及上前阻止。“五行灵符”的威能足以媲美灵形二重境的法术,更何况是以防御力著称的“土灵符”。只要“金蛟刺”无法先行建功,红叶道人转眼就要命丧当场。 蓝叶等人早已摸清楚,对方这新立门派的根底是两家擅长丹术的世家。原本还奇怪为何门派之名却是“神符门”,现在看来此辈在符箓一道,确实有独特造诣。心中黯然,红叶师弟以自己的性命逼出了对方的底牌。 电光火石的一交锋之后,扑地一声,一人重重跌落在地。 第十二章 诡谋得逞 蓝叶定计 红叶道人汗水流满双颊,大口喘息,手持法剑的右手颤颤巍巍,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蓝叶道人、青叶道人似乎又是惊喜又是意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极有默契的相顾无言。 宋常风躺在地上,鲜血刺目,泊成丈许的一汪流淌渗透。他张大嘴巴,瞳孔颤动,脸上除了不可思议,更有惶惑和不甘。 他明明还有许多手段未用,就败了? 那土灵符…… 原来龙纹松华剑的杀着“金蛟刺”对上土灵符,只一接触,那看似凝实的护体灵光就如同土崩瓦解般崩散开来,未能起到丝毫防御之效。巨剑虚影从宋常风的胸腹之间穿了个透明窟窿,只这一击就将他重创,眼见活不成了。 山水重楼之内,黄氏五人见此行即将诛杀的元凶首恶突然殒命,都恍若梦中,哑口无言。就连黄木荣都觉得脑海有些空白。如果石天祥也被青叶道人或蓝叶道人击败,那么黄氏的大仇就算的报了?难道是宋常风、石天祥人老成精一辈子,得了进阶灵形的机缘之后,终于利令智昏,看不清自己的斤两? 黄木荣再三思考,都觉得不敢相信。 归无咎笑道:“拭目以待。” 黄木荣微微点头。 周围八九座飞舟,表面上看起来岿然不动。但这是由于法器附带了隔音禁制的缘故。可以想象,眼前这副景象,绝对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法舟之内,自有千般议论,万种姿态。 蓝叶道人走上前来,凝视着石天祥言道:“石护法。如果你们神符门就此认输,那么接下来的比试就作罢了。你也可以现在出手,救治贵门的宋门主。运气好的话,未必不能抢回一条性命。” 青叶道人一愕,劝阻道:“蓝叶师兄…”在青叶道人眼中,一条灵形修士的人命是何等大仇,双方绝无和解的可能。自然是要一鼓作气,同时除掉石天祥。岂能就此作罢,还要让对方将宋常风救治回来。 蓝叶道人伸手止住青叶,只静静地等候石天祥的回应。 石天祥面如生铁,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低下身来凝视着气若游丝的宋常风。他脸上一片冰冷,似乎没有丝毫情感,低语道:“可惜,可惜。” 宋常风双目直勾勾看着石天祥,露出期盼之意。嘴唇微微一动,看口型似乎是一个“救”字。石天祥矮下身去,飞快的取下宋常风小指上的青戒。他大袖遮住手上动作,远处看倒似为宋常风施救一般。 只听石天祥在宋常风耳边低语道:“可惜。三十六粒铸灵丹,被你浪费了六粒。你道我为何劝你将宋氏族人都留在山下?咱们上山六个时辰之后,你们宋氏子弟都已被铜尺道人诛戮殆尽,并未走漏半点消息。我许了他五粒铸灵丹为酬,再加上你自己服用的这一粒。我石氏一族,一下子少了六位灵形修士,真教老夫痛心不已。想来若无你这族主相伴,你们宋氏族人在幽冥地府也缺了主心骨,难以安稳投胎。所以你还是早些去陪伴他们吧。” 石天祥愈说愈得意,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笑意,随后立即隐去。宋常风听了此言之后面色苍白,双眸异光闪动,直挺挺的歪了过去,不知是晕倒还是就此气绝。 石天祥起身拍了拍手,身后棚户中登时抢出两个健壮青年,扶其宋常风便转身退去了。 石天祥对宋常风的耳语虽然声音较低,但并未使用锁音秘术。靠的较近的蓝叶、青叶二人都是面色大变。二人哪里还不明白,七巧殿居然被石天祥用作借刀杀人的利器。 石天祥大声道:“认输是万万不能的,石某就算拼却性命,也要为宋门主报仇。” 蓝叶道人上前一步,沉声道:“蓝叶领教石护法高招。” 青叶道人急道:“师兄身为本门执掌,怎么能够率先下场?待师弟先观看了这石天祥的底细,万一不敌师兄再出手,定能一鼓作气战而胜之。” 青叶这一番言语已经是留有余地。青叶自忖论斗战之功要比红叶胜出许多。石天祥纵然深藏不露,只要他功行比宋常风超出不远,自己有极大希望取胜。而蓝叶师兄虽然年齿更长功行较深,但一心清修,并不以斗战为胜。如果先下场生了闪失,反不为美。 蓝叶道人摇头道:“料敌从宽。石天祥借助我七巧殿之手除去同门。心思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不可小觑。他手头没有几分底牌怎敢以一敌二?我尽力引出他全部手段,等到你出手之时,便可一击建功。你且将“六崔嵬环”交给我。” 青叶见蓝叶道人出言不祥,似乎自料必败,又对这石天祥极为重视。当下半是不以为然,半是心神不宁。但他对师兄素来敬服,还是依言从袖中掏出六枚不起眼的黝黑圆环,交到蓝叶道人手中。 此物是青叶的一件防身宝物,也有不俗威能。只是他平素所修法术以攻杀为主,此物运用的次数其实有限的很,也并不如何重视。 蓝叶道人顺手将那“六崔嵬环”收起,却从自家袖中取出三枚长钉,淡声道:“接着。” 青叶道人大惊,连忙摆手推拒道:“师兄,你这大半的克敌功夫都在这三星穿花针上……”但见蓝叶道人神色坚定,没奈何只能收下。 蓝叶道人上前一步,重新打量了石天祥一眼,似乎是要看清楚此人面目。突然面露微笑道:“神符门的前身是宋、石二家,这我们七巧殿早有耳闻。方才七巧殿可是为石护法除去了一大患。石护法能记得这份情分否?不如这黑锅我们背上了,宋家尽管找七巧殿报仇,今日咱么罢争退去,如何?” 石天祥微笑道:“蓝叶门主此言谬矣。休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宋家了。如果刚才令师弟下手再狠一些,当场击毙了宋常风,石某自然是要欠你一个人情的。可惜令师弟学艺不精,却给老夫丢了一个吊着口气的大麻烦。两相抵过,咱们只能算是两清了。蓝叶门主,请吧。” 蓝叶道人点了点头,袖中取出一柄法剑,横在胸中。此剑较红叶道人的龙纹松华剑窄了三分之一,但长度却超出尺许有余。剑身在空中上下飘荡,竟似乎软绵绵的,不似金铁之器,反如一道浮空的软鞭。 石天祥突然哈哈大笑,解开身上布衫,露出一身明晃晃的墨色鳞甲。 外貌上看,宋常风威猛高大,狂放恣肆;而石天祥却是个不起眼的糟老头模样。然而此时石天祥狂态大发,这股摄人气魄远远超过了方才的宋常风。 石天祥左手一摇,多出一柄青铜凤头斧;右手在袖中一卷,已然倒持了一柄锯齿金钟铲。斧刃上雷光阵阵,金铲中火气隐隐,蔓延尺许范围。 青叶道人心中一动,目光中竟然泛出喜意。这两件兵器和宋常风八棱紫金锤类似,都是由神兵化炼为法器。然而看其中法术威能,并不如宋常风先前兵刃。如果石天祥只是仗着多了一件兵刃,那着实不足为虑。 石天祥狰狞一笑,似乎看穿了青叶的心思。随即他怒喝一声,两件兵刃的火光雷气陡然暴涨数倍,直蔓延至丈许方圆。卷动狂风,向着蓝叶道人迎面袭来。 蓝叶道人脸色一变,连他也看走了眼。石天祥这两件兵刃哪里是略有不及,分明是大大超过了宋常风的八棱紫金锤。 宋常风的紫金锤明显未脱神兵特质,攻杀间仍以本体威能为主,法术之功只是锦上添花;而石天祥这法器金、火二种术法的威能,一望之下居然与常见法器无异。 这奇特法器在法术层面上如能与蓝叶的法剑两相抵过,那便意味着其平白多出了原属于神兵的近身搏杀的优势。不考虑进阶潜力的问题,这完全状态的神兵法器可谓占尽上风。 石天祥左右交攻,袭杀过来,威能比宋常风强了一倍,其势看似避无可避。但蓝叶道人并不慌忙,掌中软剑并不用来劈砍刺杀,却如提了一柄芭蕉扇一般轻轻摇晃。每一晃之下,软剑便生出一股溟濛不散的橘色云气,宛如云团棉絮,挡住大斧和金铲的攻击。 此剑名为“玉带柔云剑”,仅依傍有一重风属性法术,论锋芒之锐远远不及红叶道人的龙纹松华剑。但此剑释放的这团橘色云气看似规模狭隘,不甚起眼,但内中蕴藏的力道却绵密的很,轻易便将石天祥的煊赫攻势化解的七七八八。 斗了一炷香的时间,石天祥两柄法器凶危丝毫不减,而蓝叶道人柔剑所产生的云团却肉眼可见的削弱了下去。 终于,石天祥跨步上前,抢占有利位置挥动凤头斧,重重下劈。蓝叶道人连忙又抖出一道云气迎接上去。然而此时这云气可比最初之时削弱了三四分有余。刺啦一声,竟然被大斧劈开。 石天祥见状精神一振,右手卷动金钟铲,从那云雾产生的缝隙中斫了过去。 第十三章 绝学一掷定乾坤 眼见来不及再次催动云气,蓝叶道人却不慌不忙。一翻手腕,一枚朴素乌黑的圆环从掌中弹出。当头一击,将金钟铲荡出三尺有余,己身险之又险的跃出圈外。 一连斗了一刻钟的功夫,蓝叶道人虽稳处下风,但依靠玉带柔云剑散发的柔韧云气和六崔嵬环相辅相成,一时也能紧守门户不失。看来蓝叶道人是要打定主意消耗石天祥的锐气,好为青叶铺平后路。 青叶道人此时对师兄既是担心,又是佩服。他自己斗法走的是刚猛决绝的路子,硬碰硬的对抗中,石天祥两柄神兵法器可谓占尽优势。自己只要修为略逊一筹,就不免脆败在他手里。 不得不承认,蓝叶师兄的策略极有先见之明。如果蓝叶将石天祥耗得筋疲力尽,自己便不难有取胜之望。 山水重楼中,黄木荣试探着问道:“蓝叶掌门成就灵形五十余载,功力深湛。如果他能够胜过石天祥此贼,今日恐怕就不须劳动上修出手了。”以黄氏五人的眼力,自然无法分辨场上情势优劣。 归无咎微微一笑,扫视了黄正德等四人一眼,大有深意的道:“自然不用我出手。”黄木荣等人心中了然,暗道归无咎果然看好七巧殿一方获胜。 石天祥忽而往后跃出十余丈距离,双手闪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激射而出。蓦然空中“蓬”地一声巨响,蓝叶道人鲜血狂喷,摔倒在地,一连翻滚到这高台的角落处,几乎便要跌下。 石天祥下手不留情,反手抄起大斧砍了过去,便要当场结果了蓝叶道人。 形势突变,青叶、红叶同时惊呼道:“金刚符!” 但他们距离二人百丈之外,均来不及出手阻止。 石天祥大斧接近蓝叶道人脖颈时,却突然被一股七分柔和、三分强韧的反震之力弹开。 李化元素袍一抖,高声道:“石护法,这一局是你胜了。” 石天祥心中凛然,“金刚符”杀伤之力极著,远非宋常风所用的被动了手脚的土灵符可比。他三符齐出,第一张金刚符一鼓作气击伤了四枚崔嵬环;第二张金刚符挫伤剩余二枚崔嵬环的同时,将“玉带柔云剑”的云气法术也破的七七八八。第三张金刚符乘虚而入,打破蓝叶道人最后一丝防御,毫无悬念的将他重伤。 但李化元并未使用法器,仅凭元光之力就抵挡住了石天祥运用神兵的全力一击。单纯以修为而论,即将灵形三重的李化元可要比石天祥强的太多了。 先前红叶道人和宋常风交手时,李化元在最后关头并未出手拆解。现在他却为七巧殿一方解围,难免有拉偏架的嫌疑。但第一场比试,生死胜负只在生死一线间;现在石天祥却是在胜负已分后再施辣手,情势也有可分说之处。 石天祥心中暗暗立誓:若我有得法成丹的那一日,蓝叶道人的今天就是你李化元的明天,钟华派早晚也要像七巧殿一样,重重跌落!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石某方才杀得兴起,一时未及收手,感谢李长老及时解围。” 李化元面色不变,淡然道:“贵门宋门主既然伤重,想来下一场仍然是石护法上场。石护法连试两场,可要略作休息?” 石天祥心中冷笑,这李化元说得好听,无非是要帮助七巧殿争取一些时间,好让蓝叶道人对青叶传授对敌经验。于是断然道:“不必了,老夫精力旺盛,无需休息。” 此时青叶道人和红叶道人早已将蓝叶道人扶起,服下丹药。蓝叶道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显然身受重创。但他只强自调息了半柱香,打通阻塞气脉能够出言,便忙不迭的向青叶道人面授机宜。又过了半刻,蓝叶、红叶二人各自从袖中取出什么物事,交到青叶道人手中。 一来二去耽搁了一些功夫,石天祥高声道:“如果再不下场,七巧殿不如直接认输,也可保留一些元气。自今日起,这千回峰道场就归我们神符门所有。贵门大可以另择一名山,苟延残喘。” 石天祥忘形大笑道:“石某以为,原先我石氏所居的春浮山倒是一处佳地。可惜了,石某一时未曾多虑,将之出售给了中浮袁氏。否则石某可以打个折扣,你们三人将随身法器留下,便可以将春浮山换了去。你我二派交换了名分山门,其余丝毫无损,岂不美哉?” 青叶道人明知石天祥此举是在触怒自己,还是忍不住额头一突,就要反唇相讥。红叶连忙道:“师兄不要中了这奸贼的诡计。”蓝叶额头见汗,双目一眨不眨注视着青叶道人。青叶念头陡然清明,对着蓝叶、红叶一点头,转身跃入场内。 青叶道人心中明亮无比,如果石天祥手中并无那“金刚符”,那么现在凭借自己手中积攒的手段,当有极大把握战而胜之。但是若石天祥手中依旧有着数张以上的“金刚符”,那么自己无论如何是防守不住的,唯有抢先进攻,才能在石天祥使用此符之前占据一线胜机。 计算分明,青叶道人此时采用何等策略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见他大袖猛地涨开,从中捞出一柄法杖。兜兜转转挥舞两圈,两道烈风突然生出,一左一右朝着石天祥席卷过去。 同时右手并不停歇,一字横开三柄法剑。其中最右侧一柄正是红叶的随身法器龙纹松华剑。另外二剑品貌形制和龙纹松华剑有六七分相似,但其中的锋锐之意似乎犹有过之。 这三柄法剑同时一阵颤抖,光芒极速涨大到五六丈。一黑、一白、一青三道惊人气息膨胀开来,向着石天祥狠狠刺去。其中那道青色锐气,赫然便是红叶道人先前重创宋常风的绝招“金蛟刺”。 这一刹那间使用出如此多的法术,青叶道人脸色一阵发白,身躯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但是他还是勉力提了口气,手腕一抖,大大小小七枚光点激射出去。 正面四道刺目的亮光,二金二红,正是七巧殿真珍藏二百年的四枚符箓,二枚金刚符,二枚烈火符。另外三个较小的光点却快速的转了个圈,包抄石天祥身后,看形状是三枚漆黑嶙峋的长钉。 这一下青叶道人是彻底坚持不住了,脸色由黄转白,身躯一晃从空中跌了下来,毫无修士风范的坐在地上。 “旋风绞杀”、“白蟒哮”、“浮雷崩”、“金蛟刺”,七巧殿的七种致胜法术他一下子便使出四种。实则青叶性喜斗战,七巧殿传承七术他已得其六。但此时其余二种,青叶无论如何也没有余力使出了。蓝叶道人和红叶道人心境较为淡泊,门中七术均只掌握了二三种而已。 七杀有四,再加上二枚金刚符,二枚烈火符,和蓝叶师兄压箱底的法器三星穿花针……青叶相信,面对这等攻势,石天祥就算有数量较多的金刚符作为底牌,此时恐怕也来不及使出。 自己找到正确的策略,先下手为强击败了石天祥。青叶道人心下宽慰,总算并未辜负蓝叶师兄一番苦心。 空中浮游的十来座飞舟法器,虽然这些人面目俱被遮挡,但是无论哪家哪派的人物,无人认为石天祥能躲过这一击。 ps:今天晚上还有。 六频推荐期间,求收藏推荐点击书单!甚至评论说说。无论好坏,各种评论意见都欢迎! 第十四章 黄鸟啄水再兴波 山水重楼之中,黄氏五人看到如此景象,所受震撼不待多言。一家有三名灵形修士的五等宗门果然非同一般,老奸巨猾、深藏不露的石天祥也步了宋常风后尘,搬石砸脚,自取灭亡了? 然而此时场中石天祥哪有半分穷途末路的惶惧之态,他哈哈大笑,双手一撇,将凤头斧和金钟铲丢在地上。 连李化元也一愕:莫非这石天祥自知败亡在即,失心疯了不成? 谜底转眼揭晓,十八枚符纸在空中漂浮,金黄赤红如殿宇金梁,琉璃叠瓦,发出熠熠光华。 六张金刚符攻击青叶道人正面,六张烈火符转头攻击他后心,六张土灵符围成一个“小六合阵”的架势,牢牢护住周身。 前两场比试,都是鏖战许久。然而这决胜一局,居然是以攻对攻,一见面就要分生死! 李化元面色一变。青叶道人发出全部进攻手段之后分明没有丝毫余力,而石天祥却是攻守兼备。只要石天祥的土灵符不是如宋常风那般纸糊的,胜负之势已明。但是明面上高下未分,自己并不能像上一场那样出手干预。 两道金火云气陡然炸开,犹如两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雾气散尽,露出场上的情形。 石天祥矮小的身躯静静屹立在场中。面前的三枚土灵符灵光似乎黯淡了许多,但是终究并未破碎,看来是将七巧殿四种法术完全挡住。而身后的三枚土灵符却破裂开来,被一阵火光吞噬后化为飞灰,飘飘洒洒,归于自然。 石天祥背部的金甲之上多出了三个白色坑洼,大小似乎恰好容纳一枚绿豆。他心头也是一阵冷汗,未想到这三枚不起眼的长钉居然威能犹在几种声势浩大的法术之上。如果此钉是攻向自己头颅而非后心,那么失却了“诧阳金甲”的保护,自己不死也要受重伤。 但侥幸之余石天祥同样大为满意。因为他毕竟晋升灵形未久,对于老牌五等宗门的底蕴判断难免发生偏差。这一役未曾付出任何代价,却能从中吸收不小的经验,正是自己道途搏杀的宝贵经历。 而另一边雾气消散殆尽,只见残肢热血在十余丈范围内零碎散开。显见青叶道人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山水重楼中,归无咎淡然道:“是你们出场的时候了。” 也许是为这血腥场面所惊骇,黄氏五人面现犹疑。归无咎笑道:“如果你们自己放弃复仇,那可与本人无关。黄正平夫妻二人,我可是依约要带走的。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做出决定。” 黄木荣缓声道:“一切听凭上修吩咐。” 此时高台之上,红叶道人大吼一声,就要冲出去拼命,只觉左脚被绊住不能动弹。红叶未曾多想,伸腿甩开。身旁蓝叶道人却“噗”地一声狂喷一口鲜血。红叶道人这才看见,原来是蓝叶师兄牢牢抓住自己脚跟。自己伸腿一踢,正中蓝叶道人小腹,让他伤势加重。 看着蓝叶师兄焦虑的眼神,红叶道人瞬间清醒了几分。此时自己上前硬拼,不过是徒然送命而已。再者说“升降品会”胜负已分,自己再找石天祥麻烦,即便不敌,也无人为自己出头。唯有忍辱负重,勤修道法,祈盼复仇之日。 红叶冲着蓝叶道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完全领会了他的苦心。蓝叶道人这才缓缓松开双手。红叶上前一步,一字一句的对着石天祥道:“这“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的比试,是神符门胜了。自今日起,千回峰道场便是贵门所有。” 说完红叶寻来一张草席,将气息奄奄的蓝叶道人背在背上,然后将青叶的遗体一一收捡起来,裹在草席中。红叶道人对着李化元行了一礼,抱着草席回到棚中。 石天祥大声道:“李长老作为此次“升降品会”暨“争山门会”裁正,不知有何见教?”说完不待李化元回答,兀自哈哈长笑起来。 李化元沉默许久,深深的看了石天祥一眼,高声道:“自今日起,神符门升阶为五等宗门,占据千回峰道场。”心中却道,你虽得了外力扶持逞威一时,但如果头脑发昏想要介入三四等宗门之间的棋局,免不了粉身碎骨。 围观的诸多飞舟之中,俱伸出一杆白色小旗,轻轻摇了三摇。这是钟华派治下十余家门派的符信,示意收到讯息,并承认结果。 石天祥见大功告成,也不想过于得罪李化元,正想说几句圆场的话,突然一个清冽的声音遥遥传入场中:“且慢。” 六个身影倏忽之间一闪而过,出现在高台上。 石天祥一呆,神色古怪。似乎又惊又喜,又有几分僵硬:“黄木荣,原来是你。能够走进如意门,你们也有几分运道。奈何上天给了你活路,你却巴巴的赶来送死。” 石天祥眼光向黄木荣身边扫去,身边四个真气一二重境的年轻人,显然是黄氏的年轻弟子,一年前的漏网之鱼。而独自站立在一旁的那位英俊青年,身着一袭绣着古怪图文的锦袍,神态幽雅蕴藉,却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觉。 黄木荣喝道:“黄氏数百条人命,今日必要做个了断。石天祥,今日就是你恶贯满盈之时。” 石天祥心中狐疑。当初自己真气九重境时,对付黄木荣这样的真气七重境修士,足以以一敌七、八而有余。现在自己进阶灵形境后,实力何止又上升了几十倍。这六人方才在那飞楼法器中明明观看到自己出手,此刻却依旧敢于叫阵,不知底气何在。 石天祥用余光对着“山水重楼”仔细观看两眼,暗道四等宗门钟华派的“万流舟”也不过如此罢? 石天祥哼了一声道:“黄木荣你如果活得不耐烦了,老夫自然会成全你。只不过这位陌生朋友,石某与你无冤无仇,可不会与你私斗。” 归无咎对石天祥的话语恍若未闻,转头对黄木荣道:“若是得了这五等宗门的名号,倒也不错。” 没有等黄氏五人有所回应,归无咎对着李化元一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对这千回山道场和五品宗门名为很感兴趣。愿向此地地主一并发起“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还要劳烦李长老做个见证。” 第十五章 枭雄韬晦 驱卵击石 李化元心底惊讶,审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山水重楼形制精美,他早有留心。但先前却错认为西北二十三万里外一家四等宗门“齐一门”的飞舟。 李化元心中飞速权衡,从利弊上说,神符门背后有莲台宗的影子,有人愿意出头找他们麻烦,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如果自己行事失去了表面上的规矩,不免授人以柄。到时候莲台宗堂堂正正施压过来,整个钟华门都将处于被动。 利害盘算分明,李化元开口道:“容州五等宗门,各有山门治地。老夫身为钟华派长老,也只能管辖这二十余万里方圆内的事。如果老夫所料不错,阁下宗门治所应当不在这片地域吧?阁下若要越地挑战,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归无咎笑道:“我所在的宗门自然不在此地。” 李化元心道果然。 归无咎又道:“何况我之宗门,若争夺一个五等名位,未免轻重颠倒。” 李化元心下忖度,看归无咎谈吐气度和飞舟形制,指不定是三等宗门出身。这也是由于李化元对归无咎年龄高低、修为精粗看不透彻的缘故,从宽高看一眼。 李化元沉吟道:“既然如此,今日比斗就此结束。阁下如果愿意到我们钟华派沉寂山做客,本门上下欢迎之至。” 归无咎道:“不忙。李长老误会了。要挑战神符门的,并非本人宗门,正是贵宗治下之人。”说完袖中手指指向黄木荣等五人。 李化元大感意外,黄木荣等五人却相顾愕然,不明所以。 李化元精神一振,问道:“不知挑战神符门的,是附近的哪一家门派?”黄木荣一时不解归无咎所言何意。黄氏作为修仙世家,并无挑战升降品会的资格。不过归无咎既然开口,一切便由他做主。 归无咎转过头来,对黄木荣道:“起个什么名字好?” 黄木荣茫然道:“什么名字?” 归无咎道:“你们黄氏、石氏、宋氏本就是幻符门一脉三传。既然石氏,宋氏能够立起神符门的名号,你们黄氏自然也可以。只不过,你们是用幻符门的旧名呢,还是另立一个新的名号?” 黄氏五人这才明白归无咎的打算。竟是要临时成立一家宗门。 黄木荣年逾九旬,原本是个甚有主见之人。只是生死之争实力为尊,黄木荣见到石天祥的凶威之后心头也有些发憷,只把一切希望放在归无咎身上。这等小事原本他随意就拿了主意,这时却一阵犹疑,推诿道:“一切上修决定便好。” 归无咎一点头,对李化元道:“春浮山黄氏是此地土著,那是人所共知的。今日黄氏抛却修仙世家身份,成立一家宗门,就叫做…横月门。由在下忝任横月门客卿长老一职。本门对五品宗门神符门发起升降品会之争,希望李长老裁正。” 李化元前前后后思虑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开口道:“可。但是请出示争书,并加盖本门印信。” 归无咎袖手取出一卷空白卷轴及笔墨纸砚,抛给黄木荣。黄木荣已经省悟方才推诿之举不甚妥当,这时不再多问,提笔书写。这等应答往来的事务,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归无咎淡然一笑,右手凭空托了一大块尺许长短的苍黄古木。动静起合间,掌中元光流转似乎化作无数透明刃芒削过。这利刃之光璀璨清冷,锋毫摄人,古木碎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转眼间似乎就成了一个印信模样。 李化元眉头微微一皱,这苍黄古木分明是一种珍稀的八品灵材,却在这青年元光之刃下宛若朽土。以自己接近灵形三重的修为虽同样能做到,但未必能够如此轻松写意。 归无咎面色不变,他并非喜好炫耀手段之人,如此高调行事,是他深思熟虑的策略。 黄木荣斗书填写完毕,归无咎取来盖上印信,抬头注视着石天祥。 石天祥身形短小,身披这极扎眼的“诧阳金甲”,顾盼自雄,一副老寇本色。他此时如鹰隼般的双目打量着归无咎,似乎要把眼前这人的底细彻底看穿。 这份僵持和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石天祥脸色铁青,几乎能够捕捉到其中筋肉翻滚。他嗓音沙哑,似是极为艰难的开口道:“恭喜…”说到此处,他突然发现这刚成立的横月门门主为何人都未曾宣布。 “恭喜这位客卿长老。老夫今日力战之下精力折损,已无余力与尊驾交手。五品宗门门号和千回峰道场,是你们横月门的了。” 石天祥声音极为低沉,似乎在借力抑制。不然的话,那股怒意就会不可遏制的从胸腔,从肺腑喷薄而出。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石天祥刚刚达到人生中最辉煌的顶点。可是现在,种种蛛丝马迹却迫使他却作出这个看似匪夷所思的决定。尽管他双眸中几乎将要溢出的火光已经说明了他的真实态度,但这场理智和情感的交锋终究理智占据了上风。 黄氏五人和李化元均是一惊,就连归无咎也是微微变色,心中一叹。 归无咎眼前浮现出冲霄阁中诸位才情高绝的同门。眼前这老家伙赫然就是“相反”的存在,虽然论修为、论天资他远不及越衡宗灵形境中的最弱者。但是这等红尘中厮杀出来的人物倒也真有其独特的敏锐和耐力。 起码,无愧于枭雄之名。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你并不需要与我交手。” 石天祥诧异道:“什么?” 归无咎指了指黄木荣等人:“他们才是横月派的人。在下虽然是横月派客卿长老,但并没有说过要亲自出手。” 说完眼光朝着黄正德、黄正图、黄正宏、黄正纯四人一一看去,淡然道:“你们四人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为黄氏复仇。现在机会来了。有愿意出手的么?” 黄正德等四人登时面如土色。 归无咎目光清冷,宛如实质:“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有没有谁愿意上阵,将石天祥斩杀当场?” 黄正宏、黄正纯二人面皮一抖,同时回避了归无咎的眼神。黄正德双腿一哆嗦,下意识的退后两步。 黄正德此时只觉脑中浆糊翻腾,以他们灵形一二重的修为对上石天祥,与送死何异?颤声道:“上修如果不出手,就凭咱们,怎么对付的了石天祥?”但他眼角一抬,捕捉到归无咎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心头突地一声,不敢多言。 石天祥面色由青到红变了三变,突然哈哈大笑。 石天祥可谓是老奸巨猾、善于隐忍的人物,蛰伏出手,宛如灵狸捕鼠,毒蛇吐信。方才由于看不明白归无咎的底细,他这才忍辱负重,谨慎决断。甚至,如果出手的是黄木荣,石天祥都未必会接招。因为真气七重境的修为,已经勉强能够驾驭法器。说不定就有什么极厉害的外物等着自己。 可是---这年轻人竟然让四个真气一二重境的小子出手?此辈的修为,别说法器,就连法符也未必能够使用一两张吧?如果自己灵形境的修为不敢接受一个真气一重境小子的挑战,那么就算占了五等宗门名号和千回峰道场,神符门也算是名声扫地了。 不,现在已经是名声扫地了。 石天祥眼中,归无咎面目逐渐可憎起来。难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这哪里是什么大有来头的高人,分明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妄人! 石天祥长笑不绝,笑声从狂放转为肆意,肆意转为愤怒。当着这十余家宗派的面,自己居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妄人唬住了,这让石天祥感到十分屈辱。但石天祥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命只有一条!如果再来一次,在那等诡异的情形下,他依旧会作出退让的选择。这是一个枭雄的生存之道。 他眼中的凶光在黄正德等四人来回逡巡,如果这几个小子敢于应战,自己非得打断他们四肢,让他哀嚎三日三夜而死。 归无咎让黄正德、黄正图等四人出手时,黄正图一直神色复杂,脸色涨红,处于天人交战之中。他有心下场复仇,但眼前高台上的血迹和坑洼有似乎在提醒着他,面临的对手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就在石天祥狂笑作态时,黄正图似乎被他的嚣张气焰所激怒,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道:“上修。正图愿意,愿意,愿意上场。”他一连说了三声愿意,牙齿似乎有些打颤。面庞之中,夹杂着三分兴奋、三分紧张、三分恐惧,还有一分愤怒。 随后他就伸出左腿,重重向前跨出一步。 可是由于心绪翻腾的缘故,黄正图这一步却似乎迈的有些大了,右腿又有些不听使唤,只觉得膝弯之处完全失却了力量支撑,突然就要软倒在地。 就在黄正图觉得极为窘迫的刹那间,只觉一股明润润、绵密密的光华宛如支架一般让自己牢牢站住,并未倒地。 转头看去,归无咎柔和的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嘉许,淡然道:“很好。” 第十六章 金符一击斩雠敌 归无咎手中清光一抖,取出两枚符箓。这两枚符箓很是眼熟,恰好都是方才石天祥使用过的制式----一枚土灵符,一枚金刚符。 将这两枚灵符交到黄正图手中,归无咎一并传授了使用口诀。黄正图资质并不高,默念了三四遍才牢牢记住。 归无咎点头道:“上场之后,依次激发这两枚符箓。” 石天祥冷冷看着归无咎的举动,一股荒谬感挥之不去,心头无明业火再一次上涌。一枚金刚符?一枚土灵符?这就是此人的底牌? 石天祥歪过头去瞥了一眼高台之外旁观的十余座飞舟,血气弥漫头顶。尽管见不着一个人影,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这十余家暗幕后的旁观者都在嘲笑自己吧?嘲笑自己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妄人吓破了胆? 先料理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找这妄人算账。 黄木荣几乎要开口阻止。但想起三日之前那二百余丈长短的“青翼宝舟”,他还是生生忍了下来。近百年来的阅历,让他选择相信归无咎。 李化元不知内情,暗暗叹息一声。他此刻如石天祥一般,只道是自己看走眼了。原本以为归无咎是哪个三四等宗门的弟子可以结交一番,没想到却是个不知所谓的人。 枉送了黄正图这傻小子的性命是小,倒令石天祥气焰更加嚣张。但李化元既然开口允诺比试,断无反悔之理。 一个灵形修为的金甲老者,一个真气二重的稚嫩少年。二人相顾对峙,情形诡异。 石天祥暗道有一百种方法折磨眼前这小兔崽子,正在考虑如何出手,才能解心头之恨。 黄正图却心思朴实,老老实实捏住归无咎交于他的两枚符箓。调用身上仅有的一点元气,略一回忆,口中念念有词。倏忽间,一张黄色光幕在黄正图眼前张开。又过了几个呼吸,那“金刚符”却突然放出刺目光明,几乎就要向前飘动。 黄正图双眼被这强光一刺,一时间只觉得脑袋空白,这金刚符的符箓咒文最后几句完全忘却。他心头一紧,连忙努力回想。但愈是紧张,脑袋就像泡了水的海绵般愈加涨大晕沉。终于这“金刚符”强光突然暗淡,止住了跃如之势。 石天祥见黄正图竟敢抢先出手,心下一怒,顾不得多余念头,手中抖出三枚“金刚符”,对着黄正图疾射而去。 “金刚符”和“土灵符”一攻一守,威能在伯仲之间。石天祥对一名真气二重境的小修使出三枚“金刚符”,以三对一,可谓杀意已决。 说来也奇怪,石天祥这一出手,黄正图反而觉得心头莫名一松,那股紧张感再也不见了。归无咎传授于他的“金刚符”咒文也明白浮现在脑海里,当即毫不犹豫的催动此符。 只是黄正图出手已经慢了,他的这枚“金刚符”朝着石天祥激冲而去时,石天祥的三枚“金刚符”已经前赴后继,靠近了黄正图面门。 铛。铛。铛。三声刺耳激鸣。 三枚“金刚符”狠狠撞击在黄正图激发的“土灵符”黄色光墙上。 黄木荣面色苍白,身子一摇,显然极不好受。而黄正德、黄正宏、黄正纯三人,无不捂着双耳弯下腰来,似乎被这惊人巨响震的耳膜出血。 法术碰撞,声势煊赫本也寻常。譬如先前石天祥与青叶道人的交手,便是声威极隆。但通常情况下气机交击往往音色低沉,不似眼下这番情形。归无咎这枚“土灵符”所化的灵光,如同真的变成了一道黄铜所铸的金属墙壁,碰撞宛如实体。 三点灵光一击而散,只见黄正图依旧好端端的站在黄色光墙之后。那道黄色光墙,似乎威能也并未减损半分的样子。 场中的石天祥面色一变,似乎惊讶之余想到了什么。 此时黄正图发出的那枚“金刚符”扑面而来。 石天祥极为果断,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五道“土灵符”,五道“金刚符”。五枚“土灵符”化作五道光墙围绕周身上下,五枚“金刚符”迅速射出。 略一犹豫,石天祥钢牙一咬,再去取出十道“土灵符”,十道“烈火符”。十五道光墙阵列在前,看起来牢不可破。而那十五枚金火光点却一左一右,以雁行之势向着黄正图扑去。 做完这一切,石天祥彻底放下心来,静静的等候对手化为飞灰。 他财大气粗的使出这许多符箓,俱是半年前从莲台宗处接收而来。 获得符箓的时候,莲台宗的长老也顺嘴提了一句,同一种符箓之间品级也有差别,大致分为珍品、上品、凡品三种。每差了一等品级,符箓之威能便差了两三倍。珍品符箓,唯有一等宗门方能炼制;上品符箓,多出于二等宗门,如莲台宗这样的三等宗门也只能炼制少许。三等宗门以下,流通的绝大多数都是凡品符箓。 黄正图那枚“土灵符”一口气挡下三枚“金刚符”攻击,看起来很是不凡,极有可能是一枚罕见的上品乃至珍品符箓。据此推断,对方用以攻击的那枚“金刚符”极有可能也是相同的品质。 为求万无一失,石天祥索性一口气以十五枚土灵符防御,十五枚金火符箓进攻!以一名灵形修士的身份对付一名真气二重境的小修,居然能够缜密如斯,实在非常人能及。 李化元自忖易地而处,自己决不能放下身段,做到石天祥这等地步。此人在真气境中摸爬滚打上来,最终咸鱼翻身得到莲台宗的青睐,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刻石天祥的心思极为灵活,已经想的更加深远。 如果攻击过来的这枚“金刚符”能够穿透七八重防御,证实其确实是一枚珍品“土灵符”,那么眼前能够拥有这符箓的神秘青年就不是什么妄人,而是一个大有来历之人。 但是他既然允诺并不出手,而自己与他又并没有冤仇,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无非日后请莲台宗出面调停而已。说不定双方化敌为友,自己无意中又为莲台宗结实一位强援,反而立下奇功。石天祥如此想到。 这一切都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情。 然后石天祥的脸色变了。 迎面而来的“金刚符”,如利刃割破薄纸,穿透了第一道“土灵符”的防御光罩。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十道,第十一道,势头丝毫不衰。 石天祥反应极快,在“金刚符”穿透第十二道光罩的时候,伸手捡起地上的风头斧和金钟铲,护在身前。 第十五道光罩,破; 风头斧、金钟铲,断; 诧阳金甲,碎; 这枚金刚符从石天祥的后心钻出,余势似乎未减分毫,但是角度似乎偏了一偏。 轰隆一声巨响,这符箓狠狠地钻进地面中,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 ps:至少三周内稳定是两更。求推荐票。 第十七章 九窍石 锁灵术 石天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双手保持着紧握风头斧和金钟铲断柄的姿势,牢牢护在胸前,一脸不可思议。只有汩汩流出的鲜血昭示着他生机的飞速流逝。 瞬息之后,十五枚金火符箓冲撞在黄正图面前的土黄色光罩,但只是激起十余个不起眼的火花,俱都化作一团飞灰落下,未能将这光罩撼动分毫。光罩之后的黄正图,自然也安然无恙。 归无咎不由自嘲,看来自己在下界行事的经验果然不足。当初在玄墀阁,如金刚符、土灵符这类最低等级的五行符箓,归无咎一张也未兑换。如果不是这几日初步检视了凌逸双所交给他的“杂货铺”,归无咎还真未必能够找到适合这个场面的手段,到时候难免搞出很大动静。 黄正图看着倒地不起的石天祥有些茫然,似乎还未意识到此人已经被自己击败。求助般的看了看归无咎一眼,得到归无咎点头示意后,才壮大胆子走了过去。 黄木荣眼光要比黄正图高明得多,石天祥被一枚金刚符直透透的从胸口穿过,就算不死,十条命也去了九条,哪里还值得顾虑,当即一跃而前。黄正德等三人见黄木荣过去,也紧紧跟在身后。 石天祥吊着半口气,脸上看不到半点狠烈,有的只是茫然失措。无论再多谋果决的人,见到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同样会变成白痴。 终于,石天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脸上焕发出出一分回光返照的神采,看着目瞪口呆的黄正图,喃喃道:“你赢了。” 随后石天祥脸上露出诡秘笑意,低声道:“三日之后,莲台宗…到时候…”话音未完,右肩一耸,似是要重重握拳。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光从归无咎手中闪过。连李化元也未曾看清楚是法器还是法术,这道光华已经将石天祥的右臂削了下来。 归无咎信步走来,淡然道:“我说过不出手。但仅限于争山门会的擂台。你既然认输,就不该再有小动作。这一击不算违背诺言。” 说完归无咎将这断臂中的一枚戒指取下,握在掌中观察了片刻。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归无咎右手托了一方奇异的石块。 这石块一尺多高,通体米黄色,形状怪异,生有九窍。仔细瞧去,给人一种稠密醇和的感觉,好像是长时间在油水里泡过。 结识了归无咎以来,归无咎虽然神秘,但在黄木荣等人心目中还算是一个温润和善的人。这时见他出手果决,都是心头一凛。黄木荣本想张口恭维几句,但见到归无咎掌中之物后,目光陡然凝聚,准备好的话语又缩了回去。原来此物正是黄氏、石氏、宋氏三家共同持有的奇物“九窍石”。 石天祥见自己最后的手段被归无咎轻易破去,双目中的神采暗淡了下来,气息消散,徘徊在死亡边缘。 之前宋石二人上交了许多产自“九窍石”的神秘玉露,从莲台宗换来不少宝物。莲台宗也需要一定时间,寻一些低辈弟子测试那神秘玉露的效果。双方本已约定,三日后正式履行“求夺宝令”的承诺上缴奇石,甚至可以视神符门的发展情况加以扶持。 石天祥想坏去这储物戒上的禁制,三日之后如果莲台宗的人得不到九窍石,必然会迁怒于黄氏和归无咎等人。就算归无咎来历不凡,挑动二方相斗也是好的。 可惜这最后的借刀杀人之计,却被归无咎果断破去。只要归无咎将此物交给莲台宗,那想必莲台宗也不会找他的麻烦。想到这里,石天祥胸中涌起无限悲哀。 归无咎看了石天祥一眼,似乎洞息他的心思,淡然道:“此物我不会交给莲台宗的,三日之内也不会离开。你就放心的去吧。” 石天祥惊讶的看了看归无咎一眼,一点头,终于安心死掉了。 归无咎转过头来,对着李化元道:“李长老。方才比试的结果想必是有效的。” 李化元活了二百多岁,不知道见过多少风浪。远的不说,这千回峰道场的地主七巧殿就和他钟华派关系紧密。然而青叶道人惨死当场,李化元也并不如何触动。 石天祥意外被杀,对他而言如明镜拭尘,转眼就没有丝毫涟漪。 但是从方才黄正图和石天祥交手到现在,不长不短的半刻钟功夫,黄正图这两枚“金刚符”和“土灵符”远超珍品等级的威能,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之前虽然不大看不透归无咎修为。但金丹修士有圆全之韵,元婴修士有瑞云之兆,此人又如此年轻,应当并非上境修士,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可是眼下,却对此人增加了几分忌惮。连忙道:“神符门石门主战败身死,这五品宗门之位和千回峰道场自然都是横月门的。” 归无咎点头道:“很好。那这什么“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们门派还有些私事,诸位尽管自便。” 他眼前尽管只有李化元一人,但前来观战的十余家都算是钟华派治下。归无咎的话当然是说给他们听的。 转头对黄正图道:“你们三家自己的恩怨,还是自己出手了结。你且听仔细了,就算是物尽其用吧。”说完又传下一段咒文。 黄正图这次没有什么压力,很轻易的学会了。念诵一遍,那击毙石天祥后一头扎入地面的金刚符忽然又钻了出来,嗖的一声钻入东侧棚户之内。一时间惨叫连连,嚎泣之声不绝,鲜血从棚户内溢出。 黄正德等三人面色发白,哪里还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何事。 这一道法术名为“锁灵杀生符”,因那金刚符刚刚沾染了石天祥的血脉,便能自送搜寻杀伐附近血脉相连的修道之人。 归无咎踏步上前。黄木荣连忙赶上前一步,挥手劈开棚门,清出道路。这一道竹棚之内血流成河,倒下的尸体大约六七十具。另有二三十个仆从样貌的青年男女瑟瑟发抖,聚集在一个角落。 “锁灵杀生符”之术,只会依据血缘亲疏,斩杀身具灵根的修道人,并不会对凡人下手。此处这二三十个人影,想必是石氏一门的仆从。 此时那饱饮鲜血的“金刚符”灵机暗淡,却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周围乱窜。归无咎心中一动,这等景象,分明是由于施术之人灵力过于薄弱,“锁灵杀生符”的探查之术不能及远的缘故。 归无咎从角落中提溜出一个看着还算伶俐的少年,此人头戴罗帽肩挽白巾,显然是做的端茶倒水一类的差事。归无咎问道:“可有石氏的修道人外出未归?” 这少年牙齿打颤,不敢抬头看过来。但总算口齿还算清晰。连忙道:“石峰、石屹兄弟二人,扶着宋老门主往后山去了。” 归无咎倒未料到,宋常风居然重伤未死。对黄氏五人道:“走吧。”也不等五人答应,一道元光卷起,便往后山去了。 第十八章 旧枭无憾 新门有主 两个身着石家服饰的青年站立在半山坡一处坑洼之内。这洼地之深早已没过二人头顶,旁人如非在空中飞遁,决计难以发现。 这两人一人手执一把铁铲,黄黑参半的泥土不住从坑洞之中甩出,环绕坑洞周围堆叠成一圈土堆。 宋常风斜躺在一旁。他四肢蜷曲,双目无神,脸色蜡黄之中透着惨白,但似乎依旧吊着一口气。 尽管只是一道浅浅背影,但还是能够辨认明白,挖坑的这二位正是在高台上将宋常风抱回的二人。此时这坑洞已经挖的四四方方,一丈多深。 左侧那人道:“差不多可以了。表面浮土已然掘尽,底下黄土也掘了七八尺深。豺狼虎豹就算鼻子再灵,我却不信还能闻到血迹,将尸体从这坑洞中刨出。”说话间就此住手,将手中铁铲抛在一旁。 右侧那人身形粗壮,声音也较左侧那人为高,扭头对着地上的宋常风道:“老祖宗和宋老太爷有过盟誓,宿星道场灵秀之地,永为宋石二家所共有。现在将您埋在这处宝地,您骨殖腐烂殆尽之前,咱们老祖宗的誓言自然是算数的。现在请您就此安歇了。您老歇息之后,我二人再费点心,在此处植上七八株柘木、云杉、红灌。得了您老血肉滋养,必定能繁茂万年。您也算是和这青山绿水长久相伴。” 果然这坑洞旁边数丈,捆扎着七八株半人高的青色幼苗。 这两人一前一后,搭住宋常风的肩膀和双腿,一作势就要将他投入坑内。 二人正要动手,只觉得身后一阵风声呼啸,似乎有人过来。刚要转头,只觉的脖颈一凉,一道金光闪过,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归无咎将黄氏五人放落地面,淡然道:“该了结的,自己去了结。”黄木荣一点头,带着黄氏四人走了过去。 宋常风生命力很是顽强,更难得的是居然神智未失。他显然认出了面前之人的身份,脸色极为惊讶。 黄木荣上前一步道:“你放心。石天祥走在你前面。” 黄木荣静静等候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宋常风消化这个消息。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宋常风老脸上五味杂陈,似乎是意外,又似乎是欣慰,又带着弥留人世的茫然与绝望。眼角莹莹,几乎要滚出一滴泪珠。 黄木荣闪电般的伸手,捏碎了宋常风的咽喉。 一声招呼,黄氏四个年轻人一齐动手,将宋常风和石氏二人就地掩埋了。 这一趟来回不过一刻钟功夫,高台上石氏那二十多个凡民并无一人敢于逃逸。这倒是明智之举。他们虽然是肉体凡胎,但是在修道世家耳濡目染,也是知道修道之人的手段的。对面六人既然放心离开,就不担心自己能够逃脱。 归无咎任由黄木荣等人审问明白,才知道石氏、宋氏尚有凡民老少一千五六百口,正聚居在千回峰山脚下。眼下这二三十个人,只是出门之时,挑了其中一些手脚便利、心灵手快者,做些伺候人的差事。 归无咎道:“这些人如何处置,你们有什么意见?” 黄正德抢先道:“既然是石、宋二家之人,管他有无灵根,凡民还是修士,当然是全部斩草除根。他们虽然并未亲自出手,但石宋两家修士既然曾经屠戮的我黄氏凡民。现在报复回去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二三十人本来情绪已经稍微稳定,现在听到黄正德杀气腾腾的言语,不由瑟瑟发抖,大为恐惧。有几人更是掩面痛哭。 黄正图反对道:“修道宗门,能够用到人力的地方也不在少数。这些人若是用于垦田开荒,种植灵草,以及诸般跑腿杂事,也算有些用处。” 黄木荣沉吟道:“石、宋二家之人绝不可用。我黄家自有许多闲置凡民,何须用到这些人?不过将他们尽数杀了倒也不必。将之遣散千里之外,也就是了。” 黄正图迟疑道:“既成立了横月派,又占据了这千回峰的大好道场,日后所需人手,恐怕只我黄氏凡民还大大不足。” 黄木荣看了归无咎一眼,高声道:“成了横月派,不过是上修立了一个挑战石天祥的名头罢了,岂能当真?黄氏得蒙上修相助得以复仇,于愿已足,更有何求?我等自当迁回春浮山,积聚人口,休养生息。五品宗门之位何等贵重,不是黄氏这点实力能够承担的。” 归无咎笑道:“当着钟华派长老的面发动“升降品会”,怎么能如同儿戏,说不要就不要?若无五等宗门的名分,黄氏又如何能够占据这千回峰呢?” 黄木荣愕然无言。 归无咎又道:“黄老先生。话说回来,这横月派门主一位尚且虚悬。依你之见,何人担任此职为好?” 黄木荣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上修才有资格担任这门主之位。” 归无咎摇头笑道:“我自有门派传承。就算是横月派的客卿长老,也只是暂时充任。门主之位,还是须你黄氏之人出来担任。黄老先生有什么好人选否?” 黄木荣仔细揣摩归无咎此问,心思转动。按照常理而言,黄氏仅余自己一位真气七重境修士,剩余十多个低辈弟子均是真气一二重境。这门主一位毫无疑问由自己担任。但是归无咎既然这样问自己,那么他所属意的人选,显然不是自己。 仔细思索了一番,黄木荣道:“今日黄正图奋勇下场,斩杀石天祥,了结了我黄氏和宋氏石氏的仇怨。老朽以为正图可以担任横月派执掌之位。”其实黄氏后辈黄正德天赋更好一些,但是猜测归无咎心思,再结合今日二人的表现,黄木荣还是将黄正图推了出来。 归无咎面露笑容,似乎对黄木荣的回答很是满意。正色道:“黄老先生之言深得我心。黄正图,从今日起,你就是横月门的代理门主了。” 黄正图脸色一白,连连摆手推拒道:“不不不…”。但他口齿不甚伶俐,一时惶急之下话也说不利索。五等宗门的当家人物均当是灵形修为,而他不过真气二重镜。这差距也太过于巨大!听说要接掌门主一职,竟然比先前出战石天祥还要紧张三分。 而一旁黄正德、黄正纯等人,脸庞中却掩饰不住羡慕嫉妒。 归无咎摆手道:“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遇到难事询问黄老先生即可。再者说你只是个“代理门主”,清闲得很。”似乎看出了黄木荣的疑惑,归无咎补充道:“放心,正式门主也是你黄家的人。只是……现在还不在此处。” 这时,空中一道元光去而复返,走到近前看得清楚,正是钟华派长老李化元。 李化元走到近前,对归无咎抱拳一礼道:“今日观战的各家人物,都想要拜会尊驾。”旋即微笑道:“不如此不足以安心离去。”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可。让他们进来吧。” 通常情况下,这等确认名分的“升降品会”,观战者多是附近品级体量相当的门派。整个观战过程均不露面,以示两不得罪之意。 但是方才高台上的场面何等震撼,只要不是傻瓜,都不难猜得找石天祥麻烦的是一个比五等宗门可怕得多的神秘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像看戏一样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少就有些失礼。虽然归无咎示意其等离开,但是这帮人进退维谷,共同商议了一番,找到李化元头上。想要拜会一二,全了礼数再行离开。 不多时,十多个人影鱼贯而来。 归无咎在山水重楼中时,虽然身畔的十余座飞舟窥不见他虚实,但他却可以将这些近邻的动静打听的七七八八。 中间那身量宽大、背后背一柄蜡黄巨剑的五旬中年,是铜剑门的护法长老;而那一袭破烂衣衫的赤发道人,是赤火门副门主。其余七八人,个个奇形异貌,只是面色恭敬都一般无二。 眼光移动,忽然归无咎对着其中一位扎着折角巾的青衫修士微微一笑。这人身后还站立着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青年,目光清亮。这二人,正是在元宝舟中议论自己的两人。 陆元朗不知归无咎为何对他发笑,心头有些发怵,也勉强一笑,拱手为礼。 归无咎朗声道:“这春浮山黄氏,我也是刚刚结识数日。达成一笔小小的买卖,助他们一助。所谓横月派名誉长老,不过是戏言罢了。诸位以后要找这黄氏麻烦,尽管自便,也不必将在下放在心上。” 这十余人面如土色,只道归无咎正话反说,连道不敢。 归无咎也无心与之多解释什么,又道:“不过因为一些变故。在下也不得不护持黄氏一二。一切以黄氏中出现一名灵形修士为限。如果黄氏出了一名灵形修士,那么此后这一家生死荣辱一概与本人无关。有看得上这千回峰道场的,也可尽管来争。” 众人这才知晓归无咎并非戏言,心头不由啧啧称奇。黄木荣等五人,也在暗暗揣测归无咎有何深意。 交代完毕,归无咎沉默不语。众人也是识趣,纷纷告辞。 第十九章 故主成宾客 瑞物伴麒麟 千回峰,宿星道场。 危梯飞阁环峙着六七片宫观。大约数百间青瓦白墙的建筑群拥堵在这深约百余丈进深的空地中。此处就是原先七巧殿的根基之地。 以规模大小、外型瑰丽而论,千回峰道场并不算出色,甚至比之春浮山黄、石、宋三家的经营也有所不及。但是仰赖于“云横金锁”的奇特地势,此处灵气之丰沛在五等宗门的道场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甚至此处的修道士以为,千百年内,若这附近的修仙界能够再多出一家四等宗门,七巧殿希望最大。 不料这上等道场,一日之间,二易其主,令人叹惋。 这片宫观中轴线上,最高的那座恢拓主宫名为白鹤宫。此时白鹤宫正殿主座之位,归无咎安然端坐。归无咎右侧下首的两张太师椅上,坐着两人,神态小心谨慎。 归无咎道:“有劳二位久候了。” 靠近的那人连声道:“不敢。不知上修有何吩咐。” 说话的这位三四十岁年纪,一身冲虚巾,杏黄袍,正是先前败于石天祥之手的七巧殿门主蓝叶道人。此时他说话声音嘹亮,中气充沛,再也不复先前奄奄一息的模样。而他身旁这干瘦老者,自然便是红叶了。 归无咎笑道:“上修之称不敢当。大家修为相当,平辈相称即可。在下归无咎。” 蓝叶、青叶听归无咎自承是一位灵形修士,很是惊讶。 “升降品会”胜负一分,归无咎便吩咐黄正宏请蓝叶、青叶道人一叙。只是十余家旁观门派之人前来拜会,耽误了半刻钟的功夫。 蓝叶道人深施一礼,肃然道:“归道友斩杀恶贼石天祥在前,义赠灵丹为蓝叶疗伤在后。两般恩德,蓝叶感激不尽。这“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由上宗长老裁正,手续明白。如今五等宗门名位和千回峰道场合该为横月派所有。此处为青叶师弟殒命之地,蓝叶挂念何益?即日便当启程远离。” 方才归无咎赠于他一枚灵丹,服用之后极有神效。原本他自以为那等严重伤势就算捡回一条命,也必然修为尽废,所余寿数不过二三十年而已。但服用此丹之后,受损的经脉奇迹般愈合,按照这个态势,不过旬月间就能痊愈了。这等灵异丹药,蓝叶道人闻所未闻。 自己和此人没有半分交情,对方何必相助自己?蓝叶道人思量之下,无非是顾虑自己这千回峰的旧主留恋故地、生出事端。赐予自己丹药,想必是先礼后兵之策。如果自己不识进退,以对方轻易斩杀石天祥的雷霆手段,自己必定没有好果子吃。蓝叶道人瞬间将这一切考虑明白,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表明心迹。 所幸自己师兄弟三人弟子门人甚少,迁徙起来也不算麻烦。 归无咎笑道:“蓝叶道长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可否请二位暂留此地,担任横月派的客卿长老一职。一切供奉从优,必能使二位满意。就如同蓝叶道友刚才服用的丹药,这等外物其实就算不了什么。倘若二位精心修持,以后功行再进一层也不是不可能。” 蓝叶道人、红叶道人一脸愕然,归无咎这番话可真是大出意料。 归无咎微微一笑,似乎很是善解人意:“当然,二位原本是这里的主人。如今主客易位,就算待遇优渥,二位在感情上恐怕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这归某自然是有数的。因此二位如果决意离开,归某也不强求。” 蓝叶道人、红叶道人面面相觑。归无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蓝叶道人也不拖泥带水:“一切听凭归道友吩咐。” 归无咎点头道:“很好。归某不日即将离开此地。短则数十载,长不过百载。待归某返回之日,若横月门一切安好,二位自有一番机缘。” …… 接待完蓝叶师兄弟二人,归无咎便将山水重楼召唤到大殿之后,将之作为自己打坐修行的所在。千回峰上原本的许多殿宇,他自觉住的不惯。 随后将道场上下一应差事打发给了黄正图等四人,由着其等清点簿录千回峰上下的诸多财产。既然担任了横月派的掌门一职,便要试着加以锻炼。 至于黄木荣,归无咎将“青翼宝舟”的操控法诀交于他,让他回春浮山接收躲藏于密洞中的黄氏族人。当初既然他小心翼翼地做了这等安排,如今这跑腿的差事自然交还给他,也算公平合理。 山水重楼之内,归无咎端坐榻上。九窍石极为显眼的摆放在玉案正中的一座鎏金支架上,支架正下方放着一只靛青色的荷叶杯。周围零零碎碎的洒落了许多玉简。 归无咎手中清光一闪,一枚玉简稳稳地托在掌心。三四个呼吸功夫,这玉简上一道白芒褪去。归无咎皱着眉头,纹丝不动。又过了半刻钟,归无咎睁开双目,将这枚玉简轻轻丢在一旁。一声脆响,和上一枚斜躺案上的玉简叠成一个十字。 归无咎暗暗思忖道:“越衡宗《周天正藏录》山部、石部、异物部共五百万四千卷检索完毕,居然不能明了此物底细。” “滴答”一声。一滴青色的透明液体从九窍石上落下,滴入正下方的酒杯中。仔细看着酒杯,已经盛了浅浅的半杯。 归无咎举起荷叶杯,在鼻端轻嗅,似乎有一点若有如无的清香钻入。但这点味道比起曾经得见的种种名酒仙露,可差得远了。 至于饮用此露的念头,在弄明白其来历之前,那是绝不会有的。虽然这玉露对真气境修士的修炼有很大帮助,石天祥、宋常风二人进阶灵形也并未有什么阻碍,但是谁知道对以后金丹境、元婴境的修炼有什么影响。 此时归无咎灵光一闪,好似捕捉到了什么线索。空中蓦然多出六七枚青黄不一的玉简,正是从凌逸双交于他的青戒中取出。拾起一枚玉简握在掌心,默念口诀,以神意窥看其中。 凌逸双交于他的纳物戒中,玉简何止于百千。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归类于“功法”“神通”“异术”的门类中。这三大门类也有许多道册,兽皮,画卷,甚至刻了字的怪石钟鼎,但总以玉简一类占了十之五六。唯有这七八枚玉简,居然不在功法神通之属,而归于“杂记”一门。 归无咎读道第四枚玉简之时,双眼陡然一亮。果然有了着落。 原来“九窍石”只是三族之人依据此石肖像所臆造的名称,此物本名为“先天伴麟石”。 “先天伴麟石”所产之露,名为“返元天霖”,除了增进真气境修士的修炼速度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功效了。自然也没有归无咎所顾虑的其他副作用。 但这是对于常人而言。 先天伴麟石。对于所伴之麟来说,这“返元天霖”却是神效无二的反补大药。 此处的麟,并非传闻中的神兽麒麟,而是以“麒麟儿”代指天资灵秀的绝代天才。 传闻此石一旦出世,将会逐渐积累气运。满六百年时间,诞出一麒麟儿,天资绝异,暗合神奇机缘。届时以这“返元天霖”连续服用一十二年,将会为未来的修道之路破除十二道难关。 自有仙道载籍以来,先天伴麟石在紫微大世界出世不过十余次。其实许多三相之资达到一品的天才,多半并没有此石相随;得此石相伴的麒麟儿,也有资质二品、三品的存在。这并非纯粹以资质高下相分,而是近乎于因果之份、造化之缘。 记载此石根脚的这枚玉简名为《四洲平履源流录》。凌逸双曾经执掌品真阁,此阁负责的正是越衡宗在四洲六海搜罗灵秀弟子的任务。而这部《四洲平履源流录》正是记载品真阁历史上在寻访修道人才的过程中遇到的种种神异秘闻。 此册记载明白,在四洲六海的三十六万年的历史上,“先天伴麟石”只出现过两次。这两人都被越衡宗纳入门中。一人正是越衡四祖、妙鸿天尊冷镜霄。另一人名为任清遥,此人资质特别,并不适合修行《通灵显化真形图》。他被寻到时年方九岁,在越衡宗呆了三日,并未修习任何功法就被交换到另一家宗门。越衡宗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处。 任清遥被交换到哪一家宗门这玉简并未明说,不过想必当是九大宗门之一。由于此人尚未修行,根骨纯粹,所以未必是被交换到的藏象宗。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两位麒麟儿和自已都有些缘份。四祖冷镜霄与自己同为待诏真传不说,那任清遥的经历竟也和自己颇为相似。原来越衡宗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交换人口的勾当。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待麒麟儿长成,这先天伴麟石便会停止“返元天霖”的产生。届时此物将会蜕化成一块九品宝胎。 归无咎突然想起一事,敲响铜铃,召黄正图前来询问。突然一阵清亮之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远游之客,前来拜会神符门石天祥门主。” 归无咎微一蹙眉,随即露出笑意,卷起一道元光飞跃出去。 第二十章 精微法破窃真符(上) 这人说是前来拜山,却并非在白鹤宫正殿门口等候,而是孤零零地悬停在千回峰峰顶的方寸之地。 他身材极为魁梧,几乎比常人要高出一尺有余。一身斗笠、蓑衣、芒鞋,腰间却挽一柄柴刀,试问有哪一个樵夫冒雨伐木呢?除此之外,一张方脸锋锐逼人,和这身衣着搭配,倒营造出一种超迈脱俗的风采。 归无咎迎了上来,微笑道:“是莲台宗的朋友吧?何必故弄玄虚。” 如果来人不知道千回峰最近发生了何事,那么或许可能是七巧殿蓝叶三人的故交。若对方知晓了三日前轰动一时的“升降品会”和“争山门会”,那么必然知道此地二易其主,最终归一家新成立的神秘门派“横月派”所有。 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报出造访神符门和石天祥的名号的。据此判断,对方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只是故意出言相试而已。 石天祥临终前说,莲台宗将来接收九窍石。莲台宗的人既然放心将宝物暂时留在宋石二人之手,那么二家一举一动自然在他们掌控之中。来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中年樵夫会心一笑道:“好眼力。本人华天图,在莲台宗二十四位掌节行走中行七,执豹头银节。请教尊驾的字号家门。”话音未落,将自身气机放了出来,紧紧盯住归无咎面容。 刹那间,一股混凝如铁,返抱成圆的意蕴在空中流淌,归无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这人一身气机磅礴汹涌极为雄浑,而盈缩卷舒之间又似乎如如不动。这弥漫广大的气机无一遗漏,统御于一微妙之“中”。 中者,丹也。 来人是一位金丹修士。 以华天图的修为,自然能够看出归无咎尚未结丹。 然而他一面放出自己金丹修士的气机,同时却对归无咎以平辈相称。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既是不明根底的情形下的审慎之策,不失了自家礼数;又是反客为主,对对方施加压力的暗着。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下界之中,草莽门派自有其生存之道,自己在升降品会上展露的手段并不能够轻易吓阻其等。 华天图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只冲那两枚疑似珍品以上的符箓,在未明对方虚实之前,他就不会轻举妄动。何况归无咎见到自己展露气机之后,不卑不亢态度从容,更令他高看一眼。 归无咎道:“在下归无咎,尊驾直呼其名便可。” 华天图缓缓点头道:“本人的来意,想必归道友是清楚的。” 归无咎微一颔首。 华天图道:“那归道友将要作何选择呢?”此言一出,他清冷的目光直视过来。 归无咎似乎对他的锐利目光毫不介意,爽快道:“在归某看来,在下有两个选择。” 华天图“唔”了一声,示意归无咎直言。 归无咎道:“莲台宗和宋常风、石天祥有何约定,与归某毫无关系。从私而论,宋氏、石氏与黄氏有血海深仇,黄氏子弟将其诛灭,合乎道义。从公而论,升降品会比斗甚为公正,手续明白,擂台之上生死自负。现在此物作为战利品出现在归某手中,自然没有将其白交给贵派的道理。这是在下的一种选择。” 归无咎此言甚是无理。华天图也不动怒,静静的道:“那我想听听归道友的第二个选择。” 归无咎笑道:“从情理上看,莲台宗为了扶植石氏,也是有不少投入的,如那铸灵丹、符箓、法器。这其中为数不少都已经损毁消耗,无法收回。因此归某可以给与贵派一些补偿,让贵派也不至于吃了亏去。” 华天图原本以为归无咎的两种选择,无非是交出奇石,或者不交。不曾想听归无咎的意思,无论哪种选择都不会交出那奇石。他虽然心情很是不悦,但还是平静道:“莲台宗恐怕未必看得上归道友的补偿。” 归无咎也不说话,扔出一个小瓷瓶过来。 华天图打开瓷瓶,瞳孔陡然一缩,倒出一枚丹丸,在鼻端轻嗅。这份小心翼翼的神态,和刚才的淡漠冷肃判若两人。 过了半刻。华天图一脸狐疑的看着归无咎,犹疑道:“碧梧纯元丹?极品?” 归无咎笑而不答。 凡间的通货,虽然以金、银为主。但也用铜钱、宝钞、当票、玉器乃至灵贝。修道界也是一样,承担交换物功能最常见的,本是丹砂、铁精一流的物品。这犹如世俗中的铜钱,通常在底层修炼者之间流通。价值更高的,就当属五行精玉,法宝宝胎,以及碧梧纯元丹等几种性质稳定丹药。 如眼前这碧梧纯元丹的品质,哪怕只是一枚,事先交与石天祥的三十六枚铸灵丹、五六十张符箓、三四件法器,也都远远抵过了。 何况华天图手中,是一瓶三十六粒。 华天图心头一突,几乎就有一种冲动,应当立即同意下来。但他终于还是瓷瓶丢还给归无咎,叹息道:“门中吩咐,要取回这奇石。” 归无咎笑道:“在归某看来,贵宗行事却是偏离了本来的方向。在下这里,确实有第三种选择可以做。” 华天图心头一哂,你对莲台宗“求多宝令”的目的都不知晓,却说什么偏离方向。他窥明对手虚实之前,并不打算和归无咎发生冲突。可是刚才一番交谈,主动权完全把握在对方手中,这是绝对不可行的。 华天图当即开口道:“如果我莲台宗能够结识归道友这位朋友,那这奇石的事或许可以再商量。” 他突然双目一眯:“归道友并非五等宗门界限之内的人吧?” 归无咎听到华天图此言,倒是有些意外。 华天图看到归无咎面色,却更加笃定了自己猜想,不由得精神一振。他自觉终于拿到了谈话的主导权,当机立断大袖一抖,四枚朴素的木牌起起伏伏的浮在半空。这四枚木牌似乎只是最普通的材质制成,没有半分灵力波动。每一枚木牌之上刻了一个大字。 归无咎仔细看去,木牌之上四字分别是“会”“客”“妖”“魔”。 华天图并不停手,拂袖一甩,三枚似是土灵符形制的符箓出现在他手中,瞬间激发开来。这三枚土灵符似乎有些特别,并不是如寻常土灵符化作三道光墙。看上去倒似三块盾牌大小的光圈,光圈中心却有三枚指头大小的紫色碎块。 华天图一伸手,四枚木牌中“客”“妖”“魔”三块轻轻漂移到三面光圈的正下方。 华天图道:“归道友对莲台宗是知己知彼,而我莲台宗却是知己而不知彼。本宗也不强行追问归道友的底细。华某摆下这三枚土灵符盾。归道友不妨出手一试。若这三道土灵符均被打破,奇石之事一笔勾销。” 华天图又道:“如若不能,就当是归道友报了字号家门。” 归无咎凝视着四块木牌和三面光盾中的碎块,惊讶道:“融元赤晶?八木算法?” 第二十一章 精微法破窃真符(下) 若在四洲六海,五等宗门之制囊括无遗,几乎没有例外。 但这容州荒海地界却非如此,虽然黄龙道人一世无敌之姿创立了五等宗门之分。但依旧有许多较为可观的势力,不在五等之中。大致看来可以分为四类。 一是神秘的四大会门。这四大会门中为众所知的仅白龙商会、破灭盟二家,其余二大会门极为神秘,无人能知其根底。传说中这四大会门的实力比之一等宗门也并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客”乃是部分自外州迁徙而来的宗门。其中最强的几家实力也是不弱。 容州明面上的一等宗门只有二家,余玄宗和星月门一北一南,对峙已逾数千载。 譬如有一家名为玉京门的门派,势力之雄并不在一等之下,却从不以一等宗门自居。其余和玉京门情形相似但实力弱了一筹的,又有五六家。 至于妖修一脉,当今之世已然式微。但有人以为事实并非如此,妖族在紫微大世界的更深处依然有着极为广阔的势力,究竟如何非常人所能知晓。 魔门则最为诡秘,上古道门修士与魔宗之间势同水火,杀伐不断。时至今日,魔宗千万分支渐渐分化四门,藏于虚处。其中纵然有刀光血影,也不是低辈修士可知。 华天图亮明车马,静待归无咎抉择。 八木算法是扶鸾占法的一种,依赖八种奇木和一名为融元赤晶的异物。融元赤晶擅能收摄修士一点气机,和八种奇木相合,便能收卜算之效,是容州荒海地界二三等宗门所常用的卜筮手段。 那“会”“客”“妖”“魔”四面木牌,看似材质相同,实则分别是以八木中的雷钟木、地柞木、天椙木、水衡木制成。 如果归无咎连带三面光盾和那“融元赤晶”一齐击破,那一切休提。但若不能,这三面光盾便会吸收一丝归无咎的气机传入那紫色的“融元赤晶”,然后化成紫水滴落在下方的三面木牌中。 若卜算中式,那一枚木牌便会由黄白瞬间变成赤黑。华天图也便掌握了归无咎的来历。如果三块木牌均未变色,那剩余的那块“会”字牌显然就是归无咎的根脚所在。 其实除了这四种身份之外,还有一种常见的不在五等之内的身份,那就是山野散修。但是这种选择根本不在华天图的考虑范围之内,就凭那两枚珍品符箓和一瓶碧梧纯元丹,眼前这人就不可能是散修出身。 然而归无咎出身于越衡宗,远远超出华天图认知范畴。故无论胜负如何,他这盘布局注定要落空。 归无咎凝神观察三枚土灵符化作的光盾。上乘的土灵符散发的光华柔和均匀,明澈润滑。而华天图所凝的这三枚光盾,光华虽然强盛耀目,却纷乱杂糅,犹如一堆落叶被堆扫一处。 过了片刻,归无咎已经了然其中奥妙。好心机,好手段。 就如丹道中“上乘十二法”为丹道真人不宣之秘。符道中的最善之术亦有“上乘二十四法”。一名元婴境界的符道真人,至多也就掌握六、七种而已。 符道“上乘二十四法”中有一法名为“合真法”,此法门的奥妙是将数道相同的符箓炼化为为一,或合三为一,或合五为一,或合七为一。以此法炼制之后的符箓,以一可以当三,当五,当七,威能之高可以想见。 虽然“合真法”在二十四法中排名垫底,在整个四洲六海也只有十大一等宗门能够制作。料想在容州荒海地界,也只有余玄宗、星月门数家由此能为。 华天图出身于三等宗门莲台宗,这三枚土灵符,自然不是“合真法”所制。 二三等宗门虽无符道真人坐镇,但鸡鸣狗盗之人自有鸡鸣狗盗之术。门中独具匠心的制符师模拟“合真法”的思路,创出一“窃真法”。此法将每枚符箓的威能窃取三分之一,合七符为一,一张符箓倒也抵得上两张有余。 归无咎心中赞叹之余,也暗道侥幸。此时他对华天图的意图了然于胸。这些在红尘倾轧中打滚的人物,果然没有一个是好糊弄的。 然而这却恰好落入自己彀中,看来此事可以顺利了结,事先预备的另外三四种手段也用不上了。 归无咎冲华天图露出温和笑意,一份自信从容的风采流露出来,气度比之华天图这金丹修士竟然毫不逊色。 他右手虚扣,中指、无名指、小指同时点出,三道柔韧致密的元光旋即凝聚,如同清泉涌出地穴,喷洒在三面土灵符制作的圆盾上。 两三个个呼吸的功夫,三面土灵盾如汤沃雪,被化出三个拳头大小的大洞。盾牌之后那“融元赤晶”自然也化的无影无踪。 华天图脸色一变。抱拳道:“奇石之事不必再提了。横月门取代神符门五品宗门之位,也完全合乎章程。月余之后我莲台宗巡视法舟将至,如果尊客能够光临,本门不胜荣幸。” 前倨后恭,竟至于此。 原来,这“窃真土灵符”的测试暗藏玄机。 此符就像是许多残破不全的片段粘合在一起,是有着重大缺陷的。如果是符箓或法器来袭,此符防御效果上佳;但是如果对手直接以精微纯粹元光法力攻杀,却能收批亢捣虚、攻隙击弱之效,足能降低此符半数的威能。 这一点并不难被发现,只看你有无胆量接招。 一等宗门和二等宗门中的佼佼者,金丹境之后“道术相须”之旨被奉为圭臬。门中真传在灵形境时以根基扎实为第一要务,很忌讳浪费精力滥习法术。遇到敌手之时,通常以符箓、法器应对。归无咎三日之前的行事作风,与此极为相似。 在莲台宗看来,归无咎无论具体是哪一派门下,都可以划分为两种身份。 要么是他确实背景深厚,天资卓异,为某一大派真传外出历练,因此在灵形境时方才预备了许多的上品符箓。如果是这样便不能轻易得罪,相反与之拉近关系才是上策,指不定为莲台宗带来机缘。 更何况据说他展露了一手精纯元光刻木成印的手段,似乎功力很是深湛。但是华天图并未亲眼得见。 第二种情况,此人只是意外机缘得了许多上品符箓和一些上好的修道外物,但是其家门势力并不如想象中的深厚。 如果归无咎未能击破三面窃真符,华天图自然能够以八木算法算定归无咎的底细。但若归无咎元光之纯破了窃真符,那么八木算法固然未曾奏功,对方也不用暴露具体身份,但其人一、二等大宗核心弟子的身份彼此却心照不宣,莲台宗自然以礼待之。这也是此等精妙手段留有余地之处。 方才归无咎展露的元光化盾的之术,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华天图暗自思忖,自己当年灵形三重境时也无如此举重若轻的能为。 这年轻人如此修为,哪怕在一等宗门中的新秀弟子中,至少也是排名前三的存在。也无怪他在自己这金丹修士面前态度随意,指不定不远处就有金丹境乃至元婴境的长辈暗中护持。 归无咎听华天图邀请,笑道:“在下不日间将往荒海一行,恐怕无缘做客贵宗了。” 华天图听了此语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归无咎一眼,眉眼分明显出几分忌惮和疏远。拱手道:“我莲台宗几位金丹护法倒也在荒海往来数次,几年苦功,倒也有些收获。不过和尊驾这局中之人却不能同日而语。” 说完这几句话,华天图毫不犹豫丢出一块铁牌,掉转遁光,竟然忙不迭的去了。 第二十二章 闲子冷着 两处经营 归无咎在山水重楼之中静修,看到走廊边缘闪动的人影,知黄木荣等候在此。高声道:“进来吧。” 黄木荣听到招呼之后立刻走进来问道:“上修有何吩咐?”他将黄氏剩余族人接来,见到归无咎传讯,不敢怠慢立即赶来。 归无咎指了指摆在案上的“先天伴麟石”,问道:“九窍石出世多久了?” 黄木荣一愕,此事当初已经和归无咎说的很明白了。许是归无咎未曾记清楚,连声道:“此物为我黄氏、石氏、宋氏在春浮山中发现,迄今已经五百载。” 归无咎双目直视黄木荣:“你确定此石是你们三族第一个发现?还是你们从别人手中转手获得?” 黄木荣不知归无咎为何有此一问,正色道:“当初春浮山一片荒寂,摩云峰峰顶被清理出两片相连的空地,正好立下基业。只是这两片空地之间却为一片陡峭崖壁阻碍,将数百亩的地界割裂成两半。这“九窍石”就是从崖壁内取出,老夫可以担保,此物是为我们黄氏三族最先发现。” 归无咎不作评判,淡然道:“如今你们黄氏大仇得报,又得了五等宗门名位,我们也到了分别之时了。” 说完袖中取出一青一白两枚玉简,朝黄木荣流动过去。 黄木荣惊疑之余又暗含祈盼,当初归无咎和黄氏诸人说的清楚。带走黄正平夫妻,助黄氏复仇。现在承诺已然兑现,不知归无咎为何又赠下玉简。 归无咎道:“这青色玉简是一套名为《大化枯荣诀》的功法。此功仅限你与黄正图二人修习。就算只是九品资质,三十六年也足以成就灵形。这玉简的后半部分被封印起来,等到你灵形境之后自然能够看到。白色玉简名为《长河养生诀》,此功法交由你们黄氏其余身具灵根的弟子修习。” 黄木荣听到“成就灵形”四字,面上涌起一团红云,双手微微颤抖。总算他脑海还算清明,知道归无咎临别之际的安排,必有深意。于是强自从飞来横福的狂喜中镇定,静听归无咎进一步安排。 归无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接着道:“在你们成就灵形之前,蓝叶道人、红叶道人暂时担任横月门客卿长老一职。足可保山门不失。只是七巧殿原本是此地故主。你们黄氏平日行事,当要把握好分寸。既要充分考虑他们的感受,也不能失了当家人的立场。蓝叶红叶二人还是明白事理的,不要与他门下弟子起了龃龉便可。当然,我想这二人也会尽力约束门下。再有解决不了的事,请莲台宗出面即可。”说完取出一块小铁牌,交到黄木荣手中。 黄木荣原本暗自担忧莲台宗追索九窍石的事。这时方才恍然,原来自己外出的这短短数日归无咎不但摆平了此事,还和莲台宗牵上关系。与此相比,蓝叶、红叶担任客卿长老倒没有那么让人意外了。他精神一振,毫不犹豫的道:“这等人情往来的事务,老朽自有分寸,请上修放心。” 见归无咎没有其他事情交代,黄木荣忍不住问道:“上修所赐功法三十六年成就真气九重,真是骇人听闻。只是不知是否还有铸灵丹赐下?” 归无咎淡然道:“是三十六年成就灵形,不是三十六年成就真气九重。” “铸灵丹自然是有的。”说完取出一枚小小纳物戒丢出:“其余修习《长河养生诀》的黄氏弟子,如果功行到了真气九重,你可择人品、悟性可造的,赐下铸灵丹。至于你和黄正图却用不着此物。” 归无咎又道:“将来数十载内,如果有有心人打听进出如意门的奥妙,不必惊慌,照实诉说即可。就言那如意门内,是一家神秘大派的传送法阵。其余之事一概不知。” …… 黄正平夫妻二人自浑浑噩噩中醒转,只见三面环谷,削壁千重,远近视界内林木葱倩,尤其不远处两排碧色竹屋甚是显眼。 二人看着这熟悉的景色,都是一呆。心头惴惴,归无咎说好要带他们二人离开黄氏,却不知为何又将他们带回如意门内。 而那七八个刚买来的婢女,此刻无不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委顿在地,连声呕吐不止。 这也是归无咎存心如此。到了接近春浮山不远处,归无咎弃了飞舟法器以元光裹挟诸人前行。黄正平夫妻被特意封了灵识,旅途好似南柯一梦;而那数位婢女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除了元光遮挡住扑面而来的厉风外,整个飞遁过程均神志清明,居高视下脚踏凌空,被吓得魂不附体。 黄正平夫妻都不是悍勇之人,御下未必得力。这七八人在谷中至少要住上数载之久,如果到时候为仆妾所欺,那便不为美。 归无咎手指激射,将数枚细小药丸弹入这些婢女口中。肃然道:“好好照顾这夫妻二人。尔等若能尽心尽力,保你们此生长寿无忧。” 这几个婢女只觉丹药入口即化,随后烦呕之感无影无踪。听到归无咎言语,一个激灵之下连忙道:“仙师放心,婢子们一定尽心尽力。” 归无咎转身对着黄正平夫妻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带着你们不太方便。你们左右在这如意门内住过一年有余,也不算陌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耐得住寂寞?” 黄正平连道无碍。 韩氏女却鼓起勇气问道:“如果上仙有事需要耽搁数年,我夫妻二人暂留黄氏家族又有何不可。为何一定要搬入这山谷之中呢?” 归无咎淡然一笑,回答道:“因为此处绝对安全,不会有任何意外。” 韩氏女轻轻抚摸自己小腹,若有所思。 黄正图张了张嘴,犹疑道:“这几日黄氏有精于药石的族人给拙荆诊过脉,都说看不出喜脉。上修那日是不是匆忙之间看岔了?”话刚出口黄正平立即后悔。 归无咎疑惑道:“哦?” 又盯着韩氏女打量了片刻,归无咎露出一丝的微笑。转头将一个小瓷瓶丢到黄正平手中:“未来几个月,她的肚子就算没有什么起色,你也不必惊慌,耐心等待便是。此丹是给你服用的。” 黄正平指了指自己:“我?”不由大为疑惑,如果韩氏女有什么长短,为何却是自己服丹。但不敢再问。 处理完了黄正平夫妻之事,归无咎转身来到原本黄氏诸人演示武艺的空地。一抖手指,凭空落下七八个五颜六色的阵旗下来。口中默念法诀,几道清光闪过,这几道阵旗弹射出去占定方位,勾连成一道丈许方圆的黑糊糊的光球。 黄正平夫妻和那数名婢女见归无咎正在施展法术,都不敢窥探,远远的避了过去。 归无咎倒是浑然不觉,他施展的这套阵法名为“四象二体八卦阵”,其实是一种极低等的阵法,只需有真气三重的修为即可布置。此阵威力不大,只能提供一些最低等的防御功效,任一灵形修士举手投足便可破了去。 然而这如意门中极为安全,又何必设立阵法?归无咎所虑的不是别人,只恐黄正平夫妻等凡民无意坏了自己布置。 阵法设立完毕,归无咎自袖中取出一枚纳物戒,将身上携带的足以使用数百载的丹药取出二成,整整齐齐的存放进阵法光球之中。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又将金丹境之后才能用到的法宝、丹药,包含那九品宝胎清襄玉璧在内,通通储藏其中。 现在身上留存的,便只有五十年内使用的丹药及数种特异灵丹,几件灵形境中可能用到的犀利法器,凌逸双交给自己的“百宝囊”,以及越衡宗至宝、自己此行的倚仗“元玉精斛”。 当然符箓一类,归无咎倒是留了七成以上在身。此物是他成丹之前战斗力的最大倚仗,当然要尽可能多的携带。 归无咎敢断言,若自己手段尽出,足以使一个元婴真人吃一个大亏。甚至此辈大意之下,身死道消也未可知。但是这种情况可一而不可再,一旦对手窥探明白自己底细,休说对上元婴真人,就是与金丹修士为敌,自己能否战而胜之还是两可之数。 归无咎对问题的关键看的很清楚,自己身上底牌虽多,但受限于自身修为,到底能够发挥何等战力,关键还是在于信息的不对等上。而这样宝贵的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在此之前,自己行事的每一步都需要谨慎周详,不能出丝毫纰漏。 凌逸双的临别赠言,对归无咎触动很大。即便自己是阴鱼九珠的开派一人,但这生死之间的搏杀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半分侥幸可言。这如意门作为自己远行在外的一个最可靠的据点,不能不妥善经营。眼下对这处根基之地的安排,就是他立足弦苍海的第一步。 其实他扶持黄氏,不仅仅是属意于黄正平夫妻,也同样是顺手布下一着闲棋。只是五等宗门,眼下带给自己的助力实在过于有限,即便是作为一处据点,也远不如有着“六返如意阵”托底的如意门可靠扎实。这一子的力量要想开花结果,至少也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的事了。 第二十三章 三等荒海客 迁星破浪锥 两道八字形的绵延长堤向着东西两侧延伸千丈。长堤构成的“虎口”之内,依稀可见飞沫倒卷,屑玉腾珠,狂飚数十丈的猛烈巨浪奋力拍打在这狭长的堤岸上。 可是这堤岸中有一庞然大物巍然屹立。风浪的洗礼对它而言,似乎只是春露沾身,秋雨零落,丝毫算不了什么。看这巨物的相貌,俨然是一座千丈有余的大海舟。此舟所有符阵机关均被隐藏在船体内部,外壳完全被一种特异材料“白晶沙”厚厚涂抹。此沙非但不易磨损,更能阻绝神识探查,是一件祭炼大型宝物的珍贵材料。 此舟除了特为巨大外,更有一特别之处,就是船头多出一个近百丈高、黑油油的牛角状之物,显得诡异可怖。 大舟正中处,笔直矗立着一座六人合抱的粗大桅杆,倒看不出是何等材料炼制,高逾数百丈。桅杆顶部,镶嵌着一座数丈方圆的六角望楼。从望楼中的角窗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小蚁,从堤岸上的二十四道舷梯依次步入舟中。 角楼中两两相对,端坐着四人。北方正座的是个头戴混元巾,广袖宽袍的中年道人。他仪容虽不算俊美,但别有一股清风介节的出尘味道。这道人望了身畔炉内仅余寸许的香头,手提瓷执壶满斟一杯,开口道:“轻车门的人就要到了。我等四人走完了这一趟,也算是九十六年未出差池。三位师弟,你们二等福岛的岛主之位是坐定了的。” 他说话间抱圆成韵,一身气息内返执中并未散漏分毫,更难得的是严谨中更潜藏升腾之象,居然是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 东西两侧所坐之人,一人是红发紫袍的魁伟大汉,一人是头挽十字髻、衣七彩羽衣的靓丽女子。这二人听了中年道人此言,都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喜意,各自斟上一杯,对着那中年道人遥祝。这二人气息抱圆无漏,虽不如那中年道人隐约露出一种活泼韵味,但丹气鼓荡暗藏变化,并非死水一潭。竟也是两位金丹二重镜修士。 坐在中年修士对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袍,脸狭如削的青年。此人倚身斜躺,意趣不群,眉眼间透出一股傲岸之气,周身气息并不下于大汉和女子。 金丹一重境是一道大关口,过的了此关的十不足一。这四人居然都是这等人物,足见其不凡。四人眼下虽在金丹境中,但未尝不可视作未来的元婴真人。 傲岸青年看了一眼即将燃尽的线香,冷笑道:“轻车门是越来越不成话了。每次都是赶着步点前来,倒似真的以我余玄宗的宾客自居。” 那红发大汉外表看似粗恶,此时似乎心情大好,劝慰这青年道:“早一刻,晚一刻,只要不耽误发舟的时辰,并无大碍。” 傲岸青年似乎并不释怀,哼了一声道:“轻车门不过是一家二等宗门。元婴真人不过十余人而已,自家金丹境的修士也不过三四百人之数。此番竟一次押来二十三位罪修。不知是此宗门风败坏,还是树敌过多?依我看……” 中年修士突然面色严肃地打断道:“此事并不背离我余玄宗的利益。所以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靓丽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第七层之中其余人等都探明了根底,不出我等所料。只是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不知他虚实如何。” 红发大汉粗声道:“既然是住在第七层,自然也是打那等主意的。” 中年修士淡然道:“无妨。我余玄宗牢牢掌握荒海主动,又有器道宗师坐镇,足可保先手不失。一个不速之客,又怎能强得过白龙商会那些人?慢慢窥测其底细,以静制动即可。” …… 这大舟自然就是余玄宗的“迁星浮海破浪锥”了。 “迁星浮海破浪锥”正中的舱室分为七层。其中第七层宽敞明净,装饰奢靡,远远超过其余六层。鲜果美酒无不具备,琪花瑶草妆点成趣,更有年轻美貌的侍女随时侍奉。当然价格也极为不菲,比之前六重的费用高了数百倍去,几乎相当于一名金丹修士熬炼五行杂玉一个月的收获。所以那些散修之辈是不会选择第七层舱室的。 此刻第七层左首第三间,归无咎正以一种悠然之态的看着船上舷梯。 约二十余个衣衫褴褛、几不蔽体的修士从舷梯依次走过。其中男子十五六人,女子七八人,面色均自木然。这些人颈上、双臂、小腿上都缚了细细铁链,卤门和肚脐处都贴上明黄符条,一看就知是封印了修为。每三人身后更有身形健壮、臂扎白巾的力士,手执钢鞭大声呼喝。其中一人行走稍慢,立时一鞭从右肩直连臀腿扫过。那人一个踉跄,登时背上显出一道血影。 二十余人依次上舟之后,最后压轴的是个头扎雷巾、精悍逼人的中年人,显然是押运之人的首领。 除了这中年人是金丹境界外,这数名执鞭力士不过相当于真气三重的修为。而这二十余男女却均是金丹修士。金丹修士,在底层修道人眼中也算是大人物,四等宗门的首领不过这层修为。不知为何竟落得如此境地。 迁星浮海破浪锥的舷梯两侧,两个管事模样的人看到这一群衣衫破烂之辈,却均笑逐颜开,仿佛见到了什么宝贝。归无咎回想起方才登舟后租用第七层舱室时,这二人对自己恶声恶气的模样,不由失笑。不仅是自己,其余六七个衣衫华贵,索要了七层舱室的人,均没有得到这两个管事的好脸色。 这其实是有缘故的。 对荒海的经营为余玄宗提供了不菲的收益。而向余玄宗租借岛屿的客人,大致分为三类。 为数最多的一类,毫无疑问就是那等没有跟脚、且未能精擅任意一门“旁门”的金丹一重境散修。此等人物租用矿脉,余玄宗大致可得两成分润。 方才上舟的这二十余人,便是第二类。余玄宗与治下包括轻车门、九帘殿在内的八家二等宗门签订了协议。这八家门派的金丹境待罪修士或敌俘,若没有斩尽杀绝的必要,却都尽数遣送过来充当苦力。这一份炼化精玉所得就不是两成抽水,而是两家门派五五分成。 至于第三类,都是一些几乎不弱于余玄宗的大势力,通常不在五等宗门的序列之内。此辈之志不在于那点微末的精玉收入,而是和越衡宗创制“元玉精斛”一般,存了一窥五行杂玉奥妙的心思。甚至暗中遣了不少阵法师、炼器师易容而来,钻研破解之法。可以想象,如果有哪一家能够成功,这荒海将掀起绝大风波。 正因为如此,舟上管事如此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宗门收益和每一名弟子的利益都是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二等宗门的罪修是宗门利润最丰厚的一笔。山野散修次之,利润稍欠但胜在基数庞大。 而如同归无咎这样气度不凡、索要了第七层舱室的人物,虽然当场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却多半是余玄宗的潜在对手。若真有一日哪一家势力窥破了炼化“五行杂玉”的奥妙,少不得便有一场大争。现在这般形势,是因为余玄宗只是占了先手之利,并无力将整个荒海封锁起来。 力量不亚于自己的势力进行渗透,余玄宗也只能选择以静制动。 在所有人都乘上大舟之后,桅杆顶部传来一道乌芒,笼罩大舟上下。顿时此舟头部那黑森森的百丈巨角仿佛墨汁突然被洗净一般,变成通体玉色。不但如此,还释放出淡淡光芒。 又过了半刻钟,这玉角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明亮更涨。不知多少万里之外,一道如丝带般的光华照射在玉角上,与之勾连缠绕,并形成一股极为磅礴的牵引之力。 “哗”的一声低鸣,这大舟渐渐启动,速度愈来愈快。不到数百息之后,迁星浮海破浪锥的移动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元婴真人驾驭飞遁法宝的速度。大舟本身也浮起一道光华,似是一道守护法阵,和白晶沙的效果相辅相成,抵御着这份磅礴的冲击力。 自那桅杆上的望楼仰视,雪涛腾激翻滚不休,两条长逾万丈的巨大波纹成雁行之势,无愧于“破浪锥”之名。 第二十四章 山海厅会四方客 除了“破浪锥”这三字甚是妥帖,此舟名之为“迁星浮海”,也是再形象不过。 所谓“浮海”者,是因为此舟并不如修道者常用的飞遁法器、法宝一样在空中飞遁,而是类同凡舟浮水而行。就连方才这许多金丹修士登舟,也无不是老老实实的从舷梯步入,而非驾云直上。 这是因为荒海上有一极诡异的煞气名为“断绝邪炁”,此炁从水面上数丈至数百丈的空中莫名产生,涌动冲天。如果正中飞遁中的修士,那此人必定筋骨酸软,跌落水底。因此荒海海域内行走,除了探明了断绝邪炁规律、绘成图谱的少数地域,其余大多数地界都是不能任意飞遁的。 此舟与凡舟相类又浮水而行,自然吃水极深,停泊靠岸也是一个问题。为此余玄宗数十名元婴真人发动移山填海的神通,掘断山脉,将水势引到两座陡峭的山崖断脉下。 这两座断脉数千年前也是一处名为恒云岭的名胜,号称“中天横断,峻绝千仞”。如今却仅余两道狭长的山脊显现,正是发舟时看到的两道歪歪斜斜的码头堤岸。所谓的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迁星”,便是船头那巨大的牛角了。 荒海幅员广阔,大致相当于四洲六海中的一洲之地。荒海内部重要岛屿之间自然有传送阵相连,但海内诸岛与陆地间却由于特殊原因无法构建法阵。 余玄宗经历数千年的积累,建造了不知多少座“牵星子母阵”。子阵受母阵散发的星光感召,能够快速回归母阵阵基的位置,速度虽不如传送法阵转瞬即至,比之修士飞遁却不知道快了多少。 “牵星子母阵”的母阵是一名为“迁星正位塔”的建筑,而子阵却是迁星浮海破浪锥上的巨大牛角,名为“映星晷”。每两座迁星塔相隔三十六万里,这也正是“牵星子母阵”星光阵力的传递距离。大舟不知经过多少接力棒的一般的传递,最终往返于容州荒海之间。 大舟航行,数日功夫转瞬即过。 归无咎在静室之中布下一个隔绝神识探查的小小法阵。调气养神,思考着《通灵显化真形图》中下一法该如何着手。 按照道理说,名门大派的弟子,在灵形境中皆以一意上进为主,不会投身于雕虫之技。到了结成金丹之后,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功法与神通自然并行不悖。归无咎八品下的灵根,修炼之紧迫远胜于常人,自然没有更没有闲心修习什么外道法术。 可是如越衡宗弟子,甚至所谓一等宗门的弟子,此辈在灵形境时受到的保护也足够到位,绝少有亲身蹈险的时候。而自己却要孤悬宗门之外,在灵形境中滞留相当长的时间。可以预见的是,这份修炼过程不会太顺利,少不了生死搏杀。 尽管归无咎在法器、符箓一道可谓家底深厚,但自身战力才是最根本的倚仗。归无咎再三斟酌,最为可行的策略无过于发掘《通灵显化真形图》中那三千法的潜力。 表面上看去,这三千法门内仅有有数的数十种威能宏大,作为“神通种子”的热门选择,至少也要到金丹二三重以后才能习得。其余大多法术不过是和凡俗间的魔术杂技类似,威力极小。 但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些看似简陋朴略的术法,真的没有半分斗战之能吗?即便用以直接克敌制胜尚有不足,但在间不容发的战斗之下,或许一点小小的细节,便足以改变战局。 归无咎现在考虑的,便是这些法术中是否有化拙为巧、别开生面的手段。 就在此时,室内一只云纹缭绕的紫色小铃忽然发出叮铃铃的悦耳声响,打乱了归无咎的思绪。这枚紫铃乍一看似乎浮游室内。仔细瞧去,才发现是被一道透明细微的丝线悬挂在屋中。 归无咎信手化去法阵,高声道:“进。” 一个身着浅色水罗裙的婢女细步轻移走了进来。她面容俏丽,声音软糯:“丙三号雅室的主人邀请尊客一叙。就在最北侧的山海厅内。”停顿了片刻补充道:“舟上第七重所有的客人均在此处聚会。” 归无咎略一思索,淡然道:“知道了。” 归无咎登上迁星浮海破浪大舟,了解其中的潜规则之后,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七层舱室。 这并非他炫耀身家豪阔,而是深思熟虑之举。如果他此时是金丹境修为,那么最佳策略莫过于低调行事,混在金丹散修之中。而他眼下只是灵形境,却不可能如此。因为正常人看来,灵形修士并无熬炼五行杂玉的能力。况且那群金丹修士中若有居心不良之辈欺他功行较低,自己也难以时刻加以防范,抑或轻易显露手段威慑。 入驻第七层,正大光明的亮出自己的立场,那么自己的身份便会被解读为某一势力的代表,自己就有了更大的周旋余地。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灵形修士竟是孤身至此,还暗藏着独自吞没五行杂玉的手段。 眼下第七层的客人均已聚集一处。归无咎暗暗判断,这倒是一次机会。如果其他人都互相知晓根底,唯有自己不至,那么自己在众人心中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何况别人有意探听自己虚实,自己也可顺势搜集更多的消息。无非是看谁的手段更为高明。 思虑清楚之后,归无咎整理了衣冠,关闭门户。在门户外相隔一尺的墙壁上,有一嵌入其中的灰白圆盘。归无咎掌中显露元光,随意在这圆盘上拨弄几下。这是此舟为每一道厅室备下的禁制法阵。 不过这法阵也只是徒具形式。就算余玄宗没有在其中暗藏猫腻,想来居住此处的客人也不会有谁真的信赖这道阵法,将什么价值较高的物品存放室内。 绕了几重亭榭,归无咎兜兜转转的从一处花厅穿了出去。 第七重之上如归无咎的住处,名之为雅室,其实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六进的跨院,每一处住上百余人也绰绰有余。这样的居室共二十四套,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闲置。 至于青云厅,白鹤厅,山海厅,紫花厅,是第七层的四处公共厅堂,以为聚会之所。萍水相逢之人不便请入自家居室中,便可在这四处厅堂聚会结交。 掀开琳琅耀目的翡翠珠帘,尚未见人,先闻其声。耳边一个爽朗清迈的声音道:“哈哈哈,贵客来了。” 四处厅堂,各有其趣。青云厅虚无缥缈,有登仙之致;白鹤厅生机缭绕,成福瑞之兆;紫花厅怡情烂漫,享天然之趣;这山海厅却玄奥宏阔、气象卓越,构成一种天地之间鼎定三才的蓬勃元气。 透过浮空妆点的各色青白相间的奇石,归无咎扫视之下分辨明白,这偌大的正厅之中只坐定了六人。 直入归无咎眼帘的,就是刚才冲自己说话的那人,这时候看清楚是个身着麒麟袍,高冠长须的老者。他冲着自己微微颔首,指向右侧空余的那个嵌玉屏背座椅,高声道:“尊客请坐。” 第二十五章 八仙过海 各报家门 归无咎也不迟疑,洒然坐下,并打量着除了这老者外的其余之人。 老者左侧坐着三人,其中两人不但座位较近,服饰装束也看得出来大同小异。这二人中左边那位快速的扫视了归无咎一眼,然后轻轻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另一人年纪稍长,却不动声色。 离着这二人不远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六的女子,宫装霞帔,鬓若刀载,自有一股风情万种的气度,对着归无咎显露出几分笑意。然而她这笑意其实在归无咎进门之前便一直挂在脸上从未变过,所以给人的感觉似乎亲近,实则疏远。 左边的二人都甚为年轻,其中离归无咎较远的是一个英挺俊发,衣衫华贵的青年。其人大约二十六七岁年纪,紫带坠角,香囊垂腰,满是风流蕴藉的味道。 另一人却是一个身披大氅、头挽双平髻的清秀少女。她怀中端坐一只玉兔,四足蜷曲,小腹鼓动,相貌极为可爱,显然正在酣睡。这女子端坐于座上又有大衣加身,看不出身形。但只那份腮晕潮红的色泽就分外招人怜爱。 这华贵青年和这女子座位相邻,看相貌似乎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但是只要稍有处世经验的人,便能够看出这二人并不相熟。 这华贵青年面上溢出笑容,似乎是很热情。而那少女看到归无咎坐到自己身边,却面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抚摸腿上白兔的毛发,惹得那睡中小兔前腿轻轻一哆嗦。 归无咎正暗暗盘算,这绕指柔的纠缠功夫并非自己所长。当摆出果断的态度,试一试众人底细。 不想这高冠老者却开门见山道:“老夫破灭盟静字坛长老张舜府。” 那中年美妇道:“妾身白龙商会临字号当家皇甫清云。” 归无咎眉头一挑,破灭盟和白龙商会都位列“四大会门”之一,论势力之盛不在此地地主、一等宗门余玄宗之下。 那二个衣着相似之人,靠右边年龄较长的那位一脸木然,不为所动。较年轻的那人挤出一点笑意,抱拳道:“玉京门银袋护法卫正星。这是我师叔卫建章。” 年纪较长的这人正是卫建章,这才轻轻点了点头,面色依旧冷淡的紧。 玉京门,那同样是相当于一等宗门层次的势力。 那俊美青年抱拳一礼,笑呵呵的道:“在下裴鸿平。魔宗“信”字一门,尊奉浑真都大魔尊。” 看归无咎脸上似乎显现出惊讶之色,张舜府似乎怕他有什么误会,开口笑道:“不知尊客来自何方,何等风俗。至少在这荒海地界,我等与魔宗“信”字门修士交往,决无大碍。就在昨日,老夫亲眼见到裴道友上拜浑真都大魔尊,真实无二,尊客可放心。如果还有什么疑虑,六日之后裴道友再次上拜魔尊时,尊客不妨亲自前来观礼。” 归无咎听张舜府为裴鸿平作保,报以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魔门一道,源流之广,传承之繁复,并不亚于道门。上古之时,人道修士与魔修势同水火,你死我活。千百万年来,魔宗渐渐分化成“信”“祀”“布”“夺”四大流派,每一门均有千百源流,供奉万千魔尊。其中“祀”“布”“夺”三门与人道修士依旧根本对立,不可调和;而“信”字门却和人修渐渐有所交通。 这是和这四门的道法理念自然相关的。 “信”者,信奉而已。只要你真心信奉一位魔尊,默念其名,悟其真法,感其至诚,便能够渐渐提高修为。 “祀”字是祭祀一道,以无量祭品血食祭奉魔尊,换取力量的提升。 “布”为布施,度化其他修道人弃己道,修魔道,引入魔尊门下。所蛊惑招纳的生灵愈多,自身修为便愈强。 “夺”便更为直接了,斩杀其余修道者吞其精血以为补益。 稍一思考便能得出结论,除了“信”字门外,其余三门和人道修士之间的矛盾根本是不可调和的。 但魔道“信”字门修士和人修逐渐和解之后,也有其余三门修士诈称“信”字门修士与人道修士结交,却在背后暗下毒手。因此,自称“信”字门的魔宗修士往往都会直接报出所信奉的魔尊之名,并在上拜之礼时邀人观礼以自证身份。 此时却轮到那少女了。此女双颊一红,似乎有几分紧张。檀口微张,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求助似的看着那老者张舜府。 张舜府见状,一笑道:“这是我一位老友的后人。名为谢玉真。我那老友因故耽搁几日,便让她随我等先行。” 众人自我介绍完毕,目露笑意注视着归无咎。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道:“在下归无咎,随师尊云游而来。师尊于炼器之道颇有心得。听闻这荒海五行杂玉的之奇,有心一探奥妙。” 张舜府等数人不露声色的对视了一眼,面色很是满意。虽然归无咎并非说出自己师承何人,但他把自己的来意大大方方讲明,没有半分遮掩。 初次相识之人,这已经算是极为坦诚了。 最初这类对五行杂玉起了心思的门派,也曾暗中派遣弟子乃至炼器师一流,混杂在金丹散修之中潜入荒海。但是后来却发现,余玄宗似乎别有妙法探查其中奥妙,于是各家才不再遮掩行藏。现在这“迁星浮海破浪锥”第七层,算是约定俗成的特别聚会之所。否则这第七层虽然条件比其余舱室好得多,其价格也不至于高出数百倍去。不过是设立一道门槛罢了。 如同凡俗间两国外交,间谍探马通常以使臣身份半公开的出现。只要双方未曾撕破脸,那也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比暗地里鬼鬼祟祟的行事反而要方便的多。 张舜府略一沉吟,放出自身气机。只见周身几道祥和之气纵横交缠,形成青色云气。 其余各人见状,也依次施为。宫装美妇皇甫清云身上同样升腾出一道祥和白光缠绕漫卷,只是气机淡薄,远不如张舜府凝实。 玉京门卫正星气息圆全自足,环抱合一,潜通阴阳之变。而他那师叔卫建章虽同样是抱圆返真的气象,但是却犹如金铁,缺少一种变化。 魔道修士裴鸿平周身乌光一起,环绕周身滚动三匝。少女谢玉真见众人举动,微一错愕,似是拈指默运玄功,顿时气机升腾,一重薄薄清气流转散逸。 众人行动间以张舜府为主,此人果然是此间修为最高,已然是元婴二重镜。而白龙商会的皇甫清云略逊一筹,乃是元婴一重境修为。 令归无咎有些诧异的是,玉京门卫正星已经是金丹二重镜修为,而他师叔卫建章只是金丹一重境。金丹二重与金丹一重相差极大,甚至还要超过金丹境和元婴境的区别。这二人分明是以卫建章为主的架势,归无咎却不相信,只是因为此人辈分较高的缘故。当下对此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裴鸿平和归无咎相当,乃是灵形境的修为。而那少女谢玉真,似乎只是真气五重境。 归无咎也不扭捏,虽然在场之人除了谢玉真之外都能够窥探清楚自己的修为高下,但是对方既然用这样一种方式表现诚意,那么自己如法炮制即可。一动念间,白如月华的元光如同沐浴在身,泛起点点波纹。 除了谢玉真不明就里外,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五人面色一变,难掩惊讶。 第二十六章 冷热两重天 荒海三易势 张舜府捻须赞道:“似月似真,光耀流浑。明澈不二,清净无痕。归道友好纯净的元光。想来令师门艺业非同小可。” 归无咎微微一笑回答道:“张真人过奖了。在下所修功法乃是师尊自一处上古遗迹中寻得,名之曰《太真化形图》,并非师尊本人所修功法。师尊所修功法别有传承,与其器道修行有莫大关联。” 张舜府沉吟道:“不揣冒昧,敢问令师是何等修为?” 归无咎道:“师尊一身艺业均在炼器一道,只论修为比张真人略逊一筹,和皇甫真人在伯仲之间。” “元婴真人?” “器道真人?” 空气似乎突然一热,张舜府等人均难以保持镇定,面色错愕之中,更有几分惊喜。尤其是那玉京门的卫建章,再也不复先前疏离模样,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锁定在归无咎身上再也不移动分毫。 卫建章在炼器一道有极高的天赋,虽然只是七品下的灵根,却自幼被玉京门费尽心力培养。不知浪费了多少宝物,终于成就金丹修为,成为一名炼器师。实则玉京门原本野心更大,意图把他培养成器道宗师一流的人物,但是最终在金丹一重的那道大关口上未能成功迈过。 尽管如此,卫建章虽只是一位炼器师,却能当做半个器道真人来使。丹符二道有“上乘十二法”、“上乘二十四法”,器道中亦有类似的“上乘三十六法”。囿于自身修为所限,此类法门只金丹境的卫建章并不能施展。 但是如符道中“合真法”化为“窃真法”的巧妙构思,卫建章竟钻研出十三四种之多,足见其天资横溢。 看到归无咎点头确认,卫建章此刻面目上泛起一道红光,竟然冲着归无咎一抱拳:“令师到来之日,万望知会一声,卫建章一定前来拜见。见识真正的器道真人的手段,可是卫某毕生之心愿。不知道令师何时方能与归道友会合?”他语气竟然是出奇的热切。 他虽然前倨后恭如此,但钻研一艺者素来心性不同于常人。归无咎也不以为意,笑道:“师尊得到一件古鼎图谱,名为“熔心宝鼎”。正在试炼此鼎胚胎,是以由在下先行一步。如果一切顺遂,大约七年以后可以完功。即便稍有变故,至多也不超过二三十年。” 张舜府精神一振,暗道邀请归无咎这神秘人物前来一会,果然是做对了。 荒海几大一等势力,唯有余玄宗有一名器道真人。白龙商会的总部倒是有器道真人供奉,但商会相当于一个松散联盟,临字号并无权调动这等人物远赴此处。其余破灭盟、玉京门不过是拥有功底较为精湛的炼器师而已,如卫建章便是其中佼佼者。 如果多出一名真正的器道真人,那么对众人筹谋将是极大的促进。 张舜府叹道:“不得不承认,余玄宗这一代掌门韩安世真可谓雄才大略,其人在荒海的布局已然大获成功。再加上余玄宗内有一位器道真人坐镇,恐怕这一家在五行杂玉的研究上已经大大领先于我们其余数家。” 皇甫清云大有深意的注视着归无咎,幽幽道:“我们其余诸家如果不能通力协作,恐怕将来分一杯羹也有所不能。” 归无咎笑道:“与同道共研五行杂玉之奥妙,正是师尊心愿。” 通过一番交谈,归无咎对于这荒海的种种变故也了然于心。 荒海的五行杂玉看似鸡肋,但是其潜在的可能性一直为周围的几家大派所重视。围绕着这处地界的暗中交锋已经持续了数千年,其中几经波折。 余玄宗、星月门作为两大一等宗门,占据了荒海一南一北两处地界,是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而破灭盟,白龙商会,玉京门等势力坐落较远,辐射范围稍有不及,都是存了先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余玄宗在和星月门的对抗中本来是占了优势的。在荒海南部靠近星月门的势力范围处,“断绝邪炁”极为剧烈,构成一道宽达数千万里的屏障,号称“一炁断天南”。这让星月门的势力向荒海渗透遭到了极大的阻碍。即便是元婴真人,想要穿透屏障进入荒海也要掉骨脱皮。 而从北岸出发,“断绝邪炁”的地脉之气相对较为微弱,如“迁星浮海破浪锥”这样的大舟,尽可抵受得住。因此余玄宗便占据了先手,抢先在荒海内各大岛屿布局。 其中荒海中心位置恰有一座方圆数万里的大岛屿名为曲寰岛,余玄宗经营尤其用心,几乎成为其第二个宗门重地。围绕曲寰岛的三个方向又有三座大型岛屿,名为小华岛,中曲岛,白沙岛。这三座岛屿将曲寰岛拱卫当中,经营之严密不亚于门中第一等派外之府。 按照余玄宗的如意算盘,持久经营数千载必能实际掌控此处。同时将门中的器道、阵道力量渐渐迁移入荒海中,当有足够的时间突破五行杂玉的奥秘。即便不能成功,也不虞为其他势力所占有。 然而此时却生出了变故,星月门突然冒出一位异人担任客卿长老。此人精擅天象演算之法,竟然发现一个巨大的秘密。 原来每年之中必有三日,这道“一炁断天南”的煞气屏障便会变得极为微弱,只有边缘处徒有其表的薄薄一层。星月门大可以建造如“破浪锥”这般皮糙肉厚的法舟强行冲撞过去。 这神秘客卿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竟以“太乙”“钩玄”“奇门”“谶书”“六壬”“四柱”六种演算之法融会贯通,推算出接下来万年之内每一年煞气屏障削弱的日期,汇编成一图,号称《万历星图》。此人将之交给当时的星月门掌门,便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破坏肯定比建设容易。余玄宗劳苦一年的兴作,星月门三日时间足以毁坏七七八八。若无煞气屏障阻挠,星月门其实是占了地利的。更何况余玄宗的各个小据点相距极为遥远,几乎首尾不能相顾。 更重要的是,煞气屏障削弱的三日时间只有掌握《万历星图》的星月门掌门知晓。此辈可能精心准备,而余玄宗却不能千日防贼。攻守难易之势眼看就此逆转了。不过数十年的功夫,除了四座核心岛屿和几条固定路线上的“迁星正位塔”余玄宗可以快速调配力量保持不失,其余中小岛屿和据点几乎毁坏殆尽。 当然,由于一年只有三日功夫方能穿渡煞气屏障,星月门要接管荒海的统治,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直到千年以前,余玄宗当代掌门韩安世少壮即位。其人雄才伟略,又一举扭转了局面,让余玄宗重新获得了优势。 韩安世以为,余玄宗按照既定方略独霸荒海,已经不切实际。那就应当转变思路,发挥余玄宗实控时间较长,影响力较大的优势。毕竟,星月门一年之内,也只是有三日可以逞威,其他时间都是余玄宗说了算。 对于三四等宗门和散修中侥幸结丹的金丹修士来说,熬炼“五行杂玉”未必不可接受,既然无法在道途上更近一步,积攒数量可观的五行精玉家底,也算非常有诱惑力。此前这些人并非没有得闻五行杂玉之名,甚至心中早已跃跃欲试,只是无力渡过荒海而已。 韩安世断然将“破浪锥”改造成载客大舟,并将荒海已经探明的数万岛屿汇成图谱,分割出租。有金丹修士愿意炼化“五行杂玉”的,以一年为期,预收两成所得,其余一任自便。如果租用年限更高,更有种种好处,号称“三会”,为许多金丹境散修争之不及。 余玄宗由此获得一笔丰厚收入不说,更重新完成了对荒海的掌控。虽然从管理力度上说,由直接管辖变为类似于羁縻,算是退了一小步;但这已经是余玄宗当前局势下所能获得的最大利益。 而星月门却不可能将与本门无冤无仇的散修之辈屠戮殆尽;抑或大加杀伤恐吓租客。就算其不考虑人心向背,这些散修的规模比原先余玄宗的驻岛修士何止多了数百倍,星月门也并没有能力做到此事。而租金的缴纳并非事后结算,而是在租出岛屿的当日提前收取。星月门对此也无可奈何。 这些年来随着消息流布,除了容州之外,千百万里之外相邻的雷州、震州、平洲的金丹境散修也蜂拥而至,容州境内的古传送阵使用频率也由此增加了十余倍。 在场七人修为跨越真气境至元婴境四个大境界,居然共聚一室言笑晏晏,也算是一副奇景了。这也是由于背后代表的力量大致相当的缘故。 归无咎暗暗思索,谢玉真的长辈想必也是阵道、器道中的得力之人。而这魔道修士裴鸿平和自己同样是灵形修为,背后根基自然不会弱了。正想着斟酌言语,试一试裴鸿平的底细。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这“迁星浮海破浪锥”竟猛烈的晃了几晃,然后速度在数十息内明显减慢,终于完全静止。 第二十七章 显手段明试紫阳阵 藏心机暗破映星晷 归无咎等七人对视一眼,立即腾起光华,从对门的舷窗跃出,一观虚实。但七人均离窗口不远,以便万一有变及时返回。 一眼扫去便能辨明,踊跃而出的金丹修士尚有二十四人。但再仔细看,这二十四人个个衣着统一,明显都余玄宗金丹一重境的护法修士。至于搭载破浪锥的散修乘客,却是一个也无。此辈遭逢变故之后,无一例外的选择以不变应万变,安居室内。 不过他们心中也未必平静,指不定就在窗台处暗暗窥伺。 “破浪锥”数百丈高的角楼周围,空中漂浮着四人,正是那中年道人,红发汉子,彩衣女子和傲岸青年。 这四人显然是余玄宗此次出行的主事者。此时他们均面色凝重,双手连叠,分别祭出阵门九印中的“指”“玄”“幽”“明”四印,同时口中念诵不断。刹那间桅杆顶部突然发出七道刺目紫光,构成一个七面屏障将大舟保护在内。 一个高亢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别紧张。难道老子还能将你们尽数收拾了不成。” 红发大汉惊道:“陆天庆。你怎么会在此处。难道今日就是煞气屏障削弱的日子?” 对面那人尚未回话,傲岸青年厉声道:“不对。就算是煞气屏障削弱之日,此辈最多也就在中曲岛、白沙岛附近骚扰一二,决计不能出现在这里。” 归无咎等人这才看见,紫光屏障之外,一团赤光飞速驰来。其中最前方的那人四四方方的面孔,头戴铁冠,身着玄甲,虚停一片红叶之上。他并未掩饰自身气息,气韵流转成圆,变化不休,赫然是一位金丹二重镜修士。此人就是红发大汉口中的“陆天庆”了。 身后站立的铁甲装束的四人,却看不清楚是何等修为。 张舜府惊讶道:“陆天庆是星月门右门第十七星主。此人晋升元婴境界之后,必要得了一个星月门长老之位的。不知他通过何等手段,犯险来到此处。” 陆天庆长笑一声,双手按在丹田处深吸一口气,登时腹部滚圆。把头一甩,头顶铁冠中激射出一枚七寸乌钉。 然后他奋力一吐,口中两股灰蒙蒙的雾气交缠回环,裹挟在那枚乌钉之上,狠狠的砸向“破浪锥”大舟上的紫光屏障。 陆天庆这一击远未结束,口中连续吐出金、红、绿、白、黑五团幽诡气息,紧跟在前面那枚裹挟灰色雾气的乌钉之后。 彩衣女子脸色一肃,讶然道:“五伤厌灵气?” 陆天庆只是一名金丹二重境修士。即便不考虑舟内的千百修士,此处单是余玄宗的护法修士就不下数十人,此人出手似乎丝毫不能构成威胁。但事实并非如此,许多阴毒神通自有其邪秽诡异之处。用于单打独斗时未必出彩,但以一敌众却效果拔群。 “五伤厌灵气”便属于此类。这五种邪气分属五行,能伤五脏。如果金丹修士孤身对敌时面对这道神通,环抱丹力鼓荡流转,便可将此邪气驱逐出周身数丈之外,并不算难以对付。 而眼下千百修士聚居一处,若人人均如此做,等于将这邪秽之气朝旁人处互相驱赶。即便不致误伤,但必然个个束手束脚。如果陆天庆还有其他厉害后手,那虽不至于百千人被他一人所击败,但稍有损折也是在所难免的。 消息传闻出去,必然会极大的损害余玄宗的声望。 不过眼前情势分明,“五伤厌灵气”能否生效,要先看那雾蒙蒙的铁锥法宝能否击破大舟的紫光禁制。如若不能,先前所虑都是杞人忧天。 余玄宗中年修士等四人早已将禁制完全开启,此时选择静观其变。他们对“破浪锥”上防御禁制极有信心,只是一时捉摸不定陆天庆有什么底气敢于出手相试。 只听“叮”的一声清晰可闻,裹挟二气的铁锥法宝狠狠钉在紫色光幕上,鼓动一阵波纹晃荡,似乎如水泡般将要破碎。但是不过二三息的功夫,这点动静即化为虚无。铁钉之上灰色气息变成锻铁淬水的白雾,快速消散不见。 禁制未破,那“五伤厌灵气”便不足虑。这五团气息如同飞蛾扑火,在紫色光幕上连一点水花也未能激起,眨眼间就冰消雪融。 至于那铁钉法宝,似乎灵性已失,一头栽倒跌落海面。陆天庆没有半分顾惜,孑然站立,并不收取。 余玄宗诸人以及舟上旅客都放下心来。 不过陆天庆面色悠然,似乎并不因出手无功而沮丧,笑道:“据传破浪锥上“七紫阳阵”乃是贵宗已故阵道真人青霞真人的手笔,几可抵御元婴三重真人攻杀。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一时心痒出手相试,真是贻笑大方了。” 中年道人等四人原本以为遇到什么极大变故,甚至有可能遭遇数名元婴真人围攻。不假思索就先开启了舟中最厉害的禁制,以保守不失为上。 此刻看得清楚,敌手仅陆天庆一名金丹二重境修士而已。至于他身后四人,都只是金丹一重境修为。就算他陆某人有些手段,也翻不了天。 来不及思索陆天庆为何能来到此处,四人均是起了先将他拿下的心思。 四人中以中年道人为首,他当即以神意沟通其余三人,意欲同时服用余玄宗秘制“返元大祥丹”。服用此丹之后,两个时辰功夫不惧“断绝邪炁”侵袭。两个时辰功夫以四敌一,任他陆天庆何等保命秘术,也只有身死道消的结局。 至于那四位金丹一重境修士,根本不在四人考虑范围之内,四人中任谁出马反手间就可灭了。 陆天庆哈哈一笑,似乎看透了四人心中筹谋,大声道:“看来你们四个见到我星月门的人就走不动道了。也不想想你们这大舟为何停留在此处。” 中年道人哼了一声,冷然道:“你又何必故弄玄虚。你臂上这枚炫阳乱光圈一旦激发,也不过是扰动映星晷半个时辰的功效。本人又何必着急。你既自寻死路,当然先收拾了你才是正理。” 舷舱之后有万千修士正在打探动静。“破浪锥”遭遇意外停泊于荒海之中,他们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中年道人此语,既是反驳陆天庆,更是安彼之心。 藏在暗处的众人听了中年道人这话,纷纷朝陆天庆看去,果然见到他右臂上挂着着一枚径长尺许的小圈,隐隐放出五色光华。随着光波流转,“破浪锥”船首那巨大牛角玉芒也随之暗淡。 有心思灵敏的已然猜出来,陆天庆臂上这枚炫阳乱光圈极有可能扰乱了迁星正位塔和破浪锥牛角之间的星力联系。但是据这中年道人所言,这等功效也就半个时辰,那便不足为虑。 陆天庆面露诡笑道:“赵世中,消消气。本人这“一笔锥”配合蚀元浊气,前些时日倒也破解过初臻元婴层级禁制,故而今日有些托大了,这确实是陆某的不是。” 中年道人赵世中冷哼了一声道:“现在求饶已然晚了。” 陆天庆叹道:“那本人就不再浪费多余心思,以完成宗门交托的任务为上。如果破解不了这污星乱纲珠,那么千百年后,贵宗这迁星正位塔也算是荒海上一处不错的景观,又或者尽早拆毁,以免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话音未落,他长袖一甩,抖出一枚碗口大的白珠,朝着船首飞去。 陆天庆施展完毕,调转红叶飞舟远遁而去。这时候海面上恰好一道暗红色气息喷涌出来,击打在陆天庆所乘红叶之上。 这红叶瞬间由红转绿,变为一枚晶莹欲滴的绿叶。五六息的功夫,绿叶色泽渐深,由绿转黑,由黑转白,再重新变为红色。整个过程中,陆天庆等五人和这叶状法宝,似乎都安然无恙。 看来这红叶飞舟虽然小巧,居然也有抵御断绝邪炁之能。 赵世中等四人正在思忖是否追出去,一时犹豫不定。 至于那枚莫名白球,四人却并不在意。如果此物果真能够击破七紫阳阵,那么配合五伤厌灵气使用,足以对舟中人造成极大麻烦。赵世中等料定,此人真正手段未能建功,此时不过是虚言恫吓而已。 不料那白球在距离紫色屏障还有二三尺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赵世中四人面色大变,失声道:“不好。步虚挪移阵!” 修道者进阶元婴四重之后,便可在短距离内使用类似传送阵般的瞬间挪移法术,但是作用距离极短,实用价值并不高。将此法铭刻在器物上也是可行的,但是铭刻这样一道阵法,本人要折损三个月的修为。 星月门目前的元婴四重境修士仅有一人,宗主舒永延。 赵世中等人可不敢认为星月门宗主自损修为做了此事,就是为了在破浪锥内放个烟花聊作庆贺。当下四人急起遁光扑去,但是看上去明显来不及了。 张舜府面皮一抽,以他元婴二重的修为有几分可能挡住那白珠。但是破灭盟与余玄宗关系微妙,一时之间他也不能下定决心断然出手。 这时船舱底部“哼”地一声传出,舟中所有金丹修士都觉得一声钟鼓之鸣激荡心扉。一道灰影从甲板上一道小窗冲出,速度之快比赵世中四人何止超出数倍。他似乎灵觉极为敏锐,无比精确的守候在白珠重新出现的位置,就要使一个“环转牢笼术”的神通困住此珠。 然而白珠一旦显形,出人意料的又横着弹出数丈,这灰影却扑了个空。在靠近那牛角状的“映星晷”不足数尺时轰然炸开,无数似是面粉一般的白色粉末一阵卷动,粘附在玉角上,数百丈高下的映星晷,片刻之间便完全蔓延。 赵世中等四人这才赶到,行礼道:“见过宗师叔。” 这时才能看清楚这灰影是个头扎纯阳巾、身着米黄色旧布袍老者,须发皓然。这人见赵世中等四人行礼,略一对答,转过头来斜视张舜府、皇甫清云二人,面色不愉。如果这两位元婴真人方才助他一臂之力,必能挡住这白色怪珠。 然而不等他作出进一步动作,“映星晷”的玉色光芒快速消散。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重新化作变成漆黑的牛角面貌。赵世中等四人等候了半个时辰,也丝毫未见变化。 此前乘坐破浪锥的许多金丹修士遭逢停舟,据说星月门陆天庆杀至,炫阳乱光圈足以扰乱迁星子母阵半个时辰,也并不以为意。此刻半个时辰已至,陆天庆也早已离开。不知破浪锥为何未能启程。当下许多人都是出来探视。 以在场之人的眼力,哪里还猜不到是“映星晷”被陆天庆用邪诡的手段污了。 “迁星浮海破浪锥”大舟,就这样孤零零的抛锚在荒海之中。 第二十八章 百计徒劳枉用功 赵世中四人面色很是难看。 他们四人已然迈过金丹一重境门槛,宗姓老者虽然是一位元婴真人。但看在将来同道的份上,轻易是不会出言相责的。 但是赵世中扪心自问,眼前局面自己四人是有责任的。 陆天庆以“一笔锥”和“五伤厌灵气”相配合挑战七紫阳阵,哪里是什么心痒试招,分明是示之以弱的诱敌之计,干扰自己四人的判断。 陆天庆以弱凌强,却是胜了一局。 法宝法器遭到邪物污秽,最常用的应对手段,莫过于以丹火祭炼。 赵世中四人不约而同的起了将功补过的心思,默默向前,站定四个方位,试图以丹火炼化映星晷上的污秽。 这映星晷高达数百丈,即便此法可行,也不是四人之力可以完成的。眼下赵世中等不过试其可否,如果确实有效,这舟中最是不缺金丹修士,不过允诺一些报酬而已。 即便这些散修辈丹力纯粹远不能和余玄宗弟子相比,多迁延数日料也无妨。 一个时辰之后,那青年和彩衣女子鬓已见汗,而红衣大汉更是身子摇摇欲坠,大声喘息不止。唯有赵世中似功力较深,尚能坚持。四人法力鼓动形成波及数十丈的气旋,拍打在海水上,俨然山摇海倾,让人时不时生出鱼妖出水的错觉。 然而细看那漆黑牛角,却没有丝毫变化。 宗姓老者道:“不必再试了。” 赵世中等四人撤了法力,缓缓退下。 宗姓老者飞遁到近前,右手食指弹出一股三寸长短的至纯青芒。这青芒虽然极不起眼,但在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似乎觉察出这青芒异常危险。 元婴真火。 元婴真火本是火苗般的形状,此时突然蜷曲凝练,变成一个圆球。紧接着如同落英飘洒,又如蜡液淋漓,真火本体不住的分裂,显出灼灼光点附着在牛角上,一旦相接,便是一朵巨大的火花盛开。 宗姓老者以自身元婴真火祭炼映星晷,那就纯粹只是印证破解之法了。即便此法可行,这条舟中也只有三位元婴真人。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通体漆黑的映星晷依旧并无动静。 归无咎等七人神意交接,这许多时间内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利害。 如果要原路回返,总也是有法可想的,难道还能困死荒海中不成?破浪锥内自然也有备用的动力法阵,无非速度较慢,多等上数月。 但是如若星月门的这手段果真厉害,余玄宗始终无法破解,那荒海算是再次变天了。称得上是星月门神秘客卿演算《万历星图》、韩安世开放荒海之后的又一次大变局,一次更深远的变局。 这几乎宣告着余玄宗对荒海的掌控土崩瓦解。 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人均在心中权衡利弊。按照之前的形势,余玄宗占了先手不假,但本门也有可能瓜分一份利益。无非是共同开发,比拼哪一家手脚更快。如果回到原点,那这荒海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谁也别想吃到这块肥肉。二人左右思量,对了个眼色后朝着余玄宗五人飞遁而去。 归无咎等人也紧随其后。 这时宗姓老者又取出一枚形制古朴的绿色铜镜,此镜轻轻颤动,三道黑芒、三道白芒间错闪耀,照射在“映星晷”上。 红发汉子登时大喜,高声道:“宗师叔既然将清正焕明镜带在身上,便该早用此物才是。” 清正焕明镜是余玄宗唯一一位器道真人和凝炼制,本是其自家所用,不知为何托付于宗姓老者之手。 和凝真人苦于各处进献的炼器材料驳杂不纯,有许多更是从损毁的旧宝中拆解出来。这些材料本身品质是不差的,但若气机不能纯粹,旧秽不能尽去,于锻造新宝极有妨碍。因此历时三十六载,炼制出一宝。名为清正焕明镜,对于器材的祛邪复性有独到之妙。 红发汉子喜气洋洋,宗姓老者自己却不敢乐观。和凝真人是余玄宗乃至整个荒海范围内唯一的器道真人,技艺之精湛他自然不敢置喙。 但是再高明的神通和法宝总有克制之法,斗法关键,无非在于知己知彼四个字。余玄宗拥有清正焕明镜并不是秘密,那么这种情况下,星月门宗主舒永延依旧不惜三月法力做得此事,自然不可能无的放矢。 果然,清正焕明镜黑白光芒略过之处,映日晷上蚁聚的诸多斑点渐渐褪去,似乎恢复成洁白如玉的模样。然而红发大汉等人还来不及弹冠相庆,就发现只要镜光一旦偏转,修复之处便再次发黑。 宗姓老者叹了口气,将铜镜收起。开口道:“诸位可想清楚了么?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还是说让这荒海就此搁置,诸位就称心如意了?” 他对话的显然是张舜府等刚近身的七人。 这次发舟余玄宗事先得到消息,白龙商会、破灭门的元婴真人将乘坐此舟。余玄宗也不敢大意,宗姓老者便是此行中暗中压阵的人物。如果一路无事,那他也不必露面。没想到这几家依旧维持敌友之间的微妙态势,却被真正的对头星月门找了麻烦。 红发大汉急道:“料想星月宗主损折三月修为才能施展的手段,也就坏了一艘破浪锥而已,师叔又何必求助于外人?” 宗姓老者见他仍未明白此中关键,叹道:“炼器一途是我余玄宗占先,阵法一道却是星月门略胜一筹。如果他们用心于此,七紫阳阵是挡不住的。舒永延施展步虚挪移术,不过是急于确认新手段是否成立,又怎么会频繁损折修为行事。” 张舜府点头道:“不错。虽不知星月门如何潜入荒海北部,但想必人数不会太多。此辈要想直接攻破迁星正位塔和浮海破浪锥,近乎于不可能。但如果一种外物便可断了星力牵引,那无论如何不难做到。远的不说,派人假扮作金丹散修混入舟中,就极难防备。” 赵世中等四人面色一变。这破浪锥大舟极为坚固,就算是元婴真人出手,四、五品的高阶符箓轰击,都难以毁伤。但若是雾蒙蒙的一道秽物就能伤了映星晷,那的确是难以预防。 如果映星晷是什么小巧玲珑的物事也就罢了,无非加派人手严密守护而已。偏偏此物数百丈高,几乎不可能照顾周全。 宗姓老者盯着张舜府看了一眼,肃然道:“我余玄宗从未指望能够独吞了这荒海矿脉。如无我余玄宗默许,破浪锥第七重也不会成为诸位聚会之地。我等所争者,不过是布局先后、利益多寡而已。如果诸位畏惧我余玄宗占据先手,情愿大家一无所得,宗某也无话可说。” 皇甫清云听了宗姓老者此言冷哼一声。 若说余玄宗没有独吞荒海的心思,那只能是哄骗三岁小孩。之所以暂时并不断了其余诸派的交通渠道,一是有中曲岛大市之会,二来攻守之势尚未到白刃相交的时候。反过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稳住其余几家的手段。 皇甫清云漠然道:“妾身只是为了中曲岛大市之事一行。对于五行杂玉,商会中自有其他人操心,妾身并不感兴趣。” 傲岸青年冷笑道:“中曲岛大市的驻岛人选各家均事先约定,白龙商会的执事并非你皇甫清云。我却不信你进了中曲岛后,便呆在北市白龙坊闭门不出。你若进了檀云山坑洞,那可算是出尔反尔。” 见他直呼己名,皇甫清云美目中隐含煞气,音声刺人:“江浊流。不要过了“知止”关就不知道自己斤两。你现在,还不是元婴真人。并非每一个过了“知止”关的金丹修士都能成就元婴。” 宗姓老者眉头一皱,在门中过了金丹一重大关之人,元婴真人对其都以平辈视之。而江浊流为人过于傲慢,举动难免失礼。 张舜府笑打圆场道:“宗真人勿虑。修复此舟符合我等利益。贵我之间的争斗确实可以稍稍延后。不过星月宗不惜暴露潜入北荒海的手段,对所做之事想必是有几分信心的。” 说完张舜府自袖中掏出一盏黄铜古灯点亮了。 这盏古灯奥妙并在于灯火,而在于灯光三四尺外形成的一道奇特光晕,这看似柔弱的晕环七色流转,光彩离奇,最擅驱邪去恶。但此灯虽非凡品,却并未能够动摇映星晷上种种污秽。 紧接着卫建章叔侄出手,不出意料未能建功。 倒是那娇怯怯的谢玉真,取出一柄三寸紫玉小笔交于张舜府手中。 余玄宗诸人见她只是真气五重境修为,也未指望她能拿出什么神效惊人的宝物。不想张舜府见到这紫玉小笔,却面色一肃,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 果然这小笔倒是极具神效,在张舜府全力驭使之下,转瞬间就将映星晷上丈许方圆洗刷光洁,恢复晶莹洁白的玉色。 但是诸人来不及欣喜,如先前清正焕明镜旧例,只要此笔毫毛移往他处,已修复处就会如同被再次感染一般暗淡漆黑。 第二十九章 假痴不癫长袖舞 谢玉真收回玉笔后一阵迟疑,怯声道:“这似乎是善污法宝的“十二障、二十四尸、三十六浊”中的一种,只是不知道是其中哪一门邪煞。” 这小女子生性内敛,并不敢和余玄宗的五人对答。她这番话是说给张舜府听的。张舜府听完此语轻轻点头,似乎对这少女极为信服。 谢玉真不过真气境修为,不能使用神识传音,余玄宗五人自然能够听见她的言语。赵世中等四人不明所以,宗姓老者却脸色一变。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鸿平,突然出言笑道:“恕在下直言,若果然是十二障二十四尸三十六浊中的手段,余玄宗即便和凝真人亲至,也极难破解。” 和凝真人作为荒海附近唯一一位器道真人,地位何等尊崇。红发汉子、傲岸青年见裴鸿平出言贬损,当即便要作声驳斥。 宗姓老者却伸手制止。 十二障、二十四尸、三十六浊他也略知一二,乃是天地间最能污秽宝物的七十二种邪气的合称。宗姓老者百余年前深入一处地窟险境,一时不慎,一件得意法宝被二十四尸气中的“离螣尸气”污了。幸得和凝真人以神妙手段炼邪回真,挽救回来。 和凝真人当时言道,他虽为炼器宗师,于这七十二种邪气也不过能够破解十三四种而已。总算宗姓老者运气较佳,“离螣尸气”恰好就在和凝真人力所能及的十三四种之列。 和“清正焕明镜”的道理相似,如果星月门果真做到了知己知彼,那么污星乱纲珠所蕴藏的手段必然不是和凝真人所能破解的。 宗姓老者心中衡量,能不能挽回局面,三日个月内便能见了分晓。如果星月门再次占了先手,余玄宗近千年布局,就要付诸流水。 “在下可以出手一试。” 就在宗姓老者权衡局势之时,一个清朗疏宕的声音飘荡过来。 宗姓老者、赵世中等人转头看去,出言的正是宝舟第七重那唯一一位未知根底的俊逸青年。 虽然此人只是灵形修为,但在场七人中,除了卫正星、卫建章叔侄同属玉京门,其实是代表了六家不同的势力,并不能以修为高低褒贬人物。 何况方才驱逐污星乱纲珠时,也是以那真气境少女的手段最佳。 宗姓老者打量了归无咎一眼,缓缓道:“有劳小友了。” 归无咎却不上前,铮然言道:“想必对于余玄宗而言,其余存心于五行杂玉之秘者,均是敌而非友。” 归无咎声如洪钟,言出如刀,气势逼人。 他先是毛遂自荐要加以援手,下一刻又突然摆明车马,余玄宗诸人没回过神来,明显有些猝不及防。红发汉子四人夹杂惊疑、凶恶、错愕的目光,不住打量着归无咎。 就连宗姓老者,虽涵养城府甚深,也忍不住脸色微变。他称归无咎为“小友”本是客套,不想归无咎一句“是敌非友”,等若当场拂了他的面子。 不过只下一刻,他面上就看不出什么,淡淡的道:“愿闻阁下高见。” 归无咎的声音却顿时柔和下来,娓娓道来:“在下的师尊云游雷州以西,这些年在雷州地界听闻荒海五行杂玉的大名,极愿一探其妙。老师毕生心力都在炼器一道上,尤其精擅器道中的“铸鼎熔金”一道。因炼制一桩宝物耽搁,遣弟子先来勘探一二。” 宗姓老者半是疑惑、半是讶异道:“器道真人?” 归无咎微笑点头。 宗姓老者脸色顿时郑重起来,缓声道:“未知尊师所属何门何派?”心中却暗暗疑惑,容州荒海之外的宗门,就算是有器道真人坐镇的一流巨擘大宗,想要染指五行杂玉,可有些不切实际。 归无咎淡然道:“师尊所学源自一处上古秘府,传承至今,眼下便只有我师徒二人。” 宗姓老者愕然:“无门无派?” 归无咎道:“确实如此。” 没有等余玄宗五人反应过来,归无咎续道:“方才张真人等六人盛情相邀,共研五行杂玉之奥妙,能遇同道中人,想必师尊也会不胜欣喜。道术中截长补短、玉石交攻,正是踏步向前的根基。” 归无咎此语一出,余玄宗五人脸色极为难看,几乎不亚于刚才被陆天庆污了映星晷。而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人却面上露出几分矜持笑意。 岂料归无咎续道:“不过我与老师一心只在道法之上,并不愿意介入宗门纷争。如若在下侥幸破解了污星乱纲珠的手段,请贵派勿以敌人视之,留下一片清净地界参研五行杂玉,在下于愿已足。在下可以代师保证,即便师尊侥幸突破五行杂玉的奥妙,也一定会置身事外,严守秘密。” 余玄宗五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即便以那红发大汉的粗直,也觉得归无咎所言极为不通。张舜府、卫正星等人的笑容却僵在脸上。 宗姓老者一时盘算不准这小子是真的迂腐,还是假痴不癫的坐地起价手段。但他念头转的极快,口中却道:“小友之言甚是。道法昌明,最重印证之功。我余玄宗和凝真人乃是容州荒海地界唯一一位器道真人。和凝真人常自叹息道,奇珍易得,知己难求。这二三百载如有一同道交流辩证,自家器道功底必定能更胜一筹。有同道莅临荒海,余玄宗幸何如之。令师到来之日,本门必当扫榻以待。” 赵世中等四人此时神色古怪。他们这宗师叔是何等样人他们最清楚不过,一向冷严介节,拒人千里。不想猝然间施展出长袖手段,倒也似模似样。可见这等活了七八百年的人物,其本性如何可真是难说的很了。 归无咎笑道:“师尊亦常有拜会同道之心。” 宗姓老者欣然点头,和悦道:“无论小友能否破解污星乱纲珠,都是我余玄宗的朋友。不知令师何日到来?” 归无咎道:“若顺遂则七八年,至多不超过二三十年。” 除了谢玉真依旧是娇怯怯的模样,似乎对众人的对话并不在意,张舜府等五人看着归无咎的眼神有些微妙。方才诸人在山海厅言笑尽欢,他们本以为得了一位器道真人作为友盟。现在回想起来,归无咎确实说的是对破解荒海五行杂玉感兴趣,可以合作探讨一二。 难道此人真的是不谙世事,心中唯有器道之法而已,自己等人会错了意?还是做作姿态,实怀待价而沽之心? 恰好此时归无咎转头报以一个微笑,似乎极为坦然。五人脸色上的变化瞬间隐去,还以微笑致意。卫正星深怀恶意的想到,归无咎人畜无害的笑容之下,是否故意藏了促狭心思,欣赏自己这一行人化身变色龙的窘迫? 宗姓老者道:“那就看小友的手段了。” 无咎一点头,手腕一抖取出五个青白瓷瓶。口中道:“在下学艺不精,并未能辨别出这是十二障、二十四尸、三十六浊中的哪一种手段。唯有一一试之。 第三十章 破煞神丹建奇功 看到宗姓老者诧异的神色,归无咎轻言细语的解释起来。 他声调安娴,似乎能够给人额外的信心:“师尊于“七十二外邪”一道有些心得。最初半是传承,半是自悟,共掌握了十八种外邪的破解之法。” “二百年之前,师尊应邀破解焱州一处流毒横生的上古地渊。彼时焱州五位器道真人联手,交换共享了破解诸邪的手段。删除重复,计有四十七种破法,合炼作五大外药。这五药在下均携带在身,因此破解污星乱纲珠,倒也有六成以上的把握。” 容州以西是雷州、震州、平州。焱洲之地还在震州之西,中间隔了一道“定河”,传送法阵据说掌握在一家诡异莫测的魔宗手里,非外人可知。 容州荒海地界的修士即便有增广见闻之心,也不过在雷州、震州、平洲之间通过古传送阵相连。至于飞遁近百载、西渡定河,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宗姓老者默然,容州荒海地界相对偏僻,仅有的两家一等宗门余玄宗、星月门又是势同水火,论道法交流确实不如他州修士。 此时归无咎打开一只瓷瓶,当中飞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赤红丹丸。丹丸在风中一卷,登时化作一片粉末,飞飞扬扬,均匀细洒于映星晷上。 余玄宗五人面色严肃,目不转睛的看着归无咎施为。 过了大约半刻钟功夫,那漆黑牛角似乎一切如旧。 归无咎面色如常,取出第二枚丹丸,这丹丸紫白交错,云纹浅晕,品相较第一枚赤丹远胜。归无咎如法炮制,碎丹化尘。 对于余玄宗的人来说,等待的过程自然很煎熬。就算是张舜府一行,显然心中也并不平静。 归无咎自己也是一副郑重之极的神态,凝神注视着映星晷上反应。 这副神态在旁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归无咎是揽了此事的人,自然会竭力施展手段。成功与否,在他和余玄宗的交涉中是一道重要筹码。 然而归无咎心知肚明,自己这副面容只是一道掩饰。在场之人,除了谢玉真和那红发大汉,哪个不是人精。如果被人察觉出每一次尝试,自己早已预先知晓结果。那会平白招来不必要的猜疑。 那些个道心执着、精微唯一的上宗真传弟子,大多数做不来这等声色做作的俗事。 不过归无咎功法以精微奥妙见长,道术以会通万法为旨,最不欠缺秉一总万、举要治繁的入境变化功夫。 这一点即兴演出,可谓手到擒来。 只是第二枚药丸依旧无功。 第三只翠色瓷瓶打开,跳出一枚半透明的几乎未凝的丹丸,一股森然寒意顿时侵彻数丈方圆,原本心思浮沉不定的诸人都觉得皮肤一颤,对此丹的评价都不约而同的提高了几分。 归无咎吹一口气,这一枚丹丸瞬间化作无数气泡四散而去,小小一丹,竟将这数百丈高的映星晷包裹的严严实实。 又过了一刻钟,这好大阵仗的第三枚丹丸似乎依旧无功。余玄宗之人面色有些忐忑了。 其实他们也不知晓其中奥妙,但从表面上看,归无咎似乎动用了很是了得的手段,却依旧未能祛除映星晷的污秽。 当半灰不黑、卖相平平无奇的第四枚丹丸飘荡在映星晷上时。在场的十余人神态平静,好似并未抱太大的期望。 然而造物戏人,此时映星晷却突然起了变化。这硕大的牛角虽然漆黑如旧,但是在场众人似乎都感觉到,这份“黑色”似乎晦涩了一些,如同草木凋零,失去了生机。 归无咎似是长出一口气,微笑道:“可以了。请依照先前手段,再次施为即可。” 宗姓老者目光闪过一道精光,果断的一点头,再次取出“清正焕明镜”,一黑一白二色光芒扫过,登时如汤沃雪,漆黑牛角中划出一道明亮的玉色光华。 宗姓老者大喜过望,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偏转镜光。镜光至处,映星晷如同被擦拭了污秽一般,立即恢复光洁。而镜光移动后,原先已然修复之处并未被黑气再次侵蚀。宗姓老者见状精神大振,连忙催动自身法力,双色镜芒如浮光掠影般纵横交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映星晷已然被清洗的七七八八。 无限遥远的距离之外,一抹淡淡光华和映星晷相互勾连。这缠绕连结之力愈来愈明显。就在整个映星晷焕然一新的时候,迁星浮海破浪锥由静而动,一如出港之时。 余玄宗五人这才如释重负,郑重道谢。归无咎微笑谦让。 归无咎此时在舟头长身而立,衣袂清扬。他心中极为畅快,当真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星月门的陆天庆此行,真是立了一大功,即便是一名越衡宗弟子在此,也未必能够起到如此助力。 不过陆天庆若是知道污星乱纲珠转手就被破去,却不知作何感想。 越衡宗既然对归无咎抱有期待,自然不会将元玉精斛交给他就不管不顾了。尽管为传送阵所限,不能加派护佑人手,但归无咎此行可能会遇到的疑难,宁真君等人都做了充分考量。 譬如归无咎以元玉精斛炼化五行杂玉,极有可能进入地脉深处。如此一来,就有一定的可能性遭遇浊气、邪气、煞气侵蚀元玉精斛。尽管这个可能性不高,但也决计不能期冀于侥幸。 归无咎方才取出的第四枚丹药名为“破邪正明屠煞大丹”,号称越衡宗器道一门的“卫道大药”。天地间的“十二障、二十四尸、三十六浊”等七十二种侵蚀法宝的邪气,此丹足可破解六十九种。 不能破解的三种,乃是十二障中最厉害的“天人三绝障”。这三障产自紫微大世界的三处绝地,即便是真君大能所执混元真宝也要慎重对待。这自然不是星月门所能够掌握的手段。 至于其余四种丹药,四十七种解法之说,都不过是障眼法,为免骇人耳目而已。 挽救迁星子母阵并不是归无咎的目的。归无咎所在意的,是借助一个机会坐实自己的身份,一个背后有器道真人撑腰的第三方身份。并借助这个身份取得待价而沽的有利地位。 尽管归无咎刚刚和张舜府等人相谈甚欢,但是他心中清楚,向这一伙人靠拢绝不是有利的选择。有朝一日余玄宗和破灭门等撕破脸皮,他们五六家知根知底抱成一团,自己却是个势单力孤的外来者,随时有可能被抛弃。 同样完全倒向余玄宗也不可行。在张舜府等人看来,余玄宗已经有一位器道真人和凝,如果再招揽一位器道真人作为客卿,那么优势将会进一步扩大。他们不可能、也不敢明着找和凝真人麻烦,余玄宗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那么把矛头指向归无咎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之前还要面临一个问题,归无咎作为一个生面孔,即便他有着主动投靠某一方的心思,想要完全取得对方信任也极为困难。譬如方才在山海厅聚会,归无咎敢断言,如果自己过于主动的向张舜府等人靠拢,他们一定会仔细寻摸自己的底细,以防自己是余玄宗布下的棋子。 这两个问题被星月门陆天庆完美的解决了。归无咎亮出“破刹正明屠煞大丹”强势坐实了器道真人传人的身份。 自己将什么破解四十八种煞气的外药随身携带,在余玄宗和张舜府等人看来,明显是为了在荒海开掘地坑备下。 同时,无论张舜府一行还是余玄宗,都不认为对方塞进归无咎这么一颗棋子能够请的动星月门搭上戏台,那么归无咎的第三方身份自然也是可信的。 在自己背后这“器道真人”师尊并未露面之前,自己当可享受许久的香饽饽待遇。 归无咎仪态轻松,在余玄宗和张舜府两拨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归无咎年龄不大,此时这番神情倒像极了大出风头之后的故作矜持。 宗姓老者极力邀请归无咎入住舟中为余玄宗长老所备的静室,但被归无咎以不愿多生支节为由微笑着拒绝了。好在宗姓老者似乎自有分寸,也不强劝。 归无咎心里门清。宗姓老者此举一是客套,二是试探自己到底是不谙世事还是待价而沽。归无咎自然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接下来旅途中,归无咎和张舜府等人依旧相谈甚欢,宴饮不断。似乎双方从无什么隔阂。 六日后,归无咎旁观了裴鸿平上拜浑真都魔尊的仪式。归无咎本在静室中行功修炼,裴鸿平却一意相邀,似乎意在彻底打消归无咎对自己身份的疑虑。盛情难却,归无咎也只得遵命。 上拜仪式颇为简略,不过一牌符、一香案而已。在虔诚祷告之后,依稀可见裴鸿平脸庞上起了淡淡金纹,环眼一圈色泽加深,一头黑发转为乌青。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异像。上拜仪式之后,裴鸿平元光气息似乎果然略微加强了些许。归无咎仔细观察了裴鸿平的祭拜过程,若有所思。 第三十一章 泊舟哨岛暂分别 月余的旅途,经历了不知多少座“牵星正位塔”接力牵引,这艘破浪锥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隶属于中曲岛三十六座“哨岛”之一的龙纹岛。 乍一听“哨岛”之名,似乎龙纹岛只是一座狭**仄的小岛,甚至岛礁。其实不然。这龙纹岛斜贯东南,纵深足有五六百里,长度更是超过了一千五百余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型岛屿。 由龙纹岛直接统御的“星岛”笼罩方圆十余万里,共二十七万余座。所谓“星岛”,即为余玄宗勘测厘定、用以划分出租的小型岛屿。因其数量之多如天上繁星,故而以“星岛”为名。 归无咎此时站立在破浪锥的甲板之上,泛观映入眼帘中的诸般景色。 在“六返如意阵”中见到黄氏诸人时,归无咎还甚是惊异。原来四洲六海之外的世界,论人文风貌,似乎尚有可观之处。此刻真正来到荒海,归无咎才从心底觉得,“苍茫世界”正合其名。 龙纹岛上所有,不过石山点点,阴风阵阵。乱峰杂沓,磐石险峻,勾勒出一股肃杀荒芜的意境。几点青碧,也只能强为点缀。运足目力,只见不远处有几处近岸小岛随侍一旁,唯有秃石嶙峋,簇若林笋,其余一无可观。 越衡山门中除了各山脉主峰,余者飞屿浮空的样貌其实也颇似海岛。然而那蒸霞焕彩、仙姿流浑的神韵和眼前景象相比,何止于天宫之于陋室,凤凰之于土鸡。归无咎心中品评,如果说眼前景观尚有可称之处,无过于岸边巨浪长湍,倒涌逆卷的涛涛水势,升腾起一股刚健雄浑的韵味。 先前由宗姓老者介绍,归无咎已然知晓,龙纹岛虽然是一座统辖数十万座星岛的“哨岛”,但余玄宗在此经营并不算多。除了收缴费用、分配岛屿的机构“静虚堂”外,便只有一队护岛修士和一座通向中曲岛的小传送阵。 破浪锥减慢速度,缓缓靠岸。 方圆千余里的大岛一望无际,破浪锥行到近处,其实和登上一片大陆的感观也无甚差别。只是归无咎却并未看到一处明确的码头位置,只看见两座六七十丈高的青色石碑。 大陆边缘的海岸线多半水深不足。是以余玄宗修士以填海断陆的神通,将恒云岭生生改造成一座港口。而荒海深处则不必如此,大型岛屿半数以上的海滩都是入水深不见底,只需以坐标标定方位即可。那两座青色石碑便是如此用途。 不过须臾之间,破浪锥靠停在两座石碑之间的位置。一阵锣鼓声响起,舟中的金丹修士纷纷纵起云头进入岛中。此舟停泊的位置,是不虞受到“断绝邪气”侵袭的。 前来此处炼化“五行杂玉”的金丹修士显然绝大多数都是轻车熟路,即便有第一次来此处的人,从众而行即可。遁光连闪之间,破浪锥上已然人去舟空。此时舟中除了余玄宗金丹一重境的护卫修士,便只有宗姓老者和张舜府一行共十余人。 他们并不在此处停留,而是经龙纹岛的传送阵直奔中曲岛。 通常余玄宗修士和第七层舱室中人都会刻意错开行走时间,以免照面尴尬。不过此番旅途中双方在破解“污星乱纲珠”时撕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此时竟毫不避忌的聚在一处。 就在这一行人准备出发的当口,归无咎抱拳一礼道:“宗真人,张真人。归某将往静虚堂一行,大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宗姓老者、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人无不愕然。 这其中是有一道潜规则的。余玄宗和破灭门、白龙商会、玉京门等觊觎五行杂玉的势力虽然是潜在敌手,但是目前仍旧处于微妙的平衡中。 余玄宗若将荒海彻底封锁,自然吃不住三家联手施压。但破灭门等势力得以乘坐余玄宗的“破浪锥”前往荒海,也不是没有妥协。 这几派均在中曲岛等三岛画地筑园,并不将自身势力向外衍伸。由于中曲岛大市的存在,三岛中尤其以中曲内岛的据点为主。 余玄宗在核心岛屿曲寰岛和小华岛、中曲岛、白沙岛三座主岛经营甚深,几乎完成了对这四座大岛的绝对掌控。 听归无咎的意思,似乎是和那些金丹散修一般在这“龙纹岛”上落户,租借一处星岛。这可大出他们预料之外。 当然,归无咎作为余玄宗极力拉拢的对象,这种门派角力下的限制待遇,自然用不到他头上。但在众人的心目中,归无咎是一位器道真人的代理人,在棋盘上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等并没有想到过他会暂时离开漩涡的中心。 宗姓老者略一权衡,开口道:“小友有所不知。中曲岛等三座主岛和一百零八处哨岛相比,富庶贫瘠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别的不说,荒海也算是四洲金丹修士的聚会之地。中曲岛上大市,无奇不有,庶物咸通,号称“四洲仙市”。当中珍奇异物,就是我余玄宗也受益良多。” 红发大汉见归无咎面带微笑,似乎不以为然。他自以为猜到归无咎心思,连忙道:“尊师乃是器道真人,见闻广博自然非等闲可比。不过归道友也不要小看了这些金丹散修,以一人而言,其身家自不足道。但是四洲之地何等广大,诸人见闻不同,物产各异,成了规模也就成了气候。” 归无咎微笑着点头称是。 中年道人赵世中开口道:“不知道归道友是否知晓我余玄宗立下的“荒海三会”?这三会同样是在中曲岛上举办。除了一意苦修之士,三会开启之前的一段时间,每一座“哨岛”上的传送法阵可都是异常繁忙。依赵某之见,与其到时候劳于奔波,不如直接入驻中曲岛为上。” 看归无咎似乎正犹豫不定,宗姓老者一沉吟,补充道:“中曲岛上,我余玄宗长老所居的秦云十二峰,尚余了四峰空闲。老夫可以做主,将白鹭峰拨出充作小友洞府。” 赵世中等四人都是微感意外,没想到宗师叔果断下了这么大本钱。张舜府等人却脸色一变。 三旬女子唯恐归无咎不明其中分量,补充道:“秦云十二峰所在的位置是五行杂玉品貌极好的所在。每一座峰内都耗时百余载,打了一座近万丈的地坑。十二峰的地坑深处,五行杂玉的品级全部达到了罡玉一级。其中青鸟、白鹭二峰,更是发现了极少量达到元玉品质的矿藏。青鸟峰是预留于和凝师叔所用。” 归无咎断然道:“这等厚赠,唯有等师尊到时在做决断。归无咎决计不敢接受。” 他此言一出,张舜府等人脸色才和缓下来。 归无咎笑道:“余玄宗并不限来客仅租用一地吧?在下现在此处寻一座星岛稍作布置。短不过数月,长不过年许,自然会前往中曲岛一行。” 宗姓老者思忖之后不再勉强,一一告别后,十余人直奔传送法阵飞遁而去,归无咎一人孤零零的留在龙纹岛上。 第三十二章 传报豺狼剪径 去留明暗交锋 归无咎驾驭元光,绕着龙纹岛的外围慢慢飞遁。 龙纹岛上虽然峭石夹立,列嶂危悬,奇态百出。但因缺少植被的缘故,景色并不足观。归无咎绕岛飞遁,也并非是兴起赏景,而是用心于此岛地理形势,力求谙熟于心,有备无患。 尽管有余玄宗的人极力拉拢,归无咎也确实迟早要往中曲岛一行,但这荒海外围如果不布下一子就一头扎向中枢之地,那行事就失之鲁莽。 就在归无咎张开神识,默默体察龙纹岛山水形势之时。突然一阵遁光闪过,一人站在自己正前方拦住去路。归无咎抬头一看,此人大袖飘飘,峨冠博带。不是别人,正是破灭门静字坛主事张舜府。 归无咎一愕,心中倒有几分莫测高深。 张舜府微笑道:“归小友勿疑。宗道友、皇甫道友等人俱都先行一步。老夫去而复返,乃是想起有一桩要事,不得不提醒小友。” 归无咎拱手道:“谢过张真人了。不知是何等要事,请张真人指点。” 张舜府呵呵一笑,摆手道:“我等一行人,月余来皆是近邻,更兼相交投契,何必言谢。不过归小友恐于同行舟中的金丹散修之辈,所知不多。” 归无咎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口中却道:“此辈众所周知,不过是前来荒海炼化五行杂玉的金丹修士。散修小派若缺了丹符阵器的旁门传承,抑或修士自己无此天资,那么到这荒海来攒些积蓄,也无不可。” 张舜府一捻须,不徐不疾的道:“一位金丹一重境修士,若是一天十个时辰用在炼化五行杂玉上,一年功夫,可得精玉近千升。可是在荒海之内,有的金丹修士一年得到的精玉,达到数万升乃至数十万升。归小友以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归无咎眉头一挑,并未答话。 张舜府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无非杀人越货、弱肉强食而已。看来这荒海并不太平,如果将此处当作一处修真界中的矿场田地,那就大错特错了。 张舜府进一步劝道:“令师放心归小友一人前来,想来归小友自然是有着不俗的保命手段。寻常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想必小友脱身不难。但是近些年来,荒海内出现一股势力名为“红衣会”,其中魁首号称三王、六帅、十八将。十八将倒还罢了,虽然上进之路未绝,却依旧是金丹一重修为。这三王、六帅却是金丹二重镜和三重境修士,距离成就元婴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经过张舜府一番细说,归无咎这才明白其中原委。 荒海开放之初,前来此处的都是老实炼化精玉之辈,绝无什么人敢于生事。即便有什么侵夺火并的事端,余玄宗的护岛修士也会及时出手弹压。彼时在余玄宗看来,如果前来炼化精玉的散修发现自身安全无法保障,那么吸纳的金丹散修数量便会减少,韩安世借力打力的策略就会受到动摇。 然而当荒海的名声越传越广,容州、雷州、平洲的散修也蜂拥而至时,余玄宗却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只要前来此地的金丹散修伤亡率不要超过一个特定的比例,余玄宗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心怀侥幸的,并不认为成为猎物的就是自己。于是余玄宗除了一百零八座哨岛之上各有一队卫岛修士外,其余星岛和荒海间的血腥拼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近年来,甚至有一些道途未断的金丹修士前来荒海,专门做这截掠杀人的勾当。好为其自身的修行积累资粮。 张舜府最后说道:“我破灭盟本代金丹修士有七大真传。其中的第六真传呼延海,半年之前和红衣会三王中的“宝梁王”猝然相逢,大战一场,也只是惨胜。须知本门呼延海入金丹三重境已然六十余载。据呼延海自己说,“宝梁王”分明初入三重境未久。若自己年轻了六十岁,未必是宝梁王的对手。” 归无咎这一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破灭盟相当于一等宗门的实力,门下真传几乎是除了九大上宗外、下界第一流的水准。没想到这“红衣会”的匪首居然有如此修为。 这等人物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山野散修,指不定是什么大有背景的修士隐匿身份,将这荒海当做自身的磨炼之地。归无咎当即郑重表示了对张舜府的谢意。 张舜府笑容中带着矜持,转身告辞。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好似专门折返回来,真的就只是为了归无咎的安全考虑。 元婴真人都是自有其威严的。对一个灵形修士如此“关怀备至”,哪怕是看在归无咎背后的器道真人面上起意拉拢,那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待张舜府走后,归无咎却哂然一笑。将此事前应后果在脑海中梳理一遍,哪里还不明白张舜府的用意。 余玄宗的人以白鹭峰作为筹码拉拢自己进驻中曲岛。张舜府一行却开不出类似筹码,先前也就张不了口。但是等自己明确拒绝了白鹭峰的诱惑,宗姓老者等人又出人意料的不再强留,放任自己在龙纹岛暂时逗留。除了顾虑自己生出误会,以为余玄宗有监视自己行踪之意。这其中还另有玄机。 破灭盟等门派的势力由于心照不宣的底线,不能随意越过中曲岛等三岛的范围活动。那么对于余玄宗而言,当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自然是一步到位,将自己拉拢进余玄宗核心势力范围“秦云十二峰”内。 若上策不成,中策亦可以接受。那就是索性任由自己留在“哨岛”。在这种情况下,余玄宗和自己的联系,依旧要比破灭盟等派更加紧密。 下策是最坏的情况。那就是自己既进驻了中曲岛,又没有入余玄宗辖下。这样等若给了破灭门等势力最大的活动空间。 张舜府此行,表面上是关心自己的安全,实际上是暗含恐吓劝阻之意。如果自己惧怕什么“红衣会”转投中曲岛,先前既断然拒绝了余玄宗入驻白鹭峰的邀约,势必不好出尔反尔。那么破灭盟诸派便有机可乘。 但是张舜府这番用心注定要落空。在荒海外围建立一处明面上的落脚点,正是自己的既定方针,不可能因为少许阻力便有所动摇。当下并不迟疑,完成环绕龙纹岛的举动之后,将此岛形势要点绘成图谱,录入一道玉简之中以待日后消化揣摩。 随后归无咎便调转遁光,朝着“静虚堂”的方向飞遁而去。 第三十三章 静虚租岛 虚与委蛇 荒海诸岛,除了曲寰岛和中曲、白沙三岛外,其余外围岛屿均林木稀缺,所多者唯石而已。 眼前这座“静虚堂”,屹立于一处四面孤悬的山谷内,通体以丈许长短的条石砌成,外形却是似堡非堡、似殿非殿的模样。金阙银台、玉楼紫阁归无咎见得多了,而如静虚堂这般别具一格的气象,倒也称得上明净壮美,朴素庄严。 归无咎迈入静虚堂的一层大厅内。这大厅很是宽阔,迎面布置了二三十排、每一排足有近百张的六角椅。这些座位上稀稀落落只坐着二三十人,正是破浪锥上同船而来的金丹修士。这二三十人中倒有多半手执一副画卷,细细观看。 大厅东向墙壁,同样悬挂着一幅海图。此图中心的一座狭长岛屿,分明就是这龙纹岛。海图之下,同样有十余个金丹修士凝神细观。 乘舟而来的绝大多数金丹修士,均是随意取一处岛屿。缴纳定金之后匆匆离去。但是眼前这数十人,似乎对选取何处“星岛”极为上心,正在精挑细选。 这些人看到一位灵形修士进来,神色各不相同。有的狐疑,有的沉思,有的面上假作不知,却暗用神识探查。他们自然是知晓前来荒海之人,如非金丹一重修为,多半便是破浪锥第七重中大有背景的存在。但是此辈通常驻扎于中曲岛等三岛,并不租用星岛地界。此时在他们眼中,归无咎倒是一个稀客。 归无咎面对这些金丹修士的探查却恍若未觉,随意在一处座椅座下,静等他们先行挑选。 迎面的柜台上,余玄宗的主持之人是一个年约三旬,相貌修皙清俊的男子。此人虽只是灵形三重境修为,但和面前的金丹修士侃侃而谈。气度凝徐,没有丝毫怯场。他面带笑容的低声述说,兼带手中比划,对面那其貌不扬的金丹修士不住点头,看场面分明掌握着谈话的主导权。 片刻之后,那金丹修士终于下定决心挑选出一处星岛。双方快速交割牌符文契、禁制令牌、岛图阵旗。随后那金丹修士很是不舍的取出六只小盒。主持之人身后,一个十五六岁年轻侍者轻快的走了出来,极快速的将六只木盒一一打开验看,随之揽入袖中,行动间很是伶俐干脆。 五行精玉通常都是凝合成“精玉砂珠”以方便贮存清点。一升五行精玉,可炼化作一枚小指大小的精玉砂珠。需以之修炼时捏破砂珠,自然变回原先的细沙形态。眼前每一只木盒,当中都是贮存了正好百枚“精玉砂珠”。看来这位修士的租期当是三年。 这金丹修士急不可耐的纵云而去。这时座椅上一个衣衫破烂、鸠形鹄面的老者急忙起身,朝那柜台走去。 不料余玄宗那主持之人却对他视若无睹,笑吟吟的走到归无咎面前,拱手一礼道:“可是归无咎归道友当面?在下余玄宗静虚堂主持吴淼。有劳归道友久候,这便请后厅一叙。” 归无咎心中了然,这必定是宗姓老者一行传递了讯息的,当即点头允诺。 厅中的金丹修士都是一愕,随即心中腻歪。这小子分明是最后一个到场,哪里“久候”了?那真气三重境的年轻跟班却极有眼色,高声道:“先散了。有寻租星岛的,两个时辰之后再来。” 厅中之人登时哗然,有几个面貌粗恶的,就要上前来质问。这时不知从厅中哪个角落,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声。众人当即脸色一变,不敢再生事端。放任归无咎和管事吴淼离去。 所谓的“后厅”其实是个五六丈见方的花园。三面复廊白墙,一涵清泉浮映,绿叶朱实,花木繁荣。在这荒岛之上修成这般景致,足见难能可贵。 吴淼和归无咎在园中憩所分宾主坐定。 吴淼只一个眼色,一个青衣长衫的仆从立时上前,听候差遣。吴淼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交到这仆从手中,交代了几句放他去了。 吴淼对着归无咎一拱手,露出一个诚挚歉意:“龙纹岛贫瘠荒芜,物产极少。万幸在下三月之前入岛之时,意外得了一包紫酥茶。此茶产自容州以南的一处隐逸村落,更兼炒炼之法有些门道,至今唯有八个老叟习得。月半之前四位元婴真人考察静虚堂时用过一回,现尚余一半,正好用来救急。否则连些茶水也欠奉,吴某岂不是要失礼于贵客。” 不多时,侍从稳稳托着荷叶茶盘,将香茗奉上。 归无咎心中一哂,余玄宗在龙纹岛上所遣修士确实并不算多,但此岛毕竟是浮海破浪锥的四处入岛门户之一,并非其余“哨岛”可比。归无咎可不相信此处当真就穷的连像样的茶水也拿不出来。 但无论吴淼这番做作是真是假,自己却不能不领他情。品了一口这“紫酥茶”,倒也自有一番滋味。归无咎也不吝啬赞美之词,对吴淼的招待极力称谢。 放在从前未出山门时,归无咎并不愿意与这等八面玲珑的人物有过多纠葛。但自得了真法传承之后,归无咎悟通物无不化之理,气质也潜移默化的随之改变。眼前景象,归无咎也只当是红尘中的一番磨炼,不但没有抗拒之心,反而乐见精微。 缠缠绕绕一翻闲话,半个时辰过去,宾主尽欢。归无咎微笑道:“不过是租借一处星岛,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吴淼正色道:“宗长老极力交代,吴某不敢不敢竭尽心力。不知道归道友是心中已有定计,还是我们静虚堂为道友参详一二?”说完他双掌轻轻一拍。 两个侍者各挽一轴,将一副高约八九尺、长约丈许的海图小心翼翼的移了进来。 归无咎瞥了一眼,这幅海图和大厅墙壁上的那副看似大同小异,却详细了许多,除了密密麻麻的岛屿之外,对余玄宗的力量分布也标注的甚为分明。这显然是余玄宗内部使用的图谱。 吴淼道:“不知归道友是要选择旧岛,还是新岛?” 归无咎不知还有旧岛、新岛之分,当即询问其中有何奥妙。 吴淼笑道:“荒海地界虽然是以岛屿为单位分割出租的,但是一位金丹修士,自然不可能在一年内将地下的五行杂玉炼化一空。曾经为人所开掘,期限到期之后重新出租的便是旧岛。相应的,为我余玄宗新近探明,从未出租过的便是新岛。” 归无咎虽然心中转瞬间就对新岛、旧岛的优劣作出判断,但还是问道:“还要请教这旧岛、新岛的长短利弊。” 吴淼看了归无咎一眼,缓缓道:“旧岛的好处自然是有现成的地坑,不用费力发掘。至于不足么,自然是岛中虚实有不密之虞。”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点头道:“那在下当选择一处新岛。” 第三十四章 余玄拉拢 择岛贞如 吴淼似乎早已料到归无咎会作此选择,含笑点头道:“道友请看。” 他自袖中掏出一枚骨形令符,对着海图轻轻一摇。这图中泛出或金,或白,或紫的点点光芒,顿时鲜活生动起来。 吴淼道:“这些星岛都是我余玄宗近十年之内探明。紫色光点所标示的岛屿,五行杂玉所处位置深入地下千丈以上;金色光点所标示的岛屿,杂玉矿脉处于百丈至数百丈之间的地层。至于白色光点,矿脉所在之处均浮于浅表,易于发掘。” 看归无咎似乎正在沉思,吴淼补充道:“我余玄宗开放外租的星岛,都是如图中白色光点所示的浅矿岛屿。毋庸讳言,杂玉矿脉埋藏较深的,其品质也有可能更高。当然,那些炼化精玉的金丹修士,多半也没兴趣将精力浪费在开凿地坑上,亦无力炼化高品杂玉。但是归道友师承器道真人,本就是为了探究五行杂玉之秘而来,想必是要寻租深矿岛屿的。甚至归道友选定岛屿之后,我余玄宗派遣人手代为发掘也无不可。” 从取出余玄宗内部专用了海图开始,这吴淼的一举一动,都暗含着释放诚意的信号。倘若外人看到眼前这这副模样,只会当归无咎背后的“器道真人”已然成为了余玄宗的客卿长老,哪里还会认为双方其实敌友未定,依旧可能是竞争对手。 归无咎笑指着海图上的白色光点道:“一探五行杂玉之秘,那是师尊的志向,并非区区一个灵形修士所能涉足的。在下先行一步,光临这荒海地界,不过是观其风貌,眼见为实而已。寻常修士所用的浅表矿脉星岛,己经合用了。” 吴淼脸上含笑,连连点头。随着他大手一挥,海图上紫色、金色光点随即隐去,只剩下数百白芒散发出醇和光华。随即他倒持令符,掐一道法诀。图中龙纹岛周围突然逞现六个圆圈,大致将百余个白色光点包裹其中。 吴淼指着画出的六个圆圈道:“容在下冒昧多嘴一句。归道友所择星岛,最好不超过这圈定的范围。当然,这只是我余玄宗为归道友安全考虑,绝非强迫。如果归道友一定看重了他处的岛屿,在下也绝无二话。” 归无咎轻啜了一口紫酥茶,缓缓问道:“敢问缘由何在。” 吴淼此时却郑重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虎玉节放在归无咎面前。 他一拱手,肃然道:“这是我余玄宗龙纹岛卫岛修士的调遣符节。激发当中禁制,龙纹岛上的卫岛修士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吴某所画的六个圆圈中心,正是余玄宗卫岛修士的六处据点方位。在这六个圆圈的范围内,我宗卫岛修士足以在一炷香的功夫内赶到玉节传令之处。” 归无咎亦收起笑容,起身道:“卫岛修士的据点位置当是贵派机密,怎么能轻易泄露给外人。更何况贵派的卫岛修士,想必都是金丹修为,轻易为灵形修士所驱使,恐怕大大的不妥。” 吴淼连忙起身一拜,以极诚挚的语气道:“我余玄宗内,和凝真人位分之尊,只低于韩掌门和两位掌门师叔辈的耆老,远在大多数元婴真人之上。令师如果成为我余玄宗客卿,那么归道友的地位当不下于掌门真人的入室弟子。到时候吴某还要企盼归道友多多提携。归道友只要愿意,连白鹭峰都可得了去。一处“哨岛”的据点位置,又何足挂齿。” 若是一个定力不深之人,指不定此时就被余玄宗的手段迷的神魂颠倒。 吴淼见归无咎正在出神,以为他是在犹豫是否接这白虎玉节。当即再加一把火,高声道:“此符节用与不用,全在于归道友自己。吴某可以作保,倘若归道友不主动激发牌符,余玄宗卫岛修士绝不会主动前来相扰。哪怕此符从未使用过,权充作朋友间交换一件信物,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归无咎自然不再拖沓,果断将白虎玉节收入囊中。 吴淼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了,愈加振作精神,将海图中的白色光点对应何等岛屿一一介绍。 这海图似乎是一道很是新颖的法器。吴淼持灵符对准任意一处白点凌空一磕,这图画即为之一变,似乎是将那白点处放大了数百数千倍一般,足以看清楚星岛的具体形貌。 归无咎考虑了一番,还是并未拂了吴淼之意,在龙纹岛西南方向的圆圈内,选定了一处名为“贞如岛”的小岛。 吴淼问道:“不知归道友租借此岛多长时间?” 归无咎笑道:“归某在此间最多逗留一年半载,便将前往中曲岛一行。但是来荒海的路上,听闻贵宗为聚拢生气,招徕散修,在这荒海举办了“三会”,堪称四州一海之盛事。听闻这三会的与会资格,可都与租岛年限相关。从宽计数,租期先暂定一百年。” 吴淼会心笑道:“无论归道友租期几何,这荒海三会的资格定然是对归道友开放的。不过租借荒岛可是先钱后货,归道友租期长久,也算是照顾我余玄宗生意,吴某自然欢迎之至。” 归无咎笑而不答,纳物戒中波纹漾起,二百个木盒磊成十堆出现在案上。吴淼身后那伶俐仆从立刻将之收起,并不打开查验。 吴淼随之将贞如岛的禁制牌符、三会签牌等物交到归无咎手中。顺手又取出一副卷轴道:“荒海诸岛屿附近的断绝邪炁,虽较有规律,不如外海之变幻莫测,但也不可完全轻忽。历来寻租星岛的租客,本宗均交于其一份行道图。不过图中所绘,只是近岛数百里方圆和往来龙纹岛之间的安全路线。归道友手中这幅海,却是以龙纹岛为中心,所有已探明规律的邪炁分布流走图。” 归无咎自然再次致谢。双方寒暄再三,归无咎终于告辞而去。临别之际,吴淼又相赠数套阵图,据说布置下来足以抵御数位金丹修士联手围攻。 出得大门,归无咎心中一笑。这一下他是真的有些佩服余玄宗的手段了。 吴淼虽然只是灵形修为,但是能够在做这静虚堂的当家,似乎还能调御为数不少的金丹境的护岛修士,确然有几分门道。 此人拉拢手段真是炉火纯青,完全站在你的角度上着想,处处示之以诚,相接如旧友。既教人难以推拒,行事又极有分寸。 别的不说,归无咎租借贞如岛百载,吴淼就没有说什么“免收租金”一类的话,那样等于平白小觑了归无咎。然而白虎玉节和余玄秘图所释放的诚意,又岂是区区二百盒精玉可比? 第三十五章 真假布置谋取栗 归无咎出了静虚堂,仔细观看了海图,对其中避过断绝邪炁的路线了然于心后,便直奔贞如岛而去。 贞如岛在荒海诸岛中是一座极为罕见的有植被覆盖的岛屿。两座锐锋之间,有一小片怪松悬结,形成一丝显赫的绿意。对于陆上之人来说,这盘根虬干的老木枯枝着实无甚可观。但在这荒海之中,却是弥足珍贵。 归无咎在海图中显现出这贞如岛的样貌后,毫不犹豫的便选择了此岛。吴淼见状会心一笑,似乎很是理解归无咎的选择。 然而这其实只是归无咎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这贞如岛真正的好处,在于地理位置极为开阔,虽然距离龙纹岛并不远,但是却避开了三四片星罗棋布的群岛,转头向西便是一片开阔的水域,足以避过绝大多数修士的探查范围,深入荒海之南。 这对于归无咎下一步的行事,很是关键。 距离贞如岛约莫十里,一道青濛濛的云气环绕四周,代表着云气之内,便是贞如岛的领地。归无咎取出吴淼交与他的牌符,念动口诀。这云气登时打开一个缺口,宛若门户。归无咎更不迟疑,纵光遁入。 这云气并无丝毫防御之能,只起一个圈定地界、辨认气机的作用。外人如果擅闯,必将为岛主发觉。 归无咎围绕贞如岛飞遁一圈,选定的开拓洞府的位置,正是其中一座险峰的峰底。这也是势所必然,因为余玄宗用“探灵盘”探测的本岛五行杂玉所在,就在此峰之下。归无咎所斟酌的,不过是门户方向、禁阵的覆盖范围而已。 归无咎对于布置洞府的阵图自然早有准备。但是吴淼所赠三套阵图他既然收下,就没有不用的道理。当即取出阵盘,算定方位之后一一布置阵眼阵基。 吴淼所赠三阵图名为《地灵幻行阵》,《烈风水火阵》,《甲兵土牢阵》。一为幻阵,一为杀阵,一为御阵。正是修士布置洞府的标准配置。在这三阵内部,另行取出一套自家携带的《三返权舆阵》。此阵堪称《六返如意阵》的简化之作,寻常的金丹、元婴修士断不能破解。 随后归无咎不得不亲身充当力役。取出七八件飞剑、飞铲、铜锥、铁锤一类的法器,在这石崖之底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击,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凿出一座洞府。 至于洞府的形制、大小,大体仿照盘炉峰双游洞,一间宽敞的正室,连结三处暗室。不过所处环境不同,洞府的设计自然也要有所改进。原先盘炉峰双游洞仅有正门一个入口。而这间洞府,归无咎仔细构思之下,花费三四日的功夫挖掘了两处暗道。不过归无咎只是分神驾驭两件法器劳作,并不妨碍他同时处理其他事务。 一处暗道由地底潜通,出口在三处阵图范围之内,巧做掩饰。另一处暗道却拟由洞府深处一直向后山延伸,直接从整座山崖的背后穿出。由于长度超过数千丈,自然越过了三道阵图的覆盖范围。 这一道暗道在归无咎的计划中,应在距离打通山壁还有数尺时停手。遇到紧急情形要用到这处暗道时,驱使法器符箓奋力一击可以当场击破一个窟窿。如果凿通山壁再做伪装,反显画蛇添足,也缺了浑然天成的效果。 这一番劳作其实本不必亲力亲为,但归无咎不得不如此做。那吴淼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精,归无咎小心应对,也不能失了章法。 吴淼所赠白虎玉节、护岛阵图,归无咎无不笑纳。甚至所选岛屿的范围,似乎也从善如流,并未超过吴淼所圈定的范围。如此作为,只为安其心,怠其意。 但是当吴淼建议由余玄宗卫岛修士代为开掘洞府、地坑时,归无咎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修道人的洞府堪称最大倚仗,轻易不能假手于人。如果连这一件事归无咎都放心由余玄宗的人代劳,那这火候就太过了。 过犹不及。 对方很容易判断出,自己有着充足的信心,和不为人知的底牌。 开掘洞府必须独力完成,表现出自已的谨慎姿态。使用了余玄宗所赠三道阵图的同时,再布下一道属于自家的阵法。这才是恰到好处的行事分寸。 三日之后,洞府真正整理完毕,归无咎盘膝静坐,看着眼前刚刚发掘的浅坑。四株紫玉珊瑚的淡淡光华映照在他的脸庞上,光暗流转,一如他此时心中的波澜。 吴淼所言果然不差,余玄宗的岛图也甚是精确。这座贞如岛的五行杂玉矿脉确实就在浅表。掘地不过三四尺,就发现了眼前这五色斑斓之物。和玉石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如玉石密致明润,仿佛其上涂抹了薄薄一层烟灰。 五行杂玉。 默然半晌。归无咎自纳物戒中取出一物,托在掌中。 约莫半柱香后。凝视着掌中指针略微偏转了半分的“仆苏盘”,归无咎心中一哂,果然如此。 归无咎双眸中精光闪动。大袖一展,他右手双指间夹了一张半尺长短、铭文繁密的符箓,元光闪烁间,就要激发此符。 但是沉思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一道若有若无的灵光荡漾,紧张的空气还是缓和下来,归无咎深吸了一口气,将这道符箓收回袖中。 此符名为神元断绝符,一旦使用,等若将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道门外物用“蚀神疴气”清洗一遍,如无自身法诀护持,任你何等隐秘之物,也要被洗绝灵性。 虽然五行杂玉自身性质奇妙,不虞盗掘之患。但是想必余玄宗敢于放心将之出租,依旧是有着保险措施的。否则万一某一派有盗掘五行杂玉而灵性不失的手段,伪装散修潜入其中。只消准备足够多的储物法器,便有可能导致五行杂玉大量流失。 飞遁至此的路途中,归无咎便设身处地的猜想余玄宗的手段。最佳的防范措施,无过于在每一个已经探明杂玉矿脉的星岛的隐蔽之处,埋设一颗“地脉赋形珠”。有此珠在手,岛屿上如有什么开掘地坑导致的地形变动,尽在余玄宗掌握之下。这一手段成本低廉却很是偏门,没有一等宗门的底蕴,料想也难以觉察。 刚才以“仆苏盘”验证,归无咎所虑正是事实。 其实归无咎开辟的那两道别出心裁的密道,也是半真半假,暗藏心机。其用意正是要做给余玄宗看,以显示自己用心之深,经营之密,全部心思就只在这座贞如岛中。 自真传铨选之后明了自己的道途所在,归无咎每一步行事均洗练利落,不徐不疾。并未因三百年成就元婴的紧迫而伤了心境圆融。 但是当离开宗门,远行荒海的终极目标---五行杂玉出现在面前时,归无咎刚才有一种冲动,使一张神元断绝符,将那不知藏于何处的“地脉赋形珠”彻底摧毁,然后取出元玉精斛,开始修炼!修炼!修炼! 但是随着元光一洗,心澄如镜。这个冲动仅仅存在了一刻,就被归无咎彻底化去。 归无咎长身而起,在洞府中静静踱步。 他的脸庞镇定,坚毅。低声自言自语道:“还不是时候。” 第三十六章 殚虑无余力 山水有相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自忖所虑万无一失。面上流露出自信的笑意,信步走出洞府之外。 归无咎在另一座山峰中同样开凿出一个简易洞府,外布一道禁阵。 此事做完,归无咎一抖腕,手中多了二物。一件是一卷青底黑镶的符箓,另一件是八只尺许高低的杂色小旗,以细密丝线捆成一扎。 一掐法诀,八个小旗散布开来,镇定地表。那数十张符箓在空中升降起伏,一番飘荡之下,依方位紧贴在两座山峰上,随即隐没不见,如同沉入泥中。 这两种手段,是使两座石山更为坚固,同时隔绝神识灵机的探查。至于在另一座山峰中费了两三个时辰开凿第二座洞府,其实完全无用,不过是为了给了归无咎接下来的动作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那不知埋藏在何处的“地脉赋形珠”便感应不到两座山峰,而只能探查到地表以下。这一手乃是大门修士经营洞府所用的罕见手段,为散修之辈所无。但以余玄宗的根底,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 按理说,归无咎只需如法炮制,将地下灵机感应一一镇压,那“地脉赋形珠”便如同聋哑,再也无法发挥作用。 但归无咎却不能如此做。修士将洞府所在山脉、地表甚至地下十余丈加以封镇,本属正常。但若将地底数十丈甚至百丈以上一并封镇,那就欲盖弥彰了。 归无咎返回洞府之中,取出一支半尺长短的线香。手指弹出一点火苗,将之点燃。神奇的是,这香火点燃后烟成碧色,升腾了半尺高度,凝而不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支香完全燃尽,化作几段残灰。而那碧烟却愈发聚拢,滴溜溜的一阵翻滚,化作一只活灵活现小猴模样。 这小猴张目四顾,随即伸出右爪挠了挠腮,动作宛然,与真猴无异。随即它鼻端轻嗅,跃出几步之后,一溜烟的沉入地底。 归无咎敛息入定,静静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地上升腾起一股青烟,却并未再次变幻成猴状,而是凝成笔直的一道。归无咎毫不犹豫,张口一吸,将这道绿烟吞入腹中。 还有最后一步。 接下来一个月时间,归无咎每日作息极有规律。 他早起之后环岛一周,或东或西飞遁一个时辰,然后返回。至于其他的时间,一概呆在洞府之中,以炼化五行精玉之法有条不紊的修炼。即便有心人窥探,也只道是他在探查周围地理形势。然而就这不着痕迹间,归无咎已然做成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环绕贞如岛,暗暗布下两道阵法。 其中一道阵法,名为“心返”大阵。 此阵布置极为简单,只需环绕岛屿,将三十六枚“心返子珠”暗暗投入水中即可。“心返子珠”本是天地生成,外貌经过特殊炼化,和普通石子无异。即便有人窥探到归无咎将此物投入水中,也无法潜入至少数百丈深的水底,将之准确打捞。 “心返”大阵不主动释放灵机,却能将数十里范围内的修士气息完全捕捉,探查范围还要超过元婴三重修士。如心观照,返其本真。心返二字,正合其名。 归无咎到底只是灵形境界。灵形境和金丹境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如果说归无咎有什么优势,那无非就是信息不对等带来的先手之利。如果一时不慎泄露了底细,归无咎行事势必处处受制。 以灵形修士和金丹、元婴境界的神识差别之大,如无布置,极有可能为人窥探而懵然不觉。到时候归无咎除非龟缩于洞府中。否则很多手段即便在贞如岛上,也不能尽情施展。 第二道阵法名为“听云”大阵。 此阵但闻其名,似乎透露出一股悠游自在之意。实则不然。听云之阵,其实和余玄宗“迁星子母阵”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范围小了许多。在环绕贞如岛的百里范围内,朝着四个方向布下阵基牵引之力。 如此一来,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变故,归无咎也可以轻松达到超越金丹修士的遁速,并瞬间拉开上百里的距离。 尽管归无咎所藏符箓法宝之中包含不少神妙遁法。但是这类法门往往不能及远,近不过数丈,远不过数百丈。只可用于斗战中闪转腾挪,却不足以摆脱对手。 至于所经营的另一件事。归无咎每次出行之后,返回贞如岛的路线都是固定的。海上飞掠半个时辰,会越过一座和贞如岛大小相当的荒芜岛屿。 这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丝毫奇怪之处,因为除了探明“五行杂玉”存在的星岛之外,荒海内的无名小岛不知还有多少。只不过这等岛屿既无物产,地又狭小,不但无人驻扎,甚至连名号也是没有的。 没有人注意到,归无咎在掠过这无名小岛时,同样暗暗撒下心返子珠。 “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贞如岛!”归无咎心中暗道。 今日归无咎再次驾驭元光飞遁到无名小岛附近。只要再布下最后三枚“心返子珠”,围绕此岛的“心返大阵”便能大功告成。 归无咎飞身下掠,随着三枚圆珠悄无声息的落入水底,三十六珠之间的联系瞬间形成,小岛周围数十里方圆纤毫毕现。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归无咎脸上的微笑,这一月劳作大功告成的欣慰,陡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被一层冰冷严霜所代替。 西南方向,距离自己十里出头。一道遁光朝自己所立方向肆无忌惮的急速奔驰,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荒海之上熔炼五行杂玉的金丹修士数量何止千万。但这些人散布于这片广阔海域,其实如同投沙入水,掀不起半点浪花。归无咎可不相信真的会有什么偶遇。 归无咎当机立断按落遁光,降落在孤岛边缘的水面上,静静等候。 片刻之后视线内出现一个小黑点,随即这黑点快速扩大,扩充成一个人影,出现在归无咎面前。 这是一个银发披身,皂袍麻靴的干瘦老者。此人鸠形鹄面,相貌粗恶,背后却扎了一件精致的大红披风,颇显不伦不类。 当着一个灵形修士的面,自然没有必要掩饰自身气息。一股混圆执中的意蕴在空气中流淌,统御着此人周身上下的法力流动。但是这股意蕴凝而不活,寂如死水,静如寒铁,好似没有半点生机。 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 这也不足为奇,混迹荒海九成以上的人物,都是这等修为。 这老者见归无咎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等候,似乎已知自己要来,脸上倒是显露出几分惊讶。 归无咎心中诧异不亚于这老者。原来这人正是旧识。一月之前在静虚堂寻租星岛时,不声不响的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排队上前却被自己“插队”的,正是此人。 尽管对此人身份判断的八九不离十,归无咎还是笑眯眯问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老先生着急赶来,有何见教?”同时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拨,四张符箓一字排开,浮荡胸前。 这四张符箓一黑,一黄,一白,一蓝。除了那白色符箓通体白濛濛的一片,恍若一片冥雾。其余三枚符箓上均附以繁密的纹饰字符,但縟丽之中不失清逸玄妙,一看可知并非凡品。 这老者也是活了五六百载寿数的金丹修士,平时自负有些见识。但是归无咎取出的这四枚符箓,他却一枚也不认识。 呆了片刻,此老不惊反喜。冷然一笑,露出一口锃亮黄牙,声音很是锐利:“见到老夫这大红披风,还能问出有何见教。你这小子倒有趣得紧。看来在荒海地界,吾等的大名还不够响亮。以后行事,当更用力一些了。” 归无咎双眼一眯,淡漠道:“红衣会?” 第三十七章 符门秘法 丹中妙韵 红袍老者一耸眉,讶然道:“原来小辈还有几分见识。你这小子行事倒也谨慎,围绕岛屿巡游探查,竟持续了一月之久。但你毕竟经验不足,犯了两个错误。其一,你每次巡岛的路线都是固定的,这便给有心人摸清了规律。其二,你选择的这座岛屿过于偏僻,正好给与了我等下手良机。” 红袍老者似乎很是兴奋,哈哈一笑:“你背后的势力再强横,在这荒海也要按照规矩办事。对于五行杂玉感兴趣的名门大派,便当老老实实在中曲三岛呆着。至于这哨岛、星岛,却是破落散修的地盘,不是你们能够涉足的地方。既然你这肥羊巴巴的赶来送死,老夫不能不笑纳。看静虚堂执掌对你毕恭毕敬的巴结模样,想必你这小子背景不凡吧?但愿你的身家,能够给老夫一个惊喜。” 归无咎嘴唇溢出一抹笑意,悠然道:“一个金丹修士,在对一个灵形修士下手截杀之前,居然有闲心说这么多废话。由此看来,老先生在红衣会中,也是个不得志的。” 老者脸色一青,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狰狞道:“小子,你是嫌死的不够快,还是不够惨。” 归无咎淡淡的道:“你也犯了一个错误。你太谨慎了。哪怕你早一天动手,我也不会和你计较,最多让余玄宗的人将你赶走。” 红袍老者哼了一声道:“知道你这小子有些跟脚。你若自恃有脱身的手段便可以口出狂言,那就大错特错了。教你死的明白。老夫红衣会十八将中排行第七“覆山将”座下火云道人。今次出猎,有“覆山将”亲自赐下八尺松萝罩,你纵有脱身底牌,也是在劫难逃。” 说完火云道人大手一挥,隐约可见一袭豆青色纱罩一闪而逝,化作八道濛濛青光,极速往八个方向落定。显然是在布下一座高明的困阵。 这件“八尺松萝罩”的宝物显化出的阵法极为高明。依五行相感之性寻机感应,落地生根。除非有元婴三重真人短距离缩地成寸的本事,否则见到此阵施展之后,再想着飞遁逃逸,便已然不及。 岂料归无咎站在原地不动,右手曲指连弹,六道紫光分散射出,勾连缠绕,瞬间凝成实体,竟然同样布下一道阵法。 瞬息之间,这处海面形成一道异象。一座光华闪动的青色法阵宛如倒扣的琉璃花碗,稳稳坐落在海面上,覆盖着数千丈方圆的范围。而这只“花碗”之内,似乎又有一座小巧的六面紫屏风坐落其中。二阵相叠,情形诡异。 火云道人愕然:“困阵?不对,以灵形修士的法力,不足以布下一座困阵。小辈何意?” 归无咎笑道:“一道小小法阵,名为“红尘晦暝”,隔绝阵法内外灵识感知。白日杀人,不宜骇人耳目。老先生如果怕了,这便请自行离去。” 火云道人放出丹力气机感应一番,果然这六面紫屏风阵法清光流转,气机勾连薄弱,确实并非困阵。他瞬间分辨明白,此阵犹如海市蜃楼的原理,将周围漫无边际的空旷海面拼接显化,形成一道幻象,掩饰住阵内之景。 火云道人仰头大笑,声音刺耳中带着诡异:“不知你是高门大派被宠坏的傻子,还是个招摇撞骗的疯子。你家师长没有对你说过灵形境和金丹境的差别吗?” 火云一口黄牙咬的格格作响,满是恶毒的道:“哪怕是老夫这般止步金丹一重境者,要杀一等宗门的核心灵形弟子,也只像捏死一只蚂蚁。” 归无咎淡然道:“差别自然是有的。论法力强横,老先生要比在下强了数十倍。” 火云再度狂笑:“看来你果真不知道。那么你死的不冤。现在老夫只关心你的纳物戒内有多少宝贝。” 星驰电走之间,二人同时动了! 在前一个瞬间,火云道人似乎还意态悠闲的和归无咎聊天,然而动作由极静到极动,法力由积蓄到涌动,似乎没有丝毫征兆! 只见他大手一摇,手中滔滔法力凝练卷动,化作一杆长枪,正是金丹修士运用丹煞的“气化神兵”之法,朝着归无咎猛扎过去。 同一时间,归无咎身前漂浮的四枚符箓纷纷炸开。 黄色符箓,化作一袭灵动致密的金色光华包裹于归无咎周身上下,仿佛为归无咎穿了一件极厚实的棉衣。 黑色符箓碎裂之后却似乌贼吐墨,快速喷出七团黑绿相间的烟云,随之如蛛网一般粘附在归无咎的白袍之上。眨眼间将一件通体洁白的长袍,染上七团水墨,看图案似是虬枝枯藤,又似是远山层叠。 而那白色符箓似乎化作一团微不可察的白气,隐入归无咎身体之中。蓝色符箓隐约成六七个星星点点,随之四散不见。这两符倒是动静不大,不知有何神妙。 除了这四枚早已备下的符箓,归无咎右手一抖,一连十二枚土黄符箓散开来同时施展,化作十二道光墙。 十二道珍品土灵符。 这十二道珍品全部是用“合真法”炼制,相当于八十四道通常意义上的珍品土灵符! 珍品符箓,一张相当于十张凡品符箓。那日黄正图同时抵挡了石天祥十余枚普通符箓攻击的,正是此符。 然而这十二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凝练铁壁,面对金丹修士的神通一击,竟然似乎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犹如长堤溃围般破碎开来。 这像极了那日石天祥对黄正图一战的场景,但攻守之势逆转。 然而火云道人的“气化长枪”的攻势终于也顿了一顿,势头稍有减缓。 归无咎一蹙眉,飞速做出决断。最终未施展其他手段,把身一摇,元光暴涨,仅凭自身遁法闪避。 火云道人投掷出的“气化长枪”看似被十二道土灵符阻了一阻。但其实速度仍是极快,远远超过灵形修士的遁速。这长枪瞬间飚过数十丈的距离,归无咎也只能将肩膀偏了一偏。 就这一偏,长枪险之又险的从归无咎肩头半寸之外扎了过去,击打在海波之上,掀起数十丈高的海潮波浪。然后凝成长枪之形的元煞之力混合着漫天水浪,遽然炸裂开来。 虽未正面命中,但这长枪爆裂的余波,依旧能够对归无咎产生莫大的杀伤力。 这时,归无咎身上明黄的光华瞬间充盈圆满,抵御住周身数丈范围内侵袭的炸裂之势,并未受到任何损伤。但是这股气流似乎过于宏大,归无咎终于还是身子一摇,向后退出六七步。 火云道人只是极随手一击,而归无咎却似乎手段尽出才能勉力抵挡。金丹境和灵形境,差距悬殊可见一斑。 但是火云道人却合不拢嘴,一副如见鬼魅的神情凝视着归无咎,似乎方才之事,是他六百年人生阅历所未闻。 而归无咎似乎也并不觉得受挫,他大袖一拂,洒落身上水珠。 试探性的一击之后,气氛瞬间又归于平静与微妙。 修士由灵形成就金丹,是一大飞跃,号称练气驻形之圆满,成就无漏之身。其中奥妙,有三重蜕变,号称“金丹三宝”。 其一为“抱丹成圆”。所谓金丹,七还九返,精微执中。宛如修士一身法力的圆心,位君以制臣,执中而制外,修行所得的种种精微变化,皆受金丹统御。所以金丹修士对于自身之力掌控精微,远非灵形修士可比。 就如当日冲霄阁众灵形弟子的“玉珠落盘”之戏。若是由金丹修士来使,哪怕是功法最低劣的金丹一重境散修,玩出复杂百倍的花样也不在话下。 其二为“虚丹成韵”。金丹修士,灵识极为纯粹。一动一静,神魂感应;转圜无隙,驾驭随心。暗合于几微,寻迹于无形。神意一动,有如弩箭离弦,间不容发。 其三才是“合丹成煞”,元光之力转化为丹煞法力,力量之强横远非灵形修士可比。即便是金丹修士中的最弱者,也要比灵形修士强上数十倍。 古今以来金丹、元婴修士为低辈修士所暗算的事例并非没有。但那有一个前提,高阶修士大意之下马失前蹄,错估了小辈手段。 如果金丹修士放下身段主动攻袭一位灵形修士,那对方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准备再多的外物也完全无用。哪怕名门大派的灵形弟子,遇到金丹修士也需远远避开。能够准备一二保命手段,已经是极限。 灵形修士和金丹修士之间的最大差距,不在于“合丹成煞”之后法力悬殊。更是因为“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境界鸿沟。神念一起,丹煞呼应,杀人于无形。低辈修士通常连抵挡的念头都不会有,就已然中招。 火云道人施展“气化神兵”凌空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已是猝然发动用了金丹修士“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手段。 火云道人出手之后,好似已经看到了归无咎胸腹被贯穿一个血洞却懵然无觉的场面。 然而归无咎反应之快,元光驾驭之动静无碍,几乎不下于自己这金丹修士。 归无咎开始说“无非是法力强了数十倍”,火云道人还暗嘲他毫无见识,只知金丹和灵形之间法力强弱悬殊,而不知“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之奥妙。这时候见到这离奇场面,不由生出惊疑。 火云道人看的分明,方才的一切动作都是归无咎自身作出的决断,而非引动了什么师长赐下的自行救主的保命底牌。 归无咎声音清冽:“现在走还来得及。” 第三十八章 守御伺反击 正兵藏奇计 火云道人怒气上涌! 虽然眼前景象出乎意料,但他却不信自己收拾不下一个灵形修士!再次使出气化神兵的手段,只不过这次不是化作一枝长枪,而是七枝,将归无咎周身上下完全笼罩! 方才归无咎虽然反应神速,但由于遁速所限,其实也不过是险而又险的避过自己一击! 就算你有媲美金丹修士“虚丹成韵”和“抱丹成圆”的反应速度,但是移速不及,那也是完全无用! 归无咎丝毫不乱,信手拈来,双手各执出三枚符箓洒出。 火云道人心中冷笑,方才他一击之力,击破十二道土灵符如穿腐土。此时自己七矛齐出,对方却只取出六张符箓,不过是杯水车薪,济得甚事。 但火云道人定睛一瞧,这六枚符箓三枚赤红,三枚深蓝,纹饰形貌甚是诡异,并非是土灵符。 这六张符箓三枚向左,三枚向右,正向着火云转身袭至。 归无咎已然试出,哪怕是品质再高的八阶符箓,对战金丹修士时作用也收效甚微。于是索性弃之不用,转守为攻。以小烈焰符,小落雷符试探攻击。 电光火石的功夫,七枚气化长枪攻杀至归无咎身边。 归无咎果然不及飞遁。但是他毫不慌乱,白袍上右肩处一团墨云轰然崩散,然后衣袍恢复一小片洁白。他的身形诡异的在原地消失,旋即出现在数丈之外。 虚空挪移。 这一手倒和元婴四重真人所施展的“步虚挪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步虚挪移术”只不过能够将尺许大小的外物挪动少许范围。将一个大活人挪移数丈之远,简直闻所未闻。 七枝煞气长枪再次狠狠炸开。归无咎虽未正面中招,但是方才一爆之威已然不容小觑,现在七枪连环爆裂,掀起的爆炸足够对近在数丈的归无咎造成致命伤害。 这时包裹归无咎的黄色光芒再次如花苞绽放,光芒更明润了三四分,堪堪抵御住爆破之势的侵袭。这一次海潮声势更为惊人,这股汹涌澎湃之力使归无咎如纸鸢般飘荡出十余丈方止。 火云道人来不及惊讶,六枚符箓也攻杀到他面前。他冷哼一声,口中吐两团丹煞。这两团煞气陡然膨胀开来,化作两团阴森森的网兜,迎着这六枚符箓击去。 虽然火云道人并不认为归无咎的符箓手段足以伤到自己。但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尤其是做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如果不小心谨慎,早晚阴沟里翻船。 六张符箓正中丹煞所化网兜,发出一阵惊天爆响。随之可见火星弥漫,浮雷滚滚,犹如火树银花,天池倒卷。待金火之气稍散,肉眼可见网兜被击破两个大洞,溃散成大大小小的数百团浊气,在空气中犹如无头苍蝇般转圜不定。雷火之势尤未止步,朝着火云道人漫卷而来。 只是这剩余的威能其实已不足一二成,火云道人鼓动丹力振臂一荡,便将这雷火二气远远泻去。 火云道人手心冒汗,暗呼侥幸。如果自己当真小觑了这六枚符箓,眼下非吃一个大亏不可。但是现在既然探明此符威能,那么以金丹修士的遁速和手段,抵挡此物不在话下。 对一个灵形修士连续两次攻袭无功,还让对手出手反击,火云道人自觉难堪。但想到归无咎家底如此丰厚,斩杀了此子的收获,恐怕要远远超过袭击普通金丹修士。想及此处,他又转怒为喜。他本来相貌就甚为丑陋,此时面色乍阴乍阳,形同妖魅。 尽管眼下处于下风,归无咎现在心头却很是畅快。以灵形修士身份和金丹修士公平交手,是一份难得的机缘。 唯有修习直指大道的至高上法,并将自身灵形元光修炼到至精至微,至纯至化的地步,方能在灵形境界做到媲美金丹修士“抱丹成圆”“虚丹成韵”般灵动自如。 九大上宗三十六万载以来,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不超过百人。这当中除了极少数中途夭折,其余至少都成就了真君大能,甚至更进一步。 越衡宗这一代,唯有归无咎一人到此境界。就算是宁素尘,若她果然接受了南垣一门的传承,而非直承《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也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没有了“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优势,眼下火云道人论法力之强横比之归无咎虽然强了十倍有余,但双方只有量的差距,没有质的跃迁! 归无咎借助自身的雄厚家底,自然有资格和火云道人一战。 火云道人也是老辣之辈,迅速从沮丧挫败的负面情绪中恢复过来,回想了归无咎的手段,审视自身战术。 在火云道人心中,归无咎一位灵形修士,被师长遣入这金丹修士遍布的荒海,那么他最重要的底牌无非两种:一种是遭遇强敌后的逃命手段,另一种与敌偕亡的拼命手段。 逃命手段他自忖早有远虑,求覆山大将赐下“八尺松萝罩”克制。 倒是拼命手段不可不虑。火云道人若亲身上场搏杀,战力其实还能更胜几分。但他却不愿如此做。 自己这门“气化神兵”神通消耗并不甚大。再使用个数百击也不在话下。这小子威能奇诡的神秘符箓必定有限,自己慢慢逼出对方全部底牌,自然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火云道人计较已定,又是七枝气化长枪对着归无咎投掷过去。 在长枪将要抵达的瞬间,归无咎果然如先前一般身形消失,挪移至周围数丈之外。同时袍服上胸口处一团墨绿色的图纹消失不见,空出一片雪白。长枪爆裂之后的余波,亦再次被归无咎周身那宛若棉絮的金色光华抵挡,未能对他造成威胁。 在抵御火云攻杀的间隙,归无咎再次以六张符箓回敬。然而火云道人已然知晓这雷、火符箓的根底,也就轻松避过。 火云道人足以分辨出,归无咎这神妙离奇的遁术每使用一次,身上那半墨半绿的图纹便少了一团。这七团图纹用尽,便是他毙命之时。 当下毫不犹豫,解了红色披风,舒展双臂奋力一甩。丹力离体极速鼓胀,俨然化作一个弥漫数丈、阴煞逼人的污浊水池。“气化神兵”源源不断的从中凝聚成形,犹如砚中墨汁显化文字。这气化长枪照例一次七枝,朝着归无咎冲杀而去。 只见归无咎的身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在那方寸之地腾挪不定。就在衣袍上最后一团墨绿图案消散时,火云心中一定。 然而让火云道人瞪大眼珠之事发生了。却见归无咎一抖衣袖,又是数十张符箓洒出,然后化作密密麻麻的蚊蚁,爬满衣袍。这一次并非是七团纹饰,而是将好端端一件白袍,彻底染成碧色。 不但如此,火云道人每一次用这气化长枪的手段攻杀,归无咎亦不多不少,还之以六张符箓。尽管火云应对得法,这些符箓无法对他造成直接威胁。但是弥漫开来的火气雷光毕竟声势浩大,火云道人也不得不分出一二分心神应对。 归无咎本想欣赏火云道人再三出手无功后气急败坏的模样,可惜却未能如愿。 尽管归无咎遁样符箓数量之多超出预料。从火云道人目中闪烁的凶光中亦不难分辨他此时的心境;但此僚却一语未发,阴沉着老脸向后缓缓退了数十丈。 或许在红衣会中,火云道人只是修为最低的存在。但是能够从山野散修成就金丹,哪一个是易于之辈!对于生死之争的残酷决绝,没有人比他们体会的更加深刻。 现在火云道人分明已经沉下心来,把归无咎当成生平大敌。 火云道人眼力经验均是不弱,已然看出这在袍服上染出墨绿花纹符箓,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短距离遁法神通。凭借此符的遁速,足以避过金丹修士的攻杀。 但是这符箓不能及远,一次挪移最多只有数丈之地。金丹修士出手何等力道?这等距离至多只能避过了正面命中,但仍旧在攻杀范围之内。 而那包裹黄色光晕的符箓,效果明显是和这遁符相辅相成的。此符化作一团柔和光芒将其周身上下完全护住,只要不被正面击中,气化神兵的余波就不足以对归无咎造成伤害。 火云道人目光中露出狡诈,似乎打定主意要和归无咎消耗到底。仍旧不住的以气化长枪的手段攻杀,似乎是和归无咎较上了劲,到底是你的符箓更多,还是我的丹力更加雄厚。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七杆长枪,六枚符箓,你来我往,交相攻袭。整个水面上波浪狂涌,烈火雷光泛滥一团。然而若有人从数十里外飞掠而过,视线却被“红尘晦暝阵”所阻碍,眼前完全是一副海晏河清的样貌。 火云道人再次将七只长枪射出,突然退后一步,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归无咎使出挪移遁法翩然出现在数丈之外,哂道:“老先生何故发笑?” 火云道人笑声戛然而止,狐疑的凝视着归无咎。见归无咎依旧好端端的站立在原地,当即皱起眉头。 归无咎嗤笑一声,鼻端渐渐凝成一团半灰半白的雾气,犹如揉捏面团一般变幻形态。这雾气的正中,包裹着一丝微小的黑色线条,宛如虫孑般游来窜去。 第三十九章 铜兵逞威 七星正位 火云道人道人见自己的暗手居然未能奏效,脸色登时难看。 金丹修士的丹力转化为元煞,煞分阴阳。阳煞伤形体,阴煞伤神魂。锻炼阳煞的神通道术俯拾皆是,而锻炼阴煞的秘术却极为稀少,习得这一重手段的金丹修士无不视若珍宝,秘而不宣。 火云道人也是极偶然的机会习得一种上古遗留的阴煞秘术“阴须针”。此法虽然残破不全,却一直是他的杀招之一,结丹二百余年来屡屡克敌建功。 他假意以“气化神兵”之法打消耗战,暗中却以“阴须针”秘术暗度陈仓。 不想如此隐秘手段,竟然仍旧被这小子防备下来。 他哪里来的这许多古怪符箓? 既然奇兵无果,那就坚持正面碾压的策略。 火云道人又取出一件宝物,乃是丈二长短的独脚铜人。这铜人宝光灿烂,耀若星辰,裹挟着漫无边际的云气,对着归无咎飞掷而去。 对于火云道人这等散修,自然是没有机缘寻得宝胎,炼化本命法宝的。这独脚铜人在他手中,已然是极为得力的宝物。 这一击的威能远胜先前“气化神兵”之术,数十丈方圆俱为其均衡打击,不分主次。这一次攻杀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火云道人自信足以破解了归无咎的短距离遁术。 火云道人使出这一杀招也有些后悔,但愿这小子的纳物戒足够坚固。不然即便他粉身碎骨,自己这一趟也是折了本钱的。 归无咎看着迎面冲击而来的独脚铜人,似是闪躲不及。 刹那功夫,此宝已经狠狠重击在归无咎立足之处。 这一击的威能果然强横之极,只听轰然一声鸣响,一股磅礴的气息爆裂开来,腾冲东西,来回往复。数十丈内的海水几被煮沸,化作稠密白雾。 火云道人右手一抖,取出一只赤金圆环。 这并非什么斗战之宝。在他看来归无咎早已尸骨无存了,身上纳物戒指想必也落在水底。这“庆云环”却是感应宝气的一件异物,凭借此物释放的气机勾连,足以将无主宝物缓慢摄拿过来。 这却非常人所有,如同屠夫的尖刀,厨子的铲勺,正是红衣会在荒海杀人越货的行家手段。 红衣道人将庆云环丢落水中。口中念诵法诀。只是数息功夫过去,却没能感应到任何外物。 难道真的连随身外物都彻底粉碎?火云道人心里有些不托底了。 这时西北方百余丈之外,忽然一点星光明灭,瑞彩森然。归无咎身形淡然出现,似乎完全无恙,面上清清冷冷。 直到此时,归无咎所使用的四种明面上的手段才被逼了出来。 黑白黄蓝四色符箓,正是对付金丹修士立足于守势的一套战斗体系。 那墨染衣袍的符箓名为纵地遁形符,黄色光晕的符箓名为元祐善祥符。正如火云道人所分析,这二者确然是一套互补的守驭手段。 若对手使出杀伤范围更大的神通,便有那蓝色符箓作为后手。此符名为“北辰正位小挪移符”,挪遁范围远及百余丈。足以避过金丹修士的任何神通杀招。 至于那相貌朴素的白色符箓,名为五元护真符。此符化作一点云气潜藏于宿主神窍之中,堪称任何任阴煞手段的克星。 火云脸色僵住,悻悻然将“庆云环”收回袖中。 火云道人此时完全摒弃情绪扰动,飞速分析归无咎符箓之法的破绽。 修道人的神通道术,愈是简明有效愈显高明。那短途挪移之法即便和黄色护身光华相叠加,也是远远不及这直接遁出百丈的遁法的。 如果这手段可以如小挪移符箓一般任意使用,火云道人自忖今日是奈何不得归无咎了。但是他以为事实必定不是这样。 要么这神妙手段就是他最终的保命手段,使用次数有限。要么此术有着特殊的不足或者限制。 当断则断!火云道人并不吝啬法力,毫不犹豫的再次催动独脚铜人猛击。每一击之下,归无咎的身影都飘然出现在百余丈之外的一点。 见此情形,火云道人大喝一声。愈发鼓动丹力,使用出自己驾驭独脚铜人的一门法诀“升潮千重浪”,只消耗自身三成法力,势若疯虎,摆弄铜人连击二十八下! 归无咎的身影如同星星点点,明暗晃漾。似幻似真,身形犹如一化为七,在这数百丈方圆内流动飘移。 躲避的间隙,归无咎忙里偷闲,仍旧以小落雷、小烈焰符箓进攻骚扰。 一眨眼的功夫,二十八击使完。“千重浪”也未建功,火云道人却目光一厉!这小子的最后手段已然被自己勘破。 先前那短距离遁法,虽然挪动距离较近,需要黄色祥云补充防御。但落脚处可以在周身附近的任意一点,无从预测。现在的这遁法,虽然远及百丈,但观察他的落脚之处,却是七个固定的点! 窥破这一重奥秘,火云道人自觉胜机已至。 他生吸一口气,将自身丹煞散出大半,然后凝成七团。每一团丹煞都以“气化神兵”之法凝成一杆长枪。 这长枪黑气森森,如同鬼魅加持,每一枝都比最初那杆气化长枪粗大了何止数十倍! 金丹修士的神识之力何等了得,先前归无咎这遁法落定的七个方位,已然被火云道人牢牢把握。 火云道人爆喝一声,七杆长枪同时攻向归无咎的七个落脚点,无论归无咎使用遁术移动到任意一点,都绝无幸理! 而每一杆长枪的威能都不在他方才驾驭的独脚铜人法宝之下。那短距离遁术和护身黄芒同样是无法抵挡的。 海天泛滥,波涛汹涌。结界之内,七式连击的声势,不是扩大了七倍,而是数十倍。 火云道人看着泛滥炸裂的七处汹涌狂潮,喃喃道:“总算是结束了。小子倒有几分门道,能够逼得老夫全力以赴。” 然后他突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凉意,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凭借着他多少年生死搏杀的经验,并不回头,而是急忙向前一跃。 翻腾,转身! 归无咎不知为何出现在他的身后,七枚符箓迎面飞来。其中六枚是先前所见的赤、蓝二色火雷符箓,封住他的去路。而中间那枚符箓暗淡之中闪耀着沉艳光华,透出可怖的气息。 火云道人想也不想,凭借着本能的敏锐将独脚铜人朝着那莫名符箓投掷而去,拟能略微阻挡一二。左手一展,凭空出现一只丈许高低的铜钟,俨然是一件护身法宝。钻入铜钟之后,再鼓动剩余丹煞牢牢裹住铜钟周围,就往三枚赤色符箓的方向强行冲撞过去。 第四十章 难知如阴 尘埃落定 先前所见的雷火符箓虽然威能不小,火云道人还有几分把握硬接一手。而那中间那枚暗形莫名符箓,却清晰无比的传来一股意志,死亡的意志! 两声致密的“铛”的巨响,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雷火爆裂之声。最后一声震动天穹的轰鸣声迸发开来,那暗淡符箓终于如同审判降临,闪耀出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华彩。 这无名符箓看似并没有产生什么惊人声威,但是数十丈范围却突然呈现一种空空荡荡的异样感觉,好似生机散尽之后的大虚无、大寂灭。只在三五个呼吸之间,才能在空气中偶尔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暗色雷霆。 勉强冲出圈外的火云道人此时只觉心神中空空荡荡,仿佛自己有一物瞬息之间彻底失去了。运转神识体察一翻,好似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转头朝符箓爆炸的方位看去。果然,此处空无一物,自己的独脚铜人法宝,连一滴铜汁也未曾剩下。 劫后余生,火云道人半是侥幸,半是后怕。 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块,果断选择硬抗了三枚火焰符箓冲出圈子。那么此时自己就如那独脚铜人一般,彻底灰飞烟灭。 即便金丹修士号称“无漏之身”,但论肉身坚牢可远远不能和法宝相比。方才这无名符箓的威能既足以彻底化掉法宝,恐怕袭杀元婴真人,也绰绰有余! 这小子竟然有如此手段。 惊魂初定,火云道人突然觉察一事:这三枚火符的威能,似乎比自己预计的要略逊一筹!自己本已作出舍了这件铜钟宝物的准备,可是眼下这护体铜钟,虽然周身遍布裂纹,但却只是大受损伤,依旧有修复的可能。 火云道人半是疑惑半是侥幸的转过铜钟,细细查看。只见一枚“小烈焰符”贴附在铜钟背面并未炸裂开来。原来方才只是两张小烈焰符起爆。这倒是说得通了。 火云道人心头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莫非归无咎所用符箓之中,也有什么残次品? 突然火云道人脸色一白,身躯软软栽倒,扑地一声摔落在宛如冰晶的水面上。这是由于八尺松萝罩封定六合的缘故,火云道人坠下后并不沉入水底。 凝神感应,才能发现方才一道几乎肉眼难辨的白烟,从那并未起爆的“小烈焰符”中缓缓透出,钻入火云道人口鼻之中。 胜负已分。 火云道人到底还是棋输一着。 “北辰正位小挪移符”所挪动的落脚点不是七处,而是八处。 七个固定的落脚点全部遍历之后,会产生第八个落脚点,号称北极星位。“正位北辰”,正由此得名! 此符一旦使用之后,前七个落脚点的位置是固定的,而第八个点却部分可控。依据前七个落脚点移动的次序不同,所产生的第八个点的位置,可以是一条弧线上的任意一点。 归无咎躲避火云道人“升潮千重浪”神通时,有数十种移动的次序可以选择。而归无咎的选择,实际是将“北极星位”设定在火云道人的背后。 先前火云道人假意比拼消耗,却暗中使用了“阴须针”的手段偷袭。现在归无咎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归无咎第二着暗手则是瞒天过海之计。 火云道人先前每一击出手,归无咎均以三枚小烈焰符、三枚小落雷符应对。相持既久,对方不免麻痹大意。而最后六枚小烈焰符、小落雷符实则以“隐符法”各自藏了一枚“散魄损真符”。危急之际,面对那威能骇人的“九兵雷符”的威胁,火云道人果然中计。 以归无咎眼下的修为,除非不计代价的数十、数百张的使用符箓,否则极难对金丹修士造成威胁。如小落雷符、小烈焰符等进攻符箓还好说,方才那散魄损真符更需近身施展,如点燃香火一般慢慢释放,实战中更不足以克敌制胜。 这一战之胜,依靠的是“正位北辰”遁术的出其不意、“九兵雷符”强横威能带来的心理压迫、以及火云道人对归无咎六符攻杀之术的降低戒备。三个有利条件在一瞬间完美结合,没有给敌手以思考的空间。 至于将“九兵雷符”这等昂贵符箓作为诱饵,归无咎倒并不觉得可惜。尽管一张兵雷符作价五十小功,一张散魄损真符仅值一个小功。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归无咎看着软倒在水面上火云道人的精彩面容,很理解他现在的感受。 毕竟在对方看来,他是捕猎者,而自己只是猎物。虽然在斗战的过程中他已经放下身段,竭尽全力。但金丹修士和灵形修士之间地位差别,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无法动摇。 归无咎可没有靠近此人的意思,哪怕他现在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战斗力。长袖一抖,手中捏了三张小烈焰符。遥声道:“有什么遗言就留下吧。” 火云道人看着归无咎,怨毒一笑:“小子,你高兴的太早了。” 只见他伸手一抓,这封禁数百丈空间的倒扣花碗状的封印突然消散,化作一团绿芒将火云道人包裹住,向外激射而去,只留下回音不绝:“就看你有无本事在覆山大将赶到之前溜到中曲岛,如果不能,死期不远。” 原来“八尺松萝罩”不仅仅是一件结界法宝,更是一件护身法宝!只需一点灵力牵引,便足以护住驭主以四五倍遁速疾驰数百里外。 这是火云道人最后脱身的底牌! 无论面对何等敌手,未虑胜,先虑败,准备好万一不胜的脱身手段。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教给火云道人铁一样的法则。这道法则救过他无数次,现在又要再救了他一次。 在这电光石火,就要离开的刹那,火云道人还不忘言语中设下陷阱。如果归无咎立刻回到洞府,长时间闭关不出,其实自己并不能拿他如何。但他如果听信了自己恐吓,急于赶往通向中曲岛的传送阵离开此地,那么此时龙纹岛中正潜伏着接应自己的同伙,当可以出其不意的将之截杀。 这等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江湖,虽无上乘功行,但心性、智计、手腕,没有弱的。 然而“梆”的一声巨响。却见这道光芒狠狠撞击在“红尘晦暝阵”的阵壁之上,然后一阵清脆的筋骨断折的声音,间杂着火云道人的惨呼传来。火云道人再次栽落水面,眼神中满是惶惑和不解。 在归无咎布下“红尘晦暝阵”的时候,他立即释放气机探查,这分明就是一座避过神识探查的巧妙幻阵而已。为何此时突然变成了一座困阵,还是能够阻碍“八尺松萝罩”突围的强横困阵! 以一个灵形修士的修为,怎么能够瞬息之间布下如此高明的困阵! 归无咎淡然一笑,凌空站立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白袍衣袂随着海风猎猎飞扬。他声音清朗明润的,但在火云道人听来却字字诛心:“山野蟊贼,怎识得四象玄妙?” 第四十一章 四象之转 偷天换日 以归无咎灵形境的修为,的确无法瞬息间布下一座足以困住金丹修士的结界困阵。 何况火云道人老辣谨慎,在“红尘晦暝阵”甫一布下时立即释放气机感应。他判断无差,那时此阵确实只是一座隔绝外人探查的幻阵。 然而“红尘晦暝阵”暗藏四象之转,演化之道,却非下界修士能明其奥妙。 吸收雷火之力,一转而为困阵; 吸收风水之力,二转而为迷阵; 吸收山泽之力,三转而为陷阵; 吸收天地之力,四转而为绝阵。 一转,二转,三转的变化,可以和修士的符箓、宝物甚至天时地利相互配合,吸收外力成就;而第四转吸纳天地之力的精微变化,却只有元婴四重之后才能初步掌握。四转绝阵的威能亦十分惊人,大能以下无人能逾越此关。 归无咎以“小落雷符”、“小烈焰符”的手段佯攻,除了夹杂了“散魄损真符”这瞒天过海的伏笔,更埋藏了这第二着几乎藏于无形的后手。 红尘晦暝阵吸收了大量的雷火之力,暗合此阵的第一转“雷火贞元”之变,了无形迹间演化成一座名副其实的高阶困阵。 火云道人现在极为狼狈,衣衫破烂,筋骨断折,一身法力就算不为“散魄损真符”所制,也已经在先前的斗战中消耗的七七八八。更何况那困阵之坚牢连八尺松萝罩也无可奈何,彻底失去了逃脱的可能性。 他好似已经认命,闭上双目,缓声道:“道友,做人留一线。只要你放老夫一条生路。老夫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交给你。并且可以发下神魂重誓,一定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归无咎微露哂笑,闭目感悟一阵。在这一个时辰之内,“红尘晦暝阵”吸收了足够多了雷火之力完成蜕变,现在已经到了足以操控由心的地步。口中一念口诀,这六面紫屏风陡然缩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只数十丈方圆。 然后归无咎手心清光泛起,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枚精致玉牌。 “此人果然是某一家大派的核心弟子!”依稀扫视到玉牌上的“真传”二字后,火云道人心中暗道。 归无咎手执玉牌轻轻一摇,口中念颂不断。三四个呼吸后,十二道金色光环纵横相间,围绕在他周围。在旁人看来,倒似将自己关入一个金色牢笼。 火云道人一愕,不知归无咎这画地为牢的手段是何用意。但是下一刻,他的脸上就满是绝望。先前那威能骇人的无名符箓,归无咎一下子便取三张,洒出金色牢笼之外。 “他是如何察觉出我引诱他近身,然后自爆金丹的想法的?”随着这是火云道人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念头。 灵符护罩外,红尘大阵之内的逼仄空间内,雷光离合,电浆泛滥。 先前无论二人斗的有多激烈,红尘晦暝阵的阵法都将此处动静完全遮掩。在外看来,这一片海面碧波无垠,天朗气清。除非功行达到元婴三重境之上的大修士,方能在数里外察觉出一二微光闪烁的诡异之处。 然而这一刻。若有人经过此地,却会觉察一片忽明忽暗、青气隐隐的奇特景象,倒似有什么宝物出世,或是有什么妖兽兴风作浪。 好在这异象不过持续了半刻钟功夫,随即复归于平静。 归无咎其实并未识破火云道人有何诡计。这一套彻底灭杀敌人的手段,是他早已设计好的最笨重、也是最安全的方式。但是这手段要想建功条件也很苛刻,一来操控牌符护身自有其他限制,二来这要以“红尘晦暝”阵的雷火贞元之变彻底完成为前提。 尽管刚刚斩杀一位金丹修士,归无咎并未忘乎所以,自己到底还只是灵形境修为。 整个交战的过程,归无咎看似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两三种隐秘的后手未曾使用。火云道人分明准备了上乘的逃生手段,却依旧未能全身而退。但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说比拟金丹修士“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精微元光是作战的资格,数之不尽的符箓外物是战斗的倚仗。但这一胜的关键之处,还是在于信息的不对等。归无咎明白,如果自己的斗战手法被人窥看了去,那就意味着无法完成越阶战胜金丹修士的壮举。 别的不说,单单“红尘晦暝阵”的奥妙被捅破,自己便不能留下任何人。 除非动用那等手段---但真正的底牌绝不可能浪费在一个金丹一重境修士身上。 这也是归无咎小心翼翼的布下“心返”之阵的意义所在。 完成了战斗角度的思考,归无咎并未忽略了这一战本身的前因后果。这茫茫荒海,果真自己经营一月就恰巧被红衣会盯上了?恐怕也过于巧合了一些。从功行上看,火云道人确实是一位散修不假。但所谓“覆山将”赐下“八尺松萝罩”之事,倒像是刻意透露给自己知晓,好为他超出自己身家的手段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是这样,这火云道人的来历大有可探究之处。归无咎仔细回顾一遍,心中有了几个答案。若要以为这等鬼蜮伎俩便能骗过自己,那却太过于想当然了。 火云道人连一丝飞灰也未留下,那独脚铜人法宝、八尺松萝罩、乃至他随身的纳物戒,同样彻底不存于世。如此狭小的空间,三枚“九兵雷符”的威力不是金丹境的手段可以抵挡的。归无咎自然没有打扫战场、清点收获的环节,纵身飞遁数里,落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小岛上。 周围数十里都在“心返”大阵的监控之下,归无咎大可以放心施展拳脚。大袖一卷,一副图卷凭空张开,当中所绘似乎是一副地形图。 随着归无咎口诀引动,这副图中所绘似是突然活了过来,从图画中化作一缕清光飘荡而出,随即放大千万倍,缓缓落在小岛的地面之上。 这小岛的表面,犹如和另一片地域的地表投影相互重叠。这投影高出岛面者尽为紫色,低于岛面者则发出刺目的碧色强光,透彻土石而出。 归无咎青戒中异光一闪,六件法器排成一列。 其中五件,看形制分别是刀、剑、铲、锥、锤。剩余的那件有些古怪,外形粗大笨重,倒似半只青铜贝壳。 归无咎口中念念有词,五件法器一阵盘旋之后,乒乒乓乓在这岛面上碧色光华处开掘起来。所掘之处的碎石泥土俱被摄入那贝壳状的法器之中。 这贝壳形法器并非如饕餮只进不出,时而缓缓挪遁到某一处紫光浮华的地面上,将所贮土石倾倒一二,然后那锤形法器便是一阵猛击,将其夯实。 随着归无咎这一阵折腾,这小岛的地貌,就好似对应那虚影的模板快速变动,直至紫光碧芒全消,虚影和实貌完全重叠。 五六个时辰之后,归无咎面露满意之色,掐指算定方位,向东北方走出二十七步站定。收了刀剑铲锤,只御使那金锥朝着地下猛击。呼吸间那金锥就没入地面。足足又过了一刻钟,归无咎取出金锥,不知凿了一个多少丈的深坑。 归无咎轻轻吹出一个气泡,沉浮不定。静立了半晌,归无咎神色郑重,食中二指捏住一枚黑色符箓。 先前归无咎所使用的各色符箓,上至珍贵异常的九兵雷符,下至最低等的金刚符、土灵符,虽然色泽不一,纹饰各异,但外形规格都是一致的。然而现在归无咎所取出的这枚符箓,却是个不规则的六边形样貌,更没有半分灵气透出。如果不是被归无咎如此郑重的取出,几乎要被人怀疑是顽童剪纸的游戏之作。 这枚符箓由黑转黄,由黄转白,最终化作点点碎屑飘零在地。当中一点精蕴,化作一个玄奥的古字,烙刻在那透明气泡上。 归无咎张口一吐,一道浓郁碧烟荡出,凝聚在气泡上,化作一个活灵活现的猴形。指头一颠,以元光操控那气泡落入深坑之中。依旧将土石依次填埋夯实。 归无咎有条不紊,取出八枚小旗。如同在贞如岛洞府所做的那般,将此处地脉形制彻底封镇凝合。 归无咎长出一口气,双手结了七八个玄奥符印,口中依次念出六个咒文。 这寥廓海面,犹如风吹烛火,突然晃了一晃。 第四十二章 养心煮水气自宁 “地脉赋形珠”之术虽然神异,但一旦探明其确实存在,就大有文章可做。 高下相形,成败互为宅室,这一道理在此处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此珠最大的优势,在于灵力波动极为微弱,所探地脉形势以二气相感之性自然显化。所以除非事先猜测此珠存在,并以针对性的手法探明。通常的探测手段,难以奏效,隔绝灵识波动的禁阵也是形同虚设。 然而正由于此珠并非以自身灵力散发消息,所以它的位置并不能被接收之人具体锁定,这却给了归无咎可趁之机。 另一方面,“二气显化”之术只能大致描摹地形脉络虚实,以检测每一处星岛的地貌是否发生了明显变化,却并不能如同修士释放灵力探查一般探明地质。换言之,地下是土是石,抑或五行杂玉,此珠并不能分辨清楚。 归无咎寻得这无名荒岛,完全复刻了贞如岛的地貌。使用一枚“易形合虚流光符”,将那枚地脉感灵珠挪遁至此,完成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大戏。 再使用了封镇地貌的手段防备万一,现在这座荒岛坚逾金铁。在“地脉赋形珠”感应之下,此处方圆十余里的地貌,数百年内不会有丝毫改变。 归无咎本想再布下一座幻阵,将这处荒岛彻底隐匿。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却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本来这等没有五行杂玉的荒岛,千百年来并无一人正眼相看,可谓天然的绝对安全。如果以幻阵遮掩,反而是此地无银,万一为人识破,反而成了纰漏。 至于“易形合虚流光符”,此物并非在玄墀阁中兑换,而是如“破邪正明屠煞大丹”般由南宫真君亲自备下的手段。单看元婴四重真人刻录“步虚挪移术”不过挪遁数尺距离,而此符却可以将一物在数百里外移形换位,足可知此物何等品阶。用去这一张,归无咎也仅余下两张而已。 然而归无咎并无丝毫惋惜之意。 因为这一枚符箓,就是归无咎借助“元玉精斛”修炼的开始。 环顾了这无名荒岛一眼,自忖前前后后各种布置并无丝毫遗漏,归无咎纵起元光,返回贞如岛洞府。 四重禁制同时开启,这小小贞如岛,瞬间变成一处固若金汤的所在。 归无咎在榻上坐定。暗暗体悟,自己这返回之程,似乎遁速比平时略略快了半分,不由的自失一笑。在修行到斩分天地之境以前,修道者到底只是修道者,并非真正的仙人。拘于虚,笃于时,困于物,束于心,一切无可逃避。 表面上看自己心性甚佳,行事缜密,好似和越衡宗正常的真传弟子并无差别。但归无咎自己知道,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在自己真正成就元婴,补全鼎足之资之前,这份修道的压力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能因为你放浪形骸、故作豪迈、摄心枯寂、极力振作等种种调整而稍有减少。 所谓心性高下,不过是这份压力如山峦一般将你压的喘不过气来,还是如幽灵一般若有若无的跟随在自己周围----仅仅只有这一点差别而已。 归无咎手指中清光一闪,地上多了几物。 一件是自真气一重境时便一直跟随归无咎的养气铜炉。 弹指一点,一点星火窜起。归无咎信手将几枚“静魂香”投入其中。在十余年的修行过程中,这个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这洞府的形制,除了几处暗道之外本就全是模拟盘炉峰双游洞所作。随着悠悠馨香缭绕室内,归无咎恍惚之间找到了那份相似的感觉。 另一件是一件一尺见方的暗金小八卦火炉。 随手将一块八品灵材“苍生木”捏碎成寸许见方的木块生起火来,将一柄蟹青色的梅花钟形壶注满清水,搁置在小火炉上。在等候清水沸腾的当口,归无咎又取出一只黑釉茶盅。 擦拭干净之后,归无咎催动元光在这茶盅上盘旋,只见炫炫萤萤,七彩流晕,犹如天象人事之变幻无常,别有一番新奇趣味。 不多时,水已沸腾。 不知何时茶盅内已经布满浅浅一层茶叶,未知其名目种类。壶盖微倾,声如响泉翠玉。翠叶翻腾,窜流无定。 先前仅仅之“静魂香”的香气,归无咎已觉醇厚。这时又多出一股郁郁茶香,叫人的神意顿时活泼了起来。 归无咎很是认真的注视着杯中升腾缭绕的雾气。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此时杯中热气还有淡淡的一层,正是饮用之时。 只见归无咎拿起茶盅缓缓踱步,走到那暗金八卦炉旁边,将这一杯茶水倒入炉火之中。 顿时“嗤”的一声,一道浓烈青烟涌起,夹杂着点点火星。 归无咎微微一笑。 修炼在即,他是以烹茶之趣调适性情,同时宁神合真,回顾自己在修炼之前的准备工作,是否还有疏漏。既然达到目的,这茶水也不必再饮。 一切思虑清楚之后,归无咎做了三件事。 首先,尽管“地脉赋形珠”已然被挪走,但是归无咎还是要确认此地已经绝对在自己掌控之下。当即取出一枚“神元断绝符”。灵力催动,却见此符如同无头苍蝇般漫卷飘荡,无所行,无所住。 见此情景,归无咎一点头,收了符箓。 其次,是发了一封符书给龙纹岛的静虚堂管事吴淼。言道自己最近数月内需安心修习一门功法。如有要事,以书信传递于洞府之外即可。 至于这最后一件事么,未虑胜,先虑败。 归无咎考虑再三,在洞府最内侧布下一座“六道无妄阵”。这一道困阵并不算高明,论破解之难,甚至不如布置在外围的“三返权舆阵”。只消有元婴二重境的手段,便能破得此阵。 但是这一道阵法有一奇妙之处,此阵分属“无始之阵”的一种。 所谓“无始之阵”,指的是只能以暴力破除,不能以解法化解的阵道门类。 换言之,你若有元婴二重的修为,全力一击便可破得此阵;若是修为不够,管你哪一家真传,哪一派秘术,有什么阵盘法宝,要解阵那是痴心妄想。 归无咎瞳孔倏地一缩,掌中多出六枚暗色符箓。手腕一抖,六枚符箓朝着六道无妄阵的六个阵眼激射而去…… 第四十三章 文烹武炼见丹果 这一重手段,六道无妄阵只是个空壳而已。六道阵眼内各藏一枚九兵雷符,才是归无咎的真正布置。以阵道破解,那是痴心妄想;以暴力强攻,则洞府内外方圆数百丈一丝飞灰也不会剩下。旁人想要窥探洞府中秘密,那是决计不能的。 以“无始之阵”的手段藏下九兵雷符这等大杀器,这是归无咎早已完成的得意构思。只是这项布置,归无咎本拟修行一段时间后,在需要离岛远行的时候作为防备手段临时安排。但方才仔细想来却是不妥。 自己孤身一人在荒海修行,行事的主动权并不完全在自己手上。尽管被人杀上门来的可能性极小,但归无咎可不愿意承担到时候措手不及的风险。一切安排,都应当在自己正式开始修炼之前完成。 是时候了。 清光一抖,一件白玉漏斗凭空显现。此物明光苂苂,那并不刺目的暖意瞬间压倒了洞府中紫玉珊瑚的烁烁光华。 归无咎大袖一卷,拂去表面浮土。决定自己修行命运的五行杂玉再一次在自己面前显露。 这一次归无咎心头没有起半分涟漪,盘膝坐定,服下丹药调息片刻之后,默念口诀。元玉精斛缓缓移动,如同倒扣的碗盖,虚置于五行杂玉之上一尺多高的半空中。 随着归无咎口中口诀念诵,元玉精斛光芒愈盛。光芒普照之下,几乎这洞府内一切物事,包括洞壁人体,均流耀含英,神光离合,宛若纯金铸成。 归无咎灵形修士的目力,自然不会被这光华阻隔视线。此时他清晰的看到,浅坑内五行杂玉表面一层。犹如风化一般,星星点点的化作微尘,被吸纳入元玉精斛的广口之中。 归无咎并不迟疑,立刻施展法诀。灵形元光灼然流转,刹那间透体而出。 他原本已呈赤金之色,但那是被元玉精斛的光芒照耀的缘故,并非本身发光。此时他自身灵形元光一出,和精斛光华内外交应,一时玉润晰骨,浮光彻外,竟神似元婴三重境真人真婴离体的样貌。 几个呼吸之后,只见归无咎身上其余部位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只余下薄薄一层。而卤门、膻中、丹田三处,光芒愈盛。 又过了半刻钟,归无咎卤门、膻中两处的光华渐渐下移,与丹田处的那团光芒融化为一。这是天元、地元、人元相合,将周身气机之升降浮沉统御于玄关一窍。 归无咎保持跌坐姿态不变,身形却缓缓上升。直到丹田处“玄关一窍”和元玉精斛壶嘴保持水平。 如果由金丹修士来驾驭此宝,当是由体内金丹感应元玉精斛,将元玉精斛当做“金丹”的外在延伸。而灵形修士却并不能如此,只能成就三元相合,元光凝归玄丹一窍,勉强承担“金丹”职分。 一缕雾茫茫的气机,从元玉精斛的壶口慢吞吞的吐出,朝着归无咎玄关一窍的方向流动,涌入。 在内外气机相互连通的一刹那,这明光莹莹的洞府似乎突然晃了一晃。 归无咎瞬间觉得脑海一阵空白。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涨”。 第二个感觉是“凶猛”! 停顿了两个呼吸,归无咎脑海中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原来越衡宗的同门,平时修炼的感觉是这样?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效率.......归无咎此时的心情,如同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习惯了小河的涓涓细流之后,突然驶到大江大河的入口处,见到那磅礴汹涌的滔滔水势。别有新天,眼界大开! 舍掉杂念,回复心无旁骛的状态,用心调息。 这道元玉精斛传递而来的雾气看似极不起眼。但一旦被摄入归无咎体内,却似瞬间由一只乖巧玲珑的小兔撕破伪装,变成一只猛虎。冲撞着、践踏着归无咎的筋骨血肉。而归无咎体内的元光,却在这冲撞践踏的过程中滋养壮大。 摄意如屠龙,行功如伏虎。 不过当归无咎专心致志的调伏体内元光,炼化灵机后,一切都驾轻就熟,没有丝毫窒涩。对于掌握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的真传弟子来说,这构不成阻碍。 归无咎自真气一重以来修习一十二载有余,早已习惯了那温润润、软绵绵的气机增长速度。这时候他才清晰的认识到,越衡宗弟子进阶灵形之后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在修行。归无咎自知他现在的修行速度和五六品灵根者相差无几,用来比拟越衡宗普通弟子倒也相差仿佛,但是和冲霄阁同门相比还是远远不及。 但那又如何呢?现在的这种感觉…… 很好。 归无咎灵形功法早已修行到了至纯至化的地步。这借助元玉精斛的修炼一旦开启, 体内虚丹心印缓缓转动。不过三昼夜的时间,归无咎便感到自己和元玉精斛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对于自己之后的修行之路也在一瞬间演算分明。 由于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进境和法诀演化相为表里,归无咎就算不吃不喝,用于炼化杂玉的时间一天也不过是六个时辰。另外的时间必须投入于“三千道法”的修习之中。这并不代表走上求道之途比修习其余功法速度减慢一倍。一体两分,相为表里。练习功法和完善道术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功行推进一步,回过头来道法亦能更快速的掌握,反之亦然。 归无咎此时有些意外。因为他心中生出一种清晰的感应,以现在的状态修行下去,自己臻于灵形三重境的圆满,只需要三十六年时间。至于灵形二重、三重乃至准备结丹的大关口,越衡宗自有秘法渡过,无论资质高下,三年、六年、九年可成。换言之,自己五十四年即可成就金丹。 尽管九大上宗的真正核心弟子通常三十余年便可结丹,但对于归无咎来说,这个数字可称得上意外之喜。就算自己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尽数用于修炼,那么想来一甲子的时间也足以成丹了。 而当初宁真君和凌逸双等四人的判断却是,自己百年内得以结丹,就算是第一步圆满成功。归无咎自然不会以为宁真君等人的眼力有什么偏差。但是自己媲美金丹修士“抱丹成圆”的虚丹感应,归无咎也自信不疑。或许这其中当是有什么尚未发现的问题。 但是就目前而言,有时间上的余裕对归无咎来说总是有利的。因他编造自己的身份信息,说道那“器道真人”师尊少则七年,多则二三十年来到此地。这可不是信口开河,大致是归无咎原先预计迈过灵形一重境的时间。 由灵形一重进阶灵形二重镜是归无咎闯荡荒海最难的一步。跨过这一道关口,归无咎便能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手段,更安全、更隐秘的完成修炼。 第四十四章 倥偬流云退志关 修炼无日月。 九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 这九个月的时间内,吴淼每隔十天半月便发来一封灵符飞书,邀请归无咎一晤。所立名目也是各不相同,有时说余玄宗的巡岛的元婴真人莅临此地,希望双方结识一番;有时又说偶然得了什么好酒名茶,邀归无咎一同享用。又或者是无意中发现什么珍宝奇物,请归无咎共同品鉴。但每次均被归无咎三言两语打发了。 但吴淼热情不减,并不因归无咎一概回绝而生疏半分。但此后他也调整行事,并不一味发出邀约。而是将种种稀奇外物,附含信笺礼单,送至归无咎洞府门口。 洞府之中。 元玉精斛依旧释放着那洞明内外的光华,只是其下五行杂玉矿脉却成了一个三丈有余的深坑。 至于炼化过程所产生的五行精玉,早已被归无咎收入纳物戒中。 在这九个月的时间内,归无咎自感功行大进。原本薄薄的一层元光几乎肉眼可见的明润深入了半分。犹如正在烧制一件上等瓷器,用功愈久,釉色亦分外艳丽。 自从对每一步进境所需的时间有了清晰的体悟后,对于归无咎而言,炼化杂玉提升功行只不过是水磨工夫而已。归无咎在这一道上倒不必浪费过多心力。 令人可喜的是,通灵显化真形图的三千妙法,归无咎居然在九个月内,已经掌握到六十六种。 实则这个数字和求道真传中的历古先贤相比,并不算如何出色。历史上走上求道之途的真传弟子,无不是第一年掌握道法最多,然后逐渐减少。较少的也能掌握六七十种,多的甚至达到一百五六十种。 但是那等人物,通常在三十年上下结成金丹。对于彼辈而言,如果第一年只掌握六七十种,那意味着灵形境完成千数道法的任务相当紧迫。 而归无咎结成金丹的时间,至少也要在六十年以上。对他而言,第一年掌握七十道以上的法门却是一个可喜的数字。金丹境之前,成就一千五百种道法的任务不会成为负累。 比起数量的变化,归无咎更在意的是神通道术的变化和运用。 上到九大宗,下到一等宗门,名门大派灵形境界的核心弟子通常都被严密保护。偶有历练交手,其手段也是围绕符箓法器等外物构成。 尽管归无咎身上有充足的符箓法器。但他面对的局势之复杂,迥异于同门。能够充分运用身上的全部手段,或许在间不容发的时刻,提供一份足以扭转局势的助力。 每天十余个时辰修行的间隙,归无咎还真的设计出一二法门。 尽管归无咎所掌握的六七十种术法单一来看并无斗战之能,别说面对火云道人这等金丹境的强敌,就是对付真气境修士都作用有限。但是归无咎自身的符箓手段本就以路数众多、手段诡奇见长。仔细梳理之下,终于发现了一些法术和符箓相互配合的斗战手法。 唯差一敌手试剑而已。 收获之余,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对于自身的金丹之路,归无咎不过修行三日,便能够洞彻每一步所需要的时间。 然而那“元玉精斛”的体察就没有这般好运到了。九个月过去,归无咎虽然能感悟到随着自己孕养此宝时日愈久,此物的品质也将随之缓缓上升。但是到底何日才能提升到那个接近质变的节点,归无咎却始终无法具体探明。 宁真君和凌逸双等四人,并不需要亲身炼化五行杂玉,仅凭演算之法便知将此物推进到炼化五行罡玉的程度,到底需要多久。而归无咎由于自身功行所限,远远不能做到这一步。 对于归无咎来说,演算出此物演化的大致时间,可要比预知金丹境的修炼速度重要的多了。但归无咎也不因此气沮,料想自己成就金丹之后,对元玉精斛的把握必定能更进一步。 忽忽然又是一个月过去。 这几日归无咎只觉心绪不宁。种种从未有过的绮念幻象在心头萦绕不去,修行的速度也大大减慢了下来,即便服用凝神静气的丹药也完全无用。 什么阴鱼九珠,开派一人;什么求道之途的万古绝径;什么八品灵根元婴之路,通通都是烟云梦幻。自上古至今,立志道途的修士何止亿万?但最终成就长生之路的又有几人呢?绝大多数还不是化作冢中枯骨,烟消云散。仙路缥缈,唯有长歌伴舞,及时行乐,流连声色气味中的种种妙处,才是正道。 这些奇怪念头在归无咎心头缭绕。归无咎心中固知其为谬,亦可强力抑制,但终究无法回到专心修炼的状态。 归无咎索性不再勉强,检视越衡宗灵形境修行的各部经典。方知自己这九个月时间枯坐于洞府中,一意勇猛精进,致使心境枯绮,当是遇到了九劫七十二关中的“退志关”一关。 修士修炼过程中为免除外扰,闭关苦修是最普遍的方法。但是不同境界的修士闭关时间长短也是有讲究的。如元婴修士遇到大的门槛,一次闭关也不能超过三十六载,否则自然会有些挂碍上身。若是金丹修士,一次闭关通常不超过三、五载之数。至于灵形修士,通常封门闭户六个月,已经是极限。如有逾越,自然有九九玄关中的心关三十六种提前找上门来。 不过九九玄关中,心关三十六种内,除了六种心劫,其余并不可怕。各家上宗自有秘法应对。如越衡宗经典,破解这一道难关,有二法可用。一为“斩”字诀,一为“化”字诀。 若用这“斩”字诀,不过打坐三日,服药一服,便能破得此关。若用“化”字诀,少则数日,多则三月。越衡宗历史上甚至有一二人过此关用了足足半年之久。 表面上看“斩”字诀痛快彻底,“化”字诀迁延拖溏,自然是“斩”字诀为优。 其实不然。越衡宗历史上,外门弟子遇到退志关一关,往往用“斩”字诀;而真传弟子无一例外是用“化”字诀。这其中自然是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的。 以法门高低而论,归无咎自然不至于舍上法而就下法,去用那“斩”字诀。以功法路数而论,归无咎本就以元光精微入化著称,真传心印更是以“万法无咎”为名,自然也是更青睐于“化”字诀。 然而即便不考虑以上两种理由,仅以现在归无咎在道法上的见识,也是无疑会选择“化”字诀而舍“斩”字诀。 在归无咎看来,大道之途唯有二“斩”字,一者,斩天人二分,成就大道逍遥;二者,斩敌头颅,此生身死道消。除此之外,用此字者均为僭越。 在那世俗凡民眼中,修道之人腾云驾鹤,神通广大,似乎无限逍遥。但到了那一步之前,所谓修道中人,其实到底是人而非仙,上进途中也是步步受制,不得超脱。谁敢大言自己斩却羁绊,不过是掩耳盗铃。犹如世俗众人妄言“斩情关”“斩功名利禄之心”云云,无非意欲不逞,灰心丧志之下聊以自圆其说而已。 这个“斩”字诀,在归无咎看来当易一字,名之为“埋”字诀更为精当。割舍埋藏,必有后患。 而“化”字诀的要义不在于功法,功法口诀实则只有十六个字。更重要的是暂停苦修,在驻足流连中理顺本心。 归无咎长身而起。原本他便是要在今年品珍会时往中曲岛一行的,略微提前些时日,也无不可。 第四十五章 南辕北辙掉臂行 归无咎封了洞府,纵起元光往龙纹岛方向疾驰而去。 他并未往静虚堂去,而是直奔龙纹岛之南的哨岛传送阵方向。 按理说吴淼对他拉拢经营甚是用力,归无咎即便出于表面上的礼数也该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但归无咎以为双方姿态是由彼此的立场决定的,并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人情练达功夫。更何况自己只要一出岛,他们早晚会以各种名目找上门来。 驾元光飞遁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危峰盘谷、环崖绝壑的奇险所在。归无咎恍若未见,冲着这攒峰绝壁冲撞上去。 就在归无咎遁光接触到山壁的一瞬间,眼前景象突变,犹如揭开一层迷雾。山峰险崖俱都不见踪影,眼帘所现竟是一处谷地,六七座圆整规朗的丈二石台,拱列于一九宫阵门。 归无咎进来的一刹那,那九宫阵门上几道光华滚滚流动,随后三四个人影消散不见。同时阵台的“翼门”位上五座铜匙之内,分列五种属性的五行精玉化作淡青色的灰烬。 归无咎驾光直落于阵门之上。 阵门两侧侍立两人,俱是深衣角巾,厚底方靴,内穿一套兽甲。这是余玄宗卫岛修士的标准装束。 二人气机圆而寂,凝而浊,正是如火云道人一般的金丹一重境修士。 左侧那人身形高瘦,额头突出,看面貌倒似有几分城府的,正要询问归无咎来历。 归无咎一抖手腕,将那“白玉虎节”取了出来,微笑道:“借此传送法阵,往中曲岛一行。” 高瘦这人讶然道:“原来是归道友。好说,好说。他先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僵住。右手似乎不经意间靠在一座石台上轻轻一按。 右边那人眼珠一转,赔笑道:“这传送法阵似乎出了一些问题,须请了看守此处的阵法师勘测一二。劳烦归道友稍候片刻。”他中年年纪,一副圆脸肥肉突出,眼睛却小如绿豆,面貌看起来稍显猥琐。 高瘦这人脸色有一分不自然,似乎是嫌弃圆脸中年这借口实在不怎么样。方才归无咎穿透幻阵进来的一瞬间,明明是看到有人刚刚被传送走的。 圆脸中年也突然省悟,脸色有些讪讪。 归无咎淡然一笑,语气很是诚挚:“在下得空再去拜见吴兄,眼下有要事在身。劳烦二位行个方便。”他嘴上虽然客气,脚下却利索得很,三步两步已然走到九宫阵门的正中央。 归无咎并未揭破二人谎言,但这番举动言语可真算得上“明人不说暗话”了。余玄宗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取出五种属性的五行精玉,分置于五道阵盘上的铜匙内,念诵口诀催动阵法。三道光华升腾卷动,归无咎的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两炷香之后,吴淼带着两名金丹修士护卫急匆匆的赶来,面对空旷的九宫阵台,面色哑然。 归无咎此时立身于一层篁耸木、漫空笼罩的密林内,略一分辨了方向,前行数百步,视界顿开。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宽约数百丈、为朦胧雾气遮掩的巨大裂谷。归无咎起了元光,就要往越过这座裂谷。但这时心中一动,莫名生出感应。思忖一番,调头往南去了。 归无咎以为,眼下自己虽非打坐修行之中,但并非外出闲游,而是化解九九玄关中的一关。严格来说,也算是修行过程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这份冥冥中的感应或许就是一品道缘之资的馈赠,倒是不可轻忽。 往北越过峡谷,和调头往南,可是大有讲究的。 中曲岛的地势很是奇特,余玄宗之人称之为“蚌中藏珠”之势。此岛纵横数万里,整个海岸线俱为高大山脉所屏障,形成一处坦荡寥廓的盆地,其实地势绝佳。而岛屿正中有一处密林,密林之内,有一宽五六百丈、深不见底的裂缝环抱合围,圈出东西千余里、南北四五百里的一处秘地。 这被裂缝包裹的地界当中虚实如何,常人在外围是难以得知的。因为裂缝中升腾起浓郁白雾。这等雾气十余丈外便能教人不辨东西,更何况是数百丈。 荒海外围的一百零八哨岛、以及受其统御的无数星岛,均只有修士往来,并无一个凡民。而中曲岛却不同,此处修道之人全部集中在那裂谷合围的“蚌中之珠”内,整个中曲岛却为两个凡民国度所统御。 三千年前,整个中曲岛还是一座无人荒岛。当时余玄宗掌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考虑,迁徙数十万人口到这中曲岛上。 这数十万人口渐渐分成两个部落,进而形成两个国家,名为崇国和羽国,分占中曲岛的一南一北。两国之间有战有和,国境线也在南北之间游离不定,但仿佛天意不教两国合一,任意一国在最强盛之时,至多也只能占据中曲岛的三分之二,若要再行攻伐,总会遭到莫名阻碍。 归无咎隐去身形向南遁去,正是朝着凡民国度,崇国方向。 归无咎当初知道有凡民聚居这回事,心中也并无太多触动。但真的见到草地上有牛羊成群,原隰内水田漠漠,心境才真正一变。这无边荒海内突然发现一处生气聚拢的所在,任是谁第一次见到都会味之再三,作为调和心境的一点资粮。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处城廓。 两列坊郭之间,版筑之内,八九个个总角垂髫的童子正在嬉戏。其中一个握住一只竹蜻蜓,奋力一搓,仰着脖子追逐拍手。又有一个身量稍高的,手执一柄小鞭,正在奋力抽打陀螺。另外几个童子分成两拨,一拨数人蹦蹦跳跳,行那九宫之戏。另外两三个孩童,却在拨弄些竹马、竹龙、竹老虎等玩物。 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老一少枯坐不动。 老者相貌清癯,身着松鹤团衫,双手执一柄芦笙吹奏。他年龄虽老,中气却足,乐音悠扬雄浑。倒有几分磅礴如风,清活如水的韵味。年少的那个八九岁年纪,一件粗布短衫,在台阶右侧,距离老者足有六七尺远。双手捏着一块蜂糖糕大口啃咬。双目一眨一眨,注视着青砖地面上正在嬉戏的八九人。 过了许久,那老者一曲吹奏完毕。却发现身畔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身着白袍,面容挺秀的年轻人,他面貌很是陌生,一看就知并非本地人氏。 老者恍然失神。这道巷子向东向西伸出三四十丈都无拐口,按理说一旦有人进了巷子,都是扎眼的很。然而眼前这年轻人近身到此处,自己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吹奏芦笙一道不过是兴趣,并非能够如乐师一般沉浸其中,浑然忘我。今日可真是见了鬼了。 尽管如此,老者还是收起疑虑,开口问道:“这位后生,你从哪里来?” 归无咎笑道:“远游而来。” 老者点头道:“一眼便能看出,你并非纹城之人。三四年前,我也见过几拨百里之外罗城、通城的人,看起来都和你相貌不类。不知你是运城,还是洪城人氏?” 归无咎道:“都不是。更远。老先生是那一辈迁入中曲岛的?” 老者面露茫然:“中曲岛是什么地方?” 第四十六章 洲陆古今 老少说媒(加更) 足足半个时辰的一番交谈下来,归无咎才知道,对居住于此地的凡民来说,中曲岛几乎就是这方天地的全部。此辈将中曲岛称之为“本洲”,意即天地间最大的地陆。 他们祖上并非此地土著,这一点绝大多数人是知晓的。在他们的认知中,崇国、羽国本是一族,在一位名为“齐正农”的领袖带领下,自异洲降临此地,逐渐繁衍生息,将人的脚印遍布于“本洲”的每一个角落。 现今崇国、羽国两国国君族谱,推原溯祖,都是齐正农之后。 三千余年之前余玄宗迁移人口,并未由修道中人出面。那齐正农,正是暗中受余玄宗一家下宗控制的豪族首领,明面上主持迁徙荒海之人。 归无咎自幼年起进入越衡宗修行,对于天人之分、仙凡之隔固然有些感悟,但是都停留在书简之中。此时和这老者一番交谈,顿时生出一番别样感悟,对余玄宗迁徙凡民的举动也产生了一番猜测。 一时间,一老一少纵论古今,很是投契。 这老者眼尖,见归无咎周身上下并无行囊,开口劝道:“这位后生。你即便有些盘缠,长日住在客栈也经不起靡费。还是要妥善计较才是。” 不待归无咎回答,这老者又道:“我看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谋一个乡塾教师之职当也不难。但是如今教牒均由司礼堂颁布,要得了教师批文要经历六考,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老朽倒也有些门路,可以助你在城中百工司中木工坊内寻一个活计。每日能得六钱,管两餐。足够你用度了。” 归无咎哑然道:“在下诗书传家,并不精通木工一道。恐怕不能担当此任。” 老者连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许是你并不知晓,我纹城的木工技艺远非其余诸城可比。差的只是员额门路,并没有会不会一说,进门之后有师傅领着,两日便能掌握了技艺。” 老者将芦笙收在怀中,为归无咎细细解说其中奥妙。 原来其他地界的木工,全套活计均由一人操办,非浸淫此道十余年不能成熟手。跟随木工师傅的学徒,三年一出师,三出师才能自立家门。 纹城却不是如此,纹城木器无论屋梁家具,均由九类形制的材料制成,每种形制按照大小长短划分为九等。譬如梁材第五等,均是一般的二尺四寸长、三寸宽、两寸四分高的相貌,中间凿出长、宽、深均为一寸的凹孔,无一例外。除却二十四种异材、三十六种补材之外,其余所有木器,无一例外的由数目各异的九类九等材料拼接组装。 木工坊的匠人也由此分为三等,号称大匠、大工、小工。 大匠一流,负责的是器物成形之后的雕镂藻饰,务使其瑰丽多姿、焕然有采。这是由技而近乎艺,和其实和画师的身份更为接近。 大工之流,负责的是拼接组装的过程。求所作之物形制得宜,耐用坚牢。 小工之流,却只需掌握“九类九等”中其中一种材料的炮制工艺。即便是下愚之人,三四日也足以学会了。 老者说为归无咎谋得的位置,正是“小工”一类。 归无咎微笑着静静听老者解说,宛如一个旁观者,既不应允,也不拒绝。 老者又道:“老朽家中倒也有两间多余的偏房。你若有意,老朽可匀出一间来与你。如此便能省下了住宿旅店的那两文钱。” 台阶右侧那童子,原本吃完蜂糖糕之后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其余六七个孩童嬉戏。这时突然开口道:“老陆,省省吧。这人和你孙女不是一路人,你拽不到一起去的。” 单听这童子所说的话,绝难将之和这张稚脸结合起来。然而老者听了这稚童之言,却老脸一红,喝道:“你这顽童又知道些什么?”但是他这副神态,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 原来这老者名为陆本芳,在纹城本地的坊郭户中家底还算殷实。他有一孙女闺名陆茹,模样人品都是上等。这远乡近邻的合龄男子竟无一个入得了陆老头眼的。 要说长辈仗着家中女儿有几分颜色,要想高攀富贵也是常事,自然有那等垂涎美色的富家子入彀。 然而陆本芳却不一样,此老颇有些附庸风雅的别样情致。那等垂涎陆茹美色的纨绔子在他看来,不是庸俗无文,就是歪瓜裂枣,就算家里有几分余财也丝毫不能让他满意。 他和归无咎聊了一个时辰,只觉这后生相貌俊雅,谈吐斯文。竟是起了撮合入赘的心思。 归无咎这才知道老者打的什么主意,微微一笑,倒并不以为忤。只是这孩童看似面黄肌瘦,貌不惊人,却是个机灵的人。 陆本芳活了一大把年纪,被一个童子说中心事,愈想愈是局促。正要继续数落这小子几句,却听这孩童对归无咎道:“你的眼睛,和我阿姊很像。我觉得你和我阿姊很般配。” 归无咎不由莞尔,刚刚揭穿了这陆老者,敢情这小子也是个做媒的? 但归无咎还是笑问道:“你阿姊呢?方便让我见一面吗?” 这童子却低下头来,小声道:“我看着阿姊一步一步走进幻渊。再也没有回来。” 归无咎脸上笑容顿时收敛起来。 “幻渊”正是凡民对中曲岛正中那道峡谷的称呼。 修道之士自然知晓,那是一道数百丈宽的深谷环成一圈,割裂出一片地界。但是在凡民看来却不是如此,大雾弥漫视线受阻,整个中心岛被当成一块方圆数百里的无底深坑,故被称为“幻渊”。 陆本芳嗤道:“后生,你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这小子三岁那年,和他太爷搬到纹城来,和老朽做了邻居。老朽问了他太爷,祖籍运城人氏。那幻渊可是天地间最神奇的所在,位处北方数千里崇国和羽国交界之处。哪里是他能见到的。” 陆本芳又道:“更何况,这幻渊可是无底渊。一步踏空跌了进去,三天三夜也听不到响。能一步步走进去,除非是妖魔鬼怪。” 这童子小嘴一嘟,眉头一拧,显然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突然他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双手捂住腰肋,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第四十七章 一叶横渡 人我之间 童子面色铁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四肢痉挛颤抖不停,转眼间在地下打了三四个滚。 那五六个嬉闹戏耍的孩童渐渐停手,站立在原地。但他们似乎并不害怕,也不见怪,乜斜着偷偷扫视过来。陆本芳却不忍再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很显然,这一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童子这幅样貌。 归无咎上前一步,搭住童子脉搏。 陆本芳道:“没用的。他三岁到六岁时身体极好,几乎百病不生。在周围五里四坊同龄的孩童中,没有比他更健壮的。六岁时不知为何得了这怪症,每隔三日一发作。每次短则一炷香,长则两刻钟。他太爷为他请遍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名医,俱都束手无策。” 话音未落,却见归无咎手头一晃,犹如戏法般二指捏住一枚赤色丹药,往那孩童嘴里喂了进去。 这枚丹药被归无咎取出,送入孩童嘴里,看似形体完好,其实已经并非一整完颗丹丸,而是碎裂成无数细微粉尘。那孩童一舔舌,只觉口中一股酥软流动,顿时将口舌间涨的满满,宛如津液一般下意识的咽入腹中。 吞咽下丹药不过三四个呼吸功夫。童子不再抽搐,神情也缓和下来。 他躺在地上,一双大眼凝视着天空,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周围极为安静,陆本芳和那些个童子都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四下里风也停了。平时常能听到的飞鸟之鸣,鸡犬之声,这时好似如有默契般保持沉默。唯有这孩童的呼吸声,在众人的耳膜中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好似这天地,这人生,就只有一呼吸而已。唯有这呼吸,印证着这生命的存在。 归无咎一言不发。 陆本芳回过神来,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外地来的年轻后生,竟然医术如此了得,胜过了方圆数百里多少皓首苍颜的名医。 男童躺在地上带了半晌,感受到自身筋骨之力完全。突然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身形很是矫捷,丝毫看不出来刚刚从大病中恢复过来。 他伸出小手,拉住归无咎,一溜烟的靠近巷道旁的一间大门。 飞快的开门,进门,关门。 “砰”的一声,大门重新合上,孩童一双大眼睛盯着归无咎的脸庞。 这是一个二丈方圆的小院落,围墙丈许高低,砌就墙体的青砖,上半部分隐隐有些灰白。墙底却近于黑色,许是被雨水浸润许久的缘故。至于墙帽上的半尺大的瓦片,却有些残破不全,更有一些现出裂痕,摇摇欲坠。 院内一张石桌,两方石凳。除此之外,便只有三道爬上墙壁的青藤。 孩童盯着归无咎看了半刻,小嘴一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终究没有开口。复又拽住归无咎袖口,走到正屋大门旁边,自袖中掏出钥匙,打开内门。 归无咎随他走了进去。 室内还算清简,一桌四椅,一方橱柜。屋梁上吊下两道丝线网兜,两只草青色的竹笾悬挂其中。右侧一道竹帘遮掩住,想必就是卧室所在。 孩童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朝空中一指:“我饿了。” 归无咎正在等他开口。却没有想到是这一句话。更何况这小子一个时辰之前,明明吃了一块好大的蜂糖糕。 如果是浅箩一般常用竹器,为了防潮、防鼠虫悬吊空中也就罢了。这竹笾封盖严实,更有一尺高足,本来直接放置在桌上便可。现在悬吊半空,反而看起来不伦不类。归无咎私心忖度,明显是这孩童的家长为了防备他偷吃才如此做法。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右手在空中虚托,那竹笾宛如变戏法一般解脱了绳索,晃晃悠悠落在归无咎掌中。 打开竹筐,当中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糕点。蜂糖糕,蒸糕,栗糕,豆糕,干糕,乳糕。另有一个小包裹,似是一包糖果。 归无咎缓声道:“要吃什么自己取。” 孩童却似被归无咎取下竹笾的手段震动了。他对这许多糕点视而不见,直勾勾看着归无咎的面容。 良久,孩童大声道:“你能帮我的,对吗?我知道,你和阿姊是一样的人。郎中是治不好我的,我知道。只有你和阿姊那样的人,才能治好我。” 归无咎问道:“教导你修行的人是谁?是你口中的“阿姊”?” 孩童点了点头,小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是懊悔,似是伤心,似是迷茫,喃喃道:“都怪我,我没有听阿姊的话。” 说完将小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根红绳,从脖颈取下。原来这红绳系着一片三四寸大小的墨色龟壳。龟壳形貌诡奇,纵横双纹,将背面划分成九块区域。每一块区域内,都似是铭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归无咎方才为这孩童疗伤时,元光在他周身流走一圈,已经探的明白。 这孩童,哪里是得了什么怪病。 这孩子分明身具灵根,而且灵根品质还不低,几乎达到了四品下。就算进入冲霄阁还稍显勉强,在越衡宗外门弟子中也算是最顶尖的了。料想余玄宗、星月门等一等宗门的核心弟子,未必就有如此资质。 但却因为身体未长开时,过早修习“淬凡四关”功法的缘故。筋骨脉络机能大坏,犹如被拧成一团乱麻。不但绝了道途,连自身寿数也不过只余下二三十载。 越衡宗的道童也有提前修习功法的安排,但那是有秘法护持。除了此生修为止步于真气三重外,并无其余后患。 归无咎叹息道:“说说看吧,怎么回事。是你阿姊教你修行?”修道中人因为这一种原因坏了道途的,可真是极为罕见。 因为修道功法并不同于世俗武功,如若无人指引,是无法自行偷学的。但若有人教导,却又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非是有人故意坑害。但若要故意坑害一个五六岁的童子,自有千万种办法,又何须这么麻烦。 孩童先点点头,再摇头。喃喃道:“我是三岁的那一日突然记事的。太公将我抱在怀里。我看到阿姊的背影,朝着幻渊的深处走了进去。那时我脑海中多了一个念头,十岁之后,可以修习这壳上的功法。” 归无咎道:“那为什么提前修行了呢?” 孩童小脸很是迷惘,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岁,四岁,五岁,六岁…这东西我一直挂在身上,我只当它一直不存在。我心中很明白的,十岁之后才能开始修行。我明白,我明白的。” “可是就在我六岁生日之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就像野火烧心一般,想要立刻开始修炼,再也等不及。” “我心中明知这个念头是不对的,一定要听阿姊的话,等到十岁以后再修炼。可是就是无法抑制,最终还是修炼了那功法。” “然后……就变成了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太爷为我请了好多名医,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完全无用的,但太爷并不知道修炼的事,我也没法对他说。只有遇到阿姊那样的人,才能治好我的病。” 归无咎指着这龟壳,和悦道:“能给我看看吗?” 孩童略一迟疑,将掌中龟壳双手递到归无咎面前。 见归无咎细细查看,孩童道:“这样是看不明白的。阿姊传给我八个字。要先念这八字,才能看明白。” 归无咎微笑道:“这八个字,是不是“智彻真源,行齐法界”?” 孩童张大嘴巴,一脸惊异。 这是防备功法为外人所窃取的一道手法,名为“真言锁”,算是除却“系物法”“内外法”之外,下界较为高明的一种传承手法。这等手法,自然难不住归无咎。略一观览这龟壳上的文字,就破解了当中真言锁钥。 归无咎看着小小龟壳,岂料一看就是两刻钟时间。他的面容也愈来愈是凝重,不想这不起眼的小东西,竟让他大吃一惊。 这龟壳上所录的,必是功法之流,归无咎见到真言锁时足以作出判断。果不其然,一览之下,这是一门渡过淬凡四关和真气九重的功法。真正出人意料的是,淬凡四关的部分倒还罢了,从来百家一致;那真气九重的修习之法居然极为高明。 那日归无咎传于黄木荣、黄正图的《大化枯荣诀》,已经算是下界第一流的功法,当不弱于一等宗门的真气境法门。然而《大化枯荣诀》和这龟壳上的功法相比却明显的相形见绌了。 归无咎所见的功法之中,除了他自身修行的《九元书》外,并无第二道功法能胜过这龟壳上的法诀。 但是拿《九元书》和下界功法相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因为法诀有上法、下法之分。《九元书》属于上法,脱胎于直指大道的根本法门,犹如天外铭箴,了然无痕。 而这龟壳上的法门却明显是从底层的实证中提炼上来。以归无咎博览道书的弟子,隐约能看见其会通万家,熔铸归一之处。难得的是它取材虽广,却能极天下之工,不失本色。推许为下法法门的极限,不算虚誉。 在归无咎看来,越衡宗上玄宫、五陵殿修持精深的长老、真人抽调出二三十位来,舍了《通灵显化真形图》的真经,将四洲六海十大一等宗门的真气境功法取来精研个数百载,截长补短、玉石相攻,也未必能研创出一门堪比这龟壳功法的法诀。 归无咎声音柔和:“帮你不是不可以。你怕疼吗?”孩童眼中闪出光芒,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 归无咎右手掌心一团元光溢出,印在这孩童的后心。 孩童脸色一青,呻吟一声,四肢忍不住的颤抖。 其实孩童此时所受的痛苦并不亚于半个时辰之前。而且如先前般每一次筋骨蜷曲的发作,虽然事后身体看上去完全无恙了,但其实会消耗他极大的精神和体力,通常需要五六个时辰才能真正缓过神来。 以更差的身体状态,迎接更剧烈的苦痛,照理来说是一份更大的挑战,这小子应当比先前更加不堪才是。但是兴许是看到了希望,这孩童此刻咬紧牙关,忍耐力却比先前好的多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归无咎收了元光。 这孩童猛的一咳,吐出一大块污血。他一阵恍惚,只觉的通体舒泰,似乎找到了两年前的感觉。 一时无法抑制,两行泪便流了下来。 归无咎道:“你以后身体与常人无异,不会再受疼痛煎熬。” 孩童点了点头,突然道:“我今年八岁零五个月。再过一年半我就十岁了。等到我十岁的时候,还能修行吗?” 见归无咎并未回答,孩童双眸中亮光暗淡下来,低声道:“不能就不能吧。阿姊也说,如果修行没有出路,这一世,平平安安就好。” 归无咎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未必不能。” 孩童迅猛的抬起头来。只听归无咎道:“但是稍微有些麻烦。须寻几味药。我可以帮你找找看。如果这一年半载找到了,就给你带过来。” 归无咎所携丹药虽多,但能够医治此患的“正骨平脉丹”却不在其中。不但他身上没有,就是越衡宗内也未必寻得着。 倒不是说此丹如何高明。就像越衡宗从不炼制“铸灵丹”一般,很多下界中应对千奇百怪的情形所研制的丹药,在上宗并无用武之地。最多门中簿录存其名目、丹方,载籍其源流,备注其功效。 孩童道:“谢谢。” 归无咎笑道:“我同样也要谢谢你。” 孩童睁大双眼,不解其意。 归无咎自己却很清楚,出手相助这孩童,那“退志关”带来的躁动虚无、颓唐淡漠的负面情绪又消散了五六分。 九劫七十二关中的十之六七,都产生于修道者自感功行大进之后。通常被视为“根基不牢”的后患。然而修道者每一步修行都是按照千锤百炼的旧法亦步亦趋,不敢稍越雷池半步,又怎么会根基不牢呢?此处的根基,不在于功法本身,而在于在人我之间,证明自身功法进境的真实无二,为之寻得一落脚处。 道不在人,亦不在己,而在人我之间。渡己渡人,方能持定本心。 第四十八章 四州仙市信步游 光怪陆离的七彩屏障宛如牢笼,遮挡了天空,掩盖了日月。 七彩牢笼之内,一道丈许大小的圆盘中格栅纵横,犹如一座平躺的博古架。圆盘中,数十件奇物一览无余。与此相比,其上覆盖着蝉翼般的一层禁制就不那么显眼了。但对此地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生出突破这层禁制,强取其中宝物的念头。 归无咎扔出两只黝黑木盒,转手将一枚碗口大小的十二叶紫花收入纳物戒中。 “正骨平脉丹”十八位辅佐药物,又寻得了一味。 圆盘对面安坐那人,将小盒打开瞥了一眼,随即收起。见归无咎目光盯着圆盘左下角一株赤色灵草,似乎意动。这人极机敏的道:“这位道友,这是我雷州北部芘湖所产的丹葵草,已然有七百年年份。这一种灵草可是炼制“白舍丹”的三味主材料之一。” “许是道友没有听说过“白舍丹”?灵形三重境界时服用此丹,炼化五行玄种奇物的品阶有极大的可能能够提升一品。此物只标价五十盒五行精玉,实在是再廉价不过。要知道容州、荒海地界,丹葵草可是近乎绝迹的。” 归无咎笑而不答。 眼前巧言令色的这人,年纪轻轻,青幞头,白长衫,脸面如同在矾水中漂白过一般,异常白净。可是他不过真气二重境修为,却在说什么炼化五行奇物、成就金丹云云,未免有几分怪诞。 而他面前圆盘之内,左下角显眼的位置,正是一株尺许长短、窄叶白茎、散逸着淡淡灵气的灵草。 这年轻人兜售不成,并不失意。依旧朝着归无咎和煦一笑。右手在那圆盘下方的一处轻轻触摸。顿时笼罩数丈方圆的七彩屏障极速缩小,最终回归于那储物圆盘的表面上一处紫石般的枢纽。这明显是一件保证交易私密所制的奇门法器。 这时方能看到,年轻人身后五六丈距离,有一人躺在竹藤躺椅之上,面目为一顶斗笠遮掩,身形随着那摇椅来回起伏。只从他枯淡的衣着、露出的一点银色胡须可以判断,这人年纪不小。 归无咎并没有在这个铺位多逗留,信步向前。脚下的黑色地面非金非玉,落地无声,承托着其上来来往往的身形。不过往来于此者,多是步履匆匆,迥异于归无咎如临凡人坊市般的逸趣。 这样的载物罗盘和揽客者,星罗棋布,大同小异。细细数来,这等铺面纵横各百家,那总数当是万数。中曲岛大市号称“百万市易会”,总数并非百万之数,而是百数与万数相合。 这是由于中曲岛大市分为南北二市。二市面积大致相当,南市纵百横百,计有万数;北市纵十横十,计有百数。二者相合,以百万为名。南市正是归无咎现在游历之所在。货主明面上都是前来此地炼化杂玉的金丹散修。 千余载岁月,中曲岛大市也在按照他自身的规律演变进化。 最初此处确实只是容州、雷州、震州、平州等数州金丹修士聚集之后,自然构成了互通有无的土壤。 见此情形,余玄宗因势利导,联合白龙商会、玉京门和十六家二等宗门作保,在中曲岛上筹办百万市易大会。在这股合力推动之下,此处俨然成为四州一海物流荟萃之地。 这些金丹散修只需暗中将需要出售之物提供给“市易行”便可。登记清楚,便可坐等结果。如那向归无咎极力兜售的年轻人,和那躺在摇椅上的老者,二人其实均非丹葵草的主人,而是由“市易行”派遣,负责南市某一处铺面的市人和看守。 那年轻的“市人”一流,多半是余玄宗前来历练的低辈弟子。而看守之辈,却和各哨岛卫岛修士轮值,多是金丹一重境修为。 这“市易行”由数家第一等的势力、十六家二等宗门牵头,表面上行事自然是极公正的,除非你手头有混元真宝一流的逆天之物,否则大可不必担心什么钱财露白、吞没宝物之事。 漫步许久,归无咎终于在一处铺面驻足。 其余铺面的市人都是由热情似火的年轻人充任。而眼前这人,青衫凉帽,看不见头脸,低着脑袋自顾自的摆弄许多玉简、簿册,对往来的行人置若罔闻。 归无咎当然不是因为这市人特立独行才停下来的。光罩之内右下角落,一颗拳头大小,通体酱色,遍布皱褶的干果出现在归无咎视线中,犹如大了些许的桃核。 此物正是“正骨平脉丹”中所需的一味主药“鲲龙果”。 归无咎指间弹出一道青光,洒落在储物圆盘的无形禁制之上。那无形禁制受到外力激发,顿时涨大起来,直至数丈,化作一七彩屏障将归无咎和那市人包裹在内,隔绝一切外人窥探。 光暗变化,摆弄簿册的这人自然反应过来。将手中一卷寸许多厚的发黄旧书丢落下来。抬头小声道:“尊客看上了什么?”这时方能看清,这人是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真气三重境修为。面色白中透红,显出一分干净的味道。 归无咎指了指那鲲龙果。这人一愣,声音清脆,似乎有些敷衍、有些急不可耐:“十五盒五行精玉。” 归无咎眉头一挑,他从这年轻人的语气中明显听出几分轻快,倒好似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由得若有所思。 少顷,交割了精玉,将鲲龙果收入囊中。这人忙不迭的就要解散储物圆盘的七彩禁制。归无咎笑道:“且慢。且容我看一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 这年轻人的脸色微不可察的一白。不过他脸色本来就很苍白,如果旁人并不留心,也无法发现这一点变化。 归无咎细细观察这储物圆盘中的数十种异物。 而在等待的这半刻钟内,这年轻市人却似如坐针毡,三番两次的偷偷瞥视,好似要寻出归无咎的目光落在何物上。 终于,归无咎双目一亮,指着一株如被斑马黑纹缠身的浅绿剑叶草,淡声道:“就它了。” 这年轻人的脸色陡然间变成白纸,然后瞬间双颊连着脖颈被染成赤红,不用伸手去摸,单是看,就能看出其中散发的火热温度。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大声道:“这…这迷罗草品质并不甚佳,价格更达到了三十盒五行精玉之多。我劝阁下不要选择此物。要炼制回心丹,这南市内有的是金丝霓裳草,玄初草,并不难以寻找。”他虽然极力抑制,但那音声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意图。 归无咎淡然一笑:“不必了,我就选择它。” 这黑纹剑叶的灵草,那里是什么迷罗草,而是幽棠千素草。 这两种灵草大小形态几乎一般无二,但却并不难以分辨。因为迷罗草上的黑色条纹呈间错环列之态,极有规律。而幽棠千素草却是不规则的黑色杂纹。机缘巧合之下,这一珠幽棠千素草的“不规则”纹路恰好呈斑纹交错之状。即便是市易行的鉴物师也错认名目。 这年轻市人明显是识得其中机关的。然而惟有当客人开启了储物罗盘的禁制之后,市人方能取出罗盘内的宝物。故而他想要得了这幽棠千素草,须寻一个托,假意买走。不知是他无力请得同伴,还是没有靠得住的人选,亦或是已有安排,却被归无咎捷足先登了。 迷罗草是炼制“回心丹”的主材,此丹是金丹修士锤炼肉身的常用丹药之一。并不见珍稀。 而幽棠千素草作为数十种丹药的“外炼”之药,能够起到强化本丹丹力的效果。价值比之迷罗草何止高了十余倍。归无咎购下这一珠灵草,也是为了强化正骨平脉丹,或许还有其他将要炼制一些丹药。 这人眼光中闪过一丝失落,颤巍巍的打开储物罗盘上的禁制,交到归无咎手上。 第四十九章 一叶难求 万殊初会 “八品下的灵根还想结成金丹?难啊,难于上青天。” 声音似乎尤在耳边回响。这年轻人看着归无咎远去的步伐,捏紧手中一只白瓷小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情急之下就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了,或许只是一场赌博?不过对方既然知道很难,又为何将如此珍贵的丹药赠送给自己呢? 幽棠千素草还有第二种用途,是炼制“易形丹”的主材。 修士修炼到灵形三重境圆满,准备凝结金丹,须以五行中四行相生的四种玄种奇物合和成丹。玄种本身难求不说,尤其是“第四玄种”不能久存,必须采取之后三日内炼化合丹,更是一道极大的门槛。而“易形丹”却能代替一种玄种。其珍贵不言而喻。 这年轻人家中长辈本是一位金丹修士,可是已经坐化数载。这位长辈生前,为他寻得了四种玄种中的三种。如今得到了“易形丹”,只要自己寿尽之前修炼到灵形三重,便有希望成就金丹。 这年轻人抬头望去,那一袭白衣早已不知所踪。 归无咎此时已经离开大市,飘然而行,观察着内岛的种种布局。抚摸着袖中的半片残叶,洒脱一笑。这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 那八品下灵根的青年市人得到了“易形丹”,那童子的正骨平脉丹也只差最难寻的一味主药。唯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即便在这极负盛名的中曲岛大市,也几乎可以算是一无所获。 就算以渡人之心消解心关,归无咎在南市巡游,也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架势,纯粹为旁人奔波的。 出行之前,宗门为归无咎备下的灵形境、金丹境服用的增进修行速度的丹药,共计各有九种。 九种,听起来不算多,但却是越衡宗历代近千位丹道真人千锤百炼的心血结晶。犹如万川归海,几乎囊括了目前已知的紫微大世界内所有的灵药药力。 素太平在备下这十八种丹药时对宁真君言道,这九种丹药之余,即便把列入鼎湖阁名录的其余三千七百余种下界丹药一齐服用,所增加的功效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要想在这百尺竿头另辟蹊径,唯有二种法门。一是古丹,二是残丹。兴许其中药效为越衡宗丹药所无。 所谓古丹,是指疑似产生于三十六万年之前的丹药。之所以是“疑似”,是因为三十六万年前所有宗门传承全部断绝,无人有证据证明古丹一定是古修遗留。不过是从用药、炮制的种种蛛丝马迹加以推测。 古丹极为难寻不说,更有一重奥妙。年代既久,万物秉性随时而化,很多古丹的功效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就像归无咎在未弄清“先天伴麟石”来历之前不敢服用那“返元天霖”一样,就算真的寻得一二古丹,归无咎也是不能贸然服用的。 所以归无咎的期望主要放在“残丹”之上。 所谓“残丹”,残的不是丹药本身,而是丹方。天时流演,物种变化,许多旧丹方中所用到的灵草、灵材于今近乎灭绝。如果能够在人迹未至的秘境、秘地重新发现这一类灵草灵材,炼出丹药,对归无咎的修行当有很大助力。 素太平整理近二十万年内由于物产断绝沦为残丹的丹方,精选其中上等的七种。累计所用几乎灭绝的灵草、灵材五百七十五种。其中所用灵草种类最少的一种灵丹,也空缺灵草七十五种。 归无咎在南市游了整整一日,所收获的就是那袖中半枚残叶。 按理说,即便是得到了五百七十五种灵草中的一种,若能寻得线索,也是一大收获。但是那残叶明显灵性已失,而外貌品相又颇为完整,当是在某一处遗迹的“封元玉盒”中不知贮藏了多久,才导致现在这幅样貌。 归无咎将之购得,也只是权作纪念而已。 走出小半个时辰,眼前一座宏丽雅静的三重楼阁出现在面前。阁楼前方的空地上矗立一碑,上书“神机道断世间法”七字。归无咎心中微哂,好大的口气。 抬头看楼阁正中匾额之上,却是“万殊阁”三个三尺方圆的鎏金大字,不由的心中一动。 韩安世为吸引散修辈入驻荒岛,在中曲岛上设立“三会”,这是归无咎在破浪锥舟中便知晓的事。 这三会名为品珍会,演法会,探玄会。 品珍会依托于百万市易会而生,一年一次。今年的品珍会两三日后即将举办。归无咎受阻于退志关后选择前往中曲岛一游,其实也是冲着品珍会而来。 而“演法会”的所在,就是眼前这处万殊阁。 最初的“演法会”规则与今不同。那是余玄宗遣出元婴真人,为每年有幸入选的百名金丹散修讲解一门道法神通。 然而神通的习练,是和功法、外物息息相关的。传授一门神通,看似是莫大好处,其实每年听讲的百人能够练成的,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有的年份甚至一个也无。这“演法会”华而不实,渐渐沦为鸡肋。 直到五年之前,“演法会”的规则为之一变。据说余玄宗来了一位地位极为尊崇的神秘真人,道法通玄。若有金丹散修租岛二十年,得了“演法会”资格,交出自身所修功法,由这位神秘真人为之整理锤炼,足以使功法品质进一大步。 那些金丹境的散修,功法通常极为粗劣,能够进阶金丹一重境都是意外之缘,通常并不能作为成法,传之后世。换言之,在灵根品质相当的情况下,一名金丹散修的弟子、后人往往极难修行到同等境界。 而经历了余玄宗这位真人的锤炼之后,一位金丹境的山野散修,却极有可能演化成一家四等宗门,抑或和四等宗门地位相当的修真世家,金丹修士代代传承不绝。价值之高不言而喻。 归无咎听闻此事,心中十分有九分半是不信的。后来无意中听说这位神秘真人在余玄宗内地位极高,不在器道真人和凝之下。这才稍稍留心。 在越衡宗内,以元婴真人的眼力,下界金丹境功法一览之下洞明其不足,这并不困难。但要说任意门类、流别的功法,均能在较短时间内提炼补缺,提高品质,那就算是到了六殿十二阁执掌这一等级,也未必能够。 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在难度上是有着根本差别的。尤其是在不跳出原有功法的框架内解决问题。 此时“万殊阁”正门打开,一个人影溜了出来。看面容是个一个十四五岁、绿衣黄里的娇俏少女。她停留在万殊阁正门前出的抱厦之内,并不走远。放下手中花篮,矮身蹲伏在地上。看样子似乎正在拨弄些冻鱼头、鱼干之类的食物,然后悄悄退出三四步,一动不动盯着前方。 归无咎转头看去,对门紧贴着墙角处正有一只一尺长短、通体雪白的狸猫。这小东西鼻端轻嗅,似乎跃跃欲试就要往少女蹲伏之处靠近。 归无咎见状微微一笑,对着那少女道:“这位姑娘,在下要求一个演法会的名额,不知何等手续。”他声音甚高,白色狸猫受这一吓,连忙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那少女抬起头来,柳眉如烟,给了归无咎一个大大的白眼,气咻咻的道:“没有名额。”说完提起花篮钻进门内,“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此时爽朗笑声从远处飘荡过来:“方才听说归道友在南市出现,在下去寻时已经不见踪影。不想归道友已经到了此处。” 第五十章 捷足邀会玉华坊 说话的这人正是玉京门银袋护法卫正星。 归无咎微笑道:“卫道友别来无恙。”他原先估量,余玄宗的人作为本地地主,吴淼又当在自己离去不久后得到消息,应当会抢先找到自己。不曾想竟被玉京门抢了先手。 卫正星笑道:“归道友新入中曲内岛不久,许是对演法会的内情并不清楚。万殊阁内这位上师每日只炼一法。辰时二刻整,万殊堂内会抬出一张名为“醇节鼓”的大鼓。意欲求得机缘的修士上前一一击鼓。上师闻其鼓声,择一有缘。现在日暮西陲,早已将过了时辰。” 归无咎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卫正星笑道:“归道友今日光临中曲岛,算是对准了时刻。今晚酉时三刻,北市十二坊,由我玉京门玉华坊做东,恰好有一宴会。佳会不常有,希望归道友万勿推辞。” 归无咎心念一转,他自然不相信这是巧合,自己入岛之日玉京门恰好举办聚会。但于情于理自己确实不便推辞。当即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已经是酉时初刻,距离宴会开始不过只有半柱香的功夫。好在整个中曲岛内岛不过千里方圆,万殊阁距离北市百家也不过二三百里距离,时间宽裕的很。 修道中人往来间以飞遁为主,不单是速度快慢的原因,更是为了那份遨游天际、纵横凌虚的逍遥快意。 然而中曲内岛千里方圆内,白天聚集的修士何止数万,其中更不乏元婴真人驻岛。通常情况下并不肆意飞遁。余玄宗在内岛修建了一条横贯东西、宽六十丈的大道,名为履尘街。内岛所有重要地点,都在履尘街两侧。 履尘街的西部尽头的南北两侧,正是中曲岛大市的南北二市;而东部尽头,却是余玄宗在本岛的根本重地秦云十二峰。 在这履尘街上,修道中人和凡民巡游坊市一般,都是脚踏实地的行走。然而这街道上微风正阵阵,空空荡荡。这是因为这些修道人一步跨去便是数十丈,所留都不过是一道残影罢了。 在赶往玉华坊的路上,卫正星似乎谈兴正浓,不住地向归无咎介绍中曲岛形势。 卫正星笑道:“中曲岛大市有南北之分。归道友一日间尽在南市游荡,却不知北市才是精华所在。以寻常散修的眼界,南市几乎称得上包罗万有,但是归道友所求,恐怕在南市不易求得,纵有所得,也必然不多。” 归无咎含笑点头。 卫正星道:“南市纵然每日陈列的奇物有数百万种之多。但是真正珍奇之物,都被选入每年一度的品珍会中。故而数目虽繁,精华已去其大半。想必归道友这个时候进入中曲岛,也是为了品珍会而来。” 归无咎点头道:“的确如此。在下也意欲往北市一行。但听闻北市百家都是依托宗门而立,俨然将中曲岛之市,经营成门派甄选宝材之所,以吸纳收购为主。纵有所出,也不过在知根知底的熟人之间进行。在下初来乍到,倒是不便相扰。” 卫正星大有深意的道:“北市与南市不能相提并论,关键并不在此处。” 归无咎心中一动,知道卫正星必有话说。当即请教其中奥妙。 如余玄宗、破灭盟、玉京门之一等大派,不但旁门允备,更兼势力强横,枝蔓百出。就如同余玄宗配置于破浪锥上护卫和哨岛的卫岛修士,数量都是精心计算之后堪用的最底线。断无可能将自家金丹修士充于矿洞,熬炼杂玉。此辈之志在于破解五行杂玉之奥,可称之为下棋之人。 如金丹散修辈,道途已绝,又无艺业傍身,炼化五行杂玉积累一份家底,不但不以为艰辛,反而好似捡了莫大便宜。这一类人却如无根浮萍,撒豆之兵,不需要其出现时反手就可将之弃了。 然而在棋局与棋子之间,更有一灰色地带。 如同那日和归无咎通行、押运二十余罪修的轻车门。这一家二等宗门,门中丹符阵器的艺业固然有之,但比之一等大宗却显得残破不全;势力固然也足称广阔,但上有一等宗门压制,也无甚开拓进取的空间。门中金丹修士数百人,空挂一个外门长老头衔、尸位素餐的金丹一重修士,竟也有三四十人。 卫正星言下之意归无咎自然明白。疑问道:“那日登舟,倒是只看到数位押运罪修之人。并未见到轻车门自家的金丹修士。” 卫正星脸上浮现出一抹暧昧难明的笑意:“那是因为他们自家门派之人都以散修名义出行,各自租用一座星岛,并不一齐行动。” 卫正星续道:“除了轻车门外,九连殿、山林堂、六合宗等二等宗门无不如此。甚至势力较强的三等宗门,在不削弱自家实力的情况下都能够凑出几个闲杂人手来。只不过三等宗门并无独自行事的能力,多是数家互为友盟的宗门缔结盟约,在这中曲岛北市上立下一所坊门。” 归无咎此时心中了然。中曲岛北市百门,分明是有着双重职能的所在。明面是商旅经营之地,实际上是统御自家金丹修士的一处据点。 当然,白龙商会,破灭盟,玉京门并非如此。这三家的坊市较为纯粹,只承担交通、商旅之责。因为就在履尘街的中段,这几家和余玄宗“友好协商”之下各自圈地近百里,建成几处“庄园”。 一番闲叙,履尘街走到尽头。北市已至。 南北二市面积相当,南市纵百横百,北市纵十横十。连同街道的宽度一起算进去,北市每一坊门占地面积要比南市铺面大出二三百倍。 北市百家,其实只是九十九家而已。最中心的四家坊门,东北方是白龙商会的白龙坊,西北方是破灭盟的陵尘坊,西南方是玉京门的玉华坊。东南方却空缺至今,这也是并无第四家体量相当的宗门,有资格占据此位。 黑匾白墙,疏林丰草。 “玉华坊”三个大字柔润工稳,笔法走的是浑厚密实的路子。门后巷道宽不过丈许,劲竹疏朗,三步一植。墙角处浅草茵茵,聚拢出一股生机。 卫正星做了一个迎客手势,随归无咎入内。巷道两侧是一对金钉朱漆的大门,似乎正是玉华坊对外经营的门户。 如果裹挟一个有些见识的凡民到此,说此处是王孙公侯的宅邸,大约也没有不信的。 卫正星笑道:“每一处坊户纵横各百丈,和名山深谷自然不能比,但若要螺蛳壳里做道场,强为妆点些仙家气象,也不是办不到。” “然而千载之前草创此地时,几派的前辈真人,都不约而同的讲究情境合一之妙。此处既然是经营商贾之事,仙趣何如凡趣。” 走进百丈巷道尽头,一个转折,眼前景象为之一变。 第五十一章 营分秦楚 酒生微澜 原来纵横百丈的玉华坊,坊门和日常营生之所,不过是巷道两侧的两道门户。巷道尽头转过两道门,内园中别有洞天。 在这隔绝内外的二门之间,茂树荫蔚,垂条成帘,遍布于十余丈长短的曲折小径。小径两侧幽草葱茏,零露丰润,溢出一股别样生机。 这短暂过度的出口处,是一粉墙黛瓦的月洞门。 迎门可见,眼前俨然是一处方圆四五十丈的广阔明堂。金阙在中,银台环拱,修竹间错,玉阶分列。丈许高的山石五六座,流水汩汩,叮咚悦耳。三进厅堂内,数十紫案罗椅参差排列,人影攒动,高朋满座。 归无咎从这圆形侧门迈入。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这月洞门彩檐之上,挂了一盏光影迷离的铜灯。 这铜灯六方柱形,每一面皆有纹饰。镂刻精奇却又极不起眼。就在归无咎跨入厅堂大门的一瞬间,此灯无风自动,轻轻转动三周。 在明堂外围的角落中坐有一人,似是无意间抬起头,瞟了那铜灯一眼。 堂内诸人见卫正星携客至此,均起身相迎。 当头的是一个着高山冠,麒麟袍的鹤发童颜老者。他精神健旺,笑容几乎溢出嘴角,高声道:“归道友身为器道真人门下高足,一年之前为余玄宗救回破浪锥。仙市百坊,何人不知?这等少年俊彦,老朽是极盼一晤。可惜缘铿一面,直至今日。幸会,幸会。” 归无咎连忙逊谢。 卫正星介绍道:“这一位是六合宗护法八真之一的焦诜图焦长老。焦长老是六合宗的杰出人物,现在已然是金丹三重境修为,百年之内有望成就元婴。” 焦诜图连声道:“卫道友太抬举老夫了。六合宗传承毕竟不能和玉京门相比。并非过了“知止”一关便能高枕无忧的。” 只是他口中虽然谦逊,脸上红光却益发锃亮了,显然是难掩得色。 紧接着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面色白净,身着大褂的老者,此人名为何雨圭,乃是二等宗门“焚门”的护法长老,竟也是金丹二重修为。 似这等一一招呼,通报寒暄的,共有十余人。虽除了焦诜图、何雨圭之外,并无第三个金丹一重境以上者。但其余之人却皆是二等宗门在中曲岛北市的门面人物,这也足够出人意料了。 除了这十二位金丹修士之外,剩余灵形修士尚有二三十位。这些人多半是某位金丹修士的门人亲眷,也有数人是刻意到这荒海中历练一二。归无咎并不与之一一见礼,遥遥一抱拳也就罢了,心中却暗暗盘算着这中曲岛上的形势。 突然“哼”的一声钻入耳中。归无咎蓦然抬头。 只见这一群灵形修士正中,有一头戴玉叶冠,身着深色澜衫的华服青年,对着归无咎大剌剌的一抱拳,毫不掩饰目中的敌意。 这人鼻梁贯挺,五官周正,面容也算英俊。但下颌过尖,嘴唇略薄,看面相就不是个易相与之人。 归无咎瞥过一眼,这人元光华润凝实,远远超过周围这一群灵形修士,几乎可以和越衡宗的外门弟子相近,不用想就知道是个有几分傲气的人。只是面上却并不理会,只将他完全无视,随着卫正星等入席。 这片厅堂外宽内窄,犹如扇面,虽然内外通透,却又隐隐约约分为三重,每一重以一道弧形阶梯作为分隔。 最内一重面积最小,仅设四席。卫正星、归无咎分宾主坐定,焦诜图、何雨圭二人相陪。 中间一重设十席,乃是其余十家二等宗门的金丹一重修士。至于最外围面积宽阔的一重,却是二三十个灵形修士。 实则最内一重当是元婴真人的座席。但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人并不在中曲岛久驻,不过三月之后便返回容州。而破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修士本身便可算作未来的元婴真人,自然便占了这个位置。 端坐席上,归无咎对卫正星设宴的目的已经了然于心。 北市百家之中,除了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之外,尚有十八家二等宗门。至于剩余八十余家坊门,每一家都是由结为友盟的三等宗门联合占据。 一个容州荒海之外的客人,乍一闻五等宗门之制,下意识的会以为二等宗门势力受一等宗门节制,二者关系较为紧密。而游离于五等宗门之外的破灭盟、玉京门等势力,和二等宗门之间的关系就要疏远一些。更何况如轻车门、九帘殿等宗门,和余玄宗有着明面上可见的合作关系。 然而眼前景象说明,事实并非如此。 自己眼下算个敏感人物,是余玄宗和玉京门等三家争夺的焦点。随着自己在主客位上落座,这十二家莅临此会的二等宗门,等若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们是这一头的。除非玉京门对其隐瞒身份,刻意制造错觉。 但是这种诡诈险着只能在非常之时使用,在一个苛刻的时间差内兑现价值,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等展露拳头大小的舞台,玉京门能够纠结的势力都在此处了。决计不会有第十三家玉京门这一方的势力,无故不至的道理。 卫正星一拍双手,高声道:“上酒。” 五六个呼吸功夫,两侧廊道之外,十几个红巾短褂、身形粗壮的八尺大汉鱼贯而入,人人抱着一只三尺见方的六足蝉纹大鼎。这些力士将大鼎置于每一个座席之前,拱手退下。 归无咎倒是略有几分意外。宴饮之上若有美酒进献,多半是姿容出众的淑女,手持精致的玉盘、酒壶呈上。若是人人饮用这一大鼎酒水,却不是钟鸣鼎食,而是酒囊饭袋了。 那华服青年见归无咎面露惊讶,立刻一声嗤笑。卫正星对那青年作态假作不知,笑道:“这是去年本门龚真人坐镇中曲岛时携来的“藏虚仙酒”,正好请归道友品鉴。” 侍者上前一一揭开鼎盖,这才发现,这蝉纹大鼎内部竟是类似于冰鉴的结构,一只尺许方圆的小釜暗藏于大鼎正中,釜中玉露盛满,通体透明而如胶,散发出沁魂入骨的醇厚馨香。看来这就是卫正星所言的“藏虚仙酒”了。 如此醇郁的香气,揭开鼎盖之前竟未有丝毫逸漏。也算极为难得了。 小釜与大鼎之间的广大空间,盛满半鼎绿液,一看就并非能够饮用之物。四个角上嵌入四个瓷碟,碟中盛满红、绿、黑、灰四色碎末,外形颇似丹砂。每一碟内置一小匙。 归无咎眉毛一挑。 卫正星笑着解释道:“这“藏虚仙酒”是容州仙门中排名第一的名酒。只是其性凝实,五味藏于虚寂。闻起来酒香虽厚,但直接饮用却寡淡如水,无甚滋味。须以“四佐烧炼”的温酒法激发酒性,化虚为实。” 这小釜与大鼎之间的绿液名为“琉璃火”。形如水而名之为火,是因为在其中依次添加四种矾砂,这绿液冷热便会剧烈变化,温度最高时不下于烈火,正能催发藏虚仙酒的酒性。 先加三勺红色的赤伦沙,琉璃火由温转热;半刻之后再加二勺草岚砂,火性由热转凉;半刻之后再加一勺息宸砂,火性由凉转冰;又半刻之后再加一勺白晶砂,火性由冰急转为极热。反复熬炼变化,“藏虚仙酒”的滋味才算是成了。 这第一名酒的妙处还不止于此。第一个轮次丹砂分量多少、时刻长短那是千百年调试出来的最佳次序,丝毫不能错乱了。但酒成之后再饮,饮者却可任意添加四种丹砂于“琉璃火”中,如同添柴于炉灶,各随心意。“藏虚仙酒”也随之滋味变化无穷。 听卫正星解说完毕,归无咎一点头,随着众人动作,往那“琉璃火”中添加了三匙红色丹砂。果然绿液转眼间就有翻腾之势,温度肉眼可见的迅速上升。 那华服青年高声道:“须知“藏虚仙酒”乃是容州仙门第一名酒,无论是否饮过,对“四佐烧炼”的温酒术总是清楚明白的,非如此不足以称见闻广博。” 归无咎淡然一笑,他却没空和一个闲人置气斗狠。 何雨圭似是打圆场般的笑道:“荒海广袤之地,合该为诸派共分其利。如果哪一家起了独自吞并的心思,必定难以成功。”他此语一出,其余十来家的金丹修士都随声附和。 归无咎微笑着一点头,并不回应;何雨圭也是矜持一笑,不再言语。双方都是点到即止。 何雨圭此言并非寻求归无咎认同,或者要求他表态。其实只是表明立场:他们对今日宴会的目的心知肚明,是明确、自愿站在玉京门这一边的。算是堵住了归无咎心中可能的疑虑。 闲话片刻,四轮药物添加完毕,“藏虚仙酒”的酒香也愈发浓郁起来。 焦诜图捻须一笑道:“尊客请用。” 这时那华服青年又大声道:“藏虚仙酒这等名酒,随着矾砂调度,尝过百变滋味才算是登堂入室了。首次饮用者,恐未必能尽识其中奥妙,多半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归无咎充耳不闻,紫霞觞满斟一杯。先轻啜一口,复一饮而尽。 卫正星笑问道:“滋味如何?” 归无咎暗自评判,这藏虚仙酒醇中显滑,厚中藏变,滋味堪称轻重如意,百味流转。果然不愧容州第一名酒。但论及品质之高与纯,终究不如“雾帘绸”之坚劲磅礴,后力无穷。 将紫霞觞轻轻放下,归无咎淡然道:“尚可。” 第五十二章 一杯强劝 两处交锋 焦诜图、何雨圭二人尴尬一笑,陪了一杯酒已作掩饰。 不过二人心里,过失并不在归无咎。他毕竟是个少年得志的人物。屡遭挑衅,若没有反击反而不正常。 焦诜图不由腹诽,玉京门让沙子风出席此会,明显是虑事不周了。 那屡次出言挑刺的灵形修士乃是玉京门弟子,名为沙子风。在门中近五十年内的灵形弟子中,资质潜力算得上第一。 沙子风素来高傲,往常别说灵形修士,就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也不被他放在眼中。沙子风自觉眼下北坊百市,除了偶尔到此的元婴真人外,便只有卫正星、焦诜图、何雨圭等金丹二重以上者,才能和自己等量齐观。 不料今日玉京门大张宴席,主客竟然是一位灵形修士。非止如此,此人居然高座于元婴真人座席。而沙子风自己,居然位居第三序列,和一群灵形修士为伍。这教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才屡屡出言挑刺。 此时沙子风听归无咎“尚可”二字一出口,那里还忍耐得住。 沙子风面容一肃,冷喝道:“沙某说过,藏虚仙酒这等名酒,首次饮用难以尽识奥妙。请贵客再多饮一杯,必能多些体会。”话音未落,把手一拂。一道元光卷舒成练裹挟着一团酒气,冲着归无咎飙射过去! 沙子风心中冷笑,他也听说过归无咎在破浪锥上破解“污星乱纲珠”的事迹。不过这只是借助了师长赐下的手段,算不得自家本事。自己这一番出手就是要告诫对方,修行之人,如非自家实力争得的荣耀,都是镜中花,井中月,随时有可能被别人撕得粉碎! 卫正星三人正举杯相祝,似乎是来不及伸手阻拦。 归无咎对迎面而来、裹挟酒水的元光置若罔闻,手执紫玉觞轻轻一摇,摄得美酒半杯。 转眼那酒水距离归无咎已然不足三尺。包括沙子风本人在内,都有些狐疑起来。 沙子风对自己的修为极有自信,他当然并不认为归无咎有能力抵挡自己这一手。在他看来,归无咎就算不被浇个落汤鸡,只要离了座席,就算输了一筹。到时候自然没有脸面再坐在本属于元婴真人席位上。 但是眼下此人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这却不合常理。还是此人已经料定,卫正星等三人必定会出手解围? 沙子风正疑神疑鬼,突然瞳孔中一团异物陡然放大!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团软绵绵的液体从自己嘴巴钻进,沿着喉咙骨碌碌滚入腹中,化作一团馨香火辣。 归无咎举起紫玉觞,满饮一杯,淡然道:“酒自然可以再饮。但在下不喜强劝,各饮各的就好。” 此时场中许多灵形修士依旧懵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卫正星一怔,随即反手虚点,一团紫气从他指间溢出,充盈室内。这时方能看见,归无咎面前生出一道紫霞潋滟的灵光墙壁。这元光之墙几乎完全透明,若非卫正星施展手段,即便是金丹一重境修士也未必能看的出来。 原来沙子风那一击,命中归无咎以元光所化的墙壁后急速反弹,速度何止快了十倍。又原路返回,钻入自己口中。这道薄如蝉翼的元光,居然坚韧强横如此。 十余位金丹修士都是脸色微变。卫正星大张旗鼓的邀请一个灵形修士,并且座席几乎与元婴真人同列,他们心中也不是没有微辞。在他们看来,归无咎虽然是一位器道真人弟子,也未必当得起如此礼遇。只不过他们并不如沙子风那般胸无城府,是以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卫正星微笑道:“沙师侄在门中一向是被惯坏了的。归道友此番出手,正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沙子风听到这话,脸上火辣一闪而逝,更觉无颜留在此地,纵起元光,飞也似的出了大门。 沙子风走后,场上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不过场上的灵形修士都是抱成一团,自觉地和归无咎划清了界限。而十余位金丹修士,却往来交接,举杯遥祝对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卫正星笑道:“品珍会的这数日,归道友自然不可能日日往返于中曲岛与哨岛之间。不如暂时栖于陋舍。北市百坊,多得是空余馆舍。若嫌弃此处逼仄,我玉京门烟云山庄园,亦有之处。” 通常炼化杂玉的金丹散修,得空参与品珍会的,都是暂时栖息于余玄宗提供的依托于十脉峰的临时洞府之中。 卫正星话音未落,一声长笑从门外传来:“归道友别来无恙。不速之客,冒昧叨扰了。”酒宴上各人眼前一花,面前多出一个人来。 这人中年年纪,气度谨严之中张弛有度,面对十余个金丹修士注视丝毫不显得局促。正是余玄宗在中曲岛上的头面人物赵世中。 这中曲内岛固然不大,以金丹修士的脚力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为过。但几家宗门定成契约数百载,无论是玉京门等三家拜访秦云十二峰,还是余玄宗做客檀云三山和北市百坊,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卫正星脸色微变,赵世中此行的目的不用多问,是来抢人的。当即毫不客气的道:“当日一同登岛,贵派宗长老以秦云十二峰中的白鹭峰相邀。归道友可是拒绝了的。恕在下直言,归道友即便不留宿玉华坊,也只会暂时落脚于临时修士洞府。赵道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赵世中呵呵一笑,曼声道:“卫道友何必如此大的火气。不过你所料不差,赵某正是为了归道友而来。归道友身份尊贵,如居于临时洞府,岂不是我余玄宗怠慢贵客?至于暂居贵坊门,那更是大大不妥。” 卫正星哼了一声,其余十余位金丹修士也是目光交接。赵世中意图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不知此人为何依旧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果然赵世中话头一转:“若说在下一定要将归道友拉进秦云十二峰,那倒是卫道友冤枉赵某了。” 卫正星一抬头,不知赵世中打的什么算盘。 赵世中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口中吐出几个字:“鹿鸣山。” 卫正星眉头一皱,但是出人意料的并未反对。 第五十三章 平衡策 画皮功 沿着履尘街奔袭大半个时辰,一座烟云半掩、佳木葱茏的山峰出现在目前。正是余玄宗为他安排的临时洞府鹿鸣山别院。那引路的金丹修士拱手一礼,并未多话,便自行离去了。 鹿鸣山别院样貌别出心裁。半是洞府,半似宫观建筑。将一座五六百丈高、绵延十余里的山峰削断,凿出洞府正门。但是所谓的“洞府”其实深逾百丈,环笼山谷。内中正室、别室、无不空旷通畅,靡费了不知多少玉石、立柱、檐瓦装裱其内,并暗通天光。居住其中,又似居于宫殿之中。 归无咎在其中兜了一圈,内中纵横各二百丈,层曲三进,论条件确实比中曲岛大市的北坊要好得多。 这一次暗中交锋,又是余玄宗占了上风。 赵世中为归无咎寻了这一处居所,并笃定了玉京门的人不会反对,正是由于这处鹿鸣山洞府别有特殊之处。 履成街横贯东西,最东部是余玄宗重地秦云十二峰;往西三百余里才是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的几处“庄园”,坐落于檀云山、烟云山、紫云山等三座山脉。再往西是包括万殊阁在内的几处重要据点。至于最西方,则是中曲岛南北二市,以及散修客居洞府。 而这座鹿鸣山,恰好处于秦云十二峰和檀云三山的中点,几乎不差毫厘。赵世中更点明此处闲置已久,余玄宗不会派遣一应随侍之人,只将这一座空旷洞府奉上。那么此处就是一处完全中立的据点。双方均知晓拉拢归无咎进驻秦云十二峰或檀云三山、北市百坊都会遭遇对方的极力阻挠,那么这一处洞府当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中曲内岛的五行杂玉矿脉是东西向由多至寡,逐渐分散、浅薄。到了最西头的南北二市和临时洞府,几乎只有零零散散的一星半点碎矿。这也是余玄宗将人流密集的中曲岛大市和散修洞府安排在此处的原因。换言之,鹿鸣山的地脉条件,仅次于秦云十二峰,要好于玉京门三家的檀云三山。更不用说北市百坊。 明面上的公正,暗含内里的优越条件,卫正星自然没有理由横加阻挠。 归无咎今日在宴席之中对那沙子风出手,自然不是意气用事。那元光之墙几不可察,并不完全是归无咎功行纯粹的原因,更是暗含了他这九个月修行的“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一道法门。使出这一手段后他留神众人反应,在场之人唯有堪称半个元婴真人的卫正星、焦诜图、何雨圭三人有所觉察。其余之人,就是那是十个金丹一重修士也未看出奥妙。有了这一手验证,归无咎临敌之际的手段,又多了一种!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暴露自己功行不凡,引起有心人怀疑,归无咎却并不担心。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次展露手段,对于自己形象的伪装多半有益无害。 归无咎安坐于此处洞府的静室,盘膝而坐。在此处他自然是不会以“元玉精斛”炼化杂玉的,左右也不急在这一二十日,只以随身精玉修炼便可。但是灵形修士能够使用五行精玉修炼,同样是骇人听闻之事。归无咎手指一动,拈出一枚符箓默默催动。 “神元断绝符。” 从任何角度去思考,余玄宗都不可能在此处布下什么窥探手段,因为万一被归无咎发现,等若彻底搬石砸脚。之前以“秦云十二峰”下注,以及静虚堂管事吴淼的种种做作拉拢,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孤身在外闯荡,归无咎不会将此行成败寄托于什么“推断”和“本当如此”,一切,都必须做到绝对!就算余玄宗未曾动什么不良心思,万一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意外”和疏漏,足以给自己造成大麻烦。连火云道人这等人物面对一灵形修士都能备下“八尺松萝罩”的手段,归无咎一个灵形修士,又怎么会掉以轻心。 随着“神元断绝符”的灵光飘渺寂灭,宣示此处彻底安全,归无咎一点头,布下一道简易的戒备法阵。将几枚精玉捏成细沙,飘荡沉浮。灵气涌动间,归无咎五心向天,开始吐纳修行。 同一时间。 玉华坊内。酒席早已撤下,二等宗门的宾客,焦诜图、何雨圭等人亦全部告辞而去。内园三阶的深处,此时却似乎被一顶十余丈大小“青纱帐”遮掩,隔绝了内中虚实。若有眼力高明者,当可看出这一顶纱帐和归无咎红尘晦暝阵的六面紫屏风异曲同工。 这等谨慎布置,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纱帐之内,端坐三人。正中一人,正是玉京门在玉华坊的当家人物,今日宴席的主人卫正星。左侧一人,是个粗袍草履,不修边幅的老者。这人丹气滚动,有流转合中之韵,而无沉寂僵滞之弊,显然并非金丹一重修为。但具体是金丹几重,又教人难以分辨。 另一人更让人意外,赫然是那目空一切、眼高手低,三番两次挑衅归无咎却又自取其辱的灵形修士沙子风。 卫正星坐姿端凝,和声道:“宋先生怎么看?” “宋先生”自然是那老者了。他毫不迟疑的道:“别的倒也说不准,起码“三明法灯”未曾看出什么来。这至少说明此人并非那一头插足进来制造事端的。” 卫正星缓缓点头道:“连上了那一头,本指望着此辈秘法了得,大有希望取得进展。可惜他们的家务事却自己不明不白,平白给吾等增添了负担。”举起白玉盏饮了一口,又对着沙子风微笑道:“今日这扬安排,倒是委屈沙师弟了。” 沙子风漠然道:“人之性情,无非真、伪二道而已。作伪之法中,若求一个隔膜过滤、孤立不群的效果,最佳的面具无非狠辣,傲岸,谲怪三种。既然戴上了这副面具,自然有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况且据实而论,那归无咎功行之高,之精,确实远胜于我。委屈之说,无从谈起。” 听沙子风说出“远胜”二字,卫正星,宋姓老者都有些动容。 那“宋先生”道:“不过沙师侄这一试,也并非没有效果。此人功行如此之纯,比之一等宗门的核心弟子也要大大超过。如果他果真是怀着什么机密使命,那么策略当是以深藏不露为上。料想不至于如此轻率的展露手段,平白暴露了自家底细。此人所言多半属实,当是器道真人弟子,转修了什么极高明的古修功法,方才有这等修为。” 卫正星沉吟良久,亦点头同意。 第五十四章 穷根底再探万殊阁 第二日清晨,黄鸟轻鸣,晨光熹微。将诸般布置再全部检查一遍,确认万无一失。归无咎出了鹿鸣山洞府,沿着履尘街向西疾驰。目的地,自然是昨日吃了闭门羹的万殊阁了。 归无咎所修《通灵显化真形图》堪称一界之极,自然不至于和那些金丹散修一般,有什么锤炼功法的需求。但是这位万殊阁的神秘真人,却是归无咎心头始终无法绕过的一个关键点。 一等宗门,偶尔出一丹道真人、器道真人,归无咎都不放在心上。而此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几乎超出下界修士的极限。至少,此人有何倚仗能够做得此事,归无咎必须探查明白。如果这人不依赖任何外物便达到这种程度,那他的来历就大可玩味。 实则以余玄宗对归无咎的拉拢力度,归无咎若主动向赵世中等提出,拜访万殊阁的这位神秘真人。料想余玄宗也不会拒绝。但归无咎仔细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先单刀直入的尝试一番。如果能得一个猝然相逢的结果,那是再好不过。对方若有什么阴私不及掩饰,自己或可窥探一二。如果商量好了再行拜访,那就失了奇兵之效。 若自己主动造访不成,再寻赵世中等人安排,也为时不晚。 不过半个时辰,来到这座清丽明净的三重楼阁之前。所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每日击鼓抽签的时间是辰时二刻整。归无咎卯时出发,已经提前了一个时辰有余。然而此时万殊阁前三三两两的人影聚落,细数之已有近二十人。 这一帮人服饰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气机窒涩的金丹一重修士。其中有三四个,更明显可以判断出并非容州荒海人氏。不过面相上看,这一帮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多半都是年纪不轻的样子。 道理也是如此,自家道途已断,能够费心筹谋为子孙门人奠定根基的。多半是暮年时节,寻一个心灵寄托。 归无咎落下元光后。这一群金丹修士见一个灵形修士至此,脸上都是不约而同的露出敬畏神色。有几个正阻挡在正门之前的修士,连忙往左右挪了几步,为归无咎空出一条道来。 孰料归无咎冲着诸人微一点头,就站立在原地不动。 这一下诸人可是狐疑不定了。中曲岛上灵形修士,要么是余玄宗自家的低辈弟子,要不是破灭盟等几家一二等宗门前来历练的弟子。方才诸人无不以为归无咎是余玄宗修士,许是到这万殊阁传递消息。现在看他大剌剌站在原地的模样,众人心中升起一个奇怪念头:莫非这人和他们一般,也是来寻万殊阁上师锤炼功法的?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有一二十人来到万殊阁前。 辰时二刻一至,万殊阁两扇朱漆金钉的丈二大门准时打开。四个头蒙红巾、身着青布直缀、脚上蒙着白布腿绷的壮汉,扛着一家狮座鸟架鼓出了大门,轻手轻脚的放置在门前空地上。 四个壮汉之后,紧跟着一个鹅黄襦裙的小丫头。这小丫头双手紧捧着一只竹筒,竹筒中密布签牌,脆声道:“取出牌符验明资格,然后前来领签。”众人纷纷取出初入荒海之时,在各座哨岛的静虚堂上领取的承租牌符。 散修承租一处星岛十年,方有了品珍会的签符令牌。二十年之期,可得“演法会”的资格。一次缴纳四十九年租金,可得“探玄会”的机缘。 这许多金丹修士见了这真气三重境的小丫头,却不敢放肆,依次排成长队上前取签。有好几人还冲她点头微笑,颇带讨好意味。然而这小丫头片子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也并不把这群金丹修士放在眼里。 次序先后本来无关紧要。归无咎施施然站在队伍最后。静看那座承担挑选之责的“醇节鼓”。 这鼓是一座金狮底座,其上两只青鸟环笼振翅,双喙相对。鼓身二人合抱有余,黑漆金钉,又有十二帖花纹饰。虽暗彩熠熠,但以修道中的宝物来看,也无甚出奇之处。倒是那青色的鼓面蒙皮,隐隐透出一种晦涩却强横的异种生机,看来是什么妖物异类的表皮所制。此鼓的关键看来便在此处了。 这时前面三十余人均以领完牌符。归无咎上前领了最后一签,一看签上字符,正是“三十六”。原来自己最后一个领签,恰好领到了最后一个出场的次序。 此时这小丫头一抬头,已经认出这是昨日搅了自己捉狸的青年。她白眼一翻,哼了一声,冲归无咎作出一个“凶恶”的动作。归无咎却心情甚好,还之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丫头见到归无咎笑容,皱了皱眉,似乎心情更加烦恶。 这时第一个上场之人已经取了鼓锤,在“醇节鼓”上重重一击。 随着“噼啪”一声轰然巨响。归无咎大感意外。这哪里是鼓声,而是雷声。不是阴沉沉的闷雷,而是雷电交加时的爆裂雷声。 不过看着其余三十余位金丹修士。个个面色如常。似乎对“醇节鼓”的奇特鼓声早已习以为常。 除了归无咎是第一次到此处参与“演法会”,其余诸人少的也来过二三次。运气较差的,甚至擂鼓试了百余次也并未被抽中。 第一人试过之后,第二人毫不迟疑的跟上。这人所擂鼓声却如黄鸟啾啾鸣叫,既尖且锐。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三十余人一一擂鼓已毕。鼓声之奇,也是忽轻忽重,忽清忽浊,有时若丝竹,有时若金鼓,有时如败革,有时如瓦缶……几乎六音无所不包,百器莫不兼备,归无咎也是大开眼界。 归无咎来到鼓前。拾起鼓槌。这鼓槌色泽白嫩如乳,看似是用什么木材的木芯所制。但提在手里却沉重无比。 连同那黄衣丫头在内,三十六双目光都聚集在归无咎这里。毕竟灵形修士前来一试“醇节鼓”可是闻所未闻的。 归无咎调用元光,奋力一击。 包括归无咎在内的三十七人,他们都“看”到了。鼓槌结结实实的击打的醇节鼓的鼓面上,然后弹回。那疑似妖兽皮革所制的鼓面高速震颤,似乎能“看”到它发出的嗡嗡声响。 之所以是“看到”而不是“听到”,是因为四下里寂静无声。即便竖起耳朵来听,依稀也只能听到,微风吹落百丈之外古柘的树叶所传来的声响。 归无咎亦并未想过会是这种结果,抡起鼓槌,复起一击。只是这一下结果并未有丝毫不同。 没有再试的必要了。归无咎将鼓槌放置在鼓架上,静静思索其中玄机。 其余金丹修士很快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这醇节鼓既然是为金丹修士准备的,那灵形修士无法敲响也是情理之中的。在他们看来,归无咎草率的前来相试,平白丢了面子。 只不过他们大都很有城府。顾忌归无咎身份,并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虽然现下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出归无咎并非余玄宗修士,但并不能排除他是其余一二等宗门低辈弟子的身份。 那黄衣丫头却无所顾忌,冲归无咎做了一个嘲弄、挑衅的鬼脸,转身蹦蹦跳跳朝着门内去了。 少顷,这黄衣丫头去而复返,高声道:“上师已经定下了。今日得到机缘的,是二十七号。请二十七号随我进来。其余之人今日便散了。” 抽签抽到二十七号的,是个身材宽猛,身着碎花大褂的老者。这人面上抑制不住喜色,连忙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旁边不少人脸上现出嫉妒。原来这老者入荒海未久,今日不过是第三次光临此地。 归无咎见自己并未被选中,倒有几分意外。当即不再迁延,转身化作一道遁光远远离开了。 按照归无咎原本所想,自己功法和那群金丹散修相比犹如金在石中,高下何等分明。如果那“醇节鼓”名下无虚,果真有辨明修士功法的作用,那么自己当有极大希望被选中。 然而结果却出乎预料。看来唯有行正兵之法前去拜会。 万殊阁中。 一道珍珠帘幕轻轻摇曳。当中传来一个声音道:“今日这三十五人中,也就此人的功法算是可造的,稍作锤炼,后来者不难借此突破金丹一重的藩篱。你且让那人耐心等候三四个时辰。” 侍立在外的正是那黄衣丫头,听了此语连忙应了一声“是”,然后小声道:“不是三十五人。今日来一试醇节鼓的,是三十六人。最后一个上场的是个灵形境的年轻修士。只不过他功行不足,奋力擂鼓两下,却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哦?” 过了良久,珠帘之后那声音道:“往秦云十二峰发一封飞书,探查明白此人底细。” 屋宇外一个声音道:“这人我认得。是一位外洲器道真人的门徒,当下是我余玄宗重点拉拢的对象。” 珠帘之后那人道:“这就好。请赵先生出面,邀请此人一叙。” 第五十五章 掣签会阴差阳错(上) 昨日自万殊阁出来,归无咎并未往他处去。而是返回洞府静静修炼了一日。 一来修为的提高依旧是他当前的重中之重。即便没有元玉精斛,修炼速度稍慢,倒底是有胜于无。二来若到南北二市或其他地方胡乱转悠,难免又被两方的人找上门来。在归无咎按照自己的步骤将几件事情依次做完之前,并不打算和余玄宗、玉京门两方有过多接触。 今日是“品珍会”的第一场,号称“掣签会”,归无咎自然不会错过。早晨自定中醒来,早早的驾起一道遁光去了。 中曲岛上诸般事务,均井井有条,落脚在沿着履尘街两侧的各个门户。唯有每年的“品珍会”是一例外。 “品珍会”上,租岛之期在十年以上的修士,只要是手上还有几分筹码的,都会前来观览一番。依据往届经验大致估算,参与人数几乎不下十万之数。这等规模,自然不是哪一座宫室殿宇所能承载的。 余玄宗十余位元婴修士,加上百余位金丹境的炼器师,耗时百载。合炼出一件宝物,名为“百子图”。这图共有百幅,每一图纵横数百丈,几乎与一艘“迁星浮海破浪锥”大小相当。到了“品珍会”开始的时日,此图纵十横十在空中拼接,倒是做成一块极大的道场,足够容纳数十万修士与会。 今日瑞日祥云,天光甚好,再加上那百子图又彩光纷呈,映彻天际,端的极为扎眼。归无咎飞遁不过小半个时辰,那方方正正的嘉会道场便显现在眼前。 此图外围,每隔百丈矗立一株挺拔巨木,犹如门户倚柱。靠内一圈,凭借靡靡薄草铸成一道高不过三尺的矮墙,姑作玉堂台阶。一入其中,层曲回环,有朱轩绣轴,屏风倚立,将百子图中每一幅图隔出纵十横十各十座玉台。百图合一,那玉台总数便是万数了。似乎方便来人能够分辨明白,每一图的正中一座高顶华盖,颜色各异。 中曲岛大市,南市纵横各百,总计万数;北市坊门纵横各十,总计百数。这百子图中形制似乎恰好将南北之市寓意其中。 每一座玉台流光晕晕,当中所藏之物都被遮掩的严实。而那玉台周围,都被屏风隔断出二十四个座位,亦可算是简易的包间。由此可以算明,座位总数当是二十四万之数。 四面八方飞遁至此的人可谓熙熙攘攘,声势之热闹,不逊于凡人都城。只不过和凡民的交头接耳、煊赫嘈杂相比,此处人数虽多,却都是独往独来,各行其是,相互之间交通极少。 归无咎在百子图东北角落,随意寻了一处包间坐下。 这荒海“品珍会”能够发展成如今这个规模,堪称四州一海的第一交易盛会。既是天时地利,又是余玄宗因地制宜,措施得当。 别的不说,其余地界的修士交易会无非两种。规模大者,竞买竞卖,价高者得;规模小者,各显珍私家藏,以物易物。如果这“品珍会”也是照此陈例,那是断断难有今日之气象的。这些炼化精玉的散修,身家本来有限,哪里有这份勇气和数万、数十万人争买甚么宝物。 而现在“品珍会”的前会“掣签会”、后会“博识会”,甚至交易正会的第二场“莫言会”,堪称别出机杼,构思巧妙异常。哪怕你囊中羞涩,只要有好运到、好见识,也有可能有着巨大收获。这对各地金丹散修的吸引力着实不小。 尤其是第一场,今日之会“掣签会”。无需一分本钱便可能大有收获,与会人数历来要比正会高出数倍。 又过了半个时辰,百子图中万座玉台尽皆光芒大放,如星之明,如玉之润。不多时,当中为流光包裹严实的宝物全部缓缓上升,当空浮起。 流光散去,一万件宝物显现分明。 各种灵草、灵材、灵木、灵石、五行精蕴之异物,妖兽皮、骨、丹,各类成品法器、法宝,符箓,丹药,妖禽、妖兽活物,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甚至其中十分之二三相貌奇异,见识浅薄者不但难知其名,甚至连分属哪一大类都难以断定。 这一万件宝物,尽数为一若隐若现的透明光罩包裹。以金丹修士的手段,想要击破光罩夺取宝物,那是决计不能的。每一件宝物之下,都是一只形制完全相同的鹦鹉纹鱼形壶。此壶高约三尺余,壶口五六寸粗细,精致华美。 归无咎双手伸入袖中,摸出一捆细细的竹签。就开始一一观览这万件宝物。 “品珍大会”的前会“掣签会”是余玄宗掌门韩安世为交易大会招徕人气精心设计的杰作。 租用星岛达到十年之期,可以得一枚“逐宝签”。年限愈长,所获签符愈多。归无咎租用贞如岛期限达到百年之久,按例当可得二十枝“逐宝签”。不过那吴淼倒是为归无咎开了个后门,当日一次性赠送此签竟达到百数。归无咎也并未推拒,尽数笑纳。对于余玄宗和归无咎来说,这些个“逐宝签”大致相当于博戏之筹码,算不得什么正经人情,归无咎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前来参与“掣签会”的修士,身上至少都是有一枚逐宝签的,否则谁有闲情逸致,无故前来观看他人游戏取宝。 与会修士若是看中了什么宝物,将自家逐宝签铭刻印记,投入每一件宝物下方的壶内即可。时辰一至,每一壶内抽取一签,抽中者即得宝物。 这“掣签会”全靠运气,并无什么可以投机取巧之处。原因也很简单,在场之人投壶的过程是全部公开的。哪一件宝物落签较多,哪一件宝物落签较少,以金丹修士的神识,人人都记得仔细。 若是一件宝物之下的壶内只有一支铜签,最终得宝人选自然百分百确定无疑。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壶口,那些中签较少的鱼形壶,不需要多久就会被补足铜签。 在场的宝物共有万数。而历届修士所携逐宝签总数约在十五万到十六万之数。平均十五六签,可以得一件宝物。 归无咎大起兴致,玉台上所陈列之物,一件件看过去。 他身上奇珍异物着实不少。越衡宗作为当世巨擘宗门,费尽心力为他准备的宝物,品质之高自然远远胜过下界。但若说靠着这些便能包打一切,那也是不切实际的。 不同的环境会产生不同的需求,不同的需求供给不同的外物。“铸灵丹”和“正骨平脉丹”已经一再证明了这一点。现在的归无咎已经渐渐适应了下界的生存法则。那些看似并不那么高级,却对自己能够提供微小帮助的外物,他是不会自恃高明,平白错过的。 果不其然,只过了小半刻钟,右侧第三座玉台上,一只灰不溜秋、拳头大小的球体映入归无咎眼帘。 归无咎暗自点头。他已经能够断定,对自己而言。今次掣签会上再无第二物能够和此物相比!有此物在手,二十年后一道关口,算是解决了一半。 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一名修士掌握了数十枚甚至更多的逐宝签。就算散修难以做到此事,二、三等宗门数名、十数名金丹修士将自家签牌聚拢,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些人的掣签策略无一例外都是分散投掷,处处撒网。若你有六七十枚签符,如果运气不差,最终总是能得了四五件宝物。 而将手头全部签符投入看好的某一壶中,虽然取得此物的概率较高,但是整体收益却得不偿失,一旦竹篮打水,更是血本无归。如果确实看重某一件宝物,投上二三十签,超过壶中玉签的平均值,就已经是极限了。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一抖手,九十七枚签符裹成一团甩出,犹如一片濛濛灰雾,准确落入鱼形壶口之中。 一时百子图中,人人侧目。 第五十六章 掣签会阴差阳错(下) 归无咎手中百枚签符,若分散投入百只壶中,最终当有较大概率获得六、七件宝物。 只不过归无咎光顾掣签会,本就是寻找自己的合用之物,又不是来做生意的。他心目中唯有此物,至于总价值高低,却不在他考虑的范畴之内。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要尽早出手。如果等得已经有十余人掷签此瓶,那么自己再压重注,依旧有十分之一以上的几率和此物失之交臂。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未看完这万件宝物时,自己抢了个先手。那么后来者除非对此物极感兴趣,亦或者存心找自己麻烦,当不会再下注于此了。 毕竟这笔账是明摆着的,一壶一签,正常情况下中式的概率是十五六分之一。但若在已经下了九十七签重注的壶内搅混水,中式概率不过百分之一。 又过了小半刻,将万件珍宝一一观看完毕。归无咎松了一口气。自己果断出手的策略确实是不差的,在剩下来的宝物中,果然没有找到更合用之物。既然如此,手中以被不虞的三枚签符也就没有了用处。 心情大好之下,抬手连掷,归无咎极随意的将签符投入三只玉壶之中。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归无咎最先出手的这枚铜签激射而出,落入壶口的一瞬间,一团密密麻麻的墨色,一扎堆朝着这壶口坠入。看那签符数量,纵然不如归无咎先前出手时九十七枚的声势,也差不了多少。想来六七十枚总也是有的。 一道奇特的神识波动的涟漪传来,停顿了不到三四个呼吸,明显从相同的方向,又是一枚签符钻出。不偏不倚的落入归无咎下了九十七枚重注的那只壶中。 百子图中各个座椅虽被屏风隔断成简易包间,但其实并不保密。归无咎和那人大彼此都知晓对方大致方位。这人如此行为,到像是有些赌气了。 归无咎对这小插曲毫不在意。你若对一件宝物有意,那就该早些下手。归无咎出手掷签在那人之前,并不算刻意寻他麻烦。你未能抢先掷签宣示自己的权利,又怪得了谁来?那人非要在归无咎看重的壶内搅上一签,有无理之嫌。 但是明面上,每个人的掷签都是绝对自由的,其他人不得干涉。所以归无咎自然也不会去和他理论。 手上签符较多的多半下手果断,而签符较少的就难免迁延不决,优柔寡断。反正整个掣签的过程长达两个时辰,有的是时间让人精挑细选。毕竟多数人仅一二签在手,求的是一个浑水摸鱼,并没对某一件固定的宝物感兴趣。 归无咎离席在百子图中转悠了数圈,直到自由掣签的时间结束。 这掣签会全程是无人主持的。即便是投壶完毕,最终选拔中试者的过程,也是依赖“百子图”这宝物自行完成。 此时每一幅“百子图”同时放出光华,犹如百座巨大的染缸,瞬间将每座图上的百只玉台染成刺目的赤色。紧接着如血液慢慢浸润,渗透到鱼形壶中。 又过了一刻,玉台和壶中的赤红之色陡然消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是在场之人心头都生出一种感觉,这赤色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凝结到壶中某一只铜签上。 果不其然,第一幅百子图左上角的玉台下,壶口暗光闪烁,蓦地飞出一只赤签。这赤签,疾如闪电,朝着西南靠后的一间包间飞去。 在场的金丹修士,多的是好事之徒,指指点点,熙熙攘攘,分辨哪一件宝物被哪一号座位的修士取得。至于当中是否有人怀着不良心思,那就难说的很了。 归无咎对这些闲事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列自己投了九十七签的那只鱼瓶上。 这瓶口依次吐出赤签的速度迅捷无论,几乎每一个呼吸功夫就是十余枝铜签射出,直奔中得宝物的幸运修士。只过了半刻钟,归无咎目光锁定的玉壶中。一枚大红逐宝签如鱼跃龙门般跳了出来,往归无咎左手边的方向去了。 这一下归无咎是有些愕然了。他下手极早,在绝大多数修士还在走马观花、被琳琅满目的宝物迷花了眼时,他便抢先下手,投注了九十七签。那时尚无一人出手掷签。而在自己掷签之后,也只有和自己那一签撞车的那人,报复式的甩了一枚铜签过来。 九十八分之一。这人竟是一支独签,压倒了归无咎的九十七签。 归无咎眉头蹙了起来。这晦涩无文的圆球,实则是一枚活性未失的妖丹。对归无咎而言,此物在他灵形二重境后有可能会起到特殊用途。虽然此物不是最佳选择,但作为替补之选,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荒海之地虽然荒僻,但并非妖魔辈活跃的地界。此丹多半是平州、震州之西,靠近定河的修士携带而来。价值虽然不算绝高,却占了一个稀奇。后日品珍会正会之上,未必就会出现合用的替代品。 不过既然运气不佳,归无咎也不沮丧。只要用心搜罗,总是有机会寻到的。万一不谐,还有最后一步可走。当即在座位上站立起来,转身欲离开。 就在此时,一枚赤色铜签飘到自己身前,轻轻落下。同时那熟悉的方向,传来一道并不友善的神识气息。 无巧不成书。自己也礼尚往来,截了那人的胡。那一位五六十枚签符,输给了自己随意掷出的一签。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二人下了重注的宝物均已易手,那么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交换,等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归无咎抬头望去,那包间里的人长身跃起,直奔存贮妖丹的玉台,哪里有半点和归无咎交换签符的意思。这人看不清面貌,身着一袭极为普通的青衣,头上戴了一顶特异的靛青斗笠。说是特异,实在是这斗笠太大了些,估摸着只比油纸伞的伞盖窄了寸许。 返还回来的赤色签符,同时承担了锁钥的功能。除了这位和归无咎“交换”了心仪之物的斗笠修士,其余得了签符之人,亦纷纷上前。取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宝物。个人举起签牌对着那道透明光芒轻轻一晃,那环卫宝物的光华顿时消失,宝物随即被人摄走。 归无咎亦走上前去,将那斗笠修士下了重注的宝物取出。此物黑漆漆的一块,疑似是什么妖兽的妖骨。 归无咎姿势端凝,但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余玄宗治下。居然有人要玩这一出? 第五十七章 再试牛刀 今非昔比(上) 月明星稀,微风飒飒。 为黑暗所包裹的履尘街似乎散发着莫名寒冷的气息,微风卷起一片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升腾数丈高低,不规则的旋转了七八个圈儿,再悠悠落下。 “品珍会”的第一场前会掣签会早已结束。云集此地的金丹修士,如尚有兴趣参与正会的,此时多半栖息于履尘街西部尽头的临时洞府;而只是想着无本万利、撞个彩头的修士,绝大多数都经由传送阵返回各自哨岛。 归无咎行走在履尘街上,很有韵律和节拍的传来“踏”“踏”的脚踏实地之声。他并未御风奔驰,而只是保持着常人散步的速度,悠然前行。 归无咎暗自思索。不是说余玄宗对中曲岛内岛完成了绝对的掌控么?即便无法无天如红衣会,也只是在荒海中行截掠之事,须得远远避开余玄宗巡岛修士所探查的范围。竟然真的有人敢如此肆意妄为?到底是因为自己只有灵形修为,导致对方错判了形势,还是自己手中之物,对那人过于重要,以至于铤而走险? 那斗笠修士兑换完宝物,离开了数个呼吸之后,归无咎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气机黏着在自己周围。不用费心分辨,归无咎就知道是那人使了个虚晃一枪的手段,假意离开,却又暗中窥伺。只是他不知归无咎功行明彻达到了灵形境的极限,气机之圆转精微并不下于金丹修士。这种程度的探查就如同黑夜中高举着灯笼烛火,再刺目不过。 要想瞒过归无咎的感应,除非是元婴真人在十数里外,以神识小心探查。 履尘街两边的景物,宫观建筑,草木山石,落叶飞花,渐渐地以愈来愈快的速度迎面涌来、擦肩而过。 归无咎的步履轻快了起来,愈来愈快,愈来愈飘,似乎这道街就是一条宽阔的大河,而归无咎就是其中一只顺流而下的孤舟。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幽杳然的鹿鸣山别院就在眼前。归无咎遁光一转,大步迈入其中。 由于常年未有人居住的缘故,鹿鸣山洞府并未布置什么像样的法阵。前日归无咎初至此地,也曾经临时布下一座三返权舆阵。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此时似是忘记了开启法阵,中门大开,就施施然往内室去了。 鹿鸣山别院半是洞府,半是宫观的结构,较寻常住所更加宽敞。 静室之外,透过门窗可以清晰的看到。归无咎先是点燃几块香料,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摆弄茶炉水壶,开始煮茶。过了一刻钟,水声渐响,鸣翠激玉的水流声响彻四表,顺带着茶叶的香气似乎也一起流荡空中。 又过了一刻钟,似乎饮茶完毕,归无咎闭了门户,一阵人影晃动之后,依稀可以从窗上残影看出,归无咎盘膝而坐,看模样当正在修炼。 距离这道静室门户百丈之外,有一道诡异而阴森的影子浅浅的依附在一株老槐的树梢旁,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等待了半柱香功夫,这宛如鬼魅幽隐的人动了。只走出三四步,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至完全透明,融化在这幽深无限的黑夜里。在隐匿行迹的小神通之中,这一手算得上是极为高明了。 他步履轻快,但并未发出声响。就在他的身形彻底化作虚寂的一瞬间,依稀可以看到,他的双足距离地面还有五六寸的距离。 修士对凌空飞行的感知更加敏锐,所以他选择步履如常;但为了不发出一丝声响,所以他并非脚踏实地。这离地数寸的飞遁手法,于神通而言未见高明,就策略来说却足显老辣。 十丈…九丈….八丈… 五丈距离。 这人犹如蛰伏捕猎的狮虎突然露出獠牙,身着黢黑夜行服的右臂陡然间化作烧红的烙铁,通体赤红弥漫,透出融化一切的温度!好似所有的隐忍潜伏、藏形匿迹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爆发,将猎物撕成粉碎! 他整个身体化作一柄笔挺的长剑破门而入,其疾如风,其势如火,裹挟着汹涌弥漫的丹煞之力,直奔打坐吐纳的归无咎。 在这个距离上,一位金丹修士亲自出手攻杀一位灵形修士。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 归无咎似乎对周围这惊天动地的变化毫无所觉,依旧双目紧闭,双手靠膝,盘坐行功。 成功了? 就在他的身躯距离归无咎还有三丈时。这人突然感觉到…… 眼前的世界好似并非真实,刹那间破碎了一遍。 这方山谷,这处静室,似乎如一道水泡般破碎了。梦幻泡影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此时。他惊觉自己身子一软,就像被戳破的皮球,突然处于漏气状态。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升腾上来,顿时就要委顿在地。 他也是个老江湖,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算计,尽管是怎样的算计,他一时之间还无法明白! 但是他自认为还有机会。这等灵形修士所施展的无形无色的手段,至多只能压制自己一时。他却不信能够对金丹修士产生致命的威胁!只要奋起一击杀死眼前这人后快速遁走,自己有的是机会治疗伤势。这一局依旧是自己胜了。 这一切其实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此地有第三个旁观者,在他眼中,一个影子破门而入,举臂如刀直奔打坐的归无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除了这影子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以外。 这人手臂距离归无咎不过寸许! 狠狠刺入! 然后….他的手臂,他的身体,从归无咎的身体中穿透过去。砰的一声,他感到整个地板似乎立了起来,接触了他的额头,接触了他的鼻子,嘴唇。他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所中的算计比想象中更加厉害。他,支撑不住了。 他的神志依旧清明,尽管这清明的神志一再传来这样的信息:自己失手了,失手在一位灵形修士的诡异手段里。 “踏”“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静室西南角落连通的一座小书斋内,归无咎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尽管眼前这人一袭黑衣黑靴,黑布蒙面,但归无咎清楚的知晓。眼前这人就是白天头戴宽大斗笠的那人。 归无咎的声音平静而迂缓,似乎没有丝毫烟火气:“九十八分之一,七十分之一。这样的巧合很罕见,原本是一桩不错的缘分啊。甚至借此机会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能。掣签完毕,互相交换了心仪的宝物,岂不是皆大欢喜?你是看我只有灵形修为,觉得对付起来特别容易,所以起了贪念?” 躺在地上的这人几次尝试调用丹力,但只觉金丹仿佛离体一般,一丝一毫的力量也无法汲取。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你说的对,我是…” 归无咎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不对。” 这人破门而来的一击击垮了门窗的同时,信手打灭了室内灯火。此时静室之内,漆黑一片,完全看不清这人面貌。但是从他闪动的双眸中,可以依稀觉察出他此时的惊讶和意外。 归无咎道:“我看中了那妖丹。并无迟疑就直接出签,下了重注。你一个金丹修士,灵识之力不会弱于我吧?活了几百岁的人,行事的果断、老辣更不会弱于我。那么,你迁延了许久,才最终出签。你在犹豫些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 再试牛刀 今非昔比(下) 黑夜可以掩盖很多东西,比如阴谋诡计,比如一个人真实的情感。 这人听到归无咎此语,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似乎是在避免和归无咎的对视。 归无咎续道:“我选中的那物,是一枚妖丹。而最终阴差阳错到我手上的却是一块妖骨。仔细探查后不难发现,这妖丹和妖骨都是来自同一种妖兽身上。” 归无咎眼神很清澈,加上那平缓的语调,没有一丝烟火气,就像是家常闲聊一般。而躺在地上的这人,却似觉得身体如同被惯了几斤黄铜,又沉重了几分。 “所以说,其实这两件东西都是你所看中的。只是我抢先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如果没有我下了重注在那妖丹上,你手头六七十枚逐宝签二一添作五,各下三十枚的注头,当有很大把握同时获得二宝。事态有变,你临时决定先将那妖骨入手再说。然后假借着一副意气用事的模样,在我看中的妖丹下投了一签,碰碰运气。至于最终的结果,除非两件外物都恰好为你所得,否则你是必定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躺在地上的这人身子一颤,开口道:“你说的对。想不到你一个灵形修士,竟然有如此手段,如此心计。我输得不冤。” 喘息了片刻,他又道:“你需要的妖丹在我身上。我可以交给你。放我一马。我还知道很多事。比如说,中曲岛上防守严密,向来无人敢于造次。尤其是当中的灵形境修士,多半是一二等宗门出身,寻常金丹散修更是不敢得罪。我是如何得知你的洞府无人防御的?这些你不想知道吗?” 归无咎轻轻踱了几步,语调缥缈而坚定:“我说的不对。” 躺在地上的这人再次愣住了,漆黑的夜晚,掩饰住了他双眸中的惊疑,还有恐惧。 归无咎道:“刚刚我推导出来的故事,并不困难。说是心计如何深沉,实在是过誉了。这不正是你希望我得到的答案么?至于你为何能知道这座洞府如此空虚……我当然是很好奇的。但却并非从你口中问出----因为我对别人精心准备的答案没有兴趣。” 归无咎叹了口气,以一种极能给人安全感的声调说道:“很遗憾,你的使命并没有完成。但是你可以休息了。妖丹你带在身上吧?我留下了。除此之外你的另一件东西对我更有价值。” 一件锐锋逼人的飞剑法器凭空出现。清光闪过,大好人头飞跃而起,脸上的恐惧和不可置信的神色尚未消散。同一时间,室内的铜灯、明珠、珊瑚同时散发出光芒,照亮了这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室。 上一次和火云道人交手,历史两个时辰,归无咎方才险险获胜。时隔十个月,再次和金丹真人交锋,只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经分出胜负。这固然有归无咎有心算无心的因素,但若无他自身手段的进步,也是决计不可能做到的。 那日归无咎在宴席上施展手段教训玉京门沙子风。并非意气用事。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观察当时席中金丹修士的反应。事实证明,那道反弹攻击的透明光墙,唯有卫正星等三位金丹二重以上者能够窥破玄机。其余十余名金丹一重境修士,完全懵然无觉。 就算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二等宗门出身和旁门散修之间,也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的。十余名二等宗门的金丹一重修士均被瞒过,那无根底的散修自然决计无法察觉。 这是归无咎在九个月的闭关中掌握的三千法中的一法。此法能够将包括修士元光在内的种种光影雾气,化为无形。 照理说这一手段对归无咎而言本当是相当鸡肋。无形元光,在灵形境的交手中能教人无从防备,偷袭之下近乎无敌。但是天下间的灵形修士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又何须多此一举,使用这鬼魅手段?而对付他真正的对手金丹修士,以灵形元光的杀伤力。无论有形无形,都只是给无漏之身挠痒痒而已。 但想象力没有界限。归无咎终于还是检索了自已现有的手段,依托这光影无形的法术,发明了一道化腐朽为神奇的战法。 这斗笠修士破屋而入的一刹那,一无所感。击破两道无形光墙,立刻便中了算计。这两道无形之墙中,实则暗藏了“散魄损真符”和“蚀念消魄毒”的毒雾。这两种手段,若在空旷之处交手,以烟气缭绕的速度,极难发挥作用。但是被两道光墙凝练合一,挤压进薄薄的空间内,既构成一道有效的屏障确保法会效果,又恰好藏形匿迹于无色无味之中。 只和火云道人那一场实战,便给归无咎带来无尽的宝藏。这宝藏并非什么外物,那火云道人分明已经尸骨无存了;这是和更高境界的修士交手的经验。这些在书册玉简中是得不到的。 譬如在越衡宗符法一门介绍“散魄损真符”时,玉简中言道:“中此符者,金丹涣散,百脉疲软,丝毫不能行气。” 但是从实战效果上看,当初火云道人分明能够调动最后的元力,驾驭八尺松萝罩逃窜。如非归无咎另有后手,当初便留不下他。不仅如此,火云道人既然有最后驾驭力量逃跑的余力,那么想要自爆金丹,自然不在话下。 这便是书简和实际的差距。如非亲身经历,难以把握精准。 针对这一缺失,归无咎以“蚀念消魄毒”配合“散魄损真符”,果然万无一失。今次归无咎并未来得及布下困阵,这人着了道之后,直到身首分离,也未曾有机会使用出任何逃命手段。 半个时辰前,归无咎回到洞府之后,点燃香火。在添加静魂香的过程中,悄无声息的混杂了散魄损真符和蚀念消魄毒的毒雾。至于那“打坐”的归无咎,却是逆用“红尘晦暝”阵的原理显化,只是一道光影而已。 对于这人的真实身份,归无咎心中有数。不但是此人,还是上次寻自己麻烦的火云道人,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偶然事件?只是眼下,尚未道揭破的时候。 取出这尸身上的纳物戒。略一查看,精玉为数不少,几乎达到了千盒。这也在归无咎预料之中。此人能拿出六十枚逐宝签,那便对应了二百载炼化杂玉的时间。 此外尚有一飞剑法宝。此物对于归无咎来说无异于废铜烂铁,懒得多看一眼。略一探查,寻到那妖丹之后,将其顺手取了。还有一些品质不高的杂物,归无咎也无心一一搜检,一并笑纳。至于到底有用无用,自然可以日后慢慢分辨。 归无咎手执利刃破开这人胸腹,反手一挑,一枚暗黄如鸡子的圆珠被他取出。圆坨坨,光烁烁,散发着摄气执中之韵和无穷的生机。归无咎信手刻画一座封印法阵,将所取之物纳入其中之后,郑重收藏。 这人送上门来,就连那妖丹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归无咎真正想要的,是一枚金丹,金丹修士的金丹。之前求购那妖丹,只是作为金丹的替代品而已! 有了此物,灵形二重镜之后,就算器道真人弟子的谎言被戳穿,自己的修行之路也已经铺平了。 第五十九章 半场千秋梦 三顾一相逢(上) 打扫战场完毕后,归无咎在定中修炼,转眼便是六个时辰过去。 此时静室中一串七枚紫金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悦耳清鸣。归无咎睁开双目,有客人到了。分析几方动作,似乎并无要如此着急的找上门来。归无咎暗暗猜测,是哪一拨人来访。 驾元光迎出大门,眼前这人一身青布袍,大袖垂落,仪态从容的静立在半空中。正是余玄宗赵世中。 归无咎微感意外。他刚刚揣测的过程中得出结论,自己居住在余玄宗提供的地盘,虽然表面上中立,但是到底是对余玄宗有利。终究应当是玉京门等几派的人来此的可能性更高。想不到竟然是赵世中来了。 赵世中见归无咎出来相迎,呵呵笑道:“鹿鸣山长久无人居住,空山荒芜,所备简陋。归道友可还住得惯否?不要嫌我余玄宗怠慢便好。” 归无咎随口奉迎几句,一切无碍。 赵世中见归无咎神色,似乎已明他心意。大袖一展,极为洒脱的道:“我余玄宗虽然极有诚意,和归道友结成友盟。但我等行事可不是那死缠烂打的作风,归道友勿疑。今次前来造访,乃是另有一件要事。” 归无咎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笑道:“愿闻其详。” 赵世中道:“听闻归道友二次造访万殊阁,结果阴差阳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此事是我余玄宗失礼了。一个时辰之后,秦上师在阁内恭迎归道友驾临。希望归道友能够赏光。” 秦上师,想来便是为金丹修士锤炼功法的那一位神秘上修了。 虽然早了些许,但此事本在归无咎的计划之中。归无咎略一思索道:“好。” …… 万殊阁前,两名金丹修士身着素袍,犹如贴画门神一般分侍左右。一个身着黄色襦裙的小丫头,见到一道元光落地,脸上挤出几分很勉强的笑容,脆声道:“归公子请进。”随即一招呼,正门大开。 归无咎微笑颔首,随她进门。这丫头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分明能够看到他琼鼻一皱。归无咎自失一笑,这妨碍她捕捉狸猫的仇怨,果然并不能轻易化解。又或者无关于狸猫,第一印象差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进了大门之后,连续穿过六道白墙黛瓦的庭院。每一处庭院内,俱是种植着两株古树,一片高才及腰的深色灌木。碎石小径弯弯曲曲的绵延而去,串联着串串门户,绵绵黛瓦,回环往复般不见尽头。 归无咎细细回想,这万殊阁两侧均无建筑,而是恰好坐落于两座数十丈高的山丘正中。那等外貌果然是暗含玄机的,正门犹如一座喇叭的窄口。入门之后,内里空间之广阔远远出乎意料。 这倒还罢了,方才每一处玄叶门的两侧,均侍立着一位身姿端凝的金丹修士。六道门户下来,已经是足足一十二人。须知余玄宗家大业大,人手何等紧张?每一处哨岛和破浪锥大舟之上,也不过是十二人一组,两组站定一个据点。 明面上出现在自己目前的,已经有一组十二人。大致估算,这位“秦上师”的护卫人手,至少也是二组以上。极有可能是三组三十六人。 当然,若是此人果真有明辨百家、提纯拔萃的道行,这排场也不算过分。 穿过六道庭院。极目望去,却是方圆不下五六百丈的一泓深碧。一座五六尺宽的木制浮桥横贯湖面,远接着湖对面的两处建筑。 浮桥的桥头,一个头挽十字髻、深着彩衣的明丽女子似乎等候已久。她周身气息活泼流转,分合之间自有余裕而不逾法度。正是一位金丹二重境修士。此女见黄裙少女领着归无咎迈过庭院大门。上前一礼笑道:“暂别将近一载。归道友无恙。” 这人正是当时破浪锥上,余玄宗四位主事的金丹修士中的那位女子,名为奚轻衡。 归无咎讶然道:“奚道友何意在此处守候?” 奚轻衡侧身让过,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笑道:“半年之前,妾身看护破浪锥的的任务得以完功,于是交接了这份新差事。竞争这个差事的人,没有二三十个,也有十七八人。几乎我余玄宗金丹二重以上者,但凡手上暂无职司的,无不踊跃。妾身能够侥幸得位,一是占了便宜,二是承归道友之情。却非自身功行胜过同门,实在惭愧的紧。” 奚轻衡对眼下份位极为看重,令归无咎不由得好奇起来。当即问道:“奚道友所担之职是?” 奚轻衡笑道:“秦上师的护卫头领。” 归无咎眉头一挑。 以余玄宗的底子,奚轻衡过了“知止”一关进阶金丹二重,当是十拿九稳的元婴真人。这等人物,守卫一岛、一地,甚至一段时间内护佑某人周全,那是对事不对人,尚有说法。若说长期担任某人的侍卫一职,那可算是极大的怠慢。奚轻衡不但不以为辱,反而极为欢喜,这却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贵重如余玄宗、星月门宗主如韩安世、舒永延等元婴四重者,役使元婴一重修士为护卫之流,也是绝不可能的。 此时湖面上光华洒落,点点璀璨。奚轻衡道:“这事说起来是妾身欠了归道友一个大人情。去年那一趟,是妾身百年职司的最后一行。如果出了纰漏,功职便算不得圆满。眼下万殊阁护卫头领之职是决计无法接任的。” 能够修炼道元婴境界的,心境都是练达无痕之辈。就算这秦上师如何了得,如果不能为奚轻衡带来切实利益,任你高名大才,要让她俯首归心也是决计不能的。归无咎推测最大的可能性,当是这位上师能够在闲暇之余,能给与身边人受用不尽的指点。 归无咎现在的兴趣是愈来愈足,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一番,这“秦上师”是何等人。 一行人很快穿越了湖面,来到宫观近处。 奚轻衡道:“平日秦上师为金丹散修推敲功法,为求一个方便,都是移驾于前院。今日归道友来访,为示郑重,故而在自家初心堂静室等候。归道友自去便可,妾身止步于此。” 归无咎微一点头,随着前面那黄毛丫头,转身进入大殿正门。 又穿过几道偏殿,沿着一处复廊走了半刻钟的功夫。一汪小小池塘旁边,锦石缠道,沉香色的木门大开,散发着安神定魄的馨香。大门匾额之上书有“初心堂”三字,笔力貌似工稳,细看却又有无穷秀雅绵长在其中流淌。 归无咎在门口静立片刻,方才进入。 移步换景,室内博古架上十多个瓶瓶罐罐,两方藤椅,一座古琴,但是并无一个人影。右侧一道门帘,垂珠飘洒,隐约可见一个单薄的人影。 小丫头快步走进,脆声道:“上师,客人到了。” 一个明媚清丽的声音传来:“这位客人非比寻常。打开门帘,请尊客到内室说话。”竟然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小丫头应了一声。随着帘子打开,归无咎一抬头,双眸中射出奇光。 二三尺长短、随意抛洒的青丝;淡淡的眉;苍白中透出些微血色的面容;似乎深藏了无穷故事、却无比安定的双眸……一一映入归无咎的眼帘。 她的姿容很美,但算不上绝色。和最标致的美人脸蛋相比,她嘴唇略薄,鼻梁略挺,犹如红袖藏刀,稍稍破坏了那份圆润自如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她这张脸配上一身无文素袍,气质上不似闺中女子,倒更像是一位落拓不羁的书生----执刀而行的书生。 这人静静坐在一张宽背玉屏的青藤椅上,神态说不出是疲倦还是安闲。面前一方草席,一只青瓷茶壶。一只半尺高的小凳。她两只黑底白筒的长靴歪歪斜斜的丢在一边,赤着光洁双足,搁置在那青黄色的小凳上。 她见归无咎进来,也不起身,指了指对面空着的青藤座椅,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请坐。” 归无咎一拱手,洒然落座。双目注视着这位年轻女子,锐利而直接,似乎有些不太礼貌。而这女子似乎不以为忤,她双眸并不避归无咎的眼神,眉眼中似乎流露出无限沧桑,和她年轻的外表构建成鲜明的反差。 自离开越衡宗后种种见闻,下界人事。出乎归无咎意料之外的,也不在少数。但没有哪一件事,像眼前之事一般,完全挑战了归无咎的认知底线。 归无咎的惊讶,当然不是因为眼前这“秦上师”的姿色,气质,年龄。人间百态,无限风光,无论何种仪容都有其合理存在的落脚处。至于年齿,资质较高、进境较快者,在自己年齿尚浅时便能完成进阶。面相年轻,并不能说明真实的年纪。 归无咎真正吃惊的地方在于:这位“秦上师”分明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竟然是一位凡人! 凡民之中,或许有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或许有目不识丁却能对鬼蜮人心洞若观火的智者,或许有对下界民情一无所知却能垂拱而治的君王……但修炼却非如此!周身经络,气脉流传,有无穷歧途,万千别径。如非自己亲身经历,有了确切无比的实际经验,是绝难指点他人,号称名师的。 哪怕你是一品之资,只要不曾修炼。就算把万千道册读了个通透,也无法指点一位真气一重境的低阶修士修行,更遑论锤炼功法,删汰不足。就算是归无咎当日得无名墨珠相助,洞彻《九元书》的奥秘,也只是保证对真气境修行无所不通而已。若说指点灵形境的修士,那是绝不可能的。 除非你天尊转世,带着三世宿慧临凡。 这女子开口了,声音幽渺清润。语气中带着三分绵长温婉,七分中正质直:“归道友身上有杀气。想必刚刚经历过刀光剑影。” 归无咎并不回答,目光湛然,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女子并未等候归无双咎回话,自顾自续道:“既非余玄宗之人,“上师”之称不必再提。在下秦梦霖,归道友直呼其名便可。” 归无咎这才微笑道:“听说秦上师在余玄宗内地位尊崇,不在器道真人之下。每日前来此处求取机缘的金丹散修,无不以“上师”敬称之。他们同样不是余玄宗的人。在下何以能够例外呢。” 秦梦霖笑了,这笑容像是一位少女见到花苞绽放的喜悦,又像是故友闲谈之后的坦然一笑:“因为他们有求于我,故而以敬称称之;而我有求于归道友,自然平辈论交。何况,我二人年齿本就相近。” 归无咎没有想到秦梦霖说话如此直接。以她的尊崇身份,开口没有两句,居然就直言“有求于人”。归无咎在冲霄阁中时,也是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但是进入苍茫世界后,却因地制宜,走在曲胜直,奇胜正的路子上。突然见秦梦霖如此说话的路数,倒是生出一丝熟悉,和温暖。 秦梦霖又道:“余玄宗的几位长老、智囊,都是认为应当慢慢笼络归道友,培养几分交情才好说话。秦某以为,不必如此。同辈之中,归道友能够修行到如此地步,心志智慧岂同凡响?成便是成,不成便是不成。机关算尽,反而失了格局,又何能成事。” 归无咎沉吟道:“秦道友所求者为何,但请直言。” 秦梦霖反问道:“毋庸讳言。所谓“三会”俱是余玄宗为增强对散修的吸引力,助力掌控荒海而设。以归道友之见,这万殊阁“演法会”的规则变迁,到底有无必要?” 归无咎倒是没想到秦梦霖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思考了片刻道:“原先演法会的规则是,由余玄宗某一位长老为百人传授一门神通。这分量其实也不算轻了。就算囿于种种外部条件,习练成功者十不足一。但只要有一二人习得真法,流传出去,便能收得为余玄宗宣扬功名之效。” “千金马骨,有一个良好的示例便足够了……哪里真的有闲心,去管那散修辈修炼神通成功率的问题。至于修改成每日为一位金丹修士锻炼功法。这本钱下的也太大了些。以在下之见,贵宗若非有其他打算,当不至于当这大善人。” 秦梦霖目光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不知是赞许归无咎的见识,还是赞许归无咎的坦诚。 秦梦霖倒了一杯清茶,饮了一口。这才忽然省悟,给归无咎一个抱歉的眼神。传命那少女为归无咎上茶。 归无咎笑着颔首,以示并不介意。不过心中分析,从这个细节上可以看出,秦梦霖确实不是一个好弄长袖功夫的人。 那黄裙少女名为唐幽幽,正是秦梦霖的贴身侍女。 秦梦霖道:“归道友所言极是。万殊阁一日炼一法,自然不是做慈善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如此做,是为了在下界万千法中寻得机缘和启示,最终完成对余玄宗内金丹境真传功法的改良。使之能够彻底压倒星月门,破灭盟,玉京门等一流门派。” 归无咎心头一凛。功法层次的高低,可是一个门派的核心竞争力所在。如九大上宗,根本倚仗也不过是九道无上真传而已。若秦梦霖真能做成此事,那么短则三五百年,长则千年。余玄宗的高阶修士的数量和质量,必定能够胜过其余一等层次的宗派。 如果说秦梦霖先前的开门见山,还有可能解读为一种故作姿态的交际手腕。那么现在,如果她所言为真,可就等于将余玄宗的根本大计和盘托出。这既是诚意,也是压力,势必会影响归无咎作出决策。归无咎现在倒有些佩服这女子了。 但是归无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哂笑道:“山野散修的功法,对贵派未必能够有多大助力。搜罗此辈功法,倒不如精研道册,博览群籍。说不定能够从中得到一二明悟天真的契机。” 秦梦霖刚刚放下茶杯,闻言又笑了,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归道友是在考较秦某了。道册典籍只是务虚。空中藏空,梦中捉梦,哪里有尽头。山野散修的功法本身自然是不足道的,但任何功法都非凭空而来,无非先贤上法分歧降等,附会杂糅。将秦某现在的作为比喻为作画,研习此辈功法,不过是从无限迷乱中抽取一根有序的线条而已。” 归无咎脑海中一阵电光划过。回想起自己在冲霄阁充任“代理教师”,博览百家歧途过“返照”一关的策略,顿时心头一暖。殊途同归,无过于此。 归无咎几乎要一伸手。随即恢复镇定,立刻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无其事的微微一笑。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做过两次。曾经和文晋元、宁素尘讨论道法,说到精彩处,会心处,归无咎当时一伸手,握住对方的拳头。而此时的秦梦霖,和归无咎路数之相似、理解之接近,更要胜过文、宁二人当时景象。 然而现在秦梦霖慵懒的躺在藤椅上。归无咎若是伸手一抓,就要抓到她靠在小凳上显露的足。 第六十章 半场千秋梦 三顾一相逢(下) 好在现实中念头旋生旋灭,这一切都并未发生。 归无咎道:“秦道友这一番见解,无愧上师之名。但在下依旧不知,道友所言有求于我,从何说起。” 秦梦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无它,愿求归道友所修功法一观。” 有了先前的铺垫,这个要求实际上在归无咎预料之中。 归无咎问道:“秦道友何以断定,在下的功法能够对余玄宗有足够的帮助呢?” 秦梦霖双眸凝视着归无咎,诚挚的道:“即便是余玄宗最优异的灵形弟子,一试醇节鼓也当有鸣翠之声。归道友击鼓无声,那是功行纯粹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前日是秦某疏忽了,未曾闻得鼓声,以致归道友白跑了一趟。” 归无咎恍然点头。原来到底是醇节鼓的奥妙。只是此鼓当时未曾灵验,自己便忽略过去。其实此鼓声音高低,暗合功法纯粹与否;音色不同,又相关于功法五行生克之性,这却不足为外人道。 秦梦霖又喝了一口茶,语调不徐不疾:“我余玄宗观看散修辈的功法,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一来此事纯属自愿,二来若说一等宗门觊觎散修传承,传出去也荒唐得很,并不足征信。但归道友却不相同。且不说道友是大有身份之人;单看道友所修功法之高明,就远在余玄宗真传之上。如果此事处理的不妥当,成了余玄宗仗势欺人,那便反而不美了。” 归无咎此时完全适应了秦梦霖直来直去的交流方式。当即笑道:“过程能否让人信服,在于贵派的诚意,其实与商贾之事无异。与我而言,只有可、否二字而已。” 秦梦霖点头道:“归道友所修功法高明,想必自然有内外法、系物法等上乘锁钥保守传承不失。如果归道友对法不外传有足够的信心,在下便冒昧相请功法全文一观。若如此,在下可以为归道友应下三件事。如果归道友有所疑虑,亦可出示功法残篇,三成、五成甚至只言片语均可。只要对秦某有所裨益,同样可以应下道友一件事。这是我的承诺,若我不在,亦等同于余玄宗的承诺。事后自然会有元婴真人和归道友商议此事。” 归无咎沉思良久,开口道:“秦道友行事幽雅高洁,见识超凡拔俗。从本心而论,在下不愿拒绝。不过在下心中还有一个疑虑。如果能够解开这疑虑,在下便将所修功法《太真化形图》交于秦道友一观。” 归无咎此言一出,这清幽斗室之中,犹如明光暗淡,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尽管归无咎并未明言,但他所谓的“疑虑”为何,双方心知肚明。 秦梦霖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些迷离:“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余玄宗内,我身边的人都是知晓的。只是说来话长。如果归道友有兴趣听,在下自然坦然相告。” 那黄裙小丫头唐幽幽原本侍立在秦梦霖身后,极为规矩,宛如泥塑木雕一般。这时脸上却浮现出似是不忍、伤感的神色,然后恶狠狠的瞪了归无咎一眼,开口道:“秦姐姐……” 秦梦霖伸手阻住她话头。叹息道:“一点陈年往事算得了什么。既然能记得起,说得出,自然就放得下。你先出去吧。” 唐幽幽略一犹豫,还是依言退下。 秦梦霖露出一个说不出是温暖还是冰冷的笑,娓娓道来:“其实我入余玄宗也不过十余年,并非根深蒂固的门中修士。我狼壁山秦氏家族,是容州以北的一处修道世家。论规模人物,大致和三等宗门相埒。说来我与归道友也算有些缘分。因我狼壁山秦氏,也是以器道传家。只不过艺业和器道真人相比,那却不足道了。” “二十四年前,我出生的那一日。据说红霞漫天,地气腾涌,空灵天乐弥漫远近。整个狼壁山四十八峰,犹如一块炉火上锻打的大红烙铁,分外刺目。我出生之后,四十八峰上灵气踊跃,草木滋荣,无比茂盛。” 单听秦梦霖所述的内容,几乎让人怀疑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因为如此异象,一品之资临凡也不过如此了。对于九大上宗之外的苍茫世界来说,可谓不可触及的神话。当然,他们也未必有这等见识。 但秦梦霖面容平淡,不但没有半分骄矜自豪,甚至觉察不出一点缅怀留恋。好似只是在讲一个完全和她不相干的其他人的故事。 “秦氏祖传的测试天资灵根高低的法器,最多能够测试到第三品。据说外形像是一件琥珀所制的水囊。而我刚一接触到这法器,不过三四个呼吸。这法器就应声破碎了。” “理所当然的,我成了承载族门全部希望的种子。一直到十岁的这十年,一家三等宗门,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待遇,尽在此处了。我那时懵懵懂懂,自然便认为我生来就是天上的明星与众不同,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直到十岁。我终于到了修炼的年纪。但只是最简单的淬凡四关的第一步,我便遇到了阻碍。不知经历了多少明医丹师诊断,俱都素手无策。族中压力越来越大,终于惊慌了起来。原本按照族中计划,在我成长起来之前,我的存在都是一个绝对的秘密。可是这种意外之后,谁又能坐得住呢?当即寻到一家还算攀得上交情的二等宗门。请求门中一位见闻广博的元婴真人诊断病症。” “当我将一块足以测定二品灵根资质的玉晶轻易化为粉末时。那位元婴真人的表情,直至今日我似乎宛然可见。震撼,惋惜,茫然,甚至还有庆幸和欢喜。随即他说出了令在场族人墮入冰窑的答案:十二大天残地缺相之一的内外通感之相。我理解他的欢喜,并不是幸灾乐祸。亲眼见到了一生都不可能见到的稀奇事物,都会有这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十二大天残地缺相中,有九种都是有法可救的。就算再难,超出了狼壁山秦氏的能力范围,大不了将我转让给更高等阶的门派,想必也能获得不菲的利益。但内外通感之相,恰好是那神仙难救的三种。也就是说,我转眼间变成了没有丝毫价值的人。” 归无咎默然无言。内外通感之相,说的是修道者由于对气机的敏锐达到了极致,所以无法区分天地元气和气脉之间气息流转的区别。因而整个吸收天地精华以为己用的修炼过程,完全无从谈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内外通感之相是比一品之资更高的资质,但是超过了极限,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泰极生否,化神奇为腐朽。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以预料的。不过相比于凡俗间国破家亡之恨,前朝帝王沦为阶下囚,王公贵女沦为娼妓的故事,一点点人情冷暖,倒也算不了什么。即便粗茶淡饭,总也衣食无忧。就这样过了五六年寡淡如水的日子。家里做主,意欲两年之后,将我许配给一位得力的管事为妻。” “论血脉,我是秦氏嫡出,那管事原本姓李,因追随秦氏日久,改了姓氏,算是秦氏的世家心腹奴仆。但另一重身份,他是灵形境的修行者,而我只是一介凡民。两相抵过,正好将我充作拉拢外姓的手段。我当时心灰意冷,已经做好了逆来顺受的打算。可是就在那段时间,却出了一件奇事。” “一日在梦中,我梦到自己开始修炼。经历了一个长久的夜晚,我一口气修炼到真气九重。醒来神志清醒之后,转瞬即逝的喜悦之后,体验到小腹空空,没有一丝气感,只能再次面对现实。但是遍历真气九重的那份经验,却并未忘记。” “这当然是由于我事先早已浸淫秦氏低阶功法已久的缘故。但未修炼时,那些功法还觉不出什么奥妙;一旦自己亲身修炼之后,却觉得这家传功法处处错漏。当下按捺不住,笔之于书。按照我自己的理解重新修正了秦氏家传的真气境功法。” “我当时明面上虽是秦氏嫡出的子孙,但是在修道人的序列中,却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想要将这功法传递出去,也有几分为难。倒是那李管事,虽然屡遭冷遇,但依旧三天两头来献殷勤。我便对他道,能将这一册功法上陈秦氏当家人物,我就嫁给他。” “以他当时的能量,果然轻易做到了。族中几位金丹修士研究了这功法后,惊奇之余大为叹服,称道一等宗门的功法也不过如此了。我的地位也大有改观。毕竟,真气境的根基扎的牢靠,以后灵形、金丹境进阶的几率足以提高一两成。这对秦氏也算是不小的贡献。” “然而我的这桩本事不知何故走漏了消息。三月之后,一家二等宗门六阴殿纠集人手杀了过来。秦氏之人息数战死,数千年传承就此断绝。就在我即将成为六阴殿的囚徒时,余玄宗的巡视法舟恰好经历此地,将我救下。” “家族的覆灭,我感伤之余,却没有更多的悲痛。既然余玄宗剿灭了六阴殿,那就算是为我报了仇。我在余玄宗,又重新享受到了十岁之前的那等待遇。只是余玄宗的家业哪里是秦氏可比。秦氏上上下下,不过一位元婴真人和十余位金丹修士;而在余玄宗,我的金丹修士护卫便有三十六人。要知道,当时余玄宗地位最尊崇的器道真人和凝,侍卫人数也不过是二十四人而已。” “我知晓这一定是有缘故的。因为梦中修行虽然出现过数次,但是由于睡眠时间长短限制,最多也就不过修炼到真气九重。以一等宗门的家底,似乎不必如此在意。但是表面上,我还是按照余玄宗的吩咐,熟读其门中各家高深典籍,真传功法。” “当那座恢弘壮阔的祭坛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切都有了答案。这是一道三百丈高、摄人心魄的大祭坛。这一道祭仪,百位金丹修士献祭肉身灵识,彻底神魂俱灭,不入轮回。我一步一步的走上祭坛,平躺在祭坛中心的十二叶莲花座上,合上了双眼。由余玄宗掌教韩安世和两位寿逾千二百岁的元婴三重真人为我施法。无尽法藏灌顶术---心莲轮回密。” 秦梦霖声音低沉下来:“祭坛之上,到底过去了多久?总之足够久,堪称我的第二段人生。心莲轮回密,三日三夜,渡尽一生的梦境秘法。” “我自幼被一家一等宗门的长老带入门中。十岁起开始修炼。十八岁突破真气九重。五十岁时进阶金丹,创造了这家传承二万七千载的宗门最快成就金丹最快的记录。一百五十岁成就元婴,这一派的七大真法,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七法同修,踏上前人未走之道途。” “寻找各地古传送阵的线索,周游十二洲亿万地陆,拜会十二家一等宗门。二百岁元婴二重;二百六十四岁元婴三重;三百六十岁元婴四重。” “元婴四重之后,论剑遨游,纵横逍遥,败在我手上的同阶修士何止千数。” “到了我八百岁那一年,感应到自身功行精纯到了极致。为求上进机缘,一人独斗三位元婴四重真人。” “取胜之后我却没有太多的欢喜,我感应到这方天地已经绝了上进之路,唯有星空中九星璀璨,勾连着一点莫名气机,暗通前路未绝。我当即毫不迟疑的朝那九星环拱之地冲刺过去,冲进一片秘境,踏上元婴四重之上的修行道路!” 归无咎双眼一眯,似是遮挡双目中射出的光芒。 “然后。” “梦醒了。” 秦梦霖声音清冽,没有一丝情感:“然后,梦醒了。” “我躺在阴沉宏伟的祭坛莲台之上,用了半个时辰时间确认,何处是梦,何物是蝶。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依旧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气感。天下无敌的梦幻泡影终于散尽,我还是那个不能修行的废人。我自认为生来是个寡情的人。那时那刻,算是自我出生之后,第二次流泪。” 秦梦霖突然眼睛一眯,笑了起来:“所以自此以后,从见识和经验上说,我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四重真人呢。” 她面容之中最伤害美感的,就是那一两分锐利,英气太重,缺少了女子的柔润。但此时,秦梦霖很彻底的一笑,却将这些缺点完全掩盖了起来,这一瞬间,变成一位真正的美人。 归无咎喟然长叹道:“在下和秦道友今日萍水相逢。秦道友却将这些深藏心底的旧事翻拣出来。是在下冒昧了。” 秦梦霖依旧是那副微笑:“一个身无修为之人,熔铸百家功法。说出来自然骇人听闻。不将事实真相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又怎么能够让归道友取信呢。更何况这一点旧事,对初次听闻者来说有些骇人耳目,但过去了就过去了。对我而言,若说是什么不可承受的创伤,那也未必。人世间的痛苦,更激烈千百倍,也是有的。” 归无咎默然无言。他却觉得,言谈至今秦梦霖都是直言不讳,以诚待人。唯有方才这一句话,是违心之言。 出生于无边炼狱之中,麻木了,习惯了,也就没有什么;但明明拥有一切,却被彻底撕碎;再次拥有,再次撕碎……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大悲痛,大恐怖。这又哪里是“梦醒了”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所能承担的? 过了半刻,归无咎道:“我所修功法传自一处秘地,并无玉简文字刻录。请传笔墨上来。” 秦梦霖一声吩咐,在门外侍立的唐幽幽当即进来,领了职司去了。不多时,一方白柳木的书桌和笔墨纸砚,安置在室内。 归无咎从容起身,提笔蘸墨,洋洋洒洒纵横转折。不到一个时辰,五千余字铺满丈许长短的长卷。 归无咎所书文字不是别的,正是他自身修习的《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不过这五千言并非《通灵显化真形图》正法,---正法本也是不落文字的;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特殊法门。 这一法门字字珠玑,同样是是货真价实的大道真法。有精通道术者从中取得借鉴启发,也是大有可能实现的。但若要依样葫芦照之修炼,却决不可行。 秦梦霖站在归无咎身后,静静阅览。见归无咎所书文字体统一贯,前后相续,显然并无删节。于是浅笑道:“看来归道友对自身功法的锁钥极有信心。” 归无咎笑而不答。 秦梦霖道:“归道友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三事之约,既是我的约定,又是余玄宗的约定。元婴四重之下,论知见一道,天下应该极难找到胜过我的人。”这话乍听口气极大,但秦梦霖音声平和,并无丝毫刚愎自大之意,似乎只是叙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归无咎略一沉吟,笑道:“确实有一事要劳烦秦道友。这一卷书册,是在下偶尔从一家宗门所得的真气境功法的前四重。只是据闻修此经者,常因理解不纯产生偏差,实在是亘古未闻之事。劳烦道友一观。”说完手中出现一枚玉简。 秦梦霖接过玉简,笑道:“这点小事,不当算在三事之约内。归道友眼下暂无所求也无妨。万殊阁的大门随时为道友大开。明日品珍会上,祝道友大有斩获。” ps:这两章的章节名很满意,很多暗示。 第六十一章 李代桃僵 鱼龙混杂 百子图依旧是前日的百子图,但是其中建筑格式已然大改。倘若有人在图中昏睡了两日后醒来,此时不免疑神疑鬼,不知身在何处。 每一幅百子图中陈列宝物的百座玉台、以及相对应的玉瓶均已消失不见。最中间的四图连成一片,为十八道金玉拱栏遮掩。金玉交错的立柱,隐隐可见阵法勾连的痕迹。围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大块空地中,起了一座三层八角高台。台正中有一三尺有余的中空圆柱形柜案,到似乎是五六人合抱的老树削成。高台两侧,各有一质朴的长案,分列四张藤椅。 围绕中心四图的十二幅图,被改造成内里半通、外观却檐瓦交错的封闭包间。这包间可不是前日那屏风相隔的简易包间可比,轩槛蔓延,宝石镂窗,草木缭绕吐荣,纠缠在墙身立柱之上。华丽如此,还只是每一座包间相隔的外墙而已。每一座包间内面积之大,不下于一套五进的院落。 最外围的八十四幅百子图,那就俱是清一色的简易包间模式了。说是简易,依旧比前日的隔间大了两三倍。每一座包间之内,均有四张座席,一方香炉,一件奇形异状的法器,以及酒水茶盏诸物。 这一番改造,显然是为了今日的“品珍会”正会准备的。 用兵之法讲究有奇有正。如果说“品珍会”的前会“掣签会”、后会“博识会”,乃至正会附加的第二场的“莫言会”均属奇兵,那么今日“品珍会”的正会主场,那就是毫无疑问的堂堂正正之师了。 如掣签会这等构思,可谓极具特色,为中曲岛之市和品珍会招徕人气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是叫好不叫座也是无用的,最终要兑现利益的大头,还是要着落在品珍会的正会上。品珍会正会和各处交易会形式相同,都是价高者得的竞拍模式。这是理所当然的利益最大化的办法。 这种模式生命力万古不绝,那是自有其理,没有改弦易辙的必要。 归无咎今日来的极早,在百子图中晃悠了一圈,发现还没有几个人影。略一思忖,跳出圈外,立在一个距离会场五六里外的距离暗暗观察陆续来此的修士。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人影渐密,蜂拥而入。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人的气质风采,果然是难以轻易掩盖的。 每年品珍会前一月,四处破浪锥发舟港都是双舟齐发。多载一批专程为品珍会前来的各处修士。其中外州大派的元婴真人也不在少数。抵达之日,正是品珍会正会的前一日----也就是昨日。品珍会能够得享四州一海第一交易会的盛名,果然并非虚至。 眼前这些陆陆续续进入百子图中的修士,哪些是手持重金、千里迢迢赶赴此地的有身份、有所求者;哪些是炼化杂玉的散修前来看个热闹。观其衣着神态,气质风采,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一人调转遁光,朝着归无咎的方向疾驰而来。他气息外放,清楚明白是一位金丹一重境修士。 归无咎仔细辨认,确信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不过此处距离百子图不过十余里的距离,也不担心什么人有不轨之心。但归无咎还是拿出一以贯之的小心谨慎态度,振作精神,袖中符箓升起,静候此人说明来意。 唯有实力才是最可靠的,寄望于想当然,可是独行之大忌。 这人三四个呼吸功夫就来到归无咎面前。他尖嘴猴腮,一袭再寻常不过的麻布麻鞋,头上扎一根寸许宽的青带,不伦不类。拱了拱手,挤出三四分笑容,竟现出几分谄媚之意,拱手道:“贵客有礼了。中曲岛上灵形修士,可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不过阁下可稍微来迟了些。再晚上半个时辰,余玄宗、玉京门等派的人便要至了。” 荒海中的金丹散修,身份和名门大派弟子固然不能比。但论心性多半也是狠辣老练的人物,就算是被归无咎杀死的火云道人等二人,也不例外。而眼前这人却气质迥异,一副市侩模样。归无咎皱眉道:“有什么说法?” 这尖脸修士连忙道:“还是老规矩,一百取一。”说完抬头瞥了归无咎一眼。这一简单的动作,但归无咎却很是敏感。这明显把自己置身于灵形修士之下了,滑稽得很。 归无咎眉头一皱,并不答话。 这人却以为是归无咎嫌弃他相貌猥琐,办事并不牢靠。咳了两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些交割吧。你们手中必定是有摄拿修士气机的宝物的,除非我活的不耐烦了,否则还怕我跑了不成?” 停顿了一会,又道:“再说我们“第七行”做这等买卖已有数十载,还没有一件卷走客人财物逃跑的先例,总也算积累了一些信誉的。拍卖何物,最高价位追到多少,事后在何处交割,都请交代明白。还有就是将精玉交给在下。” 归无咎这才想起一桩异闻,明白过来原委。想必是自己所站立之处,有些误会。袖中随手掏出一盒五行精玉丢给那猥琐修士:“你找错人了。看在你巴巴的跑过来的份上,给你一盒五行精玉作为补偿,休要再来罗唣。” 说完调转遁光驰近百子图正门方向。留下那目瞪口呆的猥琐修士。 若非不久前听卫正星说起此事,归无咎也不明其中原委。 入荒海至今,归无咎已经不止一次的感受到,论心思密,功夫深,手段老,余玄宗确实要在其余几家之上。这品珍会正会又是一例。 随着品珍会影响力渐渐扩大,与会者几乎包括了四州一海所有的一二等势力。余玄宗却敏锐的发现,这其中是有文章可做的。 无论是一人还是一派,所行拍卖竞价之事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为阴,一为阳。 所谓“阳”,是指竞价行为光明正大,坦坦荡荡。“阴”自然含义相反。有些时候,竞价之人的身份就是见不得光的;譬如“红衣会”中通过劫掠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散修”。又或者出现在拍卖场上的物品很是棘手,任是谁都不便以公开身份购买,否则难免留下首尾。 甚至于某些特殊情况下,购买之人没有问题,所购之物也来路干净;但是只要你公开选择了某物,二者相结合,总会暴露一些信息,给有心人一些线索。 尽管不愿意暴露身份的修士,往往会穿戴隔绝神识探查的斗笠、面纱前来。但这种最低等防御措施只能防备同行之人的窥探。如果余玄宗做了什么手脚,在百子图内,尤其是包间之内暗藏了摄取气机、窥探法力流转的宝物,那就决计难以防备。尽管,没有证据证明余玄宗确实这么做了。 但是事实上,余玄宗真的这么做了。对于余玄宗而言,一切都要服从于大势! 什么是大势? 优先度最高的自然是余玄宗掌门韩安世制定的、类似于屯田的羁縻之策,强化对荒海的掌控,为余玄宗率先突破五行杂玉奠定基础;其次便是知己知彼,在强大自身的同时对潜在的对手精确把握。于此相比,品珍会上一成抽水的利润其实并不足道。每一年的品珍会,都是余玄宗一巨大的信息来源。 余玄宗敢做此事自然有几分底气,百子图中暗藏的被动侦察的宝物,原理和地脉赋形珠有几分相似,一般手段根本不可能发现。更何况此处并非孤立的岛屿,而是群流杂处之所。仅有的数种微妙的探查手段,也可能因干扰过多而无法奏效。 当然,隐匿身份来参与此会的,自然不全是傻子。尽管没人能抓了余玄宗现形,但他们做事之前,自然要策划完全,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余玄宗的信誉上。最稳妥的方法,无过于正主从头到尾都不接近百子图。整个拍卖过程,全部委托他人完成。 此处金丹散修有做惯了这个生意的,甚至成立了专门组织,方才招上归无咎的那人所言的“第七行”便是此类。那人明显是把归无咎当成了委托拍卖之人。 这时,不远处一群衣冠显赫、祥云纵横的人影,浩浩荡荡朝着百子图正门迎来。其余势单力薄的人影,见到这一群人,无不远远让开。归无咎正思考是否与之同行。这一行人中的当头一个,似乎眼尖的很,遥遥拱手致意。归无咎也不能假作不知,起身迎了上去。 这一行人前列七人,竟是有三个熟面孔。正是破灭盟张舜府,余玄宗那宗姓老者,名为宗方骅;以及那神秘魔修裴鸿平。另外四人一个紫袍老者,一个素服中年。一个长发披身的黑袍修士,气质与裴鸿平相近。最后一人却是个头挽凌云髻、华服广袖的女子。这四人和张舜府、宗方骅气机勾连相融,并无丝毫不谐之处,透露出一股玉润流银的祥和之兆。 原来这第一列七人,除了裴鸿平之外,竟然全部都是元婴修为。也难怪那些散修辈避之不及了。 紧跟在这七人身后的另有五六个年轻面孔。归无咎相识的亦有二人,正是前几日起了龃龉的玉京门沙子风,和那位腼腆少女谢玉真。 第六十二章 俯仰之间迷本心(上) 冲归无咎打招呼的,正是长袖善舞、见谁都是自来熟的裴鸿平。 和归无咎寒暄两句,宗方骅笑道:“算上归小友,百子图主位上的人物才算是完整了。方才在半路中,我和张真人还在向四位真人介绍你这位少年英杰。”同时张舜府上前一步,笑着和归无咎闲话攀谈。 随即宗方骅、张舜府向归无咎介绍其余几人。 那黑袍长发的真人,气机澎湃精微,玄气流转时,犹如砂石化为粉尘,粉尘凝成砂石,大小精粗起合无量,换对相生。归无咎一眼看去,便觉此人功行极为精深。此人乃是裴鸿平的“引道师兄”,同信奉浑真都大魔尊的魔道修士,名为业命宏。 那面貌慈祥的紫袍老者谢晋禅,正是谢玉真的祖父;貌不惊人的素服中年,乃是玉京门的长老冯邝山。最后那位相貌似乎二十七八的女修,是白龙商会顶替皇甫清云前来的另一位“石”字号主事真人独孤信陵。 这几位元婴真人,和归无咎说话时都是面容和煦,言笑晏晏。可是和他们身后那几位年轻人见礼时,情形反而不同了。 那日沙子风在归无咎手上失了面子,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纸里包不住火。这时只板着脸,粗率的一拱手便避过了。谢玉真对归无咎倒没有什么成见,反而颇为佩服归无咎破解“污星乱纲珠”的手段。但她腼腆性子不善言辞,万福一礼,几句场面话,如蚊蝇呢喃,便忙不迭的避开,脸颊现出浅浅晕红。 至于剩余三人,和归无咎本素不相识。但归无咎却敏锐的感觉到,这几人表面的客套之下暗含着敌意。这三人名为真长言,白宣明,君不善。分别是破灭盟,白龙商会,余玄宗本代的杰出弟子。 真长言、白宣明二人和归无咎半真半假的虚伪应答一番,各自退下。此时君不善上前一步,先是例行恭维几句,突然道:“听闻归道友前几日与玉京门沙师兄一番比试,功行稳压沙师兄一筹。君某心痒难耐。品珍会之后,还要向归道友请教一二。” 此言一出,沙子风脸色铁青。不过冯邝山作为元婴真人,却城府很深,和悦面容依旧如故。 归无咎平淡的道:“好说。” 君不善听了归无咎极干脆的两个字,眉头一皱。他身量高大,面庞五官棱角分明。一皱眉时,不难体察出一丝勃勃踊跃的进攻性。 余玄宗、星月门、白龙商会、破灭盟、玉京门数家,看似规模相当。但余玄宗一贯野心十足,谋略也深。除了在荒海五行杂玉之事掌握主动、万殊阁秦梦霖锤炼功法、中曲仙市等几项事关大局的布置外,余玄宗暗中尚有数项极厉害的策划。 其中一项计划,和门中核心弟子的锤炼培养有关。 二百余年之前,余玄宗器道真人和凝,炼成一桩异宝,名为“阴阳绝针”。阴针伤神窍,中针之后金丹修士的神意感知、元气调用均会慢上一星半点,失却了“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应变无伦;阳针制金丹,施针后丹煞之力被约束大半,不能尽数调用。 这一件异宝发明之后,余玄宗最优秀的二三十位灵形修士,多出一道试练关卡“玄丹生死炼”。余玄宗将自仇家对头俘虏的金丹修士,抑或本门犯下重罪的金丹罪修,尽数施以“阴阳绝针”之术,与门中灵形真传实战。 “玄丹生死炼”之试,既不违背灵形境时当一意上进,力诫醉心于法术旁支的宗旨;又对门中真传的实战能力起了极大的锤炼作用。这样灵形境真传弟子,一面能熟悉金丹修士的作战方式,同时刺激自身的极限,有益功行提升。 内有秦梦霖提升余玄宗功法品质的大业,外有别出心裁的实练之法,余玄宗相信,自己门人弟子的培养迟早要和甩开其余诸家一截。 那些充当陪练的金丹修士一身功力只剩下两三成,而余玄宗真传种子可以使用任意外物、法器。尽管如此,金丹修士的丹煞之力仍然要比灵形修士强出何止十倍。历来胜负之数,依旧是灵形弟子处于下风。 而君不善,是“玄丹生死炼”之试以来,第一个和金丹修士放对胜多负少的真传弟子。余玄宗上下,对他极为看重。 君不善自己,也自认为是未来继承余玄宗掌门的不二人选!论修为高下,他自负灵形境中天下无敌,稳胜其余几家种子选手如真长言,白宣明,沙子风等辈。 然而昨日光临中曲岛,却听说那个叫归无咎的神秘青年,三招两式之间便击败了玉京门沙子风。 君不善就算再自大,自忖斗败玉京真传至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当时便大为震动。好在归无咎和沙子风并不是正式交手,而是推杯换盏间分了高下。或许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巧妙手段,并非真实战力的表现。 宗方骅对君不善的心思心知肚明,不着痕迹的道:“正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有多余的话,不妨等入席之后,伴着茶水佳酿慢慢沟通。” 众人随身附和,一同往百子图中去了。 一年十二个月,大约十一个月有余,玉京门诸派和余玄宗都是处于冷战状态。唯有品珍会的这数日,这几家门派才有可能齐头并进,一副友盟模样。反正这些变色龙的功夫对于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岁的人物来说,再容易不过。 这荒海五行杂玉就像一块大蛋糕,容州各派内斗时自然斗的厉害。问题是品珍会可是连外洲相当于一等宗门的大宗巨派也十分感兴趣的聚会。作为中曲岛之市的共同主持者,这几家自然会在表面上站在同一立场。 尽管外洲门派作为一个完整的势力介入荒海格局的可能性不高,面临的难度也很大。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几家还是要维持表面上的一致,以免节外生枝。 百子图中,距离三层之台最近的一圈华丽厅堂连成一片。其中正南方独占一座百子图的宽敞楼阁号称“秀容堂”,沉香为梁,玳瑁帖门,玉柱紫窗藻绘宜人,极尽雍容明丽之能。 厅堂前方,八道二三尺高、细竹织成的镂空彩篱浅浅分隔,铸成宛如新月的一道“九连环”连绵正厅。“九连环”之后,是二十四间半似庭院、半似包间的格局。装饰缛丽比之前九间固然稍逊,但也称得上耀目焕烂。 秀荣堂,正是中曲岛之市的东道主,四大派和十八家二等宗门与会所占位置。其中前方九块半分半连的区域,为余玄宗等四派所占。九占其四,多余的位置却是备作招揽贵客。至于后方的二十四间半高院落,正是十八家二等宗门占据。 至于整个“秀容堂”两侧围成一圈的十一张百子图,被划分成八十八间上等厅室,以供外州大派和身家豪阔之人租用,以和外围的简易包间做出区别。 十八家二等宗门的人物一刻钟之前已经进入此地。此时见宗方骅等人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这些人物中归无咎倒有一多半是认识的,正是那日在玉华坊相识的焦诜图、何雨圭等人。此辈和几位元婴真人见礼之后,亦和归无咎微笑致意。 君不善、白宣明、真长言等人,见这些个金丹修士把自己当做元婴真人的附庸,却和归无咎单独见礼,无不暗生妒意。沙子风表情冷淡,反而较君不善三人克制一些;那小娘子谢玉真懵懵懂懂,仿佛并不明白其中关节。 “九连环”勾连似新月之弧,正中第五号半隔雅室,被余玄宗宗方骅占了;宗方骅左手边第四号位置,是玉京门冯邝山;右侧第六、第七号雅室为破灭盟张舜府、白龙商会独孤信陵占定。这四个位置是四家成例,并不变动。 随着宗方骅举手示意,魔宗修士业命宏、谢玉真的祖父谢晋禅占据冯邝山左侧第二、三号位置;归无咎占据独孤信陵右侧第八号雅室。归无咎也不推辞,往雅室正座那凤纹青玉摇椅上坐定。 每一间内都是一方玉台正座,侧后方一圈锦榻蒲团。正座唯有一席,其余如君不善,谢玉真等后辈,都是坐在长辈之后的锦榻上。此刻君不善等见归无咎坐在雅室正座,俨然以一方主宾自居。 君不善忍不住刺道:“归道友之座席,当是令师亲至,方有资格坐上。以在下愚见,如果本人处在归道友的位置上,即便独自占据一厅,也当虚留此位避座于后。这才是尊师重道的道理。” 归无咎哂道:“宗真人请我落座于此,归某从善如流而已,又何须多虑?如按照君道友所言,到底是道友错了,还是宗真人错了?抑或在君道友心中,自家师长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善之人?” 君不善脸色一变,但却不肯正面回答:“无论如何,归道友如此作为,是失了尊师重道之礼。” 归无咎笑道:“非也。既不负宗真人盛情,亦能全师道之礼。两全其美,也容易得很。” 君不善忍不住问道:“如何能够?” 归无咎朗声道:“若我师亲临此处,余玄宗另设高席于九阁之上便可。” 第六十三章 俯仰之间迷本心(下) 主持拍卖大会的是一个身姿窈窕、身着七彩罗裙的女子。她自身修为不过灵形境界,但信步走到三层高台正中的主持之位上,仪态宛转恬淡,笑不露齿,尽显自信。 片刻之后六个相貌各异的老者走上台去,在一侧长案边坐定,闭目养神。这六人,四个气息窒涩,正是金丹一重修士。另外二人修为更低,只是灵形修士。这六人都是博物多识的掌柜一流。若遇到以物易物,折算价码的情况,便需要他们出手。 还有一刻钟,拍卖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宗方骅一拍手。 一列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女从不远处的檐下整齐走来。七间雅室正厅每一间进来四人。这一群女子酥胸高挺,身材凹凸有致,若是定力不足之人见了,难免脸红心跳。 只见宗方骅一招呼,两名少女立刻站在他身后,扣住那青玉摇椅一扳。摇椅靠背应声躺下,成为一只躺椅,好似元宝舟在摇摇晃晃。四名少女两个在后,为宗方骅轻轻捏肩;两个在前,蹲下捏腿。动作麻利娴熟,显然调教已久。 其余张舜府、业命宏、谢晋禅、独孤信陵等人无一推拒,均照此成例。归无咎亦来者不拒,任由四名少女揉肩捏背。眼前波涛起伏,白腻如玉的手臂晃动如同摇橹。处子幽香沁人心脾,不免教人流连温柔之乡。 就在此时,归无咎左手边独孤信陵突然皱眉道:“力量太轻了些。”那四名侍女闻言连忙加重了几分力道。 岂料独孤信陵道:“还是轻。” 又过了半刻,见四名少女脸上微见晕红,额头隐隐泛光。独孤信陵也不勉强,挥手让她们退下。对宗方骅遥声道:“请遣几个力士上来。” 不多时,四个身高八尺、红巾裹头、四肢筋**人的壮汉上前,为独孤信陵揉肩捏腿。下手未久,就听独孤信陵吩咐道:“加大力度。有几分力,使几分力。” 独孤信陵一张瘦瓜子脸,身形高挑。气质如同冰花凝结,似是难以近人。这时四个壮汉在她身上用力揉捏,乍一看倒好似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是独孤信陵自己却意态安详,时不时“嗯”“唔”出声,似乎极为享受。 在场元婴修士寿数均在九百以上。其实白龙商会之所以遣独孤信陵代替皇甫清云前来,并非如宗方骅所言有事未至,而是出于身份的对等。在场六位元婴修士,宗方骅、张舜府、冯邝山、谢晋禅都是进阶元婴二重已久,不日便可踏入三重境中。而业命宏和独孤信陵,已经是元婴三重修为。 宗方骅召唤侍女按摩,并非耽于享乐。对于他们这等年龄和修为,一次闭关二三十载极为常见。履行俗事时,往往刻意于色香身味触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以免枯心之弊。 对于独孤信陵要求更换力士,其余五位元婴真人并不大惊小怪。其中原委,他们也大致能够猜出。想来独孤信陵持凡心、渡枯心劫的手段并非常用的体会六感之法的“内练”一道,而是对肉身施加极致刺激的“外炼”一门。 不过那几个灵形修士却无这等见识了,他们对于“内炼”一门略知一二,却不免对独孤信陵的举动有几分狐疑。君不善、真长言二人面色古怪,暗道莫非这位白龙商会的元婴真人修炼的功法是什么“采阳补阴”的邪术? 白宣明见二人神色,哪里还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腹诽之余,突然眼珠一转,想到一个祸水东引之计。张口道:“几位真人都是内炼六感,调伏性情,才请了侍女服侍。归道友,难道你也要渡“枯心劫”吗?” 还别说,归无咎享受这按摩服务确实有自家道理,并非随波逐流。他渡“退志关”未久,按理说对于这些引诱欲望、消磨意志的诱惑应当避而远之才是。但是若过于警惕,反而易使精神萎靡,境界狭隘,反而落了下乘。 天道无心却有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才是更为高明的炼己之道。不过这些高深法门下界灵形弟子自然是不明白的。 归无咎心中一动。白宣明此人,不知是已知内情,还是误打误撞。倒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当即淡淡的道:“品珍会后,在下去白龙坊领教高明。白兄如果胜了,以后一切都听你教导。” 白宣明冷哼一声,既未应下,又未拒绝。 这时拍卖大会正式开始。说是正式开始,那主持的女子介绍种种章程、规则,不厌其烦,又是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催人昏睡。 直到繁程序终于完毕,见十余个壮汉如同抬轿子一般,将一被精铁栅栏捆扎的奇物抬到场地正中。 那奇物呈圆柱形,黑黝黝的一块,光洁锃亮,似乎只是一坨普通的铁块。然而这十余个壮汉都是秘法锻炼的力士之流,每一人都有三万斤的力道。众人估摸着那“铁块”,径长五六尺,高约二三尺。就算真的是实心的精铁所铸,也不过二万斤上下。何须十来个力士抬上场? 历年“品珍会”正会的第一件宝物,都是有一定分量的珍品,以求一个吉兆。不过今年的这件开堂彩,似乎有些冷门。一时间遍布各方的修士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真长言笑道:“此物观其外貌,似乎是某种炼器材料。归道友身为器道真人高足,可否为我等解惑,台上这物到底是什么根脚,作何用途?” 君不善、白宣明见真长言发问,都转过头来,目光凝视。 归无咎扫视一眼三人,笑道:“在下是器道真人弟子,并非符道真人传人。真道友问错人了。” 君不善冷哼一声:“不知所云。”想来归无咎对那铁疙瘩模样的异物并不明白底细,因此才用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推唐。白宣明、真长言二人,也不阴不阳的“呵呵”笑了两声。 小女子谢玉真,突然眨了眨双目,檀口微张,但终究没有言语。 此时那铁疙瘩已被安置在高台正中,十余个力士全部退下。主持品珍会的那彩衣女子高声道:“一块三十六万斤的射翎木。以此为主材制作的特异符纸,是二十四种高阶符箓的不二之选。至于是哪二十四种符箓,想必有意于此者一定是心照不宣的,倒不必妾身多费唇舌。” 此语一出,君不善三人面色都是半红半白。方才省悟到归无咎所言何意。 归无咎虽未明确点明此物名称,但谁能想到这重逾精铁的东西竟然是一块木头,且主要用作纸浆原料。这等冷门用途,自然不是蒙中的。 归无咎并无心与这三人争执些什么。他旁观者清,对这三人的状态洞若观火。 一等宗门的嫡传弟子,就算远不如九大上宗真传,在下界也是第一流的人物,起码元婴有望。心性本不至于如此不堪。多半是这几人自负同辈中无敌已久,乍一听闻沙子风脆败在自己手上的消息。不得不信之余,成为一个引子,信念崩塌的引子,外现作焦躁,怀疑,和对自己的敌意。只是他们自己尚不自知而已。 “品珍会”将射翎木推出来,作为开堂的头彩。不仅是因为此物分量足够了。更是因为能够用得上此物的,都是大宗大派,竞争的人物不会太多。所以必定能够很快的完成交易,一锤定音。不至于众口纷纭的拖延太长时间。 果然,只十余人竞价之后,此物以七万六千精玉的价格被正厅斜对面的一处贵宾包间的人买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二三十个呼吸。 接连又是十余件各色宝物流水般的售出。归无咎也看出规律,这些宝物均是以价值高低间错的模式登场。一两件价值五六千、六七千的珍宝之后,紧接着较为廉价之物,价值多在千数有余,不超过两千之数。如此高低起伏,循环往复。 当然,最“廉价”的宝物,价值也在千盒精玉。价值相当于一名金丹散修炼化五行杂玉百载,抑或一名丹师二十余年劳作的成果。 同时归无咎也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些售出的价值较高的珍宝,要么价值在七八千之数,要么价值正好在万数。价值八千到一万之间的宝物倒是极少见到。 这时宗方骅突然笑道:“业道友,谢道友,归小友有无入得了眼的宝物?宗某可以做主,成交价格可以打个五折。” 他只问业命宏、谢晋禅、归无咎三人,而不问其余。因玉京门等同为中曲岛仙市的操控者,品珍会开启前四大门派看中甚么好物,暗中早已交割消化了。这四位元婴真人在此,只是作为主人掌控局面,并非求购些什么。 业命宏仰头一笑,声如朽木:“我魔道修士与诸位道友所用之外物差别很大,恐怕难以遇到合用的。今次只是凑个热闹,长长见识。” 谢晋禅却捻须微笑道:“贵派组织品珍会,云集万方物力,功在千秋。不过我听闻余玄宗等几家也不过收二成抽水。宗真人若给我一个五折,等若是用自家利润贴补。老朽是绝不敢当的。若见到什么合用之物,公平交易便了。” 归无咎本也准备了几句场面话。这时见台上正在竞价的那宝物,心中一动。当即改口道:“五折大可不必。不过购买一二宝物为品珍会助兴,也是好的。” 启了座前一座小巧阵盘,高声道:“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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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宗方骅等四人已知此物底细,微笑不语。业命宏、谢晋禅却坐直了身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过了足足半刻钟,钟声终于停下。在这半刻钟内,无一人喧哗、问询、质疑,似乎人人沉浸其中,都在品鉴钟声中的宛转美妙。一时间,这“品珍会”的拍卖场,好似变成了一位乐师的堂会。 直到钟停之后五六个呼吸,些微声响才渐渐出现。 那主持女子道:“此钟名为“天演钟”,其奥妙之处诸位都感受到了。一切神通法门,在这钟声之下都会激荡演化。产生无数方向和可能。对于一家一派,此物有何等价值不言而喻。有此一物,胜过十余位元婴长老苦心钻研。” 方才钟声响起之时,在场的每一位修士都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修习的某一门法术、神通,若是此处运功改变了脉络,结果将会如何;彼处行功时以阳气代替阴气,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就像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命运,这“天演钟”俨然将神通法术分化肢解,勾勒出不同的演化的轨迹。 当然,假设不会比现实更好。很多修士甚至出现了“改变练法”之后身受重伤、呕血而死的幻象。因为一道法术神通千锤百炼之后,所传承的修炼法门自然是正法、上法,犹如一颗树木的主干。 但是这“天演钟”,却能让你看到这珠大树的全部旁支和树叶!得失利弊互相参照试错,修道者的理解无疑会深刻许多。 尤其是这件“天演钟”对于继承别家遗传、五千年内做大的宗门,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对新兴宗门来说,说此物能够抵五千年积累底蕴之功,不算夸张。 归无咎此刻却沉下心来,静静思考。 钟声响起时,归无咎只觉掌握的七十八道法诀之种刹那间混沌一片,犹如水滴化成一片细雾。两三个呼吸之后,水雾又凝成水滴,如同回到原点。之后的一刻钟的钟响,归无咎纯粹当作音乐享受,等同于先前美人揉肩、处子奉茶。 归无咎思忖,这当是《通灵显化真形图》至纯至粹的缘故,起点即是终点,变化即是唯一。所谓“不落歧途,直指大道”的九大上法,倒是应在此处。 问题是,若《通灵显化真形图》真的到了绝对完美的地步,那么自己体内的“三千法”种子应当丝毫不变才对,连那个短暂的混沌也不该有。大胆猜测,大约和宁真君所言的“完道之秘”有几分关联。 此时主持法会的女子高声道:“起价十万精玉。” 这下界流传的法宝居然能够和最高明的神通法术挂钩。如果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的拍卖客人,归无咎恐怕真有心拍下。可是现在,要拿下此物,自己非得变卖掉好些不该在身上出现的东西。 归无咎反复权衡。此物有主之后,当想个法子,直接向余玄宗刺探中标者的底细。看最终得到天演钟的是何方神圣,再做决断。 就在归无咎低头沉思之时,似远似近,一声爆喝传来:“我看谁敢收了这“天演钟”!不怕死的尽管出价!” 就像原本严密封闭、熬炼铁汁的地炉突然破碎,一股狂暴肆虐的气息在百子图中冲刷洗礼,元婴以下的修士瞬间受到震慑肺腑的压力,几乎难以呼吸。 “竟然有人敢于在品珍会上捣乱?” 只一瞬间,厅内六位元婴真人随手作法,护住自家后辈。 归无咎正要取出一宝,只见身旁独孤信陵手指伸出,化作两团白芒。一道护住她身后的白宣明,一道护住归无咎。白芒及身犹如柳絮,那股压力也随之消散。 归无咎转身致谢,独孤信陵面色平淡,轻轻点头。不过白宣明却嘴角一抽,显露出不满之色。 不多时,百子图内暗藏的法阵发动。每一间厅室包间内,一道道微型法阵笼罩开来,将与会修士团团护住。 又等了几个呼吸,见仍无动静,宗方骅、冯邝山、张舜府等人对视一眼,有些意外。 “品珍会”前一月的破浪锥发舟之时,有多少功行不俗的高阶修士到来,各派都是心中有数。因此匹配的的护卫修士需要何等规模,从来兵来将挡,应对自有余裕。所以无论哪一家想要在大会上闹事,都是绝无胜算的。 宗方骅等四人只是此处的台面人物,修为既高,行事谋略又足以独当一面。实则暗中同行而来的,余玄宗更有专务斗战的六位元婴真人。白龙商会,破灭盟,玉京门也各有三人,其余十八家二等宗门各有一人。 这股力量简装易服藏于暗处,会时值哨,会后离开,如同影子和幽灵不为人知。但万一遇到意外,这帮人三四个呼吸之内,随手就能处置了事端。这也是彰显“品珍会”威严的大好机会。迟迟未见动作,难道出手的少数两三个交待明白、不可轻举妄动的危险人物? 宗方骅正要吩咐下去,探明何人闹事。这九连花厅之内,似乎空气轻轻晃了一晃,出现一个人影。 这人头戴金翅冠,身着紫绶罗袍,腰间垂挂这一大两小三件佩饰。额头点朱,颜如冠玉,一副翩翩佳公子的装束。但是他浑身散发出的酷烈霸道的气息却极为强横,几乎让人生出幻觉,好似他腰身、四肢都由此粗大了一分。 宗方骅脸色顿时郑重下来:“万池教时教主?” 四州之间,相隔渺远。若让容州荒海之地的修士,说出所闻外州修士的姓名。就算是一二等宗门中见识不凡的金丹修士,料想多则说出五六个,少则二三个而已。而这二三五六人中,多半会有万池教教主时暻。 平州之南自万年前一家大宗虺冥宗衰败以后,一直保持百家征伐的混乱状态,和容州荒海之地的井然有序大不相同。然而这二三百年来,风云突变。一家名为万池教的势力在时暻的率领下迅速壮大,几乎统一了三分之一个平州。 尤其是二百年前一战。传闻此人成就元婴三重不过三四个月,就以一敌二,斗败两位元婴三重真人联手,创下好大威名。论近数百年来风头无两,此人不做第二人之想。声名远远超过一些隐世已久的元婴四重修士。 时暻正视宗方骅,不容置疑的喝道:“这一件“天演钟”乃是我万池教宝物,为奸贼所盗流落在外,本人须立即取回。想来几位不会反对。” 第六十五章 巧计调解 暂得异宝 宗方骅却并未被他气势吓阻,断然道:“时教主太霸道了吧?品珍会有品珍会的规矩。上了台叫了价,哪里有中途取消的道理?千年累积的四州第一盛会的口碑,岂不是就此付诸流水?” 时暻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却十分淡漠:“品珍会的名声与我有何关系?妨碍本人带回“天演钟”的,尽是本人敌手。” 宗方骅虽修为略逊一筹,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哪里会惧。冷声道:“时教主入元婴三重境后以一敌二的壮举,我容州修士也是有所耳闻的。莫非这二百年来时教主功行再进,意欲以一敌六?” 时暻哈哈大笑,犹如铜钹乱击:“如果你们六人同仇敌忾,时某自然不敌。不过你们容州几大派为了五行杂玉心怀鬼胎,本人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不知道?只要本人全身而退,再随手打死三四百个金丹修士,你猜明年你们品珍会的收益会降低几成?” 宗方骅权衡利弊,自己六人合力出手,时暻成功脱逃的可能性极低。但是万一出现意外,后果却无法承受。 时暻又开口道:“不过若要照顾品珍会的名誉,也不是不行。听说品珍会服务周到,百子图更是神妙无方。交易会结束之后,百图万阁犹如星散。弥漫百里,不辨方位。此物被何人买下,劳烦贵宗在他的包间留个记号,本人自去追索。之后发生了何事,也与品珍会无关。” 宗方骅沉默了半刻,和其余三人作一眼神交流后开口道:“如此便等同于我品珍会和时教主联手截杀客商。不妥,不妥。” 时暻正要发作,张舜府起身劝阻道:“以张某之间,时教主之法倒也勉强可行。只不过须略作修改。” 时暻闷闷道:“愿闻高见。” 张舜府拱手一礼,笑道:“交易之后,还要和卖方接触,扣除抽水,返还其应得之利。如果从寄卖此物的人那里,得到盗了万池教宝物的线索。证明这“天演钟”果然来路不正,那拍卖所得的精玉自然无需交割。” 时暻大喝道:“好!待捉住盗贼。事后联系买家,所出精玉原数退还。品珍会应得抽水,本人补贴一半。就当这场竞买并未发生,谁也不曾损失了什么。想必无论是谁中标,最终都会给本人这个面子的。” 宗方骅仔细思索了一遍,缓缓点头。摇了摇座椅下垂挂的小铃,不多时,一个水田罗裙的女子捧着一卷两寸厚的簿册走进来。 这女子面貌和台上主持竞拍的那位很是相似,几乎让人怀疑是一胎所出。她面对七位元婴真人,依旧落落大方。依次行礼之后问道:“宗真人有何吩咐。” 宗方骅道:“步铃儿,检查一下“天演钟”是何人寄卖。” 年轻女子步铃儿迅速的翻阅了手中藤纸簿册。开口言道:“回禀宗真人。此钟并非寄卖,而是买断。前日由一无名散修上呈品珍会,要价精玉十八万盒。当时并无元婴真人在场,我派吴执事做主,认领了十五万。另外三派各认领了一万。换言之,此物已经是四派所有。” 众人神情顿时微妙了起来。这也是荒海的特殊处。如果是他处修士,要想在什么本地交易会上销赃,可没有这么容易。然而荒海什么资源都少,偏偏无名散修却多。鱼龙混杂,根本无迹可寻。更何况这人的确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贪图更高的收益选择寄卖,必定要尸骨无存。 时暻看似性格霸道,但头脑也很灵活。当即开口道:“这样再好不过。就当时某欠了诸位一个人情。马上开始拍卖后,时某自然会拍得此物。只不过无论成交价格几何都只是一个虚数。会后时某将天演钟取走,十八万本钱奉上,品珍会也并不损失什么。诸位以为如何?” 宗方骅默然不语,四州之地的新兴势力,并不止万池教一家。其余诸派就算势头不及万池教,也都是有几分家底的。宗方骅料定,稍后“天演钟”的竞价必定在那几家进行,最后的成交价格当不下于二百万之数。 余玄宗占了天演钟六分之五的股份。这一百六十万精玉,相当于十来位普通的元婴真人毕生积蓄。时暻修为虽高,一个面子又哪里值一百六十万精玉?何况外州修士,在容州影响力更加有限。 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的股份各占十八分之一,只在十万有余。依照他们的意思,舍了这点利益送走时暻这瘟神,还能和对方攀点交情,似乎并无不可。更何况,除了品珍会这一个月,三家门派与余玄宗敌大于友。 但是作为品珍会的联合东主,让他们现在当场拆余玄宗的台,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于是场上陷入沉默,好似空气不再流动,硝烟一触即发。 就在时暻脸色阴沉下去,即将发作时。 归无咎开口道:“在下有一个主意。不知时前辈愿不愿意听一听。” 时暻早就注意到,七张正席,六人都是元婴二重以上的修为。唯有最右边是一个灵形境的青年。想必这人有些过人之处。也不小觑了归无咎,当即开口道:“你说说看。” 归无咎转头对宗方骅道:“宗真人。昨日在下拜访了贵派秦上师。秦上师许了我三件事。并言明这既是她个人的承诺,亦是余玄宗的承诺。余玄宗若力所能及,必定履约。此言当真否?” 宗方骅肃然道:“论对门派的贡献,秦上师在门中唯有掌门真人、和凝真人可以与之相比。论见道明法,秦上师实为四州魁首,不作第二人之选。” 此语一出,时暻冷哼一声,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宗方骅假作不知,续道:“秦上师的承诺,可要比宗某有分量的多,自然是算数的。” 归无咎道:“那在下斗胆,就动用一次承诺的机会。希望贵派能够放弃拍卖天演钟的利益。” 宗方骅有些意外的看了归无咎一眼。未有过多迟疑,当场应下。 归无咎暗自点头,秦梦霖在余玄宗果然是有分量的。于是冲时暻笑道:“时教主。估摸着这天演钟的成交价,当在二百万有余。其余三派十八分之一的份子,当也有十万有余的利益。若时教主拿出四十八万来---其中十八万本钱,玉京门等三家各十万分成,便可领了天演钟法宝回去。” 时暻并未开口,冯邝山开口笑道:“归小友是在挤兑我等了?余玄宗一百五十六万的利益都能舍了,区区十万盒精玉,不必再提。” 归无咎微笑谢过,冯邝山这个表态在他意料之中。 张舜府笑道:“张某和归小友也算有几分交情。破灭盟的半分股份,同样作罢。” 独孤信陵亦淡然道:“十万精玉对于白龙商会算不了什么。” 玉京门三家倒不是纯粹为了巴结归无咎。本来舍了十万精玉,让时暻就此消停,在他们看来就是可以接受的选择。先前只是被余玄宗捆绑在一起,不便落井下石。现在就坡下驴,顺便卖归无咎、时暻两方人情,哪里有不乐意的。 时暻上上下下扫视了归无咎一眼,干脆利落的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大家都是聪明人,办事自然省心。归无咎笑道:“在下对这天演钟法宝很感兴趣。此宝拍下之后,望时真人借给在下观摩几日。” 时暻点头道:“可以。返程的破浪锥将近半月之后出发。在此之前,此物归你保管。一旦拍下,你们品珍会直接送过来便是。”这位时教主行事雷厉风行,留下这句话后,人影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宗方骅对着步铃儿传话下去。步铃儿得了吩咐,刚要告退。 宗方骅又道:“且住。吴执事职分俸禄升一级,着门中为他备下凝丹之物。他族中拨给一个适龄弟子入“微言堂”的名额。” 步铃儿一抬头,脸色错愕。按照余玄宗门规,仙市上品物辨类的执事,收购各类宝材异物的权限在十万之数。以一年为期,盈利多寡明赏罚。如果要一次动用十万以上买断一物,当要签了契书。若最后不能收缴五成以上的利润,必有重罚。 宗方骅温声道:“本门虽然并未获利,但责任并不在他。他也并未看错珍宝。这等敢于任事之人,门中不能冷落了。” 步铃儿领命退下。 半刻钟后,现在拍卖的宝物“五方步辇图”交割完毕。天演钟又重新登场。 刚刚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主持拍卖的女子果断的很,将天演钟暂时延后,提上几件其他宝物。几家实力不凡的新兴宗门早已铆足了力气,准备用海量的精玉大战一场。 天演钟起拍之后,价格节节攀升,果然不亦乐乎。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结果早已注定。最终时大教主以二百三十七万的天价购得此宝。 九连厅内,随着宝钟送来,君不善、白宣明等人神情复杂。原本以为归无咎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器道真人在荒海待价而沽的地位,位列上宾。心中哪里肯服气。方才见他和那气焰嚣张的元婴三重境真人谈笑风生,似乎还从他手中讨了便宜,一时都有些悻悻。 第六十六章 巧施腾挪获灵草(上) 品珍会遴选出来的奇珍可谓数之不尽,整个拍卖的过程,用时长达三日以上。这一场风波过去,大会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每隔五六个时辰,大会就会推出一项价值高昂的重宝,以调动场上竞拍者的情绪。将近两日的功夫,也有数件珍宝在场上引起轰动。 其中值得称道的一件,是一家万年前神秘消失的大宗“飞来宗”传承功法“玄宫清灵诀”,最终激烈竞争之后,以六十六万的价格成交。竞买者并未掩饰自身身份,乃是平州西部边陲的一家实力不弱的宗门。 另外一件众人瞩目的宝物,是一柄号称“第五等法宝”的法剑,名为“中门寸剑”。最终以四十六万的价格为一元婴二重境的外州散修所得。此剑价格虽只有“玄宫清灵诀”的七成。但“玄宫清灵诀”是举派共享,而法宝却是一人执掌。给人的震撼力,却是“中门寸剑”要强得多。 “第五等法宝”,听名称似乎品级不高。岂知此处的“等”,是“等同”而非“等第”。第五等法宝,其实含义是“等同于第五炼的法宝”。所对标的对象,正是本命法宝!和五炼本命法宝相当,正是外门宝物威能的极限。能够达到这个价格,也是实至名归。 这两日间,业命宏果然只是如他先前所言,权当增广见闻的游乐,一次也未出手。谢晋禅倒是出手三四次,不过所得之物价格均不甚高,不过价格五六千、六七千而已。归无咎亦再出手两次,以三千的价格购得二物。 这时主持竞拍的那女子脆声道:“有“玲珑草”之称的灵草“积石融心草”。起价一千。” 此时距离上一件高品珍宝“四灵双生镜”成交不过半刻钟,价格亦达到了十一万之多。现在这几件登场的宝物只是流水,品质并未能够称得上绝品。 就如同这积石融心草,号称“玲珑草”。就是因为用途异常广泛的缘故。作为十二种另类丹药不可或缺的主材,以“八面玲珑”之义得此别称。以荒海仙市的广阔,此草三五年也未曾出的了一株。 按照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这灵草极为稀少,几乎不下于许多价值十万以上的重宝。但是偏偏其所炼制的十二种丹药,都非什么绝品珍丹,而是金丹以下修士应对偏门情形的异种丹药。估计其大致价格,也就在五千到八千之间。 归无咎见到积石融心草登场,立即坐直了身子:“一万。” 宗方骅、张舜府等人都有些意外。看这架势,归无咎对此物志在必得。 冯邝山笑道:“冒昧一问。冯某自问也粗通物理。这积石融心草的十二种用途中,似乎并未有和归小友产生交集之处。不知归小友竞买此物,所为何事?” 归无咎心头快速梳理了一遍,抛出一个答案:“在下求购此物的用途,不在十二种常规用途之中。来此地之前,师尊言道积石融心草或许在炼器一道另有妙用。可惜此物难寻,数十年前曾得了三株,早已用尽。” 冯邝山点点头,不再追问。 此时归无咎眼前,却浮现出那端坐石阶,手捧糖糕的童子。回想起那清澈的眼神,从绝望,到渴望,再到希望……归无咎心头微微一笑。 积石融心草的十二种用途之一,正是“正骨平脉丹”的主材。至于为何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归无咎也是思考了事情的经过,发现其中有一些疑窦,以防万一。一万的价格,自己应当是拿下了。 这时百子图偏远处的外围包间,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一万一千。” 归无咎一愕,立刻加价道:“二万。” 那苍老之声果断加价:“二万一千。” 归无咎沉声道:“三万。” 那苍老的声音依旧未曾有丝毫疑虑:“三万一千。” 百子图中顿时活跃了起来。有直接开口问询的,也有暗中神识交流的。在场之人都是老江湖。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这积石融心草有着不为人知的特异用途,要么这竞价的二人有什么私人恩怨。 可是那首先叫价一万的年轻声音,分明是从最靠近会台的“秀容堂”中传来。此人身份,当是品珍会东主的贵宾。而与他竞价的那人,却来自最外围的简易包间。若说这两人有什么交集,几率实在不高。当下有结伴同行的、同属一派共居一室的,都吩咐下去:以后万一遇到积石融心草,不要轻易脱手。 六百年前,一味名为“千竹赤果”的灵果。被震州一为丹道真人改良的高品丹方列为主材。消息传出,此果价值百年间增长了一千七百多倍。如今除了大派秘密种植,几乎绝迹。莫非这等盛事,要出现在今日的“品珍会”中? 归无咎转头对着独孤信陵问道:“请教独孤真人。出价这人,是否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此人只闻其声,又无气机放出。归无咎虽有猜测,却无法探查其修为高低。不过这对于六位元婴真人却非难事。 独孤信陵看了归无咎一眼,答道:“你所料不错。” 归无咎表示谢意之后,高声传出:“交出你的底价,给个实话。”断了道途的金丹修士,哪里有这等身家。那人底细是确定无疑的,品珍会开始前错认了归无咎身份的散修代购便是。 那老者一阵犹豫,终究为秀荣堂的声威所慑。开口道:“老朽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随身携来三十万盒精玉。多出这个价格,此物便是你的。” 归无咎低头不语。自己手头精玉数目,也就不过二十三四万。当然,若将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抵卖,别说二十七八万,二百七八十万也是轻而易举的。问题是这些东西都不能显露人前。 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向任意一位元婴真人拆借几万精玉,不在话下。可是借了若无力归还,便等于白欠人情。何况这里有两方人物,到底向哪一方借都不合适。 权衡利弊之后,想出一个一举多得法子。归无咎张口道:“在下所备精玉略有不足。” 宗方骅等人以为归无咎要开口求援,正要应下。岂料归无咎道:“在下选择以物易物之法。出一宝物抵价十万,请品珍会赏鉴。” 宗方骅笑道:“可。这便由代呈。不知归道友何物?” 归无咎歉然一笑,取出一物。厅内之人无不愕然。 第六十七章 巧施腾挪获灵草(下) 原来此物正是品珍会开启未久时,归无咎以万数精玉竞买的宝物玄圃松脂碧。 几位元婴真人虽然意外,但他们见识过归无咎城府,知他必有话说。而真长言几人却未有这等见识。 白宣明不悦道:“归道友这是要打品珍会的秋风不成?朋友间有通财之义。归道友若是手头紧缺,我白龙商会临时拆借一二也无不可。如此行事,与市井流氓勒索钱财何异?” 归无咎不去理他,自顾自的道:“容州荒海之地,并非妖修横行处。品珍会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的。《丛云书》有云:“桑山有青鸟。”其中一旁支血脉为三目鸾,成年之后寿五千岁,有相当于元婴三重修士的修为。三目鸾有一神通,名为“依物随形”。其所产之卵位于何处,那卵胎的外貌就和何物相似。其真实无二,不知根底者绝难辨别。” 宗方骅沉吟道:“归小友的意思是,此物是三目鸾之卵,因产之于玄圃松脂玉碧之上,所以呈此形象?”众人这才仔细观看那“玄圃松脂碧”,若忽视了颜色物性,只看形状。果然和鸟类卵胎极为相似。 真长言抢声道:“归道友此说甚为缥缈玄奥,不知有何凭据?”所谓“缥缈玄奥”,其实是指责归无咎所说是无稽之谈。 归无咎随手将手中之物交给左侧的独孤信陵:“这卵胎尖的一头暗藏一道三叶螺纹,暗合此鸾三目之相。当然真道友也可说是归某看到之后再信口开河编造的。不过据说元婴三重境真人感气辨机有独到之功。想必独孤真人、业真人能够感应其中微弱气机。” 独孤信陵闭目沉吟片刻,开口道:“确有一道活泼生机暗藏,但似乎处于深眠之中。归道友所言不差。”她此言一出,将掌中之物丢给业命宏。 业命宏所用速度更快,握于掌中不过三四个呼吸,极为肯定的道:“这是一件活物无疑。” 独孤信陵和业命宏既然开口,算是一锤定音。 宗方骅拊掌道:“元婴三重,寿五千载….就算其养育不易,后续尚要投入无数心血。折价十万,也实在是太低了些。归小友莫不是将我品珍会当做黑店了?依宗某所见,此物的价值无论如何在百万之上。” 归无咎笑道:“在下取出此物,不过是和事先几位前辈先交代明白。至于拿到台前正式兑换的,当然不能使这三目鸾卵胎。若取出此物,岂不是承认品珍阁看走了眼?多多少少会对仙市信誉造成影响。更何况,几位前辈身家虽富,但若说随身携带价值百万的宝物,恐怕也不合理。” 宗方骅四人姑且不论,独孤信陵、业命宏作为元婴三重境真人,手头价值十万八万的宝物,想必不会少了的。 宗方骅一听就知道归无咎打的什么主意。赞道:“归道友少年老成,虑事周详。”将步铃儿呼上前来。反手一摆,清光闪烁间,提住一顶琉璃灯盏在手。将这琉璃灯盏交到步铃儿手中,吩咐道:“这便是归小友以物易物所用的宝物。交到台上去。” 待步铃儿走后,宗方骅道:“若上了拍卖会,此物价值在百万到百三十万之间。就以百二十万作数。剩余精玉,品珍会后老夫派人交到归小友手上。” 归无咎摆手道:“不必了。秦上真与在下虽有三事之约,但若在下一张口便让余玄宗亏损了一百六十万去,岂非太不自量?这一物就当是小小补偿。” 这时场上不明奥妙的六位掌事倒是异常尽忠职守,商议了半刻钟之后,给宗方骅那灯盏法宝定了个十二万七千的价格。 归无咎补足十七万四千精玉,最终三十万一千的高价拿下了积石融心草,成就了本届品珍会上最让人意外的交易。可想而知,未来数百载,积石融心草的价格也会因今日之事大大上升。 独孤信陵、业命宏等四位元婴真人和归无咎第一次见面。这时见归无咎行事缜密又极有分寸,不由大为赞赏。尤其这事纯属突发事件,归无咎转瞬间提出的方案,兼顾了品珍会的信誉,余玄宗的人情,甚至诸位元婴真人的身家多少诸多细节。这分心思即是他们易地而处,也未必能做的更好。 论功行高低,心志锤炼,君不善确实在真长言、白宣明之上。这时真、白二人目光中尤有妒色,而君不善却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君不善反思自己平日举步安闲,应对无失。行事风范与这几日的归无咎一般无二。这几日三番两次出言寻衅,实则是受了归无咎速胜沙子风这条消息的影响,打破了认识的边界。自信则从容,不自信则无从容。 君不善神志回复清明,暗道若要挑战归无咎,非得把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不可。 接下来沉寂了数个时辰,本次品珍会也迎来尾声。 几位元婴真人闲话一番,业命宏笑道:“我虽是第一次做客此地,但是品珍会的大名可是闻名四州的。历年品珍会的压轴之物都是成交价格最高的珍宝。不过这次有时教主天演钟珠玉在前,要想延续这个记录可有几分难度。” 谢晋禅笑道:“业真人此言差矣。若天演钟估价最高,自然会安排在压轴出场。此物既然在前半段出现,自然是品珍会对压轴之物有着充分的信心。” 业命宏抚额道:“谢真人所言极是。是业某人考虑不周了。” 谜底很快揭晓,一颗外貌和三目鸾卵胎相似、但体积只有其十分之一的异物,宛如戏法般的出现在高台正中。护卫高台的阵法也突然加了三道,四色交错犹如拧成一股螺纹,将那压轴之物保护的严严实实。 这半似莲子、半似雀卵的不起眼之物,表面似乎还遍布着奇怪的点点瘢痕。当它的底细从主持之人口中揭晓时,百子图中上下骚然。 ps:真心恳求追书的给个订阅。打了很多字又删了,总之是一言难尽。只求一个订阅而已。 第六十八章 莫言会 天外客 原来此物竟然是一件七炼宝胎。 容州荒海地域。其实论高阶修士多寡,道法传承之繁盛,门派势力强横。并不强过外州,反而要略逊一筹。这些年能够值得称道的无非有二,一是依托五行杂玉矿脉的荒海仙市,再有就是余玄宗星月门两大派的掌门----韩安世和舒永延功行精深,超出群侪。 四洲之地,每一州的元婴四重真人总也有二三位。唯有韩、舒二人威望拔群。这是因为二人凝结金丹炼化本命法宝时,所用宝胎为六炼宝胎。而其余元婴四重修士,多半只得五炼。 如今此物现世,岂不是说若有哪一位少年天才享用此物,最终成就元婴四重。还要超过今日韩安世、舒永延的威望,成为名副其实的四州第一修士? 这件珍宝的分量简直难以估量。天演钟,融心草,七炼宝胎。今日之会,注定要成为将来数十年四州之地的一桩美谈。 就连归无咎也很是意外。七、八、九品宝胎,在下界出现的极少。 然而这样一件本该“与有荣焉”的盛事,宗方骅却神情平淡,似乎浑不当回事。其余三派元婴真人也冷冷清清,不怎么言语。 说起来这件异宝是一位散修意外所得。此人早已结丹,亦不指望自家门下出什么绝世之才光耀门楣。这才将宝物发卖,获取现实利益。前日庄家整理宝物的环节,这一件重宝本打算四家内部消化,并不拿出来拍卖。 余玄宗元婴长老请示了掌门韩安世之后,意欲以千万之价换取此物的所有权。却依旧被其余三家联手拒绝。最终只得同意将之推上品珍会,但设立了一道门槛:只卖给外州修士,容州各宗均不许竞价。 竞买的过程高潮迭起。最终成交价格也是达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获得此物的主人并未隐匿身份。雷州第一大宗门谷水宗以八百六十七万的价格拿下此物。创下来品珍会成立以来单项成交额最高的记录。 归无咎心头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越衡宗盘炉峰双游洞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若有若无,好像曾经修炼时的点点滴滴,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大会结束。那主持品珍会的女子道:“方才拍卖会上,花费精玉万数以上的贵客请暂勿离开。两个时辰之后品珍会正会的第二场“莫言会”即将开始。” 原来先前许多竞价者,遇到购买之物价值七八千上下的,索性凑个整数。玄机竟然在这里。这个门槛,也算是主办方增加收益的套路了。一件多挣上一两千,千件就成了一二百万。 “莫言会”和前会“掣签会”有相似之处。同样是罗列奇珍宝物,只不过不是万件,而是一千八百八十八件,品质也更高一筹。每一件宝物之下同样设一玉瓶。 “莫言会”名之为莫言,就是参与此会的修士不得出声,亦不得神识交流、互相窥伺。会场之中自有阵法笼罩。各人自取一签符,填写一价格后投壶而入。最终价格最高者得到宝物。 此会格式由白龙商会设计。如果说“掣签会”是赤裸裸的让利措施,纯粹为了招徕人气;“莫言会”却号称对真正核心顾客的一项优惠。 采用竞价模式,主办者和寄卖人的利益实现了最大化。但是品珍会名声响亮以后,万家云集,仇人相见的情况也为数不少。如果行藏被识破,那么仇家之间相互抬价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尤其是遇到一些志在必得的外物。 “莫言会”上所列之物都是精心挑选。价值高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是修士在修道环节中的敏感之物。各自平心出价,高出多少取决于你对此物的态度。不清楚别人的底线轻易抬价,如果溢价太多砸在自己手里,反而得不偿失。 此时归无咎心中,双游洞如在目前的幻觉,却越来越真实。归无咎仔细体察自身的肉身神魂,确认修炼功法的过程中并未出了任何纰漏。一时也有些不解。 转眼间两个时辰过去。百子图外围八十余图四散而去。中间那座高台焕然一新,面貌大改。千余件宝物陈列柜中。场面顿时寂静下来。 然而这时,异变突生。 先是一道低沉的“嗤嗤”如茶水半开的声音。然后愈来愈响,直至声震屋瓦,演变成刺耳轰鸣,雷霆爆响!场中所有修士都顺着这声音的方向,往数十里外的天穹中望去。只见一团金色划出一条弧线,以迅捷无论的速度迎面而来,砸向百子图的方向! 百子图中护卫修士见机也快,不用元婴真人吩咐,立刻开启了阵图的防护禁制。 然而这犹如伞盖的清光禁制似乎没有丝毫作用。立刻被之从天而降之物撞出一个窟窿,狠狠砸落在百子图正中,砸出一个二三尺的深坑。 天降陨石? 会场中人,无不大惊。 就在这时,“陨石”突然动了,站立了起来,竟是个五六尺高的人影。 肤色白皙,齐耳短发,精致的瓜子脸洋溢着活泼气息,一袭紧身蓝袍,深褐长裤卷过膝弯,露出健实的小腿。居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假小子。只见她被一道淡蓝光华包裹周身,纵然经历了猛烈的撞击也未受伤。 人群之中,真长言仔细看了两眼,大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 那人闻言一愕,先是摇了摇头,甩动短发。然后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脯,脆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丫头?” 突然她脸色一变:“你说我是野丫头?” 然后似乎空气微微震颤,真长言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翻腾,“咔嚓”一声脆响,是自己颧骨断裂的声音。 真长言竭尽全力想要调御元光操控身躯,但却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狂野霸道的力量完全压制,丝毫不能动弹!兀自未曾明白发生了何事,已经头重脚轻的摔落在地,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挣扎两下,真长言到底不能站起来。刚刚抬起一条腿,便觉浑身都不是自己的,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 第六十九章 蛮横肆虐为谁行 真长言无力开口,但心底明白,天灵盖落地的那一下并无大碍。可是脸上那一击,似乎让他周身骨骼筋脉遭受三五千次振荡,此时彻底瘫软。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留下来参与第三场莫言会的,已经少有采掘杂玉的散修。细观全场,元婴真人不下百六七十人,其余多半也是大门大派的金丹修士。 以他们眼力当可以看出,这假小子起伏之间隐约有青、紫二气环绕,分明就是灵形元光。 可是她方才由静而动,一脚揣在真长言脸上的一击。起承转合圆全无隙,几乎可与金丹修士“抱丹成圆”“虚丹成韵”媲美。真长言作为一等宗门的核心弟子,未来极有潜力成为元婴真人的人物,一击就被放倒。这,怎么可能? 心念电转之下,较有见识之人第一反应是,是否哪个脾气古怪的元婴真人刻意隐瞒修为,借机生事?未明虚实之前,各人都不敢妄动。 “假小子”一击放倒真长言,原本如闪电残影般的身躯在空中瞬间放缓速度,化作一片悠悠落叶,两三个转折,飘然落地。这份由极速转为迂缓的姿态,极为写意,让人心折。 “假小子”鼓掌道:“哈哈,我最喜欢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啦。喀嚓,喀嚓。比砍树痛快多啦。不过你这么弱,肯定就不是了。” 说完她摸了摸右手手腕上一只手链,嘟嘴道:“可惜落地之后到了近处,七宝天链就没有用啦。” 白宣明自忖有些见识,上前一步道:“这位前辈,你随意对我等晚辈出手,可有些失了身份。” “假小子”眼珠一转,笑道:“见识这么差,肯定也不是啦。不过你今年四十七岁了,却叫我前辈。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多大年纪吗?该打!” 在白宣明的意识中。 这个“该打”的“打”字,和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同时传入自己的耳膜中! 然后自己飞了起来,不可控制地后背着地,重重摔落。所落之处,和真长言头对头,脚对脚,中间隔了两三尺的距离,像极了两根筷子。 真长言遭挫之后,白宣明岂能没有防备之心?但是在绝对的灵识和速度面前,这一切都丝毫无用。 “放肆”!“好胆”! 两声冷喝从莫名的角落中传出,两道气息膨胀,弥漫,瞬间就要将那“假小子”完全淹没。 这两道气息,一道金光腾涌犹如金莲,一道深邃廓然仿佛至幽之水。从两个方向合击,堵住那“假小子”的去路。 一道金光、一道水气,旁人只数百丈外远远的看一眼,就能感受到这两股气息到底有多恐怖。但若闭上双目,却似乎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完全只是幻觉,天地间这气流与温度没有丝毫的变化。 金丹入微,元婴入玄。 这种玄妙感觉,正是元婴真人的神通手段! 出手的二人是藏在暗处的余玄宗的二位元婴护法真人。 这二人心中也是有几分火气的。 先前万池教时暻在拍卖会时生出风波。偏偏他是事先得到关照、不可轻举妄动的数人之一。虽然是遵命而行,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功行未到这一步,方才有这等吩咐。由此早已憋下了一口气。 刚才这不速之客,身上气息分明只是灵形境界。他们顾虑之下也未曾出手。毕竟凡事要讲一个身份对等。若元婴真人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轻易捉拿一个灵形修士,不免教人耻笑品珍会惊弓之鸟。 直到真长言、白宣明连续倒地。他们方才省悟,这哪里是什么灵形修士! 那“假小子”击倒白宣明后,反身退出数尺。这时对两道强横气息似乎丝毫没有防备。 金水交融,浑然合一。似乎将一切生机碾碎成微尘。 暗中担任护卫之责的元婴真人,除二等宗门只出一人外,余玄宗等四家所选之人,都讲究神通的互相配合。譬如眼前这二位真人的“金水内映”合击之术,等闲元婴二重之人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不过这“不速之客”也太不堪了些。就算她只是元婴一重修为,多少也能留的一口气在,也不至于一击毙命吧? 莫非这“假小子”真实修为是金丹境界,通过什么异常功法或宝物伪装成灵形修士,然后被两位元婴真人一击击毙?看来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 就在这时,那已经弥漫混同的金水幽光,突然分解开来。一分为二,重新变作一团金光,一汪水气。随后这金光、水气极速缩小,恍惚之间,已经化作一点水滴和一抹油灯上的火苗。 “嗤”的一声。水滴、火苗碎裂开来,似乎返璞归真,变成最纯粹的两团精气。被那“假小子”胸前一只玉锁收摄进去。 数百丈外,“砰”“砰”两声。 两个皓首苍颜的玄服修士从空中现出身形,口鼻之中溢出鲜血,身体摇摇欲坠之下,勉强落地。正是两位元婴真人。 他二人这副情形,分明是本命神通被破的表现。 那“假小子”脸色一白,似乎有些后怕。指着地上的白宣明道:“他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你们随意对晚辈出手,可有些失了身份。” 不过她抚摸了一下胸口,胆气复壮。扫视一眼全场,眼前一亮。对着君不善道:“又找到一个灵形境的。是你吗?” “喀嚓!”“哼。”“咦?”三声混杂。 随后又是“砰”的一声,一道人影甩出。 一切犹如电光石火。“喀嚓”一声是君不善手臂断折的声音,哼声自然也是从他口中发出。至于那惊讶之声,却来自于那“假小子”。 君不善终究比白宣明、真长言胜过一筹。尽管他同样无法跟上假小子的反应速度,但是却凭借着屡次参加“玄丹生死炼”后----锻炼出的和金丹修士交手的本能,伸手挡了一挡。 一挡之下。 君不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灵形修士!不是丹煞法力,不是异种神通,就是最真实不二的元光之力! 但是这元光之力的强横,比他理解的灵形修士的极限还要强了数倍。 所以他的手臂断了。 下一个瞬息,那少女一脚磴在他胸口,将他踹飞出去。 真长言,白宣明,君不善。整整齐齐的躺在一起。 君不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自己可是余玄宗数百年来,灵形境的最强者。未来注定要执掌宗门、叱咤四州的风云人物!就这样输给一个同境界的修士,何况,还如此年轻? 宗方骅、张舜府六人,以及做客此地的时暻等元婴二重修为之上者。从头到尾都一动不动,面色凝重。 他们的眼力比元婴一重境的护卫胜过一筹。自然能够看出,这少女是个如假包换的灵形修士。 如君不善、真长言、归无咎这等青年模样的灵形修士,并不算稀奇,二三十载成就灵形均可维持这副容貌。四五十岁年纪,在灵形境的修道人中称为“青年”也是名副其实的。 可是眼前这野丫头,她骨骼尚未发育完全。这意味着无论如何,她的年纪也超不过十六岁!这世界上真的有十六岁成就灵形境,并且能达到“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境界的人? 莫非是有奇特宝物,隐匿了自身气息的妖修? 宗方骅上前一步,语调难辨喜怒:“敢问姑娘是何方神圣?是否四州之外远道而来的异族客人?”他“异族”两字咬的很重,紧紧盯住这“假小子”。 “假小子”对宗方骅的话毫不理会。见君不善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产生几分怜惜和歉意。 只见她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着君不善“谆谆教诲”道:“灵形境是你我差距最大的时候。不曾修炼上法的人,能接我一招也算是很不错了。切莫灰心丧气,你虽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是努力修行,以后成就元婴三重也大有希望。” 这副温柔形象,和刚才蛮不讲理,随意出手伤人的野丫头,哪里是一个人。在场的百余位元婴真人,目瞪口呆。 这丫头一拍脑袋道:“是了,差点忘了正事。这里还有没有灵形修士,还有没有?”瞪大眼睛,左顾右盼。 突然,一个身形俊朗、白袍玉立的青年,出现在她眼帘中。这青年幽深的双目中似乎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正打量着自己。 弯腰如弓,流星赶月! 这一次这假小子竟是招呼也未打,娇俏身姿裹挟两色元光疾驰而来。这一下袭击之突然,力量之强横,比之对真长言三人出手时更胜一筹。 可是瞬息之后。假小子蓦然静止。拳头落处却空空如也。那青年犹如移形换位,飘身于三尺之外。 一击不中,假小子不惊反喜。双眸中满是亮光:“总算找到你啦。太爷爷本来和我说好了,成就灵形之后我就是第一真传。等我辛辛苦苦在洞里呆了三年出来,却又变卦了!罪魁祸首就是你这坏家伙!” 这假小子上下打量了归无咎一眼,满是审视和好奇:“你就是三百年后要入门的那人?” 第七十章 棋高一线制顽童 这从天而降的假小子刚一落地,归无咎就断定这必然是九大上宗的人,只是不知是哪一家。 不过无论是哪家,当是如端木临和黑面少年一般,做客越衡宗之后追索过来的。自己心头三番两次出现盘炉峰双游洞的错觉,便是应在此处。 不过这假小子一张口,如晴天霹雳,不仅仅暴露了她自己的底细,更逼近了归无咎的安全底线。 归无咎只觉得自己脊椎骨上似乎被扎了一刀。暗暗一咬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飞速转动,思考对策。 进入荒海之后和余玄宗等两方势力周旋。归无咎的一言一行,无不是仔细推敲、力求毫无破绽。他的气质、谈吐,所做的一切决定。无不完美符合“一个待价而沽的器道真人弟子”的形象。归无咎敢断言,到目前为止,余玄宗、玉京门两方对自己的身份是深信不疑的。 现在的情形,说是“祸从天降”简直再贴切不过。难道自己一番苦心,竟然要坏在这小丫头手里?这假小子分明是藏象宗原本的第一真传,甚至还可能是藏象宗某一位大能的后人。 那些大能,活了数万载岁数,竟然看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让她跑过来坏了自己的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 不过下界之人对九大上宗一无所知。只要这假小子没有说出自己手持秘宝炼化五行杂玉的事来,一切都能够挽救。 这时假小子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如果你打不赢我,我就把你的秘密通通说出来。” 尽管她出语更加惊人,归无咎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在你的护主手段之下,连元婴真人的神通都吃了大亏。我如果下手重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假小子摆摆手,欢快又兴奋:“如果我打赢了你,一定要听到你身上骨头“喀嚓”“喀嚓”断裂的声音,把你向他们三个一样扔到地上,然后再把你的秘密全部抖落出来!” “如果你能打赢我……只要你的用的力气大了些,玄关玉锁反弹的力道同样会震断你的骨头。所以你只能在招式上赢我!这可没办法,谁让我太爷爷和宁老头把你吹捧上了天呢?对你来说,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当然,若是打赢了我,一切好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归无咎脸色一黑:“欠揍的疯丫头!” 话音未落,归无咎动了。 方才这假小子打倒君不善、真长言、白宣明三人时。归无咎看得明明白白。她已经无限接近金丹修士“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的境界。但,只是无限接近,而不是真正达到! 假小子所能达到的程度,重复自己对战火云道人之举,不在话下。 但是她距离最后的至精至微,还差一步。大致估算,和原陆宗黑面少年当在伯仲之间。如果不动用任何底牌和外物,仅凭肉身和元光交手,拳拳到肉。自己依旧领先了这丫头一筹,尽管这领先无限小,但是却真实存在。 归无咎出手!假小子闪避!招架!反击! 两人拳脚相加,光影交错。 寻常所谓灵形境界的精英弟子交手,都是假借符箓外物,极少真刀真枪的肉搏。但是现在场上这二人,却犹如凡俗间的武林高手,只是力量、速度都不知强横了多少倍。 百子图上,千余个元婴真人、金丹修士俱在欣赏这副奇景。尤其是宗方骅等人。如果说他们对假小子的身份、修为尚有一丝疑虑。那归无咎的灵形修士身份可是知根知底的。 真长言三人此时已被扶救治。这时见归无咎和假小子二人惊世骇俗的交手过程,半是震骇,半是羞惭。 归无咎和假小子二人看似力量、速度、反应都在同一个层次。但每一次对元光的调用,每一次防守的应对,其实归无咎都领先了微弱的一丝。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对于交手的两人来说,已经不知经历了几千几万个回合。在这千万个回合中,归无咎的优势逐渐积累,扩大。 两道人影乍分乍合,起伏错落。 假小子一腿侧踢,带着千钧之势,不可阻挡。但是她的足面距离归无咎还有半尺时,归无咎修长手指已经探到她咽喉一寸处。 归无咎飘然向后,退出一丈。通过这积累优势的水磨工夫。方才这一招,已经算是分了胜负。不过如假小子所言,如果自己真的想用用元光伤她,必遭那护佑法宝玄关玉锁的反击。 归无咎正等待这假小子开口认输。不曾想假小子并不领情,娇叱一声,银牙怒咬。比汤圆大了一号尺寸的嫩白拳头反手对着归无咎面门击打过来。 归无咎微一失神,几乎就要中了一拳,连忙闪身避过。战局又重新拉回起点。 “不讲规矩?” 归无咎细细一思,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什么仙风道骨、从容应节的表面功夫;心照不宣、点到为止的交际规则。对这疯丫头是完全无用的。按她自己所说,苦练了三年多,将将成就灵形。那么她真实心智不过是十岁上下。想必淬凡四关也是如自己和木愔璃那般,由大能点化而过。 不过和怯中藏动的木愔璃相比,这假小子想必身份高贵,无法无天惯了。回想起曾经博览道书,《九品观人经》所述人之性情表里、长短强弱,制衡之法。一番对照,归无咎有了计较。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人影分合,“啪”的一声脆响。假小子如同一只小猴腾的跳开,脸颊晕红,双手捂着屁股。 归无咎却脸色平平淡淡,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假小子皱着眉,恶狠狠的盯着归无咎。她年纪尚幼,羞耻观念远不如十七八岁的成年女子,又素来刁蛮任性。一咬牙,再次冲了上来。 归无咎心中惊讶,这和他预想可有些出入。不过这样也好,她不当回事,自己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这假小子野性难驯,只一巴掌还未能将她打服。 又是“啪”的一声。 归无咎手掌触处,半是丰润,半是骨感。毕竟看她的年纪,似乎尚未发育完全。话说回来,若是她长出一副成年女人的身体,归无咎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的。现在,只当她是个小孩子便可。 只是落掌之后,除了皮肉和骨骼外,空空荡荡,与击打在凡人身上无异。 归无咎哑然失笑,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先前交手,双方元光之力纵横身躯。论元光强横,归无咎并不胜过疯丫头太多。无论是拳脚相加,还是一掌打在她屁股上,元光之力振荡抵消,都不会当真伤了她。也不会引动玄关玉锁的反击。 这假小子也是个有心计的,此时竟将浑身元光收束。若归无咎一击击实了,必遭反噬。恐怕要和两位元婴真人一般,身受重创。 但归无咎真正达到了“虚丹成韵”境界,与金丹真人无二。念头生时,掌中元光随即化去,不留分毫。这一巴掌,双方均无丝毫元力,倒好似凡间怀春男女打闹嬉戏的一击,自然不会打伤了她。 假小子诡计并未得逞,二度遭创。但她这一下本是存心卖个破绽,并未有多少介怀。只是铁青着脸,鼓着腮帮子冲过来厮打。 第三次交手。这假小子臀上又遍布元光之力,若归无咎空手相击,必被震伤。然而归无咎感到不对,手上元光立生,不差分毫的相互抵消。 一连斗了半个时辰。一连挨了十多记巴掌,假小子已然试出,无论自己屁股上留了几层力道,归无咎总能分要不差的以几成力道应对。自己引动“玄关玉锁”反噬对面的诡计无论如何无法得逞。 假小子突然跳出圈子,叫道:“不打了。认输!” 旋即她双手握住胸前玉锁。一道淡淡光华似乎一闪而逝。归无咎顿时生出一种感觉,这天地间只有自己和假小子两人二人而已,其余百子图上千余修士,看似近在咫尺,其实已经被一股玄奥的力量隔开了不知多远的距离。 她双目一红,有些委屈的道:“是太爷爷和你们越衡宗的宁老头让我来的。我不会真的把你在外面修炼的事情说出来,刚才只是吓一吓你。” 归无咎翻了个白眼,脸色发青。 假小子小声道:“我想和你打一架。吓唬一下你,让你全力以赴。谁让太爷爷和宁老头都说你很厉害。再说了,如果不验验货。谁知道我们藏象宗花了那么多代价,是不是买了个赝品,当了冤大头。” 随即又补充道:“我使了阵法,那些人现在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归无咎自踏足荒海以来,用心深远,步步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刚刚却险些被这从天而降的疯丫头吓出一身冷汗。本没有好脸色给她。这时听她把自己比喻成货物,更加没有好感。当即不冷不热的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方才数次尝试用收束元光的方法引诱归无咎中计。她身体离开元光保护,一时间只觉的屁股火辣辣的。 假小子对归无咎狠狠瞪了一眼,突然哭出声来:“为了你这坏人,我要耽误七八十年修行的时间,还要用掉两次七宝天链的机会,你居然还打我屁股。” 第七十一章 遥闻劲敌传对策 带着几分惋惜,假小子摩挲着戴在右手上的链珠。只见其中六枚雀卵大小,晶莹剔透如同绯红水晶;另有一枚鲜明的分成两半。一半和其余六珠相同,一半黯淡无光,犹如灰色的顽石。 这丫头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归无咎也不知首尾。只好安慰她道:“独自漂泊在外,精神自然有几分紧张。刚才下手重了,希望小师妹不要见怪。” 假小子见归无咎安慰,哭声愈发大了起来,嚷道:“谁是你小师妹。等你元婴境界之后,才是我们藏象宗的人。” 归无咎皱眉喝道:“说正事。” 假小子吃了一吓,连忙道:“辰阳剑山出了一个绝世之才,叫轩辕怀。” 见这假小子说话如羚羊挂角,不着东西。归无咎叹息道:“为什么越衡宗和藏象宗的大能前辈会派你过来交代事情?” 假小子受归无咎一激,脸上现出愤愤不平之色,大声道:“因为我生下来就炼化了七宝天链。只有我才能突破苍茫世界的界关找到你!” “要知道七宝天链只能使用七次。现在用掉了第一次,以后还要用一次在你身上!” 说了几句,眼圈又红了。 归无咎暗道,自己确实不该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挤出两分笑容,和悦道:“藏象宗的前辈和宁真君派遣小师妹过来,必定有要紧事情。跑这一趟,小师妹居功至伟,想必两位前辈一定会有奖赏。” 假小子撇了撇嘴,嘟囔道:“哄骗三岁小孩子的言语。” 归无咎伸手一晃。 假小子脸色一白,屁股上的火辣疼痛又隐约发作。连忙道:“太爷爷和宁老头说,轩辕怀是数十万年未有之异数,生而体道,为天地所钟。疑似是辰阳剑山为了三十六万年之会早早布下的棋子。据说其本身根脚,乃是历代八位天尊飞升之前一点至纯剑意念头凝结,投入剑心轮台转世。就算是上界天尊转世重修,也未必能胜过他。此人一出,我们几家事先的布置多半要化为流水。” 出行之前,宁真君留给归无咎的外物之中,有一部分介绍了九大上宗的情况。 辰阳剑山,以实力而论,九大上宗中无可争议的位列第一。 辰阳剑山的无上秘法名为剑心轮台。和显化为星空虚影的《通灵显化真形图》不同,剑心轮台既是无上秘法,又是一件真正的实物! 辰阳剑山的真传弟子,机缘一至,于剑心轮台中以三问分歧择己道法。 第一问是证悟之问:证剑之法,周流万道,穷极变化;悟剑之法,高屋建瓴,存本复一。 第二择是灵剑之问:以剑御灵之途,以三尺剑锋锚定灵机,应物不迷;以灵御剑之途,心剑勃发如源头活水,意在象先。 第三择是本末之问:或心为剑主,假物制人;或舍剑之外,别无他物。 每一问有两种分别。三问之下,共产生八种剑道。神通可以贪多务得,而本人道途一旦确定,却是大道唯一。 听假小子所言,归无咎已经大致猜出辰阳剑派的谋划路数。因为辰阳剑派历代飞升上界的天尊大能,总共并不是八位,而是十三位。这位轩辕怀号称八位天尊大能剑意念头相合,这八人明显就是对应八种剑道。 跳过剑心三问的环节,直接映照剑心轮台本真,一己之身同修八大剑道。这想必就是辰阳剑山和轩辕怀所选择的道路! 假小子又道:“太爷爷和宁老头说,只有你把每一步都做到极致,五百年后大争,才有两三成把握胜过此人。” 归无咎眉头一挑:“两三成?” 假小子道:“门中有两件布置要说与你听。按照你们越衡宗的计划。你独自在外修炼,直到成就元婴。然后转修藏象宗动门功法,两派真法合一,成就我派完道之人,五百年后必有胜算。可是轩辕怀出现之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元婴之前,你的每一步都必须做到极致。” 归无咎道:“我若凝丹,必是九一成丹;我若结婴,必是五五成婴。不知尚有何不足之处。” 假小子道:“原本以为胜券在握,一些细微末节也无须在意。不过若是以轩辕怀为假想敌,一切都完全不同了。凝结金丹的这一关,尚有提升的余地。” “九派精英弟子的第四玄种,从来都是在幽寰宗红云秘境,获取一种天生奇物。这一物自古流传便是结丹的最善之法。虽然表面上看,以他物结丹似乎也没有丝毫影响,甚至不入红云秘境成就大能也不乏其人,这也是宁老头先前放心让你在外结丹的原因。但是九宗真传,多半是借助此物结丹的。历古传说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必须要做到尽善尽美。” 说完把雪白的胳膊伸到归无咎面前:“咬一口。” 归无咎皱眉道:“什么意思?” 假小子恶狠狠的道:“让你咬就咬。本来我三十年就能成就金丹啦。为你所累,要浪费六七十年的功夫。” 归无咎皱着眉头,思考见闻的种种秘术。突然微微一笑,手指元光凝结成两寸长短、清光四溢的剑锋。剑锋在假小子手臂上极轻微一划,划过一分浅薄表皮。一点鲜血微微渗出。 归无咎手指一抹,假小子手臂上那一点鲜血被摄入手心,然后纳入归无咎身体,隐没不见。 归无咎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样就可以了吧?” 假小子很是气愤的道:“打人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讲究。”不过还是伸出右手,握住归无咎手心。 归无咎感到一阵奇特的触觉,手心里似乎多了一物,这物渐渐沉没,似乎暗藏于自己的手腕骨骼之中。从直觉而言,是这假小子右手佩戴的“七宝天链”,其中一珠的虚影被投射入自己的身体。 归无咎回想起假小子先前的言语。笑道:“想来小师妹这七宝天链既可正用,又可逆用。将近百载之后,小师妹入红云秘境时,能够带我同去。就如同今日小师妹从天而降一般。” 假小子从手中取出一物,似是一长一短两根铜签合成的十字,交到归无咎手上。脆声道:“得到感应之后你有三日时间准备,炼化此签。将它埋藏在安全的地方,红云秘境之行结束你会原路返回。” 归无咎应了一声,收起掌中之物问道:“那小师妹所言第二件布置是何事?” 假小子道:“第二件事说起来简单。两派几位大能卜算天机。轩辕怀走的是由上而下的道路。若有人想胜他一筹,非得要走由下而上之路。” 假小子脸上显现出狐疑之色:“宁老头说,如果你已经顺利开始修炼,必定能明白当中含义。这是什么哑谜?” 归无咎点了点头,肃然道:“是的。我已经领悟到了,并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好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归无咎出口之时似有无穷杀机溢出,双目泛起一道冷冷电光。假小子眼皮一跳,几乎就是一个冷颤。 假小子道:“宁老头道,如果你领悟到了,那么切记,把这一步做到极致。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走啦。” 归无咎失神片刻,微笑道:“还未曾请教师妹姓名。” 假小子略一犹豫,终于开口:“杜念莎。”说完一晃手腕,七宝天链中那枚半红半灰的链珠,半边晶红瞬间暗淡,变成整珠全灰犹如石子。 一团蓝芒包裹着杜念莎冲天而起,转眼间就如星星般消失在天空中。 归无咎转身落下,宗方骅等人看向归无咎的神色异常复杂,这是一种带着间离感的审视。 宗方骅问道:“刚才这位是归小友的旧识?”杜念莎降落百子图之初,分明不认识归无咎。不过两人一番交手之后,又似乎极为熟悉的样子。这令宗方骅等人有些困惑了。 归无咎毫不介意的笑道:“给诸位添麻烦了。说起来,两位元婴真人和真道友等三人都是受在下连累。那一位是在下的未婚妻。” 宗方骅等人神情都顿时古怪了起来。 归无咎悠然道:“说来话长。当年师尊在定河之西和妖修大族有几分交往。其中青鸾一族的族长,见在下修习古修遗法,还算有几分潜力。再加上师尊于青鸾一族有几分恩惠,于是就和青鸾一族未成年的幼女定了亲。约定以三百余年为期,待在下成就元婴后,入赘青鸾一族。” 张舜府点头道:“三百年后入门之人,原来如此。” 归无咎续道:“立约之时,她年纪尚幼,所以与我并不相识。方才她以我当年留下的精血印记为引,加上青鸾一族的空间神通至宝---就是那件手链。方才寻到这里。” 各位元婴真人眼光老辣,早已注意到疯丫头一来一去,手中七宝天链的细微变化,此时暗暗点头。 谢晋禅笑道:“莫非小丫头成年之后,想要见识一下将来的夫君?”此语一出,站立在他身后的谢玉真脸上抿嘴一笑,脸上微微发红。 归无咎道:“妖族女子,素来刁蛮顽劣,好勇斗狠。未沐人伦敦化,风俗不醇。如果不能打服了她,她是不能乖乖听话的。” 众人回头一想。果然那疯丫头一开始极为顽劣,被归无咎打了一顿屁股之后好似变了一个人,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之后伸出手臂,让归无咎元光作刀取了一血,想必是什么表示服从和承认的契约仪式。各种细节无不吻合,当即对归无咎所言深信不疑。 第七十二章 有无四炼 第二真宝 对宗方骅等人编造了一个故事,把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圆了过去。 归无咎在“莫言会”重新开始之后,并未停留多久,就选择了中途离开。就连一日之后举办的品珍会“后会”----博识会也不再参加。 所谓博识会,乃是聚集人所不识的奇珍异宝、生僻灵材,考较修士的博物多识之功。其中最优异的数人,余玄宗聘为上宾,为完善门中典志添砖加瓦。 越衡宗《周天正藏录》之宏富炳耀,不知胜过下界宗门志录多少倍。归无咎如果与会,必定能大出风头。不过所谓余玄宗上宾,是余玄宗求之不得的,归无咎自已并不热衷。 鹿鸣山洞府之中。 评估着今日这件事的影响。尽管归无咎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完全吻合,由不得他们不信。 但是有一个环节他却没有过多解释,有可能引起两方的疑虑和兴趣。那就是他和杜念莎二人展露出的媲美金丹修士的灵觉---这算是打破下界修士认识的界限。自己将原因一股脑推到古修功法或妖族天赋上,对方未必会全然信服。 有失必有得,这场意外也并非没有一点好处。杜念莎玄关玉锁的反击之力,击倒两名元婴修士,是一个很大的威慑。 尤其是那躲在暗中的人或许尚在疑虑----两个金丹修士为何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一下正是他们“恍然大悟”的时候。如果他们把自己和杜念莎摆在同一层次,那么亦会过高的估计归无咎的底牌,不至于轻举妄动。 这一次中曲岛之行,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接下来只要减少动作,旁人便无机可乘。一旦成就灵形二重境,局面就会彻底反转过来。 轩辕怀。 等到自己进阶灵形二重,走上那一条道路,才是分出高下的时候。 归无咎偷得“莫言会”和“博识会”的这六七日闲暇。是因为这几日功行微长之后,法术的领悟也同步提高,三千法中又有二法可堪成就。归无咎直觉中立即想到,在成就法术的瞬间,感悟“天演钟”的变化,是否会有特殊的收获? 时不我待,若天演钟中的秘密果在此处,当可一举辨明。想到此事,也就无心在莫言会上多晃悠。 开启禁制阵法,准备妥当,归无咎端坐于静室正中,将自身精神、元气都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天演钟法宝,坐落在距离身躯二三尺的前方。 引动虚丹之中神通种子,醇如月华的元光缓缓溢出,若即若离的依附在体表上,不规则的流动了半刻钟后,突然生出变化。 元光由清而浊,由浅而深,由平滑均匀变为起伏不定。只一个刹那的功夫,便由泛出体表的元光转化成一层厚厚的岩浆,似乎要将归无咎涂鸦成一个刚从火山中冲出来的火之精灵。 这个过程虽然没有任何间隔,却毫不突兀。整个演化的过程至微至玄,无比丰满而具体。那纯粹单一,没有丝毫杂质的元光,是如何一步步由一生二,由二生三,三生千万,最终成就混沌庞杂的具象,在这一瞬间无比生动的呈现了出来。 这新掌握的一法,看起来似是一道防御神通的雏形。 就在变化产生的一刹那,归无咎毫不迟疑,一弹指敲响天演钟。 “铛!” 一声清响传来。 那初成的神通种子水滴雾散的感觉再次一闪即逝。只不过除了这一点变化之外,更直接的感受冲击着归无咎的心灵: 好似有一柄利刃,在归无咎虚丹之中正中划过! 对于最上乘的大道法门而言。“功”与“法”犹如一个事物的两面,没有彼此,无法割裂。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 方才归无咎新法的诞生过程亦是如此,上一刻还是至纯至粹的元光,下一刻已是化为具象的神通。演化的过程似乎在过去、在未来中早已完成,示现于“现在”,连结于“功”“法”之间。 可是这道悦耳清鸣,似乎强行要将归无咎体内的功与法剖成两半,寻得一丝缝隙! 随后天演钟似乎被赋予灵性,成为一件活物。腾空而起,围绕归无咎无头苍蝇一般胡乱旋转,似乎要寻找什么破绽一头扎入其中。 一点光芒从天演钟之上滴落下来,化作一片半个巴掌大的绿叶。而天演钟却由实转虚,化作金光照射在绿叶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金钟图案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归无咎看到这枚“绿叶”圆底尖刃的形状,大为震动。 带着金钟图案的绿叶似乎和归无咎的虚丹种子产生一丝感应,想要靠拢过去,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绿叶终于灵光暗淡,飘落在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绿叶消失的一瞬间,归无咎清楚的看到,当中七道淡淡纹路若有若无,犹如这绿叶的骨架。绿叶消失之后不久,天演钟又凭空再现。 归无咎很是振奋:原来竟是这一家流落在外的宝物。 九大上宗如越衡宗,门中每一代隶属丹符阵器等“四辅”的真人,少则十余人,多则数十人。其余诸派或多或少也在此数。 然而有一家门派,规模虽然较其余八家稍欠。但其以丹符阵器等旁门为立派根本,门中元婴以上者无一不是丹道真人、器道真人、符道真人、阵道真人。 这一家宗门名为“四御门”。宗门之旨号称“器质升玄奥,旁门通正果。”以《秘藏通玄四炼真经》为本,秉持“有无四炼”之道,由外而内成就大道之途。 天演钟,根底是一件四御门流落在外的独门之秘、七炼法宝,又称“第二本命法宝。”至于此物如何遗失下界,那就不得而知了。 外炼法宝,止步于第五等,对标五炼本命法宝。这并非下界之术浅薄,就算是越衡宗、藏象宗同样也是如此。 唯一的例外是四御门。 四御门别有独到之妙,竟能将外门法宝炼化至七炼。不仅如此,在一道神通初成之时,此宝能够窥得“功”与“法”演化得宛转无间的那一个刹那,将这道神通烙刻其中,蕴养于金丹之内。一旦成功,等于多出一件本命法宝和一道本命神通! 此宝流落下界,却是明珠投暗。因下界功法神通支离为二,未臻道法合一的境界。再如何敲击宝钟,只能引发对神通变化的感悟,相当于第一步“映照神通”的过程。之后“功”于“法”的奥妙,收摄入体的过程,自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若归无咎是一名金丹修士,刚刚修成的是一道真正的神通而非法术。天演钟此时就已经在他身体之中。 原本归无咎打算,此钟奥秘若是什么线索一类,自己破解之后归还时暻也不妨事。可是现在,此物对自己极为重要。 归无咎长身而起。看来,要下这一步棋了。 第七十三章 成极道无缺 动伏兵暗子 七日之后。 归无咎落下遁光,眼前一片方圆百丈的院落。侧门三个清逸大字:“白龙坊”。信步而入,当中青松林泉、白墙绿瓦的景致,与玉华坊各擅胜场。 归无咎回顾当初完成《通灵显化真形图》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成就金丹之前,圆满无缺的成就一千五百道法;成就元婴之前,完成全部的“三千法”;再由博归约,以完整的“三千法”中的十八法成就神通,这是归无咎的预定计划。 三千乱星,大小悬殊。要想成就最强,意味着只有在接近元婴境界时,“三千法”全部完成之后,再开始神通的凝练。 这是追求完美的最极限策略,若走上这一条路,金丹境时自身的战力也会大大受损。历代真传,几乎无人敢如此做。 归无咎亦设想过很多种策略弥补不足,但均不尽如人意。他有时也在考虑,是否一味地追求极致,有求荣反辱之弊,失去了道法自然之旨。 如果没有轩辕怀从半道杀出。归无咎或许还有其他选择;但是时至今日,已经没有退路。 现在,天演钟的出现却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犹如为他提供一道虚假的“本命法宝”和“本命神通”,弥补了金丹境时战力不足的弊端。 至于向四御门另求一件七炼法宝,那是痴心妄想。因为四炼门与辰阳剑山走的极近,与越衡宗、藏象宗这一头是敌非友。 客厅等候通报的功夫,归无咎轻轻品了一口白玉盏中的茶水,滋味倒也相当不错。 “归小友离开这数日真是可惜了。今年的博识会可精彩的很,一对隐居山野的散修师徒,一口气辨明三十九种无人能识的奇草异材,震动四州元婴真人。若归小友并未离开,以小友的见识,想必不会让这对师徒独美于前。”伴随着说话声,一道清影浮现出来。 归无咎抱拳一礼,微笑道:“孤独真人说笑了。”来人正是白龙商会的当家人物,独孤信陵。 两人闲话几句。归无咎问道:“未知此处说话方便否?” 独孤信陵并未答话,一弹指。清光如水,翻卷成形将四方六合牢牢包裹。 归无咎道:“归某有一问题请教孤独真人。” 独孤信陵道:“小友请问。” 归无咎道:“敢问天上繁星之数几何?修道界神通之数多少?” 独孤信陵淡然道:“无穷无尽,难以计数。” 归无咎抬起头,郑重道:“不然。在下以为,天上繁星之数当是三千;修道界神通之数,不出于十八种法门。” 独孤信陵转过头来,微笑道:“此言何据?” 归无咎道:“由一谚语而来。谚云“三千乱星演妙法,十八神通跃天门”。故天上之星三千,地下之法十八。” 独孤信陵凝视归无咎许久,耐人寻味的道:“原来是上宗的人来了。” 荒海五行杂玉矿脉作为越衡宗在苍茫世界的主要布局之一,又怎么会没有布置。白龙商会,便是越衡宗早在数万年前布下的棋子。 但是和余玄宗、星月门这等上下一心的门派不同,为了保守秘密。白龙商会属于一个遥相统制的组织。得知商会终极使命的,仅有门中历代元婴三重真人。其余之人,都不过是可供驱使的外部力量。 这些年来,白龙商会并不需要有太多动作。一方面,积极加入破灭盟、玉京门、以及一些二等宗门的联合势力,假意成为志在五行杂玉的联盟一方;另一方面,往余玄宗甚至星月门渗透眼线,摸清底细。这项行动开始的极早,在数千年前余玄宗对五行杂玉起了觊觎之心、建造迁星正位塔之时就已经启动,并成功埋下了几条很深的线索。 监控各大门派对五行杂玉开发的进度,万一有变,通过一件法器将消息传递回越衡宗。不过这件法器至今还没有使用过一次。 每隔千余载,越衡宗通过春浮山如意门传送阵,派人前往荒海一行。一是了解情况是否有变,顺便分发赏赐。 实则以越衡宗之能,耗费数百位器道宗师心血,方才捣鼓出“元玉精斛”这样一件半成品;要说下界宗门能够破解五行杂玉之秘,其实有几分杞人忧天。这番布置,也只是预备万一。 但谁也不敢说尽识紫微大世界之奥妙。这一后手,与其说是防备余玄宗诸派,不如说是对天道之不足抱有一分敬畏。 归无咎莅临荒海,自然也有联络白龙商会元婴三重真人之法。但无缘无故请出一位元婴三重境真人,随着自己一头扎进荒海,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万一被余玄宗察知,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生出绝大麻烦。双方见面,还是要等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就如同现在这样。 能够在关键时刻给予自已一分援手,商会的使命就算完成。 归无咎道:“请问独孤真人,目前白龙商会能够拿出多少精玉。” 独孤信陵低头思索了一番道:“每一位元婴三重真人能够做主的数字是二百万。不过既然是上宗有命,那整个白龙商会的流水均在可以调用之列。估计总数,约在一千三百万左右。” 归无咎随后简略介绍了天演钟之事,其中法门奥妙之处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只强调自己对此物志在必得。最后道:“如果用精玉能解决问题,那是再好不过的,即便时暻如何狮子大开口,料想不会超过千万以上。若他多少精玉都不松口,还要劳烦独孤真人想想办法。” 独孤信陵道:“此事有几分把握。白龙商会和架构和普通宗门本就不同,商会的势力并不止于容州一地。万池教能够在近二百年飞速扩张,离不开我们暗中支持。只不过这件事是玄字号陆师兄操控一家平州宗门行事。我和他交涉时抬出陆师兄名号,料想时暻知道底细,会给这个面子的。借机榨取一笔精玉是免不了的,但总数当不会超过五百万。” 见独孤信陵如此笃定,归无咎也放下心来。 又谈及荒海形势,归无咎所需要的其他帮助,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 归无咎自袖中取出一枚青色纳物戒。道:“还有一事要劳烦独孤真人。这里是正骨平脉丹的全副药材。想必对于白龙商会来说,丹方丹师不在话下。”说完将那孩童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独孤信陵道:“四品下灵根……若归道友起了惜才之心,当尽早安置才是。莫如我回返时将他带回商会。” 归无咎道:“非是如此。相助此子,一是心境上的缘法,再就是对留下功法的那位有几分兴趣。真气九重之前,由他留在此地,或许能有几分线索。” 诸事均交代完毕。独孤信陵突然起身,缓缓移步堂中,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第七十四章 投身立契一仆妾(上) 只见独孤信陵缓缓移步台下,万福一礼:“独孤信陵愿追随归公子,为仆为婢,效犬马之劳。未知归公子接纳否?” 归无咎立刻站了起来,很是震惊。元婴三重境真人,在越衡宗内也是不可轻忽的,其中功行较深者已有资格担任十二阁阁主。尽管同等修为之中,下界修士不能与越衡宗相比。但以地位而论,下界有这等修为的,反而比越衡宗内更加显赫。 就算以归无咎的资质潜力,以五百年后大道之争、斩分天地的解脱道途为唯一目标。现在这个阶段,也绝不敢轻视了元婴三重境者。 归无咎轻声道:“独孤真人此语如果传出去,恐怕要震动荒海。你与我修为、年齿相差悬殊,何出此言?就算归某有上宗背景,也不至于能让人不顾身份悬殊倾心相投?” 独孤信陵道:“就如同白龙商会行商贾之道。逢低买进,逢高卖出。现在正是信陵价值最高的时刻。若不乘此时投效麾下,二三百年后,归道友身边随从如云,冠盖如雨,未必缺一元婴三重真人。” 归无咎微微偏转摇头,避过独孤信陵锋芒。因为她嘴上说的是“乘此时投效麾下”,但面色冷峻,好似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而自己,只是她的猎物。 独孤信陵上前一步,冰冷的双眸似乎流淌出火焰,语气和缓却又极为有力:“若归道友只是上宗一普通弟子,信陵自然不至于如此做。但若信陵所料不错,归道友必定是上宗的重要人物,将来有望与妖王、魔尊并驾齐驱的人道大神通修士。甚至,有可能成为执掌宗门之人。对也不对?” 归无咎默然道:“独孤真人恐怕看错了归某。” 独孤信陵摇头,不理会归无咎的否认,自顾自的道:“不但如此。归道友此行亦身负着重要的使命。归道友租借星岛之期,是一百载;而那杜撰出来的器道真人师尊,号称少则六七载,多则二三十载莅临荒海;这必然是归道友的缓兵之计,可见归道友在荒海还要停留相当长的时间。” 独孤信陵的进逼之势愈来愈足:“白龙商会存在的意义,归道友与信陵都是心知肚明的。上宗盯着这五行杂玉矿脉这么久。以上宗的能力,对于利用此物的研究进度,必定远在余玄宗诸家之上。由此推断,归道友前来此处的目的,无非是借助五行杂玉修行什么功法妙术。” 归无咎继续保持沉默,因为推断出这些事实,并不困难。 “归道友孤身来此,编造种种谎言。自然是界关阻隔,门中援手不足的缘故。何况归道友暂时只是灵形境界。和动辄闭关二三十载的元婴真人不同,道友若是枯坐修行,不宜过久。否则九九玄关中的三十六种心境关口,一个不慎,就如干柴烈火。信陵所言然否?” “恰好信陵掌握几种改换面容和隐匿修为的法术。非我自家夸口,此术或许瞒不过上宗真人,但是容州荒海之地当无人能够识破。半月之后信陵乘破浪锥返回容州,交代了商会事务。” “数月之后易容而来,到时候扮作归道友的婢女,就此追随,终生不悔。在修行见解上不敢说对归道友有什么帮助,但护卫洞府,添茶倒水,更衣侍寝,调情适性之事,信陵也是做得来的。” 归无咎皱眉道:“容州四大宗门的元婴三重境真人,无不是呼风唤雨、能量惊人的人物。独孤道友以元婴三重境之尊甘为仆妾,这又是何必呢。” “元婴三重境,之尊?” 独孤信陵冷笑一声:“常人均以为修道之途,到了元婴四重就已经断绝。再往上虚无缥缈,仅余上古传说。而白龙商会却知妖族有妖王,魔教有魔尊,人修自然也有地位相当的大神通修士。” “只修得元婴境界,便以一方宗主自居,自以为逍遥若仙,与井底之蛙罢何异?信陵并不以为,元婴真人便当有什么架子和排场。或许在上境之人看来,无论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都与蝼蚁无甚差别。” 独孤信陵直视归无咎,字字千钧:“我独孤信陵也是三品下的灵根资质。若是生在上宗治下,据说叫做“四洲六海”的一片地域,是注定被收拢入门的---“冲霄阁”,是也不是?如此也有一线成道之机。尽管机会很小。” “可惜投错了胎,无论天资机缘如何,便注定止步元婴。” 归无咎正要开口,独孤信陵又道:“信陵是知道的,成就那等大神通修士另有奥妙。信陵不得自幼修习真传,已经注定失去了机会。不过,仅次于大神通者之下的境界,信陵是否有资格痴心妄想一番?” “譬如数千年前击败数位元婴四重真人联手,厘定宗门等第的黄龙道人,据商会秘闻,此人正是上宗第二等的人物。黄龙道人寿五千载,想必虽未臻至妖王、魔尊一流,也已经超脱了元婴境的桎梏了吧?” “信陵只是希望,能够再走出一步,一搏三千载寿元。” 归无咎沉吟不语。不久之后他便要经历一次长久的闭关,用二三十载功夫成就灵形二重境。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一可靠之人随侍身边,调伏性情,张弛有度。如先前“退志关”的烦恼就大有希望避过。以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的修为,也可帮自己化去许多变数。 但是一旦成就灵形二重镜之后,自己的修行之法便当有一变,反而以孤身行事为佳。一位元婴三重境真人在身旁护卫,看似难得,其实利弊之间难说的很。 最理想的方案,莫过于先留在身边,二三十年后再将她支开,如此便两全齐美。但这可能只是一个画饼,因为独孤信陵,并不是一个容易掌控的人。 无论自已将来潜力有多大。就眼前而言,自已是灵形境界,而对方是元婴三重!对于这一点,归无咎很清醒。除非对方同意自已在她身上施加掌控生死的禁术秘宝。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正当归无咎组织语言谢绝的时候。 独孤信陵向前走了两步,双目中寒光闪动。 她一翻手掌,掌中出现一枚二寸短钉,散发着一股渗人的、与元气相斥的气息。淡淡的开口道:“此物名为裂魂钉,祭炼之后钉入人身,一入玄窍再不得出。对方三魂七魄全部分出一丝缠绕钉中,生死尽在御主之手。只要御主以心意催动,便能教人神魂撕裂,九窍出血,受生死炼狱之苦。” 归无咎道:“独孤真人何意?” 独孤信陵淡然道:“归道友有两个选择。” “其一,归道友立下一个道心誓言。成道之后竭尽所能,助信陵突破元婴桎梏。信陵这便作茧自缚,请归道友炼化裂魂钉后钉入信陵的身体。至此为妾为婢,永不言悔。” “另一个选择。就是信陵现在就召集余玄宗、玉京门的人,告知诸人,归道友已经掌握了炼化五行杂玉的方法。这一条路,后果如何就不用多言了。”此语一出,独孤信陵冰花雪白的面容中,终于泛起一丝红。 这是血色,但更像是火的颜色。 面对摊牌,归无咎语气居然还算诚恳:“说实话。作为门中真传,一旦和下界接上头,并被猜出身份。受到些许巴结逢迎,奉承笼络,都在归某意料之中。但孤独真人走出如此极端的一步,归某却万万没有想到。” 独孤信陵冷笑道:“成道之缘,岂可轻易许人。巴结逢迎?和归道友结上几分交情,施加一点小小恩惠,甚至成为上宗宾客,就能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莫非数百年后归道友还能记得一点萍水相逢的交情,竟至于助我再进一步?这样的机缘名额,就算在贵宗之内也不是轻易可得的吧?” 独孤信陵的声音愈发冷漠:“卖身就要有卖身的诚意。” 第七十五章 投身立契一仆妾(下) 独孤信陵接着说道:“归道友前程远大,有一道心誓言作为约束已经足够。而信陵已是元婴三重境,接近自身潜力的顶点,以道心立誓自然无人信服。唯有非常手段才有相等的约束力。” “作为一个商会的主持者,信陵从来都知晓交情没有契约来的可靠。要想得到更进一步的机缘,信陵自问没有外物能够打动道友。唯有献上自己的全部。” “这很公平。” 归无咎道:“我自己的上进之路也渺茫的很,说是自顾不暇,不算过分。如果我未能成功,那你今日之作为都是竹篮打水。” 独孤信陵低下头,只说出很简洁的四个字:“愿赌服输。” 归无咎眼中光芒一闪,静静的道:“独孤道友有没有想过,归某孤身行事固然不假。但宗门并非无力派遣更多人手,只是代价过于高昂,不如借助白龙商会这样的棋子。” “譬如数日前那疯丫头能够借助异宝光顾此地。我门中未必就无类似法门。独孤真人出语胁迫,或许并不能如愿,反而会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独孤信陵似乎失神了片刻,终于道:“如果是那样,不过是粉身碎骨而已。” 空气如同一碗浆糊,凝固良久。 归无咎叹息道:“独孤信陵,你可真是一个狠人。你赢了。” 独孤信陵语调之中带着一丝渺茫:“信陵只是能舍的下、看的破那一点浮华,做了一个理真正智的决定。当不起一个“狠”字。” 说完她来到归无咎面前,双手高高托住那裂魂钉。屈膝跪下道:“拜见主人。方才信陵言语胁迫之举,请主人治罪。” …… 当这枚短钉被钉入独孤信陵的身体,归无咎终于感受到独孤信陵那一丝失落和不甘。尽管这种情绪先前被掩饰的很好,一瞬之后,又被冷若冰霜的姿态代替。 所谓“舍的下、看的破那一点浮华,做了一个理真正智的决定”。其实又哪里那么容易呢? 独孤信陵主动献出“裂魂钉”,其实也是看归无咎只是一灵形修士,功行尚低,无法施展可靠的操控。譬如对元婴修士施展裂魂封印术的手段,御主修为至少不能低于金丹境。 不过她这倒是小看了越衡宗。这类秘术在斗法中对付高阶修士,固然毫无价值。但若在对方甘心驯服、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施展。以下御上,不是什么难事。 施展了“裂魂钉”之后,归无咎又施展了另外两种秘宝保障万无一失,这些都是凌逸霜所谓的“实用”手段。现在的独孤信陵,连一丝对归无咎不敬的想法都不能再有。 她的心性,她的道,本就是为了所求可以舍弃一切,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人,既然决定收纳,就必须牢牢把控。归无咎不会给她反噬自己的机会。 感受到自己完全掌握了“裂魂钉”,归无咎依照独孤信陵所授口诀,尝试着操控一二;然后后又尝试了自己种下的两种秘宝。 片刻之后。 原本仙姿凌尘、不可侵犯的独孤信陵,这时面容抽搐扭曲、汗如雨水,九窍流血在地上翻滚挣扎,衣裙上满是污秽。 停止了“裂魂钉”的刑罚,归无咎平淡的道:“现在呢?独孤真人后悔了没有?半个时辰之前,你还是容州荒海之地手眼通天的人物,享受无边尊荣。再看看现在的你,瘫在地上犹如牝犬,风采尽失。” 独孤信陵挣扎着重新跪下:“不,信陵赌对了。下这份赌注之前,我并无丝毫把握,只是没有选择;现在,信陵却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信陵已经成功了一半。” 归无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讶然道:“从何说起?” 独孤信陵喘息道:“如果主人轻易的说出如“下不为例”之类的话轻轻放过。这说明在主人的心中,依旧隐约受着灵形境界和元婴三重这份修为差距的压力。甚至,会因为灵形境便得到一位元婴境的奴仆而沾沾自喜。” “现在却说明,主人果然是上宗奔着大神通境界而去的真传弟子,所以才能有这份面对元婴奴仆的淡漠之心。现在这份惩罚是信陵罪有应得,赏罚必信,是一件好事。” 归无咎长叹道:“放弃尊严求得再进一步的机缘,真的值得吗?” 独孤信陵的脸色极为精彩,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低声道:“我所修的功法名为长生轮,自身寿元多少如同对镜观照。从今日计算,尚有三百七十六年一百二十一天。感受到自己的寿元一日一日的流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现在没有尊严,难道白骨就有尊严吗?” 独孤信陵脸庞现出一丝疯狂:“商会历代相传的消息说,主人所在上宗之内,事事井然有序,人人自在又不逾规矩,纵横潇洒,宛如真正仙界。难道是上宗之人个个都修到了无欲无求、生死看淡的境地吗?恐怕未必吧?只不过是那等大神通者法力惊人,早已划定了底线,没有人敢兴风作浪而已。” 归无咎继续沉默。并不是无言以对;而是他知道,即便心性强横、冷酷决绝如独孤信陵,作出一个理智与情感撕裂的决定,也需要一个发泄的过程。 独孤信陵升起嘲讽的笑容:“前几日在品珍会上,几位元婴真人哪个不是神仙态度,风采照人?但如果法力更加强横的人在场,以三千年寿元为诱惑。又或者制住他们元婴,扬言必须当着数万金丹修士的面,脱下衣服绕着中曲岛裸奔三圈才能够活命,否则一概诛绝。主人猜猜看,他们到时候是脱,还是不脱?” 归无咎皱起眉头。所谓道心无善无恶,说到底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真要出现独孤信陵所问的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这样赤裸裸的说出来,总是让人很不舒服。 在凡人眼中,修道人和仙人无异。不妨先假装这修道界,真的和仙人一样。只有道友贫道,论道谈玄;美酒作伴,炼丹服药;钟声琴响,驾鹤遨游。这样不是很好吗?一定要戳穿,尚未走到终点的修道人,其实比凡人执念更深,不得解脱? 未到斩分天地之境,仙也是人,人也是人?甚至,仙比人更像人? 归无咎蹲下身,一道元光卷起独孤信陵身上的腥臭污秽。平静的道:“我很佩服你。除了生下来资质比你更高,投胎在四洲六海被上宗捡走,我所做的努力并不比你更多。我们只是各自选择了自己所能选择。从现在起,我们是一起的。”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因为你三品下的灵根资质,的确有望走到元婴四重极限、可堪承法的那一步。如果没有丝毫的可能性,我也不会接纳你。你要知道,尽力相助一件并无可能的事情。并不算违背我的道心誓言。” 听到这句话,独孤信陵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有些欣慰。先是跪直了身子,然后重重三叩首。 归无咎回想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先是施以教训,然后好言宽慰。并非他刻意如此。归无咎一言一行,无不发自本心。但是对应上这场合,倒显得他像是一个御下的老手。 从独孤信陵步步紧逼开始,归无咎一直精神高度紧张。他若不同意,确实有最后的手段解决问题。但是用那等几乎唯有一次的手段,来解决一个投靠自己的人。实在过于荒诞,不在归无咎考虑范围之内。 元婴四重之上的境界,有二法成就。或者是五百年之会上未成正果之人,如章祜、岳玄英、黄龙道人;或是修习到元婴四重之极,而后由真君大能成全。而每一位真君大能所能成全的,也不过只有三四人,无不是自家最亲信者。如宁真君,他先后所收弟子其实在百人以上,却最终只在七位元婴四重弟子中,择出凌逸双等四人成全到这一境界。 如果真的有成就大能的那一天,归无咎所成全之人。必定与宁真君相同,是自己自幼培养、最亲信可靠之人。而眼前这只相识了不到十日的人,却用自己的道心誓言硬生生夺走一个名额。 若是自己中途夭折,这女人的诡计也就无法得逞了?这个躁动的念头一起,立刻被归无咎掐灭。 独孤信陵此时跪趴在地上,额头触地。双腿分开,丰臀高耸。 归无咎此时松与紧,失与得,躁与静,七八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脸上疲倦不亚于大战之后。这一股情绪无处宣泄。看了看独孤信陵,在她硕大的臀上重重一击。道:“起来吧。” 归无咎被负面情绪笼罩,这一巴掌,本来是期待给与独孤信陵一定的屈辱感。不料一声脆响,独孤信陵脸上先是一惊,然后如冰花笼罩的面庞竟然显露出笑容。这笑容,是会心的喜悦。 归无咎蓦然省悟,以《九品观人经》论述。自己这一巴掌本意是惩罚,但在独孤信陵的理解里,却是接纳。 收服元婴三重境修士为奴仆侍婢,在下界一旦传出,可是轰动数州的大事。数万载以来四州不过只有三四例而已,无不是乘人之危,侥幸成功。如独孤信陵这般主动投怀送抱,大约是有载籍以来所未有。 可是归无咎却并无喜意。离开越衡山门时,凌逸双对他说:下面的世界很精彩。现在在归无咎看来,与其说是精彩,不如说是更真实。 就在这时,这荒海天地间的气息,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好似整个中曲岛,整个荒海万千星岛,都处于一股奇妙的力量映照之中。尽管元婴真人的灵识也不过十余里方圆,但这股感觉,却并非幻觉。 归无咎从天人感悟的遐想中惊醒,猛然抬头。独孤信陵支起身子,脸上也满是不可思议。 第七十六章 磨剑千年图破壁 水波峻极,漫无边际;紫气腾涌,犹如蒸霞。在寥廓无垠的海面上,一道紫气屏障分外引人注目。 数百里内海水呈现一片紫色,仿佛被这紫气浸润。教人觉得,这道紫气屏障犹如扎根于海渊深处的一堵高墙,牢不可破。抬头望去,这墙壁上冲天穹,其高也无极。想要翻过它去,何如翻过了天! 再沿着紫气屏障左右两侧看去。即便以元婴真人的目力,也不知其绵延几千、几万里,目空惘穷,不见边际。这一道墙壁,犹如天分阴阳界关,横断一水之上。有几分好奇心的人,不免揣测紫气屏障那一侧,是何等风光。 就在这时,“嗤”的一声轻微声响。 紫气屏障之上出现一道裂纹。随后这裂纹如同蛛网绵延般迅速扩大,转眼间就扩散到数千丈大小。随后这蛛网愈发致密、粗大,直至凝结成完整的一团。最后瓦解粉碎,变成一道黑黝黝的洞口。 一个四五百丈大小的玄黑异物从这洞口冲了出来,露出诡异狰狞的面目。可是若说这是修道人的飞遁法宝,又有几分不类。因为此物的形状犹如鸡子,但是通体玄色似是实心。十余道强横的阵法之力填充在“鸡子”内的各个角落,几乎无一丝缝隙。这“鸡子”内部分明没有一点容身的空间。 “鸡子”冲出洞口数百丈后,这才可见它身后连结着略细一些、半透明的长长柱体。这倒让人恍然大悟了,原来这件法器竟是蛇形,而那“鸡子”只是蛇首。这“海蛇”形态的法器,至少要有有千丈长短,不逊色于余玄宗“迁星浮海破浪锥”,堪称大宗之重器。 可是“蛇身”涌出八九百丈之后,突然愈发粗大起来,似乎“海蛇”出现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 “嗤嗤嗤”的气雾滚动突然剧烈开来,随后轰然一声巨响,那紫气屏障上的洞口陡然扩大了十倍不止。一只巨物突然加快了速度,从这硕大无朋的洞口中冲刺出来,显露身形。如果有人站在海面上抬头仰视,阴沉沉的压迫感让人无法呼吸,这天,已经被遮蔽! 唯有将视角提高到百里之外,才能清晰的辨明,这一大物原来是一只八足大龟,原先所见那“海蛇”,只不过是此龟的头颅和脖颈的一小部分罢了。 龟背之上,正中的一块玄甲完全透明。似乎可以看清,当中内嵌了一座精致华美的宫殿。层曲回环宫室嵌合,不下于千百间。 正殿之上。金柱玉阶的华丽威严不必多言。只见九台环拱,三座当中。三座之间有青莲相间,九台间隙有玉树缀连。玉叶银花,飘零满地。 三座中最中间一人,麻衣麻履,一袭绛色披风弥漫数丈。他相貌威严中不失洒脱,虽高居主座,但并不教人觉得难以亲近。旁边两人,都是一般的身着冲和冠、青色道袍的老者。 三人身侧,各有两位唇红齿白的道童,手捧拂尘法剑;道童之后,又有两位二八处子,身着一袭朦胧长裙,各执一柄五明扇侍立。 左右九座高台上的人物。前三台均为元婴二重真人,后六台却是元婴一重修为,身后童子、侍女妆饰如旧。 而那正位三座之人,却都是元婴三重境界。尤其主座那位颇有亲和力的真人,一团祥云宛如伞盖,将数丈外两位元婴真人完全笼罩。这等修为,在元婴三重境中也算极为了得。 三座之后是一副高近百丈、宽三百余丈的宏伟图画。图画半卷,似乎正是这座大殿的背景。这图画并非具象,而是一道道纵横交织的清光构造而成,当中图案是类似一太极图,不过太极图中阴阳双鱼的鱼眼,却被替换成一点紫星,一弯红月。 十八位元婴真人之后,各侍从着数十位金丹修士。 三席主座之上。 左侧那人道:“年前陆天庆携“污星乱纲珠”一行,竟未成功。实在是一桩险事,连掌门真人亦未曾预料到。陆天庆的行迹,分明暴露了我等有能力将人派遣到荒海以北。若对方寻出伏兵线索,宗门大计必大受拖累。” 右侧那人身材枯瘦,声音也有几分嘶哑:“仰赖“元鼍飞屿”的“星散大法”,本就是我星月门苦心筹谋七百载备下的策略。此术破解韩安世散修羁縻之术,无有任何破绽。那野道人的甚么“污星乱纲珠”,哪里值得信任。不曾想掌门真人却冒险动用“小极阵”遣人一试,果然铩羽而归。” 中间那人气度温润之人开口言道:“章师弟慎言。掌门真人何等英明,自然有充分考量。小极阵发现于二百年前,我派暗子潜伏已久,怎会被轻易发现。派遣陆天庆一行姑作一试,也是掌门真人体恤宗门物力之心。须知元鼍飞屿这一趟即便成功,“星散大法”所靡费精玉也不是一个小数。” 右侧那人道:“是师弟我失言了。” 左侧座上那道人道:“时辰至了。请云师兄传令。” 中间那云姓真人微一点头,将裹挟座前的绛色披风掀开。其下一方半红半黑的铁案,案中签符铜钟,笔筒书卷,一方祥光明润的龙钮玉印正在案中。 身后道童击打铜钟三响,声音清脆的传声道:“依次缴令,不得有误。” 三四个呼吸之后,一位青袍褴褛、须发半银的年老修士自外进入。这人身上灵机晦涩,丹煞沉滞,正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修士。他手上捧着一枚玉简,屈膝一礼:“十四星主座下谭柏,潜伏一百七十五载,前来缴旨。献上中曲岛谷卢哨岛南四道星岛图。” 云真人一抬手。将这枚玉简摄入掌中。他并不用神识探查,一甩手将之投入背后那高百余丈的清光星图中。瞬息之后,星月太极图的光影突然消失,整个图画呈现出一幅碧色的背景,犹如海波荡漾。在这图左侧百余丈的角落,出现星星点点一片虚影。 云真人道:“照丹师五倍份例赏赐。” 这人谢过恩典退下。 不多时,大殿之中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 “第七星主座下陆磷,潜伏一百八十载,前来缴旨。献上白沙岛角寒哨岛北四道星岛图。” “第四月主座下李崖,潜伏一百九十四载,前来缴旨。献上中曲岛桑鱼哨岛东六道星岛图。” …… 随着这些人影进进出出,云真人背后那副巨大的星图中的星点愈来愈多,分外密集。光芒璀璨,宛若星河。 片刻之后。一个三缕长须,身材高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双眼闪过一丝惧色,高声道:“第七月主座下柳河,潜伏一百七十三载,前来缴旨。献上小华岛琴音哨岛东二道星岛图。” 云真人默然不语。 左侧主座那道人道:“柳河。不曾完成任务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中年人跪伏下身子道:“方真人容禀。探明琴音哨岛东二道,已经是极限。再往东是一盗匪贼窝“红衣会”的据点,这伙盗匪修为在金丹二重、三重者也为数不少,疑似大宗弟子隐瞒身份,行截掠之事。柳河若贸然相探,必是羊入虎口。因此实在是无能为力。” 正中主位。云真人淡然道:“第七月主。你的人你自己处置。” 右列九台之上第五位,一个头扎一字巾、看似气色有些灰败、印堂发暗的中年修士,脸色无悲无喜,转过身来对着云真人一礼。 他也不多言语,只一弹指,一点火星瞬息间就飞跃过来,落在那名为柳河的金丹修士身上。这道火星膨胀开,化作丈许高低的的青色火焰。只用了半个呼吸的功夫,柳河尚未来得及发出惨呼,就已经化作一缕飞灰,不存于世。 云真人道:“看在他回来复命,缴上两道星图的份上,族门上下免罪。” 左右十余位元婴真人均开口道:“云真人慈悲。” 半个时辰之后。 云真人转身看了一眼背后星图,依旧有几块较为明显的空缺。皱眉道:“似乎尚未足数。” 左侧九台上首之下,步出一位手持簿册,相貌年轻俊朗的修士。这人气息圆全清朗,已是金丹二重境。他一礼之后言道:“启禀真人。未复命者,尚有一十三人。如何处断,请云真人示下。” 云真人曼声道:“方师弟。掌握这批人手的“钩玄命引卦”一直是由你护持。” 左侧那位方真人一点头,反手掌中出现一枚绿色龟甲。弹指一道碧光注入其中。 片刻之后,方真人道:“其中九人已然不存于世。另外四人生机盎然,却不知为何未能前来覆命。如何处断,还由云师兄做主。” 云真人沉吟片刻,开口道:“章师弟,你以为如何?” 右座章真人冷然道:“未能完成任务,便是罪愆。已死九人,无论是死于他人之手,还是畏罪自杀,总归是无能之辈,都当以二等罪处置。族中男子炼作力士服苦役,女子充作奴婢。至于那不敢前来复命的四人,满门诛绝,不可放过一个。” 方真人本等候云真人做主。一转头,见云真人似乎正在闭目养神。于是咳嗽一声,吩咐下去:“按照章真人所言处置。下书之事,也交由你去办。该怎么书写事先也交代过了。” 那金丹二重境修士应了一声,依言退下。 第七十七章 动静阳谋谁得计 一个时辰之后,中曲岛。 百子图仅余一图漂浮在空中,其余九十九图已不见踪影。这是因为图中一座殿宇内,在座的元婴真人不过百余,身后金丹修士亦不过数千,一图之宽阔已经足用。 百子图禁阵防御之严,远胜其余殿室。 宗方骅,谢晋禅,冯邝山,独孤信陵,无一缺席。其余参与中曲岛大市后,尚未来得及回返的元婴真人,亦无不在列。席间默然无声,一枚赤色书卷在诸位元婴真人手中传递。 归无咎独立一旁,静静思索。他与独孤信陵来得最早,书卷早已看过,竟是星月门发来的战书,署名赫然是星月门的三号人物、卫道上座云幽流。云幽流率星月门二十位元婴真人,欲与余玄宗于中曲岛等三岛择地挑战。 不过收到这封飞书之前,岛上有些见识的元婴真人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此处。因为先前那笼罩全岛的惊人异象,分明就是“一炁断天南”之障被破,荒海南北元气合流的景象。只有一个可能,星月门破关而入。 自千余年前,余玄宗掌门韩安世以散修羁縻之策获得荒海的掌控权。星月门数次出击后,就已经放弃了大规模的骚扰。因为明白了余玄宗的策略奥妙,星月门就知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徒费人力。 曲寰岛、中曲岛、小华岛、白沙岛四岛和迁星正位塔航线。数千年来余玄宗不计成本,早已经营得固若金汤。休要说十八位元婴真人,就是一百八十位元婴真人来袭,只要启了防御禁制,也休想坏了一草一石。 至于各哨岛和星岛的人力,余玄宗采用的是以小博大的策略。 以龙纹岛为例,岛上所设极为简略,不过一静虚堂、一队卫岛修士而已。前来此处的金丹修士均事前收缴精玉,全部所得静虚堂三日内结清,随着哨岛传送阵押运回中曲三岛,再随着每个季度一次的破浪锥大舟运回容州宗门内。 星月门所能做的,不过是发泄愤怒,毁坏哨岛上几处建筑罢了。 若说星月门有能力将租用星岛的散修大加屠戮,达到恐吓的效果,自然可以破解余玄宗的布置。可是即便不考虑人心向背的问题,星月门也并无能力做到此事。 如今散修蜂拥荒海,数量何至于数十万、数百万。所占据的星岛数量,比数千年前余玄宗亲力亲为时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当年星月门可以集中力量破坏余玄宗的布置,现在对付这些蝗虫般的散修,却力不从心。 星月门宝舟速度已然极快,但在三日时间内,在这苍茫荒海上,又能杀几个人?而摧毁数百据点,杀伤数百修士。远不足以动摇这些散修的心志。 宗方骅看起来倒是很乐观;但归无咎并不认为星月门是虚张声势。可思来想去,依旧不知星月门这一次大动干戈,底气到底在何处。 书信传递已毕。 独孤信陵冷淡的道:“除了品珍会的联席东家,这荒海的其余事务一概与白龙商会无关。余玄宗从来以此地的主人自居,出租星岛杂玉矿脉的收入也是贵派独享。传书亦说的明白,“星月门欲与余玄宗论剑于中曲三岛”。临敌之事,想必贵派自有策略。白龙商会不会搅这个浑水。” 张舜府、冯邝山二人点头附和,表明玉京门、破灭盟立场与白龙商会相同。 一位方巾深衣,手持一只金色宝轮的元婴修士道:“独孤真人、张真人、冯真人所言极是。在下自平州而来,只为在品珍会上有所斩获。果然盛会名下无虚,令人大开眼界。众人均知余玄宗是此地地主,贫道不愿多搅混水。门派纷争,与贫道无关。” 宗方骅心中冷笑,白龙商会等门派如此表态,他求之不得。这一盘棋,本就是余玄宗和星月门在下,容不得别人插足进来。 宗方骅道:“诸位真人勿疑。请诸位前来,不过是做一番万全布置,岂有强迫诸位助拳之理。星月门青霞宝舟速度极快,突破煞气屏障抵达中曲岛,也要五六个时辰时间。” “我中曲岛防御禁制数千载锤炼,诸位可还信得过否?若信得过,就请诸位在此安坐三日。三日之后自然一切无事。这是宗某站在诸位的立场上,得到的最善策略。” “若有疑虑想要尽早离开的,我余玄宗也不勉强。三个时辰之内,我派调拨白沙岛烈火哨岛一艘破浪锥返回容州。诸位若想回返尽管乘此舟离去。不过我余玄宗就不派遣多余人手护送诸位了。” 一位额头隆起的青发修士道:“贵派不派遣人手,又如何操控此舟?再说贵派就不担心有人毁坏或盗走此舟吗?” 宗方骅淡淡道:“原来是陆道友。紧急时刻,操控破浪锥自有迁星正位塔施展。至于毁坏或盗走,陆道友不妨一试。如果成功,我余玄宗也不吝啬一个长老之位。” 那青发修士哼了一声,一脸悻悻。 宗方骅又道:“至于参与品珍会后尚未离开的的金丹散修,同样可以选择暂留中曲岛上。若对中曲岛的防御没有信心,亦可回返自己所租用的星岛。” 业命宏突然道:“宗真人对贵派防御手段似乎极有信心。” 见宗方骅笑容有些僵硬,业命宏笑道:“宗真人不要误会。业某人对余玄宗的神通仰慕已久,并不敢稍有质疑。只不过自贵派韩掌门羁縻荒海的策略以来,星月门已经偃旗息鼓近千载。这一次突然发动,未必没有些许倚仗。” 宗方骅脸色和缓,思索道:“兴许是今年一炁断天南之瘴削弱的三日,正好和品珍会的时间重合。星月门才前来炫耀威风。无论他有何诡计,激将挑战,我方一概不理便可。三岛各自所属三十六哨岛一应人手、精玉尽数押回四岛,然后开启中曲四岛的防御法阵,坐等三日。宗某实在想不出星月门还有什么手段。” “当然,若他们着急发泄,砸毁几座哨岛的静虚堂、传送法阵。那一切请便,不过耗费一些土石原料罢了。” 宗方骅所言确实是老成之策。但业命宏呵呵一笑,并不评判宗方骅的策略。突然对归无咎道:“如果业某未记错,归小友是租用了一处星岛的吧?不知归小友作何选择?是留在中曲岛,还是返回所租星岛?” 归无咎沉吟片刻,缓缓道:“归某还是选择返回贞如岛洞府。” …… 同一时间,元鼍飞屿之上。 云幽流背对殿门良久,终于开口道:“星图定位成了。五百飞宫,已然镇定方位。”说罢卷起拂尘一挥,其中五百个星点陡然明亮了数十倍。 方真人欣然点头:“以五百星散作为起点,三日内能够串联的岛屿不下于十五六万之数。” 左侧九台中,一人道:“云师兄光明正大的下书挑战,真是攻心绝着。料想余玄宗的人必定以坚守四岛不失为上,而那些破落散修却绝不愿意留在战场内。如此,我等大计成矣。” 右侧上首的高台之后,走出一位金丹二重境修士。这人肃然一礼道:“三位真人放心,吾等必不辱命。” 云幽流转过身来,沉着道:“星月门千年谋划,能否翻过此局,就在今日一役。” “出阵”。 随后他一拂袖,凝练出一道碗口粗的强横法力倾泻到背后星图之中。左右两侧方真人、章真人,以及其余十八位元婴真人。一齐催动法力,一时间青紫交错,灵气纵横,整个图卷,整个宫殿,甚至整座元鼍飞屿都嗡嗡震动。 从高处看去,这万丈大龟的八足蜷曲开来,打开一个洞口。随后五百道菱形灰影从这洞口中蜂拥而出,化作一点点星光飞向远方! 第七十八章 星散飞宫逐散修 一件灰色的异形法器星驰电逐,高出海面数十丈,疾掠而过。 这法器构造有些奇特。上下尖尖,中间抱圆,犹如两只陀螺紧贴在一起,勉强算是个菱形。上半部正中灰甲上,似乎镂刻了几个字:丁三十四号。 不过肚腹处现出镂空嵌室的舷窗,得以判断出这是一件飞宫法舟。 舟中四人围锦席而坐。唯有北方主位一人正襟危坐,衣衫严整。这人中年年纪,眼窝深陷,长眉过颊,身着一件泛白的百衲道袍,似正在默默行功。 其余三人却东倒西歪,席间杯盘狼藉,摔碎的白瓷酒盅混杂的酒渍,浸透了座下縟丽的毯子。 不过这点酒渍也算不了什么,因为离着四人不远处,七八个人头滚落在地。断颈处溢出的鲜血早已将淡白毛毯的边缘染成片片猩红。 躺在地上,左侧那脸色蜡黄的修士,大叫道:“无趣,无趣。云真人这法旨,为何要许诺立誓纳金便能活命?尽数杀了,岂不美哉?美哉?”他眼神迷茫,胸前湿透,一副酒后佯狂的醉态。 右侧那人面色冷峻,这人年纪尚轻,却早生华发。只听他低声道:“莫急。下一个本是轮到林某出场。桑师弟,你若自愿出力,我便把下场的机会让给你。” 那脸色蜡黄的“桑师弟”腾的坐了起来,大喜道:“当真?” 华发青年点头道:“自然是当真。” 二人中间的那位是个袒胸露乳的秃头道人,闻言道:“实则门中秘闻,星散大法一次可御使的飞宫不是五百,而是千五。几位真人太谨慎了些,何必四人一组行事。我等虽断了道途,对付这些破落散修,还不是手到擒来。若一口气将一千五百飞宫洒落下去,杀伤之数何止大了三倍。” 主位上那中年道:“非是真人谨慎。星散大法仰赖的是元鼍遗骸的空间之力,在短时间内达到近乎于传送法阵的速度。此术靡费极巨。星散五百,掠岛十万,已经足以动摇余玄宗的根本。” 见底下三人沉默不语。中年人看了一眼壁上海图,缓声道:“不过两日以来,我等冲杀到现在,任务已然完成了八成。方才那座珠丛岛大约是此行第二百二十三岛罢?除了少数洞府空空如也,二百金丹修士,只斩杀八人。确实太少了些。” 他声音渐渐低沉,一股杀气溢出:“在不违背规矩的前提下,明日须要多斩下几颗头颅。” 秃头道人道:“李师兄。桑师弟,林师弟。明环岛到了。” 林道人道:“未记错的话,明环岛是龙纹哨岛西南道倒数第二座岛屿。解决了明环岛和下一座贞如岛,这一行的差事便只剩下最后一道五十余岛。” 飞宫在空中一个盘旋,稳稳止住。四人依次驾驭丹煞跃出。四人目光所向,正是一座方圆十余里、山石竦峙的荒岛。 当头那李道人仔细观看一番,伸手一指。言道:“洞府所在,当是边陲处那秃石荒山。正中这一大片崖壁危峻、连峰拱侍的唬人形势只是诱饵,当中必有陷阱。单从这洞府布置来看,先前二百余位散修,没有一个比得上此人的。桑师弟,你果真要抢了这个苦差?” “桑师弟”狂笑道:“容州山野散修,何足挂齿!李师兄不必多言。” 李道人一点头,果断道:“破阵。”反手掏出一件满是褶皱的黄皮葫芦。指间煞气漏出,不住地注入葫芦之中。其余三人亦同时调动丹力,将煞气注入。不多时,这葫芦似乎熟透,呈通体赤红之色。 李道人一掐口诀,海量的精纯灵气白如牛乳,从葫口喷洒而出,浇灌在岛屿中疑似洞府所在的位置。这股灵气似乎对阵基极为敏锐,犹如豺狼追索鲜血,瞬间将十六处隐秘方位包裹、融化,连那看似极坚硬的青石都融化的七七八八。 六七个呼吸之后,所有隐匿护卫之术尽数被破,一道丈许高的洞府正门显现尊容。 此时洞府大门突然大开,一道青色人影驾遁光直上青云,站立四人之前。 这人虎背熊腰,身高几达丈二。他分明只是金丹一重境修为。但环视四人一眼,却似乎并不畏惧。大声道:“几位打破应嵩洞府,是何道理?” 桑道人眼中凶光一闪,不想多啰唣,就要上前动手。 李姓中年挥手止住:“不可坏了规矩。先宣诏令。” 桑道人脸色变幻,终于还是张口道:“星月门诏令。容州散修,自今日始均不得往来荒海炼化五行杂玉。我星月门诸位真人仁慈,不欲多伤人命。交出一缕神魂印记,罚没百年所得精玉,再立下誓言终身不履荒海,便饶了尔等性命。” “给你十息时间考虑。” 散修应嵩沉默了片刻,嘴里吐出四个字:“欺人太甚。” 桑道人狂笑不止:“终于又见到一个敢动手的了,痛快,痛快。敬你这副胆量,桑某须将你的头颅制成酒器,血肉饲养虫蛊,腿骨炼成鼓槌,神魂投入胯下宝驹。总不教你有用之身,明珠投暗。” 应嵩面色木然,面对这番言语毫不动怒。卤门之上一道青烟冒出,瞬息间凝成三柄法剑。 修道人何等惜命。面对罚没百年精玉、交出神魂印记的苛刻条件,先前所遇的近二百人中,一百九十余人却选择束手就擒。 同样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星月门这一等宗门和散修之间依旧有着巨大的差距,更何况是以一敌四。贸然抵抗,只是徒然送命。 应嵩敢于出手迎敌,自然不是意气用事。 应嵩修道世家出身。他当年有一胞弟名为应岳,二人资质均甚为出色。应嵩无论功行神通都稳胜其弟一筹。而后为了一个进入二等宗门轻车门的机会,应岳暗下毒手,绝了应嵩上进之路。 而如今其弟应岳,已是金丹三重境界。应嵩亦被迫流落在外,沦为散修。 应嵩虽不得进阶金丹二重,但他自问金丹一重境中,当少有自己敌手。 桑道人见这破落散修竟敢于抢先出手,更是大怒。手掌高举,掌心中碧烟滚滚,似是化作一道烟囱。这碧烟先凝成尺许大的一团,随后如同种子发芽,藤蔓滋长,从中生出无穷碧藤。这藤蔓碧光盈盈,裹挟着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生意,朝着应嵩卷动过去。 应嵩长袖甩动,卤门三柄长剑一声清鸣,剑光清气起落处,便将这藤蔓斩成数截,七歪八斜的落在水中。 桑道人一愕。身后李道人等三人也吃惊不小。桑道人这藤蔓神通,一看便知分属乙木,内蕴无穷生机;而这散修的剑术神通明显分属庚金,锐利无俦。 往常桑道人的这门神通以柔克刚,最善降服剑术。剑道神通杀来,往往只能留下两三分的伤痕,转眼就恢复如初。而那藤蔓滋长却会愈来愈盛,永无止境,最终将敌手完全困毙。 应嵩先前自信之余,也有三分忐忑。这时见星月门修士也不过如此,精神大振。 三道剑光三分六,六分十二,如同瀑雪浚波银光辉映,朝着桑道人冲杀过来。 秃头道人上前一步,就要援手。李道人挥手止住。 第七十九章 匿迹无功 针锋相对 桑道人怒喝一声,四肢伸展成一个大字。左手,双脚,头顶。俱都冲出碧烟凝聚,藤蔓滋长之势蓦然旺盛了十余倍。 一时间场上陷入僵持。应嵩剑如雨下,来去无踪。每一道剑光划过便斩下数截青藤。而那青藤被不断割裂后又不断生出,犹如野草般斩之不绝。 那秃头道人道:“李师兄。一起出手吧。此岛是第二百二十四岛,而我们这一行的任务是二百七十八数。尚余五十余岛在后,未必就没有意外的麻烦。万一误了时辰,真人岂能容情。” 李道人沉吟道:“再等片刻也不妨。” 又斗了一刻。桑道人藤蔓生长之势已大大减缓。若说先前尚是两分之局,现在却是应嵩占了上风。 然而应嵩却知,刚不可久。现在看似是自己优势最大的时刻,实则剑势之锋芒已经到了由盛而衰的转折处。若继续拖延下去,藤蔓的韧性愈来愈足,自己未必能够敌得过此人。更何况,这人还有三位同伴在旁,虎视眈眈。 一发狠,十二道法剑虚影突然全部消失,然后汇成一柄巨剑。剑中冷润光华映慑数百丈,以迅捷无伦的速度朝着桑道人砍杀过去! 面对应嵩杀着,桑道人目现癫狂,哈哈大笑。卤门之上同样清气凝形,化作三柄窄如竹篾的法剑。和应嵩的剑术神通居然极为相似。 秃头道人面现错愕,大声道:“桑师弟……” 李道人叹息道:“正是要让他使出这一招。” 桑道人这三柄法剑唤出后,只好端端的凝立在此,犹如木偶玩具,并不飞遁杀敌。眼见应嵩巨剑已然杀到睫前。桑道人反手一弹指,敲击在左侧一柄剑身之上。这柄法剑并未发出一点声响,瞬间化作冰屑,纷纷扬扬洒落海中。 对面应嵩的身躯陡然僵住,凝成一方雕塑,脸上的错愕,惊恐瞬间定格,栩栩如生。随后亦如桑道人的法剑一般,化作无数尘埃落入水中。 而那本已迫在眉睫的巨剑神通,随着御主身死道消,亦化作无主元气彻底溃散。 这一道神通杀人于无形,真是可怖之极。 桑道人用了极厉害的手段斩杀强敌,可是他却毫无喜色。呆呆怔住,居然留下泪来。然后仰头痛哭,这嚎泣之态教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过了半晌,才化作一道遁光钻入菱形法器之中,朝着下一个目标驰去。 舟中秃头道人叹了一口气,宽慰道:“桑师弟。大道之途,玄奥难测。谁又敢言一定不负了自家的灵根资质呢?这天地间比你资质更高,一着不慎道途断绝的,也不是没有。下一场为兄出战的机会也让给你。管教你杀个痛快。” 桑道人并不答话,他脸上泪痕未干,只是一味饮酒。 又过个一刻钟,飞舟止住。四人跃出舟外,看着目前一片碧波无垠、空空荡荡的海面,无不皱起眉头。 秃头道人道:“怪哉,怪哉。这怎么可能。这里明明当有一座名为“贞如岛”的星岛。” 林道人沉吟道:“莫非上呈星岛图有误?” 李道人道:“不然。所呈星岛图纵然有误,还要经过三位真人“星图定位”感应一关。元鼍飞屿能够以星散之法调御五百飞宫,就证明所有岛屿全部一一对应,并无偏差。” 秃头道人道:“先前二百二十四岛的方位丝毫无误,此处亦当无误。但若说散修之中有如此高明的隐匿法门,可真教人难以置信。” 桑道人随手抛掉酒壶,恶声道:“不出手一试,怎知虚实?”一拳击出,裹着六七团滞重丹煞砸落在清波泛泛的空旷海面。 随着碎石崩散、尘土飞溅的身音传来。眼前景象忽然一变。水面上的空气犹如一层薄薄的面纱被撕开,卷起。凭空出现两座锐锋、一点青碧,还有一个白袍玉立的人影。 李道人一时怔住,良久方道:“好高明的隐匿手段。莫不是哪一家的弟子冒充散修,隐匿于此?” 归无咎皱着眉头,以红尘晦暝阵的高明,还是未能避过么? 对于星月门的战书。归无咎分析,若非虚张声势,策略无非正反二道。 或许是星月门利用余玄宗等坚守不失的心理,诱使余玄宗将全部人手收缩回中曲四岛。而星月门实则暗中掌握了击破四岛禁阵的手段,同时备下充足人手。一旦余玄宗中计,就正好来个瓮中捉鳖,将余玄宗之人聚歼于此,毕其功于一役。 另一种可能性。星月门掌握了什么秘法,能够对荒海外围的星岛散修大加屠戮。对余玄宗的战书只是虚着,只教余玄宗将势力全部收缩,不敢妄动。同时另外派出一路人马清洗散修,震慑人心,彻底瓦解韩安世的羁縻之策。 归无咎仔细考虑后判断,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今年“一炁断天南”的煞气屏障削弱之日,恰好和品珍三会的时间重合。包括元婴真人在内的大量与会修士滞留此处。 如若星月门要对中曲岛围攻,如何解决数量极巨的与会修士是一个大问题。 对于散修的性命,星月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若说和容州所有大宗撕破脸皮,谅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可若不敢尽数灭杀,和余玄宗交手难免投鼠忌器。 若说唆使他派修士倒戈到星月门一方,那是痴人说梦。 只是星月门到底以何手段能够做到此事,归无咎还尚无头绪。 和归无咎一样,紧急从中曲岛潜回星岛的金丹散修为数不少。不过那些散修和归无咎判断相反。在他们眼里,中曲岛等三岛即将成为两派决战的战场,远不如繁星密布的星岛洞府更加可靠。 归无咎若只为自身安全考虑,显然以留在中曲岛为优。但他不得不返回一趟,对自家洞府做一布置。 如果星月门确实是寻星岛散修下手。那么屠戮之后,极有可能对星岛洞府大加毁坏。而自己当初为了采掘杂玉修炼,调换了贞如岛和一无名荒岛的“地脉赋形珠”。到时候此岛明明已经满目疮痍,可是在余玄宗的监控法阵处却显示一切如常。那么自己在这里的布置立刻就要穿帮。 最初贞如岛只是归无咎选定的临时落脚点。但随着形势变化,此处已经是归无咎灵形二重之前闭关修炼的唯一据点,不容有失。 于是归无咎抢先赶到贞如岛,布下“红尘晦暝阵”遮掩行迹。料想如非元婴三重境真人亲临,绝难看出奥妙。 不出所料,眼前这四个金丹修士确实并未看出阵法奥妙。但是,他们似乎有什么秘法,提前测定了贞如岛的方位! 归无咎迎着四人纵身而起,目光清冷。不过是一战而已。 第八十章 倚靠听云斗四真 见一灵形修士驾光直上站立自己四人身前,态度从容,并无惧色。李道人等四人一时都有些出神。 桑道人双目发红,血气循着经络隐现隐伏,周身似有一团青色煞气环转。他此时七情恣肆,行事几乎不为灵明所主。一举手就要当场打杀了归无咎。 李道人连忙伸手阻住。张口言道:“你家师长何在?着他速速出来听令。” 归无咎淡声言道:“我便是贞如岛岛主。” 四人都是一愕。 林道人不悦道:“小辈休要胡言。金丹散修租用洞府,为的是炼化五行杂玉。你一个灵形修士,租岛何为?莫不是你家师长贪生怕死,将你抛出来顶缸?” 归无咎轻轻一笑,并不理会林道人。 秃头道人迟疑道:“就权当这小子是此岛地主处置。诏令还宣否?不许炼化精玉,罚没百年所得,于一灵形修士而言,似乎文不对题。” 桑道人怒喝道:“就当捏死一只蚂蚁,随手打杀了便是。哪里有这许多废话!” 话音未落,桑道人反手一点。小指一颤,指间三缕白气激射而出,直奔归无咎印堂、胸口、小腹三处。 “剥”“剥”“剥”三声钝响。地下贞如岛乱石滩上被砸出三个丈许深坑。而归无咎早已侧身避过数尺之外。 “咦!” 李道人三人同时惊疑出声。桑道人也未料到一灵形修士,居然能躲过“虚丹成韵”的闪电一击。脸上血红戾气蜕下小半,有些认真的打量归无咎的修为。 林道人肃然言道:“莫不是如本门“返丹归元术”一流的隐匿修为的神通?桑师弟小心了。这人恐怕并非散修,而是别派刺入余玄宗的细作一流。” 桑道人神志本已清明了些许。但他最受不得激,听林道人教他小心的言语,立时感到受了小看。 桑道人一顿足,双手高举,扯起嗓子嚎叫一声,声音凄厉无比。两团碧烟从掌心滚滚溢出,化作无穷藤蔓。这藤蔓裹挟着青烟,若隐若现,凭目力极难把握其踪迹。刹那间分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朝着归无咎作势扑去。 按说这藤蔓滋长之势再快,也不如丹煞一击。可是这藤蔓涌出之后。枝上发新芽,新芽再抽枝,生生不息,源源不绝。分裂七八次的速度叠加,全不下于御使无形煞气的杀伐神通。 桑道人虽受了林道人一激。但作为寿数三百以上的金丹修士,遭逢未明深浅的敌手,应当以何等态度应战,早已融入到本能之中。 更何况他沦落到现在这地步,就是因为曾经一次掉以轻心,以至于成千古恨事、一生之耻。 方才与应嵩交战,他亦是小觑了对方的情况下,被压在下风许久。现在桑道人这一出手,分明施展了全力,远远超过了先前对应嵩出手的声势。 归无咎却不硬拼,身形一阵晃动,化作一缕微风,转眼间已在五六百丈之外。 桑道人的攻固然凌厉无论,归无咎的避却更加轻松写意。 这一下遁速之快,比之寻常金丹一重境修士还要快了三四分。归无咎早已定计,先窥看对手虚实,再寻找胜机。 秃头道人喃喃道:“好快的速度!” 桑道人见自己全力出手,竟被对手轻松避过。此刻瞪大双眼,神色半是凝重,半是愤怒。他口中念诵法诀,同时撕开胸膛。头顶,双手,双足,胸腹间喷涌出无边绿气。 这绿意并不故技重施,化作藤蔓。而是一团团如同青色的团子,朝着归无咎上下八方环绕包围。占定方位之后,这一团团青种呼吸间发芽散叶,滋长壮大! 这一团团无根浮翠,悬藤密翳,蒙蔽青天。鼓荡着沸腾的紫气,宛若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归无咎牢牢困定。 李道人等三人见桑道人一击无功,毫不犹豫便使出了乙木青藤神通的绝招“虚生天牢”,俱都精神一振。这一击即便不曾将对手拿下,也当窥看了对方真正底牌。 桑道人瞪大双目,等待着归无咎以何等攻伐手段破局! 此时的归无咎唯有如同先前的应嵩一般正面应战,以神通对神通,破解了桑道人的道术,方有一线生机。否则便只能被这无限青藤困毙绞杀。 归无咎却依旧不出手,朝着青藤尚未合拢的缝隙冲刺。 桑道人狂笑道:“找死!” 同时手中掐诀,口中念诵。青藤牢笼的缝隙迅速收拢。 然而他口诀念了一半,笑容僵在脸上。李道人等三人亦再次惊呼。 归无咎宛然站立在二三里之外,反手二符,对着漫卷青藤和桑道人射去。他距离青藤合拢尚有数丈时,速度陡然加快,几乎达到了金丹修士五六倍之多。瞬间就摆脱了牢笼笼罩的范围。 李道人等四人心头,生出极其怪异和扭曲的感觉。 “虚生天牢”之术将归无咎牢牢锁定后,他们本拟归无咎当使出“聚元合丹”的秘术,返回金丹修士的真面目,然后硬碰硬分出高下。岂料归无咎依旧轻轻巧巧从牢笼中脱身。 更诡异的是,归无咎虽然加速到一个恐怖的速度。但他浑身上下轻飘飘,空荡荡,没有一丝奋力驱使元光或丹煞的痕迹。好似对方是天地之力的提线木偶,这方天地轻轻捏住他,将他挪动到想要达到的位置。 这种感觉违反了自身道法理解的感觉,让他们四人很不舒服。 这时归无咎射出的符箓亦分别击至。一符和那无边藤蔓牢笼碰撞,顿时红霞漫天,热流腾涌,绚烂火气蒸腾于数里之外。那青藤倒还没什么,藤上绿叶转瞬间便被烤得发黄枯萎。 桑道人见这威势,已知对方所用时一枚极高明的火属性符箓。此符威能虽甚为惊人,但他估计自己大可抵受得住。 不过金丹修士在斗战之中,无不秉持师门传授、毕身经验汇聚的铁则。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亦不可亲身受之。桑道人毫不犹豫的口中吐出一枚青团,转眼间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牌,抵挡在百丈之外。 岂料那符箓和归无咎本人一般无二,,瞬间加速。一个极快、极轻巧的拐弯便绕过盾牌。直奔桑道人而去。 桑道人圆瞪双目,大叫道:“莫要小觑了人!”张口一吐,又是一颗大如鹅卵的碧气应声而出。不过这一枚碧气丸子颜色稍暗,似与先前不同。 桑道人伸手将这丸碧气抓住,然后在脸上胡乱涂抹。顷刻间,一副厚达数寸的绿甲披在身上。 归无咎一笑,只要桑道人选择硬接这一招,无论用何等手段都不济事。这一着虚虚实实之计,便要建功。 此符接近桑道人十丈之内时,这股浓缩到极致的恐怖气息再难以掩饰。 桑道人四人同时色变,张口大喝。 林道人、秃头道人齐声道:“不好!” 李道人却道:“空蕴念剑!”他修为最深,见识最高。这一语是提示桑道人因对之策。 桑道人张口怒吼,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他奋起浑身丹煞。三柄窄如竹筷的法剑陡然在卤门现出。其中两柄清光盈盈,神完气足;另一柄却只是淡淡虚影,明显是和应嵩交手之后尚未恢复。 桑道人电光石火的一伸手,弹在一柄品貌完好的法剑上。法剑一声清响,化作碎冰微尘随风散去。 归无咎只觉这枚必可建功的“大元雷真符”灵机极速消散,似乎将要变为一张废纸。当机立断,即刻发动符箓。 可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此符催动之时,只发出“嗤”“嗤”两声闷响,随后化成粉末。 归无咎暗道可惜。桑道人方才所立的位置有些奥妙,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却未曾把握住。 对方这法剑神通很是了得。比之于越衡宗外府别传神通也不逊色。 不过他打定主意,今日必要拿下这四人! 这四人虽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修士,但毕竟隶属一等宗门星月门。斗法之能远较寻常散修为胜。这四人中任意一人,斗败如火云道人辈五六人联手,也不在话下。 归无咎敢于和这四人交手,自然不是鲁莽行事。 前次与火云道人交手,因金丹修士与灵形修士遁速的差距。归无咎要躲避火云道人攻杀,须一口气使出“元祐善祥符”“纵地遁形符”“正位北辰小挪移符”三种手段。 然而现在在自家洞府门前,“听云”大阵之下,他遁速之快几乎达到金丹修士数倍。原先须尽力弥补的破绽,反而成了自家长处。 更何况一旦有变,他大可躲进洞府之中作为最后退路。那吴淼所赠《裂风水火阵》、《甲兵土牢阵》固然不足为恃,但他自家所布《三返权舆阵》却绝非任何金丹修士所能破解。 实则归无咎最保守的策略,便是躲在洞府之中龟缩不出。受到“一炁断天南”之障的限制,星月门修士必须在三日内,尽可能完成较多杀伤,势必无心与归无咎多耗。这是归无咎的天时之利。 星月门修士至多对着此岛禁阵未及之处狂轰滥炸一番。一旦久攻不下,也只得离开此地。归无咎便可及时出了洞府,只需赶在外人出没之前,将整座贞如岛恢复原貌,便可高枕无忧。 如果是刚刚踏足荒海时的归无咎,毫无疑问会选择此种策略。 稳扎稳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但疯丫头将轩辕怀的消息传来。促使归无咎的心境、行事方略产生了调整。这并非归无咎心境不稳,而是他所处的立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成就阴鱼九珠、开派一人开始,归无咎相信前路虽难,但大局上自己依旧是五百年之争的领跑者。但是轩辕怀的出现,意味着归无咎从领跑者变成了追赶者。 既然如此,每一个提升锤炼自己的机会都不能错过。坐拥贞如岛主场,天时地利。若不敢与对方奋力一搏,又如何把握成道之机! 第八十一章 计中藏计 谁占先机 雷符一击,较四人吓出一身冷汗。他们敢断言,如非桑道人的“空蕴念剑”神通,换作任何一个金丹修士,都要交代在这里。 李道人果断道:“一起出手,拿下此人!” 桑道人目眦欲裂,大叫道:“我要撕了这小狗,谁也不许出手!”反手一指,就要敲击在头顶最后一枚品相完好的法剑上。 归无咎心头生出警兆,“越衡真传”的白玉令符蓦然出现在掌中。前次和火云道人交手,直到胜负已定之时,归无咎才启用此物,其实是一失着。方才这四人在贞如岛上逡巡犹疑之时,归无咎毫不犹豫先暗启了令符。 李道人手掌上灵光一现,突然暴涨十倍,形成一个巨大的手掌虚影,按住桑道人手臂。 李道人肃声道:“空蕴念剑的三剑,今日你已用了二剑。三剑俱失的后果你受得起么?” 桑道人面色狰狞变幻,最终妥协道:“我不用这一招便是。但是你们不许插手。”说罢头顶最后一枚清气法剑被收回卤门之中。 李道人略一沉吟,点头道:“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桑道人在星月门同辈弟子中资质极高,前程远大。但是修习本门至高秘法“空蕴念剑”时一着不慎,断了道途。终于变成现在这副疯言疯语、浑浑噩噩的状态。 除了“空蕴念剑”的最大杀招,桑道人毕身神通都在这道“乙木长青诀”之上,旁门杂术,一件也未修习。 “乙木长青诀”早已被他锤炼成攻防兼备、足以应对各种敌手的一整套神通体系,远非寻常的单一神通可比。先前“虚生天牢”和绿盾、绿甲,仅是冰山一角。 桑道人使出自己最拿手的战法,即便现在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法度谨严也非同小可。 只见桑道人再度使出“虚生天牢”之术,无数丛蔓碧叶浮空连结,对着归无咎摄拿过去。 这注定徒劳无功的举动,归无咎并不在意,依赖惊人的遁速轻巧避过。 只是桑道人并未指望此招克敌。这一团团藤蔓骚扰,只为形成了一堵厚厚的墙壁,挤压归无咎的活动空间。 同时桑道人却腾出手来,右手袖中伸出十余枝极细长的枝条宛如游龙灵蛇,瞬间伸长到二三里长短,朝着归无咎抽打过去。 归无咎不慌不忙,窜高伏低躲避桑道人的长鞭抽打。但他虽能躲避,但一面是墙壁阻碍,一面是长鞭乱舞,已然将他的活动空间压缩的极小。 这一实一虚两相配合,果然极见功底。 一刻钟的功夫过去。 就在归无咎侧过身来,面朝墙壁躲避一道长鞭攻杀之时。 桑道人眼神一厉,数十道长鞭之上,数百枚绿叶同时脱落!同时归无咎面前乱藤墙壁之上,何止万数的绿叶亦同时脱落。这千万绿叶化作犀利法器,朝着归无咎两面夹攻,雨点般密集射来。 归无咎面前的绿叶何止数万,而身后绿叶不过数百,明显稀疏了许多。只见他如同脑后长眼一般,一矮身,一抬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从背后绿叶的缝隙中倒飞出去。 其中一枚绿叶,险之又险的将归无咎袖摆划开一个口子。 李道人一直凝神观战,此时拊掌道:“是了。” 林道人道:“李师兄有何高见。” 李道人道:“此人若是金丹修士,以一敌四,为策万全,也当启了“聚元合丹”之术,恢复本来面目。此人确是灵形修士无疑了。” 林道人道:“可是这“虚丹成韵”的境界和这骇人遁速又作何解释?” 李道人道:“此人”虚丹成韵”的灵觉为兄亦不得解,多半是仰赖了什么宝物。不过他的惊人遁速为兄倒是猜出了三四分。你看他方才以诡异姿势背身而行,速度又如此之快。若是自家催动元光,又怎么能够?” “此处是此人洞府所在,必有布置。依为兄所见,非是如余玄宗“迁星子母阵”般的牵引之力,便是如我派“星散大法”般的空间神通。” 秃头道人振奋道:“李师兄之言有理。” 李道人道:“若是如此,耗下去是无用的。无论是这两种法术的中的哪一种,行走路线都必定遵循一定轨迹。断然不能如自家遁术一般,肆意而行。如桑师弟方才“碧叶舞长天”的神通,二位师弟可有类似手段?有此手段,便随我一同出手。” 李道人话未说完,自家已抢先出手。 他大袖一卷,袖中甩出一团细沙。这细沙迎风而长,化作千百块拳头大小的碎石。每一块碎石尽数刻了一符咒,显然是经过精心祭炼。隐隐透出的锐金气息亦极为慑人,似乎要将人发肤割破。 他这道神通不如桑道人“碧叶舞长天”配合藤蔓神出鬼没、出其不意。但单论每一粒砂石的杀伤力,却在桑道人的绿叶之上。 林道人反应同样很快。李道人话音方落,他掌中现出一枚铁蒺藜。轻轻一晃,这铁蒺藜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直到千百幻影,从另一个方向对着归无咎袭杀而去。 秃头道人呵呵一笑。他动作最慢,不慌不忙从手中取出一柄三尺长短的鳄鱼金剪。金剪取出之后,却并未朝着归无咎攻杀。 只见他暗念口诀,秃头之上顿时生出二尺长短的头发。但是他这长发全部如刺猬一般倒立头顶,看起来滑稽的很。 秃头道人随即举起鳄鱼剪。剪断之长发飘荡出数尺外,瞬间变成无数羽箭,朝着归无咎射去。 他那长发割断后再度生长,再度剪下,就这样如同割韭菜一般割了十七八茬,尽数化作羽箭,袭杀过去。 李道人皱眉道:“够了。此术能够一击建功的可能性极***出他那牵引遁术或空间遁术的底牌便可,休要平白耗费法力。” 秃头道人呵呵一笑,这才止住。头顶尚余的半寸头发全部缩了回去,重新变成秃头模样。 四人的攻势,绿叶,砂石,铁蒺藜,羽箭。漫卷十余里内上上下下,但又极有层次感,好似在驱赶牛羊一般,给归无咎留下了移动闪避的空间。 归无咎忽进忽退,忽上忽下,忽前忽后,身姿漫卷飞舞,躲避着上上下下密集的攻势。仪态潇洒已极。一个转折,竟然冲李道人露出微笑。 攻伐无果,李道人等四人却不见沮丧。秃头道人拍打着肚皮,高声道:“小贼死期不远矣!” 四人看的分明。归无咎遁速虽快,却局限于环岛一圈,和两纵两横四道轨迹,总不出这个范围之外。 只有那本来气度风采甚好、隐然为四人之首的李道人,迎着归无咎的笑脸,脸皮一青,哼了一声。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李道人虽未突破“知止”一关,但到底是在金丹境打滚了二三百载的人物,何等老辣。他嘴上劝说秃头道人,这一番大范围攻击只为探查虚实,不求一击建功。 但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番话既是实话,又何尝不是说给归无咎听的。若当真有一丝机会,难道他还会嫌胜的太快不成? 李道人袖手甩出的千百砂石之内,当中实则暗藏了四枚无色无形的“炼晶砂”,满拟当有八成把握偷袭成功。 但是他不知方圆三十里均在“心返”大阵监控之下,一蝇一虫,纤毫毕现。任何暗着都徒劳无功。 李道人四人摸清归无咎遁术轨迹,瞬间便制定了作战策略。但归无咎却抢先出手反击,四张符箓激射过去。 李道人四人不知他这符箓是威能尚可的火焰符箓,还是那被掐灭于萌芽之中的危险符箓。 他们心中认为,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那物虽未爆发,但透出的恐怖气息,和传说中能够击伤元婴真人的七星天雷符和差相仿佛。这一等级的物品,星月门中也唯有几位元婴三重境的真人珍藏数张。 但四人哪里会拿命去赌。各自起了遁法,远远避开数百丈之外。只要他们存心躲避,这符箓威能再大,也伤不到他们一根毫毛。 不料四人避开之后,那符箓并不转换方向,直奔四人所乘丁三十四号飞宫而去。 李道人嗤笑一声,这飞宫早已炼化由心,一掐诀便能摄入袖中。归无咎此举有些异想天开了。 只是一掐诀,只觉灵机断断续续,似乎受到干扰,居然无法操控飞宫。这一下可是晴天霹雳,心头一凉时,四道符箓已经狠狠扎在飞宫之上。 一道可怖的气息传来,雷光爆裂之间,数里之内山摇海倾,涛涌波襄,无边雷气将天、地、海、岛煮成一锅浆糊,云雾蒸腾几漫出“心返”大阵三十里的范围。 李道人等四人虽未受伤,但也觉得浑身摇摇欲坠。 归无咎信手丢掉手头化作烟灰的符纸。 神元断绝符。 他并未吝啬,四张“元雷真符”发出,若对方选择生受,那自然送四人升天。若李道人四人并没有这么蠢,那么以“神元断绝符”制住灵机一瞬,先绝了四人退路再说。 先前四人中,唯有桑道人疯疯癫癫。李道人、林道人、秃头道人三人都是一副气定神闲,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是现在,四人全部双目通红,犹如疯犬。 无了飞宫,接下来一道五十余岛的任务休说一天,一百天也无法完成。更不可能返回元鼍飞屿复命。而在荒海内,作为近日方才出现在此地的修士,想要活命千难万难。即便自己万一苟活,却免不了满门诛灭。 可是四人若是战死,依旧是个族人男子为奴,女子为婢的下场。 林道人双手颤抖,嘶吼道:“你…你…,我非生啖了你这小狗。” 归无咎并不动怒,神色无悲无喜:“四位最好尽力。” 第八十二章 图穷一击 胜负巅倒 李道人等四人无心与归无咎斗口。铁青着面目,纵身越过数百丈。完全进入应战的状态,将负面情绪完全割弃,必要杀归无咎而后快。 他们所站立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四人都是斗法经验老到之辈,刚才归无咎行进的轨迹被摸清规律时,他们已然意识到,桑道人一开始所立之处,正恰好在归无咎一道遁术轨迹的边缘处。 故而那枚符箓才能以极快极灵巧的姿态,躲过了桑道人圆盾迎面杀至。若非桑道人舍了一道“空蕴念剑”神通,必无幸理。 现在他们远离遁术轨迹数百丈外,那些符箓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桑道人手舞足蹈,如操控提线木偶一般引动团团碧气。再度使出“虚生天牢”的神通,囫囵圆的青团洒落十二处方位,瞬间凝聚出十二座百余丈高低的藤蔓囚笼。 十二道青碧牢笼所占定之处,正是归无咎“四纵四横一环”遁术轨迹的十二交汇枢纽。 如此一来,归无咎那速度惊人的遁术,便只能在孤立的二十条轨迹中的一条施展,李道人等四人,可堂堂正在沿着这道轨迹追杀过去。 归无咎若被追杀至无处可逃,意欲从一道轨迹转移到另一道轨迹,那么他速度加持自然就会失效,四人自然轻易便可将之打杀。 飞宫被毁,前途暗淡。对于桑道人反而如同以毒攻毒,教他平静了不少。 此时他再度抖擞精神,手中长出数十道枝条朝着归无咎抽打过来。 同一道神通故技重施,但效果却是天差地别。因为此时已经辨明归无咎遁术根底,桑道人长鞭沿着遁术轨迹的方向狂攻,鞭影朦胧,笼罩数十丈方圆。归无咎一时被逼的节节后退。 犹如一根独木桥,我向前行,你便只能后退。 但是归无咎身后五六里便是一座“虚生牢笼”,霸占了两道轨迹的交叉点,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林道人手掌一托,清气凝形,摸出一把六尺长短的金瓜锤。未想他斯斯文文的模样,竟是使了一件如此笨重的法宝。 秃头道人头发再度长出。一阵翻绞,却是扎成满头小辫,极为滑稽。他一挥鳄鱼金剪,五六十个小辫剪落,随气显化,俱都凝成长戈。气势之锐利比之于先前的羽箭不知胜过多少。 李道人略一思忖。为策万全计,终于还是手头扣住一物,是一件精巧的算盘。这算盘乃是李道人的压箱底之物。先前他那星砂神通,正是在锤炼这副算盘时同时成就。上万星沙之中炼出八十四算珠,所剩者也就顺手粗粗祭炼了。 秃头道人叹息道:“李师兄将往何处去?”声音很是低落。 李道人默然良久,终于道:“族门诛灭与沦为奴婢又有甚分别?蝼蚁尚且偷生,修行这条路,说到底是“为我”之道。” 他虽未明言,但是其中含义再清楚不过。 林道人听李道人此语,精神稍振,连忙道:“我等假扮散修,未必不能在此蒙混过关。这一行剿灭二百余散修,所获不薄。哪一日随余玄宗破浪锥返回容州,再寻一名山。足可立下一三等宗门的基业。” 秃头道人瞥了一眼桑道人,犹豫道:“若要立下宗门,须得桑师弟与我等同心方可。当年他预先得授了门中许多秘法。元婴境以下的星月门真传,十有六七在他身上。就怕他钻牛角尖。” 这几人取出法宝之后,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并不关心战局。 在他们眼中,归无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被逼到“虚生天牢”近处,归无咎距离最近的遁术轨道,也有二三百丈的距离。若他妄想跃到下一道遁术轨道之中,灵形修士的移速劣势必定会现出原形。这二三百丈距离看似不长,其实何如天堑,正是归无咎的葬身之处。 又过了五六个呼吸。归无咎似乎已经退无可退,再往后十余丈便是“虚生天牢”的藤蔓虚影择人而噬。 归无咎不慌不忙,斜斜纵身一跃。 就是现在! 五人同时出手! 桑道人连连作法,数十道藤条之上绿叶落下,激射而出。碧叶舞长天。 秃头道人数十枚辫发化作的戈矛一齐猛扎过去。 李道人把手中算盘一晃,八十四枚算珠浮在空中。一抬手,分出两柱十四珠朝归无咎打落。 并非他吝啬法宝。星月门四人的神通法宝之中,除了桑道人“空蕴念剑”之外,以他的“杂卦算盘”威能了得,排名第一。 这算盘八十四珠每一珠的威力都不下于先前归无咎所用的“大烈焰符”,金丹修士正中一击,非死即伤。 更难得的是这算珠并非消耗品,而是早已炼出精元,为一丝精蕴牵引。一珠用完,蕴养十二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初。 他一口气打出十二珠,已然对归无咎极为重视。 林道人却暗暗操控法诀,金瓜铁锤如利剑高悬,缓缓飞跃到两道轨迹的交叉之处,拟在归无咎万一侥幸存活时,补上最后一击绝杀。 归无咎亦有所动作。掌中出现四柄明晃晃的长剑,对着四人冲杀而来。 秃头道人冷笑道:“垂死挣扎。” 林道人却是讶然道:“小贼倒是好身家。这等法器,得一件也是难能的。” 这四柄长剑清光萦绕,水波流转,迎面击来迅捷无伦,犀利之处几乎不下于法宝。如此品质,堪称达到的法器的极致! 以这四剑为胚胎,再加上金丹修士用心祭炼温养,几乎有八九成把握能够晋阶成一件法宝。 可是若仰赖此物袭杀四位金丹修士,那却是天方夜谭了。在李道人等四人看来,当时归无咎必知无幸,临死反击罢了。 两三个呼吸之后。 千百枚绿叶,数十道长戈,十二枚算珠,将归无咎所立之处完全包裹,相继炸裂。 绿气漫舞,火光肆虐,雷花电影浮沉不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刺耳轰鸣。在这种攻势之下,任谁也不会相信,能有人侥幸存活。 此时那四把长剑亦已经袭杀到四人近前十丈之内。 桑道人、林道人、秃头道人三人都静立不动,稳如泰山。李道人把手一拂,四枚算珠弹出,分别把四把长剑截住。 就在此时,意外出现了。 这四柄长剑一阵轻颤,毫无征兆的溢出可怖的气息,随后爆炸开来! 李道人反应极快,杂卦算盘的十二档立柱瞬间分解,随后扩大何止百倍,化作一道道白木栏杆,阻挡在四人之前。 秃头道人随后发动,一掐诀,头发瞬间疯长数百丈,犹如帘幕缠绕在白木栏杆的缝隙处。 桑道人一愕,虽慢了半拍。但他浸淫神通最为娴熟,四道圆形桑木盾牌将四人牢牢护住。 林道人手中多了一柄折扇,展开之后几达丈二,将自己卷在其中。 一道道轰鸣,天地之间惊雷震颤,气脉反复。这股气息和炸毁四人飞舟的景象有几分相似,只是规模稍小了几分。李道人等四人分明及时使用了神通法宝护身,但此时却被炸的一片狼藉。 除了林道人的折扇尚能看见六七根残余扇骨,其余防御的法宝、神通均被炸的干干净净,连一丝飞灰也未剩下。 林道人的情形是四人中最好的。他虽然衣衫破烂,面皮被熏成黑色,相貌极为狼狈。但终究全须全尾的站立在原地。 因为其余三人的防御神通,都是全数笼罩四人;而他的“阴幕扇”却只护住自家一个,等若多了一重防御。这也非他私念太重,而是功法只得如此。 而剩余三人情形极惨,不但衣衫完全化成碎屑,就连身躯都无一完全。桑道人被炸断双腿,秃头道人左臂、李道人右臂空空荡荡,已然不存。 李道人等三人所受之创伤之深,比表面上看到的这副惨状还要严重十倍。他们本是断了道途之人,肢体残损也不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双腿和左右臂的创面却被无穷无尽的雷炎烧蚀,就连神魂都在被炙烤。 现在三人除了丹煞中凝了一口气,勉力运转丹力使出神通法宝一击,几乎与废人无异。就算是飞遁,也远不及灵形修士。 李道人嘶吼道:“不可松懈。”他虽被归无咎的临死反击重创。心中亦认为归无咎已经先一步被他们杀灭。但确认之前,就必须提着这口气,还未到治疗伤势的时候。 林道人有些不以为然,自己四人固然大意遭创,但归无咎势必死的不能再死了。如今这局面,赶紧觅地疗伤才是正理。 就在他如此想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在眼帘,归无咎神出鬼没般的现身于另一道遁术轨迹上,朝着四人的方向直线冲刺! 林道人只觉遭受当头一棒,气息虚浮。李道人等三人也一时失神。 秃头道人喃喃道:“怎么可能?” 四人顾不得自身伤势,亦来不及考虑归无咎为何能够逃出必死之局。连忙将自身宝物、神通一口气的打了过来。 第八十三章 隐真寄托法 归无咎心思缜密,但到底不是神仙,行事亦有失策之时。 他离开越衡宗宗门不久,研习自身战法,便发现了一处预备不足之处:自家随身顶阶法器携带的少了。 当日他在玄墀阁内,主杀伐一类的上等法宝、法器兑换均兑换了十余件,自忖已然足用。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符箓一道中有一奇妙法门,名为“隐真寄托法”,将符箓内隐于法器、法宝之内。如此其速度和灵活性都提升十倍不止,更能收出其不意之效。不识此术者,卒然相逢必遭暗算。 但是此术条件苛刻,唯有珍品以上的符箓和最上乘的法器方能成功融合内隐,符器合一。 更何况,这相当于每使用一符,就自爆一件上品法器。实在是相当败家的行为。归无咎在洞府中研习符道诸法时,只觉此术华而不实,便忽略过去。 但是他成就阴鱼九珠之后,身份彻底扭转,纵然用上千件、万件法器又何妨?可是归无咎自家的心态却没有及时调整过来,兑换的上乘法器实在是少了些。 原本他距离晋阶灵形二重尚有二三十年。这仅余的十余件法器以备不时之需,是决计不会以“隐真寄托法”用作自爆媒介,轻易浪费掉的。 但中曲岛一行大有收获,又收了独孤信陵这女人为婢,解了归无咎后顾之患。灵形二重之前,归无咎已不再需要留存法器。这十余件“隐真寄托法”的大杀器,若俱藏了“九兵雷符”或“元雷真符”,足以灭杀这四人数次。 这四枚法剑正是归无咎所藏十余件法器中品质最高者,此时被他毫不犹豫的使了出来。只这一下,就分了胜负。 不过到底以何等分量的符箓对付四人。这个分寸可要仔细斟酌。 若使出四枚“九兵雷符”或“元雷真符”,眼前四人固然尸骨不存,可归无咎也注定一无所获。但若是使出四枚“大落雷符”或“大烈焰符”,对付四名散修倒是足够用了,但对付宗门弟子,未必能教他们完全失去战斗力。 归无咎看似处于穷于防守的姿态。实刚一是打定主意在四人戒心最低时出手,二是判断对方的防御能力。四枚法剑,最终藏了二枚元雷真符,二枚大烈焰符。 最终从结果上看,这个分寸还算把握的不错。 直到现在,李道人四人兀自想不明白,四件法器的爆炸威力为何能达到这种程度。但他们依旧以为自己只是遭了暗算而已,并非这小子如何厉害。 这时见归无咎居然主动杀过来,半是忌惮,半是愤怒。下意识的就随着本能拼死反击。 李道人剩余六十六枚算珠齐数打出。 秃头道人除了使出长发断箭之术,化作漫天箭雨打来。手中又多出一柄铜镜,镜光闪烁不住地对着归无咎乱晃,光影纵横,空气中泛出点点青烟。 林道人一面操控金锤,同时取出一刀,一剑,一锡杖。四件法宝齐出,狠狠掷出。他虽并未如其余三人一般就在昏死的边缘。但此他时筋骨酸软,气息虚浮,反应也迟钝了几分。若不得喘息之机,实际也是强弩之末。 性子最为暴虐、半疯半醒的桑道人,却心性大变。他神气萎靡,不发动藤枝杀伐,而是勉力调御藤蔓,在发动进攻的三人身前构成一堵墙壁。 但是他的这个选择,却是极为理智,亦符合斗战之法。 不过三人攻势全都落空。 归无咎身影瞬间消失,随后出现在百丈之外。如此蜻蜓点水一般七个起落,避过四人攻击是小,还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二百丈之内。 李道人等四人勉强忍住痛楚,放出气机,睁大双目。 如果说归无咎先前那超出金丹修士的遁速他们尚能看透玄机。现在这每隔百余丈的瞬间挪移,却完全超出了四人的理解之外。 不过四人亦瞬间把握了规律,每一次移动的距离当在百丈上下。归无咎连续移动了七次,最后在逼近自家二百丈的距离消失。那么下一次出现,当是距自己百丈的位置。 一点气机感应。 捕捉到了! 可是这气机不是出现在百丈之外,而是出现在林道人身后! 李道人三人大声呼喝示警,但是已经迟了。 一道清光划过,林道人的大好头颅冲天而起,甩出十余丈外。他那头颅嘴巴张大,双目圆睁。无头身躯的左臂尚有一个甩臂挥击的动作。 但是他终究受创之躯,动作迟缓了一些,无法改变身首分离的结局。 林道人是四人中唯一尚存几分战力,又有能力逃离此地的人。归无咎当然要先解决了他。 李道人等三人见归无咎欺身到了近前斩杀林道人,心胆骇裂之余,使出最后的力量反击。 这等近距离,连运使法宝神通都不需要,直接凝聚最后一点残余煞气,以“气化神兵”的法门将自身煞气化作无数长刀乱剑砍杀过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几道气化神兵神通,若是正面击中一位灵形修士,依旧能够教对方尸骨无存。 不过归无咎既然敢于亲身履险,怎能没有防备。此时他身上一道道金光流转,好似一座鸟笼将自己困在其中。李道人三人几道煞气落在“鸟笼”之上,化作一点几不可察的青烟,随即散去。 归无咎一拂袖,又是三柄法器亮出。一刀,一匕首,一铁尺。虹光潋滟,锐气逼人。品质纵然不如先前四柄长剑,也相差不远。 三件法器“嗡”地一声,似乎将三张符箓吸纳入体,随后朝着李道人三人刺去。 三人见此情形,才明白先前那法器自爆的玄机。 李道人,秃头道人二人现在遁速连灵形修士也不如,哪里能够避过了?只能闭目等死。 桑道人却不甘心,怒喝一声,头顶升起一枚晶莹法剑,颤巍巍举手一磕,就将此剑击碎。 桑道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做成此事,哈哈大笑。他心中牵累远较李道人等三人为重。就算苟活一时,族门男女尽数沦为奴婢,于他而言也是心丧若死。 此时他已经省悟,归无咎必定是外州大派甚至妖魔道中顶尖的后辈弟子。能够拉他同归于尽,也不算折本。 桑道人第三枚法剑破碎之时,周身元气溃散,立时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桑道人本想欣赏归无咎死在自己之前的情景。却见归无咎处除了环身金色“鸟笼”似乎光华一闪,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其人依旧好端端的站在那里,不由呆住。 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三柄法剑已疾射至三人头顶轰然炸开。三人头颅尽数炸的稀烂,脑浆飞溅,和林道人尸身靠在一起,留下四具整齐的无头尸体。 十几个呼吸之前看似要瞬间结束的战局,果然很快结束了。但这结果急转直下,却非外人所能预料。 第八十四章 天人缘法立地根 五六个呼吸之后,归无咎环身井栏化作点点金屑,消散在半空。真传令符的维持时间到了。 归无咎有些感叹。他多费了些周折留下四人尸身,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但这一场斗战,即便接下来一无所获,单是斗法历练就是一笔宝贵财富。 一年之前,他和火云道人战后,其实有几分自傲。只因那是他第一次实战交手,对手更是金丹修士。归无咎自忖斗战的过程中,自己步步为营,章法谨严,未曾露出一丝破绽。最终计中藏计,设下连环陷阱一举致胜。归无咎心中自许为争途之上的极漂亮的一战。 但是今日战后重新审视,归无咎看法却有些许改变。与下界修士作战,利用双方的知见差别,胜负在一着之间就可尘埃落定。 如他方才看似处境极为被动。但抓住了对方放松警惕的时机,“隐真寄托法”和“正位北辰小挪移”二术,超出李道人等四人预料之外,一击便奠定了胜局。 如此再回味第一次和火云道人交手,自己虽未露破绽。但用计过深,反而失之于繁密和拖沓,缺乏了一击致命的犀利。 当然,这也是和自己实力高低、底牌多寡有关。正因为处于自家洞府“三返权舆阵”之前,归无咎无有后顾之忧。故能将“越衡真传”这最后的护身底牌用作进袭。 归无咎将四人尸身收起。大手一挥展开一副图卷。 贞如岛地形图。 此事在那无名荒岛已经做过一遍。不过那时是赝品仿刻真品,现在却是真品回摹赝品。刀剑铲锥锤一齐取出,依照铺散在地面上紫、碧二色光华恢复原貌。 乘坐破浪锥前来时,归无咎早已想好要在荒海外围占据一岛屿,权且当作一道门户据点。随意修炼一年半载,也不需要大动干戈。到时候若是白龙商会在荒海有更优越的堡垒,自己便及时联系商会三重境真人,坐享其成便可。 但事实不如人意。白龙商会等受限于和余玄宗的“君子之约”,势力范围被限定在中曲岛中,研究五行杂玉所处的檀云山、烟云山、紫云山所受监控之严密,远非外围岛屿可比。 事实是明摆着的。对于中曲岛,余玄宗除了“地脉赋形珠”这等简陋手段外。必定还有监控整座岛屿的完整法阵。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战场打扫得滴水不漏,是清点收获的时候了。 这一切自然在自家洞府之中完成。从现在起直到明日未时,归无咎有将近十个时辰的时间消化这些外物。 四道尸身整整齐齐的躺在地上。顺手刻画封物法阵之后,利刃轻闪,四枚金丹收入囊中。 天下之物的物性有相反相成之理。对于人道修士而言,妖修的妖丹,魔修的魔丹均有一定用处。或炼成外药,或修炼神通秘术,甚至可以当作精玉一类的大补之物直接炼化吸收。只不过过程繁复精密,非常人可知。 而人修的金丹,于同类之间却用处不大。妖修、魔修之道大致类似。 相反相合,不伤其类,这是天地生人的道理。 但归无咎却有些特殊。金丹二重镜之后,此物于他大有用处,堪称他修道途中的关键一步。 半个时辰之后,六枚纳物戒的禁制被破解。 精玉总数达到了惊人的七十余万,相当于五六位元婴真人的身家。实在出乎归无咎预料,更算是一份意外之喜。其中桑道人纳物戒中便有三四十万。这些并非此行虏获,而是当年他道途未断时候,各方赏赐所得。 原本归无咎以为,自己身家之富在下界可敌一宗一门。但品珍会上,先是争购灵草是巧施计策,以捡漏的三目鸾卵胎交换所得。随后谋取天演钟,却是求助于白龙商会。 这让归无咎认识到,自己身上之物价值虽高。但多半是自家有用、又不能显露人前之物。譬如那九品宝胎,依照玄墀阁内和七品宝胎的兑换功勋对比。估算其在下界的价值至少在六七亿精玉。但是自己可以将之出售于人吗? 论实实在在的精玉,或者物物相易的储备,自己并不算多。估算总价值不超过五十万精玉。以他九大上宗真传弟子的身份,这实在是有些不足了。 七十余万精玉,对于归无咎自身财富,是一个极大的补充。 将精玉先一步整理好,归无咎再对其中宝物之类一一过目检视。其中李道人、桑道人斗战之法都在杂卦算盘、青藤神通之中,攻守兼备。所用其余宝物极少。 而林道人、秃头道人的储物戒内却杂物甚多。如金剑、铁铲、飞刀、短笛之类二三流法宝足足有六七件之多。剩余法器一类亦足有二三十件。不过这些法器中,唯有一柄七寸短刺稍稍能入归无咎之眼。其余不过是废铜烂铁而已。 法器法宝检视完毕,所余之物,除了星月门法袍、弟子令牌之外,便只有这五六十枚玉简了。 看来自己那份感觉,并不在法宝法器之中。 归无咎将星月门法袍灵符随便收起一副,神情凝重起来。如果是应在神通一类,莫非是那等收货?盘膝坐下,将玉简一枚一枚拾起,检索其中内容。 按理说,下界功法。岂能入得了九大上宗真传弟子之眼。 可是归无咎现在这副状态,分明是在寻找极为重要的东西。 《五行命引书》…《指真问玄篇》…《乙木青藤诀》…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一枚枚玉简扔在一边。未曾看过的,只剩下最后一枚玉简。归无咎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即便无所得,亦当平心视之。 将这枚玉简放在额头一靠,灵识一闪间,将其中内容摄入心神。 三息之后。归无咎睁开双目,长身而起,大笑三声。 由下而上,此路通矣! 长啸过后。 归无咎自嘲一笑:元婴之路还成败未定,自己却在为成就天尊之道欢欣鼓舞,真是乐观过了头。 说来话长。 三十六万年前的古修传承固然无有任何一门流传至今。但九大上宗之人均知,当今世代,道法昌盛超迈古今。 这不是自吹自擂,而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可以得知,三十六万年前的修士,并未能臻至“道术相须”的合一境界,远不能和堪称至淳的九大上法相比。此辈至多修炼到破界飞升的前一步。最终能够突破关隘的,必然只是极少数。 可是如今修习上法臻于真君境界,按理说道法已经完满无缺。那最后一步“斩天人二分”成就天尊,似应无任何阻碍,不该依旧如此之难。 但越衡宗三十六万载所出不到四十位真君,最终成就天尊的不过五人。 若说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距离完道尚有距离,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无上法”。那么已然完道的辰阳剑山《剑心轮台》、原陆宗《一元真定玄碑》,和距离完道一步之遥的藏象宗《二相生化玄机秘指》,也并未能够胜出一筹。 辰阳剑山历代真君一百余位。而天尊大能仅一十三人;以比例而论还不及越衡宗。原陆宗、藏象宗亦差相仿佛。 真君大能,寿四万载。 历来成就真君,年龄小的不过八百岁,年龄大者也不超过一千五百岁。至此一步登天,得享四万载寿元。 至此之后,十有八九的真君大能,总是被困在距离“达道”一步之遥的“近道”之境。 即便那少数成就天尊之位的,也无不是历经千辛万苦。整个九大上宗三十六万年历史,除了一位特殊的存在,其余成就天尊最快也要两万载以上。 千载成就近道大能,随后卡在最后一步两万载,甚至多半永远不能成就。这份对比何其强烈。 最近数万年,几位天尊大能在破界飞升之前,依据九宗上法三十余万年来的完道演化,得出一个答案。成就天尊大能如此之难,正是因为九大上宗功法过于高明、直指大道的缘故。 正是因为功法过于高明,几乎上合天道。九宗真传所修炼的功法愈加纯粹,就天然的合乎“天人合一”的境界。 功法不纯,距离上合天心便有阻碍。 可是太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同样是弊端。若是“天人合一”间浑然不分,“斩天人二分”同样会会无从下手。 更何况在这“天人合一”之中,天是主体,人是附庸。所以任你勇猛精进,最终也要在“近道”位分暂时驻足。 所以辰阳剑山、原陆宗、藏象宗等已经完道和接近完道的宗门,真君大能成就天尊的概率,反而比其余六宗为低。 但是这并不损害“完道”的价值,因为“完道”与否事关争夺大能之位的竞争力,若不能成就大能,其余无从谈起。譬如辰阳剑山,其真君大能成就天尊的概率不过十分之一,但是由于基数的优势,依旧有十三位。而越衡宗不过是五位。 依近世几位天尊之见,世间无不解之题,有一法可以破解此局。 这一着名为“天人立地根”。 若有一惊才绝艳之人。在修习最上乘功法的同时,同时修习一门并不算太高明、却又有无限潜力、更和自身无比契合的下界神通。最终将这一神通逐步完善、提升。在成就真君大能时,将之提升到和九宗真传同等境界。 那么其人手撑天穹,足踏地根。既上体天道,又脚踏实地。和跟随天道亦步亦趋者形成了鲜明的差别。 此人便非天之附庸,“斩天人二分”,当可轻松度过。 此人成就真君之前,当是真君以下无敌;成就真君之后,便可算是半个天尊。至多千载,便可攀登达道至境。 但是这一条路的难度,有“缘法”“推演”“实证”三大难关阻碍在前。只可等天降万一之机缘,不可强求。三十六万年来,仅疑似有一位天尊大能机缘巧合之下走通了这一条路。 所谓“缘法”,便是冥冥中感悟到某一道功法神通与你有缘,方才能有走上这条路的资格。若未在结丹之前感悟到这道“缘法”,那么接下来也就不必再提了。 所谓“推演”便是将这道神通演算提高的过程。从低阶功法到直指大道,一步一个脚印,不能有一丝错漏。 须知修炼的过程是不等人的,推演修炼,本是同步进行。若是修行之后再发现瑕疵,便已经悔之晚矣。这一关之难更甚于“缘法”关。 至于最后一关“实证”,其实可以算是“推演”的一部分。在推演的过程中,有半数完全务虚,是可以完全依靠神意和演算法诀完成;但是另有半数却必须立足于修士自家和万千神通实战交手的经验。 问题是,这道神通的成就,是在修士结丹之时;而这道实证关,却要求修炼者在结丹之前就取得实证的经验。此处的金丹修士,不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者;而是号称半个元婴真人的金丹二重,三重,甚至四重境者。按理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三大难关,以“实证”一关最难。 这就是宁真君托杜念莎传信,所言的“由下而上”之路。因为体会到元玉精斛的妙用,归无咎成就灵形二重,其实与常人成就金丹无异,古往今来只此一人。破解了“天人立地根”一途最大的“实证”一关障碍! 九大上宗金丹一重修士,和下界金丹二三重修士交手并战而胜之,是完全有可能的。 越衡宗三千法演化十八神通,本就在演算一道为九宗之长。若归无咎真的寻到属于自己的“缘法”神通,那么倒真的有两三分希望走通这“由下而上”之路。 可是那无名墨珠,或者说白衣女子的秘密,却非任何人所知。当初她赠下自己三珠中擅能推演功法的“全珠”时,想必用意就在此处。 归无咎把手一晃。两物凭空出现,和最后一枚玉简并立。 一件十二纹明玉漏斗,一枚白珠,一根青色玉简。 三大难关,全不足虑。 桑道人出现在自己身前时,归无咎便隐约感到其人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使出那“空蕴念剑”神通时,这份感觉又强盛了一分。 这枚玉简所载“空蕴念剑”,便是归无咎的缘法神通! 第八十五章 剑道锁钥 返岛惊闻 辰阳剑山轩辕怀,与归无咎的选择恰好背道而驰。 此人身为八位天尊至纯剑意合一,生来便高高在上,合道体真。实则是以最高屋建瓴的方式强行突破“近道”至“达道”的关隘。成就真君之时,其道法根基同样会处在一个旷古凌今的水准。 这两条路到底谁更胜一筹,不到五百年后大争之会,谁也不敢妄下断语。但是就眼前的情形而言,轩辕怀无疑是占据优势的。因为三百年元婴道途这道大关口阻隔在前,归无咎的负担更多了一层。 除却轩辕怀、归无咎。黑面少年、杜念莎、宁素尘、木愔璃,资质之高亦丝毫不逊色于历代真君。可惜这一群人生在同一时代,注定有人无法迈出这近道一步。 归无咎打起精神,将这道记载“空蕴念剑”的玉简重新细细观看,一字一句也不错过。 星月门桑道人,不过是修习到这神通刚刚起步的第一层。就因为“意法相悖”的缘故,坏了自家道途。 “空蕴念剑”在卤门生出的法剑,乃是周身百丈之内,感悟敌手一点本真,显化剑气。这道剑气与敌人生死相连,福祸相依。说是剑法,其实倒和咒术一类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桑道人在实战的表现,一弹指间击碎剑气,敌手便神散魂消。 这里所谓“敌手”,不止是生人。更包括一切神通、法宝、符箓等外物。如归无咎“元雷真符”,在起爆的一瞬间被桑道人“空蕴念剑”神通毁去。 “空蕴念剑”第一重,可以同时炼出三柄法剑; 第二、第三、第四重境,可显化六、九、十二柄法剑。 第五重境后,法剑数目不再增加,但神通变化却更加强横。那法剑便不再是静立在卤门之上的死物,而是如真正的飞剑一般可以寻机杀敌,多出无穷妙用。 第六重、第七重境剑术的奥妙之处,依托于第五重境的根基。归无咎单单阅览玉简,一时间也不能尽窥其理。 玉简之后更有两道附录。 一道是记载桑道人修炼此术的前因后果,成败缘由。 原来“空蕴念剑”又号称“明诚剑”,最重心性中的“诚”“明”二字诀。剑术总决称“克己明心,格物存诚”。又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唯有以至诚之心感辨万物,才能如镜观月,准确映照人我之间的那一点气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即便天资灵根再高,也是不适合修炼这道神通的。 偏偏桑道人自恃四品上的灵根资质,在宗门内超拔出群,俨然以下一代宗门执掌自居。他生来养成一副傲气,并不适合修炼此术,师长本拟另授数门厉害神通于他。 但在桑道人心目中,“空蕴念剑”乃是星月门至高无上的神通秘术,自己作为门派下一辈的当家人物,若不能掌握,岂不是奇耻大辱? 为修习这道功法,他改头换面,以一副虔敬克己的模样示人,犹如带着面具一连坚持了十余载。连他的师长都被瞒过,以为他真的洗心革面,心性通透,最终将此术传授于他。不过骗人容易骗己难,桑道人之后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玉简最后所录,却是一道丹方,名为“空蕴系物丹”。单从丹名便知道此丹是何用途。照理说此丹作为“系物法”的神通锁钥,应当保密极严。即便如桑道人这般得了修习“空蕴念剑”资格的,也不过领了自家所用的那一枚丹药罢了,丹方是决计无法获得的。 这道丹方,只能是桑道人用了不合规矩的手段获得,不为外人所知。由此可见,桑道人心中也有牵挂不下之人,倒和寻常修道者有几分差别。 所余十个时辰,归无咎索性取出元玉精斛开始修炼。 在中曲岛上时,即便损失了一些修炼的时间,但那是为当为之事,归无咎并不认为那是耽误了自家修行;若是时时惦记在心,未免小家子气。 而此时白白多出十个时辰,能多修炼一分便多修炼一分,归无咎也不因为时间较少,就白白挥霍。 负重修行,本当有这份裕如之境。 十个时辰之后。那股映照中曲岛和整个荒海的异力缓缓消散。整个天地,又变得如同三日之前那般平静祥和,那是一种土生土长的自在气息。 “一炁断天南”之障合拢了。 谨慎起见,归无咎又等候了两个时辰。 随后将洞府关闭,直奔龙纹岛。再由龙纹岛传送阵回到中曲岛上。就在接近鹿鸣山别院数十里时,归无咎生出一点感应。心中惊讶,没想到孤独信陵居然在自己的居所等候自己。 进入静室,启用了此处的阵法禁制。归无咎道:“出来吧。” 自从在独孤信陵身上下了禁制,这女人出现在自己周围数十里,归无咎都会生出感应。 面前看似一片空旷之处如水波荡漾,一个素练宽衣、窈窕端庄的女子从中出现。 独孤信陵跪下叩首道:“拜见主人。” 归无咎皱眉道:“不必如此。” 独孤信陵额头触地,并不抬起:“奴婢之礼,本当如此。” 归无咎道:“还记得你的“裸奔”之喻么?凡人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知道,你们这些活了近千岁的元婴真人,道心无善无恶,膝下自然什么都没有。既然没有,又何必如此做作,刻意讨人欢心?若真的为了你自身道途一搏,做好你该做的,我自然不会食言便是。起来吧。” 独孤信陵这才起身言道:“是。” 归无咎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独孤信陵脸色很是郑重,言道:“的确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禀告主人。” 略一停顿,独孤信陵道:“和时暻的交易已经谈妥。他在听闻我商会在平州布局的底细之后,也并未狮子大开口。以四百万精玉的价格将天演钟转让给白龙商会。妾身对他言道,半月后自己到主人这里来取,不劳他费心。” 和时暻的交易自然从头到尾是以白龙商会的名义去谈的,时暻也只道是商会有凝聚力量、开宗立派的打算,并不知看上此物的就是归无咎。这件事在归无咎的预料之中,算不得“极为重要的事”。于是归无咎并未接话,只静等独孤信陵下文。 果然,独孤信陵道:“这次星月门的星散大法作乱。玉京门,破灭盟一方以为良机到了。就在主人离开的这三日,我们三派一次秘会,张舜府亮出真正底牌。他藏得太深。局面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归无咎眉头一挑:“从何说起?” 独孤信陵道:“就是张舜府那神秘老友谢晋禅。此人掌握一道秘术“锁阴冰蚕”,据说能够将五行杂玉矿脉彻底搬空。” 第八十六章 胜负手谁占先机 归无咎沉默片刻,开口道:“锁阴冰蚕么……算是个麻烦。不过,还不算紧急。” 越衡宗将元玉精斛交托给归无咎,关于此事的源流本末自然也不会瞒着他。 当初越衡宗发现荒海五行杂玉矿脉后,曾派遣门中二位功行最深的器道真人亲临此地探查。其中一位姓秦,另一位姓陆。关于如何破解此题,两位真人观念相左。 五行杂玉性质奇妙,五种属性循循相生,互为其根,只能以丹火炼化,返归五行。如果以蛮力打碎击破,当即化为朽灰。 秦真人以为,当先设法将杂玉运回越衡宗,落袋为安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钻研。或许机缘至时,此物自然便能发挥作用。 陆真人却以为,这完全是多此一举。费尽心思将此物运回,不过依旧是一堆废石,又有何用?应当直入主题,研究炼化五行杂玉之法。杂玉所在弦苍海虽不在四洲六海之内,宗门直接掌控不便。但是布下一枚棋子,保证不脱离视线便可。料想下界土著门派的微末道行,也不能拿五行杂玉如何。 当时越衡宗数位大能并未直接作出决断,而是集中两股力量,由秦、陆二人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 秦真人从十余种方案之中逐步试验、删汰,最终确定两种成功可能性最高的方案。可是这两种方案却都功亏一篑。 其中一种思路,是制作一奇特的保持五行之性不坏的法宝“鱼龙兜”。此物若研究成功,容积之大,足以一次运载十余座座山岳大小的杂玉矿脉。可是此物卡在法宝核心的最后一步,理念始终无法融会贯通,更需要用到一种紫微大世界疑似灭绝的奇物为核心。 另一条道路却和器道无关。正是独孤信陵所言的“锁阴冰蚕”。此蚕有一特异的空间天赋,善能吞噬外物。而所吞噬之物在其腹中,如同进入另一规则的奇妙空间,能够持住自性不失。等到此蚕寿尽之后,躯壳化成一种名为“蚕晶”的异物,犹如清气凝形,一炼即化。 每一只锁阴冰蚕所能吞噬的五行杂玉,亦能达到数千升。冰蚕亡后,修士可将“蝉晶”连同腹中杂玉一同炼化,蚕晶在炼化的过程中自然消散,归于无形。 不过这种方案追索下去,也有两道难关。首先锁阴冰蚕培养极难,两三只、三五只,并不济事。若要大量培养,须寻得一身具“玄阴地母身”体质之人。由蚕母吞噬其神魂以为养料,方能培育出千万数的冰蚕。 “玄阴地母身”号称“感物之身”,宿主往往附带四品以上的灵根资质。论稀有程度,几乎不下于一品之资者。具有这一体质的人,对于万物品类源流异常敏锐,无一物不能洞察本源、洞悉物性。若投身于炼器、炼丹之道,有望成为一位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即便越衡宗真的寻到一位“感物之身”者,也必定会大加培养。此人若投身于丹器中的哪一门,极有可能缩小越衡宗和四炼门在此道的差距。哪里舍得将其神魂化作肥料,培育什么锁阴冰蚕? 至于另一道难关。以锁阴冰蚕炼得的精玉,亦要通过一道特殊法门处置。否则大量使用此种精玉修炼之人,在临近突破的关口必将爆体而亡。而这特殊法门,在当今之世亦几乎断绝。 和迈进死胡同的秦真人相比,陆真人的思路要顺畅得多。 模拟修士使用丹力炼化精玉之法,制造一名为“体外之丹”的法宝,当可将杂玉矿脉炼化为五行精玉。尽管这条路同样无比艰难,宝材的物性和修士的丹性之间,何啻于一道天堑鸿沟。但是这终究可以用愚公移山的方法达成,它的可行性是不容置疑的。 到了这一步,宗门会作何抉择就显而易见了。 十余万年之后,陆真人的构思开花结果。便是归无咎手中的元玉精斛了。而秦真人发愤之余再临荒海,想要寻找第三种突破性的方案。但是秦真人最终当不曾成功,因为他直到寿尽也并未返回宗门。 将五行杂玉的情况简单叙说一番,归无咎道:“若不能寻到身具“玄阴地母身”体质者,锁阴冰蚕之术并不切实用。即便寻到,从培育冰蚕到成了气候,至少也有一二百载时间。” 独孤信陵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归无咎看在眼里,淡然道:“有什么话就说。” 独孤信陵道:“那日品珍会正会。几位后辈一言一行,心境变化,都在婢子心中。谢晋禅的孙女谢玉真着实有些异常。每每有奇物异材出场,婢子均能感受到她不同程度的情绪波动。事后细细对比,和那些登场奇物的价值高低若合符节。须知有二三十件极偏门之物,就是婢子也是定不太准的。” 归无咎沉默了许久,眼前浮现出那娇怯怕羞的、手捧白兔的小娘子。 归无咎开口道:“能否想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独孤信陵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轻声道:“前日密会,就并未看到谢晋禅的孙女。自谢晋禅入岛之后,谢玉真和他祖父可是寸步不离的。” 大争之世,除了归无咎,杜念莎,黑面少年,宁素尘等于修行之上极有天资者。其余旁门外道,也会涌现出无数杰出的人才。只是时也命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长起来。秦梦霖,谢玉真均是如此。 归无咎又沉默了片刻,道:“锁阴冰蚕所得之精玉,不经过最后一关洗练,并不能直接用于修炼。想必张舜府、谢晋禅已经和你们说过这一点。” 独孤信陵犹疑道:“张、谢二人并未言及此事。” 归无咎沉吟道:“且再观望一段时间。看他培育锁阴冰蚕的进度再说。若他们一直不言及此事,那就是包藏祸心。或者……他们,也是为人所算。不过有一二百年时间的缓冲,说破天去,不过是促使门中九十八年之后,派遣一位更得力的人前来。并不算了不得的大事。” 独孤信陵又道:“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归无咎伸手止住,开口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所谓“红衣会”三王六帅十八将,是否就是余玄宗金丹境的核心弟子假扮?” 独孤信陵惊讶道:“对于此事,商会中几位高层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实在的证据。余玄宗贪心不足,并不满足于二成利润。“红衣会”极有可能是其贼喊捉贼的一出闹剧。毕竟,只要每年折损的金丹修士低于一定的比例,可以被四州源源不断涌入的新鲜血液弥补。主人是如何猜到的?” 归无咎道:“若是你们也如此判断的话,那么你刚才所说的要紧事,想必是两个金丹修士的亡魂。” 看着独孤信陵难以置信的表情,归无咎道:“这并不难猜测。首先,在有限的活动时间内就遭遇两次麻烦,我并不相信什么巧合。” “如果觊觎杂玉的两方势力处于均势。那么一位器道真人弟子,照理说应当是双方极力争取的对象。如果我竟然能够成为一方动手的目标,自然是这一方笃定已有胜算,害怕新的变数动摇自己的优势。” “我本来以为多半是余玄宗,但是你既然言及“锁阴冰蚕”之事,那此事前因后果自然再明白不过。原来是你们这一方嫌我碍事。” “不过这刺杀的设计,本是可进可退的连环计,更多的是称量一番我有几斤几两,并非一意要置我于死地。如果我不慎被两个无名之辈杀死,也算断绝了投靠余玄宗的可能。如果我手上有出人意料的底牌,那么他们也留下的充分的伏笔。火云道人自称是红衣会的成员。而第二位不速之客掣签的巧合,很容易让人怀疑是那玉瓶法器的问题。当我了解了“红衣会”的底细,敌友也就认定。说不定,他们还等着我投怀送抱。” 独孤信陵一脸佩服的道:“主人英明,婢子要说的正是此事。两次半真半假的行刺都是破灭盟主导,策略一如主人所说。另外玉京门行事方略要温和一些,只对主人进行过一次试探。这些事前日会前,两家并未和白龙商会通气。” 不过她这份表情,几分真几分假可难说的很。归无咎也不介意。 见归无咎没有其他吩咐,独孤信陵道:“若主人没有其余吩咐。婢子这便返回容州,两月之后以一副新的面目出现在诸人面前。” 归无咎道:“且慢,还有一事。” 说罢取出一份玉简交到独孤信陵手中,道:“这是一份丹方。就由你们商会的丹师搜罗灵草,炼制出几颗。丹方要保密。” 这丹方,自然是“空蕴系物丹”了。 独孤信陵离开后,归无咎在静室中转了两圈。方才发现室内多了一封飞书。打开一看,居然是万殊阁秦梦霖。邀归无咎回中曲岛后前来一叙。 归无咎本想寻个借口,和余玄宗的人暂时辞别。明日倒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八十七章 辞别再会显真容 再次造访万殊阁和秦梦霖相见,却非在“初心堂”静室,而是兜兜转转又多走了三里路,来到一处园子。 园子固然清幽,可也过于偏僻了些。 三四丈高的小土丘倚靠着池塘,新亭孤立,风光迥异。归无咎和秦梦霖在亭中相对而坐,意甚舒爽。 秦梦霖凡人之躯,许是怕凉的缘故,石座上垫了一块厚厚的狐皮垫子。不过她双足依然精赤,盘曲搁在矮了尺许的小石凳上。 上次归无咎造访时,秦梦霖未及时端上茶水。这一点小事她似乎耿耿于怀。今日归无咎刚一落座,秦梦霖便命人将茶水小食奉上,随后将小丫头唐幽幽远远的支开了。 “每一次见到归道友,道友身上都似乎杀气未散。”秦梦霖笑道。 归无咎仔细一想,果然他上回造访万殊阁的前一夜,料理了“掣签会”后尾随自己之人。今次也是如此,一天之前刚刚和星月门四人交手。 归无咎没有必要否认,但也不主动承认。于是就一笑,然后保持沉默。不过,杀人之后,和秦梦霖这淡雅如菊、风姿卓越的女子在一起品茶闲叙,这种感觉很特别。不得不承认,秦梦霖身上这种矛盾的气质,很吸引人。 如果双方的身份是相同的---譬如说秦梦霖是一位天资纵横的修道者;抑或归无咎是一介凡民。那么秦梦霖可谓英挺超拔,巾帼不让须眉。那神采,身姿,气度,无不酷似掩藏不住的一把长刀。 可是秦梦霖是一个身无修为之人,和一个修道者对坐。于是她就不那么锐利逼人了。似乎刀刃上的锋芒,金铁锐气,变成了弥漫花瓣的点滴露珠。 秦梦霖道:“今次星月门“星散大法”规划五百道进袭路线,每条线均包含星岛三百上下,龙纹哨岛西南道恰好位属其中。” “不过这一道的情形有些出人意料。仅有到明环岛为止的二百三四十座岛屿,遭到或多或少的破坏。从归道友所租贞如岛往后五十余岛,却全部安然无恙。这一道,可是星月门“五百星散”中唯一未能完成任务的。想必这是归道友的手笔了。” 归无咎眉头一皱。秦梦霖这一番说词,已经非是坦诚与否的问题了,分明暴露了余玄宗在每一座星岛上都有监视地脉形态的机关。 略一沉吟,归无咎道:“实不相瞒,此事确实和在下有几分关系。归某施展计策,毁去了来往这一道的星散飞宫。星月门的人到底是隐匿在荒海,还是另有它法返回元鼍飞屿,那就不得而知了。还要有劳贵派做进一步的探查。不过归某冒险之举,也受了不轻的伤势。这一趟前来,顺便也是向余玄宗有个交代。归某可能要在贞如岛封岛闭关一段时间。” 秦梦霖露出一丝笑意:“只是毁去飞宫而已么?星月门修士,想必已经被归道友斩杀了吧?” 归无咎看似极为坦诚的道:“想必贵宗早已知晓。五百星散,每座飞宫之上是四位金丹修士。以在下的修为,如何能够做得此事。” 秦梦霖摇头道:“上次那破空而来的小丫头,身上异宝发动,立时伤了我余玄宗两位元婴真人。难道归道友身上,就没有类似手段?” 说到这里,秦梦霖促狭一笑:“梦霖本来对归道友也有几分好感的。不过归道友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未婚妻打了十几下屁股,不免教梦霖望而却步。” 归无咎笑而不答,随即饮了一杯茶。对方若是朝自己有强力护身底牌的方向上想,那不算是坏事。这是个合理的推断,也合乎归无咎意愿。 见归无咎并未再反驳,秦梦霖执壶为归无咎斟满茶水。又道:“上次归道友所留四重真气境功法,不像是求教,倒像是考验。不过这真气境功法确是一道难题,梦霖花费了五六日功夫,才稍有头绪。” 归无咎不动神色道:“愿闻秦道友高见。” 秦梦霖又笑了:“什么愿闻高见。明明是想对对答案。” 秦梦霖上次和归无咎交谈时,言辞间就异常洒脱、坦率。和她现在的言谈风格完全一致。可是现在归无咎却觉得,今日的秦梦霖,洒脱之中蕴含着别样的蕴味。归无咎本拟辞行之后就早早告辞。现在却判断出,秦梦霖隐藏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节目,不久就要揭晓。 秦梦霖盯着归无咎脸庞,平静地道:“依梦霖之见,这道功法虽是真气境界,但却高明得不可思议。所谓理解偏差,梦霖以十六字解说。曰:拭得尘心,未立圆心。杂念虽去,融而未明。” 归无咎双目中精光一闪。秦梦霖当日谈吐、见解,的确不凡。归无咎对她所言实则信了大半。归无咎留下《九元书》前四重功法相试,算是最后的试探。若秦梦霖果真解真之纯,远远超过普通的元婴四重真人,那她确实有可能看出端倪。 不过未想她居然能够洞若观火,一语道断。如非自己得了无名墨珠相助。恐怕“内外通感”,还要在“玉鼎失足”之上。 归无咎肃然道:“秦道友解真为四州第一,名下无虚。” 面对归无咎的赞扬,秦梦霖却并未回应,语如奇峰突起:“这里是一处好地方。尽管没有修为在身,很多事做起来很麻烦,但是终究还是做到了。今日在此地和归道友相会,并不是为了什么闲情逸致。只是因为,这里足够安全,不虞被他人窥伺消息。” 归无咎是一个足够警觉的人。他一直觉得今日的秦梦霖有些异常。看来谜底到了揭晓的时候。当即果断取出一枚“神元断绝符”点燃。 片刻之后,见没有半分异常,归无咎点头道:“秦道友说的不错。” 归无咎这一动作显然出乎秦梦霖意料之外。她的脸庞上,惊讶之余又有几分欣慰。似是痴住了短暂一瞬,终于道:“到底是冷静分析判断后的最善抉择。还是一个赌徒绝境下的孤注一掷?梦霖自己也分不清楚。” “但是,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 说完秦梦霖站立起来,轻轻的走到池塘正中央,采下一朵荷花。她明明没有任何修为,但此时凌波而行,身姿曼妙,犹如仙子临尘。 回过头来,将这朵荷花交到归无咎手中,秦梦霖诚挚的道:“梦霖小弟的事,谢谢你。” 看着双足凌空走了一个来回的秦梦霖,归无咎愣了足足一刻钟。终于,他想明白了这一切,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道:“原来,我们都是余玄宗的敌人啊。” 第八十八章 秦氏遗珍 探玄秘境 归无咎眉头舒展:“品珍会上,原来争夺积石融心草的对手就是秦道友。不过灵草被秦道友拍了去,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归某不过是个抬价之人。所以谢字就不必再提了。” 秦梦霖轻轻摇头:“不然。梦霖自己来做这件事,有极大的风险。未必就有把握瞒过身后那双眼睛。昨日余玄宗元婴真人急会,梦霖得了一个安全的空隙,遣心腹人探视一番。才发现小弟已经服用了“正骨平脉丹”,道途得以保全。” 归无咎见自己所料确实不错,稍稍放松下来。 第一次在初心堂和秦梦霖相见后,归无咎就立即想到了中曲外岛,纹城坊市中。小童所佩龟壳上那高明之极的功法,以及他口中的“阿姊”。以那龟壳功法之高明,若出自一人之手,下界之中似乎唯秦梦霖能当之。 但是仔细斟酌之后,这个答案被归无咎否认了。其一,据那童子言道,他的“阿姊”凌空而行,踏过了“幻渊”峡谷。而秦梦霖却是凡人之躯。再说,秦梦霖身份在余玄宗何等尊贵,若那女子是秦梦霖,直接将那小童接到万殊阁悉心教导便可,何必让自家亲眷隐居于凡民之中? 直到方才,把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归无咎终于可以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位在余玄宗地位尊崇、号称仅次于余玄宗主韩安世、不亚于器道真人和凝的万殊阁“秦上真”,和宗门绝不是一条心。 二人交谈未久时,秦梦霖将每座星岛暗藏监控手段之事毫不在意的泄露,就已经引起了归无咎的主意。因为这若是余玄宗收买人心、示之以诚的手段,那归无咎租用贞如岛之时,便当告知“地脉赋形珠”的存在。已经欺骗了归无咎一年之久,却在此时坦诚相告,完全是搬石砸脚,并不像是心思缜密如秦梦霖的作风。 直到说出“小弟”二字,坐实了那小童的阿姊正是秦梦霖。那么她将自己小弟独自安置在外、改投换面委托“第七行”的人竞拍灵草的行为,自然就极为刺眼,显露出她的真实处境。 再加上她方才说的“这里足够安全,不虞被他人窥伺”、“最善抉择”“赌徒的孤注一掷”等奇怪言语,已经说明了一切。秦梦霖,和余玄宗是敌非友。 这个看似骇人听闻的答案在归无咎的推理过程中水到渠成,没有太多疑虑,也是由于秦梦霖的身份早已留下了伏笔,归无咎听闻秦梦霖讲说自己身世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秦梦霖眼下在余玄宗地位虽然极高,但她并非宗内任意家族的子弟,而是十多岁后由于天赋异禀成为余玄宗的上宾。这样的身份,隐藏了怎样的故事都不奇怪。如果说秦梦霖是余玄宗某一世家的弟子,那归无咎必然要再三审视自己的猜测是否合理。 再退一步说。若说这事是针对自己的一个陷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自己当日本是要直入中曲内岛百万仙市的,却因为冥冥中一品道缘的指引改变了方向,寻到了那童子。这不是任何人能够设局守株待兔的。 同样,在秦梦霖的视角,在昨日和那小童儿接触之后,也可以得出相当多的信息。第一次与她小弟帮助的,是归无咎;拍卖会上拍得“积石融心草”的也是归无咎;而将“正骨平脉丹”送到她小弟手中的,按她小弟描述形容,那人却似是白龙商会独孤信陵。 归无咎拍卖“积石融心草”的目的,并未对身边的各派真人实言相告。但他末了却能够支使独孤信陵送出丹药,足以说明二者关系不同寻常。以这个消息为前提,另一件事就引人注目了。归无咎先是大费周章施好于时暻,要求观看“天演钟”数日;白龙商会转眼却将此物高价购入,就未免太过巧合。 从这两点来分析,归无咎站在哪一边就不言而喻了。更不用说,秦梦霖身份特殊,早已发现了归无咎的其他非凡之处。 归无咎替秦梦霖斟了一杯茶。叹息道:“秦道友交给令弟的真气境功法,实在堪称人力所及之巅峰。寻常元婴真人即便寻得十余位,千锤百炼的功夫,也万难达到这种程度。其实若非被“身无修为”这一点误导,在下早就该想到那是秦道友手笔。”随后将男童提及秦梦霖飞遁入谷的消息说了一遍。 秦梦霖道:“归道友谬赞了。“人力所及之巅峰”如何敢当。梦霖不能修行是事实。至于御风而行,这是“内外通感之相”调御内外元气的一点微末用途,如同一只葫芦浮在水中,当街卖艺则可,道法中却不足挂齿。” 归无咎道:“上回和秦道友相见,秦道友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看来这一次,归某又可以听一个故事了。” 秦梦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怅然道:“哪里有什么新故事。只不过是将上次的故事稍稍更改罢了。” 归无咎再替秦梦霖斟一杯茶。 秦梦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平静的道:“上次给归道友讲了一个“梦醒”的故事。这个故事省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节。梦醒之后所得到的,除了元婴四重的阅历。还有—真相。” “我敢断言,“心莲轮回密”之法,绝对不是余玄宗的宗门传承。因为连余玄宗自己,也未能完全掌握这道灌顶秘法的全部奥秘。” “我在八百年梦境修行之中,一直感受到神魂中似乎有一副枷锁。我竭尽所能,耗费了三四百年时间,寻访无数秘法,才将这道枷锁破去。于是在醒来的一瞬间,我的脑海中记忆发生了改变。” “原来,秦氏一族哪里是死在什么“六阴殿”之手,分明是受余玄宗和凝的指使,来探寻我秦氏的一桩秘密。而我,只能算是“奇货可居”,所以捡了一条性命。但却被种下了改换记忆的幻术。” “这就是“心莲轮回密”的神妙之处。梦境中的修行,可以破除现实中的幻术。” “至此之后,梦霖已经明白了。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我是余玄宗地位尊崇的上师;事实上,我的权力、能够调配的资源和话语权也真实无虚。但我身后一定有一双眼睛,只属于余玄宗掌门一人的眼睛,预防着可能发生的意外。” “如果一切相安无事,那么百年之后这道影子随风散去,我的牌位也会抬进余玄宗的功德堂中。如果出现了意外……那自然有解决的办法。或许,用意外解决意外?” 归无咎道:“想必令弟是秦氏流落在外的遗孤。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将他带进中曲岛呢?” 秦梦霖沉默半晌,终于道:“梦霄资质还算不错。梦霖还是不忍心让他就此埋没。我进驻中曲岛时日不会短,身边真正可靠的人也难以抽身离开荒海,远赴容州。所以做了一番布置,暗中将他带进中曲外岛。” “如此等梦霖成就一部上乘功法,可以及时传递给他。等梦霄得了功法,再将他遣走。这五年来,除了入岛之初得了一个相见机会,我只在绝对安全的时机遣心腹探视了他两次。一次,得到一个噩耗;一次,却是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谢谢你。”秦梦霖说话的同时,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简,放在归无咎面前。 “这是秦氏家族的最终秘密。原本梦霖以为,这秘密要在我这里断绝。梦霖也曾几番考虑,是否要让梦霄做这件事。但是现在看来,归道友才是承托这秘密更合适的人选。归道友成丹之日,当往“探玄会”一行。” 荒海三会,演法会,品珍会,探玄会。 演法会每日取一有缘,品珍会则每年一度。探玄会相隔却远,三十年才有一次。代价门槛之高昂,也在演法、品珍二会之上。 据闻数年前,余玄宗控制荒海未久。在荒海最大的岛屿幽寰岛发现一处秘境入口,名之为“玉岚秘境”。余玄宗欲遣门下弟子一探虚实,却发现秘境看似无甚特异,但元婴修为者却不得其门而入。唯有金丹境以下之人,方能进入秘境之内。 余玄宗在“玉岚秘境”中着实获得不少好物,据说这数千年来余玄宗实力渐渐壮大,就和秘境中宝物的支撑有很大关联。 方才秦梦霖说的很清楚,余玄宗是为了其余的秘密屠戮了秦氏满门,而秦梦霖只是意外收获。这一节归无咎一直牢记在心中。这时见到这枚玉简,不由神色微动。手执玉简,放出神识观览。 秦梦霖道:“秦氏的全部秘密,掩藏在山门正殿影壁中。这也是先祖苦心,家门中衰之后怕后辈承托不住这份责任。若以后家族出了一位修为在元婴三重境,又旁通器道的杰出后辈。当可在这影壁图案中明了玄机。若当日是韩安世和和凝亲至,这秘密必定掩藏不住。” “我幼时就对那面影壁的图案很是好奇,隐隐约约感觉到其中似有奥妙,只是无修为在身,不明其理。但那影壁中一笔一划皆在心中牢牢记下。“心莲轮回密”祭仪之后,我便自然领悟了其中的玄机。” 这时,归无咎已将玉简内容阅览完毕,忍不住道:“原来你是……” 秦梦霖打断道:“我猜,你是。我不是。” ps:求订阅。已经订阅的点个自动订阅就更好了! 第八十九章 相许比翼飞 何日大梦归 归无咎和秦梦霖,相对沉默许久。 直到杯中清茶热气消散。 归无咎道:“不是就不是吧。未曾想到你我之间,竟然会有这一份渊源。不过秦道友族门所传之物,却在余玄宗玉岚秘境之中,不知是什么缘故。” 玉岚秘境,余玄宗为何要开放于散修辈,而非自家独享,一直流言纷纭。最可信的说法是,秘境较为安全之处的奇珍异宝,均已被余玄宗搜刮一空。剩余尚有潜力之处均是九死一生险地、绝地。余玄宗自家弟子,承受不起那样大的损失。 而在探玄会内得了奇珍异宝的散修,无不深明怀璧其罪之理。往往将所得之物变卖给中曲岛品珍会。等若余玄宗是以价格高昂的精玉雇佣人力,换取本门弟子的性命。 历次参与探玄会能够活着出来的,约莫只是半数;但这样高的伤亡比例却并未吓退了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消息传出,某一幸运者平步青云,自秘境中入手了不得的宝物,转手变卖便得了十万、数十万精玉。 这等幸运者摇身一变,身家之豪阔不逊于元婴真人,甚至犹有过之。以此为资粮,成立一家三等门户也绰绰有余。 自然也有志向远大、道途未绝的金丹修士,假扮散修冒险一搏。万一获取了什么珍宝,却是自家私藏,以为晋身之倚仗。 秦梦霖道:“玉岚秘境……这哪里是余玄宗发现的什么秘境!早在数万年前,先祖踏足荒海,就发现了此地。当中种种变故,归道友寻到了玉简所示之地,自然就明白了。” “除了我秦氏之外,另有一和秦氏大有渊源之人知晓这秘境的所在。” 归无咎神色一动,道:“想必是那指使余玄宗杀上门来的器道真人和凝了。” 秦梦霖点头道:“不错。所以玉岚秘境为余玄宗数千年前发现,并非实情,多半是余玄宗放出的风声。和凝哪一日投入余玄宗,秘境便是哪一日进入余玄宗的视线。” 说到此处,秦梦霖脸色严肃起来:“还有一点要说与归道友知晓。梦霖从影壁图文中得到的消息。玉岚秘境内虽小有险阻,歧途白出,却决不至于伤亡近半。其中必定有余玄宗的诡计,道友不可不小心留意。” 归无咎点头谢过。 秦梦霖怅然道:“归道友参与探玄一会时,想必是五十七年之后。到那时,梦霖未必还在这中曲岛万殊阁里。” 归无咎一拂袖,摇头道:“不是五十七年之后。二十七年后,在下当往玉岚秘境一行。” 秦梦霖眼神明亮了起来。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一眼,道:“论修行中的进退顺遂与否,梦霖极少看走眼。归道友功法虽纯,但要说二十七年成就金丹。实在是出乎梦霖意料之外。” 归无咎郑重道:“不过是秘法成就,借假修真而已。不足称道。秦道友珍重,二十七年之后当有再会之日。” 秦梦霖道:“有一个问题想问归道友。” 归无咎道:“秦道友请问。” 秦梦霖直直和归无咎对视,缓声道:“归道友不像是拿宗门秘典为难梦霖的人呢。那四重真气境功法的枯心之弊,想必是归道友亲自破解的吧。” 归无咎怔住片刻,斟酌言辞道:“不全是。” 秦梦霖先是一笑,半是喜悦,半是惘然。幽幽道:“原来归道友资质之高不在梦霖之下。内外通感,内外通感……如非这内外通感,梦霖未必不能和归道友振翼齐飞,道途相伴,成就一段仙缘。” 归无咎未料到她言辞如此大胆,一时间哑口无言。 秦梦霖笑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归道友是没有勇气一试“有情法”之途?还是看不上梦霖?” 九九劫关,历来以枯心劫排名第一。枯心劫肇始之机,不在于修为高下,纯粹取决于年齿增长。 通常一两百岁后,修道者身边身无灵根资质的亲友逐渐谢世,天人两隔幽明殊途。枯心一劫的萌芽便会出现显现。此后随着修道者年龄渐长,心劫苗裔随之逐渐壮大。 其余九劫七十二关的关口,一旦渡过,便不足虑。唯有枯心劫伴随修士修行始终,随着年岁愈久而劫力愈强。只可调和,难以一剑破之。即便是真君大能,亦要小心维持。 历来修道者渡枯心劫之法,分为上中下三法。 下法者名为“五蕴八识法”。采用的是最直接的刺激感官的手段,填补心境淡漠。无论宗方骅等人的“内炼”之术,还是独孤信陵较为偏门的“外炼”之术,均属下法之列。 中法名为“寄情法”,修道之人将自身情志寄托一物,或山水,或琴棋书画,或神通法术,又名为“痴心破妄法”。九大上宗真传弟子,十有八九使用此法。故而得道高人,有许多琴痴,画痴,棋痴,或性格怪癖者,多是应在此处。 上法却有二道,一名为有情法,一名无情法。 无情法,视世间诸行如梦,一切心识如幻,将所有可能的心境不足、情思念转、七情六欲、人伦物理全部摒弃,直求大道本真。这一法极为凶险,一着不慎,便入魔道。 有情法,寻一根性、智慧与己相当的异性修士双宿双修。此处之双修并非低等的采补之术,而是一阴一阳,如对镜观照;见人如见我,见我如见真。阴阳流转之间,可保道念圆融不缺。达此境界,其余心境三十五关随手而破,道术根基亦可截长补短。比下法、中法不知胜过多少。 这一法亦有极难之处。若一人道途断绝,另一人便会永堕“枯心”之境,修为不得寸进。须知,即便是九大上宗中最强的辰阳剑山、原陆宗,同辈中恰有一男一女两位资质绝世的天才也是少数。即便恰好有此二人,也不敢说有把握让两人同时成就真君。让两人绑定在一起,是极大的冒险。所以一试此法者,自然极少。 但是此法一旦成就,收获也是极为惊人的,九宗三十六万年历史上,有一例九宗闻名。 九大上宗之中。辰阳剑山、原陆宗二家因意外机缘相继完道,实力远在其余七宗之上。而藏象宗随后能够大大迈出一步,走到距离完道一步之遥的境地。便是因为八万年前的一桩盛事。 那一辈藏象宗真传弟子中,出了一男一女两位一品之资者。二人自百岁时互托道心,成为道侣,自此勇猛精进,所向披靡。 五百年之会,这二人却完成了近乎不可思议之壮举,同时成就真君。 这二人借助阴阳互济的流转道念,据说不到万载就将功行提升到了斩分天地的最后关口。藏象宗“完道”之途,亦被二人各推进了一大步。若是两人就此破界而去,速度也算极快的了。 不过这二人修为之高,气机之谐,道念之融,若是诞下一子嗣,其资质必定骇人听闻。二人亦是作如是想,方才迁延了成就天尊的时日。 不过修道之人修为愈高,诞下子嗣的几率就愈低。两位距离天尊之境半步关口的大修士,更是难如上青天。为了孕上一胎,竟蹉跎了整整八千年。 不过二人之子果然不负所望,为一不在九品之列的奇妙资质,更胜双亲。此子电扫群雄成就真君大能,近二万载之后,将藏象宗功法推到距离完道临门一脚的境地。而后于父母一道,三人同时破界而去。 四万年内,一家三口,三大天尊。一跃将藏象宗的实力提升到接近和辰阳剑山、原陆宗鼎足而三的境地。 归无咎不知道秦梦霖是否知道这故事,一时有些出神。 内外通感,玉鼎失足。 归无咎有越衡宗三劫莲在前,藏象宗神物在后。即便三百年元婴道途渺茫,亦有元玉精斛作最后支撑。 而秦梦霖,却没有这样的机缘。 良久,归无咎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归无咎道:“秦道友赠归某之物,价值之高,天下间罕有其比。归某亦回赠秦道友一物。”说完取出一物,郑重交到秦梦霖掌心。 秦梦霖掌心触及那物的一瞬间,手臂微微一僵,然后淡薄的身躯轻轻颤动。好似一株弱苗随风飘摇。 归无咎亦维持着这个将右手何在秦梦霖掌心的动作,掌心元光之力传递过去,让秦梦霖不再颤抖。两人宛如石雕,任随清风吹拂,池塘中波光闪烁,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秦梦霖双目恢复了神采,柔声道:“世间竟然有如此奇物......不过,如非梦霖将秦氏族中那秘密交托给归道友,道友是否想过将此物赠送给梦霖呢?” “梦霖只是问,有没有过这个念头。” 归无咎很坦然的道:“在初次得知秦道友“内外通感”之身时就想过。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多半并不会付诸实施。” 秦梦霖笑道:“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梦霖已经很满足了。梦醒,梦醒。见到了你归无咎。原来梦霖才知道,梦尚未醒。就是现在,也只是再梦中啊。” “不止是心莲轮回密的三日是一场大梦,至今以来的这二十余年,何尝不是一场大梦?梦霖已经迫不及待的,等待真正的梦醒之时了。” 归无咎惊道:“你要……” 秦梦霖很是轻松的道:“这些年我为余玄宗成就功法,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尚余数年便可成就。那所成之法,一开始时进境极快的。但一旦修炼此法,最终永远无法成就元婴。余玄宗要发现端倪,想必至少也要三四百年的时间吧?梦霖该做的已经快要做完了,也就没有了牵挂。” “希望我从第三场梦境中醒来的那一日,能够第一眼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第九十章 论形势三方话别 接下来的三日,归无咎在鹿鸣山洞府中,静静思索,是否还有什么准备未周的地方。顺便也是等待心照不宣的告别---和秦梦霖言及闭关疗伤之事后,她自然明白归无咎的意思。若归无咎不寻上去,对方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第三日晨起。归无咎行功方毕,清铃摇曳,这是阵法纹毂显化消息的手段。终于至了。 归无咎起身出迎。站在门外的乃是三人。当先一个灰袍云巾的老熟人正是宗方骅。其后两位,一位是赵世中。另一人却面生的很,蜡黄长面,破布长衫,看气息只是金丹一重境界。 归无咎、宗方骅、赵世中三人都一阵寒暄,微笑见礼。这蜡黄面目之人却十分冷淡,只简易一抱拳后,便静静的立着。 归无咎请三人入室,分宾主坐定。 宗方骅道:“归小友与四位金丹修士周旋,击碎其星散飞宫,真是震动荒海的壮举。” 归无咎淡淡的道:“借助外力,侥幸成功。不足挂齿。倒是贵派需要留心,那四人若无力返回元鼍飞屿,必定会在荒海潜伏下来。若是截杀某一座星岛的租岛修士然后龟缩其中,贵派想来一时半会也难以搜寻。” 宗方骅见归无咎毫无自得之色,暗道果然。以他的判断,归无咎身上底牌,未必逊于那从天而将的小丫头。能够在四位金丹修士手下全身而退,也就不稀奇了。 宗方骅点头道:“归小友言之有理。不过每一处星岛修士所租年限,唯我余玄宗知之。到了回收之日,此辈必然会露出马脚。若这四人一直杀人逃窜,只会暴露的更快。老朽听说归小友由此负伤,将封岛闭关养伤。未知有无我余玄宗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时赵世中上前一步,指着那黄面道人:“这位马师弟,修为虽不甚高,但是处理灵形修士的伤势,在下敢言容州荒海无人能出其右。不妨让他为归道友诊治一二。” 归无咎淡然一笑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元光溢出。 只见这元光全无当初月华清辉之纯净明洁,而是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色。随后这灰逐渐加深,变成赤色,再由赤变黑。最后元光断断续续犹如裂纹丛生,犹如墙面上泥土剥落。 宗方骅等三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尤其那原先很是冷淡的马道人,此时却直愣愣的出神,好似魂不守舍。半晌之后朝赵世中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归无咎目前掌握的“三千法”中七八十道法门,用于正面斗战可谓一无是处。但是用于欺诈唬人,对付下界修士却足够了,远非三人眼力所能识破。 归无咎道:“多谢宗真人好意。不过在下所修功法有些特殊,唯有依秘法暗暗熬炼,并非任何外力所能相助。” 宗方骅点头叹道:“可惜了,未能帮上忙,实在是惭愧。不过小友功行纯粹,想必能够凭借自身力量渡过此关。” 又道:“归小友足智多谋。对于星月门星散大法破局荒海,宗某前日方和门中几位真人紧急商议。此番临别倒要请教。不知小友有何高见。” 归无咎逊谢一番,终于道:“请教不敢当。星月门此法,若说对贵派影响不大,那自然是欺人之谈。不过目前事态并不算紧急,和当初能够坏了“映星晷”的手段不可同日而语。” 赵世中道:“愿闻高明。” 归无咎道:“料想那元鼍飞屿和五百星散,类属空间神通。此类神通大规模施展,靡费必巨,更有不为人知的限制。若说他能年年如此,归某是决计不信的。料想十余年、数十年一次,已经算是相当高的估计的对手。此其一也。” “其二便是事态松紧有别。如前次破浪锥若有疏失,容州、荒海等于割裂为二,所谓立竿见影,没有转圜余地。此次却不相同。人人均知星月门攻袭过来,但整个荒海内部的传送法阵却掌握在贵派手里。” “荒海何等广阔。除了我等之外,星月门修士到底何许规模,杀伤损折到底有多少,旁人都是不清楚的。贵宗只要把控消息的流通和出入之枢纽,想要依靠分散出击在整个荒海形成恐慌态势,遏制金丹散修的流入,至少需要数百年的时间。” “当然,若是星月门有能力击破曲寰四岛,造成大的震动,那便另当别论。” “其三么,今次星月门五百飞宫选择的路线,本就是荒海诸岛联系最密集、原先诸哨岛管理最方便的部分,故而每一座飞宫三日内可破坏三百余岛。贵宗不妨将这批岛屿空出一部分。使所租星岛疏密相当。如此星月门下次来时,无论选择何等路线,造成的损失又可减少三成。” 宗方骅、赵世中等暗暗点头。前日余玄宗诸位真人得出的结论与归无咎大致相同。星月门此举固然对余玄宗造成了有力的挑战,但要真正扭转局面,非有数百年时间不可。 似乎谈的正投机时,银铃又响。 此番造访此地的,却是张舜府、谢晋禅、独孤信陵、冯邝山,以及君不善、真长言、裴鸿平等人。 同样是一番话别之后,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谢真人,怎未见到玉真道友?” 谢晋禅脸色一暗,目中光芒闪动,长叹一口气。并未回答。君不善,真长言等人的神态,也变的微妙起来。 归无咎道:“想必玉真道友生性娇怯,这等迎往送别之事,并不乐意。” 谢晋禅大袖一卷,光华闪动。室内突然多出一个玲珑窈窕的人影。 只见谢玉真赫然出现在庭室之中,面含笑意,对着众人万福一礼。开口道:“诸位道友有礼了。”只是音调与往常相比略有不同,语速也缺乏变化。 归无咎先是心中有几分惊讶,莫非自己所料有误?但是仔细看了谢玉真一眼后,归无咎脸色一变。 眼前之人,虽然眉眼肌肤无一不真,双目眨动也活灵活现。但以元光探查,却全无生人气息。 谢晋禅闭上双目,缓缓道:“前几日一炁断天南之障薄弱时天地异象,玉真极为欣喜,以为遇到了什么天地异物出世。独自通过传送阵去往南部一处哨岛探寻。不想遇到了星月门星散飞宫。” “那星月门修士出手极为歹毒,玉真神魄俱散,却留下一具肉身完好无缺。老夫赶到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虎豹虫孑坏了身躯之前将她遗体带回。” 谢晋禅怅然闭目道:“老夫只有这一个血脉后人。遭逢此噩,是老夫疏于防备,以至贼人有机可乘。但是让玉真长眠地下,实非老夫所愿。故将她以炼偶术炼成这副模样,长伴身边。” 归无咎默然良久,沉声道:“谢真人节哀。” 第九十一章 一路长驱破关门 和双方告别之后,归无咎便回到了贞如岛中,准备闭关修炼事宜。 这一次闭关历时较长,故而须做出万全准备。仅有三返权舆阵、红尘晦暝阵是不够的,归无咎又布下二种彻底镇压地脉的阵法。 不过他出了越衡山门之后准备虽多,但终究不能无所不备、事事如意。其余更为高明的困阵幻阵,归无咎已托独孤信陵在返回商会后准备一二。 忽忽三个月后,归无咎修炼的闲暇时。数道警示阵法间错生纹,洞府内清灯荡漾。归无咎心中生出感应。当即大袖一拂,引动阵法机括。外围天朗海清之处蓦然浮现一岛,同时一道烟云凝形,化作一条三尺宽的道路,直通归无咎洞府正门。 只见一个松挽发髻、身着湖蓝襦裙的少女走进洞府。这少女蛾眉螓首,修耳隆鼻,气有幽兰之韵,又掺杂着两分含苞豆蔻的娇嫩可喜。 只见她睁大美目,盯着归无咎看了一眼,露出一个似有幽怨的神色。以归无咎的定力,几乎在一瞬间也是心神荡漾。少女上前两步,跪下道:“拜见主人。”果然声如娇莺初啭,行似弱柳扶风。 少女周身升腾的气机,圆卷自如,静中返晦,似乎是一位金丹一重境修士。 归无咎上前一步,托起少女精致的脸蛋,仔细辨认眼前之人气机。果然如非心神内有秘术相连,绝难看出眼前之人和独孤信陵在相貌神采上有半分相似处。 当即淡淡的道:“起来吧。” 不过他却不信独孤信陵这易容秘术只能变幻成眼前这一种样貌。别的不说,乘坐破浪锥来此的路途中,难道她也是这副面目见人么?那是绝不可能的。 独孤信陵心中实有几分失望。她是活了近千年的人物,自有观人秘法。和归无咎数次交往以来,对他一言一行,情致秉性,道念心境,无不悉心揣摩,见微知著。 这个少女的样貌并不是随随便便变化而成,而是反复推敲了归无咎的好恶意趣之后精心构思。本拟归无咎见到这副面容,能够对自己亲近几分。 归无咎道:“先布置了阵法,再来回话。” 独孤信陵依言退下。 在归无咎的估计中,星月门使用了一次元鼍飞屿和星散大法侵袭之后,再次使用此术的时间至少要在十余年之后,眼下并不足虑。 即便星月门二度杀至,有独孤信陵这个元婴三重境修士在此,料理几个金丹修士也是轻而易举。 但是这二十余年的修炼是归无咎道途中极重要的一步,归无咎亦深明料敌从宽之理。在他的设想中,若自己处于修炼的关键关口有元婴修士杀至,独孤信陵又无法抽身。单凭这贞如岛法阵,必须能够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甚至一土一木也不能坏了去。 要做到这等程度,非得一连布下数重元婴级的阵法不可。 两三个时辰之后,独孤信陵返回洞府,一拜之后道:“商会中元婴三重境的那几位已经知晓上宗派人至此了。目前主持商会大小事务的,是伍长信师弟。伍师弟明年品珍会时坐镇中曲岛。”紧接着便为归无咎介绍白龙商会的人物、势力分布等种种消息。 独孤信陵原本是伏在距离归无咎二三尺外。随着她口中诉说,却不知何时渐渐挪移到归无咎的大腿边,伸出纤纤十指,为归无咎按摩揉捏。 归无咎眉头一皱。 独孤信陵以为归无咎不喜,连忙停手,低下头去。 归无咎道:“你想要如何用心服侍,一切都随你。只不过在洞府阵法之中,用你本来面目便可。” 独孤信陵心头一松,连忙道:“是。”气息流转变化之间,这少女面容渐渐变化,恢复成一仙姿超拔的白衣女修。 原来归无咎看她那面容,初时还好。时间愈久,一种不和谐感愈加强烈。隐隐约约从那面容中竟能够看到熟悉之人的影子。 毫无疑问,这些人独孤信陵一个也未见过。归无咎这才省悟,那少女面容必定不是随意成就的,这女人必有秘术,手段不在《九品观人经》之下。当初她能够如此果断的跟定自己,恐怕少不了此法相助。 若是归无咎所挂念之人均是男女之欲,那么此时他对独孤信陵那副精心设计的面容,就算不说丝毫没有抵抗力,至少也会大生亲近之意。 但归无咎与这些人不过是朋友之宜,知己之念,兄妹之情。至于剩下的那一份,却是不愿念头触及、唯静静等待而已。所以独孤信陵那精巧构思的面容并未起到很好的效果。 归无咎道:“对面那座石山之中亦有一洞府,那就是你的住所。”原本归无咎构造两座洞府是作掩人耳目之用,未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独孤信陵先是极利落的点头应下,然后指着洞府内一暗室石门道:“奴婢以为,洞府之内同样开辟一室,若需要就近服侍时,也方便的多。” 那两道暗室,一道是归无咎偶尔放松形骸的静室,犹如凡人的卧房,内设一张石床。另一间较小的暗室,本是储放一些杂物。 归无咎指着那间较小的暗室道:“这间归你。” 诸事安排妥当,归无咎并未避忌独孤信陵,当即取出元玉精斛,开始修炼的过程。这逆天奇物本是归无咎履足荒海的最大秘密。独孤信陵见归无咎果然能够炼化五行杂玉,震惊之余,双眸中流露出异样光彩。 时间一日一日流逝,转眼间已是五年过去。 五年时间,那五行杂玉矿洞已然深达十余丈。归无咎功行也几乎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提升。 有独孤信陵服侍在旁,果然也给与归无咎极大的助力。每当归无咎心境松紧稍有不适,独孤信陵均能及时把握。 论道谈玄、对弈鸣琴、长袖歌舞、煮酒烹茶,弄笛吹箫,总能将归无咎的心意调和到最善的状态。先前独自修炼时极易遇到的心境劫关无不化解于无形。 而当归无咎志念专一、勇猛精进的修行时,此女又极为识趣,只在一旁静静护佑,绝不多来罗唣。 论功行,这五年之功几乎相当于归无咎独自修行将近七载。论《通灵显化真形图》的三千道法,亦足足掌握了将近三百种。 这让归无咎真正相信,收留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又是半年过去。 这半月来,归无咎修行却意外地出现几分波折。行功时常常心意涣散,神气不宁。用尽诸法秘宝,亦难以返本归静。 归无咎皱眉沉思,不知问题出现在哪里。以越衡真传秘典之九九劫关对照,似乎又无一吻合。这半月时间,独孤信陵亦卖弄诸般手段为归无咎调和,同样收效不大。 这一日,正在归无咎为修习之困烦恼时,独孤信陵捧了一杯茶水奉上。 待归无咎饮茶完毕,独孤信陵道:“奴婢或许猜出了缘由,只是不知对也不对。”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你且讲来听。” 独孤信陵却不回话,素手之中多出一枚玉简,双手奉承。随后便大礼跪下,以头触地。 归无咎一怔。洞府密室之中二人而已,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当即以神意浏览玉简。 片刻之后。 归无咎叹息道:“你可真是个祸胎。” 玉简中的内容,竟是三十六幅图画。 独孤信陵此时额头、鼻尖紧贴地面,更有双手大袖伏地遮掩。脸上浮现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她以为归无咎必然是看不见的;却不知归无咎和她心神相连,其实感应得清清楚楚。 她如此神情也非做作。独孤信陵修为虽高于归无咎。但双方地位不说,只主动臣服和那制住自身的秘宝秘法二事,早已潜移默化的将她易情易性。 她内心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视为弱势的一方,没有半分虚假。 归无咎此时心中了然,是自己当局者迷了。独孤信陵玉简中所示确是实情。 归无咎月余之前遇到的,本是七十二关中的欲念关。 阴阳交感本是生机所在,暗合天地之至理。顺势而为,不难过关。若不成也无妨,逆取之术,同样可行。 天下孤身修道者千千万万,难道遇到此关都要去做采花贼,或是拉郎配?下界二三等门派中,一道简易法诀辅之以静魂外宝,便可轻易渡过这道关卡。 若是归无咎一人修行遇到此关,点燃静魂香,不过是一道法诀的事。事实上归无咎月前也正是如此做的。他当时心返内视查明缘由之后,燃香凝神,以秘法《素元诀》静守虚丹,以为欲念关早已化解。 但是修道之法中另有一重玄机。大道流行,无往不化;步步秉真持善,犹如水之就下。若你有最善之法不用,反求其次,便成心境窒碍。 归无咎心中明知渡过这道关口的最善之法为何,但却刻意逃避,使用下一等的法门。于是不但欲念关留下一道阴影,反而生出违心、着空、执相三关。 于是这半月来四关混杂,交错扰乱。纷纷纭纭,心境不定。以九九玄关检视,亦无一关之情形与自身吻合。 归无咎此时从心检视。独孤信陵此人既为我仆婢,除却允诺她道途更进一步之外,其余凡有利于我者,她一身上下,皆为我所有,为我所用,何必畏畏缩缩,以为忌讳? 到底是归无咎年龄尚浅,又无类似经验,所以心境中天然隔了一层,于此道终究不如行家里手之无所忌惮。 想到此节,归无咎感到周身一层枷锁似被打破。果断之极的道:“转过身来。” 听了这四个字,独孤信陵却如闻天籁,双眸发出亮光。抬头张口,露出如编贝般的洁白牙齿,咬住归无咎垂下的腰带摇头扯落。然后调转身姿重新跪下。 白裙化作片片柳絮,在空中飞舞。 第九十二章 十年修行 一梦惘然 归无咎在贞如岛闭关的第十一年,星月门终于再次乘元鼍飞屿骚扰荒海。许是上次五百飞宫所进袭的路线,正是彼辈对荒海海图精心研判之后的最优选择。这一回此辈的星散飞宫,依旧光临了贞如岛。 或许只有余玄宗采纳了归无咎所言的策略,人为的空置部分岛屿,叫星月门知晓如今的路线并非最优解,否则星月门多半会一以贯之。 飞宫到贞如岛门前时,独孤信陵本拟出手将来人直接打杀,却被归无咎阻住。归无咎悠然行功,炼化杂玉。于岛外破阵之举不管不顾。任由阵外之人折腾了三四个时辰。试出护岛大阵果然坚实,岛内一土一石未损分毫。归无咎暗自点头,这洞府果然经营得足够牢靠。 三四个时辰之后,就在星月门修士唯恐误了时辰,选择放弃攻击遁走时。归无咎才命独孤信陵出手将之留下。 以一元婴三重真人对付四位金丹修士,自然是手到擒来。独孤信陵用了两三个呼吸功夫便将四人活捉,以拷问神识的秘法搜索消息后,再将之灭杀。 不过这一次缴获远不能和十一年前相比。十一年前有那等收获本也是巧合,桑道人、李道人、甚至林道人本是星月门下较有希望进阶元婴的修士,只是阴差阳错差了一步半步。 尤其是桑道人,灵形境时几乎被当做未来的元婴三重修士培养。身家自然不薄。精玉暂且不论,更让归无咎得了“空蕴念剑”的大缘法。 这次的四人,却只是四位普通的金丹修士。清点四人纳物戒,所获不过数万精玉,几件低等法宝,根本不值得一提。 不过到底还是有二物对归无咎起到作用。 其一,斩杀这四人,自然多了四枚金丹。 归无咎初入中曲岛时,本拟备下一枚便可。之后得了桑道人四人之丹,无论如何也足用了。但那是独自游走于荒海而言。 若一试探玄会,玉岚秘境中极有可能短时间连续和多位金丹修士交手,处境战况和与预想绝不相同。更何况敢于参与此会的,都是自恃高明之辈。因此于此物倒是有备无患。 另一有价值的,便是几条有关星月门的秘闻了。其中一条和归无咎关系最为紧密。十余年后下一届探玄会,星月门将有极厉害的人物隐匿身份与会,修为之高距离元婴也不过一步之遥。 又是四年过去,归无咎在贞如岛闭关,已经是接近第十六个念头。 洞府之内,明光莹莹。一点似风似雾的清气,从数十丈深的坑洞内袅娜升腾,摄入倒扣的白玉漏斗之中。漏斗中杂玉一化为五,当中一道纯粹雾气直入归无咎玄关一窍。 归无咎此时浑身通透犹如金像,清光流转,半隐半伏。那内外光华起伏交映之间似乎可看到,他距离内外映彻、通体浑金的境界,也不过一线之差。少则半载,多则一载,便可做到这一步,计算时日,前后不过是一十七年。 若归无咎独自一人修炼,要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步步小心,闭关之中长短松紧无不协调,至少也要二十二年时间。这争取到的宝贵五年,便是独孤信陵之功了。 独孤信陵能够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一方面是她元婴三重境的修为,眼界经验俱极为不凡;另一方面由于秘法受制的缘故,独孤信陵也能及时感受到归无咎的心境变化,这倒是一项得天独厚的便利。 须知即便是九大上宗真传,也绝无可能得享元婴三重境真人贴身服侍,更施下心印秘术。 不过话说回来,其余资质灵根在归无咎之上者,本也不需要这等安排。彼辈二百岁之前定成就元婴,道途之难在于几道凶险难关,却不在于速度快慢。 就在这时,归无咎心头一跳,周身元光如投石入水般荡漾开来,好似发生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归无咎睁开双目,中断行功。 室内交相辉映的玉色顿时散去大半,仅余紫玉珊瑚的柔润单薄的光芒。那如丝如雾的五行杂玉失去元玉精斛牵引,如细沙般洒落坑洞,一点五行流转的性灵也随之消散。 归无咎长身而起,打开洞府大门。走出十余步去,抬头望去,看着天上白云变幻千般形态,时聚时散,出神许久。 孤身闭关之人,洞府内外必定尘积土掩,草木灰败,甚至连门户山石都宛然一体,面目不辨。不过有独孤信陵时时打扫,这阵法之内,洞门之外,反而是一片清新可喜的净土。 在确定外力极难动摇岛屿寸土后,独孤信陵更在此处种植了许多花草。此时正是初夏,柔条轻叶,珊瑚薄草,郁郁霏霏。 第二日。归无咎并未修炼,晨起之后不过饮茶静坐,焚香操琴。午后或在洞门外漫步闲游,采叶折枝。 第二日,第三日….同样如此。 这十余年时间归无咎进境极快,独孤信陵心中也是欢喜。可是现在归无咎明明并未有任何异常,却突然中断了修炼,她不免有几分忧虑。若是一日两日还好说,许是调和心境,张弛有度。 可是一连月余,归无咎都是这般度日,不似修道中人,倒像是隐居海外的名士隐者一流。 转眼间已经第四十九日。归无咎在院落中散步,手持一朵鲜花在鼻端轻嗅。独孤信陵觑准机会上前一步。挽住归无咎手臂,问道:“主人莫非修行中又遇到了关隘?主人不妨将心中疑惑讲明。或许有奴婢能够尽一分力的地方。” 这十余年来,她在归无咎面前虽事事尽力,但已不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态,算是建立起几分主仆间的感情和默契。 归无咎再如何道念通达,毕竟年岁在这里。遇到独孤信陵时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独孤信陵在这一段苦修之旅中,形影不离的陪伴了一十六年。看在她万般尽心的份上,总也不能一直对她冷面相对。 然而此时,归无咎只是摇头不语。一拂袖,手中出现一只清爽小巧的木杯,当中大半杯清酒馨香易醉。 归无咎一手执杯,一手拈花,在门前空地走了十多个来回。最后坐在一方青石之上。 终于,将这杯酒缓缓洒落在地,归无咎轻声叹道:“旧梦虽散遗音在,醒时难辨眼前人。” 自第五十日起,归无咎继续修炼如旧。 第九十三章 灵华玉润无漏体 假丹精斛炼弦苍 贞如岛洞府之内。明润光华似乎凝成一道水泉,空灵淑静。 十余年来,归无咎修炼之处,本都是一副彩光炳耀、英华流转的异象。但是此时,洞府中虽然明光渺然,但却远不若往时浓烈。仔细比较,似乎只比满月之时稍胜几分。 唯有紫玉珊瑚散发的萧疏月华,和通体玉润的元玉精斛辉光连绵,相得益彰。至于洞府内原本最为刺目、宛如金像的存在----归无咎灵形之身,一时却找寻不见。 可是洞府中灵光流转,气息吞吐,犹如一叶扁舟驰骋巨浪之上,时高时低,起伏腾挪。这断然是修士行功景象无疑。 循着气机周流的方向寻根索源,终于才能发现一丝端倪。修炼之人并非刻意隐匿行迹,而是恰好和元玉精斛混而为一。 此刻元玉精斛并非凭空立在蒲团之上。一道极细微、极淡薄的金色虚影,依稀构成一个人形,正是洞府之内灵气周转的中心!而元玉精斛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人形的丹田处。 精斛散发的绵绵光华和这金色透明虚影几乎不分彼此,粗看之下只当那人影是精斛散发的光晕,也难怪难以辨明。 初入灵形境界时,元光只是浮在表面浅浅的一层。随着功行增长,直到肌里,五脏,筋骨,愈炼愈深。最后一步炼到丹田,便成就灵光彻体之二重境。 在功行提高的过程中,这元光本是愈来愈盛,从镀金薄膜直至宛如金像。可是在成就灵形二重境之后,这灵光反而又由显入晦,由明入微,化作这一道淡淡虚光之影。 瞬息之后,这虚光渐渐消散,显露出一个真实的人形来。 归无咎淡淡一笑,十七载成就灵形二重,这个过程水到渠成。 成就灵形二重境,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修士来说只是道途中的一小步,其实并不足道。可是对归无咎而言,将元光炼化到通彻全身,接近金丹修士“无漏之身”的状态,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如果丹田处未能元光通彻,元玉精斛就无法如现在这般收纳入体。 归无咎反手一托,掌中出现一晦涩玄奥的封物法阵。阵门转动,落出圆滚滚的一物,一动不动浮在面前。 归无咎想了一想,精巧的阵门开阖。二,三,四….总计九枚鸡子略小的白色丹丸浮在空中。这九枚丹丸虽相貌平凡,但散发出的丹力瞬间就充盈洞府,盖过了归无咎身上的灵形元光。 正是前后获取的总计九枚金丹。 归无咎将元玉精斛取出,浮现在玄关一窍之前。九枚金丹依次纳入精斛之中炼化,元光牵引,一如炼化五行杂玉时的步骤,没有半分错乱。 约莫两个时辰以后。精斛之内,九枚金丹已经化作一汪金色液体,正处于翻滚沸腾的状态。 归无咎取出八只封元玉瓶。操控金液从精斛漏斗口中流出,依次将这一团金色液体注入八只玉瓶中。 归无咎把手一挥,八枚玉瓶被收回纳物戒内。 随后剩余的九分之一金液连同元玉精斛一起,被归无咎重新纳入体内。精斛位于虚丹上方,窄口和自己的虚丹之影紧密相连。 归无咎小心操控元光,将元玉精斛中的金液完全注入虚丹。随后虚丹之影缓缓转动,将那金液之中的强横力量一丝丝抽取出来。每抽取一丝力量,归无咎便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功行提高了数成。 两个时辰下来,金液中的丹力即将被完全吸纳,归无咎尝试着运转虚丹,发觉这个增幅最终达到了恐怖的二三十倍之多! 不仅如此,金液之力完全被虚丹掌控的一瞬间,一股清晰无比的意蕴就此升腾! 一窍虚空,八面玲珑。七还九返,精微执中。 这是“中”的韵味。 有了这分韵味,归无咎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位真正的金丹修士了。 以前归无咎的元光纵然纯粹到了通幽入化的境地,但到底变化流行一无所住,全凭心识主宰;而此时归无咎却感受到,自身进退、攻守、气机开合,皆在丹田内那虚丹之形的转动中圆转和谐。 稍稍运使两分丹力,丹煞之力裹住元光,浑融不二。归无咎此时无论气息还是真实战力,都与金丹一重境修士全然无二了。 天下间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唯有归无咎一人而已。 那元玉精斛,本就是修士之“外丹”。不过此丹仅有丹之理,而无丹之力。故而需以金丹修士丹力填充,至此形上形下,道器之间,泯然中处,无有不谐。 若是旁人炼化此宝,却难以达到相同的高度。在彼辈手中,因为虚丹和筋骨百骸之间须以精斛作为枢纽连结,虚丹之韵的传递就平空多出一道媒介。 在敌手眼中,你纵然法力强横与自己相若,但在雷霆一击之下总是慢了半拍,必定无有还手的余地。甚至可以说,双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存在。 可谓成也精斛,败也精斛。 唯有归无咎,既得了堪比金丹修士的丹力,又凭借自家修为成就“抱丹成圆”和“虚丹成韵”境界。至此三位一体,才能真正补足短板,媲美金丹。 虚丹转动一周,归无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自己完全炼化元玉精斛提升品阶,需要三千七百五十年时间。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实的结果,不过归无咎亦大致由此知晓,这号称“体外之丹”的元玉精斛果然和金丹的关系极为密切。之所以生出三千多年的预兆,当时因为那九枚金丹的品质过于低劣的缘故。 自己真正成就金丹之后,大约会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数字。 一枚金丹的金液,远未能填满归无咎体内虚丹。归无咎一沉吟。掌中重新取出三只玉瓶。 正在此时,洞府门户大开,天光透入。进来的正是独孤信陵。 饶是归无咎早已与她说过,自己成就灵形二重境后便可以金丹修士的面目示人。但当独孤信陵真正看到归无咎这副面目时,俏脸上依旧难掩惊容。 以她元婴三重境的修为仔细辨认,归无咎明明白白是一金丹修士。 归无咎道:“可顺遂否?” 独孤信陵道:“托主人之福,幸不辱命。”素手一挥,一枚白色丹丸在洞府中浮现开来,气息之强横映照四方,折冲内外。丹丸之下,是一枚淡青色的储物法戒。 那丹丸同样是一枚金丹。 只不过这枚金丹中流淌的磅礴气息,先前九枚金丹相加,也远远不及。 归无咎取出封元法阵,将这枚金丹收入其中。再以神识探查那纳物戒,整整齐齐的木盒堆积如山。粗粗一数,精玉总数竟多达三百余万。当即问道:“是哪一个?” 独孤信陵道:“红衣会三王中的“山林王”。这次动用了商会中埋藏极深的一条线索,得知了红衣会隐匿通海哨岛的一处据点。此人正隐匿在密地,晋升金丹四重境界。击毙此人后,发现他的真实面目,果然不出所料。三百多年前余玄宗那一辈“真传四杰”之一的武德之,成就金丹之后便脱离了各家视线。却不想在荒海做杀人越货、累积资粮的勾当,以“红衣会”首领的面目示人。” 归无咎道:“不至于被其他人发现了吧?” 独孤信陵微微一笑,自信道:“婢子若以雷霆之势将之灭杀,看似不留丝毫痕迹,却反而会将怀疑的目标限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归无咎点头表示同意。山林王武德之,距离元婴不过半步之遥。更何况其人身份不俗,保命底牌自然不少。若敌手能快速让他消失,连半点线索也未传出。几乎已经可以锁定为元婴三重真人手笔。 归无咎问道:“那你是如何做的呢?” 独孤信陵笑道:“婢子改换面目,将自身气机压制在金丹四重和他一战。斗了大约一个时辰。最终以几件秘宝和主人赐下“九兵雷符”出其不意,一举将他击毙。” 归无咎赞许道:“这个策略不错。” 独孤信陵道:“只不过这事动静不小。此人身家如此丰厚,几乎赶得上白龙商会四分之一的流水。多半红衣会截掠所得,都积累在他身上。此人一亡,余玄宗内必定产生一场震荡。” 归无咎道:“然也。这一步做了之后余玄宗势必更加警觉。要做成下一步,势必会难了许多。” 独孤信陵迟疑道:“主人臻至金丹境界,已能修习改换面目的秘法。” 归无咎道:“此事任何时候都可做得,并不着急。”说完归无咎运使精斛,便要将手中三枚玉瓶中的金液引入虚丹之中。 独孤信陵见状突然道:“奴婢以为,主人还是维持现在面貌较好。” 归无咎讶然道:“缘由何在?” 独孤信陵道:“主人现在周身之气息,大致相当于最弱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以奴婢浅见,这副面貌行事似乎较为方便。其余金丹大液,不如待到需要时再临时补充,或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归无咎皱眉一思,笑道:“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不过自今日起,我当完全掌握荒海行事的主动权,以往凭谋略周旋数派之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章 修神通法 试四生灭 又是十年过去。 洞府正门大开,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走了出来。一人挺拔如松,背负长剑;另一人白衣胜雪,曼妙出尘。正是归无咎和独孤信陵。 沿着这座洞府朝天看去,此峰中悬如柱,恍若一笔。主峰周围有六七座连绵山岳峭拔孤悬,连珠成笋。只是这些次峰高度只及主峰山腰,犹若君臣佐使,尊卑有序。这诸峰景色,和贞如岛天差地别,一望可知。 归无咎在荒海的第一步,便是寻得一处五行杂玉矿脉所在。潜心修行二十余载,同时备下金丹;至不济也当得一枚妖丹。如果这迈向二重境的二十载修行平安无事,第二步就好似棋盘上一子争先出头,处处主动。再转圜就容易得多。 以归无咎“三千法”中的妙术,达到“金丹”境界之后更换容貌。可以光明正大租用一处星岛,从此以散修的面目示人。贞如岛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大半。 不过归无咎料定,即便时间愈拖愈久,他那所谓的“器道真人”师尊失约不至,余玄宗也不会有多余动作。 哪怕猜到归无咎已然金蝉脱壳,甚至所谓器道真人之事俱是谎言,只要一日不曾重逢,那贞如岛多半还是搁置在那里。 甚至这一着残子,以后依旧能发挥作用。 归无咎和独孤信陵三年前开始所选定的岛屿,却并非星岛,而是贞如岛西南数万里的一处荒岛。 玄猿岛。 并无五行杂玉的荒岛,就不在任何人的视线内,茫茫荒海中,此类岛屿好似空气中的一粒微尘。一旦遮掩了气机,要比施加了千般法阵的星岛都更加隐秘。 当然,无有五行杂玉,归无咎便无法利用元玉精斛以十倍之速修行。这三年时间,被归无咎尽数用来钻研斗战之法。一面从独孤信陵处习得一些神通手段,又对自己四五百种看似孱弱的法术巧作构思,纵其想象,发挥妙用。 玄猿岛内诸峰环结之处,雾气隐隐。 归无咎二人面前是八座密布鬼画乱纹的三丈玉台。每道玉台上各有一面青色阵旗,上书“劫”“元”“会”“法”四字,两旗重用一字的,以一阴一阳显示分别。 独孤信陵一掐口诀,八面阵旗转动三周,雾气消散,打开一道丈许宽的阵门。 归无咎信步走入。 走出十余丈之后景象突变。阵门内云雾全消,头顶浮空七枚飞星,地下是一张径长数十丈的十六角玉盘。 一个头发散乱、筋肉蜷曲的大汉,身着一件米黄色的破旧道袍。他一张方脸,面目狰狞,静静盘坐在玉盘困阵的正中。 他双足、双臂、脖颈都被一条细细的铁链锁住,琵琶骨也被穿了,定在玉盘两边的锁钥内。 归无咎走到此人面前,淡然道:“万道友,久违了。”随即双手施法,口中念诀,七道锁链全部松开,化成七根细细的银丝。落入玉盘中,隐没不见。 这人听到归无咎入阵的声音动作,却宛如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闭目安坐。 归无咎淡然道:“这是最后一次和万道友交手。月余之后,归某要前往曲寰岛一行。你若胜了,全须全尾放你回去。若向余玄宗报明归某底细,可是大功一件。不过你若败了,便只能借你金丹一用了。” 大汉一抬头。好似想起来什么,讶然道:“探玄会?” 随即冷笑道:“即便我胜了,独孤信陵那女人反手便可将我制住。” 归无咎漠然道:“这次她不会出手。” 大汉眼珠一转,似乎有些意动。但他还是未曾起身,冷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如今我为阶下之囚,你若出尔反尔,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你和独孤信陵二人既然以真面目示人,就决计不会让我生离此地。以你的身家背景,却行诡诈之道,不嫌失了自家身份吗?”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道心为誓。我若食言,教我道途断绝,此生修行不得寸进。” 大汉“腾”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归无咎,你到底还年轻,受不得激。你若以为从前交手,就是万某真实实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便让你见识一番,三重境修士制敌的真正手段!” 大汉双手一挥,丹气腾涌。竟起了先发制人的念头。 他背后无穷丹气凝聚归一,无有半分泄露,亦无有半分不谐。运使丹煞的精微奥妙处,比之归无咎先前交手过的金丹修士,不知高明出多少倍。 那磅礴丹煞,先是生出一点凝寂之象,浑厚坚实,无物不容,显然是五行之中土气演化。 随后死中求活,定中生变,数百丈内似乎又升腾起无边浪潮,化作千万流水散开,犹如长河决堤,弥漫周空。 一瞬之后,水光之中忽而泛滥起星星点点荡漾,那万千光点一转眼就成赤红,成就星火燎原之势。 又一个刹那,无穷火光愈来愈红,一点刚建锐利从火苗中诞出,犹如一柄无坚不克的金铁戈矛。 当这股锋锐之意提升到极点时,无穷肃杀之中又峰回路转,变成一点生机,恍然现出茂树荫蔚、芳草丛生。 最终五行流转,周身丹气托成一圆,暗含四象生灭变化,朝着归无咎正面杀来! 这一击方是过了“知止”一关者的独门手段,杀向金丹一重境修士,根本没有活命之法。就是借用法宝也不行! 归无咎眼前一亮。他立了个誓言,正是要给予这大汉活命的希望,逼他使出自己压箱底的本领。 原本归无咎骈指成剑,正要使用孤独信陵所授的“青凤剑”神通。 可是大汉听闻归无咎的誓言之后,却似大喜过望,一出手就使用了这最后手段,这却正中归无咎下怀。 当即虚丹引动,归无咎丹煞气息亦暴涨数倍,正面回应这看似沛然不可抵御的一击! …… 半个时辰之后。 归无咎从阵门中走出来,左手提着那大汉的头颅,右手握住一枚金丹。看那金丹的气息,远远超过寻常一重境散修。即便比独孤信陵所斩杀的武德之那枚稍逊,差距也不会太大。 独孤信陵双眸流露出不可思议,感叹道:“以主人相当于金丹一重境的修为,却能一举斩杀金丹三重境的修士,实在是难以置信。” 归无咎摇头道:“武德之的金丹丹力在万道人之上,这算不了什么。不预先见识了这一招的水深水浅,便称不上知己知彼。只不过为了这一试,竟一举消耗了武德之大丹四分之一的丹力,可惜了。” 独孤信陵听归无咎此言,却微微摇头。哪里有这么容易! 方才她在阵法外看得清楚,归无咎斗杀万道人,并未使用任何符箓法宝手段,乃是正面接下了万道人的最强一击。这在独孤信陵的见识中,可谓前所未见的奇迹。 金丹一重修士,和过了“知止”一关的二、三重境修士,差别何啻于霄壤。 方才北归无咎斩杀的大汉名为万沧田,正是“红衣会”六帅之一的“火帅”。此人被独孤信陵擒入岛中,正是作为归无咎的磨刀石,验证金丹二三重境的最大杀招。 按说当初归无咎灵形境时,无有任何实战经验,便敢于越一个大境界与金丹修士交手。此时他修为相当于金丹一重境修士,又多了无数法宝傍身,只跨越小境界和金丹二三重境者交手,应该压力不大。 归无咎自家却知晓,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他当初灵形境时自信和金丹修士交手,那是因为金丹修士“抱丹成圆”“虚丹成韵”的境界在他面前并无奥秘可言。而双方力量的差距却可以通过外物弥补。因此他和对方交手毫不畏惧。 可是现在他和金丹二重、三重境者虽只是小境界的差距。但彼辈却有一秘法却并非他现在所能衡量深浅。 话说回来,灵形境时能够体会金丹境奥妙的,三十六万年来尚有百余人;而金丹一重境体会二重以后奥义的,却自古所无。 金丹一重体会到破关关口,过了“知止”一关,便是看到了自身法力增长的界限,号称圆成自足; 金丹二重,所窥为变化精微之极限,号称入微无间; 金丹三重,所见为自身的心性道法融归丹道的过程,名为真我不二; 金丹四重,丹性圆满,瓜熟蒂落,名曰怀抱归一。 这四重境其实暗合由炼形至炼性的四个阶段,称为起、承、转、合,又称体、技、心、极。 对这四个阶段的领悟既是踏步元婴的进身之阶,又和战力高低大有关联。 唯有过了“知止”一关迈入二重境,修道者能够将这份感悟化成一式,简名为“四生灭”。金丹二重境者对战一重境修士,除非法力告竭不足以使出这一式。否则以一敌十也可随意打杀了。 独孤信陵道:“只消“四生灭”这一招不足虑,以主人法宝之犀利,积蓄之丰厚,金丹境中无人是主人敌手。” 归无咎摇头道:“哪里有这么容易。武德之的丹力至多只能再使用三次。若无这一底牌,遇到金丹三重修士也只能暂避锋芒。” 探玄会近在眼前。作为“金丹修士”的归无咎,所备不可谓不充足。白龙商会为他准备数件珍品法宝。但在归无咎看来,其品质却并不合用。 归无咎当年料定自己二三十年内必要回返“如意门”一趟,又出于万全考虑,将随身所携大半宝物都储藏在“如意门”阵法内,岂料自己步入荒海之后,一去不还。 一年之前,归无咎遣独孤信陵返回如意门一趟。重新安置的黄正平夫妻二人,取回上乘法宝不下二十件。其中品质最佳者,即为后背上这柄“小苒依依”。 此时的归无咎,唯待一敌手试剑而已! 第二章 探玄将启 暗影重重 余玄宗所掌控的荒海四大岛,以名声最著而论,当以中曲岛为第一。毕竟此处作为百万仙市和品珍会的落户之所,俨然是荒海、甚至整个容州的门面之一。 相应地,在散修和它派的修士眼中,最神秘的所在,自然是四大岛中面积最大、位处其余三岛中心的曲寰岛了。除却同一等势力的破灭盟、玉京门、白龙商会偶有一二宾客造访,此处俨然余玄宗根本禁地。 曲寰岛,对于余玄宗的价值远远超过其余三岛。 一等大派的山门大阵,和自家的根本传承一般,无不是巧用天时、地利、人和,依托五行精玉矿脉,并耗费无量物力成就,堪称独一无二的存在。 一家一等宗门若阖派退守山门大阵之内,即便是数家同级势力围攻数百载,也休想攻破。至多不过是自家外围势力损坏殆尽而已。 所以门派规模到了这种程度,纵有各种大小摩擦。“灭派”之说,也难之又难了。 偏偏余玄宗与众不同,立派之初得了大缘法,竟不知从何处获得一桩至宝“玄枢映鉴法象图”。此图之能不在他处,却可以复刻一道阵法藏于其中,待到合用之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布下了大阵。这桩宝物,即便在九大上宗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余玄宗录入玄枢映鉴法象图的阵法,正是他家山门大阵---真微隐玄四劫五方阵。当年余玄宗先手之利开拓荒海,那一代余玄宗掌门毫不犹豫的便将此阵布在位居荒海中心的曲寰岛上。 因此曲寰岛防御之坚牢,堪称余玄宗第二座山门,也是余玄宗的最后底牌。 即便有朝一日,“一炁断天南”之障彻底消散,星月门凭借地利掌控了荒海的主导权。集中力量攻破中曲岛、白沙岛不在话下,但要拔除曲寰岛这颗钉子,依旧难如登天。 此时,曲寰岛西南。距离岛岸不过二三里处有一方圆三四十里的小岛,却遁光往复,一副极为热闹的景象。 此时云阴溃散,青天一色。整座小岛上的风光可谓一览无余。 整个小岛,密布百丈高低的锐峰,总数不下于二三百。这些锐峰极窄,极陡,却又一般高低,相差不过二三丈。每一座山峰的峰顶,又用索道两两相连。二峰一索,宛如一道门户。 这奇怪景象,一望而知同样是一道阵法。号称“百柱千门”的列屏阵,在容州之地也算大大有名。 岛屿中心列屏阵的阵眼处。一座约横竖三四里的青石地面,号称“林台”的所在,满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细数之几乎不下数万人。时不时有三四个、五六人人影自东方飞遁而至,随后降落在空地中,寻一落脚处站定了。 三十年一度的玉岚秘境“探玄会”,正在今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是一道遁光至了。 这是一件两三丈大小的青鹞法器,青鹞上坐定一人,青袍宽带,背后负一柄长剑。看他面容甚是年轻,一张圆脸不显棱角,似乎很是和善。 这人却不落定“林台”之上,而是保持着五六十丈的高度,在众人头顶慢悠悠的转圈。 他这举动可谓极为无礼。当下十之六七的人物都抬起头来,对他侧目而视。有不少人使用家门秘术,打量着青鹞上这人的修为。 此时此刻,来到这“小夜岛”的修士,自然都是金丹修为。不过这圆脸青年并未掩饰自家功行。他气息窒涩,丹气暗淡,在此处只能处于最低等的层次。不知他有何倚仗,就敢大剌剌的以高凌下,俯视场上诸修。 不过“林台”之中金丹修士也多是经验老辣、心机深沉之辈。若这人修为只是中庸,说不定早已有人出口呵斥,甚至动上了手。但他修为实在低的太不像话,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许多原本跃跃欲试之人,犹豫之下都选择按兵不动。 在场上诸人打量着自己时,归无咎也在观察场地内形形色色的人物。环绕场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和场上每一个人都保持过百丈以内的接触。归无咎对此行的对手强弱已经大致有了一个判断。 传言敢于进入死亡率达到五成的“玉岚秘境”之人,多半对自己的修为有几分信心。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十余年前在破浪锥、百子图上。归无咎亦曾经经历过这千万金丹修士聚集一处的盛况。不过当时近乎百里挑一的拔尖者,在这里也只是中庸。 细细数来,这里气机不下于当初星月门李道人、林道人的,就不下于四五十人。这说明这些人当初差了半步便可上窥元婴境界,这已算是极为杰出的人物。 令归无咎惊异的是,过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二重境以上者,数量之多,大大超出预计。归无咎若推断无差,总数竟达到了二十七人。 据传往届“探玄会”,这等人物都是散修中的杰出之士。每次有个六七人,已经算为数不少。 “林台”东北角有一个头戴卷云冠、身着避尘法袍的老道,正双目垂帘,跌坐养气,似乎正在静静等候“探玄会”开启的时间。 而西南角却有一穿着污浊长衫的枯瘦青年,手执一柄铜骨折扇,前后左右胡乱晃悠。过了一刻,这青年席地坐下,折扇交到左手。右手中清光一闪,突然多出一柄饱蘸墨汁羊毫细笔,在那扇面上细细涂抹。 “林台”正中央处,一个方巾便服的中年修士坐在一方石台上,手里捧着一册书卷。而距离他正南方向的二三十丈处,有一头挽双刀髻、身披大氅的女子默默站立,目光遥遥接向南方,似乎正在观赏“百柱千门”列屏阵的种种奥妙。 这四人看似互不相识,隔如参商。同时他们并未遮掩行藏,而是大大方方将自家气机放出。俱是金丹一重境修为,在“林台”上数万人中,大约只是中等。 若更进一步观看他们气机之流转:或轻飏疏宕如弱柳扶风,或重浊凝滞如垒土千重,或爆裂腾涌如山岩迸发,或冲盈随时如佳木扶摇。可谓截然不同,殊非一家。 除非有韩安世、舒永延、秦梦霖一流的眼力,方才能够察觉些许诡异不凡之处。换作任意元婴真人来此,数来数去也只会以为金丹二重以上者当是二十三人,而将这四人放过。 不过这四人在归无咎眼中却露出了破绽。因为这四人气机虽以极高明的手段遮掩变化,但若抽丝剥茧,返璞归真,便能轻易感应其所修功法和星月门桑道人同属一路。 这当然不是归无咎凭借自家眼力做到。十年之前归无咎彻底炼化桑道人金丹,化作金液虚丹以为己用。再加上他所修功法至微至玄,方才有了这份敏锐的感应。 不过星月门是否只有这六人前来,尚不能下定论。 因当初桑道人坏了道途之前,本是星月门上下寄望极重的后辈弟子。其所修功法必定是门中第一真传,类似于《通灵显化真形图》在越衡宗的地位。 那四人和桑道人功法同源,只能说明四人在星月门地位极重,修为至少也是金丹三重,甚至是金丹四重。但星月门是否派遣了其余修习二流功法的弟子以为辅佐,那就不得而知了。 以归无咎揣摩星月门的立场行事。派遣人手过多过杂,似有不妥。但若只这四人前来,有将无兵,恐怕也非正着。 那些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中多半是有星月门潜伏人手的,只不过数量不会太多,约莫在十余人上下为宜。 除了星月门四人,其余金丹二重镜以上者均未掩饰自身修为。 同样以金丹感应之法,归无咎亦寻定了余玄宗二人的方位。 其中一人是个高冠云履、手持拂尘,丰神俊朗的中年修士。此人站定“林台”正中的一处位置。因他神态中一股矫矫不群、曲高和寡的模样。周围十余丈内并无一个人影前来凑趣。 另一人却是归无咎的旧相识。一个窈窕身姿的女修,头挽十字髻、身着七彩霞衣。她的面目虽以轻纱遮住,但归无咎辨认的清楚,正是两度相识、曾任秦梦霖护卫首领之职的奚轻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余玄宗自家派人反较星月门为少。因为余玄宗功法与他派不同,三道真传地位无有高低之分。唯有这一辈入道的年轻弟子,或许已经转修秦梦霖所著功法。 归无咎也是通过“山林王”武德之那一枚金丹锁定了二人气机。并非这一脉功法的人立在此地,归无咎却难以辨明。 若每一门真传都是派遣二人至此,那余玄宗所遣主力人手就不是二人,而是六人!同样作为地主,随侍进入的金丹一重境修士数量也必然更多。 事实上“林台”内正有五六个归无咎捉摸不透的人,极度疑似余玄宗门下。 不过除却最值得主意的余玄宗、星月门两方。归无咎在人群中还发现了“一个半”人,隐隐有熟悉的味道,让他大感兴趣。 “一千。” “一千三百。” “一千五百。” …… 就在归无咎仔细思考二人的身份时,连续不断的声音打断了归无咎的思绪。 第三章 卜算生死门 竞价窃天机 刚刚空中一道遁光划过,一个乌濛濛的人影落在“林台”正中的空地。 此人身量不高,须发皆白,脸色却异常红润,似是个颐养天年的员外。 不过他的功行却实在有些不堪了,“林台”中千万修士放眼望去,寻不出三个修为更低的。 这老者甫一落地,便频频向四下里微笑致意,竟是毫不露怯。也不知他因何有这份自信,和在场之人谈笑风生。 可是周围之人见到此老却目光火热。老者遁光未散,立足未稳。周围便有数百人围了过去,那“一千”“一千二百”的此起彼伏之声也由此而来。 归无咎身边一位青衫长髯、手执拂尘的中年道人,原本一副超然介立、雅有高致的神仙风貌,兀自盘膝静坐。这时见那老者入场,顾不得排场,连忙一个起身站立起来,就要上前。 归无咎一把拽住他衣袖,笑道:“这位道友有礼了。”伸手一指那老者,问道:“倒要请教那位老先生是何方神圣?引得许多同道趋之若鹜?” 长髯道人看了归无咎一眼道:“贫道灵虚子。敢问尊驾上下?” 归无咎微笑道:“在下容州以北,大芒山散修文晋元。” 灵虚子道:“若贫道所料不错,这当是文道友首赴“探玄会”吧?这位古天山道友,结丹三百载,与会十一次。虽所得甚少,却每每履险如夷。传闻他有卜算“生死门”吉凶的秘术,在同道中可谓大名鼎鼎。” “今次是古道友第十二次拨冗探玄会。从他第六次与会开始,此老就是林台上最为瞩目之人。各位道友竞买的是何物,文道友想必已经大致心中有数了。” 说完灵虚道人匆匆一礼,不再理会归无咎,转身前去了。 归无咎不由哑然,玉岚秘境有着近半数的死亡率。秘境险阻、修士攻杀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出谷之前,有一道难关阻碍。 玉岚秘境广阔非常,内含五处密地,占定五方方位。其中四个方向的宝地烟翠千湖、璇渊谷、冲津洞、四暮沙海千百年来早被余玄宗探查明白。其中宝物,多半已被取走。 唯有位处中央的“九野山”比众不同。若从中取了秘宝,离开玉岚秘境时便会多出一道关卡,号称“生死门”。 正是这一道难关,使得探险修士阴阳两分,生死殊途。 从生门遁出,自然毫发无损;不慎进了死门者,十停中有八停都是生死道消,剩余两成也是痴痴傻傻,沦为废人。据说这沉重代价,也是余玄宗将秘境开放的原因。 生死二门,从表面上看一般无二,任谁也分不出差别。这样的生死之择连续做对十一次,几率不足千分之一。若说是巧合,那自然是无人信的。 在旁人忙不迭的出价时,那老者古天山连忙伸手阻住。 此老朝着四周抱拳一礼,张口言道:“各位道友。出价之前,有几件事先和各位言明了。” “之所以是五个名额,而非四人,六人,七人。本是因老朽这道“占命铜钱”法宝一母五子。正好传递五道信息。所以竞价未在前五之列者,休要混赖纠缠。” “老朽在最后一道“生死关”之中虽有几分手段。但各位知晓,在九野山寻宝之时,老朽从来都是运气极差。所以若有道友打定了跟随老朽,寸步不离的主意。老朽自无不可。不过必然连累各位白跑一趟。” “第三,老朽卜算生死门之吉凶,需要一定的时日。若得了“子钱”的道友在老朽算出结果前提前离开,那无论吉凶,一概与老朽无关。” “现在,诸位可以出价了。” “一千八百。” “二千一百。” “二千二百。” …… 古天山面前是一张半卷的草席。草席从左至右放了五团珍珠。依次是十六粒、十七粒、十八粒、二十一粒、二十二粒。 草席下方一只瓷碗,碗内盛满数百粒米粒大小的珍珠。 “三千!”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乌光卷过,将那草席又摊开尺许,其上多了三十粒珍珠。 出手的是一个蓝袍金冠、鱼袋环腰的俊美青年。这青年气息不弱,放眼望去,金丹一重境修士之中能胜过此人的,二三十人力也未必能有一个。 古天山呵呵一笑,把袖一拂,卷起那第六堆十六粒珍珠,放回瓷碗内。 每有价格攀上新高,那从第五掉到第六的,自然算是出局了。 “三千一百。” “三千二百。” …… 约莫一刻钟之后,草席上剩余的五团珍珠,分别是五十粒、四十七粒、四十六粒、四十五粒、四十三粒。 这个数字和三十年前大致相当。 历来在玉岚秘境之中大有斩获者,所得之宝价值高的达到了十余万精玉,甚至三十万之上。不过这等宝物,千万人中亦仅有一二人能得之。 对于绝大多数修士而言,若能获得一价值万数精玉的宝物,是一个更切实际的目标。 万数精玉,足以抵得上自家炼化五行杂玉千年。这等收获,已经值得一位金丹散修冒着大风险走一趟了。 能够付出预期收获近半的代价,换取自身安全的保障。是一个极为明智的选择。若出价高于五千,就有些得不偿失。 “十万。” 随着这声音,一团光华疾射而出,将那草席上四十三枚珍珠尽数卷没,转而出现一枚拳头大小的滚圆光球,散发出柔媚粹白的光华。 就在包括古天山在内的各人,都认定了竞价尘埃落定时,突如其来的异变搅乱整个“林台”。在场之人无不脑中“嗡”地一响,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十万? 出价的正是星月门那位手捧书卷的中年修士。 古天山愕然道:“这位道友。敢问尊姓大名?” 那星月门中年修士冷冷的道:“平州散修,王木霸。” 这中年人相貌儒雅,先前一直坐在石台上静静阅览书卷。未想他姓名却是如此奇特。当下千百道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古天山略一踌躇,终于还是开口道:“精玉是以盒竞价,而非以升竞价。精玉炼化成珠,一盒合当百升。十万精玉,以炼化五行杂玉而论,等同于万年之功。王道友是出价十万盒精玉吗?” “王木霸”淡然道:“又非是同灵形修士打交道。金丹修士在荒海租用星岛,参与三会,仙市竞价,自然都是以盒竞价。” 就在古天山喜出望外的当口,几个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 “十万一千。” “十万二千。” “十万三千。” 归无咎暗道一声“好!” 原来这叫价的三人都在他的视线中。出价“十万一千”的这位,正是星月门那位挽着双刀髻的女子。 星月门的这四人,必定有秘法相联络。此时同时竞价,却是行事细节的一种。一举一动,都作出四人互不相识的假象。 在秘境中到了关键时刻,一点误判足以教人断送了性命。 另外二人正是归无咎关注的“一个半”熟人。就在这转眼间的功夫,二人已经不声不响的摸到近前。 出价“十万二千”的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归无咎早已笃定是自己熟识之人。先前距离较远时还分辨不出,这时走到近前,细细感受这份气机,终于揭晓了谜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初入中曲岛,玉华坊赴宴时六合宗长老焦诜图。但是他的易容换气秘法比之星月门可就差得远了,归无咎单凭自身感气辨机的本事,就察觉了此人的真面目。 至于那“半个”熟人,却是一位佩戴的大红面具的黑袍道人。此人原本站立在“林台”最北边,诡然独立。归无咎只觉他一身气机半是熟悉,半是陌生,一定和自己有过交集,但一一回忆,和自己所认识的任何一人又截然不同。 这些且不去管它。 归无咎漠然道:“十万四千。”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集中到归无咎五人身上。 那星月门的“王木霸”和女修二人,以秘法遮掩了自身修为,在旁人眼中修为和“林台”之上绝大多数人相当,或者略强半分。 焦诜图虽然掩饰了自身面貌气息,但并未刻意藏住修为。在场之人多半猜到这是一位道途未断的二重镜以上者。 那面具道人,气息极为古怪,无人能判断出他修为高下。甚至给诸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此人并非金丹修士。当然,这种感觉太过荒谬,有人产生了这个念头,便立即掐灭。 在绝大多数人的评判中,这人的修为或许在金丹一重境中,也算是拔尖的。在竞价五人中多半仅次于焦诜图,排名第二。 而归无咎的气息,无论在五人行列,还是整个林台之中,毫无疑问是最弱者。 这五人的修为分为四等:道途未断的准元婴修士,金丹修士中的强者、庸者、弱者。 五人全部出价十万以上,似乎都笃定了自己能够获得一件价值最顶尖的异宝,为自己身家性命买一份保障。 一时间蔚为奇观。 第四章 同留后手 共入阵门 灵虚子惊讶道:“文道友?” 归无咎笑道:“文某出门之前占卜一卦。此行必定大有所获。想来今次九野山分量最重的几件秘宝,当有本人一份。本来还担心有命得宝无命用。有古道友这样的奇人,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王木霸”出价之后,归无咎等四人连续竞价,在数个呼吸之内完成。古天山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此时古天山长长吸了一口气,老脸上泛起几分红润。似乎要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俱为真实,而非梦中之事。 古天山自第六次从玉岚秘境中生还,名声由此响亮。此后历届“探玄会”,他均能得了二万至三万之数的精玉,迄今累积已达十余万。在金丹修士中已经算是身家极为豪阔的了。 据坊间流传的消息,历次探玄会上所得价值最高的宝物,在中曲岛仙市上也不过作价三十七万而已。 岂不是说,自己虽在历届“探玄会”一无所得,却另辟蹊径,反而成了此会历史上收获最多的人? “有命挣,还要有命花才行。” 就在古天山心猿意马,正在考虑本届探玄会后是否就此归隐,开枝散叶成立一修道世家。一道冰冷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的美梦。 古天山蓦然惊醒,抬头一看,出语的正是方才出价十万三千面具道人。 古天山不悦道:“尊驾是什么意思。” 面具道人悠然道:“你以往身上积蓄不多,又滞留第一山不再深入。自然无人找你麻烦。莫非你还真的以为自己在玉岚秘境内面子很大么?” “你有没有想过,身上携带五六十万精玉,在九野山中会是什么后果。须知,即便闯到了第七山、第八山,所得之物价值也不过二三十万。” “依我看,那时旁人的心思都在寻找古道友,而不在闯遍九山。” 古天山恍然省悟,脸色一白。因他志不在九野山中的宝物,因此从来只在第一山滞留,和旁人的交集极少。先前却忽视了此节。 面具道人又开口道:“其实这事也好办。我赠你一件法宝随身护佑。金丹境中无人能伤得了你。”说完他袖中光华闪过,右手已经执了一柄一尺长短的玉圭。 古天山见到这柄玉圭,脸上突然血色褪尽,连声道:“不…不…不必了…大不了这次探玄会,老朽…老朽不参加了。”他声音颤抖的厉害,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惧之物。 然而他话音未落,玉圭已经化作一缕清光,钻进了古天山袖中。 面具道人笑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老天爷赏赐你五十万精玉,躲是躲不掉的。如果此行顺遂,保你安全无虞。” 古天山垂下头,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玉圭的气息看似温润明澈,但骨子里却霸道无比,出现的一瞬间就和古天山建立的极为紧密的关系。 古天山能够十余度进出玉岚秘境安然无恙,多半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未必就是其人自己所宣扬的什么卜算之术。归无咎推测,古天山方才的异常,多半和他掌握的秘密相关。 可是,他对这面具道人的护身玉圭似乎极为恐惧,又是什么原因? 古天山和面具道人发生的一切,自然落在“林台”上诸人的眼里。众人都思索其中玄机。 焦诜图双目一眯,突然上前一步道:“古道友勿要惊慌。我这里有一物,也可保你在九野山安然无恙。”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黄裱白纹,数页重叠。初看似是书契之类,但仔细一瞧其实是数张符箓叠在一起,竟是以“连符法”制成的符箓。 围在近前的归无咎、“王木霸”等人眼尖得很。已看出这是一枚“小须弥金遁”符箓。 此符一旦使用,可以在身体四周炼化出一张金刚牢笼。以金丹修士的杀伤力,断难以攻破此符防御。在防御符箓中,算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这等符箓,越衡宗内自然不缺乏。不过此符激发之后,等若画地为牢,除了坐等救援外再也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故而归无咎当初并未兑换。 更重要的原因是,此符的功用可以被真传令符取代。 焦诜图道:“古道友看仔细了。这是一枚珍品品级的小须弥金符。若有人寻道友麻烦,道友尽管安坐其中。这符箓的防御之能,足以撑到道友卜算出“生死门”的结果,并传递出消息。” 古天山勉强挤出个笑脸,拱手一礼,就要将符箓收入囊中。 焦诜图连忙道:“慢来。这道符箓别有妙处。还要请古道友慢慢品鉴。” 古天山心中一动,将这枚符箓翻转过来,定睛一看,两道黑纹交错,一长一短。 古天山脸色大变。 随后这符箓金光一闪,随着他的手臂爬上胳膊,紧紧贴住没有一丝缝隙。古天山试着撕扯两下,却徒劳无功,不由地颓然放弃。 焦诜图温言道:“周某人的身家性命就押在古道友身上了。周某安然无恙,古道友自然也平安无事。焦某也是怕古道友老来起了童心,和周某人开个小玩笑。想必古道友不会介怀。” 焦诜图行事经验极为丰富。 按理说古天山不至于故意传递错误信息。那样坏了自家名声不说,他以后除了寻地隐匿,闭关不出。容州荒海再无立足之地。 但是若是受人胁迫,那就完全不同了。在他看来,古天山多半是有什么把柄在那面具道人手中。小须弥金符背面藏了一道同心咒。此人若坑害自己,自家也必送了性命。 而星月门的二人和归无咎,在旁人眼中看来。要么并未起疑,又或者有其他掌控局面的暗手。 这时星月门“王木霸”道:“传递消息的信物何在?” 古天山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扯出一个线头。原来是一根青绳,上面串着一大五小六枚铜钱。 将五枚铜钱取出分别交供给归无咎等五人,古天山道:“若是五枚铜钱传出声响,将其立在空中,静观其变即可。阳面朝上,走左门;阴面朝上,走右门。” 归无咎等人各自将一枚铜钱收起,留下精玉。但心照不宣的并不远离,均在古天山近处坐定。 过了三个时辰。 一道并不显眼的遁光当空划过,似乎极缓,又似是极快。“林台”诸修眼前一花,只觉一点玄妙清气化作一团祥云,缓缓落在“林台”正北,“百柱千门”列屏阵内侧的一道锐锋峰顶。 祥云之上依稀可见是两个人影。一人驾白鹤,是个星冠剑履、七星法袍的长须道人;另一人面容圆润清朗,三缕短须。身着明黄素袍,手执一柄珊瑚节杖,座下一只四目乱眨,摇头晃脑的六足麋鹿。 这二人虽然居高临下,但场上数万修士无一人敢于心生不满。因这二人都是余玄宗元婴真人,受命前来主持探玄会。 二人一旦落在峰上,“林台”立即安静下来。 二位元婴真人对这副情形似乎很是满意。其中驾鹤的长须道人言道:“历古规矩不可废。尽管诸位大半都知晓了,但乌某还是要分说一遍。” “曲寰岛乃是我余玄宗仅次于山门所在的根本重地。若非三十年一度的探玄会,旁人是万难进入其中的。为了宗门重地的安全计,防备星月门、魔宗或其余邪道修士潜入曲寰岛中,与会修士须由“列屏阵”和“烟波银锁桥”上一行。” “马上阵法启动之后,就请各位自便吧。若不由这二道法阵径直飞遁入曲寰岛,在本门真微隐玄四极五方阵照耀之下,难逃尸骨无存的下场。勿谓言之不预也。” 乌道人语毕,把手一晃,掌中握定一枚青铜灵符。这灵符四四方方,光溜溜没有半点文字图画,只正上方有一半寸高的凸起。 乘坐六足麋鹿的这位元婴真人不知何时,掌中亦出现一符,和乌道人那牌符大小色泽一般无二,只是牌符上面不是凸起,而是凹陷。 两位真人同时念动口诀,两枚令符光暗流转,瞬间变成深红色,宛如煅烧经时的烙铁。二符凹凸之处想合的一瞬间。人人都感到这“小夜岛”似乎一颤! 随后每座山峰顶部的那两两相连的索道突然泛出强烈的光晕,好似变得粗大起来,犹如巨大的石梁。以目力视之,几乎和百座山峰的粗壮程度不相伯仲。 随后索道上传出的淼淼浮华好似汁液一般流淌传染,将这千百“门梁”“门柱”全部染成似玉似金的浅黄色。 其中二位真人所立的这处门户,质凝色真,一望便知是“列屏阵”的真正门户。 乘坐麋鹿的元婴真人将合拢的灵符悬挂在六足麋鹿的鹿角上。起身站定,一拍鹿首。那麋鹿摇摇晃晃纵云落下,站立在两峰门户之前。 一青衣修士当先一个来到门户之前,对着那佩戴令符的麋鹿道:“探玄会一行,只为玉岚秘境中寻得珍宝。”随着灵符白光微微闪烁,这青衣修士毫不迟疑的便往门户内进入,显然是个有经验的。 在场数万修士不再迟疑,各自在门前依样葫芦,面向那麋鹿念诵一遍,朝着这道门户蜂拥而入。 第五章 二阵穿度 九山次序 归无咎亦依样葫芦,念一遍誓言,进入阵门。 进入这道门户之后,归无咎只觉如进入地下深宫的甬道中,前视不见出口,回首不见门户,四周亦感应不到半个同伴。 不过他对于“列屏阵”的玄妙也有几分耳闻。此阵正是在这混沌不辨的幻境中,随着一点真心前行。若你誓言无虚,果然只为玉岚秘境探宝而来,那么自然能够出得阵门。 若你方才说了违心之言,假借探玄会之名潜入曲寰岛。灵台蒙蔽之下,就会困于阵中再不得出。 归无咎这一趟前来,本就是为获得秦梦霖所赠宝物。所以他其实并未说谎,也无有任何负担。 不过归无咎在放心前行的过程中,自身敏锐灵觉亦被扩展到最大。在他眼中,这廓然虚空、浑浑噩噩的列屏阵,余玄宗必定要做了手脚! 甚至之所以开放秘境与散修辈共享,正是为了破解九野山宝藏的秘密。 九野山并非一山,名之为“九野”,其实却是九山。 即山、句山、右山、余山、仆山、翼山、列山、陆山、谷山。 总名九野山。 九野山中修士当时所见所得,并非实在的宝物,而是一名为“玉岚之精”的精气。探险之人进入一山,得到一团玉岚之精。一刻钟后,就会在心中生出一道感应。 这道感应,是依照“玉岚之精”的指引,离开玉岚秘境的契机。离境之后落脚处却非荒海,而是容州之南一片数十万里方圆的广阔地界。一旦脱离秘境,那一团“玉岚之精”便会显化成一桩宝物。 前数届探玄会,或有金丹修士不明虚实,得了一团“玉岚之精”后当场离开。近数百年来历会之人,却再也无人如此做了。 因为只探一山所得的一团“玉岚之精”,所化之宝的品阶,不过相当于下等法器。拿到坊市上售卖,价值不过数十精玉。 要想有更大收获,便当携带着这枚玉岚之精,进入下一山。若在下一山内再次寻得一团“玉岚之精”,两团玉岚之精相互感应,融合为一。若在这时离开玉岚秘境,融合后的玉岚之精所演化的宝物,便会达到中上品法器的程度。 据与会修士推断,若遍历九山,将九团“玉岚之精”一一相融。所获之宝的品质将达到“第五等法宝”的极限,比之当年品珍会上售出四十六万精玉的“中门寸剑”还要胜出一筹。 但近千年来的探玄会,似乎并未有人能够获得这等“九蕴相合之宝”。那售出三十七万价格的“千庐镜”,据说也只是八团玉岚之精混合而成。 这其中的道理,以许多生离秘境者的经验,倒是得出了结论。 无论你走遍九山的顺序为何,随着访问九山的数量叠加,玉岚之精依托显化之物各不相同,数量逐渐减少。据说到了第六、第七山时,所能寻到的玉岚之精已然极少。 但是归无咎却知晓,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随着数量的累积,“玉岚之精”愈来愈少固然不假。但即便是到了第九山,所能发现的玉岚之精其实尚有九团。 真正的机关在于,进入九山的次序是有讲究的。若次序不对,自第四关开始,即便寻到了玉岚之精的依托显化之地,也难以从中提取精气。 依次进入九山,若纯粹是碰运气,那么恰好走出正确路线的概率,不过是三十六万分之一。 就算偶有一二人作出正确的选择。也可能中途死于山中的争斗截杀。甚至探险者本着“知足不辱”的心态急流勇退,在成就了六次融合、七次融合的宝物后离开秘境,放弃更进一步的机会。以及最后还有一道难关---杀灭近半修士的生死门。 种种因素考虑在一起,真正成功的概率或许只有数百万分之一。迄今为止无人能够做成此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重要的是,每隔三十年,贯通九山的次序会自动变化。想要借鉴前次的经验,更是痴心妄想。 就以本届探玄会而言,依次寻取玉岚之精的次序,必须是陆山、句山、余山、即山、右山、仆山、列山、谷山、翼山。若非依照这个次序依次经历,要想得了“九蕴法宝”就断无可能。 归无咎设身处地的想,余玄宗所耍的把戏,无非是在与会的金丹散修身上种下气机。每一位金丹修士经由何种路线,最终得了几团玉岚之精,都一清二楚,犹如余玄宗试错的棋子。 数次、数十次探玄会至今,所整合的线索愈来愈多。终有一日,余玄宗内擅长卜算之道的真人会算出九山次序的演化规律。 可是归无咎用心感受了半刻钟,竟一无所获。这“列屏阵”,似乎非常干净纯粹,没有留下任何手脚。 归无咎皱眉凝思。以《通灵显化真形图》的至真至纯,若有什么在自己身上种下气机的秘法,必定是无法瞒过自己的。莫非自己判断有误? 还是前面那不起眼的“烟波银锁桥”,才是余玄宗布下手脚的地方? 就在此时,暗影消散,朗日当空,天光大开。归无咎已走出列屏阵外,来到小夜岛的边缘,前方不远处,是一座二三里长短的连廊浮桥。 归无咎之后,亦有七七八八的修士蜂拥而至。 “奇怪,奇怪。也忒短了些。”归无咎身边,一人喃喃自语。 归无咎转头一看,正是灵虚子。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敢问灵虚子道友,有什么不妥之处?” 灵虚子道:“原来是文道友。贫道只是稍微有些奇怪,这穿越列屏阵所用的时间,似乎稍微短了些。” 归无咎道:“文某也算粗通阵法之理。列屏阵分属心念幻阵的一种,过阵者若心无旁骛,穿越此阵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方才文某感应天时,似乎一切正常。” 灵虚子道:“文道友所见无差,灵虚子佩服之极。道友之言有理,其实不是用时短了些,而是恢复了正常。” “往常余玄宗这道列屏阵,过阵时刻都是要长上半刻钟的。历次都是如此,时日久了,大家便都习以为常了。毕竟曲寰岛是余玄宗重地。余玄宗又是容州一等宗门,许是阵法之中别有演化之功,也是不足为奇的。” 听到此语,归无咎心头云雾消散。余玄宗对九野山宝藏的演算,多半已经完成了! 可是若是如此,整个“探玄会”存在的意义就失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余玄宗大可以找个借口停了探玄会。每隔三十年便可得九件价值五六十万的上阶法宝。牺牲几个金丹修士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本届“探玄会”不但并未关停,竟然还一口气涌出高达二十七位金丹二重境者。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列屏阵之后的“烟波银锁桥”,不过五六尺宽。足下黑铁木搭成桥面,落地叮咚有声。此桥并不如列屏阵玄奇,千万修士渡过此桥,也只耗费了一刻钟的功夫。 渡桥的过程中,诸修只感到一点淡淡气机被映照,银桥两侧似有屏风画廊如镜,观照修士的气机本真。 归无咎过桥途中,却感到体内虚丹隐隐发热,那属于桑道人的那份金丹气息似乎忍不住就要崩裂溃散。 不过桑道人的金丹早已被稀释成九分之一,归无咎连忙调用他人金丹之力,将这份气息镇压。 列屏阵属心阵;烟波锁银桥是却形阵。心阵,显其真心;形阵,显其真形。不过归无咎料定,星月门修士此行是必定能过关的。 过了烟波锁银桥飞遁数十里,早闻水声轰鸣。源头是一处宽达数百丈的瀑布。浩浩荡荡的水幕明珠玉润,破壁飞流,好似玉龙乱舞。这瀑布冲刷的水潭,名为“玉岚湖”,正是玉岚秘境的入口。进入秘境之人,往水底深潜千丈,自然能见到别有洞天。 玉岚湖水别有玄机,任何监控法阵在这水中都难以生效。偏偏此湖潜流旁通几达数千里,若有人假借前往秘境的名义,潜入曲寰岛深处,余玄宗却无从防范。 所以按理说防卫关卡有烟波锁银桥便足够了;多出一道列屏阵的意义便在这里。 归无咎一头扎入水潭中。甫一入水,只觉这湖水毫无冷热质感,纯白无质,似乎只是一团气流压缩了数百倍。转头一看,天空、瀑布清晰可辨,与在空中时无异。须知入水之前,这玉岚湖可是看起来一泓深碧近墨。 穿越秘境入口的过程极快,前后不过十多个呼吸。归无咎在观察四周的当口,眼前灰蒙蒙的景色突然变化成形,五方秘地显露眼前。 中央处依稀有九团半绿半白的雾气四散,无疑正是九野山。依照秦梦霖所赠玉简指示,自右向左第三座,正是今次的第一关,陆山。 归无咎抬头四顾,锁定自己留心的那二三十人。这一看之下大为吃惊:全部二十七位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均朝着陆山方向遁去! 难道九山次序的机密,已经人尽皆知的不成? 第六章 三方相争 一举中的 如果说星月门、玉京门等门派的细作侦知,余玄宗在本次“探玄会”上有大动作,这还算是一个合理的推断。 但是若说九山次序的奥秘也一并泄露出去,那就太离谱了。 归无咎隐隐感到,当是三方中的一方放出了一着胜负手。这局棋盘将生出大动荡,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 九野山的任意一座,远观虽不足道。但飞遁到近前,无不是弥漫百十里、层篁耸木的逶迤巨岭。 归无咎在半空辨明方位,觑准一株灵气隐隐的挺拔乔木,疾驾遁光落下。 这古木是一株圆柏。此柏之粗壮数十人合围有余。乔干密枝,高约百余丈,呈宝塔之形。枝叶笼罩几达三四十丈方圆,立于其下,遮风挡雨数千人也足够了。又或者将主干挖掘一室,可作巢居。 归无咎挥手一拍,一道凝实的元光之力重重击打在圆柏躯干之上。柏树一阵筛糠似的颤抖,千万鳞叶震落翻腾,腾冲乱舞,纷扬欲坠。 归无咎大袖再拂,这万千鳞叶止住坠落之势,犹如羽箭向空中疾射,眼看便达到了千丈高低。 归无咎这一拂乃是使用的元光之力,并未催动丹煞。他虽自忖备下丹液必定足用,但却没有必要无谓的浪费。 做完此事,归无咎再细细体会这座“陆山”中的点点玄妙。 此处的灵机很盛! 这是归无咎静心吐纳、感气辩物之后的第一感。即便和越衡宗山门相比,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此处灵机虽盛,但却并不适合修炼。按理说灵机愈盛,清气愈足,修道之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就更加如鱼得水。 可是此处的灵机,却如同直接食用粘稠的蜂蜜一般,并不爽口。反而教人生出一种感觉:或许冲淡几分,这灵机的流转会更活泼一些? 抬头望天,这玉岚秘境之中并无日月。朦胧隐耀的光芒与朝霞相似,从这青天之中透出。这光芒隐隐的青色天幕,犹如裱糊在灯笼上的绵纸,盖住了真正的光源。 山体内外丛木密翳,间错如绣。千百丈外,似有沸雾弥漫,遮住视线。 对于这秘境为何以这等面貌示人,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猜测。不过这些事不急在一时,尽快寻得所求之物,才是正理。 归无咎凝神静气,感悟“玉岚之精”的方位。 就在这时,一道遁光由远及近,两三个呼吸之后便来到这珠巨柏上空,随后缓缓落下。 这人是一个头戴铁笠冠的道人,站立在距离归无咎十丈远的位置,大喝道:“此处朱某占了。你可自往他出去,贫道也不为难你。” 归无咎眉头一皱。 还未等他回应,瞬息之间,光影起落,又是四道人影相继落在近前。 一个蓝袍道人,一个青面大汉,一个白袍书生。最后来到此处的这人,是个蝉髻彩裙的三旬女子。 归无咎淡然道:“这一株“柏树台”文某最先占据,早已发出讯息。诸位明知故犯,是要想做过一场了。” 那白袍书生袍服之上满是污渍,打个哈哈摇头道:“非也,非也。陆山上下目力所及之处,“柏树台”均已有主。白某人也只能胡乱寻找一株,小试胜负。并非刻意针对文道友。” 蓝袍道人脸上露出微笑道:“在下容州隗罗山散修方文通。我等散修生存不易。更无必要在第一山就兵戎相见。既然选定选定此木,不如“文试”一番,以决所属。” 玉岚之精,在玉岚秘境中本就示现为一点玄妙气机。所谓“文试”,指的是静坐行功,感悟千丈内外的气机流转,从而捕捉到玉岚之精的位置。谁先捉到此物,便归谁所有,旁人不得争夺。 与“文试”相对的自然便是“武试”,无论谁发现了玉岚之精,都免不了以武力抢夺。 那女子和青面大汉都点头附和,顺带报了姓名。 青面大汉自称震州散修,姓关名荣。 三旬女子却是自言隶属一家三等宗门金苓门,只告知姓陆,并未提及自家名讳。 不过四人这一番言语,归无咎却只心中冷笑,看他们这出戏如何唱下去。 这高达百余丈的巨柏,名之为“柏树台”。入九野山第一山的玉岚之精,便当在柏树台周围寻取。每座柏树台周围千丈之内,必有一团玉岚之精。 历来第一关的争执极少,因为九山中每一座山俱有“柏树台”三千株。九山累计,便是两万七千珠。而参与探玄会者,从来不过是三万人有余。 三万余人,刨去少数并不愿冒生死门之险,只去烟翠千湖、璇渊谷、冲津洞、四暮沙海拾遗捡漏的修士。实则二万七千座“柏树台”,几乎可以做到人人有份,甚至还有富余。 归无咎遁光落地的瞬间,拍打树干激发鳞叶冲天。也是他事先做的功课,宣示此处“柏树台”已然有主的讯号。 那白袍书生言道附近柏树台均已有主,分明不尽不实。 再者说即便某处人烟致密一些,二人相争,也就罢了。怎会如此巧合,六人同争一台。 第二个落地的铁冠道人,听闻蓝袍道人“文试”之言,似有不愉。冷声道:“若朱某先得了“玉岚之精”,便按照你所言的“文试”规则行事。” 他言下之意,若是旁人得了玉岚之精,那他便要出手抢夺。 自称名为“方文通”的蓝袍道人好似并未听出铁冠道人的霸道言语。看似很和善的朝着众人一颔首,盘膝坐下,似乎就要运气行功,感悟玉岚之精的方位。 白姓书生、大汉关荣、陆姓女子假模假样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依照方道人之言,盘膝静坐,似乎全部接受了方道人“文试”的建议。 归无咎道:“慢来。文某还要再问上一句。几位都确定要以这“文试”之法分胜负?无论谁先得了玉岚之精,都不许反悔?” 朱姓铁冠道人冷哼一声。其余四人却对了个眼色。大汉关荣迟疑道:“在下说话自然是算话的,只是这位朱道友,似乎并不情愿。”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朱道友除外,四位是否笃定了以“文试”之法相争?若文某先得了玉岚之精,四位便就此离去?” 方道人道:“若道友先寻到,我等自然及时离去,试着寻找其余尚未被寻出玉岚之精的柏树台。岂会在此迁延滞留,平白耽误了时辰。” 白姓青年等三人连声附和道:“方道友之言有理。” 归无咎颔首道:“文某亦觉得方道友之言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文某就不再耽误四位的时间了。” 归无咎话音未落,右手大袖在空中一拂,似乎只是在驱赶蚊蝇。 随着他这一挥手,五人均感到这空气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一团圆润爽心的气息由晦而显,自幽而明,极其突兀的出现在归无咎的掌心。 这一团气息乃是一团红色光晕,包裹白核,犹如鸡子蛋黄蛋清颠倒过来。气息由静而动流转之时,橙红之处正似火苗跳跃;莹白核心犹如冰花腾跃。 不是“玉岚之精”,更是何物? 论灵机精纯,辨气敏锐。除非元婴真人亲临,否则这玉岚秘境中,哪里有能够胜过归无咎的? 在归无咎降临此处,感悟秘境天时、灵机奥妙之后。凝神体察数个呼吸,就已经寻到了这团“玉岚之精”的方位。那铁冠朱道人开口时,归无咎就暗暗将其引动到自己面前。 随着玉岚之精入手,近旁这株巨柏突然变色,主干,枝叶全部变成赤红。原本好端端的一株绿柏,瞬息间变成红柏。 这正是九野山的玄妙处之一。每一团玉岚之精出现,都会现出显著的信号,好似昭告天下,异宝出世一般。 归无咎微笑道:“四位道友请吧。不出意外,这当是本次探玄会出世的第一团玉岚之精。四位若及时离开,还不算晚。” 方道人四人沉默不语,脸色微微泛青,并不好看。 这时铁冠朱道人见到“玉岚之精”,却双目放光。大笑道:“文道友好快的动作!多谢你为朱某寻得此物。” 一抖衣袖,丹煞凝成一只五六丈大小的土黄色手掌,就要伸过来抢夺。 归无咎叹息道:“朱道友,你可真是个浑人。” 骈指作剑,荡起一道道清气犹如澄潭泉涌,瞬间便将那巨大手掌彻底绞散,化作一团团灵机残损的丹煞之气,在空中滴溜溜的翻滚。 朱道人大吃一惊,自己这道“戊土幻身诀”乃是机缘巧合之下得自二等宗门的神通。他在散修之中横行二百余载,正是倚仗此诀。不想一个照面就被归无咎的剑气破去。 正在朱道人心神不定时,归无咎哪里会和他客气,指间数十道剑气凝练归一,朝朱道人刺来! 朱道人大喝一声,手中已多出一根玄武棒上下挥舞,一团团乌墨光华自铁棒两端透出,牢牢护住身形。 此时朱道人虽丝毫不敢小觑了归无咎。但对于手头这根铁棒,他信心更足。论防御之能,朱道人深信金丹境中极少有能打破此物的。 归无咎剑光的乌墨光华正面碰撞!不但是朱道人,就连方文通等四人,都凝神细观。 接下来的景象大出五人所料。归无咎那刚刚大显神威的剑气,遇到铁棒散发的乌光后居然一触即溃,消散的无影无踪。 第七章 虚实光剑善摧坚 朱道人一愕:“莫非归无咎那剑气,是传闻中仅有一击之力的神通秘术。破解了自己戊土幻身诀后,再无余力?” 就在朱道人心神微分的当口,面前一团略小些的乌光突然裂成两半,宛如极薄极脆的纸张一般,没有丝毫防御之能。 随后一道形同魅影的剑气当胸刺入,从他后背透出。 朱道人剧痛之下心胆欲裂,立刻退出两步,一咬舌稳住心神。 运气体察自家身躯,这道剑气虽出其不意刺中自己,但心、肺要害均被避过,自家战力其实尚存大半,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朱道人当机立断,鼓起余勇。左手当空一抓,起了一柄金瓜锤。左执锤,右拿棒,朝着归无咎冲杀过来。这两件宝物一攻一守,最善近战。 朱道人平时以“戊土幻身诀”已经能胜过多数敌手,无人知晓他最擅长的还是贴身搏杀。 在朱道人眼中,归无咎的剑气轻重颠倒无不如意,一旦展开可谓变幻莫测。一味地以法术遮拦,决非上策。须得杀到近前,以命搏命,方有生机。 当朱道人裹挟着骇人声势冲杀过去时,归无咎似乎被吓得痴傻一般,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却无人看到,这空气中的光华似乎闪烁了一下。 眼见铜锤击中归无咎额头,朱道人心中一喜。岂料下一个瞬间,他连人带锤从归无咎的“身体”中穿越过去。 朱道人圆睁双目细看,原来这“归无咎”竟是一道光华凝成。 金丹修士十有八九会使一些简易不过的幻身术、隐身术。但是想要瞒过同阶修士,却难之又难。 此时“柏树台”树干一侧,微风、清气、流光环绕震动,显出一个人影来,正是归无咎真身。 朱道人听到元气震动之声,转头一瞥,脸色愈发难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想要奋起余力再杀,但他对归无咎那分身幻影的秘术看不出丝毫头绪,倘若对方再次使用此术,自己岂不是平白消耗法力? 正当他首鼠两端之时,那“假归无咎”虚身幻影中一枚细如牛毫的二寸金针从朱道人背后射来,从他丹田一穿而过。 太微殒元针。 朱道人睁大双目,带着一脸茫然摔倒在地。 归无咎反手取出三枚封元符,慢慢悠悠朝着朱道人飘去。 朱道人此时固然身受重创,但若宁死不屈,依旧有自爆金丹的余力。只是这交手的盏茶功夫,他处处被制,此时神志早已被夺。明知被三枚封元符封镇之后可能任人鱼肉,生死两难,却依旧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朱道人认命似的任由三枚封元符封印了自身卤门、胸口、丹田三处,再也动弹不得。 归无咎微微一笑。 战斗采用何种策略,不但与本人所修功法神通相关,更合乎其人气质秉性。 二十余年来,他所掌握的“三千法”法门已经来到了四五百种。但是本着循序渐进之旨,这数百法门依旧威力甚弱,能够对灵形修士造成威胁的依旧一个也无。 但用兵之法,无非虚、实二字。归无咎结合百余种法门锤炼的元光显化之术,却愈加炉火纯青了。就算是独孤信陵这等元婴三重境者,也需在十丈以内才能辨明真伪。 这道元光显化之法,将他虚虚实实、奇变百出的斗战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实最先那一剑,若要结果了朱道人可谓轻而易举,不过他留着此人尚有用处。刻意避过了要害。 归无咎转头看着方文通四人,淡然道:“四位可曾看出什么端倪来?文某人水深水浅,还入得了四位法眼否?” 白姓书生沉声道:“既然原本策略未能如意,那么便只能撕破面皮下手了。” 以一人之气机,探遍一处“柏树台”至少要半个时辰时间,若运气较差如古天山之辈,往往五六个时辰也寻不得玉岚之精。 但方道人四人本是一伙,又掌握一道秘法。各自锚定东南西北一处方位,必可在一刻钟内寻得玉岚之精的位置。 只消玉岚之精落入自己四人手中,这“文晋元”自然会出招。那么四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可诱使对手主动现出手段。这是方文通四人的如意算盘。 岂料归无咎瞬息间就得了“玉岚之精”,反叫四人措手不及。 见四人终于撕破面具,归无咎大笑道:“说什么“文试”,分明是“试文”。四位既然要试一试文某的底细。文某自然会让四位满意。” 先下手为强。 说话间,归无咎抢先出手,数十道剑气间错丛生,朝着方道人四人杀去!这些剑气密集程度,比对敌朱道人时强了一倍不止。 先前朱道人玄武棒的防御之能极为了得,依旧一剑被归无咎贯穿心腹,四人早已看在眼中。这时见归无咎杀至,哪里敢怠慢。纷纷取出自家趁手法宝,小心遮挡防护。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归无咎出手如此果断,一个不防,却被压在下风。 归无咎指走龙蛇,看着剑气纵横,声势煊赫,几乎不下于金丹三重境的声威。但是实则其中三虚一实,五虚一实,八虚一实,多半只是元光显化术的虚影而已。 斗了一刻钟上下,归无咎见四人前后遮拦。虽然勉力支持,尽可抵挡得住。当即大喝一声,剑气又密集了百倍不止,犹如轰霞流电,万练飞空。千万剑光随现随伏,排闼而来,恍若大江滔滔成流,将眼前一切尽数碾压。 实则声势骇人如此,当中真正由丹煞演化的“青凤剑”剑气神通,也不过数百道。 这一下方文通四人立刻抵挡不住。不多时,白姓书生左腿被剑气刺中,登时血流汩汩。 又过了片刻,陆姓女子冷哼了一声,原来是胸口中了一剑。 十多个个呼吸之后,方文通、大汉关荣亦纷纷受伤。 四人心中极为憋屈。为了刺探归无咎底细,四人均被赐下了二三种厉害的制敌手段,金丹修士中五六种主要的应敌秘术,无不允备。 可是归无咎先发制人,只消遮拦慢了半分,立刻就要中招。虽然他们心中知晓归无咎这剑气必定有真有假,但他们哪里敢真的以身试之? 何况虚实之间,本就是相生相化的。对方虚着你若不去抵挡,对方化虚为实,自家哪里还有命在。 方道人等四人被压制的喘不过气来,将自身防御法宝和神通全数使出,已经没有半分余力。 实则归无咎真要取他们性命,四人早已死了七八回不止。不过归无咎遇到几个磨炼剑术的靶子,也不愿轻易打杀。 盏茶功夫内,四人身上道袍,长衫,衣裙尽数化作片片布条洒落在地,四具赤条条的身躯立在原地,兀自遮挡剑光。 为成就金丹之后修习“空蕴念剑”奠定根基,归无咎以独孤信陵的“青凤剑”神通为底子,摸索剑道法门的诀窍。 少顷,归无咎余兴已尽。趁着四人精疲力竭之际,四道剑光趁虚而入,刺穿四人丹田。四人前仆后继的瘫软在地,脸色惨白。 归无咎淡然道:“要求活命否?” 四人脸色一变,并未迟疑太久,纷纷乞活。 归无咎淡然道:“你们既然受命前来刺探虚实,文某自然要留下回话之人。否则你们余玄宗反复遣人聒噪,也非我所愿。你们说说看,这个机会文某人给谁更好一些?” 方文通四人见归无咎叫破他们底细,眼神之中半是畏惧,半是失落。 其实这在归无咎眼中再明白不过。就算自己行事高调,琢磨不透。星月门等门派兵贵精而不贵多,岂能一口气派出四人刺探一人底细?只要料定四人是领命同行,他们是哪一方人物就昭然若揭了。 再听到归无咎最后一句话,四人脸色一变,哪里还不明白归无咎言下之意。 那大汉关荣现出惊惶之色,连声道:“小人全副身家愿意献给文道友,乞求文道友留我一命。” 那白姓书生心道。若将你打杀,你身家依旧会被对方夺取。这个理由必然是不合对方心意的。 他眼珠一转,连声道:“在下多通典籍,余玄宗内经典秘术所知甚多。这些全都在白某脑中。若文道友肯饶过白某性命,白某情愿以此相赠。” 归无咎听他强调秘术典籍“全部在他脑中”,淡然一笑。此人脑子确实要比那关荣清楚一些。不过金丹修士所能修习的余玄宗秘术,还不在他眼里。 陆姓女子挣扎着跪下,挺起雪白高耸的胸脯,双眼含波。腻声道:“奴家愿意为奴为婢,日夜伺候文道友。恳求主人怜惜奴家性命。”言罢泣涕不止,杏眼中流下泪来,一副我见犹怜的姿容。 方文通三人心情忐忑。他们虽心中暗骂陆姓女子狐媚无耻,但她到底有几分姿色。再说金丹修士下了禁制以为奴婢,也算极有诱惑。看着归无咎年龄似乎不大,若是个好色之徒,三人性命不保。 生死存亡关口,方文通灵光一现,连声道:“在下是四人之首,此行的领命之人。窥见许多宗门的许多秘密安排,情愿献给文道友。望文道友饶我性命。” 第八章 流言散布 友盟汇合 归无咎露出赞许之色,反手拨出一枚绿油油的丹丸,落在方文通面前。笑道:“该解决的事情,你自己动手。” 方文通连忙将丹丸吞入腹中。只四五个呼吸,便觉金丹受创之处缓和了几分,恢复了一丝法力。四下里一张望,正好看见铁冠朱道人丢在一旁的金瓜锤。 方文通捡起大锤,走到陆姓女子面前,提起余力,迎着面门就是一击。陆姓女子脸上写满绝望,但哪里有余力躲避?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桃羞李让的俏脸,砸得脑浆迸裂,鲜血喷洒,如同一个破烂西瓜。 方文通犹在害怕归无咎反悔。此女对他威胁最大,须先结果了她。 锤毙陆姓女子后方文通松了一口气,抖擞精神一人一锤,砸烂了白姓书生和大汉关荣的天灵盖。 仅余他一人存活,方文通明显振作不少,脑子也活络了几分。丢了铁锤,将三具尸身上的纳物戒取下,连同自己的这一枚。捧在手心交到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也不推辞,一一检视,其中精玉不过万数有余。不过法宝法器之类倒是为数甚多。破解护身法宝的钉、针之属,杀伤力极为强横的雷符、雷砂、雷子之流。甚至于专门针对剑道神通的秽物,对付灵活遁术的困拿宝物。每一类都准备了至少两种。 若是他们在斗战过程中尽数使出,就算是金丹二重境修士,冷不防之下也要被压在下风。 不过修道人斗法本不是你攻我守,你守我攻,各自比拼身家多寡的游戏。一着失机,带着一身手段同赴黄泉,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将四枚纳物戒丢在一边。归无咎道:“你既为四人头领,知道些什么,且细细讲来。” 方文通连忙趋前,面露讨好道:“吾等各自领命探查诸修底细。每人对于同门是甚安排,并不清楚。如方某这般领了职司的,共是十六人。其中前一十三人一同领命后便四散而去。方某和另外二人留在最后单独交代。” 方文通看了归无咎一眼,又道:“方某听了一言半语,似乎前一十三人都是试探金丹二重以上者。所用之法也以旁敲侧击、秘术观察为主,并不单刀直入去打交道。唯有方某等三人,似乎窥视的是三位金丹一重境修士。” “除了文道友以外,另外二位亦是出价十余万竞价占命钱之人。“王木霸”和那女修。” 归无咎暗暗思索。余玄宗果真未曾识破星月门四人的伪装。 既然如此,在他们眼中,此行的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当是二十四人。那么余玄宗试探其中十三人的底细,岂不是说剩余的十一人都是余玄宗修士? 不过归无咎想到了一人,又调整了自己的判断。想到的这人正是小夜岛上辨出的六合宗焦诜图。六合宗既然能附玉京门、破灭盟、白龙商会骥尾,余玄宗自然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多半余玄宗修士在六到八人之数,其余为投效于彼的二等宗门所出人力。 另外一件值得归无咎仔细玩味的事情。那位他半熟不熟的面具修士,竟不在余的宗监控视线中。或许,余玄宗已知此人底细。又或者此人和余玄宗本就有着更紧密的关联。 待方文通将余玄宗六位主事之人面貌形容大致描述。归无咎指头光华一闪,凝成一页青华幻印,元光刻录几道字迹。笑言道:“还要劳烦文道友传递一封书信,并为文某传几句话。” 方文通忙不迭的点头应下,不敢稍有迟疑。 归无咎缓缓道:“你对余玄宗主事之人言道。在合适的机会,文某愿意和余玄宗的高人会上一会,请贵派勿要再派人来打扰。” 方文通领了幻印文书,迟疑道:“今次复命,也不知几位上修是否会饶了方某性命。不知文道友可有良策保我一命?” 归无咎笑道:“这却容易。你只言已经探明那散修文晋元乃是以秘法隐匿了修为。此人本是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他以神通“四生灭”一举击杀你三位同伴,留你传书回话。修为悬殊,非战之罪。想必余玄宗主事之人不会怪罪你的。” “更何况,你不是算探明了文某的底细么?其实也算是完成了任务的。” 归无咎交代清楚之后不再言语。只是方文通却并不离开,畏畏缩缩,不敢相信归无咎未曾布下后手,就这样放心自己离去。 归无咎一声轻笑,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顾虑。喝道:“手段早已布下了,你服食的丹丸便是。” 方文通一个激灵,掩面一礼。欲要离开时才省悟自己浑身赤裸。转过身来剥了朱道人身上道袍披上,这才驾遁光匆匆去了。 还有一人需要料理。 归无咎信步走到朱道人面前。捏开他的嘴巴,喂进一粒绿豆丹丸。随后大袖一挥,三枚封元符箓化作青烟碎屑飘荡四散。 朱道人本已不存活命指望,只心中祈祷归无咎勿要过分炮制自己。这时见归无咎动作,陡然间又生出贪生之念。但是害怕触怒了归无咎引得他变卦,极力抑制露出喜色。 归无把朱道人的局促之态尽收入眼,笑道:“朱道友,你也可离开了。” 丹药吞服腹中化开,朱道人便觉这灵药极为神效,猜想是归无咎为治疗自家剑光暗器之伤特意配制。听归无咎果然许他离开之言,终于掩饰不住惊喜。 踌躇片刻,回顾文道人方才举动。朱道人将自家指上纳物戒取下奉上,眉眼间尽显肉痛。他修为在金丹散修中算是出众的,身家不菲。这时性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了。 活了几百岁的金丹修士,极少有全无心机的莽撞之人,朱道人自然也不在此列。他先前看似蛮横,实则是早已认出这“文晋元”便是小夜岛林台上一掷千金之人。 争夺玉岚之精是假,实则不过是找个由头行那杀人越货之事。 归无咎把手一推,并未看那纳物戒一眼。摇头道:“我还用不到朱道友所用之物。” 朱道人双目一转,收回自家储物戒。但他知归无咎必有后话,抢先开口言道:“文道友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 归无咎似笑非笑道:“方才文某对方道友的一番交代,朱道友想必都尽数听在耳中了。” 朱道人面色变幻,但是终究不能否认。缓缓点头。 归无咎悠然道:“这正是文某要劳烦朱道友之事。将方才那一番说词,播之于众便可。做成此事,朱道友才算真正保全性命。” 朱道人一愣,方才归无咎交代方道人的,分明是扯谎,不知归无咎打的什么主意。从来修士只有深藏自家手段,唯恐不密。哪里有大肆炫耀的道理。 归无咎大笑道:“难道连具体的如何说词还要文某手把手的教么?也罢。朱道友且听好了。” “荣州以北散修文晋元,神通强横。随手一击,打杀三位战力极为拔尖的金丹一重境修士。那三人中任意一人,功行都不在朱道友之下。看那文晋元的手段,即便在金丹三重境中也不是弱者。故而此人必定是以秘法掩饰了自家修为。” “这一切都是朱道友暗中窥伺所见。” “朱道友听明白了没有?” 朱道人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九野山何等寥廓,数万人遍布九山。朱某即便尽力而为,也未必能够将这份消息布散多远。” 归无咎缓缓道:“朱道友的修为,在金丹一重境中也算出色的了。此刻时辰尚早,朱道友再寻一“柏树台”也非难事。” “请朱道友记仔细了:寻得玉岚之精后下一步当往句山;句山之后当往余山;余山之后当往即山。若到了第四山即山,即便只说与二三人知晓,朱道友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朱道人连声应下,见归无咎没有其他安排。于自家纳物戒中取出一件道袍,披上之后施了一礼,急忙起遁光离开。 打发了文道人和朱道人后不久。归无咎所摄玉岚之精光明大放,传来一起伏不定奇特气息。 这道气息沉浮之间,暗合阴阳之理。归无咎瞬间便体察明白,此气阳亢之极时与身一合,登时便能把他传送出玉岚秘境之外;当气息阴虚之极时以心神观照,便会寻见其余八峰路径。 要完成此行的目标,归无咎还有诸多要事安排。因此并不愿提前和闲杂人等产生过多交集。他感气寻灵之速为寻宝诸修之冠,毫不迟疑的前往下一地,句山。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后,归无咎已连过四山,掌中玉岚之精已是凝成水蜜桃大小的一团,五色流转,二气摇荡。 第二山句山,所能寻到的系定灵机之物是一奇花“趣舌花”。此花三叶六瓣,只持续高低。和百余丈高的“柏树台”不可同日而语。玉岚之精同样栖息于趣舌花千丈之内。 归无咎感辨灵机反而容易,多半的时间倒用在寻找此花。 第三山余山、第四山即山。余山系灵之物为青霄壁,即山系灵之物为转炉石,都是极为扎眼之物,并未浪费太多时间。倘若手脚慢了,自然有一番争斗。 每一座山中俱有“柏树台”三千,“趣舌花”一千五百,青霄壁七百二十,转炉石三百六十……但进入秘境之人,第一山所见唯有“柏树台”。第二山所见唯有“趣舌花”,以此类推。若次序不等,即便身处同在一山之中。双方如同异界交错,也只是各行其是,永不相见。 譬如归无咎,现在处身于第五山右山之中。从他进入九野山秘境开始算起,其实只不过过去三个半时辰。那些第一山便选择了右山之人,此时运气较差的,兀自在依托“柏树台”搜寻第一团玉岚之精。 但归无咎在右山中,放眼望去,却是寻不到一座“柏树台”的。他所能寻到的,唯有第五山系灵之物“七星柱”而已。 “七星柱”每山一百八十,高三十六丈,已经超过绝大多数乔木。归无咎极容易的寻到一柱,只用一刻钟时间,顺利寻得了第五团玉岚之精,交感融合。 实则每深入下一山,对于玉岚之精的感应就困难一份。除了归无咎这样堪比的妖孽人物,其余最快赶到第五山的至少需要七日时间。 归无咎融合第五团玉岚之精后,却并不着急前往第六山仆山。 七星柱下,归无咎信手布下一座覆盖百余丈的红尘晦暝阵。袍袖一抖,取出两柄一指长短的法剑。法力起时,法剑无风自燃,化作两缕细烟,远远飘散出去。 做完此事。阵中放出栖身法舟八角楼台,归无咎在廊外焚香静坐,好似在迎接着什么重要的人物。 这一打坐行气,便是七日七夜。 …… “好玄妙的隐匿法阵。” “接到预定符书之后,在下猜测过五六个高度可能的人选,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是文道友。” 归无咎笑道:“在下金丹一重境修为,在光临探玄的诸修之中修为本属垫底。二位想不到是文某,也分属寻常。” 透过“红尘晦暝阵”走进来的,是一前一后二人。 前面那人戴冲虚巾,青布长衫,手执拂尘。这人面目虽然红润白净,皮肤细腻。但是看他神态举止一望可知是老成之辈。 身后那人却是个飞扬跳脱的俊秀少年,一袭白袍,腰插一支玉笛。 当前那人一礼道:“白龙商会伍长信真人座下大弟子蓝清平。” 少年人亦自报家门道:“商会陆胜芳真人座下弟子步明徽。” 二人并未掩饰自身气机。不过归无咎事先便早已知晓,蓝清平、步明徽二人均是金丹四重境修为,乃是白龙商会下一辈有望成就元婴三重境的核心力量。 蓝清平一摆拂尘,淡然道:“文道友有何吩咐,但请明言。” 归无咎微笑道:“自然是为了宝物而来。” 步明徽道:“此次即将出行之时,我等从玉京门处得到消息。原来九野山真正秘密,竟在九山次序之中。如今这秘密不知从何处泄露出来,却便于我等行事。以我和蓝师兄修为,闯到第九关各自夺取一件九蕴之宝,不在话下。” 归无咎摇了摇头,认真道:“非也。文某此行,须夺取全部九件九蕴之宝!” 第九章 当年遗策一伏兵 蓝清平、步明徽俱是一怔。 蓝清平眉头微皱,沉吟道:“以三人之力,夺取全部九件宝物。恐怕有些困难。不知文道友有何妙策,足以扭转乾坤?” 归无咎修为在蓝清平二人眼中如洞明烛照,乃是金丹一重境。二人自忖,自家恩师嘱咐听此人号令行事,那么这人当是有几分手段的。最起码,这份掩饰修为的秘术就超过了二人的眼力。 可是即便他如何超凡绝伦。此人之修为,最多亦不过是和自己师兄弟相当。 只要这玉岚秘境唯有金丹修士方能进入的规则并未打破,他们就绝难想象仅凭三人之力全取九珍。 归无咎此言,有贪心不足蛇吞象之嫌。 归无咎抬起头来,将二人疑虑看在眼中。缓声道:“我等三人足有一搏之力。更何况,未必只是三人。” 步明徽于袖中抽出玉笛,在空中轻点,自以为抓住了归无咎的心思。质疑道:“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表面上虽是友盟。我二人在此行中亦修为最高。但生死关头,其余二家未必听我调遣。” “更何况驱使二等宗门行事,向来是玉京门牢牢把控,商会却差不下手去。文道友若要借力打力,恐怕难以得计。” 归无咎见二人误会,一笑道:“非止是驱虎吞狼之计。数十年前,有一位故友曾言道。或能安排一二人助我一臂之力。究竟如何文某也没有把握。讯息早已发出,若那人修为不低于三重境,想必很快就要至了。” 蓝清平、步明徽四目相对。蓝清平还不怎地,步明徽眸中却露出惊讶。二人均未料到,归无咎竟真的伏有得力援手。 毕竟二人师长都曾言道,眼前这一位是外州奇人,孤身履足荒海。 就在此时,归无咎眼前一亮,洒然笑道:“来了。” 红尘晦暝阵的虚影混沌一变,突然显露出一个婀娜翩跹的身影,行动间如风摆新荷。 这人似乎使用了什么秘术遮掩的形容。她距离归无咎三人愈来愈近,直到十余丈内。逐渐现出衣着上七彩氤氲,现出头顶十字发髻,现出一张冰肌莹彻的脸容,现出一股淑逸闲华的风流态度。 蓝清平震惊道:“奚轻衡?” 归无咎微微一怔。这个答案,既在预料之外,更在情理之中。当即微笑着迎上前去拱手一礼道:“原来是奚道友。” 步明徽上下打量来人,忍不住问道:“若我信息无差,奚轻衡道友乃是修习余玄宗三大真传之首、号称“天高九尺、沧海一线”的海天诀。此功法在余玄宗内,非入宗三十三世之大族宿家不授。敢问奚道友何故叛出余玄?” 有此一问,并非步明徽满足自家的好奇心。这个问题若无满意的答案,那奚轻衡是否可信都是一个大问题。 奚轻衡入金丹三重不过六七载。但她一入三重境,便接替了赵世中的暂署中曲岛之职。换言之,无有元婴真人坐镇之时,奚轻衡便是余玄宗在中曲岛的话事之人。此人在余玄宗所受信重,可见一斑。这样的人的人生有异心,实在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奚轻衡好似对步明徽的疑问全未听见,一双明眸盯着归无咎的脸容审视许久。 归无咎倒是泰然以对。他现在的外貌可谓千锤百炼,更是经过独孤信陵的考验方敢放心出门。若非遇到韩安世、舒永延等元婴四重者,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良久,奚轻衡幽幽道:“实在看不出来,文道友和她的交集,在哪里。” 归无咎笑道:“我也想不出来,她是如何说动奚道友的。” 奚轻衡出神了片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突然一蹙眉道:“据她言道,将来数百年内,余玄宗将有倾覆之危。到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投身于她所指引的那人处,方有活命之法,甚至上进之机。” 这一言好似天外奇闻,平地生雷。步明徽哑然失笑。 不过未等他提出提问,奚轻衡自问自答般的道:“尽管她的见识我是极为敬服的。但对于余玄宗的实力雄厚、底蕴之惊人,我了解更深。以余玄宗的家底,即便容州诸派联手来攻,至多只是势力范围完全收缩而已。说到灭派危局,何如天方夜谭。” 蓝清平沉吟道:“奚道友修道数百载。这等虚无缥缈之说,自然不能动你心志。” 奚轻衡微笑道:“经那人之手,我所修功法神通更进一步。经历三载拾遗补缺,轻衡之根基又经历了一重积累。原先预计尚需二十载的金丹三重关卡,竟然只用了四年时间便一举突破。” 蓝清平、步明徽这时已然猜到为奚轻衡牵线之人是谁。 步明徽缓缓道:“些许恩惠,分量还是不够。” 就在此时,奚轻衡把笑容收起,原本顾盼生辉的面容陡然化作平静的湖面,沉声道:“方才和三位聊天的时间,我已经把三位的身份刻录在剑符之中。余玄宗信阳剑符,一旦催发,三位可有把握拦住否?” “文道友之名这三日内已经传遍四山。不过若我余玄宗数十位金丹修士来攻,文道友有几分把握能够抵挡?” 归无咎不想她突然翻脸,皱眉道:“奚道友是什么意思。” 奚轻衡只是冷笑,朱唇轻启:“那一位说是为我精纯功法,却暗中埋设了机关。直到她临终时,我才感到几分不对。据她言道,我所修功法缺了一段破关秘诀。若省略这一道步骤修炼下去,我必在突破金丹四重的关口时爆体而亡。行气破解的锁钥就在将要见到的那人身上,唯有听命于那人,才能得以解救。” “可是她传授与我的功法神通并非秘藏,而是根据我的修行状况因地制宜临时修缮。这些年我担任她的护卫首领,并未见她和任何外人有所交通。这教我如何相信,十年后所遇到那人,会知晓解救的手段?” “为了自己的道途和性命,我当然愿意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而不是一个死局。” “可是若不教轻衡相信确有解法,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归无咎沉默良久。不知是出神,还是无言以对。 就在奚轻衡双目含煞,指间流光溢出时。 归无咎叹息道:“她道术见解为四州之冠,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跟随她也有些日子了,所得好处想必不少吧?她岂能欺你?” “任意一道行气法诀,只要足够高明,都能化作一段开启下一道关门的锁钥。只要双方事先有约,又何必非得在她为你修缮功法之后再传递消息?如果文某所料不错,她当时必然是有话交代的,说说看。” 奚轻衡美目之间流露出几分狐疑,但还是果断的道:“她说,锁钥是四道来自天上的试题,依照四二三一的顺序依次行功。” 归无咎一点头,早已省悟所言何事。指间清光一闪已经捏住一枚玉简。道:“这是其中前两道法诀。奚道友不妨试一试。” 奚轻衡接过玉简,按照其中法诀行气一试。冷肃的脸容缓和了几分。 …… 半个时辰之后,依旧是第五山,右山之内。 玉岚秘境之内,九野山中,虽然不见日月星辰,但冥冥间也是有明暗变化的,只是不若外界明显。但是这份阴阳升降着落于不经意间的妙境,却是外界所无。 此时似乎正是晨曦升明,霞光拂掠山野之时,逶迤错落的山谷透出一股清爽气息。这道气息和隐于几微的沸雾混冥融合,冲淡了那份过于浓郁的灵机,正烘托出极高妙的仙境之韵。 四道人影闪烁。 这四人一个是头戴卷云冠的老道,一个是手持折扇的书生。这二人并列在前,神思起伏,似乎将目下诸景方位俱牢记在心。随后二人,乃是一方巾便服的中年人,和一身披大氅的女子。 那老道突然停住身形,把手一托,掌中现出一物。此物四四方方一块铜板,风貌古朴,中含一匙左右转动,铜板底座两分厚薄,奇纹交错。细辨却似是司南一类。 催动法力时,那司南匙柄一阵乱转,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少顷,老道一捋长须,眉头紧锁道:“第五山右山七星柱方位,只寻得一百七十九座。尚有一座不知为何却被掩藏起来。” 书生张开折扇扇了两下,慢吞吞的道:“我星月门“元卜”一流的算法,即便是余玄宗也是无有相与拮抗的法门。若说有人已然闯到第五关,在我等之前布下隐阵,断难置信。” 披着大氅的女子声音清脆悦耳,犹如清铃荡漾:“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以小妹看,先前“林台”之上至少便有二人未曾摸清底细。果真有人抢在前面,那有极大可能是这二人之一。” 书生道:“可是那容州散修文晋元,和那面具道人?” 最后那位中年人,正是化名“王木霸”行竞价之事者。他不容置疑的道:“下一关当要设下一局,摸一摸这二人底细。损折一些人手,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十章 明虚实定吞天计 八角楼台之内。 归无咎等四人相对而坐,席间清茶馨香发散开来,杯中雾气凝成一线,直到丈许高低才化作百态缭绕。 归无咎道:“几位虽得秘法指引抢先一步,但料想一个时辰之后,各家修为较高者均会感到第五关。一个时辰之内,我四人当定下方略。” 蓝清平默然道:“即便多了奚道友之助,以四人之力尽夺九珍,依旧难如登天。需知此行的金丹二重镜以上者,可是不下二十余人。” 归无咎笑道:“以四敌二十自然是难了一些。但是若是以四敌五,未必就有多难吧?又有奚道友为内应,猝然发动,当有七成把握成功。我等最大的优势便是知己知彼。场上二十余人深浅强弱,无不了然。” 蓝清平、步明徽、奚轻衡俱眼前一亮,明白了归无咎的谋算。 从第一山“柏树台”到第五山“七星柱”,第六山“赤阳碑”,玉岚之精俱是感物辩气,围绕于所系之物方圆千丈内。 但是最后三关却非如此,玉岚之精栖身于山顶三元阵门之中,每一道阵门内藏有一团玉岚之精。阵门亦非是如前六关一般先到先得,而是在特定的时辰同时开启。 第七关人元炼气阵,关门三十六道; 第八关地元炼法阵,关门一十八道; 第九关天元炼真阵,关门止有九道。 以四人的修为,进入第八关取得前十八名想必困难不大。最关键的是在第八关至第九关的过程中,十八人争夺九道关门。 若四人全部胜出。那么最终九件九蕴之宝,归无咎等人便先取四件,最后面对一个以四敌五之局。 须知无论余玄宗还是玉京门,俱不知晓蓝清平和奚轻衡等人的真正立场。最后五人若依旧有余玄宗或玉京门的人物,暴起发难又可除去一二人。说是七成胜算,绝对不算夸大。 归无咎拱手道:“事不宜迟。便请二位分别交代各自队伍深浅底细。” 蓝清平回了一礼,语调沉着:“此行我玉京门、破灭盟、白龙商会俱各出二人。玉京门所联络六合宗等三派各出一人,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共计九人。其余金丹一重境以为走卒者,另有一十六人。” “论修为,以蓝某和步师弟最高,俱是金丹四重境。破灭盟和玉京门的二人均为三重境。以我师兄弟二人眼力观之,这四人中以玉京门卫正明修为最高,距离金丹四重仅有一步之遥。” “二等宗门的那三人中,六合宗焦诜图入金丹三重境已久,虽说二等宗门家底稍薄,亦不可等闲视之。何况正因为六合宗底蕴稍浅,焦诜图作为宗门寄望成就元婴二重以上者,集中的法宝底牌反而更多。” “另外二人都是金丹二重境修为。” 步明徽果断道:“吾等这一行人论道行高低,卫正明、焦诜图位列三、四位,绝无疑虑。” 蓝清平袖中取出二枚玉简,分别交到归无咎、奚轻衡手中。此玉简正是玉京门一方其余七人底细。所修功法神通、擅用法宝、甚至脾气秉性,无不具备。 当然,不会缺漏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这些人各自在九野山中掩饰之后的装束仪容。 奚轻衡阅览玉简完毕,抬起螓首道:“余玄宗一方此次派遣十一人。其中本门修士六人,分修海天诀、翠容心经、照玄书三大真传各有两位。每一家两位真传,都是一位四重境者,一位三重境者。” “三位金丹四重境者分别是向之融师兄、叶光中师兄、程文志师兄。依轻衡之见,三位师兄功行之精湛不在蓝道友、步道友之下。” 听闻此言,步明徽淡淡一笑,蓝清平却不露声色。 奚轻衡续道:“其余五位,乃是轻车门、九帘殿的金丹修士。其中三重境者二位,二重境者三位。不过这五人想必并不在三位眼中。此外,这次我余玄宗金丹一重境以为羽翼者,多达六十人。” “只是这六十人前次却一日间损折了十一人。” 奚轻衡瞟了归无咎一眼:“除却文道友手下留情放了一人回来,另外两组八人俱是全军覆没,不曾带回只言片语。” 说完奚轻衡同样取出两枚玉简,交到归无咎、蓝清平二人手中。 归无咎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等胜负之机,皆在此处。”当即将“王木霸”四人乃是星月门真传修士的底细,说与三人知晓。 奚轻衡难以置信的道:“我余玄宗暗藏三道秘术,居然未能窥破这四人根脚。此辈用心如此之深,想必修为非同小可。” 归无咎微笑点头道:“然也。依文某之见,这四人中至少有二人是金丹四重境修为。甚至四人均是四重境修士也不稀奇。” “这四人底细,九野山中仅有文某一人知之。若利用得当,第九关当会容易许多。” 步明徽将手中玉笛轻轻一转,展颜笑道:“文道友之言有理。星月门四人自恃敌明我暗之利,又暗藏秘法。想必不难探明此地修为最高的便是蓝师兄,步某,和余玄宗向、叶、程三人。” “到时候蓝师兄和步某不经意间稍稍泄露自家底细,此辈必定能做出判断,剩余三位修为最高者当是余玄宗修士。以余玄宗和星月门的恩怨,这等良机他们岂能轻易放过。” 奚轻衡神色复杂的道:“若不预先知晓消息,向师兄三人猝然遭袭,胜算极小。” 归无咎又道:“另有三位未知根底的金丹二重境者,想必都是散修一流。除此之外,那位佩戴朱红面具的道人,也不可轻忽了,过第九关之前先不去招惹他。”说完瞟了奚轻衡一眼。 奚轻衡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此行主事者向之融师兄似乎知晓这面具道人的底细。不过向师兄只对我等言道,勿需多管闲事。因此轻衡却无能为力。” 归无咎捏住玉简在案上轻轻一击,断然道:“那就如此定计了。”长身而起,安排行事方略。蓝清平、步明徽、奚轻衡三人亦站起身来。 “第八关三十六进十八,想必对于三位不在话下。甚至寻到随意打发的金丹修士也不是难事。” “最后一关。若星月门四人对余玄宗下手。三对四重境修士捉对厮杀,那么星月门四人加上那面具道人搁置不理,我等只寻剩余四个位置拿捏。” “即便事机有变,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若星月门并不找余玄宗麻烦,那么最坏的局面,余玄宗三人、星月门四人,加上那面具道人,八位疑似金丹四重境者,各自占定八个阵门。最后多出来那个软柿子,劳烦奚道友处置。” 奚轻衡流露出自信的笑意:“轻衡入三重境虽时间不长,但对自家手段也有几分把握,只要不是对上四重境修士便可。即使与卫正明、焦诜图等人为敌,也决计不会有负文道友之托。” 归无咎微笑点头,又道:“若是这种局面,文某和蓝道友、步道友便需硬碰硬得寻八人中的三位做过一场。文某对二位的建议是,还是选择余玄宗三人为佳。实在避不过星月门修士,最好寻那化名“王木霸”的中年人,以及那位女子交手。” “毕竟这二人选择竞价占命钱,多多少少出现在旁人的视野内。以常理推断,当是潜伏在暗处的另外二人功行更高一筹。” 奚轻衡细眉一挑,归无咎此语分明是认为余玄宗向、叶、程三人,功行在星月门四人和那面具道人之下。 归无咎看在眼中,解释道:“星月门四人中极有可能有人习得“空蕴念剑”神通。此术对于修为不如自己者几乎一击必杀,毫无还手余地。即便功行相当者中了这一式也要元气大伤。这一难关文某最后自有解决之法,却不宜提前碰上。” 奚轻衡面容缓和了下来,算是接受了归无咎的解释。 商议得七七八八,四人各自捧起座前一碗清茶,饮了一口。 归无咎见奚轻衡面色似乎犹有难言之隐,从容问道:“奚道友有何疑问,但请将来。” 奚轻衡疑一捋秀发,叹息道:“轻衡回顾文道友的布置,缜密非常,果然并无破绽。只是临行前门中交代下来,九宝取其一便已足够,此行只为预防某一家同取九珍。想来九宝合一有什么意外奥妙,门中早已知之。既然如此,本门为何不停了探玄会,自家全取九宝?想到此处,轻衡便难以安心。” 归无咎笑道:“此事文某自有道理。得宝之后必不教三位失陷在此。” 步明徽略一犹豫,突然开口问道:“不知文道友的修为到了哪一步?” 归无咎瓷杯停在空中,略微斟酌言辞。笑道:“文某功法有些特殊,斗上数场之后,需要略作休整。不过若只斗一二场,无论对上谁都有些胜算。” 此言一出,连城府甚深的蓝清平都微现讶色。“文晋元”此言虽然平淡,但是其中含义,分明自认为九野山并无敌手。 第十一章 无名剑客 金木争锋 归无咎在与蓝清平、步明徽、奚轻衡三人相会之前,便已得了第五关玉岚之精。此时四人商量既妥,自然不宜久聚。 归无咎毫不犹豫,率先进入第六山仆山。而蓝清平三人及时寻一七星柱,捕捉玉岚之精后随后赶到。想必比归无咎也慢不了两三个时辰。不过从现在起到第九关,四人都不会有任何联络。 此时第六山仆山之中,似有落照拥林,清辉铄铄。清风飘曳于树影之间,鼓荡起阵阵翠香怡人。 但归无咎却并不在山林中转悠,而是奋起遁光,直往山顶去了。 原来第六山的关门虽依旧是精蕴系物,周流于千丈之内;但是和前五关系灵之地遍布山野不同,第六关“赤阳碑”已经有了几分最后三关阵门的雏形。 七十二道赤阳碑,全部集中在山顶方圆十余里的区域。 另外,七十二碑并非如前五关一般先到先得,炼化了便可提前离开。而是类似于后三道阵门,在特定的时间同时开启。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归无咎已经赶到山顶。 七十二碑在空中依稀可见,次序井然,回环成列自有奥妙之处。落下再观看时,这石碑虽只十余丈高,但当中流落出的古意却俨然有倚空中悬、一壁参天的雄壮气势。石碑之上,字如虫迹,图如树纹,任你博学淹通,也难以知其奥妙。 时辰未至,归无咎便在山顶处打坐静候。 十二个时辰之内,大约二三十位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均已至了。 数日之后,金丹一重境中功行较为不俗的,也都突破关门,进入第六山仆山。 又过了二日,归无咎细细一数,数十里方圆内依稀可见五六十人。不过他们却并不如归无咎一般落地休憩,而是纷纷取出随身携带飞遁法器,遁入其中。 五六十座精巧的楼台、飞车,灵禽,异兽。和地面七十二碑相互映衬,仙辉蓬荜,生气俱足。 而仆山一南一北半山腰处,一处起了清光,一处灰雾弥漫,旁人难以窥见虚实。料想这是余玄宗和玉京门两方的阵法,双方修士正隐匿其中商讨下一步动作。 这两方的金丹一重境修士即便全数过关,也不过八十余人。加上空中浮游的诸多修士,总数至多一百四五十人。 而第五关七星柱的数目,乃是一百八十。 五精蕴之宝,价值也到了万数。是以由不少人选择得宝之后急流勇退,不愿意拿性命拼杀。即便六蕴之宝价值又增加了数倍,但是赤阳碑不过七十二个名额,再进一步的概率不过四成上下。 更何况,这七十二个名额中,有二三十个是几乎被占定了的。 这也是数十位散修只在半空中逡巡,却不占定赤阳碑的原因。若你提前抢定一杯,那少顷时辰一至,金丹二重境以上者杀上门来,你又如何抵挡? 唯有在空中先作观望,待那最强的二三十人占定了位置,随后再去打剩余四十多个座席的主意。若侥幸窥得一功行较弱者战而胜之,便能过了第六关。 此时在空中浮游的众修眼中。包括归无咎在内,五六个先占定一处星碑者,无一不是不可招惹的人物。 归无咎正在调神养气,突然一道遁光闪到近前,由远及近的沉邃之声传来:“文晋元道友,有礼了。” 一个人影转瞬间已到了归无咎面前。这人粗挽道髻,身着玄色单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湛然有神的双目打量着归无咎。 他虽然皮肤甚是白皙,但是却没有那种柔润健康的感觉,反倒似一块白色的精铁,最是冷硬不过。 归无咎扫了一眼,眼前这人气息活泼,融而自足,分明是金丹二重境以上的修为。讶然道:“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由蓝清平、奚轻衡两方得知了玉京门、余玄宗的布置,归无咎自己又通过金丹之力窥破了星月门四人底细。对于场中局势,无人比他更为熟稔。 场中二十七名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归无咎熟知根底的就有二十四人。剩余三人,料想是散修一辈。 而这白面剑客,恰好就在归无咎所不识的三人之中。 这白面剑客并不答话,只是凝神而立,细细的观察归无咎气机,些微仪礼丝毫不放在心上。半晌终于道:“流言果不可信。据传文道友金丹三重境中无有敌手。然而依在下之见,文道友分明是金丹一重境修士。” 白面剑客话音降落未落之时,只听“嗡”地一声响,此人胸腹间一道刺目金光闪烁。一股破山裂天的气息浮荡开来。 抱剑式。长剑出鞘。 白面剑客挽住长剑一拍、一刺、一扫,三道剑光发出嗤嗤声响,朝着归无咎杀至。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毫无道理的出手攻杀,在修道人中算是极为罕见。 面对出人意料的出手,归无咎应对从容,双指作剑一点,三道剑光迎着白面剑客的剑气硬碰硬的冲撞过去。 三道金光,三道白气,相激之后犹如火炬入水,淬起混沌沌、白茫茫烟气缭绕。 归无咎白芒剑气取自青凤剑神通,分属乙木之剑。这剑气似是天外玄光,又如烟气成形,光雾之间流转不定。归无咎当初在三四种剑道神通之中属意此法,便是由于这一门神通光气混沌,和玄光显化术相得益彰。 而白面剑客的耀目剑光却极为纯粹。耀日流金,乃是再明显不过的庚金剑煞。 六道剑光两两相击之后溃散开来。却见归无咎的白色剑气如雾荡漾,由原先米粒般精纯一点彻底崩散。而白面剑客的金色剑光虽同样崩坏,却只瓦解成拳头大小,依旧保留冲杀余势。 归无咎眉毛一挑,手指再点。再次发出三道浅浅剑气,摧毁那三道强弩之末的金色剑光。 这一次对拼,竟是归无咎落在下风。 归无咎心中着实有几分惊异。出手的一瞬间,他体内虚丹已然调御六丹之力,论丹力强横已经接近金丹三重境修士。再加上精微变化本是自己独到之长,相等的丹力之下,自家剑术的威能何止又提高了五成。 与这三剑相比,调用一丹之力和方文通、朱道人等人的交手简直如同儿戏。归无咎本拟这三剑一出,金丹四重以下者必难直掠其锋。 两人交手,看似声势不甚骇人,但双方都是知道其中分量的。正是由于双方剑法神通都精纯到了极点,所以法剑溃散之后不过化作尺许大小的光晕雾气。 白面剑客虽然胜了半招,但他双目中却射出精光,显然心中之意外不在归无咎之下。 归无咎当机立断。对方既然道行深厚,自己便以精微变化取胜。 骈指作剑,当空三刺。 第一刺三道剑气;第二刺五道剑气;第三刺八道剑气。 白面剑客如铁铸般的面目没有丝毫变化,挽住长剑挥动手臂,当空虚化一圆。那圆圈虚影分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似把一柄长剑圈成一只铁箍。 可是从这铁箍的中空之处,偏偏无中生有。三道,五道,八道金色剑光显化而出,迎着归无咎剑光正面搏杀。 归无咎三、五、八道剑光本就参之以三虚一实之法。若对方每一招都以实招对敌,却正中归无咎下怀。 当即不再犹豫,剑气凝形,十二道、十六道、二十四道剑气迎面刺去。 白面剑客依旧不为所动,依旧长剑驾驭成圆,从中射出等量剑光,一一捉对厮杀。 双方实剑撞击之下,光气纵横,烟云缭绕,好似碎玉浮空。 但白面剑客实招对上归无咎光影虚招,却一透而过,将地面土石击出一个个数十丈方圆的深坑。甚至那些十数人方能合抱,数十丈高的乔松古木,只中上一剑,一瞬间便被这金色剑气绞成粉末。 先前这二位疑似金丹二重以上之人突然交手,空中飘荡的散修无不大感兴趣。只是两人交手的声势并不甚宏大,距离众人想象中雷光四溅、火气漫天的景象大不相同,诸修心中多半有几分失望。 此时见到白面剑客这几剑的威力,惊骇之余,敬畏之心更重。无不暗自打定主意,那二三十位疑似金丹二重以上者选定赤阳碑之前,决不可提前下场。 剑光虚实有别,若以此法相斗,白面剑客等若白白消耗法力。 白面剑客显然察觉到归无咎意图。他轻哼一声,长剑圆转成流,所化剑圈又小了几分,不过原先中空之处却似多了一层濛濛剑光。 此时他那长剑不像是一张铁箍,却变成了一张箍了铁边的玉盘。 玉盘中剑光源源不绝,再度和归无咎袭来的剑气一一拼杀。 不过此时剑光若遇到归无咎的剑影虚招,却不再乱击四射,而是瞬间化作星华光点,当中十分之七八都悠悠退转,返回那铁剑圈成的“玉盘”之中。 归无咎见到此景不由一愕。这白面剑客分明是将剑术几乎练到了凝练归一、生灭不二的境界。归无咎并未想到过下界金丹修士,能够做到这一步。就是归无咎自己,至少也要十年后才能有此造诣。 归无咎心中一动,曲指连弹,一百零八道剑气纷纭成流,激射而去! 第十二章 夺珍诡谋 先手之利 归无咎和白面剑客在山顶一座赤阳碑下恶斗。南面山腰雾气内,一座角楼的厅室正中。有一面宝镜将这一切观照的清清楚楚。 十丈方圆的庭室内大约有五六十人,倒也并不拥挤。 其中北侧座席设三张紫椅,坐定三人;左侧三张藤椅,亦坐定三人。右侧五张屏背黄椅,坐定五人。 其余四五十人分成两班,分立左右两侧。 主位上那人,头扎云巾,一袭淡黄道袍,手挽拂尘。看上去似是个唇红齿白的年轻道人。有这等相貌者若非刻意以秘术改换脸容,便说明此人真气、灵形境时破境极快,天资高绝。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余玄宗秘境之行的主事之人向之融。 向之融此人,虽只修习余玄宗第三真传法门十二卷照玄书,但他根基之深、底蕴之厚素为余玄宗金丹四重修士之魁首,因此压倒了修习第一真传法门“海天诀”的叶光中,领了这道职司。余玄宗此次与会之人也无人不服。 向之融曼声道:“短暂一聚,再作汇合当是在八、九道阵门时了。诸般安排须先得布置妥当。诸位师弟怎么看?” 左侧第一位者是个彩裙女子,正是奚轻衡。她启唇言道:“临行时真人安排,只消取了一件九蕴之宝,便算成功。现在第六山剩余之人,我派占了三分之一有余。以近四成的人力,夺取九分之一的宝物,本来就无有任何悬念。” 奚轻衡之下是一相貌英挺的华服青年。此人名为纪文从,乃是修习翠容心经的金丹三重境修士。 纪文从听闻奚轻衡之言,点头道:“奚师妹所言不差。第六关赤阳碑有七十二座。而疑似金丹二重境以上者不过二十余人。眼下远远未到相争的时刻。” “二十五六个位置站定,剩余四十多个名额却是一重境修士相争。我余玄宗金丹一重境者尚余四十八人,门中精锐,远胜那山野散修。料想十分之七八过了第六关,不是难事。第八关三十六进十八,才是值得用心安排的关键处。” 向之融左侧那人,看上去四十许的中年人气度,却英挺俊朗尤胜少年。他一甩手中拂尘,冷然道:“真人只言至少能得一宝便可,却并未说不许多取。九蕴之宝何等分量,我等还是要尽力而为才是。” 当初在“林台”上被归无咎窥见的,便是奚轻衡和此人了。同修海天诀一脉的金丹四重修士叶光中。 从前自秘境中流出的融合八团玉岚之精的秘宝,品质已经接近“第五品法宝”。从未出现过的九蕴之宝,极有可能价值在第五品法宝之上。 整个容州荒海,唯有韩安世、舒永延炼化了六炼本命法宝。而九蕴之宝一旦出世,等若足以压倒除此之外的其余宝物。若是交由门中元婴三重境长老来使,势必如虎添翼,算是余玄宗一大助力! 纪文从下首是一方巾折扇,策士打扮的中年修士。这人把手中折扇一摇,高声道:“叶师兄言之极是。依岳某所见,要想大有收获,关键并不在于第八关,正在眼下这第六关。” “若按照文从师兄所言策略,所有金丹二重境以上者暂避锋芒,站定二十多个名额,却将剩余位置交由一百多人去争。如此做等于将矛盾转移到下一轮,却并未为我扩大优势。” 叶光中双眸中光芒闪烁,淡声道:“岳师弟有何良策,但请讲来。” 策士打扮的“岳师弟”道:“玉京门一方已大致探查清楚。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大约八九人。其中二人气机以秘法辩之,乃是四重境修士。只是此辈到底是哪一家哪一派,姓甚名谁,我等一时间还无法确定。” “出行之初真人言道,若非对方找上门来,勿需与四重境修士起了冲突。既然如此,这两件九蕴之宝予了他又何妨?不过剩余七宝,我余玄宗却需尽数取之。” “之所以岳某说关键在于第六关,原因便在这里。二十余位金丹二重境修士,我余玄宗占了十一位。玉京门等派占了八九位。散修五六位。我方力量单独与玉京门等相较,实是胜过一筹;但若其余诸修联手敌我,我派又处于劣势。” 向之融神色不变,缓声道:“你的意思是?” “岳师弟”合气折扇重重一击,语气凌厉:“其余诸人必定以为,第六关远远未到二重镜修士兵戎相见时。但若我等果断出击,以上制中,以中制下,除掉五六人。那么七八九关时,就算彼辈联手敌我,我又何惧?” 向之融沉吟片刻,开口言道:“余玄宗与玉京门、破灭盟诸派既是对手,又有合作。即便有全面开战的那一日,至少也是数百年后了。” “到了第九关争夺九蕴之宝的关口,生死各安天命。就算将他们尽数杀灭,这几家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怨自家技不如人。但若是明明有多余空位不取,却先去袭杀此辈,恐怕不妥。” “岳师弟”手持折扇抱拳一礼:“向师兄明鉴。岳某并非主张提前袭击杀玉京门诸修。两方以外的其余二重境散修,才是我等的目标。” “此辈若诛杀殆尽,便彻底绝了其投靠玉京门一方的可能,等若扫除一大变数。到时候我方十一人,玉京门一方不过八九人。还不是任我等拿捏。予他两件宝物,已是格外恩赐。” 岳师弟瞥了一眼厅中铜镜,当中归无咎和白面剑客激斗正酣。 坐在向之融右侧的青面道人,一直未曾说话。这时候开口言道:“岳师弟之谋可行。” 这人自然是余玄宗此行的另一位金丹四重境修士程文志。 向之融闭上双目,沉吟有顷,似乎正在仔细思索岳姓修士的策略有无疏漏。厅内诸修,一时肃静异常,无人出声。 终于,向之融睁开眼,缓声道:“就依岳师弟之见。在第六关将闲杂人等全部剪除,为争夺九蕴之宝奠定优势。” “容州北凉山散修李继诚,劳烦轻车门宋长老出手解决。” “容州茅毒山散修龙潜云,劳烦九帘殿杜长老出手解决。” “那自称平州散修王木霸,此人有几分诡异处。金玉堂刘长老,你入金丹三重境已逾七十载,此人便劳烦你出手解决。” “那一同竞价的无名女修,劳烦九帘殿郭长老出手解决。” 向之融每吩咐下去,右侧五张座椅上,便有一人起身领命。 向之融盯着厅中铜镜观看许久,沉吟道:“这二人气息混凝,功底极为扎实。虽似未入三重境中,也不可小觑了。纪师弟,那外州白面剑客就交由你处置。” “至于这位散修文晋元,便劳烦岳师弟亲自跑一趟。” 纪文从、“岳师弟”二人起身领命。 奚轻衡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ps:换卷之后本来缓慢上升的订阅突然掉了三分之一,几乎没动力写下去了!希望追书的别看盗版,非常谢谢。 第十三章 剑感虚实夺阵门 随着归无咎二指虚点,纵横交错的剑气如星辉漫卷,春雨纷纷。一百零八道,二百一十六道,三百六十五道…… 归无咎已看得分明。白面剑客境界虽高,但那返源归真之术到底不能圆全无漏。要想彻底达到这一步,非有元婴修为不可。将发射出的剑光丹煞收回十之七八,已经极为了得。 既然如此,自己进一步加大规模,即便每一剑只消耗两三分元气,此人的功力折损依旧会高到不可承受的程度。 实则对于这白面剑客而言,并不与归无咎剑光作纠缠,直接攻杀归无咎本体,似乎是更好的策略。但是他似乎在刻意磨炼剑术,坚持以剑对剑,并不汲汲于胜负。 白面剑客开始时依旧驾驭那溯源逆光之术应对。直到归无咎剑光显化到千道以上,此人铁石般的脸色才稍稍有几分变化。 却见此人蓦然将舞动成圆的长剑一收,圆盘剑光俱都消散,似已技穷。 千余道雁行阵列的迷蒙剑气顺势杀至。 白面剑客重又回到抱剑而立的姿态,微微侧耳,似乎在聆听什么至玄至妙的空渺之音。 不过十分之一个刹那的功夫,剑气卷舞盘旋,欺身到白面剑客三丈之内! 丈许之内! 三尺之内! 白面剑客双眸突然爆**光,一刺!二刺!三刺!一连刺出七剑! 七声“叮”“叮”细响,七剑剑尖如浮光掠影般和七道剑气相接,化作尺许大小的奇雾百态,升降腾跃。 除却这七道剑光之外的千万剑气,瞬间如猛虎噬咬般扑向白面剑客的身体。不过白面剑客袍服之上却涌起一层淡淡的丹煞,这些剑气正中其身,只激起数寸大小的点点波纹,便消散不见。 这一下归无咎是真的异常震动。如非玉岚秘境唯有金丹修士能够进入,归无咎几乎怀疑这是元婴真人降低修为试探自己深浅。 归无咎发出万千剑光,唯有七道实剑,其余千万道俱是元光显化术化成的虚招! 然而这虚实之分,竟然被白面剑客感应识破。 即便以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的修为,唯有进入十丈之内方能感应自己剑光真伪分别。普通元婴真人,也唯有在剑气临身的瞬间能够分辨一二。 这白面剑客只是金丹修为,却能够在剑气近身三尺时辨别出了归无咎剑光虚实。 归无咎眸中清光一闪。虽然自己几乎算是实打实的金丹修士。但是金液虚丹和真正的金丹还是有区别的。他的丹力乃是不可再生的消耗品,并不能通过打坐行气回复修为。因此无谓的交手,能避则避。 他留下方文通传信,又遣朱道人散布流言,宣扬自家名声,都是为了这一目的。 先前他只用“元光显化术”消耗白面剑客实力,自身损耗其实极小。但是若对方能够窥破这一招,那么自己就无有必要以神通应敌。 当机立断,十八枚清光四溢的二寸银针浮荡半空,左、中、右各三枚,空中一阵穿梭盘旋,银光隐去,目力几不能辨。另有九枚空中虚浮,伺机而动。 白面剑客感应如神,长剑起合将九枚极为隐秘的银针一一击退。淡然道:“文道友既不用剑术迎敌,恕本人不再奉陪。” 说罢长袖一舞,剑光与身一合,已遁出数百丈之外。这一手剑遁之术,更见高明。 归无咎收回“太微殒元针”,若有所思。 这九野山中,却多出一个变数。 …… 北面山腰中青光隐隐,一座山野荒庐,远看倒似一座土地庙,极为突兀的矗立在一片狭**仄的空地。 通过这“野庐”上上下下潜藏的禁制和偶尔透出的宝光才能辨明,这分明是修道人的手段。 殿内正中,九人围坐成圆,另有十余个人影各取一蒲团,静坐于靠近大门的位置。 一个声音悠悠传来:“此番商会的二位道兄修为最高,出力最多,无人有疑。二位道兄各取一件九蕴之宝,自然是手到擒来。若最终得宝三件,我们三家一人一件,并给与商会精玉的补偿。若得了四件,商会自得两件,我玉京门和破灭盟每家一件。” 另一个声音道:“两件以上的珍宝,就要仰赖卫兄、焦兄、韩兄出力了。鲁兄,若你最终能夺取一件九蕴之宝,除却五十万精玉的补偿,我破灭盟另有馈赠。” 一个爽朗的老者之声道:“那焦某就先谢过欧阳道友了。” 说话的这三人,分别是玉京门卫正明、破灭盟欧阳浮光、六合宗焦诜图。 焦诜图的左手边是一青袍云履的中年修士,此言眉眼上痕迹宛然,一脸苦相。只听他开口言道:“眼下不过是第六关,争夺七十二个位次。远远未到金丹二重境以上者白刃详解时。当出手时我等自会果断下手。不过眼下,还是以养精蓄锐为上。” 此人正是玉京门韩映曜。这人入三重境不过十余载,论功行却比卫正明逊了一筹。 卫正明道:“卫某有一桩担忧。若是就这般平稳相争,到了最后一关十八进九,吾等得了四件以上的九蕴之宝,希望极大。只是若余玄宗一方提前杀将过来,出其不意之下,情势可能急转直下。到时候除了蓝道兄、步道兄之外,其余人恐怕无有余力夺取宝藏。” 焦诜图不以为然道:“我等和余玄宗之间,又非如星月门一般的死敌。岂能空着许多员额,提前杀上门来。” 坐在九人正北之位的正是蓝清平。蓝清平沉吟道:“蓝某和步师弟,卫道友,焦道友先不忙下场占位。还有半个时辰第六关将启,我四人先窥看余玄宗虚实,再言其他。” “若其等老老实实站定方位,那么一切相安无事。若他来寻麻烦,说不得我四人也只好挑拣余玄宗一方较易拿捏的下手。” 众人点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时两处半山腰光华雾气均已散去,一百四五十人的飞遁法器浮游半空。只是着许多人行藏遮掩,未必能够准确确定身分。 这许多散修辈,聚精会神的凝视着七十二道赤阳碑。 只不过现在,这数十人心中却异常忐忑。距赤阳碑开启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了,而站定方位的金丹二重境修士却只有十余人。似乎另有至少十人打定主意压轴登场。这却让他们事先拟定的策略难以实施。 又过了片刻,七十二道赤阳碑朝霞灿烂,形如通红的烙铁,发出深邃光华。就在这一瞬间,六个气息宛转活络的身影朝着六座赤碑疾射而去! 空中诸修惊愕之余,更是窃喜。原来这六人竟直扑原先站定方位的六名修士。这一关,竟然有六对二重境以上者捉对厮杀! 这意味着留给他们的名额,却多出六个来! 五六个呼吸之后,另有四个气息不逊于这六人的身影朝着无人占领的位置落下。 这十人一动,其余百余人影纷纷选定方位,亦是在选定自家的对手。 与白面剑客相斗未久,归无咎正在思索此人剑术奥妙之处。正在此时,一个方巾折扇、脸型瘦削、颧骨微突的中年修士悠然落地。 这人收了遁光,沉声道:“文道友。现在催动玉岚之精离开,不但得了一件价值逾万的宝物,更可保全性命。” 第十四章 两术化气销金铁 七十二道赤阳碑,不过占据十余里方圆。一百余位修士,何人占据哪一座碑,可谓一目了然。 就在压轴的那十余个呼吸内,六道人影分别扑向的位置,正是包括白面剑客在内的三位散修、王木霸、神秘女子和归无咎自己。 归无咎瞬间就明白余玄宗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一回想方才白面剑客的真实修为,余玄宗这一如意算盘到底能否得计,就难说的很了。 赤阳碑一旦化作赤色,滞留碑下的修士便不能改换方位,另择敌手。是以归无咎和面前这策士打扮的中年修士之间,唯有一人能获得第六关的玉岚之精。 眼前这人底细,归无咎亦一清二楚。 余玄宗修习“照玄书”一脉真传的金丹三重境修士,岳遥峰。 归无咎听此人言辞无理,也无心与其罗唣。毫不犹豫抢先出手,曲指连点,三十六道青凤乙木剑气六实三十虚,以笼罩六合之势朝着岳遥峰疾刺而去。 却见岳遥峰面上露出冷笑,不慌不忙把掌一托,蓝白二色煞气似雾似胶,裹成一半球形的护盾。归无咎剑光刺入其中,也不发出爆裂声,更不能透体刺入,似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的被吞噬炼化。 归无咎见岳遥峰自信满满的神色,眉头一皱,已然心中有数。方才自己和白面剑客相斗之时,余玄宗虽然窝在半山腰隐阵之内,但必定以什么秘法窥看了这场争斗。因此其所派遣六人迎敌,必然是有针对性的。 归无咎所料不差。 “照玄书”功法份属土行,所衍化七道神通之中,岳遥峰习得“幽土化玄”“凝阴返阳”二门。其中“幽土化玄解炼法”神通,于剑气、丹煞、雷火等以自家法力显化五行的神通法术,有极独到的克制之功。欲破解这道功法,非有上等的神兵利器不可。 归无咎毫不在意,从奚轻衡所留玉简中,他已知敌手大致虚实。但他却不愿打草惊蛇,又取出数枚雷火符箓,分三路迎击。 岳遥峰面露微笑,蓝白二色泥胶似乎分出数团,迎上符箓。 二物一旦碰撞,符箓果然爆裂开来。只是声势比常时降低了何止六七成,大半威能倒被那奇异泥胶化去。 剑气,符箓俱无功而返。接下来可倚仗的似乎唯有法宝了。 归无咎大修一抖,十八枚银针依次在他掌心浮现,瞬间隐于空中,不辨行迹。 岳遥峰看似是个足智多谋、心机深沉之人,其实器量却甚是狭隘。自他落地之后,归无咎一语未发便抢先出手,岳遥峰心中隐隐有几分怒气。 至于他自己言辞无理在先,却被岳遥峰有意无意忽略过去。在他心中,这些散修就算其中一二偶尔有些道行,又哪里足惧了? 这时见归无咎十八枚飞针法宝攻来,更是止不住冷笑。再度操纵那如雾似胶的二色煞气,抵挡十八枚无影针。 在旁人眼中,这十八枚银针似乎隐形匿迹极难分辨清楚。但是以他深湛修为,上佳灵觉,却清清楚楚分辨明白,犹如白日蚊蝇。 十八枚银针攻到近前时,果被那二色煞气挡住了。 只是此时那二色煞气却并非蓝白泥胶状,而是变成橙、黄二色,色泽锃亮犹如黄金。原来这一道神通已然并非“幽土化玄解炼法”,而是瞬间化作“凝阴返阳销金手”。这两道神通同为“照玄书”一气所化,转圜与无影无形之间,却又相得益彰。 “照玄书”衍生七大神通,若教余玄宗修士自愿选择其中两门同时修习,“幽土化玄”“凝阴返阳”二门当仁不让,远超同侪。 “幽土化玄解炼法”克制法力显化,却畏惧神兵利刃;“凝阴返阳销金手”坚逾金铁不惧有形之物,被极易被气煞神通消磨灵性。 两道神通一并炼成,相互配合,威能之高可想而知。但是想要做到此事,难度也不可低估。余玄宗这一辈的金丹修士中也不过二三人而已,岳遥峰正是其中之一。 归无咎对此人功法底细心底门清。却故作不知,依旧以无边剑气、飞针法宝、雷火符箓应对,另外又取出两柄法剑,遥遥相刺。 这两柄法剑品质都不甚高,并非归无咎从玄墀阁中换取。而是自独孤信陵自白龙商会的宝库中随意取用。 岳遥峰冷笑不断,只催动自家功法神通。遇飞针、飞剑来袭时,二色煞气化作“凝阴返阳销金手”克制;遇无形剑气、雷火符箓杀至时,又以“幽土化玄解炼法”应对。挥洒自如,信有余裕。 实则此时岳遥峰自以为已把握到了取胜之机。归无咎精擅剑道神通,无形剑气凌厉非常。那么贴身搏杀,势必为此人短处。 而“凝阴返阳销金手”神通除却抵御神兵利刃极见神效外,更有一妙用。在半刻钟内,御使神通之人可借此变化作精钢之身,见面搏杀,堪称所向无敌。 岳遥峰之所以未使出这一招,一是尚未觑准机会一举近身,而是忌惮归无咎背上所负那柄长剑。 在他眼中,归无咎虽是一名剑修,却只以指掌间无形剑气迎敌。背上那长剑许是此人压箱底之物。他对自家“凝阴返阳销金手”神通虽极有信心,但斗法之事半分疏忽不得,岳遥峰也不敢言凭借这一手就破尽天下神兵了。 别的不说,若归无咎这法宝达到了八蕴之宝的程度,自己“凝阴返阳”神通便不足以克制。 就在岳遥峰审敌虚实之时,归无咎果然有所动作! 只见归无咎指间疾颤,无量剑光涌出,犹如平湖生波,飞瀑悬宕,分化千千万万。倏忽间调转一个方向,刺向岳遥峰侧身。 岳遥峰眼神一缩,他斗法经验老辣。瞬间就判断出这一招看似声势浩大,但以此建功,却绝不可能。是以这一手必定只是虚着而已! 分胜负的时候到了。 果然,千万剑气光辉映慑下,一丝明媚如晨曦微露,新月出云,一抹一缕,清辉醉人。 归无咎背后“小苒依依”冲天而起,一声清鸣之下,发出耀目深华! 第十五章 长剑藏气 银针隐刺 “小苒依依”品质达到了第四品法宝的极限。一剑出鞘,但见云润流浑,明澈清微,映耀远近。 这剑光虽然柔媚之极,不见丝毫霸道之意、烟火之气,却依旧一瞬间成为场上的焦点。万千剑气散发的云水光华为其映照纳真,犹如一轮红日之后的青天背影,承托出这一如日之明的真正主角。 此长剑如此品质,实非散修之身家所能拥有。就算是余玄宗内,元婴一重境长老,也是决计无法拥有这等宝物的。 岳遥峰瞬间判断出,这一柄长剑的威力,已经逼近自家“凝阴返阳销金手”所能应对的极限。那侧击而来的纷纭洒落的剑光,和正面袭杀的宛若君王的名剑,相互配合、互为虚实,果然是一大厉害杀招。 岳遥峰眉头微皱。他亦是足智多谋之人。按照常理来说,侧身相击的无形剑气当是虚招,那威力弥漫中天的宝剑当是实招。 但是事实果真是如此么? 却见岳遥峰掐指念诀,袖中紫光溢出,化作一面四四方方、大半人高的漆黑盾牌。这盾牌非金非铁,光华暗淡,却似是用已经坏死经年的朽木所制。 这一面盾牌一立,岳遥峰心中一定。 抽出袖中白纸扇,迎风一晃。这折扇登时涨大的六七倍。信手张开,扇面怕不有六七尺宽。扇子面正中所绘,却非山水树木、花鸟人物,而是一只相貌奇诡的六足异兽。此兽双目犹如绿豆发出莹莹光华,咧嘴咆哮,栩栩如生。 两件宝物前后立足,却不知其妙用如何。 顷刻间归无咎一正一奇两面杀至。 宝剑“小苒依依”狠狠钉在“凝阴返阳销金手”所化古朴圆盾之上,疾颤不退,裹挟着无穷巨力,犹如一只铁钻嗡嗡作响。不到五六个呼吸时间,已经犹如抽丝剥茧般将那橙黄胶盾击穿一个深约三寸有余的的口子。而那被宝剑击破的胶泥,如同丧失灵形的草木灰一般纷纷洒洒落在地面。 岳遥峰见“小苒依依”品质尤在自己所料之上,脸色一变。左手一摊,一只二寸青皮葫芦捉在手中。拨开葫口,吞服一粒龙眼大小的赤色丹丸。服药之后,岳遥峰气息大盛,“凝阴返阳销金手”的盾牌损坏处如同腐肉生肌,渐渐恢复原状。 归无咎见此情形,把手一指,遥遥驾驭。“小苒依依”光芒又明润三分,似乎誓要将面前一切阻碍彻底洞穿。 这一剑一盾,变作比拼消耗与生长的游戏,两边谁后劲更足便能占得山风。 岳遥峰毫不心怯催动自家神通法术,似极有信心较量一番,到底是你之锐利更胜一筹,还是我之生机更加旺盛。 此时岳遥峰侧面,万千缤纷灿烂的剑光同步杀到近前。这些剑光如细雨轻飏,遮住四面八方,若一味闪避,断难避过。 岳遥峰不慌不忙,“幽土化玄解炼法”化作一道丈许大小伞盖护住身形。那剑光杀到近前,被伞面完全遮挡,瞬间间便化作无行无迹。 归无咎一正一奇两处攻杀似乎都以受阻,斗势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却见十余道剑光如穿腐土般,刺透“幽土化玄”神通所化二色泥胶般的伞盖,朝着岳遥峰头顶扎去。 岳遥峰冷笑一声,面上毫无惊慌之色,反似这一着正在他预料之中。把手一挥,那朽木一般的盾牌登时高举头顶。转瞬间“叮”“叮”“叮”一阵清鸣,十余枚银针撞击在这黑盾上。 一击无功,这些银针随即遁走。 若将“幽土化玄”“凝阴返阳”两道神通全数炼成密不透风的乌龟壳,将自身上上下下完全包裹。那么同辈之间迎敌,除非自家法力告罄,岂不是必可不败? 这等好事自然是不会有的。这两道神通均为“照玄书”一气之所主。所谓人力有时而穷,用在“幽土化玄”上的力量若有七分,那么显化“凝阴返阳”的力量便至多只有三分,反之亦然。若平分其力,则无所不寡,反成破绽。 因此遮挡住有形之宝,便挡不得无形之气;挡得住无形之气,便挡不住有形之宝。取舍变化,无非“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八个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需辨明清楚对方袭来的到底是神通还是法宝,应对无差,便无漏洞。 岳遥峰以这两门神通斗法已久,经验何等丰富。 历次斗法之中,对他这两门神通窥得几分底细的对手,十之六七都不免动用虚虚实实的法门,以求批亢捣虚之效。 归无咎以自身压箱底的底牌堂堂正正进袭,这并无问题。但是破绽在于,用于牵制策应的虚招也太弱了些。那似雨绵延的万千剑光,分明已经证明了在自家“幽土化玄”术面前毫无用处。 故而岳遥峰一瞬间就已想到。利剑当前,或许反而是虚招;不起眼的雨丝连绵之剑气,或许反而暗藏杀机。如钉、针之属的法宝,往往以隐匿行迹见长。 而归无咎那十八枚银针,先前却甚是扎眼,似乎品质颇为低劣。双眼所见到的,果然是真实的吗? 剑气中暗藏法宝,破解幽土化玄神通,正是敌手可能性最大的策略!而他那面法宝“千棺盾”对于克制宝物攻杀亦有独到此处,正防备着幽土化玄术中暗藏的法宝偷袭。 岳遥峰正自以为胜了一着,心神微分的当口,形势又变。 却见归无咎反手一点,“小苒依依”突然爆出刺目光华,只半个呼吸的功夫就将“凝阴返阳销金手”烧蚀出一个碗口大的大洞!随后长剑疾射,就要欺身到岳遥峰近身三尺之内! 岳遥峰立时魂飞魄散,这怎么可能? 就算“小苒依依”是韩安世、舒永延等元婴四重真人蕴养已久的六炼之宝,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岳遥峰急忙一咬舌,喷洒出一口精血。气息瞬间又强盛了七八分,就要将凝阴返阳之盾修补完全。 岂知这面大盾刚刚凝结出薄薄的一层二色元气,瞬间如窗纱一般,又被穿出一个窟窿。 岳遥峰这才看见,“小苒依依”长剑的剑尖处,赫然多出一道一指长短的无形剑气,凝练合一,似乎将这柄长剑略微延长了半分。 这时他哪里还不知道归无咎做了何事,看向归无咎的脸色立刻多出几分凝重。反手将面前巨大的折扇高举,挡在自家身前。 归无咎御使“小苒依依”的一击,并非单纯借助法宝克敌,而是在剑柄处暗暗凝练了一道极为精纯的乙木剑气,借助宝剑辉光藏住气息。 “凝阴返阳销金手”擅长防御有形之宝,对付气煞神通却非其所长。 就在岳遥峰自以为窥破归无咎侧面佯攻的计谋,心神飘荡的一刹那。归无咎的真正后手猝然发动! 有形法宝中反藏无形剑气,虚兵却是正兵,正兵反是奇兵! 如果说“千棺盾”是和幽土化玄相互匹配的防御手段,那么正面应敌的“千屏扇”却是和凝阴返阳相得益彰,扇面当中所绘鬼面灵图,最善消化气煞神通。 岳遥峰见归无咎把“小苒依依”当做承载无形剑气的道具来使,百忙之中疾用此扇贴身遮拦,扇面所绘幽鬼灵目一闪,似乎就要吞噬精纯灵气。 归无咎见状洒然一笑,自己既然一着占先,岂能没有后手? 反手一弹指,“小苒依依”剑尖之精纯剑气蓦然消散,此剑立刻重新变回纯粹的法宝。只听“嗤”地一声脆响,“千屏扇”便如寻常纸扇一般被刺穿,随后刺入岳遥峰胸口。 岳遥峰连喷数口精血,强化了自身遁术向后急避。“小苒依依”刺中瞬间后重又离体。 不过这等比飞剑更迅捷的遁术岂是常法?只能当做极危急时救命的手段,支撑一两个呼吸而已。岳遥峰也不过借此一个瞬身,将将拉出一个可以抽身动作的身位,反手拿起“千棺盾”,挡在身前。 争取到这举盾的一刹那,岳遥峰终于缓了一口气。 岳遥峰遁速难以为继,“小苒依依”却再度加速,散发出的清流剑光噼噼啪啪啄击在“千棺盾”之上。这黑盾顿时坑坑洼洼,无限粉末碎屑犹如磨制烟灰洒落,所受损毁可见一斑。 岳遥峰心中也极为肉痛。 “千棺盾”虽也是门中元婴三重境真人赐下的宝物,迎敌第三品法宝足有余裕。但眼前这柄长剑的品质,明显超过了这道界限。 现在面对“小苒依依”如附骨之疽一般钻来,岳遥峰不得不借助此宝稍作抵挡。以腾出些许时间,将刚刚被破去的“凝阴返阳销金手”重新凝练。 他一时失着。未曾觉察归无咎竟能将一缕剑煞,以极高明的手段隐藏在利刃中,以至于遭此重创。但他现在并非没有翻盘之机。 刚才为了破解“千屏扇”的手段,归无咎已主动将“小苒依依”上剑气点化。 除非归无咎道行到了元婴四重境“气通天真,周流物化”的程度,否则这剑气既然消散,就不可能再次复生。 换言之此剑已然是一件彻底的法宝,再无变数。 幽土化玄和凝阴返阳两道神通最大妙处,便在于它是“照玄书”一气之所主。所以对敌之处虽然表面上处于守势,但自身所消耗的法力却阴阳互济互生,远远小于任何敌手的神通法门。 任对方攻势更加猛烈,只消磨上大半个时辰,对头无甚余力,自家所余法力却能恢复的七七八八。到了图穷匕见之时,用上“精钢铜人”近身搏杀的手段,轻易便可反转局势。 只是岳遥峰将“千棺盾”取回正面,汇合凝阴返阳神通一起抵御“小苒依依”的威胁。那归无咎侧面袭来的无形剑光之中,若再藏了那银针手段,却不易抵挡。 原本自己两件宝物辅佐两种神通,可谓周密完备的布置。如今缺了一角,却露出了破绽。 岳遥峰权衡利弊,把心一横。 那银针法宝的品质明显不能和“小苒依依”相提并论。自家尚有一件品质上乘的宝甲“九曜三阳袍”衬在内里,抵挡那银针七八次攻击不在话下。就算此袍损毁,眼前这位“文晋元”明显不是普通散修。胜过此人之后,自己收获必定远远超过损失。 岳遥峰虑定未久,归无咎果然在侧面再次以无形剑气暗藏飞针的手段攻了过来。 只听几声极小的、如中败絮的声响。那袭来的银针法宝似乎受创不轻,摇摇欲坠被归无咎反手收回。 岳遥峰暗暗体察九曜三阳袍的受损程度,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精神一振,果然自己的策略是可行的。 然而就在重新抖擞精神、以待久战的刹那,岳遥峰瞳孔陡然放大,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身体重重摔落在地。 只见他胸腹间爆裂成一团,似乎被剑光绞烂。 一瞬之间,生死已判! 归无咎竟以神出鬼没的手段取了岳遥峰性命,而岳遥峰直到毙命的一刻,也不知晓到底自己被何种手段杀死。 随后一道似乎清水化成,细窄如刺,又暗藏双刃的似剑似刺的法宝,从地面悠悠回转,犹如吸摄一道水流,返回归无咎袖中。 “太微殒元针”这一套法宝,虽然看似擅长暗中取胜,但其实并未和归无咎“元光显化术”达到配合无间、凝练一体的程度。对付二三流的修士尚可,但一二等宗门中功力较深者,当可察觉出元光之中是藏了手段的。 真正至纯至阴,专务隐匿克敌的上乘法宝,却是这一件“飞天无形刺”。此宝藏于元光显化的法剑中,几乎真正做到了无形迹。相比之下,太微殒元针其实是一示敌以弱的虚招。 二者高低搭配,算是归无咎两件借助“元光显化术”阴人的利器。 以正面威力而论,这一件法宝无论是正面突破“凝阴返阳销金手”,还是侧面硬撼“千棺盾”,其实都尚有不足。 但是在归无咎以虚实互现、剑中藏气的手段正面击破“凝阴返阳”神通一瞬,逼得岳遥峰将“千棺盾”取回正面,露出侧身空门。生死胜负就已经注定,再没有半分翻盘的可能。 为防岳遥峰死而未僵,归无咎先不近身,引动“小苒依依”一剑划过,将此人头颅斩下。 捡起此人纳物戒窥看,先把当中精玉尽数取了。除却已经略有破损的“千棺盾”、“千屏扇”之外,纳物戒内尚有一对品质极高的金锏法宝。 有奚轻衡的情报在前,归无咎对岳遥峰的底细可谓了如指掌。这一件法宝名为“千钧锏”,正是岳遥峰以两大神通消耗了敌手之后,转守为攻近身搏杀的利器。 此物过于笨重,用途与归无咎战法不合。倒是“千棺盾”、“千屏扇”修复之后,一件抵御第三品以下法宝,一件抵御神通道术,寻常金丹三重境修士罕有破除这两重防御的手段,倒是对自身战力的一大补充。 除了精玉、三件法宝,其余之物虽也有相当价值,但在归无咎眼中便不足观了。细论起来,价值最高者,还是岳遥峰的尸体。长剑一落,便将他身体解剖开来,取了金丹。 打扫战场完毕,接下来做的一切归无咎已经重复了第六次,正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极麻利的感辨灵机,寻得玉岚之精融成六蕴。 随后归无咎并不多停留,等到一刻钟功夫一到,随着玉岚之精的指引,遁往第七山列山。 后三山之景与前三山迥异之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山巅之上。东向三座阵门一字排开,每座阵门三个子阵入口呈品字形排列,共九个入口。南、西、北向同样三座阵门,每座阵门三个子阵,只是排列方式千变万化,莫衷一是。 四九三十六道阵门,人元炼气阵。 归无咎正欲细观这道阵门的奥妙,却见此阵西南角有一个玄服抱剑的人影赫然在列,不是那白面剑客是谁? 这人竟抢先自己一步,来到了第七关! 归无咎和岳遥峰的斗法虽极变幻之能事,伏兵迭出变招无穷,虚虚实实不可测度。但整个过程其实极快,用时比之于第一关和朱道人、方文通等试招还要少了一半。再加上他气机感辨之快无与伦比,寻得玉岚之精的速度必定也是诸修第一。 就算搜检遗物、清点所得花费了些许时间,归无咎自信也必是第一个到达第七关的人。 调转遁光,落在白面剑客十丈之外。 那白面剑客显然同样很是惊讶,点头道:“文道友,不意再见如此之速。在下本以为要登上一个时辰方有人至,不想落足未稳,文道友便已至了。” 归无咎亦道:“原来是白道友,彼此彼此。” 白面剑客皱眉道:“我不姓白。” 归无咎笑道:“有生于李树之下者姓李,生于姜水之畔者姓姜。道友白面如铁,又不通告姓名。文某只当你姓白便是。” 白面剑客沉默片刻,才冷然道:“随你的便。”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第六关开启之时,文某似乎看到有人去寻白道友麻烦。不知此人下落如何?” 白面剑客淡淡的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死了。” 归无咎讶然道:“那人手段不弱,白道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他解决,真教人难以置信。” 白面剑客一哂,大袖一卷,地上突然多出一具无头尸身。虽无了首级,但从这尸身的衣着辨认,分明是余玄宗金丹三重境修士纪文从。 ps:不太好分章就不分了。本章5200字,晚上没有了。 第十六章 七关相聚 五子深浅 余玄宗六人提前动手,剪除势单力孤的金丹二重境者,归无咎都看在眼里。 不过归无咎心中有数,若说那六人俱是余玄宗修士亲自出手,可能性实在不高。站在余玄宗的立场上评估敌手强弱,派遣翼属二等宗门中修为与焦诜图相当者迎敌,已经算是极大的高估自家实力了。 不想余玄宗竟是派遣岳遥峰对付自己,派遣纪文从对付白面剑客。这其实算是对自己和白面剑客二人极大的尊重。 孰料审慎如此,依旧俱遭折戟。 归无咎细细回想奚轻衡所留玉简中记载的余玄宗诸修底细。纪文从乃是修习“翠容心经”一脉的修士,这一功法衍生四门神通,暗藏甲木葵水之变。其神通奥妙利在游斗,防御绵密,后劲悠长。若与剑修对敌,同样走的是先立足于防御,最终以水磨功夫致胜的路数。 纪文从既走上这一斗法风格,其防御底牌之严密,不会弱于岳遥峰多少。 白面剑客能够速胜纪文从,必定有极为犀利的杀伐手段。更不用说争局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一关,寻得“玉岚之精”的过程。如未有秘宝倚仗,那么此人功行之精纯实在非同小可。 心中将诸事思量一遍,归无咎笑道:“纪文从的尸体留给文某如何?白兄若需要什么补偿,尽管讲来。” 白面剑客闷闷的道:“此人纳物戒早已被本人搜刮一空,除了他身上这件已经接近破烂的宝衣,没有任何有价值之物。” 归无咎笑道:“文某只需要这具尸身而已,所余宝物,白兄尽管自便。” 白面剑客疑道:“这一局尸身有何用途?文道友身为剑修,好像并不似以炼尸术见长。莫非文道友乃是妖魔道出身,因此人修金丹于阁下别有进益之功?” 归无咎把手一晃,掌中已多了一对金锏。笑道:“这一双金锏法宝品质如何?白道友还入得了眼否?” 白面剑客沉吟了半刻钟,淡淡的道:“舍剑以外,在下对其余外物并不感兴趣。” 归无咎听白面剑客此言,并未再劝。径直大袖一卷,将纪文从尸身收入纳物戒中。 见归无咎此举,白面剑客不但不以为忤,如铁面目罕见的缓和下来,颔首道:“文道友果然是我辈中人。出了玉岚秘境,或许你我可以多作切磋。” 归无咎笑而不答。 白面剑客拒绝金锏的筹码,并非嫌弃归无咎出价太低。而是点明金锏也好,纪文从的尸身也罢,于自己并无用处,你若有用,便自取之。归无咎亦明了其心意,故果断将其取了。 若归无咎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那反倒招致白面剑客恶感。 正在此时,天上两点遥遥可见,又有两个人影由远及近,转瞬间飞遁到阵门之上。 归无咎和白面剑客二人正要探看来者何人,又是一道遁光却后发先至,转瞬间越过前面二人率先落地。 那二人相隔三四个呼吸功夫,亦相继落地。三人落足之处,距离归无咎、白面剑客不过十余丈之内。 第一个落地之人,正是那神秘莫测面具道人。随后的二人,却是星月门的二人,化名“王木霸”的中年道人,和那身披大氅的女子。 面具道人孤然介立,如一尊泥塑木雕。好似其余四人与自己完全无关。而“王木霸”和那女子,却对着归无咎和白面剑客一阵打量。 五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微妙。 “王木霸”呵呵一笑,声音柔润:“竞价占命钱的三位同道,果然修为都非同小可。这位使剑的道友,也非寻常散修。” “方才来找三位麻烦之人,王某看的分明,均是金丹三重境修为。三位能够如此迅速的解决对手,实在是教王某大开眼界。此次玉岚秘境之行藏龙卧虎,却非往次可比。” 白面剑客冷声道:“彼此彼此。” 归无咎淡淡一笑,却不回话。 “王木霸”此语实有虚辞矫饰、避重就轻之嫌。归无咎、白面剑客、以及星月门二人解决金丹三重境修士,固然了得。但四人能够来得如此之快,才是更加值得关注的焦点。 那数十对金丹一重境修士捉对厮杀,实力相差悬殊远远超过归无咎之于岳遥峰、白面剑客之于纪文从,其实也并不鲜见。甚至实力明明接近,但是因为一着不慎举手间就落败身亡的,也大有可能出现。 但是之所以此辈无一人到此,那是被卡在寻找“玉岚之精”的过程中。归无咎暗暗估算,如无大的变故,其余之人速度最快也要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能赶到。 换言之,眼前五人能够提前于此地相聚,各自速胜了对手并不重要。而是这五人用时如此之短,极有可能是功行之纯远超同侪者。 “王木霸”哈哈一笑,身上气象忽变。 只见他气机由沉窒转为升腾,升腾转为飞扬,飞扬化作圆明朗净,工整无双。这一股严整与活泼相融的气象,分明是炼己至纯,真我不二的金丹本体。 “王木霸”竟主动撕破伪装,露出了金丹四重修为的本来面目。 归无咎眉头一皱。星月门四人功行之高下,无非两种情况。或者潜藏在暗处的二人为金丹四重,显露人前的二人稍逊一筹。或者四人全部都是金丹四重修为! 现在看来,事实分明是后者。那么自己纵横捭阖、强取九珍的难度又大了一分。 “王木霸”突然出手了。 只见他双手虚托,丹力合抱。体内丹煞溢出,由精微之一到万殊之散,分分合合变了五次。幽土之气,流水之活,燎原之火,极锐之金,化生之木。五气流转,显化成正面摧毁一切的意志,一分为二朝着归无咎和白面剑客攻去! 四生灭。 “王木霸”一出手便是这以境界压人的绝着。 归无咎大喝一声,第一时间调动体内武德之丹液四分之一的之力,凝练成一股锋锐无匹的剑意,正面迎击上去。 对付“四生灭”这一招,没有任何技巧可言。若你修为逊了一筹,那唯有闭目等死而已。唯有同等层次的丹力,方有可能挡住这一击! 第十七章 出手相试 合纵连横 归无咎早已见识过这一招奥妙,应对自有余裕。把自家丹力提升到与之相抗的程度,同时法门的运使精微处不输对手,便可接下这一招。 果然,千万剑光收束,影从一点。无有半分逸漏,统御于至纯不二的中门一剑之中。其势如万卒拱御主将,转瞬间便和“四生灭”的气旋正面相抗。 没有想象中的庞大动静,唯有一阵如烟花般绚烂的九色流彩滚滚而过,两道宏伟阔大的气息同归于寂。 平分秋色。 白面剑客面色冷淡,似同样不把这一式放在心上。反手抽出长剑一转,势如流水,化作一道铁箍,卷起一片空空荡荡,和不久前与归无咎斗战时的手段大同小异。 随后这剑圈的中空处自在空明之韵顿生,一股奇妙的吸力从中扩散开来,似乎要将“四生灭”这一式完全吞噬。 这是自恃剑意高明,要走以巧胜力之路,将“四生灭”的威能化解。 旁观的星月门女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白面剑客这“空剑”剑韵虽然高明,但以此破解“四生灭”却并不可行。 “四生灭”这一式之所以对付境界低于己者无往不利。便是因为其达到了自身力量、道法的极致。 五行流转之妙韵,代表了更高境界修士的道法理解,足以消解中和敌手的任何奇门神通、异种妙法,将双方的对抗拉回到狭路相逢、以力取胜的道路上。 就在“空间”之韵和“四生灭”即将对撼的一刹那,白面剑客双眸中利芒闪过。 只见他浑身精气凝成一柄冲霄之剑,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气息,朝着“四生灭”的五行旋涡狠扎过去! 这一下连那不动声色的面具道人都为之侧目,转过头来窥看这一场胜负。从任何角度看,白面剑客的这一招都像是螳臂当车,这正面一碰,只怕他不死也要重伤。若你无金丹四重的境界,对上“四生灭”,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 果然,那看似锋锐无俦的剑意只微微触碰到“四生灭”的五行流转之象,登时便冰消雪融的化去,竟似没有半分抵挡之力。 归无咎瞳孔一缩,他看的明白,并非白面剑客这一招不堪一击。而是轻轻一碰之后,他那一身精气所合的剑意主动溃散,然后七七八八返回到了他身上。和对付归无咎元光显化术的手段异曲同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十分之一个刹那之内。此时“空剑之韵”和“四生灭”正面碰撞,同样并未发出丝毫动静。表面上看,只见一团五色雾气似乎和一面明镜搅在一起,两三个呼吸之后,这些雾气被明镜完全吞噬,一切归于虚无。 归无咎、王木霸、星月门女子面色或凝重,或意外,或若有所思。 白面剑客先前集聚自身精意的一剑,分明将“四生灭”五行流转的方圆规整击出了一丝不谐,使其道术境界跌落到“空剑”之韵下,从而为自己以巧胜拙、以法制力奠定了基础。 白面剑客的修为,至多只是金丹三重。 归无咎先前也从未想到过,境界更高之人一式“四生灭”,能够有可能被接下。回忆此人得以成功的关键,乃是以至纯一剑略微动摇了“四生灭”这一式的五行相谐。 那一剑之纯妙,归无咎自忖也可做到。但若用尽法力只做到这一步依旧是无用的,这便和其他的拼命手段无甚区别。更关键的是一击之下返气归真,再度调用“空韵”剑意化解并不完全的“四生灭”招式。 等若一瞬时间,将一身法力用在两处。 与白面剑客相比,归无咎虽看上去更轻松的接下了这一式,那是由于底牌足够的缘故,仰仗武德之生前的修为品阶同为四重境,其实并不足道。 接下了这一式,白面剑客收起长剑,犀利双目凝视着王木霸。 若王木霸执意与二人为敌,那一击之后必有连绵不绝的后手,绝不至于使出境界压人的最强一式后坐观成败。 归无咎、白面剑客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都听他有甚说辞。 王木霸拧着眉头思考了半晌,展颜一笑道:“原来文道友竟是我辈中人。至于这位道友……暂且不论你是如何做到的,既然你有此战力,王某也只将你当做金丹四重境修士。王某出手一试,正是要看看二位是否有与在下合作的资格。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再好不过。” 王木霸侃侃而谈道:“方才在在第六关挑衅出手的六人,修为俱都不弱,至少也在金丹三重境。除却我等四人之外,想必其余二人难有幸理。那出手挑战的六人是何来路,想必二位道友心中有数。” 王木霸指了指星月门那女修,微笑言道:“在下和这位沈林心道友有几分交情。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余玄宗的人将要至了。若彼辈见出手之人六没其四,未必不会恼羞成怒,撕破脸皮开战。” 白面剑客冷冷道:“余玄宗来人除却那些散兵游勇,金丹二重镜以上者不过十余人。一下子就损折四人,未必有胆量再来找麻烦。依在下之见,此辈多半是暂时忍住一口气,要发作至少也是到了第九关。” 王木霸呵呵一笑,大有深意的道:“据传玉岚秘境极为特殊,秘境之内发生的一切,外人无法干预,亦难以探知消息。再者说离开秘境之后,各人星散容州,再不相见,却并非回返到曲寰岛入口处。是以余玄宗也拿不住我等。” 白面剑客虽猜到王木霸所言何意,但他素来厌恶这些云山雾罩的说辞,抱剑转过身去,轻哼一声。 王木霸似乎抓到白面剑客脾气,极果断的道:“在下已经探明。余玄宗前来此处的金丹四重境修士尚有三人。我等四人联手,未必不能将余玄宗一举覆灭于此。” “实不相瞒。我与这位沈道友已经于途中商量过,她亦是四重境修为,已经同意加入。不过只我二人,恐怕实力尚有不足。” “少顷余玄宗的人一至,我四人中三人出手,一一敌住余玄宗三位四重境者;另外那一位道友,将余玄宗剩余修士屠戮殆尽,一个也不教他走脱。” “如此安排,二位道友尚满意否?” 第十八章 蠢蠢欲动僵局破 归无咎仔细思索了一下王木霸所言,转头看了一眼那面具道人。 王木霸之谋本该极为机密,却当着此人之面说出,不知是何道理。若说他与面具道人有甚交情,可是奚轻衡分明言道,余玄宗才是对此人知根知底的一方。若有一方未能吃准此人真实立场,关键时刻恐怕要吃一个大亏。 王木霸看归无咎眼神,笑道:“这位道友虽然不会参与此事,但亦不会泄露我等之谋。文道友尽管放心。” 归无咎洒脱的道:“那就看白道友如何选择了。若是白道友意动,在下也就淌一淌这浑水。” 王木霸精神一振,灼灼目光盯着白面剑客。 白面剑客冷漠的道:“九蕴之宝的品质胜过了第五品法宝,在下正是为此一行。第二法宝达到这等品质,才算勉强够用。你若有品质超过九蕴之宝的法剑,取一件来,本人便与你合作一次,否则一切免谈。” 王木霸眉头一皱,沉默下来。除非杀死余玄宗掌门韩安世,得了他的六练本命法剑。否则四州之地,哪里去寻一件品质超过九蕴之宝的法宝? 不过他也深知这些剑修的脾气,若自己拿不出他所要的东西,转而以精玉或其他法宝竞价,那却是毫无用处,反而平白招人小觑。 归无咎淡淡一笑,白面剑客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 由于已知星月门在暗处另伏有二人。归无咎对王木霸的如意算盘洞若观火。原来胃口足够大的不止是自己,星月门也是打得全取九珍的主意。如果自己和白面剑客二人与余玄宗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星月门的局势可谓极为有利。 更妙的是,王木霸与名为沈林心的女修很难让人想到本是同伙,另外二人又潜藏在暗处。如果那隐藏修为的二人又爆起出手伤了一二人,星月门全取九珍的把握便几乎达到了八成以上。 余玄宗向之融,叶光中,程文志。 星月门王木霸,沈林心,还有潜藏在暗处的二人。 己方归无咎,蓝清平,步明徽。 还有立场不明的散兵游勇白面剑客、面具道人。 归无咎视野中的金丹四重境战力,乃是一十二人。 归无咎暗暗思索,若无提前动手的契机,到了最后一关,即便自己、蓝清平、步明徽挑上三块硬骨头,那么剩余的六个位置也无一不是金丹四重境修士。 到那时用作奇兵的奚轻衡这枚暗棋,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这却和归无咎事先拟定的偏差大有差别。 进入第九关之前,至少先除去一人。换言之,星月门提前开战的策略亦是符合归无咎利益的。区别在于。坐收渔利之人,必须是归无咎,而非星月门! 仔细思考了九个对手的强弱长短,归无咎在心中默默作出了选择。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四五个人影前前后后,降落在第七关阵门之前。 当头落地的是余玄宗向之融,随后是白龙商会蓝清平、步明徽。慢了三四个呼吸的功夫,叶光中、程文志紧随其后。 向之融见归无咎、白面剑客、王木霸、沈林心四人站立阵门之前,面上虽平平淡淡,但心中之震动可想而知。金玉堂、九连殿的金丹三重修士马失前蹄尚有可说。就连本门内岳遥峰、纪文从也斗败身亡,教人如何敢信? 更关键的是,归无咎四人竟赶在自己之前来到第七关。 叶光中、程文志按落遁光,虽和向之融并无交流,一副见面不识的模样。但三人所立方位,却暗成掎角之势。 那头蓝清平、步明徽见归无咎果然安然无恙,倒是松了一口气。归无咎胜了金丹三重修士在前,又提前赶到第七关,看来果然是有金丹四重的修为。 若不考虑白面剑客和面具道人两个变数,眼下三方势力,余玄宗已然处于最劣势的一方---如果那面具道人果然口风够严的话。 星月门的四人虽不知晓归无咎和蓝、步二人的真实关系,但是场上剩余八个四重境战力在其眼中都是清清楚楚的。归无咎一方亦然。 唯有余玄宗三人,现在连归无咎、白面剑客、王木霸、沈林心四人到底是四重境修士伪装,还是实力达到顶点的三重境修士都无法判断。蓦然多出四个预料之外的顶点战力,其等接下来的策略选择必然束手束脚,进退失据。 其余几位金丹二三重镜修士,奚轻衡、焦诜图等陆陆续续到场。只不过人人都是一副散兵游勇、各行其是的模样,深怕教旁人看出根脚来。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金丹一重境修士三三两两的来到阵门之中。 就在场上气氛异常微妙沉闷之时,“铮”的一声,拔剑!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正是来自那白面剑客。只见他手中长剑一挽一递,十二道剑光织成罗网,朝着一位金丹一重境“散修”笼罩过去! “本以为秘境内只有文道友一位剑术高手,不想这位道友藏的如此之深。” 随着白面剑客这一语道破,第四拨落地、站立于西南阵门不起眼处的一位散修,进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人方面短髭,歪斜发髻,一身破烂衣衫,原本在五六散修之中藏的极好,任谁也察觉不出他的特异之处。 这人面对白面剑客如乱星飞度、水波排闼的剑势网罗,虽然猝不及防,但是并不显慌乱。双手大袖一抖,两道闷沉沉、无影无形的雷光从中透出,将密不透风的剑网凿出一个大洞。随后卷身一遁,飘然移入数百丈外。 白面剑客笑道:“尊驾格局却不如文道友远甚。剑术高明到这等地步,为何遮遮掩掩,不以真正手段示人?” 这是此人身上气息由幽转明,升腾活水,分明至少是金丹三重境界。在场之人人人意外。唯有一人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不是旁人,正是星月门那活跃异常的王木霸。 归无咎心中一动,原来这一位正是自己原先选定的目标。 白面剑客挑上的那人,正是星月门潜藏在暗处的两人之一。 第十九章 依次上阵撕假面 白面剑客感应到此人身上剑道神通气息,如无意外,当是“空蕴念剑”神通。 相应的,王木霸和沈林心二人距离白面剑客如此之近,却并未生出感应,可见二人多半并未习得这星月门至高神通。由此可以印证,归无咎以为藏在暗处的二人修为更高,是合乎情理的推断。 这时归无咎暗暗留神,距离此地二百余丈处,一其貌不扬的老道慢悠悠的转过身去,朝着东南的方向缓步迈出,不动声色的远离数十丈距离。 这一位是星月门的第四人。 归无咎登时心下雪亮,此人亦是掌握了“空蕴念剑”剑术神通的,这时不着痕迹的后退,乃是害怕白面剑客感应到他的神通气息。 这时这位衣着破烂油腻,面生短髭的青年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打开,慢悠悠的道:“在下平州散修柳逍客。侥幸修得金丹三重境修为,意欲在玉岚秘境中求一件九蕴之宝。若是不成,八蕴之宝也是可以的。” “仅凭数十丈内真气感应,便断定他人习得何等神通,岂非无稽之谈。恐怕元婴真人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一步吧?” 他所言不可谓无理。若说有人身怀何等神通,不用交手,仅凭气机感应便能探查,确实是匪夷所思之事。但是在场的六七十人终究还是多信白面剑客一些。 只因这位“柳逍客”隐匿修为藏身于一重境修士中,全场诸修无人发现。白面剑客既能第一个将他揪出来,想必所言不是空穴来风。 白面剑客不耐道:“既不愿露出手段,休怪本人无情。” 长剑当空一划,化成一圆。 这一“圆”和先前把自家长剑弯卷成铁箍的手段有几分不同,乃是剑尖在空中缓缓走过一圈,如笔留墨,气煞凝而不散,成就一虚实互现的圆圈。 圆圈正中似有玄奥,一道细如针芒的剑光从中显现,朝着柳逍客杀去。 归无咎精神一振,若白面剑客将此人真正手段刨出,对自己可是极大利好。 柳逍客眉头微皱,他虽不欲惹是生非,坏了门中安排。但是这白面剑客找上门来,他也不能一味退让。当即大袖一抖,袍袖中无形雷光又起,将这一道剑光迎面击碎。 对于白面剑客的挑衅,柳逍客有充足信心应对。 神通之术,本就是相生相克。除非九大上法所对应的道术法门修炼到圆融不二,否则无人敢言自家神通没有一丝破绽。 二三流门派的修士,或许习得一两手绝活便自恃了得,到处炫耀手段肆意横行。 而真正有志于道途的修士,绝不会因为修习了一两门极厉害的法门就固步自封。彼辈深知神通生克变化之理,不到关键时刻,不会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唯恐被人窥看破解。 而自家真正底牌深藏不露,平时遇到修为相当、别有几分手段奥妙的对手,如何迎敌就值得深思了。若修士天资聪颖、博学旁通,通常修得一种足够高明,能够应对大部分敌手的手段。 这一手段,行家里手称作“门面手段”。从某种意义上说,归无咎现在的青凤剑剑术神通,既是他奠定剑道基础的神通,也是他的门面手段。 对于柳逍客而言,“空蕴念剑”自然是深藏不露,除了这压箱底的绝招之外,他更是习得两种神通,足以应付绝大多数对手。 其中之一,正是这“袖手阴雷。”此雷凌空一振,足以化去金,木,水,土四行神通。虽然损耗法力颇巨,但作为场面上应对各色敌手的招式,这一门神通已经足够高明。 白面剑客闭目感悟一阵,面露冷笑。只见他手执长剑在空中笔走龙蛇,登时十七八个剑圈如吹泡泡一般凭空产生,每一个剑圈内随之生出一点至纯剑光,如同漫天花雨挥洒暗器的手法袭杀过来。 白面剑客已然感知清楚,柳逍客凌空雷振的手段虽然甚是犀利,看似极轻松的震散了已臻凝练归真之境的剑光。但他此术耗用法力,却远远在自己之上。 这一斗战策略,和归无咎以分光显化术消耗敌手异曲同工。 柳逍客眼光微闪,十七八道剑光,多半还抵受得住。袍袖连抖,凌空闷雷毫不吝啬法力般的使出,登时又将这十余道剑光震散。 白面剑客冷喝一声,长剑疾挽成花,其人周身数十丈俱被大大小小的圆圈所包裹。随后一点点似剑似锥的锐利光点恰似松针零落,卷舞倾轧而至。 若柳逍客再使“袖手阴雷”之术,法力消耗之大将会高到不可思议。 却见柳逍客面色不变,果然又是一道“袖手阴雷”使出。只不过这一手出手也太随意了些,似乎法力已然有所不足。 空中千百剑芒只被这雷光震得微微一颤,丝毫不改去势。 但是柳逍客似乎要的就是这一缓。却见他清喝一声,一道黑滚滚的烟气从他口中吐出,将他全身包裹。无数剑芒击中其身,恍若无事。 白面剑客,甚至冷眼旁观的归无咎都是眉头一皱。原来二人清楚的感应到,那千百剑芒,不但未曾伤了柳逍客,反而经此一击,他气息反而提升了不少。 原来柳逍客两道“门面手段”可不是随意成就的。 “袖手阴雷”之术,凌空一振,足以破去五行之四,所虑者却是法力消耗甚巨;而另一门“顺逆返源真阴气”却能将稍稍崩散的神通之力尽数化去,在数个时辰之内转炼成自家法力来使。 二者相互匹配可谓妙绝,十分之九的敌手难以逼出他的真正手段。 见此情形,白面剑客也不拖泥带水,信手收了长剑。他若使出更进一步的神通,足以破解柳逍客这一招。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他并不愿意如此做。 归无咎眉头紧锁。 他本寄望于白面剑客迫出柳逍客“空蕴念剑”的手段。如此一来,此人星月门修士的身份暴露于人前,星月门暗吞九珍的计划自然就要破产。余玄宗和星月门的冲突也迫在眉睫。 可是眼下二人分明已无再战的心思,却让他的意愿未能得逞。 归无咎目光微凝,那就唯有自己赤膊上阵了! 归无咎哈哈一笑,“小苒依依”已经执在手中:“在下对白道友所言深信不疑。他说柳道友是剑修,柳道友多半便是剑修。就由在下来挖一挖柳道友的根底!” 归无咎纵身而起,“小苒依依”化作一缕飞虹,朝柳逍客刺去! 第二十章 剑破雷震 终显真身 归无咎纵剑舞动,剑气凌云,排闼而来,犹如云幕锦屏,层浪高叠。 三重剑气恰似叠浪,每一重由一百零八道剑气卷成一道拦江之势。 柳逍客应付了白面剑客这瘟神,心里刚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这一位又来找麻烦。勉强压下心中烦躁,镇定心神对敌。 归无咎这一式气势如此宏阔,柳逍客略一斟酌,便决定故技重施。一抖袖,先施展“袖手阴雷”的手段将周身牢牢护住,归无咎所袭来的剑光经过一丝并不显眼的凌空雷阵之后,俱都一颤,威能削了三分。 见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中,柳逍客心神稍定。再度使出“顺逆返源真阴气”,玄气如潮,混凝全身。三百余道剑光一至,果然被这混沌阴气完全吞噬。 这时柳逍客双目一眯,似乎遇到了什么出乎预料之事。 原来他已觉察出,此时黑气所吞噬的数百道剑光,绝大多数一没入其中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好似并不存在一般。真正所能够解炼吞噬的,只不过是三六一十八道剑光而已。 将这十八道剑光炼化,自家法力只增长了极细微的一丝。 归无咎这一击也不过是印证心中所想。这时感悟到柳逍客神通奥妙,洒然一笑。破局之法已成竹在胸。 归无咎大喝一声,“小苒依依”疾颤不止,似有万千流光从剑身洒落。这些从剑刃之上的飘洒的光芒迅速凝结,凝成一柄一丈有余、气势慑人的青色巨剑,光华湛然,溢出天表。 第二柄,第三柄…… 总共一十二柄大剑一字排列,转而轻轻挪动方位,成一弓背形,剑尖无俦锐利处,对准了柳逍客弱点蠢蠢欲动。 归无咎手指一挥,十二柄巨剑瞬间飘散,朝着柳逍客飙射过去。 稍一交锋,归无咎于此人手段长短已洞若观火。“顺逆返源真阴气”固然是一极为了得的神通,但却先需“袖手阴雷”之术略微震散来袭之力。否则这道神通岂不是既有着堪称无敌的防御,又能吸纳敌手丹力,本身品阶就不在“空蕴念剑”之下了,又何必当做门面手段来使。 而白面剑客和自己,都是以精微小巧的剑光攻杀,使得此人“袖手阴雷”之术能够以最小的代价稍稍坏了攻袭之势。 如今自己这十二道巨剑,势极强横。以十一虚一实的手段使出,再不虞对手以小博大。 面对迎面袭来的十二柄巨剑,柳逍客脸色变幻。随即袖间一道阴雷震颤,黑烟滚滚护住自身。其人似是并不信邪,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要硬接这一手。 这细微的凌空雷震之势远不能阻住十二道剑气的规模。倏忽间,十二柄青剑便恍若无事般透过雷震区域,钻进黑烟之中。 其中十一柄剑光迅速溃散成水雾之花,和黑烟缭绕勾连,刹那间变幻出奇形百态。但剩余的那一柄实剑,却将这黑雾狠狠撕开一个口子,从侧身处对着柳逍客的腰眼猛扎过去! 柳逍客脸色微变,连忙运转顺逆返源神通化解这道剑气。 一弹指的功夫,这道巨剑果然稍有削弱,似是缩小了四分之一。但是他那弥漫周身的黑气,却溃散的更快! 青色巨剑猛击在柳逍客身上,青光迸发,登时就将他衣袍撕碎。 只是柳逍客似乎也并未受得重创,只向后退了十余丈,身子微微摇晃。这时剑光散去,却见衣袍之下尚有一乌色内甲,品质不凡。那青色大剑如此浩大的声势,只在这甲上凿出半寸大小的裂纹。 柳逍客看到这半寸长短的裂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正是倚仗这宝甲作为最后的底牌,他才放心一试归无咎的深浅。 归无咎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反手又是十二道大剑凝气化形,冲杀到面前! 已经吃了一次暗亏,这一回柳逍客不敢怠慢。只得老老实实使出十二道“袖手阴雷”,将来袭十二柄巨剑一一震散。随后一道黑气傍身,将那唯一一道近身的真实的剑气解炼吸收。 往常柳逍客以这两门神通对敌时借力打力,丹煞愈纳愈多。即便遇到功行旗鼓相当的敌手,斗上半个时辰,自家所积累的丹煞也足够支撑上百道“袖手阴雷”之术了。 可是此时他发出十二道“袖手阴雷”之术,却只炼化归无咎一柄青剑元气,入不敷出之势已明。 归无咎清喝一声,更是得理不饶人,又是十二道巨剑激射而来。 柳逍客无法,再度以十二道“袖手阴雷”之术抵挡。 只是挡得了十二柄,却挡不了二十四柄,三十六柄……却见归无咎以十二柄巨剑为一阵列,凝练成七拨,八十四柄巨剑层次井然,朝着柳逍客冲杀过去。 柳逍客的修为之高在金丹四重境修士中极为出色,堪称星月门此行中四人之冠。若是实打实的交手,归无咎即便调用武德之四重境修为的大丹之力,辅之以自家精微变化的神通手段,也不过和对方维持个不胜不败之局。 但是自归无咎起了将《通灵显化真形图》前数百法投诸实战的念头,元光显化术便是他用心最深、最终得以成功的一套斗战法门。 这一法门说穿了便是以虚对实,撒豆成兵。除非你有胜过御主的修为堂堂正正将碾压过来,否则在同一水准线上的消耗战,此术堪称无解的存在。 白面剑客感应之妙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是以能够窥破此术虚实。归无咎并不认为下界中有第二位金丹修士能够做到。 面对浩浩荡荡的剑势,柳逍客终于忍耐不住,脸皮紧绷,大喝道:“贼子感尔!” 柳逍客反手丹力一抱,一股比之先前强横百倍的虚空雷霆炸裂,将归无咎数百枚青色巨剑阻上一阻。随后只见他卤门之上一股清气凝形,悠悠然化作七柄细长的法剑,悬停不动。 向之融、叶光中、程文志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一个念头在三人心头一闪而过: “空蕴念剑!”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一次出手的目的已然达成。 第二十一章 易丹破法 二家清场 柳逍客反手一弹,敲击在七柄长剑最左侧的一柄,传来清响铮铮。 这一柄长剑瞬间化作冰屑碎雾,落花成泥,委顿飘散于空中。 白面剑客眸中精光一闪。 归无咎只觉浑身气机一颤,虚丹丹力弥漫出一股透骨的寒意,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泥潭。这寒冷中暗藏毁灭的力量,即将将肉身神魂彻底裹挟,化作烟花绽放。 归无咎心头立即生出警兆。如果不立即采取动作,下一个瞬间自己神魂筋骨俱将崩散,那化作粉末的长剑,就是自己如影观照的序曲。 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归无咎按照预定手段调御丹力。虚丹一转,丹性之变,已如沧海桑田。尽管已经推演了无数遍,但真正使出这事涉生死的一手,归无咎还是微一失神,似乎在等候最终的裁决。 那道如附骨之疽般牵连气机的冷热之力果然瞬间被斩断,归无咎的身子迎风一晃,旋又稳如松岳般的立定。 只是体内“嗤”地一声,一份被完全隔绝的虚丹丹液彻底化去,如同一釜滚汤被蒸发殆尽。 在四下里不明所以之人眼中。柳逍客头顶蓦然生出七柄长剑,然后他自己反手击碎其中一柄,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克敌制胜的手段。 即便有眼力较为高明之人,多半也以为或是取用宝物,解开封印,异气罩体一流,绝想不到是什么高明的杀伐之术。 而那四重境修为者,先见柳逍客使出空蕴念剑,已然无不惊诧;然而这一招居然无功,归无咎身子一颤之后,依旧好端端的站立在哪里,更添震骇。向之融等三人略一失神,几乎怀疑是柳逍客神通使得岔了,抑或未曾修炼到家。 可是顶生七剑,分明已是“空蕴念剑”在金丹境中的最强手段。 这星月门第一神通法门,就这样被破解了? 见自己对于“空蕴念剑”的理解果然并未出错,归无咎长出了一口气。 单从剑道神通驾驭法力的门路来说,千家百派俱都可分为两种。一是气体天真的归墟返朴之路,一是气通物化的无穷演化之路。一者为“简”之极致,一者为“繁”之极致,亦是有为、无为之别。 “空蕴念剑”将感气至诚的秘法与第一条至简之道相合,一旦捕捉到对手气机,这份清净淡漠的消解之力转而成为了霸道无比的毒药,将敌手节节崩散,返成原始之气。 但对于归无咎采取百家丹力的虚丹来说,这却有了可做文章之处。 参与探玄会之前,他已得了九枚虚丹金液,以及武德之、万道人金丹。第一山一场争斗,又得了方文通同伙三人金丹。 方才第六关,又新取了岳遥峰、纪文从两位金丹三重境修士之丹。除了纪文从尸身尚在他纳物戒中,其余十五枚金丹早已化作虚丹金液。 归无咎最先获得的九丹金液远未用尽。但是方才和柳逍客交手时,归无咎一反常态,以九野山第一关俘获白姓修士、大汉关荣二人之丹凝练成的丹煞迎敌。柳逍客所采纳的气机丹煞果将自家气机牢牢锁定。 待柳逍客使出“空蕴念剑”时,归无咎极迅速的调转丹力,再度回复到九丹混合的状态,反手将白、关二人所凝练的丹液彻底封镇,和自身躯壳神魂完全绝缘。 寻气感应、散蕴归空如约而至时,归无咎丹性气息已然金蝉脱壳。 只是这一着虽是破解了“空蕴念剑”神通,但是那两份金丹之力却被彻底化去。 好在只是舍了两枚一重境修士的金丹,归无咎也不如何心疼。 与之同时,星月门四人见本门堪称至尊的神通竟被破去。无论是王木霸、沈林心,那远离到角落处的老者,甚至柳逍客本人,脸色都精彩纷呈,仿佛见到了世间至为不可思议之事。 王木霸三人片刻之后便省悟过来,有意抑制。竭力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柳逍客却嘴唇张开,双目一眨不眨,似不知神魂游荡何处。 就在场上气氛极其微妙的时刻,向之融上前一步,沉声道:“在下余玄宗向之融。 诸位道友有礼了。” 他作为余玄宗的主事之人,瞬间从“空蕴念剑”无功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把握到事态真正的要紧处:星月门的修士已经混迹于玉岚秘境了! 不但如此,随后诸般应对措施、利害得失亦在他脑海中权衡一遍。这时亮出身份,可谓极为果断。 场上余玄宗之外的人见他突然亮明身份,无不诧异。毕竟余玄宗开放秘境,“探玄会”作为三会之一,名义上本就是对租用星岛年限较久者的犒赏。若余玄宗自家也派人暗暗进入其中攫取宝物,恐怕并不光彩。 尽管绝大多数人心中知晓,这多半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向之融拂尘一摆,玉面风轻云淡,丝毫看不出这一切都是临机决断:“这一届探玄会的九关之秘是如何泄露出去,已经并不重要。但我余玄宗玉岚秘境之宝,绝无可能落入星月门之手。” “不知玉京门、破灭盟、白龙商会诸位道友何在?主事者何人?到了现在这一步,万事须置于明面上交谈。” “若教星月门在玉岚秘境中得了一件半件宝物,那我余玄宗还有何面目立足于荒海?下一届“探玄会”也就不必再办。孰重孰轻,请诸位自家掂量。” 只听向之融一拍手。程文志、叶光中、奚轻衡,另有三位金丹三重境者上前一一表明自家身份。分别是轻车门宋尝恭,九帘殿蒙太愚、杜古申。 其中蒙太愚乃是金丹三重境修为,宋尝恭、杜古申俱是二重境。 随后四散各处的二十八位金丹一重境修士应声聚拢,分两行列在七人之后。 向之融不等玉京门一方作出是否确认合作的决断,便主动亮明自家底牌,以示将星月门先行驱逐的决心和诚意,这份魄力果然非常人能及。 蓝清平见向之融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心中亦有几分佩服。当即上前几步,原本身上半晦半隐的气息陡然明晰起来,显露出自家朴中藏活、错落归真的四重境气息,微笑道:“向道友好决断。那我方也无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随着蓝清平轻轻鼓掌。白龙商会蓝清平,步明徽;玉京门卫正明,韩映曜;破灭盟欧阳浮光,朱奂月;以及六合宗焦诜图,焚门何连阳,自在门周海田。一并显露真身,踏步上前。 蓝清平、步明徽二位四重境修士,何连阳、周海田俱是二重境。其余五人,都是金丹三重境。 随后蓝清平再一挥手,另有八位金丹一重境修士缓步上前,站立于九人之后。 余玄宗分袭六人伤了元气之后,当下实力已不足以压过玉京门一头。 向之融见玉京门一方尚有实力如此雄厚,目光也是微微凝实。 不过他言语间依旧掷地有声:“事实在此。星月门已经找到了破解“烟波锁银桥”之术的手段,藏形匿迹瞒过了我派探查。向某人不得已之下,也只能使用笨办法了。” 蓝清平道:“静候向道友高论。” 向之融道:“我余玄宗四重境者三人,贵方蓝道友等二人,先将五件九蕴之宝分了。其余四件宝物,贵我两家二三重境修士,以及文道友等三人,若愿意一争,各凭手段分出高下,如何?” “若此议能成,蓝道友一言决之;若不成,无非混战一场。不过向某人话说的清楚,只消星月门取了一件九蕴之宝出了秘境,这探玄会也就到本届为止了。” 蓝清平等九人对视一眼,以神意交流片刻。 蓝、步二人斟酌眼前局势,不会看不出若提前解决星月门,实则较事先预想方案更佳。关键还是在于卫正明等人的态度。 不多时,卫正明上前一步道:“就依向道友之言。”力主同意向之融意见的,正是此人和焦诜图。 卫正明暗道奚轻衡入金丹三重境不过十余载,岂能是自己对手。焦诜图亦自忖功行胜过九帘殿蒙太愚。其余金丹二重者更不足道。那么按照向之融的建议,玉京门三家有望得了四件九蕴之宝,堪称满载而归。 向之融喝道:“好!” “眼下我方三十五人,贵方十七人。共计五十二人。至于其余十七位道友,须一并在这一关料理清楚!” 向之融伸手一指那面具道人:“这一位我余玄宗是知道根底的,定非星月门之人。” 又转头对着归无咎、白面剑客二人道:“文道友等二位精擅剑道的道友显而易见,亦非星月门一伙。二位若要争夺接下来三道关门,尽管自便。除此之外尚余十四人,蓝道友有何高见?” 先前余玄宗一方派遣纪文从、岳遥峰袭击归无咎二人。虽未正式表明身份,但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此刻为了集中力量对付星月门,向之融只一语便轻轻揭过。 卫正明突然上前一步,指着角落处方巾旧袍、颇不起眼的二人道:“那二位与我玉华坊有过几次交往,卫某可以证实这二位容州散修身份。” 向之融一点头,道:“那就只剩下处理这一十二人的事了,向某可不敢相信,星月门只派遣了柳逍客道友一人至此。” 第二十二章 阵内验八子虚实 向之融续道:“王木霸道友,沈林心道友。二位修为在此次玉岚秘境中也算极为顶尖了。若无变故,当有几分希望走到最后一关。向某可以做主,二位出得谷去,若携了身份文牒保人验明清白,可自余玄宗领一件五品珍宝。” “至于其余修为在一重境的十位道友,可自领一件三品珍宝,或八万精玉。这等待遇,想必已算不薄。十位道友之中若有以秘法藏了修为的,不妨显露出来,只消证明自己身份,便可得到合乎自家实力的补偿。” 王木霸冷然道:“余玄宗行事也太霸道了些。王某本是冲着九蕴之宝而来。第五品法宝虽佳,比之于九蕴之宝,到底逊了一筹。以九蕴之宝易五品法宝,王某岂能做这亏本买卖。” 向之融尚未答话时,那身份未明的十余人中,有两人连忙上前。 一人三缕长须,身着长衫,学究模样;另一人身材微胖,一身黄布绸衫,似是个乡村员外。二人对着向之融一拱手道:“在下大千山散修宋子平、方百里,愿各取一三品珍宝。” 这两人在散修中其实算是极为了得的存在,第六关分别斗败了余玄宗、星月门两位金丹一重境修士。当然,这也是由于被击败的二人在两派此行之人中并不算出色的缘故。 二人也是看的明白局势的,原本只要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少于阵门之数,他们就有信心继续冲击剩余的名额。不过眼下形势有变,大争在前,若不急流勇退,恐怕要粉身碎骨。 向之融微微点头。 这二人也不拖泥带水,引动玉岚之精,顷刻间飞遁青天之上。 现在身份未明的疑似一重境修士只剩下八人。潮水褪去,这八人裸露在台面上,其实无一不是星月门一重境精锐。 星月门上一关十六组对决只损折四人,与余玄宗、玉京门碰上,亦是胜率更高的一方。 叶光中突然上前一步,在向之融身畔耳语道:“暂不宜与王木霸二人纠缠。若这两人果非星月门修士,我等此时却在白费心力,甚不值当。甚至那柳逍客都可暂时放过一步。” “第七关阵门本就有现成的玄机可兹利用。” 向之融微一点头,他原本也是作此谋划。 归无咎站立一旁,坐观好戏。 借助白面剑客感辨出柳逍客“空蕴念剑”的意外良机,归无咎成功提前挑起余玄宗、星月门两方的对立。眼前局势,确实比他想象的更加满意。 谁也想不到向之融在得知星月门的人混入秘境,反应竟如此之大。若果真能够使星月门提前出局,那对于归无咎来说可以算一重大利好。毕竟,另外两方势力归无咎可是埋下伏兵的,应对起来要比对付星月门容易得多。 甚至九关之后,自己一方顶尖战力压倒余人,可以以堂堂正在之势碾压过去。 向之融拂尘一摆,身后二十八人的队列中,五位金丹一重境修士依次上前。这五人在断了道途的一重境修士中,实在算是最顶尖儿的存在。 扫视了那态度暧昧、稀稀落落的八人,又瞥了本派五人一眼。向之融肃然道:“若遇死劫,门中必定善待尔等族门。务必要尽力逼出对方手段。” 那五人都是面色不变,默默一点头,随后退在一旁。 向之融估摸下一关人数,又点出几人,道:“你们中的有缘者与玉京门诸派的道友一份胜负。能够手下留情的,点到即止。若无对手,站定空门便罢。” “其余之人也不必经历下一关了,就此散了。” 向之融此言即毕,未被点名的十余位金丹一重境修士不再犹豫,引动自身所藏玉岚之精。不过五六个呼吸,便见这十余人化作虹光飞遁天外。 每一道阵门至多进入二人,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是人数多少所能决定的。安排足数之后,这十余人人人能够为门派带来一件六蕴之宝。若强使之挑战金丹二重境以上者,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 蓝清平自然知道向之融意在何处。转头对卫正明道:“一重境修士都是贵派安排。就按照向道友之意行事便可。” 卫正明道:“那卫某就僭越了。” 转头在八人中点出三人,吩咐道:“余玄宗五位道友挑选完毕,留下的三个位置,由你们三人补上。该如何做也不需要卫某多言了。” 这三人领命退下。 说话间,四方三十六道阵门同时开启。整个列山之巅,被一股相生相反的异力包裹。门户之中,恍惚如溟,似雷雨之前万千乌云聚拢,仅从翻滚的墨色中从中透出一点活泼玄妙。 余玄宗七人,蓝清平等九人,归无咎、白面剑客、面具道人,王木霸、沈林心、柳逍客共二十二人,分散进入二十二道阵门之中。这二十二人,这一关似乎并无旁人愿意与之相争。 刚才向之融择出五位金丹一重境修士,卫正明择出三人。这八人此时聚在一处,虎视眈眈的盯着身份未明的八个“散修”。 那底细不明的八人每有一人进入阵门,这头必有一人跟了过去。 这一点向之融、叶光中等人都看的很清楚。星月门既有掩藏身份的秘法,那么场上可疑的就不止柳逍客、王木霸、沈林心三人。若不将剩余之人底细全部摸清就贸然开战,实非上策。 而最佳的策略,无非是派出八位一重境巅峰的修士将那八人一一盯住。若能过关,则此人必定是金丹二重境以上无疑。 这时余玄宗五人早已下场,玉京门一方亦已下场二人,十四人配成七对已经入了阵门。 场上最后一人,灰袍大袖,手执一柄精铁如意棍。乃是玉京门金丹一重境修士张则芳。此人屏息凝神,静待最后一位不知根底的修士选择阵门,做好准备尾随而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并不进入空余阵门,周身气息陡然一涨,朝着余玄宗叶光中所入阵门猛扎进去! 这人正是星月门最后未曾暴露的那一位四重境者。 一入阵门,便不得出。他此举是要一对一挑了叶光中,到了第八关双方四重境战力就变成了四对四,未尝没有转圜之机! 第二十三章 精蕴相合观镜转 归无咎一步踏入阵门,恍惚间如进入一奇异莫辩的空间内。 在外观看,每一道阵门内的空间大约也就百余丈上下。但进入其中的感知,却如同处身于方圆十余里的小天地。 抬头望天,这天空是一片滚滚流动的碧气。照说无论是植被生机,还是秘地毒雾,往往都呈现碧色。但是与那些妖艳深诡的如溢之碧不同,这一片碧气无味无嗅,清爽如胶,自然而然地教人感受到其中欢欣与善意。 立足处和东西四周尽是土黄色翻动的流烟,半虚半实笼罩这方断界。 不过这处奇妙空间之内,最为瞩目的还是两个光芒璀璨的星点,一红一百,一东一西,静静围绕着这处空间的中心缓慢盘旋。两个星点距离中心处时远时近,犹如被一根极具弹力的绳索牵引。 最近时不过数尺,最远却在三四里外。 归无咎感应到其中一枚星点的牵引之力,放开心神。任由自家身体朝着那红色的“星点”飘荡过去。 少顷,移到近处。才看清这红色星点原是核桃大小的一团雾气。归无咎将其托在掌心,顿时感到这道阵门内半数的气机归自家统御。 掌握阵门半数气机之后,一股斥力从对面那白色星点中传出。归无咎也不勉强,静静立在原地等候。 果然,只稍等了片刻,那白色星点似乎感应到阵门内只有归无咎一人。由相斥转为亲和,调转方向疾驰而来,和归无咎手中这团红色雾气合在一处。 一红一白合和一处,成一玉岚之精。 第七关七十二人争夺三十六阵门,第八关三十六人争夺十八阵门,最后一关十八人争夺九道阵门,和前六关差别甚大。 譬如第一关“柏树台”时,包括朱道人、方文通等五人来找归无咎麻烦。若被人认出身份刻意寻衅,十余人数十人争夺一团玉岚之精也不足稀奇。 而七、八、九三关内,玉岚之精不必费心感应,而是化作相反相斥的两股力量,显化成星点。一旦有人进入阵门,立刻就会被其中一股力量所吸引。两道力量尽皆有主,第三人便再也进不得阵门。 若只有一人进入阵门,掌握一团气息数十个呼吸之后,另一股力量便会自动与之相合。 前六关玉岚之精的融合过程,都是驭主亲力为之。但是这第七团玉岚之精一旦呈现后却宛如活物,主动寻觅归无咎身上六蕴精气的气机。 归无咎随手将六团合一的玉岚之精取出。这一团逡巡在外的精气似乎感应到灵机,登时扑了上去。七色流彩渐渐成形,化作一朵七叶异彩、乍阴乍阳的精气之花。 归无咎估摸这朵异花成形的时间,大约需要一刻钟上下。唯有七蕴之精成形,方才能够离开阵门,前往第八关。 就在七蕴之精成形的过程,归无咎眼前一花,只见自家胸腹处突然多出一只手臂,不由心中一惊,连忙凝神再看。 这手臂踝骨处冰肌莹彻,犹如嫩藕明玉。臂上所披服饰似是一层薄纱,和归无咎蓝纹白袍迥异。这纤纤素手之上,亦托着一枚正在凝结的七蕴之精。 归无咎回过神来细思之,这手臂倒和奚轻衡有几分相似。 侧身让开几步,只见“奚轻衡”静静站立在原地,她的身体所立之处本合自己完全重合。这时也不过相隔数尺,但却对归无咎的存在恍若未闻。 归无咎感到这天地间的气氛有几分微妙流动,心意追寻着这股玄妙流走,“奚轻衡”突然消失,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一位青衫云履的修士手执长剑,正在和另一位使铁鞭法宝的麻衣修士战在一处。这两人就在归无咎身边不断出招,鞭影几乎距离归无咎长袖二三寸处扫过。不过煞气流转,神意引动,却半分感应不到。 不过这两人面相归无咎都是牢记在心的。一人是余玄宗金丹一重境修士,另一人是星月门影藏身份的扈从之一。 归无咎再仔细感悟,觉察出自七蕴之精融合的一瞬间开始,这阵门之内的小天地似乎活了起来,蓦然间扩张了三十六倍,却又积压在同一片空间中。方才自己心意一动,似乎这天地也如镜光一转,眼前景象已非真实。 归无咎细细品察这三十六重空间,似乎正对应三十六道阵门,心中恍然彻悟。这一重玄妙,使得任意一阵门内之人,都能观察到其余三十五道阵门内发生的一切。 归无咎心念一动,这却有一处妙用。当下心神随着流动气机遍历三十六种分别,眼前景象也是一一变幻。 黑面道人,王木霸,蓝清平,两位金丹一重境修士的争斗……如浮光掠影,在眼前一一闪过。 终于,当一个头戴卷云冠的老道映入眼帘,归无咎打起精神。 不过出乎预料的是,和这人遥遥对峙的相貌英挺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余玄宗叶光中。 二重境以上之人抢先进入阵门之后,并不知晓最后八人对阵如何。星月门藏到最后的这人早已被归无咎洞悉身份,归无咎本想看一看,与此人对阵者能否逼迫他暴露二重境以上的手段。 这时才觉察到,原来是这一位主动挑上了叶光中。细细思考,这果然也是一种可行的策略。 先前余玄宗强势之时,甚至主动出手要解决自己和白面剑客二人。那么即便后来及时释放诚意挽救,自己也不大可能站在余玄宗一方。那么只要二人保持中立,这一位又胜过了叶光中,四重境战力便是四对四。 更遑论星月门四人系出同门,余玄宗一方却是二二临时成盟,不免心怀鬼胎。细细算来,王木霸等四人恐怕还要多占胜面。 归无咎凝神细观,叶光中一柄宽刃七星法剑上斑纹交错,显然受创不轻。右手袍袖也撕裂了一块。而星月门那老道虽衣冠完整,但脸色却比之先前煞白了几分,也不是没有损耗。 高手争锋,十几个呼吸足以使出千百变化。归无咎进入阵门,凝练七蕴之精虽不过半刻钟,但那二人似乎已经经历一场惨烈交手。 星月门那老道目光一凝,头顶生出七柄细剑。其中六柄一般无二,最后一柄却似稍短了三寸。由此可见,此人在“空蕴念剑”上的造诣,较之柳逍客稍逊了半分。 老道既使出这门神通,毫不犹豫反手一指弹在剑刃之上。 ps:明天早上没有。晚上一起发。 第二十四章 空蕴七剑 法象由人 除了归无咎,其余二十位独居一阵门者,亦先后发现了阵法“如镜朗照”之秘,纷纷把目光锁定在主动出头的星月门老道上。 此人和叶光中两位四重境修士,实为两大顶尖宗门未来的骨干。这一番生死交手,百余年也未必能遇见一回。 星月门这人身份隐藏的极好,前七关中,他似乎并未与任何人有过交流。但旁人谈及此人时,却有好几个人称他为“吴道人”,据说其根脚是震州散修。更奇的是,散布流言的均非星月门修士。由此可见此人身份构造之巧妙。 “吴道人”一弹指,击碎一柄颅顶冰剑,战局瞬间就到了决生死的时刻。叶光中若能接下“空蕴念剑”便有胜机,若是不能,则难逃身死道消之下场。 叶光中原本面色如玉,温润和煦。但看到“吴道人”头顶的法剑果然也达到了七柄时,脸色却显出几分冷肃清峻。 不过叶光中手上动作丝毫不慢,一只灰不溜秋,五六寸高、似乎是秸秆编织的草木人偶倏忽出现在他掌中。 叶光中深吸一口气,随即口鼻之中三道深浅各异的灰烟射出,喷洒在这稻草人偶之上。这人偶原本用两粒黑砂点就的漆黑瞳仁瞬间明亮起来,炯炯有神,似乎一死物点明生机。 然而这木偶刚刚“活”了半个呼吸功夫,空气中“咝”地轻微气流声划过,一股寂灭之意当头笼罩,木偶登时化作粉末。 叶光中只是脸上清气隐隐一现,全须全尾的站在原地,气度稳如山岳。看来“空蕴念剑”之术并未建功。 “吴道人”并不气沮,反而似乎早有所料。毫不犹豫地反手再一弹指,朝着第二柄冰剑击去。 第一剑“吴道人”原本也并未期望建功,正是要一举破去余玄宗近七百年来成名的护法秘术“甲木草傀”,这一手段,于星月门而言并非秘密。 这一道傀儡术修炼极为不易,行功之中炼化丹煞五十,其中四十九道周流成韵,却割舍出最纯的一道来养炼草木精气。 如此蕴养百载,这“甲木草傀”的气机之纯真比之修士本体还要更胜一筹,说到底是一走以假乱真路子的替劫法门,破了剑气感应之术。 吴道人舍去一枚“空蕴念剑”不过数日就能炼化回来,而叶光中这防备手段百年仅能使用一次。若这一战未能分出胜负,双方得失之势已明矣。 十分之一个呼吸之后,第二剑破碎。却见叶光中突然脸色一阵惨白,原本乌黑的头发变成半黑半灰,一股五行流转之气从他七窍之中轰然崩散,双目、双耳,口鼻俱流出汩汩鲜血。 和“四生灭”五行归一、生灭有序的神韵不同,这一股气息同样是五行流转,却是无比狂暴恣肆、动静失序,好似一股原本构建严整的宫室突然垮塌。 叶光中在第二剑之下,受创不轻。 可是对比“空蕴念剑”完全建功之后敌手化为飞灰的景象,叶光中所受之创其实颇为轻微。甚至可以说,他是勉强防住了这第二剑。 两剑无功,“吴道人”依旧不改成竹在胸的模样,甚至他下手也愈发的爽利了!一指三响,第三、第四、第五柄法剑几乎同时破碎! 决胜之时已至。 叶光中清喝一声,身后滚滚浪潮显化,其势磅礴伟岸,比诸荒海之潮,不过如此。天空碧气倏忽消灭,如云阴溃散,玄气如蒸,流布演化,易作青天朗照。 天高九尺,沧海一线。 随着叶光中全力御使“海天诀”,他身体顿时涨大了三四寸,发出刺目金光。和真气九重突破灵形的异象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煞气弥天淹野,汹涌已极。 这已经不是一个修士肉身,而是一座神像。叶光中气机庞大,何止上升了数倍! 若有人有幸亲眼经历金丹修士破境元婴的盛景,必会觉得眼前这一景象正是破境第一步。 这一道神通乃是“海天诀”中至高神通秘法“法象由人”,亦可算是余玄宗三家真传中的最强神通。这一道神通一经使出,一个时辰之内,修士气机战力足以增加三倍有余。 “空蕴念剑”中至简剑韵的消解之力固然霸道无伦,但若假使一位金丹修士对元婴真人使出这一道神通,自然也是丝毫无用。 无他,你虽法则高明,但若敌手体量胜过太多,你如何能够撬动对手根本?一根三尺长短的精钢铁棒,拿百丈高的土丘也是无可奈何。 “法象由人”神通并非针对“空蕴念剑”所创;但是这壮大自身根基的神通,却天然加强了自家对于“空蕴念剑”的抵抗之力! 第三剑碎! 叶光中金像之躯的气息陡然削减了三分之一,金光或明或暗恍惚缭乱,已然受创不轻; 第四剑碎! 那金像气息再减三分之一有余,或大或小的金色斑痕纷纷落下。金像再也不复圆满之韵,只强提一道气机维持十分之一二的增益; 第五剑碎! 金像胸腹,脸面,后背多出七八道剑痕,随即金身节节肢解溃散,叶光中周身气机急剧回落,较之使出“法象由人”神通之前的状态还要不如。 “吴道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犀利光芒,毫不扭捏,反手一指将第六剑击破。随后收摄气机拂袖旁观,等候着生死的判决。 三十六道阵门之内,蓝清平、步明徽、卫正明等修为顶尖、又对余玄宗根底知之甚深者。无不在各自阵门中屏息凝神,窥看叶光中的一举一动。到底是有其余底牌深藏未露,还是就此折戟亡命,立刻就要见分晓。 归无咎亦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片战场,等候最终谜底浮出水面。关于“空蕴念剑”和“法象由人”之间的争锋,他亦是从独孤信陵处与闻消息。余玄宗若有新的底牌掘出,意义并不逊色于羁縻术、星散法的问世。 如果说荒海杂玉之争是资源利益之争。那么“空蕴念剑”和“法象由人”之争,却是两大派神通道法争锋的缩影。 这一领域,似乎是星月门略胜一筹。 “法象由人”神通,在短时间内使修者爆发出数倍的战力,若凭此杀招以一敌众,多数情况下价值只在“空蕴念剑”之上。但若是两大神通正面交锋,情形却截然不同。 余玄宗和星月门真传弟子相争,余玄宗修士“法象由人”神通一出,星月门弟子不得不立时以“空蕴念剑”之术应对。 否则原本同一层级的对手,立刻被拉开数倍战力的差距,落败身亡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 但“空蕴念剑”一旦发威,只消三剑,便能彻底消解“法象由人”神通的加持,甚至还有余裕。 在金丹一二重境两大神通初成之时,余玄宗修士还是稍处上风的。原因非它,“空蕴念剑”第一重只能生出三柄法剑。 说是三柄,但“空蕴念剑”时刻要留一“剑种”,否则将有修为尽废数十载之厄,甚至断绝进阶元婴之望。实际上一重境的“空蕴念剑”一次斗战只能使用两次,譬如二十余年前和归无咎交手的桑道人。 所以这一阶段时,“法象由人”之术能够捱上两剑,甚至神通加持并未全散。 但是随着神通愈炼愈深。两大神通却朝着不同的方向增益。 所谓人力有时而穷,“法象由人”之术对于修道者功行强弱的增幅并不变化,所增益的只是这一神通所能持续的时间长短。 此术从最初维持半盏茶,到金丹四重极限时足以维持半个时辰,提高不可谓不大。但是对上“空蕴念剑”的演化,却难以正面争锋了。 “空蕴念剑”神通愈加精进,成就法剑的数目却在不断增加。据说以金丹修为所能达到的极限,这一神通足以练全至第三重,成就九柄法剑。 尽管星月门历代真传弟子至为杰出者,在金丹境也不过初窥第三重奥秘,成就七柄法剑。但以之对付“法象由人”神通,却已经大有富余。 一次使出四剑,三剑破神通,一剑夺性命。余玄宗真传必定灰飞烟灭。 为了弥补“法象由人”和“空蕴念剑”之间的差距,余玄宗也不是并未准备手段应付。 叶光中先前所用“甲木草傀”,正是余玄宗苦心孤诣精研数千载的傀儡替劫秘法,足以挡去一剑。 “吴道人”第二剑无功,乃是被叶光中舍去一门“五德流变观气术”的神通,以神通代劫法抵挡过去。此术每日行功一盏茶时间,历时百载方得完功。若被破去,则需十二年时间方能炼化回来。 神通代劫,并非任意一门神通均可如此做。否则舍去任意一门三四流的神通均能抵挡“空蕴念剑”一剑,也太过儿戏。余玄宗开派数万载,也唯有“五德流变观气术”这一门神通暗合气化天真之理,可用作神通代劫之术。 “甲木草傀”和“五德流变观气术”这两道补救措施,乃是星月门、破灭盟、白龙商会、玉京门共知之事,并不是秘密。 所以吴道人前两剑使出,见叶光中应对法门,丝毫不显惊异。 无人不知,余玄宗修炼“法象由人”神通的金丹三四重境真传弟子,当可挡住五剑。和星月门“空蕴念剑”神通炼到顶生六剑的真传弟子是一个平手之局。 当然,若是使出第六剑斩杀敌手,也可算星月门修士稍胜一筹;但这算是两位未来的元婴真人同归于尽,虽一生一死,实际并无赢家可言。 问题是,星月门最顶尖的真传,能够在金丹四重境时掌握七剑,而不是六剑! 如果没有深藏的秘手,那此战胜负足以说明一个事实:金丹境中,星月门顶尖战力当压了余玄宗一头。 这一切在众人心目中不过是转念间的事。斗战之中叶光中见第七剑碎,立刻双手歪歪斜斜按住一印,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高明的神通秘术。 只见清气一闪,突然多出一个“叶光中”,一左一右分别站立。瞬息之后,两个“叶光中”同时瓦解,但是其中一个化为虚无,彻底湮灭。另一个气机一阵溃散之后,气息又削减了一筹,但躯体气息俱都完好。 显然第二个“叶光中”才是真身。 叶光中硬捱了这一剑,看似并不好受,极麻利的取出一枚丹丸吞服。 此药极见神效,叶光中服用之后只不过三四个呼吸,气机强弱已恢复到极盛时的八成左右。 王木霸、蓝清平、卫正明等人心中咯噔一下。随后不免感叹,余玄宗的家底,果然是隐隐胜过其余一等宗门一筹。这一秘术虽看似代价依旧不小,毕竟又防住了一枚“空蕴念剑”! 重新研判局势,余玄宗星月门的顶尖真传弟子,当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向之融、程文志在各自阵门之中脸色肃然,并不见欣喜。这一神通名为“点气分影术”,乃是十余年前秦梦霖依据余玄古法所创制。这一神通其实只完成了十分之一,将剑气气机牵引之所一化为二。 使用这门神通,依旧要承受“空蕴念剑”半数的威能,受创绝不算小。辅之以余玄宗元婴真人服用的灵药“含元盈玉丹”,方才能够勉强接住一剑。 倘若秦梦霖能够多出百余年寿命,将这一神通推演完全。此术却能将承受“空蕴念剑”的伤害降低到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到了那一步,即便一次性中上数十剑,损伤也只是微乎其微。这才算是真正破解了“空蕴念剑”神通。 只是秦梦霖既逝,以余玄宗现在诸位长老的资材,要完成剩余十分之九的工作,非得二三千年以上不可。 向之融、程文志暗暗思索。余玄宗费劲千辛万苦才寻得二三种暂时抵挡“空蕴念剑”的法门,代价之高昂显而易见。先前归无咎却恍若无事一般接了一剑,须得搞清楚此人到底是以何秘术接了一着。 六枚“空蕴念剑”和叶光中的全部底牌消耗完毕,双方竟是谁也没能奈何的了谁。 就在旁人皆以为“吴道人”和叶光中即将再度陷入缠斗之时。 “吴道人”一直古井无波的老脸突然现出狰狞本色,仰起脖颈狂笑一声,反手一指点在最后一枚“空蕴念剑”之上! ps:最近有点忙,早上先停了。晚上发一章4000字或5000字的章节。 第二十五章 渡剑秘术 阵前排兵 随着最后一剑“空蕴念剑”节节崩散,叶光中脸色蓦然涨的通红,大喝一声,勉力提升自己气机。袖中全部法宝尽数取出,以迅雷疾电之势向吴道人杀去,祈盼能够在剑意及身之前杀死吴道人。 但是这与其说是叶光中的破敌策略,不如说是他技穷之下最后的挣扎。 空蕴念剑若能这般轻易抵御,余玄宗数千年来何止创制出二三种克制手段?叶光中眼下已无任何防御底牌,断难逃过此劫。 弹指之间,叶光中法宝掷出不过数尺,立刻僵在原地。随着一阵清气噼噼剥剥溃散崩解,他的身躯轰然破裂。 不过许是吴道人最后一剑并未完全炼成的缘故,叶光中并未彻底化成飞灰,依旧有一个依稀辨出人形的残躯留存。 这残躯通体白色,五官俱无,似乎是寒冬冰雪堆成一个极粗劣的雪人,又像是浓郁的雾气凝形。残躯当中生机虽未断绝,但早已失去了金丹四重境修士玄微通明、灿烂浑圆的味道,倒像是一堆死气沉沉的血肉凝结在一起。 吴道人面如金纸,口角溢出鲜血,“种剑”破碎的反噬显然极不好受。但是和已经成为活死人的叶光中相比,吴道人无疑是胜利一方。 吴道人只走出两步,膝盖一软,身子摇摇欲坠。他连忙稳住身形,服下一枚橙黄丹丸。过了十余个呼吸,吴道人气机恢复了一两成,右手浮现一把弯刀。 走上前去,手起刀落斩下叶光中首级。许是气机未复,吴道人并未急于搜检所得。大袖一卷,将叶光中尸身连带空中漂浮的十余件法宝一同纳入储物戒中。 归无咎见到此景,眼光一闪。 向之融、程文志在各自阵门之内,神情震骇之余更有几分疑问。生死之搏他们见得多了,但吴道人舍去最后一剑也要挑了叶光中,实非明智之举。 他们现在已经猜到,吴道人作出这一选择,那号称散修的王木霸、沈林心二人多半也是星月门弟子。 若吴道人全胜叶光中,那么四人联手对阵向、程、蓝、步四人,尚有可说;可是吴道人同样失去了战斗力,下一关己方以四第三,仍旧多占胜面。 更何况吴道人绝了自己上进之机,损折了十之七八的寿元,与战死当场相差不远。修道人若非到了必死之地,极少做这种同归于尽的选择。 如星月门无其他后手,主动权依旧在自己这一方。只是折损了一位四重境修士,和玉京门诸派关于九蕴之精的博弈,势必落入下风。 此时,其余十余处交锋也已经分出结果。 星月门一行十六人功行之高,原本比余玄宗、玉京门所遣六七十人略胜一筹。只是被向之融、卫正明择出的八人实是精锐中的精锐,因此倒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星月门那七人中有三人落败,四人获胜。胜出之人看似还多出一位,但这四人无不挂彩,足以看出并无一个功行更高的混迹其中。一旦玉岚之精显化,这四人必定是带着七蕴之宝离开此地的。 故而向之融清点人数的筛查手段也算是成功,锁定了星月门的敌手乃是王木霸、沈林心、柳逍客、吴道人四人。 其余几对余玄宗、玉京门和散修之间的争锋也很快分出胜负。不过由于有约在先的缘故,这几对交手只分胜败,未决生死。负者丢下第七关的半枚玉岚之精,引动六蕴精气离开此地。 第七关阵门最后一对争斗的修士,乃是余玄宗一重境修士张又非,战胜了一位容州散修。胜负将分,就在那容州散修离开阵门、三十六阵俱只剩一人的刹那。所有阵门内的七蕴之精同一时间尽数成形。 如归无咎等二十余人,一人独入一阵门,这七蕴之精的成型已经用了将近一刻钟;张又非手中两瓣的玉岚之精将将凝练归一,瞬间就被身上六蕴之精吸纳炼化。 时辰既至,所有修士分成两拨。所有修为一重境以下者,俱引动玉岚之精中阳极之转,离开了玉岚秘境;而所有二重镜以上者,无不引动阴极之转,飘飘荡荡往第八山谷山飞遁。 争夺前十八位的名次,一重境修士已经插不上手。将所得七蕴之宝上交宗门,才是正理。 前六关时,每个人自不同的精蕴系物之所出发,故先后远近,莫知行踪。而第七关往第八关的旅途却是在这千百丈方圆的阵门之内,七蕴之精的成型又是同一时刻。因此一时间遁光分化两边,数十星点,煞是分明。 若说唯一令人意外的,当属吴道人。此人虽是四重境修为,但眼下战力已失,按理说应到了功成身退之时。不过他却依旧选择了往谷山飞遁。 程文志双眸中闪过一丝阴冷,落地之后,当先解决了此人! 又是半刻钟功夫,第八山谷山近在目前,山头阵门宛然成列。这一道阵门格局和第七关又有不同。 北方三道门户呈品字,南方四道门户呈田字;东方五道门户呈现一个十字;西方六道门户却一字长蛇排列。四方铺成,气象俱足,构成一十八道阵门。 九野山步步玄妙。就以第七关至第九关的移动过程来说,旅途中人必定同时落地,不分先后。 就在距离脚踏实地仅有数丈时,程文志、向之融交换了一个眼神。瞬息间两人足下生根,气机统御重由自主。立刻便运使一身丹力,发动攻势! 但星月门四人动作更快。 王木霸把手一晃,双手合执一柄素羽青鸾旗,高丈许,旗面三尺有余,迎风一抖。 柳逍客单手执一柄丹华绿羽旗,同样丈许高低,以臂力为轴,摇动大旗。 沈林心一双素手,亦紧握一柄黑羽龙纹旗,一般大小,同样迎风晃动三圈。 吴道人此时身体甚为虚弱,掌中勉力使出一柄锦玉映虹旗,把此旗轻轻一展。 瞬息间一道祥润光辉升腾而起,以四面阵旗为轴,化作四四方方一道防御法阵。这法阵封闭处又开四个口子,四个宛如密道的阵法之力凝成实体,连结到十八阵门中的南四门。 这时向之融、程文志的神通法术已然离手。二人出手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是吴道人。 向之融所使用的,乃是阳雷、阴火相合的一道大神通“渺渺清音”。这一道神通时而阳雷覆火,时而阴火藏雷,看外貌似山谷溪水般不甚起眼,但威能之宏大,在余玄宗诸多杀伐神通中足以排名前三。 程文志袖手打来的却是极刺目的清光白气,声势比之归无咎、白面剑客的万千剑潮也不逊多少。 然而这两道神通轰击在吴道人身前,立时被四旗法阵阻住,并未掀起一点半点浪花,直如从法阵的光影墙壁中穿透过去。然而穿越那“光墙”之后,神通之势却尽数消失不见,雷同于传送异界。 蓝清平、步明徽等人亦靠拢过来。 蓝清平略一沉吟,正要出手一试。向之融阻道:“蓝道友不必再试。向某和程师弟的“渺渺青音”和“风霜刀剑”二大神通若不能突破阻碍。其他手段料想也无法建功。” 蓝清平本也不过是做个姿态。听向之融此言,一笑收手。 距离第八阵开启尚有小半个时辰。吴道人和叶光中其实算得上同归于尽,向之融等人自忖实力本占上风,本要在入阵之前解决敌手。 可是这道依阵旗布置的阵法,若果真坚牢不破,倒是给了星月门四人喘息之机。若是对方第八关、第九关后依样葫芦,那此辈确实有机会带着九蕴之宝生离此地。 步明徽目露思索道:“星月门的布置,以步某看似有失策之嫌。不知这四人是否另藏手段。” 焦诜图一捋须,指着通向四道阵门的阵法通道,大声言道:“步道兄可是以为其分夺阵门,过于贪心了?” 步明徽微微点头。 此次探玄会之前,诸家流言暗布,至少需夺取一件九蕴之宝,方算成功。万不可教某一家全取九珍。 星月门一开始或许有鲸吞九珍的念头。但是诸人提前暴露时候,其形势并不算有利。 其实每一道阵门至多进入二人,正是个可以钻的空子。第八关这四人大可以分作两组,自家二人进入同一道阵门。到了第九关时,剩余的两人再度进入同一道阵门。如此不但确保必定可得了一件九蕴珍宝,四人也均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现在这四人却似乎依旧坚持各守一道阵门。柳逍客在对阵归无咎时已经耗去一枚法剑暂且不提,那吴道人几乎已经是废人,又何德何能独占一道阵门?怕不是一位灵形修士在此,都能将他击倒。 就在此时,那透明法阵之外,吴道人转过头来盘膝而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柳逍客掀起袍袖,端坐在吴道人之前。一股住而不流的清气洋溢开来,却是柳逍客卤门出生出六柄法剑。 随后令法阵之外的诸修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柳逍客头顶一柄法剑,缓缓的移动到吴道人顶门之上,随后化作一股涓涓细流,从吴道人顶心注入。 吴道人发肤气息肉眼可见的蓬勃张扬起来,犹如寒冬之后的新草,再度生出嫩芽。不过片刻功夫,此人周身气机便恢复到金丹二三重境的地步。 柳逍客连掐数个法印,又一道“空蕴念剑”缓缓移动到吴道人卤门。只是这一剑并不化去,如同花木嫁接一般,停留在吴道人头顶,摇身一变成为吴道人的“剑种”。 有了这一枚“剑种”镇定气机,吴道人瞬息间恢复了金丹四重境的修为,只是看上去元气稍稍有几分亏损罢了。 数千年来,余玄宗克制“空蕴念剑”的手段如“甲木草傀”、“五德流变观气术”、“点气分影术”不断推陈出新。尽管这些手段极为艰难苛刻。但到底是使得“空蕴念剑”对余玄宗神通的优势逐渐减小。 但是对于这等局面,星月门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两家宗门底蕴相当,历久精研,星月门也不是没有找到扩大自身优势的办法。 譬如眼前这“渡剑”神通便是近年大成的手段其一。星月门真传弟子,即使一口气使出全部法剑,不留剑种。只要十二个时辰内,寻得同修“空蕴念剑”的同门嫁接一剑过来,便可将自身修为恢复得七七八八。 遭此奇变,向之融云淡风轻,程文志先是有几分惊讶,随后也平静下来。星月门这一道神通妙则妙矣,但本质上却是均分其力。虽救回了吴道人,但柳逍客损失两柄法剑,就等若在斗战中省下了自己两道底牌,其实并不足惧。 归无咎环顾了一眼阵门内外。 四道阵旗之内,是星月门四人。玉京门等一方九人俱在。余玄宗一方尚有六人。再加上自己、白面剑客、面具道人三人,一共是二十二人。 二十二人争夺十八道阵门,只有八人会在这一关对上。 倘若向之融等四位四重境修士在这一关就要和星月门四人互相厮杀。那么其余之人均可单独占据一座阵门,无需与任何人交手。 但是归无咎私心忖度,向之融四人必定不会如此做。作为此行的压轴之人,若再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最后那一场四对四的大争锋,必定只会出现在第九阵。 果然,向之融对着蓝清平言道:“向某以为,我四人尚不宜第八阵内出手。” 蓝清平笑道:“向道友之言有理。” 不过,向之融接下来之语却奇峰突起:“蓝道友以为,现在星月门四人,战力孰高孰低?” 蓝清平看了白面剑客一眼,微一沉吟道:“王木霸和沈林心多半是未曾习得空蕴念剑神通的。以本身修为而论,或许是柳逍客、吴道人略胜一筹。但柳逍客七剑去其三,吴道人七剑去其六。无论如何,王、沈养精蓄锐已久,此时当在柳吴二人之上。” 向之融击节道:“善!蓝道友之见甚合我心。” “第九关时,向某和程师弟对阵王木霸、沈林心,有劳蓝道友、步道友出手对付柳逍客、吴道人。” 蓝清平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时见向之融扔过好大一个便宜给自己,不由眉头一挑。四重境修士生死之争,岂能白送人情?细思片刻,猜出端倪。静言道:“可是为了第八关入阵安排?” 向之融笑道:“蓝道兄明鉴。” “以这一对阵安排为代价,换取第八关我方奚轻衡、蒙太愚、宋尝恭、杜古申轮空名额。蓝兄以为如何?” 第二十六章 三方战局 波澜不惊 蓝清平尚在沉吟,卫正明却忍不住面色微变。 总共十八道阵门,八位四重境修士自然是无人挑战的。若奚轻衡等四人亦站住四道阵门。那么剩余阵门只剩下六座。 而白面剑客、归无咎二人以气息而论,虽不似四重境修士;但两人可是实实在在和柳逍客有过交手。归无咎更逼出了柳逍客的空蕴念剑神通,自然不是易于之辈。再加上那位诡异之极、余玄宗暗知根底的面具道人。 又有极强横的三人占定三座阵门。 而除了蓝清平、步明徽之外,玉京门诸派还剩下七人之多。 换言之,这七人中挑选出三人挑战白面剑客、面具道人、归无咎不说,更有一对窝里斗,等若白白送出一个名额。 卫正明终于开口讨价还价:“依卫某之见,第九重阵门,本就是金丹三四重境修士之间的争夺。如今在场诸修共有二十二人。而金丹二重境者恰好有四人。不如就请这四位先退一步。这样安排似更为妥当。” 卫正明所言四人,乃是依附余玄宗的宋尝恭、杜古申。和玉京门一方的何连阳、周海田。 修道界本是实力为尊。卫正明主张让这四位主动退出,将接下来的争斗交给十八位金丹三四重境者,也不算无的放矢。 只是如此一来,余玄宗一方所剩三重境修士不过奚轻衡、蒙太愚二人。而玉京门一方却有五人,在争夺剩余五件九蕴之宝时自然大占上风。 向之融淡然道:“卫道友既然不满,采纳你的这份建议也无不可。不过若如此做,四重境之间的交手须换上一换。向某和程师弟挑上柳逍客、吴道人,蓝道友二人对上王木霸、沈林心。卫道友以为如何?” 卫正明眉头一簇,转头观察蓝清平。王木霸、沈林心四人都是养精蓄锐已久,动起手来就没有半点便宜可占。若蓝清平、步明徽有把握取胜,那么一并将宋、杜、何、周从棋盘上移走,利益极大。 尽管何、周二人别有用处。但谁又知晓宋尝恭、杜古申是否藏了手段呢? 蓝清平缓缓道:“让出四人轮空稍多了些。如此一来,若不提前触碰星月门,我方岂不是有两人同争一阵?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以蓝某之见,我方接下和外州三位道友的较量,已经有足够诚意。” 他所言三人,自然是归无咎、白面剑客,面具道人三人。 向之融双目一眯,思索良久。但回答却至为简洁:“可。” 议定不过片刻。十八道阵门突然化作七彩琉璃色。大放光明映彻四外。这一山之巅的方寸之地,突然气象宏阔起来,如天之涯,如海之渊,成为整个九野山、整个玉岚秘境的中心。 这是第八阵开启的标志。 阵旗之内星月门四人动作最快,眨眼间就遁入南四阵阵门,不见踪影。 白面剑客、面具道人两道玄色光华一左一右,落入东西两道阵门内。 余玄宗奚轻衡、蒙太愚、宋尝恭、杜古申落定东方余下的四道阵门。 看到这四人先占定方位,蓝清平、步明徽占定北方两道阵门,向之融、程文志占据西方两道阵门。 此时十八道阵门中尚有西方三座、北方一座共四道阵门。玉京门以卫正明为首的七人,俱把目光锁定在归无咎身上。 只消归无咎选定一道阵门。玉京门自然择出三人,占据最后三道空余阵门。最后四处争锋之所,再做排兵布阵。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归无咎并未往任意一处空余阵门去。而是转身遁往面具道人投身的方向。 卫正明等七人无不惊异,随后面露欢喜。这两个不知深浅的人提前碰上,对于玉京门一方而言正是绝对的利好。 卫正明毫不迟疑的道:“韩道友,欧阳道友,朱道友,何道友。四道空余阵门就由你们四位占住。卫某和焦道友去会一会余玄宗的两位。” 蓝清平的承诺,是杜绝内斗的前提下尽量避让余玄宗剩余四人。既然归无咎主动挑上面具道人,那却多给了玉京门一个挑战余玄宗的机会,不算违背诺言。 韩映曜等四人毫不迟疑,一转身投入四道阵门。 此时迟迟未入阵的只剩卫正明,焦诜图、自在门周海田三人。 卫正明看了一眼周海田,语速放缓慢了许多:“第九关时,商会蓝清平、步明徽二位挑上星月门元气大伤的二人,自然多占胜面。卫某和焦道友对付奚轻衡、蒙太愚也有几分把握。所虑者不过文晋元等根脚不明的三人。” “眼下其中二人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周道友若能将剩余那一位解决了,可是大功一件。做成此事,我方极有可能得了六件九蕴之宝。” 周海田看面容不过中年年纪。可是他此时目光远接天外,却给人一种夕阳西下的苍老之感。只听一道似非出自唇舌的呢喃之声道:“周某尽力而为便是。但愿卫道友不要忘记所作的承诺。” 卫正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当着焦道友、欧阳道友等四家宗派的面许下的诺言。即便卫某身殁于此,玉京门也不会失信于人。” 周海田哈哈一笑,转头遁往东方,正是方才白面剑客所入的阵门。 看着周海田北影,卫正明、焦诜图对视一眼,各一点头。舒展身躯,分别扑向轻车门宋尝恭、九帘殿杜古申所入阵门。 归无咎一头扎入阵门,青天澄碧,地脉如烟。一个白色星点似乎感应到阵门内有第二人到来,与归无咎身心相合,缓缓牵引归一。 在归无咎的判断中,白面剑客无论其为人心性,还是前八关的作为,足以说明他确实是孤身一人,和余玄宗、星月门两方无关。 但这面具道人却不同。余玄宗似乎已知此人底细,而星月门诸般秘事似乎对此人也不避忌。更奇的是,自己对此人竟也有几分熟悉的感应。这人对于归无咎来说,是最大的变数。 星月门、余玄宗、白面剑客七人的手段他已经见识过。唯有此人,深藏不露。归无咎仔细考虑,并不情愿将这变数留到第九关之后。 面具道人对归无咎挑上自己也极为惊讶。虽然他脸色为面具遮挡不能得见,但是只看他一转身、一抬头、身体微微一倾的动作,就知他此时真实心情。 归无咎站定之后,凝立场中不发一言,暗暗观察面具道人的一举一动。其实从现在起,归无咎已经进入了审敌见机的应战状态。 这僵持局面维持了十多个呼吸,被面具道人首先打破。 面具道人的嗓音依旧沙哑:“原来是文道友。文道友找到在下,是何道理?依在下之见,那四位金丹二重境者,才是合适的对手。”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道理。有人喜欢逆击强者,有人喜欢捏软柿子。有的人享受未知,有人喜欢扼杀不确定的因素。” 面具道人微微一滞,反问道:“那文道友寻到在下这一关,是享受不确定,还是扼杀不确定因素?” 伴随背后“小苒依依”缓缓升起,内外映彻,清光如洗。归无咎森然道:“揭开你的面具之后,文某会告诉你答案。” 面具道人沉默片刻,突然道:“文道友修为深湛,在下自愧不如。这一场是文道友胜了。”说话间,他已引动七蕴玉岚之精,身躯升腾而起。 “用不了多久,你我还会再见。” 面具道人转瞬间已经飘荡到阵门边缘,随后一举突破阵门,只留下余音袅袅。 归无咎不由愕然。 为了这一战他准备极为充分。 方才他看似仪态从容闲适,但是自身气机灵识已经调整到最巅峰。甚至为策万全,体内虚丹早已换作武德之大丹丹液流转,保证自己足以接下金丹境极限的攻击。 可是这面具道人,居然不战而退。 阵门内既只剩归无咎一人。一红一白两团精气合成一玉岚之精,自动和归无咎身上的八蕴之精产生共鸣。 这融合的过程一旦产生,十八重空间同处一界,如心镜朗照的感觉再度浮现。浮光掠影般粗粗一观,除去自己这一道阵门面具道人主动退让,此时共产生了三处争斗。 玉京门卫正明,挑上了轻车门宋尝恭; 六合宗焦诜图,对上九帘殿杜古申; 自在门周海田,竟是选择白面剑客作为对手。 归无咎心念沉寂朗照,气机动静若神,这三处战斗竟然同时在他身畔浮现出来。 和第七关时只见一道虚影不同,第八阵的阵门似乎更见高明,连双方言语、驾驭神通的音声气流都清晰无比,宛然目前。 东方第二道阵门之中。 宋尝恭正将半枚玉岚之精在掌心赏玩,一个白色人影突然破关而入。 宋尝恭提前进入阵门,并不知归无咎挑战面具道人之事。在他计算中,玉京门诸人里有人挑战自己的几率,不过是四分之一。此时见自己运道不佳,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待引动半团玉岚之精后,卫正明淡淡的道:“看在你我二家暂为友盟的份上,这一战不必再打,你快些离开此地吧。” 宋尝脸色阴晴不定。 先前他为余玄宗除掉金丹二重境散修李继诚,已经算是立下了功劳。这卫正明最后一关多半是要和奚轻衡、蒙太愚交手的。如果自己能消耗对方几分丹力,就算是再立新功。 余玄宗必会感念。 卫正明见宋尝恭沉吟不语,哪里还不知道他的盘算。一拂袖,哂笑道:“你要战也无妨,今次我不伤你便是。” 宋尝恭这才拱手一礼:“领教卫道友高明。” 卫正明不在答话,四指并拢,一道晶莹剔透的二尺刀气从指间凝结化形,白刃一闪朝着宋尝恭杀去。 宋尝恭心头一凛,看这冰刀形态,这分明是玉京门闻名容州的一道大神通“正反清露幻刀”。不敢怠慢,连忙在袖中取出趁手法宝“九木藤兵”。 交上手之后,宋尝恭仔细遮拦招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也知这七八九关内,每一阵门发生了何事,其余阵门皆可观照。教向之融等人知晓自己已经尽力,就算完成了任务。 不过五六个回合拆解下来。宋尝恭却感觉这“正反清露幻刀”不但速度并不快捷,论犀利、敏锐也称不得上品,远远不如第一流的剑术神通,似有名大于实之嫌。 宋尝恭心中信心不由增长了几分。若多撑上半刻钟,逼出卫正明一些真正手段,更是奇功一件。 卫正明看宋尝恭神态变化,微微一笑。左手伸出,四指指尖同样化出一柄“正反清露幻刀”。 宋尝恭不以为然。以第一柄刀气的威能,就算再多个七柄、八柄,自己也足以接下。 这两柄飞刀一前一后向着宋尝恭袭至。 宋尝恭本拟运使“九木藤兵”牢牢遮拦。不料那两柄飞刀,却似全无准头,歪歪斜斜从宋尝恭身畔三尺之外划过。 宋尝恭惊疑不定,莫非卫正明神通修炼未臻纯熟? 就在这时,“嗤啦”“嗤啦”两声,宋尝恭前胸、后辈湖蓝色锦袍裂开两个大口子,露出前胸和后背的肌肉。但他发肤晶莹,果然并未受伤。 两柄飞刀原地打了个圈,返回卫正明手心,化作一团精气收纳。 宋尝恭双目茫然,不可置信般呆立住。良久之后,终于涩然道:“是宋某输了。” 没有半分停留,宋尝恭极快速的引动玉岚之精,离开第八阵门秘境。 玉京门“正反清露幻刀”神通,若只使出一柄,那实在平平无奇,不足称道。但若是一正一反两柄飞刀同时使出,却立增妙用。所谓“如影易形,如梦如露”,双刀在前,除非对手功行超出自己太多,六感辩物或多或少会出现偏差。 高手相争,只差一寸便足以决定胜负。宋尝恭产生刀在三尺之外的幻景,已然是双方功行相差极大的体现。 另一头焦诜图对阵杜古申的战斗却平平无奇,焦诜图只以自家精擅的三件法宝密不透风的正面攻杀,以丹力更壮的资本逐渐积累优势。 约莫半刻钟后,杜古申果然坚持不住,开口认输。 白面剑客对金丹二重境修士周海田,本当是三组对决中差距最大的。归无咎一开始也并未留意。可是这时,这一场对局却突然生出波澜。 第二十七章 兑子玉石焚 白面剑客先前所展现的战力,足以和金丹四重境修士一争高下;而周海田只是二等宗门出身,成就金丹二重境也不过四十余载,威名不著。 可是此时周海田却取出两柄竹节鞭法宝,浑不畏死一般前后进袭。操控双鞭的间隙,更使出两种神通。 一种是自在门传承甚久的阳火神通“焚虚之火”。此火锻烧金木铁石、护身法宝等实物时并非所长。但若敌手丹煞气机不纯,却极易被这道阳火循气烧身。 另一种神通看似有几分离奇诡秘,长袖舞动间烟尘四起,不知藏有何种奥妙。 按理说周海田攻势固然积极主动,但远未达到给白面剑客造成威胁的程度。白面剑客只消以快制快,以变制变,怕不是十个呼吸之内就能拿下此局。 但此时白面剑客却似乎并不愿意让周海田近身。无论竹鞭法宝,还是火球烟气。白面剑客俱以剑遁之法远远避开。即便偶有一二焚虚火球欺到近处,也被他以精纯之极的剑光一钩一挑,轻轻拨走。 周海田自忖行事分明并未漏出破绽,不知对手为何如此机警,心中有几分焦躁。 又斗了几个呼吸。随着双方位置不断变化,周海田突然眼前一亮。他深吸一口气,将自身丹煞尽数放出。却见浓烟滚滚,如涌雪轰雷之势将半个界天弥漫。 但凡金丹修士之丹煞,修为愈高,煞气愈纯。但凡能够突破金丹一重境“知止”一关的修士,煞气之纯皆欺霜赛雪,无一丝杂质。 但是周海田这漫天丹煞,却如在焚烧湿透的草木,滚滚黑烟不住地上涌。烟气之中,更隐约可见许多半透明的沙粒掺杂其中,平添了许多邪秽气息。 这等丹气极恶极浊,显然已经绝了上进之路。 迈过“知止”一关,等若半只脚成就元婴真人。这等人物却为了修炼一门神通断送元婴道途,背后缘由令人深思。 不论这丹煞和道途断绝之间因果如何,其必有非同小可的威力,乃是轻易可得出的结论。 若在旷野无垠之处,白面剑客必不与这煞气纠缠。只以剑遁远远避开便是。但是眼下这阵门内小天地空间不过二三里,所处方位又被周海田逼住一头,可遁走之处均被封死。 白面剑客并未迟疑,浑身卷起一道剑光,犹如一只玲珑剔透的玉壳将自己全身包裹,再起了剑遁化作笔直一线,欲从黑煞之中穿过。 白面剑客剑遁之法称得上星驰电走,飘摇若仙,更难得的是平淡中有一股自在洒脱、无迹可寻的韵味,先前包裹归无咎在内,诸修无不佩服。 可是现在他这剑遁之上又多了一重护佑手段的前提下,钻入黑烟却肉眼可辨的减速下来,速度之缓慢几乎和灵形修士不相上下。 见白面剑客终被困住,周海田心中稍定。扬袖连挥,但见七彩斑斓的符箓、雷珠法宝连绵不绝的朝着白面剑客掷去。 但见一道道雷光如青莲绽放,卷舞不定的火气似泼墨挥洒,顷刻间将这二三里小界彻底映透。清光如练,火气涌沸,伴随着刺耳轰鸣,将白面剑客完全包裹。 白面剑客并不惊慌,信手长剑一点。剑尖处一丝光华突然放大,变成一个径长丈许的透明球形光罩,将自身保护在内。 那雷光火焰势虽汹涌,却被这球体牢牢护住。 周海田脸色一凝,手中符箓如纸钱般的洒来,前前后后怕不是有五六百张之多。可是在雷火炙烤之下,白面剑客那光罩既不增大一分,也不减小一分,那宛如水泡的光泽也宛然不变。 这一番攻守,犹如炽火炼金,弥见其真。 周海田脸色有几分难看。如此多的上品符箓,就算对方神通再如何高明,法力总也有限。不说克敌制胜,竟连消耗敌手几分也无法做到,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一咬牙,将身上所余百余枚符箓尽数打出。 归无咎看的分明,白面剑客那球形光罩,并非以丹煞显化正面对拼,而是暗藏极神妙的变化。光球内外,一阴一阳;气机出入,一顺一逆;冲和之间,一消一涨。 这一道神通本是依托阴阳相生之理而成,外围袭来的气息其实并未被那光球以蛮力阻绝,而是粉碎成千万细微的力量穿透光球,沿着那“薄膜”流转半周之后再度透壁而出。 因此周海田一番攻势,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那球形光罩为杠杆彻底中和。 只消来袭之力的强度不超过这道“杠杆”的极限,即便再狂轰滥炸三日三夜也是无用的。 果然,最后百余枚符箓依旧无功。 周海田僵住片刻,叹了口气。果然避不过这一步么? 数吸之后,但见他挺直了稍显佝偻的身子。大喝一声,眉目筋肉尽显狰狞,双目之中现出疯狂的死志。一纵身,就往白面剑客所化光罩扑去! 除却一团百十丈大小的黑雾将白面剑客包裹,其余黑色煞气俱被周海田收归体内。 弹指间的功夫,周海田已近到白面剑客身前。 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筋骨爆裂的声音,一起一伏丹气涌动的奇景。 其余阵门中归无咎和八位四重境修士立刻省悟。周海田这是要自爆金丹! 归无咎心头疑窦顿起。金丹二重境修士自爆金丹,威力固然恐怖,但是未必强得过四重境者一招“四生灭”。白面剑客既有金丹四重境修士的实力,周海田想要求一个玉石俱焚,恐怕有几分勉强。 白面剑客眼皮一跳,长剑流转化作圆圈。空明在内,实相在外,一股湛然空韵流淌开来。他接了王木霸“四生灭”就是用的这一手段。 然而归无咎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先前白面剑客面对功行远逊于己的周海田,处处避让,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果然,就在周海田接近白面剑客时,白面剑客作出一个出人预料的举动。 只见他纵身一跃,跳进那长剑化成的圆圈内,随后整个人影似乎凭空消失,那圆圈竟好似一个通往异界的入口。 十分之一个刹那后,周海田身躯轰然爆裂,声势比之常人认知中的“自爆金丹”何止强上百倍! ps:本章是短章。最近一周有点头晕头痛。反正状态不论好坏,以后会补回来。4月份更新总量依旧会维持在15w字。就当先少后多吧。 第二十八章 九关对阵图 修道人但凡渡过金丹一重境“知止”一关,接下来的修行中小心谨慎,多半能够臻至元婴境界。 但自在门“万源无碍功”却是一例外。这一道功法,不但精纯博大蔚为可观,尤其金丹境中采气练煞、增进功行之速,几乎不比余玄宗三大真传差了多少,较之玉京门、破灭盟秘法甚至要胜过一筹。 由是利弊互现,这一道功法在渡“知止”一关后,却平白多出两三成几率在“入微无间”之变中产生窒涩驳杂,二重境时绝了上进之机。 周海田正是个中人物。 否则九蕴之宝即便价值惊人,引得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冒险争夺,尚有可说;但白白送死以命来换,那无论如何是划不来的。 至于周海田远超金丹境极限的“自爆金丹”,实则是自在门一道舍命秘术,恰好唯有“万源无碍功”出了岔子、元婴无望之人方能修炼。 这舍命秘术名为“丹花种虚火”,自爆金丹之壳只是这秘术的引子火种,或者说第一阶段;真正的滔天之威,却是巧妙引爆散布出去的丹煞和历久积蓄的法力。 换言之,“丹花种虚火”其实是一个刹那间将自身力量完全吐出,以“焚虚之火”神通的威能放大金丹自爆的第二重爆发手段。 这一同归于尽的秘法,休说金丹修士,就是等闲元婴一重境修士也绝难抵挡。 在自在门内,任意一位因“万源无碍功”走岔了路的金丹修士,都会修炼这一道“丹花种虚火”神通。但是事涉生死道途,门派的约束力已经极小。习练这一神通,多半只是修士个人山穷水尽之下多一博弈资本,却绝难成为门派的威慑武器。 至于卫正明和周海田通过何等交易教他舍命,那却非旁人可知。 这股汹涌如潮的雷火狂澜足足延续了一刻钟,时不时有虹光隐雷破妄见真,刺破界空显化,观照出这座阵门的真实边界。这等景象,说明此阵的承载力已经达到极限。 剩余十七道阵门内的人无不翘首以盼。在多数人心目中,白面剑客虽然神通极为高明不逊于四重境者,但面对这等滔天威能,恐怕依旧难以存活。 归无咎自忖易地而处,除非使出真传令符,否则即便身上近二十件护身宝物一齐施展,也难以抵挡这份超出金丹境界限的自爆之威。 但归无咎心中却有几分期待。如果白面剑客是以接王木霸“四生灭”的招式对付周海田的自爆神通,那么归无咎并不看好他能够活下来。 但是白面剑客从对战一开始的反应和最后的手段,说明他对于周海田的秘手并非全未察觉。 果然,又过了半刻钟,白面剑客先前所立之处出现一座空有圆融的圆圈。白面剑客从中一跃而出,看他神态、衣着、气机,似乎丝毫无损。 但是归无咎却觉得,白面剑客似乎比先前缺少了什么东西。 就在归无咎思索其中玄机之时,袖中传来一丝感应。反手一摇,掌中出现一枚铜钱,正是以十万精玉代价从古天山处得来用以占卜吉凶的“子钱”。 这枚铜钱自袖中取出后,不知感应到何方力量,突然一阵跳跃。待重新落在归无咎掌心时,铜钱上“性命真宝”四个大字宛然在目。 阳面朝上,那便是说生死门上走左门。 白面剑客和周海田的战斗分一旦出胜负,意味着十八道阵门都已经决出主人。阵门交感、八蕴之精成形,一切都水到渠成。 阵门大开之后,十八人纷纷遁入天光,朝着第九山翼山方向前行。 此时第八关已经结束,九野山之行对于余玄宗、玉京门、星月门的十余人而言,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但归无咎却知晓,九关之后,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一刻钟之后,十八人同时落入翼山山巅。 星月门四位元婴四重境修士;余玄宗向之融、叶光中、奚轻衡、蒙太愚;玉京门诸派蓝清平、步明徽、卫正明、韩映曜、欧阳浮光、朱奂月、焦诜图、何连阳。以散修名义出现的归无咎、白面剑客。 星月门王木霸四人依旧落地成阵,先守不失。可是现在其余十四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们身上。 翼山峰头之第九阵阵门,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以往历次“探玄会”,因无人走出正确的九山次序的缘故。从未有人见到过第九关阵门的真实面目。 众人前来此处的路途中,一直在揣测九道阵门是何列阵之法。不过无论诸人如何想象,第七关三十六阵门,第八关十八阵门,第九关九道阵门,这是确定无疑的。 就算在归无咎的揣测中,这一道阵门或是九元阵列,或是三才三光之阵,或是九宫之阵…… 万万没想到,出现在诸人目前的,却是唯有一座高约十余丈的“石门”。 这道石门在山顶千余丈空地的最中心端凝兀立,门梁及顶都是一人合抱粗。从石门之内清晰可见对面的一切,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门框”。 先前白面剑客将长剑弯成铁箍,倒是和这石门有几分相似。可是那铁箍圆圈中看似一无所有,到底能感受到几分神通妙韵。而眼前这石门就是真正归于质朴,仅是一座斧凿之门。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这石门突然毫无征兆的偏转了九分之一。包括归无咎在内,所有人心头都多出一个念头,如此做,就是入阵之法! 在场之人中最果断的,无过于星月门四人。 王木霸一马当先,毫不犹豫的跃出四旗法阵护佑的范围,冲入石门之内。 果然王木霸身形一越过石门,就立刻消失不见,并不曾从石门另一头冒出。看来当是进入九关阵门中的一道。 诸人见感应无误,都是精神一振,哪里还会犹豫。早已选定敌手的向之融纵身一冲,紧随王木霸遁入石门。 王木霸、向之融遁入阵门之后,这道石门又偏转了九分之一。 沈林心、程文志;吴道人,蓝清平;柳逍客,步明徽。三对对手依次进入。每有二人入阵,这道阵门便依样葫芦,偏转九分之一。 只不过随着石门偏转,这道门户渐渐由浅变深,由白色化成乌黑。 四对金丹四重境修士依次入门后,却又有两人一前一后几乎不分彼此的遁入阵门。正是破灭盟朱奂月和焚门何连阳。 归无咎、奚轻衡等当即恍然。 原来最后一关阵门九道,除了四对四重境修士的对决外,五道阵门。玉京门一方却尚有六人。何连阳是此间唯一一位金丹二重境者,朱奂月在五位三重境修士中修为亦在最末。 甚至可以说,这二人在在场的十八人中,修为排名垫底。但二人同时入阵,却锁定了一个名额。 石门再度偏转之后,又是一双人不分轩轾进入,正是玉京门韩映曜、破灭盟欧阳浮光。 如法炮制! 不过卫正明、焦诜图二人在三重境修士中实力强横,必定不会再次选择保守策略求取一宝。二人分散出击,已成定局。 由实力较弱的四人确保两件九蕴之宝;卫正明、焦诜图则尽力一搏。再加上对上已经元气大伤的星月门修士的蓝清平二人,若不出差池,九件九蕴之宝得其六,此行可谓大获成功。 卫正明意气风发,等待剩余诸修作出选择。 此时阵门已经旋转到九分之七,场上尚余归无咎、白面剑客、卫正明、焦诜图、奚轻衡、蒙太愚六人。 白面剑客一反第八关时积极进取的姿态,此时抱剑而立,似乎打定主意最后一门入场。归无咎见他神情,淡淡一笑。 焦诜图察言观色极其老辣。他见白面剑客和归无咎都无下场之意,精神一振。与二人为敌,他实在没有半分把握。连忙一抖袖,抢先进入第七关阵门中。 焦诜图既下场,蒙太愚毫不迟疑的纵身尾随。奚轻衡乃是他友盟,他所能挑选的敌手也唯有四人而已。而剩余四人中,焦诜图虽功行甚深,但已经是蒙太愚所能选择的较易对付的对手。 石门再度旋转九分之一。 归无咎和奚轻衡虽没有任何交流,但已经形成默契。若是白面剑客下场,必是归无咎接住。而奚轻衡则与卫正明正面分出胜负。 卫正明见归无咎、白面剑客二人依旧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毫不迟疑的纵身遁入阵门。他之所以如此自信,就是料定站在奚轻衡的角度考虑,必定选择自己作为这一关的对手。 在卫正明纵身入阵的一瞬间,三个身影同时动了! 第一个动的自然是奚轻衡。却见她斜身一跃,彩裙飘飘身轻如燕,紧随着卫正明冲入阵门。 第二道玄色身影,本已后发先至抢在奚轻衡之前。只是身后白影一飘,归无咎竟似以移形换位之法截住这玄色身影,笑道:“白道友为何对玉京门卫道友如此上心?这最后一阵,就交由你我二人了。” 第二十九章 许约言和 五色浑天,碧空琉璃,包裹住一片方圆数里的椭形界空。上下六合明光豁如,光影盈盈流转,迷离雾幻。似乎一入其门,便能见千万变化。 归无咎见到此景不由一愕。 玉岚秘境九野山的奥秘。七关之前的诸般细事,都是从历届入阵后幸存之人口中流传。而取得集齐九蕴之宝的最后一步奥秘,乃是自秦梦霖处获得,即便余玄宗也未识奥妙。 是以八、九关内的具体情形,归无咎事先也并不知晓。 这所谓的第九关“小界”,不过是“六返如意阵”圈住的一方界空!归无咎放下心来,秦梦霖遗留之物中语焉不详之处,终于彻底证实。 环首四顾,界空之内,除了五彩斑斓的屏障外空空如也。第七、第八关内玉岚之精一分为二、赢家全得的规则,也未再现。第九关玉岚之精许是又和一至六关相同,暗暗藏于某一精蕴系物之地。 白面剑客见归无咎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不由得“哼”了一声。 和归无咎一同进入最后一道阵门后,白面剑客一直气机收摄如圆,剑意动静相随,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此时归无咎神游天外,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归无咎回神一笑,白面剑客一举一动其实尽在他眼中。否则若他突施冷箭,自己岂非手忙脚乱?只不过这些细小误会也不必解释。笑道:“白道友和在下这一场,其实不用再比了。” 白面剑客神情毫无波动,冷漠的道:“何以见得?” 归无咎舒展跑袍袖,轻笑道:“你我心知肚明。白道友眼下已非文某对手。” 白面剑客默然以对。原本旁人不知他虚实如何。但是他方才意欲避开归无咎、挑选卫正明下手,却暴露了他的底细。良久,白面剑客开口道:“文道友是凭借自家功行看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五五之数。白道友避过周海田那一招,文某勉强能够看出白道友代价非小;但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也无法笃定。不过白道友既然有信心收拾卫正明,那么想必白道友虽无和四重境修士一战之力,却依旧有胜过三重境巅峰的把握。” 白面剑客道:“不错。说与文道友知晓也无妨。使出那一式,在下功行倒退一十二年。而十二年前的我,恰好距离战胜四重境差了临门一脚。想不到一家二等宗门,竟也有拖人下水的手段。若我神完气足,与文道友在最后一关当可战个痛快。” 略微停顿了片刻,白面剑客低声道:“可惜了。说是至纯至真,到底并非最上乘的剑术。若我有上乘法宝在手,走那体用不拘之路,也未必要动用这一道神通。” 归无咎眉头微皱,白面剑客这一番见解实在出乎他预料之外。看来他的真实底细,比自己想象的为高。 下界对于剑术法门有一偏见,无不以为上乘剑术奉“剑外无物”为圭臬;其余精研剑术却依傍旁门法宝、神通的,俱非正法上乘。 先前归无咎以一双金锏向白面剑客交易纪文从尸身,同样被他以类似言语拒绝。彼时归无咎已知白面剑客同样走的是“一剑载道”之路。 其实“剑外无物”固然是正道,却非唯一。辰阳剑山三问八法中的第三问,便是“本末之问”,或心为剑主,剑道只是手段之一;或舍剑之外,再无他物。两者都是正途,并无高下之分。 譬如归无咎真正结丹之后将“空蕴念剑”作为根本神通步步提升,自然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剑修,那么他走的路便是心为主、剑为末,执中用剑。 白面剑客走的是“剑外无物”之路这是确定无疑的;可是听他言语似乎有几分后悔,更向往归无咎的体用不拘、以剑为术的道路,这眼界绝非下界修士所有。 可是此人却绝非辰阳剑山弟子。 辰阳剑山真传,经历剑心轮台上三问八法,心念一生,便对自己所走之路有着绝对的信念,岂有中途反悔的道理。 更何况,无论是心为主还是剑为主,都是无上正法。而白面剑客却说自己所修“并非最上乘的剑术”,实在耐人寻味。 归无咎笑道:“无论如何,白兄以未臻二三重境的修为达到四重境的战力,已经足称骇人听闻。容州荒海数千载也未必出得了一人。” 白面剑客冷笑道:“戴高帽是无用的。须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下现在确无金丹四重境战力,但是不让文道友轻易过关,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面剑客此前行事。意趣超然,卓而不群,自有特立独行的大剑士风范。归无咎倒没有想过他突然翻脸,变得一副光棍态度。 不过白面剑客此言也非虚言恫吓。若他果真有三重境极限的修为,辅之以精妙之极的剑术神通,不求取胜,只一意骚扰纠缠,要打发了他绝非易事。 归无咎沉吟道:“白道友既然走上剑外无物的道路,那么文某能够打动白道友的,也只有名剑了。” “一件九蕴之宝,就算显化成剑,也不过接近六炼之宝的程度。在下用一件相当品质的法宝交换,白道友以为如何?” 白面剑客闷声道:“但是除却本命法宝,其余外门法宝的品质最高也就是第五品。这九蕴之精能够超出桎梏,可谓天下独绝。在下并不认为有什么宝剑能够交换一件九蕴之精。” 归无咎笑道:“九蕴之精至多也就相当于第五品极限的宝物,未必能够超过第五品的藩篱。” 白面剑客眼皮一翻,哂笑道:“那你交换的宝物够达到第几品?” 归无咎双目和白面剑客对视,缓声道:“文某和白道友在这九野山有缘相聚,未必不能成为朋友。只不过这等宝物文某并未携带在身。事后文某赠白道友一件第五品极限的名剑,如何?” 归无咎口出大言,白面剑客却并不反驳,只沉吟了半刻钟,反问道:“何时何地?” 归无咎道:“容州六奇白道友知否?七十一年之后,如意门一会。” 白面剑客一点头,反手引动玉岚之精阳极之转,就要突破阵门离去。 归无咎倒未曾想到,白面剑客并未对自己所要任何凭契、抵押,就如此爽快的离开。这才省悟,此人方才突然一副无赖作风,其实正是要自己一个承诺而已。不由心中一笑。 又想到一事,归无咎连忙道:“白道友且慢。” 白面剑客飞遁之势不止,只在半空中问道:“文道友还有何事?” 归无咎道:“古天山卜命之卦,左门为吉。” 白面剑客一点头表示谢过,随即遁速加快,二三里之后消失在归无咎视野之内。 不过归无咎看得分明,白面剑客这一次突破界空避障,和第七关、第八关有明显区别。他并未突破界空关门,距离清光如流的屏障尚有里许,白面剑客就在小界内凭空消失。 白面剑客离去之后,归无咎亦不打算久留。第九界关以如意门为阵,对自己而言正是天赐良机,当即打算寻了玉岚之精,就此离去。 可是用心感应了一阵,整个界空之内空空荡荡,气机澄明,并无玉岚之精存在,眉头锁了起来。 归无咎唯恐第九关玉岚之精比之前八关别有奥妙,愈发清灵无痕。宁心静气细细感应,依旧一无所获。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收了神识感应,皱眉沉思。 ps:明天最后一天一更。后天开始恢复一早一晚。差的3更会抽空插上。 第三十章 主动进击 壬水迎敌 就在归无咎徘徊不定时,身上所藏八蕴之精突然生出变化。 归无咎将之取出观看。但见碗口大的一团冰露显化一花八叶,迷离雾气凝成饱满露珠,气蕴丰沛欲滴。这圆满状态的八蕴之精传来一丝感应,牵引着归无咎走出彩光琉璃之界空。 归无咎暗暗惊讶,原来第九关内,每一界空内的胜者并不能直接获得玉岚之精,只是将八蕴之精提高圆满,给出下一步机缘的指引。 当初秦梦霖所赠玉简,言及得宝之法。有一语曰:“一瓢舀尽横潭水,九蕴同出造化门。”又有注解言道,第九关门户在一名为“横潭”的秘地之下。 归无咎本以为。此口诀意指第九关出入方法,与前八关不同。 将九件九蕴之宝集齐,出“九野山”的门户并非由九蕴之精引动,而是从“横潭”之下的“造化门”出山。若一人集齐九件九蕴之宝离山,出玉岚秘境之后九气合一,当会显化成归无咎那件心仪的宝物。 但是现在说明,事先所见有误。“九蕴同出造化门”的真实含义,当是第九关全部九枚玉岚之精俱藏于“造化门”内,而非携带已经寻得的九蕴之精通过造化门离开。 不过对于归无咎而言,方略并未变化;依旧是依照次序,或联合、或解决第九关的胜者,取得全部九枚圆满状态下的八蕴之精,再言其他。 倏忽间的功夫,归无咎一头钻进有如蛋壳的界空壁障。当中光影横流,歧途百出,正是归无咎久违的“六返如意阵”走法。 归无咎索性尝试一心二用之法。右手掌中托着八蕴之精引导方位,心神中却默用越衡宗解阵法诀辨明方位。二者一一对比,果然丝毫不差。 片刻之后,归无咎破牢笼而出,眼前之景却令他愕然。 自入玉岚秘境之后,七、八、九关三道阵门小界诡奇若幻自不待言。就算是九野山草木土石具备,但总也有几分空灵失真,迥异于真实世界。 可是眼前这一片茫茫界空,由远及近可见数十座群山绵延。有峻有缓,有高有卑,有挺立如锥,有中断成崖。近处一处山谷内,有鸣泉成流,清响淙淙。 抬头明日当空,清风拂面,宛然真实之处,和外界全无差别。 以至于归无咎瞬间生出一种幻觉,他已经出了玉岚秘境,此处景象正是容州某一胜地。 可惜就在视界百里之内,清晰可辨尚有八座浑天空界,犹如巨大的卵石,提醒着归无咎这分明还是九关秘境。 这八座清光盈盈的空界,连同归无咎身畔这一座,九子连环,正成卧龙之象。 归无咎双眸中闪过一道利芒。未曾想眼前形势,比事先和蓝清平、奚轻衡之定计更优一筹。 九座界空屏障均是以“六返如意阵”显化,那意味着归无咎可以在每一道阵门自由进出,不必用专门的八蕴之精为锁钥。更无须空等其余八关决出胜负,行那“以四敌五”之策。 眼前形势,利用自己和白面剑客握手言和所争取的时间,径直杀入每一道阵门,各个击破,方为上策! 由于历届探玄会上,履险之人至多达到第八关。故先前诸人想当然的以为,第九关九场胜负决出,自然便能取得玉岚之精,成就九蕴之宝。现在他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但既然走到了最后一步,怎么肯轻易放弃?必定在秘境内仔细搜罗。 这茫茫大山,若非事先知晓机关,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够彻底搜查的。 因此归无咎更不必担心其等携带八蕴之精提前离开。 归无咎纵身飞遁,百余里路途不过十余个呼吸便出现在目前。依次在八道界空外巡游了一遍,归无咎任意挑选一道界空,一头扎了进去! …… 第三道界空之内,二人斗在一处,正是蓝清平和星月门吴道人。 一道浩浩荡荡的深碧水流,上下飘舞腾跃千百重浪花,逆袭横击,变幻莫测。这其中的法力之雄浑、气机之精纯,在金丹四重境修士中也是出类拔萃。 在这道水流即将把吴道人彻底吞没时。吴道人连忙一甩兜囊,一缕赤色丹砂洒出。这丹砂一旦入水,登时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原本如同活物的碧水也瞬间化成极为滞重的泥浆,合拢的速度也慢了何止一倍。 吴道人连忙起遁光一跃,从那水流缝隙之中钻出,立身于百丈之外。 就在吴道人看似已经摆脱了进攻时,他身畔一道水蓝色雾气突然无中生有,泛滥开来,将他牢牢锁住。 不过吴道人却不慌忙,此时他身上一件明黄内甲光芒一闪而逝,将这道雾气完全震散。但如此催动宝光,这宝甲上的明润之意却肉眼可见的暗淡了几分。 蓝清平师尊伍长信。不但在白龙商会之内修为最高,即便与容州荒海各家三重境真人相比,也足以排进前三。 蓝清平为伍长信大弟子,根基极为扎实,实是白龙商会着力培养的下一代当家人物。 尤其他所修这道壬水神通“洪流尽扬尘”极尽高明,威力不可小觑。这道神通虽现世不过三四百年,但俨然已在容州鼎鼎大名,几乎不逊于星月门“空蕴念剑”、余玄宗“法象由人”。 这一道神通水波诡谲,能攻能守、似真似幻。坚时赛似铁锤,柔时可化藤蔓。最妙的是那有形之水的十丈范围内,暗暗驾驭一道无形之气,唯有近到身前丈许方才显化颜色。你躲得过水波万变,躲不过气机侵蚀,反之亦然。 水气相合,互为表里,堪称神通道术中变化之极,不亚于归无咎和白面剑客的剑术洪流。 传闻这一道神通之创立,正是仿照荒海“断绝邪炁”的水气相合之形。 吴道人看了一眼手中兜囊,“集云金泥”数量足够,有此物坏了水波之转,那有形之水对自己威胁不大。但再这样拖延下去,他防御无形之气的最终倚赖“黄灵鱼甲”再接上一二击便要彻底崩坏。 吴道人不由暗暗焦躁,为何那三人拖延了如此之久还未准备停当? 蓝清平却异常稳重,只把“洪流尽扬尘”这一门神通中七十二般变化一一使出。 逐步蚕食吴道人法宝底牌,杜绝对手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以求全胜。 以蓝清平的修为,即便和状态完好的吴道人交手,只消防住“空蕴念剑”这一招,也是多占胜面。更何况是吴道人七剑齐出、惨胜叶光中之后。 纵然吴道人经由“渡剑”秘术稍稍修补一二,也无济于事。 又斗了十余个呼吸,两三个回合,吴道人黄灵鱼甲灵光彻底消散,化作一堆粉末落在地上。到了此时,吴道人所有能够抵御壬水神通的宝物已经消耗殆尽。 蓝清平一挥手,水浪环拥一圈,但并不攻上前来。只堆叠起伏,势愈高涨,如怒龙吐息。 蓝清平言道:“你我两家本无仇怨。吴道友若肯退让一步,可容你就此离去。” 吴道人本来眉目紧锁,形容狼狈,盯着即将卷来的洪流神通,似乎已有预感,自己距离溃败殒命,就在下一个刹那。 但就在蓝清平住手相劝的瞬间,吴道人脸上突然现出狂喜之色。 吴道人周身气机突然节节攀升,步步高涨,只用了两三个呼吸就达到了金丹四重境的极限,甚至犹有过之。 遇此惊变,以蓝清平的涵养也忍不住脸色一变,连忙运使法力催动“洪流尽扬尘”,要将吴道人完全包裹绞杀! 但是吴道人丝毫不乱,轻轻哂笑一声,头顶现出一柄法剑。正是自柳逍客处渡来的渡来的最后一柄空蕴念剑。 反手一弹,冰响铮铮。 ps:明天按计划恢复两更。只不过早上那一更调整到下午。这几天一更状态下,又没有推荐,每天收藏却保持三四十的增长,挺意外的。看来一更才是归宿? 三十一章 风火云雷 解炼消化 就在“空蕴念剑”使出的一刹那。 蓝清平动作极快,一攻一守行云流水般完成。 在发动“洪流尽扬尘”的同时,他双手掐诀,十指交错成印,一阴一阳、一灰一赤两道清微之气一收一合。随后他一身袍袖鼓胀开来,隐现光华的精纯丹煞也从发肤毛孔之中不断透出,细小的雾气缭绕,点点汇聚,凝结成一道阔大气机。 一瞬之间,蓝清平气息之强犹如山雨滂湃,洪津泛滥,何止增加了一倍! 神通相生相克,本是修道界存在以来亘古不变的主题。对于空蕴念剑神通,其余诸家大派虽不若余玄宗用心之深,但也绝不会麻木不仁,直到万一交手之时束手待毙。 只不过除了余玄宗“点气分影术”和归无咎一体多丹、随用随舍的手段,其余诸法局限甚大,细数其大致路数不过两种。 要么是条件极为苛刻的代劫秘术如“草木甲傀”;要么是强化自身、固本壮根之法。这一策略既可说是治本之法,也可说是愚笨之策。 蓝清平现在所用的这道秘术“长霄独秀”,正是一道将自身气机提高倍许的秘术,以壮大自身减免空蕴念剑的杀伤力。单就对空蕴念剑的防御而言,和“法象由人”本同一理。 不过此术虽能强化气机,但一旦运使,却只能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是以只能被动防守,和增幅自身战力三倍有余的“法象由人”神通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蓝清平坚信,凭借“长霄独秀”的丹力增幅,抵御一道“空蕴念剑”的法则之力,应当问题不大。 可是“长霄独秀”的增幅瞬间之后,蓝清平蓦然发觉,自己的气机丹力,依旧未能够胜过吴道人一筹。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的事,就在一个呼吸之后,吴道人头顶冰剑化作冰花漫舞。 蓝清平所有动作瞬间归于静止,鼓胀的衣袋突然垂落下来。“洪流尽扬尘”所化涛涛水势也瞬间无影无踪,犹如从未出现。他面色非常平静,但双眸之中似乎暗藏着一丝困惑。 随着一阵冷风吹过,蓝清平的身躯化作飞灰,溃散满地。 …… 向之融一袭黄袍,面如冠玉,唇若涂丹,一副风流少年态度。王木霸姓名虽粗鲁,但面相却是一副中年书生模样,气度徐徐。 若非雷光阴气纵横不休,轰鸣闷响此起彼伏。单凭这两个人的相貌,几乎要以为这是两位饱学之士坐论经史,传道受业。 不过斗了这许久,两人气色风采都完好无损,似乎此战并不激烈。 稍稍停战了半刻钟,王木霸双手一托,重新发动攻势。一股了无形迹的温和之风从向之融脚下升起,犹如一粒种子瞬间发芽壮大,就要将向之融完全吞没。 向之融端立不动,右手小指一丝湛蓝气机溢出,如同水滴。这一水滴落在腰间一闪而逝,但见腰间悬挂的一枚青色玉坠突然绳结自解,随后竟然以小噬大,生出一股精纯吸力,将那股升腾风烟完全吸收。 强弱高下,焕然分明。 余玄宗修习“照玄书”一脉的真传弟子,不出七大神通之藩篱,其中尤其以习得“幽土化玄解炼法”、“凝阴返阳销金手”二门威力最著。 但向之融作为余玄宗下一代当家人物,功行醇厚甚至压倒了修习第一真传法门“海天诀”的叶光中,实在是一位奇才。他舍弃了“幽土化玄”“凝阴返阳”两门最强横也是最难修习的神通,却将其余五种神通尽数习得。 博通诸家,进退余地大了不止一筹。 即便以同等寿数、三重境修为相比较,五法同修的向之融,战力也要远在习得阴阳二法的岳遥峰之上。 这一道轻巧接下“上流回风”的手段,神通法宝两相合,信手拈来,化解攻势于无形。旁人若以“幽土化玄”来迎敌自然也不在话下,但却需要消耗更多丹力。 只是向之融轻易接下了王木霸这一手,他非但不喜,反而眉头紧蹙。 王木霸实力强横实在出乎向之融预料。 按说不难分析出,柳逍客、吴道人两位习得“空蕴念剑”神通的才是星月门此行的主力,王木霸、沈林心二人当稍逊一筹。 可是一旦交手,向之融才知判断有误。 王木霸虽未习得至高神通“空蕴念剑”,但星月门仅次于“空蕴念剑”的风雷水火四神通:“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竟然无一不精。甫一交手,向之融一个疏忽,竟然无法抢占上风。 可是就在向之融调整心境,准备全力应战之时。王木霸战法却又突然一变,主动放弃先手之利,只以“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两道秘法与他纠缠。 尤其是半柱香之前,王木霸周身气机陡然跌落,几乎只和金丹三重境修士相当。 向之融对王木霸所用丹力多寡了然于心,草草一番交手,岂能丹力消耗如此之多?眼前景象绝不正常。 向之融判断,这多半是王木霸示敌以弱,暗藏诡计。 刚刚就在王木霸一式“上流回风”再度袭来时,向之融并未以上乘神通道术克制,只以一道“照玄宝气”,辅之以并不算上乘的护身宝物“半月玦”,试试王木霸深浅。 结果说明,王木霸气机大降并非伪装,尽管真实原因不得而知。 审敌分明,向之融终于下定决心,把握机会全力一战! 就在此时。王木霸突然仰头大笑道:“当进不进,首鼠两端。向之融,你修为虽精,见机却差。号称余玄宗下一代的领袖人物,真是言过其实。你死期至矣!” 此言未毕,王木霸浑身气机节节攀升,瞬间突破三重境巅峰,恢复四重境,又攀登四重境巅峰,无限圆满,甚至隐隐过之! 王木霸此时文士风范为之一变,浑身上下充满着汪洋恣肆的霸道之意,双手成印一推,青白二色火光连绵称网,困阻天地,烘托出一股横绝酷烈的阳火焚烧。 火光之下,无形之风如同春苗涌动,将本已成就网罗的火焰催化成一片火海。 风助火势。 向之融脸色一变,“照玄书”功法运转到极致。他虽并未修习“幽土化玄”“凝阴返阳”两道神通,但是这一道功法的精髓修炼到极致本就在“解、炼、消、化”四字诀中,五种神通依次运转,依照五行生克临敌应变,同样是不败的守御法门。 “上流回风”、“五火成轮”虽有风火之变,但向之融自信依旧能够接下。 果然那火焰网罗气势虽强,无一例外在距离向之融三十丈处停住,不得寸进。 王木霸却并未气沮,哈哈一笑,双手袖中一道暗雷,一道如胶露珠,倾泻在无边火笼中轰然爆裂,杀伤力何止增加了数倍! 第三十二章 四象归一 幻刀二重 王木霸最后这两道神通看似孱弱,但一旦和风火之势相和,犹如烈火烹油,威力陡然增加了数倍。 向之融一怔,不可置信的道:“四相归一之阵?” 星月门“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四大神通有二,风火相合,水火相合,风雷相合,风水相合,雷火相合,水雷相合,号称“六合之变”,威能足以提高倍许。 但这一增益远不是极限。其实若将四道神通一口气使出,风水雷火四相合一,杀伤力足以提高到十六倍以上。 但“四相归一”之法却非个人能够完成,需四人提前布下阵法,各使一道神通。只凭一己之力,能够使出“六合之变”中的一种,在金丹四重境修士中,已经堪称出类拔萃。 方才王木霸突然使出“风助火势”的风火相合手段,向之融对他的评价已经又提高了一筹。不想此人再次打破极限,竟一人成阵,使出“四相归一”! 尽管最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两道神通使得极为勉强,但他到底是成功使出了这一式! 得到雷水之力的增幅,火光风焰愈加狂暴汹涌,包围圈也收得愈来愈紧,呼吸间已经到了十五六丈之内。 向之融照玄书心法运转到极致,早已熟极而流的五道神通依次使出,暗合“解、炼、消、化”之妙理。这五道神通不显具象,只化作青红白绿黑五道氤氲之气,将压迫到近前、以火行之力为主的四相法阵死死抵住。 但阵法之力实非一人能敌。包围圈仍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照这个势头,只消十多个呼吸,向之融就要殒命于此。 向之融面色冷峻不见慌乱,手脚异常利索。瞬息间宝光大放,一件尺许大小的青色玉盘取出,如同一面宝轮,悬挂在他头顶。柔和光芒犹如细雨洒下,构成一道帷幕。火光卷来立刻受阻,被这道光芒屏障隔绝在外。 这件青色玉盘的品质之高非同小可,寻常金丹四重境修士的护身宝物断难媲美。 王木霸冷哂一声,双掌合十引动四道神通交错运转,两两之间、六合之变的增幅进一步圆满。青色阵道火气突然转为纯白,这股毁灭之力出入于有无之间,即便那玉盘宝光无比精纯,也清晰可辨的被一点点烧蚀。 王木霸施法完毕,阵道气机与己身勾连,已成身法不二之境。他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册书卷,并不理会战局。 遭此变故,玉盘不断生出一道道裂纹,不久青色镜面也渐渐变得乌黑,整个形体倒像是一块龟甲。 方才“四相归一”只是初步使出,威能并未完全绽放。现在四种属性六合变化完全融于一炉,十六倍增幅之下,完全超越金丹四重境极限。向之融这一件法宝品质再佳,未经御主元婴之火锻炼,也断难抵御这一份蚀虚之力。 就在几乎化作“龟甲”的青色玉盘彻底碎裂时,向之融极快速的又取出两件宝物。 一件是上窄下宽、二尺高低的盾牌,盾面刻画一只獠牙毕露的狼首。另一件是一面古朴的七棱铜镜。两件宝物一左一右,散发出的宝光和向之融自身丹煞互为犄角,又将磅礴肆虐的困牢之焰抵住片刻。 平心而论,这一盾一镜的品质虽不如那青色玉盘,但二宝一人,一赤红、一明黄、一粹白三道气息生死相依,又合日月星三光阵理,防御力较之单一的青色玉盘反而更胜一筹。 但是面对四相增幅的纯白火气,这三道气息依旧弱了半分。 过了五六个呼吸,盾牌几乎融化了三分之一,点点铜液不住落下。铜镜镜面裂成三块,宝光隐隐溃散。向之融橙黄道袍也光华尽失,似乎下一步就要化作飞烟。这看似厉害的防御法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就在似乎大局已定之时,向之融清喝一声,突然站立起来! 他这一立,身畔铜镜、盾牌同时灰飞烟灭。 只见向之融背后异象显现,似是风卷云聚,又似是海潮汹涌,清气流转之间急速凝实,化作一道金灿灿的虚像。向之融本已衰落的气息瞬间膨胀数倍,同样臻至金丹四重境的最顶峰! 法象由人。 余玄宗这一道至高神通由修习“海天诀”的真传弟子使出才是正理。凭借“照玄书”或“翠容心经”驾驭,从无到有凝练成形的过程困难了数倍不说,威能强弱也要打个折扣。 这也是向之融准备了两种顶尖防御手段的原因。他耗费三件宝物争取时间,果然助自己在最后关头成功使出这一道神通。 王木霸本拟稳操胜券,只坐等向之融殒命。这时见向之融尚有余力,气机之强几乎不逊于自己,不由愕然。 向之融将自身丹力提升至极限,维持“法象由人”的同时紧守“解、炼、消、化”四诀不失,一步一步从火海牢笼中走出。 这个过程看似平平无奇,但发肤之外的元丹精气和四相加持的“五火成轮”白焰针锋相对,同归于寂灭,又几乎同步生长蔓延,在一个瞬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搏杀,委实凶险万端。 这道火焰天牢阵,宽不过十丈。 王木霸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这四道神通本是阵法,由一人施展本就是取巧成功,并非他真实丹力所致,根本就能发而不能收。现在他看似闲适,其实人阵合一,已无半分余力干扰到向之融的行动。 王木霸取出书卷来读,并非故作清高,实是他一身丹力催化四相火阵,此时与木偶无异,即便做出一副迎敌姿态也毫无用处。 若向之融果然走出炎牢火阵,胜负必然逆转。 六丈,七丈,八丈,九丈。 王木霸将书卷丢在地上,圆睁双目锁住向之融。 向之融走到九丈八尺,距离迈出火海包围还有最后两尺,只差一步、一跃的距离。只要他跨过这一步,一弹指就可灭杀了王木霸。 就在此时,向之融眼神一暗,似乎极轻微的叹了口气。随后金像溃散,他护佑身躯的精气陡然减少大半,倏忽间被火光一卷,化作一个火人,再过五六个呼吸,灰飞烟灭。 虽然有着法象由人三倍增幅,和四人合一的秘术相较,丹力依旧差了最后一丝。 …… 第八界空之内。 奚轻衡遁光流转,或盘旋迂回,或高低转折,身姿曼妙轻灵如燕,彩裙衣带飘舞,极尽变化之能事。 可是两道素色刀气明明看起来并不迅捷,却如附骨之疽般紧随奚轻衡身畔,即便落后数丈,只一眨眼的功夫又近身到三尺之内。 正反清露幻刀。 近处细看奚轻衡面目,就知她此时并不轻松。彩裙胸腹处裂开两个寸许的口子,左手手背上、右额处均有一道刀痕。 尽管这伤痕长不过半寸,深不过一分,很轻很淡。 卫正明端然凝立于百丈之外,面无表情。只听他淡然道:“奚道友要坚持到什么时候?眼下你我二家暂为友盟,卫某也不便痛下杀手。不过奚道友若再不识进退,卫某也难以手下留情。” 奚轻衡并不答话,哼了一声,食指指尖射出一道清光,凝实浑厚,渐变成涓涓清流,刺向卫正明额头。 卫正明反身一避,冷声道:“冥顽不灵。”全力出手,两道刀气映照生幻,假假真真,以左右交征之势杀至。 奚轻衡与归无咎、蓝清平等商议对策时,自认为三重境修士皆有信心应对,并非自夸之言。 她所修本是余玄宗至高功法海天诀,丹力之醇厚远胜旁门修士。除此之外,更有几道倚仗。 其一便是“海天诀”中极高明的一道秘术“素气三返术”。 这一门秘术使出,施展任意攻守神通,十分丹力尽数用出。三息之内,金丹运转便会重新生出三成丹力。 用十还三,而神通威力却没有丝毫折扣。此术善于久战,可见一斑。 奚轻衡虽然进阶金丹三重境未久,却并不认为有哪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丹力之强足以超越自己三成以上。 那么敌手若要战胜自己,唯有两种可能。 一是以绝强的爆发力压垮自己。二是境界致胜,在神通的精微变化上胜人一筹。 奚轻衡本以为,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出现。 因她是“海天诀”一脉真传,自然是修炼法象由人神通的。此术一出,足以化解任何以蛮力正面强攻的企图。 至于神通道术的理解,在她担任秦梦霖护卫首领的最后三年,得到秦梦霖关于余玄诸法的息心传授。奚轻衡自信自己对于的道法领悟,已经臻至金丹三重境的巅峰。 可是敌上卫正明,她却出乎预料的处于被动。 奚轻衡对于“正反清露幻刀”久闻其名。在她原本的计算中,自己道术领悟不在卫正明之下,这一道神通对自己并不足虑。即便有六感偏差,也不过在方寸之间。 可是现在破损的衣裙,手背额头的伤口却如当头一棒。如非奚轻衡另有一道秘术护住身躯,此时已经受创不轻。 当今之计,唯有以“素气三返术”为最终倚仗,待卫正明丹力耗尽之时,再使出“法象由人”神通,一举致胜。 奚轻衡依旧坚持神通遁术相合的路数,半险不险的避过两柄飞刀。 然而卫正明似乎依旧知晓奚轻衡心意。一抬手,回转的两柄飞刀突然裂开,一化为二。四柄尺许长短的气刃,左右上下围剿而至。 这是“正反清露幻刀”第二重变化。卫正明修炼到这一步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这一重变化一旦生出,奚轻衡感到几分不妙。因为那刀气中如真如幻、真伪难辨的感觉,蓦然加强了几分。 奚轻衡右手掌中突然多了一柄木剑,宝光时起时伏,由两刃处卷起一道丈许大小的光轮,迎着两道刀气拦截。 以这两道光轮的大小,即便感应有所偏差,也足以阻拦住了。只是以这等笨法子迎敌,大费丹力,她后劲长久的优势就不再存在。 同一时间,奚轻衡左手五指射出清水之形,旋即凝结成一道粗大的绳索,几番翻卷成网,足以困住另一柄刀气。 两道秘法齐出,奚轻衡气机陡然降低几分。 此时第四柄刀气转了个圈,自她背后杀至。奚轻衡断难再以大耗法力的手段应战。只得神识尽扩,将自身灵觉提高至极致,避过这最后一刀。 凝神感应一阵,奚轻衡作出判断,此刀真身当在幻形左侧四尺六寸。于是毫不迟疑的侧身闪过。 然而就在奚轻衡自信避过这一刀时,右肩突然传来刺骨疼痛。 心神炸裂般的一激,奚轻衡连忙奋起丹力,斜斜一跃。 这一刀划过,从右侧肩胛骨而下至腰、臀、腿,直止于膝弯处,画出一个长达四尺余的大口子,深逾寸许,鲜血飞溅,映染彩裙尽赤。 如非奚轻衡用尽全力的一避,这鬼魅一刀,已经将她右臂、右腿连带小半个身子卸了下来。饶是如此,奚轻衡一身气机溃散,当即重重摔落在地。 奚轻衡眉头见汗,强忍疼痛运转金丹。可只觉千万怪虫在伤口内撕咬,丹力四散不能凝聚,即便使出一门最低等的神通,也有所不能。 奚轻衡闭上双目。深悔自己若早一步使出“法象由人”神通,占据主动尽力一搏,或许尚有三四成胜算。 卫正明见自己压箱底的手段未能取了奚轻衡性命,脸色更加现出惊讶。 原来卫正明此人外宽内忌,自视甚高,早已动了杀心。 正反清露幻刀这一神通,功行道法愈高,优势便愈大。因卫正明在这一神通上最具天赋的缘故,玉京门为他在异州寻得一极罕见的机缘,使他道基深厚远超同辈弟子。只要是同等境界的争锋,六识压制难以弥补,就算是余玄宗、星月门真传也不例外。 故而先前他和奚轻衡一番比斗,奚轻衡固然震惊于卫正明的高明,实际上卫正明心中惊讶并不小于奚轻衡。 卫正明自忖奚轻衡进阶三重境不过十余载,在道行上和自己几乎并驾齐驱,交手之际,六感幻念偏差其实已经极小。假以时日等她入了四重境,此女威胁绝不小于向之融、程文志。 余玄宗人才济济,果非虚誉。 既然要做,就要做绝。下定决心后,卫正明眼中凶光一闪,四道刀气齐齐斫至,顷刻间就要把奚轻衡大卸八块。 奚轻衡除了引颈就戮,似乎已无丝毫反抗之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白影破壁而入。只见这道遁光后发先至,转瞬间已经屹立在奚轻衡之前。 他右手拇指一扣,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射出四道剑光,歪歪斜斜。 奚轻衡感到一股气息突然出现,连忙睁眼观看。 但见此人第一道剑光,迎着最前一道刀气的左侧三尺三寸;第二道剑光,迎向第二道刀气右侧二尺六寸;三四道剑光,对准另外两道刀气上方五尺有奇。 迎敌准头,似乎低劣已极。 但刹那之后,四声“叮”“叮”脆响,四道剑气,四道刀气同时破碎,竟然丝毫不差。原先四柄刀刃蓦然消散,只是镜花幻影而已。 卫正明诧异道:“文晋元?你是怎么进来的?” ps:不分章了。算今晚、明早连章。 第三十三章 一剑退敌 毒手反目 归无咎微笑道:“这一道界关的九蕴之精,文某人要了。卫道友此行落空,不如归去。” “神通有生克。你是不是文某对手,心中有数。” 奚轻衡见破阵来此的是文晋元,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之下,双颊涌起一阵红潮,愈觉脱力。连忙自腰囊中取出一粒丹药,吞服后徐徐炼化。 卫正明却脸色一变。他对九蕴之精志在必得,怎肯轻言放弃。思索了一阵,迟疑道:“你是余玄宗奇兵,和向之融等人一明一暗,分头行事?” 在卫正明看来,归无咎掌握了穿越界空的手段,自然是对“玉岚秘境”了解最深的余玄宗方能做到。 归无咎淡笑一声,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手如扇挥动,“小苒依依”已在掌中。千万道剑光如明霞焕彩,滂湃成流。瞬息之间已有无数变化,转而束之为一,并未杀向卫正明,只直挺挺刺向这界空之顶。 这界空本就是“六返如意阵”所化。千万剑流破阵而入,在其中纵横百出,兜兜转转后各自成流,终于先后在不同的位置折返小界之内,似嵌银连叠,翠雨纷纷。 一剑既出,万剑回流。 整座界空的颜色万变无端,因此明亮生动起来。 这一手乃是归无咎运使武德之四重境的金丹之力显化,并未使用“元光显化术”,万千剑光俱为真实。非有金丹四重境的丹力,断难为之。 卫正明见到这一手,脸上剑拔弩张的态度突然缓和,似乎是陷入了纠结。归无咎也不催促,长剑归位清辉寂灭,静立在原地等候。 过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卫正明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引动袖中八蕴玉岚之精,离开秘境。 卫正明不得不走。 先前在七道阵门之前,白面剑客率先看破隐藏身份的柳逍客,就连向之融、蓝清平等金丹四重境修士也未能做到。 而方才的归无咎,出现的一瞬间仓促出手,就窥破他已臻第二阶段的“正反清露幻刀”。 剑修的穷源见真之能,正是他刀术绝学的最大克星。 那么卫正明唯一的取胜之望,便是在丹力雄厚、根基积累上战胜对手。毕竟,归无咎先前几次出手,剑术固然精妙,却都以精微变化见长,或许丹力之盛未必值得称道。 归无咎万千真剑的手段,显示一身浑厚丹力,正是要断了他的念想。 奚轻衡双眸中亮光闪动,归无咎的意图她大致也能猜出一二。不过卫正明刚刚和她交手。对方战力到了何等惊人的水准,她一清二楚。这时见卫正明果真弃了九蕴之精离开,心中震撼其实非小。 归无咎回头看了奚轻衡一眼,这才觉出她受伤不轻,取出一枚绿豆大小的丹丸交到她手中。 奚轻衡本已经服下余玄宗疗伤秘药,此时她身上伤势已经缓和了三四分。见归无咎又给予一枚丹丸,面上不便拂了他好意,但其实并不认为有丹药能够胜过余玄宗秘药。 只是这枚绿豆小丸一旦入口,奚轻衡当即感到浑身一颤,一股温和气息镇压百脉归流,似乎背后伤口处被完全冻结。 只数个呼吸之后,奚轻衡已经恢复了七成以上战力,所余者不过是水磨工夫,慢慢修复受损骨肉筋脉。惊喜之余,连忙称谢。 又过了片刻,奚轻衡迟疑道:“文道友是否来自四州之外,实力远胜余玄宗的门派?不止是文道友,最后一关文道友的对手,同为剑修,似乎修为也非同凡响。” 奚轻衡有此一问,并非偶然。 最先归无咎和奚轻衡相见时,奚轻衡只以为归无咎是一位金丹四重境修士,隐藏修为。 但是几番出手之后,尤其是和柳逍客那一战。多数人都看出归无咎、白面剑客二人并非金丹四重。 其他人未必清楚其中分量,毕竟只是一场短暂交手,仓促之间以未分胜负收场。或许柳逍客未尽全力,也是有的。 而奚轻衡却并未忘记,在第六山前相会时。归无咎明确的承认,对上任意四重境修士均有胜算! 再加上现在归无咎所赠的这枚神效惊人的丹丸,倒让她回忆起一些往事。 归无咎讶然道:“何以见得?” 奚轻衡若有所思的道:“当年向秦上师请教修行秘法时,秦上师时常说什么“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只当她一时感慨,道法之路永无穷尽。现在结合当时情境想来,却似大有深意。” 归无咎一笑,只道:“奚道友先稍稍调养伤势。至多半个时辰之后,还有一场恶战。” …… 第七界空。 两个人影、两道兵器遥遥相击,上下撕咬。或进或退,灵动万端。 这两个人影,一个着高山冠,麒麟袍,身量高大,鹤发童颜;另一个冷瘦矮小,青布长衫。 细看这两件法宝兵刃,一件十字拐,一件混元金锏。 只是这打斗面上热闹,若教金丹三重境以上的高手评判,其实双方都不过只使出五六成功夫。 自纪文从、岳遥峰在第六关意外折戟,奚轻衡、蒙太愚能否胜过卫正明、焦诜图,便是余玄宗、玉京门两方所获多寡的关键。 即便后来星月门提前出手搅局,这四人依旧如愿对上。 归无咎横空杀出,奚轻衡与卫正明之战胜负颠倒。而这一道界空内,蒙太愚、焦诜图却胜负未分,依旧正在酣战之中。 只是这战斗未免太写意了些。 这其中是有一些门道的。 一二等宗门,在低辈散修看来同样高不可攀,其实双方地位已有本质不同,不啻于君臣之别。相应地,门派生存方式也截然不同。 如余玄宗、星月门、玉京门这样的大派,本为一方雄主。甚至无论哪一派,都暗藏了执容州荒海之牛耳的雄心。所持立场和利益关系,自然更加简明。 而二等宗门却不相同,门派不能完全自主,在错综复杂、左右逢源中寻得自己的生存之道,才是正理。 六合宗为玉京门羽翼,而九帘殿投靠余玄宗已久。 但是这两家非但不为仇寇,反而暗通款曲,私交颇佳。就连焦诜图和蒙太愚二人之间,也是有几分交情的。不过这事极为机密,在外头时,旁人半点也看不出来,任谁也只当二人是素昧平生。 甚至以余玄宗搜罗消息的无孔不入,也并未察觉。 第九关阵图之中,这二人能够成为对手,表面上的合理,暗藏了精妙的算计。 这时十字拐和混元锏砰的一声碰撞,火星四溅。 焦诜图笑道:“这般斗下去两三个时辰也难分出胜负。既不便使出门派绝学,那就休怪焦某以丹力强弱致胜了。” 蒙太愚道:“焦兄与蒙某年齿相近,却能早入金丹境百余载,那是焦兄天资超迈。焦兄放手施展便是。即便以丹力取胜,蒙某人也心服口服。” 二等宗门的神通秘术,其高明之处也足可称道。追远溯流,多半和一等宗门一脉相传。所不足者,多在传承之完整,锤炼之精工。神通习练、运使暗藏诸多关隘,不能尽情发挥威能。一旦使用,常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六合宗、九帘殿两家在二等宗门中尤称典型。 六合宗内六方崖藏有六道神通。而九帘殿也不遑多让,所谓“九帘”其实是九道传承自数万年前的图卷,悬挂九门宝塔,其形如帘。每一道帘上藏有一秘术,这九道秘术威能不凡,但后患甚深。 如果不是这些秘术残破不全、后患难料。这两家底蕴比之一等宗门未必差的了多少。 一进入这道界空,焦诜图、蒙太愚立即约定。均不使出这等伤人伤己的神通秘术,仅凭最基本的法宝运使、丹煞变化一分胜负,决出九蕴之精归属。 可是事实说明,双方战法均极为老练无有破绽,仅以变化致胜,并不易分出高下。那就唯有走以力决胜之路了。 焦诜图一点头,浑身清气四溢,虚实之相若隐若现,动无常则。可见其丹煞精微,不弱于大宗真传。那十字拐得到这一股气息加持,登时宝气明润,光辉炫耀。 十字拐、混元锏再度碰撞。那金锏一声脆响,登时现出裂纹。 焦诜图心中微讶,他虽然全力以赴,但是若说硬碰硬战胜蒙太愚,至少也该是对拼七八个回合之后的事情。不曾想对方真实功行,和自己相差甚远。 他已知这件混元锏是对方极看重的兵刃,并不愿毁在自己手上。急忙收了丹力,抱元归一。 只是混元锏破裂之势头不止,转瞬间竟裂成七八截。 焦诜图诧异之余,心中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正要商量着说几句场面话。岂知那混元锏破裂之处,六团鹅卵大小的绿色犹如鬼火,向着自己面门胸腹扑来! 焦诜图大吃一惊。但是他反应也快,脑中虽未转过弯来,但攻守斗战早已融入本能,一瞬间他已经辨明这绿火的五行物性,因地制宜采取对策。 只见他右手一抖,极迅捷的取出一件似是袖襟截成的锦帕。 这锦帕一兜转,变化作丈许大小的伞盖,牢牢护在身前。 对面蒙太愚狞笑一声,动作更快。双手聚拢凝练丹煞环转成箭。一连九支前青后赤的利箭,朝着焦诜图射去。 六团绿火冲刺道一半距离时却裹足不前,阵列成弧。后面九支利箭后发先至,越过六团绿火之后突然气息暴涨,瞬间加速。弹指间将锦帕穿个稀烂。随后六枚碧火收拢窜入,和九箭之势合一,正中焦诜图胸口。 一声惨叫,回响不绝。 第三十四章 异路抉择 投献立功 蒙太愚出其不意使用的这两道秘术,正是九帘殿九大秘法中的“妄变阴水”和“一息定阳箭”。这两大秘术均以破坚克甲著称,但是其中差别奥妙旁人却难以分清。 焦诜图瞬间做出决断,取出克制水行秘术的的异宝“青芷兜”对付妄变阴水,其实并无过错。 只是“妄变阴水”与“一息定阳箭”两道神通本就大有渊源。所谓“气机如弦,阴水如弓”,两大神通与御主剩余丹气相合,方能将箭术神通的威能发挥至最大。 利箭破关得手,反又生出牵引之力,将阴水裹挟,摄入敌之创口。不论何人,只消沾上一星半点,必定丹力全失,即便自爆金丹也不能做到。 但是蒙太愚能够得手,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趁焦诜图失了防备之心,以诈术暴起发难取胜。否则焦诜图虽不免狼狈,却决不至于彻底落败。 蒙太愚似乎忍不住胸中得意之情,仰天长笑三声。随后遁光一转,落在焦诜图身边。 焦诜图面色蜡黄,口鼻溢血,此时只吊着一口气,论体力还不如一介凡民。粗喘几声,焦诜图道:“为什么?你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九帘殿的利益。你就不怕两家交恶么?” 蒙太愚哈哈大笑道:“我的所作所为,为何要符合九帘殿的利益?两家交恶,与我何干?” 焦诜图一惊,张口无言。 蒙太愚叹息道:“你我平素虽有几分交情,又同为二等宗门的金丹三重境长老。看似身份相当,但是到底不是一路人啊。这一点你始终没有看明白。” “基于宗门的立场,自然八面玲珑,进退自如才是上策。但若只是孤身一人,寻找一进身之阶,那就未必了。” “焦兄在金丹三重境中功行深湛,几乎不逊于一等宗门弟子。近百年前,便内定为六合宗最有可能执掌门户的数人之一。你已经习惯了从宗门的角度思考问题,早已失去了仗剑独行的锐气。” “而九帘殿却一直是陆氏、宋氏执掌门户,蒙某人即便成就元婴,也不过是闲散长老的一员,又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焦诜图恍然道:“所以你就铁了心投靠余玄宗?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林台之前,焦某可是竞买了古天山占命铜钱的。因此决计不可能倒在“生死门”一关。你若打着诈称焦某死于“生死门”的主意,那可难以得逞。不需要多久,各家自然能知晓是你害了焦某。” 蒙太愚叹息道:“看来你养尊处优已久,脑子也不大灵光。杀死三重境中功行卓著的六合宗焦诜图,这好大名声我为何要隐藏?” “九帘殿明面上本就是余玄宗一方的盟友。待我提着你的脑袋出了秘境,九帘殿就不再有左右逢源的余地。借助余玄宗干预,这家二等宗门的主人,也是时候换人了。该承受压力的不是我,而是九帘殿。” 焦诜图心中一凉。苦涩笑道:“想不到你一副韬光养晦的面貌,到教我看走了眼。你也是个枭雄了。” 蒙太愚点头道:“正是看在往日交情份上,才让焦兄做个明白鬼。”语毕手中多了一柄钢刀,挥袖间冷光一闪,将焦诜图头颅割下。 …… 九道界空之外。 两人一前一后,围绕着九座犹如巨大卵石的界空盘旋一阵,随即停下。 当前一人青衫角巾,手持一根玉笛,身形修长,面貌清峻,正是玉京门韩映曜。尾随他身后的那人,正是破灭盟朱奂月。 韩映曜抬首看了一眼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皱眉道:“八蕴之精只指引了走出界关之法,却并未提示如何获得第九关玉岚之精。这茫茫山野,却到哪里去寻?” 朱奂月道:“不如先进入一二山谷,以前六关感应系物之法辨别一二。如果不成,蓝道兄、步道兄、卫道兄见多识广,想必能够拿的定主意。” 第九关对阵,韩映曜敌手欧阳浮光,朱奂月对上何连阳,四人本是同一阵营,自然无需分出胜负。入阵未久,欧阳浮光、何连阳二人便引动八蕴之精离开了秘境。 不过纵然界空内只剩一人,韩、朱二人各自感应许久,玉岚之精却并未出现。直到发觉所携八蕴之精生出变化,这才随着这道指引走出界关。 二人正商议分头前进,一人向东,一人向西。却见那第八道界关滴溜溜的突然明润起来,随后中间豁然破开一个口子,一个人影极轻灵的遁出。 韩映曜、朱奂月二人对视一眼。他们二人入阵之后,最后三道阵门尚有归无咎、白面剑客、卫正明、奚轻衡、焦诜图、蒙太愚六人。 卫、焦二人自然不可能坚持保守策略入同一道阵门。那么第八关胜出的这人,有三分之二的几率,事关本方阵营胜负。 然而就在韩、朱二人睁大双目,辨明出阵者到底是何人时。那界空内又遁出一人,这人装束显眼,彩裙飘飘,赫然是个女子。这一行中这等打扮的,唯有余玄宗奚轻衡一人。 二人同出一界,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似乎发现了韩、朱二人站立在此,遁光一转,几个呼吸后已经到了近前。 韩映曜仔细打量来人,惊讶道:“文晋元?” 归无咎尚未答话,奚轻衡冷然道:“两件圆满状态的八蕴之精,请二位交出来吧。以免动手伤了和气。” 韩映曜惊怒道:“先前已经议定分配之法。余玄宗出尔反尔,这就是一等宗门的器量么?再说,余玄宗的事似乎向道兄说话才算数。” 韩映曜又看了一眼归无咎,省悟道:“是了。原来这位文晋元道友是你余玄宗的暗子。难怪你们有此底气。只是即便多出文道友,玉岚秘境之内,也是我方人手多占胜面。” 奚轻衡并未理会韩映曜言语,转头对归无咎道:“妾身这一道神通虽有几分战力,但是最惧落空。还请文道友以剑术掠阵,阻敌退路。” 归无咎微笑点头。 奚轻衡的心思归无咎一清二楚。 按照最初计划,以奚轻衡的修为使出“法象由人”之术,短时间内足以匹敌四重境修士。可是对阵卫正明意外受创,奚轻衡战力平白损折二成,对于归无咎的助力必将大大减少。 既然叛出宗门,这玉岚秘境之行若是寸功未立,实在不妥。奚轻衡也未必安心。现在无非是柿子捡软的捏罢了。 说话间奚轻衡身后海天弥漫,狂涌如潮。周身上下金气鼓荡,射冲斗牛,犹如天女临凡。一身气机之强横,也由此增幅三倍有余。 归无咎指掌间剑光如梭如轮,封住韩映曜、朱奂月闪转腾挪的退路。 第三十五章 斗战投献得三精 韩映曜、朱奂月见这一战不可避免,也只得竭力运使丹煞,凝神对敌。两人均是一等宗门的金丹三重境者,自然不肯轻易示弱。 韩映曜凝神掐一个法诀,周身上下同样泛起土黄色光芒,外貌和奚轻衡实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如大殿金像,一个却如土地庙中的泥塑,光彩明耀稍微差了些火候。 但见他双手一抖一振,韩映曜手中玉笛陡然涨大了三四倍,两头处一尺清气凝成锋刃,如水波湛然,琉璃烂漫。 玉京门最上乘神通秘术止有二种。不要说和余玄宗、星月门相比,就是与九帘殿、六合宗等二等宗门相较也稍微少了些。 但玉京门能够坐稳一等宗门规模,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两大神通炼到极处所生出的奇妙变化,并不逊于其余任何一家。 “正反清露幻刀”走的是以虚胜实、以幻乱真之道。而另一道神通“阳耀斗战真身”却似激发筋骨肉身之潜力,将丹煞之力最大化的增幅躯壳,却是以力压人的路数。 两道神通各趋极端,在练到极处时也暗藏了转化之法,一旦合二为一,威力不逊于下界任何神通。不过那一步已经不是金丹境所能窥视。 朱奂月手中亦多出四柄两尺有余的短刀,双手各执一柄,另外两柄却紧贴在双臂外侧,犹如披挂臂甲,蛰伏待机。 奚轻衡虽是女子,但既然抢先发难,就不会拖泥带水。她右手五指各有一道湛蓝气息清活如水,卷成一道,砸向韩映曜面门。 这一招她在对付卫正明清露幻刀时曾经使出。那时不过是五道小指粗细的水行气息,凝成一根粗大的麻绳。经由“法象由人”增幅,此时每一道水行丹气俱有儿臂粗细,五气合一,简直就是冰水凝成的殿宇梁柱。 韩映曜丝毫不惧,大喝一声,鼓足勇气以手中兵刃遮拦。 朱奂月屏息凝神,这一下正面碰撞至关重要。如果韩映曜落在下风,他立即便要施加援手。 但见那廊柱粗细的水行神通和韩映曜法宝一声撞击,一面水波四散,澄影泛滥。韩映曜双足挺立不动,只上半身轻轻一晃,随即稳稳站住。 未等朱奂月如释重负,奚轻衡动作极快,五指之间再度凝出一道水柱,以拦江压顶之势头砸了下来! 不止如此,她左手突然出现一柄宽刃大剑,一正一反,两刃宝光席卷成轮,神驰电走欺到近前,竟是不给韩映曜丝毫喘息之机。 韩映曜再接奚轻衡一道水行神通,原拟只是依样葫芦的消耗战,距离分出胜负尚早。岂料一碰之下,只感双臂微麻。 韩映曜心中一惊,这才知晓奚轻衡第一击是留有余地的。 原本他计算精准,躲过这一击之后尚有充足潜力。可是只这一颤拖延了半个呼吸的功夫,那两道剑气宝轮已在面前,瞬间就要将他斩成三节。 朱奂月见情形,四柄短刀同时射出。其中两柄分袭归无咎、奚轻衡二人,另外两柄却去阻拦奚轻衡所发剑气宝轮。 兵分两路,一路正面相救,另一路围魏救赵,也算极有章法的手段。 归无咎哂笑一声,当即五指一张,剑气一化为五。 其中四道剑气一一阻住四柄短刀,另一道剑气却一阵偏转,拦截住韩映曜唯一可能的退路。 韩映曜将丹力催动到极限,果然在剑气宝轮袭到近前时勉强做出动作。兵刃一拨、一挑,将两道剑气之轮击个粉碎。只是这一击之下,他丹力颤抖不止,体内金丹一暗,几乎受创。 韩映曜死里逃生,双颊冷汗溢出。正要跳出圈外稍作休整,一道无形剑气裹挟利风,钉向他的脖颈。 韩映曜登时毛发紧立,生出一股凉意,连忙倒转遁光,退回圈内。 刚刚站稳阵脚,奚轻衡第三击、第四击如潮水般袭来,似乎丹力无穷,永无止歇。 韩映曜心中焦躁,“阳耀斗战真身”论名声之著远不如“法象由人”,但真实差距未必就有多大。只因“阳耀斗战真身”增幅自身的程度虽然稍逊,但是却胜在持久。和余玄宗神通相比,算是一门权衡了“法象由人”和“素气三返术”的秘法。 金丹三重境时,遁速远未达到金丹极限。若是韩映曜以游斗之法应战,未必没有胜机。 可是被逼和“法象由人”加持下的奚轻衡硬碰硬的对抗,落败只是弹指间的事。 奚轻衡既要立功,归无咎也乐得自在,只做一威慑在旁。 他神通法术高出朱奂月甚多。每当朱奂月出手干涉,归无咎化解他手段的同时,便额外对韩映曜刺出一剑。 三番两次下来,朱奂月也无有插手余地,只能祈盼韩映曜凭借自身力量战胜奚轻衡。 又斗了半刻钟,奚轻衡周身金光陡然暗淡,气息似乎也跌落下来。只见她双手挥舞巨剑,两道莹白剑轮中宫直进,奋起最后一搏。 韩映曜大喜,果然自己熬过了“法象由人”的增幅时间。虽然他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这一点点差距,就是生死之别。 但是下一个刹那,剑轮长棍相交,韩映曜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两道剑轮法力之强横,分明比全盛时还要超过三分! 他手中法宝木棍,瞬间被切成三段,随后两道剑光斜斜一劈,韩映曜自右肩到左腰断成两截,当场毙命。 奚轻衡“法象由人”的加持实则还能维持半刻。这一道褪去金光的欺敌手段,正是围绕该神通设计的秘术之一。这一秘术虽不是最顶尖的神通,但用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足以收获奇效。 韩映曜突然毙命,令朱奂月措手不及。 朱奂月面皮抽动,无奈之下只得拼死反抗。只是韩映曜仰赖“阳耀斗战真身”这硬碰硬的功法,才能和勉强奚轻衡抵敌一阵。朱奂月被归无咎圈住退路,哪里是“法象由人”三倍增幅的对手? 奚轻衡并未使出宽刃巨剑,只凭水行化物的神通,十多个呼吸就将朱奂月砸成肉酱。 收拾了朱奂月,奚轻衡一身气机才真正跌落下来,褪去“法象由人”的增益。 归无咎宽袖一卷,二枚纳物戒便在他手心。只把两件八蕴之精取出藏好,其余外物也不留心,草草藏在袖中。 倒是韩、朱二人尸身,归无咎毫不客气的卷进自己纳物戒。 见此举动,奚轻衡忍不住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 就在这时,第七道界空光影一闪,一个人影破界而出,四下里张望一阵。窥见归无咎、奚轻衡二人,连忙起了遁光赶到近前。 归无咎指间清气缭绕,两道剑气成形,做好临敌准备。奚轻衡毕竟伤势未曾痊愈,失了“法象由人”的神通加持,多半不是焦诜图的对手。 不过遁光流闪,看清了立在近前之人,竟是九帘殿蒙太愚。这倒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 就连奚轻衡也有几分惊讶,蒙太愚颇有韬晦之风,她也是看得出来的。但毕竟焦诜图在三重境修士中成名已久,奚轻衡事先判断,蒙太愚至多也就三成胜算。 蒙太愚瞟了归无咎一眼,抱拳笑道:“幸未辱命。”这四个字却是对奚轻衡说的。 奚轻衡点头道:“焦诜图生死如何?” 蒙太愚一转念,奚轻衡明显不避讳这位散修“文晋元”。何况此时周围斗战余波未消,地下土石之上还有一道道剑轮斫砍的痕迹,心中自然有了一番猜测。 蒙太愚当即言道:“九蕴精玉之争,分胜负便是分生死。”说话时一抖袖,将焦诜图尸首取出。 这尸体浑身赤裸,仅着一双云履,看着异常滑稽。护身宝甲、宝衣、纳物戒早已被蒙太愚搜罗一空。 若非需要留作证据邀功,这尸身原本无用,他也不会带在身上。 奚轻衡打量蒙太愚一眼,抛出一件纳物戒,吩咐道:“将完整的八蕴之精交给文道友。焦诜图那一枚归你所有。这三十万精玉,是给你的补偿。你现在就可以离开秘境了。其余事宜,待我回到余玄宗再说。” 蒙太愚暗道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归无咎当是余玄宗暗子。完整的那枚八蕴精花指引他走出界空,本来就握在手心。闻言毫不迟疑的交给归无咎。 归无咎笼袖接过,却反手抛了一枚纳物戒过来。 蒙太愚为之愕然。 归无咎顺手将焦诜图尸体收拢,淡然道:“五万精玉,这件遗体归文某了。” 既然奚轻衡、归无咎已经验过尸身,那么此物对蒙太愚已然无用。白赚五万精玉,蒙太愚心中窃喜。拱手作别后,取出本属于焦诜图的那团八蕴之精,催动阳极之转。飘飘荡荡愈升愈远。 奚轻衡喜道:“除却八位四重境之交锋,其余五件完整的八蕴之精已经尽数得手。接下来,当依次潜入前四道阵门之中。” 归无咎轻轻点头。 就在此时,奚轻衡流露出诧异神色。右手虚托,掌心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两枚拇指大小的印章,一金一白,龙首狮身。 却见这两枚印信瞬息间裂纹遍布,随后化作一团粉末。 奚轻衡虽未解释什么,但归无咎和她对视一眼,已经大致猜出缘由。按住心中惊讶,归无咎果断的道:“主动杀进去,各个击破。勿要等他们出了界关汇合一处。” 第三十六章 一意孤行力破巧 三柄非剑非矛的兵刃扎在地上,将一人身躯彻底洞穿。 这兵器前端尖刃,比之枪头长出倍许,更像是一柄短剑;其后圆柄长达二尺有余,说是剑柄,倒更像是枪身。 一个头挽双刀髻、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女子傲立半空,面色冷漠。原本披在身上的大氅早已甩落在地。她这身衣着虽显出身形凹凸有致,但并非娇俏玲珑之貌。相反她骨骼宽大,筋骨皮肉甚为健硕,身量也高,英挺不逊于男子。 在她身后那非剑非矛的兵刃数量甚多,如孔雀开屏一般阵列成弧形,玄色森然。 星月门沈林心,以及她一身斗法精粹之所在的兵刃“剑骨玄兵”。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自然是同入一门的对手程文志。此时他精神涣散,怎么也想不明白。双方激斗半个时辰,自己本还稍占上风。为何一瞬间就形势突变,沈林心气息暴涨,将自己击败。 双方力量之差距,几乎让人错认为她是在破境元婴。 不过他是再也无望得知缘由了。沈林心飞遁而下,积聚浑身丹煞的一拳挥出,直接将程文志半个脑袋击成粉碎。 沈林心仔细感应一阵,体察这道界空内九蕴之精的奥秘。 就在此时,界空避障突然一阵波动,随后现出一个裂痕,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破界而入,屹立半空。 正是归无咎和奚轻衡。 二人望见程文志无头尸身,对视一眼。随后奚轻衡飘荡十余丈外,和归无咎错开距离。如此占位,更有利于施展手段。 见到有人能够穿透界空,沈林心固然稍有几分惊讶。但她认清来人之后,似乎并无和归无咎二人攀谈之意,一声冷笑,双掌一横一直,一起一拍,丹气聚拢沸腾,引动无限精微变化。 这副玄奥景象,似乎暗藏草木生机,烟云变幻;流水之变,金石之坚;烈火之灼,秋霜之肃。五行立体,四象互用。金丹境中一切变化,至高玄奥,尽在其中。 四生灭。 归无咎脸色微变。当着沈林心的面接下王木霸一招“四生灭”之后,他并不认为四重境修士会再次对自己使用此招。 毕竟,众目睽睽下,自己是有能力接下这一招的。再度使用这大费丹力的招式,一旦无功,并不明智。 但沈林心偏偏就这么做了。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他体内武德之大丹丹力仅剩一半有余。但此时却丝毫节约不得,连忙奋力驾驭丹力,显化成一剑演化万千、万剑复归于一的至精剑意。 上一次归无咎接下王木霸“四生灭”时,除却云霞流转清流万变,神通碰撞的声势其实极小,静如子夜,无有半丝声响。 这是由于双方无论力量、精微都旗鼓相当,气机相互抵消的缘故。 可是现在两股力量正面碰撞,归无咎剑意虽然流转不绝,但四周却传来如万蜂嗡鸣之声,闻者不但耳膜震颤,就连五脏六腑也不免动摇。 这分明是双方力量一强一弱所致。 归无咎心头一惊。在入界时他已发觉沈林心气息似乎强了许多,比先前所见任意一位金丹四重境修士都要更加强横。故而他回击的一式,所用丹力已经充分高估了敌手。未想自己依旧处于劣势。 一阵似慢实快的碰撞,归无咎剑光之影已经消耗殆尽。而沈林心“四生灭”绝学虽然元气溃散,但势头却依旧磅礴无伦。 双方神通之变互相抵消,但丹力之盛却是沈林心占优。 归无咎又是十二道剑气射出。奚轻衡在一旁掠阵,手提宽刃大剑引动剑气宝轮,两道剑轮与剑气相合,随着一声轰然爆响,乱起窜流,终于止住了这一道杀招。 岂知归无咎尚未有喘息之机,沈林心双目含煞,双手合抱归元,轻轻一推。 又是四生灭! 沈林心为人刚勇果决,胜过须眉。 王木霸称量归无咎、白面剑客二人深浅时。二人迎敌手法她早已记在胸中。在她看来,白面剑客那回源渡气、一剑两用的手段,确然是巧妙化解了四生灭。 但是归无咎则不然。归无咎乃是御使丹气神通,硬碰硬的接下这一招。当时只道归无咎是四重境修士隐藏身份,也不在意。 最后觉出不对时,沈林心便断定,归无咎抵御“四生灭”的手段不可能毫无节制的使用。 眼下沈林心丹力尚在极盛之时,足以使用“四生灭”七次之多。她一旦定计,便绝不动摇。哪怕一击无功,还有第二击,第三击……一连使出六次四生灭,若不能建功,再调整战术。 沈林心在星月门内可谓一个异数。作为修为最精的真传之一,不但“空蕴念剑”未曾修习,就连风水火雷四大神通也不曾习得一种。她先后涉猎于剑术、傀儡术、阵法之道,并将三者合一,融汇于“剑骨玄兵”。 可是见识了归无咎斗战手段之后,沈林心判断,三百六十五柄剑骨玄兵,在归无咎万千剑光前,并占不到便宜。果断弃了看家本领,一意以力决胜。 说是纯粹瞎蒙也好,料敌准确也罢。她这一手却是打在归无咎痛处。此时归无咎唯一的四重金丹丹力不足十分之二,已经不足以接下四生灭一击。 生死存亡之际,归无咎低声喝道:“全力出手!” 引动武德之剩余二成丹力为引,体内所余万道人、岳遥峰三重境丹力尽数运转,三份丹力水乳交融,击出神通精粹无所不不化的至淳一剑。 同时奚轻衡会意,正反剑轮、水行神通,一道截住攻势,一道攻向沈林心面门。 归无咎三十六枚殒元针、“小苒依依”尽数掷出,笼罩沈林心周身上下。 这一轮攻守,反攻之势只是稍作牵制,胜负关键还在于归无咎能否抵住“四生灭”正面碾压。 归无咎的防御手法,也是不得已之下行险一试。 若只有三重境修士金丹,因双方境界差距,哪怕五六枚丹力一齐运转,也是难以抵住一式“四生灭”的。归无咎现在一试,乃是以武德之四重境金丹如日月虚悬,调用两枚尚算完整的金丹丹力,以期达到力量与境界的和谐统一,发挥出不下于完整的四重境丹力的威能。 归无咎全神贯注驾驭剑光,迎接着即将决定命运的碰撞。 第三十七章 巧夺四重丹 两道声势浩大的神通之力硬碰硬的冲撞,瞬间就分出了胜负。归无咎的剑光之势如长堤溃围,土崩瓦解,转瞬间就被一团磅礴伟岸的力量完全冲垮吞噬。 不过归无咎见此情形,悬着的心反而稍微放下。 因为此时“四生灭”虽然浩然澎湃,汹涌之势尚存十之七八。但其中严密和谐、自在返一的精神,却名存实亡,若有若无。 “四生灭”这一式的奥义,便在于“力”与“巧”都达到了金丹境的巅峰,擎天之力,等而下之者无隙可乘。现在其力虽巨,精华已散,说明归无咎以二分丹力为引的剑术,玄理之妙达到了和“四生灭”相同的高度。 尽管如此,迎面袭来的恣肆丹煞依旧不可小觑。是否能够过了这一关,还是两说。 归无咎再不吝啬丹力,万道人、岳遥峰等十余枚金丹丹力毫无保留的压榨绽放,化作万千剑雨。同时一扬袖,一柄芭蕉扇、一件藤甲盾挡在身前,顺手将岳遥峰的“千棺盾”亦顺手取出,三件法宝牢牢守护。 奚轻衡见岳遥峰“千棺盾”在此,脸色微变。不过她下手不慢,除了风水剑轮神通,更取出一件水滴形的玉坠法宝,透着内青外红两重光晕,锐光成弧,飞遁在归无咎身前。此物绽放宝光,如同一透明水泡。 饶是有如此多的防御手段,丹力硬碰硬的一瞬间,归无咎依旧感觉如被大锤猛击胸口,一连向后退了十余丈方才止住。如非奚轻衡这一件玉坠宝光减缓了冲击之力,几乎便要被震晕。 归无咎、奚轻衡的神通法宝同时杀向沈林心。 沈林心见归无咎挡住了第二式“四生灭”,稍有几分惊讶。不过对于奚轻衡所发阴阳剑轮、水行之力,沈林心并不放在眼里。 她眼力高明,三十六枚银针若隐若现,极尽变幻,中间其实更暗藏了一柄无形兵刃用作奇兵。不仅如此,那一柄长剑的品质也是惊人的出色,自家“剑骨玄兵”单独遇上,未必抵挡得住。 沈林心收回全部兵刃,其中三百六十枚“剑骨玄兵”化作正面锦屏,自成阵理,足以抵挡任何神通攻伐。剩余五兵品质最高。左手执单,右手执双,另外两柄交叉之势背在背上,凝神以待。 神通银针具备俱被剑骨玄兵阵挡住。“小苒依依”中宫直进,自一道窄小的缝隙钻到近前,斫向沈林心脖颈。 沈林心心中冷笑,她早已看见底下一柄无形剑刃不声不响的摸了进来。想来正面那宝光熠熠的长剑只是虚着,底下那柄无形短剑才是真正的杀手。又或者二者一前一后,互为奇正,也无不可。 沈林心腰身一拧,身姿极健美的旱地拔葱纵起遁光。立刻就把两柄兵刃同时甩在正面,避免了腹背受敌之势。 岂知这时“小苒依依”和无形剑刺俱不追赶,同时一转头,将地上程文志的尸身扎了个对穿,拖拽回归无咎面前。 沈林心一愕,这才知道归无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毫不犹豫的调转方向,转守为攻。 含愤出手,第三试,四生灭! 看到程文志尸身已在身前,归无咎长出一口气。这一战能不能获胜的胜负关键,全在此处。所幸沈林心不知奥妙,让他侥幸得手。当即低喝道:“近身。” 掌心多出一道令牌轻轻一晃。 奚轻衡闻言没有半丝犹豫,返回归无咎身畔。 方圆数丈的金井栏突然出现,将归无咎、奚轻衡笼罩。汪洋恣肆、精纯唯一的丹煞之力涌来,冲击在这金色牢笼面前。可是“四生灭”滔天之威,却如水冲礁石,中分而过,没有能够撼动这金色光晕分毫。 归无咎抵挡第二式“四生灭”已经如此吃力。面对沈林心毫不留情的第三击,奚轻衡闻声靠拢,只是但求侥幸罢了。此时见这令符禁制防御力如此惊人,不由得瞠目结舌。 仔细一看,令符之上似是“越衡真传”四个大字。 奚轻衡暗道,原来这位文晋元的根脚,是一名为越衡宗的宗门。可是她忆遍宗门载籍,哪怕是言及四州之外的秘典,也从未记载过一家名为“越衡宗”的宗门。 暗中打量归无咎虚实时。奚轻衡蓦然发现,归无咎此时气息,比之金丹一重境修士也略逊一些,几乎只和一灵形修士伯仲之间。 她所见丝毫不差,若非最初九枚金丹丹力尚有一丝残留,归无咎已和二十年前差不了多少。 奚轻衡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只道归无咎方才接下沈林心一击,已经遭创。刚要出口问询施加援手,归无咎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更受震动。 归无咎反手一挥,四条尸身整整齐齐排列在面前,正是纪文从、韩映曜、朱奂月、焦诜图。再顺手将巧计夺来的程文志尸身拖拽过来。 手指剑光凝练,五条尸体衣履粉碎,只余赤条条的身躯。随后自胸腹依次一刀刀剖下,取出五枚金丹。 圆坨坨,光烁烁,一主四辅,折冲流转,明光流浑。 归无咎取出元玉精斛,盘膝坐定。精斛广口正对玄关一窍,五枚金丹收拢归一,片刻间就被炼化成一团丹水,金光澄映。 随后便是吸纳收摄的过程,整个精斛以及整份丹水被摄入体内,正位丹田之上,缓缓注入虚丹之中。 归无咎虚丹运转,气机升腾。金丹一重境,二重境,三重境……比之入秘境之后全盛之时,更胜一筹。 沈林心见归无咎玉牌法宝能够抵挡四生灭一击,已经足够惊诧。这时见归无咎炼化金丹之举,不可置信的道:“妖修?魔修?不对,不对。” 即便是妖修魔修,夺取人修金丹之后也是炼化吞服。从未听闻通过一漏斗形的宝物直接将丹液注入自身妖丹中。更何况此人分明没有一丝妖魔气息,精擅剑术神通之人,气机最为纯澈不过。 眼前之人,绝对是人修,而非妖魔一道! 归无咎气息已复,及时撤了真传令符禁制,凝神对敌。眼前这一位虽是女子,但悍勇果决又不按常理出牌,实在是他在下界遇到的第一位劲敌。 第三十八章 智勇尽瘁胜由天 正常状态下的金丹四重境修士,使出两三次“四生灭”便要大损元气。一击无功,便不肯以相同的招式再次出手。 归无咎所预备的丹力足以抵挡这一式三次以上,本不虞有人能够窥见自己短板。直到遇到沈林心这一蛮不讲理的异数。 正如同此时此刻。 看见归无咎再度吸纳五枚金丹之力,换作任意一位四重境者,都不会有继续以“四生灭”决胜负的念想。 但是沈林心见归无咎令符禁制瓦解的一瞬间。凤目含煞,清喝一声。毫不犹豫的使出第四式,四生灭! 不但归无咎极为意外,奚轻衡也为之愕然。 沈林心的判断却自有其独到之处,并未因为眼前借用金丹的秘术骇人听闻,而稍有却步。 在她眼中,归无咎既巧施诡计夺走程文志尸身,那么这一枚四重境金丹必定是他最后底牌。假使有其余相同品质的收藏,在那白玉令符护体的时间内,归无咎没有理由不一并炼化使用。 更何况她对于归无咎接下“四生灭”所需丹力有着足够精确的把握。每接下一击,程文志大丹丹力损耗达到四成以上。那么只消三击,归无咎便抵受不住。 从更大的格局来看。沈林心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推理出,归无咎之所以精擅虚实剑光的分影神通,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此人丹力仰仗于外力,必须节制使用的缘故。 归无咎真实修为,极有可能只是一位金丹一重境修士。又或者他原本是金丹三四重修为,却因为意外缘故跌落下去,不得不仰仗这偏门之极的假丹秘术。 至于归无咎真实修为只是灵形二重,她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 但是从结果上说,回避与归无咎虚实相间、节约丹力的剑术神通对垒,选择硬碰硬正面碾压,实在是无比正确的策略。 第四式四生灭,归无咎果然消耗程文志大丹四成丹力,堪堪抵住; 第五式,归无咎再度耗费大丹四成丹力; 几番交手,整个界空之内,弥漫着一股玄妙的味道,虽然比之万千符箓轰鸣、剑术洪流对撼的盛景差之甚远,但这平静与不平之间的气机流转,丹煞演化,神通寂灭,法力消散,却是一味蛮横之上另一境界的奇观。 四生灭,第六式! 尽管大丹之力只余二成,抵挡这一式,对于归无咎来说已有成算。按照接下第二式积累的经验,以程文志两成丹力为引,裹挟四枚三重境金丹之力,高下制衡,精粗得宜,当可勉强抵挡。 但是如此一来,除了使出第七式四生灭代价不菲,沈林心的战力依旧完整。依托“剑骨玄兵”,她依旧是金丹四重境修为。 归无咎剩余丹力却将损耗十之八九。若他气机跌落到先前金丹一重境的状态,断然不是沈林心对手。 故归无咎虽能接下这一击,但却必然为自己的失败埋下伏笔。 好在先前两击,归无咎步步后退,此时后背紧贴在界空避障的边缘。同时右手之上清辉一闪,已经备下一张蓝色符箓,正是留下一道后手。 见到沈林心第六式果断出手,归无咎连忙挽住奚轻衡手腕,向后一跃,登时在这道界空内消失不见。 一道或明或浊、似镜似光的雾气,仿佛是一道汪洋宏阔的洪流,紧追不舍扎进界空避障之中。 四生灭这一式的玄妙,便在于它代表了金丹境道法神通的顶点。 只有第一时间出手反抗,将自身丹力道蕴发挥到极致,强弱分胜负,才是正理;转身逃窜则必死无疑。因为再高明的遁术法门,必不能代表金丹境的最高玄奥,因此一定会被这一招追上,杀死。 但是在这“六返如意阵”内却是另一回事。此处天罡数、地煞数、周天数的变化有条不紊,为了维持阵法运转,踏入阵法之内不论何人何物,速度都不会高于某一个上限。这一点奥妙,归无咎在春浮山如意门第一次进出阵门时就已经敏锐地发觉了。 “四生灭”的杀招气息团而不散,追随着归无咎二人跃入阵门,果然匀速相持,保持十余丈的距离不再逼近。只是这般如附骨之疽般紧追不舍,奚轻衡转头望了一眼,并不敢掉以轻心。 二人在流光幻影的阵门之内一阵穿梭,顷刻间就到达了界空之外。一瞬间“四生灭”的虚实妙韵同步追出,转眼就要将归无咎二人吞噬! 就在这紧急关头,归无咎、奚轻衡凭空消失在原地。那如雾如镜的“四生灭”气息,停顿了半刻,掉头重又钻进壁障之中。 沈林心正在思索归无咎二人是以何等手段对敌,却见归无咎、奚轻衡如同鬼魅一般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 正位北辰小挪移符。 出阵之时,“四生灭”的气息可以追寻归无咎所行线路,亦步亦趋,丝毫不差的走出界空之外。 但是当归无咎以虚空挪移之术返回原地时,“四生灭”的气息想要重回界空,却必定迷失在“六返如意阵”的无限歧途中。 只消归无咎后背紧靠阵壁,一出一入,这一招便算被他以巧计的化解,尽管是借助地利之便。 沈林心见归无咎竟以元婴境中才能得见的挪移遁法化解了“四生灭”,诧异之余牙关紧咬,冷眼不住地上下打量。 不过归无咎也并无喜色,丝毫不以能够击溃破解“四生灭”为傲。 这是由于双方的立场决定的。 沈林心自忖“剑骨玄兵”攻杀之能比之剑道神通或有不足,但保守不失,正是其长处。但她也有难言之隐,非从速杀死归无咎不可。 归无咎道理相似,若只是擂争胜负,归无咎已经处于不败之地。只是现在他必须斗败了沈林心,夺取八蕴之精。 攻守之位不同,因此双方对于自家形势判断均不满意。 倒是奚轻衡心中生出几分歉意,未曾想遭遇劲敌,苦战如此。 金丹四重境修士,竟能将“四生灭”一式连使六次,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她为了急于立功早早使出“法象由人”神通,此时或许能够给与归无咎更大助力。 略一思忖。归无咎指掌一动,万剑剑光汇聚成流,犹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这是他进阶“金丹”境界后最得意的斗战之法,青凤剑神通掺杂元光显化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中藏实,莫之能测。 沈林心颜色不变,三百六十枚如扇如屏的剑骨玄兵环转成一人形傀儡,又似一巨大的铠甲,高约丈许,将沈林心完全包裹其中。剩余五件剑骨兵首尾相连,化做一件五节棍,持于傀儡手中。 剑光洒落如春雨纷纷,落在傀儡之上,泛起点点火星,却未能伤其分毫。 归无咎眉头一皱,看到沈林心剑骨玄兵数量如此之多时,他就猜到对方或许有这等类似于绝对防御的手段。一试之下,果不其然。 “元光显化术”以变幻莫测、攻隙击弱见长,更能节约丹力。但是论剑气之锋锐,现在的归无咎远未臻上乘之境。 其实剑骨傀儡也非全无破绽。沈林心左胸、后心、头顶三处便是三个空门,为甲兵不曾覆盖。不过这破绽如此显眼,沈林心以五节鞭遮拦守护,断然难以攻陷。 归无咎一皱眉,“小苒依依”凝聚浑身丹力,一剑飞来,清光四溢。随他双手一指,狠狠钉在剑柄傀儡的肩甲上。 “小苒依依”的品质堪称四品法宝之极,就算元婴真人得之也要欢喜。可是这一击依旧无功而返,撞击之下雷火隐隐,反弹而回。 斩断斩裂一两根剑骨玄兵固然困难,但是竟连一点伤痕也未打出,实在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 单一一柄剑骨玄兵固然远非“小苒依依”可比,这不必多言。只是三百六十柄融成一体,防御之力自有玄妙阵法加持,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归无咎求胜,沈林心又怎肯一味被动挨打。长鞭一抖,三五点风刃涡轮凭空显现,如掷飞石,诡变万端。这一手却是傀儡术显化的小神通。 她“四生灭”的招式已然用过六次,最后一击使出之后实力大损,不会轻易使用。此时双方各展神通,以种种奇妙法术、符箓、法宝交手,眼花缭乱,奇变百出。 一时间场面陷入僵局。 当中归无咎甚至尝试以“隐真寄托法”将四枚元雷真符藏于两柄品质颇佳的法宝中,以期接近沈林心附近后引爆,造成杀伤。 但沈林心极为小心,她看那一件法杖、一件鼓槌似乎和归无咎斗战风格不合,深恐有诈,分出一两件剑骨玄兵,远远的将来袭法宝拨开。 归无咎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引动符箓。 来来回回,不知不觉间已经斗了接近半个时辰功夫。 剑术之变化为坚硬龟壳阻拦,归无咎固然头痛之极。但沈林心面目阴沉,又哪里有半分好脸色了。 沈林心的“剑骨玄兵”若和旁人交手,极少将三百六十件兵刃尽数化作盔甲防御。这其中暗藏的剑阵杀法,堪称攻势如潮,气象无双。先前一旦秘术附身,斗败程文志只用了小半刻钟。 可是她这斗战之法,遇上旁人可以以攻对攻,先声夺人。唯独遇上归无咎的剑术,只得暂取守势。 三百六十五件兵刃,和千变万化的剑光相比,论见缝插针诡秘难防,却要甘拜下风。先前归无咎纵剑速攻之下,就连柳逍客极善防御的“袖手阴雷”和“顺逆返源真阴气”也招架不住。 过了半刻,场面上的平静突然被打破。 归无咎一声长啸,四件以“隐真寄托法”藏了元雷真符的异形法宝分四个方向杀向沈林心近前。归无咎手持“小苒依依”,纵身跃起,执剑直奔沈林心首级! 伏笔许久,胜负就在此时。 奚轻衡亦作出配合,风水剑刃神通法诀加上两件法宝,一股脑向着沈林心掷去。 在这声势光彩耀目之中,杀机暗藏。 沈林心的背后,一柄无形之刃从界空壁障内缓缓透出,潜形匿迹,快速接近。 “小苒依依”和无形剑最初运使,抢回程文志尸身时,归无咎其实留了一手。 那无形剑刃当时并未臻至完全无形无相,而是故意泄露了一丝,降低沈林心戒心。其实这一剑若和归无咎气化无形的神通相合,品质之高当可瞒过绝大多数金丹修士。 随后以“正位北辰小挪移”之术往返界关,破解“四生灭”时。归无咎又埋下一道伏笔。将无形剑丢在六返如意阵中,暗中操控。等到此时,此剑在阵法壁垒之中经历一路曲折,已然移动到沈林心背后。 归无咎、奚轻衡此时用尽手段,甚至不惜亲自持剑直入,其实全是虚招,以为诱敌之用,为无形剑刺创造最好的机会,刺出这破壁一击! 归无咎仔细回想,自己这一番布置堪称无懈可击,至少也有八九分得手的机会。 只过了一个刹那的功夫,归无咎执“小苒依依”,剑尖距离沈林心左胸不十丈之内。而无形剑更快半步,与沈林心后心破绽不过五丈之遥。 沈林心此时突然发出清铃般的笑声。反手一柄剑骨玄兵向后射出,砰的一声脆响,将无形剑真身打落,现出原形。 归无咎、奚轻衡面色大变。 沈林心的一身本领,尽在“剑骨玄兵”之上。此中神通,暗合剑道,傀儡道,阵道三家之理。 剑道,傀儡道自不待言。以阵道而论,三百六十枚剑骨玄兵无论攻守,自然成阵。尤其以防御姿态示人时,周身百丈之内任你如何藏匿变化,俱能洞明烛照,显微识幽。 以道理而论,和归无咎在贞如岛洞府布下的“心返”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归无咎一着失了先手,沈林心岂肯错过。放任来袭神通法宝完全不理,双手一伸一合,使出了最后一式,四生灭! 沈林心就算拼着功力大损,也要抓住一线之机,将归无咎击毙在此! 此时归无咎丹力消耗甚巨,更重要的是他冲杀而出,离开了背靠界空避障的优势。这一式四生灭断难接下。 仅仅遇到金丹境的对手,就要使出履足荒海最后的保障?归无咎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抑下。因为活着才有将来!归无咎当机立断,深吸一口气,心念转动,神魂牵引于纳物戒中。 就在此时,奇变突生。 沈林心气息陡然降落,额头渗出汗珠,脸色吓人的苍白,刚刚凝出的“四生灭”也虎头蛇尾,只残存大半威能。随后她整个身体坠落下去,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剑骨玄兵所化铠甲也彻底溃散,激起扬尘滚滚。 归无咎见这一式不完整的四生灭大可抵挡得住,收了最终底牌,竭力运使剩余丹煞化作剑光,将这道不完全的“四生灭”之力彻底磨平。 只是如此一来,归无咎气息陡降,五枚金丹之力几乎消耗殆尽。 不管沈林心出现何等变故失却战力,归无咎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反手三十六枚殒元针一齐射出,将她金丹制住,彻底动弹不得。 归无咎、奚轻衡飞遁而下。 沈林心看了归无咎一眼,突然平静的道:“我可任你下了禁制,为奴为仆。望文道友放我一条生路。” 归无咎暗叹一声。 沈林心乃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大敌,以胜负而论,这一战算是赢了归无咎一着。此人之果决悍勇、洞明冷静,实是荒海这一代金丹境修士的第一人。 如蓝清平、向之融等人智慧天资功行固然无一不佳,甚至更在沈林心之上。但是被限定在师长、门派的框框内太久,多少染了些烟火气,道途之决绝,斗战之狠辣,皆不若沈林心。 沈林若能降服,将来成长起来,价值甚至在独孤信陵之上,和越衡宗内同门相比,这草莽英雌,未必就比那些天之骄子差了。 可是眼下抉择,事涉自身战力根本,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当即收起怜悯之心,肃然言道:“你若先前下手轻些,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沈林心也看出归无咎接下最后一式四生灭后气息跌落,多半是丹力耗尽。其实心中已经猜出自己面临何种结局。先前讨饶,不过是冀图侥幸而已。 沈林心面色突然狰狞,似泣似诉,切齿道:“恨,恨,恨。三人何其庸碌多私,误我性命。” 又转头对归无咎道:“文道友回复功行之后,不要耽搁。出了界门,自有所获。”说完认命似的闭上双目待宰。 归无咎听了她的劝告,心中一动。但下手丝毫不慢,手执“小苒依依”走到近前,一剑斩下沈林心头颅。随后反手一拍,震碎她全身衣衫。长剑从胸腹间划过一个口子,伸手掏出金丹。 虽为敌手,但沈林心之能,奚轻衡也是有几分佩服的,更遑论二人同为女修。这时见沈林心英秀螓首滚落一旁,雪白的身躯完全裸露,如杀猪一般被开膛破腹取出金丹,不由生出几分伤感。 归无咎也是认可这一敌手的。但是他既然下手,就不会后悔,更不会多愁善感。此时早已将种种杂念完全抛却,取出元玉精斛,专心致志的炼化丹力。 ps:拆分困难,不好断章。晚上没有了。 第三十九章 一步错生死殊途 阵门之外,王木霸、柳逍客、吴道人三人间隔十余丈,犄角而坐。 三人目光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的生出一股不安之感,好似做错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这诡秘难言的气氛持续了一阵,柳逍客道:“休要多疑。安心调息大半个时辰,我三人功行均能恢复到八九成。那时无论程文志如何深藏不露,也不是我等对手。” 吴道人附和称是,王木霸却微微摇头,不言不语。 余玄宗、星月门底蕴相当。这些年余玄宗诸如甲木草傀、五德流变观气术、点气分影术等秘法层出不穷,星月门所增益者,又岂止区区一道“渡剑”秘术。 诸派对付“空蕴念剑”的手段,除了替劫秘法之外,无非在壮大自身功力上做文章。余玄宗“法象由人”、白龙商会“长霄独秀”皆是如此。 针锋相对,星月门历时三千六百载,亦创制出一道神通,名为“四流无滞搬运法”。在数十里内可以将最多三人的气机转渡一人,使那一人功行战力得到巨大的提升。 此术原本只是对掌握“空蕴念剑”者提供一道助力,辅助者角落里暗暗施展,并不宜充作战阵来使。因为一人之功力提高,代价却是三人之战力降低,反而破绽更多。倘若正面对敌,敌手集中力量将你战力折损的三人斩杀,那么受到加持的那人不攻自破,自然被打回原形。 但是今次乃是此术第一次现世,蓝清平、向之融等人均不知奥妙,此其一;八人两两对决,隔绝界空,消息不通,此其二。遭逢大敌,未明虚实之时,任谁必定以小心试探为主,不会匆忙押上全部赌注,此其三。 有此三条天时地利人和。若非归无咎出手搅局,星月门第九关之战已经大获全胜。 星月门派遣出的四人也不是没有讲究的,沈林心“剑骨玄兵”傀儡术和柳逍客“袖手阴雷”、“顺逆返源真阴气”都极善防御,王木霸则四法同修,变化万端。 交手之初,沈林心、柳逍客运使“四流无滞搬运法”的同时,足以保证一时半刻内自身无恙,这且不必多说;王木霸却巧施计策,先声夺人,暗度陈仓,以绚烂手段诈得向之融暂取守势。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差内,吴道人凭借四气合一的增幅强化“空蕴念剑”,一举斩杀了蓝清平。 打开一道突破口,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王木霸、柳逍客依次搬运四人之力归于一体,斗杀了向之融、步明徽。 沈林心剑骨傀儡术防御力为四人之冠,故而她先辅佐三人,聚气杀敌留到最后。可是就在最后一步却出了差错。 王木霸三人耐心维持“四流无滞搬运法”近一个时辰之久,实在出乎预料。 三人自然不知,其实沈林心只用了小半刻钟就斗败了程文志,只是归无咎几乎在此战结束的同时进入战场。 柳逍客见王木霸一直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张口言道:“哪怕误了沈师妹性命,也是见机从权,不得已而为之。此事本是柳某做主。返回宗门之后,自然会给诸位真人一个交代。王师弟且放宽心。” 王木霸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卷,略微扫了几眼,只觉心烦意乱,随手丢在地上。听了柳逍客劝解,他先是点头,然后再摇头。脸上忧色丝毫不见缓解。 从道理上说,柳逍客所做的决断似乎并无不妥。但是修道人事涉吉凶生死,往往自有感应。尤其是王木霸平素和沈林心交情更深,因果牵引之下,这份感应也更加强烈。 原来“四流无滞搬运法”并非完美无缺。此术一旦解除,向他人输送元气之人并不能立即恢复原本修为,而要经历一个特殊的虚弱状态。这个状态维持的时间,和这道神通运使的时间息息相关。 王木霸三人均知,第九关内,从成为每一道界空的胜者,到圆满状态的八蕴之精成形、遵从其引导走出界空,大致需要半个时辰时间。 而三人运转“四流无滞搬运法”,传送功力于沈林心,已经接近一个时辰。就算此时中断秘术,三人的恢复期也已经接近半个时辰。再拖延下去,三人的虚弱状态将会远超半个时辰的界限。 很显然,维持对沈林心的秘法加持,是一桩赌博。 如果选择相信同伴,且沈林心斗败了程文志,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是若是沈林心依旧战败,而程文志却维持了一定的战斗力,那后果将不可承受。这意味着半个时辰之后程文志出了界空,而王木霸三人功行却未恢复。极有可能被他一锅端了。 柳逍客当机立断,决定放弃沈林心。 如此一来,就算程文志杀死了沈林心,等他出了界空也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到时候面对恢复功力的三位四重境修士联手,没有人可以做到以一敌三。 晴空朗朗,微风习习,时间就这样流逝,转眼间一刻钟过去。 吴道人突然想起一事,奇道:“已经过了这许多时间,其余五道阵门为何没有丝毫动静?”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道人三人虽功力衰微,但三人联手之下,对于其余五道阵门的三重境修士也不放在眼里。因此先前便忽略过去。 柳逍客沉吟道:“莫非此辈早已分出胜负,此时已在山谷之中搜寻九蕴之精?” 王木霸刚要接话,一抬头,脸色一变。只见眼前界空壁障中波纹旋转,蓦然生出一个口子。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缓步走出,仪态悠然。 柳逍客、吴道人脸色剧变。一刻钟之前沈林心必定是存活的。明明只过了一刻钟,为何界内之人就走出来了? 仔细一看,出界之人既非沈林心,又非程文志。而是散修文晋元、余玄宗奚轻衡二人。三人面面相觑,更觉困惑。 归无咎、奚轻衡和三人迎面撞上,心头也是一惊。弹指刹那间,归无咎利剑在手,剑光环绕,作出最稳固的防御姿态。奚轻衡只慢了半拍,手中已执了宽刃大剑,紧靠在归无咎身畔。 但是归无咎剑意灵识何等敏锐,只呼吸间就察觉出不对。眼前三人气息至多和纪文从、岳遥峰伯仲之间,比之卫正明恐怕还要稍逊一筹,似乎并非金丹四重境修为。想起沈林心临终之言,不由心中一动。 剩余三枚九蕴之精就在眼前,归无咎自然无心与柳逍客三人寒暄客套。当机立断道:“轻衡,你去领教王道友的手段,文某为你掠阵。” 奚轻衡略一迟疑,她眼力较归无咎稍弱,并未看出其中玄机。 归无咎不容置疑地道:“你且放心去,如若不敌,文某自会为你保驾护航。” 奚轻衡螓首微点,反手正反剑轮气煞凝转,化作冰晶涡轮,一正一侧朝着王木霸斩去。 王木霸三人本想和归无咎交涉一番。此时见二人俨然已是同一阵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心头无不愤懑。 三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归无咎说让奚轻衡和王木霸分一胜负,柳逍客和吴道人自然不会因此就傻傻看戏。三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时出手、先将奚轻衡斩杀当场的念头。 不过他们的举动早在归无咎预料之中。手腕一挥,五指如抚动琴弦,剑光如织,水波荡漾。这一头无边剑光扫向柳逍客,那一边“小苒依依”和三十六枚殒元针却主次分明,蔚然成阵,对着吴道人左右包抄。 柳逍客、吴道人只得舍了斩杀奚轻衡的心思,转过头来迎接归无咎的如潮攻势。 归无咎以一第二,称量柳逍客、吴道人的同时更分出心神,查看奚轻衡和王木霸一战。 奚轻衡不知对手底细,只道自己和金丹四重境修士交手,哪里敢有丝毫怠慢留手。风刃剑术神通、水行化物神通一起使出。更有两件金刺、一柄短刀,俱是品质非凡的法宝。除此之外,又取出一件福寿貔貅配饰,明光遥遥,紧紧贴在额头。所化清光缕缕,犹如珠帘垂落。 王木霸修炼到四重境界,自然不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性格。但是四重境修士对于三重境的心理优势,却一时半会难以调整过来。 面对奚轻衡这股雨急风狂的攻势,尽管“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依次使出,却依旧被压在下风。即便他心急之下全力争先,一时也难以得逞。 奚轻衡和卫正明一战遭受重创。尽管得归无咎灵丹救治,此时也不过相当于全盛时八九分战力。 归无咎细细品评,果然王木霸此时战力,比之一等宗门第一流的三重境修士还要逊了一筹。 不过他是否还有最后底牌,能否在危急时刻短暂恢复四重境战力,还需试他一试。 当即分出一道剑光,两枚银针,上下左右直击王木霸要害。 这一击不算刁钻狠辣,恰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要试出王木霸的底线。 归无咎并非过于保守。实则他忆起沈林心临终所言,观其颜色辞气,大半相信她所说的是真实的。甚至先前交手之时沈林心丹力为何如此强横,而眼前三人为何气息衰落,归无咎亦猜出个七七八八。 但归无咎先前一战所备丹力消耗殆尽,甚至连秘境之中临时获得的程文志、纪文从、韩映曜等五枚金丹也耗散一空。此时体内丹力,唯有沈林心一枚金丹之丹液。 这便是他和真正的金丹修士的最大差距了。斗战修为之高下皆系于外物,而丹力却是消耗品,不能如真正的金丹修士一般打坐恢复。 因此这最后一战必得彻底摸清)敌手底细不可,一旦下杀手,便不可落空。入秘境至今,他以青凤剑配合元光显化术对敌。剑光中无非三虚一实,五虚一实,八虚一实。可是此时同时敌住柳逍客和吴道人,却是十八虚一实的剑光。先以势压人,又避免无谓消耗。 转眼间剑光银针迫到王木霸近前。 这一击归无咎并无暗中偷袭之意,银针虽小,却赤光流动,耀若星辰,深恐敌手不能窥见。 吴道人和柳逍客死死抵住,各自以神兵利器抵挡归无咎剑光,果然无暇来顾。 王木霸钢牙一咬,以“赤文白水”的水行神通化去归无咎剑气。反手取出一件短粗兵刃,似锤似棒,挡住两枚银针。 奋起全身丹力,“上流回风”“五火成轮”正反施展,依靠风火相合的增幅,勉强守住奚轻衡剑刃涡轮和水形化物神通的压顶之势。 一击未果,两枚银针钉在那铁锤上,留下两个白点,随即倒飞而回。 仰赖风助火势的神通增幅,王木霸似乎在另一头也并未被奚轻衡打穿防御。 但是归无咎眼尖,早已看出王木霸和奚轻衡神通对撼之时,胸口隐隐起伏,随后喉咙一涌,作出一个吞咽动作。 归无咎长笑一声,敌之技穷果然为真,终于掩藏不住。 再不留手,体内金丹全力运转,剑光生生不息,如同荒海生潮,分袭三人!同时“小苒依依”和诸多法宝,甚至刚刚缴获自沈林心的“剑骨玄兵”一齐挥洒而出,将王木霸三人如包粽子一般彻底裹住。 柳逍客凭借“袖手阴雷”和真阴之气勉强左支右绌,尚能支撑一二。而王木霸、吴道人顷刻间便已岌岌可危,落败身亡只在弹指之间。 果然只几个呼吸,王木霸先中一剑,转眼就要被奚轻衡斩杀当场。 事态紧急,吴道人高声喝道:“再试一次!”他出言的同时心神一分,瞬间已被归无咎剑光斩断一臂一腿,惨呼一声,跌落在地。 柳逍客知他此言何意。在第七山时归无咎曾经挡住一剑“空蕴念剑”,按理说此术对他无用。 现在柳逍客、王木霸殒命只在顷刻间,唯有祈盼归无咎并非真能克制此术,先前只是凭借外物偶然成功。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翻盘希望。 柳逍客头顶生出两剑,反手一弹,将一剑破碎。 归无咎本可借真传令符避过一瞬,但他略一思索,并未做此选择。剑术之路,眼下何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空蕴念剑,可是自己由下而上的神通倚柱。 现在的自己,丹力层次在柳逍客之上,有资格做这样的尝试。 归无咎将四重境丹力运转到极致,硬生生接下了“空蕴念剑”这一击。体会完这似生似灭、全身羽化微尘的玄妙感觉之后,归无咎口中溢出鲜血。忍住伤势,长笑道:“现在柳道友你可以去死了。” ps:还是早晚连章。以后可能觉得不愿意分的都这样弄。 第四十章 理残局收人收心 万千剑影俱收,唯有两三道夺命杀剑,如微风吹拂,暗影潜流。一剑枭首,无色无相间,王木霸、柳逍客、吴道人三人先后殒命。 九枚完整的的八蕴之精全部入手。 几方势力中,觊觎九蕴之精的二重境之上者,除了面具道人、白面剑客、卫正明、蒙太愚、欧阳浮光、何连阳、宋尝恭、杜古申八人前后离开此处,其余近二十人尽数殒命于此。 眼下云霞交映,山水烂漫,这茫茫界空,寥廓之地,唯有归无咎、奚轻衡二人而已。 大战将毕,归无咎先有条不紊的打扫战场。其余法宝、精玉等外物暂可放在一边,当头要紧的,无过于自身实力的补充。 先查看吴道人储物戒,从中拽出一件模糊稀烂的尸身,正是余玄宗叶光中。 吴道人当初击毙叶光中,出阵时将叶光中尸身顺手携带,归无咎可是看在眼里,牢记在心。一路过关,吴道人果然并未来得及处理此物。 顺手将叶光中储物戒略微搜检后丢在一旁,只把遗体横列在面前。 在依次搜检三人储物戒,可惜并未得到归无咎所期待的其他收获。 吴道人本身因空蕴念剑第七剑尚未完全炼成之故,威力不足。算是机缘巧合之下保全了叶光中尸体。 九阵界空之中之战,仰赖“四流无滞搬运法”,吴道人、柳逍客斩杀蓝清平、步明徽时气机都极大增幅。神剑之下,蓝、步二人自然尸骨无存。 至于向之融,同样被王木霸一人成阵的“四象归一阵”炼成飞灰。因此三人遗体,此时俱不可得。 不过集齐星月门四人外加叶光中五枚四重金丹,归无咎的战力储备其实达到了习练精斛虚丹之法以来的最高峰。 奚轻衡瞥了一眼正在炼化金丹的归无咎,心中泛起涟漪。在她看来,这四枚储物戒内,至少有五六件宝物品质相当出众。即便不如不如沈林心三百六十五件合成一套的“剑骨玄兵”,差距也不会太大。可是归无咎目光扫过,如视朽木,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至于剩余丹药、符箓、奇门杂物,归无咎似乎更不放在眼里。 奚轻衡正启唇欲语时,归无咎突然道:“精玉我取一半,玉简书册等我有暇阅览后再做处断。剩余的精玉、法宝、符箓、丹药、杂物,奚道友有看得入眼的,尽管取走。” 奚轻衡微微一愕。这几枚纳物戒中的精玉总数达到近百万。法宝也有两三件和自己甚为投契的。再说那些丹药,有几种自己不识奥妙的,多半是星月门传承历久的上乘灵药,不想归无咎似乎并未留心。 四辅之中,丹道、阵道二途。星月门实稍胜余玄宗一筹。如果将这些丹药交由门中丹师精心研究,未必不能在炼丹术上前进一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奚轻衡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余玄宗修士了。这种命运的抉择,自然没有回头路可走。眼神一黯,默不作声的将四枚纳物戒所藏一一分捡。 归无咎将奚轻衡神色看在眼中,意味深长的笑道:“奚道友难道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文某吗?” 奚轻衡目光如电,轻瞟了归无咎一眼。第九关这连番战斗,归无咎确实有一件显而易见的异常处,但是他没有主动说,奚轻衡也不好主动追问。现在归无咎如此说法,若她未会错意的话,实则是对方愿意主动相告的表示。 奚轻衡当即接话道:“第九关九大界空之障,似乎是一种万千歧途的诡秘阵法。其余入界之人,唯有通过圆满的八蕴之精指引,才能渡阵而出。而归道友似乎能够识源辨真,自由穿越壁障。这当中机关,就连作为玉岚秘境之主的余玄宗也并不知晓,轻衡也大为不解。” 归无咎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描淡写的道:“余玄宗,真的是玉岚秘境的主人吗?” 奚轻衡脸色起了一丝变化,似乎在体会归无咎此言的真意。 归无咎叹息道:“本次玉岚秘境之行中的三重境修士,唯有奚道友和玉京门卫正明有绝大把握进阶金丹四重。想必门中秘事,所知不少吧?这玉岚秘境,外界流言余玄宗得之已久,据说至少也是数千载。难道贵派和凝真人,竟然高寿如此?” 此语一出,奚轻衡终于大为震惊。玉岚秘境所处之地虽在荒海中最大的岛屿---曲寰岛上,但数千载以来,余玄宗并不知晓,自己这构造严密、苦心经营的俨然第二宗门重地,竟然还藏了如此一座神奇秘境。 直到器道真人和凝投身余玄,言道此处暗藏一家上古遗派秘藏,余玄宗才发现这座近在眼前的宝山。 只不过此事是余玄宗不传之秘,除了当今和下一代的宗门核心弟子,就算驻扎在外、远离权力中心的元婴真人也不知晓。 良久,奚轻衡终于问道:“文道友是如何得知的?” 归无咎笑道:“这玉岚秘境,本就是我派历古传承,只是抛弃荒野已久。文某此行,只求物归原主。” 此语一毕,奚轻衡失神不语,归无咎也不再理会她,继续炼化丹力。 奚轻衡的潜力也算相当不错。 传闻无穷太古以前,金丹境、元婴境均各有三重境界,并无“金丹四重”“元婴四重”之说。所谓“四重境”,只是根基道行异常深厚者水到渠成形成的圆满真淳之境,有意而无形,去疵而存真。 此说可以说无稽之谈,无有只言片字可兹证明。但是修道界中却信者不少,这是因为“四重境”境界并非人人皆有。 金丹一重境“知止”一关渡过,就算是打通了元婴之路。但是之后潜力深浅,又有一关。金丹三重境修士辅之以秘法,其实可以一步成就元婴。只是若如此进阶,称之为“裂丹成婴法”,此生必定困于元婴一重境界。 唯有体会到金丹四重境的圆满之意,成就元婴之后方有元婴二重的潜力。这一法门,称之为“化丹孕婴法”。 探玄会一行,除却奚轻衡、卫正明外,就算岳遥峰、纪文从,能否由金丹四重成就元婴,也是五五之数。 奚轻衡投靠自己,本是秦梦霖的布置,说穿了半是利诱,半是胁迫。但是既然已经木已成舟,就要最大限度的发挥这一子的价值。归无咎点破“玉岚秘境”的根脚,正是为了解其心结。 过了小半刻钟,归无咎长身而起,道:“走吧。” 还有一章。 第四十一章 解谜横潭水 这一片苍茫界空,飞遁逡巡,却见其中景色之盛,几乎不亚于越衡山门。所差者不过是飞屿悬空、青天如浮的升玄妙意罢了。 归无咎自东而西,奚轻衡自西而东。石壁千寻,群山万仞,奇峰霞举,历历在目。每遇平湖点黛,素湍如练处,便一一牢记于心。 三四个时辰之后归无咎、奚轻衡再次相聚,整座秘境之内的所有湖泊水潭已经全部清点完毕,共有一千七百三十有奇。 一瓢舀尽横潭水,九蕴同出造化门。 可是这所谓的“横潭水”,又是一千七百水泊中的哪一片湖泊呢? 群山偏西南之处,一座高峰孤标秀出,笼罩群山之表,数百里山水尽在目中。归无咎和奚轻衡站立此峰之上,皱眉不语。 归无咎将这道谚语和奚轻衡一同参详。奚轻衡沉思良久,道:“若说着水泊之形,这一千七百余湖潭尽是聚拢成圆,就算少数异形者或孤拐弯曲,或广狭不一,却并无一水成狭长横出之貌。” 归无咎举手一挥,一道白卷摊在面前。指间碧光凝聚,点点落幕。 奚轻衡略微一怔,随即领悟其意。同样赤色光点流出,在这幅画卷上留下疏密不一的光点。 这自然是一千七百余水方位显化图。 所谓“横潭”,或许指的不是单一的水泊之形,而是宏观上看,诸水成就一横。 只是这些水泊的坐落之处,可谓毫无规律。恰如雨点洒落空地,杂乱无章。欲要从中勾勒出一道直线,实在是勉强的很。即便有四、五湖泊恰在一线之上,其中间距错落悬殊,一望便知不足为训。 如今敌手俱败,九道八蕴圆满之精尽数获得,居然倒在设覆猜迷这一关,那实在过于滑稽了。 归无咎镇静己心,思索这千百山水之奥,目光遥遥接向远方,只见九座界空回环相扣,蜿蜒如龙,突然心中升起一股明悟。 瞬间转过头来望向背面群山,登时会心一笑,伸手一指道:“当在此处。” 说罢纵起遁光直冲十余里,长天之上,清晰可辨十三座山峰列成一线,和九座界空阵门成纵横之势。山峰两两之间间距相当,无有一丝不谐。 这九道界空,初看蜿蜒如龙,但是归无咎仔细方才站在正面观察,却发现九界连结,更像一只弓背。顺着这弓背的垂直方向目光所及处,十三座横列山峰恰如射出去的离弦之箭。 奚轻衡顺着山脉形势,刚刚看出几分门道,这时连忙追上。二人一鼓作气赶到十三峰之前的箭头处,果然有一晶莹晃漾、只十余丈方圆的青青一潭。 此潭坐落于第十三峰山脚之下的一处空地。原本纵横里许的白石地面正中心,宛然突兀一座湖潭。若你留心于此,可谓扎眼之极;但是若你视野只在高山大湖之间,那却极为容易忽略过去。 果然如此。二人见所料无误,不由惊喜,连忙落下遁光。 潭水远望则碧,尽观清澈无比,外带天光洒落,潋滟生辉。 奚轻衡道:“想必奥秘正在这水潭之底。欲求九蕴之精,须将潭水尽数剥离。” 归无咎一点头,不再犹豫,大袖卷起,磅礴丹力完全释放。犹如一道巨大的龙卷,将潭中之水尽数吸起,抛到二三里之外。 此潭并不甚深,潭中心最深处不过五六丈,愈靠边缘则愈浅,潭水之畔不过一人多高。潭底多碎石,只是水草游鱼却半点也无,四壁如削,异常平整光洁。 奚轻衡眉头一皱。手心漾起一股震力,将潭底石子完全掀到岸上。目光所及,唯有光秃锃亮的湖底。 潭水舀尽,但是依旧一无所有。 奚轻衡嘴唇一抿,手头多了一柄乌头木鱼,正是方才在王木霸纳物戒中缴获。二指头漫卷温润元光,操控木鱼在湖尺寸相连的轻轻敲击。 归无咎打心底里并不认为玄奥之极的九野山玉岚之精,会用如此粗浅的机关法门掩藏。否则十余万载时光,机关多半早已失效。只是他也并不阻止,只在一旁冷眼观看。 半刻时辰过去,湖底包含四壁每一寸都被检查过,石质密实,并未藏有任何机关。 奚轻衡困惑道:“是否横潭还有别的解释?说是十三峰连成一线之处固然通顺,但未必不是阴差阳错领悟岔了。” 归无咎摇了摇头。 有些话不必向奚轻衡解释,但是他自家知晓藏有秘宝的,必定是此潭无疑。越衡宗星炉阁正殿的顶刹,便是一张弓搭箭之形,所铸正是依照越衡宗一件秘宝“九界分野驳云弓”。 如今对比,暗含九野山之名,弓箭之形,无不相合。 奚轻衡只道归无咎陷入执念之中,只是她也不便相劝。又过了半刻,归无咎突然道:“奚道友看这潭底,是动是静?是死是活?” 奚轻衡闻言一出神,潭水尽去,潭底乃是白石,无比清晰明润,粹白光滑。何来“是动是静”之说?脱口而出道:“潭底皆石,连机关也是未曾藏有。自然是纯静。” 归无咎暗暗点头,这大约便是双方功行精粗的差距了。他定下心来仔细观察这横潭之底,只觉得一种流动轻滑、飞扬起伏的感觉,暗藏在这看似冰冷的石壁中。 到底什么才是“横潭水”? 果断将虚丹丹力收起,只以精纯之极的“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运转,只见星辉洒地,月痕如雨,在潭底浸润铺满。刹那之间,整个水潭似乎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潭底之石,变得柔软浮滑。说是岩浆,有没有那沸腾滚热之意,反而冷冷如泉,绵绸如汤。 奚轻衡眼神一亮。 归无咎一声长笑,再度引动自身元光,将这一潭完全化作液体的“岩浆”尽数抽出,如先前潭水般洒落在外。所谓一瓢舀尽横潭水,表面一层清水其实只是幌子,真正的“横潭水”乃是凝作固态的潭底白石。 岩浆尽去,露出一片玄色,这才是真正的潭底。潭底中心处,清晰可辨九个拳头大小的坑洞成九宫之形,宛然成列。 二人同时精神一振,这九宫洞穴,如何使用可谓不言而喻。 见到谜底终于被破,归无咎心情大好。顺手将九枚完全的八蕴之精取出,一一置入九个坑洞之中。 一时间璀璨光芒,耀目生辉。 ps:明天两更不变,还是要晚点。 第四十二章 鱼龙明暗曲折 这七色迷离的光辉,仿佛揭开锅盖后扑面而来的蒸气,瞬间蒸腾扩张,几个呼吸之后又瞬间淡薄消散,一座圆形的石门浮现在眼前。 归无咎、奚轻衡一跃而入。石门内是一条丈许高低、数百丈长短的甬道,当中虽没有灯烛,但是四壁青石照影、足下平滑如镜,纹路纤毫毕显,恍若白昼。 片刻功夫,走到甬道尽头。一座三尺高的石架之上,一件异宝明光璀璨,流洒铺陈,望之异常夺目。 此物二尺长短,狭口广腹,似乎是一只酒囊。 只是这“酒囊”通体并不纯粹,细看似石似灰,五色驳杂。不是五行杂玉,更有何物?只是其品质之精微,已经不是五行混合的精玉,至少也是罡玉中品质较高者。酒囊之外,却为一厚约半寸、醇厚宛如实质的黄色光芒包裹。 归无咎心中一动,须知五行杂玉从来都是依托矿脉,只得以丹火小心炼化。一旦开掘,即成粉末。既然能够塑造成这副样貌,可见这件事,这件宝物,到底是做成了。 再看这“酒囊”安置的石架正下方,赫然有一径长三四尺的坑洞。归无咎一瞥,坑洞之内,正是如假包换的五行杂玉! “玉岚秘境”真正的秘宝,居然距离五行杂玉矿脉如此之近。 荒海四大岛下的五行杂玉,数量之巨,品质之高,可要比星罗棋布的外围岛屿高得多了。尤其是曲寰岛作为第一大岛,地下根本就是一座超大的杂玉矿脉。 归无咎想要收起这件异宝,又恐其中有什么玄虚,无意之中坏了布置。正踌躇间,奚轻衡举起手指道:“看。” 归无咎目光朝着她所指处看去,原来侧面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前人遗刻,怕不是有数千字。这字迹笔画细长,又略微有些发白,青底白字不甚显眼。再加上那酒囊状的宝物过于炫目,归无咎一开始并未发觉。 花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阅览壁文,眼前这件宝物、乃至整个玉岚秘境的始末根底终于清清楚楚。 越衡宗内,十余万年前。秦真人、陆真人关于荒海五行杂玉之争,宗门高层尽皆熟稔。 最终陆真人得到了门派的全力支持,坚持不懈十余万载。这条路走到今日,便是归无咎所持元玉精斛。而秦真人所设计“鱼龙兜”和“锁阴冰蚕”之法,无不因为面临绝大难关而中道崩殂。 但是归无咎没有想到,当年之事并不简单。千回百转之后,又呈现出眼前这个曲折的故事。 说来话长。 十余万年前,越衡宗这位器道真人秦真人,本名秦固思,在宗内也是屡有创制兴作的惊才绝艳之才。秦真人之师尊,正是当时越衡宗四位真君之一的丰独在。这一位在器道中亦有绝高造诣。 当初秦固思所构思的“鱼龙兜”法宝,是一件似虚似实、立足于界空交错的空间神通所创制出的秘宝。 若非行家里手,此物之原理甚难理喻。简单来说,此物类似一灵体吞噬之兽,表面上看不到任何对杂玉的破坏,但异力所及之处,却吞噬杂玉于无形之间,储藏于另一空间,当中五行之性不坏。 “鱼龙兜”的方案最初提出来的时候,门派内支持秦固思真人和支持那位陆真人的,其实势力旗鼓相当。 因为陆真人虽然一步到位,切入炼化杂玉之法,但“体外之丹”涉及的穷尽物性丹性的精深法门,非数万年、甚至十余万年之功不能完成。 而“鱼龙兜”虽只是暂时挪遁杂玉的宝物,不如元玉精斛直指根本。但此物却能独辟畦径,成功极速,百年内便可炼化成形。 这倒不是“鱼龙兜”粗劣,而是这种汇通空间神通的宝物别有道理,虽然所用材料甚简,而其中玄理精微却深,恰好和其师丰真君的本命混元真宝“璇玑定化炉”道途相合。 有此神物相助,只消将宝材引入其中,默运玄理,不劳费心炼化,九九八十一载,宝物自成。 可是这件法宝意外遇到一桩难处。似这虚实之间、无形无相的宝物,容纳他物无往不利,颇能存其真性,不灭不坏。偏偏一旦存储杂玉,法宝自身性质就立刻混乱起来,一时三刻就有崩散之危。 解决的方法也不是没有,若能在熔铸“鱼龙兜”法宝的过程中,加上一件上古异材“列羽丝”一同熔铸,便能彻底稳固此宝。 可是“列羽丝”此物,在紫微大世界已经绝迹数万载。 由是越衡宗内的站队风向由此改变。上至诸位真君,下至器道同门,绝大多数坚定的站在陆真人一边,秦固思真人,成为孤家寡人。 只有一人依旧对秦真人的思路抱有期望,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固思的师尊丰独在真君。 秦固思既是丰真君关门弟子,更是继承丰真君衣钵之人。 可是举派皆站在秦固思的对立面。尤其是除了丰真君之外,其余三位真君,都更认同陆真人的思路。在这种局面下,丰真人也不便公开表态,以免造成门派的分裂。尤其丰真君和秦固思关系特殊,若强硬支持,免不了以私废公之议。 又过了数百载,丰真君冲击天尊至境未果,寿元不多。 谢世之前,丰真君索性使用了一道代价绝大的卜算法门,勘问紫微大世界内,完善“鱼龙兜”的一线生机。若果然“鱼龙兜”圆满之机已绝,那是天意如此,怨不得旁人。 丰真君如此做,也算全了师徒之义。 不过结果却令丰真君、秦真人异常振奋,荒海正中,尚有“鱼龙兜”达成圆满的一道机缘。于是丰真君将本命混元真宝“璇玑定化炉”和半成品的“鱼龙兜”交给秦固思,方便他暗中前往荒海一行。此事一了,丰真君便羽化而去。 当中委曲细事,越衡宗门内并无一人知晓。 修道界中,万物相反相生。五行杂玉和“列羽丝”在五行之性生坏间自有生克变化。因此荒海杂玉矿脉,许是伴生着紫微大世界最后的“列羽丝”。对于卜算之吉兆生机,丰真君、秦真人皆作是观。 可是当秦真人履足荒海之后,一腔壮志却愈来愈凉。因为他几乎把荒海中心的曲寰四岛每一寸土地筛查一遍,也并未发现半点“列羽丝”的踪迹。光阴流逝,前前后后已是三百余载。 秦真人深恐有负师尊所托,无颜再返宗门。于是在容州荒海开枝散叶,立下世家。传下遗训,哪一日“鱼龙兜”成形之后,献回越衡宗门。此后十余代,秦氏子孙皆在荒海诸岛搜寻“列羽丝”的存在,可是毫无例外的劳而无功。 由于身份传承、家族使命仅有族中修为较高的几人历代相传,家族下行事之人往往不得要领,流言蜚语传出,上下骚然。渐渐地,秦氏也不得不暂停动作。 这一番偃旗息鼓,蛰伏甚久,直到数万年后才被打破。 数万年后,秦氏出了一人名为秦甘庭。此人天资卓异,不过二百余载便成就元婴,如此神速,在下界可谓极为惊人。不但如此,此人天生怪才,常能想前人所未想,发前人所未发,明明出身于器道世家,却旁通阵道,丹道,奇思百出,新意不绝。 秦甘庭以为,秦氏之路,一开始便走错了。 丰真君所卜算的结果,鱼龙兜在荒海尚有一线之机,含义绝不是荒海潜藏着紫微大世界中并未灭绝的“列羽丝”,只是言明“鱼龙兜”在荒海内尚有挽救之法而已。 秦甘庭五百寿元时便臻至元婴四重。余生尽数用在“鱼龙兜”的圆满之路上。千余年之后,秦甘庭综合其器道、阵道所学,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丰真君所谓完善“鱼龙兜”的机缘,不是什么“列羽丝”。恰恰是鱼龙兜的容纳之物----五行杂玉。杂玉之中,暗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神奇玄机! ps:今天先一更。这一章是重写的。原大纲有重大漏洞,根本圆不回来的那种。写了一章后全删了,后续重构思很卡。争取明天补上。明晚一起发。 第四十三章 阵附内壁 宝演丹天 归无咎对于器道、阵道之理所知甚是粗浅。所幸壁上铭文巧用譬喻,使他大致明白了秦甘庭的构思。 如果将五行杂玉比作一种特殊药液,鱼龙兜便是贮存这药液的专用容器。药液性质奇异,不能和其余杂物共生,唯有这特定容器的环境中,才能保证药效不失;但是同时此药液又有极强的腐蚀之力,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容器烧蚀、穿透。 这一对矛盾,便是五行杂玉和“鱼龙兜”的关系。 寻常人理所当然的思考方向,自然是加入宝材,精心锻炼,提高“容器”的品质。秦氏数万载寻找“列羽丝”炼化鱼龙兜,便是沿着这条路进行。 但是秦甘庭的思路却是,如果将药液冻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晶,贴附在容器内壁。便可轻易阻止流动的药液和容器直接接触。 药液与冰晶,本来就是同一物品的不同形态,并非异物,自然没有互相侵蚀污浊之忧。而冰晶凝结,和容器内壁似合实分,留有轻微间隙,也不会对容器造成丝毫损害。 这一精巧构思,可谓别开新天,不得不令人击节赞叹。 当然,以上所言,只是譬喻。五行杂玉本来就是固态,自然不存在什么液体凝冰之说。 此喻的真实含义,是借助阵法之力消耗一定的五行杂玉,在“鱼龙兜”内部构造一件由五行杂玉铸成、类似鼎器内胆的稳定结构,和鱼龙兜本体相生相容,双方五行虚实之变固定于一阵之中。 若是只精器道,断难有如此创见。 退一步说,旁人即便有此奇巧之思,想要成功也是极为困难的。因为这又有一道难关——自“鱼龙兜”吸纳五行杂玉入腹的那一刻起,此宝便已经被侵蚀之力消磨折损。待你那形同“内胆”的阵法结构制作完成,“鱼龙兜”本体早已溃散。而法宝一坏,“内胆”结构也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逃自然崩坏的命运。 这看似难解的死结,秦甘庭却巧用丰真君遗留之至宝“璇玑定化炉”破解。 璇玑定化炉作为器道混元真宝,蕴养宝物的手段,已经到了拟照天地烘炉、暗合天人化生的境界。只消御主对所炼之宝道理明澈,无有窒碍,再投之以足量宝材。所炼宝物便因时显化,随定数生成。 秦甘庭苦心精研千载,自然对于杂玉成阵的妙术熟极而流、显微尽通。将璇玑定化炉投身于荒海五行杂玉最大的矿脉---曲寰岛地底,“鱼龙兜”同时置身于炉中,吸纳着荒海中品质最善的杂玉精华。 一方面“鱼龙兜”不断的吸纳五行杂玉,按照早已布置好的手段构筑阵基内胆;同时当“鱼龙兜”本体受到入腹杂玉侵蚀损坏时,“璇玑定化炉”又再炼其身,修补治愈。既炼内胆,又补宝身,一体双炼,并行不悖! 只要吸纳之杂玉侵蚀“鱼龙兜”的进度,比不上“璇玑定化炉”修补之功。秦甘庭之策,就一定有功德圆满的一天。 尽管炼玉成阵的速度因此受到影响,会变得极为漫长。前前后后,大约需要三万载时间。 先祖遗愿既已达成,所余不过三万载的等待。为了避免无谓的祸端,秦氏家族一改先前将族门之秘代代相承的传统。落户狼壁山,将入阵之法以秘术暗藏于正殿影壁之中。 若家族中出了一位元婴三重、兼通器道的后人,自然能够看清楚族门奥秘,寻得取出秘宝的方法。 不过影壁所载,只是九山入阵次序等机关要诀。对于家族渊源,宝物传承,却反而另有语焉不详、似是而非之处,以免族中人物仓促行动。唯有来到此处,见到这面石壁,才能知晓全部细事。 是以当初秦梦霖虽基本猜出自己和归无咎别有渊源,秦氏本是自一家“上宗”流落容州。但是对于越衡之名、玉岚秘境的本质,其实所知不详。对于越衡宗,也并没有什么归属感。 尤其在秦氏已经式微的当口,秦梦霖将这道秘诀交给归无咎,更多的是性情投契,目的一致,而非履行什么家族传承的使命。 碑文中还提到,秦甘庭所学极博,当时秦氏族人中能够继承所学的,实在不多。于是他在外游历时,招收了三位外姓弟子,尤其一位名为和熙的年轻人,天分才情超出群伦,极得秦甘庭爱重。闲暇之余,对于在曲寰岛暗藏珍宝的消息,也曾无意间对他言及。 至于“玉岚之精”,本就是“璇玑定化炉”吸纳方圆数十万里之精气炼化的宝物。此物别有两般用途:其一九关合练,归于一人,用作解开秘宝机关的锁钥;其二同时是一道障眼法,若是旁人发现此处,极易把“九蕴之宝”当做玉岚秘境所生产的终极宝物。 事实上这一设计果然无意间生效,瞒过了和熙的后人和凝。和氏一直将曲寰岛藏有秘宝的消息代代相传。只是自和凝搭上余玄宗之前,仅凭和氏之力并不足以踏足荒海,发掘宝藏。 直到余玄宗控制荒海,和凝索性将之当做顺水人情,投献余玄宗。巧作伪饰,诈称余玄宗千万载传承。只是余玄宗费劲心力破解九山次序,也只在九蕴之宝上打转,并不知其中别有洞天。 碑文末尾处,记事已毕,又有一段小记。 “未知至道真传,是何等秘法?九宗俊彦,是何等人物?紫微大界,是何等风光?余困于容州荒野近二千载,虽上进之路已绝,然兴阵器之制作,毕先贤之遗愿,业始于彼而终于我,孰能为之?……流宕一生,岂弱于人!固知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若得真法之传承,必展翅九霄之上!---容州流落客秦甘庭记。” 归无咎见之默然。秦甘庭明明并未得真法传承,却能二百岁成就元婴,五百岁晋阶元婴四重,旁通器、阵诸家,实在是匪夷所思的旷代妙才。若其人出身于越衡宗门,前途不可限量。至少五百年之会,此人当是极有竞争力的人选。 这一段文字,固然傲气十足,但此人心中之愤懑不平,道途断绝的失落,也明明白白的冲出壁垒,如在目前。 归无咎心中既有怅惘,又有对先贤的敬佩惋惜。但是一旁的奚轻衡,却双目发光,脸上满是红晕,四肢微微颤抖,似乎井底之虫一旦翻越而出,见到一片新的天地。 先前斗战时,她已从令符中“越衡真传”四字中得知归无咎身份。 原来秦梦霖先祖也是越衡宗门人,流落荒海之外。 一家至少十余万年历史的宗门!宗门之中,多位器道真人生于同一时代,各有歧见? 真君,天尊是何等境界?本命混元真宝是何等宝物?整座玉岚秘境,竟是一件混元真宝“璇玑定化炉”演化?眼前这件形同酒囊、名为“鱼龙兜”的宝物,足以将数座山川大小的五行杂玉收摄搬运? 早在十余万年前,一家巨无霸宗门就将荒海杂玉矿脉纳入视野,开始了漫长的布局? 奚轻衡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所谓余玄宗和星月门的数千年交锋很渺小,容州荒海的争霸也很渺小…… 归无咎看了一眼奚轻衡,对她此时心境的剧烈变化了如指掌。稍稍等候了片刻,待她心情平复,将一枚玉简交到奚轻衡手中,沉静道:“奚道友既然亲眼看到这一切,当知文某先前所言非虚。无论出于利益,还是基于是非。作何抉择,奚道友想必心中有数了。” 奚轻衡神识流动,将玉简阅览一遍,正是一脉相承的另外两道锁功口诀。功法枷锁既解,自己也算是恢复了自由之身。 又过了半刻钟,奚轻衡终于开口道:“以越衡宗的实力,想要占领荒海,简直轻而易举。之所以迁延至今,轻衡思之,譬如天人永隔,人鬼殊途。上宗与下界之间必有一道屏障隔膜,轻易不能相通。” 归无咎倒是惊讶于奚轻衡这么快就恢复冷静,坦然笑道:“你所见不差,壁垒是有的。只是这壁垒只是传送阵来往受限而已,没有“人鬼殊途”那么玄乎。” 奚轻衡小声道:“以这位秦甘庭真人的资质,若生在上界,有几分把握更进一步,成就所谓的“真君”大能?” 归无咎心中一笑,奚轻衡虽然问的是秦甘庭,但实际上比对的对象却是她自己。以秦甘庭二百岁成就元婴的资质作为标杆,称量上下,度其难易而已。 斟酌言辞,缓声道:“以秦真人资质,即便在越衡宗内,也是一辈之中的领袖人物。只是大能之位非一家能定。诚如壁文所言,九宗俊彦,各自风流。以文某人观之,成就把握当在五五之间。” 这番论断归无咎纯出于公心,发持正之论。并未对奚轻衡有所矫饰。 听闻以秦甘庭之惊才绝艳,也不过仅有五成把握,奚轻衡目光一阵暗淡。 归无咎将一切看在眼中,笑道:“道境虽难,不过元婴四重,甚至更高一筹的境界,也不是没有希望。一切,都要靠奚道友自己争取。” 奚轻衡美目一眨,当中可见无穷涟漪,思考了一段时间,终于道:“愿效犬马之劳。”紧接着极果断的发了一个道心誓言。 对于修为臻至元婴三四重境、潜力将尽的下界修士,道心誓言可谓毫无用处。但是奚轻衡尚有前程,有这一份约束已经足够。 归无咎微笑点头,以示接纳。随即上前一步,将面前“鱼龙兜”轻轻举起。 10点有。 第四十四章 摄宝出境生死门 归无咎第一眼见到“鱼龙兜”时,只道此物是以五行杂玉塑成,只是宝光耀目,有些非同凡响。 现在才知晓,原来这如同实质的醇厚光华才是“鱼龙兜”虚身本体,而内中五色间杂如灰的实体,反而是完善宝物的“补丁”。 此宝一收,整个洞穴,整座九野山,甚至整座玉岚秘境,都是一阵恍惚。如同神魂离体,被抽离了至关重要的一物。 墙壁上的文字,一瞬之间也全部化作飞灰。 同一时间,归无咎心头生出一道法诀,正是御使“鱼龙兜”和“璇玑定化炉”的秘法。 混元真宝何等名头?归无咎忍不住先在心中默念“璇玑定化炉”的操控法诀。顿时整座秘境中任何幽微之处,尽皆了如指掌。 可惜暂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件混元真宝“璇玑定化炉”归无咎若要收取,非得至少要有元婴修为不可,眼下还远远不是时候。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力戒贪多务得之心。心道这一行得到“鱼龙兜”,已经圆满完成任务。 可是念诵操控“鱼龙兜”的法诀时,归无咎脸色不由古怪起来。 原来秦甘庭虽然天纵之才,完成了“鱼龙兜”的最后一步。可是这件宝物却也多了一件弊端:此物大小精粗不能变化由心,更不能置于纳物戒中。这意味着归无咎以后行事,却要如凡人一般,多出一件包裹。 将此事说与奚轻衡知晓。奚轻衡眉毛一动,顺手取出一件青布兜囊。这兜囊材质倒也颇为坚韧,又能隔绝神识探查,倒是一件不错的宝物。此物正是归无咎交给她的缴获,也不知是星月门四人中哪一位的收藏。 归无咎将包裹裹了“鱼龙兜”,背在背上。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归无咎一袭白袍,华服甚都。本是翩翩佳公子的气质。这时肩上却负了一只青色包袱,明显不伦不类。 想了一想,归无咎索性将身上白袍脱下,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又取出一只斗笠。 宽大的斗笠掩住面容,贴身黑衣映衬身姿挺拔,斜跨包裹,背负宝剑小苒依依。 奚轻衡双眸一亮,在她眼中,归无咎瞬间气度大变。少了几分悠闲从容,多了几分沉静肃杀。 先前那白面剑客的气质,一望而知便是一位剑修;而归无咎剑术之高超明明不下于彼,更独有一种自信风采,却偏偏难以教人当作剑道中人。 归无咎立即想到,以后与人交手也多了一桩麻烦事,纵然那青布囊材质不俗,也要防备“鱼龙兜”万一损毁。 “鱼龙兜”对于归无咎的重要性不必多说,至此以后,他的修行有了更高的自由度。此物的容积,以归无咎一人而言,整个金丹境的修行也足够用了。如非传送阵的限制,现在就可以返回越衡宗丹霞玄渚,闭关修炼。 接下来的关口,便在真正突破金丹境之后。若元玉精斛如愿提升品阶,达到了足以分解罡玉的程度,冲突不可避免。只因相当于罡玉品质的五行杂玉,都在曲寰岛、中曲岛两座巨岛之下,护卫法阵异常严密。 若要夺取,非得将余玄宗连根拔起不可。 其实归无咎若是现在炼化了“鱼龙兜”,当场便可将玉岚秘境所通地渊下的五行杂玉收摄一空。这一部分虽只占曲寰岛矿藏的千万分之一,但不受余玄宗真微隐玄四劫五方阵监控,数量也足够归无咎使用。 但是思索了一阵,归无咎还是认为并不急在一时。断然道:“走吧。”转身朝着甬道的入口走去,奚轻衡紧随其后。 跃出阵门之外,又有一桩惊喜。九朵玉岚之精尽数生出九叶,明霞溢流,颤颤巍巍;光波聚敛,飘摇欲飞。 九蕴之精,居然在此成形。 长袖一笼,将九枚精蕴收摄掌中。归无咎想了一想,分出一枚,道:“奚道友日后成就元婴,也当需要一件趁手法宝。这一枚九蕴之精,你收下吧。” 奚轻衡惊喜非常,不想自己竟能得到如此至宝,连忙伸手接过。 无论是余玄宗向之融,还是玉京门联盟一方蓝清平等人。寻得九蕴之精不过是门派任务。就算得到此物,也是上缴宗门,由门中元婴三重境长老执掌,绝无可能私自吞没一件。 抬头四顾,得知整座玉岚秘境均为混元真宝演化之后,归无咎和奚轻衡再观看当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由得生出不一样的感觉。 混元真宝本只有真君大能能够运使,丰真君将之交给秦固思之后,操控法诀自然也一并传下。 但是到了秦甘庭这一代,将“璇玑定化炉”演化丹天,成就荒海一座秘境。这道法诀却保守极严,门下弟子,秦氏后人,甚至传递消息的正殿影壁图形,均未记载。唯有经过九关考验,取走“鱼龙兜”,大功告成之后,才能将法诀入手。 成败攸关,若是消息不慎泄露,整座秘境被人彻底攫取,那种种考验、九蕴之精的疑兵之计便完全无用了。只在终点留下后门,乃是明智之举。 此时归无咎对于整座玉岚秘境已经了若指掌,不必引动玉岚之精,拔身而起,纵遁光直往这方天地的边缘飞去。 片刻之后,一切崇山峻岭,乔枝巨木,高峡平湖,全部变成微不可察的小点,只见地下苍茫一片,正是玄黄之色。而青天一色间,宛然出现两个巨大窟窿一左一右,勉强可以当成门户。这两门高约十丈有余,隐隐有稀薄清气从中溢出。 最后一关,生死门。 归无咎凝神一辨,就要往左侧迈步。 身后奚轻衡连忙急声高喊道:“文道友且慢。” 归无咎讶然道:“文某得古天山占命铜钱卜算,今番生死门左门为吉。不知奚道友有何见教?” 奚轻衡欲言又止,终于道:“出行之时,门中长老交代,出阵之后,当往右门。” 归无咎心中一动,果然生死门伤亡过大、因此开放秘境云云,尽是余玄宗托词。当即问道:“余玄宗是这一次探玄会才暗中传下路径,还是以往皆是如此?” 奚轻衡道:“除却最初发现玉岚秘境的百十年。最近数百载余玄宗并不派遣弟子入境。这一回是九关阵图被破解,才尽遣人手,入阵得一玉岚之精。” 归无咎拂额点头,却是忘了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掌握了“璇玑定化炉”的操控法诀,此时倒不是无法可想。暗中念诵口诀,感悟本源。这件混元真宝在显化成秘境时,草木土石成就何等形貌,无不洞悉入微。 可是归无咎仔细感应之后却不由得疑惑起来。按照玉岚秘境最初的布置,所谓“生死门”,其实本该是两道再寻常不过的门户,并不该存在什么意外杀劫。 归无咎慎重思考之后得出结论:奚轻衡的意见,比占命铜钱更加可靠。 但是包括白面剑客在内的多数人,必是走了左门。何况这秘境早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岂能有邪秽容身之处? 于是转头对奚轻衡道:“奚道友之见多半为真,右门为生,左门为死。只是文某决意履险,往左门一探究竟。奚道友若走右门,出境之后在容州以西如意门附近稍作等候,文某自会赶来相聚。” 奚轻衡嫣然一笑道:“文道友既要走左门,轻衡自然愿附骥尾。” 归无咎慨然点头道:“好。” 只见遁光一转,两道身影转头便往左侧门户冲入! 第四十五章 二色浊气 黄土黑棺 冲入右门之后,归无咎、奚轻衡二人扑面而来的感受只有两个字: 粘稠! 就在半个时辰之间,二人刚刚经历了横潭取宝的一番奇遇。尤其是第一步舀尽清水、白石潭底化作熔岩浆液的障眼法,更令人印象深刻。 可现在的归无咎、奚轻衡二人,就恍如置身于那样的岩浆之中沐浴沉浮,发肤肌理不断遭受挤压。 转过头来看,门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光遮蔽,周天颠倒,若是功行较弱之人,只怕稍微飞遁片刻,就要不辨东西。 然而归无咎掌握玉岚秘境本体“璇玑定化炉”的操控法诀,这道门户内的走向、布置,无论多了何等矫饰,也必不能迷住他。 就在归无咎感应门户方位时,奚轻衡纤手一指:“文道友请看。” 归无咎抬起头来,只见自远及近,两股踊跃幻变的烟气急速滚动,最初出现在视界之内只如一线,倏忽间就化作滚滚烟墙,震骇耳目,速度之快几乎不下于金丹修士的遁速。 这烟气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一道粘稠如墨的黑烟,崇深幽邃,吞噬一切颜色与华彩,制造出透彻心底的恐怖和压抑。下层则是极惹人厌恶的阴惨黄色,不用鼻子,单单用双目也能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不消五六个呼吸,这两道烟气就要卷透身边。 奚轻衡琼鼻一皱,只觉心头烦闷欲呕。论世间正邪功法,其实无非清浊二气。单是余玄宗收藏的主炼浊气的秘术,就何止三五百种。但是如眼前这般彻底、纯粹的浑浊气息,死亡的味道,却超出她想象之外,让她恍然间以为非在人世。 懵懂间教人觉得,这里,就是地狱! 如此滔天之威,归无咎却姿态端凝。一看脸色就知他心中镇定的很。 归无咎之所以敢于亲身履险,是因为他掌握“璇玑定化炉”法诀后,清晰的知晓一件事。玉岚秘境不能容纳元婴境界以上的力量,这是真实无虚的,余玄宗在这一要害处并未说谎。 眼前之景看似狰狞可怖,但掌握五枚四重境大丹、周身法宝无算的归无咎,又岂有畏惧之理。 奚轻衡经历短暂的不适,也急忙调整心智。举手掐诀,鼓动周身丹煞运转,抵挡即将裹到近前的黄黑二色浊气。 归无咎伸手拦住,音声铿锵有力:“不必空耗丹力。” 同时指间弹出清光,御使一宝。正是飞遁宝物八角楼台。归无咎、奚轻衡二人,眨眼间落户于一祥和流晕、宝光隐隐的斗室之内。 归无咎坐落于玉榻之上,反手拨动面前半透明青案上的阵纹。似乎一声蚊蚋低鸣,整座阁楼均被十二横十二纵犄角阵力罩住。随后紧接着一身闷响,整座八角楼台颤了一颤。 正是那二色浊气随后袭至。 归无咎指着下首锦团座椅道:“坐。” 这飞舟之内的空间雍容华贵,归无咎背倚屏风,洒然落座。两株紫玉珊瑚清光显化,侍从两侧。瑶阶环拱,廊庑潜通,一派祥和之貌。 奚轻衡从九野山草木葱茏、天地清朗的秘境,一下子进入阴风惨淡鬼魅之地,本是一转折;此时瞬间又进入如斯佳庭,又是一转折。一波三折之下,突然忆起归无咎一直从容不变,如月之恒。心中躁动仿佛迎面浇上一盆凉水,彻底镇定下来。 归无咎瞥见她面色红润,淡然一笑。随即伸手一点,眼前青案阵盘正中,浮现出一座宛然真实的“八角楼台”影像。只是这座楼台的上下左右、各个角落,渐渐被一道灰色浸染,异常生动。 即便有阵法之力护佑,八角楼台也无法完全抵御浊气侵蚀。好在通过眼前阵盘,归无咎可以清晰的观察到楼台的受损速度。 当初离开山门之时,归无咎以九大天功为凭,换取了许多宝物。他当时还是眼界稍浅,敝帚自珍,只把每一件宝物都当做可以倚仗的手段。 现在看来,除了攻守之间至为重要的数件异宝,其余外物,当用则用,即便弃之如流水,也丝毫不觉可惜。 譬如眼前,尽管这二色浊气气象魏巍,宏阔博大。从侵蚀八角楼台的速度来看,依旧只是金丹境的神通手段。 以归无咎、奚轻衡二人丹力,暂时抵御并不为难。但是归无咎哪里肯为一道不明根脚的邪气异术,消耗不可再生的金丹丹力! 这件八角楼台,品质固然上佳。只要有几分用处,毁了便毁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以后不说通过白龙商会,就是在中曲岛品珍会购置一件品质相近的,总不算费事。 果然,过了两刻钟,八角楼台彻底毁坏。 不过就在此宝崩坏的一刹那,归无咎同时调出一件比八角楼台大了倍许,船首平直、长宽几乎相当的四方宝船。一入舟中,极麻利的启了禁制。顿时宝光透出船身尺许,将阴邪浊气隔绝在外。 在奚轻衡眼中,先前那八角楼台已经品质颇佳,轻易损毁已经大为可惜。现在这新取出来的四方宝舟,品阶更在八角楼台之上。 可是这黄黑邪气漫卷天地,无孔不入。此舟也难免侵蚀,至多多撑上一时半刻而已。 终于,奚轻衡忍不住道:“那黄黑二色邪秽之气固然难缠,但也不是不能凭借丹力抵抗一二。不如我二人先稍稍以丹力抵御,等到力有不及之时,再取出遁身宝物,在其中服丹打坐,恢复修为。如此循环使用,可以最大限度延长宝物的寿命。” 归无咎笑道:“奚道友有所不知。虽不明此地后来发生何等变故。但生死门本来面目,尽在文某心中。这一条道路其实已经走过三分之一。至多再舍弃一件法舟,便能抵达终点。” 奚轻衡轻轻点头,既然归无咎财大气粗,并不在意这一点宝物损耗,那她也不必再劝。 奚轻衡虽已知晓归无咎乃是神秘巨派“越衡宗”的真传弟子,并凭借一手炼化他人金丹的可怖秘术,足以发挥远超自身水准的战力。 但她也只猜测归无咎真实修为乃是金丹一重境,万料不到归无咎本身全无丹力可言,一分一毫的丹煞都是自外而来。故而她所言策略对归无咎毫无用处。 就在此时,这座四方宝舟“轰隆”一声,急往下坠! 归无咎反应快极,间不容发之际一掌拍在阶下铜柱之上,启动机关。伴随声纹鼓颤,宝舟顶上豁然开出一个丈许宽的口子。归无咎、奚轻衡丹煞护体,一窜而出。 只半息之后,整座宝舟解体成万千碎片,急速坠落。 归无咎、奚轻衡丹力运转,悬浮空中。这时二人依旧能够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吸力,但是这股力道比之于舟中时又轻微了许多,至多不过十分之一。 低头看去,即便以归无咎的定力,也忍不住眉头一皱。 漫无边际,浩浩汤汤。这是“泥海”,“黄海”,还是“浊海”? 无穷无尽的土黄色起伏波动,积土潜通,尘雾扬奔。这异象分属土行,一望可知;但是落在目前却是活灵活现的黄色海洋,流通变化,与江海无异。 归无咎感受这无限泥海的引力,生出一个想法。反手一挥,手中多出一件飞禽木雕。 随着手中掐诀,这木雕急速放大,陡然间变成百余丈长短。正是归无咎使用过的飞遁法器之一“青翼宝舟”。只是此舟只现出原形不过片刻,登时轰然爆裂,化作亿万碎屑落下,被“泥海”完全吞没。 归无咎暗暗点头。果然他所料不错,土行神通中有一家“噬”字诀,面对重量越大的物事,吞噬之力便愈强。 这一法术明显是和二色阴风相辅相成。你若仰赖宝物抵挡阴风杀伤,眼前这无尽泥海便破解了你的法宝外物,似是打定主意非消磨你法力不可。 归无咎一声哂笑,这哪里难得倒他?食指一弹,两件只五六尺方圆,仅能容身的歪斜罗盘现出。随手一挥,将其中一件抛到奚轻衡面前。 这两件“负灵鹤盘”,论轻巧更甚于人身,但是防御之能丝毫不下于八角楼台,至少也能支撑一刻钟以上。 归无咎、奚轻衡正要登上鹤盘时,又生异变。 “泥海”之中,突然吐出二物,浮游黄色波涛之上。这二物通体漆黑,四四方方,竟是两座棺木。伴随着刺耳的吱吱声,两棺木板缓缓掀开。 奚轻衡全神贯注,观察棺内。以她的见识,突然见到两棺,下意识的便是联想到炼尸炼傀一类的秘法。 不但是她,就是归无咎骤然间也是作如是想。 可是棺木板掀开大半,却见其中空空如也。 就在奚轻衡稍微放松警惕的刹那,棺木板彻底落下。两道中空的棺材中,突然生出百倍强悍的吸力,就要将归无咎、奚轻衡二人吸入棺中! 归无咎振声一喝,不敢怠慢,尽最大潜力调动体内丹液。 经历九阵之战和炼化六七枚四重境修士金丹的经验,归无咎虚丹运转法门愈加精纯,已经能够做到同时运使不止一份丹液。 他此时瞬间爆发的力量,几乎比王木霸等人在世时还要高出两成。 可是令归无咎意外的是,以完整的四重境金丹之力,竟然也阻止不住自己身躯向着棺木移动---尽管移动速度极为缓慢! 这意味着,这份棺木所蕴藏的力量,真正的堪称元婴以下甚深之手段! 的确,如下界一等宗门的金丹四重境丹力,远远不能代表元婴境界以下的极限。九大上宗的第一流弟子,抑或未来的归无咎本人,进阶金丹四重之后,丹力之强盛,岂是向之融、蓝清平、柳逍客等人可比。 但是如此盛景出现在下界就是另一回事了。眼前这份分明未及元婴、又远超金丹境极限的手段,怎能不让归无咎心中震动! 与此同时。 奚轻衡的丹力距离四重境还有相当大的距离,哪里抵御得住这份吸力。只一瞬间就被重重摔落在其中一座棺木中,棺板翻身一扣,严丝合缝。 这诡异棺木虽然层次甚高,但归无咎并未慌乱。 说到底眼前并未有敌人出现,面对死物,就有面对死物的办法。 十指翻飞,眼花缭乱。五六件法宝护住身前,一连六道九兵雷符掷出,正中空棺。随着一声狠裂爆鸣,这具空棺当场被炸成两截。黄土涌沸,尘气上流,另一副载着奚轻衡的棺木亦被当场震飞,腾空百丈。 如九兵雷符、元雷真符这等大杀器,固然威力巨大,但是面对活人时却极易被避过。除非出其不意,否则多半要巧作构思,设计种种战术。 但面对区区死物,却不必有这许多花样,直接以蛮力制之。 此时两件棺木,一具已经炸碎,另一具飞腾在天。且合上棺板之后,吸力随即消失,正是归无咎动手的良机。 纵身遁到那棺木旁边,拔剑一拨,使之背面朝上。起丹煞一脚踢开棺板,“小苒依依”化作一件软鞭,卷起内中奚轻衡身躯,同时六枚九兵雷符贴在内壁,纵身远遁。 这具棺木极灵活的转身,正面对转归无咎。 但是吸摄之力传来时,归无咎已经在数百丈外。一掐诀,伴随着九兵雷符爆裂,第二件棺木也断成碎片。 解决了威胁,归无咎才得暇顾及眼前。只见奚轻衡双目紧闭,脸容苍白。但是鼻端呼吸若有若无,周身肌肤完好无损,似乎只是处于昏睡之中。 归无咎将奚轻衡置身于“负灵鹤盘”之上,掰开她嘴唇,喂下一粒丹丸。只是等候片刻,似乎并不生效。 思索一阵,归无咎收了丹煞,一道轻灵元光从奚轻衡卤门渡入。 归无咎并不通疗伤之术,只是依照越衡宗诸般练功走火、心性神魂受损的补救法门,依次渡气运转。 如此施为,连“触类旁通”四个字也称不上,至多只能算异想天开。但是归无咎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误打误撞”之下,或许正有奇效。 一旦奚轻衡醒来,从她口中或许能够得知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四十六章 再过关浮出水面 终于,运使到第十三种祛外魔、安神魂的法门时,奚轻衡身体如筛糠般轻轻一颤,随后长睫微分,露出略显呆滞的目光。 归无咎耐心十足,又取出一粒聚神归元的灵丹,喂奚轻衡服下。少顷,奚轻衡神志稍复,清楚自己已经获救,气色也有几分好转。 归无咎虽未开口问询,但奚轻衡岂不知他正在等待什么。既已投身于归无咎,谢过救命之恩之类的虚词也不必说。 深吸一口气,稍稍整理心情。奚轻衡低声道:“棺木一旦合上,浑身精力便迅速消散,如无文道友相救,神魂溃散殆尽大约只需半刻钟。所幸肉身完好无损,未受侵害。” 金丹修士号称无漏之身,一粒金丹抱圆执中,统御全身肌里血肉。只要肉身有一丝不谐,奚轻衡必能洞彻。因此奚轻衡所言此棺木之异术只伤神魂,不伤肉身,当是可信之言。 仔细回想了一阵,奚轻衡又道:“亲身经历之后可以肯定,余玄宗所藏神通、阵图,并无类似法门。” 归无咎笑着微微摇头。 生死门中的古怪,余玄宗一定是脱不了关系的。如果说是数百年前开放秘境时,哪一位散修携带了什么恶晦之物入内,将一道出口演化成一片死地。 那么两道门户孰生孰死,便是恒定。不消三四次“探玄会”,所有与会之人必定都摸清楚了规律,岂有祈福天命的道理。更何况,余玄宗事先分明知晓门户吉凶,告知门人。仅此一点,便难洗清嫌疑。 过了片刻,奚轻衡也想到了这一条,樱唇微启,欲言又止。 她和归无咎视角不同。虽然知晓归无咎言之有据,但她作为修习余玄宗第一真传海天诀的核心真传,往常对于门中奇门秘法用心深湛,无所不览。此处泥海黑棺的秘术并非余玄宗手段,她有着充分的信心。 归无咎也不强劝,洒然道:“拭目以待吧。” 再度启程,二人坐定“负灵鹤盘”之上,一道祥光自下而上犹如涌泉,将二人分别护住。这两件小巧法宝,如笼如盖,罩着归无咎二人向前遁去。 只是才走出大约五六十里,“泥海”之中再度涌出两具黑色棺木。 才吃过亏,归无咎二人早已汲取经验。在棺木尚未打开时,五六十枚符箓早已出手,烈焰嚣嚣,雷光溅射,一阵地动山摇之威,将黑棺炸的粉碎。 如九兵雷符之类的高级符箓,归无咎先前情急之下务求必须建功,才一口气使出数枚。此时既已估量出黑棺的防御力,用稍次一筹的符箓也足以应付了。 岂料这两具黑棺爆裂之后,却再次生出新奇变化。 两个影子一闪而过,似乎正是从棺木中窜出。一人持刀,一人使棍,分左右向归无咎、奚轻衡杀到。 这二人速度并不快,约莫只和金丹一重境修士相当。归无咎、奚轻衡自有充足时间反应。 归无咎瞬间抉择出人预料。他并未使用剑光分化之术,亦未取出符箓,只以缴获自沈林心的“剑骨玄兵”取出十二柄,直往靠近自己的一人重重砍去。 奚轻衡四指前屈,一件乌青色、几乎有她自己腰身粗细的百钉狼牙棒现出原形,重重锤击在近身人影的胸口。 两处敌袭,同时被击退。 二人一瞬间都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最先二棺,本拟是尸鬼人傀之术,其实不然;而这两具黑棺,极有可能反其道而行,这是源自久历战阵的直觉。那数十件雷火符箓威能不弱,元婴境界以下,断无人有以肉身硬接之能。当这两道影子顶着雷火之威冲过来,其跟脚已经暴露无遗。 两个人影俱被震散数十丈,漂浮空中。这二人面目纯黑,如以焦炭涂抹。丝毫感受不到活人气息,筋肉干瘪,血肉俱无,果然是两具尸傀之身。 “郁文平?” “灵虚子?” 归无咎、奚轻衡同时发声。 原来这两具尸骸,恰好分别是归无咎、奚轻衡相识之人。尽管血肉枯竭,肤色变化。但是除非有意毁容,人之面容总是不难辨认的。 其中一具尸身,正是玉岚秘境之外集合时,林台上为归无咎介绍古天山来历的散修道士灵虚子。至于另一位郁文平,却是金丹一重境精锐。 以玉岚秘境中的宝物为饵,赚得荒海中功行较高的散修进入其中。然后将之炼化成傀儡,增加门派的战力,难道这就是余玄宗的阴谋? 之所以存亡各半,那是为了细水长流,避免竭泽而渔。 可是还是那个老问题,“生死门”的随机变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归无咎此时想到一个可能性,若在两道门户同时布下杀阵,每一届探玄会,只随机启用一阵,另一阵潜藏不动。这倒是一条思路。 二人分别交换了傀儡信息,归无咎道:“余玄宗的人竟然也死在这一关,也算出人预料。” 奚轻衡冷笑道:“出阵抉择,本来只有六人知晓。至于一重境修士和他派助拳之人,生死各安天命罢了。” 说话间,郁文平、灵虚子两位人傀儡再度杀到近前,和归无咎、奚轻衡缠斗一处。 两具傀儡论速度、力量并未超过金丹一重境界限,按理说不难对付。可是其身躯坚如铁石,远迈生前,却是一桩难关。以寻常神通法宝击之,虽可击退,但过不了多久这两尸便摇摇晃晃,再上前来纠缠。 归无咎眉头一皱,以“元雷真符”、“九兵雷符”的杀伤力,斩此二尸不难。但是入了探玄秘境的何止千万人,若其中之半数均被炼成傀儡,他符箓再多,也早晚要耗尽。 奚轻衡却眼光一亮,声音欢悦:“这一关就交给轻衡处置。” 趁着“郁文平”被震退的瞬间,奚轻衡彩袖一抖,从中钻出两条游龙灵蛇般的青索,将郁文平牢牢困住。 归无咎立知对于“灵虚子”傀儡也当是如法炮制的。索性出手相帮,十二件剑骨玄兵一阵乱击,将这具傀儡打的一阵乱颤,助其被另一条青索捆缚。 索头一震,两具炼尸捆扎在一起。 不知何时,奚轻衡掌中有多了一只半尺高的白颈蓝底玉瓶。拔开瓶塞倾倒,无数精微铁砂洒落如尘,将两具尸身层层包裹。 铁砂数量似少实多,转眼间就变成一只十余丈高的大铁球。随后似乎受不住“泥海”的吸力,“扑通”一声坠入“海”中。 归无咎连连点头,奚轻衡巧用泥海吞噬之力的战法,足见其随机应变的功底。 解决了这一道麻烦之后,“海水”顿时平静了不少,并未再有棺木冒出。远近之间,黄黑二色浊气似乎也稍稍暗淡了几分。 一时间似乎风平浪静,邪气稍散。 但是只消未曾破局生死门之谜,暂时的平静便只能当做波澜的序曲,容不得半点麻痹大意。 果然,遁出约莫百余里之后,归无咎渐渐觉出几分不对来。空气中粘稠重滞的感觉固然减轻了不少,但是视界远近、天地之色,却异常错裂违和,失其本真。 当即鼓宕丹力,将自身青凤剑神通显化如针如芒的细微剑光,破妄见真,找寻出正确的方位,鼓动遁光前行。 可是刚刚动身,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如种子生根发芽,触动心田。果然抬头一看,奚轻衡飞遁的方向和自己相差一二十里,转眼就要逃出视线之外。 归无咎连声呼喝,奚轻衡却毫无反应。 奚轻衡此时只一味驾驭遁光向前,至于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此行是何目的。仿佛完全忘却,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一道犀利剑光在眼前闪过,这才浑身冷汗冒出,恢复清明。 立刻醒悟,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堕入幻境之中。 归无咎走到近前,默念“璇玑定化炉”口诀,感应生死门中本来方位。这才发现,奚轻衡所行路线,已经偏转了一半。即便是归无咎自己,其实也歪斜了稍许。 归无咎指间溢出灵气,将正确路线勾勒出来,沉声道:“调转遁光,左行三百里,便是生死门出口。” 为防奚轻衡再次为幻境所迷,归无咎取出二十余枚“剑骨玄兵”,将两件“负灵鹤盘”前后连结,朝终点遁去。 奚轻衡疑惑道:“文道友舍生门而入死门,不正是要一窥其中奥秘吗?为何不将计就计,依照幻境指引。且看最终落足于何处?” 归无咎冷笑一声,他自然不是轻易言退之人。此时直奔出口而去,只是一桩测试。 若是二人能够一路无阻的过关,那就说明所谓“生死门”是预先设定好的法阵一流,只是开启关闭别有未知的机关。如此则不足为虑。 但是若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一切,那他决计不能容许自己生离此地,势必要在最后关头出手干预! 毕竟,若是教世人得知所谓玉岚秘境“生死门”,其实是将半数探险者炼成尸傀。将会引起何等震动,不言而喻。 果然,就在一道四四方方、朦胧如镜的出口距离归无咎二人眼前时,足下“泥流”突然涌若奔马,层浪高叠,起伏何止百丈!荒海深处狂风起时,也不过如此! 一个黑点渐渐上升,逐渐变大,最终完全露出水面,显露出它方圆近千丈的庞大身躯,似是土山,似是高台,散发着无处不在的霸烈气息,有如神魔在上,傲视苍穹。 嘶哑阴森的声音遥遥传来:“能够走到这一步,二位道友真是让人惊讶。” 高台顶端,显出一个孤单而又熟悉的人影。黑色衣袂随风轻摆,脸上大红面具和宛如地狱的秘境相合,平添了十二分诡秘邪气。 第四十七章 借地炼傀 余玄友盟 见到这张诡异脸面,归无咎、奚轻衡极为意外。想不到“生死门”的幕后黑手,竟然是这位不知姓名的面具道人。 但是当过往信息被一一拾起,这个答案又在情理之中。 归无咎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早该想到,玉岚秘境除了三十年一度的开启时间,并无其余的入境之法。因此幕后这位,多半是混迹于探险散修之中。 更何况,先前面具道人和余玄宗关系暧昧不明,似乎互知根底;这也是早该注意到的线索。只是其中关键处,双方保守极严。余玄宗仅有领头人物向之融或许知晓,连奚轻衡也不明所以。 如今向之融已死,倒少了一条挖掘此人背景的渠道。 转眼间面具道人足下石台愈升愈高,直到超出归无咎二人所立高度为止,一派居高临的霸者风范。 归无咎回想此人先前举动,省悟道:“尊驾也是十万精玉竞得占命铜钱的五人之一。你这么做自然不只是刻意做作,戏弄旁人。当时古天山见到你一件玉圭法宝,当场失态,似乎恐惧已极。想来你不知以何等秘法胁迫了古天山,教他故意传递错误的信息。” 当时焦诜图已经觉察出气氛诡异,采取了预防措施。不知他那枚铜钱之讯息,是真是假。如今焦诜图意外的死在蒙太愚手上,古天山此时也必遭“同心咒”丧命,这件事却成了一件无头迷案。 面具道人不以为然道:“即便无古天山,本人自有办法教二重境以上者皆入左门。古天山的存在,只不过教我行事稍稍方便几分,又何足挂齿。” 面具道人盯着奚轻衡、归无咎二人凝视片刻,缓缓道:“奚道友从前担任万殊阁侍卫头领,一入三重境,便暂代中曲岛职守,足见你极受门派信重,更遑论在“海天诀”一脉真传中位列先班。你成就四重境之后,地位绝不在向之融之下。” “还有这位文道友。未入四重境,却拥有金丹四重的实力,堪称惊采绝艳之才。以三重境修为抵御“四生灭”,实在不可思议。贵派埋伏了这样一枚不为人知的暗子,连本人也被瞒过了。” “先前贵派提供的入境名单,为何竟无文道友姓名?可见本人与贵派之间的合作,还需要增进信任。” “文道友因何装束大变?是了,如此装束,清华贵胄之气大减而孤峭独拔之意横生,正是剑修本色。” 面具道人对归无咎、奚轻衡二人评头论足,侃侃而谈。但是他虽然对归无咎二人极尽赞美之能事,但仪态口吻中那股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飞扬洒脱,却是掩盖不住的。 但是归无咎、奚轻衡立即敏锐的把握到一条信息: 这面具道人,不是余玄宗的人,而是和余玄宗有着紧密合作关系的友盟! 这个结论之所以绝对成立,不仅仅是因他亲口承认身份。更是因为此人下意识的把归无咎当做余玄宗的伏兵!这完全暴露了他的视野。 此时任谁见到二人同行,把归无咎当做余玄宗藏身于暗处的一子,是理所当然的见解---前提是,这是余玄宗之外的人。 若是余玄宗弟子,自然清楚的知晓,归无咎并非本门中人。 平心而论,入门后一路而来,遭遇秘术之强横,非一等宗门之底蕴不能为。然而在容州荒海之地,余玄宗看似强势,但因为独占五行杂玉矿脉这香饽饽的缘故,也可以算是是四面皆敌。 实在难以想象,哪一家宗门会和余玄宗有这种程度的结盟。 莫非是平州、震州、雷州的某一家大宗? 奚轻衡轻轻一笑,双颊浅晕,异常明媚动人:“既然尊驾是我余玄宗友盟,为何入境之后三番两次的为难我二人?” 面具道人冷哼一声,刚才昂扬豪迈的声音顿时阴沉下来:“本次探玄会,生死门吉凶如何。以二位的身份,难道会如同那些金丹一重境的炮灰般,未或告知?二位自履死地,怪得了谁来?” 奚轻衡尚未接口,面具道人似乎想到什么,沉吟道:“莫非贵派内部斗争激烈,奚道友二人与向之融等人并非一路?入境吉凶,贵派长老只告知了首脑之人向之融。而向之融却故意将相反的信息传给奚道友,除去将来竞争权位的两位大敌。” “向之融并不知生死门是由我主持,自以为一旦出了秘境,死无对证。到时诈称奚道友二人死在星月门之手,却是一条天衣无缝的毒计。” 归无咎、奚轻衡二人相当无语。眼前这位突然灵光一现,脑补出一条二人出现此地的理由,乍一听竟也合情合理。可见他也是个擅使阴谋诡计的行家。 奚轻衡笑道:“向师兄早已交代明白,右门为吉,左门为凶。只是轻衡生性好奇,离境时突然改了主意,决意往左门一探究竟。” 面具道人沉默半刻,然后重重一点头:“是在下多虑了。原来并未有甚阴谋算计,单纯只是二位活腻歪了。修道人不惜身爱命,任性妄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二位埋骨于此,料想贵派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面具道人又道:“估摸着时辰,九阵之战早已结束。为何尚未有一位金丹四重境修士来此?无论星月门,还是玉京门一方,都当从左门出才是。” 奚轻衡一声叹息,惋惜之极的道:“我派向师兄、程师兄和白龙商会二位。对战星月门四人,俱都同归于尽,未有一人存活。” 面具道人拳掌重重一击,痛呼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心怀鬼胎,何以成事?本已有六位入我彀中,却坏在贵派的尔虞我诈之中!尔等死不足惜,却差了一点坏了本人大计!” “现在就算是本人大发善心,想要放二位一码也不能够了。” “教二位做个明白鬼。九蕴之精,并不在本人眼中。此物本就是贵派囊中之物。只可上下谕令失真,向之融等人又贪功冒进,以致为了夺取更多的九蕴之宝,演化一场无谓争斗。” 一番解释,归无咎、奚轻衡这才明白事情始末。 原来按照面具道人和余玄宗的商议,无论哪一家的人物夺了九蕴之精,最终都会在生死门一关折戟。到时候面具道人自会将九枚九蕴之精交还给余玄宗。 照理说余玄宗不必派出一人,只消暗中传出九关次序的消息,借刀杀人,坐享其成便可。 但余玄宗不知从何处听到似是而非的传言,说道九蕴之精若聚集一处,将有不可思议的妙用。 余玄宗和面具道人虽为友盟,但是深恐九蕴相合的价值高得出乎想象,到时候同时被面具道人收集,窥见奥秘,恐怕平生变数。此人是否愿意如约交还,实在是说不准。 于是余玄宗权衡之下,决定派遣队伍进入其中,亲自夺取九蕴之精。但是数量不必过多,只消取了一件便足够;遇到他派四重境修士,同样以避战为上。 这指示其实暗藏深意。只取一件而不多取,目的是不教面具道人收集齐全,起了坐地起价的心思;避战其余四重境修士也非胆怯,而是此辈本就是面具道人在生死门中的资粮,提前杀死,反而不美。 但很多时候,下棋之人意图秘而不宣,下面做事的人心猿意马,执行起来自然就走样了。生死门和面具道人的全部底细,余玄宗仅有韩安世掌门和二位太上长老知晓。 传下上谕的元婴真人,仅告知当如何做,却讲不明前因后果。于是向之融、岳遥峰等人起了贪功之心,改弦易辙,平白造成一场杀劫。 归无咎本想和此人继续虚与委蛇一番,试探他的底细。但这时面具道人却果断出手了。 他大手一挥,阴风飘荡处,泥黄色涛涛巨浪如同卷幕倒挂,翻转成一片方圆十余里、密闭的结界。同时他所立高台之上,密密麻麻的棺木从地下中钻出,纵横各百,总数怕不是有万数。 归无咎、奚轻衡面色凝重。倘若这万余棺木中无有空棺,那便意味着所有走进左门的修士,已经全部毕命于此,并在极短的时间内炼成尸傀! 随后一阵暗红色的宝光绽放,一物出现在面具道人掌中。白中发黄,外形鼓胀,斑纹杂乱无章,竟是一件巴掌大的法螺。鼓起一吹,十余层若隐若现的乱纹激而后化,显化成一道道透明的气之墙壁,将他的身躯完全笼罩在内。 面具道人在这小结界内铺下一张阵图,盘膝坐于其中。随后他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放置一件法符样的奇物,随后屏息凝神,双掌结成数十法印,似在行功运气。 片刻之后,他掌心黑芒绽放,蓦然一条黑色蟒蛇窜出,势极灵动,将不远处一具棺木捆缚,拖拽到近前。 面具道人先前口气甚大。此时御使法术,摸出法宝,归无咎和奚轻衡只道大战一触即发。不想他一番动作,只是在布阵行功。其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 归无咎和奚轻衡对视一眼,瞬间取得默契。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若眼前这位有什么准备尚未就绪,此时正是半渡而击的好时机! 二人不约而同起了数十枚符箓,对着防御结界挥洒疾射。 第四十八章 破界百计枉用功 归无咎和奚轻衡均以符箓手段出手,这一通漫天花雨,怕不是有数百张之多。 奚轻衡所用的,乃是余玄宗内品质堪称上佳的“鸣玉震甲符”,三十六张相合,结成锥形,锋芒毕露。 至于归无咎,除了其中有十余张“大落雷符”、“大烈焰符”一流的高阶符箓,其余诸符品质,却并不甚高。 “纵断裂金符”、“三元水箭符”、“丙火融形符”……此类符箓并非下山时自宗内兑换,而是得自中曲岛仙市和白龙商会,细数之竟有十余种之多,阴阳五行之性,无不齐备。 一击成功,固然欢喜。如果不成,通过比对不同性质的符箓对结界破坏力的高低,自然便能寻得攻隙击弱的良机。这一出手,暗藏伏兵,奇正兼备,正是归无咎的斗战风格。 可是倏忽间当这百十符箓接近结界、掐诀引爆之时,预想中的凌空雷震、烟火滕喧之景并未出现。只见全部符箓先节节肢解,裂成碎叶;再化作粉末,如垦田施肥一般穿透结界,落在高台、潜入地底。 同一时间。面具道人反手乌芒一滚,将棺木板掀开。 棺木之内,躺着一位身着麻衣的中年修士。这人双目紧闭,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与酣睡无异。 面具道人掌心乌光最前端分裂成数十道,形同乌贼之足。每一处触角紧紧贴在中年修士卤门、丹田等玄窍要害之处。 只数个呼吸时间,这位中年修士脸面、手臂裸露在外处尽成墨色,料想衣衫之内,也无二致。这副景象,分明是蹈了郁文平、灵虚子覆辙。 面具道人随意一抛,将这黑色尸体丢入眼前阵图之中。阵图中一朵形似幽兰的线条明灭三次,顿时将尸体彻底吞没。 从头到尾,面具道人并未抬头窥看一眼,似乎有足够信心。归无咎二人之攻势不能奈何自己。 奚轻衡嘴唇一抿。 面具道人大剌剌使出防御结界,必有几分斤两,这一点她心中有数。即便“鸣玉震甲符”以三十六枚阵列法攻杀,其实也未期冀必要建功。但连测敌虚实也做不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为粉尘,却是她难以接受的。 当即素手之间,又出七十二枚符箓。三十六枚“鸣玉震甲符”阵列锥形,三十六枚“蚀金点化符”阵列雁形,生克补益形同一体,再度纷扬洒落。 这一次奚轻衡凝神以待,只消七十二枚符箓接触到防御结界的瞬间,立即引爆,不给对方耍弄手段的机会。 只是这七十二符距离结界尚有数尺,立刻重蹈覆辙,化作剪纸飞灰。 奚轻衡并不气馁,反手取出一柄兵刃,长柄三刃,宝光内敛,冷寒逼人,正是自星月门四人处缴获。运足丹力,将这一柄剑刃狠狠向着结界掷去。 奢望结界只能防御符箓,不能挡住法宝重击,自然渺茫。奚轻衡再度出手,只是变幻了一种试探的方式,以穷搜尽罗之法窥敌破绽。 大出所料的是,这一件法宝击出虽然无功。但是一反先前寂灭于无形的诡异黯淡,声势极其浩大。只听一声刺耳爆鸣,整件法宝炸裂成十七八截,胡乱溅射。 这时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道结界的确类似坚固屏障,所有的法宝碎片全部向外反弹,并未有一件能够进的了面具道人之身的。 若单纯只是符箓威能稍欠,不足以破开防御。归无咎早就以“九兵雷符”、“大元雷真符”等更高一阶的符箓攻杀,尽力争先。但现在这种局面却不能草率,若未明敌情,多半只是空耗外物。 至于以神通道术出手,也不急在一时。有奚轻衡在旁,这类消耗、试探的差事若她自告奋勇,归无咎自然乐见其成,以节约自家不可再生的丹力。 此时归无咎选择一边思索,一边旁观奚轻衡诸般手段。 奚轻衡也是知晓自己任务的。这一回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以神通相试,双掌一合一分,四道水流卷成卵石形,随之速度骤增,朝着防御结界重重一击。 奇变又生。这一击落下,声势再度由宏大变为沉寂。一记水弹重击之下,破坏力比金铁也逊色不了多少。然而这道巨力却在接触结界的瞬间瘫软下来,化作千万水珠淋漓透过结界而落。 恰如一阵春雨沐浴,百草滋荣。 面具道人此时专心致志,已在六七具尸体上施展过手段。这一阵雨水落下,此人毫不在意,一时衣衫尽湿,反有几分名士风范。 归无咎沉吟良久,轻言道:“连符术。” 奚轻衡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右掌在空中虚虚一划,三十六枚符箓又现。这三十六枚符箓只是品质较低的“火元符”,本是灵形修士所用之物。 不过此时符箓两两之间,却以一根尺许长短的透明丝线连结,构成一件一字长蛇阵。奚轻衡指上掐诀,空中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一串符箓如同灵蛇冲阵,直往结界刺去。 就在第一枚符箓即将靠近时,奚轻衡双手成印,符箓自尾端距归无咎、奚轻衡二人最近处开始,逐一爆裂。 由于品质并不甚高的缘故,“火元符”此时倒像是威力稍强的鞭炮,节节爆裂,传递向前。果然,在第二十三枚“火元符”炸裂之后,其余十三枚符箓却就此哑火,随后难逃肢解化尘的命运。 奚轻衡双眸中闪过光彩,促声道:“三十丈。” 数次符箓攻击,还有奚轻衡的水行神通“点滴成丸术”,并非被蛮力所制,却在结界前异常失效。不难推断,这多半是结界暗藏了辐射在外的阵力。 这道阵力对神通法术、符箓等有异常神奇的吞噬之能。而防御法宝的任务却由结界本体承担。故而化解神通符箓时寂然无声,粉碎法宝时却声势浩大,正是此理。 不过若探测清楚阵力辐射范围,便有了针对性的策略。 三十丈距离,说远不远,尚在元雷真符攻击范围之内,只是威力稍逊而已。更何况,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措施。 归无咎立即取出一件六七尺高的铜钟法宝,将六枚大元雷真符贴附内壁。抬手一掀,将这铜钟抛到距离结界三十二三丈的距离,随后掐诀按印,即将发动! 如此能够将六符爆破之威最大限度的朝着结界方向倾泻,和凡间石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归无咎掐诀之后,万籁俱寂,没有丝毫动静。随后六枚元雷真符如同先前百十章符箓一般,尽数化作粉尘。 此时面具道人依次作法的尸体,已有十余具之多。他突然停手,朝着归无咎二人看了一眼。 他面容虽被面具遮掩,看不得真实,但双眸中透露出的嘲讽之意,却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 归无咎表面上依然不为所动。 但他心中是知晓的,由于丹力不能再生的缘故,自己的战法以灵巧变幻,出奇制胜为长。对上铁桶阵一般的对手,正是自己短板。先前对敌沈林心是如此,现在对抗这一位,也是同理。 若是遇到需要蛮力取胜的场面,所备元雷真符等高阶符箓,其实是他唯一的倚仗。现在这一手段无效,自己立刻就处于困境。 奚轻衡终于忍不住有几分焦虑,面具道人不断吸摄棺中尸体,显然并非儿戏,不知在准备什么厉害的手段。非得再想办法,突破结界防御不可! 就在她心猿意马之时,护佑着面具道人的结界突然凝结成一座如同冰镜的实体,然后“叮”的一声,破裂开来。 竟然是面具道人主动解除了结界。 奚轻衡见到此景,心头一沉。对方撤销结界主动迎战,必定是有了完全的准备,己方胜面极为渺茫。 但是下一刻,奚轻衡立即愕然,嘴唇微张,露出洁白的细齿。就连归无咎,眼角一动,也有几分诧异。 原来面具道人一番作法之后竟气息陡降,几乎只有先前的数十分之一,俨然只是一位灵形修士。 奚轻衡可不管什么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的鬼蜮心思。你既给了机会,我便放手来攻。大不了先以神通法宝遥遥试探,你能奈我何? “点滴成丸术”“气化神兵”两种秘法信手使出,纷乱不定的水珠玉丸、灵巧小箭信手洒出,笼罩面具道人上下前后。 面具道人东西闪避,前后腾挪,其势竟然狼狈已极,只能险之又险的避过奚轻衡的攻势。六七个呼吸之后,道袍衣角出便被穿了一个碗口大的破洞。 奚轻衡原本只道此人示弱诱敌,方才随手来攻。这时才发现,此人功行不堪,其实并非伪装,不由得又喜又疑。 归无咎却伸手叫停。 面具道人狼狈如此,却突然仰起头来,长笑不止。这笑声音色嘶哑,时而锐利,时而低沉,时如贪狼低嚎,时如虎啸山林。 奚轻衡小声道:“难道他是修炼邪术,失了神智?” 面具道人止了笑声,声音有几分颤抖:“虚丹成韵,虚丹成韵,终于是成了。三十六万年来,诸教、部、族、流苦九宗久矣。五百载后乾坤大变,天命在我,正是电扫群雄的大好时机!” 第四十九章 才知敌是镜中人 奚轻衡皱眉道:“虚丹成韵?这又有什么可惊奇的?莫非,尊驾真实修为只是灵形境界?” 灵形境结成金丹有三重变化:抱丹成圆,虚丹成韵,合丹成煞。无此手段,便非金丹修士。哪怕是最弱的金丹散修,也不会因为虚丹成韵而欣喜若狂。 那么唯有一种解释,这面具道人其实是一位灵形修士,故因结丹之前便掌握“虚丹成韵”振奋不已。 可是“生死门”盛名流布何止六七百载,一个灵形修士多少寿数,怎能做得幕后黑手? 另外,此人言及“九宗”二字,令奚轻衡登时想起横潭密洞之中的壁文。这说明眼前这一位,多半是出身于和九宗体量相当的神秘巨派? 想到此处,奚轻衡忍不住偏转头颅,看了归无咎一眼。 面具道人大笑两声,长啸道:“灵形境中成就丹道三元一体,三十六万年来,唯我一人而已。成为本人成就道途的踏脚石,正是二位的荣幸。” 此时他经历一番腾挪闪避之后衣衫破烂,势甚困窘。但是却出此意气风发之言,着实有几分滑稽。但若是他所言为真,那又是另一回事。 奚轻衡眼光一闪,似是想起一事。立刻发声冷嘲:“二十八年之前中曲岛莫言会,阁下可知否?” “有一人名为归无咎,和一位从天而降的少女战过一场。这二位一位修得古修功法,另一位却是妖族血脉。灵形境中均已成“抱丹成圆”“虚丹成韵”之境,荒海谁不知晓?” “灵形境中成就虚丹成韵,在四州一海固然从未出现。但是若说什么古今绝代,阁下未免自欺欺人。” 面具道人似乎心情甚好,好整以暇的笑道:“此事我岂能不知。容州荒海蛮僻之地,哪里知晓这方天地的奥妙。” “现在便教你知晓,这方大世界中人道传承,以九大巨派为尊。那二位十有八九是九派中这一辈的第一真传弟子。所谓古修功法、妖族血脉,分明只是托词而已,只能诓了余玄宗的人,怎能瞒得过我?只不过两相忌惮,不便相告贵宗罢了。” “九宗传承三十六万载,能够在灵形境中做到抱丹成圆、虚丹成韵境界的俊彦之士,前后不下百人;不过合丹成煞”的丹力规模,却从未有人能够触及。” “本人灵形境中比肩金丹,古今第一。本是据实而言,又何必欺骗两个苍茫世界的小人物?这道……” 面具道人志得意满、侃侃而谈;奚轻衡脸色认真,似乎正侧耳倾听。 但就在这兔起鹘落的下一个瞬间,奚轻衡面容不变的同时,彩袖中指掌翻动。“点滴成丸术”、水行六刺、气化神兵依次使出。 三道神通之后掌中宽刃巨剑出现,两道剑涡风轮依次铺张旋转,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忽正忽斜朝着面具道人斫去。这八道剑刃去势奇诡,极难推测方位变化。一旦近身,只怕要将此人剐成肉酱。 紧随而后的,奚轻衡左手纤纤四指当空虚抚,“鸣玉震甲符”、“蚀金点化符”、“云霄荡魔符”如泼水般洒出。 最后收尾的,是四件如铲如钺的异形法宝,中门直入,劈砍面具道人的天灵盖。 一手接一手,一环扣一环,紧凑之极,如雨急风狂,不留丝毫间隙。 得知面具道人撤下防御结界,只是为了一试新修成的“虚丹成韵”境界,奚轻衡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其实已经暗含了分敌心神、伺机突袭的心思。 毕竟,一人肆意骄纵之时,往往正是他戒备心最弱的时刻。 但是下一个瞬间,奚轻衡心头一沉。神通、符箓依旧无风自化,化解于无形无相;法宝瞬间成五六十段,散射飞溅。 看面具道人意趣湍飞,谈兴正浓,明明有了一个反应不及的时间差。但是这道结界法阵似乎极有灵性,竟然自动护主。 归无咎听闻面具道人言语,若说不惊,那是夸诞之言;但就眼前战局而论,他心中反而踏实了几分。 这位面具道人必非四州中人。 越过定河界限的妖、魔势力,才是他的真正根脚。 九大上宗之外的人修道途,此生极境止步于元婴四重,不必多言。但若是魔门或妖部大族,虽有上进之途,其实也并不足以与九宗争锋。 以魔修而论,紫微大世界的魔道修士若是修炼到极处,同样拥有近道伟力。 但其人之身份,便会转换成所信奉的魔尊分身。虽驻世寿命更甚于真君大能,但真实功行远不能相比,上进之途也同样断绝。 至于妖族中的妖王一流。据说无穷太古之前,功行是胜过同等境界的人修半分。 但三十六万年来的这一世代,道法昌盛已极。通过九宗真传成就的真君大能,功行只在妖王之上。甚至以一敌三,敌五,也不在话下。 按理说妖魔大部巨族,底蕴也是比九大上宗要逊了一筹。可是眼前这一位妖魔出身,竟然口出狂言,自称乃是第一位灵形境时坐拥抱丹成圆、虚丹成韵、金丹丹力三元归一之人,怎能不教归无咎惊诧万端。 假借“元玉精斛”之助,归无咎自以为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想自己成就这一奇功不过十载,“后来者”就已出现,此时正站立在自己面前。 归无咎立刻想到,眼前此人之气息虽只是灵形境界,但他成就“合丹成煞”的丹力,无非是另一种途径的“借假修真”之法。 原先以为生死门坑害这万数散修只是为了炼制傀儡。现在看来,却更像是在搜集资粮血食----一如自己劫夺金丹一般。 但惊骇于妖魔道野心的同时,归无咎对于眼前这一战却有了更加充足的信心。 因为归无咎对敌手的了解瞬间加深了何止数倍。他面对的对手,与其说是面具道人,毋宁说是归无咎自己。 这种以灵形境之躯,背负金丹境实力的敌手。短板在何处,如何针对,归无咎早已熟稔在心。 先前之所以急于攻破对方防御,实是因为错估敌手实力,将之当做实力强横的四重境修士的缘故。此种对手一旦使出超越自身境界潜力的秘术,必将带来不可抑制的变数。 归无咎微微一笑,反手一青一紫两道光芒甩出,一件六面紫屏风,一道流转不定的清气同时立地生根,圈住一片方圆数百丈的空间。 以阵敌阵,以慢制慢。 ps:今天睡觉时间调整过来了。明天开始,除了可能抽出一天去做个胃镜,其他都会两更。 第五十章 步步为营 反客为主 归无咎笃定,面具道人此时的功行,正相当于自己在贞如岛成就灵形二重、却尚未来得及炼化九丹之时。 先前此人给人以功行诡秘、至少在金丹三重之上的观感,却不知是何等秘术伪装。无一人能够察觉,生死门中坑害万千修士之前,此人都不过是灵形境界。 不过归无咎也并不因未能提前解决此人而抱憾。毕竟他敢于混迹众修之中,自然有足够自信的保命手段。 看奚轻衡似乎正因为屡次出手无功而稍微着恼,归无咎微笑着安慰道:“不必着急,文某已有对敌之策。” 奚轻衡闻言勉强一笑,微微一点头,紧蹙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归无咎看在眼中,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意,唇角露出笑意:“奚道友放心,此人所言不尽不实。我九宗俊彦旷世之才,岂能让魑魅魍魉专美于前。” 奚轻衡又惊又喜道:“当真?” 归无咎温和一笑道:“其实此人所言并不全错。九大巨派数十万年来,灵形境中成就虚丹成韵之境的,其数不过百人。三元一体身负金丹丹力的,本来的确是一个也无。” “不过数百年后乾坤大变,这数百年正是英杰异才层不出穷的年代。十余年前,我越衡宗第一真传便成就了三元一体,灵形境时拥有金丹修士战力。依文某观之,我这位师弟至多也就和余玄宗、星月门三四重修士难分伯仲,即便在下界也未见得不可战胜。” 奚轻衡重重一点头,重新拾起信心。 奚轻衡心情沉抑,正是由于面具道人自言灵形境中第一位成就三元一体,即便九大巨派数十万年来最杰出的俊彦也他被压了一头。同时她全力出手又无法建功,自然对面具道人的言语有几分信了。 横潭取宝时,奚轻衡见到一片新的天地。但是在她看来,归无咎虽是越衡真传。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归无咎既独离宗门远蹈荒海,想必在越衡宗真传中也不是排名前列的人物,此时未必是面具道人对手。 归无咎此语乃是以传音秘术交流,面具道人并不知晓。此人初成妙境,似乎踌躇满志。和奚轻衡一试虚丹成韵的神妙后,再度坐下,自顾自的依次收纳一具具棺中尸体,染成尽墨之后吞入阵中。 此时“红尘晦暝阵”、“虚无一气阵”两道法阵完全立住阵基,数百丈空间之内似乎瞬间被清水冲洗一遍,气通天真,返照空明,胶滞沉抑之感更不留一丝一毫。 又过了片刻,归无咎空中念诀,抬首四下观望。但见“红尘晦暝阵”之内,悠游不定的虚无一气盘旋三十六周有余,整个阵法笼罩范围内气息显化,清浊升降,无不灿然分明,未曾出现一丝异样。 见一切如常,归无咎暗暗点头,放下心来。 “虚无一气阵”此阵,与其说是阵法,毋宁说是品质、覆盖范围更甚一筹的“神元断绝符”,专门窥看审辨影藏暗处的阴险手段。 眼前这极为难缠的龟壳结界,想必正是面具道人立足防御的根本。在进攻一端,以借得假丹修成的丹力,神通不及修习,手段必定单薄。出手之际必定以外物辅佐,以变化争先,以诡诈制胜。 正如归无咎以十年之功仅修成一门剑术神通,其余仰赖符箓、无形剑刺、殒元针、分光幻术等等,道理相似。面具道人一日之内成就此境,更无甚神通法术。 归无咎有充分的信心,若仅以自身战力相拼,自己提前十年成虚丹之身,绝对在面具道人之上。故而先为不可胜,提防暗子奇兵,才是斗战正法。 紧接着两道布置之后,归无咎有条不紊的走出第三步。 只见他双手一分一合,一件宛如塔尖的法宝豁然出现在空中。 此宝高低十丈,长宽亦大致相当,看面貌和当初星月门八百星散飞宫有五六分相似。上、中、下三层各有六角,角尖处黑纹白底,紫带蓝符,正是此宝防御禁阵之画影图形。 归无咎道:“进。”奚轻衡闻言连忙纵身进入。 和先前八角楼台、四方宝舟等飞遁之宝不同,这一件宝物虽有飞遁之能,但从根本上说却是一件护身之宝。当中却无甚么椅榻桌案,玉阶金柱。唯有三根一丈多高、三人合抱粗细的珊瑚玉柱成犄角之势,中间挖出三个差可容身的洞穴。 由此可见,这件宝物似乎恰好能容三人。 归无咎往北方洞穴盘膝而坐,面朝正南。奚轻衡依样葫芦端坐东南玉柱之下,面朝西北。 奚轻衡心中暗忖这宛若树洞的珊瑚玉柱似乎别有妙用,只是归无咎既然不言,她也不问。 此宝名为“四灵云塔”,在归无咎飞遁宝物中价值排名第一,本是留作日后真正进阶金丹时作一底牌。此时和仰赖外物的面具道人作战,此物经这一番交手,能否留存却是难说的很了。 但是为了执行步步为营的对敌策略,归无咎毫不犹豫地将之使出。 归无咎虽坐定珊瑚之内,远近发生了何事依旧洞若观火,视线并不受阻。 冷眼旁观,此时面具道人依次收纳的尸体已经达到二十四具。 这二十四具尸体生前也只是一重境修为。即便面具道人秘术甚为高明,想要达到和“元玉精斛”一般的功效,百分之百的炼化吸收他人丹力,实在有几分困难。 归无咎双手一搓,数百丈符箓铺洒在地,随后一一飘出界外。所去方向,距离面具道人所布结界,却南辕北辙,前后相距数百丈。 “大落雷符”三十六张,往震位; “大烈焰符”三十六张,往离位; “大元罡符”三十六枚,往巽位; “大清波符”三十六枚,往坎位; “聚元土符”三十六枚,往艮位; “散元陷符”三十六枚,往兑位。 六位既有所主,随着一阵雷火轰鸣,山摇海倾的剧变,整座“红尘晦暝阵”依次变化,三气六色流转,如同一盏灯笼内万千烛火依次明灭,现出困阵、迷阵、陷阵变化本色。 以归无咎现在的功行,自然难以发挥四转绝阵之威,但将三转之阵更进一步,却非无法可想。 这是因为八方定位,六方有主,唯有东南、西北空缺,本有几分不谐。攀登半步的机缘,正应在此处。 归无咎略一沉吟,取出七十二枚“大清灵符”。三十六枚往乾位,三十六枚往坤位。 “大清灵符”纯属一团清气,无有五行之相,但此时填补乾坤二位空缺,虽不能展现绝阵之威,却使得八处方位连通一体,生动变化。 若面具道人果真是金丹四重境的修为,妖魔大族秘门传承之深,虽不如九大巨派,却必定在一等宗门之上。万一使出层次更在“空蕴念剑”、“法象由人”之上的神通秘术,其实难当。 这也是归无咎、奚轻衡急于破解防御、断不容他他蓄势良久的原因。 但面具道人走的是和归无咎相同的道途,归无咎的临敌策略立刻随机应变。阵道运转,一切都在依照归无咎预定计划在进行。 此时整座“红尘晦暝”大阵,犹如一道烘炉。其中水火风雷山泽之气环环相扣,生生炼化。 原本符箓之流单独使出,只如无根浮萍,不过一爆之威而已,远不如神通妙法进退由心。 但此时六气变化,自成一体。进退趋后自称法度,竟然宛如活物一般,比之修士御使神通还要更胜三分。 虽则这漫卷洪流所合力蚕食的方向,正是面具道人的防御结界。但此时阵法之内,犹如釜上蒸笼,那里又能寻到一处完全不受侵扰的净土?归无咎所藏手段中能够抵挡这份磅礴威力的,除了真传令符,便只有这件“四灵云塔”了。 在真传令符不能随意使用的前提下,祭出这件“四灵云塔”,正是唯一之选。 归无咎双目一直盯着被六气炙烤的结界。这时见到结界外围,若隐若现有一异物,突然笑道:“原来如此。” 手中摸出一符,火星一起,从头燃尽。随后一点点变化升起,从中迸裂而出油光泽亮的墨汁泼洒过去。 这时方才看得分明,那结界之外,果然被一异物包裹。 此物如水做成,如气凝形。鼓鼓胀胀,空空荡荡,或大或小,变化不定。若变小时,直如一张皮膜包裹在结界之外;若鼓胀之后,怕不是厚达数十丈。 辨明形貌之后,发现贴靠结界背后边缘处之扁圆形貌颇似头颅,紧贴地面处宛如四足。灯笼大的一双孔洞,未被归无咎“墨汁”波及,显然正是双目。 原本以为是结散发界阵力,使得符箓失效。却不曾想阵法之外,竟包裹了一只透明的活物。面具道人之手段,果然诡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一异物,哪怕是《周天正藏录》也并未收录。 奚轻衡此时心中一动。再度取出两枚火焰符箓。一枚穿透这活物抵近结界边缘,另一枚距离这活物尚有尺许距离,将要引爆。 这时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那活物身躯突然鼓胀,就要将第二枚符箓同时覆盖入自己身体之中。 只是既然已经发觉它的存在,又怎会让它再度得逞?奚轻衡极机敏的将第二枚符箓拽回稍许,一掐法诀。 那枚已经进入活物躯体之中的火焰符箓,登时化作粉尘,飘洒落地。而滞留于那异物之外的符箓,果然成功引爆,散发出一团耀目火花。 此时道理甚明,正是这异物身躯,能隔绝法诀感应。 归无咎心中一动,“小苒依依”腾空跃去,剑芒闪耀,只对着这活物劈刺砍杀。 这异物似乎宝剑极为敏锐,极迅速收缩干瘪,几乎化作一张灯纱紧贴在结界上。随后滴溜溜的滑下,化作一张毯子铺在地面。 “小苒依依”剑光一转,朝地面刺溜一拐,以拖刀之势划过。 那异物避让不及,剑刃及身。虽如长剑入水一般未受丝毫阻碍,但清晰可见那“异物”一阵颤动,似乎受创不浅。 这活物虽看似无形无相,其实并非不畏惧法宝兵刃。甚至先前无数符箓刺入其身,也能够对其造成损伤,只是这损伤极为轻微而已。彼时的符箓,无了爆裂之威,却形同弱了无数倍的暗器兵刃。 奚轻衡怔了一瞬,心思立刻通透,随后美眸一亮。 凡是修士交手的过程中,若双方皆不明虚实,往往将试探手段依次使出。须知符箓一流本是消耗品,用完之后更有补充渠道;而法宝却得之不易,堪称立身之倚仗。二者相权,自然是法宝为重,符箓为轻。 无论是谁,多半是先以符箓出手,若不见功绩,再度使出法宝。 但对付面具道人这一诡异手段,你若先以符箓相试,却正中他下怀。符箓被那环裹界空的异物吞噬之后不能引动,无端风化粉末,御主心中不免畏惧。 此后以法宝击之,那异物见机褪去行迹,贴附地上。而那结界犹如金刚琉璃,正是对付法宝硬撼的行家。 但若是调转次序,以神兵法宝在先逼开那异物,却以无量符箓硬撼结界,配合三转之阵、六气雷火反复灼烧,其必不能抵挡。 先前看似极为棘手的难题,竟然能够如此轻易的解决,果真是匪夷所思。 世间道法神通,相生相克,变化无穷无尽。某一妙术,当你未曾发觉其中奥妙时,任凭你如何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但是一旦汇通其中玄妙,却又发现道理其实至简明、至简陋,甚至三岁孩童也举手可破。 眼前之景象便是正例。 青色巨剑腾空而起,并未施展任何神通,伴随三四件法宝当先开道,剑尖下指,虎视眈眈。紧随符箓在后,怕不是有数百枚之多。 随着奚轻衡剑指一挥,法宝符箓狠狠下击。 这一回法宝锋芒在前,那异物果然未敢抵御,依旧死死贴在地面。而诸宝并不与那结界硬撼,即将碰撞时便极灵巧的调转回头,只留下符箓轰鸣震撼,天地崩坏,洪流倾泻。随后无尽雷火之气涌入,周流百匝,如同风吹朽木,积石成灰。 一击之下,这结界便已岌岌可危。 归无咎一改策略之后,如同扼住敌手咽喉,越掐越紧不断收缩,不给敌手一丝机会,也并未漏出半分破绽。 一旦结界被破,即便归无咎不出手,面具道人在红尘晦暝三转六气杀阵下,也绝难撑过一时三刻。 覆盖结界的异种被阵炼之法窥破底细,面具道人并未惊慌失措,依旧不紧不慢的炼化尸骸。直到结界即将破裂时,此人方才停手,长身而起。 归无咎从头到尾都在留心观察此人动作,计算分明,此人炼入阵中的尸骸,正好达到四十九具。 面具道人骈指一点,他面前收纳四十九具尸身的法阵涌起一大团极浓烈的黑雾,当中似乎还伴随几分金光,被他一口吸入腹中。随后面具道人气息飞涨,很快突破灵形境的界限,达到金丹一重境。 随后继续攀升,直至,二重境,三重境,直止步于三重境巅峰。 面具道人身躯一摇,一道惨灰雾气将他周身笼罩。随后收了结界,腾空遁到归无咎“四灵云塔”之畔。或许是那灰雾的缘故,红尘晦暝阵三转六气,一时间并未伤的了他。 归无咎眼光一闪,对奚轻衡道:“奚道友且安坐塔中,文某单独与他斗上一斗。”语毕便一跃而出。 四百八十年后道途争锋,本无群殴之理。提前在灵形境时面对一位潜在的敌手,归无咎只将之当做大战预演。 ps:两章合并。 第五十一章 手段尽出现真容 面具道人见归无咎主动出来迎敌,毫不犹豫的抬起双手。豁然鼓胀的袖口中黑气腾涌生变,化作流水汤汤,浩浩荡荡的正面冲刷过来。 此人并未施展任何试探手段,而是光明正大的以法力来攻,可见其对自身法力之雄浑有着充足的信心。 归无咎心中一哂,不闪不避。同样一身丹力鼓荡转动到极致,显化作万千剑光凝练归一,迎着面具道人墨海洪流正面碰撞,声势同样沛然无两。 旋起旋灭间,两道巨力便分出高下。 面具道人丹力虽宏,气势磅礴浩然,但论及凝练精微,却略逊一筹。归无咎丹气凝实,看似场面上不算显眼,但当中千锤百炼的精纯意境,实在面具道人之上。 三四个呼吸之后,那无穷墨流急速萎缩,如同湖海衰竭,江河断流。而归无咎之剑光,只是缩成一团,规模减小三分,依旧光辉灿然,浅晕怡人。 高下已分。 面具道人“噫”的一声,飘然后退数十丈。 归无咎心中一笑,若面具道人再以类似手段相攻,他便不会选择硬接,这是他务求节约丹力的斗战之法决定的。只是眼下这开宗明义第一式,试探深浅,却不可避让。 眼下双方的功行高低是没有悬念的。 面具道人吸纳四十九具身躯丹力合一,自恃功力已达三重境极限。在他看来,只消归无咎依旧是四重境之下,丹力之强横便不至于超过自己。 但他哪里知晓,归无咎早已炼丹纯熟,虽是借假修真,其实以假乱真。一时间所能爆发的丹力极限,比之于真正的金丹四重境修士也要更胜一筹。 这一点归无咎也心知肚明。所谓试探丹力高下,并不在于当前。而是以现在的面具道人,比之于十余年前炼化九丹之力时的自己。 归无咎此时心中评判,面具道人同样成就三元归一,秘术固然奥妙无双;但是比之于“元玉精斛”之混成无漏、尽数吸纳,着实还要逊色半分。 面具道人退后,归无咎本有主动进攻的机会,但他似乎并未打算如此做,依旧只是凝神静气端立不动,采取守势。 不经意间,却见面具道人相貌似乎发生了稍许变化:肩膀、身躯稍稍宽了半分,个头却矮了半个头去,双腿双臂也粗大了一圈。 经此一变,面具道人张口一吐,三道只如莲花一般的罡风先后袭至。 这一道风刃神通和奚轻衡仰仗巨剑施展的神通有几分相似,但威力却似略逊一筹。但是考虑到面具道人其实乃是刚刚拥有金丹境的丹力,那么能够熟练掌握一道神通,其实已经相当骇人了。 归无咎也暗暗纳罕,此人竟能使出神通秘法,实在是出乎预料。 若以法宝、符箓、阵法诸般手段,化解这一道神通其实甚为容易。但归无咎依旧决定正面迎接挑战。 仰仗自身气机之精纯,眼力之高明,瞬间锁定这两道剑光的薄弱处。双指捏成剑光,蜻蜓点水般凌空三击,当即将风刃神通破去。 面具道人同样并未指望一击克敌,第一道神通方才出手,第二道神通已在酝酿之中。 只见他身躯蓦然挺拔,变得极为魁梧。所幸他一袭黑衣甚为宽大,故而不曾撑破袍服。双掌回环一扣,青烟阵列如剑,如芒刺背,对着归无咎面门胸口扎来。 刚刚将三道风刃破去,归无咎举手抬足并无丝毫窘迫,依旧在一瞬间辨明来袭神通的长短利弊,驾驭剑光以攻隙击弱之法破之。 这一斗便是整整一刻钟。 作为新晋的“金丹修士”,面具道人神通手段竟层出不穷,教人目不暇接。虽然其威力乏善可陈,比之于一等宗门的看家神通似乎稍逊一筹。但一手接一手,一术连一术,无有半分迟滞,转眼间竟以使出三十六种神通。 可是只有一桩怪异处。每使出一种神通,面具道人的身形躯体似乎都微微变化,仿佛易容成旁人模样。 除却二三种纯粹以蛮力致胜的神通法术,归无咎不愿硬拼,借遁法、符法避过。其余三十余法,皆见招拆招,见法破法,酣畅淋漓,极为尽兴。 第三十六变。 面具道人果然尚未技穷。向后翩然一步,右掌四指紧扣,合成一刀。随意挥洒间,一正一反两道刀气白刃黑背,凝练如真,分正侧两面袭来。 归无咎一怔。 这一道神通的意蕴,和玉京门“正反清露幻刀”有几分相似,只是当中似真似幻、如梦如露的意境却并未得其神髓,从攻守对战的角度,其实并不难破。 勉强称之,大约近似于“正反清露幻刀”神通入门第一阶段。 反手两道剑光,将来袭两道刀气击的粉碎。 仔细看面具道人此时身量高低,体态形容。却让归无咎想起九野山中、第七道阵门外,玉京门一方侍立在卫正明之后的一人。两道人影重叠,恍然点破迷津。 原来面具道人所用法术,正是他吞噬丹力的秘术所附带的神奇手段。每炼化吞噬一人之力,便可暂时吸收一人之神通手段。使出一道附身拟画术,便能使出这人生前的一门神通。 但是每一具尸体,只能将一道神通施展一次。 面具道人目光微凝,一连三十六手无功,他心中也是憋闷,自己运道不佳。 这四十九道尸身,乃是他精挑细选,在金丹一重境中着实不弱。除了十五六个天赋异禀的散修,其余都是余玄宗、玉京门、星月门等一流宗门的金丹一重境修士。 原本金丹一重境的神通,被他复制了去,凭借他几乎臻至四重境的丹力,威力何止增大数倍、十数倍。 更有一种绝妙情况。譬如这四十九人中或有本为真传弟子、却意外出了差错断送道途的。万一自己能够窃取诸如“空蕴念剑”、“法象由人”一流的上乘神通,必定能够对归无咎造成极大的压力。 可惜天不遂人愿,所窃取的前三十五道神通俱是一些二三流手段,并不足以克敌摧坚。至于第三十六道神通“正反清露幻刀”,固然是第一流的神通。但是此术被归无咎剑术相克不说,未炼纯熟之境,其实价值甚小。 面具道人在使出“正反清露幻刀”之后稍稍停顿了少许,似乎正在平复心境,兼调整丹力。数个呼吸之后,又将十三种神通依次使出。 数十个呼吸之后,面具道人四十九种神通使完,归无咎仅以一剑当之。 攻隙击弱,能破万法。 按理说此时正当是归无咎酣畅淋漓之时。 但归无咎从头到尾面色平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在面具道人停手之后,突然露出暧昧一笑,反手掐诀,“虚无一气阵”加速运转,千百丈内气机流动。 只见一朵朵、一片片和棉絮相似的浓郁黑气渐渐朝着归无咎逼近,速度虽然慢如蜗牛,但是此时已在十丈之内。黑气油滑如墨,表面更泛起一层半寸高低、几乎微不可察的碧色。 这团团黑气一看就知是阴毒之极的邪煞之气,正是面具道人的真正秘手。一旦沾身,再想祛除便为时已晚。 此煞气先前隐藏得甚好,不知归无咎如何能够觉察出异样,强化“虚无一气阵”之力还原本真。 归无咎一笑,面具道人虽使出神通四十九种,但并无一种得力的,这是一大疑点。 指间剑光洒落如雨,更卷动雷火之气,将这阴邪煞气一扫而空。 归无咎对借助外力、初晋金丹之士的战术手段了如指掌。 如果站在对面的对手是另一个“归无咎”,此时若神通剑术无功,此时必定将影藏秘手如无形刺、隐真寄托法等,暗藏在诸如符箓、法宝、剑光等眼花缭乱的虚招之中,以求出奇制胜。 面具道人使出三十六种神通之后略微停顿,随后再度使出十三种神通。这一小小的反常早被归无咎纳入眼中,纯真无暇的剑气感应,暗暗提升到了极限。 所谓知己知彼,便是如此了。 面具道人双眸一缩,双手合和三印,随后掐诀。只见天地瞬间黯淡下来,仅有千丈之内雷火光华,犹如黄昏落日,暗室秉烛。 归无咎登时感到,红尘晦暝三转之阵受到一股无可与抗的力道压迫。想必是面具道人引动阵外之阵。 归无咎哑然一笑,卷动六气三转阵力,一个起落,就要将面具道人包裹其中。他原本只是和敌手作一公平对决。阵内六气周流,对常人而言固然已经极难对付,但其实并未刻意针对敌手,占用这一处便宜。 面具道人心中一惊,原本他以为身上这道“玄灵降气”之法足以抵挡六气阵力,此时才知晓归无咎这阵法之力远未达到极限。 面具道人一时有些恍惚。本门无上秘术应对三十六万年之变,唯他一人资质可堪造就。仰赖这一道秘术,他之成就不止于魔尊分身,或可于天时之变中破开天地,成就太古之后又一位新晋魔尊。 今日踌躇满志成就第一步,却不想和一位并未臻至金丹四重境的敌手交手,无论功力、神通、正兵奇着、预备后手,每一处皆被压在下风。 他一贯视下界散修如同蝼蚁,此时不由生出几分疑虑,难道自己生死门中灭尽万千修士,仅仅是仗着“逆流千棺阵”之威,而自己真实功行,在下界三重境中也非所向无敌? 面具道人目光幽深了几分。一连走出两步,难免有根基不牢之患。但眼下不进则退,不进则死! 旋即落地,先启了防御结界,然后双掌成印,在地下重重一按。 面具道人所立高台,立时传来一阵土石崩坏的震耳轰鸣之声,随后似有外物破土而出。定睛一看,似乎正是八座石碑。 归无咎本在猜测面具道人引动八碑有何玄奥,却不想地下之物上升、抬高的势头远未停止,更牵引出一座圆形石盘。 一层之后又有一层,直到最上一层离地十余丈高,终于完全现出真形,原来自地底召唤而出的,是一座古意森森的三层圆盘。 这圆盘最下方一层径长数十丈,当中密密麻麻矗立丈二石碑近九千座。石盘中利环绕着十余人合抱的巨大金柱共计一十二根,托起第二重圆盘。 第二重圆盘仅有第一重一半大小,上有石碑千座。圆盘之上四道玉柱托起最上一重。 第三重圆盘之上,正是最先冒出石台的石碑八座。 最底部一层圆盘的正中心,华表中立,祭仪在下,奇纹鬼画,似乎是魔道中关联重大的祭坛。 归无咎仔细辨认了圆盘上的石碑之数,突然心中一动。连忙卷起三转六气之力,朝着石台上万千棺椁冲刷洗涤。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份,伴随着面具道人双手一掐,万座棺木大开,全部尸身宛如飞蝗一般扑入圆盘,站立在石碑之下,一人一碑一一对应,仿佛守碑之人。 归无咎下意识的先朝着圆盘第三重石碑下的八人看去。 左侧四人三男一女,面目尽黑。这四人虽然双目紧闭,气息早绝,但隐隐显露出气度宏阔,丹力生动滂湃,归无咎只稍稍感应一番,便知这是是四位金丹四重境修士。 至于另外四人,却都是熟面孔。分别是白面剑客、卫正明、蒙太愚、欧阳浮光。不想这四位也并未躲过土流棺阵。 尤其是白面剑客,乃是归无咎告知其当走左门,不想害了此人性命。 面具道人这一重事关道途的秘法,一二层中一重境修士搜集万数。但若得圆满,第三重八人却需丹力愈高愈佳,最好是金丹四重境巅峰的修士。 隐藏在他背后的帮手历经十余年之久,杀死四位金丹四重境修士,尚余留四人缺额。 面具道人之所以伙同余玄宗放出九阵消息,正是为了引动四重境者入彀,生死门中加以猎杀。可惜向之融等人自作聪明,坏了原本计划。 面具道人本拟不急在一时,携带搜集齐全的万尸出门,再用十余年之功搜罗四人,以求圆满。可是眼下成败攸关的当口,只得以四位三重境修士勉强充数。 一万零八尸身即位,面具道人纵身圆台中心,黑气枝蔓,构造图形,合掌念诵作法,瞬息间启动祭仪。一道不知是族徽还是图腾的异样图纹,立刻密布台中。 归无咎见那祭仪显化出的图案,双眸射出精光,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你!” 就在归无咎正要出手之时,另有异变。 第三重圆台之上。白面剑客脸上黑气突然完全褪去,双眼张开,如同诈尸一般纵身扑起,起落如电。卷起千万剑光滔滔成流,刺向面具道人面门! ps:状态总是要慢慢恢复。这两天都是4000+的小合章,争取两三天内提高到6000。 第五十二章 一剑无功 同显真身 白面剑客一入左门,但见“逆流千棺阵”肆虐呈威,背后正主却不见真容,立时起了将计就计、埋伏一击的主意。 此策能够成立,更由于他剑道秘术窥堂明奥,已经看穿那棺木只是一个镇魂摄魂之术,将棺中人一身灵识锁入二十四道奇窍,以便旁人消解吸纳。 而这一法门,恰好被白面剑客“剑心方圆,如如不动”的境界所克制。 此时乍死乍活,一剑飞来突袭,端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道剑气最初只是剑光上微茫一点,刹那之后便如瀑如流,轰然下泻,气质磅礴已极。但是在无限恢弘广大的剑光中,那最中心的一点精光却如星如芒,如气之主,凝然天地之心。 在绚烂极点之后,所有诸法万象归无平寂,飞身下击的,似乎依旧只是一人一剑而已。 至于那隔绝内外的结界屏障,不知他用何法便穿透而过了。 极广大而极精微,极高明而极平淡。 面具道人双手掐诀不住变幻,似乎正在施法祭仪的过程中,对于圆盘第三重白面剑客的暴起突袭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一瞬间胸腹已被彻底穿透。 这时白面剑客突然脸色一变,连忙抽剑后撤。 按理说面具道人遭此一击,即便不曾命丧当场,丹力肉身也必遭重创。可是他回过神来,恍若无事一般冲着白面剑客冷眼一瞥,手中捏法诀如旧,身上创口已经痊愈如初。 祭坛主位,一丝丝淡淡黄芒从地底升起,成就一奇妙的柱形幻阵。幻阵上下字如虫迹,难明玄奥,只隐约看见或快或慢的上下爬动。 面具道人一张口,吐出一道黄色烟气,凝实精纯,如土如流。直奔白面剑客落脚之处。 白面剑客不及转身,只得横剑抵挡。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他脸色一白,身躯重重摇晃。不想面具道人立下祭仪之后才片刻功夫,丹力之强便强横了不下数倍。 刚才喷出这一口土行之气,分明只是极为浅显的一种法术,仅仰仗丹力强横就使得白面剑客吃了一个暗亏。 白面剑客见一击无功,随即身剑合一,转身遁走。 面具道人哪里肯放他离开,指间疾动,四面结界好似明镜出水,愈发波光盈盈。显然威力之强增加了不止一倍。 白面剑客“哼”了一声,就在将要重撞到结界之上的一瞬间,长剑轻轻一抖。丈许之内,方圆不定,曲直错位的异感一闪而逝。只觉天地似乎暗了一暗,再回首时,白面剑客已在结界之外。 奚轻衡朝归无咎望了一眼,意含询问。面具道人地底起出三重圆盘、万碑之下矗立万尸的手段,一望而知就不易对付。 而白面剑客在九野山中的表现虽然也不同凡响,但他毕竟在最后一关败在归无咎手中,比较二人潜在的威胁,似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此时乘着白面剑客暴起发难,似及时援手为佳,而不宜坐观成败。 归无咎摇头道:“寻常手段是无用的。” 整个战斗的过程,归无咎尽数看在眼中。 他之所以并未出手相帮,是因为在祭仪图形显化之时,他已经识出了面具道人那道手段的根脚,早已知晓白面剑客的出手必定无功。 白面剑客反身遁来,归无咎刚要开口招呼。白面剑客似乎已有默契,剑光一转往四灵云塔遁来。 归无咎重回北位坐定。 四灵云塔中玉树珊瑚三座空位,唯有西南处有缺。白面剑客落入其中后环膝而坐,调息运功。他脸上弥漫一层淡淡的金色,一望可知损耗不轻。 归无咎却知白面剑客突入敌阵接下土行之气的一式,虽然稍稍吃亏,但其实阻碍不大。真正折损元气的,是面对结界一进一出的神妙手段,其实大耗本元。 奚轻衡被白面剑客的闪电一击稍分心神,这时回过神来想起一事,连声道:“文道友已经识出了这一位的底细,不知是何方来历?” “这一位其实也是奚道友的熟人。” 四灵云塔中的一面突然清如琉璃,面具道人立足之处清楚可辨。归无咎双眸似乎刺透那一双锃亮血色的大红面具,冷然吐出三个字:“裴鸿平。” 归无咎吐出这三字时丹气鼓荡,透过云塔向外溢出。 面具道人身处祭仪之中,闻言连忙转过头来死死盯住,仿佛要透过塔身和归无咎四目对视。 随着祭台中清风一卷,大红面具喀嚓一声崩裂成两半,露出一张英挺瘦削的面庞。 裴鸿平面具剥落,奚轻衡、白面剑客二人抬首注目。白面剑客和裴鸿平事先并不相识,此时只是看一看“生死门”幕后黑手是何等尊容;而奚轻衡,却是怀着期待比对心中的答案。 面具之下,不是当年破浪锥上结识、所谓魔宗“信”字门修士裴鸿平,更有何人? 裴鸿平凌厉的眼神突然沉寂下来,隔着四灵云塔大声喝道:“文晋元绝对不是阁下的真名。” “想不到荒海之地,竟然藏有阁下这等人物。你必定是裴某的旧识,亮明身份吧。” 对于裴鸿平在外叫阵,归无咎置之不理。 奚轻衡细细观看,裴鸿平的面容和曾经相见时其实稍有差异。他双耳耳垂似乎尖了稍许,耳下多了一道二指宽的红色,额头隐约有几分发青。 二人年前中曲岛“品珍会”还曾见过面,那时他还非是这副相貌。心中不由暗暗纳罕。 她却不知,这是裴鸿平进入秘境之前修行的一道秘术,既是万尸大祭仪秘法的序曲,同时也能起到气息脱胎换骨的奇效。 先是归无咎看破面具道人身份,随后裴鸿平主动露出本来面目。回顾裴鸿平进入荒海近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奚轻衡一时间恍若失神。 裴鸿平此人,一直是以玉京门一方的友盟身份出现,据传他引道师兄业命宏乃是破灭盟一位长老的故交。 不想他深藏不露。真实立场,竟然是和余玄宗同一阵线,暗地里合谋“生死门”这样一桩大阴谋。 不过裴鸿平的背后势力,足以与九大巨派衡长量短,自然不能称之为余玄宗的间者一流,多半只是顺势取得一个公开进入荒海的名分。 但随着裴鸿平的话语,奚轻衡的思绪瞬间就转到别处。 只见奚轻衡站起身来,一双凤目扫视了归无咎两眼,迟疑道:“所谓十余年前,第一个灵形境中拥有金丹战力的人,越衡宗第一真传,就是文道友本人吧?” “文晋元,归无咎。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名?或者都不是?” 归无咎前脚刚刚拆穿裴鸿平的真面目,没想到随后就被奚轻衡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诧异之余,细思之也合情合理。 毕竟进驻荒海之时,归无咎、奚轻衡、裴鸿平曾同乘一舟。 之后三度拜访万殊阁,奚轻衡又是秦梦霖的护卫首领。秦梦霖虽每日修缮一法,但真正要说和造访中曲岛的派外之客有过密切交流,归无咎几乎是唯一的一个。 再加上至关重要的一条,归无咎本就是灵形境臻至虚丹成韵之境的异才。 之所以先前未能想到这一点,那是因为归无咎号称外州修士,气息面容早变,没有人无端的会去怀疑,一人脸容名号俱非真实,使用了极高明的易容之术。 但是当裴鸿平坚定的指出归无咎是其中曲岛旧识化名而来,奚轻衡自然省悟。 归无咎淡淡一笑。 只见归无咎脸容浮起清光,随后脸上肌肉骨骼不断的变化。这些变化单从某一个局部来看,都是极细微的调整。但是合成一处,一张脸容却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白面剑客原本正在打坐行功。这时听到“越衡宗第一真传归无咎”等几个字,突然睁开双目,湛然光华似乎要将眼帘中这个黑衣负剑的身影完全吞没。 白面剑客突然道:“原来你就是阴鱼九珠归无咎。听说你成就灵形不过三十载,却能臻至如此战力。不愧是恩师点评的九大派七位大敌中排名第二的人物。” 不必多言,排名第一的多半是辰阳剑山轩辕怀。 不过白面剑客所言“九大派七位大敌”,更证实了他并非九大派弟子。 归无咎沉吟道:“我观白道友并非妖魔一道。莫非紫微大世界人修之中,还有能够与九大派拮抗的宗门存在?” 白面剑客沉默片刻,道:“三十六万年之期将至,一切都与往日不同。不单单是九派内部的争斗,新入局的,至少有三家。” 归无咎暗自估算,魔宗是一家,白面剑客是一家,不知另外一家是何方神圣。 白面剑客又道:“不过这些都还遥远,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对手。这位魔道修士裴鸿平,直到我杀到近处一剑穿身,才发觉他他这一套法仪,正是“夺”字门成圆广大法界祭仪,剥夺万灵之躯以为己用,始即终,终即始,无将迎,无内外。法仪一起,万害不侵。” “待法仪结束之时,此人修为将增进十倍不止,我等三人联手,也远远不是对手。” 归无咎点头道:“我有一法,差可破敌。” ps:今天写了5000多字,第二章稍微有些不够,留到明天。明天三更。 第五十三章 炼心著物虚身剑 看着纵身遁出四灵云塔的归无咎,裴鸿平脸上先是现出疑惑,随后溢出笑意。 只是这笑意不是故友相逢的释然一笑,分明包含着几分意味声长。随后他脸上被滚烫如沸的赤红包裹,正是“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中的回环变化、锤炼魔身之兆。 裴鸿平低声道:“想不到竟然是归道友。”音声不胜唏嘘。 以归无咎当年灵形一重境的功行。除非妖魔道的速成法门,绝不可能如此快速的臻至金丹四重境战力。 这也是裴鸿平心境复杂的原因----这说明,自己今日虽在灵形境中成就三元之极,但他的确并不是拔得头筹之人。 归无咎仔细体察裴鸿平面容变化,心中暗暗点头。他虽然感知敏锐,但早先能够察觉出此人和自己似乎相熟,已经极为难能了。回顾旧识惘有阙漏,却始终未能将面具之下的真容和裴鸿平对上----直到魔门心莲印图现身之后。 裴鸿平慨叹道:“当年归道友以古修功法遮饰真容,但自莫言会一战之后,裴某却知归道友多半是九大巨派中真传弟子。裴某当年未曾揭穿归道友身份,可真是一着错着。若借余玄宗之手除去归兄,庶可免今日之战。” “归道友竟能识破裴某“蒙化炼阴诀”的易容功夫,真教裴某不得其解。” 归无咎淡淡的道:“裴道友的底细,不也是你自家告诉在下的么?若说按兵不动,并未拆穿之事。只能说彼此彼此。” “当日破浪锥上一会,张舜府言道裴道友乃是“信”门浑真都大魔尊信徒,归某其实也并未多心。但是裴道友却唯恐不能取信于人,强邀归某参看道友的祭祀魔尊之仪。这一蛇足之举,却把自己根脚暴露出来。” “你当日哪里是在祭祀“信”门浑真都大魔尊,分明是以“夺”字门妙观智大魔尊秘法,吞噬某一隐匿于案上的奇物。魔道流传至今的三千六百位魔尊,其法仪如何,九大上宗无不了如指掌。这等底蕴是你想象不到的吧?” “妙观智大魔尊的侵夺秘术无形无相,其祭法仪范,和浑真都大魔尊的上拜之礼异常相似。想来这就是你混迹人修无往不利的手段了。” 裴鸿平脸色一变,他一直自以为敌明我暗,不想归无咎已经先探明了他的根脚。 方才心莲印图一出现,归无咎立刻辨认出这是妙观智大魔尊的传道法徽。裴鸿平的身份也就自然暴露。 裴鸿平目光由深邃转为平淡,肃然道:“每逢大争之世,必有龙蛇并起。裴某与归道友,谁是龙,谁是蛇?就由今日这一战决定!” 裴鸿平迅速回复道心境圆融无二的状态。 在得知自己并非古今第一个达到灵形极限之人,裴鸿平自然不免有些失落。但他瞬间也考虑清楚,自己能够做成这一步,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巧合。那么归无咎同样也是如此! 只要杀死了归无咎,自己依旧是五百年后大争中,搅动风云的第一人! 只方才双方交谈这短短数语的功夫,裴鸿平气息又上升了一截。 圆盘之上,第一重九千石碑下的尸身,先由苍白转为墨黑,再由墨黑转为金黄。这道金黄色逐渐和尸身之后的碑上铭文勾连通感,转化气机,源源不绝的倾注在处于法界祭仪中心的裴鸿平身躯中。 归无咎冷漠道:“大道之争,胜者为王败者贼。归某自然不敢断言自己一定是天命之人。但归某相信,裴道友既非龙,又非蛇!” 裴鸿平脸色一变,这分明是说自己连成为对手的资格也没有。只是未待他妄动无名,却蓦然惊觉归无咎右手小指上纳物戒,突然释放出璀璨光华。 如月挂人间,如云霞万色。 裴鸿平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 照理说“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作法的过程中,始终如一,内外双泯。自身身躯当处于无生无死、恒常不坏的境界。防御能力之强,超过天地间任何同境界的神通道术。休说归无咎,就是一元婴四重修士在此,也无法伤了自己分毫。 可是一品中的道缘之资,和入道以来的博闻多识,瞬间在裴鸿平心头生出警兆。如果让归无咎的手段完全出手,定能将自己杀死。 此时归无咎右手纳物戒中不断有团团碧色滚涌而出,由四根手指,到整个手掌,再到肘弯,到整个右臂,尽数染成深碧。好似山川间一川含绿的溪水无限锤炼,浓缩成这光晕涵涵的二尺深华。 裴鸿平不再犹豫,立即出手。 他此时双掌捏印,步行龙虎,皆不能擅动。仿照刚才对付白面剑客旧例,口中吐出一道精纯烟气。 这道烟气外貌看去依旧土黄一片,和攻击白面剑客时无有二致。但是其中内涵星华闪烁,其实威能何止提升了数倍。若是归无咎以旁观白面剑客的临敌经验抵挡,这一下不死也要受重伤。 这是因为和白面剑客交手时,法界祭仪云碑仅仅融合了第一层不到十分之一的外力。此时裴鸿平丹力强横,几乎倍增。 归无咎对裴鸿平来袭手段视而不见,只是右臂之澄澈愈加潋滟耀目。 相隔四灵云塔门户,白面剑客和奚轻衡却出手了。一道青色剑气如织如画,傍着卷如帷幕的水行神通,顷刻间便护佑在归无咎身前。 二人看来,归无咎显然在动用什么神秘手段,需要蓄力良久。因此不约而同地起了为他遮拦防护的心思,哪怕稍稍起到阻拦之效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下一刻,二人脸色同时一变!原来裴鸿平吐出的那一口黄色烟气,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越过越过二人所设屏障,攻到归无咎近前! 这和先前白面剑客所用的穿透结界之法并不相同。纯粹是那一道黄芒似慢实快,在感应变化上骗过了二人。 若是只骗过奚轻衡也就罢了,可是连白面剑客剑意感应之纯,也错估了来袭秘术的速度,足以见得裴鸿平的力量层次,隐隐超出了在场之人。 这一切的念头,只发生在一瞬间,和归无咎与裴鸿平的生死交锋同时并存。归无咎依旧专注于右臂如水如月的变化,对近身的威胁似乎一无所知。 裴鸿平先是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随后这份笑容挂在脸上僵住。 映入眼帘的,是归无咎略带戏谑的笑意。 这道土黄色烟气接触到归无咎身前时,突然便无影无踪平空消失,连如何被抵挡、破解也无法分辨,莫知奥妙。 若是能够如此轻易的被打断,这一重手段怎么能堪称归无咎立足荒海的最大底牌? 九大上宗冀望于五百年之会的真传弟子,从来都有秘法异宝护佑不失。如藏象宗杜念莎有“玄关玉锁”在身,大能以下几乎无人能伤的了她分毫。 但归无咎却有所不同。若要承载大争之望,那他荒海一行中,极有可能走上“天人立地根”的由下而上之路。 走上这一条路,不经历挑战险阻,是决计不行的。 因此归无咎的护身手段和肆意使用的“玄关玉锁”不同,仅有一阴一阳、一攻一守两道存身,号曰“炼心著物虚身剑。”两道剑意,藏于临别时宁真君所赠纳物戒中。 “炼心剑”为阳,道境之下见者皆斩,主杀伐;但其应物不迷,返我之妙,在御使神通的同时不惧任何外力攻杀。和“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中的无始无终之理自有几分相似,但又胜出一筹。 “著物剑”为阴,五行之变见者皆化,主防御;但其物蒙其化,反施其身,在展露防守之能的同时又能对任何攻击回之以精纯十倍的反击。 归无咎现在使出的这一道法门,正是“炼心剑”。 这真正底牌用在此处,归无咎并无丝毫不舍。他修炼到今日这一步,即便遇上元婴修士自家远不能敌,尽力逃遁其实不难。唯有遇上掌握“辩气索灵通感天地”秘法的元婴四重境修士,才有可能出现用尽底牌也无法逃脱的局面。 “炼心著物”双剑,正是为此辈而设。 而容州荒海之地的元婴四重境修士,仅有韩安世、舒永延二人而已。韩安世离了容州山门,亲镇荒海的可能性极低。舒永延则有“一炁断天南”和四岛大阵阻隔。 留下一剑以备万全,已经足够! 此时归无咎右臂中流动的碧色趋于静止,仅有一层明润如釉的光泽涂抹在外。手臂之内,似乎有一截五六寸长短的浅浅锋芒,似是枪头,似是短剑,正埋藏在骨骼肌肉之中。 白面剑客、奚轻衡丝毫感受不到归无咎手臂中蕴藏的力量。绿意盈盈,几乎和灵形境的元光变化相同。 裴鸿平却瞳仁陡缩,浑身毛孔倒竖,就连呼吸也变的困难起来! 然而等不及裴鸿平再有动作,归无咎臂中剑光由静而动,一道白色光华陡然暴涨,将他整个人影完全掩映,化作片片刺目茫然。 第五十四章 投鼠忌器思良策 裴鸿平立在原地,下意识的低头扫视一眼,自己全须全尾,并无大恙。就在上一个呼吸,他神识气机完全僵硬,似乎心神即将拥抱不可逆转的大寂灭。 残骸中,就连一粒微尘也不会剩下半分! 一剑,就是永恒! 死中得活、神志清明之后的裴鸿平,此时汗湿重衣。 他的视线半是模糊,半是清晰,手中法诀、脚下步法全凭本能,竟也并未出错。 白面剑客、奚轻衡面现惊疑。直到归无咎右臂中白光泛滥,他们才终于感受到那份无限恐怖、几乎超迈人世的至尊锋芒。 刹那间,他们无比坚信。结束“生死门”的战斗似乎就在目前。 可是下一个瞬间,归无咎那白色剑光却冰消雪融,万念一收。似乎先前的璀璨光华只是梦幻泡影,浮华之后恍然梦醒,一切如旧。 归无咎和裴鸿平惊魂未定的目光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四灵云塔之内。兀自留下对方,苦苦思索这无上绝着为何半途中止。 就在“炼心剑”即将脱手而出时,归无咎灵台之中突然生出警兆。 不能出手! 虽然尚未能够完全炼化“璇玑定化炉”,但法诀熟稔之后,归无咎对于此宝的沟通已经远远超过进入玉岚秘境的任何人。 方才他清楚的接受到一道信息。若“炼心剑”一旦使出,裴鸿平固然灰飞烟灭。可是“璇玑定化炉”这件混元真宝也要受到威胁。 归无咎并非贪恋此宝。生死之战,孰轻孰重他心中有数。 问题是混元真宝自有护身本能。使出炼心剑之后,“璇玑定化炉”为了防止自身受创,却会将秘境内一切外物排斥出足够远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是几亿、几万里,而是横跨洲陆,不知挪移道紫微大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如果落脚之处没有合适的传送阵,那么重返荒海,至少也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这意味着归无咎无有五行杂玉加持,道途几乎彻底断绝。 四灵云塔之中重新落座。 白面剑客、奚轻衡自然能够看出,归无咎使出了一派上宗真传护身立命的真正底牌。但为何中途收手,却难以索解。 面对奚轻衡、白面剑客疑问,归无咎将秘境相斥之事相告,但并未言及自己修行须仰赖荒海五行杂玉。 一阵沉默之后。 奚轻衡皱眉道:“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等三人联手,也没有一线生机?” 奚轻衡是亲眼见识归无咎战胜四重境修士的。更何况那一战之后,归无咎收纳五枚高品金丹,战力臻至顶峰,恐怕比之余玄宗真传弟子中准备闭关结婴之人也差不了多少。 而听白面剑客口气,此人似乎出身不凡,又早闻归无咎之名。想必背后底蕴,不至于比越衡宗和裴鸿平背后的魔门弱上多少。 即便不算上奚轻衡自己,归无咎和白面剑客二人联手,只要裴鸿平依旧在金丹境中,似乎并非不可战胜。 归无咎摇头道:“不可能做到。”稍费口舌,为奚轻衡细细解释双方战力差距。 归无咎和裴鸿平,同样在灵形境中以秘法成就金丹三变,但道魔有别,双方根基、立场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于归无咎来说,假借元玉精斛成就“金丹”境界,除了可以假扮身份,在金丹散修横行的荒海行事更加方便外。于道途之上,最关键的用途无非是提前体察神通变化。对于真正结丹之后的神通演化有所裨益。 就算是轩辕怀,抑或九大宗其他天纵之才巧得机缘,同样成就虚丹,也依旧是这等用途。其余道途之上积累功行,仍需按部就班、脚踏实地。 而魔道修士却不同。 此辈小境界中无有阻隔,同一境界内根基愈厚,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潜能开拓到极限,通过天谕降法、直传灌顶一流的秘术破关,所得到的益处不可估量。好似开凿的池塘愈深愈宽,将来一次性注入的池水就愈多。 以裴鸿平为例,此人通过秘术达到灵形境极限。在这一基础上,再仰赖妙观智大魔尊直传、进阶金丹的秘法“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一旦真正结丹,便能一步成就金丹四重境修为。 白面剑客、裴鸿平、归无咎三人,背后宗门底蕴即便有差别,也有限的很。 白面剑客真实修为,其实并非三重境,二重境,而是金丹一重境界。归无咎就算仰仗所备丹力充裕,战力比白面剑客稍强,也不过是一线之间的差距。 九大上宗内,金丹一重境真传弟子。只消有额外手段化解“四生灭”这一式,战胜下界四重境者并不困难。但是同为九大上宗、相同层次的真传弟子之中。金丹四重境和一重境的差距,何啻天渊。 即便以二敌一,也于事无补。 奚轻衡眼神一黯,又道:“那集合我等三人之力,乘着裴鸿平不能动弹的当口,就此破阵突围,如何?” 归无咎再度摇头。 外部红尘晦暝阵三转六气在未受操控的情况下,愈转愈快,分明是受到的压力愈来愈足。须知这一道阵法,本就是“逆流千棺阵”的阵中之阵。 现在这情形,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围肆虐整个生死门通道的“逆流千棺阵”阵力也在逐步加强,远非刚刚闯入其中时可比。 面对困局,归无咎似乎毫不慌乱,转身面对白面剑客,从容问道:“白道友有何良策?” 白面剑客认真的看着归无咎,并未回答,自顾自的道:“归道友不似在求助旁人,倒像是已经成竹在胸。” 归无咎往裴鸿平作法处看去。 圆台第二层千余碑、千余尸。此时仅有半数转为土黄,另有半数尽是墨色。由此可见第二层尸身的数量虽只有第一层九分之一,但所用时辰却多了不止一倍。 依照此理,第三层所靡费的时间势必更久,归无咎三人自然也有更充分的准备时间。 再看第三重八座石碑,白面剑客“死而复生”之后,裴鸿平不知何时又置了一俱不着片缕的女尸。看她隐隐透出的丹力约莫是金丹三重境修为,只是此人并非参与本次“探玄会”之人。 想来是和那四具四重境尸身一般,作为预防万一的准备被提前杀死。 观察了片刻,归无咎这才笑道:“若到了不可挽回之时,自然不计后果,一剑斩之而已。只是现在时候尚足,若能群策群力,得一万全之策,自然皆大欢喜。” 白面剑客点头道:“裴鸿平既能修得成就灵形极限的秘法,多半出身于合流之后的落泉宗。此宗得魔尊垂青仅次于宝树宗,底蕴不在贵派之下,本门并无克制手段。” 归无咎心中一动,疑问道:“白道友似乎对魔门所知甚多。” 白面剑客淡然道:“不是我所知甚多,而是归道友所知甚少。料想归道友离宗修行较早,所知派外之事至多局限于九宗之内。对于紫微大世界中密门妖魔,自然无暇多顾。” “俗语云:“魔端万种,不若大道归一”。从三十六万年前至今,道门至高秘法均为九大上宗把持。而魔宗则不然,四流之属,千歧百派,洋洋莫知其端。直到近数千年,突生异变。在十余家实力较强的魔宗引领下,信、祀、布、夺四门合流成四大派,四流各有其一。” “信字门合流作拈花宗,祀字门合流作宝树宗,布字门合流作流水宗,夺字门合流宗落泉宗。” 奚轻衡看了一眼三层圆台之上的万具尸骸,皱眉道:“魔道可谓流毒无穷,偏偏宗派名称却气的如此淡雅若仙。” 随后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余玄宗竟然和此辈为伍,构陷生灵。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嫌恶。此念一生,奚轻衡陡然觉得心境彻底放松。 如果说随着见到新天地的广阔,又归无咎得益于开导,奚轻衡已经放下包袱。那么此时此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心魔也完全化解,自此以后不再对余玄宗有半点牵挂。 归无咎心思却不在此处,疑问道:“这千家万派势必遍布紫微大世界中。即便相互有传送阵相连,总难免利益分配、强弱有差。最终得以一一合流,着实是匪夷所思。” 白面剑客道:“传言有魔尊降下谕旨,魔门宗门之力愈强,魔尊得以降下更加高明的秘术。因此诸家合流,并无丝毫阻碍。若非四门魔宗教旨有别,恐怕天下魔门已经归于一家。” 看了奚轻衡一眼,白面剑客又道:“所谓探玄会“生死门”,现在看来事实明矣。多半是魔门以长生道途为饵,钓得韩安世相投。把一处探宝秘境,当做落泉宗历代真传搜集人尸、充作“成圆广大法界祭仪”的血食。” 白面剑客先前数次展露剑术,似乎暗通空间法门。归无咎本拟其压箱底的手段多半也与此道相关,不想事与愿违。 对于奚轻衡、白面剑客而言,迫不得已之下传送异州密地,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但对于归无咎而言,却是道途之上前所未有的挑战。 面对此局,归无咎凝神静气,平复心情。全神贯注观察裴鸿平施法,以冀寻得最后的机会。 ps:还有。不超过二十分钟。 第五十五章 友盟相别独退敌 奚轻衡叹息道:“既然白道友也无有良策,看来流落紫微大世界之中,已成定局。” 白面剑客略一犹豫,终于道:“其实在下确有一法,可以离开此地。只是这一法门,除了在下自己,只能携带一人。” 奚轻衡听闻此言,双睫一抖,瞥了归无咎一眼。 归无咎却置若罔闻,目光凝视四灵云塔之外。 就在奚轻衡忍不住开口时,归无咎突然伸手一指:“二三层祭尸,白道友不妨一观。” 白面剑客闻言一怔,随即凝神观看,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疑道:“归道友有何见解?” 此时裴鸿平祭仪之中,炼化之力已经抵达第三层八具尸身。一二层中万具尸身尽皆化作金色,尸身之后,碑中文字也复归于朴。 归无咎眼神中闪出锐利光芒,郑重道:“第一、第二层中万具尸骸,当中依旧有相当多一部分丹力并未被完全吸收。” 先前随着尸身一具一具变成金黄,丹力却未吸收殆尽,归无咎原本只以为是时间未到。此时万碑尽数断了感应,才终于知晓有异。 白面剑客对归无咎如此郑重大惑不解,不以为然道:“成圆广大法界祭仪原本便是如此。万修之力,岂能一口气吸收殆尽。” “落泉宗成立以后,宗门必定多出一门至高秘法。现在看来便是裴鸿平早已暗中施展的成就灵形极限的秘术。至于成圆广大法界祭仪,自然一切如旧,未有变化。” 归无咎诧异道:“想不到白道友对魔门根本秘术也所知如此之深。” 白面剑客闷闷地道:“何止是魔门。你越衡宗除却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其余法门我派亦通晓十之八九。其余八大宗门真传大致相当。” 看着归无咎惊讶的眼神,白面剑客又补充道:“两派之事,你门中前辈自然知我所言非虚。我门和九大宗往来虽少,却渊源非浅。” 归无咎心思一转,白面剑客始终不言门派出身,自己也不必强问,以后遇见宗内诸位大能,自然知晓。现在还是处理眼前之事为上。 证实成圆广大法界祭仪这一特点,归无咎胸中已多出一条破敌良策! 当即毫不犹豫的道:“还请白道友携带奚道友离开此地,归某已有胜算。” 奚轻衡闻言又惊又喜,她深恐归无咎将自己抛弃在秘境,和白面剑客离开。毕竟双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物! 白面剑客虽然诧异,但是也不多问。心中知晓这其中的文章,多半和刚才发现的万尸不能被尽数吸收有密切关联。 更何况归无咎有退敌的最终底牌。即便策略有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至多流落紫微大世界深处而已。 一点头,白面剑客拔出长剑,剑身清光流浑。同时他自袖中抽出一枚符箓,反手一拍,符箓便贴入剑身之中,再不得见。 归无咎想了一想,取出两枚九蕴之精道:“还请白道友收下。” 之所以一次取出两枚,乃是归无咎体察白面剑客之剑术。其人剑道,暗合三才。以本命法宝为根基,必定是一正两副。 白面剑客面现诧异,刚要相询。归无咎坦然道:“九枚九蕴之精已尽入我手。九蕴相合,能够成就一宝。在下侥幸成功,得鱼忘筌,九蕴之精的价值对于归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白面剑客这才自失一笑道:“归道友作为越衡宗第一真传,相当于六炼真宝的法宝,自然不放在眼中。”言语中竟有几分萧瑟。 同时他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干脆利落的接过两枚九蕴之精。 将此物珍而重之的藏好,白面剑客又道:“七十一年之后,如意门之约尚信然否?如果归道友有需要,在下依旧可以得空一行。” 白面剑客虽然不假辞色,但是心思甚是通透。归无咎当初约定的时间地点,着实不合常理。但他素有识人之能,坚信归无咎并无恶意。如此思之,多半是当风云之时,行借力之策。 归无咎默契一笑,也不推拒。直言道:“那就拜托了。” 此时奚轻衡突然道:“归道友能否在给与一枚九蕴之精于我?” 归无咎念头快速闪过,奚轻衡为人缜密机敏,绝非不识进退之人。见到自己与了白面剑客两枚九蕴之精,于是也追索一枚。 并未迟疑,亦取出一枚九蕴之精,交到奚轻衡手中。 奚轻衡见归无咎不问缘由,更添感激。但是她深恐归无咎误会,还是连忙解释了原因。 原来按照先前归无咎和奚轻衡商议。奚轻衡一旦出谷,二人在如意门附近汇合。随后取了如意门内部分合用外物,着她暗中坐镇横月派,以为归无咎在容州的耳目后援。 可是现在分明情势有变。 先前以为早已离开此地的卫正明、蒙太愚等七八人,无不覆灭于生死门中,无一漏网。如此一来,奚轻衡与“文晋元”为伍的消息彻底断绝。 归无咎沉吟道:“奚道友的意思是,返回中曲岛。将这一枚九蕴之精交给宗门,取得宗门信任。继续维持中曲岛镇守、余玄真传的身份,价值更高。” 奚轻衡连忙称是。 归无咎点头道:“奚道友之策甚善。你且放心行事,此处必不会留下后患。” 他将前因后果推演一遍,果然将自己的出手痕迹在第九关完全抹去,余玄宗四人覆灭于星月门四修之手,“文晋元”与白面剑客胜负不明,蒙太愚负于焦诜图,奚轻衡胜过卫正明,夺取一枚九蕴之精。 这样余玄宗一方除却提前离开秘境、又侥幸走了右门的数位一重境修士,只有奚轻衡一人活到最后,合情合理。 至于先前纪文从等人的折损,自有那些一重境修士证词。一切俱是向之融、岳遥峰决策,与旁人无关。 奚轻衡立此大功,在余玄宗必定地位更深。 可是这其中也有一道关键。若是归无咎未能斩杀裴鸿平。奚轻衡返回宗门,等若自投罗网。 奚轻衡提出此策,也是表明对归无咎绝对的信心。 此时白面剑客长剑和那莫名法符融化合一,手腕轻摇,在地上划出两个一尺不到、才可容足的圆圈。这圆圈看似平平无奇,但其中自有一股奇异之感,仿佛这密封的玉岚秘境空间,突然多出一道连通外界的通道。 白面剑客施展手段,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反复变幻三次。 白面剑客双足分别站定在两个圆圈的中心,冷漠道:“请奚道友抱紧我。” 奚轻衡略一出神,随后一点头。快速走到白面剑客身前搂住,双臂牢牢拥抱锁实,双腿夹紧。只是她看着面色平静,似乎若无其事,耳根下却透出一抹晕红。 归无咎心中诧异,未想到白面剑客竟能以剑刻阵,传送出秘境之外。 他和白面剑客二人,自第一次交手,到生死门再会,其实已经有了几分默契。只是临别之际,其余言语也不必多说。只道:“你我之间,真正对决还在四百七十年后。在此之前,但愿一直是友非敌。” 白面剑客目光似乎稍微黯淡,索然道:“你的对手,多半是风师兄,而不是我。” 归无咎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白兄保重。” 白面剑客闻言,双眸闪过一丝光华。 此时二人立足的圆圈中,一道五色光芒腾涌而上,瞬间就将白面剑客、奚轻衡二人吞没。 白面剑客即将离开的刹那开口言道:“我姓艾,不姓白。”音声尚渺渺,人影已无踪。 归无咎收拾心情。 白面剑客能够携带奚轻衡离开,正合他心意。否则他的手段,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反手一托,一枚青色明珠,赫然现在掌中。那莹莹清光,似乎承托出一份超迈世间的清高傲岸。 第五十六章 万流一瓢任采取 自在归我道归真 在此关键时刻,按捺住心中躁动。归无咎缓缓操纵青色圆珠,明珠光泽如渊,若浮若沉。 随着口中法诀念诵,青珠似乎透出不拘于有、不着于相的奇异力量,瞬间臻至无限广大、普照万方。 似乎整个紫微大世界的无穷奥秘,都在统摄于指间一珠之上。 时机已至! 归无咎神识沟通默念:“求取宝树宗至高祀仪密文。” 随着这心中一语道出,青色圆珠表面蓦然浮现出一个金黄的大字,细辨似是一个“无”字。这一个大字翩然欲飞,一阵极灵动的摇摆,终于挣脱珠身,如一只蝴蝶飞入归无咎的脑门中,透体而入,消失不见。 但在旁人----譬如圆台祭仪内施法的裴鸿平---眼中,所谓文字虚影俱不可见。归无咎此时恍如雕塑,手托一枚平淡无奇的青珠,不知在捣鼓什么玄虚。 裴鸿平对归无咎先前所施展的“炼心剑”极为忌惮,满心只想着真正提高到金丹境界。唯有更强的实力,才能信心的真正来源。 抬头看了一眼,第三重圆台上,四具四重境尸身已经完全炼化。现在阵力祭仪所吸纳的,正是卫正明的尸体。 看到此景,裴鸿平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惋惜---如非遇到归无咎这大敌,出得秘境之后,再搜集四具四重境修士尸身,“成圆广大法界祭仪”才算真正圆满。 归无咎却早已置身于物我两忘之中,逐一吸纳掌中“镜珠”所浮现出的文字。 “无”字之后是一个“我”字,“我”字之后又是一个“无”字…… 归无咎这个如同入定的姿势,维持了足足一刻钟有余。 裴鸿平抬首注视,他的修炼也到了关键时刻。 第七尸的炼化吸纳已经完成,此时他体内气如潮涌,由一元之气化为泛滥丹液,再由逆卷如潮的丹液凝成精纯合一、抱圆执中的金丹。这金丹一旦成形立即溃散,再度化作精纯不二的一元之气…… 每吸纳一具尸身的丹力,“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便会产生这样一道变化,以使得侵夺而来的丹力真正和自身融化唯一,无有一丝不谐。 现在裴鸿平体内的丹生丹碎已经成形一万零七次,只要吸纳最后一具无名女尸的丹力,再经历最后一次碎丹成丹的过程,裴鸿平便将一步登天,迈入金丹四重境中! 不是下界宗门的四重境,而是上宗巨派真正的四重境极限! 就在此时,归无咎突然有所动作。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将青珠收起。左臂泛起淡青色光芒,如清泉汇流,照耀朗朗界空。 鱼跃龙门只差半步,裴鸿本已平心头稍安。这时见归无咎似乎即将再度使用那足以主宰生死的秘法,精神陡然一紧。 先前已经证明,面对此术直接抵挡是无用的。好在裴鸿平知晓归无咎那道秘术是需要时间准备的,如果自己能够提前进阶金丹四重境,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当然,以金丹四重境本身的战力,依旧不足以动摇那无限恐怖的威力。但是他境界提高一筹之后,对于“逆流千棺阵”的阵力掌握又提高何止数倍。倚仗阵力,或许能够求得一线生机。 只是祭仪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丝毫着急不得。现在只能将一切交给命数,看谁的速度更快一丝! 在裴鸿平望眼欲穿的双眸内,最后这具女尸由白转黑,由黑转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最终,是自己抢先了一步?! 但是裴鸿平来不及欣喜,就在第一万零八次丹成即将成形的一刹那,在金丹四重境丹力破茧而出的一瞬间----那炽烈白芒显形、物化万有的一剑,从归无咎的臂中透体而出。这一剑速度虽然不快,却笼罩一切,应物随形无所不施。 还是慢了一瞬。 裴鸿平脸色一暗,所有的雄心伟业、宏图壮志,一瞬间尽付烟云。 败了! 可是马上他就发觉不对,这一剑和归无咎先前所施的那一剑,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那剑光脱手未久,便蓦然消失,而自己虽然身躯僵直动弹不得,但却并未遭受丝毫损伤。 就在裴鸿平惊疑不定、莫知端的之时,不远处归无咎全身上下光明大放,一派祥光普照,天花缤纷的绚烂异景,仿佛置身于无上仙境。 悠扬洪亮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归无咎在高声吟唱,又似乎是天外传来的缥缈之音: “无我无人观自性,非空非色见真如……” “道法宏深,化万千劫魔,都入无余涅槃地;祥云缭绕,昧三光七宝,直起大象洞明天……” 随着一个个清晰明彻、振聋发聩的音节在秘境中流动,归无咎的背后,突然升起一道巨山虚影。 不,这不是山! 仔细看去,这道“巨山”其实似是一个盘膝端坐的人形!只是他身形之伟岸不弱于高山巨峰,依稀竟达到千丈有余。随着黑烟滚动,雾气蒸腾,面目形体囫囵难分,唯有一双明亮双眸完全赤红,血色噬人。 裴鸿平心头一突。只看眼前的归无咎,似乎无限光明;可是那背后的巨大虚影,又似无限恐怖。这光明与黑暗的融合,正是魔神降世的异象! 眼前之景,和魔门“祀”字门祀仪秘法实有八九分相似! 裴鸿平立即否定了这一念头。归无咎分明是道门越衡宗的第一真传,怎么可能驱使魔宗“祀”字门秘法。 可是下一个瞬间,裴鸿平的信念便被彻底击碎,归无咎庄严洪亮的声音明明白白传入耳中: “照物不迷,莲浮水净;绵绵祖炁,来续我身。血食一万零八数,上祀那伽定大魔尊,尚飨。” 那伽定大魔尊,正是魔门“祀”字门第一魔尊! 裴鸿平反应极快,听到“血食一万零八数”这几个字,哪里还不明白归无咎是何打算。 成圆广大法界祭仪,本就是吸纳尸身中散逸经络的正反二气。丹力吸纳并不完整,残余丹力更远远大过已被吞噬之力。 事实上若是每一具尸身中丹力均能尽数吸纳,那么最大规模的祭仪也只需三千六百尸,而非万数之上。 归无咎竟是打上了万尸残余的主意! 此时裴鸿平“成圆广大法界祭仪”已经完成。他虽然四肢僵直、口不能言。但引动“逆流千棺阵”埋藏三重祭台,依旧只是心念一动的事。 可是随着他神意引动,三层圆台依旧稳如泰山,丝毫不动。 裴鸿平蓦然大悟,原来那一剑之力,并非自己丝毫动弹不得,这有限界空的一切,甚至归无咎本人,都被完全镇定。 归无咎话音落下未久,身后那伽定大魔尊如山虚影张开大口,一道紫气吐出,三层圆台上,万数尸身尽数化作飞灰,尘土零落。 而尸中精华,已然一扫而尽。 少顷。一道灿亮清灵的雾气从天而降,似是甘霖降顶,又近乎于星光零落,一路纷扬飘洒卷成一束,最后往归无咎卤门注入!从无到有,从微至广,瞬息之间,凝成浩瀚丹力。 归无咎只觉得自己丹田之中,虚丹之下蓦然生出一点。 一点,得其精微;一点,点化无穷;一点,遂成妙果。一步,迈入金丹境中! 一颗墨色丹丸,在归无咎虚丹之下宛转成形,气机之纯,丹力之盛,底蕴之厚,为魔宗数十万年所未见。 归无咎周身气息也随之变化,一身魔气肆虐犹如怒涛横流,而原本精纯无比的道门《通灵显化真形图》虚丹丹力,却宛如急湍中流所包裹的小小岛礁,退缩丹田正中一隅之地。 只是这一点虽小,但根基却深,牢牢秉持正中,主宰神意。 道门正宗之功法,讲究从扎根基的第一步开始。如越衡宗门人,若不能及时修习《九元书》,任你资质再高,年齿一过也当与真传绝缘。 但魔宗功法却非如此,魔门之道号称“方便法门”。即便是对信徒信念要求最深的“信”字门,你若能随时抛弃旧道,信持魔谕,同样能够立地成魔。 更不用说“祀”字门、“布”字门、“夺”字门三家。祀字门通其祀文、供上血食,布字门通解化谕、点化生灵,夺字门习得窃夺祭仪秘法。不论你何等门派,何等种族,自然能够借此方便,修得魔功。 “著物剑”原本是镇定自身不坏、蕴藏强烈反击的防御手段,却被归无咎巧计逆用,镇定裴鸿平及祭仪圆台一瞬;以镜珠获得宝树宗祀文之秘,而万千血食恰在眼前。 反客为主,大获成功。 在功满行完、气机圆整的一瞬,那伽定大魔尊的虚影似乎穿透茫茫虚空,极为满意的和归无咎有一对视。 归无咎心头顿时生出一重念头:这一道祀仪,恰好成就气机精微、至淳至极的上善之境。若非自己无上之资,即便血食再多一倍,也难以成就相同的境界。 下一祀仪,当在九十九年之内完成。并且血食数量,不能少于今日。随后,那如山峦般伟岸的魔尊虚影消散融化,渐行渐远。 归无咎洒然一笑。 道魔双修,固然这一机会稍纵即逝,来得极为突然,但绝非病急乱投医的冲动之举。其中心境之变,不足为外人道。 旁人除非转世重修,否则结成金丹,是道途中唯一的经历。而归无咎,却成就了三度成丹的奇缘。 今日,便是第二次。 由于早已体验过金丹境中三元之变,面对体内磅礴如潮的汹涌丹力,归无咎并未用多久时间就完全掌握,运转如意。这份力量,比之于以“元玉精斛”驾驭四重金丹,何止强大了十倍! 七还九返,气机定处,归无咎曼然吟道: “善法恶法双全法,道身魔身清净身; 万流一瓢任采取,自在归我道归真!” 第五十七章 风云定传讯争先 裴鸿平看着眼前气焰冲天、魔雾缠身的归无咎,震撼之余,更有惊心。 他所惊的,不是道门真传弟子为何能够如此决绝果断的兼修魔道功法;也不是越衡宗为何能够掌握“祀”门之祀仪密文。 裴鸿平所震惊的,是归无咎的上祀秘法,似乎过于高明! 他所修功法乃是“夺”字一门。但魔道四门素有交通,裴鸿平从落泉宗典籍中知晓,“祀”字门功法高下,与享用祭品的魔尊虚身之大小息息相关。 载籍云,与“夺”字门“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位分相当的宝树宗第一流祀文,当属承袭自合流之前的血灵宗、流传十七万载之秘诀《声闻破妄吹销祀仪》。 这一道祀文,据称灵形境破境金丹这一关时,召出魔尊之身高三百丈,形容魁伟犹如土山。 可是归无咎方才的破境祀仪,召唤出的魔尊身躯竟然高达一千丈有余! 归无咎见裴鸿平犹豫不定,战又不战,退又不退。长啸一声,鼓动一身沸腾道顶点的丹力,化作一道金色剑芒,冲着裴鸿平斩袭而去。 这一击淳朴返真,并未使用虚虚实实的元光显化术,乃是堂堂正正以势压人。 以往归无咎所有的斗战之法都是围绕虚实变化之道而来。此时突然转变风格,使出这一力降十会的打法,一股舒畅快意之感直抒胸臆! 裴鸿平未料到归无咎刚刚完功便果断出手。猝不及防之下不及闪避,只得奋起丹力。双掌一合,推出一道致实凝练的土黄色圆球。当中裹挟无限微尘,虚实之间,自有玄奥,正面迎接归无咎攻势。 电光火石的下一刹那,二力正面相交。 只见裴鸿平奋力击出、兼具玄奥雄浑的丹气圆球瞬间崩裂两半,随后他身躯似乎也被残余气机击中,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百丈重重摔落。 归无咎又惊又喜,不料魔丹成形后,和裴鸿平的差距反而再度被拉大。心中隐有有所悟,镜珠所得之祀文,恐怕非同小可。 事实上他所料不差。近数千年来,四大魔宗合流,各承袭一道直传大魔尊的神谕秘法。既裨益破境,又积累功行,以成就在世魔尊之底蕴。 归无咎仰赖元玉精斛,在灵形境中突破金丹三变,理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裴鸿平同样做到这一步,正是借助落泉宗无上秘法《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 先前裴鸿平和归无咎一番交手,看似步步受制,实则只是十年经验之功的差距。并非功法层次有质的差别。 但从灵形极限到真正结丹的这一步,却高下判然。 “成圆广大法界祭仪”固然是夺字门第一流的秘术。但归无咎所窃取的,恰好是宝树宗新近获得的无上秘法《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法术玄妙远远在裴鸿平之上。因此两人同时破境成丹,位分高低却瞬间被拉开极大距离。 裴鸿平面色惊骇,形容狼狈,未曾想到双方力量差距更要超出预想。忙不迭开启了结界之力,遁入其中,奋力催动外围的逆流千棺阵,试图作最后一搏。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急攻,当场安然坐下调整丹力,调适心性。 至于敌手困兽之战,按部就班的应对即可。红尘晦暝阵三返六气流动万端,将结界团团困住。为了防止那透明异物碍事,依旧以宝物在先辅佐符箓的手段加强攻击。 今日之路,矢志不移。不行则已,落子无悔。 何为道?何为魔? 归无咎曾在宗门典籍载记中偶得片言。传言说,太古之时,百族千部,气血图腾之法方兴未艾。所谓修炼之门,无非损人益己、侵夺猎狩之术。彼时修炼之正宗,正是今日“魔门”的前身。 而如今的“道门”,却是兴于草莽、蛊惑群言,不入上族巨支法眼,以“邪魔外道”斥之于野。 每一次正反颠倒,都是紫微大世界发生重大变革的年代。 一言以蔽之,道门者,持定根本之门;魔门者,从权方便之门。当治世定基之时,道兴而魔衰。当混乱纷纭之时,道消而魔长;甚至于魔者自称为正道,道门辟为邪魔。名实之间,只在于治乱之变。 归无咎也曾经想过。如果载籍记载为真,三十六万年未有之变局,是否就是道消魔长、正反逆转之变呢? 不过这些记载,并无任何实证,更无人亲自经历。若斥之为荒唐之言,怪诞之谈,似乎也无不可。至少临别之际,宁真君所留诸般讯息,便止局限在九大上宗相关。至于妖魔之属,虽修到极处比下界人修止步于元婴四重强上许多,但似乎并不足多虑。 直到遇到白面剑客,得知魔门千家合流四宗。这样一件影响整个紫微大世界格局的大事,宁真君临别之际未有片言交代,着实令人深可玩味。 如果是其余神通秘术也就罢了,或许归无咎此时修为尚低,眼界尚浅,并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但偏偏他立身修行的根本----元玉精斛----珍贵神异到了何等程度,归无咎是心中有数的。 突破金丹三界限,归无咎心中自诩为空前绝后唯一一人。 也正因为如此,当裴鸿平站在自己面前,同样做到这一步时。归无咎才能清楚的认识到魔宗飞速飙升的实力底蕴,已经足以平视九宗。甚至在某些领域先行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阴鱼九珠,得赐精斛。归无咎一开始的道路,本是深谋远虑,小心翼翼。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出如意门,开辟贞如岛洞府,中曲岛长袖善舞虚与委蛇。每一步皆是如此。 但得知轩辕怀的消息,却将归无咎从守擂者的位置,一举转移到冲击者的立场上。自那时起,归无咎行事策略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九野山一行获得鱼龙兜,更是将他一身枷锁打散。起码在六七十年内的结丹修行中,已不必坐困荒海一隅之地。振翅凌云,周游四海,陶冶心性。从原先亦步亦趋的规划中挣脱出来,走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超脱逍遥之道。 他归无咎,虽和宗门有因果缘法之约,但却绝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见到裴鸿平突破灵形极限时,归无咎已经有心一窥魔宗上法,怎奈以为时机未到。只是没想到局势突变,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道与魔,更类似于正与反,而非是与非,对与错。 在天地定序之时大肆屠戮,残害生灵,自然非归无咎道心所能容;但风云变幻之际,上进途中举世皆敌也是寻常。以自己剑下亡魂上祀魔功,却是一举两得。 眼前战局已经接近尾声。 百余件剑骨玄兵配合上百枚符箓,和红尘晦暝阵中的雷火之煞、周流六气混合为一,卷成一道道凝实锋锐的鼓锤,重重敲击在裴鸿平藏身结界之上。 这道结界清光似黯,流彩稍滞,未曾过得多久就到了即将破碎的边缘。 若依靠阵法消磨作战,胜负之势早已明朗。红尘晦暝阵三转之变将裴鸿平防御结界包裹在内,而千丈之外,逆流千棺阵又将红尘晦暝阵环绕其中。当中胜负,纯粹由归无咎、裴鸿平二人功行高下而定。 若归无咎功行领先更多,红尘晦暝阵阵力自能抢先一步攻破结界;但若裴鸿平功行尚可观,内里结界挡住侵袭,外围逆流千棺阵的压迫之力愈来愈强,若提前打破红尘晦暝阵的阵脚,内外夹攻,归无咎自然无有容身之地。 目前形势甚是清楚,三道阵力强弱悬殊,裴鸿平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果然,五六个呼吸之后,覆如牢笼的防御结界终于抵受不住外力侵袭,一阵刺耳鸣响之后轰然碎裂,节节散落在地。 归无咎正要纵剑杀入,突然间有所感应,双目一凝,起身缓缓向前。 却见裴鸿平横卧在地,面色苍白,已然绝了气息。 …… 不知几亿万里之外,重峦叠嶂中,万峰相合,截断一处四四方方的巨大深渊,吐出朦胧烟云,上冲天霄。 深渊之内不知几千几万丈,其实自有辉光细洒,明星漫天。一片连绵数百里的殿宇祭坛,通体琉璃,宏伟肃穆。其庄严大气,不下于越衡宗万屿浮空。 这片殿宇的最北端,一座通体全黑的七层宝塔孤独兀立,何止数百丈高低。宝塔周围千百丈内平坦如镜,没有一件多余建筑,足以现出此塔不同凡响。 宝塔顶层内。 九座尺许大小的青莲法灯在空中浮荡,忽上忽下。这莲灯通体玉润,散发出熏熏冷冷的光华。 一位头戴通天冠、身披墨色大衣的中年男子,跌坐静持,似乎正在定中修炼。此人周身上下一团团墨色起伏不定,似乎是从他衣衫上剥落洗蜕,在明光下反衬出一股阴森静谧的不谐之气。 “列真人,幽隍宝树结果了!” 一声高呼打破宁静。随着这声呼喝的,是一位急匆匆驾驭遁光、由窗台破窗而入的素衣青年。只见他脸上满是惊疑,似乎完全不觉自身举措失仪。 中年男子闻言瞬间立起,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引路。” 随后二人如一阵风似的穿出窗口,纵行十余里,来到一处百丈高低的阵盘中。那素衣青年袖中取出一件紫色印符,对着阵盘正中的缺口用力一按。随即一道清光泛起,阵盘一分为二,现出一道光阴回环的通道。 看来这素衣青年正是一处秘境的看守。 中年男子转头问道:“腾师弟,安师弟、曲师弟可通报了否?” 素衣青年连忙道:“两位师弟已经分别去请腾真人、安真人、曲真人。”见中年男子点头。素衣青年大着胆子问道:“未知宝树结果,是吉是凶?” 中年男子平静的道:“不关你事。且在门外守候。”随后黑影如风,遁入阵中。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飞遁,眼前景色一变。 山石奇崛,清池缭绕,万紫嫣红,浅草嫩叶。这十余丈大小的一处幽深密园内,万般妆点环绕一株仅一人多高、通体如翠的小树苗。 这株树苗中心的枝条小,赫然垂挂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紫色异果。 不多时,三道遁光先后落地。当先一个蓝袍青年,面如冠玉;随后一人身量宽大,方脸隆鼻;最后一位却是一个粗布麻衫、鬓发斑白的老者。 三人不约而同地盯住这株幼树。随后脸色或惊或喜,五色纷呈。尤其是最后一位落地的麻衣老者,更是面上泛出红光,几乎喜不自禁。 四人招呼一阵,其余三人的目光更是齐刷刷的盯住这老者。当头到来的中年人肃然道:“恭喜安师弟了。申屠师侄得以成就圣子,数百年后比拟魔尊驻世,你穹谷一脉日后是坐定了宝树宗正传。更不用说方师侄乃是申屠师侄引道师兄这一重关系。” 那麻衣老者满面红光,口中虽然逊谢,却笑意盈盈,正可见心情大好。 蓝袍青年道:“四宗合流数千载,各得一无上妙法。第一位成就之人花落谁家,这一宗极有可能压过其余三家一头,领袖群伦,换过新天。” “拈花宗《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流水宗《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有知见之障在前,迄今如同空文,本不足虑。但是能够抢在落泉宗《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之前成就功果,实为大功德,大缘法,幸甚。” 那方面修士连忙点头,似乎深以为然:“当初听闻落泉宗蛊惑了一家汇流四洲散修的门派,每隔三十载便能血祭万余金丹修士不漏风声。我等三家谁不羡艳?都以为拔得头筹的,必定是落泉宗。” “岂料六百余年来,他家二十余位真传弟子,竟然无一成功。好大机缘自己未能把握,怨得了谁来?” 列姓中年修士道:“这都是吐贺天师独断远虑,力排众议。仅以四人之力布阵生祭一城,这是旁人不敢想、不敢为的大手笔。这一次无论成功失败,这番动静多半要被道门九宗察知,本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背水一搏。所幸申屠师侄天资绝代,一举成就《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未负宗门之望。” 身着麻衣的安老平复心情,突然想起一事。若有所思的道:“三位师兄弟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算起来今年正是三十年一度的落泉宗血祭之年。听闻这一代落泉宗真传弟子裴鸿平一品之资,惊才绝艳,成功的希望着实不小。若是裴鸿平同时成就,那么我宝树宗与落泉宗,到底孰先孰后,尚有两说。” 蓝衣青年拂额道:“是了。却忘了还有这一茬在。须尽快探明落泉宗消息。想必吐贺天师已有谋算。” 列姓中年笑道:“其实不必。领袖群伦固然是好,但大争之世,雄才英杰少有孤生孤长之理。裴鸿平得以成就,庶能免申屠师侄时无对手之憾。” 他这一番言语眼界宽广、高瞻远瞩,其余三人无不拊掌称是。 就在此时,一枚金剑啸声不绝,转瞬间已经由远及近,浮荡在列姓中年之前。四人面色立刻肃然,这一道金符,乃是吐贺天师传谕诸上真的信符。 列姓中年抬首一点,金剑立即显化易形,化作一尺书笺。只是他双目一扫,登时脸色剧变僵在原地,双目似乎失神。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一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蓝衣青年耐不住性子,抢先问道:“有何变故?” 列姓中年回过神来,怅然若失的道:“吐贺天师言道,申屠师侄距离设下大祭的风瑶城,尚有三日行程,眼下正在日夜兼程的路途之中。三日后,才是行功大祭之日。” 安姓老者身躯一僵,大喊道:“不可能!幽隍宝树结果又作何解释?须知《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乃是魔尊亲授天师,天师心印直传。难道还有派外之人抢先成就这一无上法门不成?” 列姓中年自顾自的道:“吐贺天师所传消息不止于此。落泉宗至宝璇渊碧泉一日之前已经凝成一朵九叶冰花。” 蓝衣青年等三人脸色一僵,美梦刚被打破,坏消息便接踵而至。但于情于理,落泉宗拔得头筹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列姓中年看了三人一眼,语不惊人死不休,又作一转折:“只是这多冰花成就数个时辰之后,就突然破碎了。” …… ps:合并章节。本来想再水个一两百字,想想算了,就当是福利吧。 第五十八章 既出秘境游故地 瀚海无垠,涛涛成流,此起彼伏间水波俱往东去。这水色近观泛黄,极目处却与青天弥漫一色,别有幽旷宏达、超拔凌虚之逸致。 向北而望,似乎数十里外一道长堤如山,蜿蜒不绝。正与这无尽海浪偎依为伴。 就在此时,一处礁石之畔。那东流不返的水势忽然渐渐扭曲,向右倾斜。先转偏东南,再朝向正南,最后竟回首西流;西流之势又一转折,向北向东恢复本来,却无端造就一道旋涡。 随后这旋涡越旋越大,半柱香的功夫变成宽二三十丈、深十余丈的海上异象。 突然间“嗖”地一声,自那旋涡中心,一道黑色影子拔出半空,极轻灵宛转的打了个旋儿,随后足下生出一道柔润清冷的遁光,稳住身形。 这人面貌丰神俊朗,一袭玄衣,夭矫挺拔。背后斜跨一只青色背囊,另负一柄长剑。锋锐之意几乎破体而出。 归无咎低头看了一眼身下遁光,散似云雾,凝如琼浆,一派清莹可喜、澄澈入微的面貌,不由大为满意。 辨认了一番方位,归无咎调转遁光,往容州岸上靠去。 生死门中一战结束,归无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耐心地在其中逗留了七日之间。 这倒非是此战有甚缴获需要清点。裴鸿平自知败亡在即,自尽身亡之前,所有能够损坏的丹药、玉简、阵图、异物等等无不销毁。所留给归无咎的,除了一块拳头大小、非金非铁又绝难毁伤的异石,便只有两件品质尚可的魔门宝物。 归无咎逗留生死门中七日,乃是运使操练以小制大、气机醇和的丹力操控之法。以道门虚丹丹力,掩饰住一身魔功修为。毕竟魔道修士实在太过于扎眼,即便以“信”字门修士自居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目前来看,仰赖运炼精微本就是他自身长处,归无咎的这一份掩饰还算成功。 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带腥咸的海风,归无咎只觉心意神识顿时放松了不少。探玄会中这一段生死相搏、奇计密谋持续甚久,至此终于可以稍稍松弛精神。 不过现在胜负既分、预先目的也大获成功,心境难免产生微妙变化。回头再去审视关键时刻一举入魔的决断,归无咎的认知似乎又产生一点偏移。 当日在战局之中,归无咎意气高昂,奋勇直进。 诚然,有轩辕怀这一大敌在前,自己的修行之道理当求新求变,自出机杼,力图后发争先,不能一味保守; 诚然,三十六万年之变极有可能是道消魔长、天地翻覆,此时天兆未显,正是落下闲子冷着的大好时机; 诚然,一万零八数的祭品整整齐齐放在自己面前,这一道奇缘突现的变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诚然,道法魔功从来并行不悖,分属两个不同的修行序列,决不至于自相攻伐。修炼魔门功法,与自身《通灵显化真形图》道法无碍。 这些道理,归无咎在生死门中早已想的清楚透彻。似乎走出这一步是理所当然的唯一至善之选! 可是,现在归无咎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化作一道心灵的锐利拷问: 既然利弊如此分明,如果那日白面剑客“以剑作阵”的传送法门并无二人之限制,而是三人俱可同时离开。那么自己会作何选择呢?自己一定会坚定不移的选择这“正确”的挑战之路吗? 归无咎无法立即做出肯定的答案。 事实上,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归无咎的这一选择,是一道极为激进的道路。冷静思之,道魔双修利益固然极大,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许多险阻在前。 修炼分心二用、道魔门户之见、在不背人伦道心的前提下搜集祀品……这些尚是小事。最直观的挑战是,若道门之修行不能臻至无上极境,便极难摆脱沦为魔尊附身的风险。 那日换作一个行事策略以保守为主的人,置身于归无咎的立场之上。或许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奚轻衡,和白面剑客二人离开此地。 归无咎解剖内心,自己之所以将离开的机会交给奚轻衡。并非由于私情杂念、妇人之仁,而是由于他本身就是一个眼界甚高、力求完美、绝不轻言放弃的人。 一道高风险高收益的激进策略,和另一道四平八稳的保守策略。正是由于这份力求完美的信念在背后推了一把,“说服”归无咎选择了更主动、也更艰难的路。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想通了这一点,归无咎只觉灵台中一副无形枷锁瞬间瓦解。 上岸之后飞遁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目下忽然现出纵横诸峰。山崖蜿蜒成列,数纵数横,一派婉转森罗之象。诸峰之内,天光一片如同汇作一池。八分流水从山崖缝隙间流淌,晃漾无声,幽靓迥绝。 诸峰最高处,依稀可见危峰高阁就势铺陈,气势虽不甚宏阔壮大,但与山势相谐,倒也自有婉顺之致。 这一片熟悉的景色重新映入目中,归无咎也感到有几分亲切。 归无咎功行大涨之后,虽依旧不能将“璇玑定化炉”立时取走,但可操控手脚处也愈来愈多。譬如出得秘境的落脚点,偏转数十、数百万里,可轻而易举的做到。 归无咎驻足远望山水形势、思索以何等面目行事时。突然发现前山正门之下,正有五六艘飞舟不约而同的并肩驶来。另有十多个人影,衣衫相貌参差不齐,从三个方向一齐涌向山前界碑。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暗运使易容秘术。化作一个身量魁梧、年约四五十许的中年模样。立即遁身上前,便将前头一人截住。 那人是一个身着金色道袍、长髯及胸的高瘦老道。此人似乎是初入灵形境未久,见一道迅捷无伦的遁光划过,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不由脸色一白。似他这等人物,遇到金丹修士路过,哪里敢上前打交道,唯有敬而远之。 于是这老道斜斜一跃,就要往旁边避过。 不过来人似乎并非过路,而是正冲他而来。同样身形一斜,站立在老道正前方。 老道无奈之下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贫道瑞元门商皓,这位前辈有礼了。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归无咎随手取出一盒五行精玉抛出。伸手指了一指山峰之下浮游不定的诸人,微笑问道:“原来是商道友。前辈之称就罢了。只是向商先生打探一番,这许多人齐聚一处,所为何事?” 商皓打开木盒,只见一百枚精玉凝珠整整齐齐的排列其中。明光晃动,他几乎忍不住双手一颤。 眼前这位只打探消息便随意丢出百升精玉,也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下意识地将木盒收在袖中,看着归无咎似笑非笑的眼神,商道人这才一个激灵,醒悟自己尚未回答这位金丹境前辈的问题。 商道人咳嗽一声,连忙道:“此处是横月派山门所在千回峰道场。应横月派黄先生所邀,今日是横月派掌门黄正图成就灵形之日,特邀方圆数十万里内五等宗门前来观礼。商某正是应邀而来。” 归无咎见商道人提及“黄先生”时,面上竟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敬畏之色,不由大奇,追问道:“黄先生是哪一位?” 商道人一愣,暗道眼前这位果然是外地的金丹前辈。恭敬答道:“黄先生名为黄木荣,乃是横月派实际上当家作主之人。” “说起来这位黄木荣先生,成就灵形境界也不过一十八年时间。就在十八年前,有三位灵形境的邪道散修打上千回峰道场的主意。蓝叶、青叶二位客卿虽尽力抵挡,但毕竟以二敌三,眼见不敌。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因故外出的黄木荣先生及时回返。只见他大展神威,仅用一盏茶功夫,便将三位灵形境敌手尽数斩杀。经此一役,黄先生在方圆十万里内立下赫赫声名。须知彼时,黄木荣先生不过成就灵形三个月而已。” “据说这位黄木荣先生之所以有此战力,乃是因他成就灵形时与众不同。竟和一二等大派的真传弟子一般修习了上乘法诀,不依赖“铸灵丹”便一步破境成功。” 归无咎“唔”了一声,其实按照年龄称谓,他早该想到所谓“黄先生”舍黄木荣外更无他人。只是他印象中的黄木荣还是一个谨小慎微的真气七重境老者,方才见面前灵形修士面貌恭敬,一时想的岔了。却忽略了自家所传功法和底层修士之间的天然鸿沟。 商道人自顾自地道:“此番黄正图掌门成就灵形,之所以如此大张声势。商某人以为,多半是他同样是修习上乘功法,以不依赖“铸灵丹”的精妙法门破境。饮宴之上,多半要显露手段,以收威服四方之效。” 归无咎暗暗盘算,黄木荣为人老成持重。既然有底气高调行事,多半是自己所运筹的倚仗已然落地生根。 商道人兀自口沫横飞,讲叙不断。 他之所以喋喋不休,其实也是怀了小心思的。归无咎赐下百升精玉着他问询消息。若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以金丹前辈的身份虽不至于夺回赐物,但只要随意使些手段,便足以使自己生死两难。 于是借题发挥,半是传言半是臆测,倒让他敷衍出一篇文章来。 归无咎对他心思了如指掌,微笑着一挥手示意。商道人如释重负,连忙驾遁光如避瘟神一般远离,遥落在山脚之下。 归无咎调转遁光,不走正门,极快速的在十余里外划过一道弧线,直奔宿星道场白鹤宫后殿。 成就魔功之后,归无咎感知愈发敏锐。左偏殿之中,明白可见气机升腾如潮,即将溢散之时又及时返回,在一小周天之内冲刷洗练。 这是有人正在破境灵形的征兆。 归无咎不由暗暗点头。即便九品之资,修习《大化枯荣诀》也足以在三十六年成就灵形。只是黄正图资质不高,灵根品阶正是九品上。况且他当日是真气二重境修为,这点基础约等于无。 如今不到二十九年时间走到这一步,足见他用功勤勉。 归无咎正神游物外之时,后殿之中一道烟煞升起,一个人影飞临面前。 眼前这人青袍青须,面色红润。气机虽沉喑凝寂,却不失抱圆执中、浑成归一之象。只见他灼灼双目盯着归无咎不住打量,沉着道:“莲台宗诸护法似乎并无阁下。不知阁下哪一家门户,又有何贵干?横月门黄门主正在破境,在下忝为宾客,暂担护法之托。若无要事,阁下还是速速远离的好。” 归无咎仔细衡量眼前之人气机丹力,沉吟道:“独孤,伍,陆……皆不是。想必你是郁真人门下。” 青袍人脸色一变,半惊半疑。 ps:构思一下长线的剧情。和大前天一样,今天一,明天三。 第五十九章 明细事顶替行役 白龙商会先后涉足容州的主持之人,共是四人,独孤信陵、伍长信、陆胜芳、郁随云。 十余年前归无咎成就虚丹境时,着独孤信陵取回如意门中合用宝物,并安排对横月门这一处据点加以护佑。所遣之人修为不必过高,金丹境界便足够镇住场面。只有一条,这人是真正心腹方可,最好是在四位元婴真人的直传弟子中选拔。 归无咎对独孤信陵何等熟悉,不必多言;除此之外,眼前这一位的功法路数与蓝清平、步明徽绝不相类。据此推断,这人多半是他唯一不相熟的郁真人门下。 看着青袍道人如此谨慎,归无咎会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犹如细竹编成的玉笏。 青袍人见此玉笏,脸上泛出喜色,急匆匆拱手一礼。高声道:“在下正是郁真人座下第十七弟子温承忠。请教这位师兄上下,师出何门?” 归无咎略一沉吟。玉岚秘境一行,虽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几乎死伤殆尽。但各家各派及散修辈中,得以生离的一重境修士不乏其人,故文晋元之名却不可再用。 当即微笑回话道:“在下成不铭,自外州而来。师承自有别传,曾蒙独孤信陵真人许多照拂。” 温承忠也是个有眼色的人,对于人情往来中的措辞敏锐的很。暗思道:“此人这一番说词,明显并非四位真人直传弟子。” 他受命护佑横月门,又是郁随云真人亲自安排,临别之际千万叮嘱,不得泄露了底细。 眼前这位非是四位真人直传,却能通晓机密和自己接洽,显然身份并非等闲。 想到此处,连忙一伸手道:“成道兄请室内说话。” 修道人皆有过目不忘之能。归无咎虽只在宿星道场住过数日,对白鹤宫一草一木也都历历在目。此时见白鹤宫后殿依托悬崖的一片狭长空地上,平白连缀出一座十余丈长短的低矮草堂,风貌迥异,并非当日所有。 归无咎神识敏锐,放出气机稍稍感应,立刻察知白鹤宫五殿宫室尚有许多空缺,论宽敞宜居远胜这临时搭建的草堂,不由若有所思。 室内分宾主落座,温承忠又命随侍道童沏上一壶浮玉春茶来。 归无咎看这道童装束,明显非是黄氏族人。想来不是温承忠的弟子后人,便是采买而来的仆从一流。 看来温承忠行事,处处以宾客自居,避免了瓜田李下、喧宾夺主的嫌疑。 以他金丹修士的身份,面对青叶、蓝叶、黄木荣等一众灵形修士。能够弃绝骄矜自大,谨慎若斯。足可见此人城府心性,可堪重任。 品过香茗,温承忠问道:“不知成道兄此行,是应了哪一位真人派遣,有何谕旨降下?” 甫一进屋,直到上茶、问话。温承忠丹力徐徐转动,暗中测度眼前这位“成不铭”的功行高下。只是细心品悟了一阵,只觉此人气机之深浅纯驳、精粗曲直,实在甚为难测,生平闻所未闻。 旁的不说,观看此人自信气度、风采翩然。温承忠凭经验推测,这极有可能是破了“知止”一关、元婴有望之士。 丹力窒涩沉寂,抑或飞扬升腾,本是极易辨明。可是这“成不铭”一身气机如同细沙潜流,竟教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动是静、是晦是明。 归无咎一笑,对于温承忠的暗探洞若观火,只是面上不动声色。顺口答道:“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独孤真人得知黄正图进阶灵形境,特意赐下一些外物。顺道再暗中考察一番,横月派立宗数十年,诸事顺遂与否。” “在下在此处并不会久留,此处暗中镇守之职,还是要落在温道友身上。” 温承忠闻言眼皮微微一跳。师门与他的安排,也不过是以客卿的名义,暗中护佑横月门周全,勿生闪失。至于这一家小宗承载何等使命,是哪一位真人所落的棋子,便有所不知了。 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师门既然不对他多言,他自然就不必多问。 可是现在看来,归无咎对于此地的秘密,分明知晓的比他更多。一时间结合对方幽玄难测的气机,竟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对方是元婴真人隐匿身份,到此一行? 暂不提温承忠察颜辨色的功夫。二人碰面之时,归无咎心头便生出一个疑问。此时见机问道:“方才在山门外。温道友似乎将在下当做莲台宗的护法修士了。莫非莲台宗与横月派有甚龃龉不成?” 当初归无咎和莲台宗华天图一会,巧作试探。华天图错判了归无咎身份,留下一枚令符匆匆离去。自那时起,莲台宗甚至可以算是横月派的靠山之一。 三等宗门,对于底层散修固然高不可及。但是在整个容州修道界却排不上名号了。面对深浅难测的人物,自是奉行冤家宜解不宜结的信条。更何况护佑一家五等宗门,着实称不上什么大事。 若是莲台宗改弦易辙来找横月派麻烦,那么极有可能是一个信号,其背后有人对横月派的神秘崛起起了兴趣。 不过下一刻归无咎就知自己多虑了。 温承忠连忙摆手道:“那倒没有。听黄木荣说,莲台宗对横月派甚为照顾。他手中甚至还有一枚莲台宗的传讯令符。这件事,说起来都是温某一时言辞失当所致,平白招徕烦恼。” 说道此事,温承忠有些不自然的摇了摇头,举起面前白瓷茶盏一饮而尽,道:“前些时日温某在峰顶行功修炼,恰好莲台宗巡视法舟走到近处。后来才听黄木荣道,往常短则数月,长则二三年,莲台宗巡视法舟至时,常暂作停歇,赐下一些真气境弟子所用的外物。” 归无咎暗暗点头。莲台宗此举,其实只是释放一道信号,以示关照。哪怕所赐之物只是一土一石,也无关紧要了。 温承忠续道:“恰好温某事先不知此事,却和莲台宗法舟撞个正着。莲台宗舟上那位金丹修士,号称豹头银节护法华天图。此人却疑温某是前来霸占横月山门,平白生出一通误会,后承黄木荣等人解释了方罢。” “不过当时温某未曾考虑周详,只言自己是异地远游的散修,看中宿星道场灵机尚可,于是给予地主横月门一些好处,在此借地修行。” “那华天图又问温某是否在丹符阵器上有一技之长。温某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便答之无有。本想省却麻烦,却不料对方反而振作精神,缠了上来。” 过了半刻钟功夫,听完此事始末,归无咎心中古怪。 荒海之大势,犹如一棵大树的树根,往地底愈扎愈深,甚至影响到了整个容州的底层。连横月门这般的五等宗门也受波及。 原来华天图竟然是极力建言温承忠前往荒海,行炼化杂玉之举。 按照华天图蛊惑温承忠的言辞。若是散修辈独自前往荒海,每年炼化杂玉所得,余玄宗平白收缴二成利润。但若是随同莲台宗修士一同前往荒海,不但二成利润免除,临行之际更有一倍的精玉赐下。 本来对于无有丹符阵器旁门之术的金丹散修来说,只要耐得住寂寞清苦,炼化五行杂玉本就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更何况走上莲台宗的门路,收益又高了一倍加半。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遇到了这等好事,自然没有推却的理由。 温承忠苦笑道:“当时温某含糊推让,孰料未过多久,莲台宗又来纠缠两次。对方言辞倒也客气,并无盛气凌人之处。一般而言,一位金丹境散修绝不可能对三等宗门的示好孰视无睹,平白招致仇敌。” “无奈之下,温某一面求援于宗门,另一面施以缓兵之计。言道温某有一好友不日前来。若他愿往,便由他代替温某一行;若他不愿往,到时候温某便不再推辞。” “温某不才,倒也有一门阵道技艺傍身。若是起初言明本是横月门客卿,又或者亮明阵法师身份。轻易便可避过此关。” 归无咎含笑劝慰几句。他心底雪亮,此事过错并不在温承忠。温承忠来时任务,只是暗中护佑横月门安全。除此之外之外他所知甚少,对于归无咎当年和莲台宗的角力也蒙在鼓里,自然不知晓诈称横月门客卿是可行之策。 小心谨慎之下,自然力戒暧昧不明的瓜葛。 归无咎评估一番温承忠丹力气机,笑道:“当日温道友和莲台宗人相遇,生出误会在先。必定是放出自身丹力,以备一战的。” 温承忠面露惊奇,连忙请教缘由。 归无咎低头抿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很简单。这履足荒海的员额本就当是落在三等宗门之上。他们几次三番叨扰闻道友,不过是雇一劳力而已。温道友功行较寻常散修胜过许多,他们才敢放心行事。否则就算有人巴巴的去求,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 温承忠眼前一亮,道:“成道友言之有理。” 归无咎又问道:“温道友传讯门中,敢问门中是如何安排的呢?” 温承忠道:“李师弟不日就至。就由他代温某往荒海一行。” 归无咎皱眉沉吟了足足小半刻钟,终于摇头道:“不必如此。” 第六十章 鱼龙兜谋果腹 温承忠讶然道:“不知成道友有何见教?”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温道友那位李师弟,就请留在此处。不过若是居于横月宗山门之内,似乎也稍有不妥。不如就在千百里内寻一处地界隐居。与温道友一道,一明一暗,一内一外,共同护佑横月门安危。” “至于荒海一行,交由在下便可。若莲台宗再来催时,就言成某是温道友的故交,愿往荒海挣一份家业。” 温承忠闻言迟疑道:“是否传讯问过真人,再做决断。” 归无咎一皱眉,这温承忠是个尽心尽力的,但过于谨慎,也就有些不知变通。仔细思忖了一番,突然想到一物。伸手一托,掌中清光散去,只留莹白。细望是一寸半大小的圆形玉佩。中央镂空,纹饰流畅精致,所刻正是一朵菊花。 温承忠看到这枚玉佩,先是一愣神,面露茫然之色。随后似乎想起什么,身躯轻轻一颤。眼中余光瞟了归无咎一眼,连忙小心翼翼道:“一切听成道友安排。” 说完温承忠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原来独孤信陵、伍长信、陆胜芳、郁随云四人,各有一随身玉饰,分别绘有梅兰竹菊图案。 伍、陆、郁三人经常将这枚玉饰当做传讯信物来使,金丹境以上无论哪一系弟子都是熟稔的。唯有孤独信陵将自己那一枚当作挂饰贴胸而藏,通常并不取出它用。是以温承忠反应慢了半拍,直到从其余三枚玉饰的图案关联及时醒悟。 就在此时,门户之外三声扣门脆响。 温承忠道:“进来。” 进入室中的正是温承忠的随侍道童。这小童双眼明亮滚圆,看起来甚是机灵,脆声问道:“黄氏族人来请,邀老爷赴两个时辰之后的“正名宴”。该如何回话,还请老爷示下。” 归无咎哑然失笑,这“正名宴”的宴会之名倒是别出心裁,也可昭显此会用意。 五等宗门执掌门户之人,必定是灵形境界。从道理上说,黄正图当初以真气二重境担任此职,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全赖背后归无咎这道外力推动。自今日起名实相符,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宗门执掌。 如果这宴会之名是黄木荣所定,此人倒也识得进退。 温承忠摆手道:“罢了。” 小道童应了一声,似乎这一结果正是理所应当,转身便要退下。 温承忠连忙叫住,又道:“将这两瓶益气滋荣丹交给黄掌门,权作贺仪。”说罢自袖中取出两只青玉瓷瓶。 待道童接了丹丸退下。归无咎细细一思,一挥手,面前席间呈现出数百件各色外物。花花绿绿,丹丸瓷瓶,深色木盒,法器宝物皆有,乍一看时迷人双眼。 温承忠尚未看清,面前一切俱都不见,化作两青一白三枚纳物戒。 归无咎手指一拨,将两枚青色纳物戒推到温承忠面前,笑道:“此间清苦,远离门派。这一点外物,分别赠于温道友和贵师弟。” 又指着那枚白色纳物戒道:“这一枚戒中所藏,就由温道友转交给黄正图。如果他问起来历,就言有缘之人所赠。” 温承忠连连点头,并未出言推辞。将三枚纳物戒一齐大方收下。 交代完毕,归无咎周身一阵明光升腾,呼吸间整个身躯便隐匿无形,出了草堂。温承忠见之不由啧啧称奇。 易地而处,这一门秘术若他自己习得,必定秘而不宣,兴许关键时刻便是一大杀着,哪会如归无咎这般大方的使出。 归无咎隐匿行迹,转眼间便遁走到正殿之前,暗中观察横月派的方方面面,人物往来。 归无咎决意混入莲台宗再入荒海,并非心血来潮之举。 对于这一件事的始末,温承忠或许不甚了然,但归无咎结合独孤信陵和奚轻衡两方的消息,再加上自家推断,却大致缕清七七八八。 近三十年来,星月门仰仗元鼍飞屿和星散飞宫,已经对荒海发动了四次突袭。尽管三大岛和各哨岛、星岛的人员流动、信息扩散被余玄宗牢牢把持,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既久,多少散修一身资财尽付流水,甚至丢了性命,总会传递到旁人耳中。 据余玄宗内部估算,照此形势发展下去,百年之内荒海的散修流入至少要降低一成。而过了百年时间,消息散布的速度会急速扩张,也许下一个百年人数有可能锐减三分之一! 余玄宗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据奚轻衡所言,余玄宗通过前四次星月门的进袭,以及潜伏敌门的暗探,掌握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星散大法并非万能,星月门每次侵袭的路线也绝不是当真随心所欲。似乎下一次的进袭路线,已经被余玄宗提前掌握了许多。只是其中具体奥妙,奚轻衡也语焉不详。 余玄宗反击之意、立足点便在此处,围绕这一要害蓄谋良久。 据传言余玄宗暗暗传下谕令。所统属二三等宗门金丹修士,除却执掌要务推拖不得,抑或兼通丹符阵器旁门之道者。其余须抽调半数以上远赴荒海,埋藏据点之内守株待兔。若无有战事,这些人便在岛中自行炼化五行杂玉,以为己用。余玄宗也不抽取水头。 辖制莲台宗的二等宗门,正是坚定站在余玄宗一方的素绝宗。 不过据奚轻衡之口,前来助拳之人,余玄宗也只是免除炼化五行杂玉的二成利润,并未有倒贴补偿之说。 归无咎暗暗揣测,这多半是某位莲台宗修士的个人行为。兴许哪一位金丹修士暗中知道消息,惜身惧战,求个破财免灾,也不稀奇。 这一件事看似和归无咎毫无关系,但归无咎却敏锐的发现了自己的机会。 自玉岚秘境中取得“鱼龙兜”之后,归无咎的下一步目标,便是累积足够多的五行杂玉矿脉。背负资粮行走,在道门功法成就金丹之前,自己就有了相当的行动自由。甚至数十年后和杜念莎往红云秘境一行,也不至于耽误功行进境。 这一步看似不难,其实也是有几分说道的。 荒海之内,星岛之数何止于数百万。其中五行杂玉之蕴藏,除了曲寰岛等四大岛之外,其实多寡悬殊。和“鱼龙兜”的吞山填海的容量相比较,实在不值一提。 譬如归无咎当初所居洞府贞如岛。以“鱼龙兜”的胃口,足以吞噬相当规模的矿脉五百余条。 当然,以归无咎最初时的修炼速度来看,这等矿脉,备上两三条矿脉便足够了。 但是随着归无咎功行愈来愈深,对五行杂玉的消耗自然也越来越多,尤其到了结丹前后,必定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量。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归无咎也不敢断言。尤其是见识了魔门功法的鲸吞海吸之后。 那索性一了百了,将鱼龙兜装满为上。 问题由此产生。星岛散修固然远非归无咎敌手,但若每一次下手的目标都是贞如岛这般的小型矿脉,反复作案数百次,实非上策。若无“星散飞宫”一流的奇异宝物,单单是旅途所消耗的时间就是一个承受不起的数字。 更何况能够开掘五行杂玉的手段一旦现世,余玄宗势必上下震动,到时候围剿归无咎的元婴真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最佳策略,无过于寻找一些储量广大的富矿,几次下手就了账大吉。 眼下便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星月门星散飞宫或四人,或六人一组。若要求必胜,至少是以三敌一;要求全胜,恐怕要以五敌一、以七敌一。若再考虑到余玄宗自家派遣修士极少,而二三等宗门的金丹修士和星月门弟子相比,修为高下有明显的差距。那么所设伏兵的人数还要更多。 这样大规模的队伍藏身之处,要保障数十人能够同时开采炼化杂玉互不相扰。那非得相当巨大的矿脉不可。 归无咎所要做的,正是混迹其中,摸清楚数座大型矿脉岛屿的虚实,方便下手。 此时归无咎在山门内外转悠了一圈,宗门内外之布置,大有凸显新意之处。岗哨、阵基亦严密非常,金丹以下修为,难以逃过探查。 穿过前殿正厅。流水般的宴席横列两道,一道内席,一道外席。 内席座上俱是灵形境修士。黄木荣坐在左侧下首,当年和归无咎有过一面之缘的烈火门、陆氏等门派家族无不在列,先前结识的商道人赫然列席末座。 至于外席,却是真气境七至九重之辈。 主座之上,一人方面隆鼻,相貌严毅威猛,一身犹如金像、透体而出的“灵光覆体”之兆尚未完全收拢。不是刚刚进阶灵形的黄正图,更有何人。 只见黄正图举起一只黄铜酒爵,朝着席间诸人郑重一礼,讲了几句极得体的场面话,然后一饮而尽。满座宾客,言笑晏晏,同时举杯回敬。 看黄正图行事风范俨然老练毅重,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风采。归无咎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个拘谨生涩、憨直淳厚的少年,心中登时流露出一丝暖意。 荒海之上,多半是金丹境之上的修士。对于此辈来说,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相貌形容变化极微。归无咎与此辈打交道,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是对于真正的少年来说,三十年时间,已经足以从呱呱坠地成长到灵形境之后、意气风发之时。 归无咎不由想到,木愔璃,谢月屏,杜念莎,秦梦霄……将近三十年过去,当初稚嫩的面容,如今会呈现何等风采? 喟然一叹,归无咎默默退出了大殿。 ps:过渡章节写起来真tm慢,明明想好了的写起来还是慢。今天先两章6000多字。至于拆成3个2000,太水了也不合适。以后补上。 第六十一章 依约赴莲台 一连十余日,归无咎以温承忠故友的身份,在千回峰后山结庐而居。黄氏族人亦曾前来拜望过几次。归无咎留下两件粗陋法器以为谢仪,应答两句,便遣散了。 一来二去,黄氏亦知晓这位金丹前辈生性孤僻,也就很识趣的不再叨扰。 在这短短的十余日时间内,虽无五行杂玉加持,归无咎的修行进益不但没有耽搁,反而又取得长足进步。 魔丹之成,对于归无咎的助益极大。 单单就丹力之厚而言,《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堪称无上甚深法门,绝不在完道已成的辰阳剑山“剑心轮台”和原陆宗“一元真定玄碑”之下,比之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还要略胜一筹。 从这个意义上说,归无咎可谓一步登天,丹力之强已臻金丹境极限,比之于辰阳剑山和原陆宗顶尖的金丹四重境真传毫不逊色。 归无咎所欠缺的,是蓦然回首,品味圆成自足、入微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四境的变化流连。当中万千精妙、冷暖甘苦之处,终究不如一步步苦修而来者洞幽识显、熟极而流。 但是眼下归无咎所谓的进境,以及三次结丹之前、道行战力提升的方向,并不在于丹力,而落墨于另外二处。 魔门丹道的修行之路,相当于在归无咎真正结丹之后,已经多出一段完整的金丹境修行经历。这和转世重生、未卜先知也差不了多少了,何啻于一条圆融无暇的光明大道。这等经验除非天尊转世临凡,除了那位辰阳剑山轩辕怀和自己,并无第三人可以做到。 其余九宗真传要走这道魔双修之路,是完全不通的。须知即便是九大上宗,对于魔宗第一流法门或可窥得只言片字;但若说窃取其至高四大功法,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一人轻率修习粗浅魔功,品质相差过大,不但不能收取借鉴之效,反而平白无故多出一道累赘。 这一道镜珠得天独厚之厚赐,并非旁人所能企及。 至于另外一道妙处。 道魔之间,相反相合。真正成丹,和借假修真之虚丹到底是不同的。即便不暴露魔功手段对敌,魔丹一成,归无咎运使虚丹丹力的精微变化又平白多出二成威力。 归无咎在十余日间辛苦锤炼的,正是把真正成就金丹后的新体验,融化到虚丹丹力、剑术神通的运使上。 这一日归无咎正默运吐息,气走周天。却听闻百十里外,青天之上,隐隐有气机流动、雨露飘零之声。归无咎微微一思,恍然明悟,当是所候之人大驾光临。 刚刚收功起身,门户之外温承忠朗朗之声传来:“成道兄在否?莲台宗迎候之人至了。” 归无咎道:“好说。请温道友稍后,成某随后便到。” 片刻之后,归无咎将炼气赋形之法门反复锤炼,巧作矫饰,自问没有丝毫破绽。这才出了门户,和温承忠一道,驾遁光往空中疾驰。 距离千回峰三十里外,遥遥可见两道人影足踏青云,屹立等候。 左边那人面貌清峻,一袭极合体的白衫,一左一右腰悬两枚玉珏,风采宛然。美中不足的是他身量比之旁边那人足足一个头,以致风流稍减。 其实他身高七尺有余,绝不算矮小;只是右边那人身量更高的缘故,以致于高下相形。那一位斗笠蓑衣,腰挽柴刀,身材比旁人尤为魁梧,正是归无咎的老相识,莲台宗第七行走,豹头银节华天图。 二人一见到归无咎、温承忠二人出了千回峰遁到近前,同时往前一步相迎。 温承忠连忙道:“这一位是温某相识于野的故交,西北散修成不铭。成道友修为精深,远在温某之上。” 随后又转头为归无咎介绍莲台宗二人的来历。 华天图自不待多言。另一位面貌俊雅、气度闲适的修士名为谷今庭,莲台宗二十四位行走中排行第十八位,和华天图结成搭档已经十余年之久。 当下四人一番客套,论交已毕。 华天图打量了归无咎一眼,只觉此人气机不算太过强横,但沉寂中似乎尚有暗流潜动。难掩惊讶之意道:“成道友似乎道途未绝?” 归无咎坦然道:“惭愧。破境金丹三四十载,尚未尝试突破知止一关。” 金丹一重境中“知止”一关,破之则二重境、三重境,乃至元婴有望;阻之则此生道途断绝。 绝大多数金丹修士,依据自身成丹之品,成丹之性,一旦结丹,能否渡过这一关多半是心中有数的。 不能破境者,自然早已绝了他念,依照门户高低行当行之职司;有望破境的却多半栖身于宗门洞府,小心翼翼闭关修持。此辈通常二三十年内便会作出决断,破关不久便会直升金丹二重镜。 所以在外抛头露面的金丹一重境修士,绝大多数都是道途断绝之辈。如归无咎这般有望破境却游历在外的,可谓极其罕见。 至少归无咎散修的身份,再无可疑。 归无咎心中暗笑,这正是他临行之际调和气机的手段,正要做成这副相貌,既坐实自己身份,又加强自身分量。 温承忠心中却掀起波澜。前日归无咎向他问及,是否对莲台宗人言及他那“故友”修为高低,他当时还不明就里。 现在看来,归无咎此时的气机形容和十日之前分明不同,细辨之远不如十日前之源深幽奥、玄微难测。他大致可以猜出,现在这副形貌是归无咎故意塑成。 温承忠愈发坚信,这份足以戏耍金丹修士的气机变化,非元婴真人不能为之。 不过他也是有城府的人,面上却和没事人一般,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只这一手,场面上气氛登时生出变化。原本华天图二人是三等宗门出身,归无咎、温承忠名义上只是散修;可是现在归无咎若能侥幸破境,可就摇身一变,成为有望成就元婴之人。彼此之间,高下立时颠倒。 谷今庭深吸一口气,面容肃然道:“对于前往荒海炼化五行杂玉之事。想必温道友已经和成道友言明了。成道友果然愿意履足荒海,炼化杂玉?” 尽管温承忠早已将所谓“故友”推了出来。但这等要事,必须要当面问明。 归无咎一抱拳,斩钉截铁的道:“成某游历容州之西已有经年。久慕荒海乃四州云集之所,物产亨通。若破境“知止”一关并未成功,炼化杂玉倒也是一件报酬甚厚的勾当,大可以攒下一份家业。” 谷今庭奇道:“成道友何以出此不祥之言?若道友破境成功,可谓直上青云。陷身荒海炼化杂玉,可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华天图连忙使个眼色,低声咳嗽了一声。 谷今庭当即省悟,避口不言。 在华天图看来,若是归无咎破境“知止”一步迈入金丹二重境。那么面对一重境修士自然有了压倒性的优势,如何行事不问可知。荒海之上流窜泛滥的“红衣会”便是明证。 归无咎适时的打破尴尬气氛,轻笑问道:“不知贵派何日启程?” 华天图见此情景,更加笃定归无咎已有把握破境成功,因此才一副迫不及待的姿态,以求吞噬资粮。当即谨慎道:“若道友准备妥善,今日便可先随法舟返回,在鄙派暂居数日。半月之后,上宗自有安排。” 归无咎略一思索,点头道:“善。” 华天图见归无咎应允,袖中滑落出一枚铜符。轻轻一摇,十余里外云雾散去,现出一只长八十丈、宽四十丈的法舟。 此舟上赤下黑,十二道法阵铭刻在外正反相连,织成一道刚柔并济的守御之力,正是莲台宗巡视法舟“擎海五窍舟”。 和温承忠一语道别,归无咎随华天图二人登舟而去。 “擎海五窍舟”遁速其实甚快,只是平日莲台宗以之巡游,借此扬威四方,刻意减慢了速度。这时全力启航,青天中云影如梭,杳然有空踪绝响之致。 归无咎在舟上占据上好一间静室,每日佳酿蔬果、美味珍馐奉上,更有姿容绝代的处女服侍。一转眼十余日过去,莲台宗近在目前。 见惯了隐于名山大泽的宗门,这莲台宗的藏身之地堪称别出机杼。只见“擎海五窍舟”缓缓落下,经历一片水田漠漠、聚落成畦的平缓山脚。突然一个穿梭,便进入一片方圆百十里的空地。 目中所见,除了当中一座金殿外,其余建筑星星落落,高不过三层,和凡间宫室倒也相差仿佛。 三人遁光落下,华天图当先道:“成道友请。”随后便往仅次于正中金殿、斜后十余里的一处偏殿。 归无咎暗暗点头,莲台宗建筑远观并不壮观,甚至有几分寒酸。但走到近处,倒也有几分雅意。 清湖斜卧,收敛成一道明润丰腴、鎏金璞玉的光彩来。亭台别致,角楼新奇,玉柱错落,飞檐跳脱。和一味繁复縟丽、靡费物力的殿宇相较,决计不逊色多少。 一步迈入正殿之中,殿内空空荡荡,视野无阻。 第六十二章 立约又生变 殿中三阶之上,一左一右各置下六席。 华天图将归无咎引至右侧上首一席,言道:“六舟出巡,远近各殊。鄙派也是预先按照路途远近计算出发时刻,以期同时回返。不想最终还是差了些许,有劳成道友稍后片刻。” 归无咎笑言无妨。 其实他已经猜知问题多半出在自己身上。看来所延请的外人绝非自己一个。想必自己和华天图二人简单交流之后便极爽快的回程,因此比之于其余各路人马率先返回。 华天图交代完毕,便往座席之东走了十余步,幽暗处寻一青背座椅座下。 归无咎这才发觉正厅两侧之外,各有十二道不起眼的座位。看华天图所座正是左侧第四席,结合他的身份来看,这二十四位似乎恰相合莲台宗二十四位行走。 过了片刻,谷今庭也返回厅内,在右侧第九席落座。 虽然只有归无咎一名客人,莲台宗也并未冷落了他。手执托盘茶盏、酒盅果篮的窈窕淑女鱼贯而入,奉上诸般珍物。 一个时辰之内,其余宾客陆陆续续的进入大殿,空余的十一道座席陆续坐满。 这十一人俱是金丹一重境修为。 其中归无咎下首五人,气机精粗不一,功法路数隔如参商,一望而知便是天南海北之人相聚一处。 而坐在对面六人,虽然服饰衣冠意趣不同,相貌气度同样并不相类。但气息流转颇能见勾连贯通之处。 归无咎心中雪亮,对面所坐得六人,必是莲台宗修士。而自己这一列,不出意外皆是莲台宗延请而来的雇佣兵。 归无咎自斟自饮,一派拒人千里的模样。旁人见他这副做派,也不便轻易上前套近乎。 不过归无咎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前景象,其实尽在他心中。 譬如当下便有二人有意无意的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似乎对自己极为好奇。 其中一人正是坐在归无咎下首的这位。此人面貌蜡黄清瘦,着法服纶巾,右手握住一串明珠极有节奏的拨弄。只是他看似左右顾盼,其实双目余光从未离开归无咎上下,更暗暗放出气机探查。 尽管此人将心绪变化掩饰的极好,但归无咎还是凭借着敏锐的灵觉感受到此人的敌意。 不过这是因为归无咎气息精纯变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此时就算华天图、谷今庭二人再度来到归无咎身前,也完全不会感受到他气机和数日前有何不同;但在旁人看来,却绝难一眼辨出归无咎尚有突破“知止”一关的可能。 一化之间,变与不变。玄奥已极。 另外一人却是端坐于归无咎对面的那人。这人身形微胖,皮肤白皙,气度雍容。一顶王孙冠,一袭淡金锦罗道袍,玉带环结,紫绶垂腰。只见他面露笑意,似乎跃跃欲试,只要自己感受他的留意,立刻便要出言结交。 这时一声清脆悦耳的钟响,大殿正门之外似有一团红云落下。红云倏尔消散,露出一只金碧辉煌的摇船,缓缓停步在距离地面十余丈的高度。随后摇船舷梯处白、红、蓝、绿、紫、黄、黑七色彩带,各宽一尺有余。两两相接飘落在地成一弧线,犹如虹霓倒置。 随后一人步步生莲,在这丈许宽的绸带中缓步落下,却是一位玉尺的中年道人。背后四名侍女,各执五明扇、黄巾伞,紧紧随侍在后。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人好大排场,自然不是做给延请至此的宾客看的,料来莲台宗也不至于如此浅薄。那么此人便是一贯如此。 当下对此人身份起了几分猜测。 这中年道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视,直往主座之上坐定。他虽是金丹境界,但丹气鼓荡自成变化,恰如源头活水。正是明白不过的金丹二重境修士。 众宾客虽然不知此人在莲台宗内是何职司,但金丹二重境的气息可是明白无误的。在将来的元婴真人面前哪里敢造次,一齐起身,拱手一礼。 中年道人双手一按,温声道:“本人莲台宗大宁宫执掌明皓铉。诸位道友有礼了。” 自归无咎以下,六人虽不知晓“大宁宫执掌”是何名目。但却不由想起舟中下视之时,那座位处正中、宝光灿然的金殿,殿前竖起巨石上正是书有“大宁宫”三字。 人所共知,莲台宗共有掌门真人和两位护法长老共三位元婴真人,在三等宗门之中也算实力靠前的。 平时处置大小事务时,元婴真人自然不能轻动。 那么这位所谓的“大宁宫执掌”明皓铉,未来的元婴真人。既然以大殿为职名,多半是莲台宗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明皓铉倒是一个快人快语、雷厉风行的性子。并不和诸人多客套,直截了当的道:“诸位道友。该交代的事宜想必几位师弟都交代明白。明某还是要最后再问一句。诸位是否决意前往荒海一行,绝不反悔?” 归无咎以下数人纷纷起身,表示言出无悔。 明皓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要和几位交代。出行之后,几位的身份,便是我莲台宗修士。诸位可明白否?” 归无咎心中冷笑,这般交代本在他预料之中,并无奇处。倒是其余五人面面相觑,不免狐疑。只是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三等宗门的名号,说出去可要比散修响亮得多。 稍作迟疑,各人纷纷应下。 大计已定,明皓铉呵呵一笑,朝着左侧下首的六席一摆手。 六位金丹修士得明皓铉示意,纷纷抬手拂袖。各自取出百十件木盒,堆叠成六座一尺高的小土丘,一一对应,向着归无咎这一侧飘飘荡荡的飞扬过来。 坐在归无咎对面头戴王孙冠的那位胖道人,托着下巴略一思考,竟又取出五十木盒。总计一百五十之数。置于归无咎面前席上。 胖道人之下的五人,面色异彩纷呈,精采的很。其中有二人面露踌躇之色,似乎在犹豫是否依样加码。 胖道人连忙笑道:“袁某有几分身家,顺带看这位道友有几分面善,自愿多出几分酬劳。几位师弟全凭自家心意便可。” 他所指“面善”之人,自然是归无咎了。 其余五人这才就坡下驴,返回座中。毕竟谁的精玉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只不过对于归无咎而言,这位袁道人一番举动,却是平白生出事端。 原本只有紧邻的那位对他暗怀敌意。现在多了这五十盒精玉,下首五人无不目光灼热,又嫉又恨,似乎在想这等好事为何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此时明皓铉又道:“提前赐下的一倍精玉,今日所发放的是十年的数目;以后照例以十年为期一结。若是十年之后诸位有回返之意,合约自然中止。” 诸人无不点头称是。 明皓铉起身道:“那今日之会就先散了。莲台宗自会会各位备好驿所。少则三日,多则五日,集结往荒海一行,诸位务要养精蓄锐。” 就在诸人同时起身,就要散场时,一声洪钟般的大喝自殿外传来:“且慢!” 随后厅内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灰影极迅速的闪到大殿正中。他身形尚未站定,一字一句却极为清晰的吐出:“明师兄恐怕有欠考虑。上宗所托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站稳身形之后,现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缁衣的灰面道人。他身量宽猛,虽称呼明皓铉为师兄,但看面容却似乎比明皓铉更苍老一些,双鬓须发隐约透出银色。 不过这人装束如何却非厅内之人关注的焦点。这灰面道人气息流转,犹如沸水中飞扬的浮沫,灵动万变耀人耳目。 此人竟和明皓铉功行相埒,同样是金丹二重境修为。 归无咎等六人心念急转,即便此人行事方略和其师兄有甚相悖之处,也绝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直斥其非的道理。由此可见,此人和明皓铉矛盾之激烈,几乎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 再加上两人均是准元婴修士,众人径直便想到了宗门权位之争。 众人所猜正是事实。此人名为康韬壁,和明皓铉二人本是莲台宗仅有的二位有望破境元婴者。只不过他性格偏狭,行事急躁,行事不如明皓铉果决缜密。在下一代宗门执掌的竞争中,三位元婴真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明皓铉。 至此以后,凡是明皓铉主张之事,不论是非,康韬壁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明皓铉淡然道:“六位师弟既然愿意自家付出酬金寻人代劳此事。康师弟又何必节外生枝。” 康韬壁哼了一声道:“上宗不是轻易可欺的。须知这一回上宗前来领队的可是“缥缈子”羽道人。此老眼光毒辣,又素来看我莲台宗不是很顺眼。到时候若是他出手相试,眼前这些山野杂鱼假扮的“莲台宗”修士,立刻便要被戳穿。” 康韬壁言出刻薄,一出口就将归无咎等六人得罪不轻。 实则除了归无咎外的数人,即便和三等宗门弟子相较稍有不及,在散修中也算功行出色的了,不然莲台宗各路行走也不会入得了眼。 不过康韬壁此言纯属启衅生事,明皓铉也心知肚明。当即默然问道:“那依康师弟之见,理当如何?” 康韬壁哈哈一笑,高声道:“虽则明师兄行事失当。但毕竟诸位师弟辛苦一趟,倒也不便彻底推翻。依康某看,尚有可以补救之处。” 他双目凶光在归无咎六人身上来回逡巡,极为霸道地言道:“就请这六位每人接在下一掌。如能接住,便得了替我莲台宗行事的资格。如果不能,就请立即滚蛋,也算是为六位师弟剩下了许多精玉。” 第六十三章 明位分反客为主 康韬壁此语一出,归无咎以下人人色变。 明皓铉尚未出声,归无咎对面那胖道人已抢先开口道:“康师兄所言大大不妥。这六位乃是我莲台宗宾客,岂能刀兵相向?更何况康师兄乃是二重境修士,岂不知知止先后,鱼龙之别。若越次出手,岂不是平白低了师兄身份。” 几位散修未料到莲台宗内之人竟果断出言,连忙附和点头,看向胖道人的神色也多了几分感激。 康韬壁冷笑道:“本人又不会使出“四生灭”一流的手段,只是寻常一击考较丹力而已,袁师弟何必偏帮外人说话。” 胖道人依旧摇头道:“就算是寻常一击,也不妥,不妥。” 胖道人名为袁客庄,他虽只是金丹一重境修为,但和康韬壁据理力争,却毫无惧色。 这是因为袁客庄和康韬壁二人本是一师嫡传的师兄弟,年齿不过相差三岁。二人入道练气、破境灵形、成就金丹都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自然是平辈之交。 尽管最终袁客庄倒在“知止”一关之前。但在他面前,康韬壁却摆不出未来元婴真人的架子。 康韬壁鼻中传出哼声。只见他突然一甩袖,分腿一跨,右足在地上重重一磴,脚下细腻白瓷砖瓦立即粉碎。大殿之中蓦然狂风大作,一道滔天气浪压的殿内诸人喘不过气来。手臂挥处,一股强横巨力横出截击,又猛又奇。 明皓铉立即上前一步,挥袖洒落光华,护住归无咎等六人。今日之宴是他所主持,一身威望颜面所系,怎能容得康韬壁肆意撒野。 不料康韬壁这道掌力似虚似实,朝着右侧一卷只是虚着。划了半个圆圈立即左拐,竟朝着胖道人袁客庄击去。这出奇一击,分明是蓄谋已久。 几位散修见莲台宗自相攻伐,无不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袁客庄反应不慢。张口吐出一道白色烟气。这道烟气极迅速的收缩凝形,化作一枚光洁饱满的白珠。 随着他口中念诀,同时伸出右手拇指在这白珠上重重一捺。白珠形态立即再生变化,化作一块扁扁平平的圆饼;再弯曲凹凸,变成一只极薄的白玉瓷碗。 白瓷碗翻了个筋斗,倒扣在袁客庄头顶。随后十八道珠帘般的淡色光华垂下,将他牢牢护住。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事,“砰”地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传来,康韬壁这一击和袁客庄所放的玉润光华正面对撼,随后一阵乱晃,崩解星散。整个大殿似乎也随之一阵摇晃。 袁客庄面色平静,一抬手将头顶笼罩的光华震散,深吸一口气,将之尽数纳入腹中。此乃他精研已久的压箱底秘术,虽只脱胎于金丹境中最普遍不过的神通“气化神兵”,但几经锤炼,已经修到了不弱于上乘神通的地步。 康韬壁出奇一击,并未建功。 归无咎暗暗思索康韬壁用意。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归无咎眼中,在场之人修为高下,可谓眼中洞若观火。 这位袁客庄真实功行,在金丹一重境中着实不弱,和探玄会中余玄宗、玉京门、星月门等大派精心挑选的那七八十位随侍之人也相差不远。想必此人当年也是距“知止”一关只差半步、却最终抱憾驻足之人。 而康韬壁方才一击之力,好巧不巧达到了袁客庄所能抵挡的极限。接下这一招,袁客庄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实则丹气紊乱如麻,几乎处在脏腑受创的边缘。 归无咎可不认为一切只是巧合,又或者康韬壁技止于此。 果然,不待明皓铉、袁客庄等人开口问罪,康韬壁抢先言道:“诸位师弟勿惊。康某为了以示公平,教来人心服口服,这才先出手一试。” 双目在散修一列来回扫视了一番,康韬壁得意的道:“康某突施冷箭,袁师弟却能游刃有余的接下这一式,诸位都看在眼中。其余五位师弟,功行皆不在袁师弟之下,要做到此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等第宗门与山野散修,到底是有差别的。为示诚意,接下来康某只以八成力道出手。若六位仍不能接住,便请速速离去。康某也算是仁至义尽。” 明皓铉、袁客庄脸色一变,但却并未开口。 归无咎心中冷笑。 康韬壁看似是个颠倒错乱、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但是他今日前来闹事,分明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譬如此时,他这一番言语便把明皓铉退路堵住。 即便在场之人有心思灵透的,猜出所谓“其余五人功行不在袁客庄之下”只是虚词,那也无用。难道明皓铉还能公然揭短,言道莲台宗只有袁道人一枝独秀,其余五人其实逊色甚多不成? 那样等于平白丢了莲台宗的脸面。 就在明皓铉思索对策之时,康韬壁丝毫不给旁人喘息的机会,又踏前两步,站立在排名最末的那人之前。 这人是一位头戴云巾的年轻书生,见康韬壁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不由心胆一寒,抱拳道:“在下西北吐琉山散修司徒……” 康韬壁哪里有心和他罗唣虚文?嗤笑一声,反手一掌卷动丹力,平平正正的推出。力量雄浑直出,并无一丝花巧。 他行事虽然极霸道蛮横,但还算守信用。旁人观之,这一击果然比刚才对袁客庄出手时的声势弱了两分。 这年轻书生大惊,连忙伸手抵挡。双臂回环一抱,凝成一道翠玉光华聚拢心田,犹如宝瓶。 二力相交,年轻书生看似光鲜的防御手段如纸糊一般应声破碎,身子向后一仰,重重仆倒在地,口鼻之中溢出鲜血。 康韬壁哈哈大笑道:“这等荒野杂毛,明师兄竟将之招徕代替莲台宗修士出行。可笑,可笑。” 明皓铉脸色铁青。 这位年轻书生闻言面色赤红,满面羞惭嫉愤。挣扎着爬起身来,又吐了一口鲜血。以长袖掩面,跌跌撞撞的便往殿外去了。 只是他分明慌不择路,失措之下被门槛一绊,又跌了一个狗吃屎。 康韬壁见状更加得意,忍不住纵声长笑。目送那书生连滚带爬又走出十余丈,取出一件摇篮般的飞舟远远遁走。到似是以悠扬笑声,送人直上九霄。 出现如此变故,另外三位散修脸色大变,深恐步了年轻书生后尘。连忙将早已收入囊中的百盒精玉取出之后丢在案上,转头匆匆转身离去。 归无咎心中暗笑。那年轻书生离开之时看似狼狈之极,但归无咎在他双眸中分明捕捉到一丝狡黠果断之意。他登舟离开的瞬间,更是如释重负。 原来这一位借势离开,看似无比慌乱。实则藏了小心思借机吞没了百盒精玉。情急之下,莲台宗多半忽略了此事。就算当堂开口追索,年轻书生也可以心神失措作为掩饰,没人会想到他早已起了贪财之心。 下界之中,不同层次的人各有其生存之道。 此时在场客人被康韬壁赶走四位。尚余归无咎和身畔这位对他暗含敌意的清瘦道人。 康韬壁言道每人接她一击。但其实心中满拟只一出手,便能收杀鸡儆猴之效,余众必作鸟兽散。这时见自己立威一击,竟未将其余五人全部惊人走,立刻便有几分不悦。 修道界中,弱肉强食、媚上凌下本是常态。面对不明根底、抑或面上功夫需要做足时,自然千好万好;但若撕破伪装,一言不合便要见血。 此时康韬壁便是如此。 他见归无咎等二人大剌剌不识进退,脸色一沉。双手一台,两道掀起骤风青芒的丹气分向归无咎二人袭来,竟是要以一敌二。 不仅如此,整个出手的过程中,康韬壁并未正眼瞧归无咎二人一下。 清瘦道人原本已回到座上。此时连忙起身,大喝一声。双掌之间凝成一大一小两道灰蒙蒙的气团。大者犹如圆盘,小者却和巴掌相若。随后那稍小的气团凝结在较大的气团正中,牢牢封住门户。 另一头归无咎却恍若未觉,安坐席间。饮了一盅之后,品尝碟中名为“凤舌丝”的一味异果。此果表皮赤红,内里淡而粉嫩,滋味之甘美足见新奇。 说时迟,那时快。康韬壁出手之后只半拍功夫便尘埃落定。那头清瘦道人身子晃了一晃,右足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家座下屏背紫椅一足踩的粉碎。 但他面前两道灰气凝成的云团,虽破碎成大小七八瓣,到底并未彻底洞穿。 此人果是有几分斤两的。 至于另一道朝着归无咎的攻势。康韬壁出手之际明明如风潮信起,凛然生威。但这股气机半途中突然消散的无影无踪,归无咎依旧坐在那里品尝美酒鲜果,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一下不但是康韬壁面色大变。明皓铉、袁客庄、清瘦道人,袁客庄下首五人,乃至原本隐于暗处、冷眼旁观的二十四为行走。无不同时起立,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在归无咎身上。 归无咎又饮了一盅,这才施施然站起,笑道:“诸位勿惊。借助一件防身宝物的小小障眼法,不值一提。”同时伸手在空中一点。 却听嗤啦、嗤啦一阵冰晶破碎之声传出。众人这才发觉,原来一道几乎完全透明的气墙凝结成冰,阻隔在归无咎和康韬壁之前,抵住那颇为猛烈的一击。 众人听说是借助法宝之力,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康韬壁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冷冷一笑,大声道:“二位既然过关,康某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一切便请自便。”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出了殿门。 康韬壁来去如风,外人不明就里,不免愕然。但莲台宗内之人都是知晓内情的。 莲台宗原拟出行荒海的人选中,其中半数如袁客庄辈,都是明皓铉麾下得力的人手。这一拨人平素是一股机动力量,此时如遵照上宗安排远履荒海,等若断了明皓铉的手足。 正因为如此,才有筹谋靡费精玉雇佣代役的举动。 康韬壁一番搅扰,代役之人六去其四。 时间紧迫,此时再去搜寻旁人顶替,已经有所不及。这意味着殿中明皓铉麾下六人,必定有四人要亲自跑一趟。 虽未能将清瘦道人和归无咎一同收拾了,康韬壁心中也差可满足。更何况如果做得太过,明皓铉若当场翻脸,康韬壁也无必胜的把握。 清瘦道人对康韬壁来去漠不关心。他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归无咎身上。 他变脸也快,一听闻归无咎是仰仗了法宝手段,脸上惊惧敬畏立即消失,转化成一脸轻蔑,心中敌意成见反而更深。 他想当然的以为,这次代替莲台宗出行的诸人中,排名靠前者别有赏赐,或许荒海之行中亦更有更大的自由度。先前袁客庄给予归无咎额外的五十盒精玉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他自视甚高,当年阴差阳错之下未能破了“知止”一关。但也不过差了半步。原本以为首席必是自己的,却不料被归无咎夺去。 这时华天图连忙上前,在明皓铉耳边耳语几句。 明皓铉双目射出奇光,审视对手般的看了归无咎几眼,上前道:“想不到成道友竟是有望破境之人。” 归无咎轻轻摇头,似乎无甚所谓的道:“渺茫的很。” 方才归无咎先使出神妙手段抵挡住康韬壁进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又归因于法宝外力。这使得殿内诸人的心情如同海波一般经历一道起伏。 这时恰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坐下的诸人又“蹭”地站立起来。未想到眼前这一位,竟然是尚有望突破“知止”一关的散修! 须知散修之中,每一位得以成就元婴之人,心性、毅力、悟性、机缘,都是非同小可的。岂不是说眼前这位成不铭,以后有望达成这一步? 想到此处,殿内之人看向归无咎的目光愈发不同。那清瘦道人双眸中嫉妒、敌视之外,更多出一股自惭之色。 明皓铉皱眉沉思片刻,缓声道:“今日便先散了。着执事道人带方道友回馆舍歇息。请成道友随我来。”随后一道遁光,身影已在正殿之后,自一道偏门拐进。归无咎随后跟上,不落半分。 经历三四个转折,二人同入后殿一间静室。室内甚为清减,一榻两席,一张矮小方桌当中隔断。 明皓铉道:“成道友请坐。” 归无咎告罪一声,洒然落座。 明皓铉自袖中取出一件纳物戒,一言不发的丢在归无咎面前。随后屏气凝神,犹如禅定。归无咎伸手一摸,神识感应。当中所藏,却是精玉百盒。 这数目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 归无咎讶然道:“明道友这是何意?” 明皓铉脸上笑意似乎深不可测,悠悠道:“有两条路供成道友选择。” 归无咎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明皓铉道:“第一么,这百数精玉算是莲台宗的礼物。履足荒海的二三十年,还要劳烦成道友尽心尽力。待得回返之日,鄙派另有三倍谢仪奉上。” 归无咎眉毛一挑,反问道:“那么敢问第二种选择是何名目。” 明皓铉双眸之中清光盈盈,和归无咎四目相对。只听他沉着道:“百盒精玉依旧是赠与成道友的礼物,只不过不是来回两次。而是每年皆有,都是这个数目。一直到成道友主动拒绝的那一日为止。” 归无咎怔了怔,思索良久。随后点头道:“成某明白了。” 每年百盒精玉,若是终身领取,一千年就是十万。对于三等宗门来说,这也不是个小数目。 明皓铉所谓的两个选择,其实是应对归无咎修炼中的两种情况。 若归无咎破境“知止”并未成功,则取四百精玉;若一举鲤鱼化龙,则就此秉受莲台宗供奉,好处享用不断。 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拉拢。 归无咎目光游离,似乎在纳物戒中上下扫视,迟迟不愿离开。沉吟半晌,问道:“那明道友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呢?” 明皓铉笑容很是欢悦,似乎一切都在他把控之中。当即自袖中抽出一枚接近尺许的青玉令牌,双手执之,交到归无咎面前。呵呵一笑道:“此番我莲台宗一行十人,以成道友为首。万望成道友照拂好我门中诸人。” 归无咎极快速的将纳物戒收入囊中,满口应下道:“好说。” 明皓铉心中暗暗点头。 此次上宗征发人手,每一家三等宗门按例该出十二人。照此份例,莲台宗闲余人手几乎无一能免。其中和明皓铉走的较近的六人他设法以雇佣之法替之,保存力量在自己身边。至于其余六人则不关他事,他也不欲多管闲事。 康韬壁半路杀出,看似坏了明皓铉计划,六个员额直损其四。但对于明皓铉而言,并非不可接受。 因为今日席间左侧那六人,唯有第一席袁客庄、第二席龙源保在明皓铉阵营中尤其重要,远远超出其余四人。 尤其是袁客庄。此人和康韬壁本是同门师兄弟,师尊是门中一位谢世五六十年的元婴真人。这位元婴真人生前偏私袁客庄,所余资财底蕴尽数交于他手。袁客庄破境知止未成,深恐怀璧其罪,却是投靠了明皓铉。 至于另一位龙源保,在莲台宗内别有人脉勾连,能量也非同寻常。 这两人无论如何,都是决计不能放出荒海,就算无有危险,也是相当于斩断臂助。故而清瘦道人和归无咎二人能够过关,已经达到了明皓铉的最低期望。至于其余四人不得不往荒海一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只是有一桩棘手之处。原先计划中六位派内修士、六位派外修士结成同伴,自然以莲台宗修士为主。 六位与明皓铉较为疏远的金丹修士中,其实也有一人功行较深,几乎与袁客庄不相伯仲。此人是原定的一行十二人的首领。 可是千算万算,没料到招徕的修士中,竟有一位即将破境知止关的散修。此人若是不日破境成功,且不说一重境修士指挥准元婴真人本就是笑话,这一上下颠倒的异象落在旁人甚或上宗眼中,更加不伦不类。 明皓铉权衡之下,也只得当机立断,决定将归无咎拉拢过来,领队出征。 所幸归无咎的散修身份应当是绝对可靠的,因为但凡有几分背景的修士,若有望破境“知止”,必是潜藏门户不出的,绝不可能云游四海。 相叙已毕,明皓铉见归无咎欲请告辞,又取出一枚玉简道:“这是我莲台宗一行十人的身份讯息,擅长手段,脾气秉性等琐碎资料。并无甚大的用处,只当临事之际,或可助道友作出更妥善的安排。” 归无咎当即谢过,将玉简收入囊中。 诸事安排妥当,明皓铉又道:“三日之后,四十八派同行。一切就托付道友了。” ps:一个场合,就合成一章吧。分章没意思,再写一章也写不动了。 第六十四章 领衔正职 三家一岛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势如奔马的浪潮不断的和堤岸青石亲密接触,如此周而复始。 而一艘千丈有余,头顶玄角的大海舟安静的停歇在堤岸之侧,似乎是游离于水土争锋之外、与世无争的旁观者。 若抬首相望,青天之中,纵横一列,共计九艘飞舟隐隐约约为运气遮掩。这九艘飞舟,气度甚宏。比之下方“破浪锥”固然远远不如,但较之三等宗门的巡视法舟却又胜过了许多。 九舟列在一处争奇斗妍,倒难说哪一座超出同侪。 其中最右侧那一艘,长三百余丈。看形貌似乎是一只巨蝎,只是蝎尾卷成径长百丈的圆弧,兜住长舟之尾。 归无咎站立在飞舟舷侧,低头俯视着那艘“迁星浮海破浪锥”。 魔丹大成之后,但凡摆脱交际往来、孤身修炼之时。归无咎无时无刻不在熔炼丹气之变。毕竟道门讲求守拙归一,魔门讲幻形万千。论感物精微,正是魔门所长。 此时他将魔丹之气缓缓放出。底下“破浪锥”不多时便被摸清虚实,没有半分逸漏。 却说下方这艘“破浪锥”中,表面上便有不少改头换面之处。 譬如大舟正中处所矗立的粗大桅杆。原本在桅杆顶部是构造一座精巧望楼的,余玄宗乘舟主持之人皆坐定正中,俯瞰四外。 眼下这座“破浪锥”却只见滴溜溜一根粗大巨木,犹如擎天玉柱。角楼撤销不见,自桅杆顶端直到中点,却被三道五六尺高的乌金异材箍成三圈。凭借归无咎的眼力,足以辨明这是一道和阵法相关的奇特布置。 舟首“映星晷”处,一左一右多出两座十余丈的塔楼。当中星火点点,自然是有人值守。不过这两处塔楼如何保证必能护定映星晷周全,归无咎也不知奥妙。 这两处改动人所共见,却并非归无咎所窥探出的要害处。 真正天翻地覆的大改造,暗藏于外人不能窥测的船舱中。 原先“破浪锥”中舱室分为上下七层。归无咎三十年前第一次乘坐此舟,便是租用了第七层舱室,豪阔奢华,非下方散修所居之处可比。 可是这一艘“破浪锥”,除了底层舱室和最高处第七层舱室外,中间五层竟被全部被剖腹剜心,掏成中空,内置了一座极巨大的圆盘。那巨大桅杆正立于圆心。 圆盘内部,九十六座密闭的庭院被巧妙嵌置,环绕圆周,似乎尚有阵法连通,不知用意何在。所有庭院正中,尚有一长宽高各六七丈、二十个大小相若的三角面拼成的类似球形的异物。 细感之,其中一面似乎尚有门户潜通,不知有何玄虚。 就在归无咎推敲“破浪锥”内的大改有何玄妙时。舟前正门珠帘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道童三步并作两步,极轻快的走到归无咎面前。 只见他将手中牌符高高举过头顶,老气横秋的道:“可是莲台宗掌旗成师兄当面?羽真人传召诸派掌节修士。请成师兄速去相见。” 归无咎心中一动,“缥缈子”羽无闻真人乃是素绝宗遣来主事的元婴真人。眼下登舟在即,而荒海旅途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有什么事大可途中再议。不知此时相召有何变故。 随手将面前牌符取了,平静的道:“前面引路。” 入了前门,一左两右三个转折之后,面前正是一座四四方方、和船舱四壁完全隔绝的庭室,倒像是另一件遁身法宝被安置在舟中,和这座巨蝎法舟的风貌完全不类。 归无咎却心知这多半是素绝宗“天蝎恒海舟”禁阵最严的议事正厅,旁人等闲是不得进的。如这数日,此舟依次承载四十八家三等宗门修士前往“破浪锥”停泊之所,诸派五六百人俱歇身于后舱之中,无一人有意往前窥伺。 好在莲台宗距离此地最近,本是四十八家中最后一位登舟的,在此舟中不过暂住了两日,倒也不嫌憋闷。 引到门口,道童弯腰侧身,待归无咎一步踏入门槛,便默默退下了。 密室内倒也宽敞,不次于前日莲台宗内迎宾偏殿。厅内八道一尺粗细的朱漆拱柱分列左右,每一柱上抵屋梁处都绕了一座环柱漂浮的十二盏连环铜灯。 左右各有内外两道、十二张青背座位。除了左侧上首的位置空缺,其余四十七座位上均坐定一人。 先前其余诸派之人均在后舱之中,那道童一一招呼,早已提前赶来。唯有归无咎一人独立在外,一时找寻不见,所以慢了半刻。 至于正中主座,紫木玉榻之上,一位须发半黑半百的道人凝神静坐。他身量不高,但自有一股百炼金铁的朴素冷冽,分明已是元婴境的修为。 他所座玉榻之前,两道白玉井栏似虚似实的围住。榻下是一只完整的异兽皮毛,裁成软垫。背后屏风却是一柄丈许大小的巨大折扇打开,其中绘有一刀一剑。当中凌然寒铁之意,和白纸背景甚是熨帖。 归无咎上前道:“成某来迟一步,有劳真人和诸位同道久候。” 榻上那位元婴真人睁开双目,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脸色竟然意外的缓和下来,温声道:“无妨。荒海一行,莲台宗能够舍得遣出成道友这等人物,可见也是用了心的。道友请坐。” 归无咎微笑着答礼谢过,径直便往左侧下首坐了。作为此行素绝宗统辖诸派中唯一一位道途未绝之士,他虽然后至,但这个位置却无人敢僭越了去。 不过其余数十位金丹修士中,有相熟的此时目光交接,却不免有几分不解。 因莲台宗地处偏远。其实在素绝宗所统辖的诸派中,从来各行其是惯了,响应上宗着实不算得力。譬如此次荒海之行,若非背后有余玄宗这尊巨鳄主导行事,莲台宗未必就不敢阳奉阴违。 有传言道素绝宗宗内强硬一派甚至打算另行扶持他派,颠覆了莲台宗在容州西南半岛的地位。 而眼前素绝宗这位主事之人,“缥缈子”羽道人,正是宗内力主强硬手段最坚定的数人之一。不知为何莲台宗掌旗怠慢来迟,羽道人却轻轻放过。 对于归无咎来说,这其实不值一提。这等在旁人浑然无觉的情况下影响其对气机的判断,归无咎对华天图、明皓铉等人已经做过不止一次,此刻不过是驾轻就熟罢了。 羽道人自然不是善茬,看菜下饭也是行家里手。只是他一观辨归无咎气机,立时惊觉此人所谓“有望破境知止”云云实在是大大的谦辞!以眼前这人气机之丰淳,破境知止、迈入二重境几乎只在旬月之间。无怪乎敢于孤身在外游历,实在是对一身艺业极为自信的缘故。 若不能下手除掉此人,明面上自然以平辈之礼待之。 四十八人均已坐定,羽道人环视场下一眼,静言道:“有几桩要事与诸位言明。” “在座诸位,或许往日有乘坐“破浪锥”大舟前往荒海的经验,或炼化杂玉,或一览品珍会之盛景,或兼而有之。” “只不过今次乘舟与往日不同。诸位一入舟中,每一队列合住一处庭院,抵达之前,俱不能外出。换言之,入舟之后贫道想要和诸位再见一面也是难能的。故而须提前分配清楚。” “所谓一队列,便是荒海中以同居一岛者。据上宗之命,乃是以三十六人为限。老道以为,既然每一宗门恰好有一十二人,那么三派编成一队,同守一岛。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左右张望一阵,陆陆续续的道:“无有异议。” 归无咎暗暗点头,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安排。各派弟子之间的协作默契,指挥得力,本就非外人可比。若将众人打散重组,大费周章不说,到时候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反而误事。 羽道人道:“甚好。听到传唤的,上前领了令符。”说完长袖一抖,十余枚红色禁制令符一字排开。 “莲台宗,成不铭。” 归无咎未想到第一个便是自己,立即上前,随意取了一枚令符。 “清涛阁,周索群。” “丹阳府,风玉堂。” …… 不多时,归无咎已经看出端倪,羽道人所点名的,正是在场四十八人中功行较为靠前的。 粗略一看,这四十八人大约有三分之一有奇,实力不逊于莲台宗袁客庄。这近二十人都是有望取得一枚令符之人。 羽道人身为元婴真人,眼力自然丝毫无差。即便功行大约在十五到二十位之间、相差极近的六七人,也被他品出细小差别,优中选优择出二人。 十六枚令符分配完毕,羽道人淡然道:“三派合居一岛,三位掌节便是首领之人。只是蛇无头不行,三派魁首依例分成一正两副,较为妥当。贫道所择十六人,便是一岛正职。未入选者若是不服,自行向这十六人中的哪一位挑战便是。” 其余三十二人连声道:“谨遵真人安排。” 羽道人等候了半刻,见无人有异议。又道:“那便请十六位正职岛主,各挑选两位副手。” 听闻此言,归无咎精神一振,自己的机会来了。 ps:还有。不超过半小时。 第六十五章 暗留符印 愿者上钩 按照诸人功行次序,自然是归无咎第一个选择。 归无咎也当仁不让,离席而起,往后迈过三四丈距离。站住停顿了片刻,双目来回逡巡不定。 诸人心中腹诽,诸派相隔遥远,本就不甚相熟。随意选择两家也就是了,何必作此姿态。 好在归无咎并未让众人等候太久,转身来到右侧第二列第十座之前,拱手一礼道:“这位道友有礼了。成某有意与贵派联手行事,不知道友情愿否?” 这一席间是一位头挽随云髻、身着彩画罗裙的女子,年约二十七八,姿容明丽,恰如远山芙蓉,艳而不媚。只是论功行高下,在场内四十八人中至少要排在三十开外。 这女子连忙起身,万福一礼道:“妾身雨花水榭安淑娴。承蒙成道友厚爱,岂有不从之理。” 安淑娴姿态放的极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眼前之人是有望成就元婴者。 别的不说,若近日内归无咎破境金丹二重境,那她和整个雨花水榭,一身安危便高枕无忧。 归无咎点了点头,又往左侧最末一席走去,这一席所座同样是一女子。她面相比之安淑娴还要年轻几分,皮肤极为白皙,颇有软玉温香、冰肌玉骨之媚态。只不过此女修为较安淑娴更加不堪,在在场四十八人中几乎铁定排名倒数。 此女名为穆烟霏,出身于凌霄谷。 待归无咎说明来意,穆烟霏却有几分犹疑。若归无咎第一个寻上她,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能够傍上归无咎这靠山,此行更有何忧虑? 可是归无咎先一个择中的安淑娴也是一位貌美女子,现在又挑上自己。穆烟霏不由心疑归无咎或有不轨心思,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凌霄谷一重境弟子中并无得力的,她也是矮子里拔高个,充作掌旗人选。平素历练并不算多。 若是对上旁人,有十一位同门为倚仗,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前之人一旦破境二重境,自己却没有推拒的余地。 不但是她,场中其余四十多位金丹修士。目光交接处,心思变化已经暴露无疑。照理说挑选帮手,自然是愈强愈好。归无咎却选中两位美貌女子,多半是一位贪花好色之徒。 有心理阴暗之人已然想到,在荒海待上二三十年,若归无咎极早成就金丹二重,安淑娴、穆烟霏二女,非被他收作禁脔不可。 虽然三人并非一派,但以三等宗门的规模,元婴真人少则一二人,多不过三四人,又哪里是一位普通的金丹修士巴结得上的。 现在有望上境之人主动示好,对道途无望之人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众人却不信二女不会投怀送抱。活了数百岁的人,以出卖皮肉换取无穷好处、半生无忧,那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果然迟疑了片刻,穆烟霏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胸脯起伏,轻点螓首道:“妾身愿附骥尾,以后遇事还要劳烦成道友照应。” 归无咎笑道:“好说,好说。”极欢悦的长笑一声,返回座位。 旁人见他如此神态,心中半是鄙薄,半是嫉恨。 只是诸人心猿意马之时,却没有一人注意到。归无咎先前所站立之处,有一道道无形之气,凝结成米粒大小的一点,爬道其余十五位正职首领身上。或在衣领,或在袖口,或在裙摆,一旦附身,便彻底隐没。 归无咎长舒一口气,强忍住心中振奋之意。此番代莲台宗履足荒海的目的,就在方才这半刻钟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 其余十五位正职首领皆被他种下感气标记,这便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十六处大型矿脉的位置! 至于他所用的手段,正是进入灵形境一载之后便已经掌握的凝气若虚之法。 只不过他那时之功行,这一丝无形气机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现在一身魔道功法进阶四重境巅峰,再运使此术足可留下一道绵延数载的气机。 莲台宗十二人本就是登舟的最后一家宗门。其余四十七家在这二日内门户紧闭,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不过归无咎原本也不以为意,“破浪锥”行程历经旬月,自然可以暗施手段。 不过今日一会,待羽道人讲明须提前布置完毕。再联想到“破浪锥”被改变之后的奇特形貌。归无咎敏锐的意识到,可能在旅途中做手脚的机会已然丧失。非得当机立断,在今日会中下手不可! 可是这里又有一桩难处,他之座位,距离羽道人实在过近,几乎只在两丈之内。 归无咎这一道气机脱胎于至高法门,无色无相,无垢无尘。他若暗中操弄手段,即便是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的修为,十丈之外也难以分辨奥妙。 可是羽道人毕竟也是一位元婴修士。虽只是元婴一重境,但近在两丈之内,能否发现玄机,归无咎也不敢断言。 万幸十六位正职首领挑选扈从的环节,却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时机。归无咎假意踌躇,走出五六丈外站定片刻,这才有了充足的把握瞒天过海,落定这至关重要的一子。 按理说散会之时诸修一道离开,也是极难得的好时机。但是归无咎冥冥中有一分直觉,自己作为唯一一位道途未断的修士,散会之时,羽道人或许会留下自己另有安排。 其余十五人并未如归无咎般率性行事,或任意挑选二人,或老老实实选择功行较为靠前者。不过一刻钟功夫,十六正三十二副,尽数安排妥当。 分组完毕,羽道人又道:“还有一件要事千万仔细。“破浪锥”中每一座院内皆有一座金钟。若钟声响时,院内三十六人须俱往“列空亭”中安坐,不得稍有迟误。切切。” 有一人迟疑道:“不知“列空亭”是何等所在?” 羽道人微笑道:“入得“破浪锥”中所居庭院之内,自然得见。” 归无咎却无端想起。方才凭栏而立时,气机感应到每个庭院正中,那二十个角面所拼接成的异物。 分配完毕,诸般细事也交代清楚,各人散会而去。果然未出归无咎所料,羽道人将他单独留了下来。 只是二人四目相对,羽道人却迟迟未语。 这清清冷冷的奇妙氛围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功夫,羽道人终于道:“行事须由分寸。” 归无咎淡笑道:“真人放心。凡民尚知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何况成某是一修道人。” 羽道人听闻此言,面色和缓下来,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归无咎拱手一礼,立即告退。 这两人并非是在打什么哑谜。在羽道人看来,归无咎既极有望成就金丹二重,就绝不可能到荒海行炼化杂玉之举。料想他的心思,和许多混乱中求取历练之士相同,乃是为今后的修行积累资粮。 说是历练,其实是行杀伐劫掠之举。 归无咎的回答,自然是保证只会对散修下手,不至于危及同行之人。 这个回答一箭双雕。不但这份坦诚令羽道人满意,更相当于默认了自己踏足荒海的意图,强化了对方的固有判断。同时埋下一道伏笔,为以后掩饰自身行踪提供一道借口。 走出正门,却见一人盈盈独立,站在舷梯之侧。见归无咎走出正门,连忙扭动腰肢,莲步柳身移到近前。正是安淑娴等候在此。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这便来了么?前行两步,不动声色的问道:“安道友有何事要寻成某?” 安淑娴一挽耳边秀发,拔出一枝黄金步摇,腻声道:“成道友身为一岛正职,责任重大。妾身忝为副手,理应尽到臂助之责。妾身思之,若是成道友有事外出,一时联络不上,不免留下隐患。此宝有明辨方位、传音通讯之效,无论成道友何时相召,妾身立时便能前来。” 归无咎淡笑道:“安道友有心了。”反手接过步摇,毫不迟疑的笼在袖中。 安淑娴见状一喜,耳后透出一抹嫣红。万福一礼,转身返回舟尾舱室。 归无咎可以选择安淑娴、穆烟霏两位,虽无好色纵欲之心,却有愿者上钩之意。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在荒岛中说一不二,不教旁人掣肘。 一般而言,如安淑娴、穆烟霏这样功行较弱的女子,性格势必柔弱。归无咎作为一岛正职,权威轻易便可压服二人----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收益。 更有甚者,若自己对这两人稍稍示好,再在不久之后适时“突破”二重境。那么二人多半要使出狐媚手段攀扯上来。到那时归无咎反客为主,轻易便可控制住这两人。 道途未断之时,心坚如铁;道途已断之后,无所不用其极。虽看似极为矛盾,其实本是一体。 回到莲台宗舱室之中,归无咎也无心与其余十一人多说什么,只静静打坐行功,等候登舟之时。他虽是外人,但修为高出一层。除了那同为散修的清瘦道人,莲台宗十人倒也无人不服。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数百修士耳边响起一道声音,似乎近在咫尺:“舱门一开,立即登舟,不得延误。”正是素绝宗羽道人传音。 不以目视,单凭气机感应,已知“破浪锥”蠢蠢欲动,正到了出发之时。 第六十六章 二渡荒海 话音未落,莲台宗所在舱室一声机关转动之声,竟是头一个洞开门户。与这间舱室同时打开的,尚有雨花水榭、凌霄谷两道舱室。 归无咎当头一个纵身跃起,其余三十五人亦纷纷起身驾起遁光,往下方“破浪锥”落去。 “破浪锥”一侧舷身洞开一座十余丈见方的豁口,四柱镶连,入口内隐约有明光透出。几个呼吸功夫,这一批次三十六人俱从这一道豁口内进入。 归无咎一身气息感应分明,这正是那巨大“圆盘”转动方位,留出一扇巨大缺口。 当头一个进入其中,归无咎眼前所见是一道甚是宽广华丽的庭院。庭院围栏尽数以儿臂粗细的白木铸成,相距盈尺。每一株栏杆顶端,俱镶嵌有一枚鹅卵大小的明珠。厅室之数,不下百间至多,供三十六人暂住,也足够宽敞了。 待三十六人尽数入了庭院之中,诸人都感受到脚下微微晃动,似有方位偏转。回首看时,入口渐渐收窄,直到完全封闭。勾连诸室的厅堂却在同一时间散发出冷润光华,轻柔可喜。 归无咎却知这是由于那巨大“圆盘”慢慢转动,调整角度的缘故。 归无咎一挥手,一位青色澜衫的青年修士连忙上前,拱手一礼道:“成道友有何吩咐?” 归无咎笑言道:“无它。成某欲静心修炼一段时间。这一个多月的行程内,大小事宜还是应道友做主为便。毕竟除了那位方道友外,其余十人本就是莲台宗弟子。同门之间,调配驾驭自然更加得力。” 青衫修士眼光一闪,低头思索了一阵,并未出言谦让,极爽快的道:“能够为成道友分担一二,应某求之不得。” 见归无咎微笑颔首不再言语,青衫修士见机告退。 此人名为应天微。本是莲台宗事先择定的掌旗之人,功行在四十八派掌旗中也可排在前二十位。至少胜过安淑娴、穆烟霏是确定无疑的。 他也是行事干练有眼色的,估摸着归无咎功行境界到了关键时刻,出言自当是真心实意。修道人若是层次不同,视野便是天壤之别,哪里有闲情玩弄什么勾心斗角的勾当。因此暂代掌旗之职,他当仁不让。 趁着诸人安置住所的时间。归无咎施施然往庭院中间行走。 不多时,先前感应到的那物正在眼前。单凭气机感应,再敏锐也算不得真实;如今方可以算是“眼见为实”了。 此物三十边棱十二角,上五、中十、下五共计二十个一般大小的三角面,构成这件高不足十丈、近似球体的异物。此物之表面通体漆黑,无纹无饰。光洁中透出一股冷硬,凉飕飕直沁骨髓。说是有金铁之意,但是那股稍稍生涩的感觉,与金铁之明润透亮又迥然不同。 归无咎绕着这异物转了半圈。果然另一侧下方,一片三角面中裁出一道门户,上面熨帖着三个遒劲的淡金大字“列空亭”。 此物向北不远处,一根碗口粗细的黑木大笋悬挂着一只金钟,钟高二尺许,四只黄铜跗座钻透舟身,不知深浅,但一望而知甚是坚牢。 归无咎凝视那“列空亭”半晌。看此物相貌和星月门“星散飞宫”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内中玄机却不是这般粗粗一看就能明了的。摇了摇头,讯息不明之时也不必胡思乱想。 悠然回返。 庭院内正堂后第一室,自然是归无咎的居所。照理说修道人日用所需极少。可是这厅室之内却准备的极为丰盛。尤其后堂储物室中,竟整齐摆放着二十四只高可及胸的青铜冰鉴,内藏美酒蔬果丰盛已极。就算是日日饮宴,啖上半年也足够了。 所居静室正中,赫然置有一半尺有余的竹筒,当中放置一枚玉简。 归无咎心中一动,取之来看。原来玉简中所载,乃是这一队列此行的目的地,岛屿风貌及周边简易海图、规避气煞之法。 这一座岛屿名为夕山岛,相距曲寰四岛甚远,几乎就要超过中曲岛和“一炁断天南”之障的中线。此岛看似一座荒僻孤岛,杂玉矿脉更深藏在山壁深处,等闲散修开掘洞府甚为不易。 归无咎心中了然,此岛虽勘探现世已有二三千载,但一直搁置,并未作出租之用,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了。今次余玄宗人却不知何故,判断出星月门敌袭击将经由这一道路线。 不过归无咎所关注的重点不在此处。不但是他自己,想必每一处庭院的正职,在进入“破浪锥”居所之后,都会收到这样一枚玉简,大致告知岛屿的情形。 但是归无咎以为,这等机密中事,应当是临近登岛之际再作交代,并无必要在一发舟之时便提前言明。除非余玄宗有足够的把握,保证每一队在泊岸之后不再与其他人接触。 想到这一点,归无咎倒大致猜出那“列空亭”是何用途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行程中,归无咎又进入了不辨日夜、勤修苦练的状态。 他先前一段时间的修行,是走的“借鉴辩证”的路子;本质上是以魔道成丹之后的真实体验、理解加深,反哺了道门功法的运使法门。 但是,只如此还是远远不够的。 他魔道成丹臻至甚深丹力,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可是他现在除非面对生死之战,却不便堂而皇之的使用魔道法门。坐拥宝山而不能用,这种局面不能坐视延续。 归无咎所寻求的,是能够更进一步,不但在行走四方时能以中制外、以玄饰魔,掩饰住一身魔门功法;更要能够在斗战之时将魔丹之力改头换面,正大光明的使用出来。 若做到这一步,下界中元婴真人不出,哪怕一次对上数十位金丹四重修士,归无咎也无所畏惧。 逝者如斯,就在归无咎秉承此道悉心钻研时,一月之期,忽忽而过。 迁星浮海破浪锥,第七层,青云厅。 此处原本是为荒海博弈的大派所备下。可是这一艘着意改装过的破浪锥,显然处处不同。 此刻大厅内外,隐隐用阵法分隔四象,青云厅,白鹤厅,紫花厅,山海厅,仅有一道光彩烂漫的甬道相连。甬道之中,更有许多符阵游离不定,宛如虫迹。 在这固若金汤的“破浪锥”内有此气象,足可见行事郑重。 青云厅主座之上,有一人盘膝静坐,拂尘横摆。身畔木架之上斜斜放置这一只白玉滴漏,下方是一张尺许大小的铜盘,盘中清水盈盈,时不时有“滴答”之上传来,瞬间绽放出一道道纹毂。 就在此时,青云厅与白鹤、紫花、山海三厅相连的甬道内,所有符阵咒印瞬间归于静止,随后三道甬道光明大放,凝形显化成稳定的结构。 三条甬道中,三个人影如清风吹拂,瞬间便穿过甬道,来到青云厅内。 身形未定,一个粗大的嗓门震耳欲聋:“好歹我老冯也是金丹三重境修士,不日便将迈步四重境中。就算踏步元婴,也只是百年内之事。领了这一趟职司却如同囚犯,真是困杀我也!“破浪锥”何等牢靠?将主持之人圈禁三月,以使不得交通,正是小题大做,亘古奇闻。” 这人一头黄发,言语虽粗豪,意气风发,但形貌却是个其貌不扬的矮个中年。 他这一张口,另外二人连连点头,便要附和。却见原先在青云厅等候的这一位,立刻伸手制止。 此人一袭麻衣,长发及腰,看似四十岁续的年纪,落拓不羁中别有威严。只听他道:“既然到了终点,一切也都揭过了。门派中事关重大,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事毕之后几位师弟自然有充足的休整时间。取出印符吧。” 只是他虽然出言劝慰,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难言的疲惫。 随着此人一转身,露出他背后一件奇物。但见一青铜圆盘,中央留出四块四四方方的凹陷,没有半根支架,亦无一丝法力波动,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悬浮在空中。 长发修士自袖中取出异物,通体翠碧,似是一块极为方正的玉符,轻轻放置在那青铜圆盘的凹陷之中,若合符节,无有一丝缝隙。 那发牢骚的矮个修士随即上前,取出一块几乎一般无二的玉符,郑重放入另一道凹陷之内。 剩余二人同着白袍,修为与矮个修士一般也是金丹三重境。亦先后取出两块玉盘,填充进青铜圆盘剩余两处凹陷之中。 四符齐入,那青铜圆盘清光一闪,似乎微微一颤。 与此同时。 归无咎本在定中修炼,这月余来他道魔相济之法已有小成,在保证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足以运使魔丹两成丹力。他心下甚慰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响声,远近交映,悠悠不绝。 归无咎一怔,连忙起身,大袖一卷将身畔零落玉简、瓷瓶俱都收了。遁入院中,三派三十六人转瞬间便已到齐,“列空亭”下那一道小小门户,宛然洞开。 ps:今天过渡情节完成。尽可能加快节奏。 第六十七章 更有先行人 千丈海舟被一道星光牵引,拖曳出两道人字形的巨大海波。突然,海舟侧舷洞开一个长宽十余丈的口子,一个通体全黑、似球非球的物体如离弦之箭,经由那洞口疾射而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恍如天空中的星点,消散在渺渺远方。 这便是近十余年来,余玄宗新成就的手段之一。 说起来茫茫紫微大世界中,容州本属荒僻之地,但余玄宗、星月门的手段却并未逊色别州大宗多少。近来余玄宗勾搭落泉宗所获之益处暂且不提,单单是余玄宗、星月门两派的长久争斗,便为二家道术神通之进益提供极大助力。 譬如这称作“裂空亭”的异物,本质上其实是飞舟一流。余玄宗十余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自星月门之手缴获一艘星散飞宫。精研其中法门,仿制了这样一件半成品。 由于依托“破浪锥”沿着固定航线行进,这一件“列空亭”所能及的范围大约仅有星散飞宫五分之一,更兼能发而不能收,论品质其实远远不能相比。但对于余玄宗而言,已经极为合用。 须知仰赖空间神通的手段,投送距离每增加一倍,所消耗的空间阵力便以十倍之数增加。若求再进一步,余玄宗即便有此等法宝,也不能将之安装在舟上。 若按照往常行进路线,先停泊在某一处哨岛转折,然后转投目的地。如此则声势浩大,难为机密,自然是余玄宗极力避免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功夫,一座石崖半悬、群峰环拱的岛屿之上。似乎有一枚“火流星”夹杂嗤嗤风声,转瞬间便飞到近前,“轰”地一声巨响。立刻将地面砸出一个三十四丈的巨坑。 此物不是那“列空亭”,更有何物。 一道门户打开,归无咎等人从中鱼贯而出。 夕山岛西南面群山绵延,二十九峰比肩联袂,中间诸峰极为雄壮,两侧则崖石危峻,孤山介立,一派险阻之势。而东南面却是一片平坦空地,极目五六十里一览无余。 此时正是东南风起,略带湿咸的海风味道一阵阵的喷涌到诸人耳鼻之间,清新之余,也稍有几分不适。 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三人连忙上前,听候差遣。 归无咎取出岛主令符,交到应天微手中,吩咐道:“这一道令符之中暗藏一道护岛法阵。就请应师弟和诸位师弟布置仔细,毋使无漏。” 在外人面前,归无咎自然是以莲台宗修士自居,称呼其余诸人为师弟。应天微行了一礼,领了令符去了。 归无咎又取出一枚玉简。正是破浪锥中正厅所得,温和道:“这一件是附近海图以及杂玉矿脉布置图。此岛正中杂玉矿脉所属弥漫极广,数十人一同炼化也足用了。便请二位道友凭借此图,率众人安置各自洞府,尽早准备妥善为上。” 言罢将手中玉简交给安淑娴。 安淑娴本以为勘察地貌形势之后,必当是归无咎和莲台宗十二人择定的最好地段,才轮得到她们来选。此时听见归无咎吩咐,不由又惊又喜。 但她想了一想,并未接过玉简,启唇道:“成道友若并未勘定洞府,恐怕其余诸位师弟师妹也难以划定地界。” 归无咎微微一笑,随意在玉简中所绘图形内,以丹气烙印一点。只道:“我已选定洞府所在。”安淑娴这才安心,伸双手接过。 穆烟霏突然道:“不如就妾身等代劳,助成道友将洞府开掘妥当了。”此言一出,归无咎、安淑娴都是目露诧异之色。 穆烟霏见二人神态,先是一怔,随后省悟自己历练甚少,一时疏忽之下失言了。安置洞府乃是修道人根本要事,尤其是派外之府,更是重中之重。 别说是寻常亲友,就算是同居一府的妻妾仆婢,在府主开府之时往往也会主动避开,以避嫌疑。日后虽居住其中,于府邸禁制,却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在“列空亭”飞遁途中头脑有些发晕,再加之在归无咎面前回话有几分局促,竟尔口不择言起来。 归无咎微笑道:“穆道友既有此心意,成某就愧领了。就按照破浪锥中所居庭院格式,凿出一间洞府。两盒精玉便算是报酬,万勿嫌弃微薄。”同时手中现出两只木盒,交到穆烟霏手中。 穆烟霏略一犹豫,想要推拒,但见归无咎目光之中不容拒绝之意。心头一颤,只得挤出两分笑容接过,道一声谢。 穆烟霏言语失措之时,安淑娴其实心中颇有几分窃喜。此时见穆烟霏错打正着,归无咎曲为回护,不由微觉愕然,樱口张开,许久不曾合拢。 安排完了三派之人行动,归无咎纵起遁光,绕着夕山岛环绕一周。直到了后山,石壁千寻掩住行迹,自袖中一抖,取出一物。 这是一枚青紫二色符箓,半尺长短,却较寻常符箓窄了半分。随着归无咎口中念诀,二指捏住符箓迎风一抖,这道符箓立时起了一团团绿色火焰,“嗤啦”“嗤啦”剥离分列,成为约莫小指头大小的火苗。 归无咎随意一数,这小小火苗竟有三十九枚,原本闲适从容的神色立刻收起,眉头紧皱,脸上满是郑重。 此符名为“神元索灵符”,乃是“神元断绝符”的变种,专门用于勘察百里之内修士之气机。眼前这符箓之形,每一点火苗便代表一道气机。 眼前三十九枚火苗。可是三派一岛乘“列空亭”而来,分明只有三十六人。 归无咎之所以催动此符,并非未卜先知,提前知晓了岛上埋伏了他人。这是他下界之后逐渐练成的行事规则之一,有备无患,行事周密,先立足于万无一失,再谋进取。 归无咎大手一挥,这三十九枚火苗渐渐散开。其中一枚如如不动立在原地。另外三十五枚往山谷正中方向飘荡。至于另外三枚,则出人意料的游向山脉西北角落。 须知两侧山脉,可是并无五行杂玉存在的。 归无咎转瞬间已有定计。精微入化的元光绽放升腾,他整个身躯倏忽化作透明,沿着那三枚火苗飘移的方向遁去。 第六十八章 暗探巢穴 归无咎藏住身形,追索着三枚碧火走了一阵,忽而止住。口中吐出一道精纯的白气,将三枚火光掩住行迹。这三点火光虽然远看并不起眼,在若追索道近处,难保不被敌手察知。 绕岛行走三五十里,被无形雾气包裹的三枚星点,陡然如灯盏内添加了灯油,愈发袅娜明艳。当然,这其中变化唯有归无咎能够辨明。自外观看,人与火星,皆如光天化日之下的幽灵,摸不着一丝行迹。 看着眼前山石,归无咎心中似乎感到一丝异样。似乎“叮咚”一声,心田生芽,萌发出一丝奇妙的预兆。 归无咎驻足下来,皱眉良久,以一身精纯气机感物辨形。半刻之后,终于露出笑意。 眼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一道阵法。若非功行到了真伪分形、清溟一气的境界,断然难以查看出奥秘。 极目而望,左侧有青山九座;右侧亦是九峰相连,崖石危峻。中间数峰点点,横峙东西,细细分辨共是十座山峦。 但是这岛畔群峰,先前远观时总数分明是二十九座。另有一座山峰,却被巧妙手段隐藏起来了。 不但如此,在心意警觉、打破迷尘之后。归无咎蓦然回首,才觉出自己心灵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蒙蔽片刻。想要清楚回忆入岛时所观的二十九座山峰到底缺少了哪一座,一时间也茫茫昧昧,不明所以。直过了三四个呼吸,灵台清明动转周天,才发掘出那似乎被掩藏在脑海深处的幻象。 换言之,这道幻术可不是掩饰一座山峰之形而已,寻常人进入此间,连那山峰存在的记忆都不会有。 归无咎既破此术,眼前自然浮现出一座川石皓然的巍峨巨峰,正在中间石峰之侧。须知中间这一片山峦八峰之下都是存在五行杂玉矿脉的,归无咎等三派三十六人势必要在其中开辟洞府。 眼前这座藏匿真形的山峦,距离三派已不足二三十里。 归无咎纵身一摇,犹如纸鸢,飘飘荡荡往这藏匿行迹的山峦中走去。 又走了二三里,前方是一座山谷,三面嶙峋独耸,夹杂一条四尺小径蜿蜒潜通。顺路而入,望见平台中悬,离地约五六百丈高,嵌于石壁之上。 这一片嵌壁而成的平台,长宽各十五六丈有奇,背后一道石门,倒似乎是洞府之外充作庭院的空地。只是深山中修士洞府,如此悬空而凿的,倒是甚为罕见。 平台上一张石桌,三人分坐。其中向南而坐的是一位头挽方山巾、身着素布长衫的中年人。坐在左侧的是一位灰袍劲装,肤色如铜的青年汉子,似乎正和对面的黄袍道人不住交谈。 归无咎心中一振,三人同时出现,倒可以让他不虞分心他顾。于是放慢了速度,飘摇到三人十丈之内。 只听那铜面汉子道:“这异物从天降落,又掀起如此声势,看形貌似乎是飞舟一流,和前数次星月门搅扰荒海的“星散飞宫”有几分相似。莫非时隔数年,星月门的人又杀至了?” 对坐那位黄袍道人摇头道:“岂有此理。历年“一炁断天南之障”削弱时是何等声势。那天地翻覆,元磁倒转,星光错乱的异象,整个荒海无不笼罩。我三人又非聋了瞎了,岂能不知。不过如此利器既非吾等门中行事,再排除了星月门,那么来者只会是余玄宗了。再者说,荒海星岛本来就在其掌控之下。” 铜面汉子托住下颌想了一想,终于点头,以示同意黄袍道人的判断。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位黄袍道人并非余玄宗、星月门弟子,又将自身阵营放在和两家相同的层次。那么除非异想天开有外州大派潜伏于此,否则这三人的根脚,竟多半是玉京门、破灭盟、白龙商会诸家联盟的阵营。 归无咎暗自盘算,彼不动,我不动。眼下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为佳。待得暇潜回中曲岛拜访伍长信,多半能知晓通盘计划。 细辨眼前这几位的气机,都止是金丹一重境而已。那一直尚未说话的素衣中年修为最高,也不过和袁客庄、应天微之流相当。至于铜面汉子二人,距离安淑娴还稍有两分差距。因此此辈断然是不敢妄动的。 不过眼下,能够在这几位处多探听几分消息,也是好的。故而归无咎也并不急着离开,务必将这三人攀谈听全了。 这时,那铜面汉子又道:“此处距离中曲四岛极远,原本以为余玄宗势力至少要再扩张一倍,才能延伸到此处。不曾想其奇兵突出,实在是一桩麻烦。莫非真有哪个愿意道如此僻远的地方炼化杂玉不成?” 黄袍道人皱眉道:“若那从天而降的异舟果真如同星散飞宫一般来去自如,那么距离远近自然不是问题。不过如此机密手段,似只当由余玄宗修士自家来使,断无发派给散修租客的道理。” 铜面汉子脸上血色涌动,音声急促了几分:“朱师兄以为天降飞舟之内,是余玄宗自家修士亲临?莫不是机密泄露,特意来围剿我等?” 姓朱的黄袍道人不悦道:“师弟这心性也过于浮躁了一些。稍安勿躁,来者何人邱师兄片刻之后便有结果。” 邱师兄,想必就是坐于主座、一言不发的素袍中年了。 这位邱师兄原本老神在在、双目垂帘,一副悠然禅定的模样,好不洒脱。此时朱道人话音刚落,他蓦然睁开双目,大声言道:“妥当了。” 言罢双掌一合,似有一枚冰丸模样的异宝逐渐涨大,先是变成鹅蛋大小,随后继续鼓涨,形同木瓜。只是此物表面依稀如半通明,仿佛碎冰捣烂之后粘连而成,并不见有何神异之处。 却见邱师兄指间逼出一点精血滴落其上。这大冰丸瞬间产生异变,似乎其中杂质被这一滴精血清晰干净,通体浑如琉璃。 随后一幕幕景象在其中浮现出来。归无咎眼尖,十余丈外依旧看得分明。镜光所现,正事应天微率领莲台宗弟子布阵已迄,正列队回返。随后镜中光芒一转,人物随即变化。只见安淑娴、穆烟霏等二十余人,正在御使各色法器,开凿洞府。 归无咎心中讶异,这夕山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纵横足有二百里方圆。此人手中这件宝物,能够将二百余里内一览无余,就算在一等宗门之中也算是难得的宝物。 归无咎在贞如岛等几座岛屿中潜修,也曾考虑寻求一件相似用途的宝物。但以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修为的身家,也是未曾备下的。据她言道,白龙商会总舵之中,方有类似宝物。 如今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手中竟取出此物,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出现在镜中的共有三十五人。这个数目倒是令三人脸色一变。 铜面汉子登时坐不住了,“腾”地站立起来道:“不如动用那手段,将来人尽数杀了。” 黄牌道人摇头道:“这一行人居然有三十五人之多,必定有人遥相统制的。若将此辈尽数杀了,到时候再有人来,必定搜罗更加严密。” 归无咎听闻三人竟有把握将十倍于己者尽数斩杀,更觉惊奇。此时他心中隐隐料到,这看似不甚起眼的三位金丹一重境修士,恐怕暗藏的使命非同小可。 铜面汉子踱步数圈,又道:“不如乘着夜黑无人时,我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此地,返回黄叶岛报讯。” 黄袍道人再度摇头道:“已然迟了。你不见镜中环岛逡巡的这十余人,分明是在布置一套严密的护岛阵法。若强行破阵而去,是否成功尚且不表,只消惊动了此辈,又岂能得了善果?到时候就算你扬长而去,此辈在夕山岛中细细搜罗,早晚会发现破绽。” 铜面汉子“嘿”了一声,愠怒道:“战又不战,走又不走,就这般空耗在此,难捱的很,难捱的很!” 黄袍道人微笑道:“师弟放心。张真人所赐这道《玉鉴法真阵图》神妙万端,所谓“分则入歧,浊则生幻”。哪怕是元婴真人,只消不曾达到气机至纯、无有一丝驳杂的境地,便不能逃脱幻阵宰制。 “古往今来,无论哪一位人杰。就算功行再深,所谓“大醇无疵”也是绝不可能做到的。师弟便安心隐藏山中,住上些许时日,调理性情,也非是坏事。” 铜面汉子喘了口气道:“什么大醇无疵、浊则生幻。都是破灭盟胡吹大气。我玉京门却不信有这等手段。” 归无咎心中一喜,此辈身份果然亲口道出。精神一振,继续偷听三人攀谈。 铜面汉子二人交谈的许久功夫,素袍中年不言不语,一直盯着“冰丸”凝视了半晌,点头道:“二位师弟勿忧,不过是虚惊一场。” 铜面汉子不解道:“敢问邱师兄,何以见得?” 黄袍道人闻言一愕,再仔细查看了“冰晶”一阵,道:“果然如此。” 他也未卖关子,不等铜面汉子追问,径直道:“观这二三十位修士,所开凿洞府处都是中央八处山脉。须知此处地脉早已勘探明白,五行杂玉所埋藏之所,正是在这八处山脉之下。” “故而这三十余人是否附带着其他使命尚未可知,但就眼前所见,此辈应当是为炼化五行杂玉而来,并无疑问。” 铜面汉子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自嘲一笑,大声道:“俺老金并非畏敌之人,所虑者不过是畏惧坏了宗门大事而已。上个月黄叶岛传来消息。九处密岛之中,就数我夕山岛培育“锁阴冰蚕”最为得力。” “除了我等破了万数,其余八家中最多的方泽岛,也不过将将达到七千五百。再过二十年换班时若依旧排名第一,主事长老必有重重赏赐。” 铜面汉子转怒为喜,但落在归无咎耳中却如同晴天雷响。 原来此处,竟是“锁阴冰蚕”的培育秘地之一! 素袍中年不悦道:“不知说过多少次。无论何时何地,提及此事也当以隐语代之,切不可直呼其名。” 铜面汉子闻言唯唯诺诺。 归无咎心思急转,若是培育“锁阴冰蚕”,必定离不开五行杂玉。这三人不在八山之中站定一座,却把这一座位居最侧的山峦隐藏起来,不知用意何在。 抬首遥视,却见三人所坐石桌之后,洞府门户打开。隐约似乎有明珠宝光从中透出,貌极幽深。 归无咎将元光气机操控到极点,从三人身畔缓缓绕过,如一缕细烟般溜尽洞府之内。 走进洞府约莫五六十丈,距离三人渐远。归无咎稍稍加快了脚步。 洞府内以“别有洞天”四字称之,丝毫无愧。这洞府极深,又极曲折,每隔二三十丈有或紫或青的明珠镶嵌壁中,放出熠熠光华。拐了十余道弯,归无咎已觉出这路径实则实在盘旋上升,三四圈下来等若又上行了百余丈。 经历了第十七个转折后,归无咎被眼前的景象震动了。 如沙如石,白如粉尘,介于玉石和烟灰之间,不是五行杂玉更有何物!这数量不是一星半点,蜷曲绵延的洞府起码还要延伸出里许,就在这如此宽广的山体中,洞府四壁尽数由五行杂玉凝成。 绝大多数五行杂玉都是依托地脉而成。如这一座般藏身于山体中段以上,几乎是闻所未闻。 归无咎蓦然省悟。要做成培育“锁阴冰蚕”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选择一处较荒僻的岛屿便可高枕无忧的。 须知余玄宗对于星岛的勘测完善远远超出旁人预料。你以为余玄宗并未勘探,其实他早已录下阵图。到了租岛修士入驻的那一日,再销毁行迹,便为时已晚。 唯有寻到如夕山岛这般奇异的所在,一阴一阳,一表一里。近似于“灯下黑”的手段,方有充足的把握逃过余玄宗网罗。 归无咎又往前行了数步,终于发现所要找寻之物。 只见一只只径长尺许的木质圆盘,紧紧吸附在墙壁上。虽无法窥破其中隐秘,但以归无咎灵识敏锐,却能隐约察觉出其中旺盛生机。 第六十九章 当机立断 墙壁木盘之中,自然是锁阴冰蚕无疑了。 此蚕相伴五行杂玉而生,却并非以其为资粮。而是借助五行杂玉之性,自幼培育冰蚕啃噬吞吐此物的习惯。以便到了当用之时能够操控驯熟。 至于真正的资粮,乃是事先调制妥当,交由三人一并携带至此。不是它物,乃是谢玉真精魄合和十八种秘药所炼制。 斯人已逝,无劳喟然。 归无咎感气精微,早已觉出这圆盘之中暗藏机阔。若将其拨弄半圈,每一只圆盘上空则会露出一只半分大小的圆孔,此处便是投食之处。 归无咎沿着这段洞穴行走了百余丈,仔细清点,两侧山壁中所吸附的木盘各有五千余只,合计共是万数。结合三修先前所言,当知每一只木盘内各有一只冰蚕,尽在此处,无有遗漏。 当日自独孤信陵处知晓“锁阴冰蚕”的消息,归无咎虽不敢掉以轻心,但若说如何紧急倒也未必。此事到底尚在自己掌控范围内。 盖因锁阴冰蚕培育至大成足需一百余载。而荒海广阔,即便培育完成,分兵数路沿途收割,欲将五行杂玉搜罗一空,又需要数十载时间。 而如意门传送阵每隔百年便可动用一次,这道消息既已通过白龙商会的渠道传递回宗门,待越衡宗来人之日,一切危险自然会被扼杀于兴发之前。 不过眼下对于归无咎而言倒是一个机会。若能通过这道线索摸清其余九座培育冰蚕的秘地所在,并一一捣毁。就算破灭盟、谢晋禅等人尚有其余“火种”,也不得不从头再来。此举也相当于将冰蚕培育的时间拖延了三十余载,为自身从容行事提高了足够的容错率。 又观看了一阵,确认并无遗漏倏忽之处,归无咎继续向前行。 又越过一个转折,眼前密道陡然间宽阔了倍许。这一处通道长三百余丈,尽头处是三道断石吊门,俨然是三修洞府。 路已走尽。此山之中,密洞盘桓曲折,止步于一十八弯。 三座石门旁三四丈处,紧靠着右侧墙壁,摆放着一只青铜巨鼎。 此鼎几乎高及胸口,宽近六尺有余,形体矮胖。当中盛了满满当当的灰色粉末,似是细沙,又似是草木灰。正中处一只筷子粗细、二尺长短的铜签插在灰色粉末之中,不知作何用途。 归无咎放出气机仔细感应了一阵,依旧未明奥妙。 既依探明虚实,归无咎把身一摇,就欲离开。然而他刚刚转身,就听见门口处“啪嗒”“啪嗒”的声音传出,原来是邱道人等三人依次返回洞府。 归无咎心念一转,依旧隐住身形,暗暗站立在巨鼎之畔。 邱道人、黄袍道人、铜面汉子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所议论的依旧是归无咎等人降落夕山岛之事。 归无咎心中一奇,方才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么?三人一致判定,余玄宗麾下之人来此只是巧合,尽数筑洞府于五行杂玉主脉之下足以说明这一点。而《玉鉴法真阵图》神妙万端,三人藏身此处并不虞被岛上之人发现。两方之人,足以同居一檐之下相安无事。 又听了一阵,只听那素袍中年邱道人道:“吾等安危固然无恙,但门派往来交接之事,却需上呈明白了。若交通不及时,以致生出差错,却是我等罪愆。” 此人言毕,黄袍道人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邱师兄所言是极。不过这也是上天佑我三人,“扶乩子母鼎”每旬申时的这一个时辰方得动用,这些天上来客倒挑选得好时刻。若是这飞宫宝舟晚到一个半个时辰,吾等便不免坐等旬月。” 铜面汉子拊掌称善。 归无咎心中恍然。原来三人安危固然毋庸多虑,但是自己这一行人环绕夕山岛设下护岛大阵,却是彻底隔绝了三人内外联系。若这三人只当世外桃源般隐居在此,自然一切无事;但若主持之人有内外交接、窥看冰蚕培育进度、传递各色万物等种种事宜,却是一桩解不开的死结。 不过听黄袍道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那所谓的“扶乩子母鼎”似乎是一件和主事之人相互联系的秘宝。归无咎若有所思,目光不禁移动到身畔的巨鼎上。 莫非就是此物不成? 三人脚步声愈来愈近,转眼间便接近归无咎十丈之内,果然,终于在巨鼎面前驻足停留。 邱道人闭目感应了一阵,沉声道:“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铜面汉子“嗯”了一声,黄面道人并未言语,只是轻轻一点头。三人并肩而立,就站立在巨鼎之前不到一丈的位置,凝神静候。 不过三人却并未察觉,有一人就在面前,正意态轻快又全神贯注的偷窥三人的眉目神态、一举一动。 不多时,素袍中年眉头一皱,突然咳嗽两声。 黄袍道人讶然道:“邱师兄?” 素袍中年张望了一阵,微微摇头道:“方才陡然生出异样感觉,似乎脖颈皮肤似乎被细针轻轻一刺。大约是这数日操劳照料冰蚕之事,未及调理功行,以至于丹气紊乱。” 归无咎见状立刻收敛丹力。这实在是由于归无咎对自身丹力之精微过于自信了,以为三人必不能察觉。 然而此时他和三人距离实在太近,再加上神意凝聚既久几若实质,而邱道人在金丹一重境修士中也非弱者,所修功法本也是玉京门正宗。因此竟让他觉出一丝异样。 黄袍道人闻言点头道:“邱师兄是我三人的主心骨,还要多多保重身体。” 铜面汉子却道:“时辰已至,师兄快些动手吧。” 素袍中年右手拇指上窄细如铁箍的银色纳物戒泛起一道光芒,随即手中持了一根七八寸长短的檀色线香。手指头蹦出一点火星,将之点燃了。 少顷,线香燃尽。这大鼎蓦然发出“咚”的一声清响,在回环往复的洞府隧道之内悠然不绝。随后鼎内杂乱无章的细灰一升一降,一起一落,瞬息间变得平平整整,几乎和洞府岩壁一般无二,若是再清亮些,足可称得上明如铜鉴。 又过了五六个呼吸,这道细灰隆起变形,构成文字图画,凝成九宫之貌。九宫之内,正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九字。 九字现出,邱道人将置于鼎上的铜签取出,执在手中。 归无咎心中一动,想不到竟是此法! 归无咎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有条件行一瞒天过海之计。是否要当机立断,改弦更张? 沉稳心神,归无咎如泥塑木雕般观察邱道人的一举一动。先将这一番交接窥看完全,再做决断。 只见邱道人如执笔一般执住铜签,先后依照“丁、辛、乙、壬、丙、庚、甲”的顺序,依次在鼎内轻轻勾画。 七画既毕,鼎内细沙陡然生出变化,化作一片平滑雪白,赛似白卷。随后邱道人竟真的以铜签为笔,以白沙为纸,细细书写起来。 归无咎双目余光视之,鼎内所书,正是今日天外飞舟降临之事。事无巨细,包括飞舟降临的时辰,人数多少,开掘洞府的方位,无不书之。最后连三人先前对飞舟来人的身份判断也一一写明。 最后落笔处,着重强调了护岛大阵的存在,对行事交通造成无法避免的困难,近期之内宗门万勿冒失来人,冲破行藏。 整段文字,条理分明,虑事详尽。足见邱道人虽寡言少语,也是一个颇能历练实务之人。 书写完毕,邱道人将手中铜签轻轻插在鼎身右耳的一处孔洞之中。随后整个“白纸”上的文字泛出一抹光华,逐渐变淡,最终消散匿迹。 邱道人道:“二位师弟且安心等候片刻。” 归无咎心中颇感神奇,此时足可确定这件“扶乩子母鼎”分明是一件传递讯息的异宝。自名称可以看出,此鼎必然是子鼎,母鼎多半安置于玉京门或破灭盟某一位长老手中。 这等通过二器感应传递消息的宝物也不是没有,但是此类宝物通常有两个弊端。一是只能单向传递,只能由母器往子器发送消息,反之则否;二是传送距离自有限制,通常数千里内已是极限。 然而这件“扶乩子母鼎”足可往来交通不说,单单传递信息之遥,何至于数百万里。 不过此物也并非完美无缺,先前三人口中已然道出弱点-----似乎此鼎每隔十日方能使用一个时辰。 尽管如此,这也是一件难得的异宝了。 稍稍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鼎内细沙嗤嗤流动,凝结成一道文字:“稍安勿躁。尔等安心藏身于夕山岛,数载之内宗内并无需遣人与尔等联络。” 素袍中年三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归无咎见这一行字,正中下怀。双目一眯,周身气机流动陡然加速。 这一道文字倏尔消散,接下来又是几行文字。大致意思是虽然暂时无有交通的必要,但这一桩麻烦却不可不解决,且宜尽早解决为好。对于来人具体是何身份,如何行事,且等他和几位长老沟通之后再做决断,让三人安心等候。 见到这一行字,归无咎按捺住身上跃跃欲动的丹力,再度冷静下来。 只是接下来这一段等候颇为漫长,素袍中年三人不约而同地盘膝而坐,似乎是对“与诸位长老沟通决断”是何等流程极为熟稔。 几乎过了一个时辰,鼎内再度显现出文字。 归无咎细观一遍,倒有几分惊讶。因为其竟已准确判断出落岛之人身份,乃是余玄宗伏兵,为了应付下一番星月门“元鼍飞屿”入侵所布下的棋子。其中语气极为肯定,似是早已得知确切消息。 归无咎立刻知道,夕山岛这处培育锁阴冰蚕的基地,乃是受玉京门或破灭盟上层直接指挥。那一头的话事之人,若非二重境以上的元婴真人,便是有望金丹四重境的下一辈领袖人物,如探玄会中向之融、回返余玄之后的奚轻衡。 否则即便是远离宗门中心的普通元婴长老,也无法做出如此迅速准确的反应。 接下来的文字甚为关键,乃是关于破局之法的面授机宜。 当中言道,保证秘地不被旁人知晓,便是三人的全部任务,其余之事一概与邱道人三人无关,更不必多管。眼下与余玄宗开战、将驻岛之人全部斩杀或驱逐自然是行不通的。最佳策略,当是设法调虎离山,用计使岛中之人自行离开。 既然余玄宗潜伏此岛,目的是为了对于星月门星散飞宫之袭作出阻击。那么倘若星月门早已知晓余玄宗在夕山岛上埋有伏兵,那余玄宗的这一子自然失效,这一行人也只有离开一途。 鼎内最后一段文字,暗示若是一月之后有“星月门”修士杀至,勿要惊慌。来人实则是由我方修士假扮,伪装作星月门以秘法偷偷潜入的小队,“意外”地和岛内余玄宗修士作一接触,随后“一战即溃”。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的确是一条妙计。不过此时归无咎双眸清冷,一身气机流转到极限,背后被隐藏行迹的“小苒依依”宝剑也缓缓出鞘,明明气机之盛已如箭在弦上充沛之极,但无尽丹力俱收藏于锋刃之间,没有半分泄露。 这也是他近一个月来在破浪锥中勤修苦练,方才进益到这一层。若是一月之前,要做到这一步实属难能。 归无咎最后再将无数细节一遍,方才呈现出的条件和现状,足以支撑他当机立断调整策略,没有一丝破绽。 此时大鼎之内、沙中文字尽数消散。 邱道人将铜签插在白沙之中。转身道:“二位师……” 只是他话音未落,突然身首分离,整个首级蓦然飞出丈许高,无头尸身中鲜血狂涌。 邱道人那首级似乎尚未感到疼痛,嘴唇开合才觉自己说不出话来。刹那之后刚刚意识到生出什么变化,一切便已经随着血液流尽阳气消散,归于沉寂,死的没有丝毫痛苦。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归无咎先前听三人言语,其等似有秘密手段自信能够杀死十倍之敌。邱道人为三人之首,那手段必在他手中,因此若要动手,非以迅雷之势斩杀此人不可。 铜面汉子见邱道人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正觉奇异。要转头看时,双目之前只觉依稀见得清光闪过,随后脖子一歪,从双肩上掉落下来。 铜面汉子兀自双目圆睁,死的稀里糊涂。 这一切只不过是刹那间事。黄袍道人大惊,不知敌手是何等鬼魅神魔。顺手要自纳物戒中取出法宝迎敌。只是他刚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被拦腰砍成两段。 这两天都是低保底线4000字。争取早日调整回6000. 第九十章 移花接木 小心翼翼的打开打开三人纳物戒,当中琳琅满目奇宝异物铺陈满地,各呈其妙。尤其是玉瓶、葫芦、皮囊等容器,大大小小几乎有二三百种,其中多半是在邱道人纳物戒中取得。 归无咎却谨慎的很,先将邱道人纳物戒中捆成儿臂粗细的一扎线香挑拣出来,藏身于袖中。再将其中玉简和识得深浅跟脚的数种符箓分门别类,置于一旁。 至于其余瓶瓶罐罐、奇异法宝、莫名符箓、杂物之属。归无咎取出一件兜囊,将之包裹之后向北越过十余里山崖,尽数投入海底。 别的还好说,若是那些不知深浅之物中藏了邪煞一流的手段,归无咎也无把握定能干净利落地收拾。 返回洞府,使个火球术将三具尸身处理了,归无咎纵起长剑,劈开三座吊石门户,一一进入探寻。 不过其中似乎除了除却极简易的石桌石凳等生活用具,其余可堪一观的外物极少。唯有正中一室,似乎墙壁上悬挂了十二幅运功行气图,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功法。 坐在最后一室的石凳上,归无咎将所获玉简等物一一观看。为了方便以后行事,这些功课不得不预备仔细。 原来谢晋禅自玉京门、破灭盟二家挑选出精于虫蛊之道的金丹修士二三十位,悉心传授锁阴冰蚕的培育之法。历时三载,其中悟性资质最佳的十人,得以主管一处育蚕秘地。 而白龙商会虽功法神通、仙家四辅等核心传承不弱于几大宗门,但毕竟传承松散,依托功行较高的诸位元婴真人,以门人传布的形式自成脉络。因而这等机密之事,却不便挑选商会弟子参与。 邱道人正是十人之一,铜面汉子和黄袍道人俱是他选定的副手。因是同门师兄弟的缘故,尚有几分交情,因此携带二人历练一番,讨些功果。不想造化弄人,反葬身杀劫之中。 先前搜得的那些瓶瓶罐罐,多半是邱道人饲育冰蚕的秘药、方剂之属。 选址荒僻避过余玄宗耳目,《玉鉴法真阵图》隐藏行迹,“扶乩子母鼎”传递消息,那冰丸秘宝窥探岛中虚实,更有莫知其妙的隐藏底牌。这培育锁阴冰蚕的秘密基地可谓固若金汤,可惜遇到了归无咎臻至“气感天真”之境的功行,才被凿出口子,一举倾覆。 归无咎回顾着方才灵光一现闪耀的计划,心中忍不住有几分得意,竟然在这石洞密穴之中,哈哈大笑起来。 甫一探明邱道人三人身份之初。归无咎本是抱定了敌明我暗、静观其变的心思。若是能在对三修的长期监控中发掘到有价值的信息,尤其是其余九处秘地的所在之地,那便是大功一件了。 可是当归无咎发现了“扶乩子母鼎”的使用之法,一个念头瞬间便在他脑海中涌现出来:在内外不得交通的前提下,与其暗中窥伺,何如李代桃僵! 功法神通一流的传承之秘,除却至高秘法的心印直传法门,凡俗间皆以内外法、系物法为主,亦有“真言锁”之类的旁门手段。 而承担重要使命的法宝法器等物,为了轻易不被外人支配,按理说以血脉法、咒印法、感灵法等手段保护,较为牢靠。而系物、图阵等手段,便等而下之了。 但偏偏有一类天地奇物所成就之异宝,不能承受以上乘符咒法门为锁钥的秘术。邱道人三人仰仗通讯之宝“扶乩子母鼎”正是其中之一。 若是以最上乘的感灵符咒手段操控宝鼎,那么归无咎即便隐匿旁观,也是无计可施的。甚或将邱道人等人生擒拷问,同样无用。纵然此辈有意贪生,只消心念一动欲说出秘密,登时便会精血爆裂而死。 可是天助归无咎,“扶乩子母鼎”却是以较为粗浅的系物、九宫秘图手段以为门槛。被归无咎窥破之后,可谓毫无奥秘可言。 最初也只是只有七八分把握。不过在对面传来明确讯息,近数载之内不会有人前来与邱道人三人交接。归无咎再不犹豫,立即动手斩杀三人。 因为自今日起,他归无咎,便是“邱道人”。 于此同时,在这夕山岛内定居,除却和其余三十五人相类的洞府外,有这样一处堪称后花园的秘地,则称得上是归无咎所得的意外好处了。 料理妥当,归无咎依旧隐匿行迹,出了护岛大阵之后远及百里,盘旋一阵现出身形,再大模大样的返回。 只见八山互现,川石皓然,其势峻极。若是八山四面俱开掘一座洞府,至少也可成了三十二座。而三派诸修中有关系较近的,自可比邻为伴。因此地下蕴藏杂玉的八山之中,可开掘的洞府何止百座。 归无咎自二三十里的云气之中俯身下视,却见稀稀落落正在开凿的洞府止有不足二十余座,且多半集中在靠近左右的两座山峦,另有少数落于内侧三四峰中。 唯有中间一座特大的高山,雄伟挺拔在二十余峰中居于魁首,山脚处更有三四里秀木,翘楚竞茂,在荒海孤岛中极为难得。 此时这座大山正中,却有十多个修士各执飞剑法器,乒乒乓乓合力开凿一座洞府。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三人,正环绕于洞府之畔鼎足而立。归无咎见此,哪里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见归无咎遁光从空中落下,三人面露奉承,连忙相迎。 应天微等本来暗自奇异,群山之中分明没有归无咎身影。这时方才省悟,这护岛阵图既然是归无咎交给自己布置,他自己显然早已看过。 那么乘着自己未曾留心之时出了阵外巡游,无怪乎不在自己视野之内。 看了一眼背后开凿得七七八八的宏阔洞府,归无咎笑道:“诸位不必如此。” 穆烟霏连忙道:“这夕山岛地势甚奇。一人之力开凿一府,本也非一时三刻得以完功。俗语云:“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既然如此,成道友为我三派头脑人物,优先安顿,本是应有之义。” 归无咎心中略微惊讶。据先前所见,穆烟霏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她这一番言语,分明是准备已久。 此时应天微上前一步,将护岛大阵阵图呈上。 归无咎摆手道:“不必。此物就留在应道友处便可。” 应天微心里生出狐疑,似有不信。这护岛阵图,可是辖制一岛的关键。归无咎作为主事之人,岂能将之轻易交由旁人之手。休看归无咎方才入阵容易,但那是由于自己未曾调度变化的缘故。 除非归无咎晋阶金丹二重境中,方能不依赖此物,顺利辖制岛上之人。 想到这一点,应天微猛然一抬头。 果然,归无咎淡然道:“三派诸位同门还是先行安顿的好。成某这座洞府,就算匆忙开掘完成,恐怕一时半刻也用不上了。” “荒海风貌,果然与容州大陆迥异。成某一入此地,沿海纵游。一时只觉天高地朗,云淡风轻,深流泛化,复归于一。一身气机变化,也因此有所感悟萌动。” 伸手一指此峰峰顶,归无咎续道:“成某需圈定此山山巅之处,静心调息三月。成某功法与常人迥异,行功时日之内,耳不闻,目不视,鼻不嗅,五感八识尽归于寂。三月之内,万望诸位传讯门下,勿要前来相扰。切切。” 安淑娴双眸陡然泛出光彩,惊道:“莫非成道友是要……” 归无咎笑而不答,只是眉宇间顾盼飞扬的英华之气分明已经给出了答案。 只见归无咎转手又取出一件巴掌大小的蜡白楼台。口中念诀,甩手抛出。瞬间空地之上多了一座方圆五六十丈的青木殿宇。 归无咎环视三人一眼,道:“诸位抢先为成某安置洞府,以致于自家居所未有着落。这份人情成某记在心中。这一座“振闲阁”内藏二十四室,外物齐备。足可供三位暂居。” “此外,这三月内若有什么大小事务,便由三位商量着办。” 和三人交代完毕,归无咎也不给他们推拒客套的时间,大袖一拂,已然纵身跃到高峰之顶,只留下应天微、安淑娴等神往怃然。 毕竟,对于道途已断的修士来说,看着一位金丹修士破茧成蝶,近在目前,岂能不心有涟漪。 归无咎在峰顶站立,诸峰俯伏,山海毕现。把手一摆,一道阵牌落下,无边白色雾气无中生有,笼罩峰顶,将归无咎行迹完全掩藏。雾气之内,隐隐可见门户迭出,歧途百变。 《三返权舆阵》。 布阵已迄,归无咎指间凝化出精纯元光,先发散万千,再由万千凝聚归一,化作一道虚影。这虚影面目肖像,和归无咎本人一般无二。 随后这“归无咎”转身东向,盘膝而坐,一副用功锤炼的模样。其身形无限逼真倒也罢了,更兼有淡淡气机缭绕,宛若修士行功吐纳之时。 此时归无咎功行已非九野山第一关击败朱道人时可比,那时这道“留影术”只能在斗战中欺敌一瞬。而现在稍稍能够动用一丝魔丹丹力后,这道虚影宛若实质,足可保留三月之久。 这也是归无咎对应天微三人言道闭关需要三月时间的缘由。 运使妥善,归无咎身形一凝,将自身真身隐化无形,仿佛先前探寻邱道人巢穴之时。再运力一推,震散雾气。此时在这山头,旁人所能见到的,便唯有盘膝静坐的“归无咎”一人了。 此时三返权舆阵犹在,但是仿佛透明琉璃,只作预备万一之想,并不阻碍山下之人的视线。 事实上,教三派之人窥见自己静坐于此,正是归无咎用意所在。 安置妥当,归无咎无形之躯潜入邱道人三人洞府之内。此处才是归无咎的真正洞府。这一回非是伪装,归无咎真正盘膝静坐,渐次用功。 星移斗转,转眼便是三日三夜之后。 当日归无咎在其余十五家派掌旗修士身上留下印记。此时正到了兑现的时刻。但归无咎虽暗暗留下气机,但并不能立时据此感应明晰,锚定方位。 休说归无咎只是金丹四重境巅峰,就算他是元婴四重境巅峰,也无法单凭自身神识感应千万里之外。紫微大世界之内,或许只有近道大能能够做到这一步。 不过归无咎气机之醇,操控之精,早已到了金丹境的最巅峰。所谓“万流随形,一炁归真”便是此之谓。随着他心意引动,虽灵明无觉,那一道道离散清气依旧如物归其类,不由自主的离了宿主之身,回源归根。 因为这一道道气息极小,极清的缘故,速度不断叠加。不过数个时辰,就达到了飞舟法宝数十倍的速度。 就这样过了三日三夜,归无咎神念之中,终于将九道气息的位置全数把握。 须知这九道清微之气都是沿着直线行走,而其加速的步骤、规律归无咎了然于胸。那么依据每一道气息回身的时间,不难反推算出十五座岛屿的具体方位。 十五座岛屿之中,距离夕山岛最近的是一座名为宮宿岛的岛屿,归无咎若全力飞遁,十九天之后可以到达。至于其余十四岛,除了又有一座名为冥月岛的岛屿四十五日可至,其余诸岛行程最晚都在三月之上。 顺利勘定方位,归无咎心下甚慰。第二步,也顺利完成了! 静静调气行功,又过了六日,申时许。 归无咎信步进入洞府深处,站立在“扶乩子母鼎”之前。依次点燃香火,勾判九宫迷符。待铜鼎清鸣声响,尘沙平整。 随后取出铜签,仿照邱道人笔迹道:“余玄宗人在岛上活动甚为频繁,沿诸峰依次递进,开掘洞府,垦辟山道,已近于吾等十余里外。虽有阵图掩饰,但唯恐行走之际万一露出破绽,便不为美。门中疑兵何日能至,乞得准信。” 未过多久,铜鼎内浮现出一行文字:“稍安勿躁。二十三日之后门中来人,当可惊走余玄宗众修。” 见到这一行字,归无咎微微一笑。 竟然还多留了四日宽裕。 第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 三日之后,动身之时。 归无咎在后山洞府之中盘膝而坐,事无巨细尽数梳理一遍。 再美味的食物,哪怕唾手可得、近在盘中,只要未曾吃到嘴里,就不能真正算是自己的。归无咎这二月以来的周密计划,无它,都是为了将五行杂玉盛满鱼龙兜而已。 遥望天际,静言思之。杂玉矿脉凭空消失所产生的巨大震动,恐怕比之星月门举派杀入荒海也差不了多少吧? 对于此等局面,尽可能寻得较大的杂玉矿脉下手、减少作案次数。固然是必不可少的方略之一。但行事之间的手段,既不可一味蛮干,又不可尽数冀望于捉迷藏般的游戏,更要有纵横捭阖的计策和法度。当日他对羽道人所言“兔子不吃窝边草”,并非矫饰,而是另有所指。 这夕山岛偌大的杂玉矿脉,归无咎是断然不会动的。 二十余日之后,当余玄宗得到消息。刚刚立足未稳的两处秘地,同时遭遇“星月门修士”攻杀,一处只是探得行迹,随即远遁;另一处却是整座杂玉矿脉俱被搬空。不知其门中主事之人是何等表情。 自忖万无一失。归无咎站起身来,了无形迹的身躯随风飘摇,站立在护岛大阵之畔,丹力一涌,曲指连弹。 如果应天微此时引动阵力,必定可以发现,环岛阵门内外,似有无数细小的水汽弥漫荡漾,卷舞不定。但是宏观其大势,却是环绕着整座岛屿高速运转。 山顶佯装打坐幻影虽然极肖真人,终究非是分身傀儡一流的上乘法术。兼顾两头势所不能,因而不得不以其他秘术弥补。 此术和追踪十五岛方位的手段,大同小异。归无咎本想以无形丹气暗藏“散魄损真符”中的痹敌雾气。但考虑到或有三派弟子心血来潮,意欲出阵巡游,平白生出麻烦,不得不打消此念。 凝神感应,千万如粉碎微尘的气机缭绕于夕山岛外,飞鸟行人只消滞留片刻,必不能免除气机附身。 归无咎满意一笑,纵起遁光扶摇直上,转眼间便只剩下细如星辰的一点。 …… 二十日后。 三派诸修在夕山岛的洞府早已构筑完毕。对于应天微以下三十余人俱是道途已绝者,资粮外物的累积、求得余生数百年逍遥恣肆,抑或遗留余财惠及族门后人,便是其全部指望了。 因此这三十余人眼下俱在洞府之中,辛苦炼化杂玉。若侥幸数十年相安无事,那时道一声“满载而归”,不算虚言。 海风飒飒,怒浪奔涌,在外听之响声不绝。但若是在绵延里许深的山门洞府之内,自然寂若长夜,宁谧异常。 但就在此时,轰轰巨响突然震动山谷,三十五处洞府俱被惊动。 旁人倒还罢了,应天微只觉袖中一热,连忙把手一抽,取出护岛大阵阵图。却见阵图翠玉卷轴隐约流淌着一层明黄色,如密如蜡,正是大阵遭受外力轰击的异象。 应天微不敢迟疑,连忙收拾了诸般外物,冲出洞府。同时手中取出两枚铜铃,轻轻一摇,叮咚脆响映透远近。 从外人看来,他和归无咎同为莲台宗修士。更遑论应天微修为本就在安淑娴、穆烟霏之上。因此归无咎既不理事,安、穆二人便以他为主。 两三个呼吸功夫,青白二色遁光降临。 安淑娴、穆烟霏同时道:“应道友有礼了。”只是二人面目中含忧色,徘徊相顾,忐忑不定。 应天微答了一礼,以目光征询二人意见。 安淑娴勉强一笑道:“总要先窥清虚实,再做计较。吾等再如何也是修行到金丹境界之人,坐享数百载寿元,岂能作惊弓之鸟。” 另一旁穆烟霏连忙点头。 应天微起初尚自腹诽,归无咎为何挑选这两家为副,全不得力。这时见二人虽然稍怯,但并未完全失了方寸,心中稍定。铺开阵图,口中念念有词。 少顷,画卷张开,却见隐隐运气之后,约莫现出九道身影。 这九人丹气环身,晦涩滞浊,正是和岛上之人功行相当的一重境修士;而其袍服相类,动静有序,显然同出一门。 现在这九人正取出各色法宝、驾驭丹力,猛击阵门不止。 这一下不单是安淑娴、穆烟霏面上无一丝血色,就连应天微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天下家没有凭空获得的好处。当初宗门遣诸修远赴荒海,炼化精玉免去抽头。此辈自然是知晓其中门道的,或有为上宗出力一二之时。 只是三等宗门的金丹境修士,于余玄宗而言到底只是棋子罢了。所有派遣荒海之人,只是知晓身负守岛之责,但凡有人搦阵,战而胜之、胜而杀之便可。 至于袭者何人,余玄宗只道彼辈乘阁楼飞舟而来,一行四至六人,功行虽较三等宗门弟子稍高,但以众击寡,也足以应付。 他们大致虽能猜出敌手为星月门弟子,但对于大宗之争,星散飞宫的勾心斗角,毕竟所知甚少。 可是眼前之人竟是九人,而非四人,平白多了一倍;九人亦并未乘坐甚么阁楼状的飞舟而来。应天微等人措手不及的同时,压力更大。 应天微到底还算有几分胆色之人,在三人之中最能拿主意。只见他一咬牙道:“集齐全部人手,先隔着阵门问明虚实。若果真是敌非友,我等以四敌一,也未必就怯了他。” 安淑娴等人如同吃了定心丸,连连点头。同时作法施诀传下号令,片刻间三十余道遁光络绎不绝,侍立三人之后。 面授机宜之后,诸修外松内紧,将一应法器符箓俱都藏在袖中。在应天微三人带领之下,立在阵门之前。 阵门中烟云蒸腾的宽阔屏障撤去,仅留一道薄如冰晶的墙壁阻隔内外。这一道冰晶虽不起眼,但却是阵门的真正倚仗。 对面领头那人,见应天微等人迎上,立即伸手,止住不住轰击阵门的部属。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二三十丈。互相打量一番,应天微心下一沉。 对面九人,每一人功行都不在自己之下。 …… 短章。稍后还有一章。 第七十二章 宫宿岛初试鱼龙 一座足有三百余里宽广的岛屿,逐渐浮现在归无咎视线中。 这座岛屿比夕山岛足足大了一半,既无山石,又无树木。若有凡民寄居其中,大约与平原无异。 宫宿岛。 归无咎在距离此岛还有百余里时止住,窥看四下无人,默默现出身形。调转元玉精斛之虚丹丹力,一身丹液尽以星月门“王木霸”为主,又取了一件探玄会中星月门修士之袍服,披在身上。 归无咎皱眉一思,若果真是星月门细作潜藏荒海,未必是这般服饰。 但转念一想,有夕山岛的一出好戏在,事后调查起来。无论将自己判断作真正的“星月门修士”,还是冒名顶替的别有用心之人,总之必不脱离大势力的背景。否则分袭二地是如何做到的?而自己借助这一思维误区,早已跳出三界五行之外。余玄宗正想反想,也猜不到自己头上。 再一行功,归无咎面貌渐渐生出变化。只见他身量陡然增长了半尺,面貌也作一大变,和探玄会中星月门吴道人倒有七八分相似。 归无咎低头自视,满意一笑,纵身上前。 远观时还看不分明,走到近前,一道如环如虹的赤黄二色,半虚半实的沿着宫宿岛海岸线十余里外,明暗相间,连成一道。这分明是宫宿岛的防御法阵。 归无咎玩味一笑,原来每一座岛屿所赐下的防御法阵各不相同。由此可见,余玄宗的布置也是谨慎用心的。 不过就在下一刻,归无咎背后小苒依依冲天而起。携带这大世界内绝无仅有的磅礴丹力,以一股沛然难御的压顶之势,猛烈的轰击下来! 一声巨响震动八方,周围二三里之内,原先漫卷翻涌的海潮登时逆势回返,似乎被那磅礴气浪掀离二三百丈。 赤黄二色阵纹同时破裂,炸开一个深达三分之二的大口子。不过瞬息之后,溃散无章的赤黄二气返归本体,飞速的弥补着遭到破损的阵门。 归无咎淡淡一笑,冷眼旁观。 果然,阵门虽有自我修复的奇效,但破损之处止修复了一半,势头便越来越缓,直到二气凝形,依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约莫整个阵门四分之一粗细,崩裂难圆。 以下观上,深不可测;以上观下,深浅分明。 这防御法阵除非以旁门手段慢慢消磨熔炼,否则元婴以下的实力是奈何不得的。 换言之,此物设计之初,便笃定能抵挡金丹四重境极限的轰击。 但归无咎此时一身魔丹丹力,早已臻至金丹境的最巅峰。和下界所谓金丹四重,几乎是云泥之别。斩破此阵,也就在情理之中。 归无咎功行精纯,方才四下无人,他调用丹力恰到好处,没有一丝魔气泄露在外。既非与人面对面的交手,自然没有丝毫顾忌。 乘着守岛诸人并未回过神来,归无咎大喝一声,再度斩出三剑。 其实那法阵恢复本就需要一定的间隙,二剑齐法便足以斩破阵门了,何况三剑?那护岛大阵立刻被彻底洞穿。 那股首尾相连、气息相续的韵味一旦被打破,自然再也不成阵法。赤黄二气,犹如飞散的柳絮一般,升降沉浮不定。 正在此时,数十道遁光纵身迎来,在相距归无咎尚有二三百丈的距离上遥遥站定。 当头一人,是一云履高冠、手持乌木杖的老道。此人功行不弱,归无咎记得清楚,当日在素绝宗宝舟之内,第三个被任命为一岛正职的,便是此人。 对面那人也在打量着归无咎。 来人既然能够击破护岛大阵,功行之高可以想象。但是当这老道正面窥看了归无咎功行,依旧不由得心头一沉。 不是说万一迎敌,都是四到六位金丹一重境修士么?为何竟是一位金丹三重境以上者? 站立在他身后二三十人,亦有少数小心翼翼放出神识探查,察知归无咎功行之后,无不面色大变。 老道上前一步,沉声道:“贫道碧卢子。敢问道友尊号上下,有何贵干?” 归无咎一副粗豪之声,仰头大笑道:“什么尊号上下,就算说与你听,井底之蛙岂能识得天地广大?此间当属你修为最高了。接得了本人一招,饶了尔等性命;若接不下,说不得也只能将你们扔进海水里喂鱼,以免污了本人双目。” 言罢不给此人丝毫反应时间,归无咎右掌一托,五六百道火气仿佛春苗破土,细细缠绕。此火明明极度危险,却一副煦然熏然、温润明净的模样,朝着碧卢子卷席而去。 此术不是他家法门,乃是模拟星月门秘术“五火成轮”。 当日自星月门诸修所缴获玉简,归无咎并未细看。纵有此术修炼之法,其“系物法”所匹配的丹药也不在其行囊之中。因此归无咎也无从真正修习此诀。 眼前所示现,不过是以十分之一的功力粗略模拟其形,用以唬住眼前这帮一重境修士,便足够了。 碧卢子看似脸色一青,似乎并未想到来人好不讲理径直出手。但是旁人哪里能够看见,他双眸之中泛出一丝喜意。 金丹二重境之上者莅临,倘若使出“四生灭”一流的手段,岛中之人绝无幸理。可是眼前之人似乎自负已极,若不肯食言,自己便有了一线生机。 何况于守御一道,他实是有非同小可的手段傍身的。 果然待那火苗凝聚近身,碧卢子双手极快速的掏出两只青皮葫芦,拔开瓶塞。 一只葫中流出似水清液,另一只内却是灰蒙蒙的雾气。两者相合,竟极神奇地形成一道豹纹盾牌,正面抵住“火印”直直一击。 转瞬之间,“喀嚓”一声传来。那盾牌似乎不堪一击,蓦然通体赤黑,疑似被烤成焦炭。但颇为奇异的是那凝练归一、几至于返璞归真之境的火光同样骤然黯淡,几乎消散了九成。 剩余一成火气虽立即扑到碧卢子身上,将他道袍点燃。但此老立即调御丹力,勉力镇压下去。 归无咎心中一哂,眼前之景正在他预料之中。 不过他表面上却露出颇为惊讶的神色,大声道:“老家伙倒也有两把刷子。那便饶了尔等性命。” 大袖一卷,随手拂去,无边狂风涌起,如泣如号。这一拂暗含“四生灭”的手法,化实为虚,无往不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眼前数十人哪里抵受得住了? 包括碧卢子在内的三十六人,尽数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七七八八栽落在地。 归无咎纵身长笑,继成就虚丹、横潭得宝、镜珠窃法之后,自己在下界的修行又往前大大前进一步。 随手解开背后青布包裹,一只明光流洒的二尺酒囊虚托掌中。 七十三章 尘埃落定 鱼龙兜既出,果然如鲤鱼化龙,冷浸融融的空明光华陡然间扩大身形,形成一条百余丈长短、活灵活现的游龙,盘绕着归无咎上下飞舞。 尤为奇异的是,原先鱼龙兜中、内壁显化的五行杂玉“内膜”,似乎降解成藕断丝连的万千粉尘,潜藏在龙身躯体的每一个部分。这与无形之宝绝对契合的超凡阵力,果然教人不得不赞叹当年秦甘庭真人旁通二家的深厚功力。 这一条龙兜兜转转盘旋一阵,猛地一摆尾,朝着宫宿岛落下。 宫宿岛在荒海诸岛中地貌着实有几分特殊,既无山,又无木,连开掘洞府也有几分难能。 此时却见岛屿正中,豁然呈现一座深五六十丈、宽十余里的浅浅坑洞,四面整齐,一看就是人工利刃所削。而东、西、北距此三四十里之遥,各有十余个六七十丈高的低矮土山,当中石墙拱肃,门户宛然,正是诸修洞府所在。 但凡修士在荒野开辟洞府,皆借势山水,一点人为加诸天工之上。如这般完全由人力垒土成形,倒是少见的很。 但是这一片荒岛中,更令人触目的,却是半相掩映、若隐若现的白色沙点,在修士目中,分外怡人。 原来这一处岛屿上的五行杂玉,勿需开采,便这般裸露在外。极目远眺尽收眼底,着实诱人得很。 归无咎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那虚身金龙似乎双目一闪,登时便龙潜于陆,钻进地底。 归无咎心中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此时才真正感受到“鱼龙兜”的神妙之处。 如果说法宝外物是“实”,气机变化是“虚”,此时的鱼龙兜,便称得上是虚中之虚,渺然难测。归无咎明明能够感受到,此物深入地底之后,以一个极为恐怖的速度吞噬杂玉。可是地脉流转,却似乎依旧如故,仿佛眼前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只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现世完全无关。 大约过了半刻时辰,纵横六七十里的巨大杂玉矿脉被吞噬一空。呈现在归无咎眼前的,是一道从未想象过的奇景。 原先杂玉矿脉之上,或积累了一层尺许、数尺高的浮土。此刻下层杂玉已经完全消失,但表面上那层浮土却宛如身具遁空之能的修士一般,如如不动。 归无咎眼尖,早已看清楚距自己二三里外、地坑下百余丈深,有一枚浅绿明珠。 地脉感形珠。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归无咎平空生出一种直觉,依据此珠传递出的消息,这座宫宿岛的地脉形态,必然没有丝毫变化。 心中暗暗感慨,若是自己入荒海之初便携带鱼龙兜而来,那么随意租借一处星岛百年,此后行事便无有任何负担了。 此时鱼龙兜似乎一只饱食之后的异兽,起落动静稍稍迟钝了几分。归无咎唯恐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引动口诀将之拖拽到近前,然后缓缓收缩变小,化成原形,以青布兜囊裹了,重新负在背上。 然而就在此物紧贴身体的瞬间,归无咎虎躯一震。 随后归无咎长叹一声,双眸之中半是喜色,半是惊叹。越衡宗传承数十万载的器道法门,到底是博大精深。 原来“元玉精斛”和“鱼龙兜”虽是越衡宗两派不同的器道真人所制,但二物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所锻造,又经历十余万载千锤百炼,早已在器道之中、这一门径之内达到了殊途同归、共呈妙谛的境界。 先前归无咎初得“鱼龙兜”时,此物空空如也,犹如人在梦中,神识俱寂,是以并未和藏于腹中的“元玉精斛”产生关联。 可是此时“鱼龙兜”饱餐入腹,登时如一具精致的躯壳降下神魂,同类相感之下,立刻和“元玉精斛”产生共鸣。 归无咎感到体内虚丹震动,元玉精斛的灵性陡然涨大,竟宛如真正诞生灵识的混元真宝一般,不住地传递给归无咎信息----那是强烈的、对背上鱼龙兜中所藏之物的渴望。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运转虚丹。盏茶功夫,勉强按捺下这股奇特的躁动。 只是那纷杂紊乱的躁动虽然被安抚下来,但却并未完全如心魔杂念一般,消散无形,而是留下了两道无比明晰的讯号。 鱼龙兜中传来的讯号极为清晰,若再有三四个如此规模的五行杂玉矿脉,便可填满此宝,这可比归无咎事先预料要充分得多。 毕竟除了曲寰四岛之外,外围荒岛中矿脉规模胜过宫宿岛的,可谓屈指可数。 而另一道自归无咎腹中“元玉精斛”传来的讯息便要隐晦的多。暗暗感受,大约是此物和鱼龙兜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汲取、吸纳的关系,似乎要告诉归无咎,若是要此时“鱼龙兜”内的精玉再多一半,徐徐纳尽,精斛本身便将迎来变化的契机。 归无咎心中一动。他一直深信不疑,自己真正进阶金丹的一瞬,便是“元玉精斛”显化出明确的进阶轨迹的时刻。 换言之,他只需再寻得半数于今日规模的五行杂玉,便能够保证七十年之内修炼无忧。归无咎虽不欲动用夕山岛矿脉,只因一旦如此做,总难彻底洗脱嫌疑。先前种种设计,自然付诸流水。但作为紧急之时的备用方案,却也给归无咎平白多出一条退路。 万事俱备,到了打扫战场,返回夕山岛的时刻了。 此时宫宿岛三派三十六位护岛修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尽皆昏迷。却见归无咎自袖中取出一枚三色符箓,轻轻撕碎,袅袅青烟从中吐出,化作三十六个面饼状的圆团,封住三十六人口鼻。 有此手段,三日三夜之后,这些人自会醒来。 先前归无咎早已勘破碧卢子有几分斤两,下手自然是留了情的。依他心性,自然不会无故杀人,更何况他的形貌功法,还要仰赖岛中之人传递给余玄宗。但是此事又不能做得太刻意了,因此假作粗豪自傲之人,和碧卢子做一赌注,似乎轻敌之下惜败一场。 料理妥当,归无咎身形一影,纵起遁光便往夕山岛回返。 只飞遁半个时辰,归无咎双肩一颤,蓦然生出感应。那些不速之客,已然光顾了夕山岛。对此归无咎淡然一笑,不以为意。既然两面出击,他早已备下后手。 可是就这么一转眼,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他距离夕山岛已经极为相近。那九道气机竟似依旧留在夕山岛附近,并未离开。 这可令归无咎大感意外了。不是说露出行藏,一沾即走么? …… 夕山岛。 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三人携带本门弟子,意欲与阵门外九人做一交涉。但是这九人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丝毫不理,兀自将自身法宝法器对着阵法猛轰,一股誓要攻破夕山岛的架势。 若夕山岛防御法阵和宫宿岛一般无二,自然能轻易看出阵外九人之攻势,距离攻破大阵甚为遥远。但偏偏此岛的防御法阵和宫宿岛大不相同,经受重击之下,风卷云涌,烟波溯洄,一副天地变色、摇摇欲坠之貌。 而应天微三人又绝无归无咎那般眼力,识得此阵界限在金丹四重境之上。一时间不免面色戚戚,纠结万端。 其实若只数人交手,以应天微和阵外九人这一层次的功行,三四位三等宗门的金丹修士足可敌过一人了。 只是以一敌四,和以九敌三十六,可是大大不同。混战之下,对面九人功行遁速皆在己方之上,只消随意冲杀数人,剩余诸修必定兵败如山倒。 就这般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一转眼已经是十八日过去。 这一日傍晚酉时方至,护岛大阵突然生出变化,隐隐有七道天光在四门飘摇沉浮,风卷于上,光沉于下,竟似是阵门将破之兆。 其实这一道《分形结象阵》,一旦遭遇敌手侵袭,每隔十八日自然生出变化,逆转阴阳五行,对头消磨破阵之法便只得从头来过。可夕山岛上诸修却不知此理,此时不由大为惶恐,尽数聚集在应天微洞府之前的空地上。 应天微环视诸人一眼,大声道:“若阵门一旦被击破。应某敌上一人,有劳安道友、穆道友二人合力,当可敌过一人。其余三十二位道友抵挡七人,胜算绝不算小。诸位勿虑。” 他话音刚落,安淑娴身后一位面目俊美、头挽淡青幞头的青年修士,上前一步道:“在下雨花水榭朱望之,有事请教应道友。” 应天微眼皮一跳,平静道:“朱道友请说。” 朱望之高声道:“请问夕山岛职守,到底由谁人担当?” 应天微道:“正职成不铭道友,副职安淑娴、穆烟霏二位道友。至于应某,乃是受成道友临时所托,暂时执掌莲台宗诸事,说起来算是名不正言不顺。议事既毕,一向是安、穆二位道友首肯之后,再各自传达门下,绝无越俎代庖之行。” 他估摸着朱望之或许就自己名位不正发难,以让雨花水榭安淑娴获取更高的话语权。须知排兵布阵之时,谁先谁后,可是大有学问。 但他分明所料有误。只听朱望之大声道:“应道友误会了。如今在场三十五人,以应道友功行最高。暂代主持也是应有之义。不过眼下这护岛大阵危在旦夕,若一旦阵破,真正承担主持职责者却袖手旁观,似乎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在下以为,成道友突破境界虽然事关重大,但面临此等危局,似仍应当请出成不铭道友主持大局。” 听闻此言,三十余人目光周游不定。其中十之五六片刻之后竟同时抬头,观看雄峰顶上那一道宛若雕塑的身影。 随后七嘴八舌的声音相继冒出: “成道友身为御岛正职,理应承担起领袖之责。” “成道友一人清闲,却教我等打生打死,着实不妥,不妥。” 少顷,又有一尖利嗓门道:“在下曾见同门师长破境金丹二重,只半月便得以成就,岂有闭关如此之久的道理。” 如果说之前的声音还只是合理建言,那么此人之言,竟意在暗指归无咎假意闭关,逃脱职责。 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三人互相张望一阵,竟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他们何尝没有想过惊动归无咎出手。 在三人的盘算中,若是他们巴结上了归无咎,种种好处不言而喻。可是归无咎目前正处于进阶金丹二重境的当口。这一突破进程极为关键,若被中途打断,虽不至于断了道途,第二次尝试破境至少降低三成的成功概率。 断人道途是何等大仇,毋庸多言;可是他们自己面临性命之忧,又哪里敢轻忽了?心田之中辗转反复,不知已经历了多少轮回。 最关键的是,若果真面临危局还好说,归无咎纵然心中不满,职责所在也无法多说什么。可是这阵门看似岌岌可危,但距离最终倾覆还有多久,其实谁也说不准。 应天微正自踌躇。穆烟霏突然妙目一眨,脆声道:“朱道友所见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如就由朱道友出面,相请成不铭道友下山御敌。” 朱望之脸色一青一白,不想这看似娇怯怯的女人竟有这一手。他何尝不知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但是此事本就是他首先提议,这时却不便退却。 急思对策,朱望之左右顾盼,勉强一笑道:“成道友是莲台宗修士。可否有哪一位莲台宗同门,与在下同去?如此似乎较为方便。” 呼唤了两声,竟无一人应答。 朱望之一咬牙,便要起遁光上前。纵然以后归无咎暗中忌恨,自己只要小心谨慎,勿要行差踏错,不给对方报复的机会便可,总要好过这一战平白丢了性命。 然而就在此时,山巅之处,遽然生变!相聚诸人,不约而同抬首相望。 “归无咎”虚影蓦然间光明湛然。围绕他那身躯,烟云丹气,光霭岚霏,腾涌起伏,千容万变。 随后万千光影须臾之间凝练唯一,那道身形长身而起,携带优游涵泳之生气,张弛有度之丹力,一纵身便跃出了阵门之外! 几道人影翻飞,几声高低呼喝,几剑光影纵横。 应天微面露忧色,归无咎显然一举破境成功,若和自己等联手,自然一切无忧;可是他尚未来得及稳固丹力便以一敌九,未免对自己过于自信。 心中盘算一番,应天微大声道:“事不宜迟,出阵接应成道友……” 可是他话音未落,“啪嗒”“啪嗒”几声,九颗人头重重摔落在众人面前,滚落十余丈远。 第七十四章 恩威笼络 投石问路 隐藏之形悄无声息地返回夕山岛,然后极熟稔地以演化出一道破境“知止”、顺势进阶金丹二重境的异象来,然后直上云霄斩敌头颅。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实则以归无咎真实功行,尽数散发丹力使出分光万剑的手段,呼吸间便能取了九人性命。之所以三剑两式佯作招架,乃是为了避免骇人耳目。 但饶是如此,地下九颗人头依旧对诸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应天微以下十之五六依旧合不拢嘴,仿佛经年古木,矗立不动。 胜负既分,归无咎驾遁光纵身一落。 在归无咎计划之中,这九人是断断不能生离此地的,原拟在护岛法阵之外暗藏精微气机附着其身,返岛之后以破索敌为名,追上九人再一一解决。不料眼前结果比他想象更轻松一些。 归无咎本身之相貌,清华俊逸;探玄会借助文晋元之名行事,外貌亦与之有几分相似,圆整之中尽显疏宕纯净;其后得了鱼龙兜之后一副剑修面貌,分外锐气逼人;此时以“成不铭”之名行事,同样得其端凝屏峙、不动如山的魁伟风貌。 应天微以下三十余人,目光中尽数露出敬畏之色。尤其是朱望之和数位方才言出微辞者,此刻不由得忐忑不安。相距峰顶如此之远,照理无论如何也不会传入归无咎之口。可是这数人心中虚怯,低头不敢直视。 安淑娴、穆烟霏脸上挤出笑意,迎向归无咎。只是她们匆忙间未细思如何措辞,一时僵在那里,手足无措。 归无咎不出意外是要成就元婴真人的,安淑娴二人岂敢怠慢。但当着十余位门人的面,若是过于谄媚失了分寸,也不是修道人当为之事,不免教人看低。 这时应天微却踏前一步,大大方方道:“恭喜成师兄道途之上,又进一步,千寿可期,幸甚。” 其余诸人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连忙道贺。 归无咎赞许的眼神看了应天微一眼。他乃是名义上的“莲台宗修士”,若是应天微此时举止反常,倒是一桩疏漏。所幸此人是个沉着堪用之人。 诸人眼前一花,随着归无咎袍袖一拂,九具长短不一的无头尸身铺洒在地上。 归无咎微笑道:“纳物戒中精玉尽数取了,三家平分。其余法宝外物暂时动不得,或有上宗长老前来勘验。” 安淑娴、穆烟霏二人对视一眼,并未推拒,连忙大方谢过。尤其安淑娴行事倒也利落,当即指挥三派之中各出一人合成一队,共计二十七人。勘验九人所藏身家。 二人虽然柔弱不善应变,但并非蠢人,否则岂能作一派掌旗。 这九人虽然尽数是归无咎斩杀,但归无咎既然愿意将所得分享众人,既是笼络示好,何尝又不是示威,借此宣示和巩固自己的主导地位。若是出言谦让,无异于不识抬举。 一番清点分润,转眼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应天微以下,人人面露喜色。 归无咎大致望了一眼,那九人纳物戒中最少的一位精玉之数也达到了三百余盒。如此一来,平均每一人都可分得百盒以上,相当于炼化五行杂玉十年所得。 料理妥当,归无咎道:“成某闭关突破的这几日,颇费诸位道友劳心劳力。只是成某还需静心闭关一番,锤炼丹力纯熟。” 诸修连忙摆手,七嘴八舌的道:“不敢相扰。” 归无咎微微一笑,卷起地上九具尸身,淡然道:“这九人首级,便劳烦三位道友分别保管。” 应天微等三人相顾茫然,正要询问究竟,归无咎已施施然去了。 归无咎信步返回洞府,心中念头通达,神思豁然。自下界荒海之后,他一举一动愈发精熟老练,缜密能断。可见由下而上之法,不止于“天人立地根”之问道于形上;自孤身历练中成长起来,心意圆融,非门内真传可比。 以他此时行事,便如水之就下,无不恰到好处。和下界中主事数百载、早臻心无善恶之境的元婴真人相比,也逊色不了多少。 譬如虚幻本体一旦返回,诈作突破境界,一举迎敌之时。归无咎立刻便生出念头:若一举毙敌,不免骇人耳目;但若迁延不决,又失了立威之效。该做到何等分寸,几招斩敌,绝非蝇营狗苟之劳心费力,而是自然而然便使出最善之策。 再如眼下,每一步行事他早有精密预案。 走到属于自己的洞府之前,胡乱布置三四个阵法掩住大门,一步迈入。 三派诸人为归无咎修筑的洞府极为用心,一间堪比破浪锥中庭院大小的正室,环壁洞开一十八门,大小皆有,足可满足各种用途。 正室之所以广大,乃是因为其中以玉石围筑成一道百张方圆的空地,其上浮土均已掘净,露出细若白沙的五行杂玉矿脉。似乎将一道美餐端到面前,供归无咎享用一般。 归无咎随手取出一件蒲团端坐,随后将九具尸身一齐取出。 修炼到他现在这一步,金丹三四重境以下的修士金丹已不在他眼中。归无咎将尸身取来,也并非是为了破腹取丹。 在出手一举击杀九人的同时,归无咎立在阵门之畔,竟隐隐发现一丝玄妙。空气中声纹流转,微而不乱,分明是从那护岛大阵中传出。 再仔细感应,原来那阵法每遭逢十八日“一变”之数,抑或被人打破。便会极隐秘的传出讯息。 因此不需要过多久时间,余玄宗必定会遣人入岛勘察。而这九具尸身,自然要上呈其等,以为证供。 那么这九具尸体,到底伪饰到何等程度,是否有破绽,余玄宗之人又会作出怎样的判断,归无咎必须提前心中有数。须知余玄宗当真将这九人判定成星月门修士,还是与自己暗中为敌的势力,归无咎的应对之策也大有不同。 然而对九具尸身的探查结果令归无咎大感意外。 纳物戒内,除却星月门令符、袍服等常规之物以外,甚至连极精深的“上流回风”、“五火成轮”诸般神通的前数层,也无不具备。 不但如此,归无咎静下心来体验九具尸身金丹丹力,竟与探玄会中数位星月门修士有九成相似。 若非归无咎事先从“扶乩子母鼎”中窥得消息,几乎也要错认为果真是九位星月门修士潜伏在此。这化妆功夫,着实是到家了。 一转眼,七日之后。 归无咎照例将虚身幻影留在山顶,盘膝而坐。真身却悄悄溜进后山洞府中。之所以不常居于洞府,乃是因为考虑到万一有人洞府外相召,却迟迟不得回应,不免惹人疑虑,或生出误会。 步入洞府深处,站立在“扶乩子母鼎”之前,再度启用此鼎。 归无咎略一思索,极流利的信笔书道:“事先所言打草惊蛇,给与余玄宗诸修已暴露于此的错觉,令其自去。为何我方来人流连不退?岛上有一修士道途未绝,竟意外进阶金丹二重境。来此九人,尽数殒命。” 自己的言下之意,宝鼎对面之人应当是明白的。 若余玄宗果真将来人错认为星月门修士,哪怕九人中留下一个活口逃遁。那么夕山岛也算是暴露无遗了。可是九人尽数被灭口,消息未及传出,那么岛中之人自然没有改弦更张的必要。 不多时,鼎内沙末凝成致密文字:“夕山岛中诸修,并非余玄宗嫡传,多是二三等宗门道途断绝之士。纵然在破阵露面的过程中,派遣之人已尽力暴露星月门神通手段,但岛中之人眼力薄弱,未必便能识得来人面目,即便上告余玄宗主事之人,上位者也未必相信。” “恰好四十三天之后有一位余玄宗元婴真人莅临夕山岛。而那攻岛九人中的领头者身具一件异宝法舟,三日内遁速之快尚在元婴真人之上。到了最后一日,提前预备好法器,只待元婴真人一路面,牺牲一人后携其余八人离开。当可坐实星月门修士身份。” 归无咎心中一动。七日前他与攻阵九人交手时,上来便以来斩杀四五人。剩余一人见势不妙,急匆匆似要取出一物。归无咎唯恐其使出了厉害手段,一剑便斩断他一条胳膊,那物随着手臂一齐跌落海中。 匆忙望见,那物形如扁叶,不类攻伐法宝。此时回想起来,这人便当是这位深藏法宝的主事之人。 不过除了这一点,更让他惊讶的是,宝鼎对面的主事之人,尽然能够察知夕山岛修士的具体身份,甚至连余玄宗元婴真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看来看似铁桶一块的余玄宗,竟也在高层也被掺了沙子。 想到此处,归无咎自失一笑。既然自己能够策反奚轻衡,那么玉京门一方作为余玄宗数千、数万年的老对手,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也是应有之义。 仔细计算一番当前形势,归无咎手执铜签在鼎中书写道:“如今之计,作何计较?” 足足等了一刻钟功夫,鼎内终于浮现出四个大字:“耐心等候。” 见到这四字,归无咎眉毛一挑。 这锁阴冰蚕,堪称玉京门、破灭盟一方的命门。归无咎换位思考,疑兵之计被自己破解,宝鼎对面之人能够拿得出手的策略唯有两条。 其一,护岛大阵的守卫之能是金丹四重境极限。因此破灭盟一方若派遣元婴真人前来,当可一举破阵,和隐藏后山之中的孤棋取得联络。但若如此做,必定会引起余玄宗的警觉,甚至一寸一寸遍察全岛。除非玉京门一方寻得另一处不逊于夕山岛的奇妙基地,并一举将锁阴冰蚕全部迁徙,否则采取此策略的可能性极小。 就算预防万一,归无咎也有行险一搏之力。元光显化之术,足以瞒过十丈之外的元婴真人。到时候伪装成邱道人面貌,在洞府之下设下机关,诈称余玄宗早有元婴修士设下埋伏。足以再逼出一步。 至于另外一种更有可能的手段,乃是旁敲侧击之法。大肆伪装星月门修士在荒海横行。多打破十七八座岛屿以为伏笔,然后再攻夕山岛时,便足以掩饰真实意图。 这是归无咎所判断的对方的最善抉择,也是归无咎期望对方做出的抉择。 一旦如此,荒海势必大乱,而归无咎也就迎来了天高任鸟飞的好时机。借助这一重帷幕,随意变换面目行事,便可将荒海搅动腥风血雨。 领悟万千异路中的剑道法门,固然由此而始;开掘五行杂玉矿脉,更非难事。 可是玉鼎中传来的,却是“耐心等候”四字。 归无咎心头一跳,此中必有缘故。二十年交接之期,对于修道人而言说短不短,但也绝对算不上长。何况“锁阴冰蚕”这一事关门派根本的大事。 果然,又过了片刻,鼎中细沙沙沙流动,传递来一道讯息。 短则七年,长则九年,星月门必将再度乘“元鼍飞屿”进袭荒海。这一处夕山岛,位处星散飞宫往来要冲,和星月门必有真正一战。这一战之后,夕山岛伏兵自然也就暴露在星月门眼中。 到时候若是余玄宗将此岛诸修撤走,玉京门等也就省下了一趟麻烦,一切回到从前;但若余玄宗秉承虚虚实实之计滞留此岛不愿离开,到时候本门再想办法也不迟。 在此之前,对面谆谆告诫,教“邱道人”谨记“画地为牢”四字。安坐洞府之内,自然无恙。 这一下归无咎是真的有几分惊讶了,玉京门一方连星月门下一次进攻的消息都能取得,手段之深实在是大大出乎预料。 归无咎目光一缩,先静修数载,也不是坏事。 宝鼎对面之人预言果然应验。四十余日之后,一位余玄宗云姓长老赶到夕山岛,探寻此岛意外遭围之事。 应天微、安淑娴等人自然对归无咎大展神威极力渲染,犹如评弹讲书,生动传神。再加上九具尸身连带首级俱被取出,经由云长老仔细验看了,再三确认并未逃走一个,终于还算满意的离开。 临行之际,竟又给了归无咎千数精玉以为报酬。 ps:心神不宁,状态不好。原因过两天说。 第七十五章 道缘有感遽相逢 一转眼又是六载过去。 归无咎洞府之内,明灯相和,千珠错映,如雨水般滴落的淑质流光波澜起伏,映照出一派耀艳深华。 此时这座洞府明玉成阶,高台垒起,华盖垂帘。洞府中央五行杂玉矿脉之地,圆心半掩成紫栏金台,正是整座洞府的中心。 此时这座洞府,比之新铸成时何止华丽了千百倍。 归无咎斜卧玉榻,铜爵清酒,自斟自饮好不惬意。而前方金台之内,有一气似幽兰、风姿卓越的倩影,袅娜飘舞,上下翻飞若仙,尽态极妍。 一舞既毕,这身着轻纱素裙、隐约现出白腻肌肤的女子,莲步轻移行走到归无咎面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玉盏,斟满之后上前一步,坐在归无咎身上。 随后这妖娆身躯紧贴上来,将盛满美酒的玉盏轻轻送到归无咎唇边。 归无咎伸手笼罩住娇躯绵软之处,五指一捏,似乎是感受这具躯体的健康活力。但是他双眸中清光流转,神意湛然,一张口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女子丰臀似乎触电般的一颤,随后似是一喜,脸颊上红晕泛起,“哼”地一声呻吟,身上一层白纱瞬间就如金蝉脱壳般剥落,露出白瓷般的娇嫩身躯。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犹如日出于西,江波倒流,这一身衣衫迅速回拨溯源,重新披在身上。 安淑娴双眸之中,立刻呈现出复杂难明的神色,不知是幽怨还是犹疑。 驻扎夕山岛大约七八个月之后。每隔数月,归无咎便相邀安淑娴、穆烟霏二女入洞府相聚,每次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有余。所耽误的炼化杂玉的时间,另有十倍之数的精玉、丹药赐下。岛中其余诸人,早把二女当做归无咎禁脔视之。 然而只有安淑娴、穆烟霏二人自己知晓,归无咎每次相邀,不过是歌舞饮宴,弹琴弈棋而已。 一开始二女还以为归无咎不愿主动开口,等候二人投怀送抱。但当二人真的如此做了,归无咎有时如同对待珍宝般赏玩爱抚,却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又饮了三杯。 安淑娴双目之中媚态尚未散尽,叹息道:“成道友为何不肯接纳?难道是妾身蒲柳之姿,欲求一幸也不可得么?”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如此饮酒相娱,怡情适性,才是恰到好处。若再进一步,则过犹不及矣。” 安淑娴疑道:“若是两厢情愿,不知为何便有越界之说。” 归无咎哂笑道:“阴阳之事,暗合丹道,本就是修行的一种。自有名实之理束缚。能行此事,若非道侣,便为仆妾。成某与安道友并无道侣之缘,不必多言。” “至于仆妾,若是成某教安道友脱离雨花水榭,立下神魂禁制,生杀赏罚尽数掌于我手,安道友可愿意么?” 安淑娴面露犹豫畏难之色。 归无咎哈哈一笑,大袖一摆,洞府大门豁然洞开。安淑娴见状万福一礼,转身退下。走时兀自头脑晕沉,不知归无咎之言有何深意。 无限轮回之中,众生自性,本无高下。归无咎并无瞧不起下界修士之意。只是此世之中,这二人既然道途断绝,哪怕本人愿意,也不可能给归无咎提供太大助力。给与一些好处,娱情适性,化解闭关苦修中的诸道劫关,已经算是互惠互利的举动。 安淑娴既退,归无咎盘膝而坐,焚香煮水,独自调伏功行。 只是片刻之后,他眉头一皱,复又起身站立起来。 这六年来,归无咎暂居夕山岛,由于修为、威望远超其余诸修的缘故,行事也甚为方便。 环绕岛屿内外,早已如昔日贞如岛般被布下数座“镜返”“听云”大阵,岛屿内外数百里要害之处尽在掌握。而鸠占鹊巢得自邱道人三人的后山秘地,亦暗暗藏下数道法阵以备万一。一只未被发觉固然上佳,即便被窥破行藏,其防御之坚实也要远远超过其余洞府。 以这一道稳固的基地为依托,归无咎的修行之途也在突飞猛进。功行进益不说,《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神通种子亦以每年数十种的速度习得,估算进度,竟已臻十之六七。 更出人意外的是,神通法门的进境,使得归无咎改换身份、借三等宗门之名再履荒海的目标,得以彻底达成。 三载之前,他的“元光显化术”和魔功丹力相合,运使法门更进一步。无论是由此所凝化的剑光,还是虚身之影,居然活灵活现,宛如被赋予灵性。乍一看去,几乎和最上乘的分身法术相似。 得此契机,归无咎悄悄潜入海中,将三年前落入海底的那一截断臂打捞上来,结合尸身纳物戒中所藏御宝法门,竟得了一件极奇异的飞遁法宝。 此物论防御禁制之强横,当中装饰之奢靡,和归无咎自越衡宗携带的许多飞遁法宝相较远不能及。但只论遁速,却无可比拟,哪怕元婴真人也追之不上。 凭借此飞遁法宝和更进一筹的分身法诀,归无咎在诸岛之间,翻江倒海。 每次变化出八九个幻影,装束和进攻夕山岛的那九人大致相类。由此东西骚扰。岛中原本所驻三十六修固然无可奈何。即便万一有余玄宗元婴真人潜在附近,自也不惧。 一旦遇此情形,归无咎借助法器远遁,随后收了元光虚影,再使一个虚身之术。就算是数位元婴三重境真人合力搜素,也难以在茫茫大海中寻得一粒砂石。 “扶乩子母鼎”那一头不曾堕入归无咎彀中。但机缘巧合之下,仍旧使他们背了黑锅。 搅动风云,酝酿成熟。归无咎一举出手,夺取四座岛屿之上的五行杂玉矿脉。 此事在余玄宗高层必然是引起极大震动的,但是为了稳固荒海人心,表明上却绝不会大肆宣扬。只是暗中派遣调查的元婴真人,至少已有三四十人之数。 然而经历归无咎这一番奇妙设计,余玄宗首脑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无法猜到,下手之人并非潜在的两大势力之一,而是一位孤身潜修的金丹修士。 此时归无咎鱼龙兜完全储藏圆满,六十四年之内、破境金丹之前,荒海这道枷锁已经被彻底击破。照理说,归无咎随时可以云游四州、纵横人间。 不过夕山岛后山这一处线索归无咎却不愿意轻易放弃。归无咎仔细考虑之下,决定还是在夕山岛驻扎一二十载。看星月门下一次动手之后,破灭盟一方是如何动静。 至不济,十余年后饲养“锁阴冰蚕”之人交接之时,归无咎预先设计,以有心算无心,必定能够撕开一个口子。 这判断原本缜密无暇,可是近日归无咎修行之时,却渐渐心神不宁,仿佛冥冥中生出不吉之兆。他还道是调适心性并未臻于至善,于是招安淑娴前来,缓释心境。 可是一番歌舞迤逦,酒色流连,分明毫无用处。心田之中似有一份隐隐约约的荫蔽掩映,晦涩难明。 他道念道缘俱是一品,此时不敢托大怠慢。心中暗道不论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意外,此时当及时调整方略,潜形匿迹暂避锋芒。 他元光虚身之术一旦使出,就算是独孤信陵等三重境真人,十丈之外也无法发觉。此术并不甚消耗丹力,归无咎却不相信,自己一直维持此术不散,再寻一孤岛掩藏,还能有人寻到自己。 就在他计议已定之时,天地之气,轰然遽变! 整个天地之间,似乎旧力已尽,新力方生;长夜落幕,天星启明。 这感觉归无咎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但熟悉之余,也有陌生。只因夕山岛位置距离“一炁断天南”之障更近,远非中曲岛、贞如岛等近海诸岛可比。此时气息转换之沛烈,远超从前。 归无咎毫不迟疑打开洞府,纵身凝立。 未过多久,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等三十余人陆陆续续出得洞府,立在归无咎之后。 这数十人有的面色平静,有的惊疑不定,更有左顾右盼。只是目光一阵乱扫,最终却都落定在归无咎身上。 毕竟有一位金丹二重境修士在此,诸人心中都有一颗定心丸在。 这时,一位身着青衫、身形清瘦的道人大声言道:“诸位无虑。这是吾等出力建功的时候到了。” “此乃“一炁断天南”屏障削弱之兆。不多时便有飞宫携四至六人莅临。吾等将之斩杀,落户夕山岛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做得此事,上宗或许有额外奖赏赐下。” 此人正是当初莲台宗招徕的另一位散修方道人。岛中雨花水榭两派修士都是不问世事已久,此番推脱不过余玄宗、素绝宗之命。先前少有人有过履足荒海的经验。此时听方道人道明原委,尽数放下心来,微笑示意。 就连应天微,也是冲着他轻轻一点头。 方道人在众人面前卖弄见多识广,心中得意。只是面上故作矜持,轻浮并不现形于色。 果然,只过了一刻钟功夫,天空中一道黑影由近及远转眼呈现在诸人面前。 夕山岛诸修,起初还道是方道人果然料中,俱都精神一振。只消应天微打开阵门,便一拥而上,将来人解决。 可是片刻之后,诸人马上知晓不对。那黑影急速涨大,黑压压庞大身躯屹立在夕山岛之前。 此物竟是一件蟹状飞舟,长三百余丈,宽近四百丈。八只巨大蟹螯长二百余丈,反射出铜色亮光,狰狞可怖。 这巨蟹飞舟突出的双目似乎是两道门户,遁光连连闪动,共是四人并肩而立。 当头一个老者,身量甚高却颇为瘦弱,一袭长衫半白半青,朴素之中自然现出率性清淡。 第二个乃是一个中年道人,云履高冠,拂尘摆肩。此人面如金铁,不苟言笑,气质无道门之出尘,偏有游侠之肃杀。 第三位年纪较轻,气度雍容,华服甚都。照理说当是风流蕴藉之貌,只是此人脸上斑斑点点,其乱如麻,承托之下反而最为骇人耳目。 至于最后一位,黄脸黄袍,一双黄色茅靴,与脚下荒海海水映照无二,倒似乎荒海海中水族。 这四人气息圆全轻灵,流转不休,丹动之韵,若隐若伏。到底是金丹二重境,三重境,还是四重境。这已经超过应天微等人眼力之界限。 但是和归无咎同居一岛数年,有一点诸人是肯定的:这四位,必定是过了“知止”一关的二重境以上者! 四人乘坐飞舟法器而来……四人是四人,法器果也出现,可独独不是金丹一重境修士! 安淑娴心头一念闪过:“莫非上宗虚言想欺,拿他们做炮灰不成?” 但是仔细一想又难以置信,以余玄宗统御容州的手腕和威信,又怎么会作出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众人未及多想,那四位不速之客已然出手。 只见四人同时手指弹出,青、蓝、紫、碧四色之气汇成一道,凝成非空非有、若真还假的一点,落在护岛大阵之上。 下一个刹那,抬头唯见天清气朗,云层巍然,海波汹涌山石竦峙,但却唯独没有“护岛大阵”此物的存在。 归无咎瞳孔蓦然一缩,那四人中任意一人,功行比之当初探玄会中王木霸四人,实要逊色一筹。但是四人合力,竟将丹力提升到一个无以言喻的玄妙境界,击破勘抵金丹四重境极限的护岛大阵,几如弹破飞灰。 就算是归无咎自己全力出手,至少也要出三四剑方可做到。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元鼍飞屿”之规模他在奚轻衡、独孤信陵等人口中得闻讯息。承载五百至三千数的玲珑飞宫还好说,若说每一座飞宫均换成这巨大螃蟹,那是绝不可能的。 退一步说,就算星月门有这许多飞舟,也无充足的金丹三四重境修士堪用。对方必是有针对性的来到此地!再结合先前心中警兆,此辈目的不言而喻! 应天微等人眼前一花,破阵四修已然立在面前,相距不过十余丈。 朴衣老者一捻须,声音甚是轻柔:“诸位勿忧。我四人只来寻一位和本门大有关联之人。” 应天微、安淑娴等人心中一动。转头看去。却见夕山岛诸修已然只剩下三十五人,短短片刻之间,归无咎竟已不知去向。 第七十六章 车轮战 脱身策 见无人应答,那麻脸青年脸色一厉,双目逡巡,似乎就要在诸人之间揪出目标。 为这一股气势所慑,应天微以下诸人互相张望,这才发觉归无咎已经不见身影。 方道人连忙大声道:“诸位道友有所不知。此岛统领之人名为成不铭,乃是金丹二重境修为。此人方才还在这里,眨眼间就消失不见,想必正是诸位道友所要寻找之人。” 雨花水榭、凌霄谷数位弟子眼神中暗含鄙夷。诸修为自己身家性命计,自然不会为归无咎曲饰掩藏,方才两派之中好几人已经跃跃欲试,以期首告消息。但方道人作为莲台宗修士却首先检举,却令人齿冷。 朴衣老者微笑道:“这位道友勿虑。白某并不会拿诸位道友如何。”语毕又转身问道:“楚师弟,天螯舟落下时,法阵可备下了?” 那位黄面黄袍修士正是姓楚,也不回话,只木然一点头。 朴衣老者颔首道:“既然未及走脱,那一切都好说。便请莫师弟出手。” 那位面如金铁的中年道人道了声“是”,反手指间已然出现一件三尺高的人偶,同时左手双指捏住一枚金针。这人偶面貌雕琢极其精细,脸容衣着不是潜入探玄会中的“王木霸”,更有何人。 那气度冷厉的麻脸青年此时却一脸感慨之色,低声道:“如此倒是有几分对不住齐师弟。” 中年道人平淡道:“升仙、转世之说,虚无缥缈。吾等修道之人,所修的也不过是今生这一世。若无门派之力,齐师弟数百年前便已成冢中枯骨,又岂能修至金丹四重境界。”他话音未落,下手却迅捷的很,将那金针往“王木霸”人偶的丹田之中,重重一扎! 归无咎本已隐匿身形,站立在高峰之顶,观察着星月门诸修的一举一动。但是随着中年道人这一扎,归无咎只觉体内夺自“王木霸”的丹力突然沸腾炸裂开来,依托“元光显化术”所成的虚身之法登时无法维持,凭空现出身形。 不仅如此,为了宣泄体内这道动乱不休的丹气,归无咎不得不双臂一振,将混乱之气全部散出,立时击得土石翻滚,山地震颤。不过应天微等人见识不足,却以为归无咎改变主意,主动现身求战。 朴衣老者面上依旧是一股好整以暇的矜持,淡然道:“就请成道友和老朽道人走一趟吧。齐师弟等四人的性命,这一笔帐要着落在成道友身上,须得讨还明白了。” “请成道友上舟。” 朴衣老者传下这句话来,应天微等人面含忧色,显然是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 但事实却与他们预想不同。得到朴衣老者指令,那位莫姓中年道人反手将银针往“王木霸”身躯扎了七下,随后袖中取出一根明晃晃的二尺金绳,灵蛇一般朝着归无咎卷来,竟要把他当做木偶般锁那回来。 但这七针却不若第一针有效,归无咎完全恍若无事般立在原地,背后长剑一起,狠狠斫在前来套拿的绳索之上。 这绳索本也是一件品质甚好的法宝。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物进趋游斗、锁拿人物宛如通灵,但论及锋芒又岂能和“小苒依依”这一阶的名剑相比,一剑之下,便将此绳斩成两段。 唯恐此物还有修复之机,归无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剑光漫卷化作涡流,将这一件法宝彻底搅碎。 莫道人将人偶收起,脸色有些难看。 归无咎心中一哂,所谓“齐师弟”分明是王木霸的真名。谁也想不到星月门尚有这等分魂裂丹、感应惑乱的奇妙神通。 只是若无与裴鸿平一战,归无咎一身本领尽数依赖“借假修真”之法,对于星月门这道秘术恐怕也要束手无策。只是他现在道魔双修,一身魔道功法伪装面目,尽数堪使,只要有了防备,轻易便将虚丹丹力镇压下来。 看见面前四人合力破阵之景后,归无咎并不愿直撄其锋。此时控住一身丹力,再度使出虚身之法。若是能够潜入后山,来人一时半刻未必能窥破奥妙。 只是这一回却是归无咎失算,却见空中他的身躯并未完全消失,竟留下一道淡淡虚影。 这影子虽然极淡,和香头青烟差别不大。但是对于修道人而言,已然洞若观火。 归无咎蓦然省悟,“王木霸”气机虽已被他彻底镇压,但最先的出奇一爆,已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一时半刻难以清除。既然如此,那便需另寻制敌之策。 朴衣老者淡然道:“先请龙师弟出手。” 归无咎气机凝实,抱圆守一,静待来敌。 他原本以为“龙师弟”是另外三人中的哪一位,不料那螃蟹巨舟的右螯突然洞开门户,一位头戴三台冠、身着黑白二色羽衣的持剑道人,驾遁光滑落道自己近前,冷冰冰道一声“请了”,反手一挥,剑光一分为七,奇正兼攻。 归无咎收拾心境变化,御使“小苒依依”迎了上去。 他对四修合力为一、瞬间突破金丹境界界限,瓦解护岛法阵的手段极为在意。若是朴衣道人果真遣四人之一出手来斗,那却正中归无咎下怀。 朴衣老者一语既出,归无咎已在暗暗盘算使用何等手段,能收奇兵之效,暴起而杀人,以求先断一臂。 但未料此人另有部属相御,却教归无咎一番心计落空。两色剑光,一者为白,一者为青,在空中纠缠不休,激荡变化。 这两位剑修之间的缠斗,虽极为险恶,但表面上却空灵不染,犹如两个湖边嬉戏的孩童不住地将石子投入湖中,激荡起波纹乱颤,沁人心神。 只是时而有一剑溢出,落在山石草木之上,立遭催折,连一星半点半点也不曾留下,显示出杀机暗藏。 片刻之后,忽有一声惨呼传来。 原来是雨花水榭一名修士无意间为剑气扫荡,斩下一条臂膊。先前朴衣老者口中客气,允诺不会为难众人。但是那三十余人哪里敢轻信?一直如双腿灌铅般站立在原地,不敢挪动分毫。这时眼见性命之忧,这位断臂修士再也顾不得其他,一纵遁光,往自家洞府去了。 朴衣老者果然守信,双目紧盯斗战的二人,未做丝毫表示。其他人得了示范,亦纷纷驾驭遁光返回。有两个手脚稍慢了半分,却被空中疾电剑光斩杀当场。 二人又斗了一刻钟,那麻衣青年肃然道:“掌门真人言道,害了齐师弟等人的凶手,未必修为高绝,或许只是掌握了一道奇门邪术。今日视之,果不其然。” 若他自己和这位“龙师弟”交手,六十息之内当可决定胜负。由此可见,归无咎的功行远在自己之下。 朴衣老者摇头道:“未必如此简单。否则掌门真人为何遣我四人齐至呢?再看一看。” 此时归无咎和那位龙姓道人已然斗了半个时辰之久。 龙姓道人之功行,似乎是金丹四重境,但又似是而非,诡异难言。若说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丹气为“死气”,破了知止一关者丹气为“活气”,那么这一位看似活泼,实则沉寂,按理说无论战力功行,比同境界修士都要弱了一筹。 归无咎在他上来的瞬间便摸清虚实,若要战胜此人,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这一人虽有四重境修为,分明在来人中地位不高。杀之若不能一举突围,不但无用,反而暴露手段。归无咎一开始就打定了虚与委蛇的心思,以期对方错误判断自己的实力。 但是一旦交手归无咎却有了意外收获。此人剑光虚中藏实,和归无咎的七道剑光相较,倒更像是七柄法剑显化神通。当中精义,神似于次一等的“空蕴念剑”。或许是此人习练这至高神通不成,反求其次。 归无咎所修神通法门之中,以此术最为重要。当即真正起了试招的心思,和此人慢慢缠斗。 足足半个时辰下来,归无咎已然试出,这一门剑术一次递出七剑,共有七般变化,总计是四十九路剑术。不仅如此,每一道剑术又有一道小神通辅佐,暗含阴阳五行七种属性。 如果说“空蕴念剑”杀人于无形的至高裁决令人望而生畏,又不知其奥妙由来;那么眼下龙道人便是一个化空无为具象的范例,经此一役,归无咎对于“空蕴念剑”的领悟陡然深了一层。 又斗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归无咎察觉出龙道人来来回回便是这四十九路剑术,当机立断,不再留手。 归无咎一剑之中,暗藏的魔丹丹力陡然增加了二成。但是以他丹力运使之精微,无论是交手的龙道人,还是旁观的朴衣老者等四人,都丝毫觉察不出。 两件纵横交错,遮拦抵挡,在龙道人面前数丈处砰然交接。 但是这一回,龙道人竟身躯一颤,体内丹力突然便紊乱了一瞬。虽然其状不显,但之前势均力敌的局面分明被打破。 归无咎怎会错过机会,一弹指,御使“小苒依依”本体,直刺而去。 若在六载之前,归无咎虽能速胜龙道人之流,但非得使用暴起突袭的手段不可。但经历六载潜修,又有魔道真丹以为借鉴,归无咎的神通驾驭之法,已经达到了钝在利先、润物无声的地步。 龙道人面对宝剑,正要闪身躲避,却瞬间惊觉在剑气临身之前,自己身体已经被一道道厚浊泥沙包裹,丝毫动弹不得。 青虹一舞,龙道人身躯断成两截,掉落夕山岛上。 朴衣老者四人同时皱起眉头。在他们看来,龙道人接了归无咎一击,似乎对方丹力强横大出预料,然后就在原地如痴如傻,眼睁睁地被归无咎一剑斩杀。 黄面楚姓修士眉头一皱,拂袖道:“我去拿他。” 朴衣老者连忙伸手止住,摇头道:“掌门真人吩咐,若是一举成擒就不必横生枝节。若是此僚有一战之力,那便充分引出其手段,勿要惧怕折损。毕竟,出阵之人和寻常的金丹三四重境者不可同日而语。三位师弟安心窥看此人手段便是,有甚心得,不可藏私。” 听此一席话,黄面修士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然后“唔”了一声。 朴衣老者见诸人均无异议,高声道:“杨师弟,简师弟二位请出阵。” 话音未落,又有两只蟹爪打开门户,分别出来二人。这二人一般的方巾木履,手持长剑。----说是剑,比之“小苒依依”几乎高了一半以上,拄剑立地,几乎能及到双肩处。 这两人也不多话,一左一右朝着归无咎夹攻过来。 归无咎本拟又遇到二位剑修,正自见猎心喜。岂料这二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所持法宝虽形似长剑,但其中一人乃是金鞭、金锏法宝的路数,另一人更是驾驭神通的法仪之器,与剑术相形见远。 归无咎无心与之多做纠缠。假意磨磨蹭蹭斗了一刻钟上下,蓦然空中又多出三个“归无咎”虚影,分立左右! 虚身之法留了首尾不能再使,但和化身之术却全无关联。乘着二人惶惑犹豫的一瞬间,归无咎以真假之变相继将二人斩伤,又过了数合,一剑梟首取了性命。 归无咎杀敌的整个过程,从始至终看起来极为“合理”,没有超过他一开始所展现的能力界限。 这二人折了之后,朴衣老者毫无挫败之色,又遣四人下舟交战。 此时归无咎也已经看出规律,这依次交手的七人虽然都是金丹三四重境者,但却更像是“死士”一流,不是星月门罪修,便是过了“知止”一关后运气极差、恰好未能进阶元婴的那一小部分人。 从七人诡异的活中藏寂的气机来看,似乎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半真半假的和四人一番交手,归无咎暗藏的谋算终于准备完毕。突然间,万千剑光一闪而逝,将四人逼退数十丈远;然后归无咎瞬间被一道金色牢笼紧紧包裹,这金色牢笼前行的方向,似乎被贴满了千百张各色符箓,瞬间便摆脱敌手,朝着那道如雾如云、困住夕山岛的阵法冲撞过去! 第七十七章 奇敌诡着 自青天下视,整座夕山岛便如被啃了一口的鲜果,近海处塌陷了一大块迅速地为海波填充激荡,往复肆虐。 但翻滚不定的熊熊烈焰、雷芒火光,却并未因为海波鲸吞而稍稍收敛气焰,至多只是雾气一洗,让人的视线更加空明纯净几分。 一道影子几乎以超出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这处缺口激射而出。 归无咎在星月门评估之中,乃是探玄会内胜了王木霸四人者,自然不至于小觑。那这道悄无声息消无声息布下的困阵,虽然看上去雾霭祥和的素净模样,但真实威能决计不弱,甚至拦下元婴真人也非难事。 料敌从宽,归无咎早已盘算明白,即便以金丹境极限的魔丹丹力奋起一击,能够破阵而出的机会依旧甚为渺茫。 这自然便要着落在外物上了,若是上品符箓数量足够多,又汇聚于一点,自然能够打开一个缺口。 只是旁人若如此做等于作法自毙,如何能抵挡符箓的爆裂之威。唯有归无咎短暂借助真传令符的防御,才借此脱困。 归无咎手指一钩,那取自海底的异形飞舟登时现在掌中,随着流光满溢飞速涨大,化成一只异形法器。归无咎立即遁入,全力操纵。 这道法器先沿着岛外一道绵延二百余里的“听云”之阵疾驰加速,速度之迅捷何止又增加了三四成。此时才数个呼吸过去,归无咎回头一看,偌大的夕山岛虚影已经快速缩小,更遑论其中人影。 但是仅仅做到这一步,归无咎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对方好整以暇的遣出数批人分别游斗,竟打着将自己生擒的主意,未必没有其余后手。 果然,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归无咎只觉背后有异。回头来看,果然多出一个巨大黑影。 这影子不是夕山岛,却是星月门修士所乘那巨蟹大舟。 说来也是奇怪,此舟速度明明极为惊人,但既无遁光,又无风声,若非看到身后云彩变幻远离,几乎让人以为此物浮在空中并不动弹。 朴衣老者等四人屹立在巨蟹双目之上,拂尘垂落,衣袂不举,冠带紧贴于身,果然是一副处于纯静之中的异景。 归无咎见状急思对策。 一转眼间,归无咎已然有了主意。运气感受体内“王木霸”丹力的残余之气,勉力一试,看看完整的镇压一瞬需要多久。 少顷,归无咎一捏法诀,化作一个分身幻影,盘膝坐在法舟之内。随后丹气演化,立刻变成八个一模一样的“归无咎”虚影,从法舟之中一跃而出,分别朝着八方逃窜! 但巨蟹法舟上所立四人却目不斜视,依旧径直朝着归无咎法舟追来,似乎笃定归无咎尚在舟中,窜出的只是八道幻影而已。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这在他预料之内。又过了片刻,归无咎连续两次散出分身化影。只是星月门诸修心意坚定,不为所动。 而巨蟹大舟距离归无咎法器的距离也愈加缩进,几乎已在二三里内。 又过了十余个呼吸,归无咎魔丹丹力调转的极限,连掐数诀,口中喝一声“诧!”字,登时进入元丹紧锁,闭气反虚的地步。同时故技重施,散出八道分身,从法器之中跃出! 做完此事,归无咎回首一看,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原来朴衣老者四人依旧稳如泰山,站立在巨蟹双目之上,并未派遣出一人去追索那八道分身。 归无咎看得分明,那麻脸青年面含冷笑,似乎充斥着挑衅和不屑。 眼前局面大出归无咎预料。 原来,归无咎早已猜到自身“王木霸”气机未净,星月门诸修恐有手段循丹气追索。前三次散出分身幻影,既是试探,又是诱敌。 归无咎魔丹之力若提升到极限,实可将虚丹之气彻底聚拢,保证一丝外气也不漏出。在完成这一步动作的同时,归无咎散出一丝虚丹丹气,凝成一道特殊虚影。这一道虚影和其余七道一起,离舟四散。 如此一来,若对面四人掌握了察辨气机的手段,瞬息之间却会生出幻觉,以为归无咎真身离舟而出。 这一计谋几乎堪称天衣无缝,但是朴衣老者等人似乎坚信归无咎不会离开,竟去伪存真,并未中计。 归无咎双眼一眯,虚者虚之,实者实之。那自己果然便离了此地,再作变招相试,且看他如何应对。 同样逼出一点气机,这一回却是凝化成幻影立在法器之中,盘膝而坐。反手丹气振荡,又化作七道虚身,连同正身一起,跃出飞舟之外! 不仅如此,那七道虚身并非一味以纯粹魔丹之力演化,而是或虚或实,或轻或重,或多或寡,凝聚虚丹之气,沾染分离了“王木霸”之残留气机。 归无咎正身转身朝着西南方向遁去。 其实就算他立在原地不动,那巨蟹法舟速度惊人,自然也会离他远去。 八道身形飞遁的姿势一般无二,归无咎并未回头,但丹法圆全,早已将敌情观察明白。 就在归无咎离舟而出的一刹那,麻脸青年哈哈一笑,手中滑落出一枚禁制令符。握在手中轻轻一摇,那巨蟹之口吞吐风云,蓦然喷出一道黑烟,正中归无咎飞舟法器。 归无咎飞舟遁速虽快,防御却稀松的紧。遭此一击,立刻碎成千万破片,洒落在海面上。 巨蟹右目之上,四人悠闲自得,面色冷寂,犹如山林隐士。其中那位麻脸青年面目最恶,偏偏他一击之后闭目沉吟,仿佛浸心赏曲一般。 黄面楚姓修士道:“手段也窥够了。若此人仍有底牌,必不至于匆忙逃跑,勿须再迁延下去。楚某愿意出手。” 朴衣老者一低头道:“楚师弟小心。” 楚姓修士道一声“是”,急纵遁光落下,正往归无咎真身方向追去。 楚道人似乎遁法别有玄妙,只五六个呼吸,便将和归无咎的距离拉近了三分之一。此时却见归无咎突然立在原地不动,转身抱剑。 楚道人冷笑一声,此人自知逃遁无用,终于放弃抵抗。冷然道:“走罢。” 归无咎却如同木石一般,更未正眼看上楚道人一眼,眉关紧锁,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难以索解之事。 无论是元光显化术的虚身之法,还是抑制“王木霸”残余丹气的封丹秘术,早已臻至纯净不二、至虚至微的境界,所谓隐于九天之上、潜藏九地之下,不过如此。哪怕是元婴真人,也绝难在数十丈之外清楚探明。 眼前四人,分明只是金丹境界,功行在一等宗门之中,也并未臻至绝顶之境。 楚道人见归无咎目中无人,正要出手缉拿。突然面前当空现出一剑,无中生有,直取中宫。 楚道人一怔,这正是归无咎与龙道人交手时的剑道神通。此术还不放在他眼中。丹气凝形,掌心现出涡轮,或曲或直,或刚或柔,丹气流转变化成三十六种外相,将归无咎剑光一一抵住。 归无咎心中一动,七道剑光蓦然化作十四道,二十八道,五十六道……犹如水镜分形,千潭照月,万千剑影错综层叠,朝着楚道人冲杀过去! 以先前四修轻松识破自己虚身之术和封丹秘术的本领,这一门元光显化之剑术按理说应当完全无用。但归无咎福至心灵,突然生出念头,觉得或许并不这么简单。 果然,楚道人见归无咎剑气凝形之术不是七道,而是数十、数百道,登时脸色一变,失了从容之态,连忙运丹力抵挡。 只不过十余个呼吸,楚道人胸口便被一道实剑化开一个口子,但见他脸色一青,额头渗出冷汗。 归无咎精神一振,此人能够窥破自己行藏,果然并非真实本领,而是仰赖了不可测度的其他手段。更不留手,手指如蜻蜓点水,泛起纹毂连连,数百道剑意光影纵横万千,立刻便要将楚道人绞成碎片。 楚道人脸上现出惧色,似乎要后退暂避锋芒。 但他刚刚做了一个转身的动作,身躯突然僵了一僵,再次回头。此时看他脸庞,却如表演了千面人的手段一般,着实镇定的很,哪里还有半分惧色。 楚道人手下也是潇洒从容,反手一甩,如同震起罗盘中的米粒,不多不少,正好凝成六点,朝着六个方向激射而去。 气机碰撞,流散无形,重新返归自然。 万剑千影穿身而过,却未能伤的了楚道人分毫。 归无咎肃然站立。 楚道人分明已经转身欲走,不知为何却突然具备了辨明虚实的手段。归无咎千百剑光中唯有六道真实,却被他一一挡下。 若是以往的归无咎,此术被破之后,因吝啬法力的缘故,不免束手束脚。但是此时他将魔功“洗白”运使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毫不相惧地与楚道人正面相搏。 丹气流布,神通纵横,一眨眼已斗了一刻钟功夫。 此时归无咎心中愈斗愈惊。原先他一眼看透,楚道人等四人,论功行实要比探玄会中王木霸四人逊色不止一筹。 可是楚道人丹力虽稍逊,可论及驾驭精微、演化玄奥,调用丹气之纯熟老辣,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平心而论,胜过向之融、王木霸、蓝清平等人甚多。或许唯有九大上宗同等境界的弟子才能做到这一步。 这一场战斗,处处透出诡异。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四人定然掌握着一门气机相合的手段以为底牌。这一门手段,足以打破界限、点石成金,远非气机相续这么简单。归无咎暗中打定主意,非得寻到一举克敌的机会,先斩杀一人。 到了此时,归无咎仍有后手。 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能够将魔丹之力不动声色的使用出来,至多不能超过二成限制。若再超出界限,便不能掩饰魔道功法的面目。 如果没有这一点顾忌,归无咎一击之力,威能平白增加五倍。 这一道利弊取舍归无咎没有丝毫犹疑,与眼前遭遇的困境相比,暴露魔宗修为不过是头癣疥之患罢了。此时归无咎出招辗转流离,寻找最佳的机会。 只在瞬息之后,机会便已落在眼前。楚道人被四面剑光所困,闪转腾挪之时,于归无咎四目相对,仅有数十丈远近。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浑身突然被黑色气息包裹,一道乌濛濛的剑光从掌心聚拢,正面刺向楚道人心窝。 楚道人大呼道:“魔修!” 只是他惊骇之余还是迅速做出反应。此时闪避已然不及,唯有正面接下这一式。 归无咎双眸中幽光闪动。魔丹之力自有值得称道之处。自旁人看来,他这一剑只是手法上取巧,以神通威能而论似乎并未能够比先前强出多少。楚道人若心怀此念,必遭重创。 但楚道人再度避过陷阱。但见其掌心丹力尽数凝聚,丹气涡轮显化成六清三浊九枚子珠,构成一环,隐然成阵。 同时,此人丹力蓦然暴涨数倍,推动那九子阵图急速旋转,阻拦住归无咎摧锋必进的一剑。 成败之机,便在此时! 归无咎沉下心神,静心体会楚道人丹力。此人丹力虽然增长数倍,但是比之自己似乎依旧逊了一筹。如此,胜负定矣。 以归无咎运使神通丹力的精微变化,下界修士若要硬碰硬接他一击,丹力至少要在他一倍以上。这便是“精纯”二字带来的益处。 墨色长剑和九子圆盘正面对撼,其势甚为朴素,既无五行之象蒸腾,又无天摇地动的响声,却似一团墨汁,“刺溜”挤入一团水泡,打破一只水球,然后崩散开来,彻底销声匿迹。 楚道人除了退了半步,竟毫发无损。 归无咎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楚道人竟以较自己稍弱一筹的丹力,抵挡住了中门一剑?莫非他运功精微,还在自己之上不成?想到此处,归无咎心中升起一重荒谬感,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心念疾转,遍历越衡宗内所观诸般典籍,归无咎蓦地灵光一闪,想到一事。沉声道:“六转婴变,一脚踏空?” 第七十八章 六气熔神天外天 由金丹境臻至元婴,共有七转,亦可以当作元婴之七等品阶。其中金丹三重境直入者名为“凡婴”,品质最低,终身无有进阶元婴二重境之望。 至于“凡婴”之上,由高到低乃是紫婴、赤婴、灵婴、和婴四等,下界修士由金丹四重境破境,大致不出于四等之列。 至于紫婴之上另有二等,下界诸修但知其或许存在,却归诸于上古之异闻,其实并无一个能见真容,甚至其名目为何也并不知晓。 这道途未绝的六等元婴,暗合六合轮转之理,故号称“六转婴变”。 修士过了“知止”一关是一道关口,能否进阶金丹四重是另一道关口。若两道关口尽数渡过,金丹化婴这一关并不为难。 俗语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凡金丹四重境修士上应天时,下和地气,寻得破境之良机,自己能够臻至六等中的哪一等,几乎如皓月当空,灿然分明。 反之,若未有水到渠成的感悟,强行追求更高一阶的元婴等地,多半是凶多吉少,能成功者十不存一。一旦失利,轻则功行大跌、百余年内失了再进之机,重则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而眼前这位楚道人,竟是在“六转婴变”中强求上进、一脚踏空之人。 故而此人丹力之强横已稍稍跌落巅峰,较之王木霸等人稍逊;但功法神通之纯熟老辣、气机流布之圆融自如,却不愧为短暂窥见过元婴境奥秘者,即便是此时的归无咎,也颇有不如。 然而此时楚道人眉毛一耸,心中之惊讶比归无咎更甚。 他不是惊讶于归无咎道破自己身份;归无咎暴起突袭,他亦不失时机使出借丹之术。此时他一身丹力强横到何等程度,唯有他自己最清楚。他那一式,防守之余暗含全力反击,满拟要将归无咎粉身碎骨。 然而双方绝招正面一击,只是平分秋色而已。 楚道人双眸一闪,脸上红潮隐隐,嘴唇翳动。似乎极难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巨蟹飞舟出现至今。朴衣老者等四人之中,楚道人给归无咎的印象是狠厉与阴沉兼具,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现在此人气机蒸腾不休,竟似是心境不稳的征兆。 随着楚道人五指相合,口中念诀,那一道由丹气凝化成的涡轮凝实精微,化作六叶花瓣。 这六叶花瓣先是轻轻转动,随后速度愈来愈快,轮转之中清气盈盈,似乎形成一道果实模样。 一花开六叶,结果自然成。 楚道人双目之中异态连连,似乎狂喜与狂热兼具。 这一道神通,乃是楚道人压箱底的绝学,六气熔神。 此术以一气主之,六道单一属性的神通为引,散花清净,六叶成轮,合成无相一击,号称“五行颠倒,万劫成灰”。在星月门内也是地位极高、大有渊源的一门神通,但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甚少有人修炼。 炼成这一门神通,须以六种互为生克的上乘神通为根基。而星月门之内,自立派传承至今的神通法术之大宗,共有七种。 其中“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暗合风雷水火四象,另有“空山凝影”、“长津泛陵”暗合山泽二象。此外“空蕴念剑”独出群伦,一法主阴阳,对应天、地二象。 可惜数千年来,“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二道神通渐渐残破不全,已不足以与风雷水火四象并驾齐驱。 所幸楚道人惊才绝艳,竟从其余旁门神通之中,法山泽之意,习练成两门神通,融汇六道合一。 “王木霸”掌握风雷水火四神通已属天资不凡,而楚道人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此术之威能,单就一道神通而论,比之“四相归一”中的一门似乎略逊;但六法成轮之精微奥妙,又远在一人成阵的“四相归一”之上。两相拮抗,到底是这一门六气熔神神通更胜一筹。 这门神通,楚道人唯有在精气神俱臻圆满的状态下才能使出,当年破境元婴失败,他本以为这一门手段已然永久封存。 转眼间一花六叶生出一枚青色果实,高约丈许,青翠欲滴,似乎有鲜嫩的汁液从果实表面滑落。 这一枚果实明明并未动弹,但当中突然多出一道人影,归无咎不知为何竟被锁在其中。 归无咎脸现讶色,在他感受到有一物罩向自己之时,明明已驭使遁光奋力一跃。不想刹那之后,好似过去的“一跃”只是幻觉,自己完全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是归无咎道法功行俱臻极致,只要非是元婴真人亲自施展的手段,俱不能伤他分毫。但此时他丹力虽已到了极限,但神通运使之法门距离至高境界还有极远的距离。 楚道人脸色沉肃,双掌一合。 归无咎心头传出一丝警兆,反手便要将真传令符祭出。此符他突破围岛大阵之时只用过极短暂的一瞬,今日尚有再度使用的机会。 但归无咎心田之中,道念生芽,突然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似乎凭借自己已然掌握的手段,足以破解这一门神通。 此念一起,归无咎果断的收了令符。 大道之上,每一步不进则退。若今日能够寻得破解这一门神通的奥秘,归无咎坚信自己对某一道神通的领悟必定更进一筹。 就在归无咎飞速思考的同时,他双手,双足,渐渐蔓延至躯干,突然生出暖意;随即似乎被彻底麻痹,知觉渐失。归无咎心下了然,若破法无门,至多只需一盏茶的时间,自己肉身躯壳便会化作这一枚果实的肥料。 但归无咎犹如金铁般的心志并未收到丝毫动摇,神识周流之间,历数自身曾经习得的诸般法门,鉴证映照,拷问玄机何处。 见归无咎死局已定,楚道人心情稍稍平静,更有两分惊讶。 被“六气熔神”之术所困,愈是挣扎,引诱气机浮动,熔化分解的速度就愈快。归无咎此时静如木石,正是最正确的应对。 但尽管如此,也不过是将死期稍稍延长半刻罢了。 归无咎屏息凝神,陷入心有二用的奇妙境地,他左手袖中牢牢笼住真传令符,在身躯不足以驾驭气机的前一瞬,若仍未寻得破解之道,便催动此符。 楚道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掌心中丹煞涡轮散了。天下无不破之神通,然而“六气熔神”的破解之法却绝非外人所能掌握。 先前归无咎竟能和自己借来的数倍功力平分秋色的难以置信,也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没有必要关心一个死人是如何做到那一步的。就当是巧合便可。楚道人心道。 就在此时,青果中归无咎突然动作!但见他面现微笑,小指之上凝成一点气机,歪歪斜斜,三寸长短,前端凝实如戈,后端离散如沙,若说是甚神通法诀,简直可笑至极。 但楚道人细辨那气机,登时脸色大变。 归无咎大有深意的瞥了楚道人一眼,见他神色,哪里不知自己走对了。毫不迟疑,小指往那气机之上轻轻一弹,登时将那歪斜如矛头短剑的异气震散。 这一步动作之后,却如天地间飞来一刀,将那青果削成两半,归无咎亦从中脱困而出! 归无咎这一式神通,不是别家法门,正是最基础阶段的“空蕴念剑”。三十余年来,他修行闲暇之余逐步修炼。如今这种程度,若说克敌制胜简直是贻笑大方,但却恰巧足以破解“六气熔神”的手段。 星月门八法合流作七道神通,唯有“天”、“地”二象至高无上。乾者主诚,坤者主明,诚明合一,正是“空蕴念剑”绝旨。 “天”、“地”二象合一,纯走形而上的务虚之道,所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而其余六象中的六道神通,却是具象之道。六法合一,正是“六气熔神”之神通,和“空蕴念剑”相生相克、相为表里。天、地二象,和风雷水火山泽六象,恰好形成微妙的平衡。 按理说以归无咎在“空蕴念剑”上的浅薄造诣,即便暗合生克之理,绝难一举破解楚道人神通。但楚道人这门“六气熔神”本来无缘习得“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两道神通,以致品质大损,严格来说只能算是赝品,远未达到真正的“六气熔神”神通之威能。 归无咎既然脱困,毫不犹豫的奋起反击。小苒依依剑影分化三道,刺向楚道人丹田要害。 这一式原本只是虚着,归无咎对于楚道人丹气涡轮的神通法门已有几分认识,这三剑之下暗藏新意,准拟教楚道人措手不及。 但楚道人似乎痴傻一般,不闪不避,剑光闪过,登时将他穿透一道透明窟窿,连同体内金丹也一同崩散。 归无咎一愕,收剑而立,转首迎来楚道人对视的目光。 这目光不知是欣慰,悲伤,还是……解脱。 归无咎恍然失神,突然又觉得这份目光有几分熟悉,似乎曾经秦梦霖和自己讲述那“梦醒”的故事,最终说到祭坛梦醒的那一段,大约和这眼神有几分相似,细细比较,此时的楚道人大约多了几分苦涩,少了几分释然。 楚道人声音嘶哑低沉:“就这样结束也很好。最起码,并未在妄念中生,在妄念中死。” “朝闻道,夕死可矣。多谢了。” 楚道人名为楚飞扬,隶属楚氏一族,乃是当今星月门“流”派六大家中的一家。 星月门中,除却宗主一脉相传,至高无上。其门派根基共有十二大家,共分两脉。“宗”脉六家,“流”脉六家。 其中“宗”脉六家乃是相对固定的六姓,华、风、原、神、言、艾。六姓维持这等格局不变,已有万余载。 而“流”脉六家顾名思义乃是流动的,纯依当代家主修为高下而品评。但是这其中另有一条规矩,若是“流”脉六家中,某一家连续五代元婴三重境真人不绝,便可挑战“宗脉”世家,一旦战胜,取而代之。 而晋阶元婴三重境,结婴时多半要结成四等中的第二等“赤婴”等阶,方有较大把握做到。 楚飞扬天资超拔,惊才绝艳。按理说以他的资质成就“赤婴”等阶不在话下。但是他野心甚大,一心要成就四等之中的第一等“紫婴”。倘若成功,将来成就元婴四重,十拿九稳。 当今星月门诸修俊彦不少,但凝婴时以“紫婴”成就的,唯有宗主舒永延一人而已。 若要成就紫婴,须得道术相须,均臻至甚深境界。而偏偏楚飞扬心性跳脱,并不适合修炼“空蕴念剑”。他也并不气馁,潜修旁门神通,期冀以“六气熔神”入道。这一步并非不可实现,但若要臻至尽善尽美,碎丹成婴之期非得推迟二三百载不可。 但偏偏楚氏当今族主寿元已在千二百载之上,且元婴三重境之传承已历四世,断不容楚飞扬迁延不决,断了将家族转入“宗”脉的大好时机。 无奈之下楚飞扬不得不提前破境。但他不甘于“赤婴”之境,不顾心境预兆勉强攀登,终于一脚踏空。 近百年来,他心中一直郁结难解,愤懑不平。自以为若无族门之类,自己当可振翼翱翔,最终迈入元婴四重境中!这道心结念念不忘,几乎成为心魔。此时的楚飞扬,其实连再入元婴的机会也不可得,否则破境之中,不免走火入魔而死。 归无咎是如何习得空蕴念剑的,楚飞扬已无心理会;但眼前景象却让他看清,如此拙劣一道“空蕴念剑”,便破解了他的“六气熔神”神通。而归无咎的丹力之厚、法门之精,更远远突破了他所认为的四重境界限。 恍如井底之蛙,跳出门户。 可见就算再有二三百载磨炼,他手上这门神通,到底和完整法门相去甚远,依托这一神通,其实并不足以成就赤婴境界。 自己的道基、道念,终于还是逊了一筹。 但是这真相,对于楚飞扬来说,过于残酷。 归无咎自然不知晓许多内情,见这大好良机哪里肯放过,剑气纵横,将楚飞扬身躯绞成飞灰,便要乘着这大好良机,脱身而去! “好手段,好见识,可惜了。”一声清淡平和之声突然想起,在归无咎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归无咎心神一震,急忙转头,却见一头戴鹊尾冠、身着禅衣的俊秀青年,竟站立在自己背后三丈之处! 此人只一人在此,隐隐约约便勾引转动一片自在嘉祥、清明如意之瑞气。这一分体现元婴真人功底深浅的玄妙意境,在归无咎相识之人中,即便独孤信陵、业命宏二位三重境者也远远不如。 第七十九章 一曲问玄天外天 此人一旦出现,归无咎道缘感念中的那份荫蔽重压,陡然增加。事实俱明,一切祸乱危机的根源,便是眼前之人了。 回忆起越衡宗内曾经相遇过的元婴四重境真人,归无咎心中一动。深吸一口气,从容拱手一礼道:“若在下所料不错,足下可是舒宗主当面?能够劳烦星月门主亲临,成某幸何如之。” 舒永延玩味一笑,似乎很是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归无咎道出他的身份;而是猜出他的身份之后,还能镇定若斯,看来事先之筹谋,果然大有必要。 自楚飞扬追上归无咎之后一番苦斗,巨蟹飞宫便远远驻在二三十里外,朴衣老者等三人站定其上,旁观这一场争斗,兼暗使传功之法。此时因楚飞扬被杀、传功之术被破的缘故,三人俱面如金纸,气息飘忽,显然极不好受。 舒永延一挥手,那巨蟹法舟应声后退,数个呼吸之后已缩小成细微一点。 归无咎此时方得暇细观看舒永延面容风采。 舒永延其人,说是二十许的青年,只是大致观感,细看却又不类。他一张瘦脸光滑如玉,雪白肌肤隐隐泛出红色,几乎和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般无二;但颌下又隐约似有针芒般的短须未净,更像是粗粗剃了胡须的中年汉子。两相结合,成就如此一种混同印象,反而再三隽永。 在归无咎凝视着舒永延的同时,舒永延亦气度凝徐地审视着归无咎。 又过了片刻,巨蟹法舟从二人视线中彻底消失,舒永延突然有所动作。只见他二指凝成剑诀,当胸横立,然后轻轻一划,如孤舟摇橹,画出两道波纹。 随着这两道气息绽放,舒永延之气机一吞一吐,一起一收,悠然转折之后突然急速收敛,与孤独信陵相当,与宗方骅相当,与皇甫清云相当…… 最终一举跌破元婴境界,稳固在金丹四重境巅峰,比之向之融、王木霸诸人固然远胜,但较楚飞扬使出合丹之法后的丹力又逊色甚多。 归无咎心中一动,大致猜出这是还原本来之法。舒永延当年破境元婴之前,真实功行之高下便如眼前这般。 同时归无咎不由生出警惕之意,他可不认为对方贵为一派宗主,大费心力找寻到自己之后,竟会儿戏到将自身功行降低到和自己相同,以求公平一战。 好在这个哑谜并未持续太久,舒永延把手一台,掌心中一枚冰霜莹彻、虚中见神的二尺短剑蓦然浮现,以剑身中线为轴转动不休。 空蕴念剑。 舒永延行事毫不拖泥带水,反手一指便将这枚冰剑击碎,化作无量微尘。 归无咎身躯一振,感到一身气机似乎不为所主。他袖中扣紧真传令符,但并不急于使用。连忙将一身丹力提升到极点,好似海中航行的船只突然遭遇风浪,但依旧锚定方位,未使自身迷失在狂啸之潮中。 这神通异力来得快,去的也快。只在下一个呼吸,仿佛天地间一切风平浪止,海波如镜。归无咎感悟自身气机,似乎稍有二三成丹气离散溃乱,须稍作调理。至于筋骨神意,其实丝毫无损。 舒永延双眸之中精光一闪,沉默良久,终于道:“紫婴之上,到底是前人以讹传讹,还是果然有人臻此境界,舒某一直不能断言。今日成道友倒是给了舒某一个确切的答案。” 舒永延其人,在下界中资质罕有其匹,当年金丹四重境成就元婴,品质几乎达到了紫婴境界的极限。只是如斯境界是否便是道之极致,却是他心头一道萦绕已久的疑问。 归无咎和楚飞扬一战时,丹力之强横舒永延已看在眼中。但他唯恐唯恐归无咎是以诡秘难测的外道神通强化了丹力,因此决意以空蕴念剑亲身试之,观其本真。 星月门、余玄宗二派对抗已久。两派功行相若的杰出弟子,以“法象由人”增幅三倍有余的手段接“空蕴念剑”一击,也要稍有几分狼狈,决不会比眼前的归无咎表现得更好。 当然,舒永延这一剑也考虑到万一归无咎外强中干,唯恐一时失手将他当场杀死,其实剑意并未臻于至诚至明的圆满之境。 但即便如此,归无咎此时丹力之强横,至少接近舒永延金丹极限时的三倍,这是确定无疑的。 舒永延双目之中似有光彩,随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反手在袖中抽出一支洞箫,靠在唇边吹奏起来。 此箫九节紫木所炼,迎着天光又隐隐现出如铜之绿。箫声先是悠扬流畅,宛转有致,似是一缕清泉东流入水,与荒海汪洋合流唯一。 随后音声转折,渐渐生出变化。先变为空幽凄婉,再变为洞明萧疏,最终人我俱寂,一派冷冷清清,犹如孤舟失陷于荒海之上,四维无所辨,万古尽茫然。 一场大战之后,二人竟如乐道知音,飘然独立,真是一副奇景。 一曲既毕,舒永延喟然道:“象外有象,天外有天。成道友若成就元婴,必是传说中紫婴之上的境界,快哉,惜哉!” 归无咎双目一眯,皱眉道:“我还以为舒宗主最感兴趣的,是本门至高神通“空蕴念剑”是如何流落在外的。” 舒永延将洞箫插在袖间,摇头道:“和道途攀登相比,神通发明于内,流落于外,不过势如流水而已,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此神通传承数万载,无论是哪一代出了纰漏,追索勘察都无从谈起。” 归无咎有几分不信道:“难道星月门一派宗主,亲自越过煞气屏障而来,只是为了找一位金丹修士的麻烦?” 舒永延转过身去,负手而立,淡然道:“四位四重境修士的性命,居然还不放在成道友眼中,成道友好大的胃口。舒某此行,正是要以成道友头颅,祭奠我星月门五位金丹四重境修士。” 他出语平和,不带丝毫杀气。但归无咎却莫名觉得周身一股凉气上涌。 舒永延续道:“不过成道友勿惊,你距离大限将至,尚有一些时日。” “原本舒某只打算缉到凶手,顺手杀了便是。但紫婴之上,是何等奥妙,谁人不心向往之?这便将你擒回星月门,总要等到你进阶元婴之后,舒某再将你杀死。成道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按理说归无咎有“炼心剑”在手,理当成竹在胸才对,但归无咎总觉得有几分窒碍难明未及想通,于是打定主意,先以缓兵之计暂时拖延。 归无咎试探道:“往者既逝,来者难追。若是舒宗主拘泥于得失而不知变通,恐怕未必能修行到今日境界。” “成某所掌握的功法神通,道途法门,远远超乎一等宗门所能想象的极限。于此相较,数个金丹修士的性命恐怕算不上不可化解的仇怨。若能化敌为友,或许对星月门来说,是一大机缘。” 舒永延哈哈大笑,一振袍袖道:“成道友金丹境中功行高绝固然不假,但魔宗夺字门法诀,我星月门得之何益?若每一人都四处猎杀血食,天下群起而攻之,我星月门由盛而衰,也不过百年间事。” 见舒永延不为利诱所动,归无咎心思一转,恫吓道:“就凭成某这等丹力层次,难道舒宗主就没有想到过,在下背后的势力,远远超出贵派预料?若轻启刀兵,恐怕贵派难免大祸临头。” 舒永延摇头笑道:“成道友休要诓我。此四州并非妖族魔宗得以横行之地。无论你身属何门,势力再高,也奈何不得。” 此时归无咎已经渐渐理清脉络。 即便自己在探玄会中杀死四位星月门修士消息泄露,也绝不该由星月门门主舒永延亲自出手来捉拿自己。遣一元婴长老,已然足够。 考察自家境遇,宁真君修为虽高,但依旧着落在此界因果之中。自己身负一道“炼心剑”却道心警兆未散,这说明此剑多半并不足以克敌制胜;这个推测虽然十分大胆,但却最为合理。 果然,归无咎刚刚想通此事,舒永延微微一笑,似是在劝慰般的开口道:“舒某道明来意之后,成道友既不就范,也不慌张,看来是对自身的底牌异常自信。舒某若不领教高明,看来成道友是不肯死心的。” 舒永延此语虽流露出无比自信,但归无咎却敏锐的从中听出几分诱导之意,同时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事。哈哈大笑道:“成某纵有压箱底的手段,也不至于蠢到用在一道分身之上!” 归无咎冷冷一笑,他最终发现破绽,乃是因为自己现在并非真实面容。他这易容秘术虽然极为高妙,但别人还好说,在数丈之内是决计瞒不过韩安世、舒永延二人的。 眼前这一位虽然气息模拟到了可以乱真的程度,但真实本领,显然并不能和四重境真身并驾齐驱。 “舒永延”闻言脸色微变,陡然退出二三里外,把手一挥。数个呼吸之后,一道小巧玲珑的“星散飞宫”应声而至,从中散出四人,以犄角之势将归无咎围住。 ps:还有。就是晚一点,可能11点发。 第八十章 一剑凌然尽诛绝 这四人当头一个,是一位龟背鹤发、身量宽大的金丹三重境道人。其余三人亦同样是金丹三重境修为。 领头那人抱拳道:“得罪了。” 归无咎摇头笑道:“以命来填,不算得罪。就算是果真得罪了,成某也不会放在心上。”大喝一声,竟抢在四人之前,剑化万千,朝着四个方向分别袭去! 四人脸色一变,连忙提起丹力神通反击。 四人围住归无咎后,所使四门法诀,正是星月门“空蕴念剑”之下最上乘的四道神通,“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只是四道神通由四人分别来使,却暗合“四相归一”之阵。 这四人和那剑修“龙师弟”一般,都是气息流转半死不活,过了“知止”一关后意外遭挫的极少数人。 因为星月门中,凡是过了“知止”一关预定了元婴席位者,早有固定交椅排序。等你功行依次上升到那一步,便坐在那一道位置之上。直到最终一举成婴,尘埃落定。 但若是中途出了岔子,那前途名位,便尽付流水。此辈却被转入名为“孤门”的一道堂口,做一些勿须元婴真人出马、又足以在金丹境中横行无忌的勾当。修道中人也并非人人清心寡欲,总有一些腌臜事需要有人去做。 此次星月门破袭荒海,二三十位“孤门”修士却尽数同行。 刀光剑影,神通起伏,归无咎和四人缠斗一处,一时波光泛滥,轰雷阵阵,竟然难分高下。 按理说即便四人有阵法之力加持,归无咎之战力也要高出甚多。但舒永延那空蕴念剑一击,不仅仅是确认归无咎功行深浅。他一身丹力,着实被震散了几分。 不过归无咎也有几分心计,魔丹丹力汇拢归一,远远超乎常人想象。只消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一身丹力便将恢复圆满之境。更何况星月门诸修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生擒,而他出手却毫无忌惮,此消彼长,更是一大优势。 果然,斗了一阵,围斗四人见风火云雷四气流转,合围渐趋紧密,不由心中暗喜,只道是胜券在握。 正在四人略有分心之时,归无咎双眸中精芒爆射,气息陡然增长数分。一剑寒光破阵而出,破开一人胸膛。 此人一口鲜血狂喷,目露惧色,便要转身逃遁。归无咎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剑光一绞,立时使他一具身躯自胸口处断成两截,上半身只余下肩膀连着双臂,顶着头颅,翻身栽入海底。 阵法既破,其余三人便不足虑,他们遁法远不及归无咎,不及赶回飞宫,便俱被一剑斩了。 “舒永延”双眸之中冷淡的很,一摆手。飞宫之中再度跃下四人。 这四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身功行已经臻金丹三重境巅峰,气息浑厚比先前三人远远胜过。 这四人同样摆出一个“四相归一”的阵势,但又有变化。但见这四人分别使出铜灯、玉锁、银鱼、罗扇四件法宝,竟在攻杀之阵中另行布下严密的防御手段。不仅如此,这四人功行之圆熟老辣,神通驾驭之得心应手,更远非先前四人可比。 归无咎功力既复,足以力敌下界十数位第一流的金丹四重境修士联手。 与此相比,“四相归一”之阵虽有增幅神通一十六倍的惊天威能,但成阵之人只是三重境者,且其功底资质,到底要比向之融、王木霸等作为门派基石培养的核心弟子逊色不少。 斗了一阵,这一次归无咎以剑术精微中的节奏变化致胜,出其不意在其中一人腰肋处留下一道伤口。随后逐渐扩大优势,耗了一刻钟功夫,终于将四人杀死。 舒永延冷眼旁观,似乎战死当场的并不是他星月门修士。 为了整合门派,安抚诸方势力,借着此番破袭荒海的时机,为四位嫡传金丹四重境者复仇,是舒永延必为之事。 当年为星月门卜出《万历星图》的那位神秘客卿,离去之际为星月门留下一道汇通六元的卜算法门,数千年来为星月门建功卓著。此法从来只由星月门掌门和三重境之上的长老方能研习。此次定计,舒永延也是施以卜算的。 别的不说,归无咎炼化王木霸等四人金丹为己用,冥冥中因果勾连极深。是以他的藏身之处轻易便被算定。 但当舒永延心血来潮,卜算此行顺遂与否,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若按照预定计划以数十余位金丹修士围剿,占不利;甚至若是舒永延亲自出马,反而是大凶之兆,得四字卜辞曰“胸怀甲兵”。 舒永延由是知之,归无咎当有非同小可的底牌在手。从另一个角度看,若擒杀此人,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一番计较,舒永延最终决定还是亲自出手。但并不正面交手,只以“金鼎分形”的分身手段,暗遣门中全部“孤门”修士出阵。 他那“金鼎分形”的分身神通,止有金丹四重境巅峰修为,先前伪装成本体气息,再逐步降落,使出“空蕴念剑”。试敌深浅的同时,同样暗藏了极高明的误导之术。若以分身诱出归无咎底牌,一金丹修士,反手可擒。 岂知归无咎竟不上当,识破舒永延手段。 舒永延也不着恼,“孤门”修士前途渺茫不说,更非他嫡系。用在此处有所消耗,其实暗合他心意。只教此辈四人一组,依次以“四相归一”之阵上前相斗,总要逼得归无咎将自身底牌使出。 方才又有四人亡在归无咎剑下,海面上和归无咎斗在一处的又换了一拨,却拔高到四位金丹四重境修士。 尽管就剑意领悟、丹力运使而言,归无咎可谓酣畅淋漓,愈斗愈挥洒自如。此时他身躯翻飞不定,光影漫舞迷离,意气豪迈射冲斗牛,尽显剑气纵横之剑侠本色。 但“元光显化术”失效之后,他每一剑、每一击都必须以真实功行出手。就算他丹力再厚,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而若以符箓、法宝之流佯攻,敌手之准备又甚为充足。 此时新下场的四人,畏惧归无咎连斩一十二人的凛凛神威,不敢过分相逼。归无咎心中雪亮,此时他丹力已然消耗大半,若不乘机斩敌,待四相归一之阵落成,六十四位金丹四重境修士联手,不入元婴,无人能胜! 好在归无咎心中早有定计,三剑避开三人,奋起天威,作乾坤一掷之击。 正面迎敌的,是一位衮服金冠的二十七八岁年纪的青年。他眉宇间甚为沉着,手上一晃,现出一把孔雀羽扇;口中一吐,白茫茫的烟气中藏了一只小巧的阴阳环。 这两件法宝都是他极得力的护身宝物,极有自信抵归无咎一击。 归无咎此时已不宜滥用丹力,只分化一道剑光。“小苒依依”本体刺向那羽扇,另外这道明澈如水、盈盈可喜的剑光,扎向阴阳环的正中心。 衮服青年瞬间已有定计,“小苒依依”宝剑锋利,他在飞宫之中早已暗暗心惊,哪里敢不小心提防。是以将绝大多数丹力,都凝聚在羽扇之上。扇面上立时升起一层寸许银芒,似乎无坚不破。至于那神通剑光,要一举突破法宝,实属难能。 见良机已至,归无咎大喝道:“凝形!” 奋起一身丹力,海波为动。那一道澄澈剑光之中,竟暗藏一点精蕴,随着归无咎一声断喝,凝结成一柄锋锐无双的宝剑! 这一道剑上的无坚不摧之意凝重浑厚,比“小苒依依”不知胜过多少。剑光洗练之下,那道阴阳环登时如腐土般被斩成两截! 衮服青年立时面如土色,三魂七魄几不附体。挣扎着欲要抵挡时,归无咎宝剑早已划过,连着半个脑袋砍成两段。 亡了一人后,“四相归一”之阵刚刚成形便被打破。即便此时归无咎丹力消耗大半,剩余三人哪里是他对手。被他双持宝剑赶上后一一斩杀。 再看手中两柄长剑,小苒依依苗条纤细,玲珑可爱;这柄由“九蕴之精”凝形的宝剑却宽背阔口,毅重如山。归无咎抬首长啸,曼然吟道:“今铸此剑,当名为“山河万里”!” 虽然归无咎此时意气风发,但一身丹力消耗的七七八八,几乎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只是形势愈险,他脑海中反而愈加空明,有条不紊地筹策脱身之计。可他身上虽尚有多余的“九蕴之精”,但这一道法门当面使过,便再无出其不意之效。 舒永延岂会给归无咎喘息之机,飞宫之上又落下四人。 这已是飞宫上最后剩下的四人。若依旧不能逼出归无咎底牌,舒永延便只得分身亲自下场,最后再以数百里外的正身收拾局面。 连杀一十六人之后,归无咎蓦然惊觉,经历那一场恶战,现在自己体内丹力,已尽数转为无比纯粹之魔门功法,王木霸等人那一次性消耗品的残余丹力,犹如被春雨洗净泥垢,一丝一毫也并未存身。 这意味着,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自己虽只剩下两三成丹力,但却恢复了“虚身术”的手段,反而赢出一线生机!乘着四人并未合围,归无咎身化一十二道,四散而去! 第八十一章 柳暗花明 归无咎转眼间已纵身遁出十余里,将飞宫中将将落下的四人远远甩开。 一道真身,十一道假身,朝着十二个不同的方向飞遁,看上去俱是笔直前行,丝毫分辨不出差别。四位金丹修士,面上露出难色。 但这份轻松喜悦仅维持了不到十几个呼吸,局面再度急转直下。 却见那四位金丹四重境修士,刚才还四顾茫然,面面相觑。转眼间又来了精神,一鼓作气地朝着一个方向急追不止。 所追索之方向,正是归无咎真身所在! 乍逢生机,又遭绝望。若是寻常人人经受这等大喜大悲之变,难免心境不稳。但归无咎连翻车轮恶斗之下,正是心意神志百炼成钢、坚逾金石之时。此时见危急尚未解除,也不急躁,打定主意先凭借遁法拖延一二。 魔丹之力恢复甚快,即便在快速飞遁的过程中,归无咎丹力也在以一个极可观的速度复原。而追击四人若在飞遁途中消耗上一段时间,必定大耗丹力。 但那四人也是备有手段的,但见彼辈张开双掌,两两掌心相接,四人连成一体。遁速之快立时增加了三四成,和归无咎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心无旁骛,回顾着这一番恶战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在自己心中遍历、流淌。 在夕山岛时,第一批试探进攻的朴衣老者、楚飞扬等四人,固然能够通过气机残余辨明真身,但那也不足为奇。自此之后,自己似乎进入一道思维误区,好似敌暗我明,尽是由于这寻气之法导致。 现在冷静思之,实在是大大的不然。 单单凭借感辨气机之术,果真能够在茫茫荒海找寻到潜身于夕山岛的自己么? 单单凭借这感辨气机之术,舒永延如何能够察觉自己身怀杀灭元婴的底牌,这才如此兴师动众? 更不必说,三番两次,敌手面对自己的分光分影术,先是一片茫然,随后又恍然大悟、如蒙谕示,这显然不是自家真实本领,而是暗含了不为人知的缘由的。 再有舒永延那一道空蕴念剑,至微至诚,就连自己体内磨炼精微的魔丹丹力都大受振荡,而本如无根浮萍的虚丹之力,早被彻底震散。 种种细节汇成一点,真相之前的迷雾愈来愈薄。一瞬之间,归无咎脑海中一声霹雳,云开月明。蓦然省悟:原来敌手能够如附骨之疽般追索不休,乃是卜算之法“算定”,而非仰仗神通法门! 他早该想到,星月门本就以此道见长。这些年来星月门足够和余玄宗对抗的关键,便在于算定了“一炁断天南”之障,绘成《万历星图》,以攻击不备,入其有间。 《万历星图》! 归无咎转身驻足,长笑开怀。他衣袂随着海风卷舞,大袖飘荡,尽显自在本色。一番生死危机,未曾想破局之法,竟然如此容易! 迎面追来的四人以为归无咎已然日暮途穷,赶忙使一个“四相归一”之阵,便要将归无咎困在其中。 归无咎哈哈一笑,把手一挥,右手小指之上散发出沉寂凝实的烂漫光华。随后这一条手臂如碧如藕,如木如藤,通体皆翠,流光润目。 不但是迎面追来的四人,就连远远飘摇在二三十里之外的舒永延分身,均感到一股异力遍布全身,无论人与界空都分解成无量微尘,神魄为动。 尚未成阵的四人,立时面色苍白,骇得面无人色。死之将至,孰能无惧? 数千里外,一座比“星散飞宫”还要矮小了三分之一的精巧塔楼内。 舒永延真身盘膝而坐,突然睁开双目。 分身所见、所闻的一切与他遥想通感,仿佛一人,是以先前之事,尽在他掌握中。看来归无咎丹力耗竭,是不得不使出那压箱底的手段了。 但是归无咎那终极手段果然让他大开眼界,此时他真身隐于千里之外,亦隐隐感到有几分心悸。至于那具分身和四位金丹修士,必无幸理。 岂知归无咎下一步动作,却非舒永延等人所能逆料。 一枚青色明珠若有如无,若浮若沉,好似浑不受力一般浮现在归无咎掌心,化作一道道空有双融的异力,普照四方。 随着归无咎法诀念诵,似乎暗暗祷告,青珠之上浮现出一个个字符。一旦呈现,如同揭画一般离珠而去,钻入归无咎印堂之内。 这些字符呈现变幻的速度越来越快,只过了盏茶功夫,怕不是已有数十万字之多。 归无咎眉头一皱,脑海中遍历所得,共计八万四千余行。若在常时,不妨多等上个几天几夜,务求穷源索本。但现在战局未明,“炼心剑”的威吓也难以维持太长时间,有这许多也足够了。 收了宝珠,归无咎取出一叶小舟,从容落座。 左手自袖中取出六七道似冰晶玉简一般的剑符,以神意铭刻之后反手挥出,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北方星驰电走。 照理说符书一流比修士遁速可要快得多了,但归无咎预防万一,还是使出“炼心剑”中引而不发的手段。 只是如此施为,比真正使出“炼心剑”所消耗的丹力也相差不了多少,尤其是维持一刻震慑之效,更教归无咎神意疲惫。见符书转眼间已在千百里外,归无咎长出了一口气,手臂中的绿意尽数褪去,还原本来。 舒永延不由一怔,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定,到底是归无咎临时收手,还是他的最终手段出了什么意外,竟不能使出。莫非还要由正身再卜算一次不成? 归无咎大费周章,竟只是为了传递出几道消息? 归无咎淡然一笑,二指间又夹紧了一枚玉简,高声道:“十二元,四十二纪,丙申,四月初七,初八,初九。” 此语一出,四位金丹修士兀自面色茫然,不知所言何意。但舒永延双眸之中登时精光爆裂,如同火花迸发。 归无咎将手中玉简轻轻抛出,落在舒永延掌心,续道:“接受符书之人甚为可靠,这一点舒宗主大请宽心。但是一定时间之后若成某并未亲身回返,那受书之人便只能携带此简投靠余玄宗山门,以及荒海诸派。” “现在,成某是否有了和舒宗主做一笔交易的资格?” 舒永延深深盯着归无咎脸庞,这目光凝造出一份压抑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终于道:“当然可以。” ps:十一点还有一章三千字。 第八十二章 敌友易 吞天计 未曾等候太长时间,一艘小巧玲珑的塔楼飞到近前,当中传出舒永延不疾不徐的声音:“成道友请进。” 同时那侍立在外的“舒永延”分身,登时化作一道流光,钻进塔楼之内。 站在归无咎近前的四位金丹修士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以至于本门宗主对“成不铭”态度大变。 只是眼前这座“迷离宫”却是舒宗主独自修行之法舟,内里连一个随侍童儿也无,更从未邀人入内做客。四人心中惊骇的同时,也是自知斤两的,绝无可能顺载而归。于是调转遁光,便要返回本身所乘之星散飞宫。 但是此时忽然生变,塔楼之内一道浑厚法力释出,磅礴翻涌,胜似江海之力。四位金丹修士一个不留神,立刻被这道法力牢牢卷住。随后这道法力由朴厚转为犀利,一消一磨,只半个呼吸不到,四颗人头、四具尸身跌落海中。 归无咎心中一动,纵身入得舟内。 这座小巧精致的“迷离宫”内仅有一主一客两处座位,归无咎毫不迟疑的在客座上坐下。 抬头看对面之人,其实气息比先前乍一看到的“舒永延”分身还要稍稍淡薄几分。但归无咎知晓,正因其淡,反而愈见其真。眼前之人,是舒永延真身无疑了。 果然,舒永延看了归无咎两眼,目露奇光道:“无怪成道友能够识破我之分身,原来是因为我之分身未能识破道友之幻身。因果相连,奇哉。” 归无咎微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空有之间,哪得执着?便如同成某片刻之前还在迎接入道以来最险峻的一战。然而此时却和舒宗主对坐言欢,并无丝毫芥蒂。想来舒宗主也是一样。” 舒永延悻悻然笑道:“成道友底牌未失,舒某人亲身履险,难道还不够有诚意么?” 归无咎淡然道:“眼下虽然在下稍占主动,但舒宗主必定还有后手。一派宗主,岂能将生死操之于他人一念之间。”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心有灵犀般的哈哈大笑。 归无咎所言的“十二元,四十二纪,丙申,四月初七,初八,初九。”,不是甚诡秘暗语,而是明年“一炁断天南”之障削弱的三日时间。 归无咎再度使用“镜珠”之法,将“一炁断天南”屏障年历演算至八万四千年。虽然给舒永延的玉简中只草草录下了近百年的时辰,但也足堪比对真伪了。 归无咎的这一手,可谓掐在整个星月门的命门上,由不得舒永延不妥协。否则若果真如归无咎所言,《万历星图》为余玄宗、星月门双方所共有,那星月门一方便彻底失去了和余玄宗竞争的资格。 旁的不说,每年煞气屏障削弱的数日,若余玄宗提前发布消息,叫各路散修经由哨岛返回中曲四岛躲避,或自行潜藏。这对于余玄宗不过让渡出几分利润的事,却能教星月门就此一无所获。 舒永延道:“舒某想听听成道友所言的交易。但愿星月门在其中能够有利可图。” 归无咎正色道:“舒宗主放心。这一笔交易,星月门得利极大。在下绝非手握把柄便轻易施展讹诈手段的人,如此器量,岂足成事?” 案上共有十六只茶盏,舒永延,归无咎面前各有八只。此时舒永延取一盏茶饮了,暗自点头。 归无咎续道:“不过在下还是很好奇,舒宗主何以亲自出手,越过荒海屏障,解决金丹修士之间的生死争斗。” 舒永延直视着归无咎,平淡的反问道:“成道友以为舒某是何等身份?” 归无咎虽知此问必有缘故,还是顺口答道:“自然是星月门宗主。” 舒永延摇头道:“不然。只能算是半个宗主。” 归无咎大奇,请教缘故。等舒永延又饮一盅茶,道出原委。 原来星月门内宗脉、流脉二派,歧见已久。宗脉六家,都是传承已久的世家大族;而流脉一族却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家二三十,小族百五六十。但每一脉的势力底蕴,和宗脉六家可差得远了。 在宗门方略之上,宗脉六家本也有几分开疆拓土之志,但数千年来和余玄宗争斗无果,早已雄心消磨,渐趋保守。这也是其等有足够底蕴可供挥霍的缘故。 但流脉六家,却秉承积极进取之策,笃定主意要在荒海之内分一杯羹。 归无咎沉吟片刻道:“我听闻近千载前,星月门在荒海之行事,有过一段时间的沉寂。想必那时正是宗脉当权,奉行战略收缩之策略。此后烽烟又起,那时因为舒宗主正是流脉出身,再度改弦易辙。” 舒永延冷然道:“历来宗主之位,多出于宗脉修士。到了舒某这一代,乃是因为一举跨入四重境,功行举派独步。本门奉行强者为尊的信条,谁也无法置喙,舒某才得了掌门之位。但即便如此,舒某所能掌握调动的,不过是流脉数十家。至于宗脉六家,十分力能出二三分,舒某人已满意之极了。” “本人卜得探玄会中九蕴之精,关联着一道大机缘,当遣得力可靠之人前去。那四人乃是当今流脉六家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自告奋勇前去一试。四人意外亡故,甚至影响道了两家的元婴三重境传承,舒某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复仇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取回那份机缘,不教四人白白殒命。” 归无咎连连点头。王木霸四人的背后族门是支持舒永延的台柱,舒永延作为台面上的人物,自然要给他们足够的安抚,以及一个可信服的交代。 只是归无咎低头又思索一阵,突然笑道:“依成某之见,舒宗主所言的原因,固然已占其一,其二,但是还漏了其三。” 舒永延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归无咎淡然道:“在下连斩一十六位金丹修士,舒宗主脸色平淡,恍若无事。按理说一派宗主,城府甚深,也勉强说得通。但舒宗主却并无冷厉萧肃之貌,反而好似乐见此事一般,这绝不寻常。” “再者说,在下方才只道出明年一年的煞气屏障削弱之日,那四位又不曾窥看了在下手中玉简。舒宗主又何必将之灭口?即便修行出了岔子,到底是金丹四重境修为,岂不惜哉?” 舒永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仰头笑道:“好,好,好。” 舒永延洒然道:“那也不必瞒着成道友。我以卜算之法,得知成道友身上暗藏了非同小可的手段。原本打算请三四位宗脉元婴真人出手对付道友。若亡在道友手中,又逼出成道友的手段,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可是这几人百般推诿,竟未成行。” “退而求其次,舒某便调遣了“孤门”众金丹修士前来,以命试着。“孤门”修士十之七八俱是宗脉一流,仅有的五六位流脉出身者,舒某别有交代,已遣往别处去。至于楚飞扬这小子,他算是求仁得仁,也怨不得旁人。” 归无咎叹息道:“果然是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的计策。” “不过舒宗主既能算定九蕴之精暗藏机缘,又能算定在下身藏秘手。为何不能卜得王木霸四人吉凶如何?若能先有成算,贵门庶可免损兵折将。” 舒永延摇头道:“先前几届探玄会,星月门着实暗中折了不少人手进去。至于成道友杀死我门中四人,因果勾连更深。卜算之法,由此而来。若全无牵连,凭空筹算,岂不是成了天仙降世。” 归无咎事先却未想到这一节,恍然道:“原来如此。” 舒永延又饮一杯茶水,淡然道:“经此一叙,我派与成道友也算是开诚布公。是时候了。” 归无咎郑重一点头,亦取了一杯茶水饮了,语出惊人道:“素闻星月门御下严谨,统御二等以下诸派成铁板一块,因此余众甚多,这也是对荒海垂涎如此的原因。” “除却曲寰、中曲等四岛,其余哨岛星岛,分出三分之一交由贵派,以五万年为期。贵派遣人自行炼化也可,分割出租也可,一任自由。” “中曲岛四州仙市,品珍大会的收益,星月门可得三成分润,没有期限限制。” 就算舒永延领袖星月门已久,此时听闻此言,也不啻于晴空霹雳。托庇于韩安世的羁縻之策,眼前余玄宗对荒海的掌控坚如磐石,说甚么由星月门仙市分润,接收星岛? 怔住三四个呼吸之后,舒永延才道:“舒某并没有听错吧?” 归无咎站起身来,双眸之中洋溢出一道光彩,高声道:“六十四年之后,便是余玄宗覆灭之期!” 舒永延深深看了归无咎一眼,疑道:“成道友有何把握做成此事?魔宗势力大举入境荒海,绝无可能。” 归无咎自袖中抽出一枚令符,正是白龙商会令牌。笑道:“我门中只遣一人,解决余玄宗掌门韩安世。 “除了此人,荒海诸修功行以舒掌门为首。再合星月门、白龙商会两派之力,以及余玄宗内应响应。大事何愁不定?” “在下眼下只是金丹境修为,道心誓言,想必足够取信于星月门了。” “这一场豪赌,舒掌门敢应下否?” 八十三章 李代桃僵(上) 眼前这副局面,正是归无咎临机处置、所谋得的最善结果。 以《万历星图》为要挟,如果只是寻求脱身,甚至反过来讹诈星月门少许利益,舒永延受制于人,也不得不就范。 或者如意气用事之辈,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狠厉仇雠之心虚与委蛇,将星月门视为死敌,待良机报复回来,也是极为正常的心理。 但那样一来,星月门虽眼下无可奈何,但举派最大隐患暴露在外,恐怕也不得不尽力筹谋彻底解决的手段,甚至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换言之,归无咎一时虽处上风,但双方关系必将处于一个相互制衡的危险平衡中,这一场极大的内耗,必定两败俱伤。 而以用更大的利益将双方捆绑在一起,化隐患为机会,形成合力。才是真正有远见卓识者所考虑的策略。这一点舒永延与归无咎不谋而合,故而归无咎一释放诚意,他便及时亲身相会。 何况认真说来,这一番苦斗,归无咎其实并未损失什么。经此锤炼,反而功行愈加精纯。 另外,“镜珠”的三次机会何等宝贵。既然用掉一次机会求得《万历星图》,只用来脱身岂不是大大的浪费?自然要将其利益最大化的发挥。 恰巧六十四年后击破余玄、攫取四岛高品矿脉,单凭白龙商会的力量本就稍有不足。将这一次“镜珠”的机会应在此处,彻底解决金丹至元婴阶段的修行资粮问题,也不算辱没了此宝。 大棋局有大棋局的气魄。 舒永延的“八盅茶”已经喝到了第六盅,终于应道:“可以。” 舒永延前前后后考虑得很清楚。归无咎能够打破他所认知的四重境丹力的极限,那么他背后势力即便只来得一元婴四重境真人,说功行在自己和韩安世之上,多半不是虚言。 那么自己亲自出手,率星月门、白龙商会两派之力暴起突袭,胜算十拿九稳。 此事议定,二人不约而同举起一盅,轻轻一碰,就此成盟。 契约既成,归无咎本拟就此约定双方联系方式、行事预案。舒永延连忙摆手道:“不急。六十载之后,星月门到底是举派之力前来,还是只来得一半的力量。恐怕并非没有分别吧?” 归无咎心中一动,猜测道:“攘外必先安内?” 舒永延默然出神,只是面上神色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归无咎疑道:“此事和成某又有什么关系?舒宗主麾下,只元婴真人就不在少数。成某人不过金丹四重境修为,又能够起到几分助力?” 舒永延微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成道友这份掩饰容貌的神通,荒海之内,恐怕也唯有舒某和余玄宗韩安世二人能够窥破奥秘。单凭此术,成道友便能帮舒某人一个大忙。” 见归无咎正在权衡利弊,舒永延又道:“以此为交换,星月门能襄助成道友两件事,成道友不妨考虑一二。” “其一,成道友似乎对本门‘空蕴念剑’神通有几分兴趣。舒某虽不知成道友自何处习得这一道神通。但此术若要真正修炼道极高境界,以后还有数道关卡,仰仗门中‘意池’方能成就,此事从来为本门绝密,不足为外人道。若成道友前来作客,舒某定不藏私。” 详细说明其中原委之后,归无咎才知晓“空蕴念剑”的传承秘法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先前舒永延见归无咎使出这道剑法时,一派云淡风轻的气度,实是他心中极有底气的缘故。 旁的不说,按说论传承之严密,“系物法”比之“内外法”似乎要略逊一筹。而“空蕴念剑”之所以依旧使用“系物法”,便是由于其中关键一门药草,仅在山门内一处秘地中方能存活,决计无法移植在外。因此纵有法门连同一二枚丹丸流落在外,所成就者也不过一二人而已。 而到了剑术修行到第三重之后的阶段,此神通尤重心得感悟。无数前辈累积的剑意铸成一池,名为“意池”。若不在其中闭关吞吐,博览先贤之道,剑术的精进速度必定极为缓慢。 舒永延开出这道条件,归无咎一时间倒有几分心动。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问道:“不知舒宗主所言另外一处馈赠,落在何处?” 舒永延凝视着归无咎,语意冷肃之中暗含着几分萧瑟:“不论成道友是祀字一门,还是夺字一门,魔宗修行最重血食,总是不错的。纷乱定后,此役所亡之人,尽数交由成道友处置。” 归无咎试探道:“有多少?” 舒永延伸手捉过最后一盅茶盏,但是并未饮下,反手将之扣在案上,登时泼洒一片,自案边滴滴答答的流淌。只听他道:“元婴真人不下十余人,或许更多;金丹修士数百,甚至上千。可还入得了成道友之眼否?” 归无咎沉吟半晌,突然失笑道:“说不动心,那是欺人之谈。只是能够到手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就怕这画饼虽美,却非成某力所能及。” 舒永延摇头道:“《万历星图》的命脉尚握在成道友手中。” 他这一句话看似没头没尾,其实却表明,归无咎所为之事必定没有丝毫风险。星月门承担不起归无咎有去无回、《万历星图》流布天下的后果。 见归无咎终于意动,舒永延反手在案上轻轻一叩,为归无咎讲明其中利害。 原来宗脉六族,华,风,原,神,言,艾。素以华氏为首,实力独出群伦。其余五族,唯其马首是瞻。 一宗之主,若是才略功行并不出众,无力掌控局面也是寻常之事。只是舒永延却非其类,此人才具甚高不说,单只功行一枝独秀,足以压服群伦。 元婴三重境与四重境,是一道不小界限。按理说即便六族族主联手,也不过和舒永延伯仲之间。眼下局面,其实并不正常。 舒永延迄今为止迟迟未能整合二家,便是由于宗脉之首的华氏,有恃无恐,不伏管束。 万余载前,华氏一脉竟同时出得两位元婴四重境真人,依阴阳相合、福祸相依之理,为族门立下一道志在护佑子孙的“觉迷阵”,即便是四重境真人也无可奈何。此阵流传至今,竟成为华氏若即若离、游离派外的倚仗。 归无咎眉毛一动,诧异道:“莫非舒宗主以为,成某能够破解此阵?” 成不铭眼芒藏锋,只极平淡的道:“此阵不但有守御只能,更对华氏一脉嫡传金丹修士进阶元婴有着莫大助力。” …… 听舒永延讲完整个计划,归无咎梳理一遍,已有决断。 看来是要往南容州星月门一行了。 “迷离宫”遁速甚快,自天外观之,距离一座庞大的龟形飞舟愈来愈近。 ps:连发,几分钟后还有一章。 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 (下) 元鼍飞屿。 千层环结、正反勾连的惶惶宫室之中,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高居正座,面北向南。另有十余位元婴真人,分两列正襟危坐。 其余数百金丹修士,熙熙攘攘,交头接耳。 不断有飞宫落在龟背之上,一旦稳住身形,当中便有一道清光射入,直落在主座三人面前的一张暗红色圆盘,留下星光点点。 右侧上首位的一位元婴二重境真人,望了一眼那圆盘,忍不住道:“此次六百飞宫,二千五百金丹修士,竟有三分之二被余玄宗埋藏在星岛的力量堵截。如此看来,门中预先设定的路线多半已经泄露。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云真人尽早上禀掌门真人才是。” 听闻此言,其余七八位元婴真人连连点头。 主座正中,云幽流正要出言,蓦然心有所感,对左右出言道:“便请方师弟二人先议定此事,云某稍后再来。”言罢转身往后殿去了。 其余诸位元婴真人目光交接,多数现出迟疑困惑。 云幽流在飞屿内部七纵八横窜行了二三里,终于落在一道清幽雅静、葩叶缭绕的院落中。面对这道异常熟悉的身影,深施一礼道:“掌门真人有礼。” 舒永延微笑摆手道:“云师弟不必多礼。” “天蟹舟”中执行任务的人和“元鼍飞屿”本体完全隔绝,不通消息。除此之外,只有极少数几位知晓星月门主亲临荒海。 而“迷离宫”一旦接近“元鼍飞屿”,自然而然便有隐匿藏身的秘法,除了得蒙舒永延面授机宜的数人,其余之人均不知本门一派掌门,浑不费力便能在万千双目光下来去自如。 云幽流正要相告此次“星散飞宫”之战果。突然看见舒永延身畔,九节珊瑚树下,站着一人。此人一身淡蓝云袍,面容英挺冷肃,背负背囊长剑。论修为,只不过金丹四重境界。 云幽流双眼微眯,旋即想到了什么,掐指连算后,脸色一变,喝道:“我云氏传承断续,竟毁在你这小贼手中。”话音未落,五指箕张,一道浑厚法力便要将归无咎牢牢困笼。 归无咎尚未动作,舒永延反手一指清气,将云幽流法力震散,肃然道:“云师弟也太操切了些。这位成道友是友非敌,不可妄动。” 云幽流眸中清光一闪,低声道:“此次劳烦掌门真人亲动,为我云氏等四家讨还公道,幽流极感盛情。只是十丈之内,云某血脉钩玄算法必定是无差的。真凶就在眼前,为何不让云某结果了他?” 舒永延摇头道:“云阜真就算不死,往后成就元婴三重。挑战宗氏,就一定能成功么?” “用不了多久,所谓传承五系、挑战宗脉的规矩,一切尽付尘炬。云氏作为舒某的左膀右臂,自然得享千万载福缘,再无跌落等第之患。若做成此事,阜真之死可足够抵过了?” “将华思颜传上来吧。” 云幽流闻言先是大惊,随后大喜。连声道:“掌门真人的逆转心识法,终于补足完全了?” 舒永延微笑不答。 云幽流自袖中抽出一枚飞符,反手化作三寸青喙鸟形,短小翅膀扑棱扑棱,往门外去了,眨眼就不见踪影。 等候了不多时,一道遁光流转,追索着引路青鸟,旋即落地。 院内立刻多出一位年轻道人,身着纶巾云履和一袭朴素清减的青袍。但袖间金笛短剑,丝绦环佩,又暗藏华贵之气。 这人循着飞符立在云幽流之前,恭敬行礼道:“拜见师尊。” 云幽流轻轻一挥手,温和道:“不必多礼。” 这年轻道人正要退往一旁,询问师尊何事相召。突然惊觉云幽流身后还站着一人,定睛一看,不是掌门真人是谁?不及多想,连忙上前大礼参见。 云幽流却伸手阻住。心中一叹,道:“成败循理,兴衰有数。覆巢之下无完卵,思颜你不要记恨为师。” 华思颜听闻自家恩师这几句无头无尾之言,只觉莫名其妙。尚未来得及细想,却见云幽流长袖一抖,一道清气迎面而来,击中面门,便眼前一黑,什么也记不得了。 舒永延走到近前,口中念诀,二指法力凝聚,化作半青半白的丝线,钻进华思颜的脑门中。 云幽流眉头一皱,道:“掌门师兄所用的,似乎只是一道极普通的搜魂术?经历搜魂术者皆为废人,还能再施展逆转心识法么?” 舒永延不为所动,施法不辍。只是这一道普通法术,他却施展得极小心仔细,竟断断续续拖延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在云幽流面色阴晴不定之时,舒永延完功收诀,随后将指上溢光浮华之法力凝入一道玉简,交到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接过玉简的同时,舒永延反手一掌,力散穹顶,登时将华思颜身躯彻底震散,化作一道翻滚不定的青烟。随后他袖中取出一枚灵牌立下,大袖一吸,将华思颜身躯所化烟气尽数吸纳在内,随后激射在灵牌之上。 云幽流、归无咎登时心中泛起一种奇异感觉,似乎只要有这座灵牌在,华思颜其实并未亡故,依旧存于人世间。 舒永延转身对归无咎道:“玉简中藏一切记忆,无论巨细,成道友万勿遗漏。” 归无咎微笑着点头应下,同时暗暗掐诀。一道道洗练明媚的光华从发肤之中溢出,随后归无咎身躯再度渐渐改变,直至和华思颜一模一样。 云幽流一惊,功聚双目细细鉴别,但以他和华思颜师徒之间的熟悉程度,也完全察觉不出丝毫破绽,不由大为惊奇。 归无咎洒然而立,任由云幽流辨认。不动神色间,何尝不是在显示自身手段。 整个谋算的过程,舒永延在迷离宫之中已和归无咎解说明白。 华氏那一道阵法,枢纽之处旁通乾坤相搅之理,和碎丹化婴之玄妙别有潜通。华氏子弟若修习至金丹四重境巅峰,便可入此处感悟道法,又名为“望气”。这也是入得元婴境后华氏诸真功行更深的一道底蕴。 只是这机缘并非人人可得,唯有族中历代资质最佳、可堪传承的数人能蒙垂青。 按照舒永延原先的布局,他借助促进宗脉、流脉两派和睦交流的名义,教两脉三重境真人互相交换一二位杰出弟子,以为门徒。 而舒永延却暗度陈仓,修炼完善一道名为“逆转心识法”的秘术,此术有操控修士心神之妙用,而在外人看来,却丝毫察觉不出端倪。就连修者本人,也以为心神皆由自主,不虞有患。 若种下华氏一位核心弟子,来日望气悟道时使出手段,破了阵基。便可将华氏一族一举剿灭。华思颜,正是舒永延选定之人。 可惜舒永延这道“逆转心识法”,困难尚多,虽可勉强使出,但眼下还远远达不到无色无相、没有丝毫破绽的地步。 归无咎的出现,却给了舒永延更便利的方案。 李代桃僵。 第八十五章 觉迷望气择一人 自探玄会后分别数载,归无咎便未与奚轻衡等人相会。但暗中以飞书联络,却未曾间断。 将最近经历之事发之于书,传递白龙商会、奚轻衡两处,定下计策之外,落墨的重点在于三处。 一是白龙商会一方,提前积蓄力量,以博取以有心算无心、猝然发动的优势;二是奚轻衡须在余玄宗内妥善经营,发挥更高的价值;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条,若能挑起余玄宗和玉京门、破灭门两方的矛盾,归无咎到时候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夕山岛后山那处首尾,还要劳烦奚轻衡善加利用。 谋划完接下来数步棋局的落子,三日之期已至,归无咎欣然南渡。 所谓“容州”,其实并非一片完整的大陆。 与北三州接壤的这一片大陆,固然是“容州”的主体,又名为“北容州”;而荒海之南亦有一片地陆,大约只有“北容州”的二三成,号称“南容州”。星月门之根基,便在南容州上。 但是“北容州”地域虽广,却是诸派所共享;“南容州”虽孤悬海外,星月门一家的掌控之力又远远胜过。 大致而论,若道法门户的中心在“北容州”,那么“南容州”即为偏远鸡肋之地,更遑论“一炁断天南”横绝南北。但若如眼下这般“南容州”为一强横势力把控,整合成针插不进的铁板一块,未尝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龙盘虎踞之地。 幽园之内,“啪”的一声脆响。行家里手,俱能听出这是玉子落枰之声。 归无咎、舒永延二人相对而坐。一截二人合抱的巨木断根被削成木桌。其上刻成纵横十九道,蜡光熏然。黑白二色脆玉棋子犬牙交错,三处劫争勾连全局,通盘竟无一块安定腹地。 云幽流立在一旁,静观棋局变化。 归无咎一子尖出,登时又造出三四枚大劫材。怡情自若道:“星月门位居天南一隅,利在进取,不在守成。‘煞气屏障’这一道门户,实为敌我之共有。甚至可以说是胜者之门户。” “说一句冒犯贵派的话。荒海之地五行杂玉的存在,虽然表面上是余玄宗占据上风,迄今为止,尽收其利。但从根子上说,此物也是贵派保持活力的源泉之一。若非垂涎此物,孜孜不倦。贵派恐怕难逃耽逸乐于边隅,坐困南容州的结局。沦落为二流宗门,只是早晚的事。” “到那时在容州北陆诸派看来,煞气屏障之南,不过荒茹之地而已。” 舒永延赞道:“成道友好见识。” 云幽流喟然插言道:“此理甚明,连外人也洞若观火。偏偏门内几大宗族传承既久,以至于腐朽不堪。” “元鼍飞屿”返回煞气屏障之南后,尚有数日行程。这些时日里归无咎用心记下华思颜神识玉简中的一切,可以说华思颜的毕生记忆,归无咎早已熟稔于心。 相互熟悉下来,舒永延、云幽流对归无咎看法也大大改观,只觉其人谈吐风度、才具个性,均不类魔宗修士。 一刻钟后,归无咎笑道:“舒宗主承让了。” 原来枰上胜负,归无咎正是因为先前寻劫的一着妙手,最终执黑以一枚劫材之优打赢了最后一个单劫,最终胜了半子。 舒永延呵呵一笑,反手袖中一道法力鼓荡,盘中棋子黑白两分,尽数落回棋盘两侧凿成的坑洞内。 同时手中出现二物,被一股浓厚的、晦涩不明的气息所包裹,静静地放置在棋盘正中。 归无咎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枚又短又粗的铁钉法宝。 舒永延道:“到了在‘觉迷阵’中参悟望气之术时,阵基所在,一眼可辨。到时候成道友将这两件法宝钉入其中,就算大功告成。” 云幽流插言道:“成道友功行之深,在金丹四重境中可谓首屈一指。不过成道友切记,和华氏诸修打交道时不必争先夺魁。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宗脉流脉交换弟子,终究不会如嫡传亲授一般尽心尽力。” “华氏同一辈弟子之中若有较量高下之举,成道友能够占据第二或者第三,也足够了。” 归无咎点头应下。 …… 星月门山门,旌柯云萝湖。 一道半月形的湖泊珠络泛起,好似将要被煮开的沸水。丝丝翠雾,透影如蒸,泛起的碧气随着清风飘曳,以鼻轻嗅,似乎有漾翠飞香的汩汩生气。 此湖湖面广阔,怕不是有数千里方圆。湖心一塔,兀立天表,高九千丈,撑起一座圆整堂皇、九层相叠的巨殿。以此巨殿巨塔为分野,两侧各有奇峰。 右侧数十座山峰,其势虽穹然独立,相貌伟俊。层曲殿宇、星舟法阵璀璨夺目。但是以一等宗门的眼界来看,也并不算如何惊人。 但左面六峰却有些门道。这六峰形态甚为奇异,竟似纯以一丈见方的青石,凭借人力累积而成。最终铸成这径长数十里的瑰玮雄姿,即便是修道人,也非得大费人力、法力、资粮,方能成就。 尤其是距离湖心巨塔最近的那座山峦,通体明黄,流光宛然,似乎被一座极高明的阵法覆盖,灵机生灭处,几乎有喧宾夺主之嫌。 不问而知,这是宗脉华氏一族的族门所在。 此刻,山巅最为机密的一处后殿。 殿内二三十丈方圆,虽然宽阔,但甚为简朴。除却阶上主座乃是以九十六枚黑漆漆的三尺铁剑拼接而成,难掩锋芒。其余玉柱清漆,白砖细瓦,黄藤座椅,都再是普通不过。 殿内共有九人,多是须发半白的老者,衣衫朴素之中暗藏雍容气象。其中主座之上和左右下首者,俱是元婴三重境真人;其余六人,乃是二重境修为。看来华氏一脉当家作主的人物,已经尽数在此了。 宗脉六家之中,其余五家至多只能保证元婴三重代代不绝而已,一辈之中同时出得两位三重境修士,那是绝少见到的。 而华氏一脉,此等修为者却有三人之多。 左侧第二席座上是一个身量矮小的青面老者。只见他一缕长须,双目之中泛出精光,不徐不疾的道:“两个时辰之前传来消息。这一回舒某人的进袭骚扰,似乎铩羽而归。余玄宗那一头神通广大,不知竟从何处得知了本门分兵线路。五百星散飞宫,二千余金丹修士,损折近半。” 说话的这一位名为华元成,乃是华氏一门专主机关消息的主事之人。 华元成对面一位高瘦中年,轻轻拍打椅背,高声道:“不如吾等暗中联络风、原、神、言、艾五姓,殿议时一齐发难。如此,舒永延威望必定有损。” 此人名为华元德,在在场六位元婴二重境真人中功行排名第一。他这一番建议,乃是直面主座上那人出言。 主座上这人并未多想,连忙摇头道:“不妥。” “就松散的两方势力而论,宗脉的实力自然要比流脉更厚一些。但宗门之内,实力为尊,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人,每一个具体的人。只要舒永延还是星月门内唯一一位元婴四重境者,我等便无法动摇他这位掌门真人的权位。这等鬼蜮伎俩,不做也罢。” 华氏族主华元澍行事缜密老成,气度宏阔。听他这一番言论,果然名下无虚。座下八人,都是连连点头。 左侧下首的这位三重境真人名为华元奇,连忙应和道:“兄长之言极是。一时之成败的事并不足虑,唯有华氏一脉之传承,才是着力的要点。不需数载,‘觉迷阵’望气悟道的时辰又要到了。” 右侧末席乃是一个红脸胖子,呵呵笑道:“其余五族每一辈能够晋入四重境、悉心培养的弟子,少则一二人,多不过二三人。如我华氏一族,常在四五人之上,以至于不得不优中选优,再分高下,真实平白多了一桩麻烦。” 此言表面上是在抱怨,但何尝不是一份对于族门人才鼎盛的自傲。其余诸人闻言,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华元奇对面这位三重境真人名为华元铮,笑意一收,认真道:“往届道友几分麻烦。只不过这一辈之中,次序倒也分明。当年这一辈小辈陆续破得‘知止’关时,对其根骨、悟性、心志之高下,功行之强弱,早有定评。” “华思南当为第一,华思川名列第二,华思颜排名第三。每一转轮之中,“觉迷阵”仅可容三人行望气悟道之法,是为共识。” 华元铮语毕,有三四人人点头附和,又有两三人默然不语。 华元成正是那默然无语的数人之一,但见他眉头紧锁,身子往前微微一倾,似乎欲语又迟。 华元澍将下方八人神色尽收眼底,微笑道:“元成贤弟,一族之内皆兄弟,本该坦坦荡荡。你有何等见解,尽管讲来。” 华元成咳一声,叹息道:“那小弟就直言了。众所周知,当年这一辈最杰出的几位小辈排定座次,华思颜之后,华思明排行第四,且与华思颜相距不远。” “照理说当日一语道断,本没有改弦更张之理。只是此后舒永延却搞出什么宗子互易的名堂,将华思颜投到云幽流门下做弟子。试想宗脉、流脉二家成见已深,那云幽流又岂肯尽心教授?而近百年来思明在族中尽心修持,根基可谓异常扎实。今日再论,似乎强弱逆转也说不定。” 此语一出,红脸胖子面上笑容立刻消失,沉声道:“当日既然论定,又岂能朝令夕改?” 华元成怫然道:“不是朝令夕改,但正名尔。我华氏一门赖以光大门楣的根基要害,得享此利者,必须名正言顺。若汰强留弱,岂非如日月颠倒,牝鸡司晨,乱了乾坤纲常之大道。” 红脸胖子见华元成拉下脸来,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心中更怒,大喝道:“好!那便依你。待思颜回族,便教他和思明再比试一场。我却不信,以思颜第二正支的资质,会败在区区旁支庶出之辈手下。” 华元铮眉头一皱,道:“言重了。” 华元成见他以血脉嫡庶压人,恼怒之余,正要反唇相讥。但就在此时,空气中一阵微风晃动,大门之内立刻多出一人。 华氏九人无不大吃一惊,这处密殿禁制重重,直如天罗地网一般,华氏一门除了这九人外,再也无人能够进入。 不过当看清来人面容之后,主座之上华元澍神色立刻缓和。其余八人见来人身份,又见族主神态,都是隐有所悟。 原来此人正是客居华氏山门的艾氏族主艾连山,与华元澍乃是过命的交情。其余五族之中,艾氏与华氏走的最近。此人月前与华氏议事之后,诸人以为他早已离去。 华元奇言道:“华氏与艾氏交接灵草仙珠的交易,早已谈妥。剩下的事情交由门下弟子去做便可。不知艾宗主尚有何见教?” 艾连山笑道:“惭愧。因门中晚辈之事,不得不劳烦华氏诸位同道。” 华元澍听艾连山语气,便知此事有异。但还是毫不迟疑的道:“你我之间,哪里谈得上“劳烦”二字。艾兄直言无妨,华某但有能尽一份力处,敢不效命。” 艾连山连道“不敢”,斟酌措辞,又道:“我艾氏人才微薄,不比华氏一族英才屡出。蒙上天垂怜,这一辈有一晚辈名为无悲,自真气灵形以来,幸未行差踏错。修道中每一步能得机缘处,亦都侥幸臻于至善。如今已是金丹四重境界。” “若金丹四重境直入元婴这一步,能得艾氏‘觉迷望气’之助圆满固基,艾某人感激不尽。”此语一出,除了族主华元澍,华氏其余八人都是脸色一变。 见诸人沉吟不语,艾连山自袖中抽出一只紫木小盒,抛了过来。 华元澍打开一看,以他的定了似乎也稍稍出神了半分,旋即抬头道:“可以。” 艾连山再次拱手致谢,一阵清风流动,身形登时无影无踪。 华元成忍不住道:“大兄……” 华元澍伸手止住,不容置疑的道:“艾兄的条件足够有诚意。思南的名额是不能动的,还剩下一个位置,思川,思颜……还有思明,三人争上一争罢。” ps今天就一章。 第八十六章 暗夜相会传消息 八人将盒中之物一一传览已毕,华元奇道:“依‘天精飞白石’的价值,交换一个‘觉迷望气’的名额,也勉强够了。只是大兄却不必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他,倒好像我华氏占了便宜一般。” 华元铮连连点头道:“元奇之言极是。弟固知兄长与艾连山交情非同一般。但若使艾氏承诺欠我等一个人情,岂不是平白得了便宜。日后用得着艾家之处,谅他也不便推脱。” 华元澍摇头道:“不然。艾无悲这小子我从前只是遥闻其名,号称无论灵根悟性,机缘运道,都是六氏下一辈弟子之冠。直到二载之前,我前往艾氏做客时才亲眼见过一面。” “名下无虚,名下无虚。” “思南与之相比,着实逊了一筹。” 华元成兀自不解道:“那又如何?宗脉六家虽然同气连枝,但主次有别,向来以我华氏为首。此子既然能够力压思南,更不可轻易教他成了气候,以免喧宾夺主。” 华元铮却目露沉思之色,道:“以思南的资质,实是有三四分机缘晋阶元婴四重境。艾家小子既然禀赋在思南之上,想必把握更高。” 华元澍点头道:“正是此理。眼下不是争夺六宗牌面先后的时候。舒永延此人少年成名,利根直进,论年纪其实比我辈还要小上一二百载。除非六脉之中尽快出得一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否则舒某权柄愈重,才是真正隐患。” “如果艾无悲如当年的舒永延一般,五百载之内成就元婴四重。那么我宗脉六家暂时推举他做头面人物,又有何妨。” …… 华庭广室,熏烟阵阵。 此处是披星掩月殿第六重乙木位的一处静室,正是云幽流弟子“华思颜”的行功练气之所。 归无咎轻轻摩挲着手中玉简,稍稍沉吟。倏尔右臂升降,一拔一甩。一道致密凝实的丹力蓦地从掌心激射而出,但只离体六七寸,立刻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空空荡荡的雷震之力。 观其形貌,正是星月门“空蕴念剑”之下、四大神通法门之一的“积空云霆”。 返回星月门旌柯云萝湖已有月余,归无咎并未着急返回华氏族中,而是先耐心等候,捕捉所有完备、可能未完备的细节,谋定而后动。 这一老成之举果然收效。 今日他自云幽流处得到消息,华氏族门之内,信潮暗涌。由于他投入云幽流门下闭关修炼了较长一段时间,华氏果有其余子弟欲出面相争,挑战一个“觉迷望气”的名额。 对于华氏往事他已尽数周览。在这一辈年轻弟子之中,“华思颜”的修为向来位居前三之列。归无咎也曾想过,许久未回族门,视情况多半会有炫耀功行、震慑旁人的必要。对于此道他实是得心应手,并不在话下。 但若是拉开架势、御使神通正面相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华思颜同样不曾习得“空蕴念剑”,其于神通一门,精修“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道。虽然精擅之法门较之王木霸、楚飞扬等四法、六法同修者为少,但他于风雷相生一道的精微变化极有心得,在小辈中堪称不二之选。 以一人之力成就“四相归一”之阵本来就甚为勉强,华思颜戒贪多务得之心,弃万川而取一瓢,同样是修行之正法。 可是这对于归无咎却是一道麻烦事。如“空蕴念剑”这般出于有相,入于无间的玄微法门,自然修炼极难;而落实在五行实相之内的其余四种神通,固稍易于修习,但也不是顷刻间所能成就的。 即便归无咎境界再高,丹力再纯,要将这两门神通修炼到和华思颜相当的地步,至少也要二三年的时间。 而华氏内部的比试选拔,至多只在数月之内。 没奈何之下,归无咎只得尽力以“元光显化术”尝试模拟其形,以期能够收得瞒天过海之效。 又修炼了一阵,就在归无咎专心致志、物我两忘之时,庭前门户突然无风自开,一物不缓不急的飞遁漂流,落在归无咎面前。 原来是折成四四方方的一道精致信笺,金紫烫边,遍布幽香。 归无咎打开一看,凝坐片刻,脸上现出怪异之色。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此信笺藏在袖中,纵身驾起一道遁光,飞出门庭之外。 二进三转,走出饱绘狮虎相逐的巨大廊柱外,纵身一跃。 直到足尖距离云萝湖汩汩腾沸的水面仅有半寸距离,归无咎蓦地立定身形,随后如轻燕回环,凌风踏浪般向北而行。 这一道遁影足足飘荡了半个时辰之久,不但数百里内宗脉、流脉各家山门巍峰被甩在身后,沿途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座里许方圆的沙州孤岛、悬崖错峰。 荒海之水面,以狂浪恣肆、豪迈雄阔为胜;而内地湖泊,平滑如镜,光鉴照人者,也绝不稀奇。偏偏星月门山门所处之湖泊,明珠滚跃、霞蒸纠扰,似乎一片扩大了万倍的山间温泉,算得上是极为难得的景色。 又过了十余个呼吸,归无咎精神一振,放缓遁速。 原来正有一只丈许长短的青翠竹筏映入眼帘。其上站立一位女子,长发披肩,冰肌莹彻,眉目如画。一袭白裙上下清净,无垢无尘,唯有拖曳入水被沾湿的裙尾,和翻滚不定的湖水混同为一,透出浅浅的碧色。 此山此水中有此一人,恍如画中仙子。 归无咎面上露出笑意,轻轻落在竹筏之上。这明丽女子面上满是欢喜之色,先是轻轻拽住归无咎衣袖,低声道:“思颜师兄。”随后张开双臂,将归无咎轻轻抱住,任由竹筏随风而流,就这样站立了许久。 动静之美,沛然而出。 过了足足一刻钟,这女子突然展颜一笑,伸出如明玉般的纤纤素手,曲指一弹。登时吸起云萝湖中一丝水线,化作如梅花大小的一朵小花,精致玲珑,宛转可爱而又富含生气,几不下于名家大匠之作。 归无咎心中微讶,这可不是凝水为形这么简单。那等灵形修士也能做得之事,又有甚么稀奇了?事实上此女摄取的湖水,说是一滴也嫌多;她以丹力将之碾成无量微尘,纷然成阵而行貌不坏,方能有这等奇观。 她功行不凡,一望可知在金丹三重境中也不是弱者。以丹力强横而论或不及修炼“海天诀”功法的奚轻衡;但论及精微变化之处,似乎尤在奚轻衡之上。 归无咎笑着自女子手中接过这枚“冰花”。丹力凝练处,自“冰花”尾端足足拔出五六寸的针形,似乎反手便将这枚“冰花”改造成一枚玉簪。 随后归无咎转了个身,站立在女子身后,将她一头秀发挽成飞仙髻的样式,再把这枚“冰花簪”仔细插入其中。 这女子美目之中异彩涟涟。一大半自然是因为归无咎如此知情解意;二来便是因为归无咎显露之手段甚为高明。归无咎并未添加一点水滴,却将她所凝铸的极限稳定状态的冰花延伸出其形,足见他功行之精,更在自己之上。 她转过身来,清眸流盼间,不曾须臾离了归无咎面容,低声道:“思颜师兄这数十载随云幽流真人闭关苦修,倒使枕溪度日如年。” 这女子名为原枕溪,乃是宗脉六族中原氏一族的弟子,论资质在原氏一脉年轻一辈中也算出色的。只是近数百年来,原氏已不再将原枕溪视为原氏弟子。 原因不是别的,乃是因为原枕溪自幼与华思颜相识之后,一见倾心。两家约定二人成就元婴之后便结为道侣。早在近二百年前,原枕溪就拜了华氏九老中的华元臻为师,自此长居于华氏山门。 归无咎心中其实小心翼翼,远没有表面上看来潇洒自如。男女之间最为敏锐不过,虽他与华思颜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但若言辞神色行差踏错,便是破绽。 听闻原枕溪痴心之语,归无咎笑道:“堕入无情固然非我辈所取,而一味为执念所牵引也非修心之道。修行一途之中,我与师妹从来都是并驾齐驱,难分轩轾。这数十年来师兄我一举步入四重境内,而师妹尚在三重境中徘徊,便是由于师妹心中执念太深的缘故。” 原枕溪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的道:“对于师兄来说,想必是从未在枕溪身上有过‘执念’吧?” 归无咎心思急转,坚定沉着的道:“念如流水斩不断。既然无所不在,化形千万,何来一个‘执’字?” 听闻此言,原枕溪脸上明霞泛起,很是开心。 但片刻之后,她笑容立刻收起,叹息道:“就怕有朝一日,我追不上师兄的脚步了。” 归无咎上前将她搂住,轻轻拍打原枕溪的背心,宽慰道:“不会的。我观师妹气机,破境四重境为期不远。以后我二人再不长相分别,师妹的修行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原枕溪用力点头。 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阵,原枕溪终于言及约会之正题。 只听她道:“枕溪听师父无意中和几位长老言及,关于‘觉迷望气’的名额,族中又起波澜,似乎对于师兄有几分议论。” 见归无咎面上似乎显露出惊讶,原枕溪连声道:“师兄勿虑。并非夺去师兄的名额交于旁人。只是这数十年师兄随云幽流真人修行,族中多少有些不放心。是以这名额还是依据几位师兄今日之功行,再做论处。” “须知云幽流真人虽是三重境真人,但到底是‘流’字一脉出身,和我宗脉六家并不齐心。” 归无咎笑道:“师妹可是担心我拜师云真人门下,真人囿于门户之见,不肯尽心教授,以至于被族内思明等人赶超?师妹勿虑。以我方才展露的手段,族中除了思南兄,还有谁人能够做到?” 原枕溪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据师父和几位长老交谈,等你回到族中,尚需小心考察。所考察之要点,既在于功行,更在于心志。” “若是云幽流真人果然未曾尽心传授,思颜师兄功行进展缓慢,说明一切无碍;若是思颜师兄实力增长过快,反而值得警惕。这多半表示云幽流对思颜师兄悉心培养,起了改易师兄心志、扶植师兄掌权华氏的心思。一旦发现这等苗头,思颜师兄即便以后进阶元婴二重以上,也一定会被排斥在执事长老的名额之外。眼前‘觉迷望气’的机会,更加休提。” 归无咎脸上现出讶色,未曾想原枕溪传达而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说词。 原枕溪续道:“依枕溪之见,若是华氏新启武试,师兄固然不能跌落前三之外,但也不必大出风头。思南师兄名列第一毋庸多言,师兄也无需非得上进一步,争夺第二的位次。能够守住第三名,便是极好的。” 归无咎脸上现出感激之色,笑道:“师妹之言极是。” 此事言毕,原枕溪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相思之苦,族中趣事,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归无咎静立在原地,思考此事首尾。 原本他的方略便是力图低调,能够在华氏这一辈弟子中排名前三便已经足够。但是今日原枕溪这一趟专程相告,倒让嗅觉极为的敏锐的归无咎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原枕溪的授业恩师华元臻,与华思颜这一脉的执事长老华元易,关系虽然不错,走动较近,但似乎也并未到推心置腹、结成联盟的地步。 再者说,华元臻对于原枕溪自幼甚为宠爱,这一点华思颜的识忆中很是清楚。但是这等元婴二重境的老江湖,行事又岂能不分轻重,族门大计轻易的教原枕溪听了去? 何况原枕溪和华思颜的关系,族中长辈言及任何有关华思颜的长短,必定会对原枕溪异常敏感。 只是华氏一门几支,到底是哪一支背后再使什么名堂,归无咎一时还无法洞察,只得先静观其变。 思虑既定,归无咎便驾遁光往披星掩月殿回返。 只是刚走了一刻,归无咎便觉出不对。不知何时竟多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明目张胆的跟在身后。 那影子通体黑衣,身材粗壮,显然并非原枕溪和自己开玩笑。 归无咎正踌躇是甩脱此人,还是迎面撞破。岂料背后那人却果断先动了,左右手凝气显化,两道神通使出,融合为一,卷起一股好大威势,堂堂正正击向归无咎背心。 赤文白水、五火成轮。 第八十七章 赏会前夕 这一式“水火相生”的奥义甚为纯粹,显然来人在这两式神通上浸淫许久。 归无咎这数日尽在揣摩星月门神通。乍见此术,下意识地心头一突想到了什么,脸色稍显惊讶。 按照常理而言,赤文白水、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以上流回风、积空云霆的“风雷相合”之变应对,乃是绝对的正着。 华思颜所擅长的,恰恰是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道神通。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归无咎已拿定主意。双掌掌心凝聚起二成丹力,化作一道屏障抵挡在面前。 “水火相生”的神通变化非同小可,转瞬间便将归无咎的丹力屏障击得七零八落。 但是这一番碰撞之后,欺到归无咎身前的神通之一已不足十分之一。归无咎勉力挡住之后,借着这股势头翻身转折,转眼间便在数百丈外。 那黑衣人见归无咎未入彀中,“哼”了一声,也不强追。起身如燕,朝着另一个方向飘飘摇摇的远去了。 若要以元光化形的手段瞒天过海,此时的归无咎稍稍力有未逮。此人明显是来试探自己底细的,就算站在“华思颜”的立场上,不愿暴露自家神通深浅,也是合理的选择。 返回披星掩月殿静修炼之所。 归无咎心中计议已定,“华思颜”潜修数十载,近日终于破了四重境关门,随着乃师云幽流参与了北伐荒海的行动。那么此次行动之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快返回华氏族门一趟。因此在神通法门上以假乱真,方能尽早回族,以免生变。 转眼间又是两月时间过去。 此时归无咎修行之室内,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细小如同棉球的青空雷霆在空气中飘荡,紫电湛然,仿佛被投入海水中的异果。 归无咎睁开双目,举手轻轻一挥,似乎在擦拭衣袍上的污垢。而室内的一切风、云、雷、电,同时收束成一道光芒,返回归无咎掌心。 一室之内,纤毫不染。 归无咎这才满意的收了一身丹力,化一道遁光出了披星掩月殿,直奔相距不远的华氏根本之地“子桐山”而去。 眼前一切在归无咎识忆中驾轻就熟,穿过三道阵门,顾望殿,博古堂,直往后山深处自己这一脉的居所长林离宫正门。 包括“子桐山”在内的宗脉六山都是耗费极大人力以巨石铸成,故在外远观决计看不出什么幽林穹谷、削壁峭崖的天然风貌,那却是流脉数十峰的特色。 此处说是山峦,毋宁说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宝塔。 而华思颜的叔祖却是一个极讲生活情致的人,偏偏再费心力,在巨石山脉之上敷上浮土碎石,将这处长林离宫经营得丰草幽美,林泉间错。 归无咎落下遁光,面前无漆木门上已有几分裂纹,其上悬挂一块巨大额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飞沫居”。 站在“自己”曾经的住所、这座五六十丈方圆的院落面前。归无咎站立了片刻,伸手推开大门。 岂料就在门开的同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劈头盖脸的迎来:“何故痴立许久?莫非只离家数十载,便有了‘近乡情怯’之意?” 原来一位红面老者,身着朴实大褂,竟事先站立在大门之后。他一身气机周流,祥和如意,已有元婴二重境的造诣。 凭他这等修为,方才刻意收敛气机,归无咎的确很容易疏忽过去。 归无咎将眼前之人的相貌和华思颜的记忆全数对上,上前一拜为礼道:“见过七叔祖。” 此人正是他这一脉的当家人物,华元易。 华元易看了归无咎一眼,并不做声。突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食指之上火气滚动,瞬间翻腾作一朵飘忽不定的空灵之焰;中指指尖寂若冰花,但平滑安定的表象外,却是被那火焰的蒸腾之气所催动,愈转愈快。 只在顷刻,这一枚“水之花”将周流火气完全吸附,变成一点内外通透、明而后融的水珠,朝着归无咎激射过来。 又是“水火相生”。 这一次试探,分明和两月之前用意相同。但华元易功行精纯,尽显相生妙韵的同时,又将神通的规模压缩到一个极小的程度。却不知胜过那夜的黑衣客多少。 此时的归无咎,已足堪用“元光显化”的手段模拟出“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两道神通以假乱真。 但归无咎心思一动,并未如此做。 但见他深吸一口气,一身丹力凝聚了两三成,随后显化成一粒金刚宝珠,迎着华元易的“水火相生”神通正面击去。 归无咎所用的,竟是金丹修士最普通的“气化神兵”之术。 第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碰撞的刹那,立刻就土崩瓦解,化作一阵青烟溃散。水火珠势头不减,转眼间就到了归无咎面前三尺之处。 但那水火珠看似完整,当中水火相生的稳定状态已经被破坏,只是金玉其外而已。归无咎指间丹气一逼,又凝成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一碰,立时双双瓦解,同归于尽。 华元易面上红光愈发锃亮,右掌在门上重重一击,直使得木屑四溅,大喝道:“好你个云幽流,竟如此做在明处,不留半分体面!” 归无咎不由愕然,道:“七叔祖?” 华元易收了怒容,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舒永延搞出什么‘宗子互易’的名堂,我就极力劝谏大兄,勿要理会。可惜他不曾听我之言。好在云幽流虽然慢待于你,你自家却刻苦修持,并未自暴自弃。这等功行进益,老夫看在眼里了。” “我辈修行,所求本就是逍遥自在。所谓星主、月主之职司,执事长老之员额,又何足道哉?你且放心。如果你无心权名利禄,无论有甚变故,三棘城城主之位总是给你留着。尽够你和原枕溪逍遥一世。” 语气中谆谆教诲,尽含勉力宽慰之意。 说完此老不待归无咎回答,狂风一起,身影已然四散。 归无咎呆了片刻,才省悟过来,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一道小小的误会。 在归无咎秉承上法的修行理念中,于功法精微入化中登峰造极境,才是要点;之后神通修炼,道术相须,犹如水涨船高,十成中只使得二三成力便可。 于是他展示比“华思颜”生前足足精纯了一成以上的功力,运“气化神兵”之术破解了水火相生的测试,本意是炫耀自己功行,教华元易吃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好在争夺“觉迷望气”名额的斗争中放心押宝自己。 但在下界修士修行过程中,功法人人可以修到甚高境界。反而是将神通法门修炼到与之齐平的地步,并非轻而易举,不得不投入相当的苦功心力,更少不得名师随时指点。 在华元易看来,定是云幽流不肯尽心教授,因此华思颜在神通诀窍上进展不大,这数十年来都一味用来打坐行功,熬炼丹力。故而他以水火相生之势试探,归无咎却不肯将风雷之变使出,一味的以丹力抵挡。 归无咎摇了摇头,这也不算是一件大事,凡事求人不如求己。 …… 蓬门荜户,桂馥兰香。 一座不大的庭院之内,一位丰神俊朗的中年道人,手持一柄金剪,细细的为院墙脚下的花花草草裁剪枝叶,兴味盎然。 这时一个三尺高下、貌极机灵的童儿溜进院内,脆声道:“启禀真人,华氏竹篱宫华夫人求见。” 中年道人登时面上泛起几分喜色,呵呵笑道:“今晨自定中醒来,神气冲和,心田自润,原来是吾妹到了。快请进来。” 通禀未久,一位头梳望仙髻、长裙飘曳的中年美妇细步走入,万福一礼,低声道:“兄长有礼了。” 那道人连忙道:“你我嫡亲兄妹,一母同胞,何必如此多礼。” 这妇人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与小家碧玉无异;但看她气机,竟也是破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修士;至于这位中年道人,赫然是一位元婴一重境真人。 这男子名为神郁茂;妇人名为神郁菲。本是六大宗族中神氏一族出身。神郁茂天资甚佳,距离破境元婴二重境也只在五十年之内,到那时自然晋入神氏一族执事长老之位;至于神郁菲,却嫁入华氏竹篱宫门下、华元奇四子华正光为妻。 因此二人虽为嫡亲兄妹,此时严格来说已经是两家人。 稍稍寒暄了数语,神郁茂温声道:“小妹若有什么需要为兄出手相助之事,尽管讲来。” 神郁菲听兄长此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道:“还不是为了我儿思川之事。大兄对于华氏‘觉迷望气’锻炼名额一事,想必是知晓的。此事近来又出了几分变故。”于是把重议名额之事,简易说了一遍。 神郁茂皱眉道:“当年这一代小辈品评高下,华氏中华思南第一,贤甥思川第二,华思颜第三,华思明第四。其余并不足道。莫非这百十年过去,思川竟耽误了功行,被思颜、思明赶上不成?” 神郁菲摇头道:“川儿有小妹看护,自然一直不曾怠慢。想那华思颜拜在云幽流门下,不足多虑。但这些年来华思明修行勤苦,颇有后发先至的气势,元成族叔似乎对他也极有信心。” 神郁茂不以为然道:“既然如此,有华思颜垫底,思川贤甥总跌不出三甲,小妹又何必多虑?” 神郁菲摇了摇头,道:“兄长有所不知。本次华氏三个名额削减了一个,据闻被艾氏以大代价为艾无悲换得。如此一来,川儿的位次便不那么稳当。” 神郁茂心中一动,神郁菲既然来寻自己,显然心中已有定计。当即道:“小妹直言无妨。” 神郁菲道:“据族中诸位执事真人言道,当年名额议定之后,本来以为已是公论。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便赤裸裸的改弦更张。要做,只能不着痕迹的将此事做了。” “据元铮真人提议,月余之后,布下一道宴席,明面上邀请宗脉六家下一辈俊彦一同参加,号称‘赏秋会’。会中推动各人展露手段、使诸位俊杰分出高下,随后华氏顺水推舟,广为传布。到那时,谁人高一分,谁人低一分,六族无所不知。事实俱在,再打着正名实的旗号更改名额,谁也无话可说。” 神郁茂眼皮一闪。 神郁菲直视乃兄双目,低声道:“到了‘赏秋会’时,群英荟萃。清竺贤侄必定也是会参加的。” 神郁茂疑道:“竺儿无论功法神通,比之思川贤甥还要略逊一筹,恐怕‘赏秋会’上只得敬陪末座。” 神郁菲道:“兄长何必过谦。不过此事却不劳清竺贤侄亲自出手。素闻清竺贤侄和言氏长脉六孙言玄石义结金兰,极为投契,更因幼年一桩变故,对言氏有救命之恩。” “而言玄石在六家这一辈中,功行仅在艾无悲之下,和我华氏华思南在伯仲之间。实要胜过华氏其余诸子一筹。” “小妹厚颜,欲请清竺贤侄出面说服言小六,打个帮手。” “会中演武助兴之时,教他和思颜、思明出手时,下手重些,尽力败得二人;和川儿交手时稍稍留几分力,保个平手便可。” 托底之后,神郁菲一脸祈盼,等候着神郁茂的答案。 神郁茂面上虽看不出,心中却在腹诽。宗脉六家虽较流脉行事保守,但并非真正腐朽不堪了,否则早被其他势力取而代之。别的不说,单就对下一辈子弟的培养选拔,历来考核过程都是绝密,以期族中弟子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展露最真实的水准。 若无华元奇默许,断无神郁菲今日前来请托之举。从这个角度上说,其等所行,算是大大的超越底线了。 见神郁茂无所表示,神郁菲一咬嘴唇,自袖中取出一件冷光灿然的小环呈上,和声道:“曜、藏双环,先父临终前分托我兄妹二人。只是此宝一旦分离,神效减损大半,殊为可惜。小妹思之,兄长不日将入元婴二重境界,身上也当有一件大有分量的宝物。因此还是将这枚‘藏环’赠于兄长为便。” 神郁茂眼中闪过火热之色,伸手接过玉环,微笑道:“小妹放心,此事就包在为兄身上。” 三日后,数十张请柬散往各处,归无咎所居“飞沫居”,赫然也有一份。 请柬云:一月之后,赏秋会上探玄论道,评定宗脉六家年轻俊彦名次。排名前十二位者,号称“宗家十二子”。 ps:我都是稳定10点发。网站抽风没办法。 第八十八章 迫二道相试 论六族英杰 归无咎看了一眼面前请柬,毫不介意地将之丢在一旁。以真实本领而论,他无论是丹力高下、还是模拟“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术的逼真程度,都已然足够应付元婴以下一切麻烦。 华思颜生前和同族之间关系并算不上和睦。因此模拟其人立场,既和本族长辈见过面,拜会其余几支叔伯兄弟之类的虚情假意,也不必理会。多出的来的一月时辰,照常修炼便可。 但是待他刚准备封门闭户,天上又是一道金色霞光飞落,耀映半边天穹,冲进门户落在面前。同样是一道信笺,其上更刻画了一道封物法阵。 这封信笺虽然是以华思颜之师云幽流的名义发出,但无论笔墨还是所附外物,都是舒永延手笔。 信笺极为简略,无头无尾,亦无落款,仅有一字:“中”。归无咎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至于那封物法阵揭开之后,却是一篋载籍玉简。 随意翻阅其中数件,无不是和“空蕴念剑”相关,多半是星月门先辈长老修习此功法的心得感悟。其中不乏元婴三、四重境真人所书,可谓价值匪浅。 尽管和“意池”中真正的神通精义尚无法相比,但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流露在外的。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舒永延用意他已了然于心。在赏秋会前夕将这许多秘藏交给自己,正显得其行事大度,磊落坦荡。若非得在赏秋会之后、甚至覆灭华氏成功后再履行承诺,未免显得小气。 如果那般,俨然沦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贩一流。 将这许多秘典一齐整理收藏了,归无咎再度准备关闭门户。岂料一道气息由远及近,渐趋深烈,随后驻足在大门之前,高呼道:“六哥追随云真人苦修经年。好久不见,真是想煞小弟了。” 随后这人也不等归无咎招呼,径直推开大门,登堂入室,直挺挺的站立在归无咎身前,好似返回自家住宅一般。 此人圆脸浓眉,朗目丰唇,一身澜衫,长袖却较寻常袍服长出半尺,将一双手臂完全笼住,几乎垂到膝盖。 华思明。 归无咎心中惊讶,华思明和华思颜素来不对付。当年这一辈弟子品评高下,华思颜名列第三,华思明恰好是第四。虽然只是一位只差,但事关“觉迷望气”的名额,差别可就大了。 不想自己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归无咎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愚兄这些年不过按部就班修行而已,说是志念专一,倒也勉强可称;‘苦修’云云,实不敢当。倒是传言十四弟后发先至,进境一日千里。想必贤弟今日之功行,已不在愚兄之下。” 华氏子弟,并非每一位后裔都有资格以兄弟相称。个中班辈,乃是以百余年为一辈,结成金丹之后正式列入宗谱,区分高下。 这一代中华思颜乃是第六位结成金丹,华思明则排名十四。二人“六哥”“十四弟”的称谓由此而来。否则华氏一脉的子孙,一辈中至少有数百位。 华思明“哼”了一声,大声道:“小弟不敢当。” “不过六哥法眼无差,小弟今日前来,正是因功行小有进益,想要和六哥比试一番。”匹配上华思明跃跃欲试的眼神,这番言语分外富有挑衅意味。 这副咄咄逼人的脸孔,才是华思明本来面貌。 归无咎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摇头道:“不必了。” 华思明见归无咎退避,不恼反喜。快速的自袖中取出两份书契,一大一小,一红一黑,摆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眉头微皱。 华思明道:“既然如此,这两份契书便请六哥签下了罢。” 归无咎打开两分文书,仔细观看。 华思明道:“早有传言,六哥若最终并未得到‘觉迷望气’名额,叔祖便将三棘城城主之职交于你。须知小弟这一支在氓野山以西经营千余载的北定城,论规模物产并不下于三棘城。更凑巧的是,两城之间相距极近,以上乘法器飞遁,不过数日路程。” “一月之后,若是六哥托故勿去‘赏秋会’,这座北定城立刻便可交割于六哥名下。到时候六哥和原姊姊各兼一座城主之位,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华思明愈说愈得意,先是眉飞色舞,最后竟至于哈哈大笑。 归无咎淡然一笑,掌中丹力升腾,登时将这两份契书绞成碎屑。随后大袖一挥,化作烟尘飞出门户之外。 华思明笑容僵在脸上,足足两三个呼吸后,怒气冲冲地道:“华思颜,你既不愿接受好意,那咱么今日就正大光明斗上一场。” 归无咎摇头道:“十四弟,你太焦躁了。兄弟间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与你相斗?” 华思明喝道:“你既胆怯不敢相斗,那就签下契约。若不肯签契,今日势必要分出胜负,由不得你推脱。” 归无咎哂笑一声,他行事从来追求主动,岂可落入别人彀中,做这二选一的抉择。 当即身影一晃,已越过几个转折,落户于后院禁室。随手打开防御禁制,盘膝静坐。任凭华思明在外如何喝骂叫阵,也和他毫无关系。 不过归无咎倒是并未看见,在阵门之外。华思明见到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遁入阵中后,脸上焦躁轻浮之色立刻消失,双目闪烁,面色阴沉地站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盏茶功夫之后,才直起遁光离去了。 …… 数日后,宗脉六族,言氏雷鼓山,五藏湖,夕烟筑。 这一道湖泊如五个圆圈首尾相连,空出四处较为狭窄的水流相通之处,构筑宫室。这四室分别名为沉潜居,飞腾居,盘卧居,独立居。暗合修行中起承转合之理,本为言氏结婴之前最杰出的金丹修士打坐调息之所。 此时清光明媚,水波湛然,另有二三飞鸟西往东来,湖中偶有水族腾起丈许高低。 就在这祥和之景下,飞腾居正中门户突然大开,不知是谁驾驭着一道碧色遁光升腾而起,转眼间一飞冲天,已在数百丈之外。 飞腾居,正殿之内,“啪嗒”“啪嗒”的清脆踱步之声不住传来。 殿内共有三人。其中二人对坐一席。东向而坐的那位,姿容飒爽,脱略行迹,一身五斗七星道袍明光灿然,极见气派。只是他此时脸色凝肃,一语不发,连带着洒脱清峻的气度也收敛了不少。 和此人对坐的,却是一个圆脸汉子,此人面貌服饰均普通的紧,唯独头上五六寸长短的乱发披散,颇异于常人。似乎是曾经剃净,后又逐渐生长出来。但他并未寻了帽子遮掩,只这般大大方方的裸露在外。 这人右手掌心,却托了一枚木瓜大小的水晶球,一道一道的湛蓝光华,几乎就要在他指间溢出。 二人面前之席间,美酒蔬果盈桌,布下二三十张盘盏。 至于另外一人便是在殿内不住踱步的那位了,他面目甚为年轻,只是掩饰不住脸上狐疑焦躁。 终于,这年轻人开口言道:“大兄。本来我等饮宴正酣,何等畅快?这神清竺将你叫到偏殿,嘀咕了足足一刻钟,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何此人一旦离开,你便呆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这年轻人正是言氏弟子言玄沙,一身修为已臻金丹三重境。座上气度清逸的那位,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是言氏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言玄石。 言玄石开口了,不过却并非回答其弟的问题,而是面向对坐那位短发怪人:“实在是抱歉,这一枚‘松风荡涤玉’言某是用不上了。还劳烦陆兄带回去吧。” 言玄沙一脸不可思议,立时跳了起来,大声道:“大兄莫非是糊涂了?无有此物,怎么能和华思南较量高下?” 言玄石面无表情,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短发陆姓修士察言观色,见言玄石显然并非玩笑。也不犹豫,反手将那枚巨大的水晶球收入袖中。随后取出两只巴掌大的铁盒,道:“如此,这两枚‘大冰元丹’便退还给言兄。” 言玄石摇头道:“众所周知,‘松风荡涤玉’唯有温养于紫香蛇腹中,方能久保神效。此次言某失信于人,颇伤此玉本真,已经是大大的对不住陆兄。这两枚小小丹丸,便当时赔罪了。” 陆姓修士还要推拒,言玄石一伸手,坚定的道:“陆兄如此说,是不愿意原谅言某了。”陆姓修士没奈何,这才收下。 二人又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见气氛寡淡,陆姓修士匆匆告辞离去。 陆姓修士才出大门,言玄沙大声道:“这是为何?” 宗姓六家这一辈弟子中,除了艾无悲一枝独秀,便当属华氏华思南、言氏言玄石并驾齐驱。 言玄石砥砺功行久矣,自忖已在华思南之上,六族之内,早想独居次席。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分胜负,扬声威,正名实。 前日得闻赏秋会的消息,言玄石大为振奋,问陆道人借得异宝‘松风荡涤玉’,意欲与华思南一分高下。 这并非是言玄石要倚仗法宝取胜。只因华思南所修本命神通正是“空蕴念剑”,而言玄石却是修了八法七象之外、一门威能甚大的奇妙神通。 众所周知,空蕴念剑一出手便是生死之争,于演示高下其实颇为为难;但这门神通位分绝高,只消有人炼成,自然取得尊崇地位。 而‘松风荡涤玉’,正是一件异宝,可以将双方全力施展之神通威能缩小十倍,于幻景中见出胜负。借用此宝,便可与习练“空蕴念剑”神通者作一交手。 先前言玄石和其弟言玄沙谈吐心志,言道借来此宝,和华思南正面见过胜负,乃是非如此不可的选择。 一来华氏实力远在言氏之上;二来习练“空蕴念剑”者位份超然。只消华思南、言玄石并未真正交手,那言玄石排名便永远会被华思南压了一头。这便是形势,并无说理之处。 其理本来甚明,但言玄石不知为何,方才却突然变卦了。 突然,言玄沙双眸中精光一闪,大声道:“是了。神清竺与华氏华思川本是堂兄弟。此人前来,是否请托大兄在赏秋会上作弄手脚,助那华思川一助?” 言玄石双眸之中似乎泛出亮光,但瞬息之后又如同岩浆被海水扑灭,归于沉寂。只见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多心了。华思川在华氏子弟中排行第二。须知华氏身为六族之首,族中第二,岂有进不得前十二名的道理。” 言玄沙冷笑道:“大兄休要诓人,欺我不知这赏秋会的门道么?说是十二个名额,其实所争者不过三四个罢?” “艾氏艾无悲,华氏华思南和大兄你,你三位必定是占了三员名额的。原氏双杰原集平、原集峰,功行远超余人,和大兄相比恐怕也只差半步。再加上这二人,已经有五人站定了名额。” “除此之外,六族颜面自然是要照顾的,大家都心中有数,必定不至于教哪一族颗粒无收。因此风氏这一代虽人才凋零,风君笑在六族嫡传中不甚出色,但他却铁定要占了一个十二人的名额。” “相同的道理,神氏神清竺、神清笃二人,必定会择出一人入选。想来多半是这可恶的神清竺。” “另外自古以来的规矩,最后一两个末席位置,本就是奖掖后进所用。那些差了半辈、年纪轻轻已经晋升金丹三重境的,竞争一二个上来,毋使错失机会。这个员额,乃是小弟和神氏神清芷、华氏华思迁、艾氏艾无恒之间的争夺。” “以上八至九个位次,是雷打不动的。” “最后剩余三四个名额,至少有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华思川、华思颜、华思明、原氏原集成、我言氏玄玉三哥、神清笃等至少八九人争夺。这八九人实力极为接近,谁上谁下都是五五之数。他华思明怎么敢言必胜?” 言玄石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些不关你事。你若胜过神清芷、华思迁、艾无恒等人,夺了一个三重境名额,就算是为言氏光大门楣了。为兄就是未入十二子,又有何妨?” 见乃兄出此意气消沉之言,言玄沙一振衣袖,气咻咻的离去了。 时间一晃,已是旬月之后。 第八十九章 会同舍宴惊四座 月影浮飏,涉目成赏。新亭之上,客已近半。 十八连廊连成一圆,坐落在旌柯云萝湖、掩月披星殿西南千三百余里处。每一处连廊之间,都有一座宽阔高台,金阶玉柱高低错落,四面水波烘托出雾色菲菲,果然是凭栏佳处。 其中东北角上,一处青石楼阁明显较其余十七台宽大数倍,正是这一处楼阁之正殿。玉台之中,隐隐约约有十余人影随意走动,更有两两之间、小声交谈。 赏秋会之宴,华氏本为地主,自然要先行一步来此张罗。此外神氏、风氏有别院距此极近,不便落于人后,因此都早早的赶到了。 广阔楼台列分三重。第一重较第二重高出三尺;第二重较第三重又高出三尺。只是目前言笑晏晏的许多金丹修士,不分宾主,俱位列第二重之上。 这一重宽背玉榻,屏风画扇,长案连成两道。温酒醉香,其嗅熏然。奢华风流,不让上宗之宴。 第三重之中多是灵形境、真气境的弟子后辈,一人只得一座三尺窄席,疏疏落落纷洒四处。有少数人时不时往二重台上观望一眼,拟其语笑纵怀之态,摹其风采疏宕之神采。 灵形与金丹看似只一步之遥,但只因眼前这些“金丹修士”多半是知止以后的二重境修士,是以双方位分差距其实甚为遥远。 至于第一重高台上并无一人,半金半玉的高背大椅一共十二座,空空荡荡,悬而未决,如点睛之笔般昭示着今日的主题。 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响盈四表:“华氏向来为宗脉六族之首。宗家十二子,想必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以上。” 这“以上”两个字,却明显是停顿了几息,后来补充上来的。 出语的是一位白面短须的青年修士,手持折扇,相貌也只是平凡,但看他功行,在金丹四重境中也非弱者。他身后又斜斜坐着一人,青袍澜衫,手持宝珠玉带,双目微眯,意散神驰。 前面说话的这人正是风氏一族这一辈的头面人物,风君笑。 他出言本是恭维一番华氏。但一语既出,族弟风君熔立刻轻轻碰了他一下。 同一时间,华氏诸子中华思明立刻重重“哼”了一声。 风君笑眼光略过面前。 华思南气度洒落习练,华思川凝徐沉静。“华思颜”一副不以为意的旷荡之态,“华思明”却面皮发紧,颇显几分阴沉。 至于金丹三重境界的华思迁,唇红齿白,双目灵动,却对他报以善意的一笑。 风君笑心中苦笑一声,如他风氏一族,若正大光明的以实力论高下,恐怕十二席中登上一人也难。是以他所言“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本是诚心诚意的恭维;但显然华氏五子人人都是有心夺取一个名额的,自己此言在对方听来就不那么舒服了。 华思南姑且不论,在其余四子耳中,自己等若诅咒其必有二人落选。 见气氛微妙,华思南淡然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眼前兴衰本不足道。在华某看来,风兄却是风氏一族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虽无同侪以为羽翼,但荫蔽后人、照拂新芽的重担,多半却在风兄身上。望你我共勉之。” 风君笑连声道:“不敢”。面上却不自觉的浮出钦佩之色。 华思南乍一看去仪表并不如何出色,但清淡抚然,自有气度。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生力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家主之人选,功法神通冠绝同族自不待言,其人情练达、优游涵泳,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譬如他对风君笑这一番宽释应答,便极坦诚,极用心得体。须知华氏为六族之首,而风氏却在六族中敬陪末座,风君笑和华氏诸子相比也算不得出色。若是一味虚言吹捧他功行超迈,那便名不副实,反而显得虚伪,更教来人坐如针毡。若是个疑心的,不免猜忌有讥刺之嫌。 但华思南许之以承前启后、中兴族门之劝勉,却是对风君笑最高的期许了。 归无咎所扮演的“华思颜”却一直旁若无人,隔上三五片刻便取一杯茶酒来吃。除此之外目视天外,虽未摆下脸来,但正告旁人,敬而远之之意明矣。 华思川、神清竺堂兄弟倒似是久未相逢,一时间谈兴正浓。这二人一着黑衣,一着白袍,相间得宜。 过了一刻,空中千万明霞闪动,和星月润芒交相辉映,衬出七八道遁光落在台中。人影尚未分明,侍立台外的童儿已然开口通报,是言氏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领着几位言氏族人到了。 华思南连忙长笑一声,上前打过照面,笑道:“六族之中,言氏平素与其余五族走动最少。想必今日来此一晤,能够教华某见到言氏诸俊杰超迈拔群之风。” 华思南应对招呼甚为殷勤,一路长伴入席。言玄沙面带微笑,和华思南客套闲聊;言玄石却无悲无喜,点了点头,略微应答几句,之后径自寻一处座席坐了。 唯有言玄沙跃跃欲试,于众人之中寻出华思迁,双眸中迸发出战意。这两位都是金丹三重境修为,那仅有的一二个新秀名额,华思迁正是其最大对手之一。 华思南心中颇有几分惊讶。他虽然气度超迈,常人一见其面便生如沐春风之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腕差了。譬如方才,他就使了一个小小手段。 他和言氏诸人的交接殷勤热络已极,任谁也丝毫挑不出错处来。但话里话外,却只将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三人并称,不偏不倚。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言玄石在这一辈中功行卓越,向来是和他齐名的。按照常理而言,华思南应当和他有几句单独沟通。 华思南刻意不如此做,就是为了看看言玄石的反应。但言玄石却仿佛名利之心尽熄一般,面色无悲无喜,落落寡合的坐在一旁。 华思南心中纳罕,他事先得到消息,据说此次言玄石摩拳擦掌要和自己分个高下,至少夺取十二子中榜眼之位。但看今日情形,似乎又有几分不像。 言玄石落座未久,一道炽烈如火的气息破空而入。此次竟未等得及执事童子通报姓名,但见两道遁光如铁定般扎在廊上,却并未发出丝毫声响。随后似穿花落叶,电光飞渡。几道影子已站立在二重高台之上,粗粗寻了几处座位座下。 这几道身影看似眼花缭乱,其实有先后之分。最先入室内的乃是两人,此时正坐在归无咎不远处,身着紫火道衣。看二人气质,冷肃之中自然流露出自信的神采,似乎今日十二子名额,必是其囊中之物。 这二人,正是原氏双雄原集平、原集峰兄弟。这兄弟二人的功行,确也当得起这份自信。二人特立独行惯了,只朝着华思南微微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和华氏、言氏兄弟不同,这二人不但是一母所出,更是一胎所生。嫡亲兄弟能够一同修炼到这等地步,也是一桩佳话。 至于比原集平、原集峰兄弟慢了半拍的那人,却是其同族旁支兄弟原集成;此人倒是个讲究长袖功夫的,朝着华思南、言玄石等人言语几句。 又过了一刻钟,空中六禽引着銮驾飞到近前,这飞舟形制五族无不熟稔,正是最后一家艾氏的飞车法宝。 几道遁光下来,当头两人相貌清俊,笑容可掬,不断招呼左右,缓步上前。 这时华思明突然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和排场。就算你是六族第一,难道就非得压轴出场不成?唯恐旁人不知道你艾无悲的位分?” 原来艾氏当头两人,正是这一辈中艾氏排名二三的弟子艾无伤、艾无波。号称六族这一辈第一天才的艾无悲,却并不在其列。华思明以己度人,自然以为是艾无悲托大,不愿落了风头。 “思明贤弟说的是艾某么?” 一道突兀之极的声音自华思明身后响起。台上所有人都猛然抬头,却见华思明背后的空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眉清目秀,看不出丝毫锐气,若说身无灵根,只是凡民富家公子,恐怕也无人不信。但在场之人脸色都凝肃起来,好几位原本落拓不羁、斜卧榻上的氏族弟子,都情不自禁地端正了坐姿。 三重台上那许多灵形弟子,登时十之五六都双目火热,簇拥着脑袋观望过来,显然是以一睹尊容为大幸事。 除了这一代的领袖人物,艾无悲,更有何人。 华思南看似平静如止水的双眸中亦暗暗升腾出一点火光,和艾无悲对视了片刻。但这光芒一闪而逝,只听华思南拊掌道:“众位宾客既至,俱请安坐,共赏盛会。” 艾无悲缓缓站立起来,摇头道:“不必了。艾某尚有几件琐事在身,不便久留。定下了名位,各自散去便罢。”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上前,信步踏上第一重高台,往首席之位坐了。 各人相顾狐疑,有的神色暧昧,有的低头沉思,更多的却是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这处“千鉴亭台”实是一处盛景。十八道连廊圈成湖面,而每一处庭阁之顶,俱有一枚明珠。到了月上中天之时,这檐上明珠将水面切割成一千道如井之镜,各照一月,千月同聚于一湖。 随后最中间那明月之影逐步壮大,吞噬其余一道道月影,其形也愈发逼真剔透。到了其余九百九九道月影尽数被吞时,这湖中之月,几乎喧宾夺主,较之天上明月愈见其真,愈见其明。 可是这“赏秋会”正会,竟因艾无悲一语而舍。 通常这等排名先后之争,都是末位先试。但此时艾无悲往首席上一座,场中登时一片沉寂,并未有一人敢于质疑。 终于,华思南低声道:“还请艾兄亮一亮底,也好使诸位心服。” 华思南此语一出,神清竺、风君笑、甚至本族华思川等人无不惊诧,不约而同地侧目而视。 这华思南,竟然有挑战艾无悲六族魁首的心思。虽然可能只是一点试探,但这也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星月门这等比试自有其潜规则的。 在不考虑功力高下的情况下,星月门同辈修士并不需要真正交手,亦可通过显著的层次之分辨别高下。唯有处于同一层次之内的修士,才考虑以实战胜负论之。 譬如至高神通“空蕴念剑”,修行到每一境得剑多寡,便是最显而易见的区分。但修炼“空蕴念剑”的毕竟是少数,这一辈仅艾无悲、华思南二人而已。 若是并未修得“空蕴念剑”,除了极少数如沈林心、言玄石修习旁门之法的,和楚飞扬这般意图兼通形下六道的,其余诸修,均是在“上流回风”等四道神通之中打转,其中之高下,又分为三等。 最高一等名曰“博通相融”,将四大神通中、两两之间的变化尽数打通勾连,成就四相归一之奥。如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次一等名曰“万取一收”,专研两道神通之间的相生之变,将之研究透彻,到了正反相合、无微不至的地步,届时挂一而漏万,无碍一式破万法。在场之人中,包括以前华思颜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要说前两等其实相差不远,但这第三等就逊色得多了。此辈才力之博不足以通六法,心性之真不足以明一术。虽然驳杂兼修四大神通之二、之三、之四,但是于其中生克变化却夹生的很,未能节节贯穿。 此时厅中随从之人也有几位四重境修士,但无人认为此辈能够夺得名额,便是由于其走上了第三等法门,潜力战力均自不足的缘故。 华思南所言“亮一亮底”,并非直接向艾无悲挑战,而是要他展露一番自家神通进境。若是双方高下有别,那不需再比;但若是处于同一层次,自然另有下文。 艾无悲低头思索了一阵,低声道:“可。” 话音未落,但见他左手五指猛然一张,一缕摄骨寒意流转不休,艾无悲头顶处蓦然生出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八柄莹莹小剑,各依其中轴转动不休。 尽管那第八枚法剑只半个指头大小,大小不若其余七剑五分之一。但台上诸修,却尽数瞪大双目,陷入诡异的沉寂。 华思南失神片刻即清醒过来,强忍住喉头苦涩,勉强一笑。 第九十章 坐观余席任我取 第八剑! 五六千年以上的绵昧古史语焉不详;更有流脉中几位一时俊杰,其金丹境中事迹均已隐去。但是单就近数千年来宗脉六家的天才人物,空蕴念剑在金丹境时至多止步于第三重之初阶,成就七剑凝形,这是确定无疑的。 同修空蕴念剑的华思南,也不过是二十年前刚刚成就七剑,四重境中无非将七剑打磨圆熟。至于在元婴之前再做突破,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艾无悲突破桎梏,成就八剑,诚可谓惊世骇俗。 按照常理说,若有同道功行超迈,更进一步,实为道途中一大要紧事。和凡民之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无异。其人朋友宾客,必定是要诚心相贺的。 但此时高台之上,绝大多数人均不约而同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不敢上前套近乎。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昆仲等数人,又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思南回过神来,心中虽稍有气沮,但还是拾起几分城府,笑道:“艾兄超越群伦,秀出当世,我等不及也。” 华思南开了个头,其余诸人才连忙上前道贺,只是人人均是三言两语,和艾无悲取得的绝高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归无咎亦混在众人之中,草草贺过两句,便混过了去。 只听华思南笑道:“艾兄行事不拘于节,同于流,吾等也无法可想。不过剩余十一个座次,还是依照往日规矩,由低而高比过。几位师弟功行相若,点到即止斗上一斗,也算为今日之宴增添雅兴。” 此言一出,华思迁、言玄沙、艾无恒等人,都是双眸中精光一闪,向前踏出一步。 艾无悲占了首席,若依照次序比试,榜眼之争便须华思南亲自下场,和言氏言玄石一斗。他作为今日主持之人,如此安排实不妥当。 是以他断然将局势扭转过来,如此他压轴登场,和艾无悲一首一尾,庶能撑得起几分场面。 那一头言玄沙摩拳擦掌已久。这一月来乃兄言玄石大为反常,在族中一副静以处默、淡已忘机的恬淡姿态,着实教言玄沙心中积累了不少火气。此时他哪里忍耐得住:“华兄,艾兄,是你们先行比试,还是咱们直接交手?若和我交手,能练上一刻钟,就算我输。” 他此语貌似狂妄,但华思迁、艾无恒均不以为忤,会中其余诸人也面色如常,没有哪个大惊小怪。 相反,对这三位小了半辈的青年俊彦之间的争斗,华思南以下都甚为看重。 原来华思迁、艾无恒二人所修神通相同,均是四大神通之中的“积空云霆”“五火成轮”,成就雷火相生之变。而言玄沙却是主修“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二法中的雷水变化。 三人均是走的“万取一收”的路子,但他们毕竟只是三重境修为,相生之变尚未臻至正反圆熟。是以对华思迁、艾无恒来说,两人所修神通相同,自然是公平较量;而若是言玄沙与华、艾中的一人交手便不同了,这一阶段的雷水之变却对雷火之变尚有三分相克。 言玄沙自然不愿平白占了这个便宜,因此有“坚持一刻钟”之说。 华思迁眉目现出喜色,他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言玄沙定下的这道规则,再公平不过。但艾无恒却有些自视甚高,一时犹豫不定,若是堂堂正正击败了言玄沙,似乎更见光彩。 “有什么可比试的?” 战火将起的间隙,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传来,随后一道影子晃过,立在高台正中。 湖蓝短袄,玉带缠身,圆嘟嘟的脸庞,丰润精致的身躯,足下是一双足有两寸厚的木屐。她这等装束,虽非标新立异,到底和寻常修道人大大的不同。 神氏神清竺族妹,神清芷。 言玄沙、华思迁、艾无恒三人目光立时都投射过来,宛如实质。这神清芷此言何意? 层次有差,显露功行;同阶之内,实战输赢。 说“有什么可比试的”,难道说她已经处于比自己三人更高的层次不成? 但神清芷却对三人目光视而不见,似乎并不打算和言、华、艾三位有任何交流。左手拇指一扣,淡声道:“艾师兄,华师兄,请仔细品鉴。” 艾无恒、华思迁等三人年龄相若,而神清芷比他们又要小了三四十岁。但此时包括归无咎在内,所有人均知神清芷所言“艾师兄、华师兄”,其实是艾无悲和华思南。 犹如烛火被逐一点亮,神清竺四根青葱玉指之上,陆续绽放四点光芒。 她食指之上气机周流,激荡不休,其意绝类于“上流回风”;中指上明暗不定,热力腾沸,显然是“五火成轮”;无名指上明如翠玉,环涛毂转,正是“赤文白水”之意象;小指上似乎一无所有,但隐隐又有异声传出,不是“积空云霆”为何? 过了几个呼吸,似乎神清竺积蓄法力已毕。此时突然看见食指与中指生出一道淡淡灰线,“上流回风”与“五火成轮”的风火之变已然初具雏形。除了艾无悲、归无咎外,在场之人心中都是惕然一惊,似乎生出几分猜想。 果然,下一个瞬息,中指与无名指,中指与小指,无名指与小指,食指与小指….四道丝线诞出,犹如指间网罗,目迷五色。 两两之间,唯有食指与无名指指间未有联系。 神清芷落落大方,面上既无傲色,也并未故作云淡风轻姿态。干净利落的道:“最后一变,‘上流回风’与‘赤文白水’的风水变化,请恕小妹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请问十二席上,可有小妹的座位否?” 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或许神清芷言出天真,并未有炫耀之意;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心中满是苦涩,这份感受与艾无悲亮出空蕴八剑时相差无几。 言玄沙面颊涨红,一语不发;艾无恒脸色阴沉,勉强作出镇定神态。唯有华思迁,竟由衷露出喜悦钦佩的神色,笑着拱手道:“神师妹天资卓异,我不及也。” 神清芷明显走的是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博通相融、四相归一的路子。但以原氏双杰之能,也是在进阶金丹四重境三十年后,方才打通六合之变。 而神清芷只初入三重境未久。按照正常的修炼进度,恐怕未臻四重境,便要化博为约,成就四象六合法门。 华思南微笑道:“我六族英杰,代代不绝,幸甚。神师妹请入席。” 神清芷道了声谢,步履轻快的往第一重楼台上去了。 此时旁人还不觉得如何,言玄沙、艾无恒二人,却紧盯神清芷背影,看他往哪一席落座。 提携后辈的名额,或一人,或二人,并无定数。若神清芷往第十一位座席上坐定,那么言玄沙三人还可决出一个名额来;但若是神清芷坐在第十二位,那言玄沙三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厚颜列在神清芷之前的。 神清芷向右而行,毫不犹豫往第十二席上坐了。 望着言玄沙目中汹涌火焰,神清竺苦笑一声。他这族妹实在是轴的很。她若坐在第十一席上,虽会挤压四重境修士的一个名额,但那是各凭本事相争,尚属未定之数,谁也怪不到她头上;但她往末席一坐,却是实打实的将言玄沙三人的希望给彻底剥夺。 但神清芷却不如此想,在她看来,言玄沙三人此时的功行,若登上此位,才叫滥竽充数。由自己镇定骥尾,实至名归。 此时艾无悲、神清芷一左一右,坐定两端。 一人高声道:“惭愧,四重境这一辈的末席之位,风君笑便愧领了。有人愿意与风某一较高下否?” 出言的正是这一辈风氏唯一堪当门面的四重境修士,风君笑。 他此语姿态摆的极低,更何况众人心中有数,这风氏唯一一个名额,旁人再眼馋也是无法相夺的。尽管有数人眼光中似乎有嫉妒、不甘之意,但大都隐藏的极好,没有一个流露在外。 风君笑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郑重拱手道:“承情了。”言罢转身便往第一重高台上去。 “且慢。在下想要和风兄会上一会。”一个声音适时传出,原来是神氏神清笃。 风君笑讶然转身,但是和神清笃大有深意的眼神一对,立刻心有所悟。微笑道:“清笃兄愿意赐教,风某幸何如之。” 手指一弹,一道滴溜溜的火光伴随着诡异的律动之声,犹如心脏起搏一般雄浑有力,对着神清笃激射而来。 俨然是“积空云霆”和“五火成轮”雷火相生的意象。 神清笃面色不变,指间凝成一朵半雾半实的汽团,迎着风君笑雷火神通当中相击。由于只是“文试”,故而只以比较功行精纯为上,并不全力施为。 两道神通相撞,风君笑的雷火之意尚存十之五六,而神清笃风水神通已彻底溃散不见。 神清笃大袖一挥,将袭来的雷火凝珠扫荡一旁,坦然道:“是在下输了。” 众人先是大奇,这神清笃就算功行较风君笑稍逊,也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随后细细一思,不由得恍然大悟。 原来神氏四重境修士中,前来与会的唯有神清竺、神清笃兄弟二人。至于占了后进名额的神清芷,那是不作数的。 神清笃之意,本就是在刻意求败,为其兄神清竺占得一个名次铺平道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纷争。 果然,风君笑往第十一席上坐定之后,神清竺毫不犹豫的占了第十席,倒也无人与他相争。 下一位登台的,是言氏言玄玉。此人略微展露手段,其功行之高,神通之妙,竟然比诸人事先所料高明不知一筹。 一旦登擂,别家便有三次挑战机会。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原氏原集成等人,都对这个第九把交椅虎视眈眈。但原氏遣出一位功行稍弱的族门弟子稍作试探,却发觉双方差距深不可测,是以果断放弃。 言玄玉,坐定了第九把交椅。而除了华思南以外的华氏三子,竟然还无一出场。 这大会到了此时才有几分滋味。 九到十二位的名额,被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占据。 前面的名额,看似还有许多,但细细一算,前五位必定被艾无悲、华思南、言玄石和原氏双杰占据。其余可资争夺者,不过第六、第七、第八三个名次;而争夺者三个名次的,却是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三子、和原氏原集成六人。 华氏之外的其余五族之人心中不免一惊,难道华思川、华思颜等三人迟迟不动,竟是为了包圆了三个位置? 第八座交椅。 此时华思明看似镇定,其实心中踌躇难决,是否要此时出手? 若是他夺了第八席,华思川、华思颜败在艾氏兄弟和原集成手中,那他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却将华思川二人比了下去。但是若华思川、华思颜同样获胜,那么自己名次势必排行最后。 但是若是此时不出手,愈往后去,必定愈加艰难。 踌躇半晌,华思明终于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再看一轮。华思川、归无咎自然同样无有动作。一番维持小半刻钟的争斗,最终是艾无伤胜过了原集成,夺得了第八席。 可是华氏三子的沉着却让众人愕然了,这等若是将华氏诸兄弟的矛盾公开化,接下来六、七两席,却是华氏三兄弟和艾氏艾无波之间的争夺。 兄弟阋墙,已成必然。 场面渐渐严肃起来,六族之中的每一人,除却超脱在外的艾无悲,干脆洗练的神清芷,名心尽去的华思迁,其余诸人无不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戏码。 虽然是指掌间的小巧功夫,华思明与艾无波竟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最终华思明小胜半畴,险险坐上了第七席! 想不到今次压轴的戏码,竟然是华思川、华思颜兄弟相争。 言玄石眼皮一动,他受了神清竺请托,若华思颜先寻上某一席位,便着他出手将之挑落。那样就算华思川万一失手,华氏族内也有退路。但如此做他自己排名也将大跌,这也是他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 但不料这华思颜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又心气如此之高,竟要争夺前五以外排名第一的位置。既然他和华思川正面对上,那便不关自己的事。想到此处,他重新燃气斗志,艾无悲以下第二席,非我莫属! 饶是华思川城府甚深,此时也摸不准华思颜有何把握与自己相斗。只见他微笑着对归无咎道:“就让为兄看看,六弟这些年辛苦修持,进益多寡。”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 他这三字一出,全场愕然。随即人人面露省悟之色,原来华氏华思颜乃是“宗子互易”的人选之一,拜在流脉云幽流门下。宗脉流脉自由分别,想那云幽流怎肯尽心传授? 数十年不见,华思颜功行必定被六族同辈甩开一大截,因此不敢相试。尤其华思明,更是毫不掩饰的一脸鄙夷,先前自己登门拜望,此人还故弄玄虚! 但归无咎接下来一句话却振聋发聩:“空余席位甚多,岂有同族相争之理?这第六把交椅,就留给四哥了。思颜另寻一席便是。” 第九十一章 留情网 半月轮 归无咎续道:“既然四哥选定这第六席,那思颜取了第五席便是。” 他话音落时,华思川正好坐稳了第六座。 惊骇、诧异、陌生的气氛只持续了短短一个刹那,绝大多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的往原集平、原集峰兄弟二人望去。 第五席位,那是占了原氏双杰的位次。 归无咎跨上第一重高台,站立在第五席之前转身四顾,冲着原氏双杰露出一个和善微笑。 原集峰双眉稍粗,但线条自成锋芒,颧骨微突又并不碍眼。二者相合,构成一种别有滋味的冷肃气质。此时他迎着归无咎看似诚挚的笑意,心中一动。 原集峰回报以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缓缓道:“那我便与思颜兄搭搭手。”言罢右手高举,五指箕张。似乎是模拟先前神清芷的手段,手指之间恍然如灯火点明,随后两两相连,构成六道丝线,行云流水。 以相同年龄论修为高下,原氏双杰是逊了神清芷一筹;但只论眼下功力深浅,原集峰显然依旧要高出神清芷甚多。 原集峰把手一抖,六合变化化分阴阳,十二变,二十四变,三十六变,最终仿佛一张五彩斑斓、锦帕大小的丝网,神通运处,宛如实质。其玄也无微不鉴,其静也通幽入寂。 这一着相当于缩小了规模的“四相归一”之阵,犹如天网恢恢,朝着归无咎当头罩去。 但归无咎见微知著,看破这一招奥义,却不由愕然。 原来原集峰看似光鲜的一式,其中“赤文白水”和“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其中竟有一丝不谐。以原集峰的功行,断然不至于如此。 归无咎不及细思,他原本有更直截了当的手段应对挑战。但既然原集峰刻意手下留情,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 依样葫芦,手中丹气挥洒凝形,以元光化形的手段拟画风雷之变。 归无咎二指之上明明空无一物,但旁人观感中却偏偏觉得有莫名之物正反迁流。除此之外,更有一道道异响似乎由远处传来,映慑穹隆为动。 他这虚假的“风雷之变”比真正的神通相生之法卖相更佳,分明达到了“万取一收”之道在四重境中的极限。 这一道无形之气和原集峰缩小数倍的“四相归一”锦帕交击,摧枯拉朽般将之洞穿,余势未绝,正朝他面门而去。 原集峰明显未料到归无咎这道神通精微至此,此时他再作法抵挡也已经稍显狼狈。索性使了个遁术晃了一晃。 在旁人看来,好似原集峰立在原地未动,归无咎的神通法意从他身体里穿透一般。 这一道混凝之气轰击在背后青石地面上,饶是亭台内一草一木皆有阵法加持,整座殿宇也不由得轰然一震。 原集峰眉头一皱,不想华思颜神通进境居然到了这一地步。以方才这一击显露的功底,就算仍旧非自己之敌,所差也不过是一线而已。早知如此,自己只需稍稍留手半分便可,却无需漏出如此大的破绽。 将这些念头收起,原集峰拱手道:“恭喜思颜兄占据这第五把交易,是原某输了。”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六族之众皆愕然。 修得四大神通第一等“博通相融”境界的俊杰原集峰,就这么败了? 归无咎见原集峰神色有异,但却绝非失败之后的沮丧失意。回想华思颜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琐碎细节,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华思颜之侣原枕溪,本就是原集平、原集峰同胞兄妹。当年在原枕溪拜入华氏华元臻门下之前,原集峰便是她启蒙之师,对这小妹甚为宠爱。 原集峰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尽管原枕溪尚在灵形境时便脱离了族门,甚至连“集”字辈姓名都更改了,自此长居于华氏山门。但原集峰对于小妹的照拂之意,却并未减少几分。 先前归无咎和原氏兄弟目光相接,本意是鼓励其尽管放手挑战;不想原集峰却会错了意,以为归无咎是要他看在其妹的情分上,稍稍留手。尽管此举于他道念不合,但他依旧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 归无咎很快便将事实猜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听闻四周窃窃私语之声,更兼看到华思明“恍然大悟”的愤恨眼神,归无咎立刻意识到,这第五把交椅不是那么好坐的;得到原集峰这便宜大舅哥放水,自己看似捡了天大便宜,但恐怕排名之争还要另起波折。 果然,言玄石见状精神一振,上前大声道:“思颜贤弟夺取这第五席,可有些难以服众。言某人不得不请教一二。” 原本席间其他人就在怀疑华思颜和原集峰这一交手有甚猫腻,此时言玄石“难以服众”四字一出,无不暗道“果然”。 继而许多人忆起华思颜和原氏关系,不由暗骂,这华思颜靠着女人为自己博得脸面,当真无耻之极。所幸有言玄石看不过眼,要出手主持公道。 但是这样一来,言玄石原本是有望和华思南一争榜眼的,此刻却为了第五席出手相斗,道着实是可惜了。想到此处,诸人对言玄石之刚直秉正,无不心生敬意。 想到这里,诸人蓦然惊觉:如非意外,华思颜和言玄石的这场争斗,等若是取代了言玄石本来和华思南争榜眼的压轴一战。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过于乏味才好。 这个念头一生,六族诸子弟却又暗暗祈盼“华思颜”有几分真才实学才可,千万不要一击即溃,教今日之宴扫兴,少了一场谈资。这种矛盾的念头一旦产生,就缭绕不去,顺带着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也奇诡了起来。 言玄石此时却如释重负。答应了神清竺嘱托后的这一个月,他心中忧虑时时刻刻不能放下,彻底失去了修道人的洒脱自在。战胜华思颜本不足挂齿,最关键的师出无名。若是华思颜只志在靠后的六、七、八、九席,自己故意上前挑战,实在大违常理,几乎与故意寻衅无异。 何况华氏数脉关系错综复杂,任何一枝叶轻易得罪不得。若非神清竺再三相请,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但是现在,“华思颜”和原集峰公然作弊,那么自己顶着主持公道的架势出手挑战,却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华思颜啊华思颜,你便是演戏也演得逼真一些。你若是和原集峰辛苦切磋两刻再小胜一着,我也无法无此名正言顺的出手。”言玄石心中暗道。 华思南眉头一皱:“六弟?” 原来言玄石出言挑战,归无咎却似不闻不问,在第五座之前,转身坐下! 归无咎嘴角一弯。入得“赏秋会”之后,言玄石精神面貌明显教其余诸修消沉几分,对此他早已洞若观火。此刻他心情变化犹如坚冰解冻,烈焰焚天,这转变实在也太大了些。 谁布下的这枚棋子?是华思川,还是华思明?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归无咎淡然道:“既然言兄要和思颜分个高下,那咱们就搭搭手。”看归无咎这副架势,居然是要坐在那里和言玄石交手! 此言一出,不仅二三重阶上之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已然坐上十二座席的数人,都面露讶色。 “赏秋会”宗家十二子的比试到了现在,都是指掌间的“文斗”,风雅则风雅矣,却不免有几分不过瘾。 追根溯源,自然是由于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流回风”等四大神通、三重道途之中打转,个中高下,自然极易辨明。而本来最有可能全力一搏的四位三重境修士,又因为神清芷的独出群伦而胎死腹中。 但言玄石所修炼的神通,却不在四法其列,而是另外一种威能宏大、法理精深的外道神通,名为“虚生半月轮”。因此言玄石若要与旁人交手,那便要实打实斗上一场的。 故归无咎“搭搭手”之说,不知从何说起。 所幸归无咎并未教他们久等,就果断出手,交出了答案! 只听他道一声“言兄小心”,一道白茫茫的光柱,随即便从他二指之间射出,竟宛如一道“气剑”神通。 但是这道“气剑”光华,一来过于朴实,灰蒙蒙、惨淡淡,杳渺稀疏;二来也太粗大了一些,就像凭空伸出一根长达数丈的烧火棍,直抵言玄石胸口。 眼力稍差之人不免摇头叹息,这“华思颜”不以自己得心应手的功夫对敌,却使出这一道旁门神通,妄图出其不意,实在是走错了路。“道术相须”之下,每一人的本命神通都严谨无比,岂是任意旁门杂术所能攻破的? 但艾无悲,华思南,原氏双杰,乃至亲受此招的言玄石,脸色同时变了。 “华思颜”哪里变招了。这一式看似“气剑”一般的长长烧火棍,其实是无数球状气团连绵不断,首尾相续,方才形成这种异象。而每一道气团,和先前与原集峰交手时的那一招并无不同,依旧是“风雷相生”的神通变化。 只半个呼吸的功夫,这归无咎一连激射出近千道气弹连珠,且每一枚后发之珠其速度之快、丹力之纯都要比前一枚略胜半分,这般如重浪高叠般层层递进,转瞬间近千道凝练质实的神通之力冲到言玄石面前,几乎便是一箭穿心之势! 言玄石把手一搓,双掌合十。两枚拇指一捺,一枚杏仁大小,半金半白,半虚半实的异物,抵住归无咎来袭之势。同一时间,地上“叮当”“叮当”的异响不断传出,不数息就跌落了十数枚之多。 细观此物,和切成一半的铜钱无甚分别。 星月门八象七法体系之外的神通,多半是借助外物成就。沈林心之“剑骨玄兵”如此,言玄石之“金芙子”亦是如此。 依托八十一枚“金芙子”所成就的神通“虚生半月轮”,单修阴阳之变,分属五行之外,朴中见真,不可谓不高明。 “金芙子”的半圆之体是实相,而以丹力法力气机所成就的另外半圆是虚相。将一身丹力尽数炼在“金芙子”之上,虚相实相相合,融成一圆,可谓阴阳得宜、自呈妙相。 用作杀伐之道时,此物之犀利不下于飞剑;而用作防守之枢机,若要击破此宝,非得将当中气机磨尽不可,除非双方丹力差距甚大,断难做到。 譬如现在归无咎的空濛气机和金芙子正面对拼,所消耗丹力实要比对方多出五六成----这已经是归无咎神通法门甚为高明的情况下。 若说此法门唯一的缺点,便是零散为八十一件,失了归一之旨。 眼前之景象,其实颇为滑稽;言玄石似是凡间一满藏钱币的货郎,但襟袖破了一个大洞,是以所藏的铜钱不住的掉落在地。 不过,但凡对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几分了解的人,此时何啻于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这才几个呼吸功夫,言玄石八十一枚“金芙子”已有一半被抹去气机,跌落在地!难道大家都看走了眼,此人数十年来竟果真修为大进? 言玄石自己倒是甚为镇定,他坚信自己功行在对手之上。 现在这副情形,只是“华思颜”策略如此,一上来便如天河决堤一般卸出全部丹力,以期一口气将自己打倒。对方愈是采用这种极端的战法,便愈加说明其并无把握战胜自己。 按他心中估计,至多耗去六十枚上下的“金芙子”,便能耗尽华思颜丹力。到时候自己随意拈上一枚,便能将他击倒。 或许是由于月余以来心境变化的缘故,言玄石对于自己的自信着实有几分盲目,竟未细数落地“金芙子”数目多寡。 又过了数息,言玄石蓦然发觉,厅内众人不知为何齐刷刷的看着自己,眼神怪异。心中方觉得有几分不妙时,只见手中这一枚“金芙子”气机磨尽跌落在地,却并未有下一枚递补上来,一身丹力立刻虚脱。 言玄石脑中“轰”地一炸,登时骇得魂飞魄散,额头冷汗流出,身子本能般的往后一仰。 好在归无咎长剑虚影亦恰到好处的收手,只将言玄石胸口衣襟刺破,在他精壮肌肉之上淡淡划过一道痕迹。 “言兄承让了。” 言玄石但觉一阵恍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默然半晌,大袖卷起地上“金芙子”,独驾遁光驰走,转瞬间便在空中便化作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第九十二章 一锤定音 此战之胜负实在出乎绝大多数人预料。所谓百年韬晦,一朝破壁,也不过如此。 自华思南以下,人人拱手道贺。但其中几人真心,几人假意,就难说的很了。 言玄石虽然一不留神栽了跟头,但众人均知此战远非他真实水准。 据闻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一压箱底的绝着,八十一枚“金芙子”内外成阵,生生不息,和四大神通中“万取一收”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圆整全面犹有过之。 此法共分为四重,八十一熔炼为二十七为第一重,二十七熔炼为九位第二重,九化为三为第三重,三归为一为第四重。但事实上第四重“三元归一”早已亡佚,万法归一的精妙之处不得传袭,否则此术之高明,足以自开一宗。 这道法门言玄石虽只修炼道第一重,但已足以使他丹力即将耗尽时恢复足足五六成功力。这也是他有信心对付“空蕴念剑”的把握之一。 但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是投机取巧成功。因为言玄石虽并不以丹力雄浑见长,若要以多出五六成的丹力正面磨掉八十一枚“金芙子”,在场之人除了艾无悲、华思南,也并无第三人有把握做到。 华思南目光逡巡,声音清健有力:“还有哪一位兄弟意欲一争席位?” 诸人俱是一怔,这才省悟言玄石既然败走,艾无悲第一,华思南第二,原集平第三,华思颜第五。这“宗家十二子”中第四的位置,却空缺了出来。 如艾无波,原集成等人,虽然挑战失利,但其实自身实力和十二子中排名靠后的几位只在伯仲之间,也是有气度傲骨的,自然不愿意行事反复,平白遭人耻笑。 但功行只在第三等、原本无甚机会的几位边缘人物,此时却有些意动。虚名在前,愈是曾经求之不得之人,此时就愈加不免于心劫。 艾无悲淡然道:“既然如此,这第四席空着便是。” 在他看来,名义上是十二子也好,十一子也罢,并不重要。但总归是宁缺毋滥为上,若混入不相干的人,却平白成为笑柄,拖累了“宗家十二子”的招牌。 到那时,他这个十二子之首,还有多少分量? 原集平微笑道:“依我看,这第四席空缺不得,要空也是空第三席。” 华思川、言玄玉、神清竺等其余诸族之人心中诧异,既然要空出一席,第三席和第四席又有什么分别?原集平舍三而就四,却太过穿凿刻意了。 尽管依照事先估量,探花之位本该是言玄石所得,原氏兄弟位列四五。但眼下既然形势有变,这第三席当座则座,难道还要虚留其位,给言玄石卖个好不成?恐怕言氏未必领这个情。 原集平和乃第原集峰大不相同,气度清徐迂缓,有名士之风。他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微笑道:“众位误会了。原某功行和集峰只在伯仲之间,平时演示神通,没有一两个时辰难分高下。思颜兄既然胜了集峰,自然也算是胜过了在下。” “这第四把交椅应当由思颜兄来坐,在下忝列第五便可。” 原集平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打着浑水摸鱼心思的人立刻望而却步。第四和第三虽然只是一名之差,但意义却差别甚大。三鼎甲的位次,哪里是那么好觊觎的! 看来探花之位空缺,已成定局。 原集平走到第五席归无咎面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和声道:“请思颜兄第四席落座。” 归无咎细细一思,和原集峰交手是他场面控制的岔了。但他既然做了,就有底气接下,绝不会畏首畏尾。当即冲原集平笑着一颔首,起身交换座位。 对归无咎来说,所谓“宗家十二子”排名第四第五,其实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是,结合原枕溪那日消息和舒永延飞书中那个“中”字,三个“觉迷望气”名额似乎其中有一个出了变故,自己占了华氏四人中排名第二的位置才稳妥。 若其余几支果然遵守规矩,族中机密未曾泄露,那么今日之会,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华思南见诸人论定次序,自家也往次席上去。 “二哥,六弟,原兄,且慢。” 第六席上华思川突然站起,在三人落座之前及时出声。 华思南道:“依我看原兄之议甚好。四弟有何高见?”他颜色虽然和悦,但归无咎却从中听出一份别样的沉重,似乎无形的警告。归无咎心中一动,作为华氏这一辈中地位最为超然的一人,华思南显然知道的更多。 华思川此言,明显是正告华思川勿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但归无咎却知,他并非有意偏帮自己,而是站在宗族的立场上维护“赏秋宴”的秩序。 华氏诸子,华思南的位置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同。 华思川深吸了一口气,顶住华思南压力,故作轻松的道:“以思川之见,既然事先立下“宗家十二子”的名头,到头来短缺员额,终究不妥。若消息传到流脉百家那里,未免耻笑我六族无人。” 作为华氏骥尾,风君笑适时捧上台阶道:“那想来思川兄是有成策在胸了?” 华思川笑道:“不敢当。在下这法子说起来其实甚为简单,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在场未入席的诸位谁人功行最高,谁便占得最后一个名额。” 此语一出,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原集峰。 原集峰双眼一眯,道:“在下既败在思颜兄之手,若依旧占了一个名次,却于道理不合。再者说,即便是以功行论高下,也当是言玄石得了此位。” 华思川摇头道:“不然。自六弟成为‘宗子互易’人选之后,他这数十年来和六族同辈明显交往得少了。此次他功行大进,一鸣惊人。事先谁能料得到?” 说道此处,华思川环顾四周。凡为他目光所及者,无不附和。 华思川得意一笑:“以思川之见,峰兄一时不慎,输了一着也情有可原。但言玄石与六弟交手,却是有成例在先。此战之胜负,却无论如何不能诿过别处。” “举贤不避亲。故而这探花之位,思川以为六弟当之无愧。而四五位两把交椅,依旧是属于两位原兄。” 此言一出,厅内外许多人交头接耳。除却少数面有不虞之色的,多半都是在点头称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华思川可谓长袖善舞。他这等安排,既卖了原氏一个人情,又把自己推到了言玄石原先的名次上,树大招风。这份心思果然深沉。 但是只要自己依旧位列华氏第二,那华思川此举便于大局无碍。归无咎心中暗道,莫非自己所料有误不成? 艾无悲和华思南对视一眼,相继点头。 既然这二位都同意了华思川的见解,旁人更无勇气反对。本届赏秋会“宗家十二子”也就此尘埃落定,依次是艾无悲,华思南,华思颜,原集平,原集峰,华思川,华思明,艾无伤,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等十二人。 艾无悲道:“诸位有饮宴之兴的,尽管自便。无伤,无波会在此相伴。在下先行一步。” 但闻一阵风起,遁光飘忽,艾无悲已消失在亭阁之中。 十二子名额既定,门户之侧,有一个貌极机灵的小童,自袖中取出纸笔书写了一阵,随后掏出一只铜柱鸟儿,将符书插入鸟开口。按动机括,那铜鸟扑腾翅膀远远飞散。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事既定,此时也无心再次多做逗留。只是华思南身为地主,自然不愿草草了事,一意强留劝酒。 艾无悲可以我行我素,旁人却不敢不给华思南面子。于是今日之“赏秋宴”,倒相当于将正事和虚文掉了个先后。饮佳酿而赏千月异景,其乐也融融。 酒过三巡,华思川突然满斟一杯,走到归无咎面前,举杯相劝。 归无咎心头一突,暗道:“到底还是来了。”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碰了一杯一齐饮了,微笑道:“四哥有何见教?” 华思川笑道:“六弟今日可是大出风头。只是有一桩憾事。六弟和峰兄,言兄的交手虽然精彩,但毕竟是神通法门各行其是,未免少了正兵相合的乐趣。我与六弟均是走的‘万取一收’一流的路子,不如你我比试一番,以为今日之宴助兴。” 华思南皱眉道:“四弟……” 华思川一摆手,面上带着自信的笑意:“只是助兴而已。‘宗家十二子’的排名已然尘埃落定,任谁也不会平生事端。无论谁胜谁负,六弟的探花之位是谁也夺不走的。” 归无咎心中嗤笑一声。只是助兴而已?无非是名实之辨的把戏罢了。 本来在旁人看来,自己击败原集峰和言玄石的过程就有几分瑕疵。若是自己败在华思川手上,在所有人---包括华氏的诸位长老----的心目中,自己都不会是真正的探花。 华思南听到比试无关于“宗脉十二子”排名,也就默不作声。 归无咎貌似全无芥蒂,欣然道:“我华氏忝为‘赏秋会’东道,做些节目也是应有之义。便请四哥出手吧。” 华思川闻言五官一拧,瞬间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但旋即又恢复原状。归无咎却知他是自以为得计,强自按捺心中喜悦而已。 由于二人同属一家神通路数,故比试之法自然以“文试”为主。 却见华思川把浑身丹气一凝,指间结成一道内里热气交冲、外围裂纹隐现的暗色一“点”,缓缓向归无咎面前推来。 归无咎微微一笑,依旧是依样葫芦。模拟风雷之变的无形气机,反手击出。 两道气机一旦触及,便如烈火烹油,登时一股暴乱无序的变化,就要彻底崩溃。 就在此时,华思川,归无咎如有默契一般反手丹气凝形,将神通相击的碰撞约束在一个大约碗口大的透明气罩之内。 尽管当中气机如同开了染坊一般混杂不休,但这等中和对冲之势一旦开始便不死不休,最终哪怕只余下半缕气机,也足以定下胜负。残余之气到底属于谁人,以在场之人的眼力可谓洞若观火。 以此法较量高下,如果双方神通精纯有差,分出胜负只在顷刻。若这神通之“种”精纯相当,那么这个消耗的过程就会变得甚为持久。 二人心中各有打算,都自以为胜券在握。 在华思川看来,归无咎击败原集峰本不能作数;而再败言玄石,却是因为他这数十年苦功,在功行上进益极大,是以言玄石一不留神,并未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便宣告败北。 而若是以眼下之“文斗”手段较量神通之精纯,华思川坚信,华思颜绝非自己对手。 而归无咎却另有打算。须知无论过程如何,一举占据“宗家十二子”探花之位,也过于惊世骇俗了些。华思川主动挑上门来,到为自己清晰展露修为“底线”铺平了道路。 若依真实功行,归无咎当然可以轻松战胜华思川。但是他又何必如此做呢?须知“华思颜”所精擅的,是“积空云霆”、“上流回风”的风雷相生之变;而华思川所修的,却是“五火成轮”、“积空云霆”的雷火相生之变。 依照生克变化而论,可是华思川稍占便宜的。 尽管修炼到金丹四重境正反洞明的地步,神通生克变化已经影响极小;但小则小矣,却并非不存在。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华思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俗语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五行气罩之内,混轮之气明明相互消杀,不断减损。但这消耗的速度却愈来愈慢,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之久,依旧有两道即便是金丹修士也难以辨别的极微弱气机在捉对厮杀。 由此可见,双方神通精微之旗鼓相当,恰好到了完全难分高下的地步。 华思川终究也是要脸面之人,勉强一笑道:“神通有生克。喻诸棋道,先手和局,是六弟胜了。” 归无咎这一回并未太多客气,果断接下话来:“四哥承让。” 华思川既然亲口认输,“觉迷望气”名额之争,就算彻底落下了帷幕。就算是华氏族中执事长老,也无颜再生枝节! 第九十三章 论定得符潜修时 子桐山山腹之中,一处纵横二三百丈,高五六十丈的密穴。 由于并非是真正山峦溶洞,故而洞**甚为平整,和悬笋垂滴、幽婉曲折的旷山名洞迥然不同。勉强论之,倒更像是一间密室,只是未见门窗,过于森严肃穆了些。 至于洞中采光,却有数十枚巨石比众不同,透出萤萤光华,和山洞中清冷景象相得益彰。 当初华氏子桐山以巨石累积而成时,山腹中便留下了三处中空洞穴,以为机密之用。此处便是其中之一,实为操控山门大阵的根基所在。 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易等九位执事长老,立在数丈方寸之地,紧紧环绕着一处丈许高的巨石。 这巨石通体绿色,似乎一座袖珍小山,融光映碧。石中似乎有一枚红叶,上下浮动,如在水中。 华元澍等九人各自掐诀作法完毕,指间一缕法力注入到那袖珍小山之内。登时碧色山中那枚红叶仿佛被赋予灵性,窜高伏低,愈发的活泼起来。 金丹修士见此情景或许莫名其妙。但元婴真人却能看到,这一枚红叶虽然活跃,其实其实一道测度玄妙的标的之物,犹如垂钓丝线之中的浮子。背后所喻示的,乃是另一重连元婴修士也难以完全捕捉的玄妙力量。 这枚红叶的存在,不过是将这道力量清晰无误的展现、记录下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族主华元澍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当即撤下法力,微笑道:“可以了。” 华元奇以下八人,亦同时撤下法力。 华元澍道:“按照‘觉迷阵’阵法运行之理,每隔九十二年之后的八载,会有一起、一合两次阴阳相搅、气机映彻的良机。” “今日已演算分明,第一次‘起阵潮’乃是在一千一百一十七天之后,第二次是在二千五百零五日之后。诸位贤弟有何见解?” “觉迷阵”的望气悟道之法,唯有在此阵阵力气机积蓄圆满时方可使得。否则便会坏了阵法圆满之象,以致于大阵生出破绽。这积蓄恰好需历时百年之久,成一轮回。 这气机攀登至顶点的圆满之时,乃是随机分布于八年中任意的两个时间点,暗合“九阳”“六阴”之象,不得不提前推演清楚。 其实若是由元婴四重境修士在此,站立阵门之巅,轻易便可审视明白。说到底,“觉迷阵”的阴阳相合之理,眼前九人并不能彻底洞明其奥妙,唯有合力演算之。 华元奇呵呵一笑道:“诸位所共见,这‘含秀灵叶’显化分明。原是近三载之后第一次时机更充盈一丝。” “只不过入阵的三人中,艾无悲和思南固然已经功法纯熟,不必再等。但另外一人无论是思颜还是思明,都尚有可能将功行神通打磨得更圆融几分。” “须知这‘觉迷望气’的机会,入阵者愈接近元婴境,则效用愈佳。因此老夫以为,还是将时辰定在第二次‘起阵潮’的七年之后,更为妥当。” 华元成不阴不阳的笑道:“元奇兄对于思川取得名额,就这么没有信心么?说到底思川才是这一辈结丹以后仅次于思南之的第二人。” 华元奇毫不动气,淡然道:“思颜经‘质子互易’投身云幽流门下,自然紧迫感教旁人更足,这数十年来必定铆足了劲奋起直追。至于思明,在元成贤弟的悉心调教之下,后发先至,也丝毫不奇。” 华元成鼻端重重发出“嗤”地一声,摇头道:“思颜也好,思明也罢。到底只是挑战者。自金丹境后一直排名第二的一直是思川。” 华元易一直面含冷笑,静观这两人争执。在他看来华思颜自然是没有半分希望的,这二人推来让去,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着实虚伪的很。 正在此时,地穴之内一阵清脆的“扑腾”、“扑腾”之声回响不断。一只形如信鸽的铜鸟飞到近前,落在华元澍手臂上。 华元澍捉住此鸟,在鸟腹上一按,登时一纸符书从中弹出。诸人皆大致猜出,这是今日“赏秋会”上的消息。 将符书打开,华元澍眼光掠过,不由地怔住不语。 见华元澍神色大异,华元奇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强自镇定的问道:“大兄,不知这一辈‘宗家十二子’,是哪十二人?” 华元澍望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将掌中符书递到华元奇手中。 华元奇打开符书一看,身躯立即僵凝,形同一方雕塑。 在场的元婴真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早已看出华元奇面上虽然静如止水,一副古井不波之态。但实际上他面目上一层极微薄的清气流转,显然是受了莫大震动,瞬息间动用法力驻气塑形,以免失态罢了。 华元奇表面上没有直接动用出格的手段,但此番“赏秋会”在他暗地推动之下,小动作哪里少了?尤其是他儿媳神郁菲所做的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早已自忖万无一失。 华元成也是年老成精的人物,怎会猜不出缘故?华思川既然失手,那么名额必定是落到了他这一支华思明手中。矜持一笑,掩饰住心中得意,手中法力起处,将华元奇手中符书摄拿过来。 岂知华元成定睛一瞧,竟比华元奇还要不堪,脸颊如同滚沸。手中所执符书几乎忍不住微微颤抖。 一旦失态,华元成也无心掩饰。再起了法力修饰神貌,定住躯壳,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是以随手将这枚符书摔在地上。 华元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又是如此的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来,将地上这枚符书拾起。 短短六七步路,竟然似乎走了足足半个日夜。 捡起手中符书一观,再三确认其中信息无误,华元易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 …… 三日后。 “飞沫居”中,归无咎看着面前六角形的玄色禁制令牌,微微一笑。 华元易前脚刚走,留下这块令符,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语,这才满意的离去了。 据说刚刚得到“宗脉十二子”排名的消息,一阵纷乱之后,华氏九位执事真人并未达成统一意见。 华元奇本人虽未说什么,但另有华元德、华元臻等人推波助澜,言道自己击败原集峰、言玄石二人自有可商榷之处,“觉迷望气”之择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定下云云。极力建议让自己和华思川再比试一场。 华元易虽然据理力争,但叵耐华元奇一方人多势众,族主华元澍也颇为动摇。 恰在此时,第二封符书及时赶到,将自己和华思川宴中比试的结果通报。那意图生事的数人才悻悻然偃旗息鼓。 华思川在雷火之变中的功力诸长老是心中有数的,而“华思颜”能够在五行属性较被克制的条件下与之战成平手,那么这“万取一收”之道的相生相反之境大臻圆熟,无可置疑。 因此入阵时辰,定在三年之后,第一次“起阵潮”之时。 归无咎心中已有定计,这三年时间,可不是简简单单打坐练功,就此倏忽渡过。这一次“赏秋会”虽是为了取得“觉迷望气”的资格,但归无咎从中亦受益匪浅。 修炼《通灵显化真形图》之后已逾三十七八载,归无咎对于自身根器利钝、此道术的分量深浅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半年以前,归无咎所掌握的“三千妙法”中灵形境的一千五百种,业已超过半数。完成这一成就后,他冥冥中生出一种直觉:或许金丹境后的一千五百妙法能够做到哪一步还不好说,但灵形境的这一千五百法,却已经能望到尽头。 粗粗算来,做到那一步时,自己至多也只需用上八十八年时间。 这便意味着,归无咎在保持正常的修行进境不变的前提下,平白多了十余年时间研习旁门功法神通。尤其他一身魔丹之力,尚未习得相应的神通道术相匹配,犹如一道宝藏,并未能够彻底发挥价值。 恰好今次所见星月门八象七法争奇斗妍,四相之内种种生克变化具有精微,给了归无咎莫大的启发。 不仅如此,对于四相之内无论是“博通相融”,还是“万取一收”,都令归无咎恍然忆起当日楚飞扬“六气熔神”的神通法门,以及自己当时心花发现,察觉出其与“空蕴念剑”的生克关系。 “空蕴念剑”乃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修持之路所选定的根本法门。但这并不以为着下界神通之中,自己只需心无旁骛,不必他顾。须知自己的最终目的,并非将“空蕴念剑”习练到至高境界便止步了;而是要以此为根基胚胎,立下一门由下而上的至高法门。 因此和“空蕴念剑”有着神秘关联的四象神通,以及业已残破不全的“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二道神通,都大有可探究之处。 这三年时间,正是自己潜修良机。 ps:半小时后还有一章2000字的。 第九十四章 触类旁通明道术 道门所以流传万世不绝者,莫非以“法”为先。法臻于至善,道行高明之辈自然辈出。 因此星月门披星掩月殿第九重最高处,正是其储藏功法、神通、前辈心得的所在,如各派名之“藏经阁”的便是。 一道遁光升腾,站立在殿门之外。归无咎把手中令符一晃,一道清光射出,交感十六处禁制枢纽,密布成环的禁制光芒立刻冰消雪融。 归无咎随后施施然从正门进入。 和舒永延说明意欲一览八脉七法中的其余六法,舒永延自无不可。毕竟连“空蕴念剑”本经和“意池”剑典在从权之下都可以流布外人,那么其余六法自然更不足道。 更何况,“上流回风”等具象六法所采用的保密之术是“内外法”,却需本门长老数人与练功之人内外相合,修炼神通。料来归无咎也不至于真个修习,多半只是作为借鉴罢了。 寻常人若要观功法神通,自当上报长老求取,并无亲自来此周览通典的道理。 进入殿门,中殿空空荡荡,唯有八道侧门旁通他处。中殿之侧,但见一灰袍老者站立在旁,一副苦思冥想之色。 他身旁一只寸许厚的黄色棋盘浮在空中,棋盘内黑白双方已交替下了一百余手,战势正酣。另有两只紫色棋罐,亦是一般无二的悬浮不定。 只见此老落下一枚黑子后,立马又转过身来拾起一枚白子,重重落下。 归无咎也不在意,越过此人往最右侧的一道门户去了。但就在此时,这老者双眸中忽然现出奇光,紧紧盯住归无咎,身形一晃,拦在归无咎之前,神色颇有些游离不定,似乎遇到了难决之事。 这一下归无咎突然感受到一份沉重压力,原来那老者竟是一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云幽流在元婴三重境中绝非弱者,但此人气象之宏阔渊深,比云幽流更要远远胜过。 归无咎忽然想起,舒永延提起过一句。此殿中之人,是流脉的一位前辈,位分还在他之上。 看着此老犹疑难决的神色,归无咎心中一动,收了易容秘法,化为本来面貌。微笑道:“老先生可放心了么?” 见识道一位金丹修士有如此手段,老者神色中既是恍然,又有惊喜。出神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以示放行。 归无咎大感惊讶,能够识破自己易容之功,这说明此老距离元婴四重境也只一步之遥。之所以未曾破境成功,或许只是差了一点运气罢了。 剿灭瓦解宗脉的一役,有舒永延和此老坐镇内外,只消击破了华氏大阵,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 从第一道门户开始,但凡和八脉七法相关的秘术、札记、心得、衍生神通法门、归无咎无不观看附录,刻成玉简。当然,少不了六道神通的功法正文。 说起来星月门藏经重地,其朴素风貌倒也别致。每一室内俱有长数十丈的木杆数百根,每一根木杆上系着银钩丝线,将所有玉简簿册如同编钟一般悬挂。 归无咎原本打算将一切附录完成,便回到居所慢慢钻研。 但在此处随意翻阅一两册功法正文之后,归无咎登时如醍醐灌顶,再也迈不开步了,眼前豁然展开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若非要抑制心中喜悦,以免惊动外间那老者,归无咎甚至忍不住要抬头大笑三声! 不虚此行! 真正的大道至理,未必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谲怪奇谈,反而甚为简易质朴。归无咎在此处并非寻到了什么上界流落在此的奇功秘籍,说穿了不过是见到八脉七法正文之后,高屋建瓴,瞬间明悟。 说到底还是那下界一二等宗门中人人均知、耳熟能详的四个字:道术相须,而已。 将《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四部典籍和《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两步残缺神通一一阅过,归无咎一眼便识破了这六法和立乾、坤二位,主诚、明二法的“空蕴念剑”之间的深刻联系。 其中具象虚像,八蕴流转的种种奥妙,立刻如福至心灵一般,涌入归无咎心田。 对于星月门修士而言,第一等资质者自然是修习“空蕴念剑”;若《长津泛陵》二法并未残缺,六气相熔之术和“空蕴念剑”庶可等量齐观。第二等自然是“博通相融”的四相归一之法;第三等自是“万取一收”的正反相合之法。 至于同修八道七法,观其脉络源流,那是从来无人能够做到的。无他,因功法之限,道为术之阻,力不能行尔。 譬如“华思颜”追随云幽流修行数十载,华元易便担心他神通进境不大。须知华思颜不过是走的第三等“万取一收”之法罢了。其余资质卓异、略不世出者如舒永延、艾无悲之辈,能够将“空蕴念剑”修炼得超迈前人已经是难能可贵。意欲博通内外,更上层楼,却有所不能了。 下界舒永延、艾无悲等人资质虽较自己稍逊,也是万年一出的人物。若生在越衡宗习得十三门内法真传中的一门,功行视野更高了一层,或有能力窥破奥秘。 天高一尺,即打破迷障;短此一寸,则难以超脱法外。 今日一观六法,虽然看似与“空蕴念剑”无关,却又足以抵得上对“空蕴念剑”本身三五十年的精心钻研。 高瞻远瞩,旁通博取,本在于斯。 道无涯际,归无咎苦心修习,一转眼已是两年多过去。 这一日,舒永延突然传信相召。归无咎掐指计算时日,原来距离“觉迷望气”的悟道之日已不足三月。稍费时辰整理所得,旋即出了殿门,一路遁走。 殿门口那老者,依旧整日弈棋如故。 舒永延居所在掩月披星殿第六重深处,亦是一处禁制威严之所。步步深入,此中别有空灵之气、肃穆之意交替争先。 第六重进深内的一处深殿,舒永延双手环抱,静静安坐在一张青椅之上。身后侍立八人,以云幽流为首,个个俱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屏息凝神,默然以待机。 见归无咎步入其中,舒永延微微一笑,和声道:“箭在弦上,道友可否准备好了?” 第九十五章 无锋箭 仁者心 归无咎心头一凛,即便流脉中的核心力量尽在此处,单凭舒永延、藏经阁那老者、以及眼前云幽流等八人,也足以对宗脉六姓占得相当大的优势。 就算华氏有大阵为倚仗,若先将其余五家逐一剪除,最终再围困华氏,也无不胜之理。流脉诸家之所以未选择这一条路,而是决定一举先粉碎华氏。乃是因为诛其首脑之后,其余诸族有望风而降、消化吸收的可能。 站在舒永延的立场上,他所要的是整合、继承一个完整的星月门的力量,而不是一个残破不全、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归无咎自信点头道:“此事甚易,万事俱备。” 舒永延很是满意,点头道:“在‘觉迷望气’之阵内,归道友功行远在艾无悲、华思南之上,无有疑问。恐怕他二人联手,也奈何不得你。” “只是‘觉迷阵’一旦生出变故,华氏元婴真人,甚至执事长老一流的人物,极有可能亲自入内勘探。纵然归道友底牌丰厚不可测度,但此事既是星月门委托道友援手,绝没有教归道友平白破费、动用自家手段的道理。” “舒某有一物相赠,还望归道友笑纳。” 舒永延右手一抖,三指捏住一物,形如寸许长短的箭头,缓缓抛到归无咎面前。续道:“此宝名为‘无锋箭’,一旦发动,足能护佑道友六个时辰。即便元婴三重境者,也侵害不得。”说完将此宝的御使法诀一并传了。 能够抵挡元婴真人六个时辰的宝物,就算是越衡宗内,也甚是珍贵了。 舒永延不但是一位元婴四重境真人,更是一派宗主。其言语行事,是半分也错乱不得的。归无咎听得分明,舒永延所说是“相赠”而非“相借”,他倒当真舍得。 归无咎摩挲手中箭头,此物虽小,分量却沉甸甸的,怕不是有三四千斤重。尤其锋芒锐利之处,冷光四溢,比之刀刃枪尖也未必差了。但不知为何,此物却反而起了一个“无锋箭”的名头。 归无咎意味深长的抬头,和舒永延对视一眼。舒永延原本清如止水的双眸中,似乎有一缕锋芒如云霞飞过,随后烟消云散。 无论是“相赠”还是“相借”,对方乃是真心实意护佑自己周全,乃是其刻意要传达的信号。 归无咎甚为满意,泰然道:“以舒宗主麾下实力,攻其不备扫灭华氏。恐怕半个时辰也嫌多。有此宝护身,归某定能无恙,谢过舒宗主厚赐。” 归无咎倒是并未客气,一句推让的话也没说,便将此物收入囊中。 此言一出,舒永延并不意外,只一笑而过。但身后八位三重境真人,却有数位面目不豫。尤其是云幽流身畔那位身材高大的黄袍修士,更是眸中突然射出冷光,罩定归无咎身上徘徊不离。 归无咎和星月门、舒永延既有盟约。此人居然毫不掩饰的展露自身敌意,归无咎皱眉一思,立即有了几分猜测。 拱手一礼,对着这黄袍修士道:“当年之敌,今日之友。白云苍狗,孰能逆料?姑且不说异日划界荒海的收益。单单今次破灭宗脉六家,想必以在座诸位真人的首义之功,背后族门便可轻易取代了宗脉六族的地位吧?和五代才可得到一次挑战机会相比,孰优孰劣?” 黄袍修士这副神情。归无咎大致估量,此人多半是王木霸、沈林心、楚飞扬等五人背后的某一家族主。这数人在流脉族中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双雄等在宗脉中地位相当,有的位辈还高了半辈,无一不承载着族门莫大的希望。 折在自己手上,心中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舒永延貌似诚挚的道:“归道友所料不差。不过道友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舒某和流脉诸家既与道友成盟,往事自然不必再提,也不能再提。” “方才陈长老一时失态,乃是由于‘无锋箭’在本门也是一桩重宝,本拟赐予流脉下一代的掌舵人物。陈长老孙女陈湘琴即是最有希望获得此物的后辈之一。忆及往事,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归无咎讶然道:“陈湘琴?” 舒永延默然道:“探玄会中,化名沈林心的便是。” 归无咎出神半晌,忽然纵怀一笑道:“归某道途经历尚浅,大小争斗,多并无出彩之处。不过斩杀陈湘琴道友却是例外,堪称是令人十分难忘的一战。惜哉!快哉!” 陈长老闻言双眉一横,“喀嚓”“喀嚓”几声骨节转动,一身气机几乎就要忍不住爆裂开来,眸中冷光几乎要将归无咎杀死。 归无咎视而不见,冲舒永延洒然抱拳道:“告辞了。”言毕身如纸鸢,飘荡出掩月披星殿之外,再兜兜转转几处方位,往华氏族中飞沫居遁去。 归无咎并非不智之人,亦非张狂无理之辈。激怒陈长老,乃是他灵机一动,刻意为之。 三年前他和星月门一番激斗之后,化敌为友。乃是因为“一炁断天南”之障的星图历数攥在自己手里,星月门不得不就范尔,并非堂堂一等宗门,行事犹如儿戏。 之后尽管瓜分荒海的诱惑舒永延等人无法抗拒,但事关星月门进退的最大把柄受制于人,归无咎设想即便是自己易地而处,也是无法接受的。其等必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彻底化解危机的手段。 独孤信陵已远往异州纠结势力,以备数十年后的一战。归无咎当日散发的《万历星图》飞书,乃是发往中曲岛奚轻衡处。 若是旁人客居虎穴,每隔一定的时间传递书信、通报平安,乃是常用的手段。归无咎也是如此,和奚轻衡约定每隔三月发出一封特制符书,以此作为制衡星月门的筹码。 但是归无咎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自己功行再醇再精,毕竟只是堪比金丹巅峰;而舒永延修为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更何况星月门功法底蕴也相当不弱。若是其万一竟有截获、破解、甚至假造符书的手段,便有可能暂时稳住那一头,暗暗保证对自己的控制之后,再寻根索源彻底拔除隐患。 因此归无咎每一封符书发出,必要奚轻衡回书一封。同时往来双方均需以《九元书》中两章关节字眼的约定以为质证,因旁人无从知晓之故,堪称无懈可击。 通过今日赐下“无锋箭”之事,以及观察舒永延和陈氏长老的反应。归无咎推测流脉诸修果然尝试做过劫留、破解符书之事,但在自己小心谨慎的应对下,其等果然束手无策。 因此这“友盟”依然成立,或者说反而更加牢靠了几分。 剩余三月时间,归无咎修炼之余,将“无锋箭”和“须弥钉”两件法宝孕养纯熟,其余诸般准备亦自忖无所错漏,万无一失。 觉迷阵中望气悟道之日,终于来了。 子桐山山巅最高处一块巨大的青岩之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此山之巅,便是阴阳二气之所聚,阵门之枢纽所在。时辰一至,便将显化真形。 归无咎遁光尚远,便已发觉此处至少有近千人围观,不由心中稍讶。定睛一看,才发觉其中多半是真气、灵形境的少年人物,这才释然。想来这是华氏激励门下弟子用心修行、树立榜样的手段。 真气境的族人有许多年纪极小,又不谙世事。此时大多双目放光,不住地左右顾盼,似乎在寻找自己仰慕已久的前辈一睹风采。 他们之中最早的两个时辰之前已然赶到,也实在太早了一些。 而灵形境弟子却要老成许多,凝立当场,已然有了几分风度。不过他们神情细节之中,依旧不自觉的露出或是羡艳,或是踊跃的心意,似乎正在为百余年后自家的道途立下志向。 但归无咎心中却知,过不了多久,这些人中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留的性命在。即便侥幸苟活,也必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悲苦、大幻灭。 纵然身不亡,难保心不死。 想到此处,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触动。 归无咎是三人中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他遁光方才落下,百丈之外此起彼伏的声音便映入他耳中。 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是华思颜师兄到了。” 又有一个道:“华师叔功行深湛,更是一位走上苦修之道的前辈。据闻他拜入流脉长老门下,虽不得真传,但功行进境却反而愈速,正是我辈楷模。”这一道声音却清脆透亮了许多。 随即便有附和之声紧随其后:“那是自然,华师伯在宗脉十二子中位列第三,那是何等天资修为。” 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不过称谓却乱七八糟,有称师兄的,有称师伯、师叔的;更有一两个称呼“师叔祖”,着实将归无咎辈分拉高了许多。 不过归无咎倒想到一事。当初华氏可能将匀出一个名额给予外人,故“赏秋会”须力争第二而非第三,本就是他的猜测。后来虽经华元易证实,但那外族之人到底是谁,华元易却笑而不答。 但眼下这等阵仗,归无咎却大致猜出答案了。原因极为简单,无论旁族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代价,若其人功行在华思川、华思明等人之下,那么今日公开观览的举措必定招致华氏年轻子弟的不满。 一个念头忽然在归无咎脑海中产生:“赏秋会”上三鼎甲。 唯有如此,今日之会方才能使华氏门人心服口服,更能造就一段佳话。 果然,一道遁光似缓实疾,似乎只是一根木棍在湖水中搅了一搅,青石之上多出一道人影。 艾无悲。 令归无咎颇感惊讶的是,艾无悲肩上赫然立着一只半尺长短、通体浅黄的花猫。这猫儿四足紧紧钉住艾无悲衣袍,似乎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陌生环境,脖子一缩钻进艾无悲衣领,发出“咪呜”一声呜咽。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眼,这只花猫并无一丝妖气,实在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猫,年齿大约还不足半个月。艾无悲竟蓄养这样一只小兽,着实有些奇了。那些灵形境、真气境诸弟子,亦不由得窃窃私语。 归无咎抬头扫视艾无悲脸庞,见他温润圆滑、清新洒脱的气质愈发明显,心中若有所悟。微笑道:“恭喜艾兄功行又有精进。” 艾无悲似乎对归无咎的眼力大感惊讶,认真道:“彼此彼此。” 但凡剑修一道,未臻极境之前,多半以锐利锋芒见长。唯独“空蕴念剑”与众不同,以主敬存诚为要旨,一手明心见性的养气功夫非同小可。 如艾无悲幼年时初涉剑道,同样是挡不住的锋芒锐气。后来修炼“空蕴念剑”功行渐深,却愈发眉清目秀起来。 而他此时之气象,所谓“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与一黄狸相伴,意趣天然,更进一步。 若非归无咎自己也修炼“空蕴念剑”,也是无法觉察到这一层的。 又过了片刻,一道遁光飘飘摇摇,转眼间近在咫尺。归无咎、艾无悲本以为是华思南到了,但立刻便觉出这气机虽是金丹修士,但远未能臻四重圆满之境。 一落地,来人一袭长裙拖曳三四丈外,风姿绰约,顾盼生辉。这人和归无咎四目相接,露出一个清幽婉约的笑容。正是“华思颜”的未婚妻原枕溪。 艾无悲并非不同人情之人,脚下迈出两步,转眼间已在数十丈外。 原枕溪走到近前,认真道:“思颜哥三载以来闭关修持,神通必然早已臻至正反合一的境界。今日望气悟道之机,相信思颜哥所得,绝不会比思南族兄和艾兄稍少。” 归无咎脸上露出自信笑意,果断道:“那是自然。” 原枕溪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思颜哥出关之后,想必不久就要突破元婴境界。” 归无咎心弦一紧,原枕溪话音中几不可查的哀怨怅惘,愁肠悠悠,他却敏锐听出来了。 于是勉励道:“即便是有望气悟道这一层洗礼,也未必便要着急破境。进阶元婴非是小事,再用五六十年仔细打磨也是寻常。到时候枕溪你的修为也将臻至四重境巅峰。我二人破境元婴,不会相隔太久。” 听了此语,原枕溪面露喜色,分明极为欢悦。但她口中却道:“不必。思颜哥早一步进阶元婴,便能早一步在华氏族中取得更大的话语权。凡事最重先机,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归无咎心中一动,权衡之下终于道:“我在披星掩月殿修持偏殿榻上遗留了一件外物,待望气悟道出关之后便要用。走的匆忙出了纰漏。” “此物要紧,劳烦枕溪亲自为我跑一趟。” 原枕溪用力一点头,道了声“是”。她原本欲与归无咎说几句贴心话,这时却唯恐耽误了归无咎修行,也不追问清楚遗落的到底是何物,按捺住心中不舍,连忙起遁光疾驰天外。 恰在此时,一去一回,又有几道遁光落地,正是华思南和三位长老一同到了。 觉迷望气,时辰已至。 第九十六章 丹婴之间 华思南远远拱手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归无咎回头示意之余,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华思南同修“空蕴念剑”,虽于缓急调柔处尽力修持,也算颇得其中三味;但比之于艾无悲意法天真、清淳烂漫,到底有所不及。 修道之途,愈到后来天资之差便愈加显现,丝毫勉强不得。 “觉迷望气”的名额历来由九位长老共议,华氏族主拍板定下。但到了开启阵门的那一日,却不必族主亲临。 今次主持望气悟道的是华元铮、华元德、华元臻三位元婴真人。尤其有一位三重境真人主事,这分量也足够了。 自从遇到藏经阁那位元婴三重境极限的老者,归无咎这数年间一旦得空,便对自身元光易形的神通再作精研。他自忖此刻即便再入藏经阁,那位老者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变化,遑论眼前在元婴三重境中位分并不算靠前的华元铮。 譬如此刻,华元铮虽盯着归无咎看了许久,但归无咎却仪态坦然,成竹在胸。他知华元铮是因“华思颜”的功行强弱出乎他预料,所以才多看两眼。 果然,华元铮及时移开目光,吩咐道:“稍后以符令投入其中,不可延误。” 艾无悲、归无咎、华思南三人一齐应下。 只稍稍等候了半晌,山巅最高处正上方三四百丈,原本无垠青空突然气旋翻腾,云海诡谲,生出一只百余丈大小的白色球体,游动不休,甚是壮阔。 山门之下年龄百岁以下者见到这异象多半甚是兴奋,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而百龄以上者却多半见过一次,除了羡艳之外,举止倒也得宜。 不过即便只是真气境修为的年轻人,也知晓那云雾并非本来就是球体。只因那雾气横冲直突,肉眼可见,只是为一道无形之力牢牢锁住,因此箍成圆全聚拢之貌。 华元铮凝神观望一阵,道:“一齐出手。” 华元德、华元臻与他甚为默契,三人掌心俱生出一道细如蚕丝的法力气机。三股气机绞成一道后,依旧不过是牙签粗细,但势头甚猛,往顶上那气体圆球扎去。 两三个呼吸之后,清晰可辨一道白茫茫的雾气锁链突破枷锁,垂落下来。 这道雾气甫一突破桎梏时也是一般的针尖粗细。但垂落数百丈后立刻膨胀千万倍,不下于二人合抱的巨木。 硕大的清气“巨木”距离山巅尚有十余丈,似乎转眼间就要落地生根;但倏忽间又生出变化,只见其一分为三,凝形成三只活灵活现的白色狮首,张开巨口,正要择人而噬。 华元铮低喝道:“还不快快用符!” 归无咎闻言曲指一弹,连忙把牌符掷入距自己最近的一只白狮口中。艾无悲、华思南二人也同时施为,不落人后。 在山巅数千华氏弟子眼中,三狮将三枚令符吞了,摇头晃脑一阵,突然涨大五六倍,双目点亮光华。再度张开血盆大口,分别将归无咎、艾无悲、华思南三人吞入腹中。 随后空中那巨大云团似乎生出吸力,将三道充作纽带的云气连同白狮之首,一同拖拽回空中。 但是在归无咎等三人的视角中却是另一回事。那“白狮”巨口一个作势欲吞的动作之后,就化作无形之气,在眼前彻底消失。随后自己身体变轻,逐步漂浮上升。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但蓦然间天旋地转,好似跨过了什么迷障,进入了一方奇异天地。 不问可知,此处便是山上诸人眼中那圆球状的白色云雾之内了。 归无咎原本以为要进入一处混冥难辨、雾气蒸腾的小界中,憋闷无趣不说,那和“觉迷阵”相关的阵眼也不知藏在哪里,要花费多少心力去寻。 但一步踏入其中,眼前诸景却是在大出意料。和艾无悲、华思南对视一眼,显然二人惊讶不下于自己。 原来此处竟似是一座十余丈方圆的天井。四周如雾如幻的三丈清气构成墙壁,虚实不定围成一圆。地上巴掌大小的方石呈蜡黄色,整整齐齐铺出三条一人多宽的小径,院内圆心即是三条小径的交点。 这处圆形“天井”被三条小径一分为三,构成三块相等的扇形。 每一块区域之内,又有一方丈许大小的清潭,渊水澄澈。潭中各立一石,约莫二尺见方,形貌甚为平整。 头顶院落正中心处,雾气化雨,犹如天霖降顶一般洒落,轻漱地面后归入三处潭中。水石融合,绮变万端。 三人均是心思通透之人,所谓望气悟道,所望之“气”大约便是这从天而降的甘霖了;三座清潭和潭中之石,显然便是入境三人的座席。 不过归无咎心不在此处,眼光四下里扫动。立时便教他发现,这座庭院正中生长着两株尺许高的异草。一紫一白,叶嫩茎粗,零落露珠不住地流下。 以归无咎眼力之高明,感气之精微,不难辨认出这两株异草气息阴阳流转,别有奥妙。 低头一看,果然两草扎根之处空出两个拇指粗细的孔洞,为庭院之中他处所无。不但如此,这两处孔洞之中无形中散出一股莫名的吸力,和头顶“天霖降落”的异象恰好形成循环,以保证清气流动不休。 此处自然便是“阵眼”所在了。 此行的最终目标已在视野之内,归无咎心中一定。 见艾无悲、华思南二人分别择定潭中一石闭目打坐。归无咎也不落后,落在剩余那处巨石之上。 三人均已落定,石下潭水仿佛通灵一般,如帷幕卷起,将三人分别覆盖圆满。 一坐之下,归无咎不由“噫”的一声。 原本下界之物并不在归无咎眼中,这所谓的“觉迷望气”又哪里算是什么正经机缘了? 归无咎只打算假意参悟,拖延蒙混些时辰。他和舒永延等人早已约定了时刻,在“觉迷望气”即将结束之时,再一起发动。 只是这一道水帘帷幕将归无咎包裹时,归无咎丹力一震,竟突然生出莫名感应。丹气精微更进一步的契机,竟由此照见。 归无咎一身丹力自忖早已精微入化,除了自身功行更进一步外,断无锤炼提高的可能。但那一道似雾、似水、似气的莫名存在环身一卷,归无咎却觉得一身丹力居然更精纯了一丝,登时心中又惊又喜。 原来觉迷阵中这一道手段,堪称上界所无的“旁门”。 修士在金丹境时御使之丹力,哪怕再为精纯,也是不能和元婴真人法力相较的。只因丹力终究只是死物,元婴真人法力却是炼化成婴的一部分。而元婴自有灵性,神识俱在,故法力亦无不如意,几与自身手足无异。 金丹境中御使丹力的法门,与元婴真人调用法力,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华氏当年创立“觉迷阵”的两位四重境修士,俱明辨五行,功行之深不在舒永延之下。二人当年道途穷尽,走投无路之下蓦然回首,期冀在金丹化婴这道起点终寻求答案。 后二人自知难成,寿数不多时又投身于阵道。此阵阵理便掺杂了散气求真、倒行逆施之途。 因此“觉迷阵”中这一道气机,取法与修士退步破丹成婴、将成未成的一瞬间。又好比将元婴真人将法力完全打破,灭绝灵性。其物恰在丹煞之力和元婴法力之“中”,高于任何金丹境中之丹力,又能够为金丹修士理解借鉴。 说是借鉴,其实是用这一道气机冲刷自身丹力,明悟其中不纯之处。 若在九大上宗之中,凡修为到了元婴四重这一步,一身心力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八个字上。距离上境不远,谁有闲情逸致回过头来研究甚金丹元婴之变? 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之处,恰好为归无咎寻得。 不过归无咎欣喜之余,立刻觉出一桩难事。覆盖其身、显化成水流的气机,大致只能和三分之一的丹力相互映衬洗练。 抬头一看,艾无悲、华思南二人闭目行功,似乎甚是专注。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暗引动丹力,那如同水流的元气受到感应,竟向归无咎处偏移了一寸,随后立即恢复原貌。 果然这道元气看似一分为三,但并非不可变易。 归无咎当机立断,尝试将流向华思南的那一份元气引回一丝。 华思南闭目修行如故,并未发觉。据此可以推断,三分之一的气流对于华思南来说足堪其用了,甚至还有不少富裕。 但归无咎若想完整利用这一处机缘,单凭华思南浪费的那一点蚊子肉,是决计不够的,非得将此处所有气机全部夺过来不可。 原先作壁上观的计划却不得不更改。 调匀呼吸,心中默数,定下决心。 瞬息之间!归无咎蓦然发动! “山河万里”化作乌芒往艾无悲面门刺去,“小苒依依”却疾刺华思南小腹。同时无形剑刃、三十六道云水剑光各分左右,笼罩艾无悲、华思南每一个可能退却闪躲的角落! 藏之于九地之下,发之于九天之上,不过如此。 但修士到了金丹境时,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已极难通过偷袭得手。艾无悲、华思南同时睁开双目,虽事发突然,也足以完成最强的抵抗! 艾无悲袍袖上宝光绽放,将他全身上下密不透风地遮住。同时右手手中多出一枚青玉扳指,抵挡“山河万里”的凌冽杀气。 此剑品质,即使以艾无悲的眼力,也是闻所未闻。他毫不犹豫地使出自己救命底牌来挡。 同时他颅顶清光浮动,“空蕴念剑”已然现出。艾无悲毫不犹豫,反手便是一指轻扣。 可是刹那之后,他宝衣,扳指,俱丝毫无损。原来十八道剑光和黑色巨剑,都是清光所化之虚影。 艾无悲一愕,不过手头一指按下,已经无法收手。 那一头华天南亦同时取出一块九彩深纹的贝壳,瞬间涨大数十倍覆在面前。同时一张银鱼锦帕张罗成伞,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剑光。 完成这两道防御后,华思南深吸一口气,同时七柄冰玉湛然的宝剑现在头顶。 危急时刻,若是一味防御,便有可能面对敌手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两位身为宗脉俊杰,显然都深明此理,是以毫不犹豫地施展了最强绝招的反击。 十余道剑光落在阴鱼锦帕之上,泛起如轰雷蒸云般的闷响。这锦帕虽然灵性丧失大半,到底并未被彻底刺穿。 而那贝壳被“小苒依依”全力一啄,只现出一个两三分深浅的半点。 正当华思南心头稍定时,神识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悸动。心头一跳,眼前与心血感应的“迷珠贝”已然被击穿,露出一个寸许大小的洞口。 华思南立时魂不附体,但再要有所动作,已属徒劳。一枚完全藏形匿迹的银针从巨贝洞口中钻入,钉在华思南丹田之上。 华思南脸上带着惊惶,歪歪斜斜跌落巨石,落入身旁的水潭之中。 紧随“小苒依依”之后,击破“迷珠贝”的,正是声东击西的宝剑“山河万里。”此剑明着往艾无悲处袭去,在半空中便隐身调头,空留下一道虚影。 数载以来,归无咎分光化形的手段愈加精纯。 正在此时,两道“空蕴念剑”剑意同时降身。归无咎大喝一声,将魔丹丹力运转到极限,生受了二人合力一击,一身气机陡然溃散两成,但旋即处于返气回流的步调之中。 艾无悲、华思南虽然算是下界天之骄子,但修为之精微和当日舒永延的金丹四重境化身依旧有相当距离,对归无咎的威胁自然微乎其微。 接下这一招,归无咎反手将华思南摄拿到近前,取出封元符箓,将他金丹彻底封镇。 整个战斗过程只在三息之内,行云流水。 见归无咎接下两道空蕴念剑合力一击,艾无悲面上先是一惊,随后释然。 回想归无咎爆发出全部丹力,其无伦深厚、精纯都超过自己数倍,艾无悲立即意识到“空蕴念剑”已然无效。以弱敌强,并非“空蕴念剑”的长处。 艾无悲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归无咎微微一笑,变回自己本来面目。 第九十七章 默运玄功 兵发子桐 面对艾无悲的问题,归无咎将两柄长剑收入袖中,认真的想了一想,道:“算是舒永延宗主的盟友吧。” 艾无悲闻言脸色有异,但却并非全是惊讶,自语道:“宗脉、流脉早晚有一场大战,不过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舒永延…倒是一个果断的人。” 难得的沉默之后,艾无悲突然道:“姑且还叫你‘华兄’吧。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华兄。” 归无咎道:“不必客气,艾兄请问。” 艾无悲重又盘膝而坐,索然道:“以华兄之能,足以以一敌二而有余。为何对艾某和思南兄区别对待呢?” 归无咎摇头一笑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华氏是宗脉六家的主心骨,舒宗主必定是要铲除的。而其余五家却不然,失了华氏为后盾,最终难免分化吸收的下场。艾兄身为下一辈中的翘楚,更是极关键的信号和标杆。我若是舒宗主,也必定优先笼络。于名于实都大有好处。” 艾无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问出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华兄是不是人?” 归无咎一怔,旋即明白艾无悲用意,微笑道:“货真价实的人道炼气士。” 艾无悲追问道:“当真?” 归无咎笑道:“四州一海之中,可曾听闻有大妖血裔和一等宗门合流,搅动风云?所谓妖魔横行之处,尽在定河以西,非此处修士所能轻易得见。就这一点来说,此数州倒能算一方净土。” 艾无悲喃喃道:“人修……” 他原本是一个盘膝环抱的坐姿,五心向天,腰椎挺直。听闻此言突然佝偻了几分,一身气机委顿下来,好似瞬间衰老了数百岁。未几,眼角处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滴滴滚落。 但他啜泣一阵,突然又擦去眼泪,抬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直上云霄,听不出半分喜怒悲惧。原本躲在他袖中的黄狸由此惊醒,伸出小小脑袋,“咪呜”叫了一声。 艾无悲捏了捏小猫耳朵,摇了摇头,闭上双目。 归无咎皱眉道:“艾兄何故悲泣?” 艾无悲叹息道:“华兄何必明知故问?四洲一海困如牢笼,犹坐井观天。不想‘六转婴变’果非虚言,紫婴之上别有洞天。而我辈苦心修持,皆不能一窥上乘法门,岂非至可恨、至可悲之事?” 归无咎默然,旋又问道:“那艾兄又为何发笑?” 艾无悲再度长笑出声,状极洒脱,大声道:“艾某功法、神通,俱已得了此地所能得到的至善之法。其余一应机缘妙悟、道法歧途,也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天上之事,非我所能见;天上之物,非我所能有。既然未曾辜负这一身天资,每一步都已经做到了极致,那又有何憾可言?” 归无咎暗暗点头,艾无悲心性之佳,比他想象的更胜一筹。 不甚出色、彻底熄了心气的人还好说,如艾无悲这般领袖群伦的顶尖人物,乍然望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通常要么渴望濡慕与自卑自疑相互纠结,搅成一团,徒乱道心;要么尽力抑制,强自镇定,以图慢慢消解这份自我怀疑。 但如艾无悲这样,既未掩饰抑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又将这两种情绪区别得异常清楚。故而其认知虽遭受了极大的冲击,但道心屹立,并未有丝毫动摇。 相反相成,难能可贵。 归无咎道:“有一事和艾道友相商。这一处‘觉迷望气’机缘于我大有益处,华某纵然得三分之二,也颇为不足。尚希望艾兄能够成全。有何条件,华某尽力满足便是。” 艾无悲挥了挥袖,寞然道:“以华兄之能,自取便是,又何必问我?至于条件实不敢当。若华兄有心,便和舒永延说一声,放艾某脱离星月门,云游四州则可。” 归无咎未想到艾无悲竟是提出这样一个条件。这倒并不难做到,当即点头应下。 归无咎盘膝坐下。 双手一揽,归无咎将两道似雾似水的散灵法力勾引过来,登时与散出的丹力完全相融,正反合一。每一脉,每一轮无不映照得失,洞悉巧拙。 似乎本已晶莹剔透的沙粒,经受无尽海浪雨水冲刷,愈能见其光洁可爱,清净无暇。 “觉迷阵”百年所凝聚的气机,足够四五个舒永延、艾无悲这一层级的天才人物一同观照洗练。创立此阵的二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将之一分为三,划出三道名额,已经是大大的留有余地。 叵料遇到归无咎这上宗异数,竟只是勉强足用而已。 运功观照了一阵,归无咎大致估算,完成整个观气悟道的过程,比事先所料恐怕要费时稍久一些。 运功半个时辰之后。地上华思南见归无咎处于定中,抬头朝艾无悲眨了眨眼,双眸中尽是乞求之色。 不过艾无悲却不为所动,只安心调息,目不斜视。到了这一步,华氏覆亡已是无可挽回,他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多管闲事。 华思南的小动作尽在归无咎眼中,不过这并不妨事,料想艾无悲也不会作出不智的判断。 纵然是最坏的情况,他能击败两人一次,就能击败第二次。 归无咎只将华思南制住,而非当场斩杀,也是有缘由的。 一来这是流脉和宗脉之间的纷争,华思南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下一辈领袖,如何处断还是由舒永延自决为好。 另外归无咎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当日云幽流灭杀真正的华思颜之时,舒永延曾使出一道奇妙手段;粗粗观之,大约是暂时持住其生机精气不散。 由此推想,华氏族中或许有生死牌符一类的秘手,若当时当场击杀了华思颜,指不定便要生出什么变故。今日归无咎不过是是法其故事而已。 星移斗转,数日之后。 …… 距离子桐山西北七百里的一处天空,此时白日朗朗,云岫相间,青鸟和鸣东西相逐,一副青天玄远,幽渺相合的景象。 但常人却不能看出,远峰之上,有两片青云致密幽邃,似乎影藏着什么玄机。 即便是元婴三重境真人,也唯有近身到里许之内,才能察觉面前实有一件百余丈长短的异物,为上乘禁制严密遮掩,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匿于空中。 这异物只在极短的几个间隙,如囚水之人换气吐纳,露出一丝巍峨峥嵘,随后立即隐去。 若更欲窥其全豹,非得进入五十丈之内不可。 但若是真有人近身到五十丈内,任你神通广大,想要再度脱身也不可得。 原来此物浮在空中,形同一只汤匙,分明是一只露天的飞舟法宝之流。但其舟身也好,梁柱、甲板、座席、风帆也罢,尽数以大大小小的艾草编织而成。 舒永延以下,流脉数十位元婴真人,尽数安坐其上。 此舟正中,赫然被凿出一个六七尺长宽、三四尺深的浅坑。一道青白色的火焰从中腾出丈许高低,火舌翻滚,却无半分炽烈躁意。 六七个稚龄童子手提长嘴油壶,轮流走到这“草炉”旁边,注入如同香油一般的明黄色汁液。偶尔有火光一涨,在这些童子面颊衣领上略过,却如同清风拂面,不曾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不多时,火焰之形渐渐稳固,当中如镜观照,显现出一座山峦之形。正是华氏根基,子桐山。 舒永延往周围看了一眼,见属下个个养精蓄锐已久,心中甚为满意。郑重道:“一刻钟之后,便是决战之时。此次剿灭华氏,务以狮子搏兔之心,毕其功于一役。具体安排,皆听从云师弟调遣。” 诸位元婴真人齐声应下。 云幽流上前一步,道:“华元德以下六位元婴二重境者,由方师弟,章师弟,陆师弟各自挑选帮手,一齐剿灭。” 立时便有三人上前一步,领命退下。 以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且有帮手在侧,对于几位二重境修士,可谓手到擒来。 云幽流又道:“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三位元婴三重境者,便由陈师兄、朱师兄、叶师弟出手。” “这一头虽看似以三敌三,人数不占胜面。但三位师兄弟功行精深俱不在华元澍之下,这是其一;另外‘觉迷阵’一旦生出破绽,这等事关华氏生死的大事,多半会由三人中的一个前去窥看。因此三位师兄弟多半只是以三敌二。” “拦截觉迷望气阵眼处的那一位,由云某人亲自出手。” 所谓“陈师兄”正是那日和归无咎有过照面的陈长老,陈湘琴之祖父。三人闻言亦一同领命。 云幽流续道:“华氏其余十余位元婴一重境者,由事先划定的四人一组,共八组人手一齐绞杀,不许走脱一个。” “华氏在外行事的三四人,我也早已遣出八人牢牢跟定,约定今日破阵时分一同动手。” “若出现计划之外不虞之变,劳烦钟师叔出手照应一二。” 舒永延身畔不远处,一位并不起眼的老者双手捏住一枚棋子,缓缓点头。正是藏经阁中距离元婴四重境只差半步的那人。 陈长老突然道:“云师弟安排甚妥。不过也要那小子及时坏了阵基才可。算来时辰已至,为何没有丝毫动静?” 其余许多元婴真人同样面露疑色。 舒永延紧盯那火焰中子桐山虚影,突然道:“不必迟疑,‘觉迷阵’已破。” 此语一出,人人精神一振。 云幽流肃然道:“随我来!”,当头一个化作清光远遁。 其余数十人亦瞬息之间遁走,偌大飞舟仅留舒永延和钟姓老者二人,好不清冷寂寞。 ps:半小时后还有一章,也是3000字。 第九十八章 兵临城下御敌策 “觉迷望气”开启已有数日。子桐山上见过新鲜的华氏弟子,有一部分已然散去。 但为数更多的人却留在原地,静静等候族中天骄破境出关。 不仅如此,原本来看热闹的多半是真气境、灵形境的年轻人;但现在山巅青石上竟多了许多金丹修士,甚至不乏金丹二重境以上者。 这些人修为和华思南、华思颜等相差不远。不但位辈接近,甚至多半还是当年成就金丹后的竞争对手。数日之前启阵之时何等热闹,他们却多半并不愿来此观望;说穿了无外乎害怕凤凰与土鸡同列,相形见绌尔。 但是现在估摸着华思南、艾无悲三人出关之时将近,这些金丹修士又忍不住低调前来,意图一观“觉迷望气”洗礼之后,到底会生出何等变化。 按理说时辰已至,但空中那云团却没有丝毫动静。 这时,一位面色蜡黄、青袍皂靴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似乎等的不耐烦了,一起遁光,便往空中疾冲而去。 这人名为华思苌,是华氏旁支中的一位弟子,资质并不甚高。若说那有数的几位金丹二重境者在此守候是为了开拓眼界、验证所得。他华思苌只不过纯粹是凑热闹罢了。 这时华思苌多等候了盏茶功夫,已颇为不耐。再等下去便耽误了其与几位小族旧友的游会之约,是故驾了遁光果断离去。 孰料三息之后,青天之中“砰”地一声巨响,一道影子如倒栽葱一般轰然落地,重重摔落在子桐山峰顶的青岩之上! 子桐山山巅千余修士,诧异之后抬头而望,无不惊叹出声,大呼小叫纷乱嘈杂,连绵不绝。 华思苌在地上一个翻滚,连忙起身。此时他虽然脸面之上尽是血污,看起来甚是狼狈,其实只是擦破几处头皮,并无大碍。 金丹修士号称“无漏之身”,一身筋骨打熬得坚逾金铁,不会轻易受伤。 抬头望天,原本朗朗晴空,千余丈外,突然多出深青色的绵密精气,堆叠如瓦,断裂成阵。看似与云雾气流无异,但一旦触之,却坚逾金刚。华思苌方才便是不察之下头撞其上,落地受伤。 华思苌和山巅真气、灵形境弟子面露困惑之色,不明发生了何事。 但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抬头望见此景,不由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大…大阵坏了……大阵坏了……快去寻真人,……不……去寻长老!……寻族主!” 此言一出,子桐山巅立刻大乱。 唯有过了“知止”一关,有望竞争“觉迷望气”的名额,华氏当家人物才会向下一辈介绍“觉迷阵”的奥妙,以激励其上进之心。 此阵由散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自相演化,循环相生于无穷。号称“无隙合有间,踏步阴阳天。”那一道壁障乃是近千尺厚的元气凝练,却出入于无形有形之间。 金丹修士因数量过多之故,由族门赐下身份令符在身,便可自由穿渡。相当于一步踏出,便越过阵门,立身于千丈之外。 元婴真人出入阵门更不必依赖令牌。每一位华氏子弟成就元婴时,却需在子桐山山腹中接引一道气机,与此大阵辩证无误。此后进出山门便可当大阵阵门完全不存在一般,便利处非别家阵法可比。 只是此阵号称“循环无穷”,却并非真个没有一丝损耗。六七万载后阵中气机不能相续,届时此阵便会化作眼前这一副由虚转实、屋瓦相叠的异象。 但四州之地,还没有一家完整传承七万年以上的一等宗门。七万年后,不说华氏,就是星月门多半也并不存在了。所以这等杞人忧天之虑,华氏从来无人当回事。 青石之上,光影闪烁。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德等九老,以及其余各宗、各脉、各院元婴真人十余人,数息之间已经到齐。 这二十余人,人人面色沉肃,深知可能遇上了毕生未有之大变。 华元成道:“大兄,这……” 他刚刚开口,“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自阵外传来。整个“子桐山”几乎都颤了一颤,激得尘土飘扬三尺。 华元澍以下,人人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之念也沉了下去。 如果说先前还冀望于或许是华思南三人中的哪一位误动了阵眼,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可方才那一声巨响,分明是有人在外试图破阵。 这地动山摇的一击,至少相当于十数位元婴真人合力。 世间断无如此巧合之事。 “觉迷阵”厉害之处,便在于这剥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相生相补,就算你费尽心机打破一丝缝隙,只消半个刹那,那损毁之处便如血肉复生一般立刻恢复旧观。 可是此阵现在已然成为一座“死阵”,其防御之能再强,也抵不住许多元婴真人联手轰击。 有胆量、又有把握对华氏发动突袭,敌手是谁人已不言而喻。 在场二十余位元婴真人,半数以上心中隐约生出念头,或许华氏覆亡之厄,就在眼前。这念头一旦产生,再想极力抛却也是极难。最终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集在华元澍身上。 华元澍作为华氏当代族主,智力权术,皆上上之选,素为族门所敬服。 这是华氏临难时真正的主心骨。 华元澍点了点头,沉声道:“事机紧急,阵外之敌到底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我长话短说,传下令来尔等各自领命便是,没有商议的余地。” 华元奇厉声道:“正该如此。有游离不决、抗命不遵者,我先斩之!” 其余诸人纷纷应下。 华元澍道:“我等九人舒永延必定会优先照看,绝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唯有死战而已。” 华元易大喝道:“战便战,谁又怕得谁来?若要战死,便教我死在头一个。老子先死了安逸,你们这群花花肠子就算被大卸八块,也都不关我事了。” 华元臻淡笑一声:“你华元易想要死在头一个,只怕难能如愿。你将老夫放在那里?” 华元奇皱眉道:“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斗口的话,来世投过了胎再理论不迟。” 三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华氏各支各脉龃龉已久,但在族门生死存亡的关头,竟一笑泯恩仇,团结紧密。 华元澍道:“舒永延既然敢来围剿华氏,所遣之众必不在少数。阵破之后,元奇、元铮、元朗你三人切记要避强击弱,勿要与舒永延、云幽流、陈青山诸人对上,只挑拣那些功行较弱者,以‘空蕴念剑’下手,一一斩杀。若引得其等围攻,就算成功。” 华元铮轻松一笑,道:“小弟省得。不过是多杀一个赚一个。” 华元澍摇头道:“不止如此。若我等能造成足够杀伤,大大削弱流脉实力,日后联合其余五族,未必没有翻盘的希望。” 华元铮这才肃然应下。 华元澍又道:“元德等其余五人,合力往东南突围,若追击之人不多,就尽力求活;但料想舒永延多半有严密布置。若吸引的敌手够多,拼死一战则可。” 华元德等五人慨然领命。 往十余位元婴一重境修士处看了一眼,华元澍道:“一旦阵破,尔等往西北方向突围,不许恋战,能活一个是一个。若能一路突破至神氏山门,可暂作栖息,视神郁仙态度而定。若其立场暧昧不明,便需极早抽身,四散潜伏。” 以华元达为首十余人,亦一同领命,个个镇定如恒,没有丝毫慌乱。 华元澍往这十余人中看了一眼,虽然仓促之下东西两路分兵,已经是最优策略。但以舒永延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性子,行事之周密只怕如天罗地网,若说能够有一二人逃出生天,依旧渺茫。 强自振作,华元澍又道:“至于老夫,先破入‘望气悟道’阵眼之中,诛杀叛逆,再和元铮等人会合。” 在华元澍发号施令的同时,“觉迷阵”轰隆巨响持续不断,震动之势也愈来愈足,破败只在旦夕之间。千百低辈弟子面带惊恐,彻底陷入慌乱之中,四散奔逃。 华元澍道:“各自准备应战。华元盛,你留下来。” 华元铮等人知晓族主必有机密事交代,或许华氏生机便在此处。遁光一闪,已各自远远避开。 华元盛是一位面貌甚为年轻的白发修士。他此时也有些惶恐,自己成就元婴不过半载,在华氏诸元婴真人中年龄、资历、功行俱是最浅,不知当此族门危难之际,族主留下他有何交代。 华元澍扫视了一眼,已知他心意。仔细吩咐道:“你成就元婴之事并未外传,这半年来也从未外出。料想流脉诸家也是不知晓你的存在的。” “我华氏子弟,成就元婴之后,均知子桐山山腹中有三处密地。” “事实上这三处密地均不甚紧要。另有一处密洞更加隐秘,也更加关键,唯有历代族主一脉单传。此处密洞之中有异宝隔绝神识探查,当中储积不少珍物,精玉法宝亦足够近十位金丹修士成就元婴。便请元盛你携思明,思迁,思固……等人暂入其中躲避。” 华元澍一连报出八九个名字,除了华思明外,都是华氏金丹二三重境中的优秀种子。随后自袖中取出令符,交代了进出秘境之法。 交代完毕,华元澍竟向华元盛极郑重地一揖到底。 华元盛推让不及,一咬牙,用力点头道:“必定不负族主所托。” 华元澍大感欣慰,正要勉励几句。突然一声苍穹破裂般的巨响响彻山巅,比先前那极有规律的撞击声何止强横了十余倍! 整座如屋檐碎瓦般的“觉迷阵”残阵轰然崩散,彻底化作浊气。数十位元婴真人的气息失却遮挡,瞬间迫临山巅。 元婴之下华氏诸修,个个面临绝大压力,双腿也如灌了铅一般不甚灵便。 华元澍眼神中射出罕见的凶厉光芒,奋身朝着“望气悟道”的巨大气团狠狠冲去! 第九十九章 见罪魁暗室交锋 自从将两枚“须弥钉”钉入阵眼之中,“觉迷阵”气机由流动转为窒涩,由无形变为有形,犹如水中淤泥凝结,清楚可辨。 归无咎也知惊天之变就在眼前,立刻离了潭中座席,站立在三小径交汇的正中心处。 华思南横躺在三尺之外。几番向艾无悲暗暗求救未果,他似是已是认命,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但归无咎却偶尔瞥见其眼光闪烁,显然只是假作蛰伏,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脱身的机会。 这时归无咎左手边一道气墙突然震动,向内凹陷了少许。 瞬息之后,这墙壁碎裂了三四丈,紊乱之气机如棉似土,纷乱如麻。一只粗大的手臂率先穿透云墙,连带着一个魁梧的黑色身躯破壁而入。 归无咎当机立断,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口中念咒,手中掐诀。 只见“无锋箭”箭簇光华一闪,以其为中心,数十道紫光回环外扩,十八道金芒四散勾连,瞬间织成一张形同蛛网的异态,涨大六七倍后,将归无咎、艾无悲、华思南尽数严密笼罩在其中。 来者是谁归无咎心中有数,不外乎华氏那二三人中的一个。 归无咎能够与元婴真人周旋的手段并不算少;但他还是选择的在第一时间使出防御手段。 从前与元婴真人周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既然己方获胜只是时间问题,就没有必要制造额外的风险。 和下界修士相比,即便双方起点高低不同,也决不能无视一个大境界的修为差距。 破壁之后,华元澍定睛环视。 流光笼罩的“青纱帐”内,艾无悲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华思南横躺在地上,丹田之上贴上符箓,显然是为人所制。 这时他见到族主破壁而入,双眸中狂喜再也掩饰不住,只是金丹被制,想要尽力挣扎也力不能及。 华元澍瞳孔一缩,立在三人正中的那位陌生人,显然便是制住华思南之人。这人一袭玄衣,面甚英挺,有剑士之风。 至于华氏另一位弟子华思颜,却不知身在何处。 华元澍面皮上无有一丝涟漪,平平淡淡道:“你是何人?华思颜现在何处?” 归无咎一看来人,惊讶道:“原来是华族主亲临。” 华元澍见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并未回答自己问题。脸上虽古井不波,心中却着实有几分怒意。正考虑是否要暴起出手时,突见眼前之人相貌逐渐生出变化。 这脸容愈变愈是熟悉,不是华思颜是谁。 华元澍大吃一惊,再凝神细看,这人和“华思颜”一模一样,寻不出半点破绽。 此人分明是一金丹修士无疑,但眼下自己与其相距不过三四丈,竟不能看破他的易形神通。 华元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华氏输得不冤。 此时的华元澍,心头一松,突然有些释然了。 先前遽然遭逢剧变,华元澍将此事的因果想了一遍,以为变数出在艾氏身上。那艾连山与自己本是亲若兄弟,不想竟然是两面三刀之人! 推测原委,艾氏不知何时已向流脉诸家临阵倒戈,而自己未能洞悉,以至于族门倾覆。 方才他在子桐山山巅发号施令时,面上虽然镇定威严不下于往日,但其实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痛悔华氏家业毁于己手,实在是罪孽深重。 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艾无悲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但是他的立场已经不重要了;棋局的关键,分明是眼前这人的易容之术。 由于“觉迷望气”之中暗藏大阵阵眼,华氏也不敢轻忽,历来都是由一位三重境真人亲自主持。而舒永延麾下的金丹修士竟能在元婴三重境真人眼皮底下蒙混过关,那确实是对方在神通道术上胜过一筹。 非战之罪,非己之罪,华元澍心头好过了不少。 归无咎笑道:“既然揭破谜底,华宗主何不速速离去?” 华元澍一愣,横声道:“你说什么?” 归无咎淡然道:“华宗主命不久矣,何必在这里和小辈纠缠?为何不在有限生涯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哪怕多去斩杀几个流脉元婴真人,也是好的。” 华元澍见归无咎顶着“华思颜”的面孔侃侃而谈,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大喝道:“区区一枚弃子,安敢口出狂言!” 说完大袖一挥,神通运处,凌空一道雷震之力轰然炸开,网罗帷幕之上飞星乱溅。正是四大神通之一的“积空云霆”。 金丹修士运使神通,哪怕丹力再如何精微,那丹力演化、煞气流布的过程也是明白可辨的。但元婴真人却非如此,法力运处,好似虚室生雷,真个凭空多出一道雷霆轰然霹下,举手抬足间妙用自足,真正有了几分仙人手段的风采。 金丹之下,练气驻形;金丹之上,问道长生。 “无锋箭”足以抵挡元婴修士六个时辰。 虽然舒永延之言当属可信,但归无咎却绝不会将自家性命寄托在别人收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出得纰漏。此时归无咎袖中暗暗持定真传令符,若万一抵挡不利,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但归无咎显然多虑了,这凌空雷震虽然势极猛烈,震得青纱网罗连同四壁一同猛烈晃动,但光散云消之后,一切完好无损,并未折断了一丝一线不说,反而如雨后新晴,愈见其明艳可人。 华元澍一击无功,一愕之后竟不惊反喜。 他原本以为归无咎虽然习得极诡秘的易容神通,但终究只是一枚类似于“死间”般的弃子,既深入敌之腹地,坏其枢纽,又怎能有生还之望? 杀掉归无咎,不过是惩治罪魁,稍稍泄愤。一旦得手,他便要和华元铮等人汇合,对流脉中人造成尽可能多的杀伤。 但现在发觉此子居然有如此品阶的异宝守护,说明其地位要远远高于“死间”之士,说不定是流脉中秘密培养的潜力不下于舒永延的接班之人。 杀死此人,胜过斩杀十余个寻常的元婴修士。 想到这里,华元澍一声清啸,四指依托,一柄灿烂明目的九节金锏现在手中。其上黄芒濛濛,浑厚无俦,几乎不下于第五品法宝的根底。这等品相,不知蕴养了几百载,方才有此品质。 华元澍左手骈指在金锏手柄处一按,登时九节金鞭金锏宝光大放,凌然生威,如天雷轰顶一般,重重砸了过来! 华元澍何等老辣果断,一旦定下决心取归无咎性命,自不屑于使用添油战术依次加码。一出手便是至强绝着,华氏珍藏号称“摧坚第一”的至宝元华九金锏。 归无咎淡笑一声,反手发动真传令符,一道道金色井栏蓦然扩张,立在青纱帐之外。 以华元澍这一击显现的决心,“无锋箭”纵然能够挡住,品质也必然小有损伤。既然如此,与其等对手突破“无锋箭”的第一层防御后再使出真传令符,不如直接以真传令符承受攻击,连“无锋箭”一同护住。 舒永延赐下的这一件法宝,品质虽不能和九大上宗的重宝相提并论,但也算相当不错。 在归无咎的计划中,此物和真传令符高低搭配,足够弥补令符使用次数限制的缺憾。现在岂肯让它白白损伤。 华元澍满拟这一击之威必能使归无咎尸骨无存。但当金锏光华和金色井栏一旦碰撞,华元澍只觉手臂一麻,浑身法力紊乱血脉倒涌,丹田之中元婴之躯也不由得一震,元华九金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华元澍心中虽惊于这金色围栏防御力之强横,但他眼神中突然厉色一闪,转过身来。反手催动法力,一道乌光向背后打去。 原来一个白色身影一晃,不知何时已立在华元澍背后,作势欲要出手。见行藏已被窥破,此人把长袖一拂,将这一道光芒消解于无形。 云幽流。 归无咎微笑道:“云真人。” 云幽流淡淡一点头,道:“华元澍就由云某应付。归道友护住自身周全便可。”他并不识得真传令符的厉害,见归无咎并未使出“无锋箭”,因此提醒一句。 原本云幽流想要寻一个伺机突袭的机会,但不想华元澍机警如此,是以未能得手。不过这也并无大碍,只因“觉迷阵”既破,所谓大势在我,现在只不过收拾敌手稍稍费几分力罢了。 云幽流转过头来,和华元澍四目相对。 大敌亲临,华元澍脸上反而看不出喜怒,默然道:“出手吧。” 云幽流突然笑道:“于大局而言,华族主死期不远;但是你我眼下若单打独斗,华兄哀兵之志无所忌惮,却是你多占优势。” 华元澍冷声道:“你自己不能舍了贪生求全之念,与我何干?” 云幽流沉吟数息,洒然点头。反手一道火光夹杂着七八道涓涓细流,凌空一震。已落到华元澍头顶。 华元澍双掌往上一托,青黄二色气机裹称兜囊,升在卤门之上,和云幽流水火之象一沾即走,随后再度演化交锋,妙相纷呈。 ps:还有一章。肯定在今天,争取一小时内发出来。也是3000字。 第一百章 三方传捷 一手遮天 须知云幽流、华元澍这二位,每一招每一式神通变化,若击打在无有禁制护持的地界,数里范围内,造出山摇海倾、土石崩裂的巨大声势,也只是寻常。 但二人此时却极有默契的纳微入化,化繁为简,倒像是两位灵形修士交手。 神通兆显时,一出手,一离身,凝聚成极微小的一团气机,像极了身躯中的一部分节节肢解,舍作它形。 元婴境法力与身相合,由此可见一斑。 元婴修士生死之搏的场面可不多见,至少星月门内这一代金丹修士,无人有此见识。这等良机,归无咎、艾无悲都不愿错过,因此无不凝神细观。 只是艾无悲天资虽高,此时体会云、华两人交手,也不过叹服其巧妙而已;若说真有所得,却并不见得。 而归无咎恰恰刚刚经历“觉迷望气”的悟道经历。“觉迷阵”中那一层抹去性灵、描摹法力的气机,堪称金丹丹力之升华,元婴法力之降阶,恰好成为了一道桥梁,沟通于丹婴之间。 因此归无咎窥看这两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交手,竟大有所得,隐隐约约望见金丹丹力真正精微至极的道路。 若真修到那一步,哪怕你十世天尊临凡,也无法在金丹境中胜我半步。这一处机缘,分量着实比想象的更为惊人。 归无咎突然生出奇想,仰仗大阵毕竟过于臃肿。若是自己有成就大能,开宗立派的一日,据此锤炼出一套元婴境蜕化金丹的观想功法,采摘丹婴之间的那一重妙境,或许可为本门不传之秘。 …… 子桐山外的战况,明显要比云幽流、华元澍二人的交手简单粗暴得多了。青天之上,五色交错,云雷翻滚,时有汹涌磅礴之法力横冲直撞,只击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大如拳,细如沙的乌风乱流飞扬恣肆。 这等乱流,未及躲避的真气、灵形境修士一旦被扫中,登时筋骨断折,哪里还有命在。 此时这些个低辈修士面对死伤枕籍之惨状,才知族中果然生了莫大变故,多半吓得魂不附体,号泣之声不绝。 但这些人,在此变局之中本就如蝼蚁一般,生死不得自主,也难以对大势造成分毫影响。这一战的走向,终究要落在元婴真人的斗法之上。 在这一环节,却足见舒永延、云幽流布局良久,落子之妙。 子桐山以东,华元德等五人已被方、章、陆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携带四五位功行甚高的二重境真人以犄角之势牢牢堵住。此处战场,云幽流的方略是以绝对优势强行剿灭。 华元德见对面之阵仗,不由得心头一沉。 在华元德等人原本的估量中,流脉众修就算倾巢而出,多半也是将重点放在华元澍、华元铮、华元奇等三位三重境修士身上,说不得以六七位以上的人手合力围剿。 如此一来,下头元婴一二重境修士之间的斗法,华氏人力虽依旧不足,但未必不能对流脉修士造成较大的杀伤。 但想不到舒永延等人竟肯承担一定风险,稍稍放弃三重境层面上的绝对优势,拨出数位三重境修士放下身段出手。 还是说,对方调集的实力,已经达到了将华氏完全碾压的地步? 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五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了,甚至连同归于尽也不可得。 华元易大喝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杀掉一个便是赚了!” 华元德、华元臻等四人亦同声喝道:“杀!” 五人同时出手,神通错落不断,朝着章真人方位冲杀过去。 章真人冷哼一声,道:“若能伤得了一人性命,放你们五人尽数走脱,又有何妨?” 华元易哈哈大笑,面露嘲讽之色道:“攻心之计,何足挂齿?我等真的走脱了一个,你章承邑如何向舒永延交代?” 言语间两袖之中射出两道宛如水银的白练,灵动如蛇,迎首而噬。 章真人面色铁青,不再言语。大手一挥,一道三重相叠清光纵横千百丈,横列在前。华元德等五人神通一齐落在其上,也不过震得第一、二重光华波光颤动而已。 此处战斗未曾掀起浪花,战局便已大定。 一刻钟后。 华元德等五人尸身漂浮在空中。 方真人摇头道:“若非事先交代下来,须将尸身收殓不许损伤,十余个呼吸便可结束战斗。” 另一头西向的战场,表面上看却稍稍焦灼了几分。 流脉一方三十余位元婴真人,尾随华氏十余人,穷追不舍。尽管战力之比达到三比一以上,但双方均是元婴一重境界,故而华氏诸修明面上逃生的几率反而要高得多。 可惜云幽流所安排的这三十余位元婴真人中,八队的领头之人俱是遁法高妙、精擅困阵神通者,时不时便能截下一人,阻住华氏诸修逃跑的意图。 每隔盏茶功夫,总有一两位华氏修士落下单来,随即被流脉一方两队七八人牢牢围住,困死之后取了性命,随后其尸身亦被收走。 因此这一头战况虽不若东面战场爽利果断,但钝刀割肉,无往不利,其实也并无一人能逃出生天。 陈青山、朱道人、叶道人三位元婴三重境修士,在子桐山之巅逡巡游离,面上却现出疑惑之色。 今次流脉诸修倾巢而出,兵分四路。每一路首脑人物神识传念,各方消息无不尽在掌握。 东西两向虽战况一缓一急,但胜势不可动摇。 云幽流和华元澍单打独斗,也不必放在心上。云幽流功行不在华元澍之下不说,待其他战场尘埃落定,难道华元澍还能飞出生天不成。 唯有陈青山等三人的敌手华元铮、华元奇等人,却不知去向。 陈长老一捋长须,顾盼不定。他三人在流脉中位辈甚尊,若只有他们出手无功,不免脸上无光。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子桐山半山腰处,一颗六七丈高的巨石突然滚落,三道影子从中激射而出,向西疾驰而去。看那三人面目,正是华元铮、华元奇,和一位元婴二重境修士华元朗。 陈长老大惊之下,和朱、叶二人连忙起遁光去追。但距离那三道影子,却反而愈来愈远。 陈青山三人对视一眼,大感不妙。华元铮、华元奇倒也罢了,那华元朗一位元婴二重境修士,如何能够较三重境者遁速更快? 三人也是心思细腻之辈,立时察觉出,若说华元铮三人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俱曾修习了“空蕴念剑”神通! 而他们现在飞遁的方向,正是西向三四十位一重境修士绞杀的战场! 他们是打了多造杀伤的主意! 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朗三人,此时双目中尽是死志。若是由得他们修道人的本性,纵然是战败身死,最好也要与功行不弱于自己之人痛痛快快交手一场。 但此身既为华氏所生养成就,就不能不以华氏子弟的立场行事。因此他们临机决断,借助族门飞遁阵盘和燃烧精血的遁法,务要冲进那数十位元婴一重境修士之间,采其气机,屠戮一场! 青天之上,那如艾草织成的隐形飞舟已悄然飞遁到子桐山附近数十里处。 见到“草炉”之火镜中呈现的景象,钟姓老者勃然变色,拱手道:“宗主少待。老朽去去便回。” 舒永延摆手道:“不必。劳烦钟师叔为永延护法即可。” 语毕舒永延面上紫气流动,双眸之中时而精光烁烁,时而柔如冷玉。头颅之上十二柄冰剑冷意森然,珠圆玉润。 空蕴念剑。 舒永延把袖一挥,十二柄冰剑蓦然游动,于他胸口处水平成列,十二道剑柄聚拢一处,剑尖却四散分开,犹如张开的折扇扇骨。 舒永延手挥琵琶轻轻一拂,十二柄法剑俱旋转半周,剑刃朝上。舒永延食指在最右侧的四道剑刃之上一抹,留下四缕血迹。曲指连弹,喝道:“去!” 四柄染血冰剑瞬息间不见踪影,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几乎和虚空挪移也差不了多少。 旁人“空蕴念剑”,都是生在卤门之上的死物,每一剑如同一枚符咒。而舒永延这般手段,却新奇的很。 钟姓老者低声道:“宗主天资绝代,乃是本门六千年来又一位于此道中窥得六重境之人。只是宗主似乎成就此境未久,按宗门载籍所记,三十年内似乎并不宜施展此术。” 舒永延笑道:“既有约定,不能不遵守信诺。钟师叔神通霸道,那二人难免灰飞烟灭。” 钟姓老者摇了摇头,他知晓以自己之功行,战胜华元铮二人不难,但却丝毫留不得手。在不伤其身躯的情况下将之斩杀,实难做到。所谓“神通霸道”,不过是舒永延照拂自己颜面的说辞罢了。 就在二人短短数语的交谈中,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朗,以及和云幽流相斗的华氏族主华元澍,同时僵在原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三人如同提线木偶,颤颤巍巍作出一个相同的动作:二指汇聚全身法力,往自家丹田婴室用力一扎,自行破去元婴后,软倒栽落! 第一百零一章 胜负终焉易制度 原本云幽流和华元澍激斗正酣。华元澍自知无幸,出手无有半点保留,因此场面上竟多占上风。这时他突然自戕,令云幽流也措手不及。 不过随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空灵剑气散逸八方,云幽流旋即省悟,定是舒宗主的手段无疑。 云幽流把手一挥,一件在空中飘荡,周匝五气滋荣、神光隐伏的灿烂银环,蓦然间滴溜溜翻滚了三圈,回到云幽流近前。 云幽流双掌一托,此环陡然缩小了六七倍,愈发妙趣幽玄。双手持住此环往小腹中一按,此物又化作一道彩光,往他丹田中钻入。 另一头华元澍既然毙命。二三十丈外,一柄铁如意突然在空中滞住,随后如无头苍蝇般乱窜一阵,一头栽倒在地,化作朽土灰尘。 归无咎旁观这一场恶斗,正到了精彩处,却戛然而止,心中不由得大呼可惜。 云、华二人先是以神通道术交手,固然精彩绝伦,但其中法门都是归无咎所略窥门径者,倒也不能说是别开生面。 但是斗了片刻,二人气势愈盛,各种法宝不住地使出,最后竟同时使出本命法宝来,这却是归无咎在金丹境中所未见。 下界金丹修士,功行最劣者多半并未炼化本命法宝,这固然不足挂齿;而绝大多数修士,哪怕是一二等宗门的俊彦,能得一件二三等宝胎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弟子的“本命法宝”止步于二炼或三炼,时时蕴养在丹田之中。斗法之时,仰赖此宝调和道行、神通、神识三者合一,只起到一种辅助的作用。 若是取出斗法,如遇到“小苒依依”这等品质的犀利宝物,立时就要遭受重创,也无人敢于如此冒险。因此归无咎斗战经验虽然丰富,却也从未见过。 唯有一等宗门内,立志冲击元婴四重境界的真正核心种子,才在结丹之初得赐“五炼宝胎”。此辈元婴初成之后炼就五炼法宝,却隐隐压过五品以内所有外道法宝。 到了五炼之后,本命法宝品质之高下,才真正成为决定战力高下的一件利器。 归无咎道门功法尚未臻至金丹境,无论是合德清襄玉璧还是先天伴麟石,都还藏在如意门山谷之中。至于魔门功法虽丹力之强横已臻于金丹极限,但魔道功法重神魂不重肉身,取捷径而不重累积,一切外物随取随弃,本就没有“本命法宝”此物的存在。 云幽流、华元澍二人,如今虽最终并未能臻至元婴四重境界,但千余年前也是资质绝代、承载宗门族门之望的天才种子,得以成就五炼法宝。 可惜这归无咎翘首以盼的战斗尚未开始,就草草落幕。 云幽流大手一挥,突然怔了一怔,道:“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还是自己收取便是。处置妥当之后,其余之事回披星殿再议。”说完遁光一闪,已经不见了踪影。 归无咎知他所言乃是华氏诸修遗体。也不客气,丹力一转,将华元澍尸身摄入储物戒中。 从云幽流这个层次来看,此战已经结束。 流脉一方八成以上的元婴真人已然离去。但依旧有以数队元婴一重境者为首,各自率领数百位金丹修士的队伍,落在子桐山内,四散扑击。 故而子桐山中冲杀之声,惊呼之声,悲泣之声,不但并未减少,反而此起彼伏,映照山谷。只是战场从天上转到地下,转到每一个峰头、每一处院落罢了。 所谓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也不过如此了。 归无咎闭上双目,盘膝而坐,但只是这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思索着什么,似乎并未行功调息。 艾无悲立在归无咎对面,观察着归无咎的一举一动,突然道:“华…归道友,似乎有不忍之心。”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坦然道:“或许有一些吧。” 艾无悲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惊讶于归无咎的坦率。皱眉道:“我原本以为归兄会否认。” 归无咎笑道:“为什么要否认呢?为了显示自己铁石心肠?” 艾无悲认真道:“子桐山上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各自的宿命。既生于华氏,就烙上了这道烙印,不是旁人所能拯救的。须知天地不仁,大道无情,若流连于此,只怕不得超脱。” 归无咎摇头道:“超脱之前,本无超脱,不过踽踽独行而已。修道者一任自然,不当有超脱之执着。有超脱之志,反成枷锁。以持住‘为我”之念为修道根基,摒弃有情,为我所不取。” 艾无悲道:“渡人先渡己。” 归无咎笑道:“此言甚是。但渡己之后,若不渡人,纵得长生,不过白茫茫一片大寂寞,又何足道。” 艾无悲呆了片刻,突然道:“今日之事本是归兄一力促成,如今归兄却在这里讲什么渡人救人,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归无咎坦然道:“如艾兄所言。只因归某尚未自渡尔。” 二人就这般谈论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一道道遁光远离,成群结队的离开。子桐山渐渐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归无咎身躯一晃,重新化作华思颜的样貌,道:“艾兄稍安勿躁,不久之后便有消息。” 艾无悲默然点头。 对于艾无悲的心思他很是清楚,当此离别关头,相见不如不见,无论是对于宗门,还是艾氏家族。 归无咎身化一道遁光,长驱而去。 …… 披星掩月殿中。 舒永延正位端坐,面色平静如深渊静水。 不过殿内元婴三重境真人唯有云幽流和陈青山二人,其余六人却不见踪影。除此之外,元婴一二重境者约有一十八位列在殿中,其余大半同样不知身在何处。 稍微坐了片刻,陈青山开口言道:“其余五族之人若合在一处,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只遣章师弟等人前去宣召,是否过于托大了些?宗主坐镇山门,不可轻动。陈某却愿意前去压阵。” 云幽流笑道:“不必。我方首脑不出,其余五家不但不会以为轻慢,反而压力愈大。这数家望风而降,也只在顷刻间,陈师兄坐等捷报可矣。” 陈青山闻言不置可否。 云幽流心中哂笑,陈青山在流脉诸家中地位甚高,此次兵分四路,唯有他这一路未曾建功不说,还迫得舒宗主不得不出手补救。此时却想讨回这传檄之功,挽回几分颜面。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道霞光透过空廓无垠的殿宇,远远映照过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迈入殿中,正是章真人,方真人二人。 章承邑真人一揖为礼,道:“仰赖掌门师兄天威,师弟我幸不辱命。五位族主在外,等候掌门师兄传召。” 舒永延伸手虚托,淡然道:“章师弟辛苦了。” 待章、方二位真人退在座席之上,云幽流道:“传。”守在殿门口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童,立时动如脱兔,迈步往外通传。 十几个呼吸之后,殿内多出五人。 这五人气度不凡,人人俱是元婴三重境的修为,法力气机浑融相叠,营造出一片周流达观的意境来。然而其等功行虽高,面目却甚为凝重,缺了修道人的飞扬洒脱,就连金丹修士也能察觉出不可掩饰的低沉萧瑟。 宗脉其余五族族主。艾连山,神郁仙,原先玄,言据鸣,风禀生。 云幽流目不斜视,口中吐出至为简短的一个字来:“宣。” 他身后一人闻言立即站起,自袖中取出一道尺许大小的金色卷轴,打开之后高声念道:“华氏一族,不伏号令,亵渎门规;派中立派,由来久矣。掌门真人心存慈悲,宽宥再三;而此僚执迷不悔,自恃凶蛮……其情不可恕,其罪不容诛。今以雷霆万钧之势,诛其恶逆,斩其赘疣,警示来者……” 这人金丹二重境修为,面貌清峻,口齿清晰,中气充沛。在这大殿之上宣示华氏罪状,气度威严,丝毫不惧十来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之气场。 艾连山等五人,此时却面貌平静,如泥塑木雕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 那金丹修士宣读完毕,合了诏书向舒永延一礼,然后退后一步。 舒永延双目垂帘,任凭一身气机轻微流转,但其人神魂法力,似乎已不在殿宇之中。云幽流、陈青山等人俱低头不语,双目紧紧盯住殿上青砖。 再加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艾连山等五人,此时大殿之内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压抑得旁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五人之中最右侧那人是一位白衣文士,腰悬青鱼,身材颇有些单薄,正是风氏族主风禀生。只见他向左轻轻扫了一眼,叹了口气。随后上前一步道:“华氏咎由自取,罚当其罪,与他人无涉。掌门真人英明。” 在和章、方二位真人一同入殿时,五人早已知道这一步是迟早要走出的。只是事到临头,谁也不肯先开口。 此时风禀生启了个头,艾连山、神郁仙、原先玄、言据鸣依次上前,依样葫芦表明态度。 舒永延这才睁开双目,点头道:“艾氏等五氏能知进退,明大体,舒某于心甚慰。自今日以后,星月门上下勠力同心,有进无退。诸位共勉之。” 殿内诸人一齐应下。 舒永延此时话锋一转,又道:“我派‘流脉’‘宗脉’之分,专务内争,大耗元气,实为弊政。自今日起,一并革除。” 此语一出,艾连山等人脸上极为难看,但人人均知这是不可避免之事。 云幽流续道:“陶冶人才,划疆而治,由各族门自理;门中职司,群策群力,依旧依原先星主、月主之制。内外分明,不可逾越。” “自今日起,星月门大小族门列分四等。云,陈,楚,朱,神五族为第一等;方,钟,章,陆,叶,桑,艾,原,言,风,穆,吴十二族为第二等;另有八十八族为第三等,此一百零五姓之外为第四等。” “族门等第,每隔五百载依照修为之高下、所立功勋之多寡品评升降。” “须知无论哪一家,若有杰出弟子,门中上乘功法神通绝不藏私,精玉灵药亦有馈赠。因此各族各家无论规模大小,只要用心经营,便有上进之机。” 神氏族主神郁仙,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宗脉除去华氏之外的五家中,言氏,原氏实力较强,艾氏次之。神氏、风氏又次之。不但如此,五家之中和华氏关系最为紧密的便是神氏。 但今日列分等第,其余四家俱列在第二等,唯有神氏列在第一等。舒永延哪里安了什么好心。其中用意,无非是这五百年内立下一道钓饵。 艾氏等四家,五百年后若存了上进之心,最现实最可行的便是挤下神氏这一道名额。但舒永延此策,却是贯彻其意志的单方面的安排,没有自己推拒的余地。 接下来半个时辰,各位元婴真人签下契约,随即散去。大殿之内除了舒永延之外,仅留下云幽流一人。 舒永延悠然道:“出来吧。” 殿后侧门洞开,归无咎从中走出,笑道:“恭喜舒宗主大功告成。” 舒永延看了归无咎一眼,和悦道:“看来和归道友的合作,确实是星月门转折的一大契机。单凭今日一役,归道友便是星月门历史上不可磨灭的重要人物。” 归无咎摇头道:“舒宗主言重了。” 舒永延手指一弹,一枚青色的纳物戒,一件星石令符,一柄三寸短剑凭空浮现,漂移到归无咎面前。道:“事先允诺道友之物,尽在其中了。” “纳物戒中,乃是归道友布夺之法所需知外物。” “华氏子桐山中秘藏宝库,归道友若看得上什么宝物,尽管去取便是。这一枚石符,便是华氏宝藏之锁钥。” “至于最后一柄短剑,乃是进出‘意池’的信物。” 归无咎接过三物,道:“还有一事要向舒宗主讨个人情。艾氏艾无悲,愿脱离艾氏族门和星月门,云游四州。” 舒永延沉吟片刻,应道:“此事我允了。” 归无咎一拱手,驾遁光翩然离开。 ps:今天一章。不是常态,明天依旧两章。空调坏了,实在写不下去。 第一百零二章 揽珍藏相逢陌路 半日过去,此时子桐山已被数名元婴真人合力使一个“漱玉鸣泉”的法术彻底冲刷,空气泥土中的血腥之味已然散去,似乎又重回原先那仙气缭绕、宝光灿然的修真世界。 只是景色虽然恢复旧观,人已尽殁。山谷连绵空空荡荡,生机羸弱,偶有黄鸦低鸣,非复聚落之所。按照舒永延的谕示,此山日后便充作各族各家修士切磋神通技艺、锤炼道法的一座道场。 归无咎遁光落下,沿着西向兜了小半个圈子,落入一座花园之中。花园门口,有两位金丹修士原本东西张望,漫不经心。突然见有人前来,连忙打起精神。 不过他们见到归无咎面容之后,脸上神色却突然变得微妙起来。眼神一瞥,假意互相攀谈,故意不与归无咎言语。 归无咎也无闲情逸致和他们罗唣,将袖中星石令符取出来晃了一晃。随后身化魅影,已出现在游园之内。 花园正中的六七座假山相互掩映,实则是华氏秘库暗门。原先此处也曾布下一座精巧的小型禁制,但战后经由元婴真人扫荡一遍,已经被彻底破除。 归无咎一步迈入其中。 不过才走出几步路,背后窃窃私语传来: “今日华氏灭族的倾天之变,就是败在此人之手。” “为了一己之私欲,害死全族老幼之性命,实在是天良丧尽。” “背弃族门、薄情寡义之人,就算承蒙掌门真人一时论功行赏,日后也不得重用。” “那是自然,如这等人物,不过是一枚棋子。将来勉强结成元婴,成就也就止步于此。无论宗脉流脉,谁肯真心亲近这心地险恶之辈?” 归无咎淡然一笑。金丹修士耳目何其聪敏,如此近的距离下不使用神识传音之法,势必要被自己听见。这说明两人本是故意如此,意在存心膈应自己。 如此心性,谈论什么义利形势?不过是见自己得了进入华氏秘库取得宝藏,分外眼红罢了。 华氏秘藏,分为方方正正的四库,每一库长宽各有千丈,高百五十丈,分别以“元”、“亨”、“利”、“贞”名之;每一库之内,又分为子、丑、寅、卯等十二道。 四库共计四十八道,几乎涵盖了修道人所用外物的方方面面。 整个“元”库十二道,所藏乃是品质不一的精玉、罡玉之流。 其中子、丑二道,乃是流通在外、供应族门日常花销的常库,总数不下于三百余万;另外十库,却是牢牢封存的一族的根本储藏、应变之根基。十二库相加,总价值不下于四五千万。 “亨”字库中,乃是华氏千万年来收藏的奇功密典,神通法诀,心得感悟。更有博闻杂记,族中历代谱录,先祖逸事,甚至于族中花销的账簿流水,也囊括靡遗。 另外“利”、“亨”两库,乃是珍藏法宝和丹符阵器等外物。 九大上宗与下宗相较,若论外物品阶之高低,上宗自然远远胜过。但上宗所需着力培养的子弟殆非一人,以越衡宗而论,得了“真传弟子”名号的修士至少也在千数之上。如此一来,难免僧多粥少。 而下宗之外物法宝,虽然品质相差甚远,但一旦有一位天资杰出的人物,却可以以举派之力奉养。 归无咎虽然非是星月门举派支撑的天才弟子,但舒永延既然言道此处珍藏任他自取,他也不会客气。 “元”字库中五行精玉,于归无咎完全无用,但对于星月门来说却是一份人人垂涎的资粮。既然如此,归无咎乐的作一顺水人情,一盒也未取走。 “亨”字库中典籍载记,归无咎只挑选其中第一道中和“空蕴念剑”、“八象七法”相关联的数十种典籍,约莫只占了总数的千分之一。 至于“利”、“贞”两库,归无咎就没有手软的道理了。除却其中丹药一类全部未取之外。其余法宝、符箓、材料、阵图,淘汰了品质实在太低,只堪由真气、灵形境中有用的次品,均被归无咎尽数卷走,不留半分。 法宝之中,品质几乎达到第四等的便有三四件,不亚于自家宝剑“小苒依依”。其中虽无一件飞剑,和归无咎相性并不相合,但不久的将来未必不能发挥其应有的用途。 至于符箓,归无咎粗粗一数,总数竟达到三十七万张之巨。尽数使出,一人灭一家三等宗门也绰绰有余了。 若在上宗,一人之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如此之多的符箓的。 待归无咎出了秘库,遁出不过十二三里。一道遁光紧追不止,刹那便到身后,高声道:“归兄请留步。” 归无咎转头一看,追来之人居然是艾无悲。不由心中有些惊讶。 披星掩月殿中得了舒永延承诺之后,归无咎第一时间就发了符书给艾无悲,顺带连最近三载之内“一炁断天南”煞气屏障削弱的时间也一并告知。 归无咎原以为,以艾无悲行事利落的性子,既然下定决心,此时指不定已经身在千百里之外。 心念一动,归无咎问道:“艾兄是有什么牵挂未了?” 艾无悲摇头道:“那倒不是。此番摆脱牢笼,都是蒙归道友相助。艾某未及相报,就此离开,着实不妥。今日之后艾某将云游四州,是以提前告知一声,不论四州之内何时何地,若有艾某能够为归道友出一份力的地方,艾某必不相辞。” 归无咎并未想到过他如此说词,洒脱道:“既然艾兄有此心意,归某也不便拂了好意。六十年后,容州春浮山如意门,若艾兄有暇,不妨在此处一聚。” 艾无悲毫不迟疑的点头道“好”。一揖之后,远远遁去。 望着来去如风的艾无悲,归无咎摇了摇头。 现在诸般琐事均已告一段落,他心头微微涌现出期待。在星月门地界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空蕴念剑的修炼与借鉴。 不过归无咎欲要启行时,又生变故。 一道光影闪烁,一只二丈长短的轻巧小舟悬浮在面前。舟上一个身着白裙的年轻女子,丰盈窈窕,婉转动人,静静站立舟头。 只是她鬓发稍微有些散乱,胸口起伏,气息也并未不匀。 原枕溪仔细地盯着归无咎看,只是这目光分明有几分陌生。 除了陌生之外,着一双眸子中还有惊喜,有庆幸,有迷惘,有挣扎,有愤恨……几乎包含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情感。 对视了许久,原枕溪眉头终于微微松开,迷离的双目泛起一丝亮光,用力道:“这一切都是流脉的阴谋。定是你拜云幽流为师的数十年内,他使用了华氏也无法探查的阴毒手段将你制住……” “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思颜?” 说道最后一句,她语音愈发急促,包含的祈盼再也掩饰不住。 这,就是她最希望的道的答案了。 “华思颜”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这样。云幽流为我准备了更好的道途。若留在华氏,我最多只是华思南以下的第二人;但如果投靠流脉,投靠舒永延,我才能完全释放自己的潜力。” “这就是我的选择。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原枕溪双颊蓦然雪白。 随后原枕溪一身丹气似乎变得不那么稳定,似乎将要沸腾开来,处于随时暴走的边缘,双目中遍布血丝,摇头尖叫道:“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归无咎摇了摇头:“你应该相信。你若不信,只能说明你并不了解我华思颜。为了道途,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 原枕溪长袖一抖,手中多出一串金铃,宝光灿烂,七彩流浑,祥和之中暗藏杀伐之意。显然是一件品质相当出众的法宝。 归无咎面色平静,道:“你知道的,你和我还有六十年的差距。不要冲动。” 尽管经历剧变,但“华思颜”的话语对于原枕溪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魔力。听闻这一声告诫,原枕溪似乎果然稍微冷了一些。 片刻之后,原枕溪恶狠狠的瞪了归无咎一眼,将袖中金铃收起,冷笑道:“我也算是华氏的人,之所现在还能留得性命,都是你华思颜的恩泽吧?” “莫非还要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不成?” 归无咎道:“我知道,自从拜华元臻为师之后,他待你尤胜亲女。杀师之仇,你若要记在我头上,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最近数十年,我不会急于结婴,而是在神通道术中另有所求。等你结成元婴之后,大可以上门挑战,我绝不拒绝。” 奚轻衡双目射出寒光,干脆的吐出一个字:“好!” 决绝回首,乘飞舟远离。 归无咎摇了摇头。 既然以“华思颜”的身份反水灭族,那么为了使得整个事件合情合理,原枕溪自然是不会动的。不过此女资质不亚于奚轻衡,若就此颓唐丧志也是可惜,不如给她一个念想。 ps:两章连发。 第一百零三章 意池采众长 七日之后。 深殿之内,焕然有采。舒永延和云幽流各立东西,意极闲适。 舒永延二指间清光流动,化作一柄剪刀,将生于墙壁之下的花草枝叶一一裁剪整齐。云幽流却将一卷青砖后的书卷打开,心神似乎正津津有味的沉浸其中。 一刻钟之后,云幽流突然道:“归道友一入‘意池’,不知需要多少时日。若是迁延日久,错过了所谓瓜分荒海的计划,那倒是得不偿失了。” 舒永延道:“当时是不得不如此。此人既然将‘万历星图’的消息发散出去,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补救。” “尽管归无咎合作之意似乎还算可靠,但这等关系星月门立派根基的大事,不得不尽力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他能够对空蕴念剑感兴趣,反倒成了我方的筹码。” 云幽流点头道:“不过到了现在,归道友也应当明白掌门真人的阳谋了。” …… 披星掩月殿底层地宫之中,暗藏一穴。若有人纵身跃下之后,似坠入无限黑暗,一无所见;但偏偏耳目之间又偏偏有一种异常空明宏远的直觉,如阴阳升降,天地潜通。 这种五感相悖的状态历时三日,方能感受到有一道“薄膜”阻在面前。唯有以门中赐下法剑信物,才能划破这层屏障,一举迈入新天。 归无咎现在便立在这一片异界中,静静的端详着眼前景象。 远观百里之外,似乎草木葱茏,高林秀木,一片翠微世界;再观三四十里处,有小竹嫩笋,丛柏灌木,能见花草芳菲。 不过这一处地界,能够得“意池”之名,却不在于此。 这一处异界,名虽为“意池”,实则并非水池,而是水网。眼前二三十里方圆,倒有七八百条溪流纵横交错,清泉如练,千条万缕,映采流霞。 奇妙的是,这数百溪流既无始,亦无终,并未汇聚任何池、潭、湖、泽之中,自成网罗,首尾相顾,意法高妙。 归无咎向前走了六七步,突然看见眼前一道三尺宽的小溪之中,似乎有一条通体透明的半尺银鱼,尾巴轻轻摆动,和水流混同合一,随波逐流。 但是“它”还是被归无咎敏锐的捕捉到了。 手中丹力凝聚,往池底一捞,轻轻将这条银鱼捉住。不过就在入手的一瞬间,这鱼儿竟然散去身形,变成一根青翠欲滴的竹简。 归无咎小吃一惊,以默识周览,此竹简和神识玉简相似,当中刻录铭文法诀,篇幅竟达二三十万字。粗粗查看了其中内容,乃是一位三万年以前的元婴四重境修士修炼“空蕴念剑”的心得感悟。 归无咎眉头一皱,三万余年之前,星月门是否存在也难说的紧。看来星月门背后的背景传承,也别有玄机,并非南容州土著自力更生。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溪流之中,一只红喙青翼的小鸟异常灵动,亦如同游鱼一般在水中缓缓舒展翅膀,似乎这三四尺高的水流即是万里长空。 归无咎如法炮制,将之擒捉过来,果然又是一道“空蕴念剑”的修持道途。 每一道合流之内,都有这样一条或是飞鸟,或是游鱼,或是虫孑,或是草木……的法诀之化形。这传承之法,倒也甚为奇异。 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所见功法心得,已有六七种。 归无咎心有所悟。怪道舒永延说修习“空蕴念剑”离不开“意池”相佐,其理原来在“以实解虚”之道。 “空蕴念剑”神通以诚、明为要旨,颇得大象无言,至道不繁之要旨。论玄妙飘忽,首尾不见,几乎可以和上宗神通相媲美。远非其余一等宗门之妙法所能及。 若是勇猛直进,不作迂回。即便以归无咎的天资,也非得数十载、甚至上百载时光浸淫此道不可。 而“意池”之中各位先辈所留,无一不是走的那化抽象为具体,化无形为有形的道路。从一味追求通感默运、剑心通明的直传大道中摆脱出来,曲从克己之道,炼心之道,无情之道,有情之道,入世之道,出世之道,历劫之道,解脱之道……无不具备。 化作譬喻,和“通灵显化真形图”本体与十三家内府真传之间的关系大同小异。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如空中楼阁、非天人之智不能及的玄妙神通,稍稍开纳源流,固然是一大功劳;但是原本玄之又玄的一道神通,却由此转化为繁琐之极的实证功夫。 归无咎粗粗估算了一遍,即便以他一品上的灵根资质,要将此处七八百道法诀浸淫通透,只怕也要三四百年时间。 归无咎不由心中一动,看来这便是舒永延的“阳谋”了。 当时自己提议六十余年之后瓜分荒海的计划,若一旦成功,那么星月门的势力将有相当一部分向北扩张。到时候“一炁断天南”之屏障便从南北攻守之门户,变成星月门内的一道“内河”。到那时即便万历星图传布在外,也不足为虑了。 因此这六十余年时间内,若保证归无咎一直处在星月门视线范围之内,双方互相制衡,料想“万历星图”机密往外扩散的风险就小了许多。 为此舒永延其实隐瞒了一道消息,真正的修炼之法,乃是在八百道途之中选择一条于自己较为契合的,再旁通数家。前后三四十年便已足够。 舒永延料定归无咎出身不凡,又自负智计。若起了贪多求全的心思,迁延时日必久,局面也自然会在星月门掌控范围之内。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归无咎并不屑于直接修习空蕴念剑神通。对于意池中所载八百法门,归无咎但辨证其得失利弊尔,并不需要亲身修炼。 真正修炼此功,乃是他道门功法成就金丹之后。在此之前,不过是博采众长,积累根基而已。 归无咎大致估算,自己在意池秘境之中正常维持修炼,每日再抽出一个时辰精研“空蕴念剑”中的百家见解,大约五六十载时间,在自己真正成就金丹之前,便可将这一切完全消化吸收…… ps:短章。下界的故事差不多了。之后除了不可避免的一场大战之外,道途之上都是同等级的对手。 第一百零四章 白驹过隙一甲子 在“意池”之中的修炼持续了数载,归无咎才意识到这段履历,是他在下界修道途中的一道重大转折,亦是一件大幸事。 在归无咎原本的计划中,完成搜罗五行杂玉这一任务之后,自己便脱离了束缚,大可在容州乃至四州地界游历。凭借元玉精斛“假丹”之术以战养战,夺取金丹,与各派修士交手的过程中锤炼自身的神通领悟、斗法经验。 “天人立地根”的契机,亦由此而始。 归无咎最初并不愿意接受独孤信陵的投靠,原因便在此处。当时在他心中,孑然一身独自在,奋起一剑行荒海,才是他二三十年后所要选择的道路! 有那么一位功行精深的“仆从”,万事有了倚仗,心意便不纯粹,实在非他所愿。 这条道途最先出现偏移,是在玉岚秘境“生死门”中遭遇裴鸿平之时。归无咎当机立断,借助“镜珠”之力成就魔门至高功法。 这道抉择固然是他挑战轩辕怀,冲击“九宗真传第一”的正确抉择,收益不可谓不大;但阴差阳错之下,归无咎在下界的预定轨迹却不得不受到冲击。 无它,原本归无咎借助“假丹”之术迎敌下界金丹四重境修士,虽神通精微胜过其等一筹,但所受限制绝不在小。可谓带着镣铐跳舞,并不敢言一定必胜。 若是一不小心遇到以寡敌众的局面,更是对他心、体、技、精、气、神的全面考验。 但是魔道功法一步登天,成就金丹极限,和下界金丹修士交手的价值却因此大为削弱。因你早知必操胜券,又岂能受到绝境搏杀下的锻炼之功。 除非像遭遇星月门围剿那次经历,以众击寡不说,更结下“四相归一”法阵临敌,归无咎才感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但那等机缘巧合,并非轻易可以获得。 至于更进一步,正面挑战元婴真人,那是想也不要想的。道途之上,每一个大境界之间的差距俱是一大飞跃。相比较而言,由灵形到金丹几乎算是唯一有越阶作战理论可能的阶段。 至此之后,一步一登天,殆非夸饰。 金丹境界到元婴境界,尤为重大分野。由淬凡四关至金丹境界,乃是练气驻形从无到有,最终趋于圆满;而破丹成婴,却是凝练一点性灵脱此凡躯,超脱不坏的开始。二者之间判若云泥,不可同日而语。 是以归无咎早早成就魔丹,反而使自身道门功法的磨砺落入一甚为尴尬的境地。 直到潜入夕山岛之时,归无咎计划之所以一直未变,只是苦于找不到更优的门径罢了。 稍稍遗憾之余,归无咎亦不得不自勉:百载结成金丹,才是根本要事。如期完成,便算成功。其余至于琐碎时间将神通法门、斗战经验推演到那一步,依自家缘法便可,不必过于勉强。 毕竟尚有全珠以为倚仗,“实证”一关多多少少也会受益。 所幸机缘垂青,有“意池”取代了盲目的比武论剑,使归无咎未曾留下遗憾。 “意池”之中每一道法诀竹简,俱是一位前辈毕身道途之所系。其中最近的一位,距今也有二万三千余载;以功行而论,无一人在元婴三重境之下。 要知晓“意池”中所载,并非空泛的神通领悟,而是扎扎实实地记载了每一位前辈的道途经历,法诀辩证,斗战心得,总而言之是一切“经验”的集合。 通常而言,神通法诀尽可传得,但修士之道途履历、心证变化,本为绝密。即便亲若衣钵弟子,也绝没有笔之于书,传之后世的道理。因为这意味着一旦为敌手获悉,极易从中窥破自己道法心性之破绽。 若一人倒也罢了。“意池”中这些修炼空蕴念剑的前辈共八百人,均如此做,原因为何倒是难以索考。 但对归无咎而言,悉数消化,相当于获得了八百位前辈修士“实证”经验之集大成,收获不可谓不丰厚。天之厚赐,不过如许。 不过话虽如此,若是归无咎自己并未在金丹之前成就真实的剑道神通,这些前辈实证经验依旧如镜花水月,难以为归无咎所用。这其中元玉精斛假丹法诀之功,依旧并未被取代。 这数十载时间,终究并未成为归无咎的遗憾。 完全消化领悟一人之所得,大约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大致算来,完成此事的时间恰好将金丹境之前之余暇完全填补,仿佛天作之合。 精研“空蕴念剑”的同时,归无咎自身功行也在坚定不移的进步。 意池中修炼的第十六年,归无咎遇到了破境灵形三重境的关口。 第四十五年,归无咎终于触摸到了“丹前”圆满的关隘。 这两道关隘,归无咎依次使用门中秘法,历时六年,九年得以渡过。 这意味着归无咎真正站在了结丹的边缘,此时是他在意池中修行的第五十四年,也是他离开越衡山门,依托“五行杂玉”修行的第九十四年。 每日在“意池”之中抽出一个时辰,证悟剑法经验,对归无咎来说还别有一道妙用。 初履荒海修行时,归无咎闭关十月,便遭到了退志一关,不得不以远游化解。之后潜居修行时,得独孤信陵服饰在旁,才稍稍养足锋锐。 而此时培育一道尚未诞生的“神通雏形”,赫然成为归无咎志趣之所在、调和性情之利器。一意修行数十载,却始终维持住了孜孜不倦、恬然自得的心态。 还有数年时间,此时“意池”中八百道空蕴念剑著录,归无咎只余三四十种便将览尽;《通灵显化真形图》灵形境一千五百种术法也已经完成了一千四百九十七种。 灵形境至金丹境的这第一步,功德圆满,已成定局。 秘地之内,归无咎静心修持不辍;同时在这数十年的时间内,荒海的形势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余玄宗与星月门之争,暂时已经不是荒海的主题。 五十四年来,星月门借助元鼍飞屿、星散飞宫的骚扰战,只进行了两次。并且由于进攻路线的改变,规模也略为减小,对余玄宗一方的影响远远小于预期。数十年前预料的星散飞宫之法变动荒海格局的场面,并未发生。 变局来源于北容州内部。 严格来说,归无咎居然是这场变局的始作俑者。 当初发现了夕山岛后山的奥秘之后,归无咎一直苦心筹谋,能否利用信息的不对等的机会,充分调动破灭盟一方的势力,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可惜和星月门的意外碰撞,归无咎匆忙赶往南容州星月门大本营,却将事先之布置通通打乱。 好在潜入南容州之后,归无咎并未忽略此事,最终还是通过来往符书将这份“馈赠”交给了奚轻衡。 在归无咎进入意池之后的第十年,余玄宗一方的巡守修士和破灭盟如约前来交接之人“意外”碰撞,撞破“锁阴冰蚕”之秘后,就此掀开了荒海中的一场剧变! 如果说余玄宗和破灭门、玉京门等派原先是亦敌亦友的关系,那么遭此一变,两方剑拔弩张,几乎到了全面开战的边缘。 起初,归无咎借助疑兵之计,凭借“鱼龙兜”将数座大岛上的五行杂玉矿脉尽数取走。余玄宗虽然严密封锁消息,但内部其实已经异常紧张。所怀疑的无非到底是星月门一方,还是同为北容州的几家大派做了这大案。 现在那“锁阴冰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余玄宗登时以为抓到了真正凶手。 自宗主舒永延以下,十余名三重境长老自容州各地回返山门,一致决议将他派势力从荒海之中彻底驱逐。 自那时起,所谓破浪锥第七层、中曲岛诸派驻留“庄园”,一并成为遗迹。同时余玄宗展开了清理各星岛中各派潜伏修士的计划,将近数百年来破灭盟等几家在荒海上的渗透彻底肃清。 各家金丹修士在荒海之上连翻争斗,死伤枕籍。 荒海乃是余玄宗主场。在此处破灭盟等几派落了下风,不约而同地要在容州大陆找补回来。几派联手,截杀容州山门之外的余玄宗的金丹修士,为数不少。 一来一回几番较量,几派俱是伤了元气。 不过几派元婴真人之间似乎尚有最后的底线和默契,未曾亲自下场,大打出手。不但如此,历年品珍会所得分成,余玄宗依旧送归各派门上。这也算是数派间最后的合作内容了。 归无咎原本并未想到过能达到这样显著的效果。 只因如“锁阴冰蚕”这样的险僻异物几乎不该有人知晓;况且其中暗藏最后一重机关,并非轻易可用。归无咎甚至怀疑这是余玄宗刻意泄露消息,设计的一道陷阱。 毕竟和凝作为秦甘庭弟子的后人,是较有可能听闻“锁阴冰蚕”之名的人。但从现在余玄宗和破灭盟等几大派争斗的架势,似乎又所料有误。 又过了数年。 此时已经是归无咎下山的第九十九年。他终于将“意池”中八百人实证道途全部掌握,灵形境一千五百法术也尽数了然于心。在将最后一术彻底成就之时,归无咎暗暗有几分期待,本拟《通灵显化真形图》在灵形境臻至圆满,或许有什么意外收获。 但最后结果却让他有几分失望,灵形境圆满,他一身气机,元光,法诀,一切如常,没有丝毫不同。 看来所谓“三千神通演妙法”,所比拼的确然是金丹境中三千法的多少。至于灵形境界圆满掌握一千五百法,对于上智之才并非难事。 正在他准备出关之际,纳物戒中传来一道奇妙感觉。取出一观,原来是一长一短两道铜签,突然轻轻颤动。 ps:原本的大纲,是归无咎拿到移动杂玉之后,在下界乱杀几十年。就像本章侧面介绍的那样。但是最终决定砍掉了,一次闭关,之后尽快进入主题。 第一百零五章 备玄种返跃天门 偏殿幽园之中。 舒永延立在壁前,森严灰壁之上,悬挂着一幅白卷。只见他手持一枝二尺大笔,饱蘸浓墨,在白卷之上涂抹。 不过那笔含墨虽厚,锋毫却锐。落在卷上时,居然尽是极细微的线条。细细观之,横竖弯曲无不如意,所绘之形,正是星月门山门掩月披星殿。 过了一刻,舒永延落下最后一笔,将手中巨笔甩落七八丈远。 “好意境。”舒永延之后,一个清朗飒然之声道。 无论是渡枯心劫所用,还是道途有差执念不同。寻常修士游于一艺已足堪用。舒永延身为一派宗主,博才多艺而不误功行,倒是甚为难得。 舒永延摇了摇头,索然道:“些许小技何足道哉。归道友不用用时五六十载,便尽数领会‘意池’精奥,才是不可思议之事。” 归无咎笑道:“或许在下并未尽览八百成法,也未可知。” 舒永延显然不信,再度摇头,道:“归道友有何事但请直言。” 归无咎道:“向舒宗主辞行。” 舒永延眉头微微一挑。 归无咎笑道:“一年之后,瓜分荒海之约,自然如期进行。归某不过暂离数月,时辰一到,必定再与舒宗主汇合。” 听了归无咎的解释,舒永延不但并未释怀,反而疑虑更甚。数月时间,至多只在南容州和荒海较近处打转,又何必先行离开?有什么事到了即将出征之时一并做了,岂不是更加妥当? 不过舒永延面上依旧平淡,温和问道:“可否需要我星月门法舟送归道友一程?”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无论离开还是回返,都在舒宗主视线范围之内。” 舒永延微一颔首,若有所悟。 二人对坐榻上,又闲聊了一番“空蕴念剑”的道法交流。 舒永延功行之高,和“意池”之中那八百位先辈相比也是排得上号的。此时和归无咎交流心得,倒是未曾藏私,等若使归无咎又多了一份累积。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归无咎道:“尚有一事,要请舒宗主帮忙。” 舒永延道:“归道友但请直言。” 归无咎道:“所求无它,玄种尔。” 舒永延惊讶道:“归道友有哪位亲友弟子近日要结丹?只是以归道友亲眷子弟的身分,想来‘易形丹’是不屑于使用的。可是真正的第四玄种,一旦备下,三日之内却必须使用。不知三日时辰是否来得及?不如等归道友将亲眷弟子带到面前,舒某再做准备,时间也自充裕。” 归无咎摆手道:“舒宗主误会了。归某所求,并非‘第四玄种’,而是其余三种普通玄种。” 舒永延有些诧异。他之所以下意识的以为归无咎所求的必定是“第四玄种”,那是因为此玄种随取随用,不易保存之故。至于其余三种玄种,当年归无咎卷走华氏宝库时,不知搜刮了多少,因此他绝不可能往这处去想。 归无咎面露微笑,似有深意的道:“玄种难求,华氏库藏中尽无合用者。” 舒永延双目之中分明可见意外与玩味,问出三个字来:“第九等?” 归无咎会心微笑。 灵形修士千锤百炼,结成一颗金丹。也是有等第差别的。在下界修士心目中,成丹之品列分五等。 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金丹五等并非称作一、二、三、四、五等,而是被唤作五、六、七、八、九等,以第五等为最高。 至于为何如此,人人都只推说故老相传,积习相承,并无一人知晓真正原因。 至于金丹五品的高下之分,自然由结丹玄种品质而定。五行玄种依其中灵形具足与否,同样分成五等。为了和金丹品阶保持一致,同样以五、六、七、八、九五等称呼其名。 等第愈高,意味着玄种之中灵性愈足,四行相生合和金丹,其中混合的丹力也就愈足。有资格使用第五等玄种凝成金丹之辈,体内元光积累和外物玄种之底蕴往往恰到好处,相辅相成。这一等结丹法门,号称“龙虎抱丹术”。 结成此种金丹者,破“知止”一关乃是十拿九稳。 不过下界之中,上等宗门真传弟子,甚少拿金丹品阶褒贬人物的。无它,这第五等“龙虎抱丹术”虽较为难得,却也称不上如何了不起。但凡一族核心,无论天赋异禀如艾无悲,还是稍逊一筹如华思南、言玄石、原集平,还是更逊一筹如神清竺等,无一例外俱是结成五品金丹。 甚至就玄种而言,五等玄种也算不上如何珍贵,其稀有程度竟远远不及最次一等的九等玄种。 不过下界之修哪里知晓,其金丹品阶名之为“五、六、七、八、九”等,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五等之上成丹之品,果然另有四等,却是上宗独有之秘。 以五行玄种为主,节制一身元气而成丹,是谓“外丹”法门。六,七,八,九四品是也。 而以修士自身根基为根本,五行玄种仅为拟合范式、拨动琴弦的一份外力,由此成丹,乃是“内丹”之法,一,二,三,四四品是也。 至于第五品,介乎于内外之间,大道之门仍在而稍显驳杂。下界之人却谓之龙虎交汇之至法,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这其中有一道玄妙之处。以内丹法门成丹,作为拨动琴弦的“外力”绝非愈强愈好;相反,唯有将外在的干涉降低到最小,“一气所主”的内丹才愈加纯粹。其中玄种品质高下之论断,竟与外丹法截然相反。 玄种本身的气机愈盛,反而意味着外力愈杂,愈不堪用。 是以第六等玄种,以外丹法门用之,成第六品金丹;以内丹法门用之,却是成就第四品金丹; 第七等玄种,以外丹法门用之,成第七品金丹;以内丹法门用之,成就第三品金丹; 第八等玄种,以外丹法门用之,成第八品金丹;以内丹法门用之,成就第二品金丹; 第九等玄种,以外丹法门用之,成第九品金丹;以内丹法门用之,成就第一品金丹! 此最高品阶之一品金丹,非功底精深,福泽圆满者不能为之。旁人见他采取第九等玄种,只道他成就了最末等金丹;岂料其人暗盗天机,潜通造化,竟于无形中得法圆满,丹成一品! 名为九,实为一,故又称九一成丹。 这等人物,就算九大上宗之内数万年也未必出得一个。 舒永延沉吟道:“华氏行事素来自负。第九品玄种,此辈不屑于入库,那也是有的。不过内库之中,却多少藏了一些。不知归道友需要哪三种属性的玄种?” 归无咎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洒然道:“随意就可。” 舒永延自失一笑,心中是愈发猜不透归无咎行事了。修士结丹,三种常用玄种加上第四玄种,以四行相生之法补足微玄。通常而言,那空阙的第五种法门往往是修道者领悟最为薄弱的一层。 唯有浸润五行无不精微、没有丝毫短板的天才弟子,才能以任意四行玄种结丹。可是若是这等人物,又岂能用得上第九等玄种成就九品金丹? 得到舒永延的承诺,归无咎拱手之后飘然离去。 …… 三日之后,将定位签符埋藏妥当,归无咎刻意将离去之所,选择在披星掩月殿背后的不远处。 在舒永延、云幽流、陈青山、钟道人等人眼中,一道宛如蓝色火焰的光芒,将归无咎浑身上下完全包裹,随后冲天而起,如揽月摘星,最后愈来愈小,最终化作天上点点繁星中浑不可辨的一粒! ps:其实这一章结束,才是第一卷“九天龙鲤下凡尘”真正的结尾。但是怕太臃肿,所以化成三卷。这几章有点赶,接下来慢慢写。 第一章 幽寰再会叙旧情 修道之人全速飞遁时,为避免异风割面造成的灼痛感,往往以元光、丹力凝成一道薄膜,遮掩在表皮寸许之内。 不过这样一来元气消耗势必大增,短距离冲刺也就罢了,并不适合长途奔袭。通常若行程在千里之上,灵形、金丹境的修士,只要不是身家过于寒酸,都会备下一件至数件飞遁法器。 但是现在的归无咎,却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浮游天地星河之间,以他目力所及的任何外物为参照,均可知他此时遁速极快,几可媲美流星。源于手臂、散布身躯的一点亲近温润之感油然而生,构成一道悬隔千山万水、无量州界的牵引力量。 极为诡异的是,他手臂,四肢,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肤,俱传来沁人心脾的湿滑爽利,仿佛抄起衣袖,双手双脚自明净澄澈的溪水中一掠而过,信步不还。 这是一种奇妙的错位感。 空间与空间,似乎被如同面团一般远近拉伸,揉搓挤压。星汉交错在目前,一步万里只等闲。设想启动传送法阵的过程中,若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另有一重奇异的阵力遮蔽,所感知者大约与此有几分接近吧? 归无咎在这如同镜光琥珀,异彩琉璃的界空中极安逸的飞遁了半个时辰,眼前景象终于一变! 一个米粒大小的光芒,在瞬息之间扩大了数百倍,形成一道半隐半显的溟濛混洞,随后归无咎的身躯,便往那洞口中一跃而入! 洞内视野豁然洞开,一息三变。论玄奇幽奥,即便是玄渊泽上越衡山门,也大为逊色。 归无咎足立腾空,六合四维飘飘渺渺,似远似近,似有无限宫观殿宇,山水草木,但若要认真寻找时,却没有一处景象能够窥看清楚。 先是赤烟罩雾,远近不辨;一半升腾,一半垂落,仅仅留下一道尺许高低的缝隙,其中微妙,莫不可察。 一息之后,两气之间的这道缝隙逐渐涨大,似乎有清泉灌顶,将一切栋宇草木示现为夸张的形象,颠倒形迹,见其乖谬。 原本健硕苗裔,青葱草木,或者臃肿不堪,枝叶自缠;或两头硕大,中间束成一寸,似乎吹一口气便能折断;又或身形矮胖,高不及宽,与瓜果之形无异。 又过了片刻,风气萧瑟,水流交冲,一切草木山水复其本形。看似恢复了正常,但归无咎却觉得,所有外物距离自己仿佛疏远了几十倍,几乎回到了容州来处。 这困扰只维持了十数个呼吸,归无咎心头“叮”的一声响,豁然明悟:自己似乎立身于滴水之中! 这水滴之中的“水”,似乎是元气的变种,只是其活泼凝练、变动不拘远远胜过,因此营造出一种古怪瑰奇的异象。 就在归无咎生出这一点感受之时,水气分形的诡谲异象终于消散。似近实远、疏疏朗朗的宫观殿宇、凝固沉寂下来。不过其形依旧清淡模糊,意甚远古,仿佛昭示其自成岁月、万古独在。 幽寰宗红云秘境,果然非同小可。 归无咎足下蓦然生出一点火热之意,不自觉地再度加速飞遁。 就在归无咎再度启程时,距离他千万里之外的两座孤峰上,有人正注视着这一切。 这两座山峰孤悬如笋,矗立天际,几乎直插云霄之上。山势最顶端冥冥默默,天光俱暗,峰头四围不过三尺,仅能容身一人而已。 相对并峙的高峰之上,果然各坐着一人。乍一看,似乎是由于昏黑不辨的缘故,两人面貌形容已不可察。 可是此处虽然晦暗,到底并非如子夜之漆黑不辨。以修道人的目力,还是能够窥破其面容才对。但现在即便是元婴真人在此,也无法看穿二人具体相貌。即便功聚双目,所观者依旧是混茫茫的一片。 这两人的身份功行,也就呼之欲出了。 左侧山峰上的这人低声道:“十三息。” 右侧那人微微颔首,平淡的道:“惊才绝艳,万世一人。宁中流言下无虚。”只是他虽然语出夸赞,但语气却甚为寡淡,好像在说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 左侧那人又道:“纵然是不世出的英杰,这一道试验中也只是排名第三。” 右侧峰上那人叹道:“辰阳剑山那一位出身特殊,这等真伪形变一息也瞒不过他,这原本也在吾辈预料之中。倒是那一位无名客,九息时间破妄见真,反而更惊世骇俗,不知是哪一家的真正底牌。” 左侧峰上那人摇了摇头,轻松道:“不论是谁,四百年后自然能见分晓。我幽寰宗并无能跻身前十的杰出人才,反而乐得清静。” …… 归无咎顺着遁光,又行走了一刻钟之久,终于眼前一花,出现一只七彩披金、呈玄鹤之形的宝舟。 舟头站立一位素裙女子,肌如白雪,眉如翠羽,足称天生丽质。只淡淡的站在那里,自有一股绝世独立的出尘之气。鬓发间一根金钗,脖颈处悬挂一枚玉锁,尤为增添光辉,清雅之余,多出三分明艳灿烂。 归无咎双足一松,往舟尾落定。 对着这样一副沉鱼落雁之容凝视,归无咎和这女子却俱无局促之态。这样大眼瞪小眼过了良久,这女子翻了个白眼,轻轻“哼”了一声。 她这个翻白眼的动作,终于让归无咎寻到一丝联系,把眼前之人和当年那顽劣不堪的假小子联系在一起。忍不住摇头叹道:“谚云:女大十八变。古人诚不欺我。” 杜念莎嘴角一扬,微笑道:“归师兄虽然换了一身装束,气机稍稍凌厉了些,精神意蕴倒是变化不大。久别重逢,无论是与时俱变还是一成不变,都有胶柱鼓瑟之嫌。有人变化,有人不变,才算是有趣。” 归无咎没想到杜念莎侃侃而谈,非但外表,就连谈吐气质也与昔日迥异。不过她气机强弱尽在归无咎眼中,未出所料,只是灵形极限的修为。 以九宗真传的资质,百年结婴也只是寻常。杜念莎作为藏象宗特殊的存在,为了自己进入红云秘境的机会耽搁了近百年的修行,归无咎也不能无动于衷。 深施一礼,归无咎道:“杜师妹一身修为久驻灵形境界,都是受归某之累。” 杜念莎瞥了归无咎一眼,道:“好说。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便可。以后要请你帮忙时,不许推脱。” 归无咎微笑道:“一言为定。” 见杜念莎如此好说话,居然并未借此讹诈使横,归无咎心中愈加纳罕。莫非这小丫头真的心性大变,成了一派淑女风范?于是又再三致谢。 不过这一下却适得其反,杜念莎登时有些不耐烦,一撇嘴道:“三十六万年之变近在眼前。各家各派真传弟子,大多并不一意求快。放慢了修行进度,意欲步步求全之人,大有人在。是以你也不用过于放在心上。” “就如同越衡宗内,和你我同一辈的师兄弟、姐妹,大多也并未进阶元婴,只是在金丹境中打转。你如此小心翼翼,莫非是害怕同辈之人将你远远甩在身后?若是如此,恐怕不足以承担太爷爷对你的重托。” 归无咎见她突然老气横秋起来,不由莞尔。不过听杜念莎的口气,似乎对越衡宗情况甚为熟悉。连忙问道:“我门中当年故友,不知近况如何?” 杜念莎道:“绝大多数人打磨功行,刻意放慢了脚步。文晋元、成不铭都是初入金丹四重境不久;韩太康乃是金丹三重境界;其中素尘姐修为最缓,结成金丹不过二十五年而已,大约刚刚打破“知止”一关,晋阶金丹二重。” 归无咎点了点头。参照这个速度,自己的修炼速度并不算慢。 杜念莎突然瞪了归无咎一眼,续道:“唯有一人与众不同,此人走的是利根直进、勇猛无前的路子,从灵形到结丹用了二十三年;从金丹到元婴只用了五十五年。约莫十八九年前,就已经成为一位元婴真人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是谁?” 杜念莎鼻子轻轻一皱,闷闷道:“还有谁?你那位同样为‘食道灵鱼’寻进越衡宗的小师妹,木愔璃便是。” 杜念莎银牙一咬,又道:“不过八十年成就元婴,也算不得惊世骇俗。我藏象宗前辈,速度比她更胜一筹的,至少也有五六人。等我成就元婴时,功行之圆满必不在她之下!” 归无咎诧然笑道:“杜师妹似乎对木师妹有些成见?木师妹善良柔弱,在越衡宗内无有族门倚靠。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你。” 杜念莎冷笑道:“善良柔弱?没有倚靠?自从阴阳鱼试双双成就九珠,一试‘求道之途’,这疯丫头在越衡宗内,几位真君之下几乎说一不二,六殿二十四阁谁敢不卖她面子?几乎连素尘姐的风头也抢了五六分去。” 归无咎眼前一亮,追问道:“木师妹丹水阴鱼的连珠之试,是几星连珠?” 杜念莎摇头道:“这丫头阳鱼、阴鱼俱成就九珠之后,在丹水阴鱼之畔站立许久,并未选择第二次出手。” 看着归无咎意外的眼神,杜念莎似笑非笑的道:“在你们越衡宗几位大能眼中,近数十年来的人才,你与她一正一副,却要领先了旁人一步。” “木愔璃还有话托我传给你。你们越衡宗真传《通灵显化真形图》,她最终在元婴境界之前,于‘三千妙法’领悟二千九百二十二种。据说距离你们越衡宗历史上的最高纪录,还差了九种。” 杜念莎突然咳嗽两声,捏着嗓子道:“愔璃终究还是未能突破先贤桎梏。成就‘三千圆满俱足’的伟业,终究还是要落在归师兄肩上。” 原来她是在模拟木愔璃的声音。 归无咎摇了摇头,多说了几句话,杜念莎娇顽本性终于还是显露了出来。 二千九百二十二,归无咎记得很清楚,这在越衡宗三十六万年的历史上排名并列第二。既然达到这一步,木愔璃在宗内地位胜过宁素尘、韩太康,也在情理之中。 杜念莎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的道:“无咎师兄离开越衡宗山门的时候,你的‘木愔璃小师妹’才多大?八岁?十岁?看来归师兄于偷窃人心一道,果然有独到之处。” 归无咎摆了摆手,无心与她混赖。 方才杜念莎所说,自己和木愔璃是越衡宗一正一副两大希望。此言却使他几分疑惑。 于是抬起头来正视杜念莎,缓缓道:“最近数十年来,我越衡宗是否又出了什么杰出人才?” 杜念莎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道:“四十七年之前真传铨选之会上,倒也出了一位名为夏永年的弟子,堪称千载难遇。” 归无咎一皱眉,“夏永年”,听起来倒不像女子之名。追问道:“何等资质?” 杜念莎扳着手指,低声道:“据闻似乎是阳鱼九珠,阴鱼八珠,总计十七星的成绩。” 归无咎摇头道:“念莎师妹会错了意。愚兄所说的杰出人才,天姿之高,至少和木愔璃小师妹相当,甚至尤有胜过,方才算数。” 杜念莎吃了一惊,樱唇张开。良久,伸出手指指着归无咎鼻尖,瞠目结舌道:“好你个归无咎,剧变当前,你们越衡宗英才辈出,除了辰阳剑山有轩辕怀坐镇外,其余七家不知有多眼红!” “看不出来,你居然贪心不足到这种程度?” 归无咎眼神坚定,冷静摇头道:“不对。大约九十年前左右,越衡宗四洲六海的方位,应当会发现一位资质超迈的绝世之才。” 杜念莎身躯微微一颤,连连点头,大声道:“是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归无咎面色立刻柔和了下来,似乎带着几分回忆,微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杜念莎摇头道:“没有名字。” 归无咎不由愕然。 “九十年前确实发生了一桩奇事。你们越衡宗至宝‘食道灵鱼’再度蠢蠢欲动,据说活跃程度比当初寻找你和木愔璃时还要更胜一筹。越衡宗几位真君也大为欢喜,以为越衡宗又要多出一位旷代天才。” “不料这一回却出了意外,‘食道灵鱼’不知为何一去不返。你们南宫真人亲自到四洲六海去寻,足足用了三年时间,也不曾寻得。你们越衡宗这件宝物,就此诡异丢失了。” 听了杜念莎此言,归无咎一声长叹,久久未语。 第二章 小会本是量天尺 归无咎当年为秦梦霖留下“魂珠”,并将转生方位大致圈定在越衡宗治下四洲六海。此事对秦梦霖而言,固然是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但从归无咎的立场上看,未尝不是他对越衡宗的回报。 毕竟元玉精斛、鱼龙兜、以及越衡宗记挂了十余万年的五行杂玉矿脉俱被自己卷走,而自己日后虽兼两派名分于一身,但终究首先是藏象宗弟子。 要知晓在那一头,藏象宗偿付数量巨万的五行元玉,再加上门中付出为自己恢复“玉鼎失足”的神物,不能不有一个交代。 这一点,归无咎心知肚明。 若是秦梦霖弥补了自己空缺,那么归无咎顺理成章的会选择和越衡宗割舍关系,彻底成为藏象宗门下。到那时二人一人归属一派,可谓皆大欢喜,也对得起两派所下的巨大赌注。 更不必说若前缘依旧,对于两大门派的盟友地位也是重大的巩固。 但想不到此事在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食道灵鱼既然生出感应,那说明魂珠确实生效,秦梦霖已经转生于四洲六海。可是能够在越衡宗三位大能眼皮底下把人捞走,那是何等修为? 以归无咎所知,紫微大世界中有近乎于驻世天尊之修为的,唯有辰阳剑山的“剑台执掌”,和原陆宗“木剑仙”姜成鹿二人。 但原陆宗和越衡宗并非对头,而辰阳剑山又有了轩辕怀,何必再寻旁人? 背后人物,莫非是紫微大世界之外的人物不成,就如那给予自己机缘的白衣女子? 就在归无咎沉默无言时,一只丈许高低的天蓝色气泡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游荡道归无咎和杜念莎二人之前,悄无声息地将两人吞没,似快似慢地朝一个方向游动。 此乃幽寰宗接引载具,所行方向,乃是红云秘境内诸派弟子会合之地,方圆坐忘塔。 见归无咎突然兴致缺缺,杜念莎也莫知奥妙。似乎为了挽回清冷的气氛,她突然拍了拍归无咎肩膀,意含勉励地道:“这百年来,归师兄功行进展果然不负所望。除了轩辕怀之外,千年以内九宗俊杰,归师兄可谓一览无余。” 见杜念莎一本正经的称许自己,归无咎忽然觉得她有些可爱。于是笑眯眯的问道:“杜师妹所言有何依据?” 杜念莎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哼道:“关于九宗机密,你可半点不像某一家的第一真传。依我看,说是外门弟子还差不多。” 原来幽寰宗红云秘境之会,背后也是一场棋局。 通常所谓的“第四玄种”,必须旋取旋用方可,因其存世三日便烟消云散。幽寰宗红云秘境号称为异宝“飞龙白水”所化之异物,却不受这等限制,一旦取出,足以保存四五百年之久。 按说既然没有普通玄种难于保存的弊端,各派之间正常市易往来便可,并无必要兴师动众。毕竟,其余诸派也不是没有独到之宝物,每隔数百年交接一次,与关系较为友善的几家宗门互通有无,乃是各派之成例。 但是幽寰宗却借助这一道名目大做文章,将每隔三五十载所诞生的九宗杰出后辈聚拢一处,造就所谓“红云小会”,赋予了其不一样的意义。 此事说来话长。 九大上宗,以辰阳剑山,原陆宗,藏象宗三家为首。 这三宗体法象而会人文,于天机之变化,人我之虚实,自有观辨妙术。 辰阳剑山所擅八种剑道中的“心剑”一道,循气机生感应,无论相隔几千万里,法下众生深浅,一览无余,没有半分掩藏的可能。对于辰阳剑山来说,只消修持“心剑”一脉的大能代代不绝,其余诸派大能以下之人才便无奥秘可言。 原陆宗的倚仗是一件奇宝,名为“天关四象仪”。此法仪可照鉴四名弟子毕生中成败勾连之人,福祸变化,一一点明源流。道理很明显,若所照鉴之人乃是原陆宗核心弟子,以此为牵引,旁门别派的英杰,必定掩藏不住。 至于藏象宗,其卜算法诀冠绝九宗,历代真君大能代代相承的秘法《中真玉文八度上书》,更是号称“天算书”,卜算虚实,无不中式。当年轩辕怀入世,也是被藏象宗第一时间挖出根脚。 对于这三派而言,其余诸派的大小动静,弟子功行之深浅,极难瞒过其耳目。 而幽寰宗实力仅次于三派,历来也是有几分逐鹿大世界的雄心的。借着红云秘境采摘第四玄种的契机,促成九派英杰小聚会,为本门采集消息,遍观天下英杰创造条件。 只是这秘境中确实有几分诱人处,其余诸派虽知幽寰宗用心,也不刻意防备。 幽寰宗的试探手段共分三重,其中第一关是所谓的“入境关”。 九大宗门,山门重地所处方位各有不同,千奇百怪。要认真论起来,越衡宗七十二峰浮游极天之上,反而是九宗之中最普通的。 譬如幽寰宗,整个宗门暗藏于滴水之中,此水不同于凡水,但究竟有何奥妙也不为外人所知。只知此一滴水混同在紫微大世界极西的一处无尽汪洋之中,任谁也难以窥见其形。 正因为如此,所有他派修士,第一次进入幽寰宗地界,总会生出不可思议的形变错觉。从这个错觉中摆脱的时间长短,正是体现一人道心圆融程度的精确参照。 除此之外,在秘境中得法之后,又各有一道关卡,能够测量出来人斗战潜力的强弱,以及道念悟性的高低。 归无咎进入秘境,乃是凭借了杜念莎“七宝天链”的牵引之力。故进入幽寰宗地界,归无咎为水波幻境所迷的一个短暂停顿有多久,杜念莎自是心知肚明的。 听完杜念莎介绍,归无咎若有所思的道:“原来我是用了十三息时间。” 暗暗思忖,自己近百年来尽在下界活动,于九宗之事一无所知。如果预先有了防备,或者纯粹把它当做一道考验慎重对待,未必不能再快上两三息。 笑问道:“念莎师妹过这一关用了几息?” 杜念莎腮帮子微微鼓起,脆声道:“十五息。” 见归无咎欲言又止,杜念莎敏锐的道:“除了我以外,你的木愔璃小师妹也是十五息;其余九宗第一流的人才多半是十八息到二十息上下。” 不过杜念莎自己清楚,她毕竟是为了等候归无咎,将自身修行速度大大放缓,反复锤炼。若按照正常步骤,自己多半是不足以用十五息时间完成这一关的。 杜念莎又道:“至于那轩辕怀,这家伙鬼鬼祟祟的独自来了一趟红云秘境,幽寰宗竟也为他打破了三五十年一聚的成例。所以他用了几息,除了幽寰宗大能之外,恐怕没有旁人知晓了。” 归无咎摇了摇头,能够知己知彼固然是好,但和轩辕怀的竞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时先后并不重要。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从苍茫世界回到九宗之内的格局,归无咎需要补足的功课还有很多。 ps:第一章短一点。第二章有可能稍晚。 第三章 九宗英杰 红云秘境的中心,是一座圆锥形的宝塔。这座宝塔外观乍一看甚是普通,不显不晦,非仙非凡,既看不出是一处高出红尘的修道宝邸,又似乎洗净了业力流转的人间俗气。中肯评判,约莫和清德雅致的栖游隐学之所有五六分神似。 话虽如此,愈发走到近处,这宝塔的卖相却并不敢恭维。从地面起,高出二三十丈处,竟能看到并不鲜见的砖瓦断裂、泥灰脱落的的缝隙,实不像是幽寰宗这等上宗巨派的手笔。 只是从柱础相连的莲花门中一步跨入,眼前之景登时就不同了。塔内空间,竟是四四方方,更兼宽敞到了一个诡异的程度,几乎能够反过来把整座宝塔吞噬进去。 方圆坐忘塔。 塔内从天顶到整个地面,尽是细沙铺就,打成一片,似乎并无砖瓦梁柱之别。在空中漂浮着十余个莲花蒲团,围成一个圆圈。 别处地界依照尊卑长幼,功行高下,座席丝毫不乱。但此处是九宗俊彦汇聚一堂之处,代表的都是各宗的门面,因此座席围成圆形,以示不分先后之意。 此时殿中东南、西北两处,分别坐着二人。 东南位这人,英姿勃发,气度挥拓,一顶三台偃月冠,一袭云砂赭黄袍,盘膝而坐,衣带袍袖竟轻轻浮在空中,纹丝不动。 对坐西北处,是一位看似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五官清秀,一袭白袍,显得分外淡雅清润。 引人注目的是,二人头顶均有一团尺许大小、明暗相叠的云气。这团云气按照一道若有若无的规律演化,一分为二,再分为四,为八,为十六,为三十二,为六十四……直到九变阴阳各五百一十六道细小的气流,纵横往复,纠缠不休。 二人俱是幽寰宗近千年来的杰出弟子。东南位上这人,入道二十七载,名为萧天石;西北位上那少年,其实已经八十余岁,名为张宏辩。 幽寰宗根本上法名为《玄元根本大诫经》,从“变化”二字入手,无论高明粗浅,由一元两分为始,一路推演下去,直至于变化无穷。 此法金丹、元婴之前,各有“九变”之境。 萧天石二人背后气机演化,分明是俱是将幽寰宗根本上法《玄元根本大诫经》在金丹境前修炼到了“九变”的最高境界。 张宏辩突然道:“三十息后,第一位客人将至。” 萧天石静如止水,双唇紧闭,并未有丝毫言语表示。但在他目光涟漪之中,竟可以查看出一丝寡淡无趣,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打心底里有几分排斥。 这一代“红云小会”,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每一代有资格竞争真君大能的九宗英才,本是五百年为一辈。而红云会,说穿了只不过是三五十年一聚的小会。粗粗算来,一个五百年的周期要举办此会十余次。 换一种说法,平均每一次小会中前来与会者,其实不过是各派每一代排行前十五的人才罢了。 唯有将数百年、十余次小会的英才合并统筹,品评高下,才能将真正的一代之雄筛选出来。 便如同凡间科举一般,按照人才多寡,有“大年”、“小年”之称。红云小会也是如此,在某些特殊的“小年”中,甚至与会九派弟子无一人是当代门中三甲。 但是今次“小会”,并非“小年”,而是“大年”,特大的“大年”! 其中缘由,既有天时,又有人为。 所谓天时,若是近百年未曾有这许多天才冒出,自然今年的“大年”之会也无从说起;但是人为一关,却和越衡宗一位真传弟子---归无咎,息息相关。 据闻归无咎在灵形境中修行缓慢,为了迁就此人,幽寰宗早早便和越衡宗、藏象宗等商议妥当,将本该在十一年前举办的红云小会拖延至今。 另外藏象宗第一真传杜念莎,似乎是和归无咎一同修习了一门增进潜力的秘法,因此同样会参加这一届的红云小会。 倘若是仅有这两人,其实还不足够。 有传言道,百余年前。原陆宗信心满满,立下一位天才少年穆暮为“左道子”,其人天资绝代,心性又和“木剑仙”姜成鹿道法意境相似。原陆宗本以为已经寻得应对三十六万年之变的最大底牌。 但是在某一次造访越衡宗的时候,穆暮和归无咎同台较技,竟是归无咎展露天资更要胜一筹。 自此以后,原陆宗虽然对穆暮依旧悉心培养,但却不敢把全部的宝压在他身上。而是悉心寻找禀赋更高之辈。 更不必说辰阳剑山轩辕怀问世的消息渐渐流传,原陆宗自然更要加大力度。 好在原陆宗果真有大运道,六十年前,竟果真教他又寻得一位天才种子名为林双双,据说天资又在穆暮之上。 原本此人二十二年即可结成金丹,按理说是该参加上一届红云秘境小会。但原陆宗大能端木临不知从何处得知归无咎将要参与下届小会的消息,竟让林双双放缓修行速度,于本届和归无咎试探高下! 在轩辕怀不参加红云小会的情况下,归无咎、杜念莎、林双双三人同聚一堂,自然有着绝对的吸引力。 以不损伤修行根基的前提,其余各派亦将门中最顶尖的弟子或设法延长、或设法缩短其修炼时间,以期提前试探和归无咎三人作一碰撞! 今次前来的四御门尹九畴,缥缈宗魏清绮,同样是两派首席真传。 而盈法宗、真昙宗首席真传于百五十年前便已入道,固然无法参与此会;但所遣弟子明选烈、符凝锦,也是其门中排行前三序列的弟子。 甚至于一贯我行我素的辰阳剑山,也忍不住有所动作。轩辕怀入道六十四年成就元婴,迄今已收下八位弟子;其中四人恰好修行到灵形境巅峰,同来凑个热闹。 客强主弱,萧天石,张宏辩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若依照以往经验,能够在金丹境界之前,将本门《玄元根本大诫经》修炼到“九变”境界,就已经是门中第一等的天才人物。幽寰宗历代大能在五百年之会上成就真君,多半都是如此修为。 若数万年前,幽寰宗一代出现两位萧天石、张宏辩一流的人物,门中大能只怕还要赞一声“后继有人”,以为宗门兴盛可期。 但是今日这等大变局下,萧、张二人修为可有些不够看了,在九宗真传之内,恐怕进不得前十,甚至前十五! 实则“九变”之上更有一重“极变”境界,到那时,头顶一千零二十四种气机流变无穷,重新化作一团雾蒙蒙、湿漉漉的氤氲水气。达到如此境界,四百年后方有入局资格。 和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道途相较,“九变”境界不过类似于十三家内府真传至精至微而已;而“极变”境界却与大致走通直指大道之路难度相当;正传三千法领悟二千九百种以上,庶可比之。 成就“极变”境界,幽寰宗三十六万年来不过只得七人。 尽管门中尚有大能掌控局面,观察着红云秘境来客的一举一动;但这种近似棋子的感觉,萧天石、张宏辩并不喜欢。 数十息转瞬即至。 蓦然门户一点明媚流洒其中,一个面目棱角分明,只是额头稍稍有些宽广的灰衣青年,径直进入塔内,随意挑选一处位置座下。 萧天石稍稍打量了一眼,合十一礼道:“原来是明道友先到了。” 来人正是盈法宗真传弟子明选烈。只听他微笑道:“盈法宗与幽寰宗交好十余万载,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一来是全两家交情;二来么,呵呵,来客之中明某功行最低,岂能让旁人久候?这压轴登场的戏码,自然是留给归道友、杜道友、林道友三人。” “说来这三位明某神往已久,缘铿一面,可不惜哉?今日终将了却心愿,明某实在是有些坐不住。” 明选烈说话时不缓不急,不骄不躁,始终带着貌似极诚恳的笑意。可是他这番话,真真假假,到底是真的谦逊还是戏谑,以萧天石的城府,竟也听不出来。 既然如此,萧天石也以淡笑应对,不置一词。 此时却可以看出,明选烈身上本是一袭极为窒涩的灰袍,此时颜色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白嫩细腻,犹如月华铺洒。 萧天石心中一动,默默记下时辰。和明选烈东拉西扯攀谈一阵,直到还有两三个呼吸时就满半个时辰时,明选烈光鲜衣袍再度变成灰色。 萧天石、张宏辩二人对视一眼,惕然心惊。 盈法宗真传功法并非一种,而是成双成对,名为《混元阳符经》和《万化郁冥经》,又称为“日、夜二经”。 盈法宗修士与别家修士大不相同,日经和夜经按照固定时辰相互轮转,随着修为愈高轮转愈慢,在灵形极限、金丹一重、金丹二重、三重、四重之时,每一、二、三、六、十二个时辰,日经和夜经相互流转一次。 十二个时辰时不再变化,定格在每六个时辰“日经”与“夜经”相交替一次,暗合一日之天时。 盈法宗修士修为到家与否,从日、夜二经时辰轮转时辰是否准确就可以看出来。无论过快或过慢,其功法皆为不纯。 明选烈至多只是盈法宗第三真传,但他日、夜二经之转圜,距离用足了半个时辰竟只差几个呼吸而已! 误差在三千分之一以内,和《玄元根本大诫经》相比较,已经是“极变”一流的手段。 第四章 九宗英杰(二) 历数九宗强弱,以辰阳剑山、原陆宗为首,藏象宗次之,幽寰宗再次之;其余四御门、越衡宗、真昙宗大致在伯仲之间。而盈法宗、缥缈宗两派,却要稍逊半筹。 但盈法宗只是宗门根基略有不足,更兼道术奇峰突出,不循正法,并非层次上差了。 盈法宗“日、夜二经”,极有独到之处。无论是《混元阳符经》还是《万化郁冥经》,在一次轮转的周期内,都只能使用一次神通法术。 这就意味着元婴境以上的盈法宗修士,每日仅有二击之力。 但这一日之转、半部道法所汇聚的神通法诀,威能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不出手则已,一击出手,便是扫荡群邪、澄清玉宇之功,就算是辰阳剑山、原陆宗最顶尖的神通也不敢直撄其锋。 只是如此一来,旁人固然对盈法宗修士大为忌惮,而盈法宗修士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决不至于轻易动用手段,毕竟一旦出手无功,便彻底丧失了作战能力。 这种斗战法门就像铸成一道城墙,既隔开了旁人,又隔开了自己。盈法宗修士与其余八宗的交流也由此变少,影响力也稍稍衰弱。 譬如眼下,盈法宗和幽寰宗虽然号称交好,但这只是宗门上层的棋局。若说底下弟子有几分情谊,那实在是未必。 但出人预料的是,盈法宗置身事外既久,不声不响竟有了如此惊人的底蕴!萧天石心中暗惊,若盈法宗排名前二的真传弟子根基俱在明选烈之上,那数百年后底牌之厚,此派几乎称得上九宗第一。 张宏辩眉尖轻轻一跳,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明师兄是亲自入境猎取玄种,还是由敝派取一份来,当面呈上?” 红云秘境之中第四玄种并非毫无差别,其中实有三等之分。第三等只能和第七等普通玄种结合,最终成就三品金丹所用;而第二等只能和第八等普通玄种结合,结丹时成就二等金丹;最高的第一等,惟与第九等普通玄种结合,方可成就一品金丹! 第二、三等玄种,幽寰宗秘境看守道人随手便可采摘了,呈送九派真传弟子自由领取。而第一等玄种,却在秘境深处化形奔走,唯有求取之人自己去捉方可。 这也是萧天石、张宏辩二人不愿主持今日红云会的一件难言之隐。以他二人之功行,估量成丹品阶,虽然越过了三品门槛,料想至多也只在二品丹中打转,无论如何是不敢觊觎九一成丹的。 往届之会,唯有隔上十数届、乃是数十届,才有一人亲入秘境捕捉第一等玄种、成就一品金丹,本是与有荣焉之盛事。旁人纵使在外围观,也不至于自惭。 但粗粗估量,今次小会选择会猎秘境、搏取一等玄种之人,至少要占了半数。到时候萧天石二人忝为地主,却巴巴的晾在外面,着实有堕宗门威严。 原拟明选烈乃是盈法宗真传弟子中只排第三,必定是与自己作伴的。但现在看来依他功行,可能已经摸到了一品金丹的门槛,此人如何选择,实在难为预料。 听闻张宏辩此问,明选烈笑容不改,大声道:“九宗历史上,成就一品九丹的天纵之才,无不是大名鼎鼎,辉耀后世。明某资质鲁钝,又哪里敢望其项背?” 萧天石听明选烈此言,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正微笑着点头附和,却听明选烈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红云秘境玄种化形,据闻极为玄奇,几得造化之工。说心里话,明某心中也是有几分按捺不住,想要见一见虚实。” 萧天石、张宏辩笑容僵在脸上,不由一滞。 尴尬气氛持续了几息,明选烈突然纵声大笑,良久方才停歇,道:“但是明某毕竟在盈法宗本代真传只排名第三。嘿嘿,一代真传第三人,竟然也冀望一品成丹,岂不是太高调了些?萧兄、张兄请放心,明某并非那等不自量力之人。” 萧天石脸色微微一黑,这明选烈一波三折,分明是在捉弄自己二人。但此时却不便与他翻脸,正要划拉些言语,与他敷衍。 这时张宏辩却不经意间对萧天石使了一个眼色。 萧天石立刻省悟,明选烈出言颠三倒四,若自己附和了他,他又再度变卦,等若白白被他戏弄。于是打住话头,呼唤一个道童上来,更换了茶水。 明选烈一直笑声不断,这时眨了眨眼,突然严肃拱手道:“在下难得离了山门,一时放纵心猿,小作游戏。萧兄、张兄切莫在意。明某自家人知自家事,距离丹成一品,实尚有一线之隔。秘境捕猎玄种,是无缘相试了。” 萧天石、张宏辩二人同时摇头,纵观明选烈入塔之后,其心性在极真极诡之间流动不休,或许与盈法宗“日夜二经”轮转相关联。 不过既然明选烈开诚布公,萧天石也不为己甚,微笑道:“明兄不必……” 就在此时,方圆坐忘塔的正门,突然一暗! 三人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出现在塔中。 此人面色铁青,颧骨微突,眼窝深陷。头戴一顶尺许高的五斗冠,身披红黑二色法袍,一身气息甚为渊深。其人看着身材颇为瘦削,但恍惚间背影却似乎又极为高大,犹如一座巨山,萧天石三人立刻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这并非是明选烈等三人功行逊于来者。公允衡量,此人气脉周流,念念无滞,虽较萧天石二人略胜一筹,但未必能越过明选烈去。可是此人身上煞气极重,似乎手上不知斩杀了多少亡魂,因而威烈逼人,难与拮抗。 就算是素未谋面,甚至事先未曾见过画影图形,萧天石也猜出来人身份了。合十一礼道:“尹道友有礼了。” 四御门第一真传,尹九畴。 四御门虽以丹符阵器等“四御”为宗门之名,然而实则运使于四御中的“四炼法门”,才是这一家功法之精粹。 是哪四炼?名曰“炼形化神,炼神返形;炼虚还实,炼实返虚。” 其中最可称道者,一门上乘神通号称“炼化无形精魄,驰骋有形之坚。”不知要捕杀多少生灵,方能臻大成之境。 越衡宗因三千妙法演化万端,方有“艺门”之评;而四御门因杀戮过多,竟得了一个“道中魔门”的诨号。 另外,四炼门也是九宗唯一一家打破治下洲陆和苍茫世界界限的宗门,门中俊彦,下涉荒野行猎,不知要比其余八宗容易多少。 萧天石向他打招呼,尹九畴却恍若未见。双目一扫,见殿内仅有萧、张、明等三人,登时有些不喜。冷然道:“尹某本以为来得已经够晚。没想到竟是第二个到的。所谓天之骄子,还真是架子大得很。” 未等萧天石接口,尹九畴续道:“不过既然已经等了十一年,再等上几个时辰,料也无妨。”此语针对的矛头,不是归无咎是谁。 张宏辩暗自摇头,不难看出尹九畴是个难相与的人。若再与他说长道短,只消一个不留神,难免自讨没趣。于是单刀直入问道:“尹道友是往秘境深处自择,还是由敝派奉上玄种?” 尹九畴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满。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本不必问;既被问出来,就是对他的不尊重。 于是极冷漠的道:“不劳贵派动手。尹某亲自去取。” 此言在萧天石预料之中,点头应下。 明选烈却突然开口道:“我观尹道友功行,至多与明某在伯仲之间。距离丹成一品,似乎还有那么点小小的距离。” 尹九畴眼皮一翻,似乎有冷电一闪而过,不咸不淡的道:“盈法宗明选烈?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尹九畴虽走的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道途,但并非粗鲁不智之人,感悟精微之功自然对得起他一身功行。 明选烈作为旁观者能看到的事,他自己更是心知肚明。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外乎如此。 但他成丹之时不在现在,而在三年之后。如九宗其余八家真传,到了亲履红云秘境的这一步,必已是自家功行增无可增之时。 而他却需再履荒界,历练一趟,吞炼一次生灵精魄。经此一行,到了真正结丹时,足以成就一品金丹。 不过这些不足与外人道。 明选烈虽然性子捉摸不定,方才教萧天石二人有些吃不消;但现在尹九畴进来后,却平白多出一股压抑的气氛。殿内四人,反而比先前三人时冷清得多。一作对比,还是明选烈好相与的多。 就在此时,门户光华一柔,原来是门口不经意间又多出一人,缓缓走入。 此人是一位明丽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乌发简简单单束成一道,悬在背后。一身极合体的粗布白衣,虽甚为质朴,没有半件纹饰,但亦足以展现其窈窕玲珑的身姿。其人神采,更是意远淑真,绝世独立,教人不可逼视。 有识之士一望便生出明悟。以此女容颜,若是悉心妆扮,美则美矣,必定过于柔弱。唯有现在这一番装束,七分轻柔中透出三分刚劲,才烘托出十二分超逸绝尘。 缥缈宗,魏清绮。 九大宗门中,盈法宗、缥缈宗名列最末。若要再分高下,恐怕九宗之内多数人会将盈法宗置身于缥缈宗之前。 毕竟盈法宗功行虽特异,说到底只是威慑有余而主动不足;而缥缈宗,却是实打实的于神通上差了重要一步。 缥缈宗之至法名为《呈祥涤厄琳琅书》,此道法论幽深难解,在九宗内足以排名前三。可是这一部上乘功法,神通却是无有。 此处之“无”,并非真个无有神通,而是《呈祥涤厄琳琅书》所对应的神通只有一门,名之为“无”。此神通在对战时,任你千般手段,俱被我化作虚无。 此功法之守御可谓登峰造极,但是在进攻一道,缥缈宗竟无半点手段傍身。 偏偏《呈祥涤厄琳琅书》又是一种异常纯粹内敛的功法,并不宜修习旁门二三流的攻击性神通。 因此除非功行差距实在过大,否则只要你不对缥缈宗修士动手,此派修士是对旁人没有半点威胁的。 历来在五百年之会上,缥缈宗弟子须车轮战打平其余诸派真传,才能得到成就真君大能的机缘。 据原陆宗、藏象宗几位大能的推测,《呈祥涤厄琳琅书》所对应之神通,应当分作两半。一半是将来袭万法尽数化解,故所谓“有归于无”;另一半是将虚无之力再施实相反击回去,所谓“无中生有”。 缥缈宗不知为何,竟然丢失了一半。距离完道之途,九宗之中残缺最大。 萧天石、明选烈等,和魏清绮相互见礼。 不经意间,原本尹九畴入殿之后带来的萧杀沉抑之气,顿时也被一种飘飘渺渺、浑无际涯的清淡冲灵之气所化解。 萧天石精神一振,照例问道:“魏道友意欲亲入秘境一行?还是敝派将玄种呈上?” 魏清绮却未作答,反问道:“萧道友等四人,可算得上门中俊杰否?” 萧天石一愕,不知魏清绮此问何意。下意识的道:“毋庸讳言,近数百年来,诸派英杰辈出,交相辉映。萧某才力短浅,自问难于争锋,当不得‘俊杰’二字。” 明选烈却嗤笑道:“萧兄何必过谦。以你金丹之前将《玄元根本大戒经》修炼到‘九变’的境界,若称不上俊杰,那么贵派历代大能当初也是这等资质成道,自然也不能算俊杰。幽寰宗历代大能,多半非是俊杰,岂不荒谬?” 明选烈侃侃而谈道:“明某则不敢自谦。恩师言道,在下资质在盈法宗三十六万载以来,排行第一十九位。勉强算是两万年一出的人才。‘俊杰’二字,就愧领了。” 魏清绮美眸一眨,追问道:“明道友自承是盈法宗一时俊杰,果然无误?” 明选烈正色道:“那是自然。莫非魏道友以为明某当不得么?” 魏清绮脸上泛出红润笑意,点头道:“自然当得。萧道友,张道友,明道友。魏清绮告辞了。” 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萧天石道:“魏道友……” 魏清绮慢条斯理地道:“原本清绮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十余年前,清绮早在我缥缈宗下界,寻得一处深藏第四玄种的秘地。只是恩师百般劝告,言道让清绮来幽寰宗一行,见识他派俊杰,拓展眼界。现在既然见识过了,清绮也该回去了。” 明选烈哑然无语,因功法之故,盈法宗修士个性往往变而诡谲。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竟然比自己还不靠谱。 她恐怕也是唯一一个并非因为归无咎等三人而来的九宗真传了。 张宏辩忍不住道:“红云秘境中第四玄种……” 魏清绮展颜一笑,突然显露出几分女子的柔媚气质,自信道:“清绮所寻玄种,未必在红云秘境玄种之下。” 魏清绮言罢万福一礼,转身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 尹九畴先前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冷喝道:“九宗真传,切磋短长的良机何等难得,魏道友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离开?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良机?” 话音方落,尹九畴大袖中乌光万千瞬间凝练化为质实,犹如众川汇聚归一,漆黑之余隐隐反射光芒,化作一柄惨白飞刀,朝着魏清绮后背猛击过去! 萧天石、张宏辩先前有些疲于应付,明选烈又是个不拘小节之人。见尹九畴悍然出手,这才猛然醒悟。 九大上宗,辰阳剑山、四御门、真昙宗三家友盟已久;而藏象宗、越衡宗、缥缈宗走的较为紧密。至于原陆宗、幽寰宗、盈法宗,眼前却态度不明。 尹九畴和魏清绮分明是敌手,他们三人却一直没有这份警觉。 作为距离结丹仅有一步之遥的境界,已经非是灵形之初只需一意功行、不必寄心于法术的时候。在结丹前的数载,一大重要步骤便是为结丹之后迅速成就神通做好铺垫。 尹九畴这一击几乎达到了“伪神通”的极限,一旦结丹,不需要数日,神通立成。 尹九畴全力施展的杀招,他自己知道,这威能有多可怕!元光凝练之后,经由无数生灵精魄的锤炼,这一道玄光早已坚逾金铁,即便是正面硬撼第一等的法器也无往不利。结丹之后,单凭丹力便可抗衡绝大多数三品以下法宝。 魏清绮并未回头,后脑处蓦然生出一只银色光圈,透出若有若无的光华。中间突然生出一股吸力,将那飞刀吸了进去。 四人同时屏住呼吸。 尹九畴双眼一眯。他之所以借机发作,挑魏清绮下手。实是因为魏清绮之术纯系防御,而他自己恰有可以只攻不守的手段。两相碰撞,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尹九畴心中暗道,若是自己能击破魏清绮之防御,便能证明自己功行胜过此人。 但瞬息之后,那一柄乌芒利刃,被魏清绮脑后如冕光圈吸住,竟如泥牛入海,没有留下丝毫涟漪。 守住了? 不!魏清绮迈步离开殿门的一瞬间,似乎身子微微颤了一颤。脚下一个踉跄,旋即又恢复正常,飘然而去。 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对视一眼,终究是尹九畴稍胜半筹? 尹九畴自己却摇了摇头,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 但是四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尹九畴元光化刃被魏清绮身后银轮完全吞噬消散之后,其中余力竟凝成极微小、极微小的无形一点,反弹回来,将尹九畴袖口钉出一个如蚂蚁啃噬的小洞。 极遥远的双峰之上,有人凝视着这一切,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ps:一章5000多字,不好分。今天没有了。 这些都是贯穿全书的主要势力、主要人物,所以刻意写慢一些,线索写完全,人物写丰满。如果觉得进度慢,把每个人都当主角看就行。 第五章 富贵闲人 千万里外,双峰并峙之处。 左侧山巅上之人身躯微微一晃,那与山河大地融为一体的意蕴立刻出现一丝不谐。只听他道:“缥缈宗终究是要走上这一步了。此女破滴水幻境用时一十八息,原本老朽并未留意,想不到竟然看走了眼。不知她有何天资卓越之处,敢当此重任。” 对坐那人摇头道:“哪里会这么容易。藏象宗距离这一步仅一线之差,还不是一直耽搁了数万载。缥缈宗在九宗牌排名最末,缺道近半,又岂能凭一人之力,仅用四百年一步成功。” 左侧那人沉吟道:“不到最后,难下定论。小辈既然敢在外展露手段,自然不怕被别家窥看了去。若无底气,岂非成了鲁莽不智之徒。相反,这何尝不是正告我宗的一道信号。” 右侧那位思忖半晌,正要回应,突然“咦”地一声,目光投向远方。 却见一个身着浅色白裙,粉妆玉琢、天生丽质的娇嫩少女,一阵天旋地转,穿越无穷星汉,出现在幽寰宗境内。 这少女身量颇为纤瘦,腰若束素,几乎只堪盈盈一握。除了头上一根青玉钗之外别无装饰,说不出的风姿动人。 她圆睁双眸,看着界空内山水草木形貌变幻,眼神中似乎出现一丝迷惘。 不过十余个呼吸之后,她神志顿时恢复清明,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作出一个“大为庆幸”的神色。 只这一个动作,这少女的风度瞬间由超拔凡尘的仙姿佚貌,变化成小家碧玉的清新可喜,似乎踏春游园将归,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过了片刻,一只蓝色气泡遁来,将她完全收纳,随后缓缓离去。 但是这少女似乎对于这“气泡”的速度有些不满意,伸出右手,纤纤素指间星辉一点,突然绽放浸浸光明。随后这气泡移动速度陡然增加了十余倍。 双峰峰头,二人面色愈发凝重起来。能够让这二人郑重以待的,自然不是少女那加快“气泡”飞遁的法诀。 事实上,那不过是由于两宗关系交好,因此于数百年前一次聚会中互相赠送的小小秘法,以利交游行程罢了。 令人惊异的是那少女从幻境中醒觉的时间! 十二息。 ...... 方圆坐忘塔。 此时塔内除了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尹九畴之外,又进来一人。 这人相貌甚为富态,一身宽袍长衫,玉带垂落,左右手拇指、食指各戴了一枚红玉扳指,脚上穿一双厚底暖靴,头上戴了一件顶极普通的黑色八角帽,宛如凡间富贵闲人。 灵形修士已有二三百年寿命。因此百龄以下的灵形修士,看起来都是青年面容才对。但是眼前这人却非如此,看他相貌,分明已是知天命的年纪。 萧天石等人招呼道:“符道友有礼了。” 那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呵呵一笑,拱手为礼,笑道:“萧道友,张道友,明道友,尹道友有礼了。” 真昙宗第三真传,符凝锦。 幽寰宗身为红云会地主,对于来客事先做了功课,牢记各人画影图形,因此无人不识,这也不算稀奇。但符凝锦对在场四人居然俱都相熟,实是难能可贵。 尤其张宏辩一贯深居简出,名声并不当为别派弟子所知。 符凝锦似乎天然便给人以一种易于接近的善意,奉上香茗之后,三言两语便和萧天石等人谈论起来,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和殿内安置四角的香炉清气相互映衬,一时烟熏缭绕,水雾蒸腾,端的极为尽兴。 就连先前很极不好说话的尹九畴,时不时也插言上一两句。 萧天石、张宏辩不着痕迹的暗暗使了个眼色。 接下来诸人谈论的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交流修道心得体悟之上。于此符凝锦似乎也并未藏私,但有立论,无不说的头头是道,教旁听者大为倾倒。 但是是谁定下心来,回头再想从此人言谈之中搜寻蛛丝马迹,理清此人功法路数。又似乎极难做到。 真昙宗在九家之中最为神秘。更是九宗之内,唯一连至高功法为何都秘而不宣的门派。其余八宗,也不过是通过其数十万年来证位大能的人数规模,将之大致和四御门、越衡宗摆在同一层次。 好像真昙宗只是趁着辰阳剑山、原陆宗无人出手的良机,找准机会参与竞争,不着痕迹的就长期保持着三四位大能驻派的格局。 和别家修士青春永驻不同,真昙宗修士在灵形、金丹、元婴三境界,俱以俗人生老病死之年轮传写其形。每突破一重境界,便从头来过。 以眼前符凝锦为例,此人十九岁突破灵形境界,今年乃是其驻足灵形的第五十三年。因而其相貌便是五十三岁之人的相貌。 这个修行速度,在九宗第一等真传弟子中无疑算是慢的。 待符凝锦一旦突破金丹境界,他之相貌便会瞬间转化为婴儿,并在三日之内成长为十岁孩童的样貌,并一直维持十年。十年之后,再同步随时增长,如同凡人之一生。 历届五百年之会上的元婴修士,别派都是男子英俊,女子秀美,唯有真昙宗与会者俱是垂垂老矣的老叟、老妪。 但一旦证位大能,此派修士之英姿俊发,又在其余诸派之上。哪怕其已接近三四万寿之暮年,不需一丝法力维持,依旧青春如故。 聊了一阵,终于谈到正题。萧天石问道:“未知符道兄是亲入秘境采取玄种,还是由鄙派采来奉上?” 若是符凝锦第一个到此,他只是第三真传的身份,萧、张二人早已笃定答案。但是现在见识了明选烈的非凡功行之后,二人都不敢轻忽。问出问题之后肃然屏息,等待答案。 符凝锦却也并未卖关子,爽快道:“自然是劳烦贵派相取。” 萧天石二人松了一口气,看来符凝锦行事虽然神秘莫测,但功行并不见得如何了得。纵然是大争之世,九宗也不至于家家都出得许多数万年一出的人才。 符凝锦又道:“不过......” 有明选烈出尔反尔的成例在先,符凝锦这一打转,萧天石二人刚放下的心陡然又悬了起来。 符凝锦续道:“符某功行尚浅。第二等玄种恐怕并不合用。贵派选取第三等玄种上来便可。” 张宏辩闻言意外之余,身躯微微向后一仰,似乎囚水已久之人突然浮出水面,狠狠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萧天石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指其勿要失态。 ps:这一章短一点。第二章应该在半小时之内。 第六章 感物伤情任天真 张宏辩心领神会,立即省悟。 不过萧天石心中未尝不是突然轻松了许多。这并非他道心不坚,而是作为承载宗门之望的真传弟子,对上如此多的英杰,竞争压力实在是难以言喻。 这时沉寂了好一会的尹九畴突然极为郑重的一拱手,肃然道:“符兄成就金丹之时,千万要传书一封。尹某定会备上贺仪,亲临真昙宗拜会。” 符凝锦似乎甚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道:“尹兄言重。” 尹九畴摇头道:“不然。符兄根基远胜于我。当年若非有符兄相助,尹某也难以登上四御门第一真传之位。” 萧天石、张宏辩二人微微一愕,这才发觉尹九畴、符凝锦早已相识,而且还交情不浅的样子。 先前五人谈天说地之时,尹九畴时不时插上一言半语。二人原本以为是此人终于入乡随俗的缘故,现在回过味来,原来是看在符凝锦的面子上。 此时明选烈却以手托腮,微微沉思。尹九畴所言符凝锦根基远胜于己,到底是诚挚的肺腑之言,还是因为符凝锦选择了第三等玄种,因此为故友脸上贴金? 明选烈已知尹九畴根基隐约在己之上,若符凝锦真的“远胜于他”,岂不是和归无咎、林双双也有一争之力?更何况符凝锦之上还有二人...... 想到此处,明选烈自失一笑,摇了摇头。 “这秘境可真够宽敞的。以‘牵峰引流’秘术十倍速度的加持,竟然也用了两刻钟之久。” 明选烈等五人齐齐转过头去,却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带着一种绝无仅有的空灵剔透的的气质,立在大门之外,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殿内之人。 她一身气机,圆润清楚,皎然无暇。恐怕所谓“至真至纯、入微入化”也不足以形容吧?强作譬喻,似唯有九宗第一流金丹境真传弟子以秘法降阶功行,返照往昔,差可与之比拟。 这种诡异的隔门相望的状态持续了十余吸,萧天石终于问道:“可是原陆宗林道友当面?” 白衣少女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虽然俱都猜中,但见她亲承自己是原陆宗林双双,五人都是精神大振。今次两位正主之一,终于来了一位。 萧天石连忙起身相迎,诧异道:“林道友何不入内说话?” 林双双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委屈,小声道:“你又没请我进来。” 萧天石面皮抽动,摇了摇头,道:“是萧某失礼了。林道友请进。” 殿内五人不约而同地心道:恐怕这又是一位非常之人。观其心性之稚嫩,不过相当于十来岁的少女。 林双双入殿坐下,五人各自通报了姓名。 林双双嘴唇微张,但又不知何故恎住数息,告罪一声,突然问道:“请教各位今年都是多大岁数?” 萧天石一愕,突然感到有些心神恍惚,但还是言道:“萧某十二岁入道,修行二十七载,今年三十九岁。” 张宏辩和林双双对一个对视,终于还是张口言道:“张某入道七十二载,虚度八十三岁春秋。” 其余数人,亦一一通报年龄。 只见林双双极认真的道:“张师兄,符师兄,尹师弟,明师弟,萧师弟。幸会。” 五人对望一眼,哭笑不得。 难道她有此一问,就为了这“师兄、师弟”的称呼分别不成? 萧天石心中暗暗摇头,何必如此麻烦,称呼一声“道友”也就是了。 林双双突然胸脯微挺,脆声道:“陆师叔也这么教我,但是我不喜欢。” 尹九畴等四人都莫名其妙,不知林双双言出何指。 唯有萧天石心头狐疑,难道此女之言是对己而发?可是自己分明只是心中腹诽,并未宣之于口。莫非此女竟有窥破人心的本事不成? 萧、张二人大感无奈,今日所遇,从明选烈到尹九畴,再到魏清绮,符凝锦,林双双。便没有一个正常人。认真比较,倒是号称最为神秘的真昙宗修士符凝锦,虽然相貌风度不同于别派,但那是由于功法之故,言谈举止倒和常人无异。 林双双忍不住东张西望,又道:“归无咎在哪里?他还没来么?” 明选烈拊掌一笑,道:“看来林道友和归道友神交已久。也是,我辈修行之中刻意求慢、夯实根基的也为数不少,但灵形境界便要消耗百载的,却前所未有。林道友见猎心喜,那是人之常情。” 林双双道:“早在三十年前我便可结丹了。正是为了归无咎,这才拖延到今日。” 明选烈郑重点头道:“林道友道心坚凝,明某佩服的紧。” 林双双慌忙摆手,道:“才不是。我就想早日进阶金丹,唯有进阶金丹才能修习神通。恩师说,以我的资质,只消进阶金丹一个时辰,便能学会‘小易形术’。” 萧天石等人心中纳罕,“小易形术”乃是一门极粗浅的改换形貌的神通,连瞒过同等修为的金丹修士都十分勉强,不知林双双习来何用?莫非原陆宗“小易形术”别有玄奥,只是与俗门神通同名而已? 林双双眉间溢出笑意,喜滋滋的自语道:“如此一来。我便能变得和小白一个模样,看看小黑能不能分辨真假。” 尽管心中隐约有所猜测,萧天石还是试探着问道:“敢问林道友,‘小白’、‘小黑’是何方人氏?” 林双双美眸一眨,袖中乌光两道,钻出一黑一白两只小兔。 这两只兔子俱都毛发细腻,极为精致可爱。但它们似乎胆小之极,见了好几个陌生人在此,双耳一阵摆动,四足一磴,连忙又一溜烟钻入林双双袖中。 诸人同时微笑,确认此女心智果然懵懂。 尹九畴一直不言不语,这时突然道:“取得玄种之后,尹某还要向林道友讨教一番,一论道法高下。望林道友不吝赐教。” 辰阳剑山轩辕怀,乃是他们三宗的主心骨。而林双双、归无咎二人,正是轩辕怀潜在的最大敌手。 虽然轩辕怀来头极大,但料敌从宽的道理,无人会不明白。 四御门作为辰阳剑山之友盟,若能投石问路,窥探虚实。想必辰阳剑山也要记得这份人情。 不料林双双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只和归无咎比试。比试完了就回宗,准备结成金丹。”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师傅说,其他人必定是斗不过我的。” 尹九畴心头一哂,并不服气。暗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到时候我强行出手相试,就如先前对魏清绮那般,由不得你不接招。 林双双突然挥手,正色道:“尹师弟千万不要冒险。师傅说了此行免不了有许多人要试探我的底细,不能随便让别人得逞。于是施加了法术在我身上。只有我主动念诵口诀,解除封印,才能与旁人相斗。如果尹师弟贸然出手,难免要吃苦头。” 尹九畴一惊,能否相斗倒在其次,这林双双竟似有未卜先知之能? 张宏辩思虑周详,问起玄种之事。按理说以林双双的资质,必是要丹成一品的;可是就如那莫测高深的符凝锦一般,林双双如此奇人,指不定她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这一回是他多虑了,只听林双双欢喜道:“师傅说了,玄种要选择最好的。” 萧天石道:“那就要劳烦林道友自取了。” 此时又有茶水奉上,不过林双双却对这茶水不感兴趣,自身上兜囊中取出许多松子、核桃、杏仁等物,剥碎了喀嚓喀嚓啃咬起来。 明选烈笑眯眯的道:“我辈修道人,何必吃这些俗物?” 林双双口中鼓鼓囊囊,口齿也不是很清晰:“师傅也这么说。只是小时候喜欢吃,改不掉的。听师傅说用‘洗尘法’会伤了我的体质,所以一切都依我。所幸我‘尘心劫’天然便微乎其微,也不用担心什么。” 五人心中暗思,林双双禀赋惊人却夹缠不清,她来到此地的唯一价值,便是和归无咎的那一场相斗。这一斗价值千金,若是旁人得以围观,那便不虚此行。 又过了半个时辰,五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林双双却突然将手中零食放下。 萧天石等转头一看,却见林双双不知何故竟在轻轻啜泣,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下。 萧天石只感头昏脑涨,勉强提起精神问道:“林道友?” 林双双以袖子抹了眼泪,心情郁郁地道:“为什么归无咎还不过来?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小白和小黑都闷得慌。” 不仅如此,她一身气机突然由圆满转为窒涩,高昂转为低落,气息降落之后,似乎比萧天石、张宏辩二人还要逊色一筹。 符凝锦心中一动。心生九窍?拈花易酔,落叶伤情? 原来她的底细在此处。 尽管猜测多半并未真有什么大事,但林双双话音既落,萧天石才真正松了口气。笑道:“若林道友心中憋闷,可往外间散散心。以秘境方圆之大限,就算是归无咎道友落在最边缘处,用不了多久也该到了。” 明选烈心思更为通透,大声道:“一刻钟之内,归道友必至。” 这时,殿外清越疏朗之声响起:“有劳诸位久候了。” 话音方落,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大殿之中。 殿中六人,十二道目光,一齐对着归无咎打量。但尹九畴突然身躯微微一抖,似乎感受到什么,随后脸色一变,双眸中流露出极浓烈的敌意! ps:千年一出的天才如幽寰宗这二位,就随便写。万年一出级别以上的,必须每一个都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第七章 借机搦战 辰阳四客 八宗英杰,除了百年前偶遇的原陆宗黑面少年和藏象宗杜念莎外,其余之人归无咎一个不识。就算是轩辕怀,也是仅闻其名而已。今日第一次真正和诸派顶尖真传相聚,归无咎心中也怀着莫大期待。 同时在殿内诸人眼中,归无咎的形象也很出乎他们意料。 越衡宗号称“艺门”,以三千妙法演化十八神通,九宗之内最是变化万端。 却不料来人之气度,星眉朗目,神光湛然,一身黑色劲装,背负两柄长剑、一包兜囊,分明是剑修装束。同时渊渟岳峙之中暗藏无限锋芒,似有冲天锐气刺破穹霄。若事前并未得知消息,只怕要错认为为轩辕怀来到此地了。 萧天石眼光微动,起身相迎。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越衡宗归无咎道友了。在下幽寰宗萧天石。”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道:“容我为归道友、杜道友介绍一下......” 先后引见了明选烈、符凝锦、尹九畴,正要轮到林双双。 林双双一双黑色眸子骨碌碌转动,一脸跃跃欲试的神色,似乎对归无咎极为好奇。 这时尹九畴突然极迅猛的一挥手,打断了萧天石言语,双目锋芒不可逼视,冷然道:“且慢。在下和归道友尚有一事了断。” 林双双不由地嘟了嘟嘴,脸上现出几分委屈。 萧天石不由一愕,他们又非聋子瞎子,归无咎、杜念莎二人入殿之后尹九畴那毫不遮掩的敌意,诸人感受得一清二楚。 只是在他看来,四御门和越衡宗分属不同的阵营,而归无咎又是那一方新锐中的领袖人物,以尹九畴行事无所忌惮的性子,如此反应也属实寻常。 只是他连宾主交接、通报姓名也等不及,可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 在入殿之时,六人中这位身着红黑法袍的铁面青目修士,为何对自己敌意如此强烈,归无咎也不明所以。 但是当萧天石通报了此人身份门户,归无咎已心头雪亮。原来是自己百密一疏,忘记了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尹道友有何见教?” 就在刚才靠近殿内的一瞬间,归无咎突然感受到自己纳物戒中,有一物似乎突然活跃了起来,散发出一道淡淡的生机,但是这份活跃只维持了一瞬,就重新化归于无形。 细察这气机变动之源泉,正是中曲岛拍卖会上所得,天演金钟。 尹九畴板着脸道:“归道友何必明知故问。你身上所藏我四御门的宝物,是否该物归原主。” 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等人俱都诧然,以四御门和越衡宗的关系,决计不可能有甚物资上的交通。更何况据说归无咎近百年来远离宗门,一直在下界修炼。 四御门的宝物,居然会流落下界?不过如此有堕宗门威望之事,他大可以事后寻归无咎解决,却没有必要当着许多人的面讲出来。 反正只要他不说,旁人也无从知晓。 符凝锦和尹九畴相交甚深,却知晓尹九畴的性格绝不可能将宗门声誉放在心中。相反,若此事为真,反倒是他一件寻衅的绝佳的借口。 杜念莎上前一步,喝道:“尹九畴,想要论剑高下,又何必扭扭捏捏?归师兄作为越衡宗弟子,怎么可能身藏你四御门宝物?” 归无咎轻轻拉扯了一下杜念莎衣角,点头道:“贵宗确实有一件宝物在归某身上。若要归还,也无不可。” 尹九畴闻言眉头一皱。 四御门历代真传弟子到了结丹之前的十余年,门中均会下赐下宝胎和门派独有的第二宝胎。 元一宝胎以九炼为最高,而四御门独有之秘法,却能够教每一位弟子多出一件“第二本命法宝”,截止于七炼品阶。有这一道宝物傍身,对付功行相若之人,可谓有着莫大优势。 尹九畴身上所藏,二物俱臻极品,乃是一件九炼宝胎,一件宗门炼就之七炼宝胎。 四御门所炼之第二宝胎,另有一桩奇妙之处。 同样炼化宝胎的四御门修士,自然会生出感应。炼化成功之后,相距千万里之遥,也能借此相互沟通消息。按理说未结丹之时,宝胎未曾赋予灵性,相互感应距离尚不能及远;但此时二人近在方寸之地,立刻让尹九畴感觉出来。 不仅如此,但凡有两件第二宝胎生出感应时,双方之强弱主从,亦能分别,可谓丝毫不爽。尹九畴心底门清,方才两道气息相互制衡,竟在伯仲之间。 这意味着归无咎身上所有,竟也是一件七炼品阶的第二宝胎。 若说归无咎不能识得此物之价值,尹九畴是决然不信的。他咄咄逼人的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似乎正在犹豫。 旁人只道是尹九畴找了借口向归无咎寻衅,不意被归无咎大方化解,于是此时正在寻找再度生事的理由。但其实尹九畴却当真遇到了踌躇难断之事。 他想到了一桩往事。 辰阳剑山和四御门既为友盟,在两宗大能一次相会的过程中,四御门掌门便提出,将四御门新近炼成的七炼宝胎,择一品质最优者,赠于轩辕怀。 四御门掌门此言并非无的放矢,以前辰阳剑山也有英杰弟子,托宗门靡费许多代价,自四御门求取第二宝胎。得了这一桩手段,其斗法神通更上层楼,最终借此一线之差证位大能的,有自有其人。 可是辰阳剑山大能征询轩辕怀的意见时,轩辕怀却道:若得此物,他一身功行潜力不增反减,于成道有大害。于是断然拒绝。 此刻归无咎的形象在尹九畴双眸中突然莫测高深,莫非此人真的有资格和轩辕怀一较短长不成? 不过他脑海中飞速运转,口中却只得到:“如此,就谢过归道友了。” 只是他谋算落空,脸上殊无物归原主的喜色。 不料归无咎话音一转,却道:“可惜那一件宝物却是在下自一位朋友处购得。四御门若要收回,想必不会让归某亏了本钱。” 尹九畴听归无咎此言,下巴微微扬起,心中不惊反喜,追问道:“归道友想要多少?” 归无咎自然不知晓一语之间,自己从足以与轩辕怀竞争的深不可测之辈,陡然跌落了两三个档次。促狭一笑道:“在下购得此宝,花费四千万精玉。” 当初归无咎委托独孤信陵自时暻处得了宝,花费精玉四百万。归无咎一张口,将这个数字翻了十倍。 尹九畴半真半假的作出一副怒色道:“归道友是在消遣尹某不成?”双手一合,一身气息猛然膨胀,元光凝聚化作一黑一白两柄利刃,便朝着归无咎正面击来! 林双双小声嘟囔道:“让我先来才对。”可是却并没有人理她。 杜念莎哼了一声,剜了尹九畴一眼,不过同样并未出手。她对归无咎可是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 归无咎心中一哂,自然不信堂堂四御门第一真传,会是一如此浅薄易怒之人。不外乎又是试探自己深浅的把戏罢了。 但是他又何惧之有?浸淫百载的元光呼吸由心,瞬间浮在面前,化作一道精纯唯微的镜光遮挡,当中似有一道道水幕形同瀑布,不住地冲刷流动。 那猛烈利兵砸来,两相对撼,似乎只打了一个平分秋色。 原本归无咎声望隐隐只在轩辕怀之下,对于是否要试探出手,尹九畴貌似果决,其实并无把握。这时初一交手,只觉归无咎手段并无出奇之处,心头不由自主踏实了许多。急忙运转元光,便要再行变招。 这时方圆坐忘塔外,突然传出一道声音遥遥传来:“且慢出手。” 随后四道遁光一前一后,迈步进入殿内。 归无咎、尹九畴一动念,同时收手。 这四人俱是一身白袍,怀抱长剑。凌冽的金铁之气冰寒入骨,让人不可逼视。其气息纯化一剑,别无他物。和归无咎对比,这才算是真正纯粹的剑修。 殿中诸人勉力抬头来看,辨清来人面目。这才发现四人均是比常人矮了半个头的身量,脸容或瘦削,或方正,或圆滑,明明差异甚大,但不知为何,却让人生出一种四人面貌极为相似、几乎是同胞兄弟的错觉。 杜念莎在归无咎旁边低声耳语,这四人乃是辰阳剑山轩辕怀八大弟子之四。 巫景纯,楚丹青,莫清和,吕鉴远。 归无咎心头微讶,辰阳剑山和四御门乃是友盟,不知为何竟来劝架。 辰阳剑山四人既已到齐,萧天石、张宏辩二人上前一步,意欲为众人相互引见。之后便是各自取得玄种,再论高下。到那时才是“红云会”之正会,尹九畴先前屡次出手,也着实太着急了一些。 不过辰阳剑山四人却对萧天石的招呼视而不见,径直落座。 四人当头这一位,方面隆鼻,嘴唇微厚,身材甚是粗壮,但不掩盖其相貌之威严。正是轩辕怀八大弟子之首的巫景纯。 只听巫景纯自顾自的道:“楚师弟,你和林道友交一交手。” 他身后一位面无表情的圆脸修士,“嗯”地一声应下。 巫景纯又道:“莫师弟,归道友就交给你了。” 四人中排行第三的那位,却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一脸清冷孤傲,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听了巫景纯吩咐,只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安排妥当,巫景纯先是一笑,旋即收敛。化作一副落落寡合之态,淡然道:“余子碌碌,皆不足道。吕师弟,你虽然手痒,但恐怕也没有出手的机会。” 排名最末的那位鹰目狼顾,下巴微凸,正是四人中排名最末的吕鉴远。只听他断然摇头道:“巫师兄不可厚此薄彼。” 巫景纯摇了摇头,似乎颇显无奈,终于道:“藏象宗杜道友,马马虎虎也算能够入眼了。你若按捺不住,就寻她去斗上一场。下手要留些情面。” 归无咎环视殿内一眼。 在场之人,除却林双双懵懵懂懂,其余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杜念莎,见四人如此目中无人,都是忍不住一脸冷笑,心中不忿。 轩辕怀号称九宗真传第一,眼下固然是众望所归。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和自己同一辈的人物,四百年后会上敌手。若非看在轩辕怀的面子上,他四个弟子,哪里有资格和自己四人并坐一席! 更何况,这里是幽寰宗山门所在! 唯有尹九畴、符凝锦,二人身为辰阳剑山之友盟,心中一动。 四御门、真昙宗这一辈真传,十余年前俱曾经入辰阳剑山有过交流,当日都是都是隔着剑心帷幕,远远的见过轩辕怀一面的。 据轩辕怀自己说,他这八位弟子别有独到之处,其余八家真传若是功行稍欠,恐怕并非这八人敌手。 对于这八人根脚轩辕怀也并未讳言,大约是他本人虽是八法剑道同修,但剑念终究是天尊念头所化,经历临凡一关,难免要隔了一层,处于一种“似醉非醒”的状态。于是通过特殊机缘收下八名弟子,一一验证八脉剑道,自实证中将自家精纯剑念彻底唤醒。 不过到底因何能寻得这八位资质如此之高的弟子,轩辕怀却并未回答。只说教四御、真昙两派真传放心,这八人眼下修为虽然惊人,但四百年后,必定不会成为和其等争夺名额之人。 萧天石冷然道:“归道友,杜道友。还有辰阳剑山的四位道友。你们六位需要何等品阶的玄种,便请言明。” “历届小会,得了玄种之后自有一场比试,到时候诸位再出手不迟。若有人依旧在此处打斗,那么本宗玄种也不必再取了。” 巫景纯本为四人之首,刚才发号施令之时甚有威严,一副大将风范。此刻他突然气度大变,仰天长笑道:“玄种我要定了,得种之后的比试也省略不得,但就在现在,我要相斗,你能奈我何!” 言毕大袖一挥,一身洗练精纯的元光挥洒,凝成一柄锋利无双的宝剑,直往萧天石身躯刺去! 萧天石一惊,旋即玄功运转到极致,右掌裹挟九变纷呈之气迎面一拂,硬拼一记。在他九变消解之功下,来袭剑光登时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最终化作一千零二十四道,每一道剑光的气息得力量,已然微乎其微。 萧天石再一拂袖,便要将这许多剑芒扫荡。 他心中暗自摇头,只是面对轩辕怀座下弟子一击,他便要连出两招,实在是有失体面。 但是就在这时,一千零二十四道剑光突然合拢归一,复归于一剑,越过阻碍扎进萧天石胸口! ps:一章。。。。。 第八章 三方迎敌 殿内之人都是一惊,在幽寰宗山门重地,辰阳剑山弟子也太霸道了些。 若这一击刺实,萧天石就算不死,也要永远失去九宗论剑的资格。 电光火石之间,萧天石只感心头一丝麻痹传来,随后那道凝练质实的剑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忙低头一看,他袍服之上划开了一个寸许长短的口子。原来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就在这恍恍惚惚一回首,萧天石已是汗湿重衣。 巫景纯收了剑光,似乎难掩心中得意,仰头“哈哈哈”大笑出声。只正常言谈时还不觉得,这时他纵声长笑,却暴露出音色颇为尖锐,反复绕梁不绝。 巫景纯悍然出手,看似鲁莽,其实对于幽寰宗立场摸得极准。幽寰宗举办红云会,本就是为了窥探各派弟子虚实。虽则已经有了三道关口查看其余诸派弟子之底细,但若再增加些节目,未尝不是多多益善。 尽管,被当做磨刀石的是幽寰宗弟子自己。 不但是他,先前尹九畴同样同样深谙此理。在正会之前,尹九畴便屡次向魏清绮、林双双、归无咎寻衅挑战,无所忌惮。 只要并未真的有人意外受伤、折损,区区胜负颜面,幽寰宗掌局之人又岂会在意。 巫景纯其人乍一看落子有节,极具大将之风。但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晓,其实此人性格内里隐藏着几许倔强偏狭。 他安排好了三位师弟交手对象,自己置身事外,并不出手;既是崖岸自高之排场,但说到底心中并未畅怀。 这时寻了个由头抢先出手压倒了萧天石,这才不由得心满意足起来。 巫景纯缓缓抬起手臂,迅速落下。 楚丹青、莫清和、吕鉴远三人如接军令,元光起时身形一闪,分别向林双双、归无咎、杜念莎扑去。 不过遭受攻击的三人,除了归无咎出手还击,林双双、杜念莎都是一动未动,好像恍惚之余猝不及防。 楚丹青三人看似同时动作,其实也是分了先后。 楚丹青最先出手,但见他右手二指一捏,一道青色剑影立时显现。和巫景纯宛如法宝剑形演化呈真的剑光相比较,楚丹青所凝剑形更为朴实,浑然一柄寂寞长剑,未曾发出丝毫光芒,但偏偏其中所藏的力量又由不得任何人小觑,动如离弦之箭,正面刺向林双双胸口。 这道剑光朴实无华,笔直冲刺;林双双却也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可不知为何,瞬息之后剑光近身,此剑竟在林双双身畔三尺之处飞掠过去。 不仅如此,那剑光所行之路线,似乎并未有丝毫弯曲,但偏偏就是无法命中目标。 眼前景象并不令人意外,先前先前尹九畴要向林双双出手时,她便及时交代了有异术护身。 不过此时林双双心中微微不喜,柳眉微蹙,只带着几分赌气似的的立在那里,也不言语,打定主意任凭楚丹青来试。 只是楚丹青也非是蠢人,反复两道剑光冲杀下来,见剑芒总是或左或右偏移三尺之外,也大致猜到了其中玄机。 又过了两息,楚丹青眼白出蓦然泛出一丝红色,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果断收回长剑。 另一头吕鉴远出手攻势,比楚丹青稍慢半步。 此人所凝就剑光,却是宛如鸡子的一团青色混冥之气。此气外表虽然圆融,但是内里掩藏不住锋锐流动,杀气汹涌。但是即便如此,若非事先知晓其身份,这一团圆坨坨、冷溶溶的精气,说是剑道神通之一,恐怕也无人能够猜测得到。 杜念莎有玄关玉锁在身,本拟如林双双一般不动如山,任由敌手出手。但倏忽之间,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但见她连忙驾驭元光,作出一个摆手遮挡的的动作,元光凝成一圆盘,挡在面前。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元光之精纯唯微固然了得,但临敌之际反应速度却似乎稍稍有些慢了。 据说杜念莎在藏象宗身份特殊,看来此言不虚。此女虽得宗门悉心培养,天资亦佳,但成长经历中多半磨练不足。 哪知杜念莎胸前玄关玉锁感物通灵,早已暗度陈仓,应机发动。 自她入道至今,除却下界寻找归无咎那一回之外,再也未曾使用过此宝。因此九宗之内,必定无人知晓。 半个刹那之后,那一团冥冥濛濛的精气,和杜念莎所凝化圆盘蓦然碰撞,一击之下,强弱之势固已分明,竟将杜念莎那圆盘撞得粉碎。 明选烈等人这才一惊,巫景纯击败萧天石,虽然出乎意料;但萧天石毕竟只是千年一出的人才,并未能够和三十六万年之变背景下“应时而出”的真正天才相提并论。 若轩辕怀以“灌顶”、“渡真”一流的秘术在弟子身上验证手段,未必不能讲八名弟子提高到相当于自己七八成的功力。 但杜念莎承托藏象宗厚望,寄望之高也就仅仅次于归无咎、林双双而已,若脆败在吕鉴远手里,那就说明即便当世第一流的人才,依旧和轩辕怀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四百年后,没有半点变数! 突破防御之后,一弹指的功夫,这一团光华靠近杜念莎身躯仅半寸时。 杜念莎微不可察唇角一扬,随后立刻抿紧,凝成一线,唯恐露出笑意。 假意以元光抵御,正为此时。 以玄关玉锁的防护之威,若吕鉴远这一击落得实了,元光反弹之下,只怕他立刻便要身受重伤。 就在吕鉴远头破血流几乎已经不可逆转时。他突然双目圆睁,手指一按,那一团“剑光”就这样硬生生、极突兀的止住,化作星华溃散。 吕鉴远摇了摇头,叹息道:“险些被杜道友坑了。” 杜念莎心中一惊,辰阳剑山这人,果然有几分门道。 楚丹青、吕鉴远都返回到巫景纯身边,旁观莫清和与归无咎的这一场相斗。林双双、杜念莎都预备了护身手段,那么能够如愿的,也唯有此战而已。 莫清和并未使用操控飞剑之术,元光化作一柄似虚似实的宝剑持在手中。这柄元光化剑一面为赤,一面为白,看着似乎寻常,但偏偏又给人一种极为奇异的不适感。 张宏辩盯着这柄剑形凝视一阵,蓦然惊觉自己呼吸加快,血流加速,神意似乎微微颤抖,突然神识中生出刺痛感,连忙避过视线,运气复原。 仅是元光所化的“伪神通”就有如此威能,实在是匪夷所思。 辰阳剑山派遣到此的四人,之所以以巫景纯为首,一来是他性格相契,善为领袖之责;二来是他潜力较大,元婴境界之后,轩辕怀八名弟子,当以巫景纯为第一。 但眼下战力,排名第三的莫清和才是四人之冠。 剑心轮台三问抉择一分为二,最终成就八法道途。 在穷极万变与存本归一之间,选择万变归一; 在以剑御灵与以灵御剑之间,选择以灵御剑; 在心为剑主和剑外无物之间,选择剑外无物。 莫清和作出如是三种选择,所成就之剑道,便是八大剑道中的“绝剑”一脉。 八大剑途练到极处固然难分轩轾,但在成长的过程中,又各有优劣短长。 在神通相对繁复成熟的元婴期,却是路数更宽、变化更多的天剑、化剑等流派战力更强;但在接触神通道术未久的金丹期、尤其是金丹前期乃至结丹前夕,却是行唯一之法的绝剑、心剑更胜一筹。 归无咎面色审慎,并未因为眼前之敌是轩辕怀的弟子便有半分轻忽。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归无咎,正是最弱的归无咎! 归无咎一身魔丹丹力早已臻至四重境巅峰。依靠“元玉精斛”的假丹之术,同样能够暂时获得突破金丹境界的战力,但是这两重力量在此处都是绝不可能使用的。 可是若要仅凭他道门真实功法迎敌,一个问题不容忽视,归无咎对于神通的修行轨迹与旁人截然不同。 对于其余九宗真传而言而言,依照“道术相须”的圭臬,但到了元光增无可增、距离结丹仅一步之遥时,便可适时的增加对于神通的预演,所谓“伪神通”是也。如此到了结丹同时,往往天资灵秀之辈三日内便可成就本人第一道神通。 以越衡宗真传而论,功行到了这一步,往往已经在将近一千五百道神通种子之中确定了三四道道威力较强者作为神通雏形,悉心养炼。一旦成就金丹,便可在极短的时间内演化三四种神通。 可是归无咎为了和轩辕怀相争,最完美的利用《通灵显化真形图》,早在百年前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在在金丹四重境巅峰、习得全部三千妙法之前,不沾染神通吞噬法。 这是为了确保最后在三千妙法中能够择出潜力最大的十八道神通种子,由博归约,成就十八道至强神通! 因此此时的归无咎,竟然陷入“无法可用”的境地。 诸如“青凤剑”结合元光显化术的剑道神通,若倚仗金丹境丹力来使方还好说,但若是以灵形境神通雏形来使,却等级太低,决不堪用。 转眼间。深孚众望的二人斗法拉开帷幕;但归无咎的策略,既教旁人大出意料,又大失所望。 ps还有一章。10点半之前。 第九章 只守不攻暂藏锋 眼前的所谓“斗法”着实有些滑稽。 却见莫清和双手执一柄一面为赤、一面为黑的巨剑,左右挥舞,犹如祈雨扶乩的法师,只未曾身着七星道袍,披头散发罢了。 随着他双手舞剑,一道道宛如新月的刃芒当头击来,连绵不绝。 归无咎依旧是应对尹九畴那一击时的手段,元光鸣泉成韵,一道一道宛如瀑流,在面前冲刷流淌,将莫清和之攻势完全化解。 其余越衡宗弟子,也有少数杰出之辈是在金丹之前完全掌握一千五百种道法的。但无论哪一位先辈,都是濒临结丹之前,险险成就,绝未有一人竟然还能有数月甚至年许的准备时间。 更何况以归无咎精研空蕴念剑数十载的根基,虽然借此尚敌依旧难能,但是道一句至醇无疵还不算过誉。 因此归无咎此时的进攻手段固然贫瘠之极,但是一意防守,他却自信没有任何人能够胜过自己。 就这样莫清和只攻不守,归无咎只守不攻,不知不觉竟持续了一刻钟,三四百个回合。 萧天石、张宏辩、明选烈、尹九畴、符凝锦眼神俱自微妙。 近百年前,越衡宗有一弟子名为归无咎的,横空出世,据说身负一品上的灵根资质,更有异样机缘傍身,天资之高号称为越衡宗三十六万年来第一人。 这消息真真假假,不为人知。但此人天资胜过原陆宗原先的定下的第一真传,左道子穆暮,这却是极为可靠的消息,也在无形中增加了归无咎的分量。 按理说依照眼前格局,轩辕怀之下便是林双双、归无咎二人。但各派平心而论,若非原陆宗声势底蕴在越衡宗之上,恐怕绝大多数人还是以为,将归无咎排在第二人的位置上更令人信服。 推己及人,归无咎理应以轩辕怀为目标;但此时他却和轩辕怀的弟子斗得难解难分。 这还罢了,关键是此人一意求稳,并无丝毫反击之意。 符凝锦等人暗中猜测,多半是归无咎见巫景纯速胜了萧天石,于是才起了小心谨慎之念。 可是以归无咎的眼界,又岂能将萧天石的胜负放在眼中,作为参考评判? 刹那间,各人都不约而同地生出“见面不如闻名”之感。看来四百年后,唯有林双双有那么一丝希望挑战轩辕怀了。 不过林双双此时坐在席上,双手托着脑袋,一双妙目一眨一眨的,似乎对于莫清和与归无咎的交手极感兴趣,甚至时不时自指间逼出一团元光凝形,和归无咎的清泉漱石之光华反复比较。眼眸深处偶尔闪过一道异彩。 此时巫景纯、楚丹青、吕鉴远三人,却暗暗心惊。 莫清和的新月剑气,看卖相似乎并不见了得,但当中分属“绝剑”一脉的破坏力,比之先前巫景纯胜过萧天石的那一招,着实要强上许多。 以其师轩辕怀的评点,莫清和此时的攻击力,几乎是“丹前绝旨”,九大上宗真传弟子中能够接下他的进攻,其人必是将本门无上真传法门修炼到了一本通透的大圆满境界,九宗之内除他自己之外,从宽而论也不可能超过三个人。 而归无咎此时随意挥手,元光流洒,却似乎浑不费力的模样。 吕鉴远眼神闪烁,突然大声道:“师尊言道,数百载后八宗尚可期者唯三人而已,归道友正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看来,归道友不过是和莫师兄功行伯仲,恐怕有浪得虚名之嫌。” 巫景纯、楚丹青对视一眼,并未答话。吕鉴远此语,分明是要激得归无咎主动出手相攻。 通过窥看归无咎的防守,四人自觉大有所获,回去禀明师尊,已经是大功一件。若是再诱使归无咎主动出手,判断出其熔炼之三千妙法大致属于哪种路数,更将是远超预计的大收获。 不过归无咎只淡笑一声,依旧坚持不动如山的防御策略。他本无神通妙术可用,又如何去主动进攻? 但在巫景纯四人看来,这自然是归无咎不愿意主动暴露手段。由此推断,此人必定有非同寻常的神通法诀傍身,由此对归无咎反而更高看了一层。 巫景纯心中暗道,料敌从宽,若是归无咎神通之法同样臻于圆满,那么岂非达到了凡人之极限?如此根基,委实不可思议。距离其师也不过是半步之差而已。 莫清和心中雪亮,既然敌手打定主意藏私,这一场斗战也就失去了意义。剑芒一收,赤黑两刃化作一缕如线元光,缓缓纳入身体中。 归无咎自也不会主动进攻。 萧天石受挫于巫景纯之手后,心情一直抑郁。这时见这场闹剧终于停歇,勉强一笑道:“归道友,杜道友,多半是要取第一等玄种的。” 归无咎、杜念莎同时点头,归无咎笑道:“萧道友明鉴。” 萧天石转头望向巫景纯四人。 在明选烈、归无咎、杜念莎眼中看来,以巫景纯四人所展现的手段,自然是选择一等玄种无疑了。 但尹九畴、符凝锦别知几分隐秘,在他们判断中,巫景纯四人虽然眼下战力不俗,但恐怕和轩辕怀有着难以言喻的联系,日后之发展,未必能够保持现在的态势。故猜测四人多半是选择第二等乃是第三等的玄种。 不料巫景纯道貌岸然的拱手一礼,笑道:“和萧兄鲁莽交手,实在是得罪了。巫某自不量力,恐怕要亲入秘境一行;另外劳烦贵派为吕师弟准备一枚第二等玄种,为莫师弟准备一份第三等玄种。” “至于楚师弟,身上已然备有一枚玄种,就不劳烦贵派费心了。” 巫景纯态度大变,倒是不奇;不过这个安排,可谓诡奇之极,在场之人没有一人能够预料到。 萧天石又道:“秘境之中第一等玄种,虽然品质极高,但也有高下之分。每隔三五十载,当中产生一等玄种不过十五至二十之数。其中却有一件,独出群伦,若以此结丹,又胜过其余玄种一筹。” 听闻此言,归无咎、尹九畴、巫景纯都是面色平淡,林双双不由得欢喜雀跃。而杜念莎却忍不住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 张宏辩道:“我等就此暂别了。归道友等五人前往红云秘境;而我等和明师兄、符师兄等人往‘法意亭’一行,接受门中玄种。” “七日之后,重聚于敝派‘枕道碑’下,那时才是诸位大展身手的良机。” 归无咎心中微动,先前无论是尹九畴还是辰阳剑山四人,均属胡乱出手,不合规矩。 幽寰宗真正测度深浅的第二道关卡,便是取得红云秘境的奇妙玄种之后,修士立时会有一种宛如真正结丹的幻觉,一身丹力宛如真实不说,神通手段到了何等地步,也会大致呈现的七七八八。 这时比试一场,和真个结丹之后再做较量几乎无有分别。 到那时,由于有了八十余年金丹境的经验在身,毫无疑问将是归无咎最强势的时刻。 归无咎暗自权衡,在目前这种场合下,是韬光养晦,还是拔剑立威?哪一种选择对自己的道途更加有利? 就在此时,随着萧天石、张宏辩口中念诀,十二席中间蓦然生出一个二三丈方圆的阔口,浑浑噩噩,光华为噬,目力不可探查。 萧天石道:“请。” 求推荐票,求订阅! 第十一章 假名互惠探深浅 归无咎等五人跃入那玄洞虚空之内,本拟要坠落许久,方才能够进入深藏一等玄种之处。不料一跃而下,只瞬息之后,各人均已感觉面前似有一层屏障被打破,随后整个天地似乎完全颠倒了个个,天光人影显化真形,立身于一处冥雾苍茫的界空之内。 这一处秘境山势甚奇,或险峻,或迂缓,或连绵,或孤悬,夭矫变幻,高低错落。 不过除此之外,这所谓的“红云秘境”中心便无它奇处了,高林修木,川流沟渠,鸣泉积潭,霏烟揽翠,悬水轰流,所有胜境中所易见的壮丽景象,一无所有。 五人目光所及之处,俱是半人高的绯红蒲草铺满山野,无分远近,犹如将无边山峦铺上一层地毯。此处或名之“山地之貌,草原之景”,正是的评。 自从方才对萧天石笑颜以对之后,巫景纯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副古道热肠之貌,笑道:“此山太过于广阔,一齐搜寻恐怕靡费时日甚久,不若五人分开行事为便。” 同时他右掌依托,掌心出现五枚卵石,灰不溜丢,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珍宝。 巫景纯又道:“此物乃是一桩奇物,名为‘引源石’,每人分别执掌一枚,两两之间善能传递消息,与飞剑符书相若。更难得的是传递消息之后的五息之内,若两头一齐运使法力,足以生出一股牵引之力,较之飞遁快出五六倍不止。” “不若我五人各取一枚,更以各人所需玄种属性类别告知。若遇到于己不合用而能利于旁人的,不妨以此石转告之,顷刻就到面前,利人利己,何乐不为。” 红云秘境中玄种,若是求取第一等,便需本人亲自抓取,并非旁人所能代劳。因此盯住目标并及时通告,以俟其赶来,已经是诸人能够互帮互助的极限了。 尹九畴大有深意的看了巫景纯一眼,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颜色。似乎是在质询,诸人本非一路,你又何以能够取信于人。 果然,杜念莎面露狐疑,冷笑道:“看不出来巫道友竟然有如此好心。只不过辰阳剑山的援手,我可不敢轻易接受。依我看,大家还是各行其是为便。” 杜念莎盘算清楚,林双双是个超然在外的人物,只消自己和归无咎二人在一起,尹九畴和巫景纯同样也是二人,论功行高下,自己这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 巫景纯面色诚挚,坦然道:“九宗之争,本是道争,应在四百年之后。现在这些小小打斗,又哪里会伤筋动骨?巫某提出此议,自然有刺探四位虚实之念,就看四位敢不敢相告了。” 归无咎、尹九畴见巫景纯竟用阳谋,毫不掩饰的将自己意图说出,不由得露出几分诧异之色,但仔细一想,又大有道理。 你若对自己功行有足够信心,自然能够平视眼前之不足。 巫景纯哈哈笑道:“再退一步说,得了玄种之后,红云会上若是斗得尽兴,各位底细多半也掩藏不住。巫某不过是提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诸位以为如何?” 原来,巫景纯的建议看似互帮互助,有利无害。但是实际上涉及到一事,那就是玄种属性。 若按照他所言“互惠互助”之说,诸人非得将自己所需玄种之性坦然相告,这却是事关每一人功行深浅的秘密。 秘境中一等玄种,自然也是每一枚分属不同的属性。在这一点上,此处玄种和外界玄种倒是并无差别。 四行相生,所“生”往往在修士所掌握的最弱一环,相当于是修道途中查漏补缺、弥补差距的一道契机。 以九宗第一流真传弟子的资质,若要成就三品以下金丹,那么备下任意四种玄种,四行相生均可结丹,决不可能有一丝错漏。 下界修士结成五品金丹时,若是能够不拘玄种属性,那么此人必定是一等宗门第一流的真传弟子。 当日舒永延听归无咎言道“任意备下三种玄种便可”,甚为惊讶,道理便在此处。 可是若要结成三品以上金丹却不能如此了,要求之高何指提升了千百倍。功法五行之偏只差了一丝半毫,也决计马虎不得。更何况四人所求的,非是三品,乃是成就一品金丹! 归无咎对于旁人刺探消息,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其实心中并不反感。更兼巫景纯这一番话术,既示之以诚,又暗藏激将,于是也乐得遂了他的心意。 杜念莎一切以归无咎为主,见归无咎并未反对,也不横生枝节。 见四人似乎默认,巫景纯精神一振,见机将四枚“引源石”投掷而出。 巫景纯自己抢先发言,以作表率:“在下所求,只要非是木、土二种属性玄种,其余三种属性均可使得。” 此言一出,等若暴露巫景纯功行较弱处,正在土、木二门。 尹九畴沉吟道:“在下最好能得一枚金属性玄种,若是不成,土属性也可。” 杜念莎脆声道:“任意玄种皆可使得。” 此言一出,巫景纯眉毛一挑,显然大为诧异。刚刚见识了归无咎大醇无疵的境界,难道连杜念莎也达到了这种程度? 但是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越衡宗、藏象宗固然为友盟。但藏象宗实力在越衡宗之上,若是二人潜力相若,两派也绝没有优先将宝压在归无咎身上的道理。 归无咎资质胜过杜念莎,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所斟酌者不过是差距大小而已。 就连归无咎也略微意外,他自然能够看出,杜念莎在《二相生化玄机秘指》中的造诣,比诸自己在《通灵图》中一千五百法之彻底通透,实要稍逊半筹。 不过杜念莎旋即续道:“如果有可能,并非金属性玄种就最好了。” 巫景纯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是符合他预期的结果。 不过这也说明,杜念莎距离圆满无暇之境,也不过是半步之差。 差距比自己想象的要小! 接下来巫景纯明知故问道:“不知归道友所需何等玄种?” 归无咎微笑着简洁答道:“俱可。” 巫景纯暗道“果然如此”,和归无咎对视一眼,轻轻一颔首。 尹九畴事先并不知晓,这时却心中一震,眉头深深皱起。 巫景纯转头又问林双双。 他分发“引源石”时,其余三人都随手接了扔在储物戒中,唯有林双双将之以双手紧紧捏住,细细把玩,似乎得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这时见巫景纯发问,林双双似乎毫不在意,声音清脆的道:“都可以。” 巫景纯眼前一亮。 都言归无咎、林双双双峰并峙,果不其然! 略施小计,便将归无咎、林双双、杜念莎根底完全挖掘出来,巫景纯心中大感得意。 不过林双双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我只要最好的那一个,寻到了告诉我一声,我有宝物回谢。”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很珍贵的宝物。” 巫景纯、尹九畴对视一眼。 就在五人即将分离之时,突生变故。 一道红云漫山遍野地卷起,瞬间便到了面前,云光流转,变成一物。 ...... 这一道红云左旋又突,上下翻滚一阵,生出一物来。 此物似是一匹半人高的小马驹,头上生有一角,漆黑锃亮,尺许长短。马腹两侧隐隐约约现出文字,只是上古玄文,无人能识。突然这马儿尾巴一甩,隐约可见马尾蓝、白、黑三色杂糅。 此马围绕众人盘旋一阵,不能识其牝牡。突然驻足,一声嘶鸣,其声音却和鸡鸣声有几分相似。 突然,这独角马驹不知何故,转首自衔其尾,原地转圈不止。带动着若有若无的红色雾气,渐次蒸腾,泛滥十余丈外。 此物不是第一等玄种所化之形,更是何物? 五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众人刚要出发去寻,这玄种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是眼前这匹“小马驹”,着实有几分蹊跷。 按照道理来说,红云秘境之中唯一的“活物”,便是这化作鸟兽之形的一等玄种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更何况,此物成形的整个过程,众人亲眼所见,自是红云秘境中的根本精气演化成形。 可是历古相传,红云秘境之中玄种化形,极为通灵机敏,尤其对身具修为的修道之人有一种特别的敏锐与敌视,一旦察觉修士踪迹,便忙不迭的远远避开,因此捕捉极为不易。 可是眼前这一道玄种,竟当着五人制面凝聚化形,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巫景纯细细观看了一阵,拊掌道:“动静相成显化身,水火土木自相熏。” “却是个‘金光内映’相的金属性玄种。” “尹兄,你待如何?” 如归无咎、林双双、甚至杜念莎,都不甚挑剔,按说极易寻得合用玄种。但是尹九畴受限于并未完功之故,要求苛刻,所得按说也更加不易。 似乎上天眷顾,眼前这匹小马驹,却正好是一件金属性玄种。 ps:下一章半小时内。 第十一章 玄种异变 往事断疑 但尹九畴却绝没有喜出望外之色,反而愁眉不展,眉毛几乎凝成两道麻花。 只见眼前这“小马驹”,眼神呆滞,见人不避,看似活跃非常,但任是谁都能看出,它在场中胡乱奔跑,行动甚为无序,一看就知是灵性不足。 良久,尹九畴终于下定决心,道:“秘境一行,前后足有七日时间,于猎取玄种而言,甚为充沛。在下决意在秘境深处再探索一段几日。这一道玄种,若哪一位有意,便请取走。” 不过其余四人张望一眼,并无一人有所动作。 他们又非蠢人,这玄种品质有异,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巫景纯道:“既然如此,各位便就此暂别。若寻到合用玄种,万望通告一身。” 言罢巫景纯往正南,尹九畴往西南,各自飞遁远去。 林双双眨了眨眼睛。素指一点,起一道薄如纱罩的遁光往东南方向去了。 杜念莎指着东方一处颇为险峻的山岳,扯了扯归无咎衣袖,风风火火的道:“归师兄,快走吧。” 归无咎却摇了摇头,笔直立在远处不动,若有所思。 杜念莎急道:“归师兄,你若再磨磨蹭蹭,只怕秘境之中那第一玄种便被林双双那小丫头抢走了。” 先前巫景纯一门心思只在探听诸人虚实。随后第一件玄种出现,诸人之念头又被这玄种古怪痴呆的异象所吸引。 唯有杜念莎一人,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自从林双双表示秘境之中排名第一的那道玄种非她莫属,杜念莎所关注的焦点,便在于归无咎和林双双对于第一玄种的争夺。其余琐碎闲事,她实在无心去理。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这其中恐怕有些文章。” 其实以杜念莎的资质,要争夺那道第一玄种为己用,也未必没有资格。只是因归无咎潜力更胜一分,因此藏象、越衡两宗种种资源都向他倾斜。 杜念莎想到自己在藏象宗内,一呼百应人人奉承;现在她一意却为归无咎操心忙碌,而归无咎却是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悠哉悠哉之貌,忍不住心中既是委屈,又生气愤。 不平之余,又胡思乱想。 想到百年前和归无咎刚一见面,就被他欺负,眼圈突然一红,冷笑道:“这秘境内玄种有异,最近两届都是如此。旁人不知,你身为越衡宗弟子都不知晓?却在这里神神叨叨,大惊小怪些什么。” 见杜念莎语气一变,归无咎愕然无言。不过转念一想,终究自己确实有未曾顾及到她的感受之处,于是好言宽慰了许久。 过了半晌,杜念莎心绪平复,归无咎才终于在她口中得知事情原委。 一等金丹,哪里是轻易可求。如本次红云会,亲入秘境中寻求玄种之人,竟然达到了五人之多,这是历届小会所未有的。 往届之会,至多只得一二人;甚至一个也无,也是常事。 四十余年之前,上一届红云会有三人参与,已是极多。其中越衡宗便有两人,正是宁素尘和韩太康,另外一人,正是原陆宗左道子穆暮---当年那八星连珠的黑面少年便是。 说起来,三人都是归无咎的老熟人,并在阴阳双鱼之试上有过一面之缘。 最终,最善的那枚第一玄种被穆暮夺取,宁素尘、韩太康亦顺利夺取一枚一等玄种。据宁、韩二人事后言道,秘境之内玄种化形宛如痴傻,正与今日无异。 而上上届小会进入秘境亲自采取玄种的唯有一人,越衡宗木愔璃。 最终因无人与她相争的缘故,秘境中第一玄种,一件化身为六翼飞狐的走兽,被木愔璃顺利寻得,最终借此成就一品金丹。而木愔璃降服这一枚六翼飞狐,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在这两届红云会中,秘境中都是如今这副相貌,其中玄种和载籍中所记之活灵活现、进趋通灵截然不同,变得死气沉沉,极易捕获。 归无咎恍然颖悟,无怪乎林双双迫不及待的言明要得了第一玄种,更对秘境之中景象丝毫丝毫不觉怪异。原来是因为上一届的第一玄种是被原陆宗那黑面少年所得的缘故。 林双双作为比原陆宗穆暮更进一步的底牌,自然不甘于落后。 同样的,红云秘境内一等玄种变成现在这副样貌,恐怕连幽寰宗自家也不知晓,唯有越衡宗、原陆宗两派知其虚实而已。 归无咎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杜师妹何以肯定是前两届红云会,秘境才变成现在这幅样貌的?更久之前,谁能断言?” 杜念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一百一十年前,从这一届算起,倒数第四届红云会上,亲自进入秘境采取一等玄种的也唯有一人。正是藏象宗我出生之前的前任第一真传,白新禅师兄。” “白师兄进入秘境时踌躇满志,本也打算捉得那玄种魁首。可是那玄种所化一条青龙,难缠之极,白师兄花费五日五夜,只打了三个照面、瞬息间摸到一次龙尾而已,最后强行抓捕时,竟失手将那第一玄种生生打散。无奈之下,又靡费了二日一夜险险捉住一枚普通的一等玄种。差点就因为时间不及空手而出。” “因为大耗精力的缘故,末了对付一道普通玄种,白师兄也不得不动用秘术,伤了那玄种的灵性。最终虽然成就一等金丹,但到底有了瑕疵,几乎比寻常的二等金丹优胜不多。” “此事,也算是我藏象宗布局倾天之变的一大挫折。” “因此,红云秘境中生出如许诡异的变化,定是在倒数第四次和第三次小会之间。在此之前,秘境中玄种化形,确实如载籍中所记,一个个滑溜的紧,极不易捉。” 一百一十年前到八十年前...... 归无咎来回踱步,突然脑海中蓦然一根琴弦紧绷,转过头来肃然道:“你先前言道,轩辕怀单独来了幽寰宗一趟,是否就在这一段时间之内?” 杜念莎一愕,随后恍然大悟,惊道:“你是说,轩辕怀独自进了秘境,是秘境产生如此变化的主要原因?” 归无咎泛起亮光:“前一届第一玄种被你藏象宗白新禅师兄打灭,后一届第一玄种被我越衡宗木愔璃师妹所得。难道以轩辕怀的身份,进入红云秘境就为了获得一件普通的一等玄种不成?”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第十二章 揭秘稍挫 庙算有无 三日之后。 眼前一只健硕的青牛摇头晃脑,牛背两侧同样各有一道古字。牛身细密长毛几乎逾尺,其音如鼠,四足赤黑如铁,行走时传来“啪嗒”“啪嗒”的坚实落地之声。 “嗤”地一声,青牛双鼻冒出长长的烟气。 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仔细端详了半晌。 突然,杜念莎手指一曲,弹出三道紫色气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这青牛捆了个四足攒蹄,扎牢了翻倒在地。 到了这一步,二人已可收取这一件玄种以为己用。但是杜念莎显然并无此意,但见随着她手指一抓,三道绳索渐渐勒紧,这青牛由实转虚,最后竟渐渐崩散成为一团赤色雾气,远远随风飘散。 归无咎摇了摇头,这已是两人三日来毁坏的第三枚化形玄种。 起初两件都是由归无咎亲自出手。但杜念莎见这如此痴傻的玄种捕捉甚易,一时手痒,就主动提出由她来做。 更何况,归无咎眼力更为高明,得以专心致志的观察捕捉、打散玄种过程中的生灭变化,确实是更合理的分工。 但是一连捕捉三道玄种,归无咎二人尚未窥看出丝毫头绪。 猜出秘境异变是由于轩辕怀的到来而导致,归无咎便彻底放下了急于猎取玄种的心思,转而试图解开这背后的秘密。现在二人所做的,正类似于“庖丁解牛”的磨盘功夫。 归无咎相信,轩辕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结丹前夕往幽寰宗一行,毫无疑问是冲着玄种而来。而他最终在红云秘境中得到的,极有可能超过所谓“第一玄种”,是真正主宰秘境气运变化的重宝。 从与轩辕怀长期竞争的角度看,归无咎隐约生出一种感觉,若自己不能破解这道奥秘,那么极有可能在此处又被轩辕怀甩开一步。 二人同时驾起遁光,继续向前。 杜念莎脸上难掩疲乏与失望,摇头道:“秘境中玄种总数大约也不超过二十之数,再这样试下去,恐怕连我二人的合用的都寻不到了。” 归无咎微笑道:“方才坏了的三件玄种,倒有两件是金属性的。再加上咱们最初所见的那一件,要说寻不到合用的,也是尹九畴最先犯愁。至于你我,就算再坏掉七八件玄种,也不虞双手空空离开此地。” 杜念莎手背反贴着面颊,挤出一团雪白皮肤晶莹细腻,突然道:“纸上得来终觉浅。或许唯有在收取玄种的过程中,才能真正发觉其细微变化,寻得端倪。” “再多等也无益。不如下一道玄种,我便尝试着收为己用。归师兄在外细细旁观,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归无咎摇头道:“这也只是猜测罢了。一等玄种一旦收取成功,就没有反悔的机会。杜师妹还是慎重的好。” 杜念莎一嘟嘴,百无聊赖呵了一声,道:“那就这样继续试下去不成?再试几个?五个?六个?还是七个八个?” 归无咎突然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确实不能再这样盲目试下去了!” 杜念莎吓了一跳,嗔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归无咎摇了摇头,肃然道:“师妹说得对,就这样无头苍蝇一般探索下去,是决计不成的!” 杜念莎舒了口气,一副“以为你有什么高论,还不是附和我的意见”的表情,白了归无咎一眼道:“那是自然。” 归无咎道:“红云秘境中玄种丧失灵性,其变化关键,在于轩辕怀八十余年前独入秘境,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一点推论是大致不会出错的的。” 杜念莎点头表示同意。 归无咎双眸中闪过一丝光芒,道:“显而易见,轩辕怀笃定在旧种已被打散、新种未生之时进入秘境,显然是早已有把握获取一件非同凡响的玄种的。若说此人是恰巧撞了大运,恐怕无人能信。” 杜念莎歪着头想了一想,承认道:“言之有理。” 归无咎道:“那么有一个问题就产生了,轩辕怀是如何能够掌握机密消息的?假设此人并无未卜先知之能的话,答案无非两种。” “或者是辰阳剑山从前的杰出弟子初入红云秘境,早就发现了了不得的宝物。许是时机未到,一直按兵不动,直到轩辕怀手上才得以享用。” “又或是辰阳剑山和幽寰宗暗地里达成了什么交易,此处的重宝本就是幽寰宗主动赠送给轩辕怀,轩辕怀只是顺手取之而已。” 杜念莎双目一瞪,疑惑道:“有甚么分别?” 归无咎叹息道:“秘境中的机缘若是辰阳剑山结丹前的菁英弟子自行发现,那想必其中自有后门和破绽,他们能寻得,我等未必不能寻得。但若是掌握在幽寰宗手中之物就不同了。他若不给,旁人想要撬了他家墙角,又谈何容易。贸然兵行险着,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杜念莎恍然点头,小拳头紧握,以极肯定的语气道:“我以为肯定是辰阳剑山的人鸡鸣狗盗,不告而取!” 归无咎微微一笑,对于辰阳剑山,杜念莎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话的。她这并非是理性的分析,而是情感的流露罢了。 归无咎笑道:“师妹何必出言如此刻薄?我们现在费尽心机想要做的,也是不告而取。师妹此言,等若骂了我们自己。” 杜念莎眉头微蹙,随后失笑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归师兄就不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归无咎微微惊讶,道:“杜师妹不妨直言。”其实心中倒并不相信,杜念莎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杜念莎道:“红云秘境一等玄种,天下独绝。不过说到底也是因为玄种数量远远超过合用之人数,大有冗余,所以才能充作一探视八派底牌的手段放出来。若是此物入不敷出,幽寰宗又怎么会这么大方?” “倘若秘境中真有一宝,为轩辕怀一人所取后,竟能引发秘境生出如此大的变故。那么此物在秘境中的重要性,说是独一无二也不为过。我想幽寰宗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交于别派之手的。” 归无咎摇头道:“若是寻常之时,杜师妹所言固然在理。但是紫微大世界大变在即,许多往常看似不肯能的事都不再绝对。旁的不说,秘境中的宝物轩辕怀未必便是白白获取。若是辰阳剑山付出相应的巨大代价以作交换,谁敢说不能成功?” 面对归无咎的反驳,杜念莎先是一窒,随后双目一亮,又找到一个理由道:“先前巫景纯遇到第一件玄种时,脸上惊讶不是伪装。这说明轩辕怀对于秘境之中的变化,保密极严,甚至并未告知门下弟子。” “若是光明正大交换,又何必如此。由此可见,此物多半是来路不正,因此在辰阳剑山门中只有有限的数人知晓。” 归无咎再摇头道:“无论来路正与不正,轩辕怀的修道历程本该是辰阳剑山绝密,不愿告知门人弟子也是人之常情。” 听到归无咎连续拆台,杜念莎小脸一苦,坐在地上。下巴紧贴双膝,似乎正在冥思苦想。 归无咎心中暗笑,不过也有几分暖意。从情感上说,他自然也是愿意相信轩辕怀有所得乃是辰阳剑山无意发现,而非两派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自己依旧并未丧失有所斩获的机会。 但是所谓知天易,逆天难,凡事总要务实而行。 若果真是辰阳剑山和幽寰宗达成了交易,那么此处便只能承认是轩辕怀又在一处占得先机。归无咎也唯有在以后道途中的其他环节再找补回来。在此处随意摘的两枚玄种也就罢了。 尽管拉开差距之后,再弥补极为困难。 此时,杜念莎突然扬起脖子,高声道:“有了!归师兄,我相信这一处秘藏必定并非是幽寰宗和辰阳剑山做了交易。” 归无咎见她眉飞色舞,半是得意,半是矜持。显然对自己的答案极有把握。心中一动,转身道:“倒要看看杜师妹又有何高论。” 杜念莎站起身子,来回踱步,一副神机妙算的气概,昂首挺胸道:“十余年前听藏象宗、越衡宗两派大能畅谈形势,对于将来变局甚为乐观。表面上看,眼前的形势是三家向左,三家向右,三家中立。并且辰阳剑山的实力为九派之冠,似乎隐约占了上风。但从根本上论,到了真个抉择站队之时,还是我三家多占胜面。” 说完杜念莎歪过头来,瞥了归无咎一眼。 归无咎闻弦歌而知雅意,适时捧哏道:“敢问原因何在呢?” 杜念莎得意的道:“据我宗大能言道,辰阳剑山八脉剑道,无论哪一脉练到极处都是唯我,为我,无情之道。其余三家和辰阳剑山保持距离,与其说是主动策略的选择,毋宁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戒备与疏远,只是畏惧其不近人情又实力强横,所以面上两不相帮而已。将来时局有变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我藏象宗一方多半是得道多助的一方!至于真昙宗和四御门,和辰阳剑山别有渊源,不可以常理道之。” 见归无咎认真倾听,杜念莎精神一振,又道:“如果轩辕怀成长路上每一步都登峰造极,将来成就超迈历代天尊之上,恐怕要成就一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大魔头,其余六宗包括幽寰宗在内,恐怕无人愿意见到这种局面,所以就算是再大的利益交换也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就不信幽寰宗乐见轩辕怀在金丹境界这一步成就至臻绝境。” 归无咎心中一动,微微点头。 第十三章 驱虎不成 各取所需 杜念莎的这些言论,一开始只是转述越衡宗、藏象宗两派大能的意见。但说着说着,最终都转化为她自己的分析。归无咎心中诧异,想不到她这小脑袋还挺灵光的。 杜念莎见归无咎微微惊诧的面容,不由有几分得意。 归无咎仔细梳理了一遍,杜念莎所言确实极有道理。 沉吟良久,归无咎双眸中露出坚毅之色,淡然道:“那就是值得拼搏一次了!” 杜念莎脸色一苦,又道:“就算确定了是辰阳剑山无意中发现了红云秘境中的奥秘,那又能如何呢?我们现在可是盲人摸象,没有一点头绪。” 归无咎笑着摇头道:“盲人摸象?恐怕未必。为何其余八宗都无法寻得秘境之中的奥秘,而唯有辰阳剑山弟子能够做到呢?” 杜念莎疑道:“归师兄,你......” 归无咎声音幽渺之中带着一股坚定,肃然道:“我已有成策在胸。只是眼下不便施展,唯有等巫景纯三人俱都得了玄种离开此地,方才能够大显身手!” 杜念莎被归无咎肯定的语气所感染,面露兴奋,连连点头! 就在此时,归无咎、杜念莎二人同时心有所感,自袖中纳物戒内取出一物,原来是那巫景纯所分发的“引源石”散发熠熠光芒,忽明忽暗,更带有微微震颤。 杜念莎迟疑道:“不必理会?” 归无咎皱眉一思,他却不信这是三日间巫景纯等人发现的第一枚玄种。此时相招,必有缘故。笑道:“不,不妨去看看热闹。” 二人依照巫景纯所传法诀引动“引源石”,随后身姿一轻,一道飘然凌尘之感和自家遁光融合唯一,仿佛往其中注入了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量,不过十五六个呼吸,便遥遥看到几个人影。 等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立住时,林双双、尹九畴、巫景纯三人俱在,呈掎角之势将一只“异兽”围住。 此兽马身龙首,六足双翼,伸长近乎丈许,三条尾巴不住乱晃,行动处隐隐有赤风流动,欲要向外突围时,便被三人随手阻住。 归无咎定睛细看,此兽行动踊跃,比先前所见四枚玄种要灵活得多;不止如此,围绕此兽身躯的暗风,看似只有薄薄的一层,实则极为致密精微,元气之聚,其浓度胜过寻常玄种数倍。 此“兽”必定是秘境中排行第一的玄种无疑了。 细细观看这玄种的五行之象:“水土分形,由潜而迁;金光雨润,木龙之象。” 原来这最善的玄种乃是木属性。 林双双见归无咎二人也来到此地,不由得大为不满,瞪了巫景纯一眼,脆声道:“我说过的,最好的那枚玄种我要定了。为何除了我以外,又通知了他?” 出语的同时伸手一指,所谓的“他”自然指的是归无咎了。 巫景纯平淡笑道:“若是厚此薄彼,唯恐归道友见怪。” 林双双不再理会巫景纯,转过头来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归无咎,以一种复杂的口吻问道:“归师兄,你要和我争夺这么玄种么?” 归无咎、杜念莎商议妥当,本是不必追求秘境中所谓的“最善玄种”,而是奋力一搏,寻找不次于轩辕怀的机缘!因此杜念莎不假思索,就要推让。 但杜念莎刚想开口,归无咎在她背后,伸手在背心轻轻一戳。 杜念莎眼珠一转,立即住口。 可是这般阴差阳错之下,杜念莎的神态,却似乎显得跃跃欲试,极有进攻性。分明是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林双双眉头一皱,突然自袖中取出一物,一尺长短,犹如一块长长的木头。一头色泽乌黑,明光锃亮;这颜色渐渐变浅变淡,到了那一头已经全数是蜡白色,虽然光泽依旧,但却躁锐之气尽消,看上来显得温润了许多。 可是就这样一截貌不惊人的木头,通体竟然散发出心脏博起的律动,只一瞬间,就教人觉得这“木头”似乎歪歪斜斜,犹如浸入水中,折断歪曲,光影迷乱。 这分明是灵气充沛到极点的征兆。 林双双脆声道:“归师兄,这件玄种你不要和我争,这块‘金桃椒木’就赠送给你,如何?” 巫景纯脸色一变,林双双竟用以柔克刚之法,大出乎他预料之外。但仔细一想,无论此宝价值几许,归无咎大多都不会妥协。 第一个寻到了这件最佳品质的玄种,巫景纯毫不犹豫地同时给林双双、归无咎传递了消息----尽管林双双事先已经言明,对第一玄种志在必得。 林双双和归无咎二人,同时臻至功法至善之境。巫景纯极迫切的想知晓,两个同样臻至如此境界的人若是斗将起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在他看来,他这副心思是必定得逞的。因为据尹九畴所言,林双双对于和归无咎交手,本来就是跃跃欲试的姿态,只是先前屡次被打岔,未能遂愿而已。而以归无咎的心志傲气,想来决计不会放弃最善玄种。 归无咎心中也很惊讶,先前林双双对第一玄种志在必取的踊跃之貌他早看在眼里。这小丫头对自己的功行极为自信,原本以为是声明主权,不惜一切代价凭借武力夺取;没想到竟然是用得贿赂的办法。 林双双脸上现出几分得意,续道:“这一枚‘金桃椒木’乃是一件九品宝胎。我知晓九宗之内品排名第一第二的真传弟子都是不缺九品宝胎。但是我敢断言,世间绝大多数九品品阶的宝胎,都不如此物。” “这一宝胎天生成双成对,我自己用一件,另外一件就多余出来了。” 归无咎讶然道:“四百年后,敌友未定。若果真此物品阶比归某预先备下的九品宝胎品质更佳,那林道友此举恐怕有资敌之嫌。” 林双双脸色泛红,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终于道:“此物只能女子使用,所以归师兄自己是用不了了。或许可以留给你们越衡宗的哪一位师妹。” 归无咎“哦”地一声,未置可否。心中却暗暗盘算,不知杜念莎预先备下之宝胎,和此物相比价值如何。 林双双正色道:“归师兄千万别以为是我怕了你。待会儿到了红云会上成就四种相生之后,双双是一定要和归师兄分出胜负的。” 说完白了一眼巫景纯,道:“这家伙想让我和归师兄争夺玄种斗上一场,双双偏不如他所愿。希望归师兄也不要中计才好。” 巫景纯脸色一黑。 看着林双双小心翼翼的而带着期待的神色,归无咎笑道:“便如林师妹所愿。这一件玄种,是师妹的了。” 尹九畴、巫景纯见归无咎如此好说话,都不敢相信,一时都极为困惑。按说依照归无咎现在的功行,实难想象其能够放弃最善之玄种。二人心中一阵恍惚,猜想最合理的可能性,大约是“金桃椒木”品质胜过了杜念莎原本备下的九品宝胎。 可是以归无咎潜力的下降,换取杜念莎潜力的上升,并不是划算的买卖。 从今日起,只怕归无咎要正是退居第三,林双双坐稳了第二人的位置。 不过归无咎倒是冷静的很,既然打算放手一搏,那就不该患得患失。将林双双抛过来的“金桃椒木”一手借住,果然交到了杜念莎的手中。 那一头林双双却美滋滋的施展手段,取出三四枚上乘法器,兼之以原陆宗“伪神通”一流的秘术,专心致志收拾那化形玄种。 尽管那第一玄种比其余诸玄种强横灵活得多,但对于林双双这许多手段却也招架不住,三下五除二,便被林双双收入囊中,封印在一个极巧妙的阵盘之内。做完这一切之后,小丫头双眼似弯弯月牙倒挂,露出两颗光洁的小虎牙。 心情欢悦之下,她一身气机突然张扬腾沸起来,似乎瞬息就提高到顶点,沛然莫之能御。 归无咎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同等境界之下,就算现在自己全力出手,对上这小丫头多半也是胜少负多。 而先前自己明明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回忆起越衡宗往事,对于林双双的资质禀赋,归无咎隐有所悟。 收拾完毕,林双双似乎极为开心,在她看来,原陆宗不可能有任何一人超过自己,因此那“金桃椒木”只有一件便足够了,再多有一件,看似价值极高,其实纯属浪费,就算是赠于旁人,也不见有丝毫可惜。以之兵不血刃的换的秘境中至善玄种,可谓大赚特赚。 林双双笑着对归无咎道:“谢过归师兄成全。祝师兄快些寻得自己的合用玄种。”说完一刻也不愿多待,一转遁光,便远远离去了。想来寻得以僻静之处,四种相合,自会离开秘境。 巫景纯、尹九畴同时告辞。 又过了两日,巫景纯,尹九畴同样找到了合用玄种,一一离去,前往下一站,枕道碑。 秘境之中仅余归无咎、杜念莎二人。 迎着杜念莎期待的眼神,归无咎笑道:“现在是要看你归师兄手段的时候了。”出语之时,他一身气息,悄然间已经发生变化! ps:时间忘记设定了。幸亏看了一下。 第十四章 感气觅机 魔功剑意 杜念莎小手紧捂着嘴,双目圆瞪。 眼前的归无咎,气息何止暴涨了百倍!更骇人耳目的不是这气机的强度,而是这份气机虽然强横,却并非如怒涛横流一般不可遏制,混乱无序。 相反,整道气机圆融工整,尽数归于一中统御,所谓“抱圆执一,丹中见神”,正是金丹修士之气象! 归无咎并未匆忙行事,而是将一身丹力缓缓放出,以自己为中心,愈散愈远,绵延数百丈,数千丈。 终于,归无咎眼前的群山似乎改变了色彩,更像是被清水冲洗过一遍,愈见其真。原先绯红色的艾草,好似一层薄薄的烟雾,被流风冲淡,几乎就要见到此物背后的真相。 整个空间,竟然由此流露出一种似幻似真的错觉。 归无咎心中却知,这是由于目中所见,和气机所感产生了矛盾的结果。 当然,和整座红云秘境中的广阔界域相比,归无咎现在气息所感之处尚不及百分之一,当中也并未有任何一道化形玄种被发现。 杜念莎疑问道:“金丹境界?” 归无咎从容一笑,解释道:“只是一道假丹秘术罢了。”随后轻轻握住杜念莎手腕,眼前所见的一切景象化作神识相转,似乎传递到杜念莎目中。 见到景色变化,杜念莎睫毛一颤,惊喜道:“这秘境果然暗藏玄机。” 只是现在归无咎所感之界空形象尚模糊不清,只如揭开冰山一角,更何况所及范围也远未能涉及秘境全部。但他气机膨胀到极限时,并未采取进一步动作,而是退后一步,洒然安坐原地。 杜念莎疑道:“归师兄?” 归无咎摇头不语。 如果归无咎推断不错,此处果然是被辰阳剑山之前代修士所发觉,最终被轩辕怀所利用。那么别派英杰和辰阳剑山修士之间的最大差别,或者说辰阳剑山何以独具法眼发现秘密,第一个让人想到的便是其“心剑”一脉明辨气机真醇的手段。 在这一点上,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不能与之相比。 但那是在功行相若的情况下。若是自己提升修为,以金丹境界扫视秘境,多半能够发现端倪。眼前景象,正印证了他的猜想。 另一件值得归无咎推敲的事实是,秘境中生出异变逾八十载,在辰阳剑山、原陆宗、越衡宗三家修士都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时,幽寰宗似乎一切如故,好像竟并不知道红云秘境中所发生的变故。 这几乎可以说明,这处秘境虽然重要,但似乎反而是幽寰宗高阶修士视线的死角。 但这说到底只是归无咎的推测,并无实据。所以归无咎借助假丹之力以作试探。现在这道秘境的玄机分明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幽寰宗果真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说明归无咎所料无误! 此时杜念莎心中有几分疑惑。归无咎分明已经取得重大进展。按照她的想法,似乎正应该巡视整个秘境,寻找新的化形玄种以为堪验。但是归无咎并未如此行事,只是按兵不动。 但是她选择一切相信归无咎。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归无咎点头道:“大约可以了。” 见杜念莎精神高涨,归无咎眉头一皱,略一踌躇,道:“杜师妹。保持冷静,不要惊讶。” 杜念莎并不以为意,懵懵懂懂点头应下。 却见归无咎突然一声清喝,精纯气机由凝而散,由散而凝,再度升腾飞跃,变得更强十倍!如果说先前他一身修为和九大上宗真传弟子中金丹二三重境者相当,那么此时归无咎丹力几乎达到金丹境真正的顶点,就是和等待结成元婴的金丹四重境极限者相比,也要大为胜过! 杜念莎心中暗惊,十余年前,藏象宗成就一品金丹的真传弟子白新禅,在结婴前和杜念莎见过一面。白新禅当时之气机,和此时的归无咎相比逊色不止一筹。 可是这丹气流变无穷之活跃,磅礴恣肆之丹力,就算是在真正的金丹修士中,也处于最顶点,绝不可能是区区一道秘术所能够成就的! 瞬息之间杜念莎便做出判断,归无咎必定是一位真正的金丹修士。 可是先前他那结丹前夕的气息、混凝成真的元光却做不得假。再仔细看,眼前之丹气隐隐约约透出墨色,云波谲诡,与九大上宗道门气象截然不同。 杜念莎突然想起一事,失声道:“道魔双修?” 刚刚归无咎所言“不要惊讶”,杜念莎理所当然的以为是指秘境中可能发生的新变化。这时方才省悟,原来说的是归无咎自己的道途。 归无咎也不多说话,专心致志将一身气机尽力扩散,瞬间又比最初时增长了数倍,对于秘境中的色彩和轨迹,也变得更加分明。 方才即便是将修为以“元玉精斛”提升至金丹境界,这秘境景象,依旧朦朦胧胧。不过归无咎还有真正的后手,一身魔道修为。 如果说有一种功法审辨精微,感气寻机之敏锐,能够和辰阳剑山剑道至尊相提并论,那么必定非魔道功法无疑!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秘境景象,终于在他面前完全显露。 经由魔道感辨气机之精微方能看出,那遍布山野的绯红艾草,其实是一道盛大的伪装。整个秘境的地面,遍布着一道奇妙答案,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似实图腾,似实地脉,又似是车轨,瑰丽清奇,非同凡响。 只消有一道化形玄种在此,观其流变,谜底便呼之欲出。 不过眼前这盛大异景,杜念莎虽与归无咎神意相连,却并未沉浸其中。相反,她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陌生,似乎是心不在焉,还是有几分慌乱。 归无咎从紧握的手腕中,似乎微微感受到一丝震颤。 原因为何,归无咎心知肚明。道魔歧见相争,流布数十万载。杜念莎此时形貌,已经比归无咎想象的要克制得多。 良久,归无咎道:“杜师妹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杜念莎见归无咎言谈风貌,与常时并无不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问出一个出人预料的问题来:“师兄所修魔道法门,是否足够高明?” 归无咎反问道:“杜师妹为何有此一问?” 杜念莎轻咬嘴唇,小声道:“归师兄之所以道魔双修,是否对证位道途有足够裨益?到底是大道之途中的印证之功,还是道门功法缓慢之下的妥协之举?” 归无咎正色道:“师兄我所修功法,在魔道中至高明。与道门功法相较,不弱于九宗真传。” 实则看着归无咎这强横道极点的魔道丹气,杜念莎心中早有判断。此时不过经由归无咎之口,最终确定而已。 听闻归无咎此言,杜念莎长出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就恭喜归师兄了。这可是一份了不得的大机缘。” 沉默了片刻,又道:“想必两宗大能,对于归师兄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会赞赏有加。” 归无咎脸上现出复杂难明的笑意,轻飘飘的道:“是吗?” 杜念莎郑重道:“我相信归师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魔之争,本就不是流于正邪之争那么简单。当此非常之际,归师兄做此选择,是勇气可嘉。” 只是话虽如此,杜念莎音声中却难免压抑。 其中深意,二人都心照不宣。 魔道之间,道门为根本法,魔门为方便法。一治一乱,应变无穷。魔宗“信”字门以外三家杀伤过重,固然是两家歧途之处;但说到底未必不可调和。譬如归无咎倚仗元玉精斛的假丹之术,本也是依靠无数人命来填的秘术。生杀、神通本身不过是工具和手段,并无善恶之别。 两家不可调和的关键在于,对于天资过于卓越之辈来说,若是修习魔道功法深入到了难以回头的地步,便只能步步向前,直到成为魔尊分身附庸。整个修炼的过程,其实也不过是数百载而已,至多不超过千载。 一旦到了那一步,心神皆不由自主,只能沦为魔尊吞掠血食的傀儡。 换言之,若归无咎在在四百年后一步登天成就大能,那么他修习魔功,只不过是“道魔双修互证”的手段之一,他依旧是藏象宗、越衡宗承担天命的英雄;但若这一步失败,那便意味着归无咎连成就星君,安享数千载寿元也无法做到,到那时,两宗大能绝不可能容他活命。 因此,九宗俊彦除非是笃定了自己五百年之会上必定证位成功,否则绝不敢走魔道双修这一条道途。 更何况,对于其等而言,所掌握的魔道功法品质不足,所足以借鉴增益处实在有限,这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虽然归无咎此时冷静淡漠,但杜念莎似乎感受到了那份潜藏的激进和一往无前,身躯之中血液流速倏尔加快。 默默又重复了一遍,道:“我相信归师兄,一定能成功。” 归无咎拍了拍她背心,叹息道:“先把眼前这一关解决了再说吧。” 恰在此时,一阵红云飘荡,化作一只形容古怪、宛若野猪的异兽,身长六尺有余,四蹄赤红,长鼻如象,耳似蒲扇,浑身皮毛隐有倒刺,裹挟着甚为充沛的灵气,在归无咎面前擦身而过。 归无咎、杜念莎都是眼前一亮。有了这一道对比,玄种和地貌中姽婳图案之间的联系,昭然若揭。 归无咎果断道:“追上去,必见分晓。” …… 尾随者那化形玄种飞遁一阵,归无咎、杜念莎二人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隐伏在绯红艾叶之下的图案,既非地脉,又非图腾,认真说起来倒像是人身上的发肤毛孔,那游住不定的红色云气,便是从地面之下溢漏而出,最终凝成一道道实体,成为化形玄种。 不过那玄种一旦成型之后,所行走的路线并非没有规律。比对眼前这枚玄种和地下地脉之形势,便清晰可辨,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地理图形,实则有着鲜明的主次之分。好似官道与小径之别,那玄种纵然偶尔流落在小径上行走一段时间,最终却依旧会返回官道。 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杜念莎追索到了一处六山汇聚的腹地之中。此处是六山山谷,甚为荒僻。但从地下图形脉络来看,却好像是六道主要脉络的聚集之地,分别自六谷汇拢,成就一个六道通衢的要津。 然而此时突然生变,那一路飞奔至此的化形玄种,奔跑到此处之后,竟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杜念莎瞪大了眼睛,仔细寻找。然而眼前果真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透过障眼法一般的绯红艾草,清楚可辨六道恍如主动脉一般的粗大“官道”,仿佛雪花一般聚合在一起。 那化形玄种,正是走到了这六途交叉的中心点,突然消失。而这六途交叉的中点,最中心碗口大小处,有一道暗黑色的印记,看起来颇为奇异诡秘。 归无咎出神片刻,突然笑道:“空想无益。不妨顺其故道走上一走。” 杜念莎早已等待不及,沿着脚下大道虚影,一步就向那交叉点上迈了出去! 归无咎紧紧握住杜念莎手腕,唯恐杜念莎如化形玄种虚影一般,突然消失不见。 可是他显然是多虑了,杜念莎一步迈出,立足脚踏于六道路径的交叉点正中心得印记之上,随着一脚落实,周围微风吹拂,山势云气一切如旧。 杜念莎脸上略有失落,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归师兄,怎么办?” 归无咎却伸手一指,喝道:“看!” 杜念莎吃了一惊,见归无咎正低着头,手指所指之处,正是自己脚尖。 低头看去,原来杜念莎踏步上前,落足之处,本该是六道轨迹交汇的中心处那道标记。可是现在她足下所立,却分明歪了半尺,可真是奇哉怪也。 杜念莎“哼”了一声,并不服气。纤足伸出,往六径正中心那标记之上踩去。 可是明明落足方位准确无比,一旦脚踏实地,又偏了半尺。杜念莎如此反复试验了三四次,总是无法落足于那黑色标记之上。 归无咎观看片刻,已有定计。玄功默运,手指一捏。掌心现出一枚三寸长短黑色小剑,左右周旋,光华内敛。 归无咎静下心来,将眼前之所见,六径交汇之空间,气机之所感,和掌心之剑如双掌合十一般重重一合,引动剑气勾连!一道极为隐秘的门户,仿佛就此豁然洞开! 在清楚无误的感应到这份联系之后,这枚黑剑瞬间化作冰屑落下,归无咎握紧杜念莎手腕,一步往里迈了进去! 红云秘境,立时空空荡荡。 ps:还有点多余的稿子,但是感觉不太好断章,断在这里正好,顺带存点。4000多字一章,假装是2000字两章吧!另,感谢醉霑,买歌笑的打赏。 第十五章 秘境三层 参天巨木 这一步,瞬间就迈入一片崭新的天地。 发现这道“秘境中的秘境”之后,归无咎、杜念莎固然精神一振,但面前景物奇诡别出机杼,更兼视线模糊,远近难辨。二人都提醒自己,决计不可掉以轻心。 外界伴随着化形玄种方才偶然出现的红色雾气在此处极为浓郁,几乎弥漫在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但这一道道气机的流动变化之间使得眼前的景象变幻莫测,忽明忽暗,忽深忽浅。归无咎二人时而能够看清百余丈外的地脉形势,时而手臂举起连五指也无法辨认,似乎陷入一道万马齐喑的昏沉寂灭之中。 不过稍微等候了片刻,一阵微风吹过,将面前神秘面纱瞬间揭开,暴露出一片约莫十余里方圆、大致呈扇形展开的空地。尽管这宛如惊鸿一瞥的瞬间极为短暂,但是以归无咎、杜念莎的神识之力,已足以将秘境中的地形牢记于心。 先是一片宽约里许的草地,随后是一团团积聚相合的混冥水气,最终越过一片平坦的空地,似乎便是这扇形地脉的终点。只是唯有终点处,依旧面目模糊,浑不可辨。 行走一阵,现在归无咎二人立足之处,正在一圈草地之内。这青草尖尖长长,当中纹路呈八字倒垂,色泽一面稍深,一面稍浅。极目望去,品类极纯,仅此一种不见其余,其中隐约有灵气溢出。 不过虽然是同一种植被,其大小长短依旧稍微有异。较长的及到腰身,和秘境外围那绯红色的艾草高低相若;较短的不过才能没脚,高不盈尺。 雾气稍稍消散之时,更能感受到这许多灵草的连绵成群的旺盛生机。只是这些灵草到底是何名目,有何功用,却并未在归无咎所记忆的任何典籍之中出现过。 于私心忖度,归无咎料其多半不凡,其实颇想采摘一二,由杜念莎交给门中大能研讨。只是考虑再三,这些灵草纷纷纭纭,形同一体,贸然采摘深恐引发秘境中的未知变化,最终这想法被归无咎按捺下来。 这时候杜念莎却道:“这许多灵草,看似只是独立的个体,但我却感觉仿佛一人的头发一般,似分而实合,总归于一脉。” 归无咎心中一动,杜念莎与他看法相同,说明这多半便是事实了。于是道:“师妹言之有理。” 这仿佛生长于“阵”与轨迹之上的力量,与第一重秘境之中所见的一切,一脉相承。 过了大约两刻钟,二人穿越这一道草地,而面前的气机又有一变。 如果说草地之上的红色雾气飞扬止息,或活动,或沉潜,行无定止,动无常则。那么此处这一片赤地之上,那雾气却明显要安分许多,几乎聚拢成二尺高低的一团,有的颜色较深之处,几乎质变,形同水潭。 不,是已经成为了水潭。 没有了那浮沉不定的浓密雾气干扰,归无咎二人的视线清晰了不少。但见眼前许多深赤而黑的沼泽泥潭,水面之上尚有一种“酒尚微温”的淡淡雾气,袅娜有致。 不过杜念莎却微微皱起鼻子。 原来这“沼泽”的并非无色无嗅之物,反而传出极为明显的刺激性气味。更神奇的是,这些味道千千百怪,竟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之中。明明前一刻鼻端尚是馨香诱人,但下一刻却变得甚为古怪刺鼻,再下一刻又变得滞重苦涩。 不过其中之规律也是轻而易举可以发掘,只是随着”沼泽之气”的浓郁程度随时变化而已。 归无咎甚至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此处云雾,无论深浅厚薄,与外界玄种化形之前的红色雾气本为一物,都是秘境之中莫名精蕴之所生。只是这里的气息稍稍死寂了些,却仿佛一人亡故之后,归葬于墟。 先前发觉这里的雾气浓密比之外围强盛了千百倍,这便意味着或许有凝结而成的玄种,其品质也要高出甚多,归无咎、杜念莎心中期待都隐约提升。可是现在这里第二圈的存在却凝聚死寂,显然非常出乎预料。 不过眼下虚实不明,归无咎也不敢让“死水”沾身。二人都是小心翼翼,避过了所有的水泽之地,连空气中漂浮的极为浓郁、隐约有气化迹象“气团”也并未贸然触碰。 区区二三里路,倒走了半个时辰。 穿越了这一段水潭交汇之处,视野立刻开阔,地下形貌和秘境第一层的真正面目却有几分相似。 地下密密麻麻的“轨迹”纵横交错,只是现在终于可以一眼看出,此形并非图腾车轨,倒像是什么植物的根须,只是压扁成了薄薄的一层而已。 归无咎和杜念莎对视一眼,沿着这植物根须的轨迹,步步向前。 这“根须”之上,其实尚有极细微的红色雾气凝聚而出,但却不知比凝聚化形的雾气淡了多少倍,若非以归无咎金丹境极限魔功的感悟精微,必定是难以发觉的。 这“根须”轨迹甚为平坦,并无视线受阻和落入沼泽的危险。归无咎二人的飞遁也稍稍轻快起来,很快就走到了这片“扇形”秘境的尽头---一片面目模糊的绿意墙壁。 此时终于可以看清,这十余里外面目模糊的一片,原来是一道道灵气充沛的藤蔓,化作一道朦胧遮掩的百丈高墙。 只因每一片绿叶中的灵气流动似乎有一种别样的规律,因此远远望去,竟不能窥其虚实,既能在远处阻隔目力,又能在近处阻断神识。 墙壁之后,会是些什么呢? 杜念莎和归无咎对视一眼,低头垂目,好似怕自己的目光已经从藤蔓之间的缝隙中穿过,提前揭晓了结果。 轻轻拍了拍胸脯,杜念莎长出一口气,小声道:“谜底就在眼前,心中竟忍不住有几分忐忑。归师兄就真的完全没有一点患得患失之心吗?” 归无咎微笑道:“此处纵无所得,外围秘境之中,尚有剩余玄种,任取两件便是。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在此处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导致连外围玄种也不可得,那无非是随意取用普通玄种罢了。” “自古而今,不用红云秘境玄种成就大能的,也并非无人。一时之先后,又何足道。” 杜念莎道:“师兄倒是好宽心。” 归无咎突然一笑,摇头道:“宽心吗?只是些漂亮话罢了。到了此处,实则每一步都若合符节,师兄敢断言并未行差踏错半步,当年轩辕怀,必定也是走到了这里。” 杜念莎双眸一亮。 不过归无咎却声音平淡的道:“若是说担心之处,也不是没有。” 对于归无咎这种如过山车一般时起时伏的说话方式,杜念莎依旧渐渐适应。问道:“敢问归师兄的担心在何处?” 归无咎叹息道:“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正如师妹先前所言。巫景纯对于秘境之中的变故似乎一无所知。轩辕怀为何不将此种变化告知门下呢?” “除了轩辕怀道途之路为辰阳剑山绝密这一解释外,实则还有另一种理由,并且看起来可能性更高。” 杜念莎道:“师兄的意思是?” 归无咎平淡言道:“那就是,轩辕怀在此处所得的机缘本就是独一无二的。为他所得之后便已成为历史,自然没有必要告诉其余任何人。” 杜念莎脸色一变,归无咎所言果然有几分道理,更是她先前所未曾料到之处。 归无咎明明想到了这一层,却似乎没有任何负担一半,上前一步,掌心丹气一涨,轻轻解开这道绿色帷幕。 揭晓谜底。 壮丽,震撼,浑厚,不足以形容眼前之物。 百余丈外,一柱擎天。 如果没有抬起头来看,又或者相互之间的距离甚为遥远,那么任谁都会把眼前之物当成一面斑驳的城墙,而非一株巨木。 一株灵气丰沛到不可思议的巨木。 其中灵动气机,显然是红云秘境中一切变化的起点。 这株巨木身形之宽,足够在其中挖出一座极为宽阔、内外数十间的殿宇,丝毫没有巢居的局促,反而教人在丰沛汪洋的灵气之泽中熏然欲酔。 事实上,归无咎见到这株古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在其中挖掘巢穴,铸造宫室,其中妙境胜过寻常殿宇不知道多少! 修道人念头生灭暗合天心,所谓“心血来潮”,并非无的放矢。如果不是此树有一种独特的庄严与神圣感,归无咎绝不会产生这种古怪的想法。 这株巨木伸展出的藤蔓枝条,编织成一道灵气四溢的帷幕,就是秘境中最终阻止归无咎二人视线的那物了。 归无咎眼尖,已看见稀稀疏疏环绕在这巨木荫蔽之下,是二十四道碧绿圆盘,五六尺宽,形同荷叶。这二十四道绿叶圆盘按说已经甚是显眼了,但和这株大树的腰身相比,却仿佛微不足道的一点。 譬如杜念莎正在抬头观看,依旧为这古树的巍峨广大所震动,显然便将这二十四盘忽略过去。 归无咎能够注意到此物,更多的是因为圆盘正中心,似乎有一点点绯红汁汇聚一团,这股气机极为熟悉! 探索还在继续。 顺着那二十四道圆盘抬头向上,归无咎又发现巨木枝条绿叶之内,恰好也暗藏着双手合抱、如鲜果一般的存在。此物隐藏在这大树之中若说是果实,分明又大小不伦,似乎只能算是一粒微小的种子。 这些“果实”垂直立在二十四道圆盘的正上方,一一对应。 俄尔,一滴红色汁液从树木中某一枚“果实”上流淌下来,正中底下荷叶盘的中心,使得其中汁液又多出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二十四道“荷叶盘”中,位于整个秘地扇形的正中处,却有一盘与众不同,那“荷叶”似乎比其余二十三盘稍稍大了一圈。细看其中汁液汇聚,似乎也比其余浓厚了一星半点。 杜念莎突然伸手一指,低头道:“归师兄你看。” 归无咎定睛望去,原来“荷叶盘”之下,又可见各有一枚尺许长短的卵胎形透明薄膜。 原来“荷叶盘”中心所藏汁液,只是一小部分;而其余绝大部分液体,都暗藏在叶下那枚薄膜容器之中。现在每一枚容器内,所贮藏的液体不过都是刚刚达到四分之一。 而这透明容器之下,恰好是千回百转的根茎纹路,岔出千百歧途,顺着古木根须扩散出去。 归无咎、杜念莎都是心思通透之人,本届红会密会开启,本就是拖延了十一载时间,两相结合,自然都明白了眼前所见之物的含义。每一枚容器中所贮藏的液体,恐怕都是一枚未来的化形玄种。 其中位处正中、稍大一些的那道“荷叶盘”,多半便是每一代排名第一的化形玄种。等每一个容器贮藏圆满之后,其中玄种之精蕴便已成形,随后沿着地下那宛如“官道”的轨迹逐步走出,散逸在秘境外重。 只不过千万年来,秘境之中的玄种并未越积越多,而是始终保持十余、二十许的数字。这说明每一代之玄种自有其生死轮回的规律,这却不是旁人所能知晓的了。 或许,和外围处那些积作水潭、死气沉沉的雾珠有几分关联。 现在揭开了红云秘境玄种的奥秘,归无咎、杜念莎二人面色严肃,却并无一丝喜悦。眼前之所见,对他们并无一丝一毫之帮助。 若是所得止步于此,那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罢了。真正的机缘在于何处,二人却并未寻得。 杜念莎突然感到心头有些烦躁,低声道:“归师兄?” 归无咎脸色平静,对着眼前巨木端详半刻,终于道:“稍安勿躁。师妹你看着大树的顶端。” 杜念莎抬头遥视,原来,眼前这株巨木,并非是一株完整的树木。悠悠云气之中,弥漫枝叶之上,并看不见尖尖树梢。千百丈最高处,其实豁然中断。 不过那最高点的平台上,似乎隐约透出光芒。 归无咎道:“那里,才是所有秘密真正的终点。” 说完一笑,道:“师兄我突然预感到,会得到一个出人预料的结果。” ps:还是一更。稍安勿躁。最近每天要么一章4,要么3+2,要么3+3,平衡下来平均每天5000会保证的。最近两月每月15万都完成了。先让我存点稿,先6发5,其余抽出几个小时准备一些材料。 感谢有识之士,old2old3,蓝帝大人打赏。 第十六章 三十六万成一种 归无咎、杜念莎二人飞遁而上。 这株古树的截断面,虽然比之落地生根之处窄了许多,但一旦走到近处,却发觉其围圆半径依旧有百余丈长短,恍如一座施法演功的楼台。 归无咎回头一看,并未见杜念莎身影。原来杜念莎在飞遁到距离古树顶端还有十余丈时,硬生生减慢了速度,并以双手掩住双目,只留下一道缝隙,偷偷窥看。她这等状态,显然是害怕高台之上一无所有。 归无咎见她这孩子气的举动,不由莞尔一笑。 好在,眼前之景,归无咎还算幸运! 一件仅有拳头大小的异物宛然兀立,悬浮空中,出现在古树截断面的正中心。此物虽无宝光赫目,耀采流动,相对于百丈宽阔的高台更几乎是极不足道的一点。但归无咎看到此物时,心中自然而然便生出一个念头:它,正是这株古树的中枢所在。 一切精华,皆在此处聚拢;一切灵变,皆在此处生根;一切灵机流转,皆以此处为枢纽。 这瘢痕点点、裂纹道道的黑色一块,若是不明就里之人,多半会将其当做玄铁铜精一类的炼器材料,决计不会想到这是一粒五行玄种。 红云秘境中第一等玄种,皆化形鸟兽,奔走不休。以体现出其灵资四溢,与凡品皎然不群之处。但这一枚玄种并未化形,依旧保持其本真面貌。论卖相是逊色了一筹,但是有道是神物自晦,古今而然。 神物之所以显为“晦”,不仅仅是瞒天过海,以免引起旁人觊觎。若仅是如此理解,未免流于浅薄。神物显“晦”者,更是由于其通正反,合阴阳,奇正无所不在,刚健柔顺无所不谐,因而自然而然就不会显化为骇人耳目的形态。 杜念莎不自觉的捏紧归无咎衣袖,喜道:“一番辛苦,总算未负所望。归师兄先前的担心,并未发生呢。” 归无咎歉然道:“可惜余下的玄种仅有一件。杜师妹原本未必不能和林双双一争第一玄种。但为了师兄谋划,却是在道途之上退了一步。师妹所备九炼宝胎与林双双所赠者相比如何?若果真能品质超过,师兄我也算稍稍释怀。” 杜念莎眼睛一眨,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此处玄种,师兄能得一件已经是上天恩赐,哪里敢侥幸其余!” 看了高台正中这玄种,杜念莎喜滋滋的道:“不过我若是轩辕怀,取走一枚玄种之后,第二枚玄种要么毁去,要么交代给给辰阳剑山后辈享用。此人将之好端端的留在这里,倒真是奇怪得紧。”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未等他回答,杜念莎自言自语道:“或许是巫景纯等人之资质不足以承受此重宝;又或者辰阳剑山的人有足够的自信,笃定此处不会被别派发觉。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有想到遇到了归师兄魔道双修,感应精微不在剑修之下。” 归无咎眉头一皱,心中忽然升起一点阴霾蒙蔽。想了一想,身上所藏三点普通玄种忽然勾连成意,散成一道元光气息,就要将眼前这枚至高玄种摄拿过来。 下一刻。果不其然,担忧变成现实。 这枚五行玄种依旧好端端的浮游在楼台正中,对于归无咎的气机感应熟视无睹,不曾动摇分毫。甚至于瞬息之间归无咎生出一种错觉,此物在感知之中传递给他的那份灵机变动,实则只是幻觉,眼前之物只是境界更高之人以顽石演化成形。 归无咎摇了摇头。 神物晦而不明固然不假,但那是建立在无人干扰、独立于天地之间的的前提下。若是与人力相搅,愈是通灵神物,其感应如神、操控由心正应该愈加灵验。 尤其是五行玄种此物与别物不同,一旦相感其性,由三而生四,几乎如磁石牵引,最是水到渠成的一步。 先前外层秘境之中那些化形玄种,只是因为其本身活跃无定,不先将之制住,无法生出感应而已。一旦驯服玄种,收取吸纳的过程,几乎是瞬息可成。 杜念莎见状伸手跃跃欲试,但连忙又立刻缩了回来,脸上有几分沮丧。 五行玄种唯使用之人独自收取,是容不得第二道气机干扰的。 杜念莎终于叹息道:“未想还有一关。真是好事多磨。” 归无咎摇头道:“如果仅仅是‘好事多磨’倒也罢了。只是现在,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功亏一篑’,尚未见分晓。” 杜念莎撇嘴道:“归师兄尽会说丧气话。” 归无咎弯下腰,伸手一指,道:“看。” “如果有一二线索。尽在此物之上。” 归无咎所指之物,位于树木高台的圆心之处,五行玄种的正下方,一件丈许围圆的金盘。 换一个说法,是五行玄种位处此物正中心,悬浮三尺于空。 先前归无咎只道这金盘是虚托玄种的容器。二者关系,犹椟与珠,因此对其并不十分上心。 现在归无咎收取玄种失利,此物算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这件金盘,丈许围圆,厚仅三寸,通体灿烂纯金,没有一丝杂质。圆盘面上,是三十六圈间距相等的同心圆,以细细金线刻就,仿佛树之年轮。每道圆圈,无一例外均匀遍布三百六十个间距相等的刻度,暗合周天之数。 不仅如此,每一道圆圈中,似乎有一粒米粒大小的小点附着在那刻度之上。其中外围十八道圆圈上的“小点”极不规律,杂乱无章;而内侧十八圈的十八个小点俱朝向北面,连成一条直线,好似十八颗星辰连珠。 金盘外侧边上,铭文隐现,共是二十四个字,竟是今文。 “汇通内外,执掌沉浮;呼吸之间,调和精粗;元会一变,玄种真如。” 将这二十四个字念诵一遍,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眼前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仿佛视角被拉伸在亿万理外,看到一幅壮丽磅礴奇特的景象。但见眼前天地翻覆,浊浪滔天,一派昏昏沉沉,日月星汉,俱不能辨,好似被无边浪潮彻底吞噬。 此时,却可见一粒水珠浮游在狂潮澎湃的汪洋中,随波逐流。不过不管外面的巨浪如何山呼海啸,这一滴水珠始终处于柔和、稳定的状态,我行我素。任你雷霆万钧,一羽不能加诸我身,似乎安坐在秋千上的少年,怡然自得。 归无咎、杜念莎望见,这一粒水珠浮游的过程中,接触到许多或躁烈,或驳杂的五行气机。这一道道气机多呈现赤色,与“水珠”接触之后约有大半远远避开,如烟尘岔道;但又有少数似乎为这水珠所吸收。只是这个过程润物无声,若非细心审视,并不易发觉。 突然,那“水珠”突然涨大千万倍,视角也为之一变。清晰可辨一处秘境,一株古树。树木顶端,金色圆盘之上,所有的五行气机被吸纳于此,随后似洒水一般重又反刍,洒落在这株树木上,结出一枚枚异果,最终将滴落于荷叶盘中的精纯灵液顺着庞杂的根须传递出去,化作化形玄种。 不知过了多久,金色圆盘之上的一点突然发生变化。百川汇纳之处,凝成一颗五行玄种。 玄种成形,眼前幻象犹如棱镜打破,突然消失,一切又重归现实。 那二十四字对面,又浮现出一行小字,似是那二十四字的注解和补充:上上玄种,一元会可成;若有幸雄才迭出,难分轩轾。即以定坤金盘,窃来日气运成就之。此法事不过三,切切。无念子留。 归无咎皱眉道:“无念子是谁?倒和师妹同占了一个‘念’字,也算有缘。” 杜念莎慌忙小手连摆到:“万不可如此说。‘无念子’前辈乃是幽寰宗初代祖师。” 归无咎仔细回忆了幻境中一切所见,揣摩金盘之上二十四个字。怅然叹息道:“终究是一场空。所谓至妙玄种,到底还是让轩辕怀得了去。” 杜念莎终惊道:“师兄何以见得?” 归无咎摇头道:“师妹不是疑惑为何轩辕怀不将这一枚玄种取走,反而留给我们?” 杜念莎脱口反问道:“为何?” 归无咎道:“很简单。因为轩辕怀来时,此处和现在一样,仅有一枚玄种。不过,那时之玄种,却非此时之玄种。” “这古木,这玄种,原本就是整个幽寰宗宗门锚定根基的所在,整个宗门之外、浮沉瀚海之间的五行之气,择可吸纳者渗透其中,宛转炼化,最终成就红云秘境中的上等玄种。每经历一元会三十六万年的变动,这处起承转合的枢纽便会演化成一枚最善等玄种。” “三十六万年成此一枚,以待其门中应世而出之辈!” 杜念莎俏脸一白,失声道:“这等若说眼前这玄种就是一枚尚未成熟的果子,而等待他的成熟,需要三十六万年之久?” 归无咎沉重点头。 二人同时想到,或许正是由于眼前这枚玄种新生未久,因此气脉未顺,最近两次红云秘境之中,化形玄种变成了那种痴痴傻傻之态。 杜念莎默然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归无咎小声道:“或许有,但和没有也无甚区别。” …… 第十七章 暗相合终成正果 归无咎以手指着那金盘对面的文字道:“师妹请看:‘若有幸雄才迭出,难分轩轾,即以定坤金盘,窃来日气运成就之。事不过三,切切。’这句话,已经说得明白了。” 杜念莎若有所思地道:“所谓‘定坤金盘’,想必应该就是眼前这金色圆盘了。” 归无咎点头道:“按照无念子前辈所言之意,幽寰宗似乎唯有完道之后,门中修士方才能够察觉出红云秘境中的机关奥秘。而古树顶端这枚随时演化的玄种,乃是预先备下待三十六万年之变时,交由门中扛鼎之俊彦使用。指不定幽寰宗内,便有门中金丹以上境界者不许进入秘境的谕令传下。只是无念子前辈多半没有想到,后代掌舵之人异想天开,将红云秘境当做试探其余八宗虚实的筹码。以至于完道较早、感应通神的辰阳剑山白白占了便宜。” “这一行字意义甚明。若幽寰宗侥幸出得不止一位天纵之才,三十六万年的玄种催熟也有捷径可走。只是这道捷径以透支来日气运以为代价,并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 杜念莎双手托腮,茫然道:“这捷径如何求得?” 归无咎指着眼前金盘,叹息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定坤金盘’实则与阵盘相似,若是将这三十六轮中的小点,全部移动到正确的位置,便足以启动阵法之力!” 杜念莎脸色一变。这金盘是宛如年轮般的三十六道同心圆,每一道同心圆上是三百六十个刻度。如果将此物看做是一道阵盘机关,那么其变化总数,便是三百六十乘以三百六十,连乘三十五次。其中变化之多,已经远远超过诸如“六返如意阵”等第一流阵法。 若要一一相试,就算请一位真君大能以神意演算,数千年内也决计得不到结果。 而幽寰宗这处秘诀,想必定然是宗门内极为深奥的机密,指不定隐藏在哪一部功法之中。归无咎二人,却到哪里去寻来? 归无咎淡然道:“缘来莫需避,缘去莫强求。杜师妹,走吧。” 杜念莎恋恋不舍的看了那金盘一眼,随后似乎有些不甘心,“哼”了一声,纤纤素手伸出,就要在排成一线的内十八道“米粒浮子”之上随意拨弄一阵,彻底打乱,小小的发泄怨气。 归无咎摇了摇头,渐渐熟稔之后,杜念莎依旧是当年那个顽皮淘气的“假小子”。 正要拽着她转身,突然,归无咎余光落处,盯在十八星连珠之外,第十九、第二十两圈“年轮”,随后归无咎似乎想到了什么,身躯不自主微微一颤。 巧合? 杜念莎察觉有异,疑惑道:“归师兄?” 归无咎长出了一口气,忍住心头期冀之意,缓缓抬头,将一道道“年轮”一一核对。 终于,归无咎脸上泛出喜色,恍惚之间竟有几分不可思议,如释重负的道:“竟然会是这样。风马牛,何相及?上天佑我。” 归无咎哈哈一笑道:“杜师妹看好了。” 随后,归无咎手指极为麻利,如同拨动算盘一般,将内侧练成一线的十八圈“浮子”由外而内,或远或近,一一拨动! 外侧的十八圆圈,归无咎尽数保持原状,一个未动。 就在最内侧那一圈的浮子落位后,一阵金光闪耀,掩映青天,整个金盘之上蓦然狂涌处一道道极为恐怖的气息,挤压冲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注入悬浮于半空中的那么“青涩”玄种之内! 恍惚之间,归无咎、杜念莎似乎都感受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似乎只这一瞬,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二人已经“穿越”到了三十六万年之后! 此时再看这枚玄种,果真似乎被“催熟”了,由内而外灵机盎然,丰沛流淌,没有一丝欠缺。随后归无咎信手一招,这枚玄种感应如神,极驯熟的落入他的掌心之中,和身上所藏三道普通玄种相合。 归无咎血脉、神意之间突然传来一阵饥渴感,这种感觉,是对结丹的渴望。似乎只消一步踏出,由三生四,由四生五,竟如下坡之中的木车,若非紧紧拴住机阔,便当以不可阻挡之势滑落下去! 稍稍调息完毕,归无咎恍在梦中。 在这枚玄种被归无咎收取之后,圆盘之上,三尺浮空之处,瞬间由空空如也又多出细微一点,很显然,这时下一枚玄种。若无人干预,这一枚玄种便当如归无咎收取的那一枚一样,在三十六万年之后彻底成形! 杜念莎瞠目结舌道:“归师兄,你........” 归无咎摇头感叹道:“师兄也不敢相信,造化之玄奇如此。” 原来每一轮的圆周之内,若以正北方为零点。归无咎一眼扫过,恰好最中心第十九道年轮中的浮子,位于“第三点”;第二十道年轮中的浮子,位于第一百七十九点;第二十一道年轮上的浮子,位于第三百三十一点。 归无咎瞬间便想起一件事,荒海中录入“一炁断天南”之障的《万历星图》,今年煞气屏障削弱之日开始于正月初三;而去年的煞气屏障削弱之日始于六月二十九;前年的煞气屏障削弱之日,却恰好是十二月初一。 再连忙比对前十五道年轮上的浮子位置,果然,这外围十八道年轮和由今年起上溯一十八载的煞气屏障削弱之日完全相符。 一年三百六十日,浮子之序,即是屏障削弱的日期! 至于九大上宗之中的幽寰宗,为何竟与苍茫世界中荒海煞气屏障产生关联,这却是一个保留的悬念了。 看着紧握双拳,眉目间尽是喜色的杜念莎,归无咎微微一笑,道:“师妹为我红云秘境一行,耽误近百年时间,岂能无有所得?” 归无咎略一思索,伸手将三十六道圆盘一一拨弄,自外而内,依次是煞气屏障十九年后至第五十四年的开启之日。 未出所料,方才暗淡下去的金芒复又刺目,圆盘之上那显化新芽的一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为一粒丰润饱满的顶尖玄种。 归无咎微笑道:“杜师妹请。” 然而归无咎、杜念莎不知晓的是,秘境之中、巨木之上虽然平淡如昔;但就在归无咎催熟第一枚玄种的一瞬间,整个幽寰宗地动山摇,陷入剧烈的震颤。 幽寰宗五位大能,同时自定中醒来,演算门中的玄机变化! ps:感谢likeoshow、有识之士、书友849的打赏。 第十八章 投石问路 “金丹”之前 千万里外。 原本双峰并峙之处,突然轰隆隆一阵阵颤动。从海渊地底之处,瞬息间伸出三座瑰壮杰起的山峰,突然破水而出,一个恍惚,就达到了与原先两座山峰相若的高度。 原本只双峰对峙时,还看不出端倪。此时五座山峰一齐出现,却显化图形,呈现出五指样貌。原先的两座山峰,恰如一只巨手的食指、中指;而多出来的三峰乃是拇指、无名指、小指。 除却原先双峰之外,其余三座峰头之上,同样是各自坐定一人。 这五人气息变动,似幻似真,当中超凡脱俗之处,既似是玄之又玄,莫能表诸文字;又似乎如锥在囊中,赫然醒目,刺破中天。 若有第六个人在这一处山海天地之中,必定会惊奇的发现,即便远隔千百里外,五座峰头上端坐之人,面目也是清楚可辨。哪怕连袍服、五官、发饰也无所不能察,似乎其气机之宏阔与山海等量齐观;但若是走到了近处,却反而一片模模糊糊,清光流动,完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时这五人盘膝而坐,妙义升降,玄气潮涌,与山峰之下起起落落的无边浪潮恍若合拍,达动之机与沉潜之象,寂然归一。 主宰藏象宗命运的,正是这五人。 片刻之后,五人同时睁开双目,互相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以五人之功,竟无法算定异动因何而来。更可见果然是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故。 坐在无名指峰上那人道:“此事不查问清楚,黄某实难安心。是否动用那物,门规相传,由薛师兄一言而决。” 此人言语一出,除了坐在食指峰之上那人左右观望一阵,似乎稍有犹豫之外,坐在中指峰、小指峰上的两人显然都是极为赞同。 拇指峰上那人,依稀可见身着水行道衣,座下一只紫玉莲台,黑白二色长发披肩,一派最标致不过的仙风道骨之貌。 此人正是幽寰宗执掌薛见迟。 只见薛掌门微一沉吟,手心多出一件异物。 此物一尺高低,看似颇似一只竹筒。但是和完全浑圆的圆柱形竹筒稍异的是,此物严格来看似乎是一只“九棱柱形”。 只是其中垂直相连的六面之上,光洁清爽,透着如瓷璧的光亮,似乎还能隐约看见数道铭文;而剩下的三面,却都被一张薄薄的符纸所包裹,好似在掩盖着什么秘密。 此物名为“九曜镇气桩”,本是幽寰宗开派祖师无念子所留。 此宝九棱九面,原本俱为一道黄符遮掩。祖师留下遗训,这九面封印所遮掩,暗合幽寰宗九处方位,亦暗合幽寰宗道法神通九个方向上的进境。 若门中在某一个方向上取得突破,那一张封印自然会脱落,宗门在千载之内亦会潜力大增。但若是宗门之中某一方位生出变故,后来之执掌亦可主动掀开对应的封印,以明虚实。只是若主动揭晓奥秘,宗门也将失去这一道机缘。 初代掌门示谕,若得九面通透俱都揭下,幽寰宗当能坐稳九宗第一的位置。每欠缺一面,排名便当下降一位。 冥冥之数,并不因其余八派兴衰沉浮有所变动。 果然,在最初的数万年,幽寰宗节节突破,一连揭下六张封印,宗门实力也水涨船高;可是接下来的整整二十余万年,幽寰宗又出人预料的裹足不前。 九符尚留其三,幽寰宗果然如无念子所谕示,实力在九宗序列之中排行第四。 若是距离三十六万年尚有个万余载、二万余载,或许薛见迟尚存一丝幻想。可是眼下四百载后变局将至,而幽寰宗后辈又无杰出人才,是以他也断了念想。 稍稍思虑半刻,依照算定之方位,撕下一枚封印符箓。 这一撕,意味着幽寰宗永远失去了争夺九宗第一的资格。虽然此事早已不言而明,但真正尘埃落定时,其余峰上数人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撕下符箓,那空白一面光华一闪,似乎有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一闪而过!朝着空白出来的那一面只望了一眼,薛见迟失神片刻。随后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瞬间又恢复原状。只一弹指,四枚星点般的神念疾往其余四人处飘落。 不过当片刻之后,四峰上之人瞬间知晓事情原委之后,却不约而同陷入一场沉默。 原本他们只是要弄清楚,方才这股地动山摇、几乎疑似山门倾覆的壮大声势,到底是从何而来,是否会造成宗门安危的隐患。 现在此事固然搞清楚了,但不想无意中又挖掘出来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 幽寰宗山门的的这一滴水,暗藏在无量无边的西方瀚海之中。其中“滴水山门”之核心,又一化为九,幻化作九种水行宝物。其中红云秘境,便是为“飞龙白水”所化。 “飞龙白水”乃是维持幽寰宗山门与外界瀚海沟融稳定的关键,那高大巨木便是此水精蕴之本体。正因为此水化为秘境巨木,与外界无边瀚海合和阴阳,将锐气未消的五行之气收纳入内,一来保证了山门内部的绝对稳固,二来吸纳炼化,成就一种独特的五行玄种。 可是就在方才,正是由于归无咎打开机关,原本足以缓缓吸纳、细水长流数十万载的五行之气,一口气喷涌而入,犹如一人突然吃了数十碗饭,行路蹒跚,这才造成异象。 若仅仅如此,此时既然已经恢复稳定,倒也算不得一件大事。 可是他们五人今日才知,先代祖师留下的四件为门中扛鼎之才所准备的玄种,竟已四去其三,辰阳剑山,藏象宗,越衡宗各得其一。认真说来,这一项疏漏,已经算是对于宗门威望有损。 如果是什么器道中的宝物,追索回来也就罢了。可惜这玄种成就四行相生,已经和猎取之人融为一体,再也没有挽回损失的办法。 沉默半晌,薛见迟道:“海师弟?” 坐于小指峰上那人哼了一声,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无外乎将这两人扣住,教藏象宗、越衡宗付出足够代价赎取。” 无名指峰上黄真人道:“既要和藏象宗、越衡宗交涉,那当初被辰阳剑山取走的第一枚玄种,又是如何说法?是否要派人前去交涉?如果厚此薄彼,未免在九宗之内落下一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中指峰上那人摇了摇头,道:“二位师弟所言皆不妥。须知‘红云秘境之中,玄种任其自取’本就是我宗立场,晓谕九宗无人不知。若出了好物便出尔反尔,岂非惹人耻笑?” “若是这二人乃至先前的轩辕怀,通过‘飞龙白水’中的密道通往他处地界,无意间获得异宝。我宗自然有权力追索回来。” “可是这三人尽管发现秘境深处的第二重秘密,但是到底并未离开‘红云秘境’的范围。从中获得之玄种,虽然与我等本意不同,但到底名、实皆无虚饰,若要追缴回来,名不正言不顺。” 薛掌门道:“本门完道之前不足以发现的秘密,而别派金丹之前却可窥见奥妙;着实是造化弄人。轩辕怀倒也罢了,归无咎所取两枚玄种,却需要五行之气交互之机以为锁钥,整个紫微大世界,除了本门功法修炼到‘极变’之境,便只有三处地界得以借机演算。他能得到,也算是他的机缘。” 黄真人道:“薛师兄之言甚是。反正本门这一代无甚杰出人才,看得见,摸不着,又何必着恼。” 薛见迟双眸中一阵精光闪过,摇头道:“黄师弟言之差矣。正因为本门无甚杰出人才,这倾天剧变,难免要借力成盟,方好行事。我有一议,不知诸位师弟以为如何。” 其余四人齐声道:“薛师兄但请吩咐。” 薛见迟道:“在辰阳剑山、藏象宗两家之间,该作何选择,有何顾虑,诸位师弟都心知肚明。今日这三枚玄种,反倒是成了左右薛某决断的一大砝码。对于辰阳剑山而言,此派修为我之道,虽得了我幽寰宗莫大好处,恐怕也未必会感我宗之情,甚至彼辈更以为这是轩辕怀天命所归,异宝自得其主。” 他剩下半句话没有说,但诸位均知他言下何意。相对来说,藏象宗、越衡宗自然好相与的多,得了幽寰宗两件宝物,若幽寰宗懵然不知还好说,只要暗暗点明,这两家不难说话,自然算是欠了幽寰宗人情的。 无名指峰上黄真人道:“师兄之意是,我幽寰宗和藏象宗一脉结为友盟?” 薛见迟道:“然也。” 但是薛见迟话锋一转:“不过,首先要看看得了那两枚非同寻常的玄种之后,归无咎、杜念莎二人,能够达到什么程度,这两枚玄种,是否发挥了应有的价值。” 这时,坐在食指峰上,一直闭目不语之人突然开口了:“薛师兄的意思是,在马上即将开始的‘红云会’正会上,让‘他’出手试一试?” 薛见迟微微一笑,显然此人之言正是他心意。 中指峰上那人忍不住道:“恐怕就算是轩辕怀到此,也胜不得‘他’吧?师兄以之相试,是否还要再仔细斟酌?若是一个照面就被‘他’击溃,这比试恐怕要形同鸡肋。” 薛见迟面色突然一凝,肃声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策诡谋都是过眼烟云。若是归无咎二人在‘他’面前不堪一击,那么无论藏象宗一方是如何慷慨,辰阳剑山如何自负,我等也唯有优先考虑保全自身。” ...... 看到杜念莎元光流转稍稍趋于稳定,维持在一种临门一脚、跃跃欲试的涌动状态,而气机强弱又大致平衡。归无咎道:“杜师妹,走吧。” 杜念莎却又多打坐了足足一刻钟功夫,一脸晕红,正是意犹未尽之色。 对于归无咎而言,接近金丹境的体验本就是驾轻就熟,此时不过是堪称“故境重游”罢了,甚至还远未恢自身功行的顶点;而杜念莎却是历时百载、即将获得突破的晨光熹微之时,此时心中之眷恋与惬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少顷,杜念莎收功调息,却并未急着起身。 歪着头想了一想,自纳物戒中取出一枚六棱浑金符纸,上书:“事不过三,已去其二;后来者慎之。”随后将之结成法印,伴随符咒紧贴在随手粘贴在金盘旁边“无念子”那一句铭文之下。 归无咎失声笑道:“师妹倒是善心。” 杜念莎认真道:“毕竟是暗地里得了幽寰宗好处。若是不与之说明,幽寰宗再使用此法两次以上,还不知有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留下一道标记充作警示,也是分所应当的。” 归无咎道:“四百年后之变局近在眼前,这一场胜负得失尘埃落定之前,其他诸多琐事当以搁置不理为上,未可以寻常的是非恩仇之念视之。” 虽然归无咎说的含蓄,但杜念莎聪明伶俐,接口道:“归师兄的意思是,眼下大变在即,与幽寰宗敌友未明。若两家一旦走不到一处,这件事就不必提起,就当是路拾金银,闷声发大财就可以了?” “可是幽寰宗万一能够站在我们这一边,最终派中弟子又误触机关,可就大大不妙了。” 归无咎笑道:“最后百余年完成完道伟业,再寻得两位绝世天才。哪里是这么容易。不过即便如此,这金盘的锁钥有些特殊,万一他们得以见到,自然也就明白这道秘法曾经使用了几次。” 杜念莎迟疑道:“那我就把这符纸撕毁?” 归无咎摇头道:“只要出得秘境之后,师妹并不主动向幽寰宗提及此事,那么在此处留一道标记,倒也并算不上什么大事。若不能发现,则等于无有;若万一发现,也算是师妹的一点善意。” “一切由师妹自择之。” 杜念莎认真思考了一刻,终于道:“那就留下这一道标记吧。” 如何返回秘境,对于无意间进入此地之人来说,或许是一道小小的阻碍,但归无咎二人却不可能被困在此处。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当初的轩辕怀,既然能够发现这处秘地,便能够悄无声息的返回。 离开巨木、沼池、草原,归无咎、杜念莎回到这一片“扇形”秘境的边缘处。 入境之初,归无咎二人是锚定一六道通衢之所,以“空蕴念剑”的心念勾连寻到了内外相合的契机。可是秘境之内,并无诸如六径相通的线索。 好在归无咎自有成算,入第二重秘境之初,便留下一道气机在外。此时回返在即,更经由那巨树树根衍生,以一道道魔丹气机附着,循其路径,一一追索感受,很快便能从中辨明内外气机的勾连的薄弱要害之处,并从一处极不起眼的根须地脉中通感剑气,返回外重秘境之中。 原先在外重秘境中获得第一等玄种,一旦炼化,秘境中便似乎会产生一种不可阻挡的风力轻轻吹动,将此地修士送回秘境之外。 此时归无咎二人也不例外。虽然二人所得玄种品质更胜一筹,但只要是四行相生融合,产生一点变化。均能引动秘境牵引之力。 又或者七日时间一到,秘境自然能够将其中一切不属于此地的人物摒弃于外。 随着一阵极柔软的清风飘动,若有若无的红云和艾草仿佛让开了一条道途,隐约指道西北,仿佛归途。 归无咎和杜念莎二人陡然间觉得身躯一轻。由于早知其故,二人也并不反抗。就这样飘飘摇摇的飘荡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景象忽然一变。 艾草满地、山峦起伏、红云聚散的秘境之地倏尔消失,杜念莎转头去看,亦见得一片苍茫昏暗,白雾来去无定。 至于眼前,恰见数山横亘攒列,当中一山腹地之中,一座五六十丈高的青灰色大碑极极素朴,又极显赫。碑首前后左右各盘四龙,一共十六座龙纹雕饰首尾相衔,栩栩如生,正可见其气象不凡之处。 碑座为一只三十余丈长短的异兽霸下,阔口大张,正是石碑的入口。大约数之,距离归无咎二人足下不过六七百长。 枕道碑。 休看整座石碑貌甚宏阔,但当中碑文除却顶头两个二三丈见方的古字意外,其余都才有指甲大小,若非修道人的眼力,如此之远的细密小字,几等于无,遥遥相见不过是一方有题目而无注解的空白碑罢了。 枕道碑腹中,乃是历届红云小会正会交锋之所。而此碑碑文,据说乃是碑身感灵,其腹中之人交手演化,于是由此呈现奥妙。只是此时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略微读了几句,但觉果然和修道之法有几分关联,但其辞未周到,意未尽畅,法未弘深,似乎尚未能算是最上乘的法门。 不过此刻,杜念莎的心思却不在碑文之上,伸手一指:“归师兄,眼前这条路走到尽头,便能修得神通,暂时达到金丹境界的境界感悟。所谓“丹前试结丹”是也。也算是一次有趣的经验了。” 归无咎目光下移,这一条小径看似寻常,乃是以青色条石横铺。直通向“霸下”之口,也是通向红云正会之试的舞台。走过这条路,就将以“金丹修士”身份迎来一场恶斗! 第十九章 摩云道上神通法 对着眼前的清幽小径观望有顷,归无咎极为坚实的迈出一步。 杜念莎紧随其后,亦碎步玲珑,身影如风般进入道中。 第一步落实的一刹那,就如悬停在半山腰上的滚石松开了机关,动如脱缰之野马,再也抑制不住轰然滚落的大势! 而这条路,仿佛斩绝人我之分、与红尘万物相隔离,周围的一切山水草木,乃至尽头的枕道碑,同处于道中的杜念莎,背后已经光影混冥的红云秘境,都瞬间淡化千百万倍,似乎于己相隔亿万里之外。 归无咎静心体验体内元光的极致变幻,以及恍若成丹的旺烈气机。 须知精斛虚丹之法的一切奥妙皆在器物之中,虽最终成就了堪比金丹境界的修为,但结丹过程实是问道于盲,并无经验可言;而魔道丹法本于强弱侵凌,以至简达道,祭祀之仪一步登天,又与道门不同。 若能从中经历一次真正的结丹经验,未必不是一场巨大的收获。 但由于整个“结丹”的过程如冥冥中的外物在操控,一切并非由心所主的缘故,自身神识只是恍若一个提线木偶。虽偶有所得,但若只是远远窥看,并不上手主宰气脉,终究不能算是冷暖由心。 实际上,在枕道碑前成就“金丹”的过程,获益最大的,不在于结丹本身,而是结丹之后初次锤炼神通的尝试。 现在归无咎和杜念莎,在“成丹”的同时,依照《通灵显化真形图》和《二相生化玄机秘指》,已如花开结果,神通宛然成形。 枕道碑下,“霸下”口中。 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四御门尹九畴,真昙宗符凝锦,盈法宗明选烈,原陆宗应双双,辰阳剑山巫景纯,楚丹青,莫清和,吕鉴远。俱列成一排,站立在“霸下”巨齿之内。 内外之间,有一道无形隔膜,是以归无咎二人,在这一道小径对面时并未能够发现诸人的存在。 此时这一行人的气息,圆全成韵,抱中守一,似乎有无数个“中心”流动制衡,盘结交缠,统筹内外方圆。任谁来辨认,显然人人都要被当做金丹修士。 这一行人尽数立在此处,也是有讲究的。 但凡往红云秘境之中求取玄种之人,若仅得二三等玄种,那么“成丹”过程,却在“法意亭”中纵断相隔的密室之中进行。 因此历来求取二三等玄种之人,和亲入秘境、寻得一等玄种,期冀丹成一品之辈相比,资质固然稍逊;但是单就这“红云小会”的比试而言,却多出一道优势。那就是此辈预先在法意亭私密之所“成就金丹”,于是可以提前赶到枕道碑门前,观望摩云道上秘境归来之人的成丹之路,当中所得,着实匪浅。 这一场观望虚实,在接下来交手之际,成丹二品者亦可从中占得少许先机。 别派一二修士蜻蜓点水姑且不论,数十万年来幽寰宗在此处所得,探明别家功法源流,所获之巨其实超乎想象。 九宗之内,论对于其余八家功法的了解熟稔,幽寰宗独占鳌头,余派拍马难及。从这个角度上说,这一次秘境深处至高玄种四损其三,也算是求仁得仁,自有因果。 此时,归无咎、杜念莎二人渐步向前,丹意稍成,一身神通变化之数,尽在萧天石等人之目中。这十人双目全神贯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精微之处。 杜念莎头顶处仙云霭然,丹霞阵阵,一根鲜嫩欲滴的二尺青枝当头生长,陆续开出七朵花瓣,色泽各不相同。其余六朵花瓣都是一般大小,唯有最后一朵淡绿色九叶花瓣,却比其余六花稍稍小了十分之一左右。 七朵异花完全绽放,其中隐约现出文字流淌,金光呈祥,一道道收拢归一,自杜念莎顶门如“灌顶”一般吸纳涌入。 前六朵花瓣之上的文字,甚微而玄。以萧天石等旁观之人目力,似乎明明可以将花中文字完全分辨明白;但阅览一遍之后,脑海中却空空荡荡,又一无所有。 但最后那一朵稍小的九叶红花却不同,人人俱可从中捕捉到《北冥造育经》五个大字在那花瓣之右首。当中经文,亦可大约记得十之三四有奇。 萧天石一转头,暗中神意相传道:“传闻百余年前白新禅返回之时,这最后半部《北冥造育经》尚是半数可见,半数隐藏的模样。短短百余年,这经文正文又隐去了一二成。据此推断,藏象宗在四百年内完成完道大业,并非没有可能。” 张宏辩不以为然道:“这推演完道之法,如果一开始走上了死路,错了就是错了,哪怕最终只余下一个字未能相谐,所谓‘完道’就不算成功。此一步道断之术,岂因篇幅稍有增减进退而褒贬?眼前所见,并不足以为意。” 原来《二相生化玄机秘指》本身虽是藏象宗至高真法,但其实既非功法,又非神通。严格来说,倒是以“枢纽”二字名之较为妥当。 参悟这一道上法之人,若是从中悟出分属阴阳五行的七部功法各一,且均臻于无上至境,藏象宗的“道”便可谓趋于圆满,所谓“完道”是也。 这七部功法是否臻于至善,评断标准便在于“字字珠玑,不落一字”这八个字上。参其法时,深然其理;得法之后,一字不存。 经历历代天尊、大能的努力,前六部功法已然臻于至善之境,因此连其功法名目、正文也自然隐去;唯有最后一部水属性功法《北冥造育经》推演未全,以至于藏象宗距离“完道”尚差最后一步。 休看这一步看似差距不大。但是落实在神通法门上,却影响甚微深远。 九宗神通法门,虽然奥妙无穷。但以路数而论,大致分为三种。其一为“以无穷应无穷”,变中生变,无有丝毫拘束。如原陆宗、幽寰宗走的是这一条路。 其二为“化万变而归一”,正本清源,复归于朴。盈法宗、缥缈宗正是这一路线的代表。 其三介于两者之间,虽有无穷变化,又暗藏于有限的规矩约束之内,无限而有际,名同而实异。辰阳剑山、越衡宗、藏象宗三家乃是奉行此道。 如辰阳剑山,两两之择,分出八种道途。而即便走上每一种道途的修士,其神通手段有又个性化的差异;再如越衡宗,将三千妙法合并归拢,最终形成十八道大神通。彼之十八神通,与我之十八神通,因收摄三千法各不相同的缘故,自然迥然不同。 而藏象宗的神通手段,是将由《二相生化玄机秘指》中演化而生的七道功法,一门为主,为正;一门为辅,为反;两两正反相参,自然能生出一道神通。七大神通互为正反,最终能形成四十二道大神通。 这四十二门大神通,法门变化因人而异,几乎囊括天人之间一切能所空无、生灭差别。四十二法同修,和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完法三千、成就最强十八道神通道理相近。 但是若其中一门功法生出瑕疵,便足以影响十二门大神通上臻至境。所谓至善神通,便只剩下三十道。差别之大,何止于车载斗量。 此时杜念莎七道经文显化收纳入身之后,但见溶溶清辉生灭一十二次,拥抱还丹,清爽宜人。 这就是说,杜念莎第一次结丹,成就十二道神通。 不过,从杜念莎前后六次幻景变化有一道短暂暂停,极易推断出,她是以一门功法为底子,和其余六门功法一一演化神通。完成之后,又交换正反,再得六法。 另一头归无咎成就神通的思路也清晰得多。在真正结丹的那一刻,就是他“天人立地根”所修习之个人成长版“空蕴念剑”绽放新芽之时。 此次红云会“结丹”成就神通的经历,他自然也早有预案。 “空蕴念剑”金丹一重境、刚刚练成时乃是成就三柄法剑。归无咎默运玄光,体内一千五百道神通种子平均分为三等,每五百种合成一道剑术神通。 三千法成就十八神通,遑论从前的越衡宗真传弟子没有一人真正完法三千;按理说一千五百法,成就九道神通方合其数。归无咎五百法融成一道,着实有些臃肿了。 但归无咎开辟己道,走前人未走之路,行事自然不为约束,无所忌惮。 若说是将“三千法”和“空蕴念剑”融合为一,眼前归无咎自然无这等修为。但仅仅借助数十年来修习“空蕴念剑”的感悟,其余一应以合成三千妙法为主,却并不为难。 当然因此缘故,眼前这三道剑法,并不能以“空蕴念剑”名之。 萧天石等人见归无咎头顶冲天剑气,起伏三次。显然是成就三道神通,不由心底微微惊讶。 除了盈法宗、缥缈宗等归一之旨者,其余诸家真传弟子,无论真假,结丹之初成就七道以上的神通法术才是常理。 归无咎、杜念莎二人周身丹气一成,摩云道上也恰好走到最后一步。这一步迈出,自然丹气一熟,神通俱在,瓜熟蒂落。 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背负枕道碑的巨兽“霸下”口边。 没有半分迟疑,归无咎一跃而上。在落在“霸下”口中的一瞬间,那一层障眼法突然消失,眼前萧天石等十人近在目前。 杜念莎也随后跟上。 显然萧天石等人等候已久,归无咎也不与之多礼,稍稍闲叙两句便止。随后萧天石引着众人往里去了。 这深处,既可以说是碑身,也可以算是“霸下”腹中。 “枕道碑”在外看来也不过是数十丈方圆,但此时这碑身之中,却似乎无限空旷,穹顶无涯,四面无际,至少也相当于一处二三十里宽阔的深谷。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碑腹的正中心,此处竟然恰好有一枚较小的十倍,仿佛“枕道碑”缩小了数千倍。当中铭刻文字三千有余,其中当头五个字昭然明白:擒龙伏虎拳。 归无咎眉头一皱。 萧天石笑道:“诸位请自便吧。料想一刻钟时间,也足够了。” 杜念莎余光一瞥,见机神识传念,说明其中原委。 原来历届红云秘境之会,起初幽寰宗祖师良法美意,为谋测其余九宗真传之根底虚实。其中入境破妄、小会相斗,九周半山留书三关之中,尤其以第二关直接相斗最能见高下。 但是时日既久,其余诸派弟子有不愿意暴露虚实者,在小会相斗之际往往保留实力,无论对上谁都是蜻蜓点水一般。这却与幽寰宗本意不合。 时为幽寰宗四代掌门、最终证位天尊的一位大能,由此著下“擒龙伏虎拳”一谱。 这一道心法名称极为朴素,几乎让人误以为凡间武功秘籍一流。此功之奥妙,乃是将诸人所修之神通返虚就实,合和五行阴阳,由无形之丹气,尽数纳入“力量”、“速度”二元轨道,明明显化成此拳一十八式,拳拳见肉,落在实处。 同时使用之人原本之神通奥妙,也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更为奇妙的是,一旦使用这一门拳法,出手双方便没有丝毫留手的可能。要么胜负已分,要么一身丹力弹尽粮绝,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可能。即便斗战双方想远远避开,也是不能;交手之后,其正反相合之意更会将两人粘得愈来愈紧,几乎便要揉成一道,不分胜负,绝难分离。 归无咎心中一动。如此妙法,幽寰宗为了挖掘其余九宗根底,也算是不余遗力了。 最初在获得秘境玄种之前,幽寰宗必将此事郑重告知。如何选择,均在于各派真传自己。可是绵延数十万载一来,以后的历届红云会,各家真传自然早已知晓,既然与会,便是默认同意了这一道条件。 半刻钟过去,包括归无咎在内,各人神识丹力之中均已感受到多出一份神秘力量,好似运转法门,皆要受到一奇妙的约束。 万事俱备。 萧天石道:“哪两位师兄先行下场?” ps:今天出去逛街、透透气。就一更。以展示设定为主,情节进展慢些。 第二十章 异名怪客 出奇对阵 “萧师兄且慢。” 就在场中诸人心思活络、多半蠢蠢欲动之时,“霸下”巨口之外一道叫喊声遥遥传来,听其称谓似乎是萧天石的幽寰宗同门。 瞬息之后,三道遁光自正门遁入,稳稳落下。 当前两人,身着幽寰宗真传弟子服饰,看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这两人面容虽称不上风流俊雅,但身高八尺,长发如束,五官也算周正。和殿内之人相比,庶可称中上之资。 只是观察其元光流转之精微纯粹,这两人却要比殿中之人差距颇大。两人头顶同样是云气纠缠,阴阳层叠,以象生象。只是其中变化之数,止步于二百五十六种,正是《玄元根本大戒经》“八变”的境界。 “八变”之境,在真传弟子中也算出色,成就元婴四重境不在话下。但更进一步的大棋局,却非这一层次所能及了。 萧天石见到来人,惊讶道:“陈师弟,孟师弟,你二人有何要事来此?” 入殿这二人,左手边那位名为陈不晦,右手边这位名为孟不弃,乃是萧天石同一辈中的真传弟子,只是年齿稍小了几岁。 陈不晦上前一拱手道:“萧师兄。愚弟今日来此,乃是奉三环峰法谕。” 如归无咎等外人不知所以。萧天石、张宏辩二人,听闻“三环峰法谕”五个字,都是面容一肃,整理了衣冠之后,连忙道:“敢问示谕何在?” 孟不弃笑道:“萧师兄勿须多虑,不是什么大事。是门中来了一位贵客,听闻‘红云会’比试将要开场。这位客人一时技痒,想要下场和九宗俊杰一较高下。师祖已然允下,传下口谕,特着我与陈师兄引路传讯。” 随着孟不弃伸手示意,萧天石、张宏辩以及其余诸宗之人,这才发现陈不晦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人。 此人身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粗布白衫,和陈不晦前后贴身,几乎间不盈尺。任谁见面之下也只当是陈、孟二人的跟班、仆役一流,决然想不到这是所谓的“幽寰宗贵客。” 这时归无咎等人尽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一位不速之客,心中都在猜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九宗真传之内,并未听闻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这人风采气度,和九宗弟子也天然的不类。 却见他皮肤白皙,相貌还算整洁,只是下颌稍有些尖,眼睛和耳朵似乎也比寻常人大了一圈。见到十余人、十余双目光同时注视自己,似乎稍微有些慌张,抬起右手轻轻抚摸自己后脑勺。 若要窥看他道行深浅,似乎并不为难,一眼可见是一位结丹未久的金丹修士。此人论功行之深,似乎不过和九宗普通真传弟子等量齐观,并未放在眼前诸人眼界中;但若穷根探源,又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他抚摸后脑勺的憨厚动作,俨然乡野间农家子弟,自然丝毫不落的映入所有人眼里。 陈不晦、孟不弃告辞之后,明选烈笑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脸上一苦,眉头有些发紧。双手搓了搓耳朵,嘟嘟囔囔道:“本人姓元名元,你们称呼我为‘元元’便可。” 明选烈、尹九畴等人对视一眼。 符凝锦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笑道:“元兄是要现在就出手相试呢,还是稍后片刻再说?” 这名为“元元”的异人连摆双手,道:“别,别,别。你们先比。容我在一旁观看几场。你们比试完了,心中有数,我再试上一试。” 符凝锦心中疑窦去了大半,心不在焉的一点头,又和尹九畴等人站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其余几位心中悬着的顾虑也稍稍放下。就在半日之前,幽寰宗突然地动山摇,爆发出绝大动静,几乎让人以为有山门倾覆之危。 陈、孟二人指出这人“贵客”身份后,殿内除了归无咎、杜念莎之外的其余十人,瞬间生出一个莫名念头:方才那惊天剧变和眼前之人有关。 不过看此人现在这番表现,却打消了诸人疑虑。 “元元”双掌一合,清光一闪。只见他手心处突然多出一根丈许高的竹竿。只见他径自往远处走去,然后将竹竿立起。纵身一跃,呈一个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右足脚跟却落在竹竿的顶头。 萧天石也不去理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转头环视众人一眼,笑问道:“哪两位先试试身手?” 方才习练“擒龙伏虎拳”的过程中,杜念莎将藏象宗所录、小会比试细节无不备述。此时归无咎心中已有一道以进为退的定计,上前从容道:“归某不才,愿意抛砖引玉于前。” 萧天石眼神闪烁,在他看来,当头挑战的多半是辰阳剑山那几人。归无咎抢先下场,倒是未曾料到之事。不过,这也可以看做是归无咎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的表现。 张宏辩接口道:“不知归道友属意于和哪一位道友交手?” 归无咎微微偏转身子,双目正视,拱手道:“归某愿意向明道友讨教高明。” 此语一出,明选烈猛然抬头,眼神似是玩味,似是振奋,似是雀跃,瞬息之后,从中射出锐利光芒。 做了一个调匀呼吸的动作,明选烈一反常态地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姿容,极为郑重地道:“归兄这份自信,教人佩服。” 语毕上前一步,和归无咎一起,立在一片百余丈的空地之中。 空气也突然变得凝滞,丹气流转,蓄力牵引,出手如电,似乎只在瞬间。 萧天石以下,亦心中忍不住“噫”的一声,脸上五彩纷呈,神色各异。就连归无咎身畔的杜念莎,都是眉头紧皱,未知归无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来“擒龙伏虎拳”将神通法门纳入“力”“速”二道,固然堵上了一切和稀泥的途径。但是九家之中仍有一家,较难以此法分辨输赢。 这就是以“日”“夜”二经相轮转的盈法宗功法。 “擒龙伏虎拳”并未能够打破这道界限:在两经轮转的时辰之中,盈法宗修士只能使出一式神通。 盈法宗修士与别派真传交手,判别胜负生死甚易:分胜负不用第二招。 以实战生死而论,一式之后,下一道“日”“夜”轮转之前,自己一身法力几乎散尽,连驱动法宝之余力也有所不能,就算一个区区真气境修士,也能将其杀死。 道理很是明白:若盈法宗修士一式将敌手击毙,或重伤至完全动弹不得,那便是胜了; 若敌手受创之余仍有余力,只操控一柄低等法剑,反手便可将盈法宗修士杀死,那便是败了。 有这一道绝苛刻的条件,盈法宗依旧屹立于九宗而不倒,“日”、“夜”二经的神通法门,强悍到什么程度就可以想象了。 仅就一招之间、神通之高下而言,盈法宗神通不但是当之无愧的九宗第一,更堪称超出同等境界之极限、无敌于天下的存在! 明选烈相信,只论一式之胜负,就算是轩辕怀,也不是自己的敌手! 对于此事盈法宗第一真传对明选烈曾有一番讨论。明选烈这位师兄以为,若他亲自和轩辕怀交手,虽然一式之后难免被轩辕怀杀死,但轩辕怀多少也要受到轻伤,完全恢复至少要三月时间,甚至有可能损伤其根基。 若和轩辕怀交手的是明选烈,那么轩辕怀所受损伤便有可能微乎其微,甚至只是场面上稍落下风而已。 往届红云小会之上,盈法宗修士均处于一个极为超然的位置。 因为盈法宗神通本就是决生死所用,并不善于赌斗,这是显而易见的。一式之后,盈法宗修士全无余力,与他交手之人,难道要报复回去不成?若是不能,便是纯赔本的买卖。 从前小会中,除了偶有拔得头筹的那人,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临别之际最终会选择和盈法宗修士申量短长;否则绝大多数时候,盈法宗修士都是乐得清闲的。 归无咎第一个挑盈法宗修士交手,着实有些高声莫测。 莫非会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大事发生不成? ps:早上起来腰背酸痛的厉害。本来想继续请假的,但是想想还是勉强维持不断的状态。白天出去逛街、长距离散步了。锻炼身体。晚上回来弄好一章。 第二十一章 倾天一击火石间 萧天石似乎突然想起一事,道:“由诸位自家功法神通,化为擒龙伏虎拳。出手之际难免有少许不适。归道友、明道友不妨稍作适应,如何?” 归无咎想了一想,干脆的点了点头。 那头明选烈亦从谏如流,爽快的道:“可以。” 萧天石抱拳一拱手,飘然退去。不但是他,连身后张宏辩、尹九畴、等十余人,亦同时退出百余丈外,留出一片宽阔的空间。 唯有杜念莎心念归无咎安危,向前多靠了三四十丈,以便于万一归无咎受伤,她能够及时出手救援。 如寻常比试,主持之人或许会说一两句“点到为止”之类的场面话;但此时此刻却不必了。只因在“擒龙伏虎拳”之下,不臻至自身潜力之极限,彻底压倒一方,断然难以停止。 归无咎冲明选烈淡然一笑,随后运转功法,调和阴、阳、气、质,神通变化。 明选烈若有所思,暗中打量,归无咎果然没有丝毫负担,果真似是极随意的打了个招呼,现在已经全神贯注的投入倒揣摩神通变化的过程中,环身丹气缭绕,五色层叠,炫人耳目。 心中一嘲,莫非果真是自己多想了不成?亦暗暗调息,尝试“擒龙伏虎拳”中的演变之道。 归无咎意态洒然,骈指作剑,当空虚点三下,正是成就虚丹之后所成就的三道剑意神通。 归无咎现在只是金丹境修为,纵然是金丹四重境巅峰,也依旧在“练气铸形”的形而下境界,对于死中求活的长生妙道所知极少。 按理说即便他天资再高,兼浸淫空蕴念剑数十载,所成就的这三道剑意也不能和老老实实通过《通灵显化真形图》中三千妙法演化出的纯正神通相提并论。 甚至能够和下界一二等宗门上得了台面的神通法术打个平手而不漏破绽,已经极为了得了。 不过所幸归无咎每一道剑术熔炼微法五百,以量补质,单以每一式的威力,却要比将一千五百法化作九道神通略胜一筹。 如此安排,归无咎自有算计。 若是归无咎使用“全珠”之法演算空蕴念剑,当可以使得这三道神通威力大涨。不过这一步一旦迈出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归无咎自然要将之留在真正立起“天人立地根”成道法门的那一刻。 此时,一三精微清纯的元光从归无咎指间射出。只是这道光芒出手之时冷浸浸,雾溶溶,似是淡白的霏微烟气,但看似迷蒙混乱中又暗藏着无限锋锐。只要在这元光笼罩之下,即便闭上双目不与相视,心中自然而然也会感应到阵阵冰寒。 正是上乘的剑术神通所独有的杀意。 不过巧妙的是,归无咎这三道剑气激射处三四丈外,形貌便渐渐发生变化。 那原本无色无形的清微剑气,色泽渐渐发黄,由淡黄,明黄,直至土黄色;而无形之气也愈发凝视,由液态而成固态,最终在数十丈外化作一道三四丈大小的土黄色手掌。 归无咎用心感应,原本轻易便能将无形之气溢出数丈,克敌摧坚。此时气息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出这有形的浑黄大手之内。可是运用之余,却又偏偏没有一丝不适与不谐,一身丹力,依旧汹涌澎湃,无所不至。 只是原先那股锐利锋芒,转化成厚重坚实。 所谓“将一切变化,转变为‘力’、‘速’二道”,纸上谈兵时倒也并无窒涩处,但真正操演一遍,自然却感悟更深。 另一头明选烈除了身上清光流动之外,倒并无其他异像。《日》、《夜》二经包含终始循环,明选烈不必气机外烁,便能验证其中变化。 另一头不着痕迹间,尹九畴、符凝锦和辰阳剑山巫景纯等四人,已经聚拢在一处。 冷眼旁观小半刻,符凝锦突然双眼一眯,道:“原来如此。” 尹九畴心中一动,道:“符兄有何发现?” 符凝锦神识传音道:“归无咎其人,之所以第一个邀斗,并且出手挑战的还是盈法宗明选烈。实是一道以进为退的计策。” “符某猜测,除却道法圆全之外,此人多半是有些别样底牌,修为根底之高更在吾等想象之上。只是只在争鼎大局之人,心性圆满,自是懒得故作韬晦的。” 接下来的话符凝锦没有多说,但尹九畴等人自然心中雪亮。归无咎身怀利器,在正会之上,若遇到己方挑战,势必要一展锋芒。 先前和尹九畴、莫清和交手时只守不攻,还可说是正会未至;但若是推唐到底,不仅是颜面的问题,作为藏象宗三家博弈将来的门面,等于平白就挫了自家锐气。 既不愿在红云小会上堕了威名,又不愿暴露道途争锋的手段,那么挑战明选烈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拼一式,同境界中无人是盈法宗的对手,轩辕怀也不行!归无咎与明选烈一战落入下风是一定的,但是只消场面不要太难看,一时半刻之后能够行动自如。那么在旁人看来,即便是轩辕怀亲至也不过是相似的效果,归无咎决不至于丢了面子。 另一方面归无咎亦可以稍微受伤为由,推拒接下来一切比试。 面子,里子,两全其美。 巫景纯眉头一皱,疑道:“符兄之见固然高明。但是这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归无咎其人确有把握能够在一式之下不受大的损伤。如果这一点不能做到,一切都是无源之水。” 巫景纯果然是瞬间把握住问题的关键。这些争鼎大局的真传菁英,每一步都需力求至善。若是归无咎和明选烈的交手过程中受了重创,那可是求荣反辱,成了笑话。 只是其师轩辕怀在同一辈盈法宗修士“日”“夜”二经之下也要处在下风,归无咎果真能够做到只是稍处下风,而不至于有大的损伤么? 符凝锦眼神中光芒湛然,道:“到了我等这一层次的人行事,他既敢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这时,归无咎,明选烈二人熟稔神通已毕。 明选烈郑重合十一礼。归无咎双手垂立,显然是在等候明选烈先出手。 殿内十余人正聚精会神,观看盈法宗乾坤一掷之神通是如何运使。先前归无咎熟悉法门时,其神通变化彼等皆得窥看;但明选烈却只是暗自调息,未曾演练过一次。 哪知明选烈双手合十的一瞬间,他的神通就已经发动了! 包括归无咎在内,殿内十余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枕道碑,倒掉了。 不,与其说是倒掉,不如说是塌缩。这座枕道碑的所有砖、瓦、石,乃是神通禁制,瞬间瓦解之后如倾盆大雨一般落下,随后碑中之空间似乎奇妙的缩小了数十倍、数百倍、数千倍! 最后,这空间碑浓缩道十余丈见方,所有的有形与无形,有相与无相,天地四维中的一切,终于浓缩成一只巨手拍落,似乎就要将归无咎拍死在当场! 这只巨手超越一切的浑厚与尊严,远远在归无咎剑气化形的所显化的黄色巨手之上! 纵使遁速通神,也没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击。只因整个“空间”都被浓缩成这数丈见方的一块,纵然你有尺幅万里之能,又往何处去躲? 很显然,一切神通最终都会显化为这擎天巨手,这便是“擒龙伏虎拳”的奥妙;但和其余八宗显赫万变、化虚为实的黄色大手相比,盈法宗功法连速度的变化也消解了,一击便是唯一,唯一便是一击! 归无咎大喝一声,三剑齐出,瞬息之后同样化作三只巨大的手掌,要把这塌下来的“天”托住! 可是两道力量一旦相交,归无咎剑气演化的三只明黄大手瞬间呈土崩瓦解之势,几乎就要一溃千里。 不过下一个瞬间,这三只巨手就维持着这样的“持续崩溃”的状态,不住毁灭,又不断新生,勉强维持着这有形之手的雏形。 陷入相持。 同时归无咎神意中,一身丹力如开闸决堤一般疯狂泻出,几乎几个呼吸之后就要告罄。 这是“擒龙伏虎拳”所独有的奥义“交换印法”,那有形之手的法力一旦溃散无法维持,完全不需要运气腾挪的过程,修士一身之丹力便如虚空挪移、正反交换一般,自动补充到那手掌精气之中。 这也是这一门神通最善于强队强、硬碰硬的要害法门,除非丹力告竭,否则便是有进无退。 归无咎瞬间清晰的产生一个念头:在自己丹力耗尽之时,决然无法击破这擎天巨手的主宰。一旦成真,自己必定受创非钱。 但是,就在一身丹力山穷水尽的前一刻,归无咎引动秘法,体内那件支撑起他修行之道的宝物悄无声息的运转起来...... ...... 对于归无咎来说,这时一场不长不短的相持;但是对于十余位旁观者而言,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在他们眼中,一只煊威赫赫的擎天之手,和三只略小一筹的手掌一撞即分,随后同归于尽。整个天地似乎经由天狗吞日的一瞬,转眼间又明亮了起来。 明选烈双颊突然涨的通红,随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目垂帘调息,显然已经没有一丝一毫余力。 归无咎一连退后七步,双腿一软,不过立即站定。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缓声道:“盈法宗神通,果然名不宣传。” 尹九畴诸人脸色一诧,心中同时一个念头闪过:“这就没事了吗?” ps:难受。真成病秧子了,一个毛病去了,一个毛病又来。今天脊椎最中段那位置好酸痛。挺直了腰身酸痛,紧贴在背后靠背上也不缓解。除了躺下没办法。先发一更吧。身体一旦正常立刻两根。 第二十二章 连环计谁胜一筹 萧天石面皮一动,迟疑道:“归兄?” 窒住瞬息之后,周身气流归于顺畅,归无咎淡然道:“萧兄有何见教?” 萧天石略微沉吟,终于还是单刀直入问道:“归兄果无恙否?在场的诸位,在各自门中地位都干系匪浅,若是归兄有些小恙,还是要及时调理的好。我幽寰宗忝为地主,若归道友有什么需要,但请吩咐,无有不从。” 归无咎一拱手,面含微笑道:“谢过萧兄好意。萧兄所言不差,接下盈法宗‘日’‘夜’转轮经一击,如孤舟起伏于海潮,草木卷飏于飓风,气息浮涌不能自主。我等平辈之中交手,向来是目中无人惯了的,极少能体会到这种无法主宰命运的无力感。若是诸位有意,大可以每隔一个时辰之后,依次和明兄交手。相信这对诸位而言,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这最后一句,似是戏谑,似是自傲,深可玩味。不过除了林双双外,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能够明白归无咎言下之意。 明选烈在结丹前夕的境界,《混元阳符经》和《万华郁冥经》乃是每半个时辰一轮转;不过现在升入“金丹”境界之后,阴阳轮转时辰相应的也提升了一倍。 尹九畴等人听了归无咎此语,再三品味,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下来。 仅仅是“气息浮涌不由自主”么? 这副姿态,果真是一股自傲不经意间的流露,还是精心设计的故弄玄虚? 若是他们接《日》、《夜》二经全力一击?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殿中诸人均知晓,同等境界之中接下盈法宗修士全力一击,堪称惊世骇俗;但是对于此举的意义,这些人认识深浅也有细微差别。 相对而言,萧天石、张宏辩、杜念莎所受震动不算太深;尤其是杜念莎,她经过短暂的惊诧、悬着的心放下之后,此时忍不住喜形于色。经由红云秘境一行,杜念莎对归无咎了解逐渐加深,不但是实力上的,更是选择和判断上的。 以道法而论,她也是知根知底的,深明接下盈法宗神通一击是何等奥妙;但以人心而论,他选择相信归无咎。 现在看来,果然是虚惊一场。 而林双双和巫景纯等,却又和萧天石等人不同。只因辰阳剑山和原陆宗、藏象宗三派对于其余诸派道法了解极深,反而心中之震动,凝肃,疑问,似久久不能释怀。 若向寻常人讲述《日》、《夜》二经所蕴含之理,极易教人当做集中全身法力一口气打出的神通法术。使完神通之后,一段时间内全身脱力,无了再战之功。 但是若是只是如此层次的义理,九宗之中,甚至下界一二等宗门,皆不缺乏此等神通,又何足成道?就算是这一流的法门攀升到极致,也绝不敢放出大言,同等境界,一式之中,无敌于天下。 毕竟,你一身丹力再高,高得过轩辕怀? 事实上,《混元阳符经》、《万华郁冥经》二法精义,不在于“集中”,而在于“超越”。所谓“意法天地之先,壁立万仞之前”,寻得同等境界极限之后,示以过去,明以将来,在相反相合之中,超越现在的自己,再迈出半步! 这半步哪虽只是一丝一毫,但只一步迈出,就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若是有人“几乎”和盈法宗真传弟子打了个平手......那么此人就是同等境界的真正极致,足以俯视一切先圣先贤。 乘着着突如其来的沉默的当口,归无咎也在消化着自己的所得。 体内元玉精斛之中,一枚金丹矗立在正中心,似乎被从修士体内取出来之后毫无变化,但是以归无咎的眼力,却能够看出此丹的体积,实际上缩小了不到千分之一。 这枚金丹乃是星月门剿灭华氏之后,归无咎随手所取的其中之一,目前所用的这一枚品质甚低,只是一位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原先轮值华氏山门巡卫一职,华氏元婴长老被解决之后,此辈半刻钟内就被屠戮殆尽。 归无咎此时对于元玉精斛的炼化,已经到了运化由心的地步,丹力旋炼旋取,并不需要再提前炼成丹液。 归无咎暗暗感叹,交手之际,这股天地倒悬的压迫感,山河破碎的绝望感.....仅仅是由于这“千分之一”的差距么? 一点即全部,一瞬即永恒。这种感觉,很玄妙。 这一式之后,归无咎对于道法层次之间的变幻跃迁,理解又提高了一层。 原来,在刚才的斗战中,归无咎感到自己即将抵挡不住的一瞬间,元玉精斛缓缓运转,当中虚丹丹力作为预备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堪堪弥补了那看似一线、却又无限邈远的差距,勉强打了个平手。 由于自身全部丹力处于僵持纠缠的状态下,本身有若凡躯,原本那多出来的“千分之一”的丹力,足以使归无咎受创月余。是否会伤及根基,也只在两可之间。 归无咎知道,盈法宗真传,到了足以竞争五百年之会的程度,功行大致相若;一击之力,乃是比圆成之限高出半丝。若要再走出第二步、第三步,属实难能,历史上几乎唯有寥寥数位天尊大能才能做到。 因此这所谓的“千分之一丹力”中,到底是明选烈超越境界极限的“那一丝”所占多数,还是自己距离真正的圆满之境所占为多,其实还是两说的事。 归无咎自忖灵形境一千五百法已趋完满,若是轩辕怀能够和明选烈一击之中近似打成平手,那么刚才所体现的差距,多半便是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未曾完道的一点缺憾,非人力所能及。 这一场战斗并没没有遗憾。须知归无咎魔丹丹力之精微入化,如果以此作度量的工具,所能得到的答案势必更加准确。 但出于其他的考虑,归无咎并未选择魔丹丹力,而是仰赖丹田中元玉精斛。 除了立在远处木杆上,似乎正在手舞足蹈的异人“元元”外,其余诸人看似人人都处于神驰天外的状态;但是其中暗流涌动之处,却又不为人所知了。 譬如此时,符凝锦右手轻挽,眸中目光投射在脚尖之前二三步处,看似异常平淡;但只有真昙宗内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精气神最集中的时刻,唯有破境、斗法、悟道三事之前,才能见到他这副姿容。 此时尹九畴、巫景纯、楚丹青等五人明显神色有异。观其眉目变化,似乎又是意动,又是迟疑。 原来,符凝锦和尹九畴、辰阳剑山四人的神意交流,已经在酝酿着祭出一道不合常理之着。 楚丹青神意传念道:“若符兄所谓‘以进为退’之说成立,那么他既然和明选烈交手过异常,一定是不会再度出手的。” 符凝锦嗤笑道:“呵呵,‘气息浮涌不能自主’,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又不是我等逼他说的。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或许他只是图一个漂亮话,没有想到我等竟然步步相逼,那是他自己行事失措,于我无涉。” 巫景纯面色变幻不定,他对于自家老师有着绝对的信心。在他看来,归无咎必定已经受创,只是损伤在内而不在外,再加上以秘法掩饰,所以不大看得出来而已。此刻落井下石,难免教人看轻了。 符凝锦再劝道:“诸位之意,符某心中早已知之。只是符某听说,剑修于名实之道,通透明澈远胜于旁人。方才之事,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诸位如果不去戳穿,则假作真时真亦假。到时候对于我三家之威望有何等影响,诸位可想明白了么?” 巫景纯等四人心中一凛,若是如此,一旦出了这红云秘境,用不了多久,九宗俊杰中归无咎的名望便能与轩辕怀并驾齐驱。 这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尹九畴一直默然无语,此时突然冷然出声道:“这恶人由尹某来做便是。” ......... 默运功行完毕,已经过去足足两刻钟,四下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归无咎眉头微皱,难道对方真的如此沉得住气? 以进为退; 愿者上钩。 他精心谋划出一种场合,竟并未如愿不成? 就在他感慨人心难测之时,尹九畴的声音突然又打破了场中平静:“归兄接下明道友一击,若是小受损伤,功行有缺,理应善加调理。” 此时尹九畴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孤高阴冷,反而甚是温润,不明就里的,不免以为他是归无咎经年好友。 归无咎心中精神一振,但面上丝毫看不出什么,微笑道:“归某确然无恙。” 此语一出,尹九畴目中有如冷电划过,平平淡淡的道:“若果真如此,尹某愿向归兄请教高明。” 杜念莎大急,她天资聪颖,方才也渐渐想通了。归无咎率先挑上明选烈出手,那么多半意味着此次红云小会便只出手这么一次,乃是个以进为退的计策。 这时见尹九畴仍旧不放过,连忙上前一步,高声道:“归师兄虽未受伤,但元气损耗甚巨,一时三刻不便作战。” 归无咎拽住杜念莎衣袖,调匀呼吸,直视着尹九畴双目锐芒,平静的道:“可以。” 第二十四章 请君入瓮实证关 眼前发生的一切,尽在千万里外,五指峰上五人的掌握之中。 无名指峰上黄真人沉吟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中指峰上那人脸色看不出喜怒,平淡道:“还能如何?此人实力确然要比想象中更胜一筹,和轩辕怀之间的距离,也比我等预计的要更小。自今日始,列宗之俊彦,才算有了第二人。” 实则有第一就有第二,数十年来,归无咎、林双双,都曾被看做是“第二人”的人选。这一位所言“自今日才算有了第二人”,是指先前轩辕怀专美于前,一枝独秀;第二、第三,无足轻重,并不能对其构成威胁。 今日归无咎和明选烈交手一式,所谓“第二人”才变得与有荣焉起来。 小指峰上之人声音一贯清寂:“此人功行不走常路,诸位师兄可看清楚了?” 食指峰上之人长笑一声,声震寰宇:“还能如何?不过是魔道双修罢了。即便他魔门功行异常精纯,丹气精微连元婴三四重境者也能瞒过;但在我等面前,依旧洞明烛照,无有丝毫余裕。方才两道力量犬牙交错斗到分际,此子魔丹丹气并未减损一丝一毫,诸位师兄弟想必都看在眼里,何必多虑。” 小指峰上那人反驳道:“他并未动用魔丹丹力,本人自然知晓。不过某还有另一重顾虑。” 黄真人双目中幽光闪动,道:“海师弟但请明言。” 小指峰上,这位气质冷寂的海真人环视其余四人一眼,不紧不慢的道:“某疑心这是藏象宗、越衡宗精心策划的虚兵之计。许是此人暗藏了什么宝物,刻意营造出这等声势,以显得自家底牌和辰阳剑山轩辕怀相距不远。” 以这几位大能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归无咎一击之后并未受伤,因此虑事的思路,和符凝锦、巫景纯等人不同。 黄真人沉吟道:“海师弟的意思是,这是藏象宗、越衡宗拉拢我三派的手段?” 海真人冷然道:“拉拢?不如说是欺骗。” 黄真人微微摇了摇头,道:“你待如何?” 海真人脸上突然现出不明所以的笑意,平平淡淡的道:“以我等修为,窥看一个堪堪将要结丹的修士,自是轻而易举。” 其余四人目光都是一凝。 黄真人正要开口,拇指峰上掌门薛见迟断然道:“不妥。” 如海真人所言,一位真君大能,若要窥看金丹修士虚实,几乎可以无所不见、无所不知,即便是做到对所观之人的了解超过其本人自知,也丝毫不奇。 不过事实上各家数一数二的真传弟子相互交流之际,各派大能自有默契,只观望表面上的气机流转变化。对于更深的秘密,尤其是功行之精纯入微处,筋脉丹田内蕴之宝物,以及修者的三相之资的高下,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止步,不逾矩。 譬如当年做客越衡宗的端木临,就曾以“天鉴”神通观望归无咎虚实。但那是归无咎成就真传之前;后来真传铨选之会上,端木临在已经知道宁素尘身份的情况下,却不便如法炮制,于是一直耐心等待到宁素尘阴阳鱼试结束之后,才让黑面少年、左道子穆暮出手扬威。 就算现在主客易位,别家真传汇聚幽寰,幽寰宗大能也不至于就此破了规矩。如海真人这般心思行事肆无忌惮的,毕竟是少数,或者说唯一一人。 九大宗排名一二的真传弟子,指不定丹田之中蕴养着长辈赐下的相当于混元真宝品阶的异宝;若是一旦以神通秘法窥探,宝主必生感应,由此伤了和气不说,行事也有失磊落,几乎免不了人人侧目。 海真人似乎犹未放弃,续道:“在进入我宗山门的‘破妄见真’一关,此子历时一十三息时间,位列第三,不,现在是第四。这个成绩虽然极佳,似乎二位师兄也大加称道;但是要和轩辕怀相较,说是金玉泥瓦之别,不算过分。” “此刻他能够和盈法宗真传一击之间拼成平手,若说没有外力倚仗,谁人信服?薛师兄,这多半是藏象、越衡之计策,不如......” 薛见迟轻轻一摆手,明明没有丝毫祥光异象,但海真人却莫名觉得若再多说一个字,似乎与这份山海天地不谐。饶是他生性刚直,此时也忍不住住口。 薛见迟缓声道:“海师弟一心为宗门殚精竭虑,薛某感佩之至。不过行事之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躁烈。本宗后手,远远未到图穷匕见之时。” 薛见迟音声温和,但自有执掌一宗的气度,道:“勘破迷妄,正会相斗,九周半山。三道分别考验的是心性、斗法,天资。” “如海师弟所言,入门破妄见真一关,似乎归无咎、轩辕怀二人差距尚大;但轩辕怀毕竟来历特殊,任何在滚滚红尘中走过一遭的肉体凡胎,后天修行时,再如何清心寡欲、明心见性,也是无法和他相较的;这般比较并不公平。” “既然布置了‘元元’这枚棋子,在‘他’和归无咎斗上之前,不必急着下结论。” “除了这一关,还有九周半山一行,尚能观望出更多端倪。等到三关尽数了结,此子虚实自然尽在掌握,那时才是我幽寰宗作出决断的时刻。” 海真人沉默片刻,道:“师兄言之有理。” 枕道碑中。 两只黄色大手上下翻飞,矫若惊龙,时而相互避让锋芒,寻机侧袭;时而正面硬撼,发出地动山摇的沉闷声响。 不过这两只“大手”貌似同为黄色,却又有肉眼可见的差别。一只是如黄土地般的浑黄色;另一只却是湛然通透的铜色,隐约现出金铁千锤百炼的意境,连五指指尖,似乎都锐利了少许,仿佛多了一点尖利的精钢指甲。 不用说,这自然是“擒龙伏虎拳”融合了四御门“有无四炼”所呈现的异象。 “擒龙伏虎拳”神通,既将千万法归纳与“力”、“速”二道,又不失诸家神通法意之本真,观望之,身受之,俱能体会到同中有异、寻根溯源的妙境。 但除了立于杆上自得其乐的异人“元元”外,辰阳剑山巫景纯四人,以及符凝锦,此刻都心中震动已极,只因归无咎不断突破他们的认识的界限。 原本他们料定归无咎是摆出了空城计,既能借此扬名,又避过和其余诸人交手,可谓一举两得。但他只是表面光鲜而已,此刻内里必定虚弱之极,甚至受了不轻的伤势。 因此符凝锦才力谏诸人戳穿谎言,乘着归无咎口出大言之际出手挑战。 本拟尹九畴当可轻松获胜,但孰料二人起起合合,转眼间便斗了数百个呼吸。此时尹九畴面色青红不定,丹气蒸腾十余丈外,显然未曾留手。但归无咎始终维持着守势,如长堤待潮,似乎果真能坚守不失。 二人交手,形式上虽然体现为“擒龙伏虎拳”,但其中精义,却是原原本本的四御门神通对上归无咎的自创剑诀。 以神通法门的精微高深而论,自是四御门神通远远胜过;但是有元玉精斛中的丹力暗暗补充托底,归无咎此刻邀斗任何人都形同作弊,自然没有丝毫落败之忧。 归无咎此时的心神,几只有三分在斗法上,另有七分却似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品评论断交手二人的神通优劣。不过他心中畅快,但面上却并无平平淡淡,似乎只是在勉力支撑而已。 嘿嘿,天人立地根的“实证”一关,怎能放过和其余九宗真传一一交手的经验! 设计一个局面,最终达成和在场所有人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交手一次的目的,最大化的吸收和顶尖神通法门的实战经验,这就是归无咎在正会上的的终极目的。 为此,设计出这样一个貌似以进为退、实则示敌以弱、愿者上钩的计谋。 眼前的对手尹九畴,就是被归无咎诱入泥潭的第一个对手。 交手之处,此人以为轻松便可击败自己,约莫只使出二三成力气;而归无咎果然是一副元气不足的模样,丝毫做不得假。 可是随着交手过程的延长,双方丹力竟不知不觉的增长,此刻“几乎”已经是全力出手,没有半分留力。 说是“几乎”全力出手,那是因为尹九畴一开始就并未摆正心态,只是将这一战当做收拾残局,本来就胜之不武。在这样的心念下,此刻战局一旦出乎所料,他迟迟无法获胜,再想收束心猿,使无旁骛,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擒龙伏虎拳”自有一种奥义,交手双方愈加纠缠,务虚之变就愈来愈少,硬碰硬的交手就愈加难以避免。又过了数十个呼吸,归无咎和尹九畴伸出的巨大手掌,已然极少有反攻侧背的机会,几乎每一个转折都难免以正兵相对的一对掌结束。 看上去每一次硬碰硬的对撼,归无咎身躯微颤,而尹九畴挺立如松,显然高下之间还是有轻微差别。 人人皆知,最多十个呼吸,“擒龙伏虎拳”便将走向变化的终点,双方的些微差距也不可逆转。 看似胜负已分。 可是,如此特殊背景下,到底谁才算是胜者呢? 巫景纯观战既久,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本师轩辕怀在此,能不能做到这一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ps:作息时间改了。发早上不敢保证发之前一定能够看一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就不早晚两更了,和今天一样,午晚两更。 第二十四章 人迫我来我迫人 两股异力,愈搅愈紧,终于粘成一道。 铜色大手和土黄色手掌同时涨大一圈,一股似极轻微的气流如纹毂般在空中震荡往复,随后两只大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碰撞在一起! 这一击之势成形的前一个瞬间,巫景纯等旁观之人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幻觉,似乎尹九畴双腿微微一软,整个身躯似乎平空浮起了半寸。 同一时间,他右手所牵引的那一道铜黄大手,其中湛然光芒瞬间明亮了几分。 旁人还懵然不知,唯符凝锦和尹九畴暗中交情匪浅,彼此是知根知底的,此时不由眼前一亮。 这一不起眼的异象,正是四御门“有无四炼”中身合器道、器主心声的一门绝旨,唯有功行神通到了纯明不二之境时,方能使出。 原来到了最后时刻,尹九畴终于还是不愧为九宗真传之资,做到了“绝虑忘情、一任天心”的境界,将种种负面情绪彻底抛却,完全释放出了自己的实力! 符凝锦神识传音之下,巫景纯等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对上刚刚和明选烈交手过的归无咎,接近于打成平手是绝技不可接受的!他们本意是戳穿归无咎泡沫,重新塑造轩辕怀高高在上的的位置。 方才战局,却似反在助他成就名声一般,搬石砸脚,莫过于此。 如今虽然迁延稍久,但若能堂堂正正的以较大差距击败归无咎,也算是不功不过。 但是归无咎心中镇定如恒。 体内元玉精斛再度缓缓运转,将自家丹力补充上来。度量虚实,大致提升到和尹九畴相等的地步,也就足够了。 事实上,归无咎一直丹力未复,这一场和尹九畴的交手,所仰赖的尽是元玉精斛中的虚丹之力,胜负之数,不过是截取多少而已。 归无咎心中计较分明,和明选烈比斗一式,当用尽本力。不足之处,再以元玉精斛救场,以探明自家差距;除此之外,待自己“丹力”复原之后,再和林双双这位“九宗真传第二”的竞争者堂堂正正斗上一场,分个高下。 除了这两人外,对上其余诸位的争斗,不过是行窃法实证之事,本身功夫在胜负之外,并不值得多虑。 他道途之上的对手,也决不是这些人! 刹那之后,两只伟烈磅礴的大手最终正面硬撼,抱元合一,犹如金铁与土墙拍击一处,其声势浑厚质实,既有刀兵相交的锐利,又兼得元气显化之浑厚,音声滚滚,震惊百里。 尹九畴从“身合器道”的意象中解脱出来,重新又恢复挺拔如松的身姿。 而那一头,归无咎已如纸鸢一般轻飘飘的退出十余丈外,飘然站定。 似乎比接下明选烈一击时多退了几步? 可是这又如何呢? 尹九畴脸色由青变白,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头。 归无咎似乎与他已有默契一般,同样唯一颔首,灼灼目光却望向巫景纯、符凝锦等人,其中之意,意味深长,是回答,挑战,挑衅,还是劝告? 若是两位力士角力,又或者是凡俗演武较技,只消一人多退出半步,就算是胜负高下已分,半点抵赖不得。 可是这“擒龙伏虎拳”的本质,实际是将斗战双方的差距扩大了无数倍,以利于分辨强弱。在这一场合的交手中,非得将敌手正面击倒才算成功。 若在此处依旧只是场面高下,多退一步半步,那么双方之差距几乎小到不可思议,在实战中更是不可能分出胜负的。 吕鉴远突然抢身而出,张口道:“看来归道友在丹力恢复一道上,别有妙法。在下现在出场,想必归道友不会在意。” 他语速快,反应快,但动作更快! 话音未落,两只青色溟濛的巨大手掌已左右交征,攻向归无咎两肋。这分明是不给归无咎、杜念莎出言拒绝的机会。 归无咎本要张口回应,但是“可以”两个字一旦出口,必定失了先机。微微摇头,同样果断地力分两支,剑意重新显化两只浑黄大手,一一抵住。 吕鉴远之剑意化形,又别有意蕴。 先前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尹九畴,所化苍黄巨手虽然表面形貌有所区别,均是丹气显化实体,无一丝虚妄,这是这一门神通化虚就实的要旨所呈现。 而吕鉴远所显化之巨手,竟然能够看出是一道淡淡云气,似乎并非实体,以“云手”称之,更为得宜。 归无咎已经忆起,先前吕鉴远和杜念莎交手时,所化“剑光”便是这一团混冥云气的状态。 看来九宗法门毕竟有高下之分,“擒龙伏虎拳”虽然是幽寰宗天尊大能所创,但要将九宗神通真个点滴不漏的纳入轨道,也是有所难能的。 其余诸家还好说,已然“完道”的辰阳剑山、原陆宗神通,纳入“擒龙伏虎拳”中必然有出格之处。 吕鉴远明显是吸取了尹九畴的教训,每一击都是全力出手,没有丝毫掉以轻心。二人所执之道也有所不同。尽管能够成就这一步的,无论天资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尹九畴天然就是一股傲意凌人、独立峰头的风范,转折余裕未免少有欠缺;而辰阳剑山之剑修固然同样养成唯我独尊之境,但心性念头的洞察通明,却又高出一筹。 看似锐利无边气冲中霄,转眼间又如汤沃雪了无形迹,正是剑道养气绝旨。 可是经历了尹九畴这次意外在先,即便吕鉴远已然全力发挥,巫景纯,楚丹青,莫清和,符凝锦四人也不太敢断言必胜了。 此时四人目光灼灼,一言不发,连神意交流也暂时中断,齐心关注战局变化。 果然,十余个呼吸之后,四人心头一沉。 单从卖相上看,吕鉴远剑意显化的清气云手,似乎比之尹九畴的黄铜大手更加恢弘绵密,无可与抗。 尽管小处之锋芒似乎稍欠,但整体格局却胜了一筹。 可是归无咎和尹九畴交手时尚只是在全力防守,而现在七分守势中反而暗藏了三分攻势,论局面之高下,反而被他扳回来许多。 诸人心中都有些恍惚,在这份恍惚中,时间一溜烟的就从指间抹过,转眼就是百余个呼吸之后,直到一声惊天巨响将他们拉回现实,陷入眼帘的,是归无咎和吕鉴远,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 归无咎朗声道:“下一个出场的是谁,诸位有定计否?” ps:短一点。 第二十五章 九宗双壁 推锋绝剑 一道似灰似玄、平平淡淡的巨大手掌,和另外一只土黄色大手齐齐拍在一起,震动之势似乎上通天穹,传出无尽回响。 待烟尘散尽,碑中世界重返清虚,方能看见笔直挺立的二人相距十余丈,静静站立,犹如两块枕道碑缩小了千百倍,反过来映照本真。 可是声势虽足,却不见奇;因为这场面已经出现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 甚至对于这平分秋色的战果,诸人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 立在场中的,一人是归无咎,另一人却非是吕鉴远,而是楚丹青。 归无咎和吕鉴远的战斗,在半刻之前就已经结束;场面上是一个绝对的平手----一如现在和楚丹青交手的结果。 楚丹青脸色并不好看,因为和吕鉴远相斗之后,归无咎是主动找上了自己。 归无咎心中却惬意的很,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原本的打算是摆出立足于悬崖边上的弱势形象,诱得诸派真传一一挑战,尽窥奥妙,以为借鉴。 可是吕鉴远的主动搦战却是一个变数。不过他既未给归无咎拒绝的机会,归无咎若未落败,自可反将一军回去。甚至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一个眼神,就可将对手至于不得不接招的境地。 只要第一,第二,乃至第三个落入彀中,其余之人却由不得他们不下场,只因现在,攻守之势已变。 归无咎目光在巫景纯和莫清和身上来回逡巡,下一个出场的,会是谁? 巫景纯是辰阳剑山一行四人的首领,心性变化万端,不拘一格。时而凌冽霸道,时而温润如水,时而矫矫不群,时而从善如流,和寻常剑修大不相同。 而莫清和所修“绝剑”一脉,却是此时四人中斗战之能最强者。 萧天石似乎正启唇欲语,殿内发生莫名的变化,各人同时心中一动,空中似乎突然多出一道精纯丹气沛然散发,似乎是一位与诸人功行相若的真传弟子凭空出现在这里。 可是大门洞开,空空荡荡,分明半个人影也无。 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是盘坐一旁暗暗调息的明选烈,一身温润白袍突然变灰,似乎成为一件粗糙麻衣。不过他脸色却同时恢复红润,光彩润泽,丹力亦充沛活泼,宛然欲滴。 人人这才醒悟,距离和明选烈交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而《日》、《夜》二经轮转,明选烈恢复修为的过程中,其整个人似乎不知何时,从殿内莫名消失,人人感应不得。 明选烈长身而起,一挥衣袖,面露感佩之色,高声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辰阳剑山轩辕兄,越衡宗归兄,号称是三十六万年之变中数一数二的俊杰。” “轩辕兄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某未曾瞻望风采;不过归兄今日所示之功行,稳居九宗真传之次席,断然无可置喙。” 这一个时辰中,明选烈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犹如泥塑木雕;但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和自己全力一拼之后,完全未曾受得任何损伤;不止如此,紧接着还能相继与尹九畴、吕鉴远,楚丹青三战斗成平手。就算是轩辕怀亲至,也不过如此吧? 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归无咎连忙一拱手,微笑道:“明道友过誉了。我辈之争局在数百年后,一时高下并不足以为恃。” 二人这一番对答,落在萧天石、尹九畴,符凝锦,辰阳剑山诸人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要变天了? 表面上看,明选烈所言似乎没有丝毫新意,在此次红云小会之前,这一辈真传弟子中,轩辕怀第一,归无咎第二,本也是绝大多数人的公论,明选烈之言并未越过藩篱。 可是细细品味明选烈此语,他分明把轩辕怀、归无咎放在同一个层次。 过去轩辕怀乃是高高在上,他这个第一,分量之重超过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的总和。 甚至可以说,若要将九宗真传分为两类,那最好的划分方法就是:轩辕怀,其他人。 但若是今日归无咎维持不败战绩,红云小会一旦结束,“一枝独秀”就成了历史,轩辕怀、归无咎并称双壁的时代即将到来。 明选烈的言语和归无咎逡巡不定的目光绞成一道,使得莫清和心头涟漪骤起,再也挥散不去。 原本是为了戳穿归无咎的泡沫,可是现在一切适得其反。这出人预料的局面,堪称是一场急转直下的大滑坡。 本师轩辕怀?和眼前的归无咎?并称双壁? 莫清和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归道友,有礼了。” 莫清和的声音,掷地有声,更添压抑,似乎带着什么不可阻挡的决心。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思接下来的这一场比斗,似乎将与之前的三场截然不同。 果然,莫清和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之后,果断亮出真章:“都说‘擒龙伏虎拳’乃是归化神通,使得交手二人抛却腾挪务虚,定能分出胜负的秘法。” “可是以莫某所见,此术虽将交手双方如泥沼沉石般牢牢陷在一起,不分胜败绝无止歇,但交手的过程中仍免不了有攻隙击弱的重重变化,似乎并未能言,将正面的对抗发挥到极致。” 归无咎也懒得去猜哑谜,断然问道:“莫道友有何良策?” 莫清和眼皮一跳,故作轻松道:“以莫某之见,‘擒龙伏虎拳’共有一十八式,先前交手,归兄,尹兄和二位师兄弟都是法其精神,自成变化。若是归兄有兴趣,不妨我二人均不变着,从第一式对到十八式,倾注各自神通精义,正面硬撼一十八次。” 归无咎低头不语。 莫清和此语一出,巫景纯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一场豪赌。 这一行四人的真正底牌,红云小会上的最高战力,便是莫清和以极简的正面对抗之法迎敌,所演化之源流,来自于的绝剑一脉中“推锋绝剑”意境。 不想竟用在了此处。 可是即便莫清和能够胜出,形势已变,归无咎携连平尹九畴、吕鉴远、楚丹青的声势,声望也不至于跌落多少。 可是若是归无咎依旧并未落败的话...... 在场之人无有一个蠢人,莫清和斗战之前提出如此要求,任谁都知道这是使出了辰阳剑山压箱底的手段。 若是依旧不胜,这特殊斗战方式的要求,就相当于承认了归无咎九宗双壁地位的最后一道印信! 而且,是由辰阳剑山亲自落印! 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 归无咎并未出语,但是在场之人突然人人色变,因为他已经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只见归无咎踏出半步,双手一张一托,所化巨手半遮于前,一道道土黄光芒映照潆洄,正是“擒龙伏虎拳”十八种意象的第一式:十丈红尘。 莫清和一身昂扬之气突然迸发,裹挟着赌上宗门使命的气势,大喝一声,如新月之芒的橙黄巨手显露面前,一模一样的招式:十丈红尘! 第二十六章 他山之石资借鉴 幽寰宗四代掌门所创制“擒龙伏虎拳”,虽然神通之名和凡俗武技类似,但当中十八招式的名称,却并非风格接近“横扫千军”、“力劈山河”一类的粗俗名目,反而重又变得雅致清幽起来。据说推根溯源,乃是四代掌门道途之中,涉猎山水,依次感悟的十八道意境图画。 归无咎、莫清和二人之动作,同步发动,如镜观照,快慢处并无丝毫欠缺。 只见归无咎左脚一提一放,右掌回环平推,划了半个圆圈之后直直送出,洒润如雨的元光由无形化为有形,虚相凝成实相,显化成巨大手掌斜斜击出。 那一头莫清和也是同样的招式,二掌相对,立刻激发出剧烈的变动与震颤。不过和先前三场战局不同,两只浑黄大手土崩瓦解之象只存在“巨手”的掌心正中,无限精微戊土之气不断湮灭,又不断补充新生,维持着寸土必争的格局。 而两只“巨手”的五指及掌身边缘处,一切轮廓形貌非但完好无损,更似有几分珠圆玉润的意境渗透流露。不但如此,另有两股气势凝如实质,环绕在这只“巨手”边缘数尺之间,伸缩不定。 论场面之爆裂壮观,这一场相斗虽号称绝对的正面硬拼,但却反而比前三场略微柔和了一些,针锋相对只在一点,潜通物化处无所不在,内刚外柔,内实外虚,意境相搅,妙不可言。 汹涌壮烈的声势如潮水回落,归无咎、莫清和二人同样身姿端凝,连衣袖也并未有丝毫晃动。 平分秋色。 可是巫景纯却脸色微变,诧异之中又隐约现出忧色。 不妙! 原来这一式名为“半轮秋月”,已经是降龙伏虎拳的第四式。 前三式“十丈红尘”、“松巢鹤野”、“流水桃花”,三呼吸之间,三次正面对碰的较量,莫清和“推锋绝剑”之意境果然先声夺人,占得上风。 第一式,归无咎退出三步; 第二式,归无咎更是退出六步; 第三式,归无咎一连退出九步。 “推锋绝剑”乃是一种气势愈蓄愈足的道术,只要占得先机,攻势如层浪高叠,源源不绝。敌手即便将丹力提升到与我相当的境界,也不足以扳回劣势。 按照前三式的势头,巫景纯等人以神意估量,至多到了使出第十二式“香象渡河”时,莫清和的势头便能上升到顶点,归无咎难逃落败之结局。 可是第四式“半轮秋月”竟出乎预料的打了个平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归无咎面色平淡,似乎并不以搬回劣势自喜。 不必多说,前三式稍微吃亏之后,归无咎自“元玉精斛”中虚丹丹力又多借用了几分。 实则第一式“十丈红尘”稍稍落于下风之后,归无咎便估量着双方差距,于第二式、第三式便稍微提振丹力。可是奇妙的是,优劣之形,非但未曾缩小,反而进一步拉大了。 到了第四式上,归无咎一口气将所增加之数又额外提升了一倍,这才终于搬回平局。 不过此时归无咎心中振奋:大有所获! 先前与楚丹青、吕鉴远交手时,于剑法意境、实证经验固然受益良多;但是那二人相加,给归无咎的启发之处,几乎还不如莫清和这一道剑意法门的一半。 究其原因,固然是因为“推锋绝剑”一术,为练气驻形阶段辰阳剑山八脉剑传中压箱底的绝旨;另有一重原因,是因为这门剑道意蕴和和归无咎所磨练的神通根基---“空蕴念剑”大有道法相通、可资借鉴之处。 硬拼四式,归无咎虽不知“推锋绝剑”之名称,但于这道法门的大致思路,已经能窥得一二。 所谓“推锋绝剑”,本是直取中宫、有进无退的一点锋芒,将无限决绝杀意凝于一点,形同破竹之势。敌手若要抵挡,对于其功力之精纯凝聚,可谓是一道不小的考验。若精微处少有欠缺,即便双方功行相差不大,也难免如锥刺丝缟,点破纱窗,逃不过一败涂地的结局。 而正面过招,摒弃变化,正是将这一门道术威能发挥至最大的妙法。 但若是技止于此,此道术纵然高明,也称不上是辰阳剑山形下之境的至高法门。 这门道术另有一重奥秘,剑意中心一点锋芒之外,四周空空荡荡;而边缘更远处,却又有一种无形无相的“大势”压迫过来,层层叠叠,看似不起眼,也不能对敌手造成任何直接损伤,但却能和中心之处的锋锐暗中关联,互为犄角。 倘若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能够正面接住“推锋”之锐,但即便场面上斗了个旗鼓相当,而这道正面一点碰撞的余波却另有妙用,在不经意之间,莫名转圜到上下左右的边缘处,借力新生,暗暗叠加这道“大势”的力量。 而直接防御那无形之“势”,却又千难万难,无迹可寻。 所谓“推锋”者,不止是一往无前之意;那中心的一点锋芒,得一个“锋”字;而那埋藏四周、施加无形压力的“大势”,方才占了一个“推”字。 二者相合,才是“推锋”绝旨。 如此这样一招一式的拼杀下去,敌手总免不了渐渐气沮,明明双方战力相当,但场面上的主动权却见见被对手掌握,而自己一身丹力,却如窒息一般流转不畅。 这一不通过任何媒介,无形转化之道,与“空蕴念剑”形同咒缚的法门,内中隐有相通之处,不过仓促之间,归无咎未能尽数明澈于心而已。 四、五、六、七、八式,一连五式交手,双方都是平分秋色。 归无咎心中盘算,用兵之法,有胜战,有败战。现在莫清和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出手,自己也获益不浅。但对方的斗战之术既高明若斯,必定还有其余变化未曾显现。 胜乃可全,败而不乱,才是大将手段。见识了前者,却不可错过后者。 于是第九式出手,在前八式升降起合的基础上,归无咎暗暗运转精斛,又平添了二三分力道。 他心中雪亮,这一式便是一道转折,不仅是与莫清和相斗,更是和明选烈、尹九畴等连续五场斗战至今,自己第一次占得上风。 果然,第九式“朱雀翱翔”交击之下,形势突然一变。 却见两只昏黄巨手旋分之后,莫清和突然脸色一青,脚尖突然凭空升起三尺,脊背如弓一曲一直变幻三次,随后除了脚尖处纹丝不动外,整个上半身竟然在轻轻摇晃。 此时他左臂垂落,右手宛如井栏翻转,护在胸前。若是在他五指间安插一册书卷,那莫清和此时之形象,像极了一位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 不过若从道法来看,实则与先前尹九畴最后进入状态时的“身合器道、器主心声”相近。 巫景纯、楚丹青、吕鉴远三人又是一惊,原来莫清和这一副姿势,确实是和尹九畴的入道之境异曲同工,乃是攻守兼备、将周身之力提升到极限的心意法门,号称“中天悬一剑,乾坤日夜浮。” ps:原本的这一章是插叙了别的内容,现在整个情节都被取走备用了,重新按照主线流程走动。 第二十七章 尘埃落定 声东击西 这一道法门,乃是保证全力进攻的同时,定住自身不坏,是“推锋绝剑”之中唯一一种兼顾防御的心法。 这说明,莫清和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这一切归无咎自然感应在心。他心中有数,若非莫清和使出了这一式若浮若沉的心法,这第九式“朱雀翱翔”的正面拼斗,莫清和至少要被击退百十丈之外。 虽然归无咎所增加丹力甚是微小,但极限之上的一星半点,自然能够造成如此效果。 常言道:覆水难收。 这一十八式对拼,一旦进入状态,就绝无中断的可能。 第十式,“东壁流光”。 第十一式,“落叶抽枝”。 第十二式,“香象渡河”。 ...... 第十七式,“玉蕊新生”。 每一式,归无咎都使得异常“小心”。 这所谓的小心,一来是分出心神,细细品味推锋绝剑的剑心锋芒之实、四方大势之虚的莫名联系,以用作“空蕴念剑”的借鉴;二来是每一招每一式,都极谨慎的加上一星半点余力,力图逼出莫清和的真正极限,而又不能越过。 不过莫清和却就此遭殃了,入道至今,未曾经历今日之局面。 前九式他还在尝试着奋力争先,抱着为宗门扳回一局的念头全力进攻,意欲以“推锋”大势的叠加逐渐夺取胜势。可是归无咎后力之强实在是出乎预料,丹力之累加,平手之后不但吞噬了“势”的养成,更反过来对他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他现在勉力支撑,极不好受。 不得不使出“中天悬一剑,乾坤日夜浮”的意境之后,莫清和起初只是上半身飘飘摇摇,犹如柳叶迎风;但紧接着他身躯颤抖愈来愈剧烈,竟似和高速旋转的陀螺一般震颤不休;到了第十六式,十七式,更演变成筛糠般剧烈抖动。 终于,又一声轰然震动,两只玄黄大手崩坏为沙粒微尘,再化为丹力滚滚。 最后一式,第十八式:“法周万象,枕方抱圆”。这一式暗合终始之道,交锋之下“擒龙伏虎拳”的巨手显化便再不成形,丹气溃乱,还原本来。 莫清和再也支撑不住,一脱力,身躯落在地上。 落地之际,他小腿一软,几乎就要坐倒在地上。危急之际,连忙紧咬舌尖,提振精神,险中又险的立在原地。 这一场比试,对于莫清和、辰阳剑山来说又是高开低走,先见到曙光,随后迅速落败,分外让人失落。 莫清和突然想到:“莫不是归无咎功行果真倒和可以和本师轩辕怀相比较的程度,因此连续几场相斗,都是这种先抑后扬的戏码,以挫人心志?” 不过他心念还算通达,略带萧瑟的道:“是归道友胜了。” 归无咎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嘴唇显露出浅笑,显然极为满意。 他满意的是第一十八式落幕之后,莫清和的表现。 若是莫清和跌落在地,固然其人大丢颜面,但那并非归无咎所愿。 归无咎尽力尝试和维持的,正是逼出对手的极限,妙到毫巅,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最后一幕莫清和尽最后一分力勉力支撑,说明他对此人“推锋绝剑”每一式力量消长的轨迹,已经彻底把握。 这一战,是他推演“空蕴念剑”的宝贵财富。 不过归无咎这份笑意落在辰阳剑山四人的眼帘中,却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枕道碑中,除了二人之外,在其余人心目中,归无咎已经是和轩辕怀并称双壁的万世之才。 这二人一位自然是自得其乐的异客“元元”,此人浑浑噩噩,似乎并非九宗格局之内的人物。另一人却是林双双,在这小丫头看来,归无咎与旁人一切交手,无论有多么辉煌,都不能完全作数;唯有和自己正面斗上一场,才能见分晓。 事实上,林双双现在心思很是活跃复杂。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归无咎一分高下,恨不得立即就要下场;但又虑及归无咎已经连战五人,此时邀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迎着归无咎的目光,巫景纯突然冷静下来,语气诚挚地道:“今次会后,归道友在九宗之中的声望必定大涨。眼下莫师弟斗战法门在我四人中排行第一,这一战既然有了结果,巫某下不下场都是一样。” 以巫景纯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公然承认归无咎和其师道基潜力相若。能够有现在这一份说词,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得到辰阳剑山的半正式承认,众人以为归无咎必定欢喜之极。岂料他竟摇了摇头,道:“巫道友言之差矣。你我之间的这一场比斗,断不可免。” 巫景纯诧然道:“为何?” 归无咎笑道:“在下非得和巫道友斗上一场不可。” 巫景纯一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归无咎道:“在下与贵派轩辕道友,也就是四位的老师,神交已久,可惜缘铿一面。大变在即,这一场‘缘分’无论如何是避不过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日辰阳剑山八脉剑道来了四人,这等大好机会,归某岂能错过?” “若是在下所料不错,四位在剑心轮台第一问上,应该是做出了相同的抉择。因此另外四脉剑传,必定与巫道友等四人截然不同。如有缘分,在下也极愿一见,领教其中精奥。” 这一番言语,和公然挑战也相差不远了。就差摆在明面上说,我要知己知彼,见识一番辰阳剑山的神通奥妙,以为将来和轩辕怀的斗法做准备。 所谓“缘分”是何含义,人人心知肚明。 什么叫“攻守之势已变”?就像现在这样的格局!若是半日之前归无咎说出同样一番话,人人都会以为他是口出大言,巫景纯大可不必理会。 和尹九畴交手时,归无咎不得不引诱对方出手;而此时,他可以堂堂正正挑战,容不得对方拒绝! 如果拒绝,就意味着辰阳剑山害怕失败,有心保守秘密,大违辰阳剑山无所不拘、无所不惧的行事风范。 这消息一旦流传出去,不消多长时日,就会传成“辰阳剑山对归无咎抱有极大戒心,即便是轩辕怀,也不敢断言必胜。” 巫景纯心头复杂,莫非真的要参与这一场必败之战么? 就在他犹豫不定时,一道神意突然暗暗传来。巫景纯身躯一颤,双眸先是一阵迷茫,随后突然现出亮色,高声道:“巫某接受归道友的挑战。” “不过这一战可否暂时押后?先前归道友和明道友一战之后,一番言论,巫某大有所感。或许和盈法宗真传一斗,果然于道法大有裨益。” “因此,请容巫某和明道友斗上一场。” 殿内众人,甚至包裹林双双在内,无不大为奇怪,这巫景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唯有明选烈一人,原本洒脱不羁的面容突然锐利起来。 第二十八章 亲身试深浅,万载一沉浮 相互熟识、略知根底之后,此处诸人心中早有定评。 若说有人要挑战盈法宗明选烈,多半是归无咎、林双双;若是杜念莎,勉强也可一试;再次符凝锦、尹九畴,虽似乎力有不及,但度长量短之间,也不算太出人预料;甚至功行未臻极为出色境界的萧天石、张宏辩,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假使其心不在胜负,而在观览道术。 唯有辰阳剑山四人,和明选烈相斗的概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这并非是说巫景纯等四人不够资格和明选烈交手;正相反,这四人战力卓著,尤其以莫清和为首,方才所显露之斗战手段只稍逊于归无咎,和林双双大约也只在两可之间,若与杜念莎以下余人交手,似乎还要多占胜面。 四人一入小会便先声夺人,也不是没有底气的。 但是其余诸派真传无不是走的堂堂正正、力求通透圆满的路子,乃是九大宗承载将来的期望所在。至于功行是否真能到了那一步,那取决于各自资质缘法,旁人并勉强不得;而巫景纯等四人,眼下功行神通虽然别有独到之处,但毕竟只是轩辕怀证道成道的棋子,以道本而论,到底不如其余诸派排名前三的真传弟子至真无伪。 而盈法宗法天象地的会心一击,是在“圆满极限”之上略微踏出半步。对付同样至臻圆满的敌手,优势可能稍稍有所抵消,不至于一击克敌;但对付道法有偏、走上捷径之辈,正是天然的克星。 不知其竟有此勇气,敢接明选烈乾坤一掷之击。 明选烈双目之中锋芒维持了一两个呼吸,随后又恢复到那玩世不恭的优游状态。 但见他眼神闪烁,平淡笑道:“所幸现在明某只是金丹境界。一个时辰一轮转,诸位即便想要一一相试,一日之内也足够完成了。若是大家都是元婴境界,却不免靡费半月时光。” “巫道友,请吧。” 明选烈之言虽然是嬉笑怒骂、不着边际惯了的,但是归无咎等人却能听出其弦外之音。 历届红云小会,和盈法宗真传试一试高下,本就是每一辈的九宗魁首的特权,至多另有一二位对自家功行圆全无缺极为自信的人物。在他看来,本届小会中唯有归无咎、林双双二人有此资格。功行未臻当届前三却要一试盈法宗锋芒的,二三十届也未必出得了一个----更何况巫景纯这样的偏至之才。 明选烈轻言轻语之中,暗含着自己被小觑之后的不满。 巫景纯何尝不明白明选烈此时心思。但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简单一礼,信步走入场中。 方才归无咎出言向他搦战时,传来神意的,不是旁人,正是符凝锦。 符凝锦提出了一个见解,看似异想天开,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九宗真传以上人人皆知,盈法宗神通,乃是在极限之上又跨出一步,神通一旦绽放,便是同等境界下的大解脱、大超越,功行相若,则一式之间,无不胜之理。 但盈法宗《日》《夜》二经法诸阴阳消长,亦有一桩奇事,不足为外人道。 每隔万载,二经神通之强弱便会产生一丝波动,或更强,或更弱,全无定理。自三十六万年前至今,已经经历三十五次。 若运道佳时,盈法宗真传弟子功力平白增长二三成,同等修为中战力几乎一跃为九宗之冠,就连辰阳剑山、藏象宗也要被压了一头下去。 譬如十七万年之前争夺成就真君机缘的成道法会,盈法宗与会的第一真传虽只是二品上的资质,在十余万载历史上决计算不上出色,但恰好万年一次的神通波动到来。合该他运势上佳,立时功力大进。 时来运去,好风借力,竟一举击败了原陆宗、辰阳剑山两位被寄予厚望、堪称惊才绝艳之资的天才人物,最终成就真君之位,也堪称三十六万年来得位最为侥幸的真君大能了。 自然,此人自然也止步于此,绝无望于“斩天人二分”的无上至境。而当时原陆宗、辰阳剑山的两位天才人物,一旦证位,却是有不小的机会再进一步,成就天尊之位。可惜时也命也,空付流水。 相反,若运势不佳,恰好遇到功力衰减之兆,那原本在九宗就排名靠后的盈法宗,自然就更不足道了。 符凝锦所言之假设,正在此处-----现在的明选烈,或许别有玄机? 这一丝波动每隔万载一次,每次长不过百年,短不过三四十年。而眼下距离三十六万年整期尚有四百载,按理说明选烈一身功行应当尚处于正常状态。 可是辰阳剑山一方却隐约探知一道消息,目前九宗中排名靠后的盈法宗、缥缈宗,在四百年后的倾天剧变之大争局中,似各有一道重大底牌。 符凝锦言道,盈法宗之底牌,极有可能和该派万年一次的起伏变动相关。或许盈法宗掌握了窃取一线天命的方法,能够影响万年之期时吉凶所向,以复现十七万年前之故事。 只是凡事不可能没有丝毫代价,强与弱,消与涨,本就是相辅相成,相为表里。若盈法宗果真能够操控四百年后之事朝着于己有利的方向变化,说不定便是以提前引渡一段虚弱衰微的时间以为代偿。 所以,有必要试一试明选烈的真实实力! 归无咎很强;但是有可能并未达到那种境地? 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巫景纯便接受的符凝锦的意见。 一来,符凝锦的见解看似匪夷所思,但并未有明显的破绽;更重要的是,对于巫景纯等四人来说,乃师轩辕怀在其等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想让他们真心信服有人足以和其师并驾齐驱,本就是千难万难之事;只要心头足以容下一丝缝隙,其念头便如水银泻地般钻了进去。 何况,归无咎累战之余依旧胜过了战力为四人之首的莫清和,固然惊世骇俗,但细细比较,双方差距绝不算大。若是轩辕怀以身易之,又哪里用得着第二招? 怀着这样的念头,粉碎归无咎神话的最后一丝期望,巫景纯遥望对面明选烈,立定身姿,道了一声:“请。” 其余萧天石等人,人人若有所思。诸人都是心思灵透之辈,他们虽然不知晓盈法宗之秘,但巫景纯出手挑战,意在锚定明选烈的真正实力,却是不难辨明的。 看来,辰阳剑山一方,还是不肯死心,承认归无咎有足与轩辕怀并驾齐驱的潜力。 随着明选烈一颔首,二人同时动了! 这时归无咎第一次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盈法宗“唯一”一式的出手。这样宝贵的经历,归无咎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此时凝肃心神,不亚于场上斗战二人。 先前他亲身受之时,但觉枕道碑内无尽空间迅速塌缩,自己虽全力出手,但终究差了那千分之一的一线之差,不足以越过藩篱。 此刻作壁上观,更别有一番新奇感悟。 只见巫景纯双臂一张一推,八只浑黄古拙的巨手随时显化,如山峦倾倒之势奋力向前。这八只巨手,四只凝若实质,几乎与铜铁之身无异;四只却散若微尘,似是无形之力扬起沙尘,铸成虚影。 八只巨手另有一相同处,便是其根部隐隐约约现出八只剑柄模样的异物。萧天石等人心中一凛,显然这时由于辰阳剑山功法完道,几乎突破“擒龙伏虎拳”限制的征兆。 一实一虚,两两间错,有心无意间铸成滔天之势,博大之中内涵精纯,雍容之中自有锋锐,虽显化为八只巨手,但其中剑意唯一,却是清晰可见,当中气象,可谓千峰朝止,一剑称尊。 归无咎叹息一声,此等剑势,再加上辰阳剑山早已完道,在功法上多占了两份便宜,和自己差距已经相当微小。 归无咎随即想到,若是和旁人交手,“绝剑”一脉莫清和携“推锋绝剑”之威,号称四人之首殆非虚言。可是若是和明选烈作一式之胜负,却是巫景纯破绽更少,功法圆融纯明,堪有一战之力。 此人基础醇厚,几乎和九宗真正的真传种子无异,哪里能够看出来是轩辕怀印证旁门的棋子。 可惜,结果是注定的。 《日》、《夜》二经倾天一击之下,纵然是千分之一的差距,亦是天堑悬隔;更何况巫景纯距离真正的圆满之境尚有距离。 明选烈出手时比巫景纯慢了一丝,此时却能见到,一只青色巨手一闪而逝,宛如游龙之惊鸿一瞥。随后这处空间之中立刻多了一道不一样的意蕴,人人皆可感知到一种异力凭空产生,正以巫景纯为中心,紧紧笼罩。 此力虽然无形,但包括归无咎在内,人人心中同时模拟出一道画面:巫景纯立身于一只巨大的圆球中心,随后这圆球迅速缩小。 至于明选烈的本体,在归无咎眼中却似化作一张纸片,轻飘飘,浑不着力,似乎全部法力、气机、神意,尽数不存于身。 按说以巫景纯四虚四实的剑意锋芒无双,似乎顷刻间就要和那“无形圆球”的壁垒正面碰撞,分出胜负。可是奇怪的是,这八道显化巨手的剑意,在距离圆球之壁尚有数寸时似乎裹足不前。不止如此,随着这球体不断缩小,当中八只巨手也同步缩小,顺势而退。 不消一个呼吸,整个“球体”塌缩至一人大小,堪堪将巫景纯容纳在内。 此时巫景纯所显化八道手掌之形瞬间溃散成混冥之气,自两只手掌收摄入体。同一时间,那宛若球形的意境消失不见,一闪而逝的的青色巨手重新出现,印在巫景纯身前。 刹那之后,一快一慢,一轻一重,两道声音相继传出。 较轻的那道声音,自然是明选烈一式之后精力散尽,软软坐倒在地。 而较重的那道声音,却是巫景纯倒飞而出,摔落在百余丈之外,动弹不得。 枕道碑中,极动之后归于极静,明选烈,巫景纯,一人盘坐,一人横卧,俱如泥塑木雕。而两声巨响之后,回响之余,又渐渐返回一片寂静。 归无咎面色平淡,以他的眼力,眼前这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同样,对于四周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眼神,他心中雪亮,却又处之坦然。 方才,碑中诸人领会了巫景纯出言挑战的用意之后,似乎对归无咎的评判又产生了一丝希冀和动摇-----这倒并非其等见不得别人好,而是与轩辕怀相捊的至极之境,是何等的不可测度,不可思议。 但是现在最后的可能性也被辰阳剑山之人亲自堵死。 又过了十余个呼吸,横卧在地的巫景纯终于渐渐收拾神志,勉强凝气一丝丹力循环周天。 此刻他周身筋骨犹如瞬息间经受万千次震颤,完全麻木不仁,似是受了千万处极微小的伤势。剑修于己身审视入微,瞬间他便判断出,单凭自己一人之力,要完全彻底的恢复,至少需要十个月时间。 不过所幸巫景纯并未丹气崩散彻底瘫痪,只消有一丝丹力稍复,凭借辰阳剑山门中秘法,他心中估算,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已可勉强站立行走----尽管其所能御使之法力与真气境修士无异。 这意味着,以一式胜负而论,自然是自己惨败;但若是这一场比斗乃是生死之战,依旧是自己赢了。 可是这又有何用呢? 巫景纯脸颊如金,双目失神,似有黯然。 这一场比试,测度出明选烈《日》、《夜》二经没有一丝水分,符凝锦之猜想并不成立,最后的希冀,终于,也破灭了。 沉寂了片刻之后,吕鉴远、莫清和终于缓缓上前,取出一件丈许大小的锦帕法宝,托起巫景纯返回本阵。 这安静出人预料的默契,毕竟人人都知,归无咎主动挑上巫景纯,而巫景纯却先要和明选烈斗上一场;这一斗总要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只能来自交手双方本人。 眼下巫景纯虽然受创,但他那四虚四实八道剑意极具精神气象,料想双方差距决不至于重伤难治的地步,开口说话不是难事。 果然,又一刻钟后,巫景纯长处了一口气,周身一道清光闪过。 迎接着归无咎清平质直的目光,巫景纯张开双唇,看着似乎有些艰难,声音更是有气无力:“看来和归道友这一场,自是比斗不成了。” 归无咎不为所动,只是目光凝视依旧。 巫景纯眼帘微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喘息道:“莫师弟,将《观法图》取出来,交给归道友。” 第二十九章 赠图因果 意外挑战 莫清一个失神,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立时大惊。高声道:“巫师兄......” 巫景纯脸色泛起一丝红润,似乎勉力提振丹力,一字一句的道:“取出来。巫某对恩师信心有足够的信心。” “莫师弟,你呢?” 巫景纯拉大嗓门,虽然竭力提高音量,但其实他中气仍弱,远不似修道人一气贯通,声声回响。不过他语气之中的坚韧决绝,却也使旁人有几分动容。 莫清和微微一愕,随后沉着点头,似乎想通了什么。双目余光扫视了归无咎一眼,叹道:“不会有错,归道友必是恩师嘱意之人。”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却见莫清和右掌伸出,掌心之中已然现出一只尺许长短、深碧玉石为轴的紫锦卷轴。 巫景纯高声出言之后,似乎气力有所不济,转首对莫清和使了一个眼色,似是令其解说明白。 莫清和会意,上前一步,朗声道:“此图名为《观法图》,又有一俗名为剑意演算图。此图以所录六十四道元始剑意,正是我辰阳剑山八脉剑道之根基。据此步步推算,直至极处,辰阳剑山之至高法门,遍览无余。演算之深浅,所得之多少,全在于得图者资质根性之高下。” “归道友所求者,不外乎是和我八脉真传一一交手,以观明道术,辩证短长,为来日大争奠定基础。今日巫师兄如此情形,显然是不能再交手的了。然深悟此图,远远胜过和本门弟子交手千百次。” 归无咎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杜念莎背负双手,双目忽闪,疑道:“至高法门,遍览无余?你辰阳剑山会有如此好心?想来归师兄也不是第一位得赠此图之人吧?以此图赠于外人,为何不见辰阳剑山功法泄露?” 听闻此语,林双双、萧天石等人同时转身望向莫清和,显然杜念莎所问,同样正是他们心中疑问。 莫清和冷漠道:“本派八脉剑道极意,自然非入‘剑心轮台’不能获得。” 杜念莎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轻轻哼了一声。 莫清和不紧不慢地续道:“若对于此图之领悟演算臻于极致,此图之中所有图案便会尽数隐去,随后化作一道传送法阵,传送之方位所在,便是我宗至宝----剑心轮台,得到一次问道参悟的机缘。” 众人心中一突,俱各恍然。有“剑心轮台”这道关口,纵然得了这所谓的《观法图》,辰阳剑山之至高法门也不至于泄露在外。即便尽窥奥妙传送至“剑心轮台”之前,受益的也不过是得图者一人。 “三十六万年来,此图所赠派外之人共有一十二人。其中尽窥堂奥,出现在剑心轮台面前的,共有三人。莫某倒是衷心期望,归道友会是这第四人。” 见碑内诸人都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莫清和淡然道:“未曾观透图卷的九人,最终有七人证位大能;而那三人,俱都走出了斩天人二分的最后一步。” 此言一出,除辰阳剑山四人和浑浑噩噩的“元元”外,诸人无不大惊;就连归无咎,也极为动容。 莫清和转首看向捂住檀口的杜念莎,从容道:“其中一位,正是贵派三祖,了玄弘德天尊。” 未等杜念莎作出回应,莫清和走到归无咎近前,神态颇有几分感佩难明:“虽则本派有剑心轮台为基,不虞道法流布之患。但能够得赐《观法图》的,除却资质旷世、可堪成就外,无不是和我辰阳剑山关系匪浅之人。哪怕藏象宗和我派素非友盟,但当年藏象三祖年轻时,也曾因意外机缘,和我辰阳剑山两位大能成为忘年之交。于是许约,双方但只驻世一日,互不为敌,方才成就赠图之举。” 莫清和与归无咎四目相接,大有深意的道:“作为辰阳剑山的对手而能得赠此图的,归道友是第一人。” 莫清和所言虽然隐晦,但对于碑内智力卓绝之辈却不难领会其中奥妙。 辰阳剑山赠《观法图》,除却有意剑道、资质绝代、和辰阳剑山关系紧密、是友非敌这三条外,最重要的隐藏条件莫清和却并未明提:推算得图之人成长起来的年齿,参与五百年之会时必须恰逢辰阳剑山弟子因故缺席,双方不构成直接的竞争关系。 否则赠于此图,几乎与资敌无异。 辰阳剑山再如何底蕴深厚,也不可能财大气粗到拿真君之争做人情。更不必说,若如此做,本门弟子势必离心离德。 而四百年后三十六万年之会,九宗无一缺席,归咎更是轩辕怀的第一竞争对手。 在归无咎这里,面对这个辰阳剑山前所未见的对手,辰阳剑山偏偏就真的“资敌”了! 何解? 无它,由此可见,辰阳剑山对于轩辕怀的信心,强大到何等地步! 这一道《观法图》,不下于一封战书,宣示着辰阳剑山的自信,自信无论归无咎成长到何等地步,都不会是轩辕怀的对手! 在吕鉴远、楚丹青、莫清和相继败于归无咎之手后,巫景纯意欲锚定明选烈的实力再遭败绩,归无咎所负声望几乎与轩辕怀并驾齐驱时;这薄薄一纸图册,再度颠倒天平。 参悟“剑心轮台”的机会,乃是实实在在的大机缘,绝非虚张声势。以之“资敌”,是何等气魄!若说不能动摇人心,谁又敢信? 以尹九畴为例,其人性虽偏狭,又是辰阳剑山一方之人;但临敌料事,自有其公允判断,绝不会感情用事-----此时在他看来,归无咎小会之中的战绩虽然石破天惊,但仅从轩辕怀推拒相当于七品宝胎的第二真宝、此时又赠出《观法图》二事,便可见此人行事风骨之超迈绝伦,论境界似乎尚在归无咎之上。 此事传扬出去,九宗之内与尹九畴持相似观点的,必定不在少数。 归无咎微微一笑,并未作答,只顺手将《观法图》取过。他面上虽然平静,宛若松风介立,宠辱不惊;但实则心中欢喜、踊跃、昂扬奋发之气,几乎成怒龙回卷,不可遏制。 林双双眨了眨双目,托腮凝思。在旁人诧异于归无咎此刻的冷淡平和时,唯有她道体迥异,察觉出归无咎平静的外表下,暗藏着如暴风骤雨般的焕发之意。只是她到底未明奥妙,只道是归无咎成为辰阳剑山第一个亲下战书的对手,于是心旌动摇。 谁又知晓,归无咎之“心动”,另有玄机。 辰阳剑山、轩辕怀的意志隔着手中卷轴归无咎亦能感受得到,可是道途之中心怀必胜之念者,又岂在少数?到底谁能笑道最后,唯有四百年后,以实战定输赢! 何况---自己有全珠在手,辰阳剑山剑道精蕴投怀送抱,可谓正中下怀。天下剑术之精无过于辰阳剑山,以此和空蕴念剑八脉七法融城一体,共为“天人立地根”的借鉴演算之资,由此剑术积累之厚,再也不必多虑! 寻人交手,参悟百脉剑道,也不那么急迫,甚至可有可无! 归无咎心中一笑:想必今日事毕,除却自己扬名九宗之外,轩辕怀格局弘大、信念深远,必定同样为九宗所称颂。可是彼得其虚名,我得其实利,何乐而不为? 归无咎敢断言:若是轩辕怀得知自己有“全珠”这等秘宝推演剑术变化从而另辟蹊径,未必就会做出这等决定。 交图之后,莫清和冷眼旁观,回顾着此事的前因后果。 授予别派之人《观法图》这等大事,向来由历代掌教裁断。但轩辕怀在辰阳剑山地位超然,索取门中任何宝物,自然都不在话下。 此行之前,轩辕怀取出此图,将之交与巫景纯一行。奇怪的是,授图之时,轩辕怀未出一语。四人尚未来得及询问,轩辕怀早已转身离去。方才巫景纯出言决断,莫清和方才省悟:想必师尊早已料定,本次小会之上会出现一位超出群伦的至强者,这一道《观法图》,正是为此人而留。 归无咎和辰阳剑山的反复交锋尘埃落定,小会之比试依旧继续。 就在众目逡巡之际,林双双跃然道:“归无咎,我和你打一场。” 此次小会,归无咎本就是林双双心中的唯一对手。只是先前归无咎连战数人的当口,她一方面心痒难耐,另一方面又生恐留下落井下石的嫌疑。 此刻明选烈和巫景纯斗过一场,兼之又恰好看到归无咎精气踊跃、神完气足,显然已恢复到最佳状态。此时林双双哪里忍耐得住,连忙出言挑战。 萧天石等人心中一动。小会之前,归、林二人本是并驾齐驱。经历数战之后,归无咎显然被拔高到另一个层次。但这二人若是能够比斗一场,无论胜负悬念如何,意义依旧极大。 至少,可以将归无咎当做轩辕怀的“替身”或“坐标”,一窥同等境界之中,那等天地异人和九宗最顶尖的绝代天才,当中的距离到底有多大。 归无咎一时沉吟未语,正斟酌以何等状态与林双双一战。 不过此时一个浑厚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他的思绪:“归道友、林道友之战,当为小会压轴。此时若战,其后岂非鸡肋?在下不揣冒昧,愿向归道友讨教一二。” 诸人抬头看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真昙宗符凝锦。 杜念莎等心中诧异,符凝锦虽给人一种心机深沉,不可测度之感,似乎是不可轻易小觑的人物。但说破天去,此人也只是真昙宗第三真传,哪里来的自信,向归无咎发起挑战? 不过符凝锦虽然言语客气,实际上却并无征询林双双意见的表示,出言时手足没有丝毫闲着,大步流星走入正中,把手一晃,托出一柄四尺长短的马头琴。 此琴琴箱古朴无文,绿中见黄;马头深赤,时晦时显,非金非木;琴弓尽墨,观之惨然;两弦明亮清冷,犹如月华成丝。 混成一体而观之,诸色流转,光明大放,显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宝物。 萧天石一惊,忍不住问道:“符道友这是何意?” 符凝锦从容道:“贵派‘擒龙伏虎拳’之创制,用心深远。只因各派真传弟子切磋之际自有分寸,若非高下悬殊,浅尝辄止,不足以明辨输赢。然否?” 萧天石不自觉一点头。 符凝锦双目一眯,掷地有声道:“符某愿以死斗之志,与归道友较量高下。胜负不分,绝不罢手。若如此,‘擒龙伏虎拳’已成蛇足矣,哪有以各派真实法门相斗来的痛快!” “此琴,符某之兵刃尔。” ps:这一章没满四千字,顺其自然,再写一章。所以晚上十点还有。 第三十章 强敌横出阴难知 红云小会正会之战,处处出人预料,变得愈发精彩了。 符凝锦之形貌气象,雍容有致,正类富贵闲人。此时突然出语如此猛烈决绝,大出诸人所料。一时萧天石、莫清和以下,人人都是突然怔住,仿佛心神恍惚,对此人重新认识。 尹九畴心中一阵犹疑,他与符凝锦交情甚深,尤其当年成就灵形之时,恰逢符凝锦随师长造访四御门。偶然相交投契,遂得符凝锦以一道秘法相赠,在灵形境中于四炼真法破妄见真,尽得玄奥,终于坐稳第一真传之位。 在尹九畴看来,符凝锦根基之深极为了得,自己唯有在金丹之前,完成最后一次大炼无形精魄,方才有望赶上此人。 不止如此,符凝锦其人见解高妙,心思细腻,料人料事无有不中,几乎令人疑心其精通卜算之法,更是令尹九畴佩服不已。 可是在今日,符凝锦暗中积极地为辰阳剑山谋划,一累自己遭逢败绩,二累巫景纯在明选烈手下重创不起,连续失策,实在是难以置信。 果真是判断失误,还是他另有深意? 伴随着平滑清亮的脚步声,归无咎缓缓走入场中,一提手,掌中已现出一柄黑色宽刃大剑,人剑一体,气度森然。 山河万里。 归无咎心中雪亮,此处无一蠢人,在自己接连战过明选烈、尹九畴、吕鉴远、楚丹青、莫清和之后,符凝锦敢于挑战,自然有其倚仗,他自不会掉以轻心。 “小苒依依”虽随己较久,但论品质自是远不如九蕴之精所显化的“山河万里”。 归无咎一言未发,剑锋低指。 这并非无理之举,五战之后,归无咎大势已成,所处的立场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譬如此时,归无咎绝不会抢先出手。 符凝锦显然也知道此理,虚坐跨琴,从容展动琴弓。 真昙宗在九派之中最为神秘,其至高功法为何,迄今不为其余八派所知。纵然五百年之会上与会弟子,历来所使手段也是五花八门前后迥异。 如越衡宗三千妙法演化十八道神通,固然变化多矣;甚至原陆宗神通之法,各随九道断碑推演变化,也是推陈出新,各显葩荣。但其中路数风格,总也有一定之规。 而真昙宗弟子,使剑术者有之,使雷法者有之,使符术者有之,其余五行流变之术,异种法宝神通,无所不备,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者,齐聚于一堂。若要从中抽出头绪脉络,却是万万不能。 符凝锦使出一柄马头琴,虽别出心裁,也不算骇人耳目。 不过,诸人初见此琴时,大约以为这是融神通于乐器,以音声制敌的手段。这在修道界中,也算一家大宗。 岂料事实又谬,随着符凝锦右臂挥动,两弦交错间,却并未有一丝声响传出。 这时诸人才抬头望见,原来随着符凝锦抚琴不止,两根琴弦顶端,蓦然伸长拉长。 原本琴弦上部捆扎于马首之下。此时两弦突然变长,自马首下近于脖颈位置的孔洞钻入,然后极迅速地自马口中吐出,正反交缠,宛如毒蛇吐信,斜刺归无咎左右两肋。 不过形态变化之后,两根原本明亮清冷的琴弦,一时间却突然暗淡了许多,只观其貌,似乎与寻常的蚕丝兽毫无异。 归无咎却知符凝锦这一手神通变化,已臻于“力驰于外、神返于内”的精纯境界,不敢有丝毫大意,驾驭一身丹力,“山河万里”化作半圆,一青一白两色剑气背道而驰,分别迎向已在近前的两道琴弦。 那青色剑气,浑然间自有苍莽古意,沛然浑厚;而那白色剑气,看似迷乱一团,但其中暗藏无限玄机,却又数之不尽。 摩云道中,归无咎凝成神通三道,皆纳入剑术之内。 第一剑,容纳一千五百法中所有脱胎于五行之变、以力胜人之法,命名为“拙剑”; 第二剑,容纳一千五百法中所有机巧变化,以精微奥妙取胜之道,命名为“巧剑”。 这两道剑气,青色为拙,白色为巧,各呈其妙。 此战胜负之数,归无咎心中早有定算。 以功法之醇厚圆满而论,归无咎自信这一代真传弟子中圆满如己者,不过轩辕怀、林双双二人而已。尤其先前秘境捕捉玄种时,各人露出根底,纵然是尹九畴、巫景纯,距离圆全无碍也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符凝锦纵能更胜尹九畴二人一筹,至多接近杜念莎的境界,绝不足以与自己等量齐观。 但若以神通纯熟而论,归无咎虽然于《通灵显化真形图》一千五百法门无不通畅,可是他借助元玉精斛早已具备金丹战力,形成了一套自出机杼的作战手段。 而真正结丹之后,他的成道之基却在“天人立地根”的途中,将“空蕴念剑”之法锤炼圆满。而原本道术相须之所属的越衡宗十八神通,反而处于一个次一等的地位。 和其余九宗真传道术并进、金丹之前于“伪神通”浸淫较久的情形相比,归无咎用在锤炼三千道术上的功夫,无疑少了许多。因此他摩云道上所成神通,论奥妙深湛,却要比别家真传弟子略逊一筹。 两相抵过,大致推算,以神通正式交锋,或是暂时一个平分秋色的结局,最终依旧要仰仗借来丹力决胜。 对此归无咎视之坦然,并无丝毫负担。这只是道途步骤所然不得不巧作权宜,于自己超出群伦的潜力地位完全无损。 归无咎早已谋算妥当,只是:一息之后,兔起鹘落,突逢巨变! 但见归无咎“拙剑”、“巧剑”两道神通剑气,和符凝锦袭来的两根琴弦互相碰撞之后,“轰隆”、“轰隆”两声,当即化作凌空雷震,崩散瓦解于无形。 而符凝锦所操控的两根琴弦银丝,只各自多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白色小点,显然并未被斩断! 归无咎眼力高明,早已看出那马头琴上两根琴弦,的确是实物无疑;而自马口中生长而出者,其实却是符凝锦丹气神通凝形,只是其惟妙惟肖,不易察知尔。 神通正面对撼,并非如己所料之平分秋色,而是归无咎落在下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道琴弦交缠身畔之际,归无咎身化弧线,离弦而退,可谓迅捷无伦,唯留残影。 可惜两根银丝反应之灵动也同样宛转无隙,附骨之疽般紧随归无咎而去,不曾慢了分毫。 归无咎退而不乱,巨剑挥舞,四道剑气溢出,“拙剑”、“巧剑”各二,连击之下,在两道丝线即将临身之际终于将其斩断。 被斩断落地的两根“琴弦”约莫八尺多长,瞬息间化作一团水雾,消散不见。而伸长而出的琴弦依旧有数十丈有余,其势灵动依旧,迎风又涨! 只电光火石的一回合,碑内一众皆惊。 虽然归无咎险之又险的化解攻势,但只这两式,分明可以看出符凝锦在神通强横之上占据绝对的上风。 以两式对一式,形势必然困窘尚且不谈,单单是丹力消耗就要平白增加一倍,胜负不问可知。 这显化琴弦的神通竟是得势不饶人,进袭愈发凶猛。归无咎行动稍慢,便要落于围困纠缠之中,再也摆脱不得。 归无咎毫不迟疑,目露精光,反手又是一剑。 这一剑,与前二剑判若云泥。 只一剑。 这一剑出手,人人皆能感受到四周似有微妙变化,但双目之间,却只看到一方如轮光华一闪而逝,随后了然无踪。 就连这道圆轮大小高低、也无法准确复现。 刹那之后,就在符凝锦心神稍一迟疑之际,两道琴弦,当中断成两截。 神通:“第三剑,虚剑!” 第一剑“拙剑”,第二剑“巧剑”,虽然道法相悖,但均属于依托丹气的实体,归为有形实剑;而这第三剑,却是针对于精神感官,神意牵引,以幻制真,号为“虚剑”。 这一剑的根基,原是依托于一千五百法中诸般惑乱精神、欺瞒五感六识的法诀,尤其以“元光显化术”为重中之重,堪称冠上明珠的诸法核心。 须知此术本就是归无咎伪丹境时斗战法门的灵魂,虚虚实实之中生出无穷战术演变,堪称归无咎的得意手笔。归无咎对于这一类法门的领悟之深切,远非余法可比! 因此这第三剑“虚剑”的精微深湛,远远超过“拙剑”“巧剑”二式,不但不弱于别宗真传参悟自家神通,相反由于有了真切的金丹境交手经验,实际上还要大为领先。 可是一剑建功,归无咎不但未曾放松,反而皱起眉头。 原来,在归无咎看来,这道、术二端皆胜人一筹的第三剑,由于和自身真实战法相关,原本并未打算使用。 一旦用之,便当收所向披靡之效。 然而刚才一剑既出,他心头雪亮:这一剑只是险之又险的将将割断琴弦,几乎半分余力也无。 除却道法根基、神通领悟二端,就连手中巨剑“山河万里”,品质几达第六品极限境界,更平添了剑术神通几分威力。除非元婴二重境以上者本命法宝达成六炼庶可胜过,金丹境中绝无更胜一筹的宝物。 三重底蕴无有死角,居然只能打个平手! 归无咎可不相信符凝锦原本深藏不露,其实是一位堪比轩辕怀的天地异人。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如大白菜一般,连续出现? 其中,必定深藏了自己难以索解的原因。 那一头,符凝锦见归无咎第三剑威力大增,脸色只稍显惊讶,便迅速归于从容,手头控弦更急,但见他握柄一摇,琴首深红马头忽然一变,化作一只惨白色渗人人形骷髅。两道琴弦也瞬间粗了一倍,从骷髅口中吐出! ps:稳定更新时间改成下午五点。 第三十一章 缘起有玄机 两全阴阳计 符凝锦此时神气舒展,控弦时缓时急,无不若合符节。真正与归无咎交上手之后、掂量深浅,果然一切尽在掌握。 一举成功,就是现在! 即便是归无咎此时明了真昙宗道法之秘,也已经回天乏术! 真昙宗正法,于九宗法门之中变化最少,适性最狭,即便资质上佳者,也未必都能入此法门。因此遴选人才的范围,比之其余八派本就多占劣势。 不止如此,这一道功法所属之神通,亦甚为古拙粗陋,远不如余派法门之精微奥妙。 真昙宗真正所能克敌制胜者,在于法门之外,另有三术。号称“一正三奇,一枝三叶,表里相资”。 据真昙宗历代大能推算,这三道法术,本就是从神通本体之中剥离出来。将此三术回本溯源,重新纳入功法本经,正是真昙宗的完道之路。 三十六万年来,真昙宗所能得以成就,皆仰赖此三术。三术之中,尤为关键的一门,名为《缘起断天心》。 此术号曰:“观无常之常,演无道之道,明无我之我,辨无心之心。” 所谓无心之心,即天地之心也。 须知万千大界,亿兆生灵,枯荣兴衰,自有其理。而修道者纵然逆天而行,所修之道术、法门、神通,也同样不免栖身于顺逆、生克、进退之间。 这一关节与所谓神通法门之破绽、五行属性之生克并非一理,而是更高层次的存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纵然功法圆全如轩辕怀、归无咎、林双双等,也不足以避过。 勉强名之,差可定名为“缘”。 “缘”之所布,唯有斩天人二分之后、鼎足天地的达道大能方能观望脉络、拨动一二,按理说九宗功法纵然至高至纯,也不至于涉足其中。 但真昙宗三法,却似乎以完全舍弃神通之中的常规变化为代价,分别在三个方向上取得了极为微小的“破格”。 《缘起断天心》,正是辨天地之心,察顺逆之途,进而对于敌手造成超越性的压制。明明双方功法、神通差距不大,一旦斗将起来,敌手却限于生克之变,神通威能大受压制,一如此时符凝锦与归无咎战况。 这法门如此高明,自然不可任意使用的,否则真昙宗在九宗之中的排位,又岂止于中游? 《缘起断天心》所能使用的条件颇苛刻,须得百丈之内,亲自观看到目标真气进阶灵形、灵形进阶金丹、金丹进阶元婴的过程,从中窃得那人缘法顺逆,斗战之中方能随时变化,以秘诀压制。 三次进阶过程若得观望一次,战时足以弥补一等灵根资质差距;若得观望二次,本派真传弟子,几可无敌于九宗同侪;若是三次进阶尽数得以窥见,那么双方功行只要仍在一个大境界,真昙宗弟子俱可保证有胜无败。 四御门尹九畴,之所以感觉符凝锦根基远胜于己,便是因为他突破灵形境界时,符凝锦恰好在旁“照拂”之故。 不难看出,《缘起断天心》此术看似高妙,但使用条件也甚为苛刻。突破境界本就是修道者至关重要的大事,防备何等森严?如非极为亲近信任之人,绝不可能容身于近前。 真昙宗弟子,虽较有可能观望到四御门、辰阳剑山门人突破境界,但观望其余六宗弟子,原本是万难达成的。 所幸,天赐良缘,有了幽寰宗红云会。 九宗第一流的俊彦,在秘境之中取得一等玄种后,返回枕道碑前的“摩云道”成丹之旅,和真正结丹几乎已有九分相似。观望其摩云道成法,神通显化之雏形,自然也能摄取其缘起顺逆。 本届红云小会,归无咎、林双双、杜念莎等人丹法之变,尽在符凝锦观望之下。 幽寰宗称量后辈、采集消息之会,却在无行无迹之间,为真昙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往常亦有一部分人如符凝锦一般,明明功行之深达到了成就一品金丹的境界,但却不入秘境,仅索取二等、三等玄种,便是为了确保能够早早来到摩云道的尽头,观望竞争对手道法神通的因缘脉络。 真昙宗在历代五百年之会中能否有所成就,尽在于“生逢其时”四字。 若每一代中本宗资质最为出众的数人,恰好和其余诸派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进度相若,得以参与同一届“红云小会”,那么胜负天平自然大大倾倒。如若不然,则各凭真实本事迎敌。 二人斗到分际,青丝灵动,剑气纵横。 此时的归无咎已经完全舍弃“拙剑”、“巧剑”二道法门,一心一意以“虚剑”之法迎敌。 可是面对骷髅口中吐出的更粗了几分的琴弦,纵然是“虚剑”神通,也要两剑连发,方能斩断琴丝--实力之对比,一如回到了第一式短兵相接之时。 为免于场面陷于被动,归无咎暂时并未吝啬丹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手一挥袖,“小苒依依”已在掌中,双剑齐出,共以“虚剑”神通迎敌。 不过这种局势,并不宜持续太久。 若果真是生死之斗,即便不曾动用魔丹丹力,归无咎取胜也是甚易,借助元玉精斛假丹之力即可。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这一点道法生克上的优势形同浮云。 但归无咎却不能这么做。 先前与明选烈等人交手,归无咎只是在最紧要关头泄露一丝假丹丹力,成为颠倒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过程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是真君大能,若非不顾默契强行观照己身--一如当年端木临使用“天鉴”之法--同样难以发觉异常。 可是现在,归无咎若要强行以蛮力制胜,那么自身所展现的丹力须得胜过符凝锦一倍以上,这也太过于不合常理! 即便幽寰宗大能并未深入探查,也必然能够猜到自己别有倚仗,甚至会以为今日的一切都是藏象、越衡二宗的虚张声势之计,为了树立一面旗帜,略微平衡轩辕怀的气焰。 如此一来,归无咎小会扬威、裹挟声势、赚取实利的计划,自然瓦解。 这一切都不过是瞬息间的功夫,短短二三十息过去,归无咎和符凝锦已然交手百余个回合。 由于双方神通俱是强度极高,这一百余击的交手,对于二人来说理应丹力消耗极大。 符凝锦脸色不变,控弦愈急。他此时丹力所余已然近半。但他相信归无咎以二式破一式,消耗必定远大于己,胜负之数,只在瞬息之间便可判下。 真昙宗第三真传..... 嘿嘿,他这第三真传,可是于别派第三真传,全然不同! 对于真昙宗而言,以五百年为期,资质堪用者少则三四人,多则六七人。这些人散布于五百年内之十五六届红云小会中,若“捉到”别派扛鼎一代的天才人物,此人即为真昙宗寄托所在;所谓真传第几位,由此而来。 所谓真昙宗“第一真传”、“第二真传”、“第三真传”,纯粹以时间顺序排列,无关于各人功行高下。若要强行分辨,大约只能以“捉到”别派真传的数量、质量而定。 真昙宗之“第一真传”、“第二真传”,分别在二百年前、百三十年前和盈法宗第一真传、以及藏象宗当时的第一真传白新禅同与红云之会,由此定下名号。 可是他这第三真传,却将归无咎、林双双、杜念莎、尹九畴等四人一网打尽,堪称旷古未有之壮举。 这一切,一是天意造化,二是归无咎百年成丹之期闻名诸派,杜、林二人刻意迁就,造此良缘。 符凝锦因此自命为天命所归,怀抱着磅礴的信念与野心:在三十六万年剧变中为真昙宗大放异彩、扭转运势者,舍我其谁? 胜负顷刻,归无咎手中剑势突然一变。 他右手中“山河万里”依旧源源不绝的斩出“虚剑”神通,而左手“小苒依依”却轻轻一抖,划出一道冲淡润滑的弯弯剑芒,直射左侧琴弦之上。 符凝锦双目一凝,这一剑不在归无咎摩云道上所成就的三道神通之列,按理说只是旁门小术,原本不必介怀。只是此刻正是决胜之时,这理应是归无咎最后的抵抗。于是也不敢大意,琴弦光芒陡然涨大,再不肯藏有丝毫余力。 岂料归无咎活泼剑影击在丝弦之上,只一声清脆响声,正如石子跌落水面,立刻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而符凝锦操控琴弦之上,只不过擦破一层皮,斫伤不过十分之一。稍微一颤,便往归无咎眉心钉去。 所幸归无咎“山河万里”回转极快,两道“虚剑”剑气生于剑刃两侧,迅速绞成一道,将近前丝弦斩断。 符凝锦眼前一亮,原来归无咎果真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慌不择路,使出这等雕虫小技。大事成矣! 今日红云小会,到底是谁的立威之战? 不是归无咎,是他符凝锦! 先前归无咎所营造的一切声威,都是为他做了嫁衣! 一个多时辰之前,在归无咎和明选烈战平的一刹那,符凝锦当机立断,立下两全之计! 对于归无咎是否强行掩饰伤势,以及明选烈是否处于神通波动的衰落期。符凝锦蛊惑巫景纯等人之语,并非完全是信口开河。扪心自问,信与不信,大致在两可之间。 若是自己猜测为真,那么及时出言点醒辰阳剑山之人,戳穿归无咎之泡沫,同样是为辰阳剑山一方立下大功,符凝锦也能进一步强化自己在三派真传中足智多谋的智囊形象,日后再有合作,无形中便能攫取极大的话语权。 若是自己所料不中,则尹九畴、巫景纯诸人先前的挑战,等于将一切漏洞疑虑都完全堵死,彻底确认了归无咎战力真实无虚。 这是符凝锦更加愿意看到的。 然后!他符凝锦黄雀在后,将刚刚走上神坛的归无咎一脚踢翻,立己声威。 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是有利无弊。 这,就是符凝锦的“阴阳计”! 就在符凝锦从容等待着胜利到来时,归无咎却似有所悟,脸上突然现出笑意。 ps:晚上十点还有。 第三十二章 借法旁门定乾坤 这一剑之威能,看似尚不足“拙剑”、“巧剑”两道神通的一半,但归无咎不惊反喜。 只因这一剑,乃是以“青凤剑”神通的意境使出,原不能和仰赖九宗道术的上乘神通相提并论。 相反,考虑到神通法门本身的差距,这一剑的威力,其实已经比归无咎预想中的要大为胜过,正印证了归无咎心中的一道猜想。 原来,归无咎一品上的道缘之资,感辨气机细腻清澈,百余合交手,足以看出几分端倪。 归无咎心中一个念头愈来愈肯定,符凝锦化为琴丝的神通之法,论道法根基深厚、神通精绝,其实俱不如己。只是自己源自《通灵显化真形图》的正法神通、道本所系,和对方交手之际却如龙困于渊,束手束脚,好似平白无故的就损失了几分威力。 灵机一动,以游离于道法之外的一道旁门神通相试,才知果然不虚。 归无咎并非全知全能,此时他大约已能判断出,符凝锦神通秘法对于己身之越衡正宗法门有不可言喻的抑制之功;但背后原因何在,却尚不知晓。 毕竟,好端端的,任谁也难以轻易猜测到摩云道前一场观摩,就有如此奇效。 是以此时归无咎不得不一心多用。于当前之战斗固然有了几分托底,但虑及长远,不免心疑是真昙宗暗藏了什么重大底牌,对于越衡宗神通产生克制。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彻底颠覆归无咎对于九宗真法高妙无双、泾渭分明的旧识。小会之后,当由杜念莎之口,及时传知越衡宗几位大能知晓。 不过斗到此时,按照“常理”而言,自己距离“丹力耗尽”已为时不远,须得尽快做个了断。 大袖一挥,“小苒依依”回归剑鞘之中。 紧随其后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只见归无咎左手拇指一扣,其余四指指间蓦然现出四点纹毂粼粼的透明“火苗”,其意蕴或霸烈,或锋锐,或冷肃,或绮变。四者之间,又有勾连。不难猜测出,有相生之理蕴含其中。 反手一甩,四个小点便如雷震子一般激射而出,正中银弦正中,传出或粗或细、或尖利、或低回的四道响声。随后爆裂之气卷成一团,拨开迷雾,似有风雷隐隐,水火相煎。 可惜烟消云散之后,青丝之上却无一例外的多出四个小点,所受之毁伤,不过和之前那一式“青凤剑”伯仲之间。 雷声大,雨点小。 符凝锦心中哂笑,决胜之机,就在此时! 于是原本一左一右、一正一侧、一奇一正的两道琴弦,刹那间相绞合一缠成一股,化作一根细细银鞭! 二弦合一,不但是形态变化,这一道神通整个的作战方式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银鞭舞动的速度看似“慢”了许多,全无先前势如毒蛇、不可测度的灵动之感。可是其带来的压力不但并未减小,反而陡然增加了数倍! 归无咎以身当之,但觉随着这根银鞭舞动,周遭空间、枕道碑的梁宇石板、悬柱诸物,无不扭曲变化,似乎眼前所见已经透过重重棱镜,早已失却本真。 “势”的压迫。 这种小舟浮于巨海的超越感、无力感,几乎与先前和明选烈交手时一般无二;寻常神通的“大势”,几乎及上盈法宗《日》、《夜》二经乾坤一击的程度,可见这正是符凝锦赖以制胜之绝着! 似乎下一个瞬间,归无咎就将被这道“大势”彻底围困,如同陷入泥沼,举步维艰。 但归无咎很是平静。 经过“上流回风”、“赤文白水”、“积空云霆”、“五火成轮”四道旁门神通再次确认,归无咎已然肯定,符凝锦那怪异莫名的克制之法,只对自己正宗功法及所属神通生效! 破局之法已在胸中。 决胜一式。 “山河万里”连出四剑,“虚剑”剑意恣肆,暂时争得一线容身之地、喘息之机。 反手将大剑抛上天空,归无咎双手交错,十指之间似乎有一瞬间光华灿烂,如星河闪烁,下一刻又无迹可寻,不知这横空出奇的神通妙法,到底是何根脚。 尹九畴、萧天石等旁观者,只模模糊糊看见,十指指间十点光华,比先前四道凌空而出的神通法门大小相若,只是似乎更为瘦削一些。 随后这十点光华同时消失,归无咎周身似乎多了一片冰花白雾,但是为他袍袖一卷,又彻底打散。 这道神通丹气微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效用何在,似乎全不可见,端的是神秘异常。 而符凝锦的鞭意,却如蛛网一般,只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将归无咎彻底困住。 尽管成竹早已在胸,直到此时再无反转之机,符凝锦才第一次真正露出笑意。 他的笑容很和善,似乎一位乐善好施的中年员外,才是自家本色。 可是他这笑容刚刚绽放,立刻僵在脸上,形同雕塑,仿佛失去生机。 “叮”的一声,若有若无。符凝锦忽然觉手握弓弦之间,多出几分窒涩,以至于不能挥洒如意。 又是“叮”的一声。符凝锦但觉自身丹气错乱,仿佛原本在驰道中有条不紊的奔马,突然遇到无数滚石拦路,不得不窜高伏低,左右闪躲。 没有思考的时间,接连“叮”“叮”“叮”三声,那马头琴琴身、琴箱、琴弦突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好似其自身灵性绽放,抵抗着什么无形无相的外力破坏,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经稍微受损。 没有缝隙,紧接着“叮”“叮”“叮”“叮”四声,原本已成网罗之势的漫卷银鞭,突然断成五截,化作流水。空间中的压迫感犹如打破坚冰,新雨洗过,瞬间换作新天。 空气踊跃,尽是源头活水。曾经窒涩,似乎已是千百年之前。 符凝锦不知症结何在,正要凝聚丹力,再挽狂澜---- 突然又是“叮”的一声!这一声居然和他心跳完全同步,一时间五脏六腑、躯干百脉似遭雷击,完全动弹不得。 他原本是虚坐抚琴的姿态,这一下全身麻木不仁,几乎就要跌坐在地,大为失态。 符凝锦立时心头大惊,他怎肯如此失了颜面,勉强调动双足之中流转之丹力,奋力往上一提! 只是这一下仓促之中发力过猛,却是过犹不及。在旁人眼中看来,符凝锦突然“腾”地站立起来,随后身躯前后摇晃三下,险之又险的站稳。众人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不明所以。 符凝锦虽然站定,但是一时半刻间,全身麻痹难消,显然失去了战斗力。 胜负已分。 这时,被归无咎抛却空中的大剑“山河万里”顺势落下,不差分毫的落在背后所负的剑鞘之中,“噌”地一声,绕梁不绝。 ps:稍微短一些。另,感谢书友654的打赏,十分感谢;感谢书友639的打赏。 第三十三章 蛰伏观战 各自登场 “山河万里”归位,归无咎虽貌似青松挺立,意甚潇洒,但实则他身躯之内正经历着剧烈的变化。 元玉精斛之中,十点小指大小、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玉珠高速旋转,逐渐分崩离析,化作阵阵白烟,充塞在精斛内并不广阔的空间里。 随后精斛颠倒,这些失去活力、形同鸡肋的“死气”在归无咎经脉中尽数消化,彻底不存于世。 空蕴念剑。 当年,为破解楚飞扬“六气熔神”之法,归无咎已能勉强使出“空蕴念剑”之雏形。其后经历意池数十载悉心钻研,归无咎虽未刻意习练,此术的成长演算之路也尚未开始,但对于最原版的“空蕴念剑”神通,他已经是信手拈来。 眼前战况,使用任何神通法术,都不外乎仰仗绝对的丹力碾压,而这是绝不可行之策。唯有“空蕴念剑”神通,所消耗者乃是丹气所主之精神,并不多费丹力。 譬如对金丹一重境修士而言,“空蕴念剑”一日内最多使用三次。其中道理,并非是每一剑消耗自身丹力三分之一;而是三剑尽出,金丹之中所蕴藏的精神与秩序彻底崩溃,御主也必定道途尽毁。 这一战,借假丹之力使出“空蕴念剑”,归无咎消耗不小。 那未过“知止”关的一重境修士的金丹,死气沉沉毫无灵性,根本不堪一用。唯有二重境以上半步元婴者之金丹,其中活力未失,庶可当用。 即便如此,每一枚金丹使用一次便已作废。一击之后精华尽去,其中丹力紊乱瓦解,即便再想借此使用寻常神通也是不能的。 不仅如此,借假丹之力使出“空蕴念剑”所能呈现的威力,比靠本身金丹所发,也要大打折扣。 舒永延一统宗脉、流脉之战后,华氏金丹以上修士之尸骸尽数为归无咎所得。总数虽多,但金丹二重境以上者也不过三四十具。归无咎方才便消耗三枚二重境、五枚三重境、一枚四重境修士金丹,一口气就浪费了储备资源的三分之一。 这一战的困局和考验远远超过前五战。若非有“空蕴念剑”这道底牌,归无咎纵能战而胜之,但所谋必定就要前功尽弃。 此时归无咎独自走到一个角落,盘膝而坐,打坐调息。 但是枕道碑中余子。除却尹九畴稍显困惑之外,却似乎个个安之若素。尤其是辰阳剑山四人,似乎并未对符凝锦的获胜抱有任何期望。 对于其等来说,归无咎先前和尹九畴、吕鉴远、莫清和等人之战斗,无不是先抑后扬,先败后胜,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归无咎的形象在他们心中逐步高大、坚固,不知不觉中渐渐接受了他的不可战胜。 当然,是除了轩辕怀以外。 片刻之后,符凝锦调息已毕。 他面上倒是并未出现沮丧失落之色,只稍微出神片刻,摇了摇头。然后从容转身,与尹九畴、巫景纯等人打了一个招呼。再意味深长的看了归无咎一眼后,突然遁光一起,符凝锦纵身跃出枕道碑之正门。 大计未成,他竟是选择中途退出。 归无咎闭目调息。 符凝锦中途离开,一时殿内清寂。只是“红云小会”并非一个人的舞台,虽归无咎连战六场,风头无二。但其余诸人,自然早也有下场的必要,既是精确测度对手,顺带找准自己的位置。 未过多久,此会东道主萧天石、张宏辩二人相继起身,挑战原陆宗林双双、辰阳剑山莫清和。 萧、张二人资质,和越衡宗门人相较,比之差半步即成就真君的五陵殿主岳玄英,尚要胜过一线;与归无咎的同辈相较,明显更在文晋元、成不铭等人之上。说是资质上佳,不算过誉。 只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们和这一代三十六万年应时而出的绝世之才相比,却明显逊了一筹。小会之初,萧天石更是被巫景纯一招击败。 而林双双、莫清和二人,几乎就是此处排除归无咎之后的战力之冠,不知萧、张二人何以有信心对其挑战。 林双双对于归无咎之外的其他人本就兴致缺缺,见萧天石挑战于她,小嘴一撇,很不耐烦的跃入正中,断然出手。 “擒龙伏虎拳”在林双双手中又是一番新奇现象。那丹气所化之巨手,粗看大小和先前归无咎、莫清和等人相若;不过弹指之后,这“巨手”生出鲜明变化。 原来这一手掌,莹白如玉,细腻精致,白中泛出血色,五指瘦削纤细,甚至连指甲之形、一点朱红,都清晰可辨。 诸人不约而同地往林双双伸出纱裙的小手看去--原来那丹气巨手,竟似林双双手掌本形扩大了千百倍,除了大小悬殊外,全无丝毫不同。 林双双本拟轻而易举即可战而胜之。岂料第一式“十丈红尘”出手之后,萧天石不闪不避,同样以一招“十丈红尘”应对。 但见浑黄葱白,两只巨手猛烈冲撞,其后二人都是稳稳站住。 居然打了个平手。 林双双俏脸上微现惊讶,第二式“松巢鹤野”毫无变化正面袭来,似乎有些赌气,一意要以力取胜。 萧天石也颇有默契,不作转圜求变之举,完全舍却速度、应变上的比拼,还以一式“松巢鹤野”。 这一战除却未曾有“推锋绝剑”之类的心法加持,几乎和归无咎与莫清和一战异曲同工。 “流水桃花”、“半轮秋月”......“玉蕊新生”...... 终于,萧天石渐渐被压在下风,双方差距也渐渐拉大。只是他虽然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倒,下一式出手,依旧章法谨严,进退有度。 第十八式“法周万象、枕方抱圆。”双双出手,对撼之下轰然绽放。 这一式之后的变化却是观战者始料未及,萧天石如同石弹一般,毫无征兆地被击飞数百丈,直至背心猛烈撞击在枕道碑内壁墙面,发出沉闷巨响,方才戛然而止。 就连闭目凝神的归无咎,也突然感到一阵颤动,下意识地睁开双目。 萧天石虽然落败,但他面色镇定,气度上未落下风。缓缓吐纳之后,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平静言道:“林道友高明。” 林双双摇了摇头,美眸中尽是疑惑。 旁人见他竟能接下林双双一十八式,不由啧啧称奇。 这一切莫清和都看在眼里。接下来遭遇张宏辩挑战时,莫清和表面不露声色,实则心中定计,非得摧枯拉朽,取得完胜之势不可。 最好三招之内,分出胜负! 剑修之顽直倔强,由是可见。 莫清和斗战之强横与林双双几可等量齐观。再加上先前林双双出手随意,显然并未认真迎敌;莫清和又有“推锋绝剑”之法门在手。一进一退,按理说似乎不难达成目标。 可是一旦交手,张宏辩之劣势虽较萧天石更为明显,但莫清和始终却没有捕捉到将他一举击倒的机会。 直到第一十二式“香象渡河”一触及分,张宏辩飘然退出十余步外,及时开口认输。 张宏辩、莫清和双目光芒湛然,显然都在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各自心思,不为外人所知。 两战之下,萧天石、张宏辩,所得不少。 幽寰宗“擒龙伏虎拳”,确实别有奥妙。 此术与幽寰宗《玄元根本大戒经》潜通玄关,唯有修习此根本大法的本门弟子,才能引动暗藏的一层变化,其余八宗弟子客临此地临时习得,却与之无缘。 并非是幽寰宗弟子使出“擒龙伏虎拳”,战力便会平白增加。这等为了虚名的作弊之举,幽寰宗大能自然不屑于为之。此术之奥妙在于,幽寰宗弟子使出此法后,变化贯穿,每一式都留下重重伏笔,整个“擒龙伏虎拳”化作一个整体。 除了与盈法宗真传交手之外,就算面对比自己强上许多的敌手,也能够轻易支撑到九招之后。 而见识到的招式愈多,对对手的神通法门、道行高低,自然所见愈深。 莫清和悻悻然退回本阵之后,尹九畴随即上前,高声道:“杜道友,可愿一试?” 杜念莎微微一愕,乍逢挑战,她脸上反而现出几分欢喜,对归无咎道一声:“我去了。”连忙上前,步履轻快。 尹九畴早已凝神以待。 参与本次小会之前,尹九畴本自视甚高。 因他自身之功行完成度已然极高,在四御门历代真传弟子之中排行前列。就算比之传说中圆满无缺、至真至纯之境,也相距不远。而他真正结丹之前,还要再经历一次炼化有形精魄,纯粹己身。到那时,说不定有几分可能冲击圆满之境。 到那时,他便是四御门有史以来的第三人。 岂料小会之中,归无咎、林双双,已双双达到此等境界。他面上虽然平静,但实则心中异常震动。 稍微失落之余,尹九畴的念头也及时调整,衡量自己与圆满之境尚有多大距离,便成为了他的当务之急。 第三十四章 虚饰藏法 暴起一击 尹九畴先前和归无咎虽已有一战,但那一战是归无咎刚刚和明选烈比拼之后,于评估高下而言,显然做不得数。 眼下再度挑战,经过仔细考虑,相比于林双双,尹九畴却更嘱意于选择杜念莎为对手。 虽未臻最后一步,但尹九畴大约也能知晓,功行彻底圆满之后,精微变化处自成体系,疏而不漏,若对方不肯泄露底细,衡量双方差距恐怕如缘木求鱼。而杜念莎距离林双双只差一线,作为跳板和媒介,估算其实力却要清晰得多。 对于自己最后一次大炼精魄能够有多大进益,尹九畴心中有数。因此厘清自己和杜念莎的差距,几乎就可以算清楚功行再进之后,能否越过这一道门槛,臻至大圆满之境。 二人并未多话,立刻交上了手。 这二人交手,竟是节奏极为迂缓,用时之长远超之前十场争斗。 “擒龙伏虎拳”虽号称将一切变化容纳于“力”、“速”二端,但先前之战局无一例外地都是将重心放在力量的对抗上,罕现以快制敌的法门。 直到杜念莎此时出手,风貌为之一变。只见一只黑色巨手进趋若神,闪转腾挪,其中灵动变化几乎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掌势笼罩,几乎覆盖八方。 另外一只锃亮的黄铜巨手,唯有暂取守时,缩小防御的范围,严密守住门户,方能用较小的动作幅度以慢打快。 ......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 在“擒龙伏虎拳”如同旋涡般搅动之力下,能够斗上如此长的时间,不但在本次小会,就算上溯千载,也极不常见。 杜念莎显化之巨手其色纯黑,看起来似乎是藏象宗神通距离完道甚近、几乎突破藩篱的征兆。 其实不然。 历久之前,藏象宗神通演化“擒龙伏虎拳”,乃是五色兼备,光彩迷离。一二十万载一来,其颜色逐步减少,直至今日仅余如墨一色。一旦真正完道之后,所呈现的景象当是介于有色无色之间,空明剔透。 现在之所以尽呈墨色,正是由于七经中最后一门《北冥造育经》尚有缺憾,未能脱略形迹。 北方,玄水之象,色黑。 杜念莎、尹九畴二人相斗既久,局中形势也越发明朗。只见杜念莎黑色巨手愈收愈紧,攻势之迅烈直如见缝插针,无所不在。设使一人置身于万丈悬瀑之下,受那从天倾倒的大水冲刷,方能感受到这股无可与抗的压迫感。 又过了一刻钟,尽管尹九畴的防守之势也逐渐收窄,但“擒龙伏虎拳”必能分出胜负的“势”之绞杀终于显露峥嵘。 为这道沉潭泥泞般的束缚之意所阻,尹九畴的动作终于慢了一筹。就在他感到局势不妙,意图转守为攻、直线推进的一瞬间,那黑色大手掌势一变,竟从缝隙之中钻入,击在尹九畴肋上。 所幸杜念莎神通演化既以迅捷见长,力量便不甚大。尹九畴身躯一歪,如风筝般斜斜滑出十余步,便已站定。 不过,终局胜负已明。 杜念莎并无闲情与尹九畴再做招呼,喜滋滋的一溜烟来到归无咎面前。虽一语不发,但明亮双眸之中显然暗含炫耀之意。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个结果在自己预料之中,也懒得开口。 见归无咎处之泰然,杜念莎连忙于面前坐下,小声嘀咕道:“单单是击败了尹九畴,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却不知,经由门中前辈指点,我神通法门之中暗藏了《天算书》的变化。” “哼,他不选择别人,却专门挑我作对手,暗藏了什么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我?若抹去《天算书》中之变化真实交手,我一十八式之内就可战而胜之。” 言毕,杜念莎脸色半是矜持,半是得意。 归无咎果真有些意外,连忙追问缘故。 杜念莎这才对归无咎的反应大为满意,暗暗传音解释关窍。 另一头,尹九畴低头沉思,脸上不免有几分疑惑。 按理说,他眼下能够和杜念莎斗到半个时辰以上,可见双方差距极为微小,这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合盖欢庆才是。 再炼精魄之后,超越杜念莎的层次,直追归无咎、林双双,似乎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是方才相斗之初,他心中立刻生出一种感觉萦绕不去,似乎此战之胜负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双方相持的时间虽或甚为长久,但其实他注定从无丝毫胜机。 这混沌之感如一层阴霾笼罩心头,使得这一战价值判断的可靠性大打折扣。 但此战既然尘埃落定,也无法可想。 尹九畴困惑之余反复权衡,又把主意打到明选烈头上。 算了算时辰,明选烈即将再度恢复功行。 除尹九畴外,杜念莎、萧天石等人,也暗藏相同心思,目光四下里巡游往复,寻找对手。 他们自然不奢望如归无咎一般,在与盈法真传的交手上博一个平分秋色。 但是和过往前辈的清高自许、逍遥适意不同,当此三十六万年剧变之际,各位承担宗门重担的真传弟子,自然会想尽办法,锤炼己身。而感悟一番同等境界之下的极限神通,正是颇有诱惑力的选择。 更何况巫景纯出手挑战明选烈,虽然失败受创。但观其损伤,似乎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有这一成例在前,自然更壮诸人胆色。 不过,归无咎接下明选烈全力一击后毫发无伤、尚能连战五场的壮举,不是他们所能及。诸人心知肚明,一旦选择和明选烈交手,必然意味着这是本次小会上的最后一战。 众人此时是在各自思量,是否尚有值得挑战的对手,先行比过。 幽寰宗张宏辩,此时却起了一个心思,是否要和归无咎交手? 盈法宗乾坤一击固然足以衡量同境界之极,但那是一锤子买卖,难保必能从中有所领悟。若是果无所得,却要平白修养一年半载,那就大大的不划算了。 而归无咎几乎一式和明选烈打成平手,那么同样可以当做一道标尺。况且从归无咎先前作战实例来看,此人似乎喜好先不出全力,充分拆解之后再逆转局势。这种风格可谓对手之良师益友,交手之人必定大有所获。 就在大家各自筹谋时,意外又生。 诸人眼前一花,殿内突然多出一个青袍人。此人行动犹如鬼魅,未曾发出半点响声。 碑中空气恍惚间由春入冬,瞬间冷寂。 青袍人脚不沾地,悬浮在二三十丈的高度。他身形很是瘦削,青袍青发,面带一只青铜面具。这副面具上四只獠牙反卷交错尖利异常,伸出表面足有一寸多长,愈发骇人耳目。 殿内之人俱是大感意外,把目光投向此人。 就连东道主萧天石、张宏辩二人,也是一脸困惑之色。 略微感应之下,这人周身似无一丝气息传出,全然无法断定何等修为。再要细细探查,众人无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此人并非实体,而是一幅以虚空为根基的“画”,好似墨汁在空中平白泼成一个人形。 归无咎突然心神一跳,生出一道直觉:这青袍人,正在注视自己。似乎下一刻,就要产生意外的变故。 这青袍人面东朝西,而归无咎却是坐北朝南;更兼此人之青铜面具眼、口、鼻处囫囵一片,并无孔洞,是以也完全观看不到他的眼神。 但归无咎却极为相信自己直觉,精神一振,立即起身。 就在归无咎起身的瞬间,枕道碑内,“轰”地一声巨响,随之烟尘滚滚,似乎整个枕道碑都为之颤抖! 原来是那一直立在木杆之上的异人“元元”,突然顺杆滑落,双脚在地下猛的一磴,犹如一只蛰伏已久的猛虎锁定猎物,作势向归无咎猛扑过来!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这“元元”双腿发力,姿势甚是可笑,全无修道人的潇洒风范。同时他原本就比常人大了一倍的双耳,更是迎风而涨,大小几乎和他的脑袋不分上下。 刚健粗放,虎虎生风,是人,是妖? 迎面!一拳! 无论用哪一家近身相搏的拳经剑理印证,“元元”的动作都极为可笑,似乎浑身都是破绽。 但归无咎却笑不出来,因为他速度足够快,力量足够大!这力,似乎并非丹力,因为完全感受不到金丹之力的抱圆执中,一本万殊。 这力,更像是蛮力! 但这蛮力之大,似乎比明选烈以“擒龙伏虎拳”演示的极限力量,还要大!还要大得多! 归无咎一眼就作出判断:此人的斗战法门纯系法乎自然,并非任何神通法术。 看着此人全无法力波动,一身狂野、昂扬、浓烈奔放的气质,霸道的力量与迅捷的速度圆满合一,除此之外干干净净,一丝杂质不存-- 归无咎瞬间产生一个念头:“擒龙伏虎拳”精意正神似此人,似乎正是由此人的战法启发创制。 一切只是浮光掠影,瞬生瞬灭。实则自“元元”暴起突袭,到一只大锤般的铁拳在归无咎的瞳孔中逐渐放大、距离他的胸膛间不盈尺,都只是眨眼间的功夫。 归无咎丝毫不乱,右掌一推,使出十成力道,照例以擒龙伏虎拳的意境抵挡。 “咚”! 铁锥擂鼓般的闷响之后,归无咎向后倒飞而出! 第三十五章 天高三尺 仓促之间生出一场恶战,除却提前心生警兆的归无咎本人,碑中余子见此变故,无不大惊。 见归无咎倒飞而出,杜念莎失色高呼道:“归师兄.......” 不过接下来的所见令她稍稍安心,和萧天石被林双双如石弹般震飞不同,归无咎这向后一纵,瞬时速度似乎快极,但下一个刹那就缓慢下来。 五六丈之后,归无咎身形便已凝实,随即如飞鸟回翔般手足颠倒,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飘飘地落地。 归无咎此时同样惊奇。 与众人相反,归无咎所惊者,乃是这位“元元”一拳之力,居然比他预估的要小得多。 在避无可避、非正面抵挡不可的一瞬间。归无咎果断定计,若是这威势滔天的一拳确实大大超过自己的承受能力,那也唯有充分释放元玉精斛假丹之力。 道途之中,孰轻孰重,该舍该得,归无咎没有一丝犹豫。 没想到的是,“元元”这一拳看似霸烈绝伦,但真实威力却要比明选烈乾坤一击逊色许多,归无咎全力以赴,竟堪堪挡住。 只不过这一拳到底余势甚大,哪怕是已经充分卸力,也震得归无咎全身酸痛,手臂更是麻木不仁。 就在归无咎双足落地,运丹气调和筋骨的一瞬间,“元元”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第二击已如影随形,裹挟虎啸山林之威,再度杀到面门之前。 归无咎心中既有底气,清冷目光中尽是冷静决绝。 迅速进入迎敌的最佳状态,归无咎心神之专注、丹力的运转提振到极限。当日荒海上连战星月门四相阵时,也不过如此状态。 第二击! 岂知拳掌相交,一声闷响之后,归无咎再度被击退。 虽未受伤,而其势已颓,情形和第一招完全相同。 这一下,归无咎真的是大受震动了。 先前几次交战,除了与明选烈那一场不得不竭尽所能。其余数战,因有虚丹丹力这道底牌傍身,归无咎虽看似全力以赴,但多多少少总要打些折扣。心中既然有恃无恐,就难以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全力”! 和“元元”的第一式交手,归无咎意外地探明对手底线--敌虽强横,但只要逼出自己的全部潜力,真正还以完美一击,似乎恰好能够保证不落下风。 这倒是一个检验自身调整能力的机会。 尹九畴与归无咎交手时,因思虑不纯,迟迟无法进入“身合器道、器主心声”的至妙境界,以至于长时间被压在下风。 而归无咎实战经验之丰富堪称九宗真传之冠,虽是猝然迎敌,但第二手就如愿使出了没有丝毫瑕疵的完美还击。 这一式既出,就连归无咎自己,也不免得意于百年磨砺、由下而上,果然是道之正门。于是心头酣畅,满拟这一式几可与“元元”平分秋色! 可是这一击下来,筋骨震颤、四肢酸软,所受之余力,双方之差距,竟然与第一击完全相同! 尽管这“差距”并不大。 “元元”得势不饶人。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 归无咎竭力抵挡,不断卸力,节节后退,转眼已退至数十丈外。 情形颇为不妙。 尽管每一拳的余力并不算强,可是归无咎每接下一击,均不免筋骨酸软,四肢虚浮。若非以丹力循环周天,此时早已动弹不得。 新的拳力接踵而至,而归无咎的身体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恢复。这种疲劳与细微损伤不断叠加,一旦抵达某一个极限,归无咎的动作势必稍微迟缓,将再也抵挡不住“元元”一击。 对于自己身躯的每一个细节,归无咎早已绝对把控,自问不可能有丝毫谬误。 这个极限时刻近在咫尺:就是三招之后! 连续五式交手,在拳拳到肉的精微感应之下,归无咎终于摸清了“元元”拳力比想象中稍小的原因。 原来,“元元”每次击出的,不是一拳,而是两拳。 两种力道割裂开来,自然不如浑然整体的一击破坏力更足。不过这两拳之间的间隙小到微乎其微,寻常人断难察觉。第一击之时,归无咎尚未进入最佳状态,一时竟也未能分辨。 明选烈乾坤一击,浑然无二,超越于圆满之上。纵然其掌力只较敌手之极限高出千分之一,却已足以将敌手压倒,使其暂时失去战力。 而“元元”一击之下,拳分两截;第一截似与敌手平分秋色,第二截才是超出“极限”的那一部分。余力纵然较明选烈为多,但后至之残兵,大潮之余波,只得锦上添花,却不足以一举制敌。 惜乎发现这一关窍,于迫在眉睫的战局并无助益,“元元”第六拳已到了目前! 归无咎心中一动,以本力作战已不可行。 唯有如此了! 只见归无咎右掌推出,同时背负身后的左手,食指上一线二寸莹白点亮。凝形,绚烂,湮灭,化作烟尘。 “元元”招风大耳,突然“噗嗤”一下跳了一跳,好似被蚊虫叮咬一口;同时,此人原本就比常人大了一倍的眼珠,更是瞬间瞪成鸡蛋大小,明显遇到了什么疑惑难解之事。 所幸他拳势既成,未有停滞。 归无咎观察敏锐,早已将他细微表情变化看在眼中,心中大定。 孰料事有不谐。下一个瞬间拳掌相较。归无咎再度倒飞而出! 空蕴念剑,未曾显效! 一拳一掌,双方力量之对比,依旧如之前五式全无变化。归无咎,始终是弱了那么一丝! 归无咎的脸色很郑重。 --只是郑重而已,绝无一丝窘迫、困惑与焦虑,尽管眼前的一切大违常理,空蕴念剑失效更是超出他理解之外的事,但归无咎依旧未有局促。 这是多少次生死历练锤炼出的本能。 要使用虚丹丹力了么? 归无咎心中飞速权衡:先前和符凝锦作战时,因双方都是神通外烁的斗战之法,一旦发挥出出高于自身层次的丹力,可谓众目睽睽、无所遁形,是以决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而眼下和“元元”的这一场斗战,却是拳拳到肉的力量对决。何况自己对于丹力的把控已臻至精至微之境地,晦其形,存其精,旁人多半窥看不破。 只需悄悄拔高三成力道,足以将“元元”力分两截的拳法一举挫败! 若击伤对手,这一战自然就此终结。 可是这看起来理所当然的策略一旦成型,归无咎心中却莫名的生出不安之感。 归无咎并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因为“元元”的第七拳距离自己已仅有一身之隔! 就在这无限漫长的一刹那,归无咎身躯一震,似有明悟,随之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在杜念莎等观战之人看来,归无咎的脸色很奇怪:他双眸突然发出亮光,唇角似乎显露出笑意;但同时牙关紧咬,眉心现出淡淡的皱纹。 气定神闲与狠厉决绝,这两种全不相容的精神面貌偏偏打散、搅拌,化作这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 不仅如此,和这张脸相比,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动作。 归无咎出掌抵挡! 和前六掌截然不同,这一掌竟是软绵绵,轻飘飘,似乎全未发力。与刚猛无双作饿虎扑食之势的“元元”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萧天石、尹九畴等人心头同时一突:莫非归无咎累战之下,已是强弩之末? 杜念莎援护心切,不及细想,丹力凝聚于食指之间,身化白虹离弦而去! 她眼力也甚为高明,早看出这位异人“元元”斗战之法与“擒龙伏虎拳”异曲同工,一身本领尽数融入“力”、“速”二道,以寻常神通遥遥相击,绝难以收到牵制之效,唯有以绝对的力量正面突破,方能解围。 所幸杜念莎功法道术化入“擒龙伏虎拳”的体系之中,正以速度见长。百丈之内,瞬息可至。 若“元元”、杜念莎二人均不变着,固然“元元”和归无咎的距离较近,大有可能一击得手;但力量碰撞之后的一瞬间总有窒涩,想要转身打出迎敌的第二招,势必难以做到。 那时,不免伤在杜念莎手中。 眼看杜念莎解围成功,空中却毫无征兆地传来“当”的一声巨响。 诸人抬头去看,原来那悬浮于空的青袍人,他所佩戴的面具正在嗡嗡颤抖,好似被当做铜钟一流的乐器,被一个暗藏于无形之中的鼓槌猛烈敲击了一下! 碑内空间顿时生出异变,尹九畴等眼帘之内,出现一条十余丈长短的白色“影子”,掀起风声飒飒。 这白色的“影子”,不是杜念莎是谁? 原来,杜念莎迅捷无论的窜出十余丈之后,却突然回到了起点,周而复始,形成了一道白色虚影。短短数息,她被困在一段十余丈长短的距离内重复了数十个来回。 远超金丹境界的空间神通! 乘着杜念莎被滞住一瞬,归无咎和“元元”看似最悬殊的一次碰撞早已结束。 预想中归无咎被“元元”一击打得筋断骨折的惨状并未出现。 尽管归无咎最后一掌威力已大幅衰减,可是这一次对拼和前六式的结果依旧完全一致。似乎这两人的每一击碰撞,结局早已注定,就像演示相同的剧本。 劣势,击飞,后退,闪避。 杜念莎察觉到自身遁术异状,瞬间静止,定住身形。抬头看时,见归无咎居然无恙,不由地喜出望外。 归无咎同样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在最后时刻,他看破迷雾,不但避免跌落深渊,更以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冒险,验证了一条重要的猜测。 “元元”出人意料的停了下来,他很是好奇的打量了归无咎几眼,似笑非笑道:“短短七式,不,六式交手,就看破了‘天高三尺’的奥秘。了不起。” 第三十六章 一拳如龙千帆过 凡心破碎道心活 “元元”又道:“看破玄机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你竟然敢于以身试法。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所料有误,不死也要送半条命?” 此刻的“元元”侃侃而谈,一脸严肃认真,和那个独自站立在竹竿上玩耍的怪客相比,可谓霄壤之别。 归无咎不以为意道:“风险当然很大。不过,若没有绝对的自信,失败早晚会到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元元笑道:“有趣。” 交手的电光火石之间,归无咎从第一、第二、第六击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第一式交手,归无咎只能说状态平平,虽然竭力抵挡,但其实并未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第二式时,归无咎调整迅速,精神之充沛、丹力之调用,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一掌的威力有了明显的提升。 三、四、五击略过不提,到了第六式,归无咎一面正面迎敌,暗中却调用一枚四重境金丹精蕴,使出“空蕴念剑”神通。满拟以此削弱“元元”实力后,再在力量上战而胜之。 但是这前后三重变化,完全失败。 若说是“空蕴念剑”失效,可“元元”一瞬间的反应,明显是受到此术的影响。 更神奇的是,归无咎手段不同,力有大小,但每一击和“元元”的差距却离奇的稳定,精确。 再加上此人力量之充盈、速度之迅捷,俨然臻至同等修为中极限。然而这等高明境界,又怎么会力分两截,难以贯穿合一? 冷静分析,最有可能的结果。“元元”力分二段的拳术,第一段拳力乃是完全抵消敌之来力,敌大则我大,敌小则我小,无不如意;而第二段拳力,乃是一段极小的增幅与余波,借此步步蚕食。 若归无咎未曾识破这一点,即便调用再多的虚丹丹力,结果依旧不会有丝毫变化。不但不能克敌制胜,多半还要被其识破自己丹力的异常。 想到此处,归无咎也是心有余悸。 道理很明白,这等随敌适应、力分两截的法门,与其说是一种斗战神通,不如说是测量对手深浅的手段。此术若要无往不利,总是以自身实力上限远远超过对手为前提。 作出判断之后,归无咎最后一掌只使出三成力,验证对否。尽管这个举动极为冒险,但归无咎心中却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位,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更像是“考官”,只等着自己给出准确的答案。 当“元元”将“天高三尺”之名说出,循名责实,归无咎已知所料无误。 二人相对无言。 终于,“元元”又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其声飘忽不定,似乎别有玩味之意。 归无咎平视其目光,自信道:“我猜,阁下在等待第二个答案。” “元元”目露奇光道:“哦?” 归无咎并未作答。 归无咎是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归无咎动了! 如果说“元元”是势如猛虎,那么归无咎便是矫捷如豹。足下一踏,早已扑在近前,疾风当面,残影飘飘。 归无咎以劲装负剑之姿,一拳既出、打破青山的气势,足以和“元元”先前的七拳攻势难分轩轾! 冷箭般的一击,霸道凌厉,苍莽古拙,尽得“力”道三昧。 这可不是以“擒龙伏虎拳”的手法迎敌,而是完全自由发挥,和“元元”返璞归真的拳术神通一般,天马行空纵其变化,带着归无咎浓烈的个人色彩。 先前一战,归无咎虽在最后关头看破玄妙,但连接七拳落在下风,此刻若不能尽骋其怀,到底、意难平。 “元元”大喝道:“好!” 只不过他这个“好”字刚刚出口,二人双拳相交,响声如雷,已有足足二十四招! 刚才“元元”主动进攻的过程中,他出手的速度固然已经达到同境界极限,但上一拳与下一拳并非连贯无隙,总要稍稍停顿片刻。不知是其功法所致,还是刻意为之。 若非有这一丝喘息之机,归无咎只怕三四式间就要难以抵挡。 而现在两人的交手,拳掌连发如狂风席卷,熔浆掠地,先与后、上与下,完全水乳交融。两只人形时而翻飞不定,时而缠成乱麻,瞻之在东,忽焉在西,黏成阵阵虚影。 奇妙的是,元元“天高三尺”的之术竟未生效,归无咎与“元元”二人,居然斗了个平分秋色。 归无咎见自己猜测无误,此刻“元元”掌心中传来之力果然只有“第一段”,后续之力已经彻底消失。欢喜之余,不由得长啸出声。 在分析出“元元”所用秘法“天高三尺”的玄机后,另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这便是此术的破解之法。 “元元”来历归无咎并不知晓,总之并非幽寰宗真传弟子。先前萧、张同门中途前来,引见此人并传递消息,明白无误的告知众人:让“元元”参与小会,正是幽寰宗上层的意思。 以此人“天高三尺”的神通,和任何对手交战,不论对手强弱,都必定稳定地以相同优势获胜。既然如此,这比斗还有什么意义? 但既然幽寰宗遣此人邀斗,必定有可斗之理。 果然,环顾斗战前后的全部细节,答案也水落石出。 “元元”其人,除却双耳、双眼较常人为大,下巴略尖之外,更有一异常之处:此人双肩之后七寸,各有一鸡蛋大小的凸起,不知是骨是肉。 先前,感觉到那青袍人的关注之后,归无咎能够及时抵挡“元元”暴起突袭的第一击,正因“元元”出手之前后背凸起处有一个颤动的动作,和青袍人的神意完全同步,这其中的关联引起归无咎的警觉。 此后每一击的间隙,“元元”双肩之后无一例外构成相同的颤动,以至于七招拳法不能无隙相连。 归无咎猜想,“天高三尺”的“二段”之力若想发动,必定是和他肩后突出的骨肉息息相关。 如此看来豁然开朗,此术是以节奏减慢为代价换取力量的提升。严格的说,“元元”的战力其实和他的任何对手都是完全相同的。这才是他这个特殊对手的“可战之道”。 话虽如此,倘若对元元第一式先手没有警觉,那么“天高三尺”第一击得手之后,敌人势必要忙于消解四肢筋骨的不适,优势便会如雪球一般,不可逆转的越滚越大。 破解之道,就是像现在的归无咎一样,趁着“元元”背后骨动之前,抢先出手! 短短片刻间,两人已交手数千拳,归无咎心中感应无误,果然“元元”肩后突出之处来不及有丝毫变化。 斗战之际,既要攀登力量与速度的极致,又要将对手的一切细节如镜观照、无一逸漏,唯有如归无咎这般功行臻于圆满极限之人方可做到。 由此看来,“天高三尺”之术的存在与破法,正是对对手道行高低、功法圆全与否的考验。 此刻正在旁观的尹九畴、萧天石、莫清和等人,无不目眩神驰。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元元”,每一击的威力显然都达到了同境界的最高峰,比明选烈的乾坤一击似乎也只有一线之差。但这样的肉搏交手,双方已经互相轰击了上千拳。 少顷。“元元”大笑道:“够了,够了。你果然看穿了‘天高三尺’的破绽。三千拳,够了!” 归无咎拳势依旧,但脸上却莫名现出喜怒悲愁,五味杂陈。 其心其神,如琴弦忽然拨动:够了?够了吗? 驰骋自在心,奋击三千合,他此时的拳脚,身躯,精神,无不舒展到极致、快意到极致。 归无咎感到,他的心“碎”了。由一块冰晶雕琢,完美无瑕的死物,轰然破碎,化作冰屑,化作流水,化作一汪清泉,化作一片碧渊。随后一条白龙从这碧渊中冲天而起,打破静寂,翱翔于九天之上! 荒海百年,归无咎用心缜密,事事谋定而动。纵有生死门中对阵裴鸿平时果断兼修魔道,撞上星月门围剿后恣意搏杀,看似不乏慷慨激昂,其实也不过是形势所迫。 此次红云小会,九宗英杰齐聚一堂。四百年后之对手,至少半数在此。归无咎自然对其极为重视。 围绕此会,归无咎思虑既详,所谋也深,应变亦佳,更有元玉精斛这道绝对底牌,是以连战连捷,无往不利。 可是仔细思量,他所获实利虽多,连至善玄种和辰阳剑山《观法图》也为其所得。但在道法之上,玉石相攻之下,却并未有一丝直接的、显而易见的触动。 以归无咎在诸人之上的阅历和资质,更兼所走的“天人立地根”这等以兼收博取为长的道路,似乎并不该如此。 于谋算用心过深,喧宾夺主,反而掩盖了道途本真。 现在和“元元”的这一战,没有杂念,没有算计,至真,至纯,和前六战截然不同。这让归无咎感受到了久违的关于“道”的欢喜与感动。 归无咎的“心”碎了;但是他的“道心”活了。 心化为龙,撞破青天。 三千拳,够了吗? 不够! “不够!” 随着这一声怒吼,归无咎似乎和心中象征着“道”之活力的真龙意象合而为一,化拳为掌,击出一式。 蕴前所未有之奇的一式! 先前,归无咎和“元元”的每一拳每一掌,都是霸烈绝伦、犹如泰山压顶;可是这一掌,却似春风煦物,秋月沉浮,霸气尽消时,唯余余霞成绮,空明洗练。 “元元”脸色变了。 归无咎这一掌力量彻底内敛,所能见者,唯有“精纯”与“超越”。 更重要的是,以他“天高三尺”的秘法,竟不能衡量出这一击之力的强弱。 稍微迟疑,“元元”决定维持前三千拳的力量,以不变应万变。 一拳迎上! 拳掌相交。 瞬息之后,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一道白色的影子倒飞而出,摔落在数百丈外! 第三十七章 七步八品 圆满之上 杜念莎、萧天石、张宏辩、尹九畴、明选烈、莫清和、吕鉴远等人,此刻虽然神态不同,但俱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就连洒脱无忧的林双双,也睁大双眸,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鼻尖,好像大为困惑。 归无咎击退“元元”的这一掌,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超越与升华。林双双等人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盈法宗《日》、《夜》二经演化的一式。这一击与明选烈的两次出手相互对比,似乎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奇就奇在这里。 归无咎先前和明选烈一斗,二人明明打成平手。可平心而论,归无咎回击明选烈的那一击,虽然看似工整刚健、无懈可击,但和刚才这一掌对比,却欠缺了一份冲破青天、超拔高妙的独到韵味。 左思右想,众人也只能归因于“擒龙伏虎拳”之束缚。许是完全突破藩篱自由发挥,昂扬其心,驰骋其志,才能将这一点光芒展现得淋漓尽致。 归无咎翩然独立,全无获胜喜悦。事实上,那一击之后,“元元”就在他眼中消失了,忘却了。 归无咎身躯忽然一紧,挺拔如松的身形再度凝聚精神,充盈圆满。右手大袖一挥,在空中划了半个圈,一掌推出! 此刻归无咎面前,并无任何对手。 “元元”虽大意落败,却不至于受伤。此刻不紧不慢的转身靠近,距离归无咎还在四百丈外。 归无咎这一掌,乃是落在空处。 袍袖一振,起手画圆;半静半动,平淡收敛。轻描淡写中,无穷变化尽藏于九地之下; 紧接着突然一击,掌心似乎瞬间消失。由曲而直,快慢相连,正当茫茫然莫知其踪迹时,又忽然显形。其苍劲之体,磊落之势,可谓峭拔壮美,简练明快; 数息之后,阔达千百丈的枕道碑内空间,突然雷音滚滚,铿然有声。一击既出,四方回响。那一点之力突然化作日月之明,皎然映彻四方。 一式三变,写意之极,号称“极天下之工”,未为虚誉。 不过归无咎却摇了摇头。 这一式看似已经是尽善尽美,比诸前六场交手的任意一式都有胜过,但终究不如击败“元元”的那神来一掌之拔出尘世,隽永独存。 归无咎先前的历次出手所展现的境界,好似一只盛满清水的酒杯;而现在这一击,如同又往杯中加了几滴清水。 可是杯中之水虽然充盈已极,隐隐然高出杯口堆叠一团,到底没有打破界限,溢杯而出。 看来,虽然完成了一次巨大突破,但所谓“天地境界,不可久驻”,一次绚烂的爆发之后,下次再进入这等境界,不知道还需要等待多久。 本次“红云小会”中,归无咎原计划以“元玉精斛”之力,将自己的声望推高到轩辕怀的境界。虽只是虚张声势,但归无咎心中坦然,并不因使用诈术自惭。因为他坚信,自己的道途迥异旁人,只要不中途夭折,必定能够站立在和轩辕怀同等的层次上。 既不慕虚名,亦不却虚名。一切都围绕一个永恒不变的目标,策略因时变化而已。 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就突破了! 无意间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此时归无咎心头却出奇的平静。一切的心胸涤荡、元气奋发早已容纳在尽情挥洒的三千式中。现在早已没有了意外之喜,更像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元元”已经回到归无咎前。他脸容平静,完全不见斗战落败的沮丧。只是睁大铜铃般的双目,认真地盯着归无咎,凝视许久。 终于,“元元”半是悻悻,半是间杂诧异与酸楚地叹息道:“你们还是够可以的。又是一个超品。” 归无咎微讶道:“超品?何意?” “元元”眼珠一转,悠悠道:“这品阶之分么,嗯,你们九宗之内原本不知。数十万载以来,你们九宗每一代排名前列的杰出弟子,个个都出色到不可思议。寻常的金丹品阶、元婴等第,已经不足以区分道行潜能之高下。” “为知己知彼计,我族大宗伯立此规尺,自金丹境界开始,便可以‘七步八品’来品评境界深浅。只消看到你们全力交手一次,就能准确定下品阶。” 说到最后一句时,“元元”语气中忽现自得之意。活力散发,精神面貌为之一振,似乎又回到了独立竹竿上戏耍之时。 归无咎顺着话音笑道:“在下只听说凡俗间好学问者,流行所谓的‘七步成诗’之戏,比拼才力敏捷。所谓‘七步八品’,在下却闻所未闻。” “元元”连连摇头,开口言道:“全不相干。从古至今,道法以圆满无暇为至高境界。体察距离大圆满境地尚差几步,权作标尺;每差一步,号曰相隔一品。距离大圆满之境相隔七步、六步、五步直到一步之遥,自然划成七品;再加上最高的一品--大圆满境界本身,可不是‘八品’?” 归无咎皱眉道:“距离圆满之境一步、两步也就罢了,三步、四步已经差之甚远。一口气罗列至道外七步,怕不是早已脱出真传弟子之列,可有蛇足之嫌。” “元元”双目凸出,半是吃惊,半是好笑:“你口气却大。也罢,许是这文字容易招人误解。说是相差一步,并非一大步之谓,其实只是小到极限的一丝差距。你可知为何定品之阶止步于‘七步’而非‘六步’或‘八步’?” 归无咎脱口问道:“为何?” “元元”悠然道:“你们九宗三十六万年历史,成就真君的最低品阶,就是‘七步之才’。出了七步藩篱,离道远矣。” “七步”境界已能达到冲击真君的门槛。归无咎吃了一惊。 “元元”突然兴奋了起来,嘴唇颤动,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他音成一线,却是使用了传音入密之法:“你想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品阶?”言时伸出一根手指,正指向一旁犹疑观望的林双双等人。 归无咎笑而不语。 归无咎虽不给台阶,“元元”却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道:“相貌清瘦、功法暗合器道的那一位,乃是‘三步’之才。” 归无咎眉毛一挑。在他看来,尹九畴距离圆满之境并不算太远,但依据元元“七步八品”的划分之法,居然认为距离圆满尚有三步之差。 见归无咎意动,“元元”精神抖擞,滔滔不绝道:“那个一个时辰才能使出一式的家伙,乃是‘四步之才’;地主幽寰宗的两人更弱一些,都是‘六步’;和你关系颇好的女孩天资绝佳,距离道法圆满仅差‘一步’。可惜另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比她尤胜一筹,已然达到圆满之境。” “对了,那个和你打了一架之后中途跑掉的家伙,是‘二步’境界,只不过战力高超,有些邪门。” “将这些人扔到三十余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无论是哪一位,十之七八都是能够成就真君境界的。可惜四百年后却要观看你们恶斗一场,真是有趣。” 看着貌似幸灾乐祸的“元元”,归无咎若有所思道:“想必阁下是应幽寰宗之邀,为‘红云小会’量度英才,增加几分准信。” “元元”摇头道:“错了,错了。” 二人并不相熟,归无咎见自己所料有误,当即闭口不提。这等行事目的或许有几分敏感,归无咎自忖不便追问。 不过“元元”却是个洒脱之人,主动开口解惑:“此事说来话长。二百年前,大宗伯在梦中得到预言,不久之后的道门的倾天变局,九宗中不世出的旷世异才将层出不穷。” “其中至为杰出者,甚至能够突破‘圆满’之境的极限限制,达到圆满之上的玄奇境界。” “元元”双目中突然泛出光彩,透出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沉醉。 “只是当时我却是不信的。大宗伯虽然言出必中,但我自忖对于道门九宗也颇为熟稔。历来道门中踏出最后一步,臻至‘斩天人二分’的天尊大能,考其当年,也不过是一品圆满之境。圆满二字,便是极致,又哪里来的‘圆满之上’?” “大宗伯见我不信,于是创出‘天高三尺’之术相授,教我游历道宗,以期眼见为实。百余年前,发觉幽寰宗‘红云小会’正是个守株待兔的好地方,庶可将九宗俊彦一网打尽。于是一来二去,和幽寰宗攀上几分交情,顺便帮他们点小忙,也算互惠互利。” 说到此处,“元元”叹息道:“哪知来此不过二十载,就见到了那家伙。嘿,原来果真有‘圆满之上’......” 归无咎心中凛然,不是轩辕怀,也没有旁人了。问道:“这似乎本该是阁下与幽寰宗的机密,为何说与我听?” “元元”不以为然道:“时已至此,九宗之精锐可谓尽现于世,自然没有保密的必要。” 归无咎失笑道:“数十万年未有之变局,谁能说得准英华已尽?也许用不了多久,阁下就会见到第三个打破极限之人了。” 此言一出,“元元”身躯竟然微微一倾,突然笑道:“你的真实意思应该是‘第四个’吧?因为,你自己才是‘第三个’。” 第三十八章 神交敌友当年事 在自己之前,就有人达到了轩辕怀那样的层次了? 归无咎心神震动,肃然问道:“第二人是哪一派?姓甚名谁?” “元元”作出一脸歉意,坏笑道:“很抱歉,这是秘密。说来这个人的底细,就连幽寰宗也并不知道。” 见归无咎神思不属,“元元”连忙道:“不过,第一人的故事,你想听么?” 归无咎抬头看了“元元”一眼,微笑道:“阁下若想说,自然会说。你若说之,我便听之。” 元元“嘿”了一声,似乎对归无咎浑不受力的答复不甚满意。但还是主动开口道:“我和他也是一面之缘。整个过程正如你我今日一般,打了一架。” “不,准确的说是过了一招。” 归无咎泰然道:“不知结果如何?” “元元”笑道:“他被我一拳击倒。” 归无咎看似全无所谓,其实暗中反复推敲。发问的同时自己已设想了千万种结果,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一条。 “元元”道:“此人声名由幽寰宗一位大能传诸我口,说的天花乱坠。于是我心痒难耐,主动想伸手掂量一下他的深浅。” 归无咎点头。 “元元”续道:“虽然,我族与你们道门所修功法全然迥异,但是若要强行对比,我的功行应该远在你们所谓的‘金丹境’之上。” “尽管境界有差,出手前我却丝毫不曾大意。在境界差距和绝对的小心戒备下,照理说......我猝然发难,区区金丹修士是决计难以提前看破的。你也没有做到。” “可是他偏偏就看破了。” “我一身精力未聚,心意松弛。虽然背后‘显骨’动了一下--但这和常人耸肩、摇头之类的动作也全无差异,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出手,抢占先机!” 归无咎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倾听。 “那一拳。完美无瑕,锋锐盖世......尽管我族最擅近身搏击,但自问举族之内,哪怕功行高出甚多者,也无人能击出那绝对惊艳的一击。” “那一拳,和你今日的最后一掌层次相同;但圆满丰润之处,又胜过不止一筹。” “我先手已失,深以为难以应对,再加上遇到前所未见的突发状况,竟颇有彷徨无计之感。” ...... “呃……唔……于是,我一拳把他打伤了。” 这转折实在太过突兀,几乎让人怀疑在讲笑话。“元元”的语气果然也弱了下来。 好在“元元”并不喜欢兜圈子,并未等归无咎发问,立刻解释道:“‘天高三尺’的底细,归道友是清楚的。” “此术原是为了测量道行深浅所创。如‘七步’至‘一步’阶段的俊杰,不需我亲自出手,仅以此术附带的观气秘术观其打斗,就可辨明深浅。而圆满之境甚至更高层次的存在,却多半需要实战来确认。归道友你就是例子。我观察许久,大约判断你是圆满之境;但你能够一击和盈法宗那小子打成平手,又超出我的预料。困惑之余,非得出手相试不可。想不到,你果然达到了超越极限的境界。” “唯有道法神通臻至圆满之境,更兼身经百战、沉着应对,方能窥破‘天高三尺’之术的秘密,这是第一重关口;而超越圆满极限的一击,早已失去了道法规矩的约束,力量始终处于随时变化的不可测量状态,因此‘天高三尺’第一段力‘与子偕行’便会失效。这是第二重关口。” “这两重关口,正是‘天高三尺’之术足以对圆满境界、超限境界的甄别法门,想必归道友已经了然于胸了。” 归无咎微一颔首,他早已明悟,“元元”明明修为在他之上,却不慎被自己超限一击击败,很显然是因为‘天高三尺’随敌变化、抵消来力的妙用失效,以至于料敌有误、发力过小。 “元元”续道:“照说关于‘天高三尺’的两重玄关,大宗伯早已对我交代清楚。但我当时根本不信有什么‘圆满之上’的超限境界,是以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进入幽寰宗后遇到的道门杰出弟子,也无一脱离‘七步八品’之藩篱。故而骤然遇到不能窥破深浅的一拳,出手还击,全无经验可言。” “一击出手,我立刻知道不对。” “我出手还击,乃是下意识地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为前提。拳力之强,完全对照交过手的幽寰宗几位金丹四重境真传弟子。” “一时间我竟同时涌起两种担心的情绪:一是担心他为我所重伤;又担心自己这一击超越了他护身至宝激发的界限,反而伤及自身。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心中却大受煎熬。” 归无咎忍不住问道:“结果呢?” 以初入金丹境的修为,接相当于幽寰宗金丹四重境真传弟子一击......归无咎听之也大感不妙。心中竟然涌起一个荒诞的念头,若“元元”一击将其击毙,自己道途之上,必定顺畅许多。 不过这个念头一声,归无咎自失一笑,旋即从容掐灭。 见归无咎主动发问,“元元”双掌重重一拍。似乎因为故事讲得足够有吸引力而大为自得。笑道:“结果,他受了轻伤。据他自己说,非得三月时间方能痊愈。”语毕,双目紧盯着归无咎脸庞,似乎要从中捕捉到什么神态变化。 归无咎并未显露惊讶,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元元”有些意外,追问道:“听了这么一个精彩的故事,归道友就没有什么感想么?”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道:“此人八脉剑道同修,旷古绝今。必定借助八法之间的正反变化,将每一门剑道都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尤其是心剑、天剑二门,剑心所照,纤微毕现。因此道友纵然有十二分的小心,他依旧窥破破绽先发制人,也在情理之中。” 刚才归无咎和“元元”的交手,可是极为被动的接下七拳,才发觉“天高三尺”的奥秘。与此人相较,可谓差距甚大。但此时归无咎侃侃而谈,似乎并不为之介怀。 “元元”心中暗奇,追问道:“还有呢?” 归无咎道:“随意一击就是打破极限的超限一击,在下短时间内决不能做到。大胆猜测,或许此人甫一降世,便有此境界。” “元元”双目连眨,似乎要审视归无咎所言是否发自肺腑。终于,又追问道:“还有么?”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至于接下金丹四重境道门真传全力一击......闻之固然惊世骇俗。但料想那时的他,必定是真正结丹之后。而在下真正结丹后又是何等情形,现在尚不可预料。总之,眼下作出准确判断,还为时过早。” 元元失笑道:“你倒是真敢说。” 归无咎洒然道:“即便依旧有些差距又有何妨?至少我和他已经已经处在同一境界之内。接下来的追赶,总比那些境界有差之人要容易得多。” “元元”叹道:“早该想到,到了你这一步,纵然将任何盖世魔神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也是难以动摇尔等心志的。不过纵然你道心坚如磐石,公允而论,四百年后之战到底是他远占先机。若现在教我下注,我可绝不会押你赢。” 归无咎点头道:“道友说得对极了。” “元元”为之哑然,似乎出声不能。做了个轻轻耸动双耳的动作,道:“你还有什么要问么?今次小会你的目标已经达成,想必不会再有交手的兴趣。不如先走一步,提前赶到最后一地,免得同行聒噪。若如此,我可以送你一程。” 归无咎想了一想,眼神余光一动,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不揣冒昧。敢问他是谁?” 目光所及之处,正是身后悬浮在空中的青袍人。 “元元”随意的姿态立即收敛,迟疑道:“我的一个朋友。” 这显然不是归无咎想要的答案。不过归无咎口中却道:“待我问一问师妹,她是否还有属意一战的对手。若是无有,便请成行。” 先前二人都是以传音入密之法交谈。这最后一句,归无咎却直接高声道出。 因此这一声突兀之极,杜念莎等人立即清楚听见。 杜念莎一愕,随之干脆之极的道:“不打了。走吧!” “元元”冲杜念莎一笑,转身示意。 他背后青袍人听闻,青色面具又是一阵莫名震颤,轰隆隆无名鼓声震动,归无咎面前赫然出现一方十丈方圆的门户,其中漆黑不辨,光影潆洄。 归无咎正待和杜念莎一同进入,一声娇叱传来:“还没有和我打过,不许走!” 眼前一花,劲风狂涌,一只嫩白如玉、栩栩如生的巨大手掌已在目前。 归无咎不敢怠慢。不仰仗虚丹丹力,在超限一击无法自如使用的情况下,林双双和他是同一个层次的实力。 大袖一展,掌化浑黄,精微宏大无所欠缺。当强不避,和林双双玉手重重相撞! 大出所料的是,归无咎稳如松岳,林双双娇小身躯竟尔一阵摇晃,歪歪斜斜退出七八步去。 归无咎大讶,未料自己胜得如此轻松。 林双双小嘴一嘟,委屈道:“太坏了,说走就走。我一急就打不过你啦。等我开心的时候,你可不许避战。你先走吧。” 第三十九章 九周半山 一片苍茫无垠的水面,极目东西,莫知崖际。深绿近黑的巨浪汹涌澎湃,腾空振荡。这波浪连绵不绝,掀起垂落,高下何止百丈。但一起一伏间,却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水面,便处在这种动且宁静的诡异状态。 可是历来观览美景之人,却丝毫不因此大惊小怪;因为,有更震慑心魄的东西,攫取了目光的焦点。 原来水面之上千百丈高,赫然有一座巨大的山峰漂浮,并缓慢旋转。从细微处看,此山浑然靛青,似是树木蒙茸,极显本真之趣。 但是论其形貌,可就不那么“自然”了。远观山峦整体,竟像是一只极工整的陀螺或圆锥,从中线随意一剖为二,似乎都是完全相同的两部分。虽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也断然寻不见这般如绳尺定准的山峦。 细看此峰,由低至高,隐隐有九道淡淡虚影层层相叠,似乎是白色线条环绕九周。最后一圈的尽头,那“线条”陡然一变,近乎笔直,直通山巅之上。 红云小会中的第三关所在,九周半山。 这山峰底部,千百道白色水柱如飞虹垂练,玉珠悬挂,直至深碧水面。可是这些水柱飞流万尺而下,却没有激起一丝水花。转念一想,到底是山上水流悬瀑下泻,还是洋面之上水龙上涌托住山形,竟似难以辨别的样子。 九周半山之西的水面上,一座方圆三四十里的小岛孤零零地飘荡在水中。岛屿中心方圆十里大小,青光迷蒙,遮住视线,原来是被二十四枚百余丈高的巨大石柱环绕,构成门户阵力遮掩虚实,显然是一处机密之地。 门户之外,又有一方百丈阔的平整巨石,约莫三十余人翘首向东,目光所及,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这二三十人俱是灵形境修为,年纪不满双十,衣着配饰也大致相似。男子二十余人,俱是一水的青色澜衫,头戴玉叶冠,足下重台履,腰悬紫玉环佩。女子十人上下,头挽螺髻,紫色纱裙,唯有所佩之香囊、挂饰、玉珏等琳琅满目,不若男子整齐划一。 这一群人大致分成两拨。其中的大多数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凝神观望之余,更不住地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另有四人却坐在这一群人前方,约莫越过五六丈远。 四人之中,有三人衣襟相接,相对靠的紧密,语声不断。另有一位面色极为苍白的青年,却稍稍和这三人拉开距离,孑然孤身,似乎沉默寡言。 这三十余人的背后、岛心阵门之前,尚有二三百丈宽阔的空地。 就在这处空地上,光影一闪,突然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青袍人施展的传送之术,起点乃是一道巨大的黑色门户;而此刻抵达终点,却无任何异象,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竟似凭空显现一般。二人面前的三十余位年轻弟子,更无一人得以察觉。 归无咎、杜念莎对视一眼。按照他们心中所想,红云小会第三关,本该是清静之地,不曾想竟有年轻一辈的弟子聚在一处。 四下观望,未见门径。 索性抬头观察眼前之人。这一群人均是初入灵形之境,更难得的是根基都颇为扎实。如此年纪有此修为,归无咎对这一群人的身份大致已经猜中。 恍然回首,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只是不知这一群人静坐于此,对望山岳,到底是何缘故。 二人缓步上前。 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这些人连忙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一男一女,这男子高大英挺,星眉朗目,背负两把长剑,虽未主动散发出剑修的肃杀之气,但自由一种‘以我为主’的锐气上冲天穹。 而与他并肩而行的这位女子,欺霜赛雪,天生丽质,着金钗素纱,迥然有出尘之逸。 一眼望去,像极了一对神仙道侣。 一时间人人既羡且妒,甚或有自惭之意。 杜念莎若不苟言笑时,不知底细之人,不免将她认作冰霜美人;岂知其真实性格,可谓南辕北辙。 一转眼走到近前,本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浓眉大眼、面如椒麦的弟子,略一迟疑,抱拳道:“师兄,师姐。” 他既开了个头,所到之处,余人纷纷张口,连声道“师兄,师姐。” 杜念莎瞥了归无咎一眼,小脸绷紧,默不作声。归无咎却面带微笑,一一颔首,以作回应。 越过这二三十人,和坐在最前方的四人聚拢在一处。 四人左首边上的一位方脸修士,略一迟疑,照例便要行礼。 中间那人忽然伸手将他拦住,迟疑道:“玄元宫元婴境以下的真传弟子,卢某大致都认得。两位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生,似乎并不在其列。”出语这人相貌老成,倒像是三四十岁的人。只是朱唇明艳,鲜嫩欲滴,形成特有的反差。 归无咎笑道:“在下本来就不是幽寰宗弟子。”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归无咎、林双双二人,看似功行极为精纯,又突然出现在此地。修为上看,似有金丹境界的抱圆归一之韵,又气韵活泼,不类金丹一重境修士的混凝死寂。众弟子不暇深思,都以为二人是玄元宫即将结丹的真传弟子,时辰已至,于九周半山一试己道。 有一人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我等相继行礼时,你为何坦然受之?” 归无咎笑道:“既然同为道门练气士,论年龄是在下虚长几岁,论修为也在尔等之上。你们称我为师兄,有何不可?” 有人不服气,还要反驳。那卢姓修士眼前一亮,道:“尊驾是参加红云小会的别宗真传弟子?” 卢姓修士名为卢趋时。卢氏乃是幽寰宗中大族,素来消息灵通,见闻广博。 归无咎点头道:“所料不错。” 听归无咎出言确认,这三十余人突然腾涌喧嚣起来,惊呼不定,个个睁大双目簇拥过来,像观看什么奇珍异兽似的,盯着归无咎二人逡巡扫视。 归无咎尽管心中有数,但还是问道:“请问诸位是?” 卢趋时道:“此处名为神秀岛,乃是我幽寰宗四年一度遴选真传之所在。我等乃是飞云阁弟子,历代真传,皆由飞云阁出。这一届真传法会在一个时辰之前刚刚结束。” 卢趋时一指身畔三人:“卢某以下四人,侥幸过关,忝列真传之位。” 他这么一说,其余三人都是举手一礼。 幽寰宗选拔真传之法,并非每一届都是定数。选拔之法门,与越衡宗一般,同样是借助一桩宝物。所不同者,以这件宝物立下谜题,得以破解者即成真传弟子。 故而多时一届或有数人,少时或只有一二人,甚至一人也无。至多时,却也从未超过七人。每隔百载、千载计其总数,和越衡宗居然也大致相当。 卢趋时等四人动有常则,看似比那二三十位弟子要克制得多了。但其实四人暗中心绪起伏,更为细腻复杂。 这四人乃是今日赢家,原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但是,每一届诞生数名真传弟子,以三五十年为期,便是近五十人。而每一次红云小会,各宗与会者不过每家一二人。 想到此处,原本的骄傲自信不由得稍稍收敛。 若是他们得知本次红云小会乃是千百届未见的“大年”,更不知作何感想。 双方交谈的整个过程,杜念莎都冷若冰霜,似乎全不关她的事。但越是如此,却让卢趋时等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卢趋时又问道:“二位之外,为何不见其余诸派真传弟子?” 归无咎笑道:“我二人乃是中途离开,其余之人尚在比斗之中。” 卢趋时心中暗道:“想必这二人在本次小会之中,并不算出色,否则何至于提前离场。”这个念头一起,心意竟莫名舒畅了许多。 他神情变化,归无咎看在眼中,也不点破。问道:“真传比试既然已经结束,诸位在此何为?” 卢趋时伸手道:“按理说比试完毕自然各自散去。只是恰好玄元宫中杜师兄、庄师兄不日即将结丹,今日特来九周半山一试。木掌座言道良机难得,于是便让我等旁观。” “二位请看。”手指所向,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归无咎心中了然。“元元”言道,到达目的地后,便有五彩虹桥直通九周半山,可是自己二人落岛之后却并未看见道路相连。原来是已经有人入山试炼。 所幸等待片刻,自也无妨。 顺着卢趋时所指方向,归无咎功聚双目,凝神观看。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出九条白丝虚影似乎是环山凿成的九条山道。要想进一步看清楚其中细节,却有所不能。 卢趋时微笑道:“请看笼罩山峰的云雾。” 归无咎、杜念莎依言抬头。细看一阵,才见其中奥妙。原来透过这云雾流转,竟似放大山岳数十、数百倍,教人能看到九周半山之中的细微之处。 望似细如银丝的环山匝道竟有十余丈宽。一黑一黄两个人影,分别立在匝道内壁处站定,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第四十章 天悬道 两行书 破立法 九周半山环成九曲的匝道,靠外侧处光溜溜全无遮拦,甚至还有一点浅浅的滑坡,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崖,落入无际汪洋之中。 匝道内侧的山壁,正是这一道考验的关键。 从卢趋时口中得知,此刻站在匝道之中,面朝山壁的两人,一人名为杜煊礼,一人名为庄得功,正是幽寰宗玄元宫不日即将结丹的真传弟子。 论修为,这二人倒是和红云小会中归无咎等一行人大致在伯仲之间。不过既未代表幽寰宗参与小会,那么这二人之修为,自然在萧天石、张宏辩之下。 二人面朝之山壁,赫然竟是一道浅浅的壁画。这壁画高度约有十丈,和匝道宽度相似。不仅如此,这壁画似乎和匝道偎依而存,同样绵延无际,环山九匝。只不过一个水平,一个竖直。 归无咎突然觉察,所谓“九周半山”,多半不是指的那环山匝道九周有半,而恰恰指的是相伴的壁画。 杜煊礼、庄得功二人,站定在匝道第四周接近半山腰的位置,面壁凝思。 这壁画荤荤大端,包罗万有。所绘之物有花鸟鱼虫,山水木石,刀枪兵刃,甚至大段大段的书法篆文,也无所不备。不仅如此,许多鬼画符一般全无规律的划痕线条,或直或曲,或深或浅,或简或繁,同样掺杂其中。 但有一条,所有的这一切图案,都容纳于“壁画”上半部分五丈左右的空间内;相邻的下方却只为两条相距五丈的平行线所圈定,其中异常的光洁平整,好似特异空缺出来的白卷。 杜煊礼先动了。 只见他手中忽然出现一柄灰扑扑的八棱方锤,手腕一抖,运力一震,狠狠地往往那壁画中砸去。峭壁所中之处,正是绘了一株蒲草。 铜锤中壁,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山石崩裂。只听一声脆响,那一株蒲草图纹吃了一击,竟尔迅速变淡便细,瞬息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透过云层遥遥可见,杜煊礼倏尔露出喜色。同时他身躯一挺,伸展双臂,似乎摆脱了什么极重的枷锁,突然步履轻快的沿着匝道狂奔。 原本杜煊礼就在庄得功之前五六百丈,此刻狂奔一阵,很快就拉开差距。转眼间,杜煊礼已然在第四圈领先了四分之一有余。 那三十余位幽寰宗弟子,半数以上并不识得杜煊礼、庄得功两位前辈,眼下只权当开开眼界,要么观棋不语,要么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不过另有十余人却和卢趋时一般,乃是大族出身,有几分见识。对于杜煊礼和庄得功似乎都颇为熟悉。此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谁人更胜一筹。 归无咎一心二用,一边关注九周半山之上,一边听他们议论。 只听一人道:“我听宋长老说,杜师兄和庄师兄在百龄以下的真传弟子中,俱可排名前十之列。二位师兄在《玄元根本大戒经》中的领悟都在‘八变’层次,难分轩轾。不过杜师兄破境较早,功力要领先一些。” 另一位身形精瘦的弟子低声笑道:“你这消息是多久之前的故事了?我却知三月之前濒临结丹的几位师兄比试一场,却是庄师兄拔得头筹。” ...... 山道之上。 此刻庄得功终于有所动作,他自袖中抽出一柄二尺长短的短剑。 庄得功并未如杜煊礼一般,持剑攻击壁画中的图形。相反,此人立在一只羊首蛇身的图案下方,约莫五丈宽的“白卷”处,剑气飙射,竟以剑为笔,在空白墙壁上作画。简简单单两三笔,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草中灵狸。 归无咎定睛观看,这一只灵狸,笔意间暗藏了许多变化。 图案既成,庄得功同样身心大为放松,好似溺水已久之人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略一调整筋骨,用力一磴,同样发足疾奔。 此时的杜煊礼早已停下脚步。 庄得功奔跑之势,比刚才杜煊礼可要猛烈的多了。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能后来居上。 杜念莎正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向归无咎介绍九周半山的方方面面。 一旦进入九周半山的匝道,便会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制之力,向上前行,颇为不利。显而易见的是,攀登愈高,就说明测试者潜力愈大。 能够进入第八圈匝道的,已经是千年一出的杰出人才。 而若能突破前行到第九圈匝道,更是万年一出的雄杰之资。 至于九周之后,那忽然陡峭的“半圈”山道,又被称为“天悬大道”,数十万年来能够登上此道的,仅有四十九人。 九大上宗,除却立派初祖以外,三十六万年来所诞生的天尊总数,正是四十九人之数。 归无咎沉吟道:“以诸位大能的眼力,再印证以小会之上使出‘擒龙伏虎拳’的一番争斗,年轻一辈的真传弟子功行到了何等地步,早已洞若观火。更不用说‘元元’的‘天高三尺’秘术,更是精准无差。这九周半山大费周章,似乎并未见有何特异之处。” 杜念莎道:“不然。此山别有独到妙用。” 此时,卢趋时旁边的方脸青年开口道:“庄师兄年轻时便以勇猛精一为心法。今日舍却他擅长的路数,便可知他本意并不在这山道之上多争一步半步。愚以为,庄师兄必定是别有心得,方才敢于相试。” “不过正因其心境豁达,朱某反而更看好他了。” 卢趋时思考方脸青年之语,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卢趋时右手边那位矮了半个头的修士道:“不论哪一位师兄能够取胜,这两位师兄的资质,足以登上六周山道。将来进阶元婴四重的资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大能之上的境界虚无缥缈,不知有多少英杰弟子都折在里面。将来我等能够和杜、庄二位师兄平分秋色,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方姓青年、卢趋时二人都点头附和。 不过,那位距离三人稍微疏远、脸色煞白的青年,原本一动不动,听到三人此语,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此时,杜念莎正在讲述九周半山的独到之秘。 各弟子之战力、根基固然通过小会的比斗足以衡量,而悟性资质与道基、道缘三位一体,不分彼此,也自然能够知晓。 但道途之中纵然天资相类,另有一种差别,也不可不察。 原来修道之人所走之路,有疾迟、顿渐、简繁之别。上至体悟天心的修道士,下至凡俗间一介武夫。有一类人为数不少:此辈悟性超卓,资质不凡,自身修炼的过程亦是无往不利、勇猛精进。可是若让其创制新法、开宗立派,就不免强人所难了。 而另一类人,不但自身修为精湛,同时更能推陈出新,大兴造作,成一代宗师。 听闻此论,归无咎观看山巅之上你追我赶的杜煊礼、庄得功,心有所悟。 杜念莎续道:“这九周半山之环山壁画,上半部分尽是各色图案,而下半部分却全为空白。故而又名之为‘两行书’。” “九周半山两行书,破而有立新意出。” “那些形形色色的图案,每一道都代表着一种法门、规矩、道术见解,共同构成了九周半山的束缚之力。若要证明自己的潜力境界,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如杜煊礼一般,名之为‘破’。将那些图案彻底击倒,打碎。每击破一图,九周半山对自身的束缚便会减轻一分。自然也就解放了向上行走的余力。” “只是,若是选择这种方法,九周半山之试就与小会比斗无异了。” 归无咎道:“想必另一种方法,如庄得功一般,是‘立’,是创造。” 杜念莎道:“正是。那些壁画图案中蕴藏的道法,说它简单,不乏极有新意之着;若说复杂,又绝对没有超过初入金丹境者的理解范畴。两行书,两行书,一行留白,一行已著,正像是一副空缺了下联的对联。” “想要抵消其带来的压力,除了直接将之摧毁外,更巧妙之法无过于创造一道新的道念痕迹,和原有的图案完全制衡、抵消,从而收到阴阳中和之效。” 归无咎赞道:“妙哉。” 杜念莎补充道:“不过这仅限于前九匝山道。你看见没有?最后陡峭的‘天悬大道’,由于完全竖直的缘故,壁画,匝道已经合二为一。足下所行之处,即是‘两行书’的图案所在。这条道上,仅有‘立’之法,‘破’法已然无用了。” “前九匝,为一代之才;天悬道,却是万世之尊。” “现在庄得功所绘之图,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重新恢复白卷模样。不过,天悬道上四十九位天尊手迹,却是万世不磨。” 历久以前,对于九大上宗来说,真君大能不绝,乃至正位斩分大道,都是本门莫大的喜事,谁还去管这位大能走的是简明精一之道,还是富于创造力的推演变化之道。年轻弟子来九周半山相试的,绝大多数人也是选择更简单省事的“破”法。 时日既久,各派才逐渐发现此处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尤其是三十六万年将至,对于‘完道’之路尚未完成的七家宗门而言,衡量“创造力”的高下更是至关重要。 九周半山,如庄得功一般,一试‘立’法,才成为各派真传力所能及之下的首选。 此刻,杜煊礼、庄得功已经初入第六周门径。透过云雾可以看到,二人面色通红,显然已经接近自己的极限。 杜念莎斜眼看了归无咎一眼,终于忍不住跃跃欲试之心。 快到自己二人出场的时候了。 第四十一章 各执一道 并驾齐驱 又过了半刻,杜煊礼勉强克制手心颤抖,将一身余力完全压榨,一锤狠狠击在岩壁中。 大锤落处的图案是一只舒展双翼的飞禽,外形与孔雀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纤瘦一些。 随着铜锤碰壁,那飞禽的头部、身躯、翅膀、双足、尾翼都渐次消失。 杜煊礼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这欢喜持续不过数息,他立刻色变。原来这飞禽有一根长长的尾翼,尚余寸许,顽强的留在墙壁之上。 杜煊礼空洞的双眸,眼睁睁的看着飞禽之形从那寸许大小的尾翼,迅速衍展、恢复原貌。 飞禽图案完全恢复的一瞬间,那墙壁似乎产生了一股剧烈的斥力。以归无咎的目力,也觉得眼前一花。 勉强看清,杜煊礼被猛烈推出,飞离十余丈宽的匝道后,更在空中笔直滑翔了百余丈不止,随后沿着一道逐渐垂落的抛物线落入水中。 杜煊礼最终达到的高度,是在第六圈三分之二的位置。由于庄得功原本处于领先,杜煊礼一旦结束,胜负之分也提前揭晓了。 庄得功盯着壁上一只猫爪之形凝视了许久。他已经环绕第六周接近一整圈,只要再前进一步就能进入第七层匝道。 终于,庄得功剑气为笔,在下方勾勒出一枝玉箫。这玉箫之形不过几横几竖,但庄得功举手抬足间却颇为吃力,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绘制成形。 待最后一笔尘埃落定,庄得功精神一振,转身一大步,踏进第七圈山道! 叵料第七层匝道的压力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明显超出庄得功的承受范围。他尚未来得及再观新的壁画,便如杜煊礼一般被一股斥力甩出千百丈外,落入水中! 杜煊礼、庄得功二人落水之后,一点动静也无。卢趋时以下等面面相觑,莫知所以。 好在未过多久,远方一道虹桥拱立,转眼间就勾连于神秀岛和九周半山之间。 这道虹桥若虚若实,宽不过丈二,赤、橙、青、蓝、紫五色变化不休,瑰丽万端。 五色虹桥那一头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可不正是杜煊礼、庄得功二人。 杜、庄二人看似闲庭信步,与游春赏景无异,实则似慢实快,不过十几个呼吸功夫,就跨过虹桥,落足于神秀岛上。 两人在九周半山之上,可谓竭尽全力。现在只是一刻钟过去,气息却充沛丰满,俨然正在巅峰。幽寰宗诸弟子见之,不由啧啧称奇。 二人甫一落足,便与归无咎、杜念莎四目相对,互相打量。 归无咎与杜念莎,不要说正站立在卢趋时四人的正前方,就算是混迹于后列二三十人之中,也是如锥在囊中,掩藏不住气度光芒的。 杜煊礼归途之中,本来心心念念都在印证此行得失。这时突然见到两位陌生人在神秀岛上,心中一动。上前一礼,大声问道:“敢问二位尊客是从何而来,高姓大名?” 他本是幽寰宗玄元宫弟子,自然知晓本门金丹以下真传中,并无这两号人物。 归无咎笑道:“在下越衡宗归无咎。这一位是藏象宗杜念莎。红云小会之后,同往九周半山一游。” 杜煊礼、庄得功对视一眼。 这一男一女功行似与己相当,但气息之醇厚精微却又远胜于己,其来历并不难猜测。听归无咎亲口道明,杜煊礼等也不惊讶。 不过,九宗内无论哪一家,唯有在真传弟子中位列前三,四百年后得以成行争途者,门中大能才会将其余门派的杰出弟子告知,以期知己知彼。其余弟子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求一意修行尔,以免自寻烦恼。 因此归无咎虽在九宗上层名声极大,杜、庄二人也并不知晓。 庄得功原本突破至第七层匝道,超过预定目标,心中甚是喜悦。这时见眼前二人远在自己之上,这份欢喜却被冲淡了几分,平静道:“有劳二位久候。我师兄弟二人微末道行,让二位道友见笑了。” 归无咎连忙逊谢。 庄得功一抚颔下短须,沉吟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道友行个方便。” 归无咎道:“既在贵宗作客,当不得一个‘请’字。庄道友但言无妨。” 庄得功道:“二位道友登山之旅,可否容庄某二人在此观看?” 归无咎笑道:“这样倒也公平的很。” 杜煊礼、庄得功出言谢过。 归无咎、杜念莎再不迟疑,告辞一声,纵声跃上五彩虹桥,朝着九周半山飞速奔驰。 见归无咎二人背影愈来愈远,杜煊礼道:“庄师弟,你说这二人能走到哪一步?” 庄得功凝思许久,面露困惑之色,道:“不好说。” 庄得功与杜煊礼占据此山几乎一个多时辰。眼下只归无咎二人到此,说明这二人是中途退出小会。按照常理说,提前退出者,在小会中大约并不出色。 但与默认人人皆要下场的小会比斗不同,九周半山一行,全凭自愿。譬如符凝锦,其谋划为归无咎所败后,就并未选择前来九周半山,而是直接返回真昙宗。 因为九周半山之旅,一旦到了第八层、第九层,甚至传说中的天悬大道。试炼者一旦感受到自己到了极限,气息与山岳印证,便会在山壁之中留下姓名。 第八层之印记,留名五百年; 第九层上,留名一千年; 最后天悬道上之名,万劫不磨,与世同在。 走得足够高、足够远的人,便能居高视下,一路走来将前人遗迹一览无余。而功行较低者,提前留下字迹,等若知己而不知彼,其实并不划算。 因此功行不算靠前之人,往往心有顾虑不愿相试。 归无咎二人竟有这份胆色,倒是让庄得功觉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此刻,归无咎、杜念莎已立在山道的起点。 靠到近前,方能觉察出九周半山的宏伟壮大。山巅遥遥,掩映云雾之中,视之恍惚。而山壁、匝道,几乎不能看出弯曲与弧线,目力所及,几乎是成为一条笔直的断面和无前的大道。 杜念莎转过身去,左右扫视。只是她的双目一旦与壁画相接,匝道之上立刻产生一点淡淡的压力,似乎宣告着试炼正式开始,身后虹桥也化作云雾散去。 归无咎道:“师妹你是一试‘立’法,还是‘破’法?” 杜念莎眼珠一转,狡黠道:“两个人一齐画画,说不定互相重叠,弄得乱七八糟。我就大发善心,把一试‘立’法的机会让给你好了。” 归无咎微笑颔首:“多谢师妹美意。” 杜念莎是藏象宗的明珠,修行之路走得是最稳妥、最工整的路子,丝毫不肯行差踏错。论创造多变,多半非其所长。不过此时,归无咎自然没有必要拆穿。 杜念莎一点头,抢先发动。 只见她皓腕一抖,一根七丈长短的火红色长鞭蓦然执在手中,甩起两个鞭花。反手一撕扯,长鞭之尾端落在岩壁中一只龟形图案上,那二尺见方、甚为细密的玄龟之象,立刻消失。 只见一道白影一闪,杜念莎动如脱兔,身子清灵无比,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那只玄龟之形遭杜念莎一击,在杜念莎本人、甚或神秀岛上旁观之人眼中已经完全消失。但在同处山道之中的归无咎眼中,那玄龟依旧留有一道淡淡虚影,不需要多久就会还原本来。 归无咎反手抽出‘小苒依依’,轻挽剑花。也不理会它物,正是在那玄龟之形下极随意的划了一个勾。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勾,却和那颇为繁复的玄龟之形形成巧妙的联系,仿佛即便置于天平两端,也恰好完全平衡。 一法已成,归无咎提身一跃,向前方的杜念莎追去。 从第一道玄龟之形开始,归无咎作画的参照之物,无一例外地都是选择的杜念莎以“破”法隐去的图案。 归无咎所绘之图形,更与庄得功精心绘制灵狸、玉箫等物截然不同。长剑舞动,或是一勾,或是一横,或是一捺,或是一道圆圈,无不信手成就,几乎与涂鸦无异。但是从他高速飞奔的状态可知,这些图案显然无不中式,与对应之原图足可等量齐观。 如果说杜念莎是动如脱兔,那归无咎便是势若奔马。一时间九周半山山道之中,一人白袍飘飘,说不出的灵动谐美;另一人却是刚柔兼备,矫健洒脱。 半圈..... 一圈...... 第二圈、第三圈...... 转眼,到了第四圈...... 杜煊礼、庄得功以及卢趋时等年轻弟子,仰视云层,都是合不拢嘴,仿佛置身于云里雾里,不敢信眼前所见为真实。 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竟然在九周半山之中纵情奔驰,仿佛平地一般,环山四周,似乎只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 而先前杜煊礼二人从第一层到第四层,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之久。 这一下,任谁也知道参与红云小会的这二位,乃是别宗的绝顶天才,不由又惊又羡。 鞭影阵阵,丝带飘飘。 每隔数十丈、百余丈,但觉身上压力稍重时,杜念莎反手一鞭击在壁上,继续狂奔。这种活力四射的感觉,与杜念莎本性相谐,于是此时她心中甚是愉悦。 突然足下隐隐传来沉闷声响,打断了杜念莎的好心情。转身一看,原来归无咎已经逼近到了距她不满二十丈的距离! 尽管早已服膺归无咎天资在自己之上。但归无咎所使的是额外耗费心力的“立”之法门,而自己却是简单粗暴的“破”法,若是这样归无咎都能比自己更快冲关,这教杜念莎如何能够接受? 长吸一口气,白色纱裙之中隐隐透出青、橙二色,杜念莎身形如电,速度增加接近一倍。 ...... 第四十二章 百年故交一回眸 辰阳剑山弟子多半是一些崖岸自高之辈,红云小会此辈出于默契,倒是从未缺席,但对于九周半山,历代弟子却并不甚上心。因此除了忝为地主的幽寰宗外,原陆宗、藏象宗却是试炼九周半山次数最多的两家。 杜念莎于这道试炼所知的经验着实不少。尤其是“破”之法门,更是以“一以贯之”四字为重中之重。前面几圈山道虽然看似容易,但若未全力以赴,待到后面压力渐增时,不免局促难当,再想奋发为时晚矣。故而她脱缰而驰,看似如水中游鱼,好不自在,其实从一开始早已为全力以赴埋下伏笔。 此刻她衣裙上细微的青色与橙色,乃是藏象宗一纲七法中两大法门--《紫凤赤书景晨图》与《解形合变火流书》互为正反,融合成的两道神通雏形。 杜念莎进阶灵形、《二相生化玄机秘指》奠定根基之后,除却完道有缺的《北冥造育经》未曾修习外,其余六法齐头并进,均有涉猎。但六法之中,用在《景晨图》与《火流书》二经之中的心力,几乎占了一半还多。 正因为早已严阵以待的缘故,猝然之间才能加速得如此从容。 杜念莎长鞭舞动,几乎只有末梢处一个细微摆动,如蜻蜓点水般往石壁中轻轻一点。就这么一点之下,壁中图形全然消散时,而她的真身早已无影无踪。 狂奔一阵,响声逐消失,杜念莎自忖必定早已甩开归无咎,很是自得的回头一望。 这一望让她大吃一惊,原来归无咎不但并未被摆脱,反而逼近到距离自己只有十丈距离。 归无咎心中也是畅快:入境幻景,小会比斗,九周半山三关。这九周半山才是自己的主场,当然要竭尽所能,看看自己的潜力到了哪一步! 小会之中连斗七场,归无咎虽然大获全胜,但以神通道术而论,正是其短板所在。当其余诸位真传弟子依托本宗无上经典,神通早成之时,归无咎独一无二的兼收并蓄、创作己道之路尚未显出威力来。 如“巧剑”、“拙剑”、“幻剑”之类,远远不是“十八神通跃天门”的真正雏形,和亦步亦趋的正传神通相较,精微之处不免稍逊。 但在九周半山之中,当时所短,反为所长。随时制作,舍我其谁? 更不必说,他一身魔道功法已臻至金丹境顶峰,在见解经验一道,本就有独到之处。 若是正式比斗,动用魔丹丹力、元玉精斛几乎等同于作弊;但用在此处,这些高屋建瓴的所见所得,藏于胸中,总不可能故意忘却不成? 有此两大助力,创造演变之上,如虎添翼。 实则以归无咎现在的层次,唯有在天悬大道之上,方能遇到真正考验。现在这些“道法对联”,对他来说几如程式,随手可解。 杜念莎一击破法,归无咎一剑立法,所用时间自然不分轩轾。至于修为之精、遁速之快、对山岳压力的抵抗力这些涉及修为的要素,归无咎只在杜念莎之上。 转眼间,第六周接近终点。 神秀岛观望之处,卢趋时等年轻弟子尚沉浸在惊异、崇拜之中,庄得功却是心中一凛,双目一眨不眨,似乎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异常上心。 原来,九周半山前六层和后三层有一桩截然不同的变化。 前六周之中,每解决一道壁画图纹,乘着压力减轻之时至少足以前行数百丈。而第七层开始,每一幅图纹之后,山岳中传来的压力陡增数倍。若想前行,非得将所有图画依次破解不可。 更不用说,一入第七重带来的基础压力就大的出奇,他自己一个不慎,就败在这一道环节。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次突破了庄得功的认知极限。 进入第七层匝道。 杜念莎遁速不减!尽管从百余丈出手一次到每一幅壁画依次解决,她的出手频率不得不密集起来。 只见杜念莎手腕颤动,这一条七丈长鞭如灵蛇般急速扭动,鞭首二丈仿佛在岩壁上弹跳一般,每一寸位置都在依次成为发力点,丝毫不差的落在壁画之上,消解其形。 紧随其后的归无咎更加可怖。“小苒依依”剑气疾射,随着归无咎的飞速奔驰,竟如一根巨笔在岩壁上拖动! 当然,这一根巨笔所留下的图案,不是一条直线。上上下下,或陡峭,或迂缓,或密集,或平滑,偶尔打个圈儿。就这样一笔到底,转瞬间已经延伸出千余丈外。 杜煊礼、庄得功相视骇然。这算是什么?没有捋清的线条?还是草书中的一笔书?难道这些上下波动的线条,竟能算作和石壁图案相对应的“创作”,以收中和之妙? 想想都觉得荒谬,但归无咎正在前进的事实,却不容质疑! 第八周匝道已至。 杜念莎身上青、橙二色光华愈加明艳,但她却突然减速,由急速飞奔变成长裙飘曳、缓步行走。 归无咎追赶到距离杜念莎只有两三个身位,若再发力疾奔三百余丈,便能反超过去。可是随着杜念莎突然减速,归无咎竟也如影随形,同时减速,绝无措手不及之狼狈。 杜念莎鼓着粉腮瞪了归无咎一眼,终于道:“第八层有不少有趣的线索,不可错过。因此还是慢慢前行的好。” 归无咎知她好胜心强,也不点破,微笑道:“师妹说的极是。” 尽管第八圈匝道压力又强了数倍,但是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保持奔跑的姿态再维持半圈以上,是一定能做到的。 不过即便真的竞争下去,归无咎也不会当真超越她,最多两人并驾齐驱罢了。 一边缓步前行,一边破解图案。走了三四十丈,山壁下方一人多高处,赫然有几个碗口大小的刻字:幽寰崇义贞。 这五个字,于浑厚中积蓄力量,温和而不显棱角,正与幽寰宗取象于水、立意于变的功法要旨暗暗吻合。 归无咎心中一动,将将臻至第八层山道的门槛,以“元元”所谓“七步八品”的理论,这位崇义贞止步于此,大致算是刚好够的上“七步之才”,比之萧天石、张宏辩似乎还要稍弱一些,但也足够有资格参与红云小会了。 问及杜念莎,最近十余届红云小会之中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杜念莎迟疑一阵,摇了摇头。 能够遍观历家真传的好机会,归无咎自然不愿错过。 九周半山第八层,这等对于第一流的天才人物来说也是千难万难的所在,归无咎、杜念莎二人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主要的兴趣反而落在寻找石壁上的名字。 岂知一连走了百余丈远,也并未见到第二个姓名,于是只得再度稍稍加快了速度。 终于,又走了百余丈,看到了第二个留字:四御李斯。这四个字却如铜筋铁骨,千锤百炼。 归无咎暗暗摇头,看来即便将门派之名全部去掉,观其笔意,猜也能猜到各自都是哪一派的。 杜念莎想了一想,开口道:“这是百多年前和白新禅师兄一届的四御门第三真传。当然,那时候尹九畴尚未出世,他那时还是门中排行第二。” 接下来的检索之旅,依次见到的姓名有:真昙宗吉中行,原陆宗章厚,藏象宗喻得真,四御门孟夏,盈法宗顾含章,原陆宗赵恒,真昙宗武新陵,缥缈宗游采心...... 数百来各宗的大部分杰出人物,藏象宗前辈都曾讲给杜念莎听。但杜念莎显然并未太过用心,这些人物之中,除了本宗第三真传喻得真外,竟只识得一二人,所知也是残破不全的样子。 环山一周,第八层匝道走到尽头时,归无咎突然看到五个熟悉的大字:越衡韩太康。 那个玩世不恭、深藏不露的黄衣青年形象,蓦然浮现在自己面前,忽忽百载,归无咎一时竟也恍然如梦。 杜念莎迟疑道:“归师兄......” 归无咎摇摇头,微笑道:“走吧。” 进入第九圈山道,归无咎、杜念莎亦感受到不大不小的几分压力。大致估算,要想在此处勉强立足,最少也要有所谓“第三步”的资质不可。 刚刚越过第九层山道的边界不远,又是一个归无咎虽不甚熟悉、但终究得以听闻的名字:藏象白新禅。 杜念莎一脸惋惜地道:“若非白师兄捕捉玄种时大耗心力,至少能走到第九圈接近一半的位置。” 归无咎点了点头,道途之上福祸无常,种种变故非人力所能所有。 又行百余丈后,下一个名字出现,依旧是藏象宗的人:藏象居四维。 归无咎深为诧异,藏象排名,第一杜念莎,第二白新禅,第三喻得真,这是他早已知晓的。这位居四维能够走到这一步,才具决不会弱于今日小会中的尹九畴,更明显强过止步第八周匝道的第三真传喻得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杜念莎轻笑道:“这是百年之前的胜者,上一届证得真君之人,只不过眼下尚在闭关之中,未及出世。居前辈在此处留名时,大约是五百七十年前。” 归无咎了然,第九层有千年之期,留名者自然未必是这一代的人。 不紧不慢又行走了三四十丈,壁上刻字神意韵味极为不俗,吸引了归无咎注意。只是这个五个字本身,竟有些光泽黯淡的意思。 原陆端木临。 归无咎愕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一位。此人是六百年前的胜者,百年前他破关而出做客越衡,在双鱼试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归无咎记忆犹新。看他姓名甚是淡薄,显然落笔之期,距离千年已近。 一边施法,一边前行,此刻无论破立,归无咎、杜念莎亦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走走停停,已经走到第九圈的后半部分。 越往后走,所显姓名分量愈重。 两个名字不分轩轾,映入眼帘。 左边飘逸如龙的五字:盈法云千绝。 此人归无咎已闻其名,乃是盈法宗本代第一真传,参与红云小会约莫已是二百年前,素来深居简出,极为神秘。 紧挨着的五个字秀里藏锋,自出机杼,和“盈法云千绝”俨然相映成趣: 越衡宁素尘。 第四十三章 百尺竿头终留名 归无咎微微一笑,曾经在盘炉峰双游洞和宁素尘讨论《九元书》“元始式”奥妙的情形,仿佛只在昨日。 就在归无咎顺心意之变时,杜念莎目视石壁,似乎有些疑惑。突然,她螓首左右微动,又扭了扭腰,轻飘飘跃起二尺多高。双足一俟落地,手中长鞭迅捷的一抖,左左右右各划了三四个圆圈。 归无咎瞥了一眼,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神经。只道:“师妹似乎精力旺盛。” 杜念莎睁大无辜的双眼,脆声道:“宁师姐似乎不当止步于此。” 归无咎诧异道:“什么?何以见得?” 杜念莎踌躇一阵,道:“我和素尘姐结伴既久,知晓一些秘密。越衡宗三位前辈千万告诫,不可外传。不过我想,师兄你应该不在保密之列。” 原来,宁素尘除却“阴鱼六珠、越衡第五”之外,更别有一桩特别的天赋。当年成就真传之后,宁素尘名义上加入十三门内府中的“南垣”一门。 但这只是掩人耳目。 她真正所走的,乃是一条和“求道之途”紧密相连却又稍有不同的新路。这条道路,据说和越衡宗完道法门息息相关。 杜念莎道:“比拼道术天资,我是比宁师姐略强一线;但若论立法求变,恐怕宁师姐只在‘天人立地根’的师兄你之下。宁师姐也很自信言道,阴鱼九珠的归师兄固不可及,但八星连珠的原陆真传她却未必不能一战。” “现在这个地点,我明显尚有余力,宁师姐绝不该止步于此。所以我猜测,宁师姐于此山试炼时,恐怕和我一样走的是‘破’法,而非她更加擅长的‘立’法。” 这么一说,倒让归无咎回忆起当年成就真传、选择道途时一些曾经留心的细节。今日前后印证,终于涣然冰释。再有宁素尘迄今成就金丹不过二十五年,修行进度可谓出奇的慢,也就解释得通了。 归无咎沉吟道:“宁师妹外柔内刚,亦是一个有决断和野心的人。历古以来,天悬道留名和天尊之位完全一致,有资格攀登巅峰之人,恐怕谁也不肯差上一步半步吧?宁师妹竟在此留力,只怕平白在心中生出一道枷锁和烦恼。” 杜念莎一愕,摇头道:“我只说天悬道上和历代天尊,都是四十九人。谁说此四十九人就是彼四十九人了?” “天悬道上四十九人,成就天尊者三十六人。止步真君之位的一十二人。另有一人中途夭折。至于不入天悬大道的十三位天尊大能,其中九位止步于第九周匝道的后半段;另有四位,并未经此一试。” 归无咎闻之哑然,摇了摇头。 不再流连,继续前行百余步。 九周半山山呈锥形,九圈匝道随着高度增加,每一圈的长度自然都在缩短。此刻第九圈山道,周长已不及第一层十分之一。但是相应的,每走一步压力增加也就愈加明显。 刚才还信有余裕的杜念莎,此刻也不得不俏脸严肃紧绷,青、橙二色如腾焰飞芒,几乎盖过白色纱裙,更蔓延到长鞭之上。全力出手,破解壁中图案。 归无咎在每作画完毕十数幅之后,都会和杜念莎拉开一小段距离,不得不驻足稍待。 就这样又前行了五六十丈,第九层约莫已走完了五分之四。 壁上题名再现。 和云千绝、宁素尘一样,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双黄蛋,八个大字分成两行-- 原陆穆暮; 辰阳江海。 穆暮自不必说,林双双之前的原陆宗第一真传,越衡宗双龙池上被端木临带来踢馆之人。作为原陆宗的绝代天才,直到此地才出现也合情合理。 不过,这辰阳剑山的江海,又是何许人也? 轩辕怀出世之时,俨然天无二日,辰阳剑山先前所立的三位真传同时隐退。这三人中并无一个叫做江海的,天资也绝对达不到这等的高度。 其后历次红云小会,辰阳剑山与会之人中也无江海之名。 莫非和居四维、端木临一般,是数百年前上一代的人物? 归无咎皱眉问道:“百年前藏象宗居前辈的对手中,可有这么一号人物?” 杜念莎连忙否认。 六百年前那一代就更不必提了。因为除了端木临之外,越衡宗五陵殿主岳玄英也争到了最后一步。须知岳玄英的资质品阶,至多不过和萧天石、张宏辩相若。 归无咎知道轻重,这位“江海”在第九层山道上领先居四维、端木临接近半圈,以“元元”七步八品之法评断,双方至少有所谓“一步”的差距。 这江海若说是前两届的前辈人物,实在没有失手于端木临、居四维的道理。 另外,若是这个层次的天才人物中途夭折,必定是轰动九宗的大事,消息显然瞒不过别家去。 杜念莎突然道:“此人多半是轩辕怀之后,新近冒出来的绝顶天才。只不过既有轩辕怀在前,这一位自不必大肆宣扬。更何况,四百年后的这一会乃是三十六万年之终结,所能成就的原本不止一人。” 归无咎一点头,杜念莎言之有理。何况辰阳剑山行事不拘一格,此人不曾参与小会、却暗中来九周半山相试,并非没有可能。 别过穆暮、江海二人的印记,又走了十余步之后,距离第九周的终点已在百步之内,天悬大道转折处的石阶清晰可辨。 归无咎、杜念莎双目略过,大致一扫。不到百步的岩壁,下半部分光滑如镜,并无一个名字。也就是说,穆暮、江海二人,便是千年来第九周上走的最远的人。 杜念莎双眼一眨。 得以涉足“天悬大道”的历代天尊,在金丹前夕道法上多半是圆满之境。而杜念莎距此境界尚差一线,因此她早已知晓走到那一步的希望不大。 但杜念莎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走到第九周的终点! 即便杜念莎止步于此,也取代了穆暮、江海的地位。但她并不肯就此满足。 归无咎并未出言,稍稍站立在前,暂时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却见杜念莎清叱一声,白裙之上除却青、橙二色外,又渐次出现红、黑、蓝、白四色,如火星般轻轻闪烁。只是这四色,比之原先的青、橙二色却要淡薄许多,活跃得多。 除此之外,杜念莎身躯竟隐隐约约呈现出透明状,体表六色光华至为浓烈时,便突然趋于平滑,仿佛被“拖拽”进她的身躯之中。 杜念莎的躯体,竟俨然化作正反相合的容器与支架,支撑着体表外的神通变化。每一道神通气息,都在这躯体进进出出,阴阳转化。一吞一吐,一反一合,从而外烁出更强大的力量。 她手中长鞭也由曲而直,缩短了八成以上,化作一根六色翻滚的金锏。一击落在石壁图形之上,比使用鞭法时更加简明凌厉。 归无咎心中一动,统一诸法,两两相生,如此法门,显然正是《二相生化玄机秘指》的精义所在。 杜念莎全力以赴,果然步履间增加了几分沉稳。一步一停,一停一击,定而后动,决不求快。用了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又极为坚实的迈出了数十步。 现在,距离终点还有三十步。 杜念莎稳稳一击泯灭图形之后,却在此停了下来,目光凝重之中更有迟疑;左足往前迈出一步,又缩了回来,显然有些举棋不定。 使用“破”法击毁壁画,杜念莎利用自家功法特性之妙,并不妨碍身形稳健。反而是每一步前进后的压力变化,成了更大的阻碍。 归无咎旁观者清。 杜念莎既然距离道法圆满仅有一丝之差,那么现在靠近终点的位置,应当依旧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只是这道压力和她自身极限实在太多接近,杜念莎本人身在局中,未必能做出准确判断是其一,贸然动作,只要行动有一丝瑕疵,就会前功尽弃。 归无咎微一思索,后退几步,站立在杜念莎前方一步之遥的位置,声音坚定平和:“不要去看最后的终点。以我为目标,走好眼前的一步。” 归无咎的挺拔身躯近在眼前,杜念莎心中突然觉得踏实了许多。只是她深恐一开口便泄了气,于是只右眼一眨,以示明白。 调息良久,杜念莎终于又踏出一步,和归无咎肩并肩,稳稳站定。 如法炮制,将目标分解,归无咎先行完成“立”法之图形后,便停留在杜念莎前方一步处等待。 就这般一步一步,走出了二十七步。距离最终的终点,只差三步。天悬大道转身的台阶,伸手便可触及。 但最后三步,难度又再次提高! 杜念莎第二十八步迈出,突然身躯一晃,险险被墙壁之中传来的斥力推走。所幸她见机极快,周深光华突然迸发到极致,奋力一坠,这才勉强站稳。饶是如此,此刻的杜念莎,竟然如同屹立于汪洋之中,身躯若沉若浮。 杜念莎极轻微的摇了摇头。她心中升起一种感觉,她的极限,应该就在这里了。 归无咎读懂杜念莎态度,点头同意。杜念莎虽然任性天真,但能明白求全则毁的道理,进退有节,也是一桩幸事。 暂时分别之际,杜念莎眉毛微蹙,正在想着要说些什么,归无咎也在静静等待。 杜念莎正启唇欲语,突然身躯一颤,脸上满是愕然-- 归无咎亦同时感应到,杜念莎身上气息突然活泼起来,原本已经无限接近结丹的功行,再次为一股“四行相生”之力所推动,又提升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尽管只有一点,但却足够打破平衡。 杜念莎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缘由,当机立断。 一步; 第二击,第二步; 第三击,第三步! 最后三步,就这样只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气呵成地完成了! 最后一步站稳的的瞬间,杜念莎感到自身的全部力量,和九周半山的斥力形成了最极限的平衡,并由此产生一种乏力感,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乏力感。 同时,她身上气息似乎被抽取一丝。 辗转漂浮,落在岩壁尽头,化作“藏象杜念莎”五个正反相合、似虚似实的大字。 第四十四章 道归于朴 前贤法印 这五个字虽非杜念莎亲手所书,只是攫取一点气息自然成形。但是和石壁中先前留下的名字一样,字迹之风采,与本人极贴合,犹如水中照影。即便真个本人亲自执笔,恐怕也未必有这等神韵。 此时杜念莎几如风中柳絮,摇摇晃晃,几乎一阵风就能刮跑二三里远。 尽力稳住几息,杜念莎言道:“所谓天悬道上四十九人之说,乃是前辈先贤,一万五千年来说的顺口了。算上百余年来我们这一代的人物,其实上面至少该是五十一人才是。希望师兄在其中多多努力,最好,超过那人。” 归无咎微笑道:“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师妹且放心,不会让师妹等待太久。” 此时杜念莎再也无力支撑,气息一松,登时双足离地,身躯浮空。然后犹如迎风蒲草愈升愈高,转眼间就没入云层之中。 原来九周半山之中,止步于前七层者,俱是如杜煊礼、庄得功般横抛入海。而第八层、第九层者,却是如杜念莎这样漂浮空中,挪移别处。 归无咎定了定心神。 杜念莎所言“最好超过那人”,自然指的是轩辕怀。 不过归无咎心底很清楚,此事能成否,在人而不在我。 经由和“元元”一战临阵突破,归无咎在道法层次上追赶上来。同时就创造力而言,“天人立地根”的道途和金丹圆满境界的经验更是两大优势。这九周半山之上,是自己的巅峰时刻。 但是这两大优势,和旁人相比固然极为重要,若比试的对象是轩辕怀,那就未必靠得住了。 决定双方高下的关键,在于轩辕怀前世宿慧点醒到哪一步。一种可能是,轩辕怀的八道宿慧止步于“练气驻形”阶段,服务于打好基础;之后“问道长生”路中的重重妙道先暂时封印,由这一世的轩辕怀身体力行,逐步亲自证得。 若是轩辕怀走的这一条路,归无咎在这场比拼中才有胜望。 但如果轩辕怀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前世直至天尊境界的全部道法经验完全放开,任由攫取;那么归无咎的两大优势简直微不足道。 按理说,第一种办法立意根深,根基更厚,远胜过简单粗暴的第二条路,应当是可能性更高;但是辰阳剑山行事,谁又说得准呢? 转身面对山崖,眼前一层薄薄的红色雾气所阻碍,只依稀可见,雾气之后的山道,坡度甚为陡峭。 归无咎略一调息,一步迈入其中。 在行走于九重匝道中时,归无咎就想过,三十六万年来,数十位天尊大能年轻时层走过的路,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不过迈过那厚不盈尺的雾气,亲眼所见后,归无咎有些惊讶。 没有想象中的千容万变、怪力乱神,看上去似乎只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山道。甚至和前九重壁画匝道相比,眼前这条真正的“山道”似乎还要更平凡一些。 所谓“天悬大道”,中间为一条宽约三尺的青石阶梯所分隔。以目力视之,此处距离山巅约莫百丈。阶梯之数,大约在千级上下。 阶梯左右两侧,各有宽约二丈有余的平滑坡道。其中左侧遍布图纹,右侧空空荡荡。大约只相当于将前九层匝道中的“两行书”上下之分,变成左右而已。 山道之中,也绝无前九匝那宛如实质的压迫力。 暗藏的考验,变成一种近乎“心血来潮”的灵感。若是你解不开图中谜题,心中自然会生出一种吉凶之兆,好似冥冥中有谁在你的耳边谆谆劝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大道至简,善哉斯言。 归无咎拾级而上。 山道左侧的图画,幽微简朴,中藏妙道,归无咎也绝不可能如先前一般笔走龙蛇,信手涂鸦即致中和。每过一图,必须仔细审视,再三构思。 眼前第一幅所见之图,乃是一只二尺大小的山雀,正在低头啄食黍米。 归无咎细观一阵,此图乍一看线条甚为粗劣,然而其中暗藏之变化,又尽得道术三味。 壬水在上,虚中藏实;丁火在下,实中有虚。执两用中,各得其宜。乃是一个“形神互化”之象。 其中变化的基础,俱是金丹境以下的基础法门;但是一旦构成一体,于立意可谓至为高明。 归无咎略一思索,拔出“小苒依依”,于右侧空白位置,简简单单勾勒几笔,画出一只葫芦,漂浮在水中。乃是以水木相生之旨,包蕴“以形感气、负气含形”精义。 完美解决了第一道题,往上行走几步。 就在此时,右侧空白石壁,突然显化出金光灿灿两行大字:“八方六合知多少,尽在含元一气中。” 这两行字风骨奇崛,野逸难驯,极有英特迈往之气。其下五字稍小:“藏象盛若愚。” 归无咎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站在“天悬大道”起点处观看,所谓“天尊留名、万世不磨”的遗迹,一个也不曾见着。原来,须等你提升到与之相当的高度,前人遗笔才会显化出来。 待看到这一行文字的作者,归无咎吃了一惊。 盛若愚,正是藏象三祖之本名。 不仅如此,藏象宗近道一步迈出之前,在九宗序列中排名并不靠前。仅有的一段在九宗独领风骚的时代,便是三祖驻世之时。 藏象三祖盛若愚,自入道始,未尝一败。争夺真君之位的法会中,仅出半力,便横扫各宗英杰。 成就真君之位后,好交游,与八派真君大能斗法切磋,鲜有十合之敌。证得斩分大道后的驻世阶段,辰阳剑山、真昙宗亦有天尊在世,同样不敢直撄其峰。 三十六万载至今,若将四十九位天尊以斗战之能分个先后,这一位至少在前五之列。 不过,这位藏象三祖虽然驻世无敌,但并未在完道之途上推动藏象宗前进半步。当他离开紫微大世界之后,藏象宗便再度沉寂下去。 眼前天悬道上,倒数第一的位置,显然足以说明,推陈出新创设新法,并非其所长。 随着进一步破解道上图形,归无咎也稍稍安心。尽管这些题目较之第一幅“山雀啄米图”愈加艰难,但他自忖尚能应付的了。至少,在天悬大道走到半途之前,应当不会遇到实质性的阻碍。 自盛若愚之后,一连三条显化遗迹,均是黑蒙蒙的一片,字迹姓名全不可辨。归无咎暗中猜想,这大约是未能成就天尊的十三位真君中人所留。 呈现黑色且字迹模糊,多半是留字之人早已谢世。 上行数十级,终于又遇见一行金灿灿的大字:“炼虚身在尘境外,乾坤收入玉壶中。” 题名人“四御乐清节。” 古今四十九位天尊之中,除却越衡诸祖外,归无咎于其余人之姓名所知极少。这位乐清节他便不知道是四御门第几位祖师。 不过这却不妨碍他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在心中。 就这般,一边创作图画,一边随着天悬大道的旅途记录各家各派、历代天尊的箴言姓名。 这至为崇高神圣的九周半山天悬大道之行,倒真的让归无咎整出一番踏春郊游、欣赏遗刻古碑的韵味来。 一连经历七位天尊大能遗迹,甚至见到了越衡三祖折御今。每人字迹的神采风貌、铭文箴言,都让归无咎大开眼界、味之再三。 不过接下来归无咎又作一画完毕,却遇见一道奇景。 身畔突然出现一行金色字迹,出语气魄宏大,几可称目空一切:“法弘一界真主宰,开化天人大道宗。” 落款“辰阳季苍生。” 所称奇的不是这箴言之妙;而是这十九个字,非止金光灿灿,竟然还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忽明忽暗,似乎其中所洋溢的生机,近在咫尺。 归无咎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不料,他虽然不远多做无谓的猜测,答案却自己送上门来。 又往上行走不过十余阶,同样是又一道忽明忽暗的字迹显露于目前:“坐卧忘机剑影孤,灵芽一点造化炉。” 落款“原陆姜成鹿。” 姜成鹿,归无咎却是知晓的。原陆宗驻世天尊,暂留下界百余载,指导穆暮修行的便是。 这一下归无咎纵然是下愚之人也能够猜测得出,那字迹之所以忽明忽暗,乃是由于天尊本人尚未破界飞升而去。其气息留在本界,为其所感,自然明暗不定。 如今九大上宗的驻世天尊,唯有二人而已:原陆宗木剑仙,辰阳剑山“剑心轮台主人”。 由此可知,季苍生,正是剑心轮台主人的姓名。 两位驻世天尊之后,又渐次经历了五位天尊遗迹,归无咎已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半山腰处。 道中题目也愈发玄妙难测,应付眼前一幅四重变化相连的构图,归无咎居然足足思考了两刻钟之久。 煞费苦心推演变化,终于创制出一幅“千帆图”完成对仗,归无咎也不免心力交瘁,大感疲惫。 此处和前九周匝道不同。归无咎当机立断,稍稍休息片刻,养精蓄锐,再行进取。 然而,就在归无咎风帆之上最后一点点睛之笔勾勒成形,身畔空白处又生一变,浮现出两行文字。 这两行文字既非金光四射,又非昏黑不辨,而是宛如刀斧凿刻的淡淡白色,似乎映照着留字之人功行尚在真君之下: “月逐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越衡木愔璃。” 经历韩太康、宁素尘的留字之后,归无咎心中再无多少伤怀之意。只是这位和他有“食道灵鱼”之缘的小师妹,虽只是数日之缘,到底和他更加亲密一些。 乐游会上暴饮暴食,携手同游幽明湖美景......当初半人高的小丫头,已经先于自己一步,天悬道上留名。 以后再相逢的机会,也实在难说得紧。 归无咎虽现在仍是越衡宗弟子,但若道途顺利,元婴境之后便兼得了藏象宗真传的身份。四百年后之会,即便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虑,也当是以藏象宗的名义出战。 归无咎突然觉得,既然忽忽百年如梦,那么四百年时间,也不算太长。那看似遥远的三十六万载盛筵,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突然清晰了几分…… 第四十五章 古来圣贤齐拱手 别过木愔璃留字,归无咎再往上行。 此时所见的这副图画,乃是一幅狴犴。 石阶左侧的图卷宽不过二丈余,先前所见图形都是位于图卷正中,论尺寸,小者不过数尺,大者不过丈余。而这一只狴犴却是布满图卷,前足抬起宛如人立,因此虽尺幅宽仅二丈,高度却达到五丈以上。 此图更显精绝者,和之前所见图形重神而不重形、涂鸦寥寥数笔而成章不同,这一幅狴犴精绝繁缛、深纹周密,几乎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辨。万千巧思,汇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神兽之形。 粗略计算其用笔之繁,恐怕就是把前面所有的图案相加,也大大不及。 观其道法,一生二,二生三,五行相因,至于无穷......归无咎深为惊叹,以“练气驻形”阶段的基础道法为工具,竟能拼接出这样一件暗藏亿万变化的奇珍。 不过面对这道难题,归无咎心中镇定如恒,纹丝不乱。 因他心中自有底气:天悬道上图虽精密,但约莫直至过半之处,自己尽有把握应付得了。 构思良久,以雨水为形,作成一图。千万水珠汇成一溪,就下东流而去。 随着剑尖滑动,两幅图左右观照,相生成趣。 此图繁密细致固然远不如那狴犴,但其中蕴含的“万变归于一致”的至理,恰好和狴犴图相得益彰。 十息,图成! 尚未来得及收起长剑,异变突发,一阵金光刺目,归无咎不得不眯起双目。 原来,《雨水图》成就的一瞬间,右侧空白处光明大放,数百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上下相连,足足有三丈高低,几乎疑是一块光芒夺目的古碑! 先前所见的天尊留字,除却本人姓名外,都是一人一偈,阐述己道。归无咎一时心神恍惚,难道哪一位前辈诗兴大发,在此留下如此多的字迹? 连忙功聚双目,上下粗览一遍: “举手牵南斗,回身倚北辰。--辰阳金立行。” “鉴穷三劫无所悟,至诚一念即法身。--真昙徐子峰。” “寂寞童心在,桃花柳絮风。--盈法夏寒觞。” ...... 自上而下,共计三十余行。 一如前半程路途中所见,依旧是一人一句的成例不变;三十余行字迹虽集中在一起,竟是三十余位大能分别所书。 其中最扎眼的金色字迹多达二十余行,其余呈现黑色混沌一片者,亦有七八条之多。 天悬大道之上,总数不过四十九人。先前行道过半,陆陆续续所见不过十余人;而现在这短短数丈高下,竟集中了三十余人。 这许多前辈大能,竟全数于此止步,令人极为震撼。 这样算来,接下来的半程,岂不是只有寥寥数人去过? 归无咎目光略过之处,有两行字迹相隔不远,引起他的注意。 其中一行是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法得自在,道化群生。” 另一行飘逸清丽的字迹是:“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 前者落款“辰阳诸永宸”;另一位作者“缥缈东方晚晴”。 所引起归无咎注意之处,并非这两句中有什么微言大义,而是因为—— 这两行字乃是黑色,且字迹异常清晰。 连同这一大段宏富遗迹在内,历数漆黑一片、模糊不清的遗文,归无咎已见整整十一条。 而这两条清晰字迹的存在,说明这两位真君大能如今尚坐镇山门。 不仅如此,归无咎还可以得到两条信息: 诸永宸、东方晚晴二位,无疑是目前九宗真君大能之中最强的两人。 天悬大道四十九人,已有三十六人成就。据此计算,这二人极有可能在将来成就天尊。 这样的消息,唯有在天悬大道之中方能侦知,就算是现在的九宗上层也未必尽数知晓。 稍作休息。 狴犴图甚是高大,因此再上五十余阶后,才遇到下一幅图。 此图所绘,乃是一座矗立在云雾中的山峰,峭拔孤悬,邈远难测。 归无咎反观内视,自觉精神圆满无碍。于是止步观图。 可是这一站,竟是足足两个时辰。 良久,归无咎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竟不幸料中了。” 归无咎曾经心有所感:直至此道过半处,当无大碍。 那时归无咎以为,过了这一个节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就这般步步积累,缓慢进步,自己最后的极限,或许是终点,或许止步于八十丈...... 但是再无寸进,归无咎却从未想过——直到三十余位先贤止步一处,归无咎心中才隐隐生出一丝警兆。 这里果然藏有一道大难关。 眼前这一幅《孤峰图》,看似寻常,变化似乎也不算多;但归无咎思考良久,却偏偏寻不到入手处。 虽遇难题,归无咎并不焦躁,稍稍调息片刻。随后跳出图画之中,或从整体,或从局部,或退步远观,或上前近察......种种思路一一相试。 可惜办法用尽,依旧徒劳无功。 真的止步于此了么? 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归无咎突然想到:“这天悬大道直指人心。若是此处果真就是自己能力的极限,那么此刻心中应当产生感应才是。” 可是归无咎现在虽然素手无策,但站立在阶梯之上,身心俱无一丝不适。 再三思之,这等至玄的考验,绝不可能以蛮力突破。 归无咎索性放松身心,转身坐在石阶之上,饶有兴致地观看下方诸般图景。 先看了道左的一道道题目,从第一幅山雀图开始,直到最后的狴犴图,孤峰图...... 随后又看了历代先辈所留偈语。 最后观看的,乃是归无咎自己所作,每一道“题目”的答案。 从《水中葫》,到《千帆过》,再到最后的《雨水图》....... 归无咎眼前一亮。 归无咎突然发觉,自己这一幅幅的作品,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瞻前顾后,似乎构成一个整体。 精神一振,继续用心体察。 看着这一幅幅图案,曾经的“立法”经历,三千妙法,分光显化,空蕴念剑,摩云道上糅合成三道剑术神通,曾经的经验与见解,似乎都在自己这一幅幅作品中得以呈现。 不仅仅是呈现;似乎此处应试而作,反而更加高明一些...... 归无咎生出一种明悟:尽管任何创造都不能超越作者本身能力的界限,但这并不代表着外力就丝毫无用。 譬如这天悬道上,正是由于有了左手边“范式”的存在,给自己的创造提供了一个“对仗”的框架,等于足踏云梯,无形中夯实了基础。 一瞬间,归无咎突然感受到过往创作的不足之处。 如果此刻,自己再度回到摩云道上,所创制的三剑,比之于现在的“拙剑”、“巧剑”、“幻剑”必定有所改良。 哪怕这改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归无咎一笑。 此题,已经破解。 归无咎闭上双目,考虑了一盏茶的功夫。“小苒依依”跃入手中。 剑舞龙蛇,壁上渐渐浮现出三只神韵各异的小剑。赫然是“拙剑”、“巧剑”、“幻剑”三剑剑意的改良。 三十余位前辈为何尽数止步于此,答案也是一脉相承的。所谓的创造,并非是自恃天资高绝,天马行空、纵其想象便能为之。到了极深处,必须以大量的实证经验为依托。 天悬大道,绝不仅仅是一道考验,更是一份对创法者的借鉴与助力。因此,若是来人因循本宗旧法,并无任何开辟新路的实证经验,那么对于这一层妙用自然无法领会,只能到此为止了。 数吸之后,归无咎三剑成型。这图案虽然纯粹是改良摩云道上神通而来,但和左侧之图案却自然切题。 一峰三剑,赫然体用之分。 不过图案成型的这一刻,又有动静。 归无咎右侧身畔浮现出一行字:“古来圣贤齐拱手,高山流水尽低头。” 和木愔璃所留类似,这是一行白字。 这两句虽然语意极为霸道,但字体却是难得的清秀而工整,似乎完完全全是临帖而书,没有包藏一丝个人特色,和先前三四十条“字如其人”的偈语全然不同。 可是没有特色,在此地反而变成了最大的特色。 归无咎心中一动,一看落款处:“辰阳轩辕怀。” 归无咎原本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轩辕怀的名字,多半出现在天悬大道的最高处。突然得见于此,不免稍稍意外。 这样一来,自己当可在其之上。 但一转念后,归无咎脸色却反而凝重。 原来,九宗功法中论最高明、最成熟,无过于辰阳剑山。 最成熟,同样意味着最封闭。 而轩辕怀八法同修,已经是一界之极致,绝无再兴新路的必要。就算功法有所演化,那也是斩分成道之后的事情。 轩辕怀本该受到实证经验不足的束缚,和紧挨着的三十余人处于同一阵列。 可是他却硬是凭借旷世之资,强行踏出了一步。 所谓“古来圣贤皆寂齐拱手”,既是他心中信念,又何尝不是对于现实的写照。 “古来圣贤”者,既是虚指,又是对应被他压过一步的三十余位前辈。 第四十六章 一剑蕴空安天人 挥手自兹别,归无咎的步履反而愈发轻快了。 道途中种种竞争,往往愈靠近终点,想要完成目标就愈困难。行百里半九十,大抵如此。 但世事无绝对。 譬如现在的归无咎,步履愈发轻快,每往上数阶、数十阶,转身回眸凝思一阵,便洒然拔剑,随手解题。 如此再三往复。 阻路难关既破,归无咎的后半段“天悬大道”之旅,反而走得容易了。 回首相望,归无咎最近绘下的七道图形,乍一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朵剑意之形。唯有道行高深之人仔细辨别,才能发现其中深藏的细微差异。 面对不同的问题,归无咎竟是用同一种意象包打天下。 无它,这三剑是归无咎现阶段创造能力的顶点,道中图画既然是对自己实证经验的总结和升华,那么只要选取合适的角度切入,总能落实到这三剑意上。 接下来的路,归无咎已经一眼望穿。 决定接下来能够走多远的要素,一是看自己功行、才具是否足够高明,二是看操持的“实证法门”尚有多大的进步空间。 这两点,归无咎有着充分的信心。 一路长驱到底,已成定局。 在前进之路上,归无咎所绘三剑剑意,未必要做到完全比上一幅更出色,而是计其得而不计其失,只消有所心得、有所新得便可。遇到难以两全之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同样可以归纳于进步之中。 走走停停,蓦然回首时,归无咎已经走完了八十余丈的高度。距离最后的顶点,只余十余丈。 只不过,轩辕怀之后,一连三四十丈旅程,尚未见到下一个先贤遗迹。 九十丈高度。 当第四十五幅剑意图案完成时,归无咎身畔金光一闪,终于再度浮现出一行字迹: “花下听经清有味,水边契道静无声。” “越衡冷镜霄。” 出现了。 越衡宗二祖、三祖、五祖在先前道途之中均已显露形迹,唯余四祖明道妙鸿天尊不见踪影。归无咎心中却知,这一位必不可能属于止步第九周匝道、却晋阶天尊的行列。暂时不见,定是还在前方。 尽管心中同样以臻至斩分大道为目标,但归无咎心中对于已经证得此位的先贤,总是有几分尊重的。 不过唯有这位妙鸿天尊冷镜霄,这两日在归无咎的心中,形象突然变得真实有趣起来。 说来话长。 红云小会相聚之初,原陆宗林双双对于旁人的心思极为灵敏,已让归无咎暗暗称奇;而秘境之中一番交易、取得玄种之后,林双双气息变化,欢欣之余突然变强,归无咎心中已猜出七八分。 而最终和“元元”战后,离开枕道碑时,和林双双突如其来的一式交手,以及她的临别之言,则让归无咎彻底确认。 林双双,乃是和妙鸿天尊冷镜霄同一种资质。 九窍玲珑却又天真烂漫,“拈花易酔,落叶伤情”,一身功行随着情绪的起伏飘忽不定。 想到越衡宗内排位供奉、无数弟子顶礼膜拜的越衡四祖,当年登上天悬大道时乃是如林双双现在的小娃娃形象,不免让人生出一种兼具幻灭、荒诞、温暖、真实、有趣的感觉。 大道不枯,大道不孤。 不过归无咎有一点未曾忽略。妙鸿天尊既然在天悬大道中走的如此之远,却并未听说她驻世时,曾经将《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完道之途大大推进。 难道天资高绝如此,也不敢说定能做到?又或者,如同自己走上“天人立地根”的道途,妙鸿天尊将她的创造力用在了别的法门中,此时尚不为外人所知? ...... 别过妙鸿天尊遗迹,归无咎抬头一望,此时距离山巅不过十丈。 而现在他左手边的这副图画,却是和先前那幅狴犴一般,甚为庞大,高不下五丈。换言之,再往上走,直接便可到达九十五丈的高度。 其上尚有人何人? 归无咎满怀期待,快步上前。 凝聚精神,仔细往这一幅“仙人对弈图”凝望半晌,稍作构思,依旧绘成一幅,第四十六道《三剑意图》。 图画成形,果然未教归无咎失望。非但又有所出,而且眼前这一行金光灿然的字迹又别开生面,为先前四十余人留字所未及。 “红尘为衾醉相拥,与子偕归大道中。” 这一行字迹一看去,有两处特色极为显眼。 其一这字迹比先前所见大了许多,每一字几乎足有一尺见方;其二这一行字前半句和后半句,笔迹截然不同。 前半句如棉如丝,极尽柔魅;后半句却刚正不二,锋芒毕露。 再一看落款:“藏象严侗晖、穆子衿。” 竟是二人同入天悬大道,同题一偈;一人题上半句,一人题下半句。这一偈情意绵绵,道中见情,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正是一对资质高绝、风华绝代的道侣。 归无咎立刻想起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以“有情法”寄枯心劫,八万年前双双成就天尊,藏象宗历史上除了开派祖师以外最重要的人物。 原本藏象宗在九宗之中排名靠后,正是在二人手中,将道法一举推进到距离完道尚余最后一步的境地,坐稳九宗三甲之位。 不过二人之子也同样成就天尊。但归无咎回想先前所见之偈,并未想起藏象宗有哪一位以严为姓。 稍稍感慨,再拾级而上。 九十七丈,九十八丈。再解两题,不过却并未有留字显现。 再往上去,归无咎一怔。 此刻他站立之处,已经是百丈尽头。可是归无咎的左手边的石卷中,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归无咎一蹙眉。 刚刚在藏象宗道侣字迹显形时,他停顿下来略微观望一番。抬头可见,隐隐约约尚有三幅图案。 刚才自己依次解决了两幅,最后一幅却突然不知所终。 消失了?还是,题目本身就是无题? 归无咎恍然明悟,以无题为题,那该是汇通万有,无所不包之意,将先前所有提出的问题混同为一,一归于无。 红云小会之旅,这是最后一步了吧? 归无咎放下心中枷锁,坦然以待。以自己走到这一步的资质,相信无论这最后一步能否完成,自己在完道立法之上的能力、潜力,都不可动摇。 既然如此,以平常心为之便可。成之我幸,失之我命。 放开神意,涵咏精神。 半刻钟后,思虑既详,归无咎自忖已有把握。 取出更加沉着有力的“山河万里”,一笔一划,简单勾勒起来。 先前所作《三剑意图》,恰好有四十九幅。 而现在的这一幅,却是与前四十九幅完全不同。 前四十九图中的优长、发明,须得于此图中尽数展现;而前四十九图中的缺憾、不足,却须件件避过。沉浸其中,看似不过短短数笔,却不知用了多久。 山巅之上,不见日月。归无咎只觉得作成一图,天光忽明忽暗,变幻了三次。 终于,最后一笔落在剑柄。圆满,成形。 第五十幅《剑意图》,成。 可是归无咎却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更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奇怪感觉。似乎连他这个作者,也无法判定这一幅图是成功,还是失败。 若说失败,归无咎自忖并无疏失;但若说是成功,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在归无咎为之伤神时,空中似有一道异光闪烁,这幅《剑意图》神韵之丰满,似乎充盈了几分。 归无咎一愕,此刻图画已成,“山河万里”早已归于鞘中。不知为何竟能生出这样一道感应。 又是几息过去,《剑意图》之中气息愈来愈盛! 归无咎猛然抬头,才发现天悬大道底部,从自己的第一幅画“水中葫”开始,全部的创作一件件的消失了! 很快,最后一幅具象图画雨水图也消失了。 紧接着,第一幅剑意图消失了。 第二幅,第三幅....... 而山巅处的这最后一幅图画,却愈来愈饱满,愈来愈传神! 十几个呼吸之后,前四十九幅剑意图尽数消失,归无咎心中一颤!所有三剑意中的得失,偏正,未能尽数归于一炉者,俱被碾成粉末,化作最后一幅图画的养料。 成了! 较枕道碑时成就的“巧剑”、“拙剑”、“幻剑”三剑精纯不止一筹的三道神通,圆满无碍,彻底成形。 这三根小剑彻底“活”了过来,化作三道剑气,腾地钻入归无咎掌心之中。 原本“作答”的石壁上,再度变得空空荡荡。一左一右,问题是无,答案也是无。 同时,归无咎的身畔,浮现出两行字迹。 一行通体纯金,飘逸与凝重,两种相反相合的气质融合为一: “百尺竿头进一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署名“原陆洪初玄。” 这个名字出现在这个位置,归无咎早已料到。辰阳剑山的完道是上天所授,而真正以人力达成完道的,唯有原陆宗一家。 原陆三祖洪初玄,将原陆宗至高传承,九块“一阳真定玄碑”尽数斩成两截之人。 一剑断九碑。 九块残碑,反而是真正的圆满。 真正令归无咎始料未及的是,除了木愔璃与轩辕怀之外,此时又出现了第三个“白字。” 而且,是出现在天悬大道的最高处。 “一世流年石中火,两生如梦寂寞心。” 这十四个字,秀中见骨,刚中见柔。论语意,不似修道中人一语道断,却像是深闺女子的伤春悲秋之词。 署名,阮文琴。 阮文琴? 字迹既然清晰存在,很显然,这人乃是和归无咎同一辈的绝顶天才。可是最近数次小会未闻其名不说,这姓名之前,竟没有署宗门之名。 此时,许多思绪,突然被打断。 那三道剑意入体之后,归无咎一时气涌如潮。恍然如悟,是到了留名离开的时刻。 在洪初玄、阮文琴旁边的空白处,归无咎骈指作剑,笔走龙蛇: “一剑蕴空安天人,万法无咎立地根。” 略一思索,又题名其后: “归无咎。” 同样未署宗门之名。 第四十七章 忽然请宾客 这两行偈语,正是归无咎点明自己道途之言。 藏象宗乃是九宗之中唯一一家秉持包容并蓄之旨的宗门。归无咎一旦得入其墨衣动门,所能兼修借鉴的上乘道术,不在少数。 而归无咎原本精心修行的《通灵显化真形图》自然持之不辍,此法为他一身道门功法的根基之所系。 辰阳剑山《观法图》有全珠这件利器辅佐,借其窥得八脉剑传真谛不在话下。尽管归无咎不能兼修其法,但融入自家剑术法门之中,效用也极为可观。 更不必说,《观法图》之极致,还暗藏了一次造访“剑心轮台”的机会。 九宗上法,已览其三。 归无咎成就真传、走上直至本经之路时,心印箴言便是“万法无咎”四字。不过那时所谓万法,只是越衡一门之内的万千变化;而现在打破了界限,大大跨出了一步。 融万法而归一,走上“天人立地根”之路,将“空蕴念剑”契入自己的成道之旅,故名之“一剑蕴空安天人,万法无咎立地根。” “归无咎”三字落成的一刹那,风云突变。原本天空中去留无意、似雾似絮的淡淡白云,突然聚拢一处,形成一道巨大圆盘。云层正中央,隐隐传来天雷轰鸣之声。 随后,这云层凝结成的巨大伞盖,恍如失去了支撑,从天空中掉落下来! 归无咎眼前突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九周半山,天悬大道,同时消失。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天狗吞噬,而他现在正站立在无边汪洋无际的瀚海之中。 归无咎指间剑意一凝,一道收敛到极致、精纯难辨的剑气溢出,划成一圆。 将四十九次极微小的进步归之于一,这一剑的品质,比和符凝锦交手之时大大胜过。此刻若再斗一场,即便不依傍虚丹丹力和空蕴念剑,归无咎也无不胜之理。 一剑划过,果然就如同一张笼罩面目的白纸被撕裂,雾气消散,光明复现。 不过,放眼望去,归无咎竟已置身于一片湖泊之中。 这一片湖泊碧波无浪,给人清新可喜的感觉,似乎只是庭院之中点妆花草虫鱼的小池。而归无咎立足之处,正是池水中孤立兀出的礁石。 可此水看似规模狭小,极目望去,却偏偏看不到明确的边际。 就在此时,水下忽然复现出一条小径来,似乎是水草所结,葱倩爽滑,始于归无咎脚下,终点却遥望不可及。 归无咎略一沉吟,便沿着这小径直往前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归无咎只觉得这湖泊的颜色愈来愈深,而前方不远处似乎出现了一片片异物,只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此时归无咎大致猜到,若在九周半山中走到高处,便不会沿神秀岛原路返回,而是通向另一处所在。 走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身畔湖泊已然变成了深碧近黑的土壤。那模糊虚影也完全清晰了起来,乃是十二株青紫插天的巨木。 这巨木种属难辨,每一株都粗有三五人合抱,其根系更是庞大,浮出土面三尺多高。每两株树木之间都有丈余远近,去不碍其树根互相纠缠一处。 那小径通向十二巨木的正中,路便断了。归无咎左右观望,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欣喜:“归师兄。” 归无咎眼前一花,一袭白裙从右边一株巨木中闪身而出,竟是杜念莎早在此地等候。 杜念莎抱怨道:“师兄终于是来了。往年最后一关试完,各宗弟子都被专人接引到九宗传送阵的位置。不知这一次是怎么回事,一旦离山,就飘荡到这鬼地方,十里八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归无咎好言宽慰几句。 杜念莎来回轻轻踱步,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在天悬道上,是否看见了轩辕怀的字迹?” 所谓“是否看见”,实则是“是否胜过之意。杜念莎之所以问得委婉,是因归无咎并未主动相告。她深恐是归无咎未能如意,因此不愿提及。 归无咎淡笑道:“前人遗迹,已尽观矣。” 杜念莎圆瞪双目,双手掩唇,一脸不可思议。良久,才露出喜色。 见杜念莎欢欣鼓舞,归无咎补充道:“我虽走得更高更远,但只就和轩辕怀的争锋而言,这一节却无关于胜负。” 杜念莎一愕,正要追问原因,周围巨木之中,迎面的那一株突然裂开。中间显出一道三尺来宽、丈二高低的门户。 乌光一闪,一个小小人影一溜烟钻了出来。 这人是个半大道童,唇红齿白,看着约莫八九岁年纪,但身高只将将及到膝弯,身形比同龄之人更矮小了一半。 这童子圆睁滴溜溜的双目,打量了归无咎二人一眼,连忙道:“可是归无咎、杜念莎二位师兄、师姐?” 杜念莎见这么一个小人儿,只觉得有趣。拍了拍手,弯腰笑道:“你先报上自己姓名,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这小道童看着幼小,却很是圆滑老练。杜念莎虽未正面回答,他却已笃定正是自己所寻之人。也不落入杜念莎的纠缠,大声道:“掌门真人要见两位客人。” 说罢小童拔出一枚尺许长短的白玉令符。令符末端,正面是一个“幽”字,反面是一个“寰”字。 这小道童嫩如莲藕的胳膊一阵乱晃,“幽”“寰”二字光芒一起,归无咎、杜念莎蓦然惊觉,整个小天地似乎都随之生出呼应,轻轻颤动。一阵无名之风袭来,十二株巨木亦摇晃不止。 这等阵势,自然非货真价实的掌门令符不能为。 见归无咎微微点头,小童伸直手臂,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杜念莎心中狐疑,莫不是在红云秘境之中获得极品玄种之事,被幽寰宗知晓了?连忙以神意传音说出忧虑,最后道:“我有办法带着师兄先一起离开此地,只是要稍稍花费一些代价。” 归无咎摇了摇头,此刻身处幽寰宗宗门之内,若幽寰宗大能想要出手阻拦,那决计是逃不出去的。再者说以对方的身份之尊贵,既然明着遣人客客气气来请,便不会有事。 于是对那小童道:“有劳道友引路。” 归无咎、杜念莎和小道童三人,一起走进古木的门户中。 一进这树木躯干,上下八方立刻为流宕不休的绿意包裹,归无咎、杜念莎突然生出奇妙感觉,好似整个天地的气息,完全不同了,变得生疏起来。 事实正如二人所感,这十二古木,乃是分化为九的异水门户连结的所在。 之所以感应到天地变化,正是由于二人从化为红云秘境的“飞龙白水”离开,进入另一滴“灵明重水”之中。 每两滴水珠相隔何止千万里,但由此一道门户连结,也不过形同比邻,举步可至。 前后不过十余个呼吸的功夫,归无咎等人便穿过门户界限,当空一落,来到一处甚是古朴的殿宇之前。 未等小童进去通报,一声渺渺悠远的声音传来:“二位请进。” 归无咎、杜念莎相望一眼,并肩进入。 这殿宇在外观之已经甚是朴素,一入其中,更令人诧异。其中空空荡荡,几乎称得上“一无所有”四字,连砖、瓦、木、石之形也浑不可辨,简直让人疑心是一块完整的生铁铸成。 目力所见的唯一存在,乃是大殿正中心一座紫玉莲台。莲台之上有一精光熠熠的流沙虚影,勉强可以看出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形。 这精光明明至精至微,但一眼望去,反而倒生出高大磅礴的感觉,似乎整座殿宇,只是披在此人身上的一件外壳。 待归无咎二人走到近前,这渊深如海的白芒渐渐褪去。显出此人面目。 这人黑白两色长发披肩,面貌甚为英俊。一身道衣犹如流水所凝,当中纹饰无一刻不处于变化之中。 幽寰宗掌门,薛见迟。 归无咎、杜念莎上前见礼。 薛见迟双目之中光华湛然,虽未着意打量二人,但归无咎、杜念莎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好似自己的整个人,都在薛见迟的观照之中,一切秘密都尽数被其掌握。 不过归无咎却知道,这只是修为差距带来的幻觉而已,对方并非真正以秘法窥看了什么。当年端木临实战“天鉴”之法是何等感受,差别之处清晰可辨。 归无咎正要相问,却听薛见迟先开口道:“天悬大道有天尊遗迹护持,一入其中,即便是我幽寰宗人,也是不知谁走到了哪一步。” 薛掌门音声徐徐,气度渺渺,只是他此语却并未直言用意。 归无咎心中一动,莫非是薛掌门是要探探口风? 杜念莎却心头一松,所言并非玄种之事便好。 归无咎正在考虑是否实言相告,薛见迟又道:“不过,我幽寰诸祖也曾踏步其中,也有几分经验。天悬道中成与否、驻与留,感应如神,没有勉强的余地。” “因此,通过历代先贤大能驻留此山时间的长短,倒也能大致推断出一些信息。我宗照此经验,千万载下来比对前人功业成就,倒也八九不离十。而你归无咎,在其中滞留了足有三日之久。” 归无咎想了一想,和这等人物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于是回话道:“归无咎确实已经登临绝顶。” 薛见迟眸中精光一闪。 不过,归无咎悠然续道:“若是千年、万年之前,归无咎此时早已高枕无忧,自谓必将无敌于天下。不过当今乃是三十六万年未见之变局,一时雄杰并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到底谁是最后、最高的那座山,没有人敢下断言。” 薛见迟面貌忽然柔和,莞尔一笑道:“你倒是坦诚。” 归无咎乘机问道:“不知薛掌门相诏,所为何事?” 薛见迟摇头道:“薛某只是个传话之人。藏象宗掌门传来消息,小会试后,让你与杜念莎同返藏象山门一行。” 第四十八章 两件人情 九宗之间有传送法阵相连,除此之外,大能之间传递消息亦有特殊法门,有要事相商时,直如当面一晤。 杜念莎心中已经了然。 她的七宝天链除却是一件神通广大的空间法宝外,更是锚定气机之物。身畔一切和她产生喜、怒、哀、乐、言语、斗战等气机联系,皆可由此成为藏象宗“天算书”的引动源泉。 必是归无咎在本次小会之中大放异彩,此时门中已经算定,才引得真君提前相诏。 不过归无咎却疑窦未解。若仅仅是传话,那么遣人传来一个口信足矣,引自己前来的那小道童足以胜任。 必定还有下文。 果然,薛见迟话锋一转,言道:“归无咎。本次小会之后,想来你也该到结丹之时了吧?” 归无咎回话道:“的确如此。倘若不出意外,结丹只在旬月之内。” 薛掌门点了点头,又问道:“道途之上,每一步都行差踏错不得。结丹过程中的种种繁琐细微,事无巨细,都要准备妥当。你可还有尚未备妥之处?” 归无咎心中诧异,这话若是越衡宗的三位真君来说,倒也应当。甚至是藏象宗前辈,也合乎情理。出自这从未谋面的薛掌门之口,的确是他预料不到的。 念如电闪,自觉考虑周全,归无咎答道:“谢过薛掌门关爱。结丹前后的种种准备,在下已经准备妥当。” 薛见迟笑道:“恐怕未必。” 见归无咎面露惊疑,薛见迟续道:“金丹之道,乃是以五行玄种之四为引,以其中四行相生之力步步推动,平空生出另外一种五行之力来。一身元光先分化五行,最终再有混凝为一,化作一枚金丹种子。练气驻形,自此奠基。” “若是寻常九一成丹之法,四道玄种的存在感极其细微,一切依傍炼气士自身气机行走,自然妨碍极小。修道人大可收摄心神,若微若玄,内视己身之变化而超脱于外。” “但是我红云秘境中第四玄种,其中自有一种倔强生机。结丹过程中,活跃程度远远超过最常见的第五等玄种。若无法术制之,恐怕结丹当中心猿难定,一个不慎便要功亏一篑。” 归无咎心中一动,九宗顶尖弟子共用红云秘境之玄种已有数十万载,难道薛见迟所说的这些,各家各派一直都无人知晓不成? 若是保密至今,就该一直沉默下去。现在出说来,即便是好意,也平白得罪了人。 果然,杜念莎忍不住道:“薛掌门之言,门中长老早已有所吩咐,并传下的应付之法。” 薛见迟大有深意的一笑,淡然道:“若是秘境中寻常的一等玄种,贵派所传秘法自然无不灵验。不过二位所得之玄种与旁人相比稍有差别。薛某自门中典籍得知,此玄种之活力远远胜过其它,极难降服,因此二位非另有准备不可。” 此言一出,归无咎心念急转,但表面上凝立不动,处之泰然。杜念莎却美目一眨,忍不住拽了拽衣袖,似乎是掩饰自己心虚。 薛见迟手中光华一起一收,蓦然浮现出一枚半尺多高的黄皮葫芦。 薛见迟面色无喜无悲,温声道:“我幽寰宗山门由九件水行宝物化生九界,各有所出之物。其妙用不同不说,亦同时暗合相辅相攻之理。这是两枚‘丹陵玉叶丸’,乃是‘负阴轻水’中所生,结丹十二个时辰之前服下一枚,庶可免去玄种躁动、扰乱明台之忧。” 归无咎心中凛然,薛掌门虽未明说,但红云秘境之中取得两枚极品玄种之事,显然为其所知。 瞬间想通,薛掌门这是以退为进之计,表面上看是送了一份人情。本质上却是点破此事放在明面上,让越衡、藏象两宗必要承他情。 那两枚玄种极为贵重不假,自己确实欠了幽寰宗一大人情。但此物既属玄种之列,又是在红云秘境之内所得,那自己并无理亏之处,幽寰宗也无强行索还之理。 于是归无咎毫不迟疑,道一声谢,将“丹陵玉叶丸”接过。 薛掌门暗暗点头。 事已交代妥当,归无咎、杜念莎便要请辞。 二人神色,薛见迟自然看在眼里,把手一挥。只见一道微风送出,这看似混不透风、铜墙铁壁一般的殿宇,墙壁之上突然洞开一个豁口,原来这门户竟隐藏的如此巧妙。 门户之中,进来一个半人高的道童。虽说是“道童”,却比先前引路的那个小童大了一倍。 只听薛见迟吩咐道:“稍后,便引着这二位往云帘峰传送阵一行。” 这道童连忙喏声应下。 稍后? 薛见迟看出归无咎二人之疑惑,也不答话。笑着伸出右手,掌心中无中生有,蓦然生成一点萤火虫般的光点,随后如气球鼓胀一般急速扩大,化作二尺方圆的一个球体。 一恍惚,这球体由纯白而透明,当中浮现出山水景象。 归无咎定睛一看,当中水无涯际,现出一山,正是九周半山。山中显出一道人影来,白色澜衫,气度温润,赫然正是盈法宗明选烈。但见此人自山中飞跃而上,直拔云霄,显然和杜念莎离山的情形完全一致。 薛见迟眉头一挑,掌心云雾之中光华一闪。再看其中图像,原本扶摇直上的明选烈,竟似乎是由半空中往九周半山飞速坠落的样子。 归无咎本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直到明选烈落地之后人影飞速后退,才知薛见迟神通广大,这掌心云雾不仅能旁观别处,更能返本溯源,重见过去。 不多时,画面回到了枕道碑中,正是归无咎和杜念莎离开的下一刻。 薛见迟是要给自己二人观看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辰阳剑山四人与萧天石、张宏辩的交手,与林双双的交手.....一切战况之胜负,大底不出归无咎所料。 尹九畴亦未放过和明选烈的出手。这也有其理由的,虽然结果早定,但从圆满之上的道法境界中汲取所得,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不过归无咎看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尹九畴的动机和底牌。 按理说尹九畴道法之圆全,胜过辰阳剑山中其余三人,但比之四人之首的巫景纯并无优势。 但是尹九畴和明选烈过了一招之后,虽然受创,只过了大约一刻钟便站立起来,并且行动几乎与常时无异。 归无咎这才悟到,尹九畴虽并未炼得浑身犹如金铁的模样,但四御门炼化有形之躯果然非是虚言,其肉身内里之强横,超乎想象。 以后此人若是功行大成,相斗之际哪怕敌手稍稍胜他一筹,只要神通没有到达无往不利的程度,难免陷于优势易取、胜势难得的局面。 接下来林双双亦跃跃欲试,要与明选烈切磋,不过却被“元元”叫住。 只见“元元”将林双双带到一旁,不知口若悬河的说些什么。“元元”口中述说,手中比划,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林双双不一会便听得入迷,忍不住眉开眼笑。 说到分际,林双双竟将藏在袖中的一黑一白两只小兔取出来,任由“元元”逗弄,而她自己却是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恰在此时,明选烈神通复原,依约请战。 但见林双双蹦蹦跳跳的走过去和明选烈交手,笑容犹挂。轰然一击之下,林双双只面色一坨醉红,摇摇晃晃向后退去了十余步,竟是并未受什么损伤。 比之归无咎借用虚丹之后的表现,也只稍逊一筹。 比试完毕,云雾一闪,来到了九周半山。几人等候已久,神秀岛上虹桥方才复现。归无咎心中大约知晓,这个开始的时刻,乃是在等待自己离山之后。 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辰阳剑山巫景纯四人等,并未参加。 明选烈走到第八圈末尾,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勉强一脚跨入第九圈的范畴,立刻被狂风一卷,扶摇直上青天。 尹九畴却是迈入第九圈后又前进了少许,约莫止步于藏象宗前辈居四维的位置。 林双双一步一个脚印,几乎以半是试炼、半是玩耍的姿态,慢悠悠的走入走尽九山的终点,踏入天悬大道之中。 只不过,她在其中只呆了两个时辰不到,便见青云一朵,飘然苍穹之上。 小会之中,归无咎得“元元”以所谓“七步八品”之分相告,各人所属层次其实无不分明。因此三人山中走到哪一步,归无咎早有预料。但这本是幽寰宗独有的视角,薛掌门肯以此相告,足见诚意。 掌心之上云团骤消,曲终人散。归无咎再致谢意。 随后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便随着那童子离开大殿之外,直往传送阵去了。 ...... 二人离开之后,另一侧墙壁之上,光芒大放,竟是又开一门。 门中进来一个方巾折扇、灰布长袍的金面青年。座前一礼,道:“弟子以为,将玄种之事点破,赠以‘丹陵玉叶丸’,也足够了。将旁人底细予他知晓,也太用心了一些,未免姿态过低。” 薛见迟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藏象宗《天算书》非同小可,若二人回宗之后将此行来历告知,那玄种之阻就算废些心力,多半难不过藏象宗去。” “更何况,这玄种本是他自家寻得,又在规矩之内。我便是此时承认,也只是面对既成事实的顺水人情罢了,到底和主动相赠不可同日而语。只提这一事,岂非摆明了索要人情债,吃相未免难看。” 金面青年恍然道:“弟子明白了。唯有两件事放在一起,才能切实显示我幽寰宗诚意和主动。” 第四十九章 客来歧途风波起 洞府之内,火光腾腾,映彻四壁。 这火光尽数来自洞府两侧的火把。火把火芯处黑漆漆一片,既非草木,又非胶油之类,反像是一根矗立在地的狼牙棒,无故自燃。 火把每隔五丈一枝,绵延既远,几乎已及视线之外。 这山洞非止面积甚大。洞内空间上通穹窿,覆如碗盖,最高处几有数十丈,俨然将一座山峰彻底掏空。头顶上,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列笋悬柱,当空垂挂,陆陆续续地传来滴水之声。 山洞最为宽阔的腹地,是一座青石砌成、径长近百丈的圆形冕台。冕台环绕边缘一周,乱纹纵横,疑为古字。冕台正中心一个八尺上下的圆形,被一条浅浅的线条精准分成上下两半。两个半圆内各有一字。 清晰可辨,上方的是一个“阵”字,下方是一个“幽”字。 环绕冕台,东南西北角落各有一个蓝袍道人盘膝而坐,闭目垂帘,似为此地值守。观其修为,约莫是初入金丹境界未久。 各家各派之中,这等枯燥寂寞之事,往往由恰需稳固境界之人轮值,正是一举两得。 忽然,这冕台之上乱纹白芒如溢,瞬间环绕整个冕台一圈,山洞石壁立刻尽为醇白,红彤彤的火把似乎全部消失,再也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四人立刻自定中醒来,睁开双目。 那白芒闪耀三四个呼吸,缓缓收敛,消失。冕台之上,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四位金丹修士连忙起身,道:“杜师妹。” 杜念莎道:“有劳四位了。” 西方座上那人连忙道:“不敢。”言罢四人一齐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山洞顶端石壁渐渐挤成一团,出现一个十丈见方的洞口,明媚天光透出,照出微尘飏飏,游离翻滚。 杜念莎轻道:“师兄请。”归无咎一点头,二人齐齐一跃,纵身直上。 杜念莎既未主动介绍归无咎身份,那四人也不多问。只是暗自猜测,既然和杜念莎一齐出现,那想必是门中的客人。 藏象宗传送法阵,正是被埋藏在三十六座山腹之中。 归无咎出得山腹,极目四望,略无涯际。 藏象宗界内峰峦浮屿,灵禽草木,清溪幽湖,鸣泉飞瀑,各呈其妙。论雄伟壮阔、玲珑纤幻,与越衡宗浮空七十二山各擅胜场,不分轩轾。 不过此处有一桩奇处,整个天地万物,似乎被一层绿意加深、覆盖。按说清澈透明的溪水,却尽呈鲜绿色。而别处浅绿可喜的嫩叶春草,此处却是极尽浓艳。至于生长经年的苍松古木,一眼望去,无不是深绿尽墨。就连天空和气息,也包含着丝丝翠意。 杜念莎道:“我藏象宗九山六泽十八窟,八十八处洞天福地,七十二座通灵妙境,更有千峰千水,八百小界,各有曼妙风光。只是真君相诏,耽搁不得,我还是先陪师兄往怀道宫拜谒,来日再陪师兄观览此间盛景。” 归无咎道:“正该如此。” 二人正起身欲行,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杜师妹且住。” 只见一个人影裹挟飞星点点,当空划过一道灿然光华疾驰而来,落在归无咎、杜念莎之前。 此人看似三四十岁年纪,头戴雷巾,三缕长须,面色白净。身着一件银色短袄,一把丹朱拂尘在手,举动飘逸出尘。一身丰沛丹气,活力四射却踊跃有节,正是金丹三重境修为。 这人举止面容,万般都好,一派温润如玉的风范。只是一双碧眼豹目甚有威势,却与他一身气质不谐。 杜念莎一礼,道:“金师兄。” 随着杜念莎暗中传音,归无咎已知来人名为金庭阁,竟是一位真君大能的弟子。 金庭阁朝着归无咎一拱手,微笑道:“藏象、越衡盟好有如一家。在下痴长归道友几岁,便斗胆称一声归师弟。” 杜念莎眼前一亮,自己尚未开口介绍,金庭阁已知归无咎身份,显然是得到了真君提前吩咐,在此等候。 果然,金庭阁笑道:“容真君遣金某在此相候。归师弟若至,便请引往怀道宫一行。” 归无咎一礼,道:“有劳金师兄。” 杜念莎心中甚喜,容真君在诸位真君中是个极为清净淡漠之人,今日竟主动派遣金庭阁在此守候,足见宗门对于归无咎的重视,她自己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口中却道:“有小妹陪着归师兄,莫非还能迷途失道不成?劳烦金师兄跑这一趟,很是过意不去。再者说,繁文缛节,反不合我道门清净自然之旨。” 金庭阁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杜真君相诏,请杜师妹回宗之后,往青崖洞一行。故而引归师弟前往怀道宫之事,由金某代劳。” 归无咎、杜念莎俱是一愕。按理说二人刚刚参加完红云小会,这一届乃是罕见的“大年”,正该让二人一同谒见,仔细言明和别家弟子比斗的情况。 不过杜真君作为杜念莎长辈,许是有甚要事提前吩咐,也说不定。 杜念莎虽有些不情愿,也不能不遵命。于是道:“归师兄,你先随金师兄前往怀道宫,等我去青崖洞拜见了太爷爷,再和和你汇合。” 言毕遁光一起,远远地往西南方去了。 金庭阁道:“归师弟,请吧。”伸手一指,随即舒展丹力,向北而行。 归无咎紧随其后。 归无咎本拟怀道宫距此不远。谁知飞遁了好一阵,遥遥相望,并未见到甚么气象突出、有宗门重地之风的宝山。 归无咎暗道:“藏象宗既有遣人相候的诚意,为何不备下飞遁法宝和随扈之人,气派上也堂皇一些。飞遁如此之久,有些礼数不周之嫌。”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足下景色又变。 诸般奇峰怪石、飞岛浮屿渐渐稀少,山势连绵,俱不甚高。或许在凡人眼中依旧是峻岭逶迤,步履艰难;但在修道人自万尺高空下视,却只如山丘一般了。 归无咎心疑道:“此处景致,怎地比出了传送阵门户之时愈发不如了。” 略一思忖,觉得不对。当机立断,一身魔丹丹力渐渐运转开来,双目中逐渐现出清湛光泽,五感八识瞬间扩充到极致。 一眼看来,果然有诈。 魔功注视之下,眼前“金庭阁”身形变得朦朦胧胧,竟只是一道气机所化,并非真人。 就算是寻常元婴真人所设法术,也休想轻易瞒过归无咎耳目。这一道气机化形的功夫,可谓高明至极。 归无咎双目冷电一闪,“小苒依依”瞬间拔出,拦身一斩,清辉四溢! “金庭阁”蓦然回头,冲归无咎诡异一笑。立刻就被剑光绞成粉碎。 就在此时,地下一座土山之中,七道青芒瞬间拔地而起,其中一道声音遥遥喝道:“归无咎,休走!” 归无咎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任由这七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因他一瞬间已经从气息之上辨认,这七人都只是灵形境界,归无咎自然是丝毫无惧。 困住归无咎的七人俱是一般装束,头戴冲虚巾,身着深色衲衣,足踏白云靴。手中兵刃也是一般无二,乃是六尺长短的熟铜棍。 除却和归无咎正对面的这位,一张淡青色的方脸,颇有些威重之气。其余六人都是须发皆白,长髯及胸,看年岁恐怕已近三百之数。 以灵形境而论,距离寿尽不远。 这七人显然是来者不善,归无咎自然不会问出什么姓甚名谁、有何贵干之类的废话,只调匀丹力,渊渟岳峙,静待来人摆明车马。 果然,那中年人道:“归无咎。闲话休提,斗上一场,万事皆休。据称你是不世出的天才,我等资质愚钝,因此这一战乃是以七敌一。你若觉得不公平,大可以投降认输。”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等激将之语,对他来说毫无作用。 中年人身畔一位老者道:“归无咎。以一敌七,乃是修为在相同境界才作数。我知你魔道功法已臻金丹四重,更有一件宝物可发挥出金丹境的战力。你若使出这两道底牌,也算你输。” 此人所言既蛮横,又可笑,极为不通。 魔道功法也就罢了,元玉精斛之事,非越衡、藏象两宗的真君大能不能得知。莫非找自己麻烦这几人背后,竟是一位真君大能不成。 归无咎不想废话:“请吧。” 中年人左手边一人喝道:“好!”随后归无咎左前、正后方同有一人抢出一步,手中铜棍一抖,气力已如弓弦绷紧,作势欲发! 两人全身气息毫无保留的散出,归无咎立生感应,觉察出异常。 原来这二人根基扎得极为牢靠不说,更奇特的是元光醇厚处,几乎与丹力相近;不,是真真切切的有着金丹之力的韵味。 归无咎一皱眉,已猜出几分端倪。 九大上宗之内,资质在六品以上者,极少有人会在金丹一关遇到门槛。但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修道之人顺天应人,量才而行。 若是根基欠缺,却在结丹过程中强求高品金丹,却极有可能出得岔子。 自然,若差距过多,也没有哪个蠢人会勉强相试;但若是只差一丝半分,却不免有人铤而走险。 一步跨过,前途光明;若赌输了这一手,道途止步。 观其功力之纯,这七人灵根资质至少也在五品、六品,但身上却残留着破境金丹失败的痕迹,显然是藏象宗内意图行险却运道不佳之人。 正后方那人高呼一声:“小心了!” 前后夹攻,一正一反,暗合阴阳。 原来这七人,竟是以一门极高明的阵法迎敌。 ps:感谢书654的打赏;感谢书友220、849、868、938、790、639、tilldawn、凰之语、毫无面目表情、天马行空羚羊挂角、玉扣染清尘、死水滞胃的打赏。 欢迎自动订阅。 第五十章 破敌解围识变局 这七人原本是把归无咎团团围定。只这二人一出手,另外五人立刻后退,却是化作一个北斗之形。 而攻来的二人,分属开阳、天玑之位。 归无咎夷然不惧。再三审明,眼前七人确是曾经结丹失败、灵形极限的修为。只要这一点做不得假,任他何等阵法,都在他所能应付的范围之内。 这两人气机迫身,归无咎立刻进一步判断出,二人资质当是五品灵根,恰好在冲霄阁门槛之外。若是并未行差踏错,博一个元婴境千载寿元,大有可盼。 只不过这等资质,妄想以七敌一胜过自己,依旧远不能够。 “小苒依依”反手已在掌中。剑光一起,一道清澈光华浑如流泉,玉痕一缕,分袭两人。 那二人棍首亦各升起一道青、紫光华,隐约似有勾连。陡然涨大,和归无咎剑气碰撞在一起。 硬碰硬的一击,那青、紫二色固然消散,而归无咎这道混凝至极、精微不二的剑光,竟也轰然破碎,散作空花。 归无咎忍不住“噫”的一声。 这二人两棍夹攻,相反相成,归无咎岂能看不出来?只是初时只以为是阴阳相生、五行相生一流的法门,并未放在眼里。 岂料二人青、紫之气虽相隔在丈许之外,但相互感应之下的增幅竟极为可怖,不是三成、五成,三倍五倍,而是几乎达到了十倍以上。 归无咎惊讶,那七人却更是人人变色。 开阳、天玑位上两人连忙后退,摇光、天权位上两名长髯老道又立刻接上,棍上光华却变成一红一黑。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却是棒头一搭相交一处,由下而上扫了过来。 归无咎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即全力以赴,长剑氤氲光华涨大数倍,以轻制重,重重的拍打而下! 这一道攻势,归无咎已有暗暗借助法宝品阶取胜之意,特意使三件兵刃正面相交。 不过一剑两棍一沾即分,各自远远弹开,其品质竟是不分胜负。 归无咎心中一动,对方二人合力,竟恰好和自己全力一击平分秋色。照理说“山河万里”比之“小苒依依”更胜一筹,若以之迎敌,多半会占些便宜。 只是归无咎见巧合如此,忍不住起了借机和对方较量一番的心思。 这二人退却之后,玉衡、天璇位上两个老道再度齐头并进,一上一下,双棍裹挟蓝、白二色,以相反的方向横扫而至。 若是暗暗使出“空蕴念剑”等法门,归无咎自然可以轻松获胜。但见这七人之阵法意趣精深,归无咎却是愈斗兴趣愈足。 斗了半刻,七人之中两两结合,任意成阵,攻势不断。 归无咎渐渐发觉一些规律。 以七敌一,纵然七人同时出手稍显拥挤,那么三人、四人一齐出手也是足以做到的。可是这一刻钟时间,七人确始终维持二人进攻、五人结阵策应的局面。 一交手后,察觉出彼之二人联手竟能和自己战成平手,归无咎便立刻想到,若是对方三人、四人联手,战力再度暴涨,又当如何? 归无咎自非迂腐之人,若是果真如此,虽然对方出言相激在先,但该用到元玉精斛、魔道功法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客气。 叵料七人成阵,二五之分,似乎就是对方的极限。 又斗了几合,又是摇光、天权二人联手攻来。只是这一回,双棍交错当头拍下,其意、其神、乃至暗藏的增幅变化,精义都完全相反。 归无咎双眸中精光一闪。 七分有二;互为正反。 藏象宗之功法,正是以《二相生化玄机秘指》为宗,驾驭七道法门。二法相生,互有正反,成就四十二道大神通。 杜念莎在九周半山之巅,使出全力之后,白裙之上正是青、橙、红、黑、蓝、白、紫七色飘荡。 对方七人是接近结丹的修为,和自己完全一致。 怪不得对方两两联手一击能够和自己打成平手。换成林双双,木愔璃在此,恐怕同样是平手。 因为,这七人成阵,本是相当于一位藏象宗功法修到圆满之境者! 归无咎心中一哂。若是红云小会比斗之前,这一战的确只能是平手。可是和“元元”那一战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归无咎镇定心神,去寻找那心无所住、一意求道的最佳状态。 他的出手并未因此窒涩分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依旧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平衡之局。 饶是如此,那七人已经愈斗愈是惊骇。除却天枢位上那中年道人尚稍稍镇定外,其余六个老道俱是面色赤红,睁大双目,一脸不可置信。 背后指使他们前来的那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不世天才,在七人心中从来奉若天神。那人一身修为和归无咎接近,往日里和他们这一道阵法比斗,足足能撑过二百一十六式。 门中的第一真传杜念莎,二十余年前在阵中一试,也不过是和那人相同的成绩。 现在归无咎竟能和这道阵法打成平手,形成无穷无尽的消耗之局,那岂不是说,归无咎已经追上了藏象宗历史上寥寥有数的那几位天尊? 不过,他们那里知道,归无咎又岂止是在撑起一个平局! 又交手三四十式,归无咎终于找到和“元元”交手时的那份感动。至为纯粹,唯道所在。 一剑既出。 元气流布,顺应阴阳;幽致冲妙,耀采流光。 迎面而来的正是天枢、玉衡两个位置。剑棍相截。 平手?不,余力抵消之后,这两人似乎颤了一颤。这一颤,立刻和遥相呼应的五人距离拉大了少许,产生一丝不谐。 天枢位上那中年道人大惊,连忙高呼道:“复位!” 不过以圆满对圆满的交手,哪怕是一丝破绽,都是犹如天塌地陷。其余五人正要调整的一瞬间,左翼摇光位上之人,已经被归无咎抢了近身,一脚踹飞。 阵破! “好!”胜负既分的一刹那,百余丈外,云层之中似乎突然撕裂一道口子。一道蓝白相间虚影飘然一跃,已立在归无咎身畔。 这一行七人明显以中年道人为首。此人本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只是此阵告破,乃是藏象宗开派数十万年所未有之事,一时竟彷徨无计起来。 只听归无咎身畔这人道:“还不走?谁派遣你们来的,就回哪儿去复命。” 此人似乎极有威严,这七人看清此人面目,俱是忙不迭的一揖,然后转身逃离。 随后这人转身笑道:“了不起。归师弟入我藏象宗山门不足两个时辰,就创造了三十六万年的历史,一举打破二元相生阵。此阵之中,我也只能坚持到一百零八式。” 此人蓝白道衣,头戴冲和冠,面容俊秀,身量高大,亭亭极峻。只是英气勃勃却不教人感受到锋芒,甚是难得。周身瑞气流转,悠然冲和,正是元婴一重境界。 见归无咎正在打量自己,这人释然一笑,道:“与归师弟一见倾心,倒是忘了自我介绍。在下白新禅。”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人身份之重,在藏象宗当只次于诸位真君和杜念莎。 白新禅既如此客气,归无咎也不与他见外。于是拱手一礼道:“白师兄有礼了。” 白新禅洒然一笑,道:“事不宜迟,行程要紧。归师弟若有疑惑之处,白某路上为你解答。” 把手一挥,一只五六丈宽、古朴大气的铜马车坐落二人身前。 白新禅伸手道:“请。” 归无咎并未犹疑,二人一先一后跃入车中。随后这铜马车清光一闪,发力狂奔,速度胜过飞遁远甚。 归无咎道:“是往怀道宫?” 白新禅摇头道:“不,是去天算宫。几位真君都等候在此,为了一桩事关归师弟道途的大事。” 归无咎点头点头,不再多言。 见归无咎不再发问,白新禅反而奇怪。笑道:“那七人为何阻截与你,几位真君守候在天算宫所为何事,归师弟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归无咎不以为意道:“第一个问题,归某已猜出个大概,不必再问;第二个问题,多半并非人力所能易之,问了也是白问。” 白新禅愕然道:“归师弟倒是洒脱。” 沉默片刻,又道:“实则有人要找归师弟的麻烦,恩师早已知之。只是恩师只命我暗中相随,一切顺其自然。看来此事早在恩师算中。现在以归师弟打破二元相生阵的本事,第一个问题确实不不复存在。能够阻碍归师弟再进一步的,只在于第二件事上。” 归无咎突然笑道:“师弟我现在倒是有一个问题。” 白新禅欣然道:“归师弟请问。” 归无咎道:“贵派中既然冒出来一个新人,纵然流派有别,到底与师兄分属一家;而师兄和归某却是素未谋面。敢问师兄为何要胳膊肘往外拐呢?” 白新禅一愕,肃然道:“我藏象宗在九宗之中虽名列第三。但在最后的竞争中本是赢家全得。第一以下,皆无有差别。只要绝对高度增加一尺一厘,即便风险上升十倍,又有何惜!若是这一点也看不破,无非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 第五十一章 博弈有定 暗潮汹涌 白新禅、归无咎乘飞车飞遁途中,景色万变,赏之不厌。每隔百十里,另有雾气凝结成珠,化成浮标,指示方位。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奇景在前,让人眼前一亮。 九座山峰圆转如柱,峭壁如城,上插天际。空中云雾连绵不下于数百里,却化成漏斗一般,由粗而细,和九峰山巅连结。云气化水,竟变成瀑流沿着九峰峭壁环流而下,恰如一道白色丝袍紧贴山峰。水势顺崖而下后,却往九峰正中而去,汇成一潭,恍如明镜。 白新禅笑道:“这在藏象宗‘千峰千水’之中也名列前茅,唤作‘云海银妆’的便是。” 归无咎应声称赞几句。 白新禅驾车自两座山峰的缝隙之中钻了进去。九峰正中一泓深碧,光华可鉴。其上却是一座飞岛浮空,虽足下无根,沉稳庄严却较九峰尤胜。 此岛约莫和九峰山腰齐高,上平而下尖,似乎斩断一座峰峦颠倒过来。下方山尖处距离水潭亦有百余丈高,水中映出倒影,两点尖芒相对,气势凌然。 白新禅将铜马车落在这飞岛之后,收摄宝物,道:“请。” 归无咎在车上时已看的分明,飞岛之上共有八道入口,歪歪斜斜通往正中心处。于是和白新禅一前一后,沿着青石小径而行。 不久便看见眼前一道五色琉璃门,上悬一石,有淡金色“天算宫”三字。 归无咎稍感意外,这岛屿上除却青竹郁茂,灌木连绵,宫观建筑似乎一无所有,只外围有伶仃几道门户,和他预想中的所谓“宫”却有些不同。 再往前一阵,归无咎忽觉气象一变。前方不远处似有五道广无涯际、又精微妙玄的气息,茫茫然笼罩整座岛屿,上通云霄。不过眼前视线为一道二三十丈高的竹林所阻,不得观其虚实。 白新禅笑道:“归师弟在此稍后。一时半刻间,必定有人通传。” 归无咎一点头,寻身畔一座青石洒然座下。 透过这道竹林约莫百余丈,有五人环绕一座圆形石台,盘膝而坐,身形却都是光烁烁,雾蒙蒙,看不大分明。笼罩整座飞岛的伟岸气息,正是从这五人身上散发而出。 五人座下圆形石台六七丈宽,光滑如镜,没有一丝瑕疵。若非色泽发青,和不远处随处洒落的青石完全一致,几让人怀疑是熟铜熟铁所铸。 只听一人开口道:“甫入我宗,便一举破掉二元相生阵,壮哉。难道这不是三十六万年变局的征兆么?当年杜师兄和越衡宗所作的这桩交易,独具只眼。那时简某尚心怀疑虑,现在看来,却是我藏象宗是捡了个大便宜。” 这位简道人说话温润如玉,气度宛然,教人听来不自觉的生出亲切之感。只是他说话几乎一字一顿,短短几句话,却似乎历时甚久。 另一人言道:“一身修为打破极限,天悬大道登临绝顶。纵然是轩辕怀,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位虽然同样慢条斯理,却比之前开口的简道人顺畅许多。 简道人立即接口道:“沈师弟言之极是。” “沈师弟”微微颔首。 简道人话锋一转,道:“梁师弟,方才他与二元相生阵一斗,你该是暗中用‘执我见真’之法观看过了吧?先前红云小会时的疑虑可打消了?” “梁师弟”坐在简道人对面,冷哼一声,道:“宗门万载大计,当然要万无一失。此子确系亲力而为,并未动用所藏之物。” 沈道人一拊掌,道:“那便是了。恰逢大争之世,有这一番因缘际会,正是我宗之幸。以《天算书》为他探上一探,无论结果如何,就当是替他早日看清绝难之路。” 梁道人道:“不然。此子天资高则高矣,但若是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跨过这一关,难道我藏象宗命运之所系,就押在这千万分之一上?” 沈道人嗤之以鼻,立刻反驳道:“若是私心守旧,面对辰阳剑山、原陆宗完道在前,轩辕怀、林双双英才盖世,恐怕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无有的。” 听到“私心”二字,梁道人脸色一变,就要反驳。正在此时,梁真人斜对面一人对他使了个眼色。梁真人双眼一眯,沉吟不语。 这人一开口,声音诡异的颤动,似乎在空气中振荡不休:“应对世间万事,无非权衡二字。这等天赐良才,若我等视而不见,自然不妥。再者说,轻易违背诺言,对越衡宗那边也不好交代。” 梁道人闻言愕然。这人摆了摆手,又道:“当然,梁师弟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道人眉头一挑,疑道:“容师兄的意思是?” 容道人悠然言道:“大体还是依照梁师弟先前所议。不过,这等旷世之才,我藏象宗多承担一些风险也是应当的。” “再饶上三十载,如何?” 沈道人本已勃然作色,听得“容师兄”后半段话,稍微安静下来。 容道人沉声道:“容某之言本是公心。以他资质,‘追影逐形’之劫必在金丹境中提前出现。炼成那物之后尚余八十年时间,已是紧之又紧。若是超过这个时限,那法会是绝难赶上趟的。” 简道人、沈道人还在沉思,五人中唯一不曾说话的那位开口道:“付某以为可行。” “如无异议,我等分别征询杜师兄、于师兄意见。若二位师兄也赞同,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简道人、沈道人相视一眼,同时点头。 但见付道人、容道人伸出手指一弹,各有一缕气息凝结如珠,远远飞散。随后五人各自闭目垂帘入定,似在等候什么。 约莫半刻钟之后,五人同时睁开双目。 容道人言道:“于师兄认可了。” 付道人亦开口言道:“杜师兄也认可。” 梁真人目光闪烁,终于道:“那就宣归无咎进来吧。” ...... 藏象宗,落照山,龙盘峰。 四面峭壁合围,仅余一线入口。那山崖石壁内倾,抬头望之,天光只从一个极小的天井中照射进来。此处按说应该算是一处“山谷”,但由于过于险峻之故,几乎便围成了一座洞府。 谷中中心处,平湖清澈,游鱼宛然。当中更有二十四个身量高挑、容貌极美的美姬,于湖水之上赤足起舞。其足下清气隐动,使不至于跌落水中。其身姿婀娜,光影翩跹,果真是一道难得美景。 湖前山壁之下设有一案。瓜果奇珍,美酒佳酿,无所不备。案后一人,正饮酒相娱、品鉴歌舞,右手更执着一根竹签,轻轻敲击,若合符节,显然于音律甚精。 这人年约双十上下,颜如冠玉。头戴王孙冠。一身乌金衮服,上绣玉麒麟。 此人正醉心歌舞,不过左侧不远处却侍立着七人,当头一个中年人正小心翼翼的述说着什么,身后六人却都是长髯及须的老者,背后负着一根铜棍。 这七人,正是摆出二元相生阵邀斗归无咎之人。 那金服青年似是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此人资质绝代,胜我一筹。是我料事岔了,反而助他威风。你们并没有过错。都退下吧。” 那中年道人一愕,自承不及旁人,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位口中听到。正犹豫是进是退,一只飞鸟突然从头顶天井扑棱扑棱飞下,落在金服青年肩上。 飞鸟双足落定,立刻化作星星点点,四散而落。唯有其中一缕薄薄的金线,钻入金服青年手心。 青年愣神片刻,突然失笑道:“得亏容真君是我‘静’门一脉,行事也忒死板了些。竟然一松口,就饶了三十载宽限。” “误我,误我,误我。” 除却远远在百十丈外十余位从员,金服青年身畔原有两人侍立。这两人都是蓝袍皂靴,看起来很是精明干练,修为也臻至金丹境界。左手边那人看着精瘦,皮肤微黑;右手边那位却稍显粗壮。 左手边这位上前一步,笑道:“依属下所见,府主大可高枕无忧。” 青年眉毛一挑,斜睨一眼,道:“何以见得?” 这精瘦汉子信誓旦旦地道:“三年前,属下和青崖洞吴执事一番交谈,偶尔得知一些秘辛。” “百年之前,白师兄遭遇变故,我宗底牌大大受损。而‘静门’之中又无府主这等人物推出。于是杜真君等人和越衡宗可谓一拍即合,立下盟契。对于此人道途之难,越衡宗一方也是交了底的。” “越衡宗宁真君乃是九宗诸位真君中第一流的人物,据说若不是道途择路时未曾选择本经直传,指不定今日已是越衡六祖。” “以宁真君之天资,当年以神意推演那宝物的提升之路,也用了二百七十六年时间。说句不敬的话,我藏象宗七位真君,恐怕无一位能更胜一筹的。” “此人纵然资质绝代,压倒前代天尊,比宁真君快上十年、二十年或许有之,若说快上五六十载,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金服青年点了点头。 精瘦汉子见青年认同自己见解,微笑一揖。 未料青年突然飞起一脚,将这汉子踹出五六丈外,跌落湖面之上,和一位歌姬撞个满怀,一声尖叫后相拥落水,溅起好大一团水花。 金服青年尚未结丹,这一脚精瘦汉子本可轻易避过,但可惜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七人之首的中年道人、青年右手边那位金丹修士,相顾愕然。 他们眼中,这位府主虽然性情霸烈目空一切,但也算明辨事理,并非诡谲阴沉之人。看他神色,明明赞同精瘦汉子见解,不知为何会如此。 金服青年缓缓站起,高声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只是,本人更喜欢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有一句俗语叫做‘生米煮成熟饭’。唯有如此,才算真正的高枕无忧。不久之后就有一次煮成熟饭机会,那时才是你们效力的时候。” 第五十二章 动静立约博输赢 归无咎静静立在石台之下。五位真君并不作声,他也只能默然以待。 功行悬殊的六个人,处于一种奇特的平静中。 先前在外等候时,白新禅已为他介绍过。这里付、简、沈、容、梁五位真君大能,其中付、简、沈三人乃是“动门”出身,容、梁二位乃是静门出身。 而动静二门功行资历最深的杜、于二位真君,并不在此地。 动二以为阴,静一以为阳;二则有变,一则守常。动静两门,自藏象宗立派之时便泾渭分明,据称于宗门完道壮大,别有深意。 付真君开口打破平静:“归无咎。百年之前,越衡宗与我藏象宗达成盟约。若是你三百载内成就元婴,即入我门,以神物补足玉鼎失足之缺。这一盟约成败的关键在于何处,你是心知肚明的。” 归无咎心弦拨紧,却面不改色。答道:“成败关键,在于炼化‘元玉精斛’的速度。此物若不能再升一阶,没有分解罡玉之效,履约便无从谈起。” 付真君声音悠悠渺渺,如同春雨扶摇:“那件宝物,当初两宗交流时我亦曾以神意观望。宁道友心神演化,孕养二百七十六年足以提升一阶,如此天资,我不及多矣。” 归无咎眉头一皱,付真君此语突如其来,颇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 梁真君高声道:“归无咎。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我藏象宗静门之中,亦出了一位极出色的人才。此人资质与念莎相若,更兼体质特殊,与那神物别有投契之处。若得受用,根基之厚有一定的几率再进一步,臻至圆满之境。” 归无咎猛然抬头。 容真君沉声道:“自然,这人即便臻至圆满之境,比之于你击破二元相生阵、打破极限,古今唯一......唯二的资质,还是要逊色一筹的。按理说双方高下已明,我藏象宗绝没有改弦易辙之理;但由于你资质有缺的缘故,二百年后能成否,终究是一个未知数。” 梁真君接口道:“若是你们是二位公平竞争还好。只是我静门中这位后辈,若要用到那神物,最佳时间乃是六十年后结婴之时,时间上和你错开百余年。若将这神物留给你,二百年后你又元婴未成,往者已逝,来者难追,我藏象宗两头落空,又该如何是好?” 几位真君大能,对着归无咎一个金丹境的后辈,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所说的又是事关归无咎道途的最致命的环节。一开始归无咎也不免心神稍乱。 但归无咎到底心性坚韧,稍一思虑便镇定下来。 若是藏象宗已下定决心解除约定,那么应当直接与越衡宗上层交涉,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将自己带到藏象宗宗门之内,并摆下这等阵势。 想通此节,归无咎道:“想必诸位前辈已经定下方案。归无咎洗耳恭听。” 沈真君与付真君对视一眼,呵呵一笑,和悦道:“你也不必紧张,且听我说。九大上宗之中,辰阳剑山、原陆宗与本派,三家各有演算妙法,你是知晓的。” 归无咎道:“略有耳闻。贵派秘书名为《中真玉文八度上书》,又名‘天算书’的便是。” 沈真君颔首道:“好。百年前你外出历练之时,贵派宁真君对你说,若要三百年之期成就元婴,那宝物最好历时多久能够晋升等阶?”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道:“二百年。” 二百年提升品阶,那就意味着还能够有一百年时间享受到十倍速度的加持,自己道基虽缺,但约莫也够的上进阶元婴了。 沈真君道:“我们给你二百二十年。” “我等议定,用‘天算书’为你演算一次。若是你能够在一百二十年内炼化提升了元玉精斛,神物就归你所有。” 原来请自己来到这《天算宫》,是这么一层意思。 归无咎暗暗盘算,即便不以自己的利益考虑,只从藏象宗战略的角度,放弃自己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一点白新禅都看的很明白,藏象宗的七位真君大能没有道理看不通透。 但从藏象宗“静门”的立场来看却完全不同。杜念莎、白新禅都是“动门”出身,自己加入藏象宗之后更是毫无疑义的“动门”弟子。而逢此三十六万年未有之变局,“静门”却没有什么杰出人才。 照此下去,无论四百年后之大变局是输是赢,“静门”一脉都靠边站了。藏象宗的利益,和“静门”的利益并不是总统一的。这也是“静门”几位真君看起来有些“不顾大局”的原因。 为了避免门派的分裂,此事必定要有一个妥善解决的方式。很显然,一百二十年这个期限,便是一个动静二门都能接受的期限,算是一场赌注。双方买定离手,相约无悔。 简真君见归无咎一直不曾回话,会错了意。言道:“归无咎。即便是你未能成功,藏象宗也会予你足够的补偿。我宗真传一法七功,许你观阅一遍。我门中所藏其余珍宝,任由你挑选三件。”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 简真君看归无咎面容镇定,不知道他是自信必定过关,还是遭遇打击情绪低落。道:“做好准备,天算之术马上就开始。” 沈真君见归无咎似有些思虑过重,告诫道:“神不外驰,入定行功。” 归无咎应下。 付、简、沈、容、梁五位真君,同时掐诀,手中变幻了五六个手印,似乎未见法力溢出,但周围数百丈之内,温度陡然上升。 五人围坐的这座平滑如镜的青色石台,果然显出玄机。中心丈许大小的一块,突然如冰晶融化成水,化作一池波光粼粼、颜色深碧的液体。 用不了五六个呼吸,这一个直径不过一丈二三尺有余的“水池”,当中绿液完全沸腾起来,绿烟缭绕,飘飘然,熏熏然,飞扬直上。 突然,这池水中升出一物。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八尺大小碧绿莲台,跃然青石之上,丈许高低,似乎为那雾气所托。 归无咎一见其物,心中了然。不待旁人吩咐,毫不迟疑的一跃而上,盘膝坐定,收摄心神。 五位真君不约而同地自袖中抽出一枚竹筹,在石台之上或纵或横,演算起来。 五人落笔之甚轻,但落笔之处却处瞬间产生裂纹,似乎这青石台是一只形貌奇特的沙盘。所生裂纹蔓延到中心的碧水池中,再蔓延到归无咎座下的莲台上。 归无咎突然感到心神一震。 他感到自己似乎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归无咎”。 其中一个,是方才这个优哉游哉、神意坚凝的归无咎,恍惚跃入空中数丈,以一个更高的视野,去观察盘膝而坐的另一个“自己”。 至于另一个“归无咎”看似坐在莲台之上纹丝不动,但实则正处于急速的变化中,好似将整个人的生命旅途,加速了数倍、数十倍,直到数百倍...... 当然,这个“归无咎”的生命历程,只有修炼。其余一切事务,都恍若虚影。 归无咎身躯之中四行玄种开始炽烈运转,推动五行相生之势,补足了所缺的另外一枚玄种之形。 这是开始结丹的征兆! 在整个结丹的过程中,归无咎体内的元玉精斛也在不断的生出感应,与自己的本体联系愈加紧密。 归无咎心知肚明,早在数十年前他就有过推断,一俟结丹,元玉精斛的炼化之期便会生出明确的感应。 果然,丹成的一刹那,“归无咎”灵台之上生出预兆。体内“元玉精斛”需要再蕴养一百九十六年,方能升品一阶,用以炼化五行杂玉中的罡玉一流。 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归无咎”心中一凛,随即疑惑;百年前宁真君也不过用了二百七十六年。自己打破圆满极限,无论如何不当多于这个数字。 不过归无咎低头观看时,却见五位真君骈指朝上,默运玄功,同时执竹筹演算不辍,显然推算并未停止。 方才省悟,一百九十六年并非定数,随着自己功行提高,这个时间还是能进一步的缩短的。 果然,那处于时间加速状态的“归无咎”苦练不辍,甚至修行中遇到的重重难关也如约而至,一切仿佛照见未来,丝毫不虚。 时光飞逝。 一年,两年,三年.... 终于,到三十年后的关口,“归无咎”感应到的“元玉精斛”升品时间,从一百六十七年,瞬间突变成一百六十三年。 六十年后。变成一百二十四年。 九十年后,从九十四年变成八十二年。 归无咎眉头一紧,每隔数十年,所加速的时间不过只在三五年年上下。按照这个进度,一百二十年完成,极为渺茫。 就在此时,一道大关口出现,大大改变了原先的进化轨迹: 到了第一百零五年的时候,“归无咎”终于积累了足够的底蕴,顺利进阶金丹二重境。元玉精斛升品所余时间也瞬间大变,从六十三年变成二十一年,足足减少了三分之二。 五年之后,一百一十年整,心中感应尚余十五年; 一百一十四年后,尚余九年; 一百一十九年年满,尚余二年有余; 修炼一日有一日,终于运转到了一百二十年的第三百六十日,此时,尚余..... 六个半月。 到了这一刻,那旁观者“归无咎”,纵然面容平静,但谁敢说心中无有波澜? 最后,“元玉精斛”完成进化的一刹那,时间锁定在第一百二十一年的四月十七日。 就在“归无咎”丹田中元玉精斛形态变化的一瞬间,光影俱散,五位真君一齐停手,莲台落下,沸水重新化作青石。石台边缘,痕迹俱消。 两个“归无咎”合而为一,由推演回到现实。 恍如初见之时,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沈真君刚要开口,梁真君已抢先一步发话:““可惜。但约定如此。尽管相差不远,但休说是一百多天,就算超过是一天,也不能作数。” 声音冰冷平淡,犹如座下青石。 第五十三章 前缘断绝需决疑 面对梁真君的武断和强势,归无咎思索有顷,平静的道:“只怕贵宗‘天算书’演算出的结果,未必准确。” 此言一出,不但是梁真君、容真君,就是简沈二位真君,都是脸色微变。 几位真君摇了摇头,归无咎此言形同撒泼混赖,心中瞬时将他看低了一等。 梁真君正要相斥,付真君一挥袖,道:“你有甚依据,不妨讲来。” 归无咎从容道:“刚才在莲台之上所经历的一切,正是无咎未来修行的预演。其中精微之处仿佛真实,与我百年来的切身经验完全相符。藏象宗《天算书》,自然不是徒有虚名。” 但是归无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一百余年的演算之中,在下功行之进益,却只是《通灵显化真形图》的修行过程,未涉其余。” 简真君略微抬头,沉吟道:“除却越衡至法,难道你还兼修旁门功法不成?九宗法门并不相通,就算是我藏象宗《二相生化玄机秘指》包容万有,别家修士若要借鉴参悟,也是元婴境之后的事情。” “至于你一身魔道功法,无论高明与否,恐怕于蕴养宝器一道更非所长。” 归无咎郑重道:“非也。在下所行‘天人立地根’道途,眼下‘缘法’、‘实证’、‘演算’三关万事具备。若此道走的顺利,依‘道术相须’之圭臬,神通到了极高境界时也可反补一身功行。到时候蕴养精斛之期提升三年五载,并非难事。” 沈真君身躯微微前倾,似乎有些意动。 容真君漠然道:“归无咎,言过其实了。所谓‘道术相须’,秉承的是‘强济弱,弱附强’的道理。要想促进功行进益,那你在神通法门上达到的高度,岂非还要更胜过九宗真传上法?就算是神灵之资,要做到这一步,没有三五百载,也断无可能。” 沈真君力争道:“容师兄何必轻下断语。给他一个机会又如何?吾等所虑者,无非是两人用到那物的时间相距百余载,处理不当,有两头落空之虞。若是六十年后让归无咎再试一次,却于此无碍。” “按先前所算,归无咎成丹六十年后,将精斛炼化升品需一百二十四载。六十年后验证一次,若是果能提前一年半载,便证明他所言非虚。” 只是沈真君此言既出,四位真君俱一言不发,无有一人附和。 容、梁二位真君也就罢了,付、简二位本是动门中人,先前也一直和沈真君意见一致,此时竟也一言不发。 沈真君望向付真君,道:“沈某以为......” 容真君打断道:“沈师弟。饶上三十载,已经是大大的宽限。既然不成,就是天意如此。岂可再得寸进尺?” “就算果然在一百二十载内炼成精斛,剩余八十年内成就元婴,谁敢保证他一定能够做到?” 简真君叹了口气,袖中掏出一物丢在归无咎面前,似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圆盘。道:“归无咎。走之前可持此令符到‘巫山库府’自行挑选三件宝物。也算圆了你与我藏象宗这份未成的缘分。” 数息之后,付真君一掐诀,身影再化醇白,涣然一散,一道耀目光华闪过四周,顷刻间就从圆台之上消失。 简真君、容真君等人亦一一作法,高台之上登时人去楼空,只留归无咎一人形影相吊。 归无咎上前几步,安坐石台之上,双眸凝视远方。 他自然不是稍遇挫折就黯然神伤之人,只是此时来的太过突然,虽看似缘起于藏象宗动、静二门之争,但细细推敲,有许多殊不可解之处。 非得将前因后果捋顺不可。 其一难解者,元玉精斛,乃是越衡宗苦心孤诣十余万年以上的宝物。此物一旦被一人炼化,便再也不复宗门所有。若自己不能得证道果,等于十余万年、无数人力物力尽付流水。 越衡宗将元玉精斛交给自己,乃是冒了大风险的,作出这个决定,更是以和藏象宗已经商议妥当、承诺换取神物为前提。 如今藏象宗单方面毁诺,导致越衡宗谋取荒海矿脉的万年谋划付诸流水,可是一件大大得罪人的事。纵然藏象宗实力较强,地位主动,但两宗本为友盟,若要修复关系,所付出的代价也决然不菲。 其二难解者,他归无咎,乃是越衡宗、藏象宗一方对付轩辕怀的绝对倚仗。藏象宗舍却自己另外推出一人,就算臻至圆满之境,也必定不是轩辕怀的对手。静门诸真,就算真的利用大势逼迫动门一脉妥协,所要争的也不过是宗门之内的利益分配。 一旦宗门颓败,这种内耗又有什么意义呢? 归无咎突然发现,由于自己对于九宗秘辛了解甚少,在信息不足的前提下,难以做出准确判断。 最关键之处在于五百年一届的九宗法会。归无咎只知这是成就真君大能之会,迄今已延续三十六万年。而四百年后的这次大会,却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或许是旧时代的终结,新时代的开始。 往常的五百年会,最后的胜者多半只是一人。而四百年后的最后一会,所能成就的似乎至少也有数位。但排名先后,似乎于个人、宗门的命运也深有影响。 辰阳剑山、藏象宗等各自划分阵营的根本分歧是什么?五百年后最终胜者有何利益?胜负关键在于何处?只在于最终拔得头筹之人吗?若是如此,藏象宗又怎么会弃自己而不用?若并非如此,另外的玄机着落何处? 对于这些问题,他并不能准确回答,因此自然不能了解动、静二门行事的依据和底牌。 更有一事在归无咎心中挥之不去。 此次红云小会一行,自己帮助杜念莎获得秘境第二层的极品玄种,对于藏象宗而言可是一件不小的人情。 当日杜念莎在九周半山试炼,以她原本的功行,乃是止步于九层终点的三步之前。正是由于那极品玄种将四行相生之力推动到极致,才使得杜念莎走到终点。 这意味着杜念莎在结丹之前真正无有欠缺,保留了金丹境之后再进一步的机会。 对于此事,杜真君不当没有丝毫表示。 若是其与自己原本便不对付也就罢了,偏偏杜真君原本正是“动门”的主事者,越衡宗诸真之友,一力促成自己加入藏象宗之人。 正在凝神思索时,青石台正中心再度化作一汪绿泉的模样,一丝若有若无的空间之力发散开来,一个恬静明澈的声音从中传出,仿佛看穿了归无咎此时心中所想:“进来吧。可以解决你的全部疑惑。” ps:章节划分问题,过度章少一点,晚上的一章4000。 第五十四章 开天之秘 九宗法契 归无咎自石台中心一步踏入,几无任何穿越隧道、秘境的时间,只是眼前一花,已经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移动速度之快,几乎让归无咎怀疑眼前就是那青石之下的洞穴。但那一瞬间细微的空间波动,让他明白自己的确是挪移到了一处甚远地界。 眼前似乎是一处不大的庭院,约四五丈见方,青砖白瓦,红泥香草,甚至还搭了四个一人多高的支架,浅绿藤萝密密麻麻的攀爬缠绕。 庭院正中,一张朴素之极的石台,台上一只青六角瓶,两只单耳杯,周围歪歪斜斜放着四张铜椅。在归无咎正对面处,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粹白锦袍的中年人正端坐于此,冲归无咎微微一笑,身畔还放着一柄铁铲、一柄镰刀。 此人看上不过四五十年纪,亦无皱纹、胡须,但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沧桑感。虽着白色锦袍,看起来很是干净,但偏偏华彩尽去,其韵味和粗布麻衫绝无二致,着此华服务农栽花,好像并不违和。 更奇妙的是,虽然看得出这中年人在庭院内耕耘甚久,但这院中的一切,却和他无形中产生排斥感,似乎冥冥中有一道示谕,要将此人从这个院落赶走。 归无咎眉头一紧。 之前见识过的每一位真君大能,包括幽寰宗掌门薛见迟、新近所见的藏象宗五位大能,俱给人一种万物臣服、与道相谐的感觉。而这种相斥与疏离,却唯有当年在宁真君面前见到过。因此,这人虽无异象环身,也丝毫感受不到法力存在,但归无咎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真君之间,也有高下之分。 更何况,这人眉眼间有三五分和杜念莎相似之处,一眼可以分辨。 归无咎走到石桌前,没有拘礼,洒然落座。 中年人也不介意,微笑道:“藏象宗佳酿,且斟上一杯,试试看比之于你越衡宗‘雾帘绸’如何。” 归无咎一颔首,取那六角瓶倒出一杯。其色大红近紫,粘稠如蜜,只是味道甚淡,只能闻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归无咎举杯端详一阵,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口酒下肚,归无咎猛然一颤,胸口如被一只大锤狠狠敲击,五脏六腑轰然欲碎。片刻之后,归无咎四肢百骸、筋骨肌里酥、麻、酔、痛兼而有之,仿佛整个人被放在火上煅烧一般。 过了小半刻钟,这股猛劲卸去,胸中平白多出一道舒适感,犹如雨后虹霓,馨宁致远,洗练悠长。 如果说“雾帘绸”是酒中淳厚无双,那么此酒就是刚猛浓烈的极致,若是功力不纯,只怕饮上一小口就要受伤。 归无咎问道:“此酒何名?” 中年人微笑道:“飞瀑洗神。” 归无咎沉吟道:“好贴切的名字。” 这宛如当头棒喝的烈酒,就算昏昏欲睡之人,饮一口也要精神百倍。名之为“洗神”,极为精当。 中年人又道:“老朽杜明伦。此次念莎在红云秘境中意外得了一枚旷古所无的玄种,老朽无以为谢。” 归无咎早知此人身份,淡淡的谦逊一番。 杜明伦站起身来,拾起身旁尖刀,一边修剪一株青苗,一边娓娓道来:“这件事的因缘首尾,老朽思来想去,还是应当说与你知道。这其中涉及天地秘闻,照例是到了那一步后自行领悟,否则那一关时于道心极有窒碍。三十六万年来,真君境界之下,向来无一人知晓。不过你道途甚难,资质又非常人。或许知晓此事之后是福非祸,也未可知。不过今后不要露出口风,教九宗同门知晓便是。” 归无咎点头称是。 杜明伦手中动作迂缓,架上青萝亦极可爱。不过他口中之言却如同晴天霹雳:“其实,九大上宗,俱是天外之客。” 归无咎身子一颤,忍不住站起身来。 杜明伦摆摆手,道:“你不必发问,容我细细讲来便可。”归无咎这才坐下。 杜明伦道:“三十六万年之前,宇宙间有一界面,生出奇变。这一界中天地法则突然逆转,修道人臻至至高境界所需的一种灵机元气--‘太质之气’,与变异之后的天地法则截然相悖,水火不容。照此下去,不过千余载‘太质之气’就要散尽,这一界中修道人之修为,俱将止步元婴境中。” “于是,这一界中最为强大的九大宗门,共十二位得道大能,集中此界中全部有意迁徙的练气士,乘坐一只巨鸟‘钦蒙’,遨游虚空,破入一处法则亲近的大界——也就是现在的紫微大世界。” “驱逐邪魔及远,划定州界。九宗各执一方,原携人种,各自填充治下界域。如你越衡宗治下‘四洲六海’,辰阳剑山治下‘百道万城’,我藏象宗治下‘三千王朝’,皆是如此。划界之后,九宗治下为界空屏障所隔,外界妖魔再也侵害不得。” “不过立界之初,亦有少数宗门、修道人不愿为界域束缚,自愿出于其外。但为自身安全计,又不肯踏入苍茫世界深处,只环绕界空屏障较近处栖息传承。虽偶见妖魔踪影,也不虞被过分侵害。久而久之,形成一特殊的过渡地带。名义上九宗界环之外尽是‘苍茫世界’,但实际上,这一部分地域依旧是化内之地,和妖魔横行的真正‘苍茫野域’不可同日而语。如你近百年修行所在的‘荒海’和‘定河’以东的容州四州,尽在此列。” “划出九道界空,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守无忧。实际上,九大上宗所属界域,都是以大阵镇定,汲取紫微大世界的地力。九道地力合一,朗照天穹,镇压一物。” “此物高在九重天上,名为‘玄浑琉璃天’。正是十二位大能临行前,将原先那处界面的‘太质之气’全部攫取,凝成一团,化作一处灵机极盛的洞天。这也是来到紫微大世界后,新的真君大能的成道关键。” “紫微大世界本身并无‘太质之气’存在。但此处的天地法则,与‘太质之气’极为相契。若点化一气,蕴养百千万年,必将使整个紫微大世界换过新天,成为处处皆可成道、人人俱能上进的福泽之地。但此事却不宜操切为之。” “因为紫微大世界实在太过广阔,‘太质之气’一散,立时便稀薄到忽略不计。若如此做,九宗真君大能,必将断绝千百万年。” 说到这里,杜明伦突然住口,抬头看了归无咎一眼,似乎给他充分的反应时间,消化这一段天方夜谭。 归无咎沉吟道:“所谓五百年之会,就是争夺进入‘玄浑琉璃天’之中修行的机会?” 杜明伦道:“不错。九宗弟子修为臻至元婴四重境巅峰,斗法决胜。最终胜出那人入‘玄浑琉璃天’中修行五百载,便能证得真君之位。” 归无咎缓缓点头,原来九宗大会每隔五百载一届,道理是在这里。唯有等上五百年,“玄浑琉璃天”的位置才能空缺出来。 譬如六百年前乃是端木临大会得胜之时;但直到百年前他才出世,莅临越衡,意气风发。 杜明伦道:“按照十二位大能的见解,若是将‘太质之气’完全散逸在紫微大世界中,使九宗真君断绝千百万年,固不可行;但若是竭泽而渔,肆意消耗跨界载来的‘太质之气’,同样不妥。” “于是十二位大能最终将‘太质之气’炼作洞天‘玄浑琉璃天’。这处洞天常时只容一人修行,唯有相隔万年,紫微大世界地力大盛,此洞天或可容二人、三人同时修行。历久以来,‘玄浑琉璃天’虽然大小不变,但其中‘太质之气’受紫微大世界天地之力的滋养,却是愈发浓郁。” “须知每一代消耗‘太质之气’的仅有一人,消耗少而滋长多。千百万年后,当‘玄浑琉璃天’中的‘太质之气’增长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密度,再将之一举打破,点化洲陆,从而彻底变更紫微大世界的修行法则。” 归无咎点头道:“如此,既保证九宗真君不绝,又逐渐积蓄潜力,立足长远。倒是一个两全之计。只是,四百年后这一会,到底玄机何在?” 杜明伦道:“无它,当年九大宗门,十二位大能,所签订契约便是以三十六万年为期。四百年后,正是原有契约失效,再立新契之时。” 归无咎疑道:“契约?” 杜明伦悠悠道:“不错。这一道契约名为‘天纲法契’。当中除却约定九宗共同守护‘玄浑琉璃天’、每五百载斗法决胜之外,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约定:九大宗门,每一家在位的真君大能不得超过九数。此数既满,这一家便不得参加争夺。” “九宗传承,修到极处本是难分高下。不过这九大宗门在原先那界域之中,根基之深浅、进度之先后便稍有差别。更因为冲破天地界关之后,面对新的天地法则,九宗原本俱是完美无瑕的道法,无不生出或大或小的破绽,有待于再度‘完道’。乘着初入紫微大世界的契机,若是哪一家受创较轻,突然占据先手,那自是强者愈强,其余八家道术难免衰微。这一条约定便是为此而设。到了千百万年后‘太质之气’席卷紫微大世界,到时候再自由竞争不迟。” 归无咎暗思,真君大能寿元四万载,若是每五百年成就一位。这样算来,驻世大能足有八十之数。九宗每家限定九数,九九八十一,似乎过于平均,不易区分高下。再一想,越衡宗止有三位大能,也太少了一些。 面对疑问,杜明伦道:“非是如此。一来,并非每一位真君大能均能寿至四万年,若生前有所伤损,或因故损耗元气,便不能足其寿数。二来,真君大能中至为为杰出者,若于万余、两三万载寿数时进阶斩分大道,往往驻世不久就会飞升而去。三来,实则每一家宗门的真君大能数目,都比明面上多出一位。譬如越衡宗就是四位,而非三位。这九位真君大能,俱是各宗寿数不多者,常驻于九天之上、‘玄浑琉璃天’旁,监控着紫微大世界地力对于‘玄浑琉璃天’的影响。这九人,不在九数限定之内。因此,存世大能从来从来都在四五十人之间。” 杜明伦又道:“只是旧盟约的最后一届大会稍有不同,九宗不拘人数均可参加,以此会之胜负,决定新盟约何去何从。” 归无咎疑道:“新约?” 杜明伦道:“这便是九宗纷争的关键。辰阳剑山一方,力主在新约中废除九人之限。” 归无咎似有所悟。 杜明伦淡然道:“辰阳剑山斗战法门着实惊人,若放开限制,只怕九宗真君之数,他一家就要占得接近半数。原陆宗虽同样臻至完道之境,也断然非其可比。” “本来胜者为王,也不无道理。只是若是别家还好,唯有辰阳剑山一宗,奉行唯我独尊之心术,若一旦势压八宗,除其友盟外,别家传承必定势微,甚或灭绝。我藏象宗距完道仅余一步,又岂能功亏一篑?这一场争斗,不可避免。” 归无咎心中一凛,据杜真君所言,这确实是事关藏象宗存亡衰微的大事。既然如此,自己作为唯一有望战胜轩辕怀的人,分量应该极重才是。他倒要看看,藏象宗何以为了宗门内利益分配,竟会舍弃自己? 杜明伦道:“诸派早已算定,最后一次法会,因受紫微大世界地力波动的影响,‘玄浑琉璃天’竟能一口气入得九人。” “这最后一次法会,因此号为‘九子得道’。” “这一次法会,因“玄浑琉璃天”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入内修道者可以将一份“太质之气”暂时攫取,互相融合。时辰一到,若哪一家掌握了过半数的‘太质之气’,就会将其余另外小半部分‘太质之气’吸纳过来并短暂掌握,执掌之人便可趁机立下新的‘天纲法契’。约成之后,再恢复‘玄浑琉璃天’本来面目。” 归无咎心知就要说到关键处,举起酒杯,侧耳倾听。 杜明伦道:“四百年后,九子成道,自有先后之分。排名第一的最先进入,以此类推。按照天算书推演的结果,头一个入内者,足能攫取‘玄浑琉璃天’中四成的‘太质之气’;第二位又能抓取所剩之中的四成;第三位能够得到第二位的一半;四、五名又只能得到第三位得一半;最后四人,只能抓取第四名的一半。” “拔得头筹者,独占四成。这也是越衡、藏象两宗先前对你期望甚重的原因。自从出得那一位天资卓异之人后,‘静门’便屡有不同声音。但迫于宗门大局,都被老朽压服下来。” “只是,最近发生两件要事,以至于风云突变。” “一是我藏象、越衡二宗另一友盟缥缈宗,又出了一位旷世之才,不在越衡木愔璃、原陆林双双之下。” “二是原陆宗见其盟友幽寰、盈法二宗,并无最杰出的人才,于是决定向我方靠拢。” “有了这两道倚仗,‘静门’中的声音突然不可抑制。” 这一段于归无咎自身极为关键,他听得认真,此刻心中一番计算,立时就看出其中的要害处。 林双双、木愔璃、藏象宗“静门”那人,缥缈宗那一位,都是圆满之才,足可占据二到四名四十八分的份额。再加上无限接近圆满之境的杜念莎、宁素尘,藏象宗及其友盟一方,即便将排名第一的四成‘太质之气’让给轩辕怀,所能夺取“太质之气”也已过半…… ps:本章是本书的主要设定之一。即便都是想好了的,但太庞杂,还是写的很赶。 五十五章 韬晦蛰伏酒中刀 归无咎轻轻啜了一小口“飞瀑洗神”,在美酒对身体和精神的激烈冲刷中,获得一种出奇的冷静,梳理着扑入心神的、丰沛而刺激的信息。 如果一切出于宗门之公心考虑,放弃对头名四成份额的争夺,显然极为不智。因为这是一条险峻之极的策略,没有丝毫容错,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眼下辰阳剑山一方的确没有能够和林双双、木愔璃等人可堪匹敌的对手,但谁又敢保证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只消有一人奇兵突起,夺取第二或第三的名次,藏象宗的计划就要付诸东流。 藏象、原陆两宗虽有《中真玉文八度上书》和“天关四象仪”为倚仗,但彼之底牌若深藏不出,没有丝毫线索显露于世、沾染因果,这等推算法门的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但若仅仅出于藏象宗“静门”自身的利益考量,这确实是他们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尽管,是兵行险着。 藏象宗四百年后大争得胜,“静门”一脉若未争得足够的话语权,此胜等于无有。虽然风险甚大,但修道之路步步险阻,那些终于修到甚高境界的话事人,无一不是久经风浪,怎么会害怕再争一次,赌一次? 道之争,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归无咎现在所虑的另有二事。九宗小会中和符凝锦一斗,此人明明功行神通皆未臻至醇境界,但偏偏战力强的离谱。况且此人除却和自己一斗外,似乎并未有过和别派真传的交手经历。 真昙宗素来神秘,数十年万年来,真正底细也并未泄露出来。可见藏象宗、原陆宗纵然有演算之法,未必能识破玄机。 另外,在轩辕怀和自己之间,藏有一位臻至圆满之上的天才人物。此事归无咎始终铭记于心。 据“元元”说,此人连幽寰宗也不知其底细。不知他和天悬大道上未著宗派之名的“阮文琴”是否同一人?若是一人,既然踏步天悬大道,怎地藏象宗一方会并不知情?此人在四百年后,又是何等立场? 杜明伦所言缥缈宗人物,言下之意和林双双、木愔璃层次相当,很明显不是“元元”提及的那“第二人”。 此刻,杜明伦修剪枝叶完毕,将剪刀随手丢在泥地中,回身落座。道:“‘静门’提出,对于越衡宗的补偿由他们独力承担。除此之外,下一代守卫‘玄浑琉璃天’的人选,容师弟自告奋勇承担此任。”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静门”的那一位的得到原属于自己的神物之后,资质可臻至圆满之境。这等境界,可是有不小的可能性晋阶斩分大道的。 此事的实质,是两派协商,让出了一位达道大能的成道资格。归无咎可不认为“静门”从头到尾仅仅以这么一点代价,就能做成此事。 这件事背后,必定还有更完整的利益交换,“动门”一脉除了面对分裂门派的危险“被迫妥协”之外,必定也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收获。 只不过这些事,杜真君多半不会向自己提及。 见归无咎似是若有所思,杜明伦自斟一杯,一饮而尽,道:“对于你加入我藏象门下,本是老朽一力主张。若仅是以上诸事,老朽或许会为你力争一二。” 杜明伦停顿了三四个呼吸,续道:“只是于师弟处另有一奇物,价值不菲。念莎得之,功行之精纯亦有五成把握再进一步。老朽思之再三,终究无法拒绝。于是乎终于同意了‘静门’提出的一百二十年的赌约。” “说句不怕见笑的话,老朽纵然在修道路上走的较远,终究做不到真正的太上忘情,割舍一切。念莎之父当年因我之一个疏忽,道途意外中殂。这小娃娃能走到哪一步,正是我心念之所系。” “作出这个抉择,实在很难。对不住小友的地方,不敢奢望你完全释怀,若能多少理解一二,老朽也就于心稍慰。” 杜明伦此言诚恳至极,发之肺腑,俨然把归无咎当做忘年之交一般。 但归无咎脑海中却似微微一激,似乎内心深处感受到一丝淡淡的不适。这份妙合天真、玄妙难测的感应无不灵验,归无咎决不敢轻忽。 心念疾转,豁然省悟。 归无咎未有过多迟疑,摇了摇头,自失一笑:“若无宁真君等人费心经营,恐怕于归无咎而言,金丹之境亦不可得。成与败,得与失,或许十分有七在于天意。若是最终不成,不过是黄粱一梦。” “万幸无咎和同辈中几位杰出人才如愔璃、念莎等也算有几分交情、缘分。若是有朝一日能够修到元婴四重,想来这几位故交也不会吝啬一个星君名位。即便是九宗真传出身,能得五千载逍遥的,又有几人呢?” 杜明伦一挑眉,循循善诱道:“小友不必如此悲观。前路虽然渺茫,也未必没有一丝希望。” 归无咎起身一礼,认真道:“还有一事要摆脱杜真君,藏象宗以及诸友宗。” 杜明伦和声道:“你且说来。能办到的事,老朽一定尽力。” 归无咎道:“正是在下的道途之事。尽管贵宗神物已不可及,但还是劳烦贵宗多费心力,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办法。即便看似渺茫荒诞,也未必不可一试。” 杜明伦摆摆手,道:“这些你不必多说,就冲念莎那一枚极品玄种,也是老朽分所应为之事。距离你成就元婴还有二百余年的时间,这二百年内,包括藏象宗在内的各家宗派,都会不遗余力的为你寻找出路。” 归无咎摇头道:“这个要求也不完全是为了无咎一人之道途。当初宁真君弥天大勇,毅然将宗门传承十余万载的宝物‘元玉精斛’交于我手。若是道途断绝,有负越衡之所托。” 杜明伦双眼微眯,沉吟不语。 只听归无咎道:“另有一件要紧事。敢问四百年后,我方最主要底牌,就是藏象、越衡、缥缈、原陆宗的四人了?” 杜明伦点头道:“不错。” 归无咎叹息道:“此次红云小会之中,真昙宗符凝锦明明功行神通未臻圆满,但偏偏战力高的出奇。若非天悬大道又有所得,恐怕现在我也未必能胜过此人。另外,天悬大道尽头有一人留名,此人名为阮文琴。这两人恐怕足够对我方四人构成威胁。” 杜明伦脸色微变,疑道:“当真?” 归无咎甚为诚挚地道:“除却在下一人的道途外。使‘元玉精斛’偿其所用,更能在四百年后为越衡宗出一分力,同样是归无咎心中所愿。” 杜明伦又饮了一杯,面色清朗洒脱,杯中酒气氤氲。 此时,归无咎心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适感,也逐渐消失。 论心思缜密,归无咎自信不弱于人。只是百余年来藏象宗本是友盟的观念根深蒂固,再加上杜明伦一番娓娓道来、推心置腹,言之以九宗秘闻。“勿要走漏口风”等等告诫,更是润物无声,仿佛自己依旧是两宗着力培养的核心弟子。 实则这等人物,行事俱是滴水不漏、自有法度,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丝毫破绽。归无咎也唯有心生感应,才恍然彻悟。 正反两方面权衡之,己身之存亡,只在一线之间。 若不能进阶真君,自己一身魔道功法将无可避免的走向魔尊分身之路,这是不可留之一; 若是自己对越衡宗、藏象宗有所不满,而辰阳剑山神通广大,万一竟有治愈“玉鼎失足”的良方,乘虚而入,那时不为我用、反成其殃,这是不可留之二。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万一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竟奇迹般的走通道途,保全越衡宗元玉精斛不说,四百年后己方阵营更多了一位足以和轩辕怀交锋的战力,这是可留之一; 自己和这一辈的核心真传弟子木愔璃、杜念莎等关系不错,贸然行事,动摇诸弟子之心,这是可留之二; 自己毕竟于杜念莎有恩,而藏象宗又非持有辰阳剑山那般彻底的万物利我之道。若贸然加害,恩将仇报,于自己道心有违。这是可留之三。 反复对比,留与不留,关键在于归无咎自己的态度。 若是自己有了怨怼之心,必然被害。 归无咎的回答滴水不漏。 若是一味地表现出宽宏大量、全不计较,未免虚伪,未必能瞒过杜明伦的火眼金睛。 而归无咎之言,恰恰绝口不提藏象宗,只言有负越衡宗“元玉精斛”的重注、宁真君的恩情云云。这番言语,似乎对藏象宗未守信诺暗藏一丝怨言,但本质上又是天然以越衡弟子自居,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而越衡宗与藏象宗,说来说去乃是同一阵线的。 这种心态,乃是以归无咎真实情感移花接木,完全合乎情理,抓不出丝毫破绽。 随后再提出符凝锦和阮文琴的消息,无形中对藏象宗现在的计划施加了压力,增加自己的分量。 尤其是阮文琴一节,归无咎并不不敢百分之百确信此人就是“元元”所提的第二人,目前处于幽寰宗视野之外,但这是必须向杜明伦告知的。 万一自己所料有误,幽寰宗其实知晓此事,而归无咎明明在天悬大道上见过此人题字的,却绝口不提,岂非乐见藏象、越衡之败? 归无咎心中暗道:“果真有成道的那一日,再将曾经因果,一一了断!” ps:感谢书友790、220、639、故剑如昔的打赏。 五十六章 苍茫之外有新天 归无咎最后的底牌,乃是于紫微大世界无所不知的异宝,镜珠。 当初得到镜珠、全珠、魂珠三宝之时,归无咎第一时间就考虑到,或可借此寻找补足灵根资质的方法。单单越衡、藏象两宗,就有三劫莲等两件神物能够治愈“玉鼎失足”,那么偌大的紫微大世界,若说没有第三种答案,恐怕让人难以信服。 但归无咎思之再三,还是未曾动用这一宝物。 九大上宗,三十六万年来共有四十九位天尊大能得道。这四十九位天尊大能,像镜珠一般周知紫微大世界,那是万万不能的;但其神意一动,遍观宗门治下洲陆,却是不难做到。九宗所属界域,说一句“无奥秘可言”,未为虚誉。 当年亲眼所见,越衡宗通向四洲六海之外的传送法阵,也不过只有七座。而通往“如意门”的这一座,更是在相邻四洲六海不远的化内之地。料想其余几座,也未必能通向深远地界。 可想而知,即便镜珠寻得答案,那法门指不定在什么蛮荒险地。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丝毫意义。 可是时至今日,若不冀望再度天降奇缘的侥幸,归无咎的成道之旅,便要落在“镜珠”之上。 就在归无咎低头沉思之时,杜明伦再度离席,穿过四座藤萝架,面对青色墙壁,负手而立。二人各有心思,庭院一时沉寂。 杜明伦面壁而思,不知他所思的是归无咎所言的阮文琴、符凝锦二人,还是用心别处。 归无咎面色平静,举起六角瓶斟酒。饮完一杯,再斟一杯。不过,他所斟的每一杯酒都只是高出杯底半寸,饮到口中不过浅浅一口而已。 但就是这一小口,便能让归无咎品味良久,才去斟第二杯。 等到归无咎饮到第十三杯时,绿萝架下身影一动,是杜明伦转身回来。笑道:“让你久候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知道杜明伦必定又有话说。 果然,杜明伦道:“对于你之道途,老朽思来想去,有奇正二策,小友不妨共同参议。” 归无咎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道:“还望真君不吝赐教。” 杜明伦一拂衣袖,道:“所谓正策,如方才所言,这二百年时间小友先安心修行,我诸宗在治下州界和周边悉心寻找机缘。诸宗丹道真人亦可多作交流,看看能否寻出一条解决之法。” 归无咎暗暗摇头,此策说到底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方才本是自己的虚与委蛇之言,不料反手杜明伦便以此搪塞自己。 若说丹道,恐怕其余八宗联手也不及四御门一家。若是四御门研制出解决“玉鼎失足”之法的灵丹,想必早已蜚声九宗了。 杜明伦用心所在,必定在另一策。 不过归无咎还是顺口问道:“敢问‘奇策’是何说法?” 杜明伦却并未直言,反问道:“九宗降临紫微大世界三十六万年,你可知活动范围为何仅局限于九大界域之内,对于真正孤远‘苍茫世界’,为何涉猎极少?” “试想,若是三十六万年来一力开拓进取,绵延在外的传送法阵何止千百座?九宗之势力,恐怕早已触及紫微大世界深处。” 归无咎心中一动,想起越衡宗仅有的七座传送阵,道:“许是苍茫世界,妖魔横行,阻碍了九宗的进取之路。” 杜明伦摇头道:“若九大上宗合力攻伐,任凭什么妖族魔部都是抵挡不住的。” 归无咎表示认可。 杜明伦道:“你说当初我九大上宗十二位大能破界而来,这紫微大世界中除了妖,魔,还会有什么呢?” 归无咎皱眉一思,迟疑道:“人?” 杜明伦面露赞许,微笑点头。 归无咎沉吟道:“既然有人道存世,恐怕也非是灵智初开,茹毛饮血之辈。多半也会有文明和修行之道。” 杜明伦笑道:“果然聪明。” 归无咎疑道:“他们的修行之道到了哪一步?和我九宗相比如何?难道九大上宗的实力,竟抵不过紫微大世界的土著先民不成?” 杜明伦道:“以广度而论,此处土著人文之广、人口之众、炼气士之多,都远远多过我九宗治下。当年十二位大能合力观望紫微大世界一瞬,此界中人道土著涉足之范围,约莫已延及整个大世界地陆面积的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听起来似乎不大,但归无咎心知,这不知要比九宗界域相加大出多少倍。九州界域,最多只能算是一张图上九个不显眼的圆点罢了。 杜明伦又道:“若论其道途所及之高度,同样也不可小觑。此辈修行到极处,与我九宗相同,同样能够臻至破界飞升之境。” 归无咎眉头微皱,这么一说,九大上宗岂非只是紫微大世界中颇不足道的一股势力,天外之客,划界一隅以自守? 杜明伦仿佛看穿归无咎心思,笑道:“不过,若论道行精粗,双方却差距极大。我九宗上法,不知锤炼所少载,早臻至纯圆满、人与道合;而彼之法门,却是百家杂糅,博而不纯。双方根基道法,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譬如其与我辈近道真君境界相当者,看似一举一动、一拳一剑亦可波及数万里,也算是有大法力的;但若与我九宗真君为敌,就算是十敌一、百敌一,也决计不是对手。” “再者说,我辈斩分之境的天尊大能,时机一至、心念一动,破界飞升立时可成。而此辈修至如此境界者,一百人中却有九十九人坐困此界,直至为天地劫力所噬,能够体悟天心、破界而去的,不过百分之一。” 归无咎道:“既然强弱分明,为何又不能深入呢?” 杜明伦摆手道:“这里有一桩难事。若论同等境界相斗,这些土著实在是不足一提。但彼之修炼体系与九宗迥异,我真君境界以下者,入彼地界行事,不免束手束脚。” “九宗成就之法,真传弟子臻至元婴四重后,法会夺魁,便可于‘玄浑琉璃天’中一举证位大能。而此处土著之修炼法则却大不相同。此辈元婴境界之后,感悟天地法则的这一关键阶段,却被割裂成三个小境界。三境界之后,方才步入与近道大能相当的极高层次。” 归无咎沉吟道:“照此说来,莫不是土著之中胜过我元婴境修士的,实在为数过多?” 杜明伦道:“正是此理。九宗元婴四重境者,较之其元婴之上的第一个小境界,已可越级胜之;但对其第二个小境界,便只有自保之功。星君出手亦是同理,至多胜过第二个小境界,只能在和第三个小境界手中自保不失。” “须知九宗根基虽在近道真君、斩分大能,但实际真正做事还是要依靠金丹、元婴境界的修士。这一层行事不力,大体也只能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 “待得有朝一日‘太质之气’积蓄圆满一举释放,这一界修炼法则自然为之剧变,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此辈元婴之上的上进之路自然断绝。” 归无咎道:“此处土著文明,能够助我治愈玉鼎失足之相?” 杜明伦饮一口酒,沉吟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些土著文明虽然功法、丹法俱甚粗陋,但其物产之用,也有我天外传承未能涉足之妙境。” “三十余万年前,幽寰宗有一位资质极佳的弟子,天生乃是‘十二大天残地缺相’中的‘离魂不复’之相。抱着万一之念,前往紫微大世界深处的人道文明寻找机缘。最终竟治愈而归,证位大能。你的‘玉鼎失足’之相纵然极难,总要比分属‘三不可治’的‘离魂不复’、‘内外通感’等相容易许多。” 归无咎诧异道:“想必这些土著文明,当落户于紫微大世界极深远处。难道九大上宗竟有办法传送到那等地界么?” 杜明伦笑道:“本来是难能的。但托今日形势之变化,却刚好可以做到。” “虽有成例在前,但这些土著人道文明疆域何其广大,成功之望,也不过是是一线生机。你,可愿前往?” 归无咎沉默片刻,坚定地道:“既然如此,也唯有去试一试。” 杜明伦叹息道:“你想清楚了么?” 归无咎点了点头,很坚决。 杜明伦道:“好。” 旋即起身叹道:“实则你进入其间,也有一桩益处。你道魔兼修,固然有印证之功,但也有一桩不美。因你‘天人立地根’之法所需实战印证极多,你魔道功法已臻至金丹巅峰,和同辈交手再也难以感悟到那生死一线之境。而在九宗传承的功法序列中,想要跨界匹敌元婴修士,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若立足于人道土著中,却未必不能。”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 杜明伦把手一拂,异象显化,归无咎进来庭院的立足之处,重又出现一口波光粼粼的绿色,仿佛一只五六尺宽的井口。 杜明伦道:“先前简真君予你一道令符。库藏之物,你尽管去取。若还需要什么外物,离开藏象宗之前随时来要。待你准备妥当、成就金丹后,那苍茫世界的入口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归无咎知他是送客之意,起身一礼,极洒脱的转身离去,站立在那绿色光华之中,人影瞬间消失不见。 这时,那四株藤萝架外的墙上,方才杜明伦面壁凝思之处,突然从中走出一个灰袍人。这人面容微黑,身形极为瘦削,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了。 灰袍人道:“奇哉,你竟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杜明伦淡然道:“有何不妥?若贸然处置,万一坏了念莎道心,岂非得不偿失?他既仍然以越衡弟子自居,给他一线机会,又有何妨?” “若是他老死蛮荒也就罢了,等若此生放逐于外;就算侥幸成功,也要经过回来的那处出口......他若有异心,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若依旧站在我们这一方,倒也是四百年之会上,一枚得力的棋子。” 灰袍人道:“既阻绝了辰阳剑山一方趁虚而入的机会,又保留了为我所用的可能,面上也步步周到,不至于太难看......你杜明伦的谋略和城府,我是学不来的。如我行事,要么杀了,要么软禁起来,纵有小患,抵不过安全为上。” 杜明伦叹道:“若不是为了念莎,他或许会成为我藏象宗中兴的关键人物。” ps:大转折兼设定写完了,这两天太赶了,回头再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第五十七章 巫山三宝 归无咎蓦然觉得脚下一空,连忙运丹力站稳。低头一望,自己脚踏悬空,距地面足有千余丈高。 原来归无咎出境之处,并非原先那青石台中,而是一处陌生的地界。远望似有层峰秀耸,青碧相拥,而眼前十余里却只有云雾皑皑,鹤影纵横,低头一看,地上除却青草如幕,花色点点,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随意飞遁十余里,迎面遇见一个驾四翼玄鹤逍遥游荡的金丹修士,方知此处距离“巫山库府”不过七八十里远近。 归无咎问明了方位,便调转遁光去了。 越过了先前所见的一道连绵如障的山势,立刻便看到一座湖泊。水色尽碧,收纳几许红彤彤的日光,景色妙绝。湖中一座悬笔孤峰,竟忽高忽低,若沉若浮,仿佛此山本是一块巨木,浮荡在水面上。 山峰正中,有数十丈大小的“巫山府库”四个朱红大字。 归无咎调转云头,急往此山靠拢时,所感受到的阻力却愈来愈大,这孤峰竟逐渐下沉,仿佛要没入湖水中一般。 归无咎心中一动,取出简真君所授令符一照。山峰立即止住下沉之势,此峰距山巅四分之三处迎面裂处一道豁口,归无咎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进入其中。 藏象宗府库,分为巫山府库、连山府库、横山府库三座,三库以所藏之物品质高下区分。其中珍稀之宝尽在巫山府库,横山府库所藏,不过是金丹境以下各类合用法宝、法器、符箓等物。而连山府库,则介于两者之间。 至于门中价值最为贵重的几件镇派之宝,却各自藏于特殊的小界,为几位真君轮流执掌,不在任意一座府库之中。 府库内分为四道九阁,地域甚广,所藏之物虽件件皆珍,但数量依旧惊人。每一件宝物,皆用一座独立的两层柜台安置,上层放置宝物,下层仅有一枚玉简,似是所藏宝物的目录和简介。 归无咎信步观览,颇有些目不暇接。 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有一物映入眼帘。 柜中所见,乃是两枚尺许长短的铜钉,一枚短粗,一枚细长。观看柜上标签,原来此物名为“小镇元钉”。 取出玉简一阅,原来这“小镇元钉”竟是一件破阵利器。如非真君手笔、九宗重阵,其余各色阵法在此钉之下都是随手而破。 在离开之前,归无咎尚未解决的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击破余玄宗后,将曲寰诸岛下的罡玉品阶矿脉取走,以维系金丹境中之修炼。 而曲寰岛诸岛乃是余玄宗以《玄枢映鉴法象图》复刻了其山门大阵,等闲手段倒也轻易攻破不得。这“小镇元钉”倒是来的及时。 刚要伸手去取,归无咎突然怔住,随后如梦初醒,自失一笑。 即将深入苍茫世界中的人道文明,此事从杜明伦口中知之不久,归无咎的思维观念还没有及时调转过来。 现在要索取的宝物,很显然应当是翌日深入苍茫世界之后所大有用处者,岂能为了眼下攻破余玄一战而白白浪费一次机会?至于这一战的需求,顺手让藏象宗或越衡宗帮忙解决了便是。 归无咎低头思索,盲人摸象绝不可取,对苍茫世界中的人道文明有充分的了解,是作出正确抉择的前提条件。 正犹豫是否回头再找一次杜真君,询问苍茫世界中所知的更详细的信息。府库尽头处突然清光耀目,犹如朝阳,不可逼视。这光华约莫持续了十余个呼吸,才逐渐暗淡下来。 归无咎心中一动,走上前去。 近前一看,原来是库府墙壁中凿出了一个六七尺宽的洞口,形如密室,深约一丈有余。光华散去,显然是一道禁制被打开了。 一丈见方的狭小空间内,仅有一道古朴的二尺卷轴在空中浮荡,色泽半是蜡黄,半是粹白,显然年数已久。 归无咎徐徐打开此卷,卷首所录名目为《新界先民录》,正是三十六万年前十二位大能合力,观望紫微大世界一瞬所得到的见闻,珍贵之处不言而喻。 此卷九大上宗各存一份,真君以下向来无人得见。 此卷字数不过数千,归无咎尽管阅览甚为自己,也不过用了半刻钟的功夫。 原来,九大上宗治下九域,分别采用九种不同的治理方式,正是汇集大端,归纳紫微大世界土著文明的不同模式。 如同越衡宗四洲六海宗分数等、节节统御的为数最多。当然,其名目未必相似,或有天地玄黄、甲乙丙丁、金银铜铁等等,等第之名各异,但名异而实同。 又有划仙城而治者;依王朝而治者;由强人独断专行者;诸家共盟而治者;依血脉宗族传承统辖者;依顺序轮治颠倒者........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归无咎阅览一遍,仔细总结,此处土著文明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无非三点。 其一正是杜明伦真君先前提及的,元婴之上、大能之下的感悟法则阶段,又多出三重境界。这意味着修道界中的力量结构发生变化,归无咎既往的行事经验必定要随之调整。 九大上宗的统辖范围内,真君大能深藏不出,这意味着九宗真传即便修为不算太高,但只要掌握了在元婴四重境修士手底下保命的底牌,那么天下之大,便大可去得。 而进入本土文明之后,形势变化,得以自保的标尺也水涨船高。 其二,本土文明之中的生态环境,尚处于一个混乱演化的状态,往往行事不若九宗规矩分明,秩序亦不完备。 人族妖魔杂居一处,一不留神便是生死之斗;修道界门派、势力的权力真空处比比皆是。弱肉强食、杀人夺宝处处可见,宗门倾覆、种族夷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成王败寇更是不易之至理。 其三,彼处道统流杂,各派各家神通法术参差不齐,更不知有多少山野散修、遗府秘境。一道高明的秘法、神通,得之则兴也勃,被夺则亡也忽,前辈机缘,上乘法诀,龙蛇混杂于意想不到的角落。 对紫微大世界本土的人道文明稍见其风貌后,稍稍整理思绪,归无咎心中已有把握。 转了两圈,不多时便选定了两件宝物。 其中一件乃是一册书简,共二十四片竹简缀成一遍。这二十四片竹简中,唯有开头一片乃是橙黄色,其余二十三片俱是青色。 此宝名为“拾遗书简”,乃是一件空间法宝。那二十三枚青色竹简俱可拆卸下来,藏于一处。若将一枚青色竹简埋藏,持宝之人只消身处十二万九千六百里之内,均可在瞬间返回这枚竹简所在之处。 唯有头一片橙黄色竹简,须时时刻刻随持宝人随身携带。 此宝使用一次,六十日内不能再次使用。 以归无咎金丹巅峰的魔道修为,若是御使一件足够高明的飞遁法宝,甩开元婴真人是轻而易举的;但若面对更高层级的对手,却力不从心了。 “拾遗书简”一次性跨越十二万里,几乎超过了真君大能的感知范围。本土文明中和真君大能同层次的修者,既然实力稍逊,那便更不在话下。 藏象宗精擅空间神通,这一类宝物自然胜过飞遁之宝。归无咎搜寻的样板,便是杜念莎的七宝天链。 七宝天链依托血脉方能开启,这等最上乘秘宝可遇而不可求。“拾遗书简”每次跃迁有十二万里范围的限制,和七宝天链横跨两宗不知几亿万里不可同日而语。 但此物能力的上限,于归无咎而言已经足用了。 选取这件“拾遗书简”乃是秉承“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宗旨,力求身在险境时,能够有一件足以全身而退的底牌。 归无咎选取的第二件宝物,乃是一面朴实小巧的铜镜。 说是铜镜,其实此境一面明黄如铜,另一面却黢黑似铁。更奇妙的是,此境正反两面均有镜面,明光闪闪,纤毫毕映。 此镜名为“储真拟神阴阳双镜”。铜色一面为阴,乃是“储真镜”;铁色一面为阳,名为“拟神镜”。 以铜镜暗暗往人身上一照,此镜便会将一人的身形相貌纳入其中,所能存贮的人形数量,共有一十二道。再转过来以铁镜照一照自身,同时心中观想铜镜所录一人之相貌,自己便会变成那人模样,连气息神韵也毫无二致。 储真镜存储人形止步一十二道。但若是所录之人真身亡故,储真镜中人影便会自动消散,空缺出一个新的名额来。但是如此一来,拟神镜便不能调动其形。 换言之,储真拟神双镜,无法变化成死人的样貌。 归无咎依托元光显化术的易形秘法,原本极为高明,甚至足以瞒过三重境元婴真人。在荒海时只要不遇到韩安世、舒永延,可以称得上畅通无阻。但若深入本土文明,这个层次却稍显不足。 储真拟神二镜,若非近道大能,足以感悟天地间的一丝不谐,其余神通法宝是断难看穿的。 这一件法宝,乃是以巧胜力,若是发挥的好,可以起到难以想象的作用。 至于第三件宝物。 归无咎微微一笑,调转回头,重新来到刚刚进入库府之处。 小镇元钉。 看来与此物有些缘分,是躲也躲不开的。 归无咎现在决定收取此物,自然不再是为了攻破曲寰岛那一战。开凿前人遗府、秘藏、墓穴,探索机缘,此物确是一大利器。 第五十八章 惘然相别暂回眸 归无咎将三宝尽数收入囊中,毫不留恋的离开洞府之外。 一出门户,归无咎本想极意驰骋,纵情飞遁一阵,抬头却见一袭白纱罗裙,袅娜娉婷的身姿端立半空。 不是杜念莎,更有何人。 只是她曲眉丰颊虽挤出微笑,但眉关稍紧,难掩一丝郁郁。 归无咎心念一转,一步趋前,笑道:“看来我的行踪尽被杜师妹掌握了。” 杜念莎虽面含笑意,但归无咎心思敏锐,其实能感受得到杜念莎有意无意地观察自己。当即淡然一笑,意态洒脱。 这并非强颜欢笑,而是他历练既久,心志亦坚,纵然遇到艰难险阻也不会却步不前。道途再难,也可一笑置之。 杜念莎鼓足勇气,终于问道:“归师兄此次来到藏象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归无咎一笑,随口反问道:“师妹知道些什么?” 杜念莎先摇摇头,迟疑一阵,道:“我不知道。问太爷爷,太爷爷只说,师兄的道途和原先的设计有几分不同。” 归无咎笑道:“杜真君既然都告诉你了,师兄我也不必瞒你。的确是修道前路产生一点变化。” “但是,结果殊途同归。” 杜念莎将信将疑。想了一想,终于又道:“这次回宗之后,我听说‘静门’中那个资质上佳之人,要占了原先准备予你的神物。这是真的么?” “以后,归师兄还会成为藏象宗弟子么?” 杜念莎虽然除了修炼之外不谙世事,但近二三十年来,‘静门’中出了一位资质杰出的后辈,她也是知道的。可是此人和那神物产生关联,以前却从未传出过风声。 归无咎坦然道:“是真的。” 杜念莎神情不变,似乎这个答案并未出乎预料。但她的脸色却无可掩饰的一白。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如果藏象、越衡两宗的前辈没有准备好后路,怎么会有这样的安排呢?师妹放心,我的修行之路早已经安排妥当了。无论属于哪一家宗门,你永远是我的师妹。” 杜念莎双目一亮,追问道:“师兄另有解决玉鼎失足的方法了?在哪里寻得?” 归无咎一抬头,看着远近数十里云雾诡谲,变化无方,幽幽道:“在远方。” 杜念莎一愕,归无咎这个答案等于并没有正面回答。 再犹豫问道:“归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归无咎想了一想,决定照实回答:“三四百年后吧,至少,不会耽误了四百年后的九宗之会。” 杜念莎怅然无语。 归无咎笑道:“杜师妹是来送行的吧?以师妹的资质,大道之途中不知还有几千几万载。暂别区区四百年,不过是白驹过隙而已,又何必感伤。” 归无咎的参与红云小会,本就是杜念莎以七宝天链引来。如今到了返回之时,自然也要她相送。 杜念莎点点头,道:“是太爷爷让我来送你。” 随后又道:“我为师兄准备了一点东西。” 伸出右手,却是一枚镶嵌着青玉玛瑙的储物戒指。 杜念莎解释道:“我听说几位真君已经允了师兄巫山库府中的三件宝物。这枚纳物戒,是我在连山库府中搜罗的一些外物。虽然算不上珍贵,但金丹境中各色所用都准备了一些,数量是足够的。” “自然,和归师兄相赠的玄种,不可相提并论。” 归无咎摆摆手,笑道:“那玄种本来也非我所有,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杜师妹要谢,还是去谢幽寰宗吧。” 杜念莎见归无咎言语风度极为自信,与先时无异。终于放下心来。开口道:“归师兄要不要到越衡宗看一看?” 归无咎讶然道:“不是借着师妹的法宝传送到预先埋藏签符的地方么?” 杜念莎终于又恢复了活泼洒脱之貌,一拍手道:“师兄有所不知。我现在便可启动七宝天链的回源溯流神通。只是不必立刻发动,而是压制到一个时辰之后。” “在此之前,归师兄可以先通过九宗传送阵回转到越衡宗,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才挪移到埋藏签符之处。” 归无咎沉吟半晌,道:“也好。” 随后,两人没有更多的儿女情长,毫不犹豫地往传送法阵处遁去。 一刻钟之后,看着归无咎在九宗传送阵上身形忽然消失,杜念莎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惆怅。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想,却不知道是真是假,又该不该相信。 杜念莎资质本为藏象宗之冠,身份又特殊,幼时天真无邪,行事无忌。认真说起来,他和归无咎迄今不过是两面之缘。 但同境界中归无咎资质更胜她一筹,又抢了她未来的藏象宗第一真传名位,为人刚正自信之余,又通达权变,不能不令杜念莎心折。 如果说轩辕怀的是一个绝对的符号,那么归无咎就是既足够强,又完全真实的人。 不过,她对归无咎虽然钦佩,其实心中也暗藏着一个心愿。 现在小会已过,金丹境之后,杜念莎的修行速度必将远在归无咎之上。 “原本打算抢先结成元婴后,将你痛打一顿,报当年之仇。要是你回来之时已经元婴四重境圆满,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胡思乱想一阵,杜念莎翩跹身影,逐渐化作一个白色小点。 ...... 越衡宗。 随着传送法阵一阵精光爆闪,守护此阵的八个金丹修士蓦然一惊,抬头注视。但只看到一个黑色劲装的人影,将“越衡真传”的令符一晃,便消失不见。 这人明明没有元婴境界的气息,却行动有如鬼魅,着实令护阵八人愕然不解。 越衡宗山门,规模不及藏象宗宏阔。但瑞气缭绕、浮空漾翠之景,宫阙连绵,清池密布之象,仙家之胜,生灵之气,却显然比藏象宗更浓郁一些。 归无咎在越衡宗的洞府,最后安置在“丹霞玄渚”。那处小岛景色极佳,内中种种布置亦甚为完美。 如果时间充裕,归无咎倒不介意回去观览一番。只是此处位于九转灵光殿不远处,距离其余诸地甚远。因此归无咎倒是无暇前往了。 归无咎遁影直去的方向,乃是紫雾峰幽明湖。 今日正是冲霄阁弟子每隔十四日修炼《九元书》的时辰。 归无咎原本只打算落在紫雾峰峰顶,遥遥观望片刻,并不打算近前。只是登临绝顶,却发现幽明湖畔道场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湖心成群结队的青翼鸥,反而成为了这一片道场的主角。 归无咎愕然之余,截住十余里外一个乘坐金舟的年轻修士,问明缘由。才知晓今日竟然是三年一度的“真传铨选”之日。 归无咎兴趣大增,连忙调转遁光,再往五屏山千绝峰双龙池而去。 归无咎的本意,只是想在“涵元真水阵”之外暗暗观察一番与会的年轻一辈弟子。只是他来得晚了,此时涵元真水阵外,仅余二色分明,水声嗤嗤。 归无咎摇了摇头,正要改换方位时。突然生出感应,袖中所藏“越衡真传”之令符竟蠢蠢欲动。 除却冲霄阁弟子,主持之人,以及五陵殿精研真传道途的诸位弟子,其余人是绝不可能观看真传铨选之会的。 归无咎取出令符,“涵元真水阵”果真应声分出一道入口。 果断进入,归无咎暗道,不知是越衡宗改了规矩,还是自己这一枚令符别有不同。 眼前之景象,仿佛昨日。 武陵殿研法真传,安坐于龙首巨舟之中,指指点点,逸兴遄飞。而十六位灵形境弟子,围绕阴阳双鱼而坐。看着出场顺序,竟已比试到了第十四位。 而另一处角落,各色飞舟法器纷乱零落,当中所乘,正是形形色色的少年,修为多半只是灵形境界。显然是冲霄阁中《九元书》尚未修完的弟子。 归无咎脚下升起一座精致小舟,飞遁到这一群弟子身边。 此时阴阳双鱼之上相试的,是一个身着红裙,秀而不媚的年轻女子。看她不满双十,温婉之中暗藏英气,出手也甚是果断。两刻钟不到,阴阳双鱼俱已试毕。 阴阳双鱼,俱是八珠。 这个成绩已经非常出色,成就真传应当颇有把握。 此时归无咎身边,却传来“嘿”地一声。 归无咎转头望去,这人是个身着白袍、稚气未脱的少年,只见他撇了撇嘴,眉眼间满是古怪。 归无咎心中一动,已听他向旁边两位同伴道:“黄师姐总算是出手了。已经比试得七七八八,第三个‘小自在境’总算是出来了。这一届....呵。” 话音止住,连连摇头。 归无咎眉毛一挑,讶然相问道:“听你的意思,一届三个‘小自在境’修士,莫非还嫌少了不成?” 这白袍少年这才注意到归无咎的存在,打量了一眼,恍然道:“这位师兄是五陵殿真传吧?许是闭关百年以上,今日方才出关?” 归无咎微笑点头。 白袍少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道:“师兄有所不知。百年之前越衡宗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冲霄阁中一位阴鱼九珠的绝代天才名为归无咎,应时而生,窥破《九元书》中渡尘心劫的不足,撰写《持心卷》一篇。自此以后,冲霄阁弟子根基大进,历代真传铨选之试中,能得三甲的无一例外都是‘小自在境’修士。多时一届五六个也是有的。” 归无咎不禁一呆,他自己却把这一截给忘了。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却让他心头萌发出一丝奇妙的触动。 白袍少年旁边那位圆脸少年,接口道:“只不过那位归师兄当年成就真传之后,竟是一丝音讯也无。比他小一届的另一位绝代天才木师姐,今日已经是重鸾殿副殿主,真传之试的考官了。听说两人当年的洞府只是一锁之隔,真是奇妙的紧。” 归无咎一愕,抬头往主持之位看去。 第五十九章 看涨跌谁显高明 归无咎抬头一看,主座之上共有三人。 当中一个七星道袍,三缕长须,手执拂尘的中年道人,妙意缭绕,气息微玄自在,正是上玄殿主卫澈。百年前归无咎在越衡宗时,卫真人便在任上。 左边那一位,是个矮小的老道,正是心镜殿副殿主曲雪平。一身修为,俨然已在元婴三重境中。 而位处上玄殿主卫澈之右的,却是一个身着黄色常服的少女,看来约莫二八年华。 她一身气息相比身旁二人固然稍弱,但这份气息之中反而多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玄妙味道。 宁素尘虽超逸绝尘,风华绝代,却是柔中有刚,锋刃暗藏;杜念莎、林双双等虽是明艳无俦,却难免有憨顽之气。而眼前这一位,正当妙龄的风姿卓越,与明慧练达相与为一,动静有度中,不失天真之气。 将这副面容和曾经的那个小脸结合起来,归无咎心中一笑。作为一个和自己一样被食道灵鱼捡来的“外来户”,木愔璃长成今日沉静气质,其实是可以预见的。 “归无咎?” 正当归无咎往台上看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几乎使他耳膜一震。 归无咎猛然转头,原来是一个衣衫破烂的老者,绝无丝毫修道人气息,面色发黄,骨瘦如柴,神不知鬼不觉的站立在归无咎右侧。 此老凭空出现在这里,众多冲霄阁弟子却无一察觉出异常。 归无咎看清此老面容,微微一愕。惊讶中试着传音道:“原来是前辈。前辈终于‘放假’了么?” 暗暗一思,木愔璃、宁素尘明明境界尚浅,断然是没有到那一步的。不知此老为何得以出来。 这老者眼珠一转,透出几分狡黠。踌躇一阵,终于道:“那倒没有。只是几万年来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归无咎心念一转,道:“那是九转灵光殿......” 老者连忙摇头,道:“那三个小子都有事,跑到原陆宗去了。再说,他们也支使不了老夫。” 看着归无咎似有疑惑,老者笑道:“看你难得回家,找你聊聊天。” 归无咎暗暗盘算,一时不知深浅。 不过他想的很清楚,即便越衡宗真觉得自己潜力已失,也不差这一点表面功夫,百年荒海之事也必会如约遣人前往。因此倒没有太多顾虑。 老者笑道:“藏象宗的这条路断了,接下来要去渺茫无际的本土人道文明中,寻找那一丝渺茫的机缘,没有太失落吧?” 归无咎讶然道:“这些前辈你是怎么知道?” 老者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 归无咎诧异之余,皱眉不语。 老者又兴致勃勃地道:“除了藏象宗小杜对你说的那一套说辞,你想不想知道其他秘闻?和九大宗门有关,和你的道途有关?” 归无咎暗道,姑且听之,料也无妨。便道:“在下洗耳恭听。” 老者精神一振,连忙道:“藏象宗之所以作出这抉择,另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两个原因,小杜是绝不可能对你说的。你可知道哪两个?” 归无咎顺口问道:“哪两个?” 老者施施然道:“实则四百年后法会之上,他们所选择的那个方案,成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高许多。” 归无咎道:“此话怎讲?” 老者仰着头,朝台上木愔璃看了两眼,忽然一笑道:“四百年后,越衡,藏象,原陆,缥缈四家各有一个道术圆满的小家伙,合力瓜分头名之外的份额。” “表面上看,辰阳剑山一方只要再出一位同等境界之人,夺取二三名中的一个,他们便胜券在握。” 归无咎点头称是。 老者拊掌道:“其实不然。这四人中,原陆宗和缥缈宗的两个小家伙,一个是和当年小冷一样的资质,一个走的是那一条路......这两人斗战之能胜过同境界的对手。两人守二、三名的位置,实则相当牢固。除非,再出一个打破极限的人物。” “而再出一个轩辕怀,哪里有这么容易?” 归无咎终于悟通。明明自己对于藏象、越衡等派的牵连甚深,藏象宗还是动了那等突破底线的心思。最终见自己心无他念,方才作罢。 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将自己远远放逐到苍茫世界中的本土文明。 见老者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归无咎问道:“敢问前辈,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那就是,藏象宗和越衡宗的关系,和从前相比稍有变化。虽然友盟依旧,但两派内里却有了隔阂。” 归无咎愕然道:“从何说起?” 老者摇头道:“原陆宗毕竟是九宗之中唯二完道者,数十万载以来,门中真君境者都是和辰阳剑山一般,保持九人足数。再有,幽寰宗也不可小觑。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幽寰宗那一滴真水的分量......” “总而言之,你小子想过没有,原陆宗三家虽然人才凋零了一些,但根基依旧,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投向藏象宗这一方?” 归无咎惕然一惊,先前他却从未想过这一节。只因九宗上层的博弈,距离他毕竟太过遥远,很多地方还不够敏感。 老者吁了一声,道:“无它,原陆、藏象虽然合盟抵抗辰阳剑山的扩张企图,但是原陆宗未必没有自己的诉求。” “他们建议,将原来天纲法契之中的九数之限,放宽到十二人。” 归无咎转念一想,省悟道:“藏象宗......原来如此。” 藏象宗历代真君之数,也在七到九人之间,更何况,此派距离完道仅余一步。一旦走出,便是和辰阳剑山、原陆宗相同的地位。 归无咎完全明白了。原陆宗这个要求,和藏象宗一拍即合。 并非是原陆宗三家投靠过来,而是原陆宗与藏象宗,这两家仅次于辰阳剑山的宗门,取得了利益的一致,成为新同盟的核心。 和现存九人之限的“天纲法契”相比,新契约同样是侵害了距离完道尚远、实力稍弱的几家宗门的利益;只是面对辰阳剑山的极限压力,越衡宗等宗门,不得不依附于原陆宗,藏象宗,在两杯毒酒中选择毒性较轻的一杯。 老者笑道:“原先越衡宗和藏象宗亲密无间,你这样的天才人物投入藏象宗,‘动门’一脉自然是乐见的。而现在却今非昔比,谁知道你心底里会不会有一些芥蒂?你的价值自然就降低了。”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那前辈今日之意......” 老者双眼一眯,道:“哈哈,你的行情降到了谷地,老夫却偏偏对你产生了兴趣。你就当是看低买进,囤积居奇罢了。” 归无咎无言以对,这老者出言也太荒诞不经了一些。 老者看着归无咎脸色,不以为然道:“怎么?坦诚相交不好么?还是你和藏象宗小杜那样的人打交道,被他给绕晕了?小杜这个人……每一步棋,都要保留利益最大化可能,不到最后决断的一瞬,不肯舍弃丝毫变化......兴许他自己还自以为得计。” “他明明做好了将你舍弃甚至除去的准备,但是你前往藏象宗一行,前前后后他做了多少表演?若非你道缘惊人识破玄机,恐怕也会把他当做一个只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的和善长者吧?” “就说作出决策之后。虽然在他心中,你十有八九会老死苍茫世界之中。但是为了保留那万一的一丝棋路变化,他还是又落了一子。” “你小子且猜猜看,是哪一子?” 归无咎皱眉思索,却茫然无绪。 老者哂笑道:“按照你的本意,会在今日回到越衡宗么?你是会选择独自放松几日,还是直接返回荒海?回宗之日,恰好今日便是真传铨选之日?现在身处双龙池道场,看着冲霄阁弟子因你的《持心卷》大放异彩,感受如何?” 归无咎恍然如悟。原来这是刻意营造,意在加强自己和越衡宗的情感联系。 但是念及老者方才之言,归无咎道:“只是有此一着,也只是和越衡宗相关,而非与藏象宗。如前辈所言,越衡宗和藏象宗暗生嫌隙,他这么做最后未必得利。” 老者道:“他自然是以为有足够的手段,把越衡宗和藏象宗牢牢捆绑在一起。” 归无咎思索良久,不以为然。 老者得意道:“小杜这个人,棋下的太贪了。不过他却没有算到你小子道缘之深,更没有算到老夫会跳出来找他的麻烦。这不是他棋艺不精,而是不肯简明求胜,总有翻车的时候。” 言毕,老者伸手袖中一掏,随即抛出一物。 归无咎连忙接住。低头一看,黑漆漆的一团,约莫拇指大小,二十四道等分棱面,重量远轻于铁,大约和木刻之物无异。 看着归无咎面貌疑惑,老者嗤笑道:“别想太多。老夫可是穷酸得很,可没有什么奇珍异宝送给你。随身带着便罢,有朝一日此物若能救你一次,千万记得欠老夫一个人情。” 归无咎收起宝物正要言谢,突然身上蓝色焰芒升腾而起,光华四散,原来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未及反应,身形便冲天而起,化作点点星芒。 一时间双龙池上突生惊变,台上三人,五陵殿下真传,各冲霄阁弟子,一齐抬头望天,疑惑不已。 看着归无咎离去,老者喃喃道:“似乎是看到不久的将来,越衡宗的结局不大妙啊......不知今日这异想天开的一步,是否会成为点睛之笔。” 第六十章 返故地魔影暗藏 数百丈的高空之上,一件十余丈大小的六角飞楼,正在急速奔驰。偶尔有低辈修士的法器迎面撞来,见这飞楼的遁速,都是忙不迭的远远避开。饶是如此,依旧有几个修士几乎被飞楼撞得自空中跌落。 行路之人不免猜想,如此来去如电的遁速,十有八九是金丹乃至元婴境界的高人。 飞楼之中,罗盘中悬,静香缭绕,环境异常清寂,丝毫不闻破空的锐风声。 软榻之上,归无咎敛息入定,吐纳行功,已经有七日之久。 归无咎回程落脚之处,乃是在星月门披星掩月殿后山;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是荒海以北、容州以西。 凭借七宝天链一来一去,两次见到归无咎恍如天人升降,舒永延等深感惊奇,叹乎超出其等想象。敬畏之余,不得不放弃了牢牢盯紧归无咎的打算。 再加上先前经历过几次交涉,星月门诸人对于归无咎瓜分荒海之谋深信不疑。 在和舒永延等人订下约期之后,归无咎凭借星月门布局荒海的一大底牌--“小极阵”,一日内返回容州以北,倒也不必再乘坐“破浪锥”来回奔波了。 当年陆天庆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荒海北部,意图以污星乱纲珠袭击“破浪锥”,便是借助“小极阵”之便。此阵出口,距离“如意门”并不算太远。归无咎乘坐最快的飞舟法器,不过十来日便可到达。 不必多说,在归无咎启程之初,早已传书独孤信陵、奚轻衡等人,着其做好准备,数月之后在容州集结。 而约定的聚会之所,正是归无咎百年前下山时经营的第一处据点,千回峰心宿道场----横月门山门之所。 而在这数月时间内,归无咎首当其冲要完成的事,自是道门功法的结丹大业了。红云秘境玄种固然不似寻常第四玄种难以保存、非得旋取旋用不可,但终究不宜耽搁太长时间。 结丹之选址,无疑是在“如意门”内。论安全隐秘,无过于此地。更何况,合德清襄玉璧和先天伴麟石两件九品宝胎均藏在此处。 又过了半个时辰,归无咎往舷窗外一望,青山隐隐,八水分流,已经到了横月门山门附近。归无咎本不欲滋扰,就此顺流别过。就算是指令黄氏行事,大可以白龙商会的名义传命驻守修士,自己隐在幕后便可。 不过归无咎转念一想,攻伐余玄宗事关重大,暗中探望一番,摸摸底细,也是有必要的。 旋即收了飞楼,元光显化之法一动,身躯渐渐淡薄,化作虚形后,无声无息的往宿星道场去了。 不多时,到达宿星道场附近。围绕白鹤宫飞遁两圈,远远看见各色人等一切如常,殿外仆役之辈趋前往后,甚是忙碌,显然横月门依旧是一派兴盛祥和、活力四射的景象。 再后山去,后山草堂之中照例有一位金丹修士的气息。 归无咎潜下身形,草堂正门大开,无所遮蔽。果然看见一位红脸修士面北朝南,结印而坐,徐徐呼吸吐纳。 此人却非前次所见郁随云真人门下温承忠。丹气踊跃,功法路数倒和步明徽有几分相似,看来多半是陆胜芳真人座下弟子。 见一切都全然无恙,归无咎放下心来,便要转身离去。 不过就在此时,归无咎蓦地一顿,回头往白鹤宫左偏殿望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略一思索,把身一晃,如风中飘絮一般,飘飘荡荡往左偏殿荡去。 左偏殿正厅,归无咎隐于里间柱下靠近墙壁处。 正厅主座,一个身着青色长袍,高筒皂靴的青年从容落座。此人约莫三旬年纪,手中捧了一本簿册正仔细翻阅,神态甚是威严。 青年态度认真,目露精光,相隔许久才揭过一页。他下手处有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白白胖胖,手捧一摞约莫十七八本簿册,正在屏息侍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这青年终于阅毕,在桌上提起一只羊毫细笔勾勾点点,时而补上几个字迹。又过了一刻钟,将手中簿册交还给那管事手中。 管事连忙将手中簿册收好,道:“这些门中杂事,由小的来做也就足够了。何必劳烦门主亲自动手。” 归无咎隐在墙壁边缘,闻言讶然。 不过那青年伸手一挥,连忙纠正道:“是副门主。” 胖管事连声道:“是。是。是。这些事不必劳烦副门主亲力亲为,由小的代劳便可,保管做好。不是小的自夸。做的好了不敢居功,如有差池,任凭副门主责罚。” 青年摇头,肃然道:“出了差错,再责罚你又有何用?如今我横月门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一丝一毫出错不得。门主专心修行,这些事我不来分担,谁来分担?” 胖管事恭维了几句,又道:“其实依副门主您的资质,若是不理这些俗务,功行进境只怕远在门主之上......” 见青年厉色阻止,胖管事识趣,不敢再说。告一声辞,便要退下。 青年叫住他,又吩咐道:“门中大小事务,上至精玉、法器、符箓、丹药等物的用度,下至钱粮米谷,行役细事,以及诸位近邻的风吹草动,有任何消息,都要及时报我。” 胖管事连声应下,退出大殿。 这青年“副门主”捏了捏额,俨然一副鞠躬尽瘁、夙夜为公的模样。 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黄正图的族兄黄正德。 此人当年明明是个心性甚恶、不堪造就之人,眼前却摇身一变,几乎疑似被哪一位元婴真人夺了舍。 不止如此,此人一身功行,竟臻至灵形二重境。 须知此人资质虽然比黄正图稍高,但黄正图修习的乃是品质较高的《大化枯荣诀》,而包括黄正德在内多数黄氏弟子修习的,却是品质远逊的《长河养生诀》,二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修习这一门功法百年间从真气二重修到灵形二重境,非得有六品以上的资质不可。 归无咎眉头紧皱。刚才在白鹤宫后山,他一身精微之极的魔丹丹气,突然感到一丝悸动,一瞬之后又归于平静。那一瞬间的感应,正是在白鹤宫左偏殿方向。 观察了黄正德这许久,归无咎已断定此人必有问题。但这只是就为人习性推断,以道法而言,他潜在十丈之内,竟丝毫感应不出破绽。 归无咎思索是否要出手拿获此人。却见黄正图突然诡异一笑,四下里一阵张望,额头发红的同时,气机为之一变。 这一下魔气放出,归无咎不由地一惊:好高明的魔功!连忙将周身气机一摄,混若空中浮子。 这人匿迹藏功,几乎到了入微入化的地步。就算是换作一个等闲的元婴一重境真人在此,也绝难察觉他的底细。 这道气机比之当年魔宗顶尖弟子裴鸿平固然相差甚远,但那也是双方资质、根基的差距导致。单论所修魔功之品质,几乎已在同一层次。这却令归无咎大为震动。 黄正德释放气机探查一番,只是谨慎行事。所感之处空空如也,未出他所料,他显然很是满意。 只见他自袖中抽出一幅卷轴打开,提笔涂鸦几下。那卷轴之中蓦然跳出一只巴掌大的乌鸦,扑棱扑棱飞出大殿之外。 归无咎思索一阵,未惊动此人,轻飘飘遁出殿外,一跃而上半空。 眼下归无咎心中虽然有几分猜测,但是尚无实据,不敢定论。若真是由于自己的原因引来魔道窥伺,这偌大的容州竟能寻到这里,归无咎对这对手倒也有几分佩服了。 至于黄正德,目前看来只是承担一个刺探消息的职责,还是勿要惊动的好。若是急着斩杀此人,万一有什么诡异秘术暴露消息,反不为美。 当今之计,既然已知此人的存在,那么将发动的时间和聚会的时间靠拢,传信独孤信陵,翌日一旦到达之后立刻格杀黄正图,充作临阵祭旗,即便他有什么意外手段,也来不及奏效。 拟策既定,围绕着整个白鹤宫转了一圈,一一寻见黄木荣、黄正图等人俱都安好无恙,归无咎也就放下心来。 黄正图此刻身处白鹤宫后殿密室。归无咎探身去看,只见环境很是清苦,四丈见方的小小室中,除了一张木榻,屋顶吊着一盏铜灯,墙上挂着一只红皮葫芦外,便一无所有了。 黄正图入定行功,一身土黄色元光忽明忽暗,翻滚流动。看这元光之形,分明根基扎的极为扎实。 黄正图灵根品质不算高,但心思单纯,九九玄关中心境一类的窒碍极少遇到,等若无形中资质提升了一品。此刻他勤修苦练,如今已在冲刺灵形二重境的途中。 若再得二百载苦修,便结丹有望。 归无咎想了一想,取出两枚防御神魂邪煞攻击的上品符箓“五元护真符”。把手一挥,两枚符箓化为无形,以“隐真寄托法”藏在黄正图衣服袖口处。 除却黄木荣、黄正图外,黄氏其余以‘铸灵丹’结丹者,亦有十三四人之多。在三等宗门以下,“横月门”算是实力最强的一方势力了。 顺手向独孤信陵等人再度递出飞书,归无咎再不停留,取出飞楼又往如意门遁去。 又过两日,终于抵达目的地。 竹林连片,山谷隘口之处,绿雾隐隐,草木葱茏,一片异光恍恍惚惚,迷离不定。 归无咎凝视既久,一脚踏入其中。 ps:过渡很讨厌,尽量快。 第六十一章 结庐养心备丹果 穿过“六返如意阵”,一步跃入谷中。 脚踏实地之后,眼前之景,归无咎出乎预料。 “喀嚓”一声脆响传来,当年黄氏搭建的木屋前方空地处,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举着一柄大斧,砍劈木柴。他相貌甚是文弱,做这等粗活,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而他身旁丈许,一张棕色躺椅之上,躺着一位荆钗布裙、容貌甚丽的妇人,只是她面上一副慵懒之色,小腹高高隆起,几乎正是即将足月临盆的身孕。 而竹屋那一头,又有两三个年轻女子不断自木桶中取水,清洗瓜果菜蔬。旁边支架着两口铁锅,远远地看见热气腾腾。 砍柴男子和那孕妇,正是黄正平夫妇。 归无咎出现在谷中的一瞬间,黄正平,韩氏女,两个年轻丫鬟都是一惊。 韩氏女率先反应过来,面色泛出惊喜疑惑。连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上师回来了。”两个年轻丫鬟连忙过来相扶。 归无咎屈指一弹,一道清淡旖旎、犹如月华的元光立刻散出,将韩氏女托住。道:“不必多礼,且回座上歇息。” 韩氏女自觉一道如柔和如棉的力道卷住身体,再将她慢慢放回躺椅之中。她也是个心性练达、不迂于表面功夫的人,也就不再坚持,顺势坐回。 黄正平一阵恍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弃了斧头,上前拜见。 那两个侍女早非当年归无咎采买而来的仆婢,而是白龙商会新近安置,本并不认识归无咎。这时见黄正平夫妇行礼,连忙磕头。 归无咎一展袖,一并将其扶起。问道:“怎地又回到了这里?” 当初因为如意门是归无咎唯一信得过的处所,才将黄正平夫妻暂时安置。后来通过独孤信陵初步掌握了白龙商会,怕这两人憋闷,早已将之迁徙在外,由商会照料。时至今日,不知这两人为何又重返故地。 黄正平略微抬头,瞥了一眼归无咎面容,心中甚是惊奇。他本是身无灵根的凡人,原本此生不过忽忽百年,便要化作一抔黄土。 当年蒙归无咎赐以灵丹,如今百年下来筋骨健旺,长相也只不过老去十五六岁,心中自有感激。只是他也是个朴实木讷之人,未知如何宣之于口。 而百年之后再见归无咎,却发现归无咎依旧是二十许的青年模样,容貌竟未变化半分。 听归无咎询问,黄正平连忙道:“一年之前,当初将我夫妻接走的那位仙姑,言道上师将返回此处,于是又将我夫妻二人接了回来。” 归无咎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黄正平见归无咎不置可否,鼓足勇气道:“若是上师要在此处安置,我夫妻不敢惊扰。不如我二人暂时回到黄氏落户,等上师有事吩咐,再来拜见不迟。” 实则他回到此地一年有余,却并未回黄氏族中一看。思乡心切,这时顺口说了出来。 归无咎想起横月门中黄正德之事,摇头道:“不妥。你二人不必多虑,这谷中甚是宽敞,你我各自安居,各行其是便罢。” 黄正平不敢多言。稍后,又扭扭捏捏要说些感谢的话,归无咎早知知其心意,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归无咎暗暗摇头,形势变化今非昔比,曾经的谋算似乎已经落空。 当初他帮助黄氏脱困并建立基业,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看上了韩氏女腹中天赋异禀的胎儿,以期百年之后收为弟子。 归无咎自己在道途之上也不过是刚刚起步,自然非是这么早就有了开宗立派、或是培养势力的打算;更不是纯粹因为所谓的爱才之心。 何况若只是惜才,百年之后通知越衡宗门将之领走,也就是了。 要知道,在道途之上,传道受业,不仅仅是渡人,更是渡己。同样的道法理解,因地制宜的传授于于己完全不同的人,同样是对传授者本人的提炼与升华。 九大上宗历史上便有许多杰出人才一门师徒连缀而出,便是在于这份“教学相长”的道理。 可惜现在自己即将前往紫微大世界深处,姑且不说那传送手段是否能够同时传送多人,也暂且忽略带着一个小毛孩独闯异界的麻烦,单是一条:到了十岁以后该当学道的年纪,九大上宗顶尖真传法门,都是拟法于物,心印直传。不在门中,断然修习不得。 若是自己将其带入土著文明,便不能修习上法,于这麟儿资质而言,未免暴殄天物。 除非...... 归无咎一怔,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摇了摇头,眼下还是先准备结丹大事,再言其他。 如意门洞府甚为广阔,归无咎在黄正平夫妻所居竹屋对面,立下一座十余丈大小的飞楼,权作自家道场。 又以仆苏盘设定采气之方位,镇定飞楼,设下一座“三返权舆阵”和一座“六道无妄阵”。尽管黄正平夫妻和那两名婢女没有丝毫修为,但是结成金丹本就是修道之旅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合该以最谨慎的态度应对,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更与众不同的是,和寻常修士结丹相比,归无咎还必须在“结丹”这个节点完成数件重要的事情。 调息养神三余日,归无咎自感身心极静,神气极宁,淡看日月轮转,笑望烟云升降,一草一木,自有其趣,道途之中的挫折、前往苍茫世界的吉凶难测,都好似完全忘记,再也无所萦坏。 归无咎心知,自己心境到了道门功法中最适宜突破境界的“至道虚寂”的境界。 又过三日。 百年剑术修行之经验,摩云道上所成就“巧”、“拙”、“幻”三剑,天悬大道之上再度提炼,成法变化,逐一在胸中演练一遍。 又过了十余日。 六十余年间在星月门“意”池之中所得,再度返照审视。修炼《空蕴念剑》的前人心得,种种玄机变化、法术得失,一一映入眼帘,丝毫不差。 又过了二十余日。 归无咎将所有过往斗法经验,从初出茅庐、海上荒岛相斗火云道人那一役开始,中曲岛斩杀刺客,贞如岛相斗桑道人四人,和独孤信陵捉来的敌手喂剑试招,斗岳遥峰,斗白面剑客,斗王木霸、陈湘琴等四人,斗魔宗裴鸿平,连斗星月门四相阵...... 直到月余之前,在红云小会的七场比试,藏象宗斗二元相生阵...... 所有的敌我应对、战术变化,神通外物之长短优劣,再度返照流连,似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在眼前倥偬而过。 根基,实证,俱已夯实。 终于,还有最后一件。 归无咎手中一抖,将辰阳剑山《观法图》取出,展开图卷。 此书卷底乃是蜡黄色,而卷中所见,既非文字,又非图画,乃是密密麻麻的小点,杂乱无章,分属黑白二色。 略观其数,似是数十,又似是数百,忽然眼前一阵恍惚,又似是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归无咎凝视半晌,这些黑白小点,逐渐生出变化。但见这些圆点有的变大,有的变小,至小者仿佛微尘,全不可见;而较大的有不少都凝聚成鸡子大小的圆球。 突然间,一个原本米粒大小的黑色圆球急速膨胀,转瞬间化作一个直径八九寸的墨团,似乎整个卷轴中唯有这一点独尊。 但这一个巨大圆球并未存在多久,瞬息之后,随着周围几个黑白圆点涨大,这个巨大墨点不知何时已消失于无形。 归无咎看得分明,尽管这些黑白的圆点大小变化,但是其实两色的总面积一直是一般大小,且所有的黑白圆点,都是边界分明,永不相交。 又过了小半刻钟,归无咎已从中看出不少正反、阴阳、进退、攻守、行止、奇正之变,无一不暗合剑道之至理。 此图若教旁人去看,哪怕看上一年也看不出甚么头绪。以如此短的时辰窥得门径,其实已经极为惊人了。 但归无咎却没有时间再度推演下去,五指一伸,一枚白色圆珠握在手中。 此时归无咎气息、精神处于最佳状态,过往所有的神通、战法都如图画一般浮在目前,而眼前的《观法图》中演变过程也尽数记在心中。 可是这“全珠”仍是好端端的浮在空中,没有丝毫变化。 归无咎眉头一蹙,当初白衣女子所言,到了需要推演功法之时,此物自然便知道作何用处。现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此珠却恍如木石,完全没有丝毫功效。 从前墨珠、镜珠、魂珠无不灵验,对“全珠”的效用,归无咎自然也深信不疑。思索一阵,或许是到了真正结丹的一刹那,才是“天人立地根”的成法之时。 正在此时,一道绿影疾如闪电,自天上扑下,钻入归无咎掌心之中。 凝神望之,原来是奚轻衡传来消息。 近日来余玄宗门中出了一件大事,真传弟子所习功法似乎出了大问题,若不是发现得早,余玄宗几有传承断绝之危。收到这件消息之后,原本驻扎在曲寰主岛之上的四位元婴三重境真人,尽数急返余玄宗门。 归无咎闻之讶然,当年秦梦霖设下的手段,她自信余玄宗非三四百年难以发觉。秦梦霖之语归无咎自然信之无疑,而余玄宗竟尔识破,看来,那股势力已经渗透到余玄宗深处。 但是,这对归无咎来说,却正是一个实施预定计划的一场东风。 当机立断,紫白红黑四枚玄种,浮现在胸前。 第六十二章 山高人为峰 一品何足道 服下幽寰宗薛见迟所赠丹药,搬运周天,炼化药力。 终于,归无咎双眸中精光一闪,大袖卷动,毫不犹豫地将四枚浮在胸前的玄种捉起,一口气吞入腹中。 四枚玄种入腹,说来也奇,归无咎不必动用返照内视之法,四枚玄种之形态变化,动静和躁,无不宛在目前。 原先在空中飘荡之时,那无上品阶的第四玄种宛如死物一般,丝毫见不得任何神奇之处。而一旦入腹,却如干柴烈火相搅,“腾”地爆裂开来,纵然归无咎早已严阵以待,一时也不免窘促。 那第四玄种,忽在此时化作百态,时而变成一只碧色的小马驹,时而又幻化成一只昂首挺立的金鸡。金鸡仰头欲鸣时,又化作一只浑身斑点的花鹿......所变化之物,无不是好动的活物,每有一个细微动作,都不可避免的通感精神,反复激荡,归无咎只觉脑门胀痛,熏然欲酔。 好在归无咎以极为坚定的心志吐纳呼吸,熬过半个时辰,终觉脑门如同沁入冷水,受了一激,登时恢复了三四分冷静。 归无咎心知这是薛见迟所赠之药发挥效用,精神一振。 这第四玄种果然比存在感最强的第五等玄种还要顽固炽烈,腾挪东西,丝毫无驯熟之象。和其余三道玄种的勾连相生意境,自然也无法建立。 归无咎情之心急不得,只以纯之又纯的元光之力反复冲刷浸泡,降下这一枚玄种的活跃之性来。 这一个过程说来简单,但是一连打坐三日,归无咎才觉出那玄种所化之形,动作稍稍迂缓了半分。而归无咎本已凝实到无以复加的元光,竟平白削去了一丝。 再用心一体察,归无咎不禁大讶,原来那元光并非削去,而是又凝实了一些!这号称三十六万年来一道果的第四玄种,其精妙之处竟然在这里。 功力醇厚圆满之道,本就是难以真正走到极限的。犹如一只杯中放置了石块,便可再度添加细石;塞满细石之后,还可添加沙子;夯实沙子之后,还能倒进水去。就算水也溢满,若得粉碎真空、化作无量微尘,同样会生出进一步浓缩的空间。 而归无咎臻至圆满之境后,事先早已自信元光之醇达到了增无可增的境地。孰不知这至妙无上的第四玄种,偏偏于增无可增之际,偷来一丝缝隙! 三十六万年的演化,便是为了这一步登峰造极,人与天齐! 足足过去二十余日,第四玄种之中活跃之意终于完全消散,而归无咎的元光之醇,也经由这一步又提高了许多。 此刻那第四玄种经由二十余日的演变,其形态已经缩小道如果豆粒般的一点,和其余三道玄种完全无二。 已经到了可以真正凝丹的时刻了。 归无咎备下的三枚九等玄种,乃是火性,土性,金性。而这枚第四玄种,却是五行俱足,可以任意演化一种变化。 此时归无咎有两种选择可做,其一是将这枚玄种演化水性,火、土、金、水而生木;其二是将其演化成木属性,木,火,土,金而生水。 归无咎早有成算。 水之性,五行之数在一,所谓天一生水,本是万象之先。五行得丹之法,自然是体会这“生水”之奥义为最善! 这一环节对于绝大多数修士而言并无选择的余地,唯有依据自家五行之道法盈亏而定。而亿万中无一的功法圆满之辈,若得以自由选择,自然是成就水性为先。 心中一个念头升起,那几已化作一枚小石子的第四玄种,蓦然透出清爽生机,其外形似乎也化作一枚包含无限可能的种子。 怀丁抱丙,乙木根苗。 轻轻一跃,这第四玄种化成的“种子”正位于火属性玄种玄种之前。 次序一定的瞬间,乙木推丁火,丁火推己土,己土推辛金,辛金推葵水,葵水还归乙木之位;瞬间五德具备,五行之性,缓缓发明。四点玄种的缺口处,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点精绝纯澈的幽幽水象! 那是四行推演变化而成的第五“玄种”。 至此,五枚玄种成就一道闭环,原本约莫米粒大小的玄种瞬间形体崩散,似乎有形之躯为体内元光一扫而空,仅余五点星芒,极微极危,在溟濛丹田之中照出一点光明。 在低等功法之中,常以阳五行为尊,阴五行为卑。而归无咎道法趋极,却不在此列。阴五行之中,暗含甲木、丙火、戊土、庚金、壬水之变,竟是负阴而抱阳,反在先天之上! 成就五行相生的一瞬间,归无咎正在搬运周天的一身元光,立时通感内外,循着五行相生的方向缓缓运转! 此景若教九大上宗任何一名弟子见了,都不免又妒又恨。 成就五品之下的外丹下品者,以一身元光归摄玄种,玄种为主,元光为辅;把那无形无相的造化玄奇,凝结作一件死物,如此修行,故不足道。 而四品之上的高品金丹,五行玄种却仅是一道引子,一点推动之余,一身元光自行运转,最终有无形之中生出有形,五气禀生,丹气自成,方是金丹大道。 高品金丹之道中,玄种之品愈低,最终残余的外物实相便愈少。 但是有一条至关重要之处不可忽视:玄种之品愈低,其五行相生的力量便愈加薄弱。若是你元光之纯未臻甚高境界,感应不到玄种的推动之力,那结丹必要功亏一篑。 不能量力而为,妄求高品金丹者,十有八九都是败在这一步。 而归无咎所成就的,乃是最高品的一品金丹,玄种之力正是最低微的第九等玄种。此时五行相生之意一生,浑身元光竟如被牛车牵动一般立时发动,敏锐如此,简直骇人听闻。 即便是尹九畴这般千万年一出的杰出人才,有了丹成一品的资格之后,俟五行相生之意一起,也要静心稍待,屏住心神,慢慢迎来自家元光入定、感灵、初动、加速的过程,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方能真正运转开来。 但归无咎似乎并不满意,眉头微微一簇。 默运玄功,竟然将元光转动之势生生止住。 原来,元光运转之势一起,那处于五行相生之中的玄种之力,便会快速瓦解,愈来愈微小,直到彻底消失。前后历时,共一十二个时辰。 道理很明显,结丹时玄种残留愈微,成丹之后的杂质也就愈少。 故而丹成一品,固然极为高妙,却并不意味着没有高下之分了。 如尹九畴这般刚刚达到一品层次的,感受到元光牵引便丝毫怠慢不得,立刻小心翼翼地开始成丹之转;而九大上宗历史上偶有惊才绝艳的旷代异才,臻至一品仍非极限,非得扣住元光运转之势,等到玄种之力衰微到极致,几乎就要错失结丹的一瞬间,方才引动元光运转。 拖延愈久者,金丹愈纯,成丹之品自然在一品中更为优胜。 别家先辈归无咎并不知晓,但据越衡宗载籍记载,除却初祖之外的四位天尊,无不是生生等待五行玄种衰减九个时辰以上,方才运转元光。 过了一刻,归无咎突然心中一动,尝试放开限制,任由元光运转。随后魔丹丹力一起,生生将五行玄种的推动之力完全遮蔽住,再观察自身元光的运转情况。 足足过去两个时辰,在完全失去玄种之力推动的情况下,这元光运转竟未有丝毫衰减。由此可见,归无咎的元光之纯确实到了大成无缺、无以复加的程度。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已经知道了将要作何选择。 但是他并未有丝毫大意,撤掉魔丹之力后,止住元光运转,神意入微犹如止水不波。若是心头警兆一起,立刻便要作出决断。 好在一切都异常平静。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 十一个时辰过去了。 归无咎镇定如恒。此刻,他丹田中的五点玄种之明,比之夜里二三里之外的萤火虫也要大大不如。 但归无咎深信不疑,只要自己此时放开限制,一身元光必定会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运转起来。 凭借归无咎的功行,自然也可以精准的感应天时,距离最后十二个时辰的终点还差多少,他心中势必一清二楚。 但归无咎并未这么做。 他对于自己道缘通感极为自信,丝毫没有万一错过了时辰的忧虑。真正到了极限的一瞬间,归无咎自忖必定能作出正确的选择。 流逝的时间,既缓慢,又悠长,一去不回,却恍在目前。 ...... 当这终极时刻到来的一刹那,并非如归无咎视线预料的那样,是如露如电、一瞬即逝的瞬间、抓不住就必定失败的瞬间,反而----是异常从容的谕示。 一切似乎福至心灵: 时辰到了?到了,便是到了。 归无咎放开身心,任由元光运行;可是一身元光却纹丝不动。而心神感应之中,那五行玄种之力,却丝毫感觉不到,仿佛从来不存于世。 难道,大意失手,十二个时辰已过? 归无咎依旧从容静坐。 终于,伴随着一丝清风拂面,归无咎体内的元光,似乎一颤。 从无到有,元光自转。 归无咎这才升起一念,感应天时。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在最后的时刻,在十二个时辰已满、五行玄种有归于无的一刹那,体内元光承接了这最后一丝小到极致的推动之力。 这也意味着,归无咎所成金丹中,有相杂质,乃是绝对的“无”。 尽管成丹之路尚未完成,但归无咎会心一笑: 今日所成,已非一品金丹。 ps:话比较多。但是写在“作者说”里,转载网站的读者看不到。反正正文字数满3000了,加了这一段也不到4000,没有凑字数加钱的问题,所以就写在这里。 说实话,这个小说的写法,设定,搞起来还是非常累的,并不可能像“杀、杀、杀,战、战、战,”那样一气呵成,一小时2000字手到擒来。非常诚恳的说,尽管对于写作过程中的心理建设,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很难,好多卡壳的时候都鼓起精神挺了过去。这段时间每天6500字左右,极累,好几次我都想请个假,歇一天。但是只能说这一次心理建设比较到位,都调整心态挺过去了。 但是干任何事情都要有激励的,尤其是短期的激励。好多天不增加一个新读者,真的难受。不求哪个土豪给我打赏100万盟主,哪怕只要看到订阅缓慢增长---对,哪怕是“缓慢”的增长,作者心态也会好很多。前几天多了一个新读者“摩尔纹”从头看过来,看订阅突然几十几十的涨上去,再看评论区,发现一个人,开心了很久。 虽然前一段时间身体不好请假很多,但一开始承诺的绝不tj、至少300w完结不是空话,也一定会做到。希望如果有看盗版的转移几个过来,我就感激不尽了;否则,有时候真的是一种煎熬。至于一直订阅的,感谢之余希望多投推荐票。仙侠周榜上能看到就好,哪怕是第100。 万分感谢。 这段话我过一段时间会删掉,保持正文整洁。 第六十三章 履尘中途不速客 元光之力一旦运转、由缓而急,便往丹成之路纵辔疾行,如大江东去,再不复回。 静坐结丹的这两月有余,归无咎一身元光原本充塞饱满、无所不在。此刻的丹田处,却让出一片空空荡荡的玄妙空间,感应不得丝毫气息。 而每隔半个时辰再体悟一次,必能觉出体内元光稍稍减少半分,似乎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中空玄妙吞噬消纳。 归无咎此刻心思通透,自知虽然仍需次第行功,但却不必如方才启动元光、蓄势待发时心神紧绷。 归无咎暗道,方才灵机一动,倒是无意中发现了一种丹中秘法。 古往今来道门之中兼修魔功、以资两相借鉴者,多半并非本门嫡传,资质功行也未能臻至极高境界。如归无咎这般,成就一品金丹时,已然兼具更高一层的魔道修为者,自古所无。 在五行推动之力形成之后,敢于在结丹时熬炼时辰、一品中力求更上层楼者,无不是资质、缘法极高的人物。 但即便如此,在最后两三个时辰,因五行玄种之力几乎微弱到不可察觉,想要完全把握极限其实极难,任谁也不得不稍留余裕,以防大意失手。 而归无咎敢于行险,除却缘法道心甚佳、心潮感应如神外,更是由于他放出魔丹丹气,屏蔽五行玄种的推动之力,观察一身元光在全无凭借之下的敏锐程度,由此精准计算出元光运转所需要的动力大小。 若是有朝一日,魔门功法的后患得以彻底解除,这门借兼修魔功充作测量工具的手法,当可成为丹成一品者的成道利器。 又过了七日,归无咎感到体内元光已经消去过半,而体内空空荡荡之处,虽然一无所有、未见金丹之形,但以此一点为中、统御全身之气的觉悟,已经明明白白发散开来。 若是寻常修士结丹,现在这个阶段,正是“抱丹成圆”、“虚丹成韵”两大意境生根发芽之时。感受到五感六识之精微大幅攀升,这一瞬间,本该于心苗之中涌现出真诚的大喜悦! 但这一辈九宗真传排名前列者,均已先臻此境。此时所得,不过是将这份精微之韵更加清晰明朗罢了。 到了这一步,归无咎其实已经算是步入金丹境中。就算是现在收丹的过程被不可抗拒之力中止,丹田中也会瞬间显化出一粒金丹来。 只是倘若剩余元光未曾收尽,虽于品质无虞,金丹丹力却不免大减。 正在此时,归无咎感受到“虚无”之中传来的那份饥渴和呼唤,微微一笑,元玉精斛中虚丹丹力一起,拇指一摁一撇,清湛光华突然发动,醇美绵密、刚柔兼具,如真似幻中飞泻而出,竟是一式前所未见的高明剑招。 归无咎盘膝而坐,面前放置着三样宝物。 一件云雾诡谲、时时化作幻影,神光内映的玉盘;一块一尺多高、生有九窍的米黄色奇石;另有一件,是一座尺半大小的袖珍编钟。 归无咎拇指中激射出的这一道剑意,正是按捺在这件编钟之上。 “”地一声清响传来,悠悠不绝。空气中陡然生出一线生机、一点绿意,流淌聚拢、拟形而化,成就一枚苍翠欲滴的绿叶。 编钟金灿灿的形体瞬间虚化,映照在这枚绿叶之上,形成一枚金钟图案。而绿叶的背面同样生出图形,不难看出是一道两枚指节长短的短剑。 正反图案一成,绿叶和归无咎丹田之中成丹虚位,立刻生出感应。“嗡”地一响,绿叶瞬间消失,再度显形时,已经是在归无咎丹田正中的位置。 神通一成,金丹感应,正是“第二真宝”的玄妙用处。 早在天悬大道巅峰,归无咎已经具备将“巧剑”、“拙剑”、“幻剑”合拢为一的能力,但是他一直没有这么做。究其原因,正是为了在此时此刻成就神通,与第二真宝炼化合一。 此剑法意虽非尽出于《通灵显化真形图》,但经过天悬大道的加持,这一剑的品质,并不逊色于九宗真传弟子循规蹈矩所得的第一道神通。 阴鱼九珠,开派一人;为全鼎足,下得凡尘。 归无咎心中暗道:这一剑,本就是下界百年修行之大成,回首前缘,倒是不妨借用中曲岛上那条小小街道的名称。 履尘。 第一道本命神通,“履尘”剑,成形! 归无咎抒怀一笑,寻常九宗弟子,金丹境后第一步所演化的本命神通,往往是由简而繁、取一侧重。真正自成体系的神通法术,往往是三重境以后的事了。 与之相较,这虚虚实实、万变无穷的“履尘”一剑,又占上风。 除此之外,另有一重优势也不可小觑。 归无咎金丹品质超迈一品之上,丹力雄厚必是自古所无;以“幻剑”为核心的“履尘”一剑,丹力损耗其实极少;此刻又多了本命法宝御使,再平白减少六成消耗。 统摄而论,这一神通的持久作战能力,几乎到了源源不绝的境界。 下一步,便是成就真正的本命法宝。 合德清襄玉璧和先天伴麟石,当应缘于哪一件呢? 正在此时,归无咎突然思绪中断,双目一凝,微微扬首。 原来,突然有两个人影浮现在目前。 准确的说,是在如意门外。 结丹之事事关重大,进入“如意门”之前,归无咎已提前在门户之外布下一座“心返”之阵。此时“如意门”屏障之外十余里风光,尽在归无咎面前。 立在幻化万千的如意门前,一个异常苍老的声音道:“墨师侄,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此行既已圆满成功,还是回宗复命为好。我知你与裴师侄交情甚好,但这些闲事不是你应该管的。” 一声嗤笑响起,声音年轻,透出奋发之气:“徐长老你可真会说话。当年裴鸿平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你当墨某人是傻子?‘交情甚好’,亏你也说得出口。说起来阵里这一位,墨某倒是愿意和他交个朋友。如果没有他,落泉宗第一真传也轮不到我。” 那先出言的老者,面色深黄而近黑,肌肉僵硬仿佛熟铜锻成,纹丝不动,出言时只见两片嘴唇起合。身上所着衣袍,却似用数百片颜色各异的破布缀成。 从他散发出感化内外的气象来看,一身功行乃是元婴境界。只是和寻常元婴修士升腾起祥和之意不同,这一位的气息却是惨惨淡淡,寒气森森。 至于那年轻人,头戴玉叶冠,面色白中泛红,一身浅蓝长袍,脱略行迹而又有三分温婉,几乎有几分女子之气。一身修为,业已到了金丹四重境巅峰。 那徐长老又道:“你今次完法《成圆广大法界祭仪》的圆满程度,比当年裴师侄更胜一筹。还是莫惹事端罢。” 墨姓年轻人摇头道:“墨某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这位......归无咎?较量一番,要么打死他,要么……被他打死。” 此人出言时脸上彤云阵阵,双目中精光闪闪。 徐长老怫然不悦道:“吸取了前次裴师侄的教训,你出行时佩上了一枚‘冰霜之叶’,恐怕就算想要寻死,也很难成功。想要比试高下,将来有的是机会;或者说,本来也避免不了。” 墨姓青年又摇头,悠然道:“四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徐长老一转头,脖子扭动,几乎像是机关傀儡发动,道:“若能破得此阵,便去迎战;若是不能,再也休题。” 言毕,徐长老袖中飞出一只白色瓷瓶,曲指一弹,掀开瓶塞,倒出一滴黄豆大小的浅蓝色水珠。 徐长老吹一口浊气裹住水珠,这浅蓝水珠雾化万千,宛如飞蝗般冲着“如意门”渗透进去。 归无咎入定之中看的分明,这一滴水珠裹住气机,瞬间已由一点整体化作十二万亿微尘,每一点微尘都与那老者血脉气息隐隐相连。 这一手,竟是意图用穷举之法破去“六返如意阵”。 只是此人手段虽然了得,依旧小看了“六返如意阵”高明之处。十二万亿之变固然极多,但对于六返如意阵中的变化总数,只不过是六百亿分之一。 果然,过了片刻,全部微尘尽数自阵门中倒飞而回,重又凝成一滴水珠,钻入瓶中。 徐长老“嘿”了一声,道:“其余八种类别的阵法老夫不敢夸口。不过若论‘数极之阵’的破法,宗内并无第二人能超过老夫的‘大化源泉’。越衡宗立足万年根基的一处据点,果然非同小可。” “莫师侄,除非你将天师请到此处,否则今日之愿,是成不了了。” 墨姓青年双眸蓦然变成红色,反常失笑道:“除非是‘无始之阵’、‘窃法之阵’一般本无破法的绝阵,其余七阵,向来无不可破之理。尤其是所谓演化无穷的‘数极之阵’,本来不就有一道天然的后门?” 徐长老双目狐疑,低声道:“你......” 墨姓青年仰头狂笑道:“你们口口声声墨天青是落泉宗千万载以来气运所钟、应时而生的绝代天才,可是现在看来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并未当回事。眼前这阵虽是‘数极之阵’中的极品,却也未必拦得住墨某人。” 墨姓青年大袖一拂,纵声往“如意门”中踏步而入! 阵法之中。 第一关,三十六歧途择一,墨姓青年毫不犹豫的作出选择;第二关三十六步,又是果断地一步迈出; 三、四关各地煞数变化; 五、六关各周天数变化....... 归无咎脸色一变,短短数十息内,墨姓青年已经走通了六道正门,每一步俱是正解。 ps:感谢nooth、置啬夫、哭着学坏1、知月君、oid2old3、祷文师封界、周键锋、书友833、484、639、497、470、849、寒、、、酒的打赏。 第六十四章 外敌摧阵急 入世正当时 十几个呼吸之后,乱影迷离的“如意门”光壁,忽然吐出一个浅蓝色影子,落在山谷之外。 归无咎松了口气。 原来,那落泉宗青年墨天青,终于在第三道“反门”之中,稍稍犹豫之后走错了一步,旋即被移出谷外。 归无咎当机立断,魔功潜运。一道乌光犹如匹练纵出数百丈外,将正在谷中准备早餐的黄正平夫妇及两位仆婢,一齐卷入内阵之中。 黄正平夫妇正烧水煮粥,突然眼前一花,仔细看时,除却一座楼阁立在正中,楼中透出反复激荡、无形压迫。楼阁外围数十丈,光华潋滟,绮变万端,竟是一座和“如意门”异曲同工的阵门牢牢围住。哪里还不知晓被归无咎挪进阵内。 就在此时,归无咎朗朗之声传来:“如意门外或有外人闯入,尔等勿要惊慌,暂时在此歇息便是。飞舟之中,水食皆备。” 楼阁之内金光一闪,突见巴掌大的一块黄色疙瘩飞出,突然涨大,化作一只四五丈长短的飞舟,静静搁浅在地。 舟内接近四丈方圆空间,四人宿上数日,决不至于窘促。 “如意门”外,墨天青见破阵未成,似乎有些郁郁。转动脖颈“哼”了一声,再度钻入阵中。 归无咎心中忖度,幸得自己用心深远,“如意门”内再度做了布置。 落泉宗那墨姓青年资质绝代,若他坚持相试,突破“六返如意阵”是早晚的事情。就算真个交手,自己也并不畏惧。哪怕是那元婴老道一并进来,也有“著物剑”这一道底牌应对。 但不是万不得已,归无咎并不打算将这道底牌用在元婴修士身上。 距离自己离开越衡、启动这一座传送阵的百年之约,如今尚余一月。一月之后,越衡宗来人时,此围自解。以自己《六道无妄阵》在外、《三返权舆阵》在内的精妙布置,坚持月余并非难事。 这二阵相连,是归无咎阵术构思的又一巧用。 《六道无妄阵》本身乃是无始之阵,非有元婴修为难以破解;而一旦有元婴修士出手,阵眼之中暗藏的一正一反十二枚九兵雷符便会立刻发动,威力极为惊人。这一改造,本是贞如岛为防杂玉洞坑被窥伺的得意发明。 这一布置,是为了掩藏阵中秘密所设计,本为归无咎远离洞府时方才启动。若是本人留在阵内,等若作法自毙,却是极为不妥。 针对这一变化,此阵之内再度布下一件“三返权舆阵”,万一九兵雷符引爆,爆炸之势在三返权舆阵中转上一圈,再度往外反弹,等于向外的杀伤力又增加了一倍。阵中之人,却安然无恙。 只是,脑海中浮现出贞如岛中“六道无妄阵”布置,归无咎惕然一惊,面色严肃:有一件事被自己忽略了。 归无咎仔细一思,检查自己储物戒中所藏,立刻便拟定了补救措施。 可就在此时,归无咎蓦然惊觉,自己收纳元光的成丹之势,比预想中竟然慢了许多。照这个速度下去,自己距离结丹功成,恐要延后一倍以上的时间。 若此时风平浪静,就算再慢一倍也无妨。可是现在有强敌在外,如有变故,坏了丹果,就算性命无忧,也必将铸成终生恨事。 仔细回顾原因,归无咎恍然省悟。 就算自己资质再高;丹力再纯,功法再精,势必动不能等于静,有不能等于无。一波既动,万波相随。方才自己频频动用丹力,动作太多。尤其是将黄正平夫妻引入阵中的那一下,更是大动干戈。以至于一身元光激荡之下,减缓了成丹之势。 心中略一权衡,归无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引动一丝丹力,取出四件阵器,丢在飞楼之外的空地上,唤道:“韩娘子。” 那飞舟之中,桌椅床榻无不具备。那两名婢女正要扶着韩氏上去休息,听归无咎呼唤,连忙止步,万福一礼,高声道:“上师有何吩咐?” 韩正平闻言,也一并上前听候吩咐。 归无咎问道:“韩娘子,你平素可略微习得天文、星占、道书一流?二十八宿方位何在,可还知否?” 韩氏女连忙点头道:“小女子平素闲时多翻阅一些占卜杂书,多少知道一些。” 归无咎道:“好。你且看,飞楼之外,地上有四枚法器玄钉。出得光壁之后,青色那枚,钉在东方心宿位上;黑色那枚,钉在北方斗宿位上;白色那枚,钉在西方参宿位上;赤色那枚,钉在南方井宿位上。记清楚了没有?” 韩氏女闭目思索一阵,自忖记牢,缓缓点头。 归无咎又道:“走进那光壁,平心静气,但凭心中感应行走。就像你进出于‘如意门’便是,此阵比‘如意门’容易许多,想必你不难做到。” 韩氏女应了一声,莲步轻移,上前缓缓捡起四枚玄钉。这四钉不过二三十斤分量,对于常人来说不在话下。但韩氏女毕竟将要临盆之身,取之实在是颇为费力。 但归无咎也没有选择,韩正平和那两位婢女固然力壮,但并无出入“三返权舆阵”之能。 两刻钟后。 如意门之外,盘膝而坐的墨天青,缓缓睁开双目。第二次入阵时,他已经走到第五道反门的周天变化之处,隐约感受到距离突破阵门仅有一步之遥。 现在,他调息一番,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自信第三次闯阵必能突破关口。 墨天青振作丹力,掌心散出一团绿气,往徐长老身上一裹。毫不犹豫地再度迈入阵中。 ...... 韩氏女此时已鬓发见汗,双足酸软无力。东方、西方、北方位上三枚阵法玄钉已全部钉入,只余西方位上这最后一枚。 就在她缓步行走,距离阵角之位尚有十余步时,那道玄气滚滚的阵门之外,突然传来一个清亮欢欣之声:“噫,黑白池水,五色琉璃天......这里有几分奇妙。” “两列竹屋.....百十人居住倒也够了。原以为只是个别真传弟子的落脚之所,想不到竟是有人长期驻扎的模样。只是,现在屋中似乎一个人影也无。” 过了几息,同一个声音再度响起:“是了,此处有一座阵法。徐长老,看来那人当在其中无疑了。” 归无咎所布《六道无妄阵》别有玄妙,阵外之人形容出声,他在阵内清清楚楚;而阵内动静,阵外却不得与闻。 归无咎出言道:“勿要慌张。将最后一道阵基布好便回。” 韩氏女心中一凛,应声称是。只是她也是聪慧之人,知晓阵外之人和归无咎是敌非友,此刻不免有几分紧张。再加上体力消耗甚巨,此刻衣衫打湿,完全贴在身上,双足更是有些打颤。 徐长老、墨天青对着雾气蒙蒙的的阵法一阵窥看。 莫青天悠然道:“这一座似乎是以元婴境界为界限的‘无始之阵’。那在下可无能为力了,还要麻烦徐长老你出手。” 归无咎闻言立即传声道:“最后一钉完成后,速回。”双目一凝,权衡已定,终究是要保全韩氏女性命为上。 只要这老者一动,自己也只能出手将韩氏拖拽回阵中。 韩氏女闻言愈发惊惶,此时她距离南方“井宿”位不过两三步,眼看唾手可及,连忙奋力迈出一步。 只是她这一脚跨出,足下忽的一软。只听“哎呦”一声,韩氏女竟已摔倒在地,双手捧腹,只觉腹内之胎突然觉醒一般,灵性焕发,在自己腹中拳打脚踢。 韩氏女吃痛不住,呻吟道:“上师,我......” 归无咎暗暗摇头,他自然看得出,韩氏女竟在这关键时刻动了胎气,到了行将分娩之时。 见阵外徐长老一抬臂,随时准备出手将韩氏女拽回。归无咎心中一叹,早知那破绽并未被发现,本来不必做如此布置。 不过那徐长老止住动作,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沉吟道:“这阵法,和贞如岛上那一座有几分相似。” 又看了一阵,徐长老冷冷道:“这门阵法本身不算极高明,但其中的变化可毒辣的很,将威能极大的符箓藏在阵道枢纽之中。当日余玄宗两位元婴修士一齐被炸死,就连我派相伴的司徒长老也受了重伤。” “退后。” 墨天青闻言笑道:“有趣。” 徐长老、墨天青二人纵身一跃,一步退出里许之外。 徐长老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掐诀,顿时身前墨色翻腾,一连凝练三道神通,汇聚一处。 韩氏女虽然腹痛难忍,但此时心中反而清明了许多,挣扎着站起身来,奋力将阵法玄钉钉入井宿方位中! 这一刹那,四道方位勾感应,韩氏女外侧靠近云气显化之处,立刻生出奇妙幻景,似乎空中同时落下无数水泡,将这狭仄空间折叠得光怪陆离,再三怪谬。 四枚扎入地底的阵法玄钉,同时化作一缕清气,注入诡谲空气之中。 此阵乃是一道极高明的天象幻阵。归无咎此时品质够格的阵法之中,也唯有这一阵堪用。换作其余实阵,却和“六道无妄阵”相互冲突。“六道无妄阵”一破,夹在中间的阵法势必被炸得稀烂。 唯有这一道无形幻阵,可资填充防御之能,又不惧九兵雷符之威。 立阵成功,韩氏女精神一振。勉强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半走半爬,走进青色光壁之中。归无咎牢靠盯住徐长老和韩氏女的位置,孰先孰后,是否出手,只在一念分别。 就在韩氏女自“三返权舆阵”光壁内出现的一瞬间,“轰”地一声巨响传来,随后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如同天地翻覆。 尽管这响声经由三返权舆阵阻隔,已经削弱了九成;但经由这地动山摇之势一晃,韩氏女足底一颤,扑倒在地。 其中一个丫鬟眼尖,看到韩氏女羊水已破,裙下满是血迹。连声高呼道:“夫人要生了!” ps:感谢支持。月票也不知道有啥用,读者能坚持订阅,有条件的话投推荐票,就很满意了。 第六十五章 金丹真宝汝何名? 两个丫鬟连忙将韩氏搀扶回来,黄正平虽然心慌,但举止并未失措,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飞舟,搬出被褥毛巾、木盆木桶等物。 服侍韩氏女躺下后,一个丫鬟惶急道:“此处没有热水,如何是好......” 外间发生的一切,归无咎俱映在心中。当即再调一丝丹气,于纳物戒中取出一只水囊捏破。 丹力裹着这“水球”一滚,立刻便有七分温热。反手一弹,这一团水球立刻钻出楼阁之外,跌落早已备好的木桶之中。 阵门之外,徐道人、墨天青对着二十八宿幻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显然正在揣摩破法。 尽管情形混乱,但归无咎此时依旧不为所动,有条不紊的维持元光消纳。 此时,归无咎丹田中忽地一热,竟是元玉精斛清光盈盈,宛如一抔清水,似乎正要迎来一次极重要的蜕变。 归无咎并不意外,元玉精斛的炼化过程本来就是快慢相济,而非一以贯之。随着宿主功行提高炼化愈快只是其一;更有一件,在宿主突破境界关卡之时,元玉精斛也随之会产生数次飞跃式的提升。 此刻结丹这一大关,正是元玉精斛迎来品质提升的一道大关口。 归无咎心神出感应,元玉精斛竟摇摇晃晃,似乎传出一种强烈的饥渴感,直欲离体而出。 归无咎略一思忖,顺势放行。 一时间,静室之内光华大放。每一处角落,都被粹白如乳的一层光辉铺洒,诸般器物,屏风廊柱,黑与白、朱与紫,种种色彩的区别竟也不那么分明。 归无咎身后,一只兜囊亦突然飞跃至精斛上方,囊口朝下,宛如冰晶的飒白微尘倾泻而出,将精斛完全包裹。这轰然下泄之势,和归无咎修炼时消耗杂玉的效率相比,几如细流比之巨瀑,不可同日而语。 在烟雾缭绕之下,元玉精斛得到极大滋养,反而变得神光内敛,气象为之升华。 此物自交到归无咎手中之日起,俱是一副真宝出炉、浑然真醇的模样。而此刻经由淬炼,突然多出一种与人世相合的感觉,醇真依旧,但厚重远胜先前。 归无咎暗暗点头,萦绕心中的一道谜题骤然得释。那鱼龙兜容量极大,当初潜伏于夕山岛采纳精玉矿脉时,归无咎本以为采取一山足够自己金丹境所用。 不料当时开掘一山之后,竟隐隐生出不足之感。于是又累次出手,终于将鱼龙兜存满。 但是俟此境中修行完结,鱼龙兜中所藏的杂玉,所用远不足十分之一。 原来,这些杂玉并非归无咎所需,而是元玉精斛“入世致用”这一关,需要海量的杂玉为原料,奉养滋润。 但是这一道关卡仅此一次,此后并不虞精占鱼龙兜的储物空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精斛吞足养料,气息隐伏。归无咎神意一动,心中果然生出一个念头:一百九十六年零四十三天。 幻阵之外,墨天青等人破阵正急。 一个时辰之内,二人已经尝试了至少三种破阵法器。 此阵之品阶,抵挡下界阵道真人也足够支撑一阵,但落泉宗本是魔道中与九大道门上宗同一层次的存在,几番尝试之下,竟然进境非小。 与此同时,韩氏女呻吟呼痛之声不绝于耳,指不定何时便要娩下胎儿。 收丹过程中,随着绝大多数元光纳入丹田中一点之“空”内,主从之势颠倒,剩余元光的纳入过程也也不断加快。 可是此时,又有两事困扰着归无咎,一时犹豫难决。 其一,依据各家丹法的成丹记述,在元光消纳近半时,体内丹田虚处便会逐渐显化出金丹之形,先是一点虚形,随后如同笔墨勾勒,愈发分明。直至元光收取殆尽之时,彻底结成丹果。 可是现在归无咎纳元归凝虚早已超过一半,但丹田之中依旧空空荡荡,半点行迹也无。 另外,先天伴麟石和合德清襄玉璧两件九品宝胎放在身前,归无咎却依旧难以抉择。 照常理而言,以归无咎道缘之高,该作何抉择,此刻早该心血来潮,生出感应。可是现在归无咎却依旧在二宝之中难分高下,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无论选择哪一件,都于自身根基稍稍亏欠,未能尽数发挥出自身潜力。 又过了一个时辰,归无咎心头一沉。 原来那四枚阵钉化作无形阵眼之后,时刻在二十八象方位中逡巡游离,从而达到躲藏行迹的目的。此时徐道人、墨天青经过反复试探推算,此刻北方、东方、南方的三道阵眼,已经暴露无遗,被完全锁定。 最多只需盏茶功夫,寻得最后一处西方阵眼,阵法必破。内阵“三返权舆阵”作为如意门的简化形态,在墨天青面前形同虚设。 到了那时,唯有舍弃未完成的元光凝化。好在此时他金丹品阶早定,所损失的不过是一部分丹力。 归无咎所主之道,本就以变动不居、周游万法为旨,并非走的是“一力破万法”的路子。 对于道途上进,这损失并非不可接受。 归无咎心中坦然:顺应形势,法乎自然,纵然结果不完美,也不必耿耿于怀。 谁知就在这时,一声嘹亮清啼传来,振聋发聩,哇哇不绝,直欲穿透冲霄之上! 那先天麟儿,此时降落世间! 虽然黄正平夫妻和两位婢女声音嘈杂:间杂着喜悦,问询,品评,赞美,浑如戏台上众口纷纭;但在那婴儿啼哭声覆盖下,诸人交谈声却轻易从旁人耳中进进出出,不留分毫痕迹,仅余那一道嘹亮泣涕之声中贯天际。 就连阵外墨天青二人,也发出惊疑之声,似乎这婴儿之鸣,已经透出阵外。 这婴儿啼哭声一起,归无咎尚未凝化的元光突然一激、一荡!体内尚未收尽得元光竟往归无咎丹田中虚内猛烈退却,一息之内消散无形! 原本归无咎收纳元光尚需相当时辰,此时因为这婴儿诞生啼哭,居然一蹴而就。 刹那间,归无咎体内一道奇崛踊跃之力,轰然爆发,充盈全身之后,这难以抑制的活力和丹田之中抱圆之韵的约束相互激突,犹如海中狂潮,汹涌难制。 丹成? 不对!一经内视感应,归无咎才觉出异样。心中困惑:他一身元光已尽数收纳化为丹力,真实不虚;可是他丹田之处,依旧没有“金丹”的存在! 归无咎闭目感应,自己腹中圆全自在,妙韵俱足,分明有一物持本执中,统御一身气机。可是那物到底是无形无相,不为实体,难以称为“金丹”。 原来。结丹之过程,纵然高品金丹仅以玄种为引,但成就金丹实体,到底需要那一点实相,以为丹芽。 历代天尊之中。曾有一人结一品金丹时,生出五行轮转之后,足足熬炼等候了九十五刻——距离今日归无咎的十二时辰也只差一刻。 那人当年所成就之金丹,几乎形同气泡,纯明无二。品质之纯,丹力之高,更是超迈前代。 可是透明归透明,他到底结成金丹的。而不似今日的归无咎,茫茫然一无所有。 到底是过犹不及,还是超出万有之上? 思索一阵,归无咎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道门功法,一旦结丹,金丹正位丹田,不得动摇;而魔道功法,丹成之瞬间固然凝成实相,但却不拘于一室,不拘于虚实,凝之于全身任何一处均无不可。 只是丹田本是守意持定之所,绝大多数魔道修士,都是循其旧例,成丹于丹田之中。归无咎在生死门中一举成丹,同样也是如此。 而结丹之后,魔丹之形,保之可以意守丹田,散之可以退藏周天。譬如归无咎现在道法结丹,丹田之中便并无魔丹存在,此物散作统御一中之精粹,潜藏于魔功丹气之中。 归无咎思忖到,既然金丹并无实相,也不占据空间,如果将魔丹凝结于金丹所在的位置,二者完全重叠,岂非融为一体?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难以抑制。 正当归无咎跃跃欲试时,奇变又生。 归无咎袖中一物突地飞出,散发出明媚光华。正是那三珠之一的全珠。 放置在案边的《观法图》突然张开,图中黑白二色圆点涨大缩小之势陡然增加了数百数千倍不止,许是速度快到极致的缘故,瞬息之后此卷之中图形俱泯,黑白混同,竟是化作灰蒙蒙的一片。 少顷,卷中生出一股意蕴,似乎正包含着《观法图》中的无穷妙理。 与此同时,归无咎突觉神魂一颤,自家神意之中似有无穷妙义尽数涌出,仔细感之,似乎是有关于空蕴念剑的一切法诀、义理、经验。 两道神意相互融合之后,尽数着落在全珠之上,显化出万千文字,光辉璀璨。随后飞腾而起,钻入归无咎身躯之内。 那日主动相试却不得其法,此时机缘一至,全珠自然而然便发挥效用。归无咎脑海中蓦然多出一道功法:《念剑演化图》。 自今日始,“空蕴念剑”采撷万法神通,汇聚百家剑术,皆由此通天大道,利根直进! 一门道法成就后,那全珠却风化不减,明光挥洒处,愈发清朗宜人。这一道光华至柔润至醇,比之元玉精斛全力运转时犹有过之。 而先天伴麟石、合德清襄玉璧二物,突地升空而起,远远飞遁到楼台角落之中。似乎对这全珠极为畏惧。 却见“全珠”嗖的一声飞扑过来,瞬间化实为虚,已在归无咎丹田之处,占定那无形金丹的位置! 一时间,丹中之玄妙,圆坨坨,光烁烁,气之所主,神之所化,和这枚全珠之形混同为一,再也不分彼此。 随着归无咎心意一动,此物如法宝一般透体而出,悬浮空中。但那份为一身气机之所主的感觉,却依旧明白存在。 再一转念,此珠又回到丹田,如如不动。 归无咎愕然:这算是什么?到底是自己的金丹,还是本命法宝? 第六十六章 水穷离奇一转折 臻至元婴境界之后,只消保证自己肉身安全,便能一试元婴出窍之妙。但“金丹”出窍,却闻所未闻。 尽管元玉精斛号称“体外之丹”,但是那毕竟是一件宝物,并非真正金丹。修士本体金丹能够出窍,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会信。 成就魔丹时,归无咎清晰感受到那丹意之精纯,金丹境中无人能凌驾其上;但今日成“丹”之后,归无咎却觉得,这一枚“丹”中神奇意蕴超越了某种限制......或许自己能够借此做到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时,一道“沙沙”声透过阵门传来,好似春雨洒落。归无咎反应迅速,丹气一卷,将黄正平夫妻等五人拖到楼阁之内。同时归无咎把身一晃,自己纵出飞楼之外。 这一道丹气,并非取自元玉精斛,而是归无咎第一次运用本身丹力。品味轻重如意、细腻入微之处,果然比从前借助外力敏锐不止一筹。 归无咎静立阵门之前,从容等候。 方才阵外仿佛细雨的声音,正是四道阵眼同时被攻击,阵法本体瓦解之征兆。 果然,三四个呼吸之后,青壁霞光之上一道裂纹,两个人影从中钻出。 徐道人面皮僵硬,甚至连眼珠也不见转动。先前通过“心返”之阵远远观望还好;此刻近在目前,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此人是身旁这位墨天青的机械傀儡。 此刻楼阁之中,更有黄氏夫妇和婴儿的言语声、哭闹声不断传出。墨天青四下张望一阵,眼珠一转,撇了撇嘴道:“归无咎?” “还以为你在修炼神通法术,没想到竟在此处享受山居之趣?” “孩子是你的吗?恭喜恭喜。” 归无咎并不言语,气机神意感受两人的道行深浅。 眼前这位墨天青,功力极为精纯,一身魔功内敛入化,表面上看去几乎和寻常的道门弟子没有任何差别。由此可见,如意门外,二人交谈时所谓“成圆广大法界祭仪之成功圆满,更胜于裴鸿平”,并非虚誉。 归无咎在审视墨天青,墨天青何尝不在打量着归无咎。 过了几息,墨天青脸上浮现出惊讶,很是夸张的张大嘴巴,伸出手指指指点点,感叹道:“好,好,好。好精纯的功夫!墨某人打不过你。我投降啦。” 魔道功法度量气机强弱非是所长,但是对于精微变化之处,却异常敏锐。归无咎丹气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却是被墨天青精准把握。 归无咎不为所动。 墨天青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又道:“徐长老,你来吧。很不好意思,风风火火拉着你白忙活一趟。用那一式。对方可是仅次于轩辕怀的九宗真传第二,别的手段可未必奏效。” 徐长老哼了一声,这墨天青,身为落泉宗圣子的第一候选人,在他看来行事简直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单论修为,此人或已超过原先的第一顺位裴鸿平。但是从心性、气度、谋略各个方面来看,要想靠这一位去承载落泉宗的大兴之业,实是乏善可陈。 徐长老宛如机械的脖颈转动,转头看了墨天青一眼。 墨天青心底通透,不等他开口,摆摆手道:“放心放心。帮你看顾好肉身便是。”只见他把手一拂,一道惨白火焰升腾而起,将徐长老牢牢包裹在其中。 竟然是元婴真人直接出手么? 归无咎眉头一蹙,不敢大意,真传令符和著物剑蓄势待发。以著物剑这道底牌对付一位元婴修士,着实有些亏了;但形势如此,也无可留恋。 见自己身躯被牢牢罩住,徐长老心中一定。但见他双手摁住小腹,一压一弹,腹部干瘪之后迅速涨大,竟比韩氏分娩之前还要大出一倍;再一按,口中吐出尺许大小的一团绿火来,直奔归无咎面门。 这一口绿火吐出,徐长老的身躯陡然萎靡下去,神采顿失,好似站立的干尸。 归无咎反手一晃,真传令符的井栏光华已然布下。 以往历次斗战之中,真传令符的防御之能可谓固若金汤,再令人放心不过。可是这一次,归无咎心中竟隐隐约约生出几分忐忑。 徐长老那绿色鬼火,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其中隐藏一物,宛如活人,似乎正是此人元婴。将本身元婴炼成神通,如此弄险,必有过人之处。 归无咎当机立断,便要果断施展出“着物剑”的手段。 就在此时,突然生出变故,就算是归无咎,也绝对不可能想到! 徐长老之肉身,胸腹处被击穿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墨天青左手握拳,拳上满是血迹,一张原本温润清淡、白中泛红的女相面容,挂着异常狰狞的笑意! 空中那一团碧火之中同时传来一声惨呼,火苗登时不住剥落,几息之后便已散尽,裸露出一只巴掌大小、漆黑如墨的元婴来,竟是气息奄奄的模样。 那元婴小脸,原本如傀儡般板滞无神的徐道人,竟也展现出极端的怨恨、惊慌、不解,神色异常精彩。 任你山川之险,城府之严,只是未到生死决断之时。 魔道修士不若道门一般重视肉身,修到元婴境界时,便可依赖神通实现暂时解体散形。但要说承受彻底毁坏肉身的后果,那显然不是元婴境所能做到。 徐道人元婴在空中兜了两圈,蓦然一发狠,竟加速往归无咎面前冲去。 元婴之遁速,原本就要比真身快出数倍,先前徐道人不过是仰赖那碧火护体,未曾全力发动罢了。 归无咎只觉空中忽闪一瞬,未来得及发动手段,徐道人元婴便往他眉心之中钻去,刹那之后,已然出现在归无咎识海之中。 原来徐道人打得夺舍的主意。 确实,他肉身被毁,若不能成功夺舍,这尊元婴光天化日之下决计难以坚持十二个时辰。 对于夺舍的选择,眼前便有二人。 可魔宗修士对于神魂的保护异常严密,遑论落泉宗的第一种子墨天青。 因此他虽然深恨这背后捅刀的师侄,但千载寿数的老江湖,终究还是能够理智为上,选择归无咎为目标。 而徐老道的夺舍手段,也算是他预防万一的保命底牌了,糅合了一种虚实转换的秘术、步虚挪移术、以及三种关乎空间、时间、神意的奇妙幻术,寻常道门中元婴四重修士也未必有如此手段。 归无咎未及防备,真传令符这一关一旦突破,被徐道人一举侵入识海。 归无咎识海之中。 天地不辨,浑然靛青;上下左右,无有半分外物。茫然四顾,唯有此界最中心处,一个黑袍负剑的青年双目垂帘,盘膝而坐。 徐道人行险成功,进入归无咎识海之中,不由大喜。 夺舍一道,乃是神魂之力的比拼。元婴修士和金丹修士之间的神魂差距,纵然不若功行强弱那般大到不可逾越,但说到底也是数百年锤炼的领先,以上克下,胜算极大。 徐道人正要上前,把那黑衣静坐的归无咎神魂之形吞噬。 “归无咎”突然睁开双目。 徐道人忽然心底一凉,感觉到有几分不对。 归无咎的神魂世界中,竟有一丝无比恐怖的伟力存在。尽管这份伟力似乎仅仅是一丝残余,但是这种至为崇高的独尊意境,几乎让人怀疑......超脱于这世界之上! 就在徐道人进退无计之时,这份伟力犹如夜幕降临般呈现,合拢,覆盖,将他完全拥抱,而徐道人面临无限恐惧,却毫无抵挡之力......瞬息之后,徐道人意识断绝,彻底在这个世界上亡去了。 归无咎睁开双目。夺舍之争分出胜负,在外界仅仅是一个瞬间。 此时归无咎脑海之中,多出了一位魔道元婴三重境真人毕生的记忆,诸多魔道中见识、功法、神通、人物......不一而足,极为丰富多彩。 这份收获,不可谓不巨大。 这场夺舍之战,所幸那物存在的痕迹,仅仅一丝微不足道的残余力量,便将徐道人神魂瞬间化为飞灰。 不过,归无咎暗忖,即便没有这一丝伟力相助,就凭自己神魂被它锻炼滋养两次的经历,真的和徐道人来一场公平比拼,此獠也多半难以夺舍成功。 威胁既然解除,眼前局面已在归无咎掌控之中。但是造成现在这种局面,显然不完全是自己的功劳。 归无咎略微沉吟,问道:“为什么?” 墨天青盯着归无咎看了一眼,终于分辨清楚出言这人到底是谁。赞道:“归无咎。你这神魂防御之能,恐怕我魔宗真传也万万比不上。” “想和你做一场生意。要不要听听条件?” 出言之时,墨天青把手一卷,一道小型吞祭法阵使出,登时将徐长老尸身完全炼化,一道精纯精气收入掌心。 归无咎眉毛一挑,道:“不是说要打死我,或者被我打死?” 墨天青不以为然道:“信口胡诌,当不得真。道途难得,生来大好天资,不去证得长生,谁愿意去寻死。” 归无咎沉吟道:“你想要什么?” 墨天青双目泛出亮光,缓缓道:“墨某人要的是《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 归无咎瞳孔一缩。 墨天青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自信地道:“先别管墨某人怎么知道的。我的条件,你无法拒绝。归无咎,你此行的目的,我一清二楚。墨某可以帮助你做到这一切。” 归无咎轻轻摇头,道:“想来以阁下的身份,身上好物必定不少。就算想要交换《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何必以自家宗门利益,甚至同门的生命为代价。难道魔道中人,都是如此行事么?” 墨天青仰头狂笑,几乎足足半刻钟,才停歇下来,以一种伤感之极的口气道:“这荒海之地,还真是够奇葩的。一片烂石头,竟能笼络千万散修。” “当年的裴鸿平,想必在暗中就是这副千日防贼的嘴脸,防着墨某人和其余几个师弟吧?现在,墨某人上位,终于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归无咎双眼一眯,隐隐猜出了墨天青的想法。 墨天青颇为感慨的摇了摇头,又道:“落泉宗这帮老家伙真是可恶极了。真以为仰仗着余玄宗这个人口贩子,便能代有才人出了?一人在位,三人备胎。混账,混账,混账之极。” “墨某人左思右想,此处被墨某人用完之后,还是彻底毁去的好。大家断了念想,才能老实一点。” “灭掉余玄宗,大家方便。归无咎,你心动了没有?” 墨天青的语气,异常诚恳。 第六十七章 深谋议价 各得所需 容州荒海之地,韩安世寻租杂玉的策略推行千载,终于被水到渠成地经营成散修汇聚之所。 即便无有探玄会生死门的存在,余玄宗想要再造一处方便下手的关口,也极为便利。 至为不济,反正众修被煞气分隔孤岛之中,就算余玄宗推在幕前的利刃“红衣会”一一下手,积累数十载也足够擒杀数千修士。 这一处便利,使得落泉宗占尽先机,拈花宗、流水宗、宝树宗无不垂涎。 但魔宗到底人人自利,这一桩利器,也并非落泉宗修士个个乐见。 实则当年裴鸿平完成祭仪之时,就立刻起了毁掉此处、以绝了被门中后辈利用的心思;只是裴鸿平为归无咎所杀,未来得及放手行事。 今日墨天青反戈一击,正是做了裴鸿平想做而未做之事。 归无咎思索有顷,问道:“说说你的的筹码。” 墨天青双眸一亮,很是自信地道:“我落泉宗和余玄宗紧密勾连已有数百载。余玄宗元婴长老各人职司、调度分配,墨某人了如指掌。” “怎么样?对于你想攻灭余玄,取走矿脉,还算是至关重要吧?” 归无咎闻言一笑,悠然摇头。 墨天青疑惑道:“不需要?莫非你越衡宗可以大兵压境,将余玄宗碾成齑粉?若是如此,为何千万年前不将此地占了?” 归无咎伸手一指墨天青脚下:“余玄宗虚实如何,与其问墨兄,还不如问贵宗徐长老。” 手指之处,正是徐道人骸骨袍服。 墨天青一愕,原来他百密一疏,似乎忘记了徐长老意图夺舍,反受其殃。现在归无咎尽得徐长老识忆,这一切自然了如指掌。 墨天青眼神闪烁,似有些不甘心,劝诱道:“归道友,其实你我早有交情。当年以秘法得知裴鸿平死于《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落泉宗内几个老家伙都急的跳脚,火急火燎的就要向宝树宗问罪。” “全仰仗墨某人进言,不如先暗中查问清楚,伺机行事。试想,若是让宝树宗得到了确切消息,恐怕于归兄并非幸事。照此说来,归兄可是欠我一个人情的。” 归无咎淡淡一笑,拱手道:“那归某就在此就谢过墨兄了。” 墨天青见归无咎不为所动,又道:“数座岛屿中矿脉离奇失踪,也是归兄的手笔吧?此事余玄宗只当是星月门或者经营‘锁阴冰蚕’的那一伙所为。而我落泉宗知晓归兄的根脚后,自然能够判断此事多半是归兄做下。” “此事亦是墨某一力主张不必向余玄宗言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归无咎笑意不减,很是真诚的道:“那就再度谢过墨兄,墨兄费心了。” 墨天青面色拧出皱纹,知晓单单空口白话,无法让归无咎动心。一咬牙,狠狠地道:“归无咎,你还真是个坐地起价的行家。” “好,那就遂了你的愿。” “以落泉宗《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换取你手中的《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如何?二者均为魔尊直传秘典,位分相当。这一桩买卖,公平的很。” 归无咎心头微讶,倒是没想到墨天青有胆识做这一番生意。 若是交换拈花宗、流水宗两门上乘功法《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和《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墨天青也不至于如此上心。 这两部秘法贵在了悟真玄,天时、悟性、实证有一项不到,就算是法诀摆在你面前,也是毫无用处的。 而归无咎手中《普门大祭仪》却是不同。此功法和《虚丹一炁玄篇》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甚为相得。 就如当年在生死门中,裴鸿平前脚炼化万千生魂精粹,归无咎后脚便上祀等量尸骸肉身,一事不烦二主,最是方便不过。 如果一人得此二法,效果之佳可想而知。 但归无咎略一思忖,摇头道:“落泉宗《虚丹一炁玄篇》固然了得,金丹之前便得以成就抱丹成圆、虚丹成韵、合丹成煞三位一体。即便我九宗历代真传,也无一人能够做到。” “可惜归某已然结丹,得此功法更有合用?莫非等待来日传授弟子门人不成?” 墨天青面露不屑,哂道:“四大魔宗各执一法,分别应对入道、灵形、金丹、元婴四境。但这只是四门功法精义题眼所在,并非四法割断开来,一法单修一境。《虚丹一炁玄篇》另有三重妙用,管能教归道友满意。” 归无咎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墨天青脸上再度浮现出希冀之色,摸了摸腮,道:“如何?这生意可还做得?” 归无咎突地一笑,道:“若是墨道友能够提供一道关于荒海的有用消息,交换功法之事,在下或可考虑一二。” 墨天青目光闪烁,轻飘飘地道:“你既得了徐长老识忆,不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么?墨某人可没有什么能够相告的。” 归无咎轻轻叹息,不再言语。一振袍袖后洒然坐下。双目垂帘,竟是在就地打坐行功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本来就不需要多饶舌,有诚意,自然会吐出真言。 这墨天青,表面上看行事不羁,诡谲万变。但魔道中人,本来都是个个奸诈似鬼,岂有半个例外。 更何况此人资质之佳,已经到了可以仰仗道缘突破如意门的程度,心机又怎么会浅了? 归无咎可不相信,此人竟如此粗疏,方才连自己获得徐道人全部识忆都忽略了。 更何况,奚轻衡传来书信中曾经提及,她坐镇秦云十二峰,隐隐见过初入此间的器道真人和凝几次,此人之气息,颇为诡异。 而根据徐道人记忆中,余玄宗绝大多数元婴真人,俱都调遣至宗门总部;此刻秦云十二峰中,仅余器道真人和凝一人。 那么,避实击虚,直捣黄龙,显然将会是归无咎所要采取的最佳策略。 而归无咎一旦真的如此做,其中是否又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墨天青白皙面色渐渐红润通透,仿佛醉酒之态。狐疑双目,不住地上下打量。 见墨天青如此态度,归无咎心中更笃定了几分,笑道:“墨道友还是收起其它心思的好。数日之后,我门中自有人降临荒海。即便批亢捣虚,也是由门中前辈结伴而行。” 墨天青脸色变幻,终于嘀咕道:“真有你的。这次算是被你识破了,下次别让墨某人逮到机会。” 言毕随手甩出一枚玉简。 归无咎元光一卷,察明无恙后,再以神识探查。心中暗道:“果然。”双目微眯,盘算着将计就计,攻袭荒海的策略。 墨天青眼巴巴的盯着,却见归无咎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耐道:“归无咎,你想反悔不成?《普门大祭仪》快点拿出来。” 归无咎自凝思之中醒来,笑道:“归某不是正在考虑么。” 墨天青脸色一黑,怫然道:“你消遣墨某人?” 归无咎摇头道:“归某只答应‘考虑一二’,现在正在考虑,谈何食言?” “对于在下而言,是否攻灭余玄宗并不重要,只要将该取之物得空取走便是。” “一意要破坏余玄宗统治荒海的,是墨道友,而不是在下。” 墨天青眼皮一翻,闷闷道:“你还想要什么?太过分的要求,免开尊口。” 归无咎道:“无它,徐长老所留遗物交于归某便可。” 墨天青一愕,本门一位元婴真人的身家,还不放在他眼中。归无咎的这个要求,可比预想的容易多了。当即麻利的自袖中取出一枚纳物戒,丢了过来。 归无咎伸手接过,神识一扫,其中果然有着自己所求之物,心中甚喜。 对于纳物戒中诸般法宝杂物,归无咎都并不感兴趣。他所寻找的,正是徐长老身份令符。 魔宗“信”、“祀”、“布”、“夺”四大流派,遍布于紫微大世界深处,甚至在本土文明之中,亦有掺杂流布。只不过绝大多数支脉不相统属,如繁星一般洒落于各个角落,各行其是。 紫微大世界何等广大,纵然四大流脉中的大势力逐渐合流成拈花、流水、宝树、落泉四宗,但对于四宗总坛来说,九成九以上的枝叶小宗,尤其是散布于本土文明中的分枝,也是素未谋面的。 只是双方道统相同,信奉同一魔尊罢了。 但是数千年来,凡是魔道宗门中有修习到元婴之上的,都各自接到魔尊示谕,自家流派之中,奉拈花、流水、宝树、落泉四宗为尊。并且传下四宗徽印及画影图形,若见得四宗之人,当奉其命。 归无咎本有一身魔功在身,现在又手持一枚落泉宗长老令符,俨然化身上宗钦差。将来在本土文明之中行事,却是极大便利。 这一次归无咎未再拿捏,双方各执一玉简,刻上功法全文,极爽快的交换付讫。 墨天青忍住欣喜,又道:“墨某有些好奇,归道友到底是以何法门得到宝树宗功法的?此法门可交换否?” 归无咎一挥袖,淡然道:“墨道友这边请吧。” 先前得闻二人在如意门外交谈,归无咎已知墨天青有底牌在手,自己今日是拿不下他的。 既然如此,那便好聚好散。 墨天青恋恋不舍地摇了摇头,道一声“告辞”,身化清风,转瞬便飞也似的远奔于谷外。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的解决。归无咎一转身,回到飞楼之中。 此时韩氏躺在榻上,眉宇间尽是满足。那小小婴儿在她肩头斜卧,也不哭泣,只张口吮吸拇指。 归无咎上前一看,这小娃娃光洁如瓷,双眼明亮,倒像是两三个月大,绝不似初生婴孩青皮皱纹之貌。见归无咎靠近,这婴儿也不知害怕,竟然咧嘴一笑,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一眼看出,这是个女孩儿。 这小娃娃浑身透着活力,一股清灵祥和之气升腾,充满楼阁,浑如一件钟灵毓秀之宝。就连归无咎一身丹气,似乎都隐约为之牵引。 黄正平双目泛出喜悦,直勾勾的盯着婴孩,几有些痴痴傻傻,魂不守舍。直到韩氏轻咳一声,给他一个眼神,这才如梦初醒,转身一拜道:“还请上师给这小娃起个名字。” 这番话显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夫妻二人先前在楼中商定。 ps:今天虽然断了一更,状态还是不太好。希望质量别嫌弃太差。另,建了个书友群,qq774991037。欢迎加入。 第六十八章 希有知音别离 难为剑术推演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这小娃娃出生之际,啼哭声高亢出云,青天回响,更难得的是暗合道法中一丝玄妙。所谓‘大音希声’,就起名为‘希音’如何?” 韩正平喜道:“好,好,好。上修这名字起的极好,就叫黄希音。” 此言一出,襁褓中的小娃仿佛能够听懂一般,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归无咎,复又把食指伸入口中,吮吸不停。 其实除却象征初啼之音外,归无咎起这个名字,更是希望这麟儿在修道的过程中能与自己教学相长。师徒相证相驳、互启互发,成为道途知音。 不过这一层意思,并无必要说与黄正平夫妇知晓。 韩氏此时身躯虽然疲惫,但却掩饰不住欢喜。小声问道:“上师是想将小女收入门下,成为修道中人?” 韩氏夫妇虽出身于半武半修的小家族,但近百年来,常常和灵形以上的高阶修者打交道。耳濡目染,再加上独孤信陵旁敲侧击,自然能猜测出归无咎相助黄氏、又留下二人的因果。 归无咎一点头,反问道:“你夫妻二人可舍得将她交给我?” 黄正平、韩氏虽有猜测,但不曾听到实信之前,亦不免有几分忐忑。此刻闻言,自然大喜,连声道:“愿意,当然愿意。这是小女三世修来的福气。” 当日黄氏一族得救,黄正平能够无灾无病活到今日,都是拜归无咎所赐。当年许约,自没有反悔的道理。 在一旁生火煮饭的两名丫鬟,眼神中也泛出羡艳。 眼前这两个丫鬟,已经是服饰韩正平夫妻的第三批婢女,乃是再返容州故地之后就近采买。 当年归无咎买来的第一批婢女,早在五十年,前便由白龙商会做主,赠与一些金银,放她们回乡颐养天年。 那几名婢女服食了归无咎所赠丹药之后,活到近七十岁时,依旧精神健旺,体力充沛,眼不瞎,耳不聋,牙齿完好,吃得半熟肉食。人人都享百岁高寿,无疾而终。 但她们容颜老去,不复韶华,却是掩饰不住的。辞别之时,已经头发斑白,沟壑交错。 而黄正平,五十载过去,却只老了七八岁的模样。即便是又过五十年的今日,也依旧是壮年之身。 黄正平虽精明干练稍有欠缺,但却不是蠢笨之人。两相对比,自然明白归无咎赠于自己的丹药,品质更高一筹。 而商会中那些高人,以及重又相见的归无咎,忽忽百年面貌无丝毫变化,这显然是修行精深之人才能做到,又非黄正平所及了。 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神通法术,单只就容颜寿命来说,这小娃娃走上归无咎所走的道路,怎能不让为人父母的黄正平夫妻欣喜万分。 这时,韩氏突然问道:“敢问上师,我夫妻二人,还能陪伴这孩子多久?” 归无咎自知带走麟儿,这夫妻二人必然不舍。这时韩氏神态尽数收入眼底,笑问道:“如果我说,现在就要带她走,你二人会作何感想?” 韩正平只当是归无咎玩笑之言,点头赔笑。韩氏却心思通透许多,立刻眼眶一红,扭过头来,将肩头襁褓抱住。 归无咎一声叹息,站立在飞楼门檐处,凝视远方。 韩氏盯着这小娃娃左看右看,见她精致细腻,活泼可爱,愈觉不舍。低声道:“她能够跟着上师修行,是她的福气。这些妾身都明白的。” “妾身只是想,若是陪伴这孩子长到三四岁,稍稍懂事。妾身也好教导她要尊敬恩师,早晚请安,侍奉勤勉,勿要牵挂父母......” 说着说着,止不住小声啜泣。 韩正平一愣,这才悟到归无咎所言并非玩笑,一时也呆愣住,犹如泥塑木雕,眼角也突然多出几分红润。 归无咎转身道:“这些时日,你们多多陪伴她便是。到底何时离开,我一时也说不准。或许是数月之内,或许是十年之后。” “不过可以给你们二人一个承诺。如果我近期内将这孩子带走,此生必会让她有再见父母、奉养双亲之日。” 韩氏闻言双眸一亮,喃喃自语道:“还能再见?那便好。左右不过多等待些时日罢了......” 若黄希音果真和归无咎一同前往本土文明,没有三四百载,难以回返。 归无咎所能仰赖的办法,也唯有丹药一途。 他赠于黄正平的丹药固然较赠于那些婢女的为佳,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品质更高的延寿丹药。 丹药延寿,也是有限制的,否则只服药便可长生,更要修行何用? 普天之下,再珍稀、再难得的延寿至宝,也不能够让身无灵根之人活得比金丹修士更长久。 所谓结成金丹,本就是“练气驻形”、打造凡躯的圆满境界,任何外物对于躯体的强化,都不可能逾此界限。 越衡宗内尚有最顶尖的几种灵药,服之可以将寿元延长到逼近金丹修士的地步。这几种丹药都是为特殊用途所准备,归无咎离开宗门时并未携带。眼下唯有等宗门来人后,再想办法。 归无咎不愿再打扰黄正平夫妇,为了留他们和黄希音更多相处的时间,索性将这处飞楼让与夫妻二人。 飘然跃出楼台之外,归无咎将那飞舟一收,另放出一件飞车之形的法器来,以为栖息之所。 成就金丹之后,归无咎最关注的自然是自身道途之所系的那一物,成就天人立地根的法门,《念剑演化图》。归无咎本俟结丹完功之后,便要精研此法。 只是方才墨天青相扰,韩氏生女,不得不先处置妥当。 归无咎盘膝坐定,脑海内一门法诀徐徐展开,归无咎用心揣摩,神识之中似有字字真言流淌,只半个时辰,一门神通符箓应声而出,化作剑意之形,刻印在金丹之上! 归无咎心中隐含期待,这自家的“空蕴念剑”,恐怕要比原先版本要高明甚多。 结丹之初,神通初成,成丹即蕴含“成法”,因此这新的“空蕴念剑”第一重,并不需要修炼,神通显化之后心意一动,自然便能成就。 静心默念。依法施为,归无咎食指往虚空一点,一枚冰晶映彻的森寒小剑被逼出指尖三寸。 感悟有顷,心意一动后,中指,无名指上再各出一剑。 和原版的“空蕴念剑”相同,在金丹一重境中,只生出三枚小剑。 不过这三枚小剑之形,若虚若实,一片冰心,似乎在方圆千丈之内感物无虚,应物无滞。归无咎感应分明,使出一剑,当可重创一名丹力不下于己的强敌。 表面看来,似乎这一门神通只不过和原版的“空蕴念剑”威能相当。 其实不然,因归无咎现在丹力之雄浑规整,几乎就是普天之下、同境界中的最巅峰。因为触摸到了顶点,敌我双方都毫无破绽,所谓一击必杀的手段理应无一成立。 譬如说,若是归无咎去修习余玄宗压箱底的神通“法象由人”,丹力绝无可能再增长三倍,甚至增长一丝一毫也难能。这是道法趋极之后的自然变化。 这等境界下,一式神通重创和自己修为相当的绝世天才,简直是无限恐怖的壮举,和当初桑道人、吴道人、柳逍客等人凭借空蕴念剑,战胜修为相若的敌手,不可同日而语。 彼此功行俱臻极限,按说应当三剑齐出,同归于尽,方才符合“道术相须”的规律。 现在,归无咎这门全新的“空蕴念剑”,威力足足大了三倍,几乎可以算是打破法则限制的不可思议之着。从中也可以看出白衣女子层次之高,超出一界。 不过,每使出一式新的“空蕴念剑”,想要恢复原状,所需时间不再是一天,而是三百六十天。 归无咎眉头一皱。由于第三剑非同归于尽时不可用,这一门神通虽强,一年内也只有两次克敌制胜的机会。 稍微思索,体内元玉精斛一转,调用虚丹丹力。 归无咎小指指尖显化出无量冰晶微尘陡然凝聚,瞬间便要再凝成一柄短剑。但就在此剑刚刚形成雏形时,轻微的“啪”地一声,剑形毫无征兆的瓦解冰消。 体内精斛之中,一枚灰色金丹陡然神气尽散,化为烟尘。 这枚金丹,乃是归无咎在屠灭华氏中所得的品质最高的一枚,论品阶更是四重境之金丹,但同样无法借其丹蕴精神使出这全新的“空蕴念剑”。 并且,差距极大。 归无咎摇了摇头,全珠所成这一神通,威能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使用的条件也是极苛刻。借用假丹的路子是走不通了。 或许,杀死九大上宗臻至圆满之境的顶尖天才,其金丹之品质,或许能够使出新的“空蕴念剑”。但这显然不可能付诸实施。 归无咎现在“神通立法”初成,其后六境的修炼门径功法,尚不得而知。 第一境就达到这等程度,若是随着《演化图》进一步演算提高,臻至第二境,第三境.....将来这门神通的威力将会达到什么程度? 演化路线,是否和原先的“空蕴念剑”相同,体现为冰剑数量的增加? 归无咎沉下心去,心神随着《念剑演化图》所示之秘诀逐步前进,欲将接下来将要修行的第二境功法,推算出来一部分。 推演的过程一旦启动,那兼具金丹和本命法宝的全珠之形中,所凝成的剑形陡然消散,化作混沌一片,又开始了如同宇宙虚空一般的无穷演化过程。 经过一次无比繁复的推演变化,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如同混蒙之影归于有序,终于产生一枚新的剑形。 归无咎心中一喜,但感受之下,立刻皱起眉头。 原来,这推演之后的新法诀,不曾多出一字半句,和已经炼成的一重境法门完全相同。 第六十九章 二客临门 一剑启发 归无咎凝思一阵。 或许推演神通法门,和本人功行高下息息相关。若是功行不到,恐怕未必能够支撑推演之术的完成。 但若是如此,冥冥中当有不足之感传来。而方才这一番演算,明明毫无窒涩,但却好似从零开始,经历一番加减乘除,最终复又归零。计算之过程并无阻碍,偏偏结果却毫无效用。 正当苦思不解之际,归无咎蓦然抬起头来。先是一愕,随即释然。原来自“心返”大阵中察知,此刻如意门外,多了一人。 原来是约定之期到了。 归无咎长身而起,往如意门出口遁去。 来人正皱眉凝思,盯着如意门中幻变光华,审视许久。他似乎已经隐隐察觉出六返如意阵的奥妙后门,但许是自忖力不能及的缘故,始终未下场相试。 随着如意门中清光绽放、收敛,一个黑色人影从中钻出。这人目光一聚,看清来人后,抱拳道:“归兄。” 归无咎亦与之含笑见礼。 此人眉清目秀,温润如玉而不见锋芒,一袭白袍、一柄长剑,英气内敛不碍神光洒然。正是相别数十载、星月门艾氏千百年一出的天才人物艾无悲。 艾无悲当年已是金丹四重境巅峰,时隔数十年,依旧未曾踏过元婴境界的关卡。 这是在归无咎预料之中的。当年艾无悲在金丹境中的突破空蕴念剑七剑桎梏,在星月门年轻一辈中内可谓领袖群伦。第八剑圆满完成以前,艾无悲是必定不会结婴的。 归无咎修成更高层次的空蕴念剑之后,对于身具相同神通的艾无悲,感应愈发明晰,可谓了如指掌。稍以气机验证,便大约得知他的层次。 八剑通透,无有差别。艾无悲果然臻此境界。 此时艾无悲心中更觉异样。当年他已知归无咎功行远胜于自己,但那时双方差距虽大,似乎尚无今日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一种异常熟悉而又相互排斥的气息。 艾无悲叹道:“艾某人这数十年来不敢稍稍懈怠,自谓进境极大。不想和归兄的差距还是越来越远。” 他也不问归无咎约他来此所为何事。当年之事,若要了结因果,唯一身报之而已。 虽然交情不深,但对于这个生于下界、道念通达的天才人物,归无咎还是有几分激赏的。久别重逢,正要和艾无悲畅谈一番,询问他近些年游览何处、见闻几何。 正在此时,一道呜呜咽咽、起伏无定的声音悠悠传来,打断二人交谈。 这声音似乎自箫中传出,或高或低,不辨远近,乍听之似乎甚为悲切,但细细品味,又能觉出一丝暖暖生机。 归无咎、艾无悲俱是一奇。 转头四顾,才发现东北方向十余里外,半空中飘来一人,形同鬼魅。 此人一身黑袍,欺霜赛雪的一袭银发超过腰间;五官清正无瑕,眉心朱红一点,长睫微合,正专心致志地低首吹箫。 他立足之处,是一朵丈许长短的云彩。 不过归无咎眼力高明,早看出那云彩之中,其实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条形木板,认真说来,几乎和一块卸下来的大门门板差不了多少。 只是这“门板”犹如蒸笼,散发出气雾蒸腾,倒似是构成一朵小小云彩。 此人一曲既毕,那云彩也恰好飘荡到归无咎周围。但见他一撤衣袖,收了飞遁法器,洒然落地。 艾无悲一望之下,双眸中难掩震惊之意。 原来来人同样是金丹四重境巅峰修为,但其功力精纯博大,却远远胜过自己。艾无悲心中暗忖,不知此人和归无咎到底孰高孰低。 艾无悲原拟此人是归无咎同门,但瞥了一眼,归无咎对于此人的到来同样甚为惊异,显然并不相识。 归无咎确实很惊讶。 因为来人功行甚高,气息和九宗路数似有相近,但细究之与任意一家又不完全相同。自从走过天悬大道、见识天尊留名之后,归无咎对于九宗功法特色认识极深,决计不会认错。 此人功行之纯,虽未臻至圆满无暇之境,但比之明选烈、尹九畴似犹有过之。以“七步八品”之标准,足以名列二步三品。若是一试九周半山,登上第九层也不在话下。 此人往归无咎、艾无悲两人身上稍一打量,目光凝聚,把归无咎牢牢锁定:“归无咎?” 归无咎讶然道:“你认得我?” 来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箫尾一指艾无悲,哂道:“他的修为这么差,自然不会是归无咎。” 艾无悲得此考评,却面色平静,丝毫没有尴尬局促之意。 那人见艾无悲神色自若,倒是有几分惊讶,投过一丝赞许之色。 归无咎沉吟道:“尊驾是......” 那人玩味一笑,箫还腰间,把手斜斜一挥,右手小指、无名指、中指三点金光灿烂。天地万物之红绿颜色,霎时间被这金中泛白所掩盖。 如有凡人在近旁,只这一下,就难免双目失明。 归无咎不闪不避,双手未动。只听背后所负“山河万里”之剑鞘似乎轻轻一振,传来悠远之声,归无咎面前平白生出一道似曲似直、似方似圆的剑意帷幕,一眼看去有幻剑之妙,但正面迎敌无所避忌,又透出一股苍茫古拙。 “履尘。” 三道金白剑气迎面一击,和归无咎面前巧拙兼备、真幻并存的万变剑意撞击一处,登时如尘土般扑朔落下,再如气泡般崩散而去,化作一缕清风。 此剑意一出,当年故人宛在目前,归无咎心中立时了然。道:“艾道友呢?尊驾可是姓风?” 那人道:“风止息。艾师弟将阁下说得天上少有,地下全无。风某却只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句话,自然要过来见识一番。” “不过,要风某人帮忙价钱可不菲。你的九蕴之精尚有剩余否?风某尚差一柄名剑。” 此人气度风雅,言及商贾之事,却泰然自若。归无咎闻之哑然。旋即笑道:“好说。” 归无咎、风止息二人所言及之“艾道友”,显然并非面前之艾无悲,而是当年探玄会中结识的白衣剑客。 风止息肃然道:“方才是通报家门,故而使用的是艾师弟的手段。风某尚有一手,请归兄品鉴。” 话音未落,风止息浑如女子的白皙双手伸出,一拍、一抬、一送! 一按之下,一道浅浅光晕绽放,似乎将他自己完全包裹,锋芒完全内敛; 一抬之下,无穷丹气反复升降,刚柔之间暗藏无数正反变化; 最后那一送,万般锋锐凝成一点,原本不甚起眼的光晕迅速涨大,犹如子夜之中星光灿然。 从一出手,到逼近归无咎面门,都只是刹那间事。 而这“一点”到了归无咎面前,又瞬间鲜活起来,化作一柄短短小剑。但是这剑意活泼真淳,却让人觉得,似乎就是“风止息”本人所化。 归无咎脸容一肃,浑身丹力上涌,丹田之中真宝金丹一阵颤动,轰地一拳击出。五行之象流布无穷,最后托成一圆,竟是以“四生灭”的手段全力一击。 二人之神通看似都极为宏阔可怖,但相互一接,却是如汤沃雪,同归于无。只不过密林之下,枝叶轻颤,聊为二人交手之鉴证。 按说风止息也是堪比九宗第一流真传的天才人物,归无咎虽功行圆满更胜一筹,但在不动用元玉精斛和魔丹丹力的情况下,也决计难以以一重境迎敌四重境。 但归无咎的修为境界,实在是古今未有之奇。 虽然归无咎只是刚结丹不久,但却是洞彻万有,号称变化之极限的二重境“入微无间”、心性道法圆融完满的三重境“真我不二”、丹性圆满、返璞归真的四重境“怀抱归一”,无不证得。 眼下归无咎所欠缺的,恰恰是代表金丹境法力增长极限的金丹一重境圆满“圆成自足”。 归无咎整个金丹境的修行过程,都是在突破金丹一重境关卡。换言之,可以将归无咎看作是尚未渡过金丹一重境的四重境修士。 故而归无咎使出二重境之后方能使用的绝招“四生灭”,也就丝毫不奇。 风止息眼神中露出震动,大喝道:“好!” 归无咎却摇了摇头,眉眼间反而显露出一丝疑惑,轻轻一点头,便把风止息、艾无悲二人扔在一旁,兀自闭目盘膝而坐。 方才的风止息一式,在归无咎神识之中复现。 风止息起手式寓攻于守、蓄势待发的一按,神似缥缈宗以静制动的路数; 而那一抬手间的无穷正反变化,却兼合幽寰宗九变之妙和藏象宗正反相合的宗旨; 再是一推。 这一推的前半部分万法凝成一点,极有越衡宗三千妙法归诸十八神通的意蕴;而后半部分一点星芒闪耀,震慑万方,分明与辰阳剑山剑意异曲同工。 最后那活灵活现、充溢本人气质的剑尖,与原陆宗补足己道、映照精神的完道之法有七分相类。 但是,这汇聚九宗精粹的精妙法门,并不是归无咎心神不属的原因。 真正奇妙的是,接下风止息的这一式后,归无咎心动了。 准确的说,是归无咎心中的《念剑演化图》动了。 当机立断,盘膝坐下,再一次完成《念剑演化图》的推演过程。 小半个时辰后,推演完成,新的神通法诀产生。眼前所见,和第一层法诀完全相同。 只是,又额外多出了七个字。 尽管这七个字首尾不相连,毫无文法可言,甚至看上去和修行完全无关,但毕竟推演的结果,多了七个字。 归无咎心中若有所悟。 第七十章 道术终无穷 借道对证法 归无咎思索良久,恍然明悟。 原以为,辰阳剑山之剑传乃是至高无上,尽得剑道神通之精粹。自己得到可以推演出辰阳剑山全部剑术的《观法图》,成功演化全部空蕴念剑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现在方知,这是大错特错。 所谓“万法归一”,指的是每个修道人,最终都能走出最契合自己的道路,借此方能达到道与身合、天地人三足鼎立的境界。 绝不是说,任何神通法诀修炼到至高处都是千篇一律、完全雷同。 譬如辰阳剑山剑术,固然是堪称剑道极境。但这并不意味着,剑道之极境统归于辰阳剑山一家,别无它法。 任何一人,甚至土著文明中的修者,只要将自己路走到极致,同样能成就一门至高品阶的道术神通。 道法之路,起点是无穷,终点也是无穷。唯有辰阳剑山一家传承,还远远不够。 风止息的这一道神通,能够让归无咎多演化出七个字,是因为他这门神通不在九宗序列之内、不在归无咎知见之中。 平心而论,这一式虽杂糅九家,但其中所蕴剑意并高不过辰阳剑山去。但因其具有新意,便能成为归无咎的演算资粮。 归无咎起身拂袖,缓缓拔出背后长剑。 风止息面露讶色,道:“想不到归道友竟是痴于修行之人。按理说这等人物虽然聪明勤勉兼备,却极少能臻至真正的高明境界。归道友可算是一个意外了。” 归无咎不答,微笑道:“请试剑。” 风止息目中光华聚敛,腰间抽取玉箫,把手一抖,那玉箫距顶端六寸处脱落开来,落在地上。一丝潋滟光芒轻轻闪过,蓦然涨了一倍。 光华退却,才看出是一柄细窄的长剑。 原来那箫身竟是一剑鞘,内中剑刃乃是一柄柔剑,对折两半,藏在箫内。 艾无悲闻言,立即往后一跃,留出一片数百丈的空地。 这一场争斗,转瞬便是千余个回合。 数百丈方圆内,七彩剑气如潮如沸,滚溢四外,双方进退攻守均张弛有度。 不仅如此,二人的交手更有一份特殊较量,出手既全力以赴,力量又控制得极为精微。看似无比煊赫、风雷滚滚的场面,但数百丈内草木枝条却未遭残虐。 草木滚滚,宛如低头迎宾;剑意鼓荡,浑如清风一拂。 二人神通之风貌,亦有相近之处,无非是“周流变化”四个字。 归无咎的“履尘剑”,驰骋于刚柔、巧拙、虚实之间,大开大阖与精巧细致并行不悖,显示出极大的宽度和余地。 而风止息一如他先前的第一式。每一剑的剑诀变化,都暗合着九宗功法的起承转合,各家精粹。只是其中顺序颠倒变化,再不重复。 双方比斗亦有默契。风止息已知归无咎未臻金丹四重境界,因此丹力运使上稍稍留有余力;而归无咎的剑势更是以实为主,以虚为辅。因此时本是磨炼神通,那利于实战杀人的幻剑法门,不便多用。 打斗已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突然,三四十丈外的一朵紫色小花,毫无征兆地化作烟尘。 归无咎、风止息心有灵犀般同时罢手。 风止息手腕一抖,细剑折成两半插入玉箫之中,坦然道:“我输了。” 二人心照不,风止息方才稍不留意,一剑使得过猛,剑气溢出消杀草木,自然是败了。 归无咎并不以胜为喜,长剑收鞘,身躯挺如旗杆纹丝不动,神意中再度以《演化图》演算空蕴念剑第二重的变化。 演算的过程比方才要快上许多,不多时,空蕴念剑的心法再度在丹田中浮出水面。 这一次,除却已然成型的第一重功法,另外尚余九个字。 归无咎皱起眉头。 他与风止息电光火石的一招交手,感应之下一番演算,便多出了七个字;可是刚才足足一刻钟的战斗,推演出空蕴念剑法诀却只多出两个字。 归无咎已经隐有预感,和风止息的第二次交手过程,心中的悸动,远不若第一次交手那么明显。 这时风止息观察良久,眸中清光一闪,道:“归兄似乎是在推演一门法诀?” 归无咎一怔,不想风止息竟能看出端倪。道:“风兄何以见得?” 风止息面上突然显出狐疑,道:“九宗功法至纯至高,又何必推演新的法诀?更何况,即便要推演法诀,归兄将所接触到的九宗秘术揉碎之后稍加变化,也就足为资粮了。” “除非......归兄所推演的,是和九宗至高秘法同层次的法诀不成?” “你是在......践行越衡宗的完道之路?” 风止息并未猜中事实。 但是他于此道的见解,已足可令归无咎大为震惊。归无咎当即一拱手,诚恳地道:“看来风兄对推演法诀之事所知甚深。不知风兄有何见教?” 风止息柔美的面容上泛出笑意,以为自己猜中。欣然道:“看来艾师弟并未透露我门中底细,归兄事后也并未向门中长辈询问。” “风某所在的这一家宗门,二三十万载以来,千百菁英弟子无一不以拟合推演上乘功法为念。往大了说,整个紫微大世界,也没有第二家在此道上胜过九合宗的宗门。” “但饶是如此,这二三十万年来,如此品阶的法诀,九合宗也不过是将将成就了一门而已。归兄倒是好气魄。” 九合宗? 九合,九合......归无咎心中一动。 风止息又道:“再高明的神通,只要走向成熟与终结,可资借鉴的窍要就会收敛边界。” “或许对于根基浅薄之辈来说,九宗上法犹如千山万岭,观之不尽;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但是对于有着上乘推演法诀在手的顶尖人物,可堪印证借鉴处,不必费多少功夫就能完全攫取。” “我观归道友神色,和风某交手两次便有不足之色,似乎所得已尽。这份吸收的速度,倒令风某难以想象。” 风止息目光闪烁,玩味一笑:“这种程度的法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推出来的......听宗门内的前辈说,越衡四祖有一独特创作,恰与推演相关。莫非就应在归兄身上,以为三十六万年之期的底牌之一?” 归无咎回想天悬大道中所见,心有所悟。 盘算得失,归无咎以为,不可错过机会。于是径直问道:“不揣冒昧。贵宗之内,推演之的法诀,有何独到见解?归某能否与闻一二?” 风止息摇头道:“法诀就免了。归兄手中推演法门,决不在我九合宗之下。不过若论经验、方法,我九合宗自然远胜,其实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方才之比斗,只因风某神通法诀已经完全成熟。来来去去,皆由一本变化。因此归兄和风某交手许久,说是‘精华已竭’,不算过分。” “就像一条康庄大道,你历经千辛万苦到达终点,固然极深极远。但是这条路上其余的旁门路径,分歧枝条,都被尽数舍弃,变化自然也就少了。” “我九合宗内有一法,名为‘借道对证法’。两位同修演化之法的人,在自身法术大成之前,相互借鉴对照,互补得失。彼融于我,我融于彼,在这融合借鉴的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变化。来来回回,以至于无穷。” “譬如艾师弟,你道他为何未至,而是遣我代行一趟?便是因为和他行‘借道对证法’的那位师弟近日有所突破,艾师弟不得不留在一旁参研。” “行此法者,师徒有之,师兄弟有之,道侣有之,各有长短,不可一概而论。” 归无咎心中一动,更坚定了自己走上那条道路的决心。 艾无悲心中感慨,归无咎与风止息之间这一场比斗、谈论,都令站立在一旁的自己受益良多。 不过归无咎才知,方才一番交谈,真正收获巨大的,还是自己。 “借道对证法”,正是为自己而设! 当即一笑,手指如意门方向,道:“二位请进。”手指一弹,两道剑光换作两枚长长细丝,连住风止息二人,旋即当先进入其中。 风止息、艾无悲二人进入谷中,见其中另有旁人栖息,也是颇为惊异。不过两人很自觉的并不与之相扰,也不取出法器,就近往那两排空着的竹屋之中,选取一室住下。 归无咎亦将自己住所挪移到潭水之侧,打坐修行。 数日之后,两道消息前后脚同时到来: 白龙商会之人已至,除却负责容州的伍长信、独孤信陵、陆胜芳、郁随云四位三重境真人外,又有负责外洲的八位元婴三重境真人齐至。白龙商会在容州、震州、雷州的势力几乎倾巢而出,前日已落户横月门中。 不过那黄正德,横月门内并未寻见,却是不知所终。 归无咎心中有数,必是墨天青将此人提前带走了。看来落泉宗不愿意躺这趟浑水,确是事实。 如果说事先得知归无咎孤身在此,落泉宗尚有些想入非非的话。那在归无咎言明宗门内有人降临,在这四洲六海的近邻之地,魔宗必不敢直撄其锋。 另一道消息,星月门宗主舒永延不日将率门中精锐,由小极阵赶到。而另一部分中坚势力,由钟姓老者率领,乘元鼍飞屿逼近诸岛。 万事具备,只候宗门来人。 三日之后,二色潭水之中“哗”地一声,波浪涌起十余丈高。一声雷鸣轰响之后,一人从泉水中踏浪而出。 归无咎所坐楼台,正是迎着这泉水而设。定睛看清来人,很是意外;不想越衡宗降临此地者,竟是此人。 第七十一章 宗门来人 万全安排 此人面貌俊朗,身量高大,头戴通天冠,一身金紫道衣。除却腰间挂着一枚银色鱼符外身无长物,唯有一股振动穹霄的冲天锐气反复激荡,映照内外。 正是六百年前距离近道位分仅差一步的五陵殿主,岳玄英。 风止息、艾无悲远远望见谷内二色池水中冒出一人,方才省悟这如意门其实是越衡宗的传送阵所在。不过归无咎和同门交谈,他们也无必要上前凑趣。 二人心中均知,一旦商议完毕,就到了启程之时。 归无咎起身相迎,一礼道:“岳殿主,有劳。” 岳玄英一摆手,淡然道:“不必客气。” 归无咎心中本拟当是凌逸双等四人来此的可能性更高,却不想竟是五陵殿主。不过岳玄英和归无咎虽然沟通极少,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其实双方也算是有着不浅的渊源。 作为归无咎那一届真传铨选之会的主持正职,某种意义上说,岳玄英算是归无咎的座师。不但越衡宗如此,其余数宗也是一般无二的习俗。 岳玄英此人行事从来省便利落,不讲虚文。见面不过半刻钟,也未及饮上茶水,当即问道荒海这一趟目的为何、敌我实力对比如何、战前准备如何,种种皆是务实之事。 待归无咎一一讲明,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岳玄英听得归无咎早已拉拢星月门为臂助,又在余玄宗内已有内应,也是大出所料。他本拟若要大动干戈,仅凭白龙商会之力怕是稍有不足,非得自己大开杀戒不可。 现在看来,他只需要镇住场面,斩敌首脑,荒海便可大定。对于归无咎百年间修行之余还能有此经营,心中不免有几分赞许。 从归无咎的角度来说,宗门之内来人会是何等态度,他也不止一次的考虑过。 只要自己尚有一丝成道希望,宗门内乐得顺水人情,自己表面上的待遇不会有任何变化。况且都是修道数百年、上千年的人物,也不至于浅薄到人走茶凉,就公然地不留退路、当面怠慢。 不过有两种情况却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一是表面功夫虽然做好,但是实则内里却是比以前疏远了;二是借此机会反而和自己愈加亲近,借此雪中送炭的良机,一博将来。 不过岳玄英的态度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两种猜测均未出现。他和归无咎谈论半个时辰,态度一如昔日,好似归无咎道途受挫之事从未发生。 良久,谈及归无咎前往苍茫世界之事,岳玄英自袖中取出一副尺许高的图卷。 此卷气息全无,并不似修道人所用之物,但是却是半透明、半灰色的形貌,也有几分高深莫测。 岳玄英道:“此图名为《大界正门》,乃是你前往苍茫世界的界门。一旦打开,便需使用。” “此图使用之期,在三年之内。用过一次之后,此图便会发生变化,成为另一道不限保存期限的《大界反门》。那是你归来所用,到时候法门诀窍自知,不劳费心。” 通过岳玄英之口,归无咎才知,原来此图卷九大上宗各有十余卷,乃是传承自三十六万年前立派之时。只是此卷必须天尊大能以大法力刻成一印,方能使用,否则形同白卷,并无丝毫效用。 眼前此卷印记的激活,正是原陆宗木剑仙姜成鹿所为。若无两方结盟之事,归无咎便去不得本土文明。 当然,若无两方结盟,归无咎原也不必有此一行。 对于归无咎而言,扫荡荒海、攫取杂玉,不过是临行前的准备工作。他真正关心的,还是事关他道途的一桩紧要环节。 于是见机问道:“这《大界正门》,能够容纳几人前往?” 岳玄英一愕,道:“当然只是一人。” 归无咎脸色一变。 不过岳玄英略一沉吟,又道:“说是一人也不准确。实则此物所系别有玄机,岳某也不甚了了。据说此图乃九宗先辈所制,事关空间神通的最深法门,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 “据门中簿录所载,这一道传送门效用验证,乃是以古时的一桩异宝做过模拟,承载极限不超过一百八十八斤。于你而言,自然是只能容纳一人前往。除非,你要带过去的是一个不超过三四十斤的孩童。” 归无咎如释重负,心情大好,果然天不绝我! 于是笑问道:“冒昧相问,为何是岳真人前来?五陵殿精研百家真传道途,事务可是繁忙的很。” 岳玄英坦然道:“凌师兄倒是闲得很。他确实也曾自告奋勇跑这一趟。不过据掌门真人之言,你在荒海经营百年,或许有什么人、物,须得带返宗门。若是凌师兄前来,此间之人只能相隔百年一一返回,极为不便。” “恰好岳某因为过去的经历,是门中三位真君之下,唯一有手段能够携数人就地同返之人。因此才奉命下界一趟。” 归无咎心中一叹,这两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值此变故之时,这一番细腻贴心的安排,无论是掌门真君示之以诚,还是他本是一个如杜明伦一般工于心计之人,归无咎都得领情。 说到此处,岳玄英森然如剑的双目扫过,道:“不过岳某之法,至多也只能带六人回返。若是超出此限,恕某也无能为力。” 归无咎笑道:“不超过,不超过。只带四人回返便可。” 先前行事方案早已交代清楚,二人均知出发之后各行其是,兵分两路之后,恐怕未必再聚。归无咎当即把种种安排说了一遍。 归无咎所要带回宗门宗门的四人,正是独孤信陵、奚轻衡、黄正平夫妇。 归无咎道:“那一对凡民夫妇,想办法让他们活到四百年后,我返回宗门之时。这种程度的丹药虽然珍稀,但门中一定是有的。” “至于另外二人修道人,越衡宗内除却《经》、《论》二部非真传弟子不能观,其余《法》、《藏》、《集》三部,请任其观览。一应所需功德,均由归无咎支付。” “那位元婴三重境女修,突破四重境关卡时,如需门中帮助,请尽力助她跨过这一关。她的资质根底,十有八九是能成的。万一不成,也让她延寿到归无咎归来之时。” 岳玄英面无表情,一一允诺。 商讨已定,归无咎和黄正平夫妻交代一番,着其在谷内安心居住一段时日。谷内又设下重重禁制,以策万全。 除此之外,因新添了黄希音的缘故,归无咎怕人手不足,又花了半日功夫,自附近凡民城镇之中采买两个婢女回来,示之以恩威手段,调教妥当。 这才和岳玄英、风止息、艾无悲三人,离开六返如意阵,往横月门山门去了。 出谷之时,岳玄英往风止息望了一眼,心中暗暗惊讶。不想归无咎竟和这一派的人也能拉上了关系。 四人乘坐的是岳玄英法舟,遁速极快。短短数日,即至宿星道场。 虽白龙商会主力已至,但唯有伍长信、独孤信陵等十二人,入宿白鹤宫内。其余规模庞大、引为中坚的元婴、金丹修士,俱隐藏在空中浮云掩映的大型法周之中。 因此粗粗看来,宿星道场依旧是一片寂静,倒并未现出什么喧腾热闹的大阵仗。 即将靠近千回峰,风止息取出袖中玉箫吹奏起来。 箫声传出,不多时。白鹤宫正门,立刻涌出几个人翘首盼望。直到法舟落在近前,但见四个初入灵形一重的修士,紧随在一位约莫三十岁上下的方脸修士之后,迎了出来。 那方脸修士一愕,随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大步上前,大礼参拜。 ps:今天写的有点晕。顺其自然,断在这里。不想搞成拼接的。明天的一更加1000字。 第七十二章 故人相逢 惊变前夜 眼前灵形境的方脸修士,正是黄正图。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黄正图虽只是五等宗门中的灵形修士,但毕竟也担任一派执掌。这几日面对功行远高于他的商会诸位真人,他虽然执礼甚恭,但应答问对不卑不亢,并不过分谄媚。 但此刻黄正图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拜见,不但执礼极恭,而且面泛红光,声音亦有几分发颤,眼角更隐隐含着泪光,只是极力克制。 黄正图身后四位灵形修士寿不过六七十,一时不明所以,只是眼神闪烁,暗暗惊奇。 归无咎一把将黄正图扶起,温声道:“不必如此。实则近百年来,归某也因故暗中前来探望两次,只是未曾惊动罢了。” 黄正图闻言更是感动,突然面露羞惭道:“族兄黄正德之事,正图有失察之过。” “正图早知以正德族兄的心性,并不宜承担重任。因此原也抱定了主意,奉养他一生逍遥无忧,也就算了全了兄弟之情。” “只是不想四五十年前,正德他突然勤勉奉公,对族中之事极为用心。正图一时失察,被他蒙蔽,委之以重任。留下祸患在肘腋之间,险些坏了上修大事。”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这不怪你。” 归无咎又非一心修炼、不历世事的愣头青,岂能不明其中门道。 此中要害,在于黄正德得了落泉宗秘法扶持,功行渐渐增长上来。再加上他戴上伪善面目,表演周到,黄正图势不能不用此人。否则落下嫉贤妒能之口实,反而削弱了自家威信。 归无咎也相信事后黄正图并未放松警惕,必定也曾小心观察过黄正德一阵。只是以落泉宗的诡秘手段,必定无功而返。 说到底,在修道界中,权谋智慧本是依附于实力而存在。黄正德得到了超出界限的力量,自然不是黄正图所能掌控。 归无咎又安慰道:“你我资质都不甚佳,但道不绝人。归某相信,灵形境不会是你的终点。” 听归无咎说自己资质不佳,黄正图一愕,只以为是谦辞,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此时白鹤宫正殿中人似乎也感受到来人非凡,两两并列出门,前后共十二人迎来,整齐排成一列。 这十二人除却两位女修外,其余清一色的头戴三梁冠,蓝白道袍正中绣了一幅青蛇。两位女修中,左手边白纱素裙的一位正是独孤信陵。 独孤信陵此时目不斜视,好似和归无咎形同陌路。 另一位紫色宫装的女子,归无咎并不相识,也未听独孤信陵说起,显然是常年负责外州的一位真人。 但是十二人中气度最显赫的,还是站在最中间这位。其人三缕长须,皮肤异常白皙,双目神光湛然,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一派久经沉浮、以为我主的风范,显然是十二人中的首脑。 此人正是三州主事中资历最深的伍长信。 不过纵是以伍长信常年主持商会的老辣周全,这时竟也微微迟疑,难以踏步上前。 眼前三位年轻的金丹修士固然都极为出色,其中任意一人,都超过商会金丹修士的最高水准。 但是他自然不会错认,面前这位黑袍双剑、身姿挺拔,背负一只包裹的青年,才是久闻大名的越衡宗真传归无咎。 可是伍长信决不会像黄正图一般,眼中只有归无咎一人。 归无咎身旁那位冷面中年,虽然已掩住自身气机,但是传递出来的肃杀神韵,却使伍长信之精神隐隐为之压制。 伍长信隐约生出感觉,此人气机之强,远远超过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即便韩安世、舒永延两位四重境真人,也决计达不到这种程度。 很显然,这是上宗主持之人,千万年来首次亲临荒海,操纵棋局。 归无咎将来的成就或许更在此人之上,但伍长信此时却绝难对这中年人的存在稍有怠慢。一时间,如何称呼,竟有些踌躇。 伍长信自己,心中也涌起一丝荒谬:他伍长信,竟然会在这些论资排辈、宾主顺序之类的俗事上迟疑不决。 暗暗一叹:遇到了足以主宰一切的更高层次的存在,所谓的千年修炼,只不过是壁里安柱罢了。 不过岳玄英却似有所感应,冲归无咎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化作遁光拔身而起,旋即落在白鹤宫之后。 只见空中赤芒一闪,一座三层高的小楼稳稳落下。岳玄英身影宛转一折,轻飘飘地落在其中。 岳玄英之意,显然是要将一切决断之权,交由归无咎定夺。 伍长信这才回过神来,恢复沉着自信之貌,与归无咎相互见礼。 一行人回到正殿之中,黄正图立刻将宴席备好,请诸位依次落座。 美酒佳酿、奇珍异果流水般奉上。而横月门中之人,除却黄正图本人亲自为归无咎斟酒,另又挑选出十多个精细伶俐的侍奉,其余之人都是远远退出殿外。 其实黄正图也是借花献佛,横月门区区五等宗门,哪里有这些好物。这些物事,都是白龙商会诸位真人随身带来,以备不时之需。 伍长信先一一介绍了商会一行人。除却他本人与独孤信陵、陆胜芳、郁随云四人外,又有雷州席、季、蔡、田四位真人,震州郗、束、关、陆四位真人。 小半刻钟过去,相互熟识之后,又敬酒一巡,互诉礼节。 快要说到正题时。未等归无咎主动开口,伍长信抢先道:“只要上宗令谕一下,吾等冲锋陷阵,别无二话。归道友有何安排,尽管吩咐下来。” 归无咎一摆手,笑道:“不忙。” 归无咎自有计较。 整个战斗的布局,还是要等到舒永延等人相聚之后,全部战力到齐,当面沟通更为妥当。归无咎眼下的所虑,却要深远得多。 归无咎道:“大战安排,等诸人聚齐,再做商量。归某此刻想要讨论的,是斩除余玄宗之后的事情。” 伍长信一愕,十二人眼神交接,似有所悟。 归无咎沉声道:“自黄龙道人降下容州之后,立下五等宗门之制。节节统御,升降有序,自是一道良法、善法。中下层宗门之中,固然依旧不免龃龉争斗,流血不断。但是,比之完全无序的百家征伐、弱肉强食的旧时代,却要好的多了。” “余玄宗身为一等宗门,乃是这一道稳定体系的顶点,不论其自家行事是磊落还是卑劣,只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纲定一方的秩序。” “我等要摧毁的,是余玄宗,而不是这道秩序。故而余玄宗若不存在,他所承担的一切必须被新的势力接管过来。” 伍长信忍不住问道:“归道友,上宗的意思是,要让白龙商会承担起这个位置?只是白龙商会的组织结构本就甚为松散,再加上势力分布四州,人力恐怕也会稍有不足......” 归无咎略一沉默,平静言道:“白龙商会的旧使命结束了。” 此语如惊雷骤响,伍长信等人惕然一惊。 白龙商会作为越衡宗在外经营的一支机动力量,其最大的使命,便是看护和监视余玄宗、星月门对于荒海五行杂玉的经营进展。 然而今日这一役之后,曲寰岛、中曲岛等核心四岛中的巨型矿脉,蕴含罡玉甚至元玉品阶的高品杂玉,都将被归无咎尽数卷走。剩余分散于小型岛屿之上的矿脉,虽然总量依旧极为惊人,但价值其实已经缩水了八成。 更何况,而归无咎道途若顺,四五百年后便可重新着手考虑此处。 伍长信等人都是聪明人,自瞬间就想通:上宗已经有了彻底处理五行杂玉的方法。 归无咎道:“白龙商会,会有新的使命。” “伍真人所言极是,白龙商会组织松散,流布四州,确实不适合直接统治一地。更何况,商会行事灵活、触角密布的行事方式,本来也有其独到的优点。” “故而接管余玄宗,不妨在商会中抽调精干力量,另外成立一家宗门。倘若人手不足,可以请星月门遣人援手。更何况,人手不足不会是常态。” “此次剿灭余玄,余玄宗数千年来积累尽数为我所得。势力的扩充短短几百年时间,足以完成。” 伍长信等人似乎为归无咎之言所震动,一时都闭目不语。 良久,陆胜芳真人突然言道:“独孤师妹对于容州荒海异常熟悉,不如新的宗门成立之后,就有独孤师妹主持。” 伍长信眼神余光不着痕迹的望了归无咎一眼,道:“陆师弟之议甚为妥当。” 归无咎笑道:“此役之后,孤独真人将往越衡宗一行。所以这人选还请伍真人另作安排。” 此言一出,空气陡然一凝。伍长信以下诸人,或怅然,或向往,个个神情微妙,而又尽力克制。唯独独孤信陵本人,面色清冷如昔,仿佛与己无关。 归无咎道:“原先余玄宗势力其实已经甚大,隐隐胜过破灭盟、玉京门、及商会三家。但要说能够群伦、压服三家,却似又力有未逮。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最好不要在新的宗门内出现。” “新的宗门,不但要取代余玄宗的地位,更要完全成为北容州秩序的化身。” “不服者击之,反抗者灭之。” 第七十三章 昔日恩今日果 来日本州首座 按照归无咎的构思,将白龙商会一分为二,只是第一步。 由于白龙商会自身的特性,对于外州的信息本就掌握得极多、极细。 一方面原有的商会组织加强渗透;另一方面新成立的宗门彻底统治容州。等两方面的阶段性目标全部实现,那就会形成一个以容州为坚实的基本盘,对外州又有着极强渗透能力的组织。 一旦时机成熟,白龙商会极有可能实力再度超拔飞跃,成为四州荒海的唯一霸主。同样,对于归无咎而言,这是一粒种子,一道伏笔。 当然,现在没有必要和盘托出,只以填充余玄宗权力真空的理由行事便可。 在归无咎明确表态并不干预新宗门的主持人选后,伍长信等人一阵商议,决定以原容州主持之一郁随云真人执掌宗门。 半个时辰之后,议事既定。除伍长信、郁随云外的其余诸人都各自退下。 伍长信、郁随云对了一个眼色。 郁随云面含歉意,一拱手,言道:“当初归道友通过独孤师妹交代的那件事情……因小徒出现了一点意外,难以完成。有负所托,惭愧。” 听闻解释,归无咎出神许久,平静道:“这等人物本不易得,若是意外难至,也勉强不得。” 此事对于归无咎实则颇为重要,但预料之外的事,也不能求全责备。 二人所言之事,乃是当年归无咎着独孤信陵传信,可否自白龙商会调遣一至二名功行在金丹境中极为出色的人物,约定百年之期同行。 此人功行未必要绝高,只消达到金丹二重境“入微无间”、掌握丹气变化之极限,便可胜任。 但是对于此人根基之深厚精纯,却有着极高的要求。 即便是当年余玄宗、白龙商会的顶尖真传种子向之融、程文志、蓝清平、步明徽,功行也稍有不及;于下界索求,非得是一等宗门中千百年一出的杰出人物不可。 这等人物,归无咎共需要五位。 他自己一位;当年约定的白衣剑客一位;星月门艾无悲一位。第四位是奚轻衡,此女原本成就潜力大约和向之融等人伯仲之间,但是修习了秦梦霖所修改的功法之后,这六七十年来,必定突飞猛进,当也能臻此境界。 最后一位,归无咎委托独孤信陵去寻。当时回话,郁随云有一金丹境弟子,资质为白龙商会中千载独绝,可堪此任。 不过今日郁随云却告知,他这位弟子得了意外机缘,竟是不可抑制地提前跨入元婴境中。 归无咎暗暗思量,若是这一环节果真出了意外,也唯有重新分配人手。 郁随云和伍长信又对了个眼色,续道:“不过,另有一人自荐前来一试。” “此人资质功行确实极高,超过我商会中任意金丹境弟子。小徒当年和他境界相若时,根基之扎实也颇有不如。” “但他不过刚刚迈入金丹二重境未久,能否满足归道友的要求,郁某也实在拿捏不准。” “更何况,此人言及和归道友曾是旧识,恳请单独见归道友一面。” 归无咎一阵诧异,稍稍考虑片刻,便道:“那就请他进来。” 伍长信、郁随云应下之后,同时起身告辞。 归无咎在殿内等候了片刻,一个身量极为高大的青年,大步流星的赶了进来。 此人身姿气魄,可谓雄壮之极。脸庞上线条分明,一副久历风霜之貌。青布短袄,尺许长短的头发以一根青绳扎住,显得分外落拓不羁。单只看外形,似乎唯有从他右手小指上那枚纳物戒,方可看出是一位修道中人。 归无咎略一感应气机,心中甚是惊讶。 原来此人确实是金丹二重境的修为。但归无咎一眼可辨,此人根基之后、丹力之醇几乎匪夷所思。 归无咎原以为,下界中土生土长的天才人物,到了艾无悲这种程度,几乎便是极限。而眼前之人,明显要比艾无悲强出许多,几乎摸到了九大上宗真传“七步八品”的门槛。 以他资质,足可抛弃“龙虎炼丹术”不用,转而以上宗秘法成就三品金丹。 归无咎仔细望之,确认此人气机精神并非九大上宗任何一家,而且自己印象中,也并无这么一号人。 这雄壮魁梧的青年,双目盯着归无咎凝视许久。 以归无咎如今的地位和潜力,很少有人这样和他对视。若是九宗前辈倒还罢了,偏偏眼前这一位,功行尚不如他。 对视许久,这青年突然作出一个出人预料的举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归无咎讶然道:“你是......” 青年不答,自怀中掏出一物,高举过头顶。 归无咎一望,面色一变。原来此物是一块三四寸大小的墨色龟甲。 心中微惊,再仔细看着青年面容,却怎么也不能和当年之人联系在一起。 青年悲喜交加,低声道:“家姐传下来的这门功法,自灵形境之后难免面貌大变,是以恩公不认得我了。更何况,当年梦霄尚不过是垂髫之龄。” 这青年正是当年隐居中曲外岛的秦梦霖之弟秦梦霄,为归无咎偶然发觉后,一番波折,调制“正骨平脉丹”治好宿疾,得以重入道途。 秦梦霄被独孤信陵遣人送回商会后,暗暗打探出归无咎来历。不过也并不和旁人说起,只独自苦修秦梦霖所传之功法,臻至灵形境后便云游四方,以锤炼身心。 九大上宗或许有百年成就元婴的修士;但荒海之中,百年成就金丹二重,秦梦霄大约是头一个。 归无咎伸手将秦梦霄扶起,缓声道:“你我道友相称便可,‘恩公’云云,还是罢了。” 秦梦霄却不起身,道:“梦霄有一不情之请。愿此生追随恩公,鞍前马后,报入道之恩。” 修道中人,仇莫大于绝道,恩莫大于入道。而归无咎和秦梦霄,又不同于单纯的引入道途,而是治好了他原本无法入道的绝症。 如果归无咎有求与他也就罢了,那可归诸于一种利益的交换。偏偏归无咎一无所求,襄助之后不久就不知所终,这对于秦梦霄来说,就成了绝大的因果。 停顿了片刻,秦梦霄又道:“若蒙恩公不弃,梦霄愿拜入恩公门下,为一记名弟子。” 归无咎连忙摇头道:“弟子之说,不必再提。” 秦梦霄眼神黯淡下来,异常失落。归无咎既不愿被称之为“恩公”,又不愿收他为弟子。显然是对方的身份太高,自己还未能入他法眼。 归无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淡然道:“你能够修行到今日这一步,又主动前来找寻,可见你我之间还有些缘分未断。‘恩公’、师徒俱不必提起,道友相称则最善。” “这一趟出海之后,归某即将远行,不能带你同往。你便留在取代余玄宗的新宗门潜心修行。诸般外物,归某会为你留下一些。四五百年后,若你能修到元婴三重境,到时候还要拜托你担任这一家宗门执掌。” 秦梦霄眼珠瞪圆,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归无咎和声道:“寻一处宫室,养精蓄锐,不日便将启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要将眼前这一关过了才是。” 秦梦霄恍恍惚惚,呆了一阵,方才退下。 又过了三日,星月门舒永延终于率门下赶到。 一座形同怪鱼的飞舟落在宿星道场之前、群峰环合的空地上。当年黄氏、神符门、七巧殿升降品会所建高台,便是在此处。 宗主舒永延,率原属流脉的云幽流、章承邑、陈青山等人,原属宗脉的艾连山、神郁仙、原先玄、言据鸣等人,共计元婴三重境修士十二人,元婴二重境修士二十四人。 可谓尽起门中精锐,汇聚此地。 归无咎和舒永延寒暄一番,随后召集星月门、白龙商会两方,商定作战部署一事。 这一回,岳玄英却并未隐藏幕后,而是前往大殿,极随意的自末席坐下。他虽一语不发,浑似一座泥菩萨,但隐隐放出的气机,却是任谁也不敢小觑了。 星月门众人有谁见过这等人物?平静的外表之下,无不惕然心惊。 岳玄英此举自有其道理。 白龙商会本身乃是越衡宗棋子,其行事分寸、礼节心中有数,自然不敢造次;但星月门却是纯粹的下界宗门。 或许他们对于境界远超元婴真人的妖王、魔尊常有耳闻;但对于人修之中超迈元婴四重存在的,恐怕除了数千年前黄龙道人之外,更无一点消息。 更何况,若岳玄英不出面,舒永延这唯一一位元婴四重境的存在,便是此间功行最高者,对归无咎这一方掌控局势不利。 会晤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关于战事的安排。这一部分归无咎在如意门中和岳玄英早已商量妥当,此刻不过是照本宣科。 事先的安排甚是公允持平,并未教星月门一方多担风险。此刻宣示出来,无论是星月门还是白龙商会一方都欣然接受。纵有一二微调,也无伤大雅。 至于会晤的第二部分,乃是战后的利益分配问题。此事归无咎早已将曾经允诺星月门的条件告知白龙商会,双方一拍即合,全无异议,当场签订契约。 出征之期,定在三日后。 不过,三个时辰之后,子夜。 归无咎将风止息、艾无悲、秦梦霄召集过来,道:“我们四人,到了该提前出发的时候了。” ps:明天推荐票有330票,本周就过2000了。如果下周每天都和最近三天一样,应该有2200多,大概能进前800。虽然和那些火书不能比,但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第七十四章 暗渡万重山水 辗转隐玄阵前 浅浅谷中,斜卧一山。 此山不甚陡峭,只是环绕整个山体,密布整整齐齐的圆形孔洞,约莫一人多高。洞**风气如涌,鼓荡蒸腾,猛烈吹出后,涉地十余里方圆,将谷内空气涤荡洗刷。 山外隐约有波涛起伏、海潮汹涌之声,显然此处距海不远。而山洞中的气流,却将顺着海风裹来的咸湿味冲刷殆尽,换作一份清新可喜的空气。 虽然谷中甚简,只隐约可见几座草庐。但只这一手山风换气,便是似简实奢的大手笔。 半山腰处,有一四四方方的洞穴。此穴比寻常洞穴高出倍许,并无风声传出,反而隐约可见其中透着光亮,闪闪烁烁。显然此处才是这山峦所藏洞府的入口。 洞口处,一道石崖伸出约莫两三丈长短,当中坐着一位道士。 此人看背影宽大挺拔,似乎只是一位中年修士;但转过正脸来看,才见他颧骨突出,眼角似有皱纹。胡须稀疏,寥寥数茎,却偏偏长逾尺许。相貌与身形,不相类如此。 老道吐纳许久,突然感到异动,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所见,空中错落起伏的几点身形,扯动云气。细数之一行五人,越过前方山谷,径直往他面前遁来。 老道双眼一眯,若有所思;随后又完全松弛了下来,好像并无警惕之心。略一踌躇之后,咳嗽一声,又正襟危坐,调整了坐姿。 中曲岛上,传送阵共有两座。一座是所辖三十六哨岛哨岛与本岛的连结枢纽。这座传送阵名为“离阵”,设在幻渊之外的“中曲外岛”的密林中,乃是外门弟子与散修辈的交通渠道。 而老道所辖的这座连结曲寰岛、中曲岛、白沙岛、小华岛的内传送阵名为“本阵”,守护异常严密。 外围看似不起眼的浅浅山脉,其中暗藏着极厉害的禁阵,除了宗门特许印信外,能够常年得到出入权限的,不过是中曲岛上地位最高的五六人。 短短十余息,来人清晰地出现在老道眼帘中。 领头的是一个女子,头挽十字髻,身着七彩羽衣。飞遁的过程中身躯微微前倾,精光聚敛的双眸凝视前方,身后衣带飘飘,一派仙姿凌尘。 老道见到此人,精神一振,登时对身后四人毫无兴趣了,远在数十丈外,便忙不迭的起身相迎。 待五人利落地走到近前,老道连忙上前深深一礼,道:“奚师姐有礼了。” 那羽衣女子正是奚轻衡。她报以一个柔和笑意,还礼道:“十余载未见,刘师弟不必客气。” 刘姓老道名为刘重己,也有金丹二重境修为。此刻他一面出声附和,一面不着痕迹地放出气机感应。片刻之后,不由暗暗心惊。 百五十年前,刘重己与奚轻衡前后脚结成金丹。 可是到了今日,据说奚轻衡七十年前成就金丹三重,二十年前成就金丹四重境,进境之快可谓一日千里。 而他刘重己,为了破境金丹三重境已经准备了六十年之久。 这样下去,这位奚师姐三百岁内结成元婴,也不是不可能。一旦成功,这大约是余玄宗千余年来的盛事了。 刘老道自己,虽然“知止”一关已破,此生元婴有望。但是依照他的水磨工夫,若要成就,非等到八百岁以后不久。 到了那时,这位奚师姐多半已经是余玄宗左右护法长老。甚至一派宗门执掌,也未必没有可能。 两人当年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此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起来。 而奚轻衡身后的四人,俱都冷漠得很,似乎对刘道人毫不在意,尽数一言不发。 就这样闲聊半刻,刘老道终于省悟,自己只顾着套近乎,却忘了奚轻衡是带人前来,恐有要事。于是道:“久别经年,谈兴一起,难免忘怀,还请奚师姐恕罪。不敢耽误奚师姐正事,敢问师姐要去哪里?” 奚轻衡尚未回答,刘重己暗暗感受身后四人气机,心头一跳,似乎明悟。抢着道:“奚师姐可是往曲寰岛去么?” 奚轻衡颔首一笑,柔声道:“有劳了。” 刘老道连呼“不敢”,伸手一引,奚轻衡等人依次往洞穴深处行去。 五人鱼贯而入,刘老道乘着立于洞口的当口,距离五人近不过数尺,小心翼翼的放出气机探查。 不过这一探之下,却心中古怪。原来奚轻衡身后四人异常面生不说,就连其修习的是《海天诀》、《翠容心经》、《照玄书》中的哪一门也无法甄别。 刘重己心头一凛,门中这些年的谋算布置,可是愈发的深了。 不多时,山洞深处的传送阵位置,两名执事道人见刘老道亲自引人来此,都不敢怠慢。 半刻之后,五方碗口大小的铜匙内布满五行精玉。待奚轻衡等人在阵法之上站定,三道光华一起,好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投入一枚石子,荡漾起阵阵鲜活生机。 随着一道天翻地覆的幻景,阵上五人蓦然消失。 刘重己心中暗暗感叹,时来运去,一旦把握机会,就是鲤鱼化龙之时。 奚轻衡当年天资虽高,但这一代弟子中早已确定了向之融为下一代的核心。因此奚轻衡顶了天去也就是宗门十八位内事长老的位分。 岂料向之融意外陨落,却给了奚轻衡上位之机。 更何况,当年向之融修习的乃是三大功法之末的《照玄书》,运使“法象由人”神通时本就多有掣肘,门中并非无人微辞。只是向之融天资才具皆为上上之选,才将这些争议压服下去。 如今由修习《海天诀》的奚轻衡取代位置,反而更加名正言顺。另外,奚轻衡自金丹三重境之后修为突飞猛进,论根基已经隐然在当年向之融之上。 少则数个时辰,多则数日,奚轻衡必定还要在这处传送阵回返。 刘重己双眼望着早已影踪全无的传送阵,苦苦思索,等奚轻衡回返之时,是否能找个由头,和她保持来往。 刘老道一门心思盘算这些攀龙附凤之事,却完全没有发觉,在奚轻衡五人从传送阵消失的一瞬间,那阵台之上,似乎多出一个影子...... ...... 落足曲寰岛后,五人再起遁光,前后相继,成一列直线。 不用说,剩余四人,正是归无咎、风止息一行。 奚轻衡作为余玄宗下一代的核心人物,又执掌中曲岛数十年,在荒海的派遣修士中早已威望甚著。 三月之前,在一趟中曲岛返回容洲大陆的“破浪锥”上,奚轻衡突然出现在舟中四位镇守面前,自称有要事重返容州一趟。 她虽然尚未进阶元婴,但所居之位分已和当年宗方骅相同。舟中四人客客气气地将舱底密室开启,供她宿下。 上岸之后游历一圈,与归无咎等四人汇合,再以宗门总坛派遣的名义,将归无咎等人一同安置在舱底。 四位镇守虽然对四人无一相识,也只和今日刘道人一般,把归无咎等人当做宗门秘密培养的暗子。 由此辗转月余,终于来到了荒海四岛。 此时此刻,白龙商会、星月门诸人尚在路途之中。从容州以西到余玄宗总部“三霄山”,中途要转过三次传送阵,中间间杂的飞遁时辰也不少于六十天。 风止息紧随在奚轻衡之后,长发飘飘,身姿柔媚,风姿绰约竟堪与奚轻衡争锋。 只听他问道:“奚道友。这曲寰岛中果然没有一位元婴真人?还有那老家伙,真的在秦云十二峰中的青鸟峰峰底?若是你消息有误,咱们可是大大不妙。” 奚轻衡露出自信神采,淡淡道:“轻衡在宗门之中自有可靠消息来源。此刻诸位元婴真人齐聚三霄山,断然无误。” 艾无悲出言道:“恕艾某直言。奚道友所处之身份立场,恐怕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若草率地培植羽翼,只怕人心难测,易遭反噬。” 奚轻衡笑道:“这道理轻衡何尝不明白。所谓的‘消息来源’,不过是寻得精准方位切入,再经由整合加工,结论自然浮出水面。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判断出轻衡的意图。” 风止息眉梢一条,暗赞道:“高明。” 奚轻衡微笑不语。 岂料风止息双目一眯,突然道:“前些日子艾兴澜修持秘法时出了岔子,突然半身不遂,只怕道途尽毁。” 奚轻衡脸色苍白,身子一颤,几乎就要从空中跌落。稍稍站稳后,猛然转头道:“你说什么?” 风止息似乎受了一惊,连忙长出一口气,暧昧一笑道:“没有,开个小小的玩笑。” 奚轻衡满面诧异,脸色青红不定。 风止息不徐不疾地道:“艾师弟在外行走,从来都是改名换姓。早些年他说曾经将自家姓名告知一位朋友。风某本以为说的是归道友,不过近来相见之后才知道不是,归道友只得了一个姓氏。” “见到奚道友之后,风某突然生出异样感觉,艾师弟所说之人,或许正是奚道友。” 奚轻衡“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两刻钟后,五人尽数落地。 前方岛中景物尽数被遮蔽,隐隐传出的烟色朦胧的升降之气,乍一看似乎只是雾气滚动。但奚轻衡等人均知,若再往前数百丈,被那雾气卷入其中,必定粉身碎骨。 余玄宗镇派大阵,真微隐玄四劫五方阵。 即便刘道人执掌的中曲岛内传送阵极为安全隐秘,所连同之小华岛、白沙岛,均是与其内岛传送阵相连。 但唯独曲寰岛,其地位与山门重地相同,传送阵也尽数止步于岛屿边缘,护岛大阵之外。 任何人出入其中,都要经由这一道关卡检验。 奚轻衡把手一晃,手心多出一块团扇大小的明黄令符。食指中逼出一点鲜血涂抹其上,再把这令符一晃。 五人均感到地下一震,一块醇白石碑破土而出,冒出地面后光洁如新,不染纤尘。 此石碑高不过三尺,宽却有五尺有余。当中别无文字,只绘了一只锦鸡。 归无咎端详了片刻,果断道:“动手。” 归无咎等四人,同时出手,指间逼出一点纯粹丹气,分别往那锦鸡的鸡首、鸡脖、鸡腿、鸡爪射去。 而奚轻衡指扣兰花,中指、无名指、小指之上三道丹气激射,往鸡翅、鸡背、鸡尾上一点。 七道丹气落在碑上,方才能够看出,碑中为丹气所激的位置,其实有七个极为微小难辨的小点。 第七十五章 破阵功成 谁为黄雀 余玄宗敢于将全部高端战力撤回山门,自然是有着充足的倚仗。最起码,不会畏惧恰逢“一炁断天南”削弱时、星月门大举来攻。 布于曲寰岛的这座“真微隐玄四劫五方阵”,阵力甚至比山门所在的那一座还要胜过。 数百年前,余玄宗一位长老,游方于外州时,偶然得到一件残存的“窃法之阵”传承。 所谓窃法之阵,是九大阵类的一种。此阵能够汲取天地风雷外力,不断地充实强化自身不说,更能遮蔽本阵一切破绽。除却布阵者设计的阵门机关,决难以寻常的破阵法门暴力破解。 “窃法之阵”另有一桩厉害之处。即便你强行以蛮力破解,也须得趁此阵立足未久之时做成。否则此阵数百数千年的运转下去,阵力逐渐增强,破阵的希望自然越来越渺茫。 不过“窃法之阵”也不是没有任何缺陷。此阵汲取天地外力,自然就有一个承受的极限。一旦到了吸收外力达到极限的那一日,整个大阵必定彻底崩溃,无法可救,并对至少数千里范围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余玄宗这位长老,所得的“窃法之阵”残卷,吸收外力圆满,以一万八千年为终点。 宗内高层自掌门韩安世以下,一番研讨。以为此阵图虽佳,加持于山门大阵之上却是不妥。若如此做,岂非是谕示余玄宗止有一万八千年定数? 而荒海争夺,韩安世却自信万年之内,彻底胜了此局。既有此宝,利在当下那是恰到好处,因此便做主加持在曲寰岛隐玄大阵之上。 春来秋去,转眼间这道“窃法之阵”已经运转了五百余载。按照韩安世等人估算比对,此时阵力已然比山门大阵强出了一成有余。料想星月门决计无法攻破。 不过,此处又有一桩难事。 下一辈核心弟子如奚轻衡等人,荒海棋局正是其历练之所。因此多位排名靠前的真传弟子分居中曲岛、小华岛、白沙岛诸岛,领受职司,安心修持。 此辈身份之尊贵,实已在普通的外门元婴长老之上,足有权利决断荒海诸事。若突发要事,进入曲寰岛也是应有之义。 但是眼下其等功行却尚低,若授之以入阵之法,万一有个闪失为敌所制,不免成为绝大的隐患。 好在宗门秘藏之中,又有一件名为“七品丹潮”的上等阵门机关。 这道机关以丹气运转变化的法门为锁钥,七道法门相合一处,阵法自解。落户于中曲诸岛的核心弟子,每人挑选一至三门传授。 到了需要入阵之时,集齐三到四位真传弟子一起,七法具备,自能打开大阵。平时这些弟子分居诸岛,守卫严密,绝无可能被一网打尽。 饶是如此,今番余玄宗为了安全起见,元婴真人临行之际,依旧将掌握“空门”锁钥----也就是碑中鸡首处锁钥----的两名弟子,尽数带回宗门。 如此一来,就算谁真有本事将余玄宗弟子一网打尽,也无法集齐七门锁钥。 可惜,以归无咎的见识,却知道“丹气锁钥”之术并非无法可解。就如同打开俗世中的铁锁,就算并无钥匙,高明的锁匠以一道铜签、铁丝,试其虚实,同样能够应声而破。 道理相同,若寻一功力精纯、入微入化的金丹二重境修士,将毕身丹力凝聚,听其韵律,足以试探出其中的变化,不需要法诀,亦能一举解阵。 这就是归无咎事先搜罗人手的原因。 此刻奚轻衡以法门破解,虽然丹气一分为三,却仍有余裕。 休说一分为三,只要依照法诀顺势施为,就是一分为七也不是难事。 而归无咎、风止息、秦梦霄等四人,却须将自身丹力敛成一线,仿佛丝弦,仔细感悟碑中变化。 少顷,奚轻衡三道丹气所指之处,鸡背,鸡翅,鸡尾之上,同时绽放出一点裂痕,旋即绽放作碗口大小的花朵。 不过奚轻衡此时尚不可卸了丹力,唯有维持住此形,等候其余四人。 只过了五六息,归无咎微微一笑。 随着他指间微颤,鸡首之上第四朵裂纹绽放。 奚轻衡是依法施展,而归无咎却是凭借自身丹力感应破解。两者一前一后只差五六息功夫,简直匪夷所思。 艾无悲、秦梦霄只是微微一惊,但旋即释然,并不少见多怪。 而风止息,不免脸色一变。 又过了二十余息,鸡颈之上第五朵裂纹绽放。是风止息成了。不过此人殊无欢喜之色,脸色郁郁,双目微眯,似在养神。 此刻,艾无悲、秦梦霄二人,双眸紧闭,眉头锁紧,指间仿佛拨动琴弦,丹气若隐若现,显然正在激烈的感应尝试之中,距离成功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归无咎却不以为意,这道“七品玄丹”丹气锁钥之法的品质,是决计在艾无悲、秦梦霄两人的能力范围之内的。所差者不过用时多少罢了。 果然,足足一刻钟之后,艾无悲、秦梦霄同时睁开双目,指尖用力一点。石碑之上龟纹骤裂,两朵花苞同时绽放。 七花齐聚的一刹那,勾连出一道诡异图形,石碑发出“嗡”地一声响,整座曲寰岛都同时震了一震。 前方雾气陡然裂开,如同劈波斩浪,潮水两分,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五人同时撒手,依次进入阵中。 约莫走了二三里路,穿过阵门甬道之后,眼前顿时柳暗花明。 这余玄宗号称“第二山门”的重地,内中风貌终于在归无咎面前揭晓。 眼前所见,虽然建筑都不甚魁伟,欠奉巨大巍峨的殿宇。但无数高不过十丈的建筑,千殿鳞次,众宇排簇,横贯东西不绝,仍是不可小觑的气象。 每一宫每一殿,都是点缀于一座山峰之下,若估其总数,聚沙成塔,依旧是一个极为惊人的规模。 又往前走两步,临近的一座凤顶殿阁之中,忽然钻出一个耳垂及肩的矮胖道人。此人金丹一重境修为,手执一柄蒲扇,朝归无咎等人一阵打量,面露茫然。 但是他旋即看到奚轻衡,似乎心中稍安。略一踌躇,就要上前拜见。 此时,风止息缓缓抽出玉箫。 下一刻,一抹青芒绽开,那矮胖道人突然摔倒在地。落地之时,身躯已断成两截。此人还未立刻断气,张大嘴巴,瞳孔之中透出迷茫,直到光芒渐渐暗淡。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风道友既然乐做此事,那就能者多劳了。请风道友周围巡视一番,勿要在归某施法时,让生人靠近。” 风止息一脸悻悻,明显有些不情愿。 归无咎虽未言明此行目的,但他们四人并不难猜出答案。风止息也极愿一观,归无咎会使出何等手段做成此事。却不想归无咎此时竟出言将他支走。 艾无悲会意,打圆场道:“风兄留在此处为归道友护法便是,巡视之事,交由艾谋来做。” 风止息欣然道:“甚好。想不到艾兄你修为不高,却是个急公好义的人。” 艾无悲微笑不语。 归无咎点了点头,他并不欲多生枝节。尽管心知曲寰岛各处殿宇之中,恐怕藏有不少余玄宗积蓄经年的奇珍异宝,但他此行目的纯粹,不为动摇。 一旦安排好计划,就立刻付诸行动。 曲寰岛下矿脉虽然庞大,但是较之整个曲寰岛的面积依旧还是极少数的一部分。若换作旁人在此,即便有攫取杂玉之法,恐怕寻得矿脉位置,就是第一桩难事。 不过归无咎却自有成法。心中法诀一动,埋藏此间的异宝登时传出感应。 循其气机飞身遁去,往岛屿西南遁走百余里,锁定方位。 归无咎张望四方,见足下西侧不远处有一方水源,似是一处湖泊,远望浩渺不见边际。此湖水色极清,似有元气流布、幽深冲妙之象。而心中与那件宝物的联系,也强烈到了顶点。 心中立时有数,这里就是湖岸的另一侧。当年一场风波,就是在足下深处的地渊中。 毫不迟疑,背后包裹一解,那小小兜囊立刻涨大了千百倍,化作一条百余丈长短的金色巨龙,环归无咎之身盘旋一阵后,仰首向上,直冲天际! 冲出千余丈高,这巨龙突然一个转折,龙首朝下,狠狠的往那湖泊之中扎去。 原本曲寰岛内为云气所遮,白天无论早晚正午,俱是如黄昏时节一般,光彩暗淡。此刻这游龙一旦降世,空中好似立刻多出数轮明月,将整座岛屿浸透在冷冽刺骨的白色光华之下。 不过这光华只持续了数息,随着巨龙如水,华彩顿消,一切又恢复平静。 一刻钟之前,大阵打开的一瞬间,岛中许多执事道人虽然生出感应。但是当时只以为是正常的宗门长老来到,除了那矮胖道人之外,也并无几个愿意多管闲事。 此刻突然生出百年不见的异象,却使得人人关心,无不匆忙出门,一观究竟。这些人困在曲寰岛中不得离开,平时修行服役也极为枯燥,多是心猿难定之辈,哪里忍耐得住。 本来艾无悲巡游内外,见不到一个人影,正嫌过于清闲。 此刻这些人一个个冒出来,杀机一起,却见剑光闪烁,化作清辉纷纷洒洒,几乎无人能作出反应,便前仆后继地栽落在地,成为他剑下亡魂。 鱼龙兜一旦入水,便循着自身感应游去,矿脉何处,归无咎很快就感应分明。 只是鱼龙兜容积虽巨,但要将曲寰四岛的杂玉一股脑尽数取走,还有所不能。归无咎自然也不会如此做,他结丹之后,那些精玉品阶的寻常杂玉,已经毫无用处。 此时这巨龙化作无形之躯,在地底精玉矿脉中乱窜,气化之身浸染开来,转眼间就将整座矿脉的品质全部摸透。 归无咎将那些罡玉品阶的矿脉挑拣出来,再小心指挥那巨龙虚形,将圈定之处尽数吸走。 这些都是熟门熟路的事,不过顿饭功夫,便已大功告成。收纳已毕,但此刻鱼龙兜所容纳的空间,其实占据不过两成。 心意一引,一只巨龙冲出水面,在空中腾挪三匝,重新化为兜囊之形,回到归无咎背上。 归无咎身畔,奚轻衡、风止息、秦梦霄三人,个个欢喜惊诧。奚轻衡虽然见过鱼龙兜之形,却未见此物发挥功用是何等气象,此时之目眩神驰,不下于风止息二人。 而风止息、秦梦霄,更是一脸熏然欲酔之貌,端的大开眼界。 秦梦霄是不知轻重,纯粹的见到此生未见之异景,心神为之震动陶醉;而风止息却心中有数,眼前气象,就算是八炼本命法宝也大大不及,似乎唯有传说中的混元真宝方能有这等伟丽气象。 因此他虽然地位、眼界比秦梦霄高得多,但心中所受之震动,反而比秦梦霄更为真实具体。 归无咎道:“大功已成。下一站,该往白沙岛去了。” 风止息连忙摆手,摇头道:“风某看此处许多殿宇,恐怕尚有些合用之物。不如让风某去搜刮一番。放心,最多耽误你半个时辰。” 见归无咎犹豫,风止息道:“倘若遇到价值足够高的宝物,那两件九蕴之精的报酬就抵过了。” 就在归无咎沉吟不语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归道友。去白沙岛做客可以,将背上那化龙兜囊留下。” 归无咎、风止息俱是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半空。 就算是寻常的元婴真人,也绝难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归无咎身旁三十丈内,而不被发觉。 而空中这人,距离归无咎不过十五六丈,悬在半空,连元婴真人幽冲玄和之气象也被收起,几乎就是一张纸片漂浮在空中,浑身竟未散出半点气息。 就算是元婴四重境的星月门主舒永延,也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此人面皮发青,目如鹰隼,散发出冷厉光华,脸上沟壑纵横,嘴角一脸苦相。再加上破烂的衣服和花白的头发,一望可知当是极不好相与之人。 可是归无咎、风止息瞬间生出幻觉,竟恍恍惚惚中感到此人极易亲近。心中同时一震,立刻恢复清明,已知此人邪功,已臻至极为高明的境界。 归无咎双目一凝,肃然道:“和凝?” 这青面人面露讶色,道:“你认得老夫?是了,有门中叛徒对你言及,你自然知晓。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归无咎突然一笑:“当然,考虑好了。 和凝双眼放光,道:“哦?” 归无咎慢悠悠续道:“你可以去死了。” 话音刚落,一道足以震动数百里的冷厉气息陡然绽放,几乎刺破天穹。 这气息不知自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风声波及,远近内外的树木花草尽数枯萎。 除却归无咎等数人外,无论是殿宇中,还是隐在暗处观望的金丹修士,全部宛如风化一般,瞬间变成皮包骨头的木雕之形,坠落在地。 立在空中的和凝突然面露不可思议之色,整个身躯如筛糠一般不住颤抖,随后裂纹四起,化作一摊黑色的泥土落在地面上。 第七十六章 丹退元婴生变局 风起拂面。冷得凛冽,伤人心魂。 这寒冷并非是温度的降低,而是死亡在对面,要和你把手闲叙。 浓烈杀气,化作冷风。 这风穿过高低错落的殿宇山峦,穿过形同槁木、纷落在地的干尸遗骸,吹过和凝真人碎成一地的腐土。最终似乎汇聚成一道盘旋恣肆的龙卷,停驻在归无咎与和凝残躯的中间。 冷风鲜活起来,盘旋游离,凝结得愈发精致,成一道风姿英伟的人形。 岳玄英。 这震惊百里的伟力,超出奚轻衡、艾无悲、秦梦霄的认知边界,三人之震动固然无以复加;而归无咎、风止息虽稍知上境玄奥,眸中却依旧泛出光彩。 风止息环望一眼,感叹道:“本以为岳前辈一身冲天锋芒,杀气凌然。多半是一位剑修。万没想到这‘杀气’并非来源于剑,而是他修的本命神通就是‘杀气’本身!” 归无咎低头不语,风止息所言,同样是他心中所想。但除此之外,岳玄英的道行之高,大大超出预料,才是更让他震惊的地方。 星君之境,以自己为中心,足可搅动八十一里风云。 而岳玄英卷起的杀气狂潮,却超过了百里! 当初在双龙池道场、九转灵光殿秘境,归无咎先后见过数位星君。依照他当时直觉,似乎凌逸双等四人,并不在岳玄英之下。 今日方知,岳玄英,极有可能是越衡宗内最强星君之一。 星君之位有两种成就渠道。五百年法会上惜败之人,有一次“附法”之机;以及近道大能成就之后,点化弟子门人。 这两种方法归无咎都有耳闻。但他却不知道,实则依照前法成就之人,根基、战力,要比点化而成者更强一些。 和凝既亡,暗度陈仓之策已成,大局定矣。 按照归无咎最初的计划。这一行,由独孤信陵出马为五位金丹修士压阵,分量已经足够。因为坐镇秦云十二峰的器道真人和凝,众所周知是元婴二重境修为。 不过揣度余玄宗荒海不留一人的底气,以及奚轻衡抓住的蛛丝马迹,归无咎半猜半诈,最终在墨天青处得到消息。原来余玄宗韩安世、和凝二人,经年以来血祭生灵,与落泉宗合作的报酬,正是兼修魔道,增长寿元! 经历数百年苦修魔功,和凝的真实修为,其实已经是元婴三重境巅峰,几乎一只脚迈入元婴四重境中。 根据新的情况,归无咎将计就计,请岳玄英显化一道分身随白龙商会、星月门同行,而真身却尾随归无咎潜入荒海。 至于围剿余玄宗山门的主战场,即便无人是半入魔道的韩安世之敌,归无咎仍有后续,不虞有失。 因为墨天青处还传来另一条重要消息,余玄宗敢在荒海不留一兵一卒,除却对于窃法之阵加持的山门大阵极度自信,还因为曲寰岛中,暗藏了一道底牌。 数十年前,余玄宗在落泉宗的帮助下,竟克服荒海地力干扰,在曲寰岛内成功地设立了一道传送阵,直通余玄宗山门! 尽管这座传送阵仅能供一人使用,但以韩安世、和凝今日的修为,有一人在此,足以鼎定大局。 而今阴差阳错之下,这一道传送阵却正可为我所用。待岳玄英击杀和凝之后,直捣余玄宗老巢,正可和舒永延等人来一个内外夹攻。 奚轻衡注视着和凝碎成灰土的身躯,神态颇有些复杂。稍一出神,幽幽道:“还是不要在此耽搁的好。归道友,咱们这便往小华岛去吧。” 奚轻衡扪心自问,投靠归无咎是明辨是非后的选择,只是兼顾了自身利益而已。她所做的一切,当得上问心无愧;一颗道心之中,绝无滞涩。 但此刻见到和凝和许多余玄宗弟子丧命于此,到底心有涟漪,不愿久留。 归无咎知她心意,道:“好。我等这便......” 话音未落,归无咎、奚轻衡五人心中,同时神意一颤!似乎是方才所见岳玄英之杀气神通,在自己神魂中一刺。 刹那之间,五人心头雪亮:这是岳玄英来不及以言语示警,故而神意如刺,拨动五人心神。 五人都是身经百战,完全没有思考和犹豫,仅凭本能作出反应。 果然,十分之一个弹指后,五人眸中各自显现出一团诡异黑雾。 这黑雾疏密有致,震颤变化,几乎宛如极致密的马蜂之群,聚成尺许大的一团,乍实乍虚,显然是极高明的魔功显化。 魔气看外形似乎也只是寻常,但一映入眼帘,便传递过来强烈的、宛如撕扯喉咙的呕吐感,让人神魂为之荡漾。 五团魔气一一对应,往归无咎、风止息等五人扑去。 休看这魔气只是臃肿的一坨,但速度之快、声势之足,与剑气无异,几不下于元婴三重境修士全力一击。 归无咎手心黄芒一闪,真传令符已然取出、发动。 风止息双眼眯成一条直线,挥手如练,一道赤芒闪耀,显化成一座丈许高的屏风之形,挡在身前。 而艾无悲、奚轻衡、秦梦霄三人,本已作出防备动作,突然间却眼神稍有迷离,反应莫名慢了一丝。他们明明心意已动,但防御手段却迟滞了半拍。 就这一线之差,已经躲闪不及,此刻唯有闭目待死。 按理说一入金丹,便臻“虚丹成韵”之境,丹气应激如玄,心动则发。但是那魔气实在太诡异,归无咎、风止息功力精纯,不为魔气所惑,方能腾出这出手抵挡的半拍时间。 岳玄英眼中精芒一闪,身躯笔直挺立,似乎如如不动。但他一身沸腾的杀意,却突然稍稍一降,变得温和了几分。同时,空中毫无征兆地凝成五朵浅浅旋涡,下一个刹那,就和五道魔气之团撞在一起。 那魔气速度虽然快极,但那旋涡凭空出现,阻拦在五道魔气行走的半途中,恰好来了个守株待兔。 元婴四重境真人稍涉空间神通,足以使出“步虚挪移术”,但挪遁距离不过尺许之内。 岳玄英这一手,分明是五道“步虚挪移术”同施,挪转自身杀气神通阻绝攻势,距离更是远及数丈至数十丈不等。 五团宛如蜂群的魔气和那气流旋涡各自一撞,发出玄猿悲啸般尖利之声,又像是活人置于火中炙烤所发出的惨叫。 秦梦霄脸色一白。 魔气在距离他面门不到三尺的位置,在死亡降临之前,“嘭”地炸裂开来,化作硫磺狼烟,化作万千泡沫,四散开来。 奚轻衡面前魔气,亦如是; 艾无悲、风止息亦如是。 四人脱险。 归无咎异常镇静,尽管已见岳玄英出手相助,但他不敢大意,依旧将手中真传令符发动。 在真传令符铸成的黄色井栏前数寸,魔气与那涟漪一撞,和风止息四人处的情形无异,裂成狼烟泡沫。 不! 不一样! 归无咎面前的这团黄色烟气散开,当中蓦然浮现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的泥土! 归无咎双眼一眯。这块泥土,似乎与和凝残躯有几分相似。 余光一瞥。果然,和凝化作泥土的残躯,少了一块。 就在此时,这巴掌大的黑色泥土瞬间粉碎微尘,布成一个人形,栩栩如生,正是“和凝”死而复生! 成形一瞬,“和凝”双眸之神采如同灯盏被点亮,露出一个邪魅狠厉的笑容,宛如老干虬枝的枯瘦五指一伸,直抓向归无咎胸膛。 这“和凝”身躯似乎不大凝实,气息也较先前稍弱,但是依旧有初入元婴境界的修为。近距离暴起发难,以归无咎之金丹修为,断然无法抵挡。 岳玄英正要再度出手,以“步虚挪移”之法援助。 不想他自家面前,同时生出异变。 地上和凝残躯所化的朽土,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凝聚起来,化作坚实人形,又一个“和凝”出现! 这由绝大多数遗骸拼接成的“和凝”,气息暴涨,可比归无咎面前那一位强上太多;甚至比先前和凝本尊也要更胜不止一筹。 几乎超越了元婴四重境的界限。 显然,这一个“和凝”才是本体,归无咎面前的那一个仅仅是一道分身。 和凝死而复生,反而像是经历一场涅槃,借此完成了境界的突破。 “和凝”身躯一卷,有形之躯再度尽数化为黑雾。一阵诡谲变化,化作一柄阴惨惨的丈二尖锥,朝着岳玄英刺去。 这一击凝聚一身法力,端的非同小可。岳玄英也不敢小觑,只得“杀意”退守,形成一面圆盾,密布身前。 但这样一来,归无咎就处于无人照拂的转态,必须独自抵挡元婴真人一击。 归无咎心头一紧,生出警兆。当初如意门中与徐道人交手时,正是生出了完全相同的感应。似乎面对眼前魔功来袭,真传令符的防御不会奏效。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归无咎现有之手段,唯有“著物剑”可堪应对。 换作旁人易地而处,面对一道元婴一重境的分身,就要使出“著物剑”这等底牌,多半心中不舍。但归无咎心中极为清晰,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绝没有侥幸藏拙的道理。 不渡过眼前这一关,未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手臂一伸,绿芒流淌,似乎抹成釉色。数百里内清辉熠熠,这天地时间的流转似乎也慢了起来。眼前“和凝”分身,脸上一愕,狠厉之色突然化作惊骇。 但就在此时。 归无咎生出心血来潮的启示,仿佛回到了丹成的一瞬间。丹田之中微微发热,似有一物跃跃欲试。 此境虽险,但归无咎果断做出决定:顺乎本心指引。 止住“著物剑”发动之势,双手成印,一颗白色明珠从丹田处一跃而出,那浓烈光华不减臂中绿意半分,和眼前迎面扑来的和凝狠狠撞在一起! 和凝分身,分明是一团泥土所化,本来只是虚形;而归无咎丹田中射出的那枚白珠,却是再坚实不过的实体。 然而两者一旦碰撞,却发出“嘭”一声清响,异常干脆。 归无咎如离弦之箭般猛烈倒退,直至二三里外,双足落地,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土地陷落,踏出一个十丈方圆、一人多深的巨坑。 那白珠却应声飞回,回到归无咎躯壳之内。 归无咎连忙运气感应,丹气流布周天,才知毫发无伤。 金丹修士,金丹离体,接下元婴真人一击。这样荒诞离奇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和真宝金丹硬拼一记的和凝分身,双目尽显木然,在空中一阵乱颤之后,竟重新化作泥土,扑簌簌落在地上。 另一边,尽管和凝死而复生之后似乎功行见涨,但和岳玄英相比,仍旧有相当差距。身化巨锥的全力一击被岳玄英挡下后,后招便不足虑。 岳玄英一掌推出,原本散在四面八方的无形杀气陡然凝聚在一起,如天雷打落,击中和凝躯体。 落气如锤,连环三击。 第一击,丈许巨锥崩散,黑气一滚,再度显化成和凝本形; 第二击,和凝刚刚出现的身躯立即遍布裂纹; 第三击,成形躯壳再度彻底崩散,重新化作一团黑色朽土,洒落一摊。 趁此间隙,岳玄英五指一抓,凭空生出五道劲力,将归无咎、风止息等五人拖拽到自己身后,彻底地保护起来。 归无咎挡下元婴真人一击,风止息、艾无悲等四人却并未惊讶。以归无咎的地位身家,藏有能够挡住元婴真人一击的底牌,简直再正常不过。 更不用说,和凝那分身的气息,只是元婴一重境。 但岳玄英却转过头来,似有疑惑的看了归无咎一眼。他分明感受得到,归无咎那白色圆珠离体之后,一身“中”、“全”之丹韵同时破体而出。那小小白珠,竟给他以元婴真人元婴出窍的感觉。 归无咎此刻心中却有几分欢喜,他刚才,真正感受到了元婴真人法力之界限! 尽管挡下元婴境一击的,不是他自身丹力,而是倚仗全珠不坏之坚。但全珠金丹本为一体,全珠承受了多大的力量,归无咎感应得清楚入微。 看来这全珠和金丹凝成一起的“真宝金丹”,果然是世间未有之奇,竟然将金丹境和元婴境,“练气驻形”与“问道长生”,两道道途天堑之中,搭起了一座桥梁。 这“金丹”之中,不知还有多少潜力,等待自己发掘。 那被归无咎金丹击碎的一小滩泥土,忽地宛如生出双足,“嗖”地一声,便与正身破碎的残骸归附在一起。 黑土完整凝聚一道,“和凝”身躯第三次显化出来,冷寂幽深的双目环顾着归无咎等六人。 此人分形合体之神通,俨然如不死之身。 魔道修士修炼到元婴境界,便开始掌握种种分身裂躯的神通,这是天下魔道所共有,也是魔门、道门功法一大分野。但是粉碎全身而不亡,几已不是元婴境中的手段。 和凝目光忽然越过岳玄英,紧紧盯住身后的归无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道:“百年之前,归小友不过双十年纪,孤身涉足荒海,就将余玄宗一干活了数百岁、上千岁的老家伙耍的团团转,真是了不起的很。” “那时候老夫心中便有预感,和你这位忘年之交,早晚要碰上一局。” “对了,刚刚把老夫分身一击震散的白珠,尽含抱圆之韵,不会是归小友的金丹吧?” 归无咎淡然道:“双方地位不同,眼界不同,手段有差,行事自有许多缝隙,说穿了不足一提。和真人言重了。” 和凝老脸之上挂着浅浅笑意,不显半分温润,反而分外渗人:“老夫等待这个了结的时刻,等候了许久。” 岳玄英漠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和凝未曾反驳,反而连连点头,符合道:“尊驾说的极是。上宗修士果然非同小可。老朽猜测,尊驾之修为,比之数千年前定下制度的黄龙道人,也要胜过一筹吧?” “话说回来,还要谢过尊驾,助我突破境界。” 和凝所炼的这门魔功,在落泉宗内也极为偏僻。即便勤修苦练,单凭自身之力也不能达成圆满。 须得有一道较自身强横得多的外力,将他身躯彻底瓦解,再重新凝形。经历一番涅槃重生,方能取得突破。 岳玄英不为所动,冷然道:“临死之前,还要留下什么遗言?” 和凝仰头长笑,脸上皱纹愈发致密,与干尸无异。只听他大声道:“归小友。算计你的人对老朽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泄露了他的身份。但是老朽和你神交已久,今日相见,倍感亲近。实在不忍心让你做个糊涂鬼。” “不妨直言相告,算计你的不是别人,正是墨天青那小子。” 归无咎眉毛一挑。 和凝深恐归无咎不信,长笑道:“这小子和徐老道闯进你的闭关之所。然后趁人不备将徐老道害死,还和你做了一桩交易,是也不是?” 和凝又道:“归小友虽然心机缜密,但是这一次可是百密一疏了。我猜归小友以为,落泉宗决不愿意在荒海和贵派直接对上。因此谎言相欺,毫无意义。” “但是你却忽略了他的借刀杀人之计。若是落泉宗作壁上观,同时能够让归小友殒命于此,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对于落泉宗,对于墨天青,岂不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归无咎心中一动,他确实忽略了这一种可能性。 不,不能说是忽略。 借刀杀人,这“刀”也要足够锋利才行。这种可能性成立的前提,乃是单纯依靠下界势力,竟能够对越衡宗派遣之人构成威胁。 显而易见,越衡宗若遣人下界,要保证无往不利,来人必定是元婴四重之上的修为。 下界之人,胜过岳玄英? 想到此处,归无咎淡然道:“眼下这一局,说到底还是以实力为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没有任何用处。” 和凝狂笑一声,道:“归道友说的极是。但是到底是哪一方,才拥有绝对的实力呢?” “归道友,你不妨猜猜看,这一局是你胜了,还是老夫胜了?” 和凝拍了拍手。 掌声一落,远处五座不起眼的殿宇,屋顶同时被震飞,掀翻!五个人影从中钻出,身化弧电往近处奔来,转瞬便落于和凝之后。 和凝曼然道:“几个新朋友,几个老朋友。今日和归小友久别再见,不知归小友感想如何?” ps:还差500字实在来不及了。这双拼,用的语感都被破坏了,脑子里的东西和打出来的字隔了一层,极度别扭。另外推荐票不要忘,争取本周3000,逼近仙侠前50。 第七十七章 故人重相逢 杀气销因果(合) 归无咎放眼看去,映入眼帘的五人,果然有三个昔日故人。剩下的两人虽然并不相识,面貌依稀也有三分熟悉。 见到这五人站在和凝身边,归无咎心中长久存在的一个阴霾,突然迎刃而解。 奚轻衡俏脸上同样布满震惊,似乎同样是不敢相信,这五人竟能与和凝走在一起。 最左侧那位老者,慈眉善目,一身紫袍,浑身全无一丝烟火气。正是品珍会上相识、号称张舜府故友的散修谢晋禅。 谢晋禅环身云气笼罩,祥瑞妙意凝成一团,甚为坚实浑厚。可见他修为显更进一步,已臻至元婴三重境界。 谢晋禅望了岳玄英一眼,对方闭目垂帘,纹丝不动。 但谢晋禅心中却莫名感到一丝心悸,不敢再看。转头冲归无咎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从容拱手道:“归小友。时光荏苒,百年一瞬即逝。当年小友长袖善舞,巧舌如簧,周游于两家之间,可是将老朽等蒙在鼓里,骗得好苦。” “以小友的资质,老朽原以为你多半早臻元婴境界,不想小友果真志存高远,意在夯实根基,选择了徐图缓进之法。” 归无咎摇了摇头,淡然道:“在下资质驽钝得很,百年成婴,何能克当?若是谢玉真道友仍在,或许能够做到吧。在下倒是好奇得很,每当冰蚕吐丝、吞噬晶玉之时,能否勾起谢道友你对孙女的思念之情呢?” 以谢晋禅的城府,也不禁面色一变。 一行其余数人,同样眼中泛起一丝冷芒。 紧邻谢晋禅的是一个高冠老者,以一种似笑非笑的复杂神情凝视着归无咎,只是和谢晋禅不同,这一位此刻一言未发。 在诸人之中,归无咎结识此人最早。 破浪锥上初相见,张舜府。 张舜府右手边紧接着一位清瘦老者。说是“老者”,其实他身量高大挺拔,须发皆黑,皮肤光滑紧致,似乎并不显年迈;但他双眸中透出的彻骨沧桑,却是掩饰不住。 此老一袭粗布白服,上身倒还妥帖,但衣裳下围却似乎稍短了半尺,仅蔽膝盖,看着稍显怪异。 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舜府,归无咎恍然惊觉,之所以感到熟悉,原来两人面容有三四分相似。 紧随短膝修士之侧的这一位,同样身着白袍。此人也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却目光涣散,神游天外。似乎连约岳玄英这般数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物,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最后一人,长发披肩,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浑身精气流动,聚合不定。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裴鸿平的引道师兄业命宏。 只是业命宏此刻有些奇怪,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咬牙切齿,五官挤成一团;时而双目空洞无神,几与痴傻无异。 归无咎心中疑惑,莫非此人行功出错,变成这副模样? 至于业命宏功行较之当年是进是退,倒看不大出来。 不过,当归无咎与之对视时,业命宏好似被“激活”一般,双目瞬间爆出精光,气息也变得阴沉可怖。 和凝惨淡笑容不减,缓缓道:“张舜府,谢晋禅,业命宏三位道友,都是归小友的旧识,不必多言。另二位容和某介绍一下。” “张舜府道友身旁这一位,乃是破灭盟总坛执法长老,张道友胞兄张舜卿。张舜卿道友淡出宗门,苦修二百余载。终于一举突破境界,成为破灭盟中第一位、容州荒海之地第四位元婴四重境真人。” “张舜卿道友右手边这一位,乃是玉京门大长老卫羽生。” 张瞬卿之身份,归无咎已然猜出。不过当归无咎听闻卫羽生姓氏,不禁心中一动。再一细观,果然眉宇轮廓和玉岚秘境中相遇的卫正明有些相似。 此人多半是卫正明的同族长辈。 和凝又道:“归小友神通广大,竟然连谢道友和‘锁阴冰蚕’的渊源也早已得知。让老夫极为震惊。知晓此事的,个个有名有姓,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人。” “如今一一排除也能推算出来,必是从白龙商会泄露出去的。” “白龙商会对‘锁阴冰蚕’的计划向来不冷不热,对抗余玄宗的三家之盟,竟也渐渐淡出。同时,和破灭盟、玉京门甚至余玄宗利益上的纠葛,都在不着痕迹地逐步松绑。” “老朽原本以为,多半是白龙商会将经营重心转移到外州所致。尤其这百余年来商会扶植万池教甚力,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想不到,白龙商会竟然和归小友背后的大宗门有关联。白龙商会最近数十年暗中集结力量,似乎有所行动。莫不是要配合归小友的下界行动,消灭余玄宗?若真是如此,这可是个天大的惊喜。” 艾无悲冷然道:“和真人猜对了。此刻白龙商会、星月门精锐力量,合兵一处,不日便将抵达余玄宗山门。和真人即便是现在传递信息,恐怕也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和凝不但不惊,反而仰天长笑起来。 不止和凝,除却那神色迷离不定的业命宏,谢晋禅、张舜卿、张舜府、卫羽生,俱都把道貌岸然的面具撕下,放声长笑,甚是开怀。 归无咎叹道:“艾道友还未看出来么。和凝真人,已经不再是余玄宗的人了。” “至少,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余玄宗的人。” “当年得知‘锁阴冰蚕’这道消息,归某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余玄宗设下的诱敌之计。故意泄露出‘锁阴冰蚕’的秘法,舍却一些杂玉矿脉,意欲以‘锁阴冰蚕’中埋伏的最后一道暗雷,算计玉京门等三宗。若三宗修士使用此法炼化出的精玉修炼,一旦发作,必定元气大伤。” “可是,当余玄宗撞破一处培育冰蚕的秘地之后,并未如归某预料的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荒海形势瞬间剑拔弩张,全面对抗一触即发。这让归某大感意外,不得不收回了最初的判断。” “原来,这不是余玄宗的计划,而是你和凝一人的计划;通过谢晋禅将‘锁阴冰蚕’的秘术传递三宗。看来,解决锁阴冰蚕最后一关的难题,竟被你找到答案了。” 和凝悠然道:“老夫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落泉宗找到答案了。” 紧接着,和凝浑浊的双眸突然明亮起来:“不过今日看来,老朽数百年来苦功都白费了。只消得到小友身后这只背囊,‘锁阴冰蚕’,大可弃之如敝屣。” “只是可惜了谢道友的好孙女,一具‘玄阴地母身’,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啊。” 谢晋禅一声叹息,双目微合,轻轻摇了摇头。 和凝又道:“给归道友一颗定心丸。韩安世这老家伙,畏惧化身魔仆,不肯诚心信奉魔尊。仅仅学习落泉宗魔道诸术中一些延寿长生的小伎俩。” “若是白龙商会、星月门果真倾巢而出,又有舒永延亲至,余玄宗多半不是对手。” “在这里,老朽先预祝归小友旗开得胜,覆灭余玄山门。” 归无咎淡然道:“好说。” 和凝长笑三声,高声道:“有道是:孤身履险,上宗天骄陷绝地;天威震怖,大修降世灭余玄。真是一出好戏,一出好戏。” 和凝笑道:“归道友不要生气,这两句话是墨天青编排出来的,并非老朽刻意冒犯。” 归无咎沉吟许久,淡然道:“好小子。看来是在下小觑了天下英雄。” 归无咎所指的英雄,指的自然不是面前和凝一行,而是墨天青。 当初归无咎分析的很清楚。墨天青作为这一代的上位者,希冀毁掉掌控荒海、有能力时隔数十载组织一次大祭的余玄宗,断绝门中后进之路,这份意图一定是真实不虚的。 因而完成和自己的交易,提供信息,换取自己涉足荒海攫走矿脉,毁掉余玄宗的统治根基,也完全合情合理,同时符合双方各自的利益。 更何况他果断击杀同门,又告知了和凝实力大进的消息,更加强了归无咎的信任。 但归无咎却忽略了,若是自己死于余玄宗之手,那么上宗越衡对于余玄宗的动作可想而知,极有可能大能设法下界,彻底碾平此地。 由此一来,较之由归无咎开掘矿脉的计划,这一种可能性对余玄宗的打击显然更加彻底,完全杜绝了荒海再生大祭的可能。而墨天青,借机也除掉了一位四百年后最具威胁的竞争对手。 一箭双雕,坐收渔利。 但归无咎此言说的坦然,心中毫无失算的芥蒂、懊恼。 若下界果真有能够战胜星君临凡的战力,这就超出了归无咎的认知,并不属于他的判断失误。 可是目前,归无咎还没有看出这一点。就凭眼前这五人,如何能够是岳玄英的对手? 在岳玄英面前,元婴三重境的张舜府、卫羽生、谢晋禅几可忽略不计。就算和凝超过元婴四重境巅峰,加上一个初入元婴四重的张舜卿,以及一个百年前元婴三重、如今修为不明的业命宏......就足以取胜么? 业命宏? 想到此处,归无咎目光在业命宏身上多打量了几眼。 归无咎的动作落在和凝眼里,笑言道:“归道友。业道友变成今日模样,正是拜你所赐啊。如非你斩杀裴鸿平之因,焉能有今日之果?于你而言,也可以算是自掘坟墓了。” 和凝吸一口气,发出一个极古怪的音节。 业命宏为其所感,陡然双目圆睁,张口大声嘶吼。一身精纯魔气随之散布而出,瞬间充溢内外,席卷百余里风云,气势之足,比之岳玄英竟然犹有过之! 归无咎等五人脸色一变。 岳玄英睁开双目。 这是.....魔尊分身? 道魔两家对比,星君之位,大约与魔仆中最强的紫衣魔仆相当。而一旦成就魔尊分身,即便是初入此境,法力也在星君之上。 魔道修士,唯有资质极高者,经由魔尊下赐的金册册封为“圣子”,最终有望成就魔尊弟子。 魔尊万千弟子传法千万载,广布信徒。其中慧根最深,福缘最足者,传下最多信众,方能脱颖而出自立门户,立道称尊,成为新的魔尊。 此法,乃魔道中唯一有望大道者。 而寻常魔宗弟子,修到元婴四重境后,再跨出一步,便成为魔仆。以和凝此刻的修为,已经隐隐突破了元婴四重境的界限,若经历一次拜祭魔尊的仪式,便会成为最低等的“白衣魔仆”。 魔仆修为渐深,最终不可避免的成就魔尊分身。成就魔尊分身,其实与“死”无异。神魂彻底睡眠,“自我”也丝毫不存。 直到有一日,这具魔尊分身意外毁坏,或被魔尊主动放弃、渡化,才有神魂超脱、转世重修的机会。 成就魔尊分身,本是魔道修士中避而不及、却又避无可避之事。但你既贪图数千载寿元,便以沦为魔尊降法世间的工具为代价。 在元婴四重境成就魔仆之后,每一位魔修心中所想,都是将自己神智尚存的这一段时间,维持的久些,再久一些。谁又会迫不及待地成就魔尊分身呢? 突破元婴四重,成就白衣魔仆后,功行提升,依次成就青衣魔仆,红衣魔仆,紫衣魔仆。再进一步,成为魔尊分身,最长需要经历四五千年时间。 而百年之前,业命宏不过是一位元婴三重境魔修。 更何况,此时的业命宏,似乎尚有一丝神志,并非完全冰冷无心的行尸走肉。 和凝得意地道:“业道友乃是裴鸿平的引道师兄。更是裴鸿平手中的一把利刃。不知为裴鸿平剪除了多少觊觎其位的敌对势力。” “归道友你将裴鸿平斩杀,业道友纵有元婴三重境修为,在落泉宗也无法立足了。未过多久,就遭到落泉宗内结怨已久的数位同门围攻。” “好在业道友事先为防不测,自门中盗出一卷“舍身祭”的秘法,无奈之下,一举成就魔尊分身,叛出落泉宗,今日将成为你的掘墓人。” 和凝哂笑道:“老夫所用的全是阳谋。归小友,接下来老夫和张舜卿道友二人,辅佐业道友和贵派星君斗上一斗;韩道友、张道友、谢道友三人,以三敌五,对付你们五位金丹修士。归道友以为,双方胜算如何?” 和凝长出一口气,叹道:“击杀上宗大修,旷代英才,伟哉,伟哉!” “今日之后,和凝此生更有何求?唯当结庐隐居,笔之于书,记下这笔旷古绝今的伟业。” 张舜卿、谢晋禅等人,虽未出言,但目光中光华隐隐,似有得色,显然是被和凝这两句话所感染。 就在和凝等人心意稍微放松的一瞬间,岳玄英动了! 在双方互诉衷情之际,岳玄英一直闭目凝神,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就算业命宏爆发出魔尊分身的修为,岳玄英的气息也没有丝毫变化。 不过此刻,岳玄英瞬间发动,刹那之后,天地翻覆。 归无咎、风止息等五人脚下,泥土突然崩散,一朵清气聚成的半透明的莲花,破土而出,瞬间化作十余丈大小,将归无咎等四人包藏在内! 这莲花之上,还冒着轻微白烟,似乎刚刚从烈火中挣脱出来。 同时空中一团清气应声显形,出现在莲花之上数十丈的高度,散发出滚动如沸的灼烧感,瞬间夺回业命宏强大魔气的感染力,成为这片天地的中心。 狂风一卷,杀气流布,又是先前瞬间诛杀千百修士的手段再次出现。 这一手,和凝、张舜卿、业命宏还经受得住,但其余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却不免觉得心中稍有窒涩。心中俱生出感应:只要被这杀气风**上十余息时间,三人和那些低辈金丹修士一般,就要化作干尸朽木。 三人心中一惊,各自取出护身法宝,作法自救。 张舜府双手一拍,取出一件长柄玉如意,反手罩在头顶,宛若帝王冠冕。十二道润白光华,好似十二旒垂落,宝光连结呼应,将他牢牢罩住。 卫羽生所用之宝更为奇特,竟是一截破烂不堪的断袖。此袖名为“华佩袖”,与其外形相比,可谓名实相反。 将此物迎风一晃,登时将自己真身藏在其中。 谢晋禅指间一弹,身畔蓦然出现一个纤巧清丽、但全无气息的“少女”,正是他孙女谢玉真之遗躯所制成的傀儡。 这具傀儡百年来委托和凝祭炼强化,今日更多了不少不可思议的妙用。 谢晋禅,身躯一小,竟似使用了一种缩骨术,瞬间钻进“谢玉真”傀儡之身中。 有这数种防御手段,约可多抵挡半刻钟时间。 但岳玄英演算良久,岂能技止于此。大喝一声,清音滚滚,无边杀气化作十八道雷响,每人当头三道,重重落下! 这三道落雷,以和凝将将突破四重境巅峰的实力,也要被打散身形。谢晋禅等三人纵有宝物护体,也万万抵挡不住。 张舜卿连忙作法。 他那短了半截,只及膝盖的下裳,瞬间涨大数倍,几乎充作一个气球,将他自身护在中心。 此物是他破灭盟传承六七千年的一件至宝,即便元婴三重境真人用之,也足以抵挡四重境巅峰的一击。 以他迈入四重境的修为,更能将此宝威力发挥至另一个境界。尽管已知敌手是数千年前黄龙道人一般的人物,但只挡住一击,他却自忖有几分把握。 但刹那之后,张舜卿突然心血泛起,感到一丝不妙,似乎死亡就在近前。 他刚刚迈入元婴四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此刻这份死亡临身的预兆降临,瞬间造成他道心磨损,只觉神魂一阵恍惚。 同一时间。业命宏一声嘶吼,头颅、双臂、双足同时炸裂,化作滚滚魔气。 就在岳玄英杀气落雷之术即将落下的一瞬间,业命宏四肢所化的四道魔气,几乎虚空挪移,覆盖加持在张舜卿、谢晋禅、张舜府、卫羽生四人身上,将四人气息陡然拔高数倍。 而那头颅所化之魔气,似乎理所当然是护持在和凝身上。 可是下一刻,那一道业命宏头颅所化之魔气,挪移到和凝近前,却又诡异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这团魔气如利箭般疾射而出,出人意料的转了个弯,蓦然又化作一个“业命宏”,往归无咎等人面前扑去。 这一着出其不意,竟是声东击西之计。那“业命宏”看似毫无灵智,不想竟然能出此诡着。 原来此刻“业命宏”表面上看浑浑噩噩,其实尽数由和凝操控。 事实上,当时业命宏自落泉宗内盗走“舍身祭”秘法,本就是墨天青一手安排。最终目的,就是要将之做成一二百年内或能发挥极大价值的大杀器。 这一门“舍身祭”秘术,在修炼之人自身心智尚未完全被吞灭、彻底沦为魔尊分身前的百余年中,却暗藏一道后门,可加以操控。直至今日,墨天青遇到良机,将之交由和凝驱使。 和凝心中有数,他自己裂形解体的魔功,一日足可使用三十六次。宁愿再捱上岳玄英三下雷震,也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良机解决了归无咎等人。 但岳玄英面色清寂如恒,丝毫不为所动。 果然,“业命宏”头颅分身的冲击之势,竟莫名其妙的缓慢下来。到了距离那气化巨莲五六丈时,几乎已经慢到和凡人步行的的速度相当。 “业命宏”眼中一阵迷茫,想要后退。但他只稍退出半步,似乎觉得浑身极为痛苦,好像万千虫蚁噬身,极难抵挡。猛然一发狠,整个身躯凝成一只小球,力量之纯粹提高何止数倍,再度加速起来,往归无咎面前冲去。 和凝似感不妙,以法诀操控。但“业命宏”不为所动,冲击不止。 操控法诀竟完全失灵。 瞬息之后,“砰”地一声,那小球撞在莲花之上,立刻传来一声惊天惨叫。黑气彻底蒸发,四散逃逸。 同一时间,十八道落雷依次落下。 和凝再度施展了躯体粉碎的手段,整个身躯被震成齑粉,重新凝形。 而张舜卿等四人,得了业命宏魔气遮护,尽都完好无损。那魔气附着于身,只被震散了大半,依旧有小半留存。 四人中张舜卿修为最高,又有那服饰之宝双重遮护,此时只觉周身血流加快,皮肤稍热而已。 但他虽然得救,但方才那一瞬死意萦怀的恐惧,却如阴霾缠身,挥之不去。 而谢晋禅等三人,却觉得神魂遭受猛烈摇晃。虽未受伤,但头脑不免稍微有些发晕,一时竟有几分心怯。 而业命宏自身,虽然只是一具缺少头颅和四肢的残躯,但却是受雷震影响最小的。三道雷霆,如清风拂过,连头发也不曾断了一丝。 岳玄英双目一凝,此人在法身不全的情况下接自己三道雷震,可见单以法力深厚而论,此人入得魔尊分身之境,实在自己之上。 和凝偷袭不成,依旧只得按照正兵之法。见张舜卿四人心神稍沮,连忙高声喝道:“依计行事!” 和凝自己和业命宏、张舜卿三人,冲到岳玄英近前。 而张舜府、谢晋禅三人,听和凝一喝,重新振作精神,身上犹附着着业命宏的护体魔气,直扑归无咎等人。 这并非和凝言而有信,抑或真是什么劳什子“阳谋”,而是元婴三重境修士在和岳玄英的交手中,着实插不上手去。 最善之战法,唯有此策。双方都心知肚明。 风、雷二击之下,岳玄英手中不停。掌心蓦然浮现一宝,宝光绽放,似乎是一只铁八卦,迅捷无轮的往业命宏砸去。 此宝光辉照耀之下,产生一种极大的压制力,张舜卿身上短袍,卫羽生的“华佩袖”,俱都颤抖起来。 此物正是岳玄英本命法宝,八炼之宝“驭气轮。” 擒贼先擒王。 此宝一出,业命宏双眸之中现出少许畏惧,少顷,为和凝所秘术所制,聚起一身魔气,狠狠扑击过来。 业命宏法力虽高,但毕竟由元婴三重拔升此境,身上却无相同层次的宝物。唯有以法力硬拼。 谢晋禅三人,往归无咎等面前只冲出数丈,突然减缓止步,好似遇到绝大压力,表现比之业命宏那一具头颅分身还要大大不如。 一时间,三人脸上现出惊容。 张舜府便要往后退。 但只推出半步,张舜府脸色一白,大喝道:“不好!” 谢晋禅、卫羽生,僵在原地,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面目之上,尽是仓皇失措。 和凝等六人,处心积虑的布置,更有法力胜过岳玄英的魔尊分身为核心,此时竟被岳玄英连环出击,以一敌六,完全压制。 至此,岳玄英才使出了自己的真实本领,展现出九大上宗真君之下最强战力的风采。 越衡宗真传修士炼成十八神通,往往不同神通各擅胜场,相互辅佐,以变化多端取胜。 而岳玄英则不然,此人其余十七道神通均不甚了然,草草成就,唯有以自家本命杀气神通为根本,精修其中变化,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 这一道神通,名号甚为朴素直接:“杀神”。 “杀神”神通,号称“元气生万有,杀气销因果。” 此神通以“二法四象”为变化之宗,攻守、援护、敌众、独斗无不兼备。越衡宗内,就算是几位真君大能,也对其极为称道。 四象何名? 风象者“散气如风”,将此杀气漫卷百里,洗过之生灵,功行稍有不足者,迎风一拂,立刻化为朽木。此术最善以寡敌众,杀伤极著。 雷象者“落气生雷”,心意一动,敌手之头顶便有杀气凝聚,化作落雷三道,崩其形,解其体,殛其魂。此术专杀一人,威力更宏。 地象者“地气生莲”,杀气内敛,由土中生,化作一朵莲花。此术只守不攻,防御力超过同境界任何法宝外物。 天象者“天心摇落”,平空降下一团无所着落、无所依附的气流。此术最为神妙,像是无形中有一只充盈的气球,敌手每靠近此术一步,所受压力都会成倍增加。 心意不坚、根基不纯者,即便功力与岳玄英相若,也走不到逼近此术三尺之内。 此术更有一桩妙处,若敌手为此气机所阻,心生退意,那杀气瞬间反扑,虽暂时不伤人身,却磨人志,蚀人魂。今日之后功行止步,再也不得寸进。若要强行修炼弥补,用功愈足,功行倒退愈快。 张舜府等三人进退两难,便是“天心摇落”之威。 ps:两章合一。今天润色的时间来不及了,写的糙的地方大家见谅。 另外,庆祝正文满100万字。 第七十八章 赋气有形润无声 魔元九锁与时争(合) 张舜卿得了业命宏魔气附身,心中有了几分底气。此时见岳玄英倾力一击,立刻便要上前援手。 他向来对身上这件异袍极为自信,并不准备多余防御手段。 因此若要代为遮护,那实在是乏良策缺;唯一可行的,不过是使出围魏救赵之计。张舜卿果断的很,双手一抖,袖中各飘出一面小旗来。 这两面小旗一青一黑,不过尺许大小。但宝光隐隐透出旗身,并未像其余宝物那般,遇到“驭气轮”便颤抖不止。仅此一点,便见其非凡。 张舜府左手执青、右手执黑,双臂交叉一晃,恍如点兵台上掌旗军士。 一个恍惚,两旗之间,一道青烟夹杂着如沸腾岩浆的赤色火气,直往岳玄英面前扑来。 此火一出,即便是远处藏身于地气莲花之中的归无咎五人,也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肤中水分快速蒸发,似乎即将干枯、灼伤。 另一边,和凝同时出手。他心神操控之下,“业命宏”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魔气,响应无隙,附着在和凝身上。 和凝得此魔气滋养,立刻精神一振,再度把身一摇,使出身化长锥的手段,全力一击,往岳玄英侧身狠狠冲刺。 张舜卿身上所裹挟之魔气,不过起到加强防御之能;而和凝却不同,同为魔道修士,此刻魔气加身,竟能融为一体,为其所用,威力尽数纳入长锥。 和凝先前便使出过同等手段。但现在这一击,较先前至少强了一倍。 尽管,张舜卿、和凝二人修为尚不放在岳玄英眼中。但显而易见,这两只小旗法宝品质甚佳,身化长锥之术又得到魔气增幅,并不可等闲视之。 更何况这两术刚柔辅佐,一个漫卷侵略、无所不在,一个只攻一点、不及其余,竟是形成绝佳的配合。 但岳玄英不为所动,坚持先除首脑的策略,八炼真宝“驭气轮”速度愈疾,直取业命宏胸腹要害。 业命宏似乎已知避无可避,双目泛出红光,把双手张开,向前一推,瞬间如滚雪球一般,推出一个半人高的魔气之团。这一团魔气,正是他一身功力之所聚,其浑厚无俦,精微收敛,远远超过元婴修士极限。 下一刻,正面碰撞,山摇天倾! 刹那间,看似浑厚无双的魔气如同蝉翼薄纱,被轻易撕裂。 “驭气轮”从业命宏的胸腹间破膛而出,瞬间洞开一个尺许大小的口子。若非腰身两侧尚有寸许的藕断丝连,此刻业命宏几乎被一击碎成两截。 魔修修炼到“魔尊分身”的程度,全身已无血肉筋骨可言。那胸腹间被掏空、击碎、喷洒而出的,仅仅是一团黑乎乎的异物,凝成人形的“法身之形”,全无鲜血飞溅的场面。 另一头,岳玄英胸有成竹。 他既然敢无视和凝等人攻敌所必救的战术,就有应付之把握。以他身份,又怎么可能一逞好勇斗狠之性,和下界宵小同归于尽。 此刻岳玄英身畔,杀气凝形,化作二物。 其中一件是一面圆盾,丝毫不差,抵住和凝长锥。和凝第一次长锥神通袭来,岳玄英便是以此法抵挡。 和凝长锥威力提高不止一倍,而岳玄英这面气化圆盾却缩小了不止一半。气盾相击,依旧将那攻击牢牢抵挡下来。 此盾形体愈小,遮护面积自然愈小,但防护之能反而强。 另一物却是一件一人多高、五六尺宽的轻纱,依稀透明,当中绣着松竹草叶的图形,竟是一件门帘之形。 张舜卿双旗所释烟火,袭到近前,尽数被这轻帘遮挡。 “杀神”之术,二法四象。 四象已经尽数用过,所谓二法者:赋气有形,润物无声。 “赋气有形”之术,却可将无形杀气,化作有形之物来使。 乍一听来,似乎和金丹修士的“气化神兵”相近。实则二者似近实远,差别极大。 “赋气有形”所化之宝,乃是事先凝练出来,蕴养于丹田之中。运使由心,大小随意,几乎和真正法宝无有不同。譬如你全力出击之时,不必另行匀出法力来使,神意一引,便可将这道“法宝”取出。 “赋气有形”较真正法宝更胜一筹处,化形之宝纵然在斗战中被打坏,但御主道法规则犹存,只要祭炼两三个月,又能还原本来。 眼前一遁、一幡,只是冰山一角。岳玄英“赋气有形”之法,所化宝物足有一十八件。 电光火石两下交手,岳玄英技高一筹,和凝一方之主力业命宏遭受重创。此人若有闪失,其余五人在岳玄英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但和凝毫不惊慌,脸上反而露出半是诡秘、半是玩味的笑意。 那胸腹间被击穿了一个大窟窿的“业命宏”,不但没有应声仆倒,反而依旧保持着向前冲刺之势,速度反而愈来愈快,瞬间越过和凝、张舜卿二人,靠近岳玄英十丈之内。 同时,业命宏手中被切成两半的魔气之团,突然消失。 两团魔气消失的同时,岳玄英发觉,眼前生出异像,自己竟已身处一座彩色迷离的球形光罩之中。 自业命宏展露魔功的那一刻起,此人深厚魔功气焰滔天,可谓阴风惨淡,恶人心魂。然而现在这座光罩,呈现出淡淡的透明,似是水泡一般,吹弹可破,清新可爱。 这哪里是魔功,就算说是九大上宗真传法门也无人不信。 这光罩显然就是业命宏手中一团魔气所化。这团魔气,全无扑击、笼罩、覆盖、困敌的过程,只是魔气凭空消散时,岳玄英周围立刻凭空产生一道壁障。 此术之高明,让人生出防备之心前,便已落入彀中。 业命宏掌心演化出两道绳索一般的法力之形,源源不断的注入那光罩之中。这困敌之术,需要他不断施法强化。 此时,先前被“驭气轮”击散的魔气,悠悠荡荡飘转回来,重新填补业命宏的胸口,构筑回一个完整的人形。 但虽然填补完整,此刻业命宏气机依旧下降甚多,显然,并不是所有损失的魔气都能复原回来。大约估计,遭“驭气轮”一击,已将业命宏两成功力削去。 岳玄英心意牵引,起法力一试。瞬间便衡量清晰,要冲破这光罩,非一时三刻所能够。 此时“驭气轮”尚在这光罩之外。 岳玄英心意一动,召唤此轮回转,往光罩之上奋力一击。 但“驭气轮”竟似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嗖”的一声飞到近前,穿过光罩,回到岳玄英掌中。 那光壁不遮挡有形之宝,偏偏能困定人身。 不过岳玄英并不着急,他已然看出,要维持这座困阵神通,需要业命宏不断注入法力。这相当于,他和业命宏暂时一起移出棋局。 而只要没有业命宏真身过去,其余五人想要突破“天心摇落”、“地气生莲”,伤到其中归无咎等人,那是绝无可能的。 自己有足够时间施法破阵。 和凝见所谋得逞,却大为满意。 冲张舜卿一笑,捻须笑道:“稍后片刻,便可解决了那五个小家伙。搜罗了其一身宝物,再让这具魔躯散功护阵。吾等乘破浪锥往西陆行去,通过一座秘密传送阵前往定河以西。” “如此,就算这两人背后之宗门中,果有和妖王修为相当的大能下界,也奈何不得我等。” 张舜卿矜持一笑,轻声道:“都是和道友主持大局,我等不过略施微薄之力罢了。” 岳玄英闻言,不知这两人因何如此自信,心中稍感奇怪。 一转念,再运气感应。却蓦然发觉,自己对于“地气生莲”和“天心摇落”二术的联系,竟莫名削弱了几分。 照此速度,只要大约半个时辰时间,“天心摇落”和“地气生莲”二术,便会无法维持,自行崩散。 想不到,业命宏被强行提拔上来的功行,竟也掌握着如此精妙的神通法门。 的确。业命宏所修之神通,限于其修为眼界,在当前的战斗中难以发挥效用。 但“舍身祭”秘术中却附带着两门神通,价值颇为不凡。在今日的斗法情境中大有用武之地。 这两法,一是“附魔真法”,二是“魔元九锁”。 “附魔真法”,正是分出魔气,相助张舜卿诸人的手段。有此法护佑,不虞岳玄英由易而难,先斩羽翼的战术,也是张舜府等元婴三重境者敢于入局这一战的底气。 而“魔元九锁”,自然是眼下困住岳玄英的这一法门了。 所谓“九锁”,并不是有九道锁链,也非那光罩暗藏九层防御。九锁者,意指此术一起,需不断汲取施术者自身法力,每个时辰消耗九分之一。 在输入法力的过程中,这困缚极难被打破,并且能逐渐割裂被困者之气机与外界联系。 九个时辰之后,施术者一身法力耗尽。 施术者可以选择在九个时辰内的任意时间中断此术,如此牢笼自解。 如若不然,九个时辰之后,施术者一身神魂将会彻底祭入牢笼之中。那时,这光罩的防御力何止提升十倍,所困之人即便道行远胜施术者,没有二三百年时间也难以破关而出。 和凝面露得色。 在他看来,岳玄英之失,便是因为他错把业命宏当成六人之核心,意欲先行诛杀。如此,才被自己抓住机会,将计就计。 对于和凝来说,业命宏本就是墨天青赠于他的一枚棋子。 既然是棋子,能够发挥足够的效用便可,其本人是死是活,是否伤损,不在和凝考虑范围之内。 和凝此刻自以为胜券在握,和张舜卿闲叙东西。只要等到护住归无咎二人的法术散去,自然就是此战终结之时。 此时地气宝莲之中,归无咎等五人环成一圈,背心相向,盘膝而坐。 纵然有岳玄英防御手段遮护,五人并未放松警惕,自以为高枕无忧。而是纷纷将自身合用宝物取出,防备突发状况。 风止息、艾无悲、奚轻衡、秦梦霄四人,面色严肃,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而归无咎,却目光投向远方,俨然神游天外。 他关注的是岳玄英的杀气神通。 下界修行,固然有成就“天人立地根”的这一通天大道;但对于绝大多数上宗弟子来说,在宗门之内的成长,显然有更大的益处。 此刻,归无咎回忆往昔,遍历在九转灵光殿后殿成就三千妙法时的感悟。他,已然寻到了。 当时得法过程之中,三千法中有一法,气机之珠一碎,似乎给人以极不舒服的感觉,好似背后被一头猛虎顶上了。 但一瞬之后,这份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法”,论威能大约是三千术中属于极弱的一类,大约和归无咎元光显化术的雏形伯仲之间。此术当时便被归无咎略过,并未在意其有何效用。 不想以这不起眼的小术为根基,吞噬诸法,竟然最终能成就这么一套包罗万有、攻守兼备的神通来。 归无咎突然想到,宗门之中未必没有某种秘宝,能够将三十六万年来的杰出之辈,修行之中的法诀之种、吞噬路径、神通成形后的效用,一一记载下来,甚至留下影像。 若后学之人一一参考,所得之裨益不可谓不大。 正在此时,风止息忽然道:“岳前辈这道神通的威能似乎减弱了。” 归无咎“嗯”地一声,从思索中醒来。 艾无悲、奚轻衡等三人根基稍弱,尚未发觉出异常。而归无咎思索岳玄英的神通法门,并未留心。只有风止息一直凝神以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 奚轻衡脸色一紧。 岳玄英先前大占上风,一举击伤业命宏。后来即便为光罩所困,但五人看的分明,显然业命宏等人也不能拿岳玄英如何。是以大家也并未将这点变故放在心上,不过是静心等待而已。 以岳玄英的本领,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可是现在生出如此变故,奚轻衡等人,心中不免稍感压抑。 面临考验,归无咎正思考,是否要有所动作。 突然,神识之中,岳玄英传来消息。 一个极简短的眼神交流,奚轻衡目光恳挚,毅然道:“由妾身先来。”言罢素手一挥,掌心出现一只小巧玲珑的青色瓷壶。 奚轻衡把壶一摇,一只“瓷壶”虚影突然涨大数百倍,将归无咎等五人笼罩在内。 显然这是一件防御类的宝物。 此壶光华之坚凝宛若实质,一眼便知极为难得,在下界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品质之高,虽不能和越衡宗真传令符相比,但已不下于舒永延赠于归无咎的“无锋箭”。 谢晋禅、张舜府、卫羽生三人,为“天心摇落”所慑,本是处于敌逸我劳、进退两难之境。此刻三人正自焦虑,见此景不由一愕:对方多占主动,为何竟先有动作? 但是三人旋即了然。 谢晋禅等人只觉身躯忽然轻松,那映照周身、镇压道心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仔细一看,眼前那一团清气、地心生出的巨大莲花,都无影无踪。 谢晋禅等三人精神一振,对视一眼,哪里肯错过良机,连忙往归无咎面前扑去。身形尚在空中,三件法宝已然甩出,狠狠击打在玉壶光壁之上。 另一头。 和凝见岳玄英主动散去二道法术,似乎不敢相信,随即大喜。 如此一来,业命宏本就以“魔元九锁”困住了岳玄英,自己和张舜卿大可转身和谢晋禅等三人回合,五人合力,先解决了归无咎等人! 不知岳玄英为何出此昏招。 但和凝立马就知道不对! 岳玄英头顶。 清气凝形! 岳玄英足下。不知何时生出一朵莲花。 更致命的是,和凝自己,业命宏、张舜卿三人,同样身处于头顶清气、足下莲花的气域笼罩范围中,进则险阻万难,退则道心生隙。 和凝和张舜卿对视一眼,大感不妙。 岳玄英脸上青气浮动,蓦然大喝道:“天诛地灭,落!” 三道杀气落雷,生于无形,往业命宏、和凝、张舜卿三人头顶落下。 这一击,比之先前使过的“落气生雷”,何止强出十倍! 这等威能,即便以业命宏“附魔真法”相助,也是万万抵挡不住。和凝心中生出不祥之感:这一回,若是自己胆敢再以分身聚合之法迎之,神魂会被彻底碾碎。 若被震成碎泥,那就真正的化成一抔黑土,复原不得。 危急之下,和凝纵声猛跃,往业命宏身躯之中扑入!魔气同类想感,竟赶在这千钧一发的落雷之前,附体成功! 张舜卿眸中现出绝望,大吼一声,将法力鼓荡到极限,赖以保命的短襟异服再次涨大,扩充成一个圆球。再加上业命宏先前附着未散的魔气密布其上,构筑成坚实的防御。不久之前,他便是以这两种手段相加,挡下了落泪一击。 三道无形雷震,猛然落下! 张舜卿那化作球形的衣襟,瞬间化成无数碎屑,纷纷扬扬飘洒四方。 同样化作碎屑的,还有张舜卿的躯壳和元婴。 实则到了真正的危难关头,尝试以元婴出窍的逃遁,乃是元婴修士的最后手段。但张舜卿感到危险将至的一瞬间,元婴受“天心摇落”所感,对转身逃离产生一丝抗拒。 只这一丝迟疑,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同时。 一意维持“魔元九锁”的业命宏,也不复第一次接下“落气生雷”时的从容写意。他脸上五官难辨,模模糊糊;身躯被炸得破破烂烂,到处是魔气滚动、深及数寸的伤痕。所余之气机大大跌落,大约只有方才五六成上下。 至于和凝,却不见踪影。 又过了几吸,命宏的肩胛骨后数寸的位置,突然“喀嚓”一生,冒出一只头颅。以半是心悸、半是怨毒的神色凝视着岳玄英。 和凝。 和凝,到底并未死在落雷之下。 此时,和凝与业命宏,竟成为一体双生的怪物。 原来,“魔元九锁”纵然会对施法于外的神通产生隔绝之效。但岳玄英“天心摇落”、“地气生莲”二法,若以自己本人为目标施展,却是感气即至,毫无阻碍。 另有一桩厉害之处。若在“天心摇落”、“地气生莲”二术的笼罩范围内,“落气生雷”、“散气如风”两道神通的威能足以增加十倍。 此术是岳玄英真正的杀招,号称“天诛地灭”。 虽然一击得手,但是岳玄英并无喜色。此战,依旧胜负未定。 业命宏硬挨一击,也要拼命维持住“魔元九锁”的光壁。而岳玄英方才三雷齐施,法力消耗极大。在数日之内,都难以再度使出“天诛地灭”的神通。 和凝固然大吃苦头,又折了张舜卿,但是他双眸中散发的光芒,愈发狠鸷坚定。 似乎是对岳玄英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和凝呢喃道:“谁胜了?” “谁胜了?” 最后,和凝以肯定的语气道:“当然是我。” 在和凝看来,岳玄英出其不意地动用杀招,而非一意破阵,就说明他心中并无把握在短时间内破阵成功。 而撤掉“地气生莲”的防御,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联手,击败归无咎等数人,是不可逆转的过程。 “终究,是我胜了。” 但是,调息片刻之后,稍稍静下心来。和凝脸色一变! 不止和凝,此刻围攻归无咎等人的谢晋禅三人,同样面现惊异,目光交接,似乎发现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变化! 和凝四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自己一身气机正在减弱!神不知鬼不觉,无论神意还是法力,平白流失了一成以上。 这是什么手段? 岳玄英二法,除却“赋气有形”,尚有“润物无声”。 这一门法术,被岳玄英“杀神”神通之杀气笼罩一久,便会悄无声息的自然发动。敌手神意气机,每过一刻钟,便要被削去一成! 和凝一呆,注视着不远处谢晋禅三人和归无咎一行的攻守,心中暗暗摇头。 “还不一定啊。” “比谁更快么?” 和凝移植在业命宏背上的头颅感叹道。 又生波折,和凝终于从胜算笃定的姿态脱离,神态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处隐患,他事先早已想到,但无能为力。 这隐患就是:几位元婴三重境真人有可能久攻不下,而岳玄英这边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没想到,这担忧终于成为现实。 归无咎等数人身份甚高。别说归无咎,就是奚轻衡手中,也有数件秘宝。只要法宝足够强横,金丹修士运使之,同样能够抵挡元婴真人一阵。 其中关窍。若有元婴四重境真人出手,凭借“步虚挪移”之术,便甚易穿破法宝,斩杀归无咎等人。却不必和那防御之宝硬磨硬碰。 可是岳玄英一开始就以法术罩定归无咎等人,然后乘着转圜的间隙杀了己方唯一一位有可能的机动兵力张舜卿,而和凝自己,和业命宏又必须互为犄角。 从头到尾,没有变着的机会。 现在,业命宏必须驱使“魔元九锁”,而和凝自己,为“天心摇落”之术所感,轻易回身插手不得。 从自信必胜到悬而未决,和凝心中不豫。 此刻。归无咎、风止息等人,对局势同样洞若观火。 虽然岳玄英“润物无声”之法打破了和凝必胜之信念。但五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形势并不乐观! 在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游戏中,他们落在下风。 不,是极大的劣势,说是死局也不过分。 岳玄英处传来消息,若要突破“魔元九锁”,至少要两个时辰;而以“润物无声”之术彻底击溃四人,同样需要一个时辰。 五人合计一阵。 秦梦霄并非大宗嫡传,手段乏乏,不必多说;奚轻衡、艾无悲各有两三件品质接近于“无锋箭”的法宝;合计起来,大约可抵挡两刻钟。而风止息所藏底牌,可以抵挡元婴真人不到一刻钟时间。 归无咎之真传令符,每次使用也只得一刻钟时间。 四人所有手段相加,大约可以抵挡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的差距,该当如何弥补? 偏偏谢晋禅等三人极为狡诈,并不合兵一处,而是呈鼎足之势分散,遥遥以法宝相击。似乎早已知晓,归无咎等人手中,有足以威胁元婴真人的底牌。 归无咎纵然使出“著物剑”,也不足以尽数斩杀三人! 归无咎处变不惊,静下心来,闭上双目。将前前后后的战局,所有自己可能用上的手段尽数思虑一遍。 风止息、奚轻衡等人自忖无力应对,也唯有静心等候,等候归无咎的答案。 片刻之后,归无咎睁开双目,沉声道:“在下确有一道手段,足以克敌制胜。” 奚轻衡、艾无悲、秦梦霄等人,同时目光一亮,绝处逢生,精神振奋。 归无咎又道:“只是,若要使用这道手段,有一个条件。必须先将敌手尽数困住,使其不得走脱。” 风止息翻了个白眼,哼哼道:“困住三位元婴三重境修士?若有此法,早就脱困了。还有什么条件不条件可言。” 归无咎沉吟良久,沉着道:“或许,能够将这五人一网打尽,尽数诛灭于此;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ps:明天收尾,猜猜看归无咎怎么弄死这五个人。 另,这两天有点脑袋发烫。这一章有些地方感觉可以处理的更好,但是改不动了。 第七十九章 虚兵之计终入彀 天地翻覆尽为吞(合) 归无咎望了风止息一眼,笑道:“风兄在九合宗地位非凡,些许防御之宝,大约还不放在眼中。接下来还要劳烦风兄出手了。” 此刻,奚轻衡一柄玉壶、一顶千罗伞尽数毁坏。艾无悲亦有一座水墨屏风法宝彻底崩散。 现在护持五人周全的,乃是艾无悲最后一件防御秘宝、艾氏传承六千余载的重宝“丹皇鼎”。 只是此鼎双耳、三足之上裂纹隐现,所放出的护体灵光也稍微淡薄了几分。 奚轻衡等人眼尖,已然看出,每遭受一击,宝鼎护体灵光的恢复速度都会稍稍减缓。 此鼎距离彻底毁弃,大约也只有数十个呼吸了。到时候,便要仰赖归无咎、风止息二人出手。 听归无咎之言,风止息面现狐疑,悻悻道:“想不到以你归无咎的出身,竟这般抠门。” “以战法常理而论,先前你那金色令符可是用过一次的。无论如何,应当优先使用明处的手段,暗手以为压轴才对。” 归无咎朗声笑道:“归某自有道理,不过现在还不是公之于众的时候。” “有劳风兄出手襄助,事后归某另有补偿。” 风止息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把手一挥,一幅大红色的丝带从风止息袖中钻出,瞬间涨到六七十丈长短,将归无咎等人罩在其中,形成一道犹如鲜血泼成的屏障。 艾无悲见机,手中掐诀,顺势将即将处在破碎边缘的“丹皇鼎”,收入掌心。 就在此刻,卫羽生操控一件三色判官笔,盘旋一阵,往血色屏障中狠狠一扎。 这一枚判官笔,约有五炼品阶,最善击破防御之宝。在卫、谢、张三人的几件宝物中,以这一件品质最佳。若无此宝充作先锋,艾无悲、奚轻衡两人如“丹皇鼎”一流的上等宝物,至少可以多坚持一半的时间。 判官笔倏忽飞至,与这血丝丝绸短兵相接。并无响声,唯留下一丝极难察觉的元气波动。 艾无悲、奚轻衡、秦梦霄三人齐齐“噫”的一声,脸现惊容。就连归无咎也有两分意外,赞道:“好宝物。” 原来,先前如“丹皇鼎”一流的法宝,每受一击均会留下银盘大小的波纹,攻守之间差距极小,似乎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而风止息这百尺红绫,遭一重击,仅留下一个米粒大小的白点,并且一眨眼的功夫就完好如初。九合宗真传,不愧是和上宗真传同一层次的存在。 风止息郁郁道:“风某人这件‘玉笙红绫’看着光鲜,但每次使用,所受损伤却是不可恢复的。” “风某人身家可不能和归道友相比。” 归无咎微笑道:“放心。定不会让风道友吃亏便是。” 风止息面上冷冷淡淡,并未回应。但他眼神飘忽,嘴角忽然微微上扬。 连忙咳嗽一声,掩饰住心中暗喜。 风止息这一件防御法宝之名,其实并非“玉笙红绫”,而是“玉笙彩绫”。 此宝一主七附,主绫在九合宗一位长老手中保管。一道匹练,七彩氤氲,效法天上虹霓。威能之强远超八炼真宝,比之混元真宝也只稍逊一筹。 而七件附宝,各呈一色,执掌于七位真传弟子之手,如风止息所持这枚红绫便是其中之一。这七件附宝,即便在外损毁,回到九合宗山门之后也可由主绫祭炼回来。 风止息心中暗道:“本拟这一次出行,见一见越衡真传的为人风采。再外出游山玩水一番,岂不甚佳?哪想到遇到这许多倒霉事!不过,若能多讹来一件六炼法宝,倒也足可抵过了。” 归无咎将风止息脸色细微变化看在眼中,也不揭破,笑言道:“此间无事,不如我请风兄饮上一杯。” “艾兄,奚道友,秦道友,一起同饮。”言毕手心纳物戒中光华一闪,一张丈许方圆的皮毡铺在地上。 归无咎笑道:“四位请坐。”自己当头一个,从容坐在皮毡之上。并将纳物戒中所藏之物,一一取出。 酒杯,酒壶,玉案,葫芦,甚至铜鼎冰鉴,火炉,铜筑,大大小小的兜囊,些许尺牍玉简。 事发突然,风止息等四人不知归无咎弄什么玄虚,只得面面相觑。 归无咎微微一笑,以神意传音四人。 四人俱是一愕,随即都如释重负。尤其是奚轻衡、秦梦霄,脸上不禁泛出喜色。 奚轻衡按住胸口,道:“岳前辈果然修为精湛,如此,我等无忧了。”一摆衣裙,洒然落座。 五人坐定,归无咎一一指道:“此处有三种美酒,其一为我越衡宗名酒‘雾帘绸’,滋味幽渺深远,回味无穷;其二为下界所得,号称‘藏虚仙酒’,滋味变幻莫测,以奇制胜。” “至于最后一种,却是另一家上宗之名酒,名为‘飞瀑洗神’,此酒暴烈无双,直抒胸臆,风道友倒还罢了,可少饮一些;艾道友等三人,还是兑以清水,稍尝滋味便可。” 归无咎一边言语,一边往生煮“藏虚仙酒”的铜鼎夹层之中,添加各色配料,调控酒温。 艾无悲略一思索,突然笑道:“如果艾某并未记错,‘藏虚仙酒’似乎是玉京门之物,闻名荒海久矣。艾某早就渴盼饮上一杯,只是素无机缘。” “托归道友的福,艾某便来一试这‘藏虚仙酒’的滋味。” “至于贵宗美酒,想必品质更在其上。不过艾某尚有自知之明,那连归道友都评为暴烈的名酒,艾某实不敢相试。” 艾无悲手中捉过一只瓷杯,反手一吸,摄取一杯“藏虚仙酒”饮之。 风止息、奚轻衡、秦梦霄见状,亦纷纷举杯摄酒,一饮之下,各极尽赞叹,欢笑不绝。 饮到尽兴处,归无咎手执竹尺,击筑相和。 美酒佳音,相得益彰。 原先酣战甚急,此刻却突然峰回路转,画风突变。 这一切都落在和凝眼中。 和凝自业命宏背上生长出的头颅,传出重重的喘息声,不禁暗暗焦虑。看归无咎等人气定神闲、饮酒阔论的派头,显然对方是成竹在胸,已有必胜把握。 风止息的这件红绫,防御之能明显较先前诸宝胜过许多。和凝实在不敢笃定,谢晋禅等人尚需多长时间方能击破。 另有一个重要讯息。先前归无咎面对自己偷袭时,所显化出的金色井栏,眼下尚未使出。那一物的防御力之高,似乎比风止息的红绫更胜一筹。 尽管修为不足时,越阶操控法宝多半有时间限制。但是谁知道到底是一刻钟,两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此时两刻钟已经过去。 和凝等人,一身气息已被岳玄英“润物无声”削去两成有余。 但是否要下定决心,出奇求变,和凝依旧在迟疑之中。五人先前还小心迎敌,现在突然放松,是否有可能是故弄玄虚,实则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若是明明有征兆谕示,自己却视而不见,由此失去胜机,那可真的成了昏聩之举了。 和凝打定主意,假意和业命宏一道,全力维持“魔元九锁”。实则他暗中观察五人一举一动,神态细微之处,全不放过。 归无咎心中清明无比。距离风止息这道“玉笙红绫”防御失效,尚有百息的时间。成与不成,就看此时。 刚才,他对风止息、奚轻衡等四人传音言道。岳玄英神意告知,可对风止息这一件“玉笙红绫”施加以秘法,延长寿命半个时辰时间。现在危机已解,五人只需静候佳音即可。 这当然是归无咎信口胡诌。 但奚轻衡等人,却由此大为欢喜,脸上之轻松、雀跃、神意之放松,丝毫没有作假,保管任何精擅察言观色的老狐狸,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因为他们之欣喜完全真实,如何会有破绽? 还有五十息。 就在此时,和凝终于动了! 只见和凝与业命宏之一体双生之躯中,突然如金蝉脱壳一般,背心处挤出一大团魔气来。 那一团魔气甫一产生,化成一个人形。 这人形面孔背对岳玄英的“天心摇落”,却似并未被此着所感染,挣脱业命宏本体之后,如离弦之箭,只往归无咎击去! 而业命宏本体,竟似只剩下一具空壳。能够维持的时间,从两个时辰骤减至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道秘术,乃是业命宏原身所修,算是解体魔功之中不算上乘一种,分出多少法力,就损失多少法力,完全无法复原。 除此之外,由于这分身本身神魂不全,更需要旁人附身部分神意相渡。这份神意之失,同样是不可逆转的损伤。 若非孤注一掷,和凝断不肯使用此着! 因为,以和凝活了千余年的老辣眼光,也实在看不出五人有任何强颜硬撑的迹象。 纵然归无咎、艾无悲或许心机较深,但风止息其人一望可知,从功法到心性表里如一,走的是随波逐流、一任天真的路子。 更何况秦梦霄年纪尚轻,城府不严;奚轻衡更是余玄宗人,和凝对她颇为了解,绝不是老于世故的人物。 这几人欢笑饮酒,绝无虚假,显然是真的胜券在握。作出这一判断后,和凝不得不绝命一搏! 谢晋禅等三人见和凝亲自出手,立刻远远退开,只是稍为掠阵。 归无咎神色坦然,似乎全不以此变局为虑。淡笑道:“风兄,你的‘玉笙红绫’足以暂时抵挡类似‘步虚挪移’的魔功转化之法,不是大言相欺吧?” 风止息哼了一声,道:“归道友把风某当成什么人了。” 九合宗与九大上宗,生存环境不同,神通法宝也自有侧重。这一派坐落于苍茫世界之中,平时与妖魔打交道的机会远远多过越衡等九宗。 而魔道神通之中,往往颇多虚实转化之法,善破有形防御。譬如徐长老未臻元婴四重,却能突破真传令符防御,便是此理。 因此风止息这一道“玉笙红绫”,或许正面防御较真传令符稍逊,但却多出了稍稍抵挡虚实转化之法的本领。 尽管,只是数十息的时间。 归无咎沉着一笑,道:“那就好!”这三字,语气陡然加重! 风止息等人,敏锐的从中听出一丝杀意,为归无咎所感染,亦平白生出一股豪情。 说话间,那一具分身已经冲刺到近前。这分身的面孔半似业命宏,半似和凝,果然诡异非常。 尽管这分身只有业命宏全盛时四分之一的法力,但也远远超过了元婴境界之极限。所行之处魔气为染,端的气势慑人。 这一具魔躯已然逼近“玉笙红绫”十丈。 归无咎双眸爆出精芒,大喝一声:“去!” 丹田一热,柔和的白色光芒破体而出,对着“和凝”分身正面冲刺的方向,迎面碰去,眼看就要正面撞击! 和凝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这枚白珠,其中蕴含法力其实并不甚强。但是这白珠本身的品质,却坚硬到了极点。更奇的是,这种“坚硬”不止对有形之物生效,更能应对无形魔气。 他第一次分身攻击归无咎时,本拟让此处从虚化魔气中穿越过去,但是没想到自己那分身,竟被这白珠彻底击碎,化成朽土。 就算现在这具魔躯强上许多,但和凝心中隐有预感,正面一击,并非善策。 此时和凝早已决心不再拖延,以攻代守,直接拿下归无咎等人。哪里愿意横生枝节,和这坚实得出奇的白珠纠缠。 于是操控分身,把身轻轻一提,避过白珠。 和凝本拟这白珠或许甚有灵性,如果实在避让不得,他心中另有腹稿应对。 岂知这白珠竟真的与弹珠一般,击出之后泼水难收。一旦激发,只走直线。直愣愣的扑了个空,转眼跃出数百丈外,竟跌落于不远处的湖水。 那白珠去势甚急,“扑通”一声,升起十余丈高的浪花。 这可是意外之喜。和凝老脸泛出光彩,哪还管的上那白珠,连忙抖擞精神,一个转折,操控分身虚实互变之法,突地钻进“玉笙红绫”之中。 那分身钻进红绫,定睛一瞧,却发觉原来并未彻底过关。目前血色飘动,上下翻腾,遮挡前路。 看来就遮蔽无形而言,此物竟比归无咎金色令符胜出一筹。 和凝哼了一声,立刻瞧出,这同样是“虚实之变”的手段,但是层次,却在他魔功之下。左右不过数十息的功夫,必能破解之。 归无咎心意感应。 果然如当日经验,自己真宝金丹落水不久,便青天倒转,进入了那一处所在。 此刻金丹与那物的联系,也愈发清晰,足堪操控。 归无咎精神一振,丹力感应,默运丹诀。骈指一点,大喝道:“起!” 不曾想,一喝之下,全无动静。 曲寰岛上,风平浪静。和凝分身在“玉笙红绫”中又突破了两层;业命宏真身,维持着那“魔元九锁”,无有动作;谢晋禅等人让出百余丈,远远掠阵。 而风止息、奚轻衡等四人,八道目光牢牢盯住归无咎,似乎稍微有些尴尬,不知归无咎唱的哪一出。 归无咎微感意外。 先前迎敌和凝分身之时,在曲寰岛上运使金丹离体。归无咎便产生了那一道感应,并由此更加确信了自己金丹别有玄机,和元婴真人的元婴出窍有异曲同工的妙用。 那时归无咎便已猜到,自己大约不必等到元婴境界,便能做成这一件事。 这个计划从那时便已形成。但是,平白无故的散出金丹,对方多疑之下,定会拦截。自己需要等待一个合情合理的将金丹运入湖中的机会! 巧设疑兵,归无咎做到了。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这“金丹”,论玄妙通神或许和元婴出窍可堪媲美,但是,其中丹力,却太弱了些。 虽然产生了同一层次的精微感应,但却不足以撬动之! 数十息后,和凝就会突破入阵。即便以“著物剑”斩杀这一道分身,也毫无意义。 丹力不足? 归无咎双眸一冷,瞬间作出决断。生死之间,尽管是赌注,这一步也必须跨出! 归无咎结成金丹时,曾突发奇想。将魔丹填充于“无形”金丹之中。 现在,他做出了这件当时想做而未做之事。 放松一身魔功限制,使了一个“气返金丹”的法门。那在周身游走不定的魔丹受到感应,突然化作无形,离开身躯、猛烈倾泻。所“返”的方向,不是自身丹田,而是真宝金丹! 魔气追寻着那湖底召唤的方向,吸附过去! 魔丹一散,不似真宝金丹为有形之物,无虑旁人阻挡。 这等气息相召,几乎和元婴真人的元婴出窍遁速相当,弹指间的功夫,一身魔气精华,便尽数注入“全珠”之中,凝成魔丹! 气息暴涨。 一瞬之间,全珠之内爆发无数生灭;一瞬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归于止息。为一道奇异的外力约束,魔丹有形之气尽数牢牢填充于无形金丹之中。 道丹,魔丹,本命真宝,三物暂时融为一体。 事实上若是归无咎结丹时如此做,二气相攻,必定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但他金丹既先与“全珠”融合,以“全珠”坚不可摧的形体为范式,此刻竟是将一黑一白两道气息完全约束其中。 这一颗“真宝金丹”,气息瞬间飙升,几乎越过金丹四重就门槛,一只手触摸到元婴境界的边缘。 归无咎面上光彩流露,满是振奋欣慰。 赌赢了! 归无咎再运法诀,大喝道:“起!” 三位一体的真宝金丹,在湖水深处的小世界中急速滚动,放出黑白不定的光华,释放着更强的法力,完成最终的召唤。 这一次,终于生出奇妙的感应。那物终于被彻底惊醒,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沸腾起来。足下大地,似乎也隐隐颤动。 成功了! 可是下一刻归无咎发现,尽管感应已生,自己却依旧操纵不得。 湖心深处隐隐传来一个声音,有几分鲜活,几分慵懒,几分任性,几分倔强,似乎极不情愿的样子。 归无咎神意感受分明,他传来的意思是:“太弱了!” “它”是在嫌弃运使法诀唤醒自己的人,修为太低,不愿意为其所驾驭。 地震水涌之势停歇,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风止息脸色一变,道:“归无咎,你在搞什么名堂,到底行不行?” “最多还有十息,那老家伙就要冲出‘玉笙红绫’。到时候咱们五人,一齐完蛋大吉。” 归无咎不为所动。眸中尽是坚定,再度以神意一引。 神意交接,归无咎高声喝道: “你可知,归某入横潭后,法诀便尽数毁去。” “随我走,来日还你逍遥道果;若不然,你只能永眠荒海之中!” 此声传出,归无咎心中感应到,那湖底之中,传来一阵纠结与犹豫。 就在此时,“哗啦”一声,“玉笙红绫”已被击破。和凝分身,带着一脸狞笑,冲到归无咎等人近前。 和凝把身一晃,再次一分为七,兜成一圈。这七个分身,每一个都有元婴三重境巅峰的修为。 先前归无咎“著物剑”虽引而未发,但却给和凝留下深刻印象。和凝发动之时,又怎么会不事先想好对策。 生死一线! 就在和凝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物从湖心钻出,伴随着恐怖至极的伟力,其中蕴含着法则道韵,令人情不自禁生出顶礼膜拜之心。 这种万物以我为主、法则普照周天的伟岸,唯有近道大能,庶可比之! 归无咎脑海中蓦然只觉神魂遭遇一刺,一道痛彻心扉的撕裂感由是传来。若非他神魂曾经墨珠强化两次,此刻早已变成痴傻。 饶是如此,现在归无咎立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和凝手臂距离归无咎近在咫尺。 但这数尺之差,已成永隔。 在这一刻,一道辉光洒落整个曲寰岛,瞬间天翻地覆! 这“天翻地覆”不是虚词。 在和凝及其分身、业命宏、谢晋禅等人眼中,真的“天翻地覆”了。 五人只觉天地一阵旋转,刹那之后,他们浮在半空,头顶天旋地转,日月不见。仰头望天,唯有红彤彤的朝霞一般的异物游走不定,镶嵌一片青天为幕。 而举目四顾,归无咎,岳玄英等人,俱都无影无踪。 …… 此时,归无咎、风止息等人面前,业命宏、和凝等五人同样不复存在。 唯有一个身着大红肚兜、头上扎着冲天辫的小胖墩,小嘴一嘟,冲归无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满是好奇,一阵东张西望。 他嫩如藕节的双手,捧着一只拳头大小的三足铜炉,散发出九色流光。围绕此炉,道韵流淌,元气周游。 ps:感谢书友654、代言人安德、书友790、傲来国桃花仙人、清穷、poseidon-wy、书友002、tilldawn、堕落的卡卡打赏。感谢悠然自得和另一位不知名书友的支持。 第八十章 大战落定 三道玉简 归无咎一望而知,眼前这一位,自然是温养鱼龙兜、化身为“玉岚秘境”的混元真宝“璇玑定化炉”宝灵之身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微笑道:“敢问如何称呼?” 那胖童儿不假思索道:“我叫小......”,蓦然止声,伸出又白又胖的小手,捂住嘴巴轻轻咳嗽一声。 胖童儿双眼一眨,眼神似有闪烁,脆声道:“叫我‘璇玑真人’便是。” “璇玑定化炉”乃是越衡宗前代真君丰独在所炼。丰独在真君其人意态洒脱,行事流动不拘,与归无咎今日相识之人类比,大约和墨天青、风止息有几分相似。 璇玑定化炉晋升混元真宝,生出灵智之后。丰真君从来对这宝灵冠以“小铁匠”称呼,实乃这宝灵当年极为懊恼之事。如今十余万载之后,曾经知晓此事之人早已故去。 这宝灵刚被唤醒,有些浑浑噩噩,险些说漏了嘴。 风止息双目放光,啧啧赞叹不已。艾无悲等三人,初见这远超元婴境界之上的伟力,不由从心底生出震动惶惧,似乎道心为之撼动。 不过归无咎和这胖童儿大眼瞪小眼,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得到宝诀之人,相当于掌握了和璇玑定化炉交通的“语言”,如此方能借用其力。故而归无咎和宝灵的对话,旁人是不得而知的。 归无咎正有许多问题要询问这宝灵。尚未开口,这胖童儿脸上一奇,大声道:“他们要出来啦!” 看着归无咎质疑的眼神,胖童儿闷闷道:“本真人可不是混元道兵,打架的事情,我不擅长。那个瘦老头似乎知道气脉出口的方向,那五人,不用多长时间就能走出来了。” 又补充道:“就算本真人能帮你再把人装进去,但你连这么弱的敌人都解决不了,以后也休想让我帮忙做事。” 归无咎微笑道:“那就请璇玑真人定住五人一瞬,可能做到?” 归无咎心中有数,以璇玑定化炉那一瞬间释放出的伟力,就算没有任何附加的神通变化,单单以力服人,也不在话下。 果然,胖童儿哼哧哼哧地道:“你说的,就一瞬。本真人给你十息时间。” 宝灵两只白嫩小手用力一摁,那流转于三足铜炉的九彩光华,似乎突然止住。归无咎心中生出感觉,似乎铜炉之内的空间,为厚浊的泥沙所充斥,阻碍一切变化。 归无咎口中念念有词。 连珠妙语既出,空气中突然流淌着玄妙的味道。 “璇玑定化炉”之中,有五道烟气散出。 最粗的一道约莫有水桶粗细,仅次的一道近乎儿臂;其余三道气息,细细一缕,则与香火青烟无异。 五道烟气,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拖拽出来,缓缓注入归无咎掌心。顺周天而下,最终注入三位一体的“真宝金丹”之中。 《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 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后,归无咎料定,墨天青和自己交换的这门魔道功法,应当是可以信任的。 因为愈是老谋深算之人,布下棋局,每一步就必定会走得严丝合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试想,若是这门功法归无咎事先寻一旁人试用,暴露法诀无效,必定生出警觉。 更何况,以归无咎道缘警兆之敏锐,甚至未必需要旁人相试,其中危险自能感应得出。 现在证明,功法果然有效。业命宏、和凝等五人之精粹魂力,尽数被归无咎夺来,增进自身修为。 这“夺”字门至高法诀,须得施法之人将夺法资粮尽数困住,又暂时不可杀死。当年裴鸿平,乃是煞费苦心布下“逆流千棺阵”达成条件。 如今的归无咎,得璇玑定化炉宝灵之助,却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此刻丹田之中,五道气息没有一丝逸漏,尽数封存在“全珠”范式之中。 宝灵脸上一喜,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受到本体之中气息散的干干净净,再无丝毫挣扎抵抗之念。显然那五人,已经被彻底解决。 但归无咎眼下还有一道关卡要过。 魔道同修之途,遇到结婴这一关,从来都是道门功法领先魔功一步。 其中道理,因为魔道元婴之境,已经接触到了分身解体之变。成婴过程,必定有一次最初级的“解形关”。 而道门修行中,金丹境尚处于“练气驻形”阶段,肉身丝毫损坏不得。若道门功行尚在金丹境,魔道功法先入元婴,等若将这一副身躯、渡河之筏毁去。道门之法前途尽废不说,就算彻底转修魔道,因神、丹、体本是通感相连,潜力也要大大损失。 唯有道门功行先入元婴境,将一身精华藏入元婴之中,肉身纵然小有损伤,也可随时补足,方不受这一道关隘制约。 此时此刻。 归无咎道门修为只是金丹一重境,而魔功已经四重境巅峰。若夺了五人气机神粹,足以迈入元婴境中。 先前魔丹之力聚入金丹之后,归无咎“金丹”之内的气机乃是半黑半白,交错缭绕。此刻吸摄五人气机,登时魔气大涨,瞬间便将金丹本身尽数染黑,宛然一颗纯粹魔丹。而金丹之存在,似乎只能从魔丹外围散发出的点点白芒窥见一二。 这种奇妙形态,和日食之景,有几分相似。 归无咎感受分明,只消再往上跃出一步,便能触摸到元婴境界。但是,这一步跃上,就是道途尽毁。 归无咎镇静以待。 他敢于如此做的原因,是因为无论是《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还是《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秘文之后均有示谕:习练四门上乘功法的魔道真传、圣子候选,修持之时自有魔尊护佑。 果然,就在就在那魔丹似要生根发芽、破土出苗的一瞬间,归无咎心中感受到危险之时。 天地间凭空生出一道威力,将这魔丹化婴的过程压服下去! 曲寰岛上。 下雪了。 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风止息、奚轻衡、秦梦霄,乃至这白白胖胖的至宝宝灵,全都仰天而望。 只是这雪花,并非莹白色,而是完全透明。似乎只是一道虚影,你未留心时,它便出现在你眼眸的背景之中;你若仔细去寻,却又一无所见。 归无咎背影之后,一个身影由虚而实,最终完全成为墨色,逐渐高大,伟岸。 千丈之躯。 三四个呼吸的功夫,这气息之宏伟盛大、漫无边际,就覆盖了归无咎所能感受到的整个天地,即便“璇玑定化炉”的气息,也被挤压到方圆百余丈之内。 手捧三足铜炉的胖童子,小脸一白,眸中显出畏惧之色。 夺字门,最强魔尊之一,妙观智大魔尊。 和身形粗壮、面目模糊,浑身仅见一双赤红双目的那伽定大魔尊相比,妙观智大魔尊却形象颇为清逸秀美,脸庞轮廓线条分明,流淌出圣洁光辉,似乎是一个披着轻纱、手捧净瓶、足踏宝莲的女子形象。 妙观智大魔尊一双美目,和归无咎遥遥相对。 这眸中之意,似乎尽观周天生灭,历经一方世界无数成住坏空。 妙观智大魔尊虽然一动不动,但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神意流淌,瞬间明白,原来是大魔尊主动和他交流。 妙观智大魔尊神意中道:“四大至高秘法,汝已得《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和《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两门。若能集齐四门至高功法,别有无上妙用,当能压倒身上所负道门上法。” 归无咎神意一动,简单干脆的回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妙观智大魔尊神意中又道:“尽管金册已然被收归四大宗门统一保管。但是汝若愿意拜倒本尊座下,虔诚信奉,本尊可破例将汝收为弟子,不必忧虑成为分身魔仆。” 归无咎思索一阵,又是干脆的回应了三个字:“我拒绝。” 大魔尊在人间行法布道,并不会强人所难。因此妙观智大魔尊此刻虽然气象幽玄通天,但归无咎也并不畏惧。 成就魔尊弟子,固然轻易可得数万载寿元。但是每一位魔尊皆有万千弟子,下一步开宗立派、独自称尊之路,却要依据各人功果大小而定。 我命由我不由天。 归无咎之志,乃是凭借一人一剑,独立成就斩分大道。绝不会将自身道途,放在传道布教之业绩这种不确定的事情上。 若是妙观智大魔尊允诺他将来直接成就魔尊,或许还能够考虑一二。 妙观智大魔尊面上光华隐隐,看不出喜怒哀乐。神意中道:“四大至高法门,尊贵无比。每一次使用,都不能无功而返。” 妙观智大魔尊千丈法身,突然伸直双臂。 二化为四,四化为六,六化为八。直至纷呈重叠,千手千眼,如同孔雀开屏。 一刹之后,千数手臂又尽数减少,不过数息功夫,只余下三头六臂。三只右臂之上,各自握有一枚虚光显化的玉简。 妙观智大魔尊道:“任汝选择一件。” 归无咎神意中突然有大量信息涌入,立刻知晓,这是三种魔道中至高明的神通道术。 第一枚玉简上所录神通名为“魔灵”,运使此法,一刻钟之内,顶上生出魔气三花。足以将自身修为跃升一个大境界。譬如今日之归无咎,一旦使用此法,立刻拥有元婴四重境战力。 但一旦时辰过去,却有足足月余时间法力尽失。 第二道玉简,所录神通名为“魔婴”,这一道神通,在结成元婴之后会平白多出第二元婴。 此元婴并无任何战力,但是将之封存在一件宝器之中藏好,若正身意外亡故,便可以通过埋藏秘处的“魔婴”复生回来,功行、潜力也丝毫不减。 第三道玉简,所录神通名为“魔染”,此术足以潜移默化,侵入人心。纵然修为更高之人,若不能道心无瑕,同样会成为术之下提线木偶而不自知。横月门黄正德,所中之术即为“魔染”的下乘分枝。 说是“下乘分枝”,其实已经是落泉宗内极有分量的一道秘术。 归无咎仔细斟酌,在三道秘术之中作出选择。 首先被排除掉的就是第二种“魔婴”神通。非是此神通不强,平白多出一条性命,当然极有诱惑力;但是此术需要在结成元婴之后方能炼成,实在是太晚了一些。 在“魔灵”和“魔染”二术中权衡一阵。 归无咎最终选择了“魔染”。 土著文明之中,除却和真君大能相当的大神通者,作为镇派巨擘不轻易露面外。更有元婴之上、大能之下三重境界,涉猎俗务。 自己纵然有元婴四重境的修为,也未必就能所向无敌。 相反,“魔染”之术,最擅以小博大,撬动轮毂,其可以发挥的上限,比“魔灵”神通强出许多。 归无咎作出决定。妙观智大魔尊手中玉简,反手抛向归无咎脑门。 这玉简有相无形,登时钻入归无咎体内。神魂之中,轻轻一颤,传递到丹田之内。归无咎突然感到,魔丹之中生出一丝变化。 归无咎所得的,并不是一篇法诀,而是神通本身。自今日起,归无咎又习得一门上乘神通。 妙观智大魔尊神意又道:“这一门神通虽强,但不可滥用。使用此法,等若分出自家心神制人,欠缺过多,于汝功法圆满大有碍。” 归无咎神意中再度回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突然想到一事,归无咎神意问道:“若再行祭出《虚丹一炁玄篇》,‘魔婴’、‘魔灵’二术,可能习得?” 妙观智大魔尊道:“再行此术,吸摄神魂之精,须超过今日一倍。依此例递增,可得第二、第三,直至无量神通。” “何时改变主意,心中默念吾名即可。” 伴随着这一道神意留下,千丈魔尊之躯渐渐暗淡,笼罩琼宇的伟力彻底散去,天地回归平静。 奚轻衡、艾无悲等人,虽然平时对于魔道功法所知极少,但妙观智大魔尊千丈魔躯一旦降世,四人心中莫名生出明悟,这是魔道之中最伟大的存在之一。 诸人虽然对于魔修绝无好感,但是当此至高无上的魔中教主降世,伟力所慑,任谁也不敢于生出亵渎之念。 而璇玑定化炉宝灵,却眼光盯着归无咎一阵乱扫。 突然,胖童儿捧着三足铜炉围绕归无咎转了两圈,半是震惊,半是疑惑道:“难道你是金丹境修士?” 在归无咎方才破丹化婴未成的一瞬间,宝灵终于发现,唤醒自己之人竟是一位金丹修士! 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归无咎当成一位修为极弱的元婴真人。 归无咎哑然笑道:“那是自然。璇玑真人以为呢?” 胖童儿先是一呆,又是一喜。嘴角忽然流出口水,眼神放光,连忙道:“你叫归无咎?不如你我今日结拜为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ps:本月最后两天,给自己放假。每天只完成4000字的全勤。 第八十一章 挥手一别不染尘 归无咎心中盘算,如能将“璇玑定化炉”带入异界,却是一件极为便利的事。 因为器道混元真宝,不需要御使之人费心操控,只需心中对即将炼化之宝道理明澈,再投入足够宝材,炼宝过程便能自然而然地完成。 这对于归无咎来说,是极大的利好。 不过此刻,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璇玑真人,不知你可通晓炼丹之道?” 胖童儿一愕,他是器道混元真宝,归无咎却问他炼丹之事。伸手摸了摸头,认真一想,回答道:“会一点。” 归无咎精神一振。 胖童儿怯怯的补充道:“目前只会炼‘静心丸’。你要是想炼其他丹丸,大不了本真人慢慢学习便是。” 静心丸,乃是真气境弟子服用的最初级丹药。 以“璇玑定化炉”的品质,就算改作炼丹,基础仍在,也比寻常的炼丹鼎炉不知强出多少。 归无咎心中一笑,虽然得到混元真宝青睐本是极大的机缘,但这宝灵既然如此主动,他自然不会放弃坐地起价的机会。 当即脸色一肃,言道:“若是璇玑真人愿意学习炼丹法门,炼出在下所需的三种丹药,归无咎便和真人结为兄弟。” 胖童儿急忙道:“好,不许反悔。” 归无咎微笑点头,道:“一诺无悔。” 胖童儿迟疑一阵,又道:“像你这样资质前所未见的弟子,不会一门心思留在宗门打坐闭关吧?这样是不成的。唯有行万里路,见识和道心才会配得上自己的天资。” 此言一出,胖童儿瞪大眼珠,眼巴巴的望着归无咎,好像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渴盼。 这在荒海沉睡的日子,固然糟糕至极;但当年被丰独在真人当做苦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此刻这宝灵心中,只想着自在逍遥。 归无咎观这童儿神色,心中有数。笑道:“好教璇玑真人得知。归无咎最多数月之后,便当往一处极远之地探险修行。越衡宗人,从未有人去过。” 胖童儿闻言,连忙鼓掌叫好,脸上涨的通红,几乎和肉体凡胎无异。 归无咎行《虚丹一炁玄篇》法诀时,岳玄英已经顺势破开“魔元九锁”的防御。只是刚才归无咎正在作法,他也不便打扰,只是冷眼旁观。 璇玑定化炉的来历,岳玄英一清二楚。 此刻璇玑定化炉宝灵眉开眼笑,不知和归无咎说些什么。 岳玄英上前一步道:“璇玑真人。越衡宗......” 胖童儿脸色一变,双手捂住耳朵,连忙打断岳玄英,大声叫道:“不要问!不可能!不回去!” 话音一落,连人带着那三足铜炉,化作一道清光钻进归无咎丹田之中。 在即将进入归无咎丹田之前的一瞬间,胖童儿张开嘴巴,作出一个呕吐的动作。同时铜炉一番,黑黑白白几道身躯甩了出来,落在地上。 正是和凝、业命宏、谢晋禅等人的尸体。 岳玄英虽然听不明白宝灵之言,但宝灵却是能够听懂人言的。这胖童儿的激烈动作,明显是对他的回应。不由心中暗暗摇头。 归无咎和岳玄英四目一对。 就在这安静即将转为窒涩的一瞬间,岳玄英道:“能不能将他从《大界正图》中带走,就看你的运气了。” 归无咎不解其意。 岳玄英解释道:“和随意扔进纳物戒的死物不同,混元真宝已经生出灵智,和人身无异。就算是藏在丹田之中蕴养,依旧值其同等重量。此宝在我越衡集部诸册中记载,本体重量三十六斤。想必你自己也能感受得到。” 归无咎仔细盘算,自己,黄希音,以及璇玑定化炉...... 一百八十八斤,的确有些紧张。 《大界正图》的生效时间足有三年,原本归无咎打算让黄正平夫妻和黄希音多呆上一段时间,感受年许天伦之乐;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能让黄希音长得太大。 将地下和凝等人的随身物件取出。 谢晋禅本为散修,倒也罢了。和凝、张舜府、卫羽生却俱是一等宗门中分量极重的数人;业命宏更是落泉宗门人。 这数人身上所藏之物,价值之高自不待说。 岳玄英见机出手,一道形同实质的气机散出,和凝等人储物戒、玉简等物品之上的神魂禁制尽数解开。 归无咎将之一一搜检查看。 凡是和落泉宗相关的消息,尽数复制一份,交给岳玄英带回越衡。 落泉宗和和凝、业命宏所藏的记载魔功神通的玉简簿册,艾无悲、奚轻衡等人固然是敬而远之。归无咎将之尽数囊括,一一以神意观览。 至于余玄宗、玉京门、破灭盟神通秘术,归无咎一概不取,风止息亦毫无兴趣,于是全部交由奚轻衡等三人瓜分。 少顷,诸多魔修簿录尽数阅览完毕,其中却有两件引起了归无咎的注意。 其中一件,是对于魔偶“谢玉真”的操控法诀。 值得玩味的是,这操控法诀竟是在和凝纳物戒中搜得,而非得之于谢晋禅之手。 按照这簿册中所在,这魔偶不但被改造的防御力惊人,其实更是一件极佳的容器或鼎炉。若将一位元婴真人的元婴制住,封印在魔偶之内,等若多出一位元婴境界的战力。 应当说,这傀儡会比同阶元婴修士更强! 谢晋禅遭遇岳玄英“落气如雷”神通,选择钻进魔偶之中躲避。此物躯壳之坚,由此可见一斑。 和凝可不是一个热情到花费数十年时间帮助朋友之人;更何况,他将此宝最重要的操控秘法秘而不宣。其用心值得玩味。 归无咎当机立断,将魔偶“谢玉真”收入囊中。其余宝物一概不取,任由风止息、奚轻衡等人分配。 至于另一件玉简中所载,却是关于“锁阴冰蚕”之事。 当初余玄宗在归无咎的设计下,“意外”撞破了“锁阴冰蚕”的秘密。由此兴师动众,展开了黄海上最大规模的拉网式搜索。从前但作标记、却并未有人承租的岛屿,尽数一一验过。 面对这等规模的搜查,其他岛屿的“锁阴冰蚕”培育是进行不下去了。 但是和凝却是个心狠能断之人,索性来了个“灯下黑”,竟将最大的一处“锁阴冰蚕”培育秘地,悄然转移到中曲岛秦云十二峰,他自己的修行之所。 此事自然交给岳玄英来了结。 查明“锁阴冰蚕”的进展,原本也是岳玄英下界的目的之一。现在两件事,毕其功于一役,而且目的地近在咫尺,不耽误援手舒永延、白龙商会那一路,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 大敌既除,行事自然宽裕。归无咎允诺了风止息对于曲寰岛珍藏的搜刮之举,不过却言明,若有所得,归无咎所许下的九蕴之精宝物,当要扣下一件。 两个时辰之后。 归无咎一行人继续出发,中曲岛、小华岛、白沙岛一一遍历,收取杂玉矿脉。这一行纵有敌手,也不过是余玄宗另外几位真传弟子。别说不用岳玄英出手,就算是归无咎,也乐得作壁上观。仅仅是奚轻衡、艾无悲,便将其尽数解决。 这一战结束,岳玄英起大法力封镇了秦云十二峰后,寻得曲寰岛传送阵,孤身往余玄宗山门去了。 归无咎等五人,也到了告别之时。 归无咎也不多言,将囊中“雾帘绸”再度取出,五人共饮一杯。今日一别,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艾无悲、奚轻衡心中自然明白,他们虽然也是下界天骄,但别说和归无咎,就是与风止息相比,也有着绝大的差距。 并且,这个差距会不可避免地愈来愈大,直至双方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将这个时间推迟得更晚一些。 归无咎将前往越衡修行之事告知奚轻衡。不过,这一回奚轻衡却并未如他预料的一般惊喜失态。 奚轻衡略一踌躇,道:“余玄宗中下层中依旧有着极为庞大的实力,多数是一些不通宗门战略、只将门派当做立身依靠的低辈修士。这部分势力终究是要被归道友所立下的新势力接管、消化的,总不可能一口气屠戮干净。” “轻衡自忖在余玄宗下层也有几分威望。不如在下界留下百年,助归道友将余玄宗剩余势力尽数吸收。归道友若信得过轻衡,将如意门传送阵之法门相告便可,百年之后,轻衡略有微功时,再独自返回宗门。” 归无咎和奚轻衡诚挚的目光四目相对,缓缓道:“奚道友有心了。” 归无咎尚剩下四枚“玉岚之精”,此刻交由风止息两枚,艾无悲一枚,秦梦霄一枚,就此瓜分干净。 月余之后,待五人乘坐破浪锥尽数返回容州,五人就此别过。 如意门山谷之内,归无咎选择在临行前,再进行一次祭祀。所谓百年之期,虽然只过去了七十余载。但归无咎自忖,在土著世界行事是否方便,目前还不能确定。 临行之前,实力能增长一分,就增长一分。 但他并未选择和凝、业命宏等人之尸身,这两件尸身品质太高,大可以留到下一次使用。数十年前星月门剿灭华氏之时,华氏元婴、金丹境修士的尸身,尽数藏在他纳物戒中,未及使用。 《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 天地变色,魔气遮天。 那伽定大魔尊行事简单粗暴,并没有给归无咎任何选择的机会。在他感觉出归无咎的功行早已臻至金丹四重境巅峰,增无可增之时,赤红色的双目陡然射出一道光芒,注入归无咎丹田之中。 归无咎神魂立刻生出感应:“魔道顶尖神通---‘摩罗力境’。” 静心品味,归无咎心中评判,“摩罗力境”神通,堪称藏象宗“擒龙伏虎拳”更极端的演化。 这一神通一旦施展,却会平空生出一座名为“摩罗域”的小界,将施展神通之人和他选定的对手一同拖拽入内。 进入秘境的二人,必定是相距百丈,面目相对。无论是敌手还是施术者本人,想要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移动,均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挠,唯有相向而行这一条路。 如果说“擒龙伏虎拳”是将一切神通变化演化为“力量”、“速度”两端,尚有些许变化余地;这“摩罗力境”之内,一切神通变化全部汇聚为“力量”这一种元素,以一式正面对撼分出胜负。 这,就是“摩罗域”的法则。 一切法宝外物,除非到了混元真宝境界,否则在“摩罗力境”之中,都只是一块较为坚硬的废铁而已。 归无咎的神通向来以万变无穷著称,而此时所得的这道神通,与他仰赖“元光显化术”逐步成长起来、虚实不定的战法风格完全相反。 一时间,心头竟也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如意门内,归无咎在黄氏夫妇楼阁旁边住下,每日看到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不多言,安静修行如故。 黄希音满月一过,便能行走,迥异于寻常婴孩。 归无咎到凡人市镇之上,为她买来许多木马、弹珠、积木、风筝,在黄正平夫妻二人陪伴之下,玩得不亦乐乎。 归无咎已然告知黄正平夫妻,待黄希音长到足十六斤重的时候便将她带走。不过黄正平夫妻似乎已经想通,视之极为坦然。不但没有不舍小希音长大,反而喂养愈发充足,不过三月有余,身形明显大了一半。 这一日,归无咎心中生出感应,时辰已至。 几个月内,归无咎并未和黄希音多作交流,而是将她完全交给黄正平夫妻。 临行之际,归无咎也不担心黄希音认生。将这小娃娃从韩氏手中接过,以手抚摸其顶,一股无比精纯的神意缓缓渡入。 黄希音被父母之外的生人抱在怀中,正要哭闹。但这神意一旦将小小身躯包裹,这小脸似乎突然冻结,半晌之后,露出半是疑惑、半是亲近的神色。就这样,在归无咎怀中沉沉睡去。 看着强颜欢笑的黄正平,偷偷抹泪的韩氏,归无咎平静道:“二位在越衡宗安心等待,照常生活便是。等你们再见到希音时,她的修为,至少是容州第一。” 此言一出,归无咎再不迟疑,抱着黄希音遁出里许。 将《大界正图》展开,面对升腾而起的九丈光华、混洞虚空、重影迷离,归无咎抱着黄希音,毫不犹豫地一步跃进! 在这时间与空间的错位感、光怪陆离的琉璃世界中不知飘荡了多久。 ...... 直到有一日,光明大放! 归无咎自空中落下。眼前所见,青石连绵,兵刃矗立,似乎是一座古朴恢弘的演武台。演武台之外,围绕着里三圈、外三圈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归无咎耳中,传来一道极为洪亮的老者声音。尽管这声音并非归无咎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但是其中含义归无咎却清清楚楚: “本次乾符郡群英试第一名,由天祐候府韩景先获得。” 一名身着金色异服的青发青年,伸直手臂,正向演武台内外人等举手之意,正是意气风发。 归无咎心中一凛,按照岳玄英所说,这一幅《大界正图》的落户之地,应该是一处数百万里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才对...... 归无咎微微分神,不曾想,长距离的时空转换之后,他的五感感应不知不觉生出些微偏差。此时归无咎的下坠之势,却要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要想收手,已然不及。归无咎自空中降下,一脚狠狠踹在那金服青年的脸上。 那金服青年立刻一声惨叫,向前仆倒,重重摔了个嘴啃泥。 黄希音蓦然醒来,似乎受到惊吓,哇哇大哭。 演武场突然沸腾喧嚣起来,内外数万道惊骇目光,紧紧盯住归无咎。 第八十二章 人文不相通 异物辨吉凶 “静。” 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声音,正是刚才宣读比试结果的老者。 此人在这座演武场上,似乎极有威信。一言既出,内外何止数千人的演武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那跌了一跤、当众大失颜面的金服青年“韩景先”,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带着几分怨毒的目光,须臾不离归无咎脸庞。 归无咎神意一转,轻轻摩挲,先让啼泣的黄希音消停下来。 然后丹力升腾略作感应。已然探明,这位“韩景先”与自己一般,同样是金丹境的修为。只是这人的根基也太过薄弱,令归无咎很是诧异。 在归无咎看来,这位韩景先的成丹之品,比九宗附属之地的天才,以“龙虎抱丹术”结成五品金丹者,逊色不止一筹。 这好大阵仗决出的“乾符郡”头名,竟然如此不堪,实在是出乎所料。 哪怕不调用本身金丹、魔丹之力,单凭元玉精斛驾驭一枚极弱的金丹,归无咎也有把握,一个小指头就将此人杀死。 韩景先原本满怀怨怼,但是感受到一股渊沉海阔又具有精微的气息,在自己身上扫过一遍。不由如凉水泼面,一时业火全消,双眸中尽是畏惧。 避开归无咎周身数丈,匆匆向北一拜,韩景先钻进演武场东北角落的耳门,消失不见。 不告而辞,显然韩景先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归无咎同样向北而视。 正位而立的,是三位老者。 三位老者俱是相貌清癯,仙风道骨。只是衣着服饰,是归无咎前所未见。 三老均戴墨色高冠,那高冠足足高达两尺有余,比归无咎在九宗内外、四州六海所见的任何一种冠冕都要高出不止一倍。 三人所着衣袍,色泽清淡质朴,如同粗布,不若丝麻之油光锃亮。但材质之细密精致,又远非粗布可比,与丝绸锦袍反而更为相似。一言以蔽之:朴而不陋,拙而不劣。却不知是何材料编织。 至于足下,三人均着三四寸高的木屐,脚趾裸露在外。 不过归无咎进入本土文明,心中早已有数。此地风俗人文,势必与九宗内外大不相同。因此无论见到什么样的异景,都是见怪不怪。 这三人俱是元婴境修为。 在九宗内外,若是遇到元婴真人。在不借用异宝的前提下,归无咎除了自身那神奇的“金丹”外,绝不可能接下元婴真人一击。 但是此刻,归无咎心意升腾,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他想要和这三位元婴真人一决高下。 这三老之法力气机,倒也有下界元婴真人七八分气象;但那份凌驾于金丹境之上的工整和超越,由“练气驻形”一跃升入“问道长生”的间离感,归无咎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似乎与之为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在归无咎打量着三位元婴真人时,三位老者也在打量着归无咎。 他们心中之惊讶远远较归无咎为甚,抛开眼前这人从天而降、服饰迥异不说,单单此人气息,便令人感到十分奇特。 眼前这青年,论修为似乎是金丹境界;但是寻常金丹修士在元婴真人面前的低微渺小,此人身上并不存在。甚至于冥冥中生出一种感觉:这位金丹修士似乎能够对他们造成威胁。 这感觉极为荒谬,三人理所当然地将之压服下去。但就在此时,对面这青年身上却传来了一股矫矫不群的锋芒,似乎真的要和他们分个高下。 这是他们入道近千载以来前所未见之事。 三人对视一眼。 中间那位长须老者,上前一步。双掌放在胸前,掌心相贴,五指斜斜上指,弯腰一拜。用其本地语言道:“老道钟离意。不知这位尊客自何处来,持何经典?” 本土文明之中的人道修者,凡是源远流长的大宗,俱有《大藏》一部,《正经》一部,《指南》一部,《戒律》一部,《辅经》一部,《申论》一部,《注疏》一部,《推演》一部,号称“八部经典”。 不过狭义上,通常只将“大藏”、“正经”二部,称为“经典”,乃是一家宗门真正的根基所在。钟离意所问“经典”,正是狭义之指:“大藏”或“正经”之名。 若是哪一家宗门八部经典俱足,无有错讹。那么只要天资机缘不缺,这一宗功法修到极处,当有可能臻至天玄之境。 天玄之境,即是与九大上宗之真君大能同等境界。 所谓“持何经典”,其实是一种委婉的问法,这位钟离意老者,实际上是在问归无咎出身何门合派。 归无咎略一思索,效仿那老者的姿势,掌心相贴,五指斜上,一拜回礼。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原本静寂无声的演武场,突然又是一阵哗然沸腾。 虽然彼此距离极远,但归无咎丹力运转,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妖魔化身”、“精魅变形”、“不通人道之礼”之类的言语。 就连钟离意和他身边的两位老者,都是一脸愕然,窃窃私语之态。 归无咎心念一转,立刻明白,原来此处“见礼”和“回礼”的礼节,多半是分为两种,并不相通。 至于“持何经典”,即便将《通灵显化真形图》或《空蕴念剑》的名号报出来,也是完全无用的。 尽管归无咎从未学习过此界言语,但此刻他却自然而然地便掌握了这门语言,甚至连神意传渡的过程也不需要。 此事对于归无咎来说自然再好不过,略一权衡,坦然道:“在下归无咎,深山之中,道门练气士。与尊驾三人本为道友,又何必强分门户。” 这时,钟离意身旁的两位老者,暗暗以神意交流。 不过二人神意沟通之法诀,在归无咎眼中来看,却有些低劣了。两人所说之语,一字不漏的落入归无咎耳中。 钟离意左边那位青脸老者神意中道:“纵然是‘隐宗’修士,何至于连‘人伦九礼’也不通晓?此人果然是人修出身否?” 右侧那人道:“钟离道兄不妨单刀直入,问上一问,看他作何回答。” 钟离意面上和煦依旧,看不出喜怒。缓声问道:“归道友言说自己是‘道门练气士’,不知功行进展到哪一步?” 归无咎微笑道:““在下乃是金丹四重境修为,而尊驾三人,俱是元婴一重境境界,是也不是?” 归无咎本拟三人必定称是。 不过眼前情形,再度出乎预料。听到“金丹四重”四字,钟离意等三人蹙眉不语。 青脸老者喃喃道:“金丹境,分明只有三重境。金丹四重,是什么意思?” 右边老者突然神意传音道:“此人从天而降,莫非是精擅空间神通的那两门中的人物?” 钟离意微微一点头,试探着问道:“归道友和巫道、阴阳道有何渊源?是否兼修了这两家异术?” 归无咎坦然道:“修行之外,归某或略事‘丹符阵器’之法门,至于钟离先生所谓巫道、阴阳道,恕在下未曾涉猎。” 此言归无咎是据实而言。 但这一回,不仅是站在两旁的那两人面色挂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连一看就知城府甚深的钟离意,也微微张嘴,难以合拢。 片刻之后,钟离意脸上阴晴不定,道:“罪过,罪过。‘丹符’怎能和‘阵器’同举并称?”似乎是在质问归无咎,又似乎是自问自答。 归无咎眉头一皱,自己从前而降,乃是众矢之的。不过就这样任由三人盘问下去,也太过被动了一些;自己必须主动出击才可。 于是断然问道:“冒昧相问。此间是何门何派?钟离先生三人在此是何等职司?” 钟离意神色一动,迟疑道:“此间自然是天祐侯之神邸。我等三人,乃是天祐候客卿。” “神邸?”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虽然并无语言障碍这一关,但是从头到尾这一番问答,尽管字面上的含义俱都明白,但是双方都是云里雾里,举步维艰。 看来必须将土著文明的风貌人情尽快熟悉。否则在此间行事,等若盲哑之人,极为不便。 此刻,钟离意左手边这老者神意传音道:“此人来历可疑。不如将他擒下,下次大朝时,由天祐候解归昌神君处置。” 归无咎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能听到三人传音。但暗中丹气一敛,已经做好了暴起出手的准备。 不过,钟离意右侧那老者却道:“不可鲁莽行事。万一此人实是一个大有来历之人。草率动用刀兵,到时候反而成了罪过。或许真有哪一家实力强大的‘隐宗’藏于深山,不通人伦教化,也并非没有可能。何不请辨气运吉凶的‘四目巴羊’大人观上一观?” 钟离意轻轻捋须,道:“善。” 三人计较已定,钟离意一道神意远远传出,正是往身后大殿正门而去。 钟离意面带微笑,却不再言语。和归无咎就这样静默对峙。这等老江湖,只一个眼神,自然能够清晰地传递出意思:“请君在此等候,稍安勿躁。” 归无咎表面山泰然处之,实则心中早已做好应急处置的准备。 不多时,“吱”地一声响,钟离意背后五丈高的朱红正门忽然打开,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呼道:“巴羊大人到----” 当头两个头扎黄巾、袒露上身的精壮力,鸣锣开道; 其后两个红巾力士,双手各捧着一只湛绿莲蓬。那莲蓬似乎生出灵智的活物一般,左右转头,密密麻麻的孔洞中不断喷射出莹白露珠。露珠在空气中散发,传来阵阵馨香。 再后是两个蓝巾力士,各自持一柄宝剑; 再后是两个紫巾力士,各自执一柄斧钺; 再后是十六个黑巾力士,抬着一只金丝垂挂、银铃叮当,宝光灿若星辰的敞篷辇车。 辇车之后,又有十余位黑巾力士,散列开来,隔着丈许距离,跟随在后。 待这辇车缓缓走出,止步。演武场内外,上至种钟离意等三人,下至守门甲兵,以及扶辇开道的三十余位力士,场外旁观的万千人众,尽数跪下,双手伏地。屏住呼吸,丝毫不敢乱动。 钟离意大声道:“今遇一人,不识礼仪教化,周天人事。伏乞巴羊大人断之。”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这大地震了一震,一物出现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定睛一看。 他本拟“巴羊”是哪一位修士的人名。岂料出现在眼前的竟果真是一只羊。 此羊天然带有一丝威压,虽然这份力量中,感受不到修行之后的法则和秩序,似乎只是这异兽的本身精力溢出。但饶是如此,这力量强大程度,已经超越了元婴四重境界限。 此羊足有一人多高,两人多长,怕不是有千斤之重,无怪需要那许多力士扶辇。这头“四目巴羊”果如其名,头上两角之中,各生一目,共有四目。 第一眼望去,归无咎原以为这是一只公羊。但仔细再看,此羊后有双尾,其实自为牝牡。身上毛发粗若猪鬃,口鼻间隐隐冒出黑气。 和“巴羊”角上双目一对,归无咎隐约感知自身吉凶气运似乎和这异兽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丝联系。看来所谓的“辨气运吉凶”,也不是夸大其词。 突然一声惨呼传来。“四目巴羊”血盆大口张开,把头一甩,瞬间已将两名黑巾力士吞入腹中,咀嚼吞咽。 伏地跪下的其余黑巾力士,战战兢兢,脸色惨白,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落下。辇车之后稀稀落落跪着的十余个黑巾力士中,立刻起出两个,小步上前,替补上被巴羊吃掉的两人位置。 归无咎,巴羊,六目相对。 跪在一边的钟离意等人,静静等候巴羊大人的裁决。 四目巴羊裁断活人吉凶,若是来人为吉,巴羊便会在此人脸颊上轻轻舔上一口;若是来人不吉,巴羊便会直接将此人吃掉。 此刻,归无咎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四目巴羊”显然神智已开,与人无异。只是这巴羊,仗着奇特本领,似乎在这万人崇拜奉养的日子里沉浸了太久,神魂中虚荣、骄矜之念如野草滋长,极为炽烈。道心早已坏去。 妖兽一类,若是开了灵智,其心性往往走上两个极端。要么极为淳朴,心无旁骛,几乎可以和人修中“大智若愚”的一类人相媲美;要么极其容易为欲念滋燃,甚至连初入“洗尘关”的真气境修士也不如。 “四目巴羊”战力虽强,却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归无咎感受到此羊不善的目光,当机立断。体内通体如墨、明光外染的“真宝金丹”,蓦然运转到极致。一丝丝纯黑丹力,遵循者玄奥的法诀,凝聚在肌肤之外,目光之中。 眼前所见之人,无不跪伏;唯有此人笔直挺立,面具惧色。“四目巴羊”原本心中不喜。 一旦辨明此人不祥,它会毫不犹豫地将之吃掉。 可是,六目相对,“四目巴羊”神智之中突然一阵恍惚,似乎觉得眼前之人,渊深莫测,伟岸高大。若能追随之,它也可以借机成为一代妖王,妖祖,直至成为本族图腾,永享长生...... 钟离意等人心中微微奇怪,往常是吉是凶,巴羊大人一眼可辨。难道眼前这一位,竟然连“四目巴羊”都不能断评?他到底是何等来历? 就在钟离意三人胡思乱想时,“四目巴羊”突然有了动作! “四目巴羊”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四目巴羊”前足双双一软,跪了下来。 低下头颅,额头触地,极为虔诚恭敬。 第八十三章 沧海桑田俱往矣 就算自己功力精纯不下于此间元婴修士,但是和“四目巴羊”相比,仍有至少一个大境界的差距。 纵然有“四目巴羊”心性薄弱的因素,但“魔染”神通,不愧为大魔尊直传的神通法门。 进入本土文明第一道难关,就这样轻松化解。 此时,所有人都仿佛陷入了痴傻。 归无咎索性静立片刻,给他们消化的时间,顺便也能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果然,数十个呼吸之后,钟离意等三人,开始了激烈的神意交流。 “莫非……,这一位是哪一家道宗之人?” “什么道宗!这……多半是圣教祖庭的弟子下界!” 作出这一判断的,是那青面老者。钟离意和右手边那人,闻言都是一颤。脸色竟有些恍惚,似乎“祖庭”对他们来说极为遥远,又极为神圣! “在祖庭潜修,因此不识人间俗礼;此人仅仅金丹境界,偏偏能够不惧元婴真人的声威,除了祖庭嫡传,更有何人?” “是了。老朽想起来了。曾经在一本野逸残编中看到过,传闻十四道宗的顶尖嫡传,甚至一些和道宗同级别的顶级隐宗嫡传,在金丹三重、元婴三重之后,会额外经历一个名为‘冲盈之境’的玄妙境界。想来祖庭嫡传更不在话下!莫非,这就是这一位口中的‘四重境’?” 另外一道神意,似乎是钟离意:“若果然是‘祖庭’嫡传,那么丹符二道对于他来说自然视之寻常。脱口而出‘丹符阵器’,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青面老者道:“传闻‘祖庭’中一部分资质特殊的修道种子,若是年齿不足,通常被暗中安排在凡俗之间长大,以补足气运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你看他手中那婴孩……他多半是‘祖庭’临凡,安顿仙苗!” 听闻钟离意三人主动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许多合理的解释,归无咎心中满意得很。但经由先前一番对答,归无咎也吸取经验,彻底了解土著现状之前,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火候已到。 归无咎淡淡道:“你先退下吧。” “四目巴羊”抬起头,四只瞳仁乱转,现出恋恋不舍之色。但见归无咎毫无表示,不敢耍赖拖延。双足一抬,向后退了三四步,然后转身一纵,化作一道白光,自正门钻入。至于乘坐辇车返回,是决计不敢的。 巴羊虽然离开,但是众人跪伏在地,依旧没有一个敢于起身。 归无咎木然道:“何必如此。在下只是一个不速之客而已。三位请起吧。” 钟离意三人连忙起身。却听归无咎道:“三位既然如此客气,归某倒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天祐神候府中,可有藏经楼一类的所在?归某自幼清修,未通下界人文。仓促领了职司出门,却是有些冒失了。” 归无咎这番话,有意无意的正是顺着三人神意中猜测所说。 听闻此语,三人心中一突,暗道:“果然如此!” 钟离意堆出笑容,连声道:“有有有。请归道友随老朽来。只不过洞府秘藏第四?锁钥,向来由天祐神侯亲自执掌。老朽等身为客卿,是无缘观览的。不过道友莫急,老朽这便着人请天祐神侯回返。” “归道友降临天祐侯府,是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乾符郡天大的幸事。” 紧接着钟离意便和身旁二老交代:“速去九雁山寻神侯回府。”显然神侯行踪,只有钟离意一人知晓。 钟离意引着归无咎往后殿行去。 跨过两道正门,后殿建筑让归无咎眼前一亮。 原来,和富丽堂皇、宏伟端正的正门相比,一旦进了后殿,气象顿时清雅别致起来。 所有的建筑都高不过十丈,俱是用涂抹了一层蜜蜡的青竹搭建。据钟离意所言,下界中神道修士的府邸,建筑风格便是如此。别说是侯爵府邸,就算是大昌王朝昌神君的殿宇,一堵“神人壁垒”、三座紫霄大殿之后,所有后殿也俱是以青竹搭建。 那竹上所抹“蜜蜡”,其实是一种名为“蒙池水玉浆”的异产,涂抹竹上,能使水火不侵,诸邪退避。甚至力士以千斤拳力猛击之,也丝毫损伤不得。 对于神道修者来说,能不使用禁阵,便尽量不使用禁阵。因此“蒙池水玉浆”看着作用普通,实则是一件异常珍稀之物。 此物寻找求索不得,唯有在“界域朝会”时由每一界域的掌域大帝分赐王朝神君,再由各王朝节节赏赐下来。 钟离意说的许多话,诸如“神道”、“神君”、“大帝”一类,归无咎都似懂非懂。不过,在通览本土文明的简牍之前,唯有装聋作哑而已。 在独自进入一间藏满玉简簿册的密室之后,归无咎再三言明,勿要有旁人相扰。钟离意识趣的很,拍着胸脯誓言保证。引归无咎进入,将藏书楼内玉简簿册门类一一介绍之后,便恭敬地退下了。 土著世界之中的玉简,与归无咎从前所用大不相同。 这玉简稍微有些发黑,似成酱色,据说并非以玉为材质,而是用三种野牛精的牛角制成。 至于形制,也并非竹简一般呈均匀的签条状,而是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凸出半个巴掌大小,仔细说来,倒和簪子有几分相似。 使用时,将粗大的那一头刻上阴文的一面贴在手背上,默运神意勾引,便能汲取其中内容。 归无咎寻一处竹榻,安坐其上,抓紧时间汲取本土文明中的一切。 首先观览的,并非修道界中事,而是本土人文的点点滴滴。这些消息并非记载于玉简中,而是笔之于一本本厚厚的簿册。 不多时,归无咎就寻到了所谓“九礼”礼节的记载。 冠礼,婚礼,见礼,饮礼,食礼,射礼,聘礼,丧礼,祭礼。 繁简有别,各有千秋。 其中“见礼”一节,先行礼者乃是掌心相对,十指交叉上天的姿势。而回礼之人依照所处环境、身份不同,有三种回礼方式。 其一是双手十指嵌入相叠,横置胸前,手背朝天;第二种是左手伸直,右手握拳,右手置于左手之上;第三种是双手张开,掌心向外,双手食指和拇指相连,比成一个“心”形。保持姿势,弯腰一拜。 按照方才归无咎和钟离意相见的场合,应该是回以第三种比成“心”形的礼节。 将凡间风俗人文、奇闻轶事、古今史传稍稍看过一遍,归无咎转而投向那一堆玉简,记载本土文明修道界之事的材料。 这一看之下,让归无咎大开眼界。 大世界中,除却人道修士,尚有妖,魔,精怪三种生灵。 而人道修士之中,按照修行道途之别,又分为仙道、神道、巫道、武道,阴阳道五家。五家之中,仙道最为尊。 巫道、武道、阴阳道乃是上古所传,早已式微。纵有大能传承,多半也是一脉单传,隐于山野暗处。这且不必多说。 而归无咎入本土文明之后,之所以感到格格不入,正是由于“神道”一道,事关本土人道文明的一处大变革。 正是这一变革,使得本土文明之中的形势,和杜明伦向归无咎介绍的形势相比,已经面目全非。 三十六万年前,十二位大能观望紫微大世界一瞬得出的结论,本土文明的人道修士,涉猎的境域之广,相当于整个紫微大世界的三分之一。 然而,那时所谓“涉猎”,不过是芝麻撒在面团上,只得一点,不及其余。人修和妖魔相比,依旧极为渺小。大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域依旧是妖魔肆虐之地,人道文明,不过是分割在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城邦中。 这些城邦,依照修道人比例多少、修为高低,分为圣城、仙城、凡城三种。 城池治所之外,必定是人烟罕至的荒蛮之地,譬如当时这《大界正图》的落足点、天祐神侯侯府的前身。 但是三十余万年之前,人道文明之中,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号称“圣教合流。”彻底改变了人道文明的面貌。 人道文明中的修炼法诀,传承不知几千万载,流布宗门亿万,不知其数。其中,八大经典传承完整保存,能够修炼到天玄上真的宗门,乃是人道文明中的真正巨擘,其数目大约有数百家。 这数百家巨擘宗门,除却天玄上真坐镇之外,每隔数十万载,或有宗门相继涌现出人劫道尊一流的人物。这等人物每一代中通常不过五六人,至多不过十人。 按照常理说,到底哪一家有此等人物坐镇,各家都说之不准,唯有从哪家宗门最杰出的天玄上真突然销声匿迹,从而推断出一二。 因未明虚实之故,纵然某一家有人劫道尊镇压宗门,也不敢说必能凌驾其余数百家宗门之上。 但是三十余万年之前,却生出惊天剧变。 两家顶尖宗门,乾元宗和上清宗,几乎同时成就一位人劫道尊。 不是普通的人劫道尊,而是紫微大世界,由古至今,最顶尖的人劫道尊! 九大上宗,天尊大能。斩却天人之分,想要飞升,随时可以成就。而本土人道文明中,亿万年来产生的人劫道尊,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最终陨落于天人劫力之下,不得超脱。能够飞升成功的,寥寥无几。 而乾元宗和上清宗这两位人劫道尊,一旦成就,便生感悟:如到了心意指引之日,必定能够飞升而去。其根基底蕴之厚到了何等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两位道尊一拍即合,以为若两家联手,即便其余各宗隐世的人劫天尊联手相阻,也全不在话下。 由此,改宗立教。 乾元宗改名元教,上清宗改名清教,二教合流,统称为“圣教”。 自“圣教合流”始,尽逐百家,独尊圣教。 天下唯余显教一支,其余巨擘宗门,即便有人劫道尊和天玄上真坐镇,也不得不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成为“隐宗”。 而原本乾元宗、上清宗山门所在,即为圣教祖庭。 ps:收到四十多张月票,开心。 第八十四章 阴阳小界 神道传承 归无咎和钟离意等人之对话,有关“丹符阵器”的误会,根子便在圣教之中。 “丹”之一道,乃是元教嫡传;“符”之一道,乃是清教镇教之本。 于这两家而言,丹符二道,其含义和归无咎所理解的“丹药”、“符箓”已然大有不同,不再是外物旁门,而是立身之根本。 元教之丹法,又被称为“丹道”或“外丹法”,乃是特指服用外药,壮大自身元胎、金丹、元婴、元神,补足根基的甚深法门,说是道术中的根本大法也不为过。 同等资质的前提下,元教弟子能够较其余八经传承俱足的隐宗弟子稍胜一筹,便是由于其在“丹法”上的不传之秘。 而清教之符法,又名为“符道神通法”,乃是将每一道掌握的神通法诀,凝练为一道“符种”。 所谓“符种”,具象之形是一个字,对于所修神通理解最深、自然而然得到的一个字。 将所有的“符种”以清教秘传的“神元星陈砂”书写于“神通元符”之上,即成一道“本命神符”。以本命神符为纲领,统御一身神通法诀。 元教之丹法,清教之符法,一主内炼根基,一主外驭神通,其实是道本所在,并非器道、阵道等旁门支流。因此土著文明之中,丹符与阵器,尊卑判然,自然是无“丹符阵器”一说的。 土著文明之中,于“仙家四御”相当的名目,乃是三辅:器道,阵道,通灵师。 但凡能够走上修行之道、神通广大的妖族精怪,多半是灵智已开,和人类无异。但是也有少数例外:某一类妖精始终浑浑噩噩,只凭本能修炼,无法开启灵智。但是其又偏偏掌握某些对人类极有用处的能力。 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有人与之沟通心意,签订契约,甚至创造出一门专门与其交流的语言来。这就是通灵师的职责。 在本土人道文明的环境下,别有专长的精怪着实不少,寻宝,探险,避水火风雷毒,趋吉凶,甚至充作打手,可谓大有用武之地。因此通灵师的地位,比之应用面较为狭窄的炼器师、阵法师,隐隐然更胜一筹。 至于归无咎以往概念中用作增进修为、修补伤势、滋养神魂、补足元气、刺激血肉、突破境界等所谓“丹”道大宗,在此处不名之曰“丹”,却被称为“药”。 更重要的是,并无一个所谓“炼药师”的专门存在。在土著文明之中,“炼药”和修道本就是不可分割的,若说有“炼药师”,那每一个修道人同时都是“炼药师”。 一片又一片玉简,归无咎看得入神。 突然“哇”地一声,被裹在地上的黄希音突然双足乱蹬,哭闹起来。 归无咎一怔,不知不觉,原来他阅览玉简,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这小娃娃多半是饿了。 纳物戒中清光一闪,一只硕大的铜鼎蓦然出现,透出刺骨寒气。掀起鼎盖,当中却是半鼎冻成坚石的乳白色“石块”。 归无咎手指一划,在这“石块”上削下约莫二三两分量,丹力一卷,立时化成液态,在空中微微冒着热气。此时归无咎右手已经出现一只白瓷小瓶,尽数将其注入其中。 再插入一根麦秸秆,让黄希音小手捧住玉瓶,啜饮刚刚温热的豹乳。 少顷,黄希音饮完,果然心满意足,将玉瓶丢在一旁,又沉沉睡去。 归无咎帮她擦了擦嘴角,心中暗暗摇头。他当然不可能寻些凡俗仆役侍在身旁;按照此中典籍所载,由通灵师寻一个温顺的精怪签订契约,跟在身边专门服侍才好。 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书简之中。 乾元宗、上清宗这仅存的两家“显宗”成立圣教之后,自然会抓紧时间完成开枝散叶、扩充势力之举。 所散播出去的下宗,依照修为成就高下,分为四等。 修士修为最高达到天玄上真境界的宗门,称之为“道宗”; 门中弟子最高修为臻至“天人感应”三小境,即化神,步虚,离合境的宗门,称之为“玄宗”; 弟子门人最高臻至元婴境的宗门,称之为“下宗”; 若是门人修为连元婴境也无,此等微小宗门称之为“流宗”。 四者之中,显然以“道宗”为骨干。既然能出得天玄上真,那么这等宗门即便是独立开来,也是本土人道中最顶尖的势力了,不亚于其余数百家隐宗巨擘。 “道宗”之数,元教属下有六,清教属下有八,共计一十四家。 这一十四家宗门铺开,圣教两位人劫道尊因有一桩倚仗在身,自以为扩张之势已成。 这倚仗,名为“阴阳小界”。 本土文明之中的小界,并非如九大上宗一般早已被炼化深藏。相反,许多小界存于世间,人人皆可进出探寻。 其中有一种小界名为“阴阳小界”的,非是止有一个入口的封闭小界,而是一端是出口,一端是入口,如同隧道一般。 更奇的是,此端进入,那头出去,或许内里只是短短数百丈、数十里,但外界相隔已隔如参商,不知几亿万里。这等小界,在本土文明中总共发现了百余座之多。 这“阴阳小界”,起点为何,终点为何,原本是完全是固定的,唯旅途一致者可顺道用之。 但元教中这位人劫道尊,不知从何处兼修了极为了得的空间神通,历时六七千载,竟然将百余座“阴阳小界”全部攫取走,自由铺设,将圣教两座祖庭和十四道宗,一一相连。 原本以人道文明之广阔,各下宗相距之邈远,若要沟通,非得费时数载、数十载、穿渡百余座甚至上千座传送阵不可。 但自从将“阴阳小界”化为己用,两大祖庭、十四道宗顿时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再非任何其余势力所能攻破。 可是数千载过去,“圣教”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这么简单。 纵然祖庭、道宗的框架坚实之极,但是门下修士多以一意清修为本,极少有愿意多管闲事的。故而“圣教”骨骼虽坚,却无有血肉肌里。宗门势力,依旧局限在十六个“点”的不远处,难以扩张。 此时,清教的这位人劫道尊出手了。 这位人劫道尊,从魔道得到启发。 魔道之中,大魔尊从来只是作为赐法偶像存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分身影像降世。而真正入世行走的,修为最高的不过是魔尊弟子、魔尊分身一流。 此辈修为比之天玄上真还要逊色一筹,为何魔道能够无孔不入、流布天下呢? 其原因便是魔道以“信、祀、布、夺”为入道之门,魔道门徒,对于其推广传布,可谓不遗余力。 清教这位人劫道尊恰好精通神魂之道,又精研魔宗秘奥。于是从中精研出一件异宝,名为“神意天池”。 若是元婴、化神、步虚、离合四境修士破境失败,可用神意天池之水浇灌元婴,使其滋养稳固,脱离肉身独自长存,延寿三万载。 在两位人劫道尊的旨意下,圣教之中天玄上真,寿数已尽、破境人劫道尊失利后,以此法延寿,陆续重塑神魂之躯。自此之后,离开圣教山门,投入一新成立的“神庭”之中任职。 其中修为最高的数位,乃是直接听命于两位人劫道尊的旨意,一位号称“帝君”,其余几位亦各有辅弼专名,统辖诸神官神将。 神庭之所在,乃是在漂浮在天上数十万里的一处隐秘小界中。 其余天玄上真神道之身,俱号称“大帝”,于本土文明之中划定界域,每一位大帝统辖一处界域,陆续开辟二十八处,号称二十八界天。 另外,圣教嫡传,若是修到离合境,突破天玄境失败,上可以于天庭之中任职神官神将,下可以投身某一界天内、大帝治下,开辟王朝,号称“神君”。 天庭,界天,王朝,乃是神道的三层骨干架构,乃是圣教嫡系的二祖庭十四道宗的弟子破境失败后,修神充任。 而神道的扩张性,借鉴于魔道法门的精华,乃是在于其基层势力。 诸玄宗、下宗,乃至旁门隐宗弟子,自元婴境界开始,若到了寿尽之时,突破无望,便可寻到一处“王朝”,洗礼摩顶,拜入神道。王朝自有法器,引下一滴神意天池水,得享延寿千年。 王朝神君,便于本王朝中未经开辟的荒地,拨出一块作为封地,号称“心田”。 若是步虚修士转修神道,此“心田”之名即为郡,郡主号为神侯; 化神修士转修神道,此“心田”之名即为县,县主号为神伯; 若是元婴修士,“心田”无有制名,其本人号位神师。 每隔千年,各王朝考较各郡、县、心田之所出,若凡俗人口、修道之士、天才道种之增减,业绩分为三等。 上等者,再享洗礼,延寿千载不说,更能有神道秘法赐下,精进修为。甚至跨阶从“神师”进阶为“神伯”,“神伯”进阶为“神侯”,也不是不可能。 中等者,得享洗礼,延寿千载,并无其他赏赐。 下等者,断绝神水下赐,千年之期一至,不数日其人便死。 有此制度,神道扩张之勇猛,也就可想而知了。 目前归无咎所处地域,大昌王朝乾符郡,正是天祐神候韩景林的“心田”之地。 第八十五章 神侯宴客 医道伊始 对于本土文明的情形有了一番大致了解之后,按理说,归无咎应当用心的,便是自己道途中的主要问题了。 何处能够寻得囊括诸有的药典、丹册,哪家宗门最擅治疗道基缺失? “玉鼎失足”在本土文明之中有无记载?作何表述?可有医法? 显教隐宗,有几家精擅剑道神通,可堪为己所用? …… 但是较这些长期目标,近期另有一事,对归无咎极为重要。 那就是寻得魔宗踪迹。 以落泉宗令符节制一家较有势力的魔门,成为自己背后臂助,以免去孤身行事之弊。 但是,寻得魔宗踪迹,依旧还不是最紧要的。 归无咎清楚得知道,目前他能取得的超然待遇,一是以“魔染”神通控制了四目巴羊之故,二是钟离意等人暗自揣测,错把他当成了“祖庭”嫡传。 若是这一重身份被戳穿,归无咎之行事,必定大为掣肘。 是以接下来,归无咎周览之消息,重点都放在大昌王朝治下的种种。不图眼下,不足以谋长远。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一番了解下来,倒是令归无咎松了口气。 “王朝”一级,除了每隔数百上千年,不定时与所属界空派遣出的使者完成“奉旨”、“缴旨”手续外,几乎与上头没有任何牵连。 尤其是乾符郡所属的大昌王朝,乃是一个成立不到九千年的新兴王朝。国主昌神君,也并非是祖庭道宗的离合境修士步入神道,领旨建朝。 昌神君原本是落云玄宗的一位步虚境弟子,突破离合不成而入神道。在大风王朝领了职司,号称昌侯。九千年前,因为在所属郡所发现一位资质绝佳的道种,经由大风王朝呈送祖庭,因大功升为神君,在大风王朝相邻不远处,划界成立大昌王朝,晋升国主。 昌神君这九千年来,除了和东华界天之主,神虚大帝的使者见过十余次外,对于祖庭道宗,应是一无所知。 而天祐神候韩景林就更不必多说了,此人在大昌二百神侯中也属资历浅的。韩景林本是另一家玄宗——中环玄宗一步虚境长老,三千五百年破境不成,走上神道,得封“天祐候”。 如此看来,归无咎目前祖庭弟子的身份,还是相当稳固的。 不过归无咎也并未掉以轻心,迅速翻遍东华界天三千王朝的国君谱录记载,哪些是祖庭、道宗派遣下来,哪些是玄宗、下宗、旁门,因功提拔上来,一一在心中牢记。 将这一桩要事处理踏实,归无咎才来得及寻找有关自己道途的线索。 又过了半个时辰,归无咎将一切玉简簿册放归原位,眼眸中幽光闪动。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气息平和之中渐渐弥漫,遇人不避。显然是在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存在。 归无咎心中一动,高声道:“请进。” 门户大开,走进一人。可是这人的相貌,却让归无咎小吃了一惊。 迎面可见的只有一张“脸”,脸色发黄,似乎是涂上金粉,又像只是一道淡淡虚影,波光粼粼。 这脸孔还算年轻,鼻梁高挺,颧骨微凸,本来应该稍显锋芒的脸庞,被他和善一笑所遮掩。 可是除了脸面之外,这人就太怪异了。浑身上下爬满枝条藤蔓绿叶,以及零零落落浅白色的小花。 树人? 就在此时,这人身上的树枝藤蔓忽然扭动起来,上上下下爬个不停。归无咎放出丹力仔细探查,蓦然省悟,原来面前之气机不止一道。 此人极为严肃的行了一礼,微笑道:“本人乾符郡天祐候韩景林,归道友有礼了。” 以韩景林臻至步虚境的修为,如今更是一朝神侯,可谓名副其实的高阶修士。归无咎虽然是祖庭嫡传,他也可不卑不亢地应对,却不会如钟离意等人那般诚惶诚恐。 更何况,步入神道、得封神侯之后不久,韩景林便得到了“四目巴羊”这一大机缘。 有此物相助,先前三次千年大考,他得了两次上考,一次中考,在二百神侯之中排名前列。 韩景林信心满满,七八千年之内攒足功德、裂土封君,也不是不可能。 归无咎微笑答礼。 韩景林笑道:“韩某原本在九雁山和凌波叟垂钓,听闻乾符郡有贵客莅临,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实在是巧得很,在半路上恰好遇到两位老友同来侯府做客。” “原本韩某在路途中打定主意,要为归道友设宴洗尘。不过现在变成一桌宴席、两方客人,还望归道友不要见怪才好。” 归无咎心里门清,哪里有那么多巧合。那两人多半是和韩景林相熟,前来凑趣。于是淡笑道:“神侯过谦了。人多,热闹些也好。” 韩景林见归无咎顺势应下,心情大悦。当即为归无咎引路。 就在韩景林心情大畅的一瞬间,伏在他肩头的一朵小花,突然绽放开来,随即恍恍惚惚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容,冲归无咎含羞一笑。 不过这形象只维持了一瞬。一眨眼的功夫,少女面容重又变成含苞待放的花朵。 归无咎捡起地上熟睡的黄希音,走在前面。 两人一先一后,沿着内殿的厅堂转折,徐徐前行。 韩景林看了归无咎怀中黄希音一眼,似乎不经意的问道:“归道友是安置好道子之后,便返回宗门么?” 归无咎心念一转,悠然道:“不急。难得外出透透气,不妨多多游历,见见世面。” 这个答案正中韩景林下怀,喜道:“好,好,好。若是道友能够在我乾符郡多住上一段时间,那韩某欢迎之至。” “不过,如此一来,道子的照拂却不可怠慢了。若是道友对仆从杂役不放心的话,韩某可赠你一株‘芎薇’,这草精感应人物之喜乐悲愁,极为灵验。用来照拂尚不能言的幼儿,可是上佳的选择。” 此言一出,韩景林背上一株藤草,突然抖动不止,枝头花朵也不住地在人脸和花形之间变换,那小脸面带惶急,似乎正在悲鸣乞求。可谓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韩景林步履稍慢,空中隐有神意波动,似乎和这藤草交流着什么。 过了一会,那藤草轻轻摇曳,传来一种情绪,似是欢喜,又似是不舍。 归无咎暗暗称奇,看来韩景林身上缠绕的,正是这名为“芎薇”的草木精怪。 又拐了两个圈,终于入得酒席。 席分两间,外席和内席之间隔着一道纱帘和两级台阶。归无咎和韩景先一入室,内外席交接处有两位身着轻纱的侍女,持玉制细鞭挑开纱帘。 坐在外席的除了钟离意等三人外,另有十余个元婴金丹境的修者。门帘打开的一瞬间,这十余人连忙举起面前金爵,遥敬一杯酒,一饮而尽。 敬完这一杯,两名侍女复将纱帘放下。 归无咎本想回敬一杯酒,忽然想起载籍之中所记“饮礼”,外席次一等宾客,向主人、主宾敬酒,宾主不必回敬。方才罢了。 不过这动作落在韩景林眼中,却以为是归无咎平时和平辈师兄弟打交道惯了,一时不适应所致,更加相信归无咎成长于一个地位超然、不谙世事的环境中。 此刻,主席之上另两位宾客相迎。 其中一人,一脸红色胡须蔓延脸孔。胡子蓬松涨开,几乎有半个脑袋大小,完全分辨不出此人面貌长相如何,竟是无形中起到了面具的作用。 此人极为热切,眉眼中要笑出花来,极为小心的端起玉爵,一饮而尽。 另外一人却是个清瘦干练的老者,衣衫质朴无文,背后跨着三柄长剑。 看他风度像是个不拘于俗的清高耿介之人,但是随着归无咎进来,他面带微笑举杯相迎,一切动作又是浑然天成,似乎又熟谙人情练达的长袖功夫。 听韩景林介绍,两人竟是大昌王朝剑月玄宗的两位长老。红胡子名为抱素真人,背负长剑的老者名为丹泽真人。 归无咎心中暗暗评判,韩景林虽然锋芒不漏,但是归无咎还是通过种种细节判断出,此人功行大约和岳玄英相距不远。 而抱素、丹泽两人,给他的感觉却是和九宗元婴四重境真人相当。想来应该是土著修道体系中的化神修士了。 入了酒席,这些土著世界中的美酒菜肴固然十分新奇别致,归无咎也尝了几种,果然味道甚佳。 半饮半食,半是东拉西扯的交谈,转眼两刻钟过去。 但四人言谈之间,归无咎总是无意间把话题往阵、器、通灵、炼药等外道上引。 抱素真人生性爽直,突然道:“归道友在宗门中所用之药物法宝,品质之高,必定是山野之地望尘莫及的。” 归无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微笑着一颔首,纳物戒中光华一闪,从中掏出一只小瓶。归无咎拇指一拨,打开瓶塞,一枚暗红色丹丸轻轻跃出。 此丹丸不过米粒大小,但一旦出得瓶口,登时一股极为浓烈的清醇香气充盈室内,几乎凝成胶质一般,不肯散去。 精纯到极点的灵气。 抱素、丹泽二位目瞪口呆。一个头脑歪斜,张大嘴巴;一个身子前倾,保持着伸箸夹菜的动作,一动不动。 韩景林也是目光中露出恍惚,出神不语。 只是缠绕在韩景林身上的藤蔓枝条,却仿佛醉倒一般,从他身躯上跌落下来。 过了片刻,待三人稍稍回过神智,归无咎笑道:“宗门之中的药物,走的是精纯收敛的路子。故而品质未到、不合师长法眼的,往往斥之不录,难以见到。” “不过归某却对百草之平毒寒温、酸咸甘苦辛之性味极感兴趣。看来只能求诸于下了。” “听闻每一个王朝都藏有三部《献典》,其中有一部《药典》,尽藏可投献之草药名目、价值高下。归某倒是极盼一见。” 韩景林回过神来,抚颌道:“这些都是最初级的原料,归道友原也不必放在眼中。不过道友若果真感兴趣,三日之后韩某便要前往大昌王朝,朝见昌神君。到时候归道友不妨同行。” …… 第八十六章 碑留指南 真传名分 韩景林之邀,正合归无咎心意。归无咎稍一迟疑,便拱手道:“如此,就叨扰神侯了。” 韩景林大悦,低首道:“传命玉洛河府主,三日之后备下辇驾。” 又补充道:“四黄两绯,六乘车驾,不可误了礼数。” 吩咐完毕,韩景林身上一株花苞忽然弯身摆动,似是一点头。随后极顺溜地从韩景林身上褪下,仿佛蛇行一般,游出殿外。 抱素、丹泽二人和外厅的钟离意等人,闻言都是一惊。韩景林平日自家出行按礼都是四乘车驾。 用六头成年螟蛟拉动车驾,可是唯有迎接大昌王朝国主昌神君下巡时,才用到的礼数。 归无咎心中审视了自己身份,坦然受之,并未大惊小怪。 韩景林又道:“尽管这一次归道友在我乾符郡只能呆上三日。但是日后有无相会之期,谁又说得准呢?”从袖中掏出一块圆形方孔的紫色美玉、形状仿佛放大了数倍的铜钱,递了过来。 韩景林续道:“若是有朝一日归道友再临乾符,本郡领了职司的修士精怪,八万四千山主,十二万水府,九千九百九十上祀本候的凡民国度,均可听道友差遣。” 归无咎接过令符。 这令符果然与铜钱无异。阴面是花草之纹,阳面上下左右刻了四个大字:“天祐躬亲”。看这四字,显然是天祐神候颁发的最高一级的令符。 这是私人之礼,归无咎收下之后,郑重谢过。 抱素、丹泽两人对视一眼。他们原打算抓住归无咎留在乾符郡的时日,好好和他套套近乎。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抱素真人一捋蓬松的胡须,遗憾道:“原本还想厚颜请归道友降玉趾到鄙派盘桓数日,让门中年轻弟子瞻仰风采。如今看来,是鄙派没有这个福分。” 说完,长吁短叹不止。 做作了片刻,似乎见火候已到,丹泽真人叹息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因下宗一点私心,耽搁了归道友行程,老朽岂不是大有罪愆。下宗福缘未到,福缘未到啊。” 不过,丹泽真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是归道友能够留下笔墨,下宗必奉为镇派之宝,珍而藏之。” 归无咎面色平淡,毫无表示。 丹泽真人咳嗽一声,老脸一红,道:“是老朽冒昧了。” 归无咎现在已经知晓,除却道法深浅有别外,本土文明和九宗真法在观感、风格上,也是截然不同的。 九宗真法,最终都是玄之又玄,超越一切具象的大道之理;而土著功法,却异常具体和鲜活。 比如说,此辈结丹、成婴时,往往将一身功行、领悟最深的环节观想为一副图画;山川草木,人文鸟兽,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而将神通法门凝练成字形、字义、图形,就更不必多说了,哪怕是作为圣教的上清宗符法,也未能免俗。 丹泽真人之意,正是要归无咎留下能够体现自身道术神韵的“字”或“画”,以供门人瞻仰。这在本土文明的修士交往之中,是一常见的礼节。 归无咎本想拒绝。但一看丹泽真人形象,心中一动。淡然道:“可。” 丹泽、抱素二人喜出望外。 抱素真人连忙高呼道:“传笔墨来。” 归无咎伸手止住,道:“无需笔墨,取一块碑来。无碑,石亦可。” “碑?” 不但丹泽、抱素二人愕然失色,就连韩景林也十分惊讶。 立碑,尤其是以自家神通道术之心印立碑,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道理很明白,若是笔之于书卷,写得不好,大不了藏起来,秘而不宣也就是了。 但是请碑文乃是大礼节,请碑而不立,是极得罪人的事。 但若是立了,就完全没有余地。只消有一丝瑕疵,也难免会受后人指指点点。一旦被挑出瑕疵,旁人可不管你留碑时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你这碑文,到底是立不住的! 剑月玄宗立派至今,也唯有三位曾经臻至离合巅峰的前辈,立下心印碑文,供后人揣摩。 丹泽、抱素、韩景林,乃至外席钟离意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这位祖庭嫡传,看着似乎是个不通俗物的苦修士,实则眼界比天还高! 韩景林当机立断,朝外厅吩咐道:“取一块阐节碑来。” 阐节碑,是一种奇特材料制成的石碑。刻写之时与寻常石料无异,软硬适中。但碑文一旦成型,再用特制秘药浸泡,却又坚硬无比,历经数十万、上百万载也不会风化朽坏。 遇留碑盛事,外间的那桌酒席立刻被撤下,珠帘卷起。 天祐神候的吩咐岂同等闲,不过短短二三十个呼吸,四个红巾力士便抬着一块八尺多高的石碑进来,轻轻停在殿堂正中。 归无咎此刻盯着丹泽真人,微微发笑。 丹泽真人不明所以,心中有些发毛。这位祖庭嫡传,貌似亲切,但其实总是暗暗透着一丝距离感,似乎是双方身份有别,天然如此。 此刻对着自己发笑又是为何?莫非此人觉得自己不配请他留下笔墨,心中不满? 过了一会,丹泽真人才发觉不对。归无咎并非对着他笑,只是面带笑意地观察自己背后三柄长剑罢了。 丹泽真人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归道友可是要借剑一用?” 归无咎摇了摇头,突然拔剑,毫无征兆。 动的猝然,动的写意。 山河万里,光华一起,出现在归无咎手上。 手中持剑,连半息也没有逗留,只见清光荡漾,一道细微的“沙沙”声传来,石碑上些许粉末轻飘飘的落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光影一合,长剑已然归鞘。 长剑归鞘的动作,归无咎带动大袖一拂,掀起一阵劲风,将石碑之上残留的石粉尽数扫开。 兔起鹘落间,留碑一事已然完成。 归无咎双手环抱,笑而不语。 抱素、丹泽、韩景林等人,连忙上前。 钟离意等十余人,和天祐神候等隔开五六尺的距离,也纷纷探着脖子张望。这厅堂足够宽阔,韩景林等三人,阻碍不到后面之人的视线。 石碑上所绘,是三枚小剑。 诸人心中一动,同时想到,无怪乎归无咎盯着丹泽真人看了许久。 每一枚剑,不过食指长短,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是三剑刻画在足有八尺高的石碑上,却未让人产生比例失调的感觉。 钟离意观望一阵,只觉这三枚小剑看着平凡,但是其中似乎有无穷玄奥,只是自己看不明白。 他也有自知之明,祖庭金丹嫡传留下的笔墨,能够超过自己这元婴初期修士的眼力,也不算太令人难以接受。于是抬起头来,观察韩景林等三人神色,似乎要从中寻到些什么。 但韩景林等三人之面貌,钟离意却始料未及。 三人俱是嘴唇微张,身躯纹丝不动,就连双目也一眨不眨,俨然那块阐节碑的三名孪生兄弟。 但是三人之气机,却似乎一高一低,似乎正在调控心神起伏。 钟离意大惊,立刻认出,这是修道人遇到心神震骇之事时,调伏心神的法门。原来韩景林三人看着平静,实际上却遇到了平生中最为震动心魄之事。 这石碑图形,果然神奇至此? 此时韩景林等三人,确实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们事先怀疑过,区区金丹修为就要立碑,是否太狂妄了一些;但是出于对于祖庭身份的尊重,以及归无咎的自信态度,还是考虑到归无咎有上佳发挥的可能性。 可是见到三枚小剑图纹的第一眼,他们发现,这三剑图案,已经超越了他们心中的“好”与“坏”。 他们又如何评判? 要问韩景林等三人的心情…… 就像三个一直生活在山洞深处的野人,第一次打开洞府之门,呼吸到新鲜空气,见到日月青天。 这三枚剑形之中的妙法奥义,超越了他们既往知见,是他们此生都难以触及的伟大境界…… 归无咎一开始只静立在一旁等待,等他们回过神来。 可是这沉寂实在太久,归无咎摇了摇头,索性回到桌上,自斟自饮。 一刻钟之后,突然“扑哧”一声,站立在钟离意身旁的一名金丹境修士,口喷鲜血,仆倒在地,似乎昏死过去。 此人看这三剑图似藏玄机,但是捕捉不得,于是强运神意观望,终于导致神魂受损。 遭这一打岔,众人这才相继从定中醒来。 韩景林,抱素、丹泽三人,转过身来,脸上满含敬畏,对着归无咎一躬到底。 抱素真人深吸一口气,肃然道:“老朽有一不情之请。” “我剑月玄宗,六经传承稍显粗疏,在诸玄宗之中不算出色。归道友这一碑,启发后进,指示来者,可谓超迈前人,另辟新天。老朽恳请,自今日起,将此碑在我宗充任《指南》一经。” 乾元、上清二宗所属之四等下宗,除却《大藏》《正经》两部乃是祖庭真经的精简版,天下俱同。其余《指南》、《戒律》、《辅经》、《申论》、《注疏》、《推演》六部,却都是分家成立之后,在成长中自行塑造起来。 其中《指南》一部,是两大正经之后的第一从属经典。 归无咎哑然笑道:“充作《指南》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名不正言不顺,贵宗是不是要给一个真传弟子名额于我?” 抱素真人脸上红光一泛,登时大喜。并未多想,连声道:“自今日起,归道友便是我剑月玄宗的第一真传。令符即可赶制,三日内必定送到归道友身上。” “不对,不对。” 抱素真人想到了什么,慌忙改口道:“不是本代弟子的第一真传。归道友当落籍于前代祖师名下,为老朽这一辈的第一真传。” 言毕,抱素、丹泽二人起身,恭恭敬敬再行一礼,道:“归师兄有礼了。” 归无咎坦然受之。 丹泽真人脸上亢奋欢喜,更胜过抱素真人。归无咎以他的三剑形象立下石碑,千万载之后,他也会因今日之事名传不朽。 归无咎心中也是振奋。 若是让他另绘一幅画作,纵然他道行精湛,最终之水准也会相差万里。这三剑精神,正是天悬道上留名时所汇之剑意,不逊于九宗正法神通。丹泽真人这副装束,给了一个由头,可是帮了他大忙。 顺手施为,还是只能如此,含金量可是大不一样。 第六十七章 有女采薇 三日已追 抱素、丹泽二人再度恭维庆贺。 归无咎摆摆手道:“既然接了这桩名分,对于剑月玄宗根基如何,却不可不知。劳烦二位取本门经典与我一观。” 抱素真人连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心中不疑有它,只道是归无咎见自己碑图充任宗门《指南》,于是对本宗之事,加以留意。 归无咎对于剑月玄宗愈是留心,抱素、丹泽二人便心中愈喜。在二人看来,归无咎有朝一日成就步虚、离合,甚至天玄上真,到时候若还记得剑月玄宗这桩因果,那时才是真正的大造化。 不过二人手头可是丝毫不慢。各自从乾坤袖囊中取出一物。 二人所取出之物,相貌不同。丹泽手中的是一把锁头;抱素手心所托,似是一把锁芯。 丹泽真人笑道:“若非我二人同时前来,这八部经典尚不易得。若要返回宗门去取,不免耽误了归师兄的行程。” 那锁芯、锁头一但合拢,空中光芒一闪,突然出现一个尺许大小,黑蒙蒙的洞口。洞口上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匾额,隐约可见是“剑月宝山”四个字。 归无咎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中却异常惊讶,看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土著文明之中,竟能将宗门宝藏连通一小界出口,在外就可随时打开界门,取用其中宝物。 丹泽真人把手一晃,这黑色洞口之中飞出几件物事。 仔细一数,是四枚玉简,两道卷轴,一幅金笺,一枚拇指大小的碧色玉坠。 抱素真人笑道:“这八部经典,乃是最初圣教下赐的原本。交由归师兄保管,是十分应当的。宗内弟子修行,俱用拓本,也不碍事。大不了我和丹泽师弟回去之后再默写一份,也就是了。” 将一宗根本经典的原本赠出,看似十分过分。但归无咎心知这是抱素、丹泽二人加深自己和剑月玄宗联系的手段,稍作推辞,也就应下了。 宴席散去,韩景林为归无咎安排了一处上佳的栖息之所。 他今日留碑之举,本想是为自己的本土文明寻找一个可靠的身份,同时寻来剑月玄宗经典一观。可是此时心静下来,却心血来潮生出感悟:今日留下三剑剑意,似乎冥冥之中结下了什么极大的因果。 正打算观览剑月玄宗的八部经典,韩景林却尾随而至。 韩景林道:“不为他事。宴前和归道友谈论的草木之精‘芎薇’,正当及早交于道友。下来吧。” 最后这三个字,似乎是对他身上的植物所言。此言一出,原本爬在他肩头的一株藤萝,立刻如蛇行一般从韩景林身上褪下。 韩景林袖中取出一枚卷轴打开,右手食指之间生出一点绿火,轻轻一按,点在那卷轴之上。 那藤萝突然显化成一个绿色罗裙的妙龄少女,同样伸手在卷轴上一点。 然后那绿裙少女,朝韩景林拜了三拜。 韩景林一点头,袖中又取出一枚空白卷轴张开,道:“请归道友以神意留下印记。” 归无咎依言施为。那绿裙少女同样再伸出手指,点在空白卷轴之上。 韩景林口中念诀,约莫二百余字。旋即掏出一枚金色大印,在卷轴之上重重落下。这空白卷轴登时如种满花草一般,多出一整幅密密麻麻的奇异文字,有如天书奇文。 归无咎脑海中一个激灵,突然多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和眼前这株“芎薇”草精彼此心意相通,不必出声,便可交流。而那少女之形,重新化作藤萝,围绕着自己转了三圈。 归无咎这才省悟,原来这位天祐神侯韩景林,同时还是一位通灵师。 韩景林将这幅卷抽收起,交到归无咎手中,笑道:“此卷还请归道友妥善保管,不可落于旁人手中。” 又问了几句饮食起居上的问题,便飘然退下了。 这株“芎薇”突然面向归无咎,弯腰一伏。归无咎脑海中蓦然传来一个软糯的少女之音:“拜见公子。还请公子赐名。” 归无咎略一思考,心意传递道:“你就叫采薇,如何?” “芎薇”传递出欢喜之意,枝叶一阵飘摇,又道:“还请公子再赐个姓氏。” 归无咎心念一转,“归采薇”似乎有些拗口,便道:“姓黄,叫黄采薇罢。” 指了指躺在地上睡觉的黄希音,道:“这小娃娃要跟在我身边长大。以后照料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要像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照料她。” “黄采薇”瞬间化作绿裙少女之形,脸色羞红,捂嘴轻笑道:“采薇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 归无咎想了一想,道:“那就像照料自己妹妹那样,可能做到?天祐神侯说由你照拂婴孩,再合适不过。不知你有何本事,当得起此评语?” 黄采薇自信一笑,却见她身躯倒伏,重新化作藤萝。同时枝条之长短粗细不断发生变化,瞬间就凝成一个摇篮之形。伸出枝尾一卷,将黄希音轻手轻脚地放进摇篮之中,摇晃起来。 摇了一阵,那藤萝枝尾突然一长,攀上归无咎肩膀。很快就像个箩筐似的完全背在归无咎背上,将黄希音盛放在其中。 这显然是归无咎带着黄希音出行在外时的装束。 黄采薇道:“其余吃饭、穿衣等一应照料之事,采薇都能做好。” 归无咎点了点头,信她并未口出大言。于是取出一件备用的纳物戒来,将黄希音所用盛放豹乳的铜鼎、几件瓶瓶罐罐,一捆麦秸秆,以及许多棉布、衣服、玩具之类,通通装入其中,交给黄采薇保管。 这三日时间,归无咎静心研究剑月玄宗的八部经典。 其余六部从经,归无咎先丢在一旁。 乾元宗的《大藏》本经,名为《开天元通十二记相承次第录》,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每卷一万字,累积五千余万言。而乾元宗传下的道宗、玄宗、下宗、流宗所用的这一部《相承次第总扼》,却不过只是八十余万言。 但是这八十余万言,确实是本经之中较为要紧的部分,以此为修道根本,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疏失。 至于《正经》一部,本经名为《天关星斗九霄经》,原本十二万九千六百字,下宗节录版本《小九霄经》不过上下两卷,共五千言。 归无咎略微观览典籍,只觉其中神微奥妙、不可尽言之处确实精彩。但却并未能够汇通成“一本通玄、彻上彻下”的高明法门,其中间藏形下驳杂之处,为数不少。 高处固高;却大醇而小疵,未能尽善。 根据这八十余万言、五千余言的两部经典,归无咎倒是好奇,这乾元宗是如何敷衍出这千百万家神通法门形成差异的下宗的,于是再翻阅六部从经细看。 这一看,不由得令他哑然失笑。 原来《戒律》、《辅经》两部倒还罢了,其余《指南》、《申论》,《注疏》、《推演》四部经典,均是从《相承次第总扼》中节录的两句话共计五十三个字、《小九霄经》中的六个单字中敷演发明。 惶惶八十余万言,只五十九个字,便筑起一家“玄宗”根基。 譬如剑月玄宗《推演》一门的经典名为《十四行诗》,乃是将《小九霄经》中的六个单字,每个字演化成一首七言十四行的古诗。六首古诗,便是六道不同的剑术神通。这也是“剑月玄宗”以剑闻名的由来。 归无咎此时已臻金丹四重境。两部经典八十余万言固然为数不少,但归无咎阅过一遍,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 盘膝静坐,催动《念剑演化图》。 真宝金丹之中的空蕴念剑剑诀,再度尽数化开,从有形字迹化归无形混沌,再从无尽虚无之中演化出一个个字迹来…… 演化过程之中,归无咎暗暗振奋:乾元宗的根本道法,果然和剑道神通大有借鉴相通之处,他已然感受到,《念剑演化图》从中汲取了极大的养料。 一刻钟之后,字迹再度凝形。 上次和风止息一战,归无咎只多出九个字。这其实是由于风止息的神通,固然有推陈出新之处,但根子上还是从归无咎所熟悉的九宗法门化来。 深入异界,接触到耳目一新的修炼体系,收获果然极大。 《空蕴念剑》第二卷,赫然多出四百余字,几乎完成了三分之一。 进入异界的第一天,就能收到如此巨大的收获,归无咎很是满意。但他并未为之冲昏头脑。只因乾元宗、上清宗各自下属所有下宗,《大藏》、《本经》二经都是完全相同的。 剑月玄宗属于乾元宗体系。归无咎最多还有一次机会,有可能不太费力地得到上清宗体系下某一宗门的两部经典,将空蕴念剑第二重再完成三分之一。 这两步做完,以后的前进之旅势必艰难,非得寻到二教祖庭和其他隐宗的经典传承不可。 就在此时,归无咎丹田中“嗡”地一热,一道意念传到心头: 随着“天人立地根”之旅向前迈进了一小步,元玉精斛距离升级成熟,炼化罡玉矿脉的时间,提前了三天。 这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了。 这一步来的如此容易,以至于归无咎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自己的创法之旅十分顺利,元玉精斛是否有可能进化完成之后,再进化一次,实现元玉级矿脉的炼化分解? 到时候,自己元婴境的修行速度同样可以提高十倍,或许不需要任何神物辅佐,自然而然就弥补了“玉鼎失足”的缺陷?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在归无咎心中挥之不去。 第八十八章 朝见大昌 北戎之变 三日之后,风云突变。 前一瞬还是天光清朗,惠风和畅。下一刻,黑沉沉的乌云已经压到了眉眼边上,似乎转瞬就要塌下。 天祐神候派人相请,是出发的时辰到了。 归无咎洒然应下。那黄采薇是个极贴心意的,瞬间从一个小摇床,变成一只背篓紧贴在归无咎背上。整个过程轻飘飘浑不着力,熟睡的黄希音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就在昨日,剑月玄宗的真传弟子令符已然送了过来。其规制与一派掌门印信相同,可谓尊荣已极了。 韩景林早已在殿外等候。见归无咎出来,笑道:“路上恐怕要稍稍耽搁数日。不过辇驾之上,各种新奇逗趣的戏法玩意儿倒也不少。归道友若嫌闷,可将其一一传来服侍消遣。” 归无咎笑着客气两句,二人便同起遁光,往那辇驾之上一纵。 这辇驾壮盛华美已极,底座是个阔逾百丈的六棱星盘,其上起高楼二十七层,禁制林立,九彩旌旗环绕。 韩景林请归无咎在上九层中任择了一层,自己却在第十四层中住下。待拉着辇驾的六头螟蛟嘶鸣一声,把尾一甩,此辇驾便向北而行。 玉洛河,宽八百里,长度几乎将整个乾符郡分隔成南北两半,是天祐神候治下最大的三座水府之一。府主龙鹤真人,乃是玉洛河中螟蛟一族的族长,受乾符郡节制封为府主。 这位龙鹤真人本体长逾千丈,已经是化神巅峰的修为。 就是眼前这六头螟蛟,四黄在中,两绯在侧,也都是三百丈长短的身躯。相当于元婴一级的修为。只是此妖彻底开启灵智,非要等到突破化神门槛不可。整个螟蛟水族之中,也不过十余人臻此境界。 是以其修为虽高,却依旧只能充当这等拉车牵马的苦力差事。 随着辇驾速度愈来愈快,归无咎心中暗奇。如此庞大的一座辇驾,在六龙驾驭之下,速度之快几乎超过了他身上所携的任何法器。偏偏人在其中,却又异常安稳。 原来四乘辇驾和六乘辇驾的区别,可不仅仅是礼制等阶之差。 那两头分列两侧的绯色螟蛟,却有一种天赋神通,吐出名为“假龙之息”的烟气,将整个辇驾包裹进一团奇异的雾气光罩内,不但速度平白加快两成,罩中之人几乎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更不用说颠簸颤抖了。 归无咎无心于赏玩之事,暗暗盘算下一步的计划,只觉形势颇为紧迫。 他这两日已经有意无意的探过韩景林口风。韩景林出身的中环玄宗,同剑月玄宗一道,是属于乾元宗一系。因此追索他当年功法传承,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大昌国主昌神君,其所出宗门落云玄宗,却是上清宗一脉。从他手中,不难得到清教精简版的《大藏》、《正经》两部。 但接下来的计划,归无咎任凭如何苦思冥想,也寻不到一个万全之策。 以他目前剑月玄宗第一真传的身份,想要调用大昌王朝的局域传送阵那是易如反掌;甚至往来于东华界天内三千王朝,也不是难事。 可是,要想更进一步,往来于二十八界天、十六祖庭道宗之间阴阳洞天,却唯有祖庭道宗嫡传方能享用。突破这一步,困难得很。 就算他可以利用“储真拟神阴阳双镜”配合易形缩骨、元光显化等种种手段,伪装成一个天资绝佳之人拜入道宗甚至祖庭,尽得两家真传。但,这对于归无咎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那数百家隐宗传承,归无咎志在必得。 这又该如何办到呢?莫不成重复失踪,乔装身份的戏码,一一拜入每一家隐宗?且不说许多隐宗无比神秘,根本难以探知消息;就算是其尽数放在明处,以窃取一家真传需要历时十年计,二百年时间,也只得到二十家。 归无咎摇了摇头,这是一道大难关。 七日之后,落足地点到了。 所谓终点,并非大昌王朝都城,而是乾符郡传送阵的位置。 天祐神侯所统辖乾符郡,疆域之大几乎不下于容州一州。而整个大昌王朝,远比四洲六海更为广阔。这样的距离,就算是螟蛟遁速再快,也不可能直奔目的地而去的。 本土文明之中的传送阵,为了发挥最佳的效果,阵列自有其规律。而各郡、县的治所,却是适宜神道修士修行的山水佳处。两者之间,并不重叠。 或许唯有大昌王朝的主传送阵不在此列。此阵所在方位,却是在大昌神殿之畔三百余里处,修道人转瞬即至。 归无咎和韩景林相伴而出,却见周围奇形异服之辈或前或后,往大昌神殿方向遁去。 这短短三百里路程,无人全速飞驰,都是取出小巧法器,慢悠悠行走。 时不时有三四修士联袂上前,和韩景林寒暄问候。 他们见韩景林身边多了一个金丹境修士,偏偏韩景林又对其颇为敬重的样子,都留了个心眼,不敢多打探。稍微见过礼节,便识趣地离开了。 不过归无咎却注意到,上前搭讪之人,多半是功行比韩景林低了一筹的神伯、县主。至于偶尔遇到几位和韩景林气息相当的神侯一流,此辈却屡屡留下一丝冷漠的眼神,接着或快或慢远远避开了。 归无咎淡笑道:“看来在大昌朝二百神侯之中,天祐侯颇有些曲高和寡。” 韩景林哼了一声,略有自傲又不以为然地道:“新封侯爵之时,这些人可都客气的紧,一副奖掖后进的模样。不过自本侯得了‘四目巴羊’之后,这些人的脸色就变成了今天这般。当真有趣的紧。” 归无咎第一次见韩景林露出峥嵘,不由莞尔。不过他心中知晓,展现真性情,未尝不是韩景林和自己拉近距离的一种方式。 此时一个相貌奇异的老者靠拢过来,和韩景林笑呵呵地打招呼。此人气息之强比韩景林尤有过之,显然是一位得位年数甚久的神侯。 归无咎一眼看去,此人五官眉眼倒也正常,只是怎么看都嫌别扭。仔细一打量,原来此人双腿短粗,脑袋又大,相貌虽还清秀,却是头身五比,见着古怪。 这老者见区区一位金丹修士,毫不避忌地观察自己,不由有些讶异。待感应到归无咎之气机,以及背后所负婴孩,眸中光芒突然聚敛起来,别有意趣的对着归无咎笑了一笑。 韩景林介绍道:“这一位是龙都郡朱明神侯。” “朱明神侯可是大昌王朝二百神侯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所属治下上品道种源源不绝。过去九次大考,得了八次上考,一次中考。整个大昌,无有能与媲美者。或许下一个千年,在此地就见不着朱明神侯了。” “不知神侯自家国号可曾想清楚了?” 朱明神侯矜持一笑,道:“老夫不过是早韩贤弟数千载时间罢了。异日开疆划界,你我正可做个邻居,相互照应一二。” 望了归无咎一眼,朱明神侯大有深意地道:“何况老弟结识了这样一番大机缘,日后恐怕还要贤弟多多照拂为兄才是。” 很显然,朱明神侯和韩景林都是二百神侯中走在前列、前途光明者。二人能够走到一起,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朱明神侯又道:“不知这一次,东华帝宫又会赏赐些什么好物。” 韩景林笑道:“韩某这次主要的任务,是陪同这位归道友见一见昌神君。至于东华帝宫的下赐,更多的却是界天大帝表明恩典的意思。东西或许珍稀难得,但多半不过是个赏玩的玩意儿;要说有多大用处,那却未必了。” 除却千年一次的大考之外,其余每隔数十、数百年,东华界空神虚大帝照例会赏赐下属诸王朝。所赐之物,往往是神庭道宗之中大有富余、同时对下又有所裨益的稀有之物。 眼前韩景林、朱明神侯二人或许不放在眼中,但是绝大多数神侯、神伯,显然并不作如是想。 三人齐行,走了约莫顿饭功夫,一道高约百丈、巍峨绵延的紫金城墙出现在面前。 霸道。 归无咎往常所见宫观建筑、洞府飞舟等等,禁制固然必不可少,但是都是巧妙隐藏在骨肉肌肤之中,外表上看去,无论建筑还是法器,总是一派仙姿超迈、光彩靓丽的模样。 而这一堵绵延不绝的城墙,禁制却极为露骨的暴露在外,分明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冷峻气息。 城墙之前的宽阔道场上,三三两两各自聚落的神道修士,提前来到的已不止数千。韩景林、朱明神侯等人,正是压轴到场的一批。 道场正中,有一人站定。周围三四百丈空空荡荡,并无一人靠近。 此人头发剃得光洁溜溜,不着冠冕。一身白色丝袍,左脚穿着皂色筒靴,右脚却完全赤足。肩膀上停着一只尺许大的鸟儿,但甚是丑陋,似乎是一只半个月大的野山鸡。 这人面貌也算清俊,但如此奇装异服,却怪异的很。 韩景林、朱明神侯等人连忙上前,对着此人行礼,道:“拜见昌神君。” 归无咎一惊,他原本以为此人是大昌神殿的仆役之流,特地在此接见远道而来的诸位神侯神伯。没想到此人就是昌神君本人。 昌神君并未言语,只是他肩上那只野山鸡呱呱一叫,尖利的嗓门吐出人言:“你们但请自便。稍后领了东西各自散伙,各自散伙,不必前来罗唣。” 朱明神侯再施一礼,转身退下,动作洒脱得很。早晚是要平分秋色的人物,他也犯不着在昌神君面前太过小心翼翼。 但韩景林却上前一步,和昌神君神意交流着什么。 昌神君忽然转过头来,朝归无咎轻轻一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意态甚为亲切。 归无咎上前见礼。 昌神君眼眸之中闪过几分热切,自袖中掏出一枚玉圭,交到归无咎手上,笑道:“此乃大昌神殿秘藏,《献典》三部,尽在其中。除此之外,秘藏所藏,归道友若是看上什么,尽管去取,不必另行知会本人。” 归无咎心中一奇,昌神君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的。纵然自己冒认了祖庭嫡传的身份,但昌神君可是相当于人道之中的离合境修士,距离天玄上真和界空大帝也只有一步之遥。 祖庭嫡传,恐怕数代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能成就一个天玄上真。就算是离合境,也足够出色了,并非人人所能企及。 此人降下身段如此热络,其实大可不必。 归无咎却不知,韩景林在和昌神君的神意交谈之中,却把归无咎说成是祖庭之中数一数二的真传弟子,将来十有八九成就天玄上真的人物。 并非韩景林蓄意夸大其辞。在见识了归无咎留碑之后,韩景林心中早已坚信不疑。只是他城府甚深,一直将这判断埋藏在心底,就连抱素、丹泽二人也未提及。 除此之外,韩景林还埋下了一招后手,留下了和归无咎的再见之缘。正因为有这底气,表面上他相接自然,并不曾对归无咎过于谄媚。 一番闲话交谈,时辰将至。 包括昌神君在内,所有人转身望着主传送阵的方向。 按照常例,千年大考,极为严肃正规,无一例外是在王朝神殿之中举行。而上属界天下赐宝物,却不那么正式了,从来都是在此道场之上拜过上使,分取宝物之后,自行离开。昌神君也从不留各位神伯神侯相会一二。 昌神君朝归无咎望了一眼,笑言道:“归道友稍微等候,已然到了。” 归无咎猜出,大昌王朝主传送阵每一次开启,昌神君多半心有感应,与之印证。他说到了,那就决计错不了。 果然,百余个呼吸之后,一只尺许大的蓝顶白鹤,纵翅滑翔而来,脖颈中系着一圈宝光闪闪的金链,口中衔着一册玉色卷轴。 道场中千百人,包括昌神君在内,俱是愕然。 往年帝宫下赐之物,俱非活物,自然也可以储物戒、乾坤袖囊一类送来。 但是为了体现天恩浩荡,以及神虚大帝的排场威严。历来都是以白蛟、青凤拖拽香车宝马,楼台玉宇,以夸饰其中宝物堆砌如山,琳琅满目。 如今一只白鹤前来,却是何意? 却见白鹤飞到近前,口中所衔卷轴当空挂落。 白鹤展翅扑棱两下,清了清嗓子,口吐人言,道:“赤魅妖族百年内有大妖圣祖功成降世。此部联合六妖部与魔门,渗透进东华界空北方十六王朝。尤其大昌、大风、千离王朝,目前已有八部间者潜入。” “命各神君整备属员,巡视国境,驱逐来犯之敌。” ps:舍不得宝贵的请假条,也舍不得复更以来还没断更。想想咬着牙抽出时间撸了一章,别嫌烂。理解万岁。 第八十九章 药典中藏补天相 归无咎刚打算取出昌神君所赐令符,守在门口的两位身着麻衣的高瘦男子已经迎了上来,摆出一副明显是千锤百炼的笑脸,引路道:“可是归无咎归道友?神君早已吩咐下来,道友请进。” 归无咎点了点头,迈入这丈许高的石室大门。 在了解了这数十万年来人妖百族的形势之后,东华界天传来的局势骤然紧张的消息,归无咎并不意外。最多,此事来的太快,在自己眼前发生,稍有几分戏剧性罢了。 如果说四洲六海等九宗治下,是茫茫大世界的九个“点”。数十万年前人族所谓遍布紫微大世界三分之一的区域,同样不过是数量庞大的“点”的集合。 可是短短三十余万年时间,如今的二十八界天,几乎瓜分了人族曾经涉及的三分之一的区域! 也就是说,紫微大世界中九分之一的区域,已经被连成了“片”。 自然,以紫微大世界之广阔,这“片”也是有水分的。譬如说,东华界空统御三千王朝,但并非是说三千王朝的面积之和,就等于东华界空。 相反,包括东华界空在内,每一个界空设立之初,本就是堂而皇之的地图开疆,所划地域极为广大,充分考虑到了日后王朝之数滋长的潜力。 圣教之人劫天尊、天玄上真,界空大帝,将人族势力不及之处,别称“三荒。” 已经纳入某一界空,却并非隶属任一王朝者,名曰“内荒”,有待于王朝之数逐渐滋长填充。 二十八界空之外,人道势力所不及处,但历史上又层有仙城星布的外域,名为外荒。 此处虽不以人道势力为主,但孤立在外的仙城中,也隐藏着许多隐宗、武修、阴阳修者。甚至许多古城之中尚保留着“飞升台”,可以见到自小界飞升紫微大世界的化神修士。 至于第三种荒芜之地,号称“元荒”,乃是人道修士涉猎的“三分之一”以外的界域,除却孤身履险之人,极少有人深入其中。 数十万年前,古城之外,无处不是“元荒”;而数十万年后,人道修士已经有了一块赖以存身的地域---二十八界空。 我进则敌退,此消则彼涨,此理甚明。数十万年来,人道文明对于邻近妖部的空间挤压已经到了极限,甚至被彻底屠灭的妖族、妖部也为数不少。 虽说“二十八界空”中十有八九都是王朝不及的“内荒”之地,但在阴阳洞天、秘法禁阵、界空大帝的合力威慑之下,妖部大族即便落户于“内荒”之中,总也有几分不自在,不得不远远迁徙。 反弹,终有一日会到来。 不过,这种大格局的变化,起决定性作用的,还要上层力量的变动。想来那白鹤所言“大妖圣祖降世”便是此列。 不过这不是归无咎需要操心的事。白鹤传令之后,昌神君早已命北部十二王朝组件了十万个精锐小队,每个小队都配备一名极擅感物追踪的修士,回击妖族八部的渗透。 归无咎还是一意攻坚道途难关。 跨过石门,映入眼帘的是三座宽达千丈的地坑。每一座地坑呈锥形盘旋而下,愈深则愈窄,共计九十九层。一串串一人多高的火把,沿着地坑路径绵延而下。 纵然是土著文明,照明用的宝珠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之所以使用火把,乃是这连绵相通的火把构成一种火行阵力,能够抵消地坑传来的阴寒之气。 地坑之内,环曲的石壁,凿出无数一尺、三尺、数丈见方的洞***藏宝物,宛如壁画。 归无咎神思跳脱,这倒像是倒置过来的九周半山。 这三座地坑,便是三部《献典》! 所谓献典,乃是基层的神道修士,通过各王朝,向二十八界天、祖庭道宗进献宝物之名录,勘验价值高下的三部大典。 归无咎曾向韩景林问道,既然是这等用途,那么此物应该是下属的神道修者各自持有一部才对,为何反而藏在大昌神殿之中。 韩景林却答道:“有是有,却不合用。” 再问,韩景林笑而不答。 不过,韩景林确实将他所持有的那一部《献典》复制一份,交由归无咎一观。 其中所录,唯有百草万物之名目,以及其大致相貌、估算价值等三类。甚至连一副画影图形也无。 眼前,大昌神殿的地下秘藏,《献典》真形,同样也无有任何画影图形。 但是,每一株草木奇珍,都配备着一件特殊方法保存下来的实物,充作“标本”! 跨下台阶第一件。 眼前所见,乃是一株三叶细草,叶尖发黄,叶尾深绿。和陇头陌上随处可见的野草也差之不远。 名目:阳华瑶碧草。 详细介绍了其五味四性,阴阳正反,三十六种炮制法门,二十七种入药,可谓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归无咎见之甚是惊讶,如此详细的记载,几乎可以算是半个“丹方”,不,“药方”了。 若是教隐宗、异族的顶尖修士得了,只怕在炼药一道上,会取得极为巨大的进步。这恐怕也是《献典》不得不分出繁、简两部的原因了。 “阳华瑶碧草”价值最高的一种用途,乃是一名为“白首中黄大药”的十二种主药之一。 “白首中黄大药”,或许在归无咎的习惯中,应当叫做“白首中黄大丹”,据说对于步虚修士进阶离合境,能够起到极大的神效。 离合境修士,代表的是祖庭道宗的中坚力量,或者一个神道王朝的君主。 在阳华瑶碧草实物的最下方刻着一行小字:值一银签。 一银签,约莫可以理解为一小功。集齐九枚银签,方能得一枚金签;得了六枚金签,能得一次上考。三次上考,方能得到从神伯晋升神侯的机会。 和此草的真实价值相比,这赏赐,太薄了。 这也并非是祖庭道宗刻意压榨底下修士的劳力。在韩景林手中的简易《药典》中,归无咎发现,除却千余种修道界中人所共知的天材地宝,其余各类宝物,那简版《献典》一概粗分为天、地、玄、黄四等阶。 其用心,昭然若揭。 一路走下去,但凡遇到新一种灵草,归无咎先瞟一眼,看其入药主治。若无关紧要,就顺手录入玉简。若遇到有可能用到之物,便仔细记载于另一枚玉简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出现一种通体发紫,宛若刺猬一般的小花,膨胀开来,甚是臃肿。 幽山荚草。 一串繁文细字,归无咎略去不看。单看其入药之效:可以作为主药炼化“九魄归元大药”,治疗一种名为“梦游情天”的奇疾。 归无咎眉头一皱,反复咀嚼其中文字。终于确认,所谓“梦游情天”,正是十二大天残地缺相中的“离魂不复”之相。 归无咎瞳孔蓦然一缩。 因为此药名下方,赫然有一道文字。 “古今有万代之资、天生道体者,常遭天妒。” “天意弄人,故先与之,后夺之。使负盖世之才,不能骋怀;抱合道之器,不能遂志。每梦回耀目深华,堪比先贤风采,争锋异代俊杰,醒转之余,唯长恨悠悠,空留一叹。” “我圣教大能,集此类名状异症七种及疗法,号为‘补天七相’。使天资超拔之异才,不负此生道途。梦游情天,一也;余六种关联之药,兹列于右。” 右下方,却是自墙壁中凿出六个小洞,当中各置一枚黑色石子,似是机关。 归无咎略微沉默。十一分之六。“玉鼎失足”,是否会在剩余六相之中呢? 一伸手,摸住第一个小洞之中的石子,轻轻一旋转。 “幽山荚草”的形象突然跳脱,浮出一层清光,将其慢慢遮掩。随后新显示出的一物,似瓜似梨,巴掌大小,尖形黄皮,斑点密布。 白尾潭果。炼化“清和本芸大药”,主治小周天七脉瘀滞之症。 归无咎摇了摇头,转动第二枚石子。 赤羽天婴花。 炼化“神返青歧大药”,主治丹田倒影、不得守中之症。 明水皋叶。 炼化“至臻灌阳大药”,主治神意、气脉、筋骨隔膜难表之症。 ...... 倒数第二种。 温水缨罗果。 “天人纵隔大药”的两味主材之一。主治神意极度敏锐、内外灵机混沌一体、以至于通感合一的“内外无差”之症。 这“内外无差”,分明便是“内外通感”。 其下又有一行小字:百万年前,“纵隔大药”另一味主材“司幽之果”在大界中灭绝。故时至今日,“内外无差”之症,无药可医。 归无咎稍微出神,默然无言。十余个呼吸之后,缓缓伸手,拨动最后一枚石子。 眼前光华再次蜕变,凝形。 一株黑色四叶草。 名目:天虞足黄。 炼化“二相三匀大药”。其下注释道:凡修道者道基、悟法、心缘三者得二缺一,服此药可解。 但是归无咎心绪平静,并未露出喜色。 因为其下依旧还有一行字:“此药之效,妙通天机,合和三才。欲全鼎足,何如削足适履。药效之分,补足多寡,损益自有度数。” 原来,这一味补足“玉鼎失足”之资的“二相三匀大药”,正如其名,乃是以另外两种出类拔萃的天资稍稍降低,以补足缺失的那一门。所失去的资质,永远也不能复原。 虽然依据服药多少,药效是可以灵活调整的,所谓“损益自有度数”。未必一定要使缺失的这一门天资,和另外两种完全平均。 但归无咎心中计算,要赶上五百年之会,自己的灵根之品至少需要提高到第五品。如此一来,自己道念、道缘上的超品之资,至少要下降一品以上。最终蜕化到约和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相当的程度。 归无咎并未犹豫。 拂袖洒然一笑,毫不留恋,沿着这螺旋地道继续走下去。 止步。 归无咎回头望了一眼。 他本拟连“二相三匀大药”的药方,都弃而不录。但转念一想,循阶而下以来,每一道药方自己都录入玉简,就连那些看似完全无用的也不例外。 如果偏偏只留下这一道药方不录,岂不是太过刻意着相? 道心坚凝,也不需要通过这样一个小小的仪式来强化。 想到此处,顺手将这“二相三匀大药”药方一并收录。 此举完成,归无咎心中反觉愈发豁达通透。 道心光明之感,油然而生。 正当归无咎将要继续迈步前行之时。丹田之中光华一闪,化作一个胖童子立在归无咎面前。 正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 归无咎抬头一望,这里正是三大献典的第一部《药典》,不知宝灵此刻出来,所为何事。莫非他急着与自己结拜,竟如此积极的学习药性不成? 于是问道:“璇玑真人有何见教?” 胖童儿摸了摸脑袋,憨笑一声,道:“不如你我兵分两路,如何?无咎兄弟,你先继续琢磨你的药典,本真人去另外两座天坑之中转悠一圈。” 归无咎讶然道:“莫非璇玑真人发现了什么好物不成?” 胖童儿一脸认真地道:“以你的底牌或手段,若在九宗地面行走,只消真君大能不出,对付下界的元婴修士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就算是四重境修士也不能拿你如何。” “但是此处却多出许多‘天人感应三小境’的修者。更不必说,如昌神君、韩景林这样的人物,还不知有多少。”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璇玑真人的意思是?” 胖童儿嘻嘻一笑,略带表功之意地道:“你那女修傀儡,倒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宝物,炼器手段当是得了落泉宗真传的,足可受星君随手一击而不坏。比诸此界,步虚修士和神侯一级的出手,是极难毁伤的。” “但是这傀儡中与容纳神魂相关的构造,却稍微粗糙了一些,仅能炼入元婴修士的本命之婴,化作一个元婴级傀儡。于此宝潜力来说,可算是极大的浪费。” “本真人在那两处地坑之中感受到不少好物,却可取来将此物重新祭炼一番。有朝一日,若能祭炼一位步虚真人的魂魄命婴进去,你在土著文明之中,才算真正有了一定的战力。” 说完,胖童儿眼巴巴地望着归无咎,似乎是在等待归无咎的赞扬。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此事若非璇玑真人,旁人也难做到。若是做成,三种丹药之事不必再提,归某便与你结为兄弟。” 胖童儿大喜,重重一点头。流光一闪,已经迫不及待地往第二处地坑去了。 …… 归无咎独自向下。 第三十五层,四十五层,七十五层。 终于,大约月余过去,归无咎终于来到了第九十九层,将整个《药典》一网打尽,尽收囊中。 就在归无咎打算观览第二、第三部《献典》,和璇玑童子汇合时。袖中昌神君所赠令符却是一阵光华闪烁,传来两行字迹,显示消息。 月余以来,在各王朝秘法、秘宝襄助下,清剿妖族七部暗探大获成功。 但唯有剿袭魔道修士的数个小队,却遭遇败绩,损折不少。似乎已有魔道修士混入大风王朝传送阵,潜入大昌王朝之中。昌神君言道,请归无咎在外行走之时,多加留心。 归无咎脸上露出笑容。 第九十章 璇玑铸基 自荐剿敌 归无咎转移到第二座地坑,《献典》中记录器物材料的部分。 于炼器一道的异材珍宝,归无咎并无多大兴趣,一切交给小铁匠折腾便可。归无咎所注重的,是关乎修行、阵法,以及其他特殊用途的宝物。 但是这等宝物,比例极少。故归无咎在第二、第三坑洞的行程几乎是走马观花,每每越过十余个、上百个宝物,才能遇见一件稍可留心的。 遍览整座地坑所用的时间,也比第一座《药典》少了七八成。 不过越往下走,归无咎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 所历陈列奇珍异物的墙壁,名目之下的实物标本渐渐不全。一开始,每隔数层、数千种名目时出现一个空缺,归无咎并未在意,只当本来如此。 只是越往后去,空缺的比例越来越大,甚至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张空空如也的壁橱,让归无咎都有几分麻木不仁了。 这显然不太会是《献典》本身的残缺了。归无咎怀着几分疑窦往前追赶。直到第三座地坑走到尽头,终于发现小铁匠慢悠悠得走在前面,摇头晃脑,对石壁中所藏之物不住地端详。 小铁匠大眼连眨,时不时面露喜色,胖嘟嘟的小指头一勾,散发出一道奇异的引力,石壁中所藏之物瞬间被吸纳进入三足宝炉之中。 约莫走上十几步、二十余步,小铁匠便把手指伸出,摄拿一件宝物。 归无咎三步并两步赶了上来,揪住小铁匠,问道:“璇玑真人,莫非前面石壁空缺之宝,都是被你取走了不成?你这是取了多少件奇珍宝材?” 小铁匠吮吸着手指,面露疑惑。持着三足铜炉的左手用力一按,三色光华将铜炉包裹。紧接着他双眼一亮,喜滋滋地道:“共是十七万三千六百五十二件。” 归无咎面皮一抽动。他大约估到为数不少,但是一路走马观花,也没有想到数量会如此之巨。和小铁匠事先说好的“十余件”异材,相差万倍之多。 小铁匠似乎有些心虚,小心辩解道:“那傀儡人偶炼化的材料早就备下了。不过此间的宝材,和本真人灵识之中的物性,有一大半是截然不同的。本真人冥冥之中感到,接受这些与先天禀赋有别的异物,将来会有极大的好处。” 见归无咎似乎沉吟不语,小铁匠有些忐忑,小声道:“本真人是觉得极为新奇有用的宝物,方才取走。那些介于有用无用之间,新奇感不那么浓烈的宝物,本真人可都一件都没取。” 小铁匠探头探脑道:“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取!” 归无咎大喝一声,却把小铁匠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缩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归无咎仰头大笑,道:“璇玑真人不必担心。你所诞生的器道文明决定了你的灵识,这未必不是一种拘束。如今既然别开生面,那么只消有一点半点可取之处,取之又有何妨?” “你我既然兄弟相称,那就一起走这众采百家、融汇万法的道途。如何?” 归无咎心里门清,昌神君既然言道“任取”,那就是真的“任取”,绝不会是世俗之中的假客套,打肿嘴巴吃哑巴亏。他不愿意归无咎取走之物,必定藏在三座《献典》以外的地方。 小铁匠双目放光,连忙鼓掌,重重点头道:“好,好,好。你归无咎果然是本真人的好兄弟。” 此刻小铁匠已经走到接近九十九层的尽头。往前数百步,取走十余件好物之后立刻返回,发足狂奔,在返程之中重新搜刮一遍。 而归无咎,却直驭遁光,在三座地坑的入口处等待。 又过了三日时间。 三日之后,当小铁匠跌跌撞撞地走到归无咎面前时,归无咎怀中所藏令符,恰在此时微微一热,放出若隐若现的光华。 昌神君传来了第二道讯息。 原来,昌神君派遣出的撒网式巡查队伍,果然在大昌王朝境内的四个郡发现了混入的魔修踪迹。但是三番两次出手,都是铩羽而归。 昌神君之意,请归无咎在大昌神殿多住些时日,尽量深居简出。如果要离开大昌,还是直返东华界天为好,不要在附近的几大王朝游历。 归无咎心中一动,朝小铁匠招了招手,道:“去会一会昌神君。” …… 钟离意等人言下无虚。纵然贵为大昌神殿,除却外围那一道凌冽逼人的“天人屏障”巨城,以及三座气度森严的凌霄主殿外。后殿也都是嫩翠青竹辅以“蒙池水玉浆”为主体,构筑成清幽居所。 但是昌神君亲自迎接贵客的“双叶居”却并不是一间竹居。 所谓“双叶居”,正如其名,是两片阔及十余丈的巨大树叶,搭成的一座小小厅堂。 其中一瓣圆形绿叶,充作房屋的主体和根基,悬浮在三四十丈的空中,其中摆放着一道玉案,数个精致与朴素兼美的座席。茶酒器皿诸物,俱在案上。 左右两侧,各侍四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执罗扇立在一旁。 另有一瓣巴掌形的红叶。浮在绿叶之上三四丈高,充作屋顶。没有任何廊柱支撑,当空漂浮,似乎和地下绿叶一体双生。那红叶前沿突出部分,貌似屋檐,却恰到好处。 “双叶居”,乃是昌神君以私人身份招待贵客的佳地。大昌神国二百神侯之中,曾经享受到这份待遇的,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此刻,归无咎和昌神君饮宴甚欢。 客套闲话之后,归无咎率先道:“敢问神君。赤魅妖族等妖魔八部,暗中潜入十六王朝的细作,是何等修为?” 昌神君取出一根二尺长短的葱翠木棍,轻轻敲打自己的光头,颇为惬意地道:“深入境内的精干兵卒,多半是元婴境修为。” 归无咎“哦”的一声,目光闪烁。 昌神君见归无咎眉间似有轻视之意,笑道:“怎么?莫非来者修为之低,出乎归道友所料?” 归无咎并不讳言,坦率点头。 昌神君笑着为归无咎解释其中玄妙。 圣教神道势力不断开拓的过程中,与妖族接壤之处,皆陆续在地下埋设“谛听”禁阵。 这“谛听”禁阵论规模形制,和祭坛相似,深埋地下极难察觉。凡是没有各王朝、郡、县牌符赐下的元婴境以上修者,均会被“谛听”禁阵发觉锁定。 归无咎暗暗思索,这倒是和自己的“心返”大阵有几分相似。只是“心返”大阵只能管辖数十里区域;而二十八界空的无量广大,他可是见识过的。 能够将这几乎无边无际的广大界域尽数监控,归无咎断定,以土著文明之能,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将这疑问提出,却见昌神君笑道:“每一座祭坛所能侦测的宽度,不超过一千里。而纵横百万里的区域,也只设下一道祭坛,似乎甚为稀疏。” “只是,边境纵深何等寥廓?一路进来,不知要穿越多少个‘百万里’?若彼怀侥幸之心相试,是决计难以成功的。” 归无咎点头,原来这是一个算术问题。 若是异族密探只在百万里的边缘活动,那么其被发现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大可忽略不计;但是若要深入渗透进来,历经千次、万次相试,却几乎注定会被貌似稀疏的“谛听”禁阵发现。 另有一个原因,各王朝中消息最密集、价值最高之处,无过于神都和各郡侯、县伯府邸。而这些重地却没有任何侥幸,无一例外的布满“谛听”之阵。修为在元婴之上的潜入者,在此处注定是无计可施的。 昌神君又道:“各妖部或许有功行较高的主事之人,甚至修为与本国主相当也大有人在。只是此辈主持大局,多半留在边界处接应。真正跨越禁阵的,俱是元婴修士无疑。” 归无咎疑问道:“恕在下直言。若来者只是元婴境界,各王朝为何屡次出手,无功而返呢?” 昌神君一怔,哑然道:“关于这一点,待归道友接近天人感应三境时自然会明白。这三重境界,别有玄妙。气机发散,既不若元婴境藏于萌芽之中,又不若天玄上真怀抱归一,收敛于无形。可供下手处实在太多。” “不止我等有‘谛听’之法可以得到消息。就是妖族各部,同样掌握了相当高明的探查隐匿之法。因此‘天人感应三境’,可算是各族之中坚,却不善于用作奇兵。未免打草惊蛇,我方主力,也是各玄宗、下宗的元婴修士。” 归无咎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归某不才,愿意为昌神君收拾了潜入境内的魔修。不知神君意下如何?” 昌神君猛然抬头,脸上现出惊疑。 按他心中的算盘,还是将归无咎安然送走为上。否则万一在此处出了闪失,自己难免要吃挂落。若如韩景林所言,归无咎果真是祖庭真传中数一数二的种子,那自己后果更加承担不起。 甚至祖庭一怒,降下天罚也不是不可能。 昌神君话里话外,便要委婉谢过归无咎好意。 但说着说着,昌神君便发现不对味了。原来,听这位归无咎的弦外之音,似乎不止是见猎心喜,好多管闲事。此人暗示自三座天坑之中得了不少好物,为了答谢神君,这才断然出手。 如果强行拒绝,恐怕有看轻了对方的嫌疑,反而得罪了此人。 这些在昌神君这活了万余年的人物心中,不过是一转念的时间,已然将利弊得失全部考虑清楚。于是“欣然改口”,同意了归无咎相请。 归无咎似乎心情甚好,笑着谢过。 又道:“归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对于下宗经典如何精简筛选,在下可好奇得紧。欲求节录罗云玄宗《大藏》、《正经》一观,还望神君应允。” 第九十一章 留影印鉴 古修传承 待归无咎告辞离开。 昌神君在两叶居中并不宽敞的廊道内来回踱步,眉头拧紧。 所谓“天罚”,是神庭对于二十八界空的各大王朝,行事大不力时所施加的处罚。“天罚”一出,心魔劫起,整个王朝的神道修士都无法避免。最终,旧王朝的神道修士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彻底陨落,被新王朝取代。 前例有征,乾符郡韩景林往大昌神都一行。那事关道途的“四目巴羊”只是化神修为,韩景林却并不担心有哪一位神侯会乘虚而入,将之夺走。 如果有人胆敢如此做,那是自寻毁灭。 各神侯、神伯,如果对于封地疆域有所异议,都是双方直接对话,以一战定输赢。输者迁徙他乡,绝无二话。 对各位神道修士来说,各人之利益,取决于千年一考;但对于神庭而言,却必须在更宏观的角度评判每个王朝的整体趋向,得失多少,是进是退。 伤众人而肥一人,是神庭决计不允许的。 但神庭无心充作判官去管闲事,亲自处理每一场纠纷。对于神庭来说,一个王朝若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唯有降下天罚,使之走向毁灭,迎来新生。 数万载以来,因为某个祖庭嫡传在神道王朝意外陨落,而导致该王朝被降下天罚之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想到此处,昌神君拍了拍手。 一名侍女后面,突然出现一个身高丈二、穿着金色战甲的大汉。此人方脸浓眉,相貌威毅,一看就是昌神君手下一个得力人物。 昌神君轻轻碾动手中绿棍,吩咐道:“八大玄宗、四十九下宗的元婴修士,组成的追剿小队共有多少支?” 那金甲大汉一抱拳,丝毫没有迟疑,大声道:“共有小队三千六百二十五个。” 昌神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从中挑选出五个人。能力须得出众,方方面面的特长都要兼顾,组成一个精锐小队。吩咐下去,让这五人听归无咎差遣。” 金甲大汉立刻应下。 昌神君又道:“选拔这五人,不但修为要强,更不能缺了城府。千万不要教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刻意调配的一组精锐小队。” 金甲大汉略一犹豫,道:“既然是选择的精兵强将,以那归无咎的眼力,总归是能分辨出来的。” 昌神君摆摆手道:“这我何尝不知。不要有太过锋芒毕露、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混在其中,给本君惹麻烦便可。” 金甲大汉出声应下,却并未告退。略一踌躇之后,言道:“观此人气息之精纯,在金丹境中闻所未闻的人物。更何况韩景林有‘四目巴羊’在手,更能确信此人分量。这等人物下界,对付元婴境的敌手,恐怕并不需要如此小心。” 见昌神君不语,金甲大汉补充道:“不是属下单凭臆测就敢托大。只是如此安排,虽是神君一番好意。但若对方并不领情,不免弄巧成拙。” 昌神君摇头道:“此人天资道念之高,毋庸置疑。只是祖庭清修之士,未必能识下界险恶。结不结得成缘分要看天数,还是以杜绝风险为上。” …… 归无咎回到昌神君为他安排的住所。 得到上清宗一脉的传承之后,归无咎对于吸纳其中秘法精义,已经迫不及待了。只是从正厅走过,看见黄采薇化作少女之形,怀中抱着黄希音轻轻逗弄,不由一愕。 因为黄采薇怀中的黄希音,明显大了一圈,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羊。 归无咎细细一数,从降临乾符郡,到赶到大昌神殿,进入地坑观摩《献典》,忽忽然已经是两月过去。 两个月时间,对于归无咎的道途,二百年元婴路的修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婴儿来说,一日一个模样,说是沧海桑田也不为过。 归无咎走上前去,伸手将黄希音接过。略一掂量,这小家伙至少增加了五六斤分量。 黄希音长时间趴在归无咎背上的竹篓里,对归无咎的气息极为熟悉,因此半点也不认生,两人大眼瞪小眼相望许久。 突然黄希音“咯咯”一笑,手足挣扎起来。 归无咎来说看到黄希音这副模样,心中不免生出暖意。 这不仅仅是因为黄希音异常可爱的缘故,也不全是因为黄希音是他等候百年的开山大弟子,更不是因为她是自己完成“借道对证法”、在道术中互资借鉴的对象。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小娃娃是唯一一个和自己一道,来自九宗界域,进入土著文明中的人。 两个世界之间的隔绝感,却能通过这么一个小人儿联系起来。 归无咎突然想到了黄正平、韩氏夫妇。在望着怀中明显大了一圈的黄希音,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数百年后双方再度相见之时。 归无咎起了一个念头。 自纳物戒中取出一块照影石,丢给黄采薇,道:“以后这小娃娃吃饭、穿衣、睡觉、玩耍,俱都用这照影石记录下来。” 说完,便教授了黄采薇照影石的使用方法。 抱着黄希音摇晃一阵,待她睡熟。归无咎将她交还给黄采薇抱着,自己寻一处密室修行。 取出昌神君所赠玉简,仔细观看。 上清宗,即清教一脉,其祖庭《大藏》一部,名为《上清仓无流变二十四品》,八千一百卷,每卷八千一百字。《正经》一部,名为《上清本起定真玉箓》,共计百余万言。 精选节录百分之一,流布于道、玄、下、流四宗之中,化作《仓元四记》和《太素宝箓》两部。 两部功法一阅,归无咎微微皱眉。 按照归无咎原先的估计,上清宗一脉道法所得,或许当比乾元宗较多。 因为乾元宗所擅长的,是内壮炼丹之术,修士根基更为扎实;而论及神通法门一道,却是上清宗“符种”之术明显胜过。 可是一观两部经典,归无咎却不敢乐观了。因为上清宗“符种”之法,涉及剑道神通者极少,按照比例而论,大约只有乾元宗一半,占了两大经典篇幅的九分之一有余。 这九分之一,倒有七成是融合了一门所谓“古飞剑一脉”的残余传承,成就一道神通。 归无咎摇了摇头,空蕴念剑第二卷,能够得到百余字,他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归无咎的修为,行功时早已不需要静香辅佐。打坐不到十息便即入定,进入空明两忘的状态。 运使《念剑演化图》。 可是,在成形字迹裂开、打散的一瞬间,归无咎猛然感受到一种充盈感。 如同你呆在封闭的木屋之中,屋外狂风大作。突然打开门户,劲风扑面。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场莫大的惊喜。 归无咎此时神魂皆定。 他灵明之中虽有喜意流淌,但所谓超出象外,得其环中。于这具身躯而言,欣喜只在天外滋长,此身之内却是超拔一切的太上忘情,并未丝毫干扰到《念剑演化图》的运转。 《空蕴念剑》第一层,字迹完全显现。 第二层,一字,十字,百余字,三百余字,止步前路。 随后,一整片字迹豁然显现,十字一行,竟是一口气铺足九百余行。总共一千三百余字的经文首尾相连,末位处也浮现出八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上清宗传承,于剑道之上竟是比乾元宗强出一倍有余,只余八个字,《空蕴念剑》第二层功法就将完全呈现! 归无咎心中有数,一切的奥秘,都在那所谓的“古飞剑传承”之中。若将这一部传承发掘出来,这本命神通的推演之旅,将会迎来极大的飞跃。 同一时间。归无咎丹田之中有一物轻轻颤动,一道心意传来。 十二天! “元玉精斛”品阶上升的时间节点,足足提前了十二天。 一次能够提升十日以上,足够记载于册,大加庆贺。 功成之日,是到了出行之时了。 原本归无咎打算孤身出行,寻找魔道踪迹。但昌神君执意不肯,言道要为归无咎配备几名下属。他言辞恳挚,归无咎也不能太过不近人情。 因此这一番出行,是在争斗之中见机行事。这自然不可能将黄希音带在身边。 纵然是在大昌神殿之内,归无咎也并未有丝毫轻忽。 略一思忖,归无咎在庭院之中布下六返如意阵和另外三种极高明的禁阵,将黄采薇、黄希音丢在其中。 考虑到黄希音的天资,若是四处乱窜,六返如意阵必定困不住她。于是又采用了最笨的办法,在六返如意阵内侧铸成一道丈许高的墙壁。 留下足够的饮食给水,嘱咐黄采薇,暂且安心住在其中,等候自己归来。这才放心离去。 前殿厅堂之中,有五人已经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 厅堂不大,八座交椅之上坐着四人。 左右上首,是两个须发皓白却又精神矍铄的灰袍老者。二人皆坐姿端凝,闭目吐纳。他们维持这个动作纹丝不动,至少已经有一刻钟以上。 两位老者各自下首,却是两个女子。一个是衣衫雍容的中年美妇,一个是蓝白小袄、双臂精赤,透出雪白肌肤的娇俏少女。 至于另外一人,却是个坐不住的,在厅堂之中不住走动。 此人看着三十许的年纪,精赤上身,背心纹了一只野猪,漆黑锃亮。更为骇目的是,一红一蓝两条三首蟒蛇,吐着赤红信儿,在他身躯上游来游去。 却听这裸衣汉子问道:“殷道友,你说,能够教我们五人俯首听命的,会是何方神圣?”出言之时,这汉子似是不经意的围绕着那少女转圈。两条三首怪蛇,似乎也跃跃欲试。 这少女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立刻恢复到到不冷不热的面孔,默然道:“还能有谁?多半是一位化神期的前辈。” 就在此时,数十丈外传来一道刚健有力的声音:“劳烦诸位久候。出发的时候到了。” ps:忙里偷闲看了一下决赛。本来已经想好要延迟一会了,没想到写的还算顺。 第九十二章 六人同行 十万连窟 听到声音,两位灰袍老者同时睁开双目。 五人目光,同时投向归无咎。 那中年妇人,似乎有些疑惑,抬首远眺,又左右张望了一阵。似乎在确认,除了眼前出声的这个金丹境青年外,更无旁人进来。 而身上双蛇游动的裸衣汉子,外貌看着粗豪,其实心思却最为敏捷。此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此人瞬间想到了大昌神殿中星卫神将的交代,诸如“领头之人功行精湛,兼之来历非凡,要小心侍奉,毋庸违逆,不要为大昌惹出祸端”云云。 裸衣汉子当时就稍感奇怪,若是破例提高规格,由功行更高的化神前辈带队,双方修为差距使然,就算他们五人是元婴境中的佼佼者,哪里敢做出什么不开眼的事情来,又何必多余做这些交代呢? 原来,这位神秘的“首领”,是一位身份特殊的金丹修士。 裸衣汉子心道,莫非是哪一位道宗嫡传,巡游于下界。此刻听闻异族入侵的消息,生了好大喜功之心,来插上一手?于是昌神君不得不调拨精锐,以免闪失? 五人交换了神色,一齐迎了上来。 归无咎环视五人一眼,略一行礼,便道:“该交代的,想必昌神君都与诸位交代详尽。各位功行虽然在本人之上,但是这一行乃是以归某为主,丝毫不可错乱了。” “若是哪一位有甚异议,不妨现在就向昌神君请辞。在下稍后片刻,等换了一个新人过来,再出发也来得及。” 这五人均是元婴三重境修为,用土著文明的话语体系,也可称为元婴后期境界。而归无咎的修为,纵然进入金丹、魔丹、真宝“三位一体”的玄妙境界中,一击之力,也不过和较弱的元婴初期修士相当。 但是若是算上神通道术、种种宝物底牌,就算是五人联手,归无咎也丝毫不惧。 只是,这一重唯有归无咎自家心中有数,旁人却不作如是想。 在表面上看,他的修为是比其余五人低了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因此这番话必须明白提出,以免到时候出现什么阳奉阴违的事来,下不来台。 归无咎此言一出,那少女点了点头,面色却是古井不波,仿佛寒冰未化。那两位灰袍老者和中年妇人,却稍一迟疑,并未言语。 身上披蛇的的这位裸衣汉子,呵呵一笑道:“道友说的哪里话。神君有命,我等自当奉从。” 两位老者和那中年妇人见裸衣汉子出言,这才随声附和。 归无咎见这裸衣汉子话中有话,心中暗笑,但也不以为忤。报上家门之后,又请教五人字号。 那两名老者,乃是嫡亲兄弟,名为易慕楠,易慕楸。同出于雁海玄宗。 那中年美妇,名为冷侑珊,出身于巧阳玄宗。 至于那看着娇俏的蓝袄少女,其实却是五人中年岁最长的,名为蓝觅烟。此女迄今入道已一千一百余载,出身于大昌境内唯一有离合境真人坐镇的大玄宗——千禾玄宗。 至于这位身上缠蛇,精赤上身的汉子,反而是五人之中年齿最小者。其人倚仗一门秘术,四百岁时已晋阶元婴后期。这等速度就算放在各道宗、隐宗嫡传之中,也算是出色的了。 但是此人出身来历却是不详,并非出自大昌境内任意一家玄宗或下宗。甚至连姓名也无人知晓,落户大昌百余载,从来以“天山客”自称。 这位“天山客”,如今在大昌神殿充作“殿卫”一职。另有传言,此人似乎对千禾玄宗蓝觅烟极感兴趣,一心要追求此女成为道侣。也不知这传言是否属实。 既已熟识,核对职司,六道遁光同时升起,往三百里外大昌传送阵遁去。 归无咎道:“根据昌神君传来的消息,潜匿魔道之敌的藏身处,几可确定是在……” 话音未落,精赤上身的汉子“天山客”抢着道:“还能是何处?结合我五人一身专长,恐怕唯有豫灵郡‘十万连窟’这一处了。” 归无咎淡淡一笑,道:“道友说的极是。” 由于全力飞遁的缘故,三百里路程转瞬即至。六人各自在传送阵前验明牌符,交代了方位,身影一阵闪烁,又同时消失。 瞬息之后,重新出现之地,已是豫灵郡境内。 归无咎领头在前,带领五人往西南方向遁去。 相见之时,这五位元婴后期修士虽能看出归无咎是金丹境界。但功行之深浅,却不大能看得透。 此刻归无咎并未借助任何法宝全力飞遁,速度之快竟不下于元婴初期修士,这不得不令五人大为骇目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一行的目的地“十万连窟”恰好与豫灵郡传送阵的位置相邻。归无咎自不会无聊到急于凭借遁术炫耀一身修为。 约莫过了三四个时辰,两道犬牙交错的颜色映入眼帘中。 弥漫无际,飘荡空中的似乎是一层浅蓝色的雾气。这雾气极为清灵淡薄,唯有身处数十里外,方能看出是一层浅浅的蓝色。若是进入其中,却并不能发觉出什么异状。 这道蓝色气息,或许是那些或集中、或分散的古怪植被所生。 另外一道颜色,是地底不断涌现出的猩红色,一阵一阵,熏蒸致密,像是煮沸的岩浆散发出的火热之气。 这是“十万连窟”特有的二气交征之象。 不过,归无咎早已知晓,所谓十万连窟,并非是洞窟,而是一片方圆数十万里的沼泽。因此这猩红色的池沼瘴气,丝毫不奇。 不止是大昌王朝。东华界空北部边境的一两百个神道王朝,历史都不算久远,在数万年前,此处还是一势力颇大的妖族“商鬼”一族的栖息之地。 在久远的时代,此处名实相符,正是一座由密集的下洞穴潜通勾连的“连窟”,而非今日的沼泽之形。 待人道文明扩张到此处,原先规模庞大的地窟,不知为何被流动的黑沼掩盖起来,似乎掩饰着什么秘密,承担着什么特殊的使命。 不过,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是,此处可以算是异族潜入后,最理想的藏身之处之一。其中种种诡异之处,号称“六玄”,为藏匿之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在距离“沼泽”大约三十里处,六人同时止步。 归无咎等人已经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行动速度似乎受到某些限制,神意的探查范围约莫也足足降低了三分之一以上。 这正是“六玄”的两项:“十万连窟”对于接近和进入其中的修士,不但行动速度会极大的受到制约,同时神意释放出去,也会被那奇异的两色迷雾所干扰,探测范围降低不说,准确性也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中年妇人冷侑珊把手一伸,掌心赫然是六枚石子一般的白色丹丸。 冷侑珊道:“各取一枚,含在口中。” 天山客等四人毫不迟疑,各取一枚白丸吞服。 归无咎想了一想,也照此行事。 两位老者之中,年纪较长的易慕楠恐归无咎疑虑,主动解释道:“冷道友秉承祖师一脉单传下来的‘石王丹’,乃是避过‘应魂虫’骚扰的一大利器。就算是大昌神殿和豫灵郡方薰神侯,也是极为倚重的。” 中年妇人淡淡道:“不敢当。”但是眸中却闪过一丝傲意。 十万连窟中的第三奇,乃是窟中毒虫异物着实不少。 其中有一种对于成编进入者影响极大的异物,名为“应声虫”。此虫不过蚊蚋大小,貌不惊人。但偏偏此虫一对触须和四对步足,尖锐无比,就连元婴真人的护身罡气也足以洞穿。 若被此虫盯上一口,难免头晕目眩、步履蹒跚,呈醉酒之态。若被数量较多的应声虫一起叮咬,就算是元婴后期修士,也难免有性命之忧。 偏偏此虫活动起来,均是啸聚千万,借着十万连窟之中的两色雾气作为掩体,极难被发觉。 若要不惊动此虫,说来也容易。只消入境之人不言不语,保持缄默便可。因此历来修士进入其中,都是以神意相交流。 可是近两万年来,这些“应声虫”突然生出变异,化为更高一级的“应魂虫”。即便是神意交流,同样也会引动此虫聚集。 冷侑珊的秘药“石王丹”,却可以起到将修士近距离的神魂交流遮掩住,不被“应魂虫”发觉的作用。 六人一齐迈入十万连窟之中。 异色漂浮周游,好似世界的形态陡然发生了变化,人人都心中惕然,似乎陡然增加了什么不可预知的风险。 这绵延数十万里区域,如非天玄上真或界空大帝出手,极难将其彻底铲除。有朝一日和妖部全面开战时,或能劳动某一位天玄上真做得此时。但是眼下,这一切在大人物眼中,尚是癣疥之患,不值得大费周章。 归无咎魔功潜运。足以感应数十里范围的魔气,毫无忌惮的脱离真宝金丹约束,彻底释放开来。亲和万物,无微不至,竭尽全力寻找可能发觉的蛛丝马迹。 天山客、冷侑珊等人先是一惊,随后恍然摇头。想来,这是归无咎动用了什么秘宝,探查魔修气息的独有方式。 总不可能眼前这人,是一位魔修。 十万连窟的第四奇,便是奇在沼泽之下,暗通地窟。潜藏此处者若是有商鬼一族指引,极易通过沼泽之下的地道联通,想要剿灭极为困难。 正因为如此,归无咎等六人,此刻也不得不降低飞遁的高度,小心探查沼泽之中异状,寸土不肯放过。 不过,冷侑珊等五人却未发觉,在进入十万连窟之前,归无咎不着痕迹的一落地。行走的过程中,一枚青色玉简从足底弹出,潜入沼泽之中。 ps:进入低级文明之后,感觉写的怪怪的,是不是有点凡人流的意思了。 第九十三章 玄蜂奚鼠 钩鸣蛇妖 大规模的派遣细作,近数万年来,对于诸妖部来说尚是第一次。 但是之前十余万年的暗中交锋,北部边境各王朝积累了不少对付异族妖部的经验。昌神君在交与归无咎的信息之中,便提到了“十万连窟”中几处值得重点关注的地域。 现在归无咎一行,便是依照着由这几处界域勾连起来的路线,逐步推进。 这情报交给归无咎也不是无有代价。若是归无咎此番无功而返,下次妖魔辈潜藏位置,必定会作出调整。 为那蓝色雾气掩映,走到近处方才发现,十万连窟,这面积广及数十万里的沼泽之地,植被树木绝不算少。那看似巍峨挺拔的百丈巨木,就这样生长在粘稠柔软的泥浆之中,给人之感觉异常奇特,好似随时都要倾倒下来。 归无咎等人注意到,在一种十人合围的绿色巨木的枝叶中,密布着一列又一列黑色的小点。近看才能辨明,这些小点俱是虫孑之属。 这便是未被神意交流惊醒、尚处于安眠之中的“应魂虫”了。 又往前走了一阵,归无咎等人只觉神意探测的距离,越发被挤压的狭窄了。 这时,那千禾玄宗的少女蓝觅烟,左手一托,右手一扶。抱住一柄四弦十二柱的梨形琵琶。纤细手指极灵动的跳跃,拨动琴弦震颤不已。 只是,琴弦虽动,却无一丝声响传出。 但仅仅是十余个呼吸过去,归无咎等人立刻觉出,如同空气中一层浓厚的浆糊被打扫干净,神意散发,得以及远一倍有余。 归无咎这时已然悟到,这五人除却功行神通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外,多半每人还掌握着一门拿手绝活,专门针对十万连窟之中遇到的难题。只不知裸身汉子“天山客”和易慕楠、易慕楸两兄弟,其擅长手段为何。 深入其中约莫半个时辰,怪虫异兽开始频频出现。 最先出现的是一种名为“玄蜂”的异虫。此虫躯壳之坚,蜂刺之毒,并不下于诸人戒备森严的“应声虫”、“应魂虫”一流,甚至犹有过之。 但此虫可不具备“应魂虫”那等潜匿行迹的本事,因此对付起来可就容易许多。 易慕楠口中吹一口气,凝结成刀柄朝内、刀尖朝外的十二柄飞刀,形成一个圆形,盛放在同样是法力显化的圆盘之中。 但见这小小飞刀止飞出三四柄,环绕周身飞舞不定,将近身的所有“玄蜂”尽数斩杀,尸身如同泥屑一般,纷纷落地。 而此人兄长易慕楸,抛出一柄两尺多长的硕大狼牙棒,在空中飞舞。如此巨大的兵刃迎击小小玄蜂,轻重颠倒的感觉实在过于强烈。但是这巨棒偏偏一打一个准,上下腾挪之间,无数玄蜂倒栽跌落。 而蓝觅烟、冷侑珊二人,一人头上顶着一只油灯,另一人玉腕扣着一柄金铃。火苗金煞窜出,随心而指,将这单体战力堪比金丹后期的玄蜂斩于无形。 至于赤膊汉子“天山客”,此人面带笑意,神情最为轻松。丝毫看不出他使用了何等神通,那玄蜂之群,自然远远避开他,不敢靠近。 此时五人心中都在留心关注,看归无咎会以何等手段迎敌。 若是此人连这一步的对手都无法独立应对,那么纵然出身高贵,也不过是一个眼高手低的纨绔子弟而已。 只是蓝觅烟等五人注定要大失所望了。 归无咎意态之轻松悠闲,竟完全不下于“天山客”。只见他双手背负,浮空徐行,似乎是在这令人闻之色变的险地信步闲游。 唯有光影变动的一瞬间,五人似乎看见,约莫有一个径长丈许的球体,将归无咎包裹在内,其中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一有玄蜂入内,立刻被震地粉碎。 蓝觅烟、天山客等五人心中一凛,暗道道宗嫡传的神通法门,果然不凡。换作寻常的元婴修士,若无上乘法宝护身,也要被这“玄蜂”弄得狼狈不堪的。 其实这对归无咎而言,一点也算不上难题,更不可能逼出归无咎的真正手段。 现在归无咎用以防身的神通,乃是星月门除却“空蕴念剑”外,其余六大神通之一的“积空云霆”。这无形云雷之力反复震荡,形成一个球体罩住自身,那“玄蜂”哪里近得了身。 除此之外,归无咎无意间又发现一桩妙用。 自魔道两门双双成就金丹以来,归无咎本以为依靠元玉精斛发动的“虚丹”之法,变得鸡肋了许多。论丹力之纯,之雄,远不如本体金丹合用。 可是,归无咎现在却发现,这是因为从前并未遇到“十万连窟”这样这种低烈度、持续作战的环境。 现在,归无咎长时间的使用“积空云霆”,有可能还要维持这一道神通数个时辰之久。为保存实力,所用之丹力正是以体内元玉精斛虚丹为凭。 过了“玄蜂”这一关后,其余各种麻烦也接踵而至。 有一种牛犊大小的鼠妖,通体金黄宛如铜铸,名为“奚鼠”,时不时从沼泽之中窜出,偷袭六人。 此鼠牙齿伸出口外几达五六寸长,蓝芒湛然,令人不寒而栗。每一击出手的威能,更达到了元婴初期修士的层次。 这等程度,虽然仍非六人敌手。但由于“奚鼠”和沼泽颜色极为相似,潜伏泥中不易发觉。迎敌之际若不能全神贯注,以最小的消耗杀灭,却不免会损害自身的持续战力。 冷侑珊、蓝觅烟、天山客等五人,有意无意的将归无咎围在中间。 此时却是易慕楸狼牙棒法宝大显神威之时了,一锤砸出,便可将“奚鼠”砸道血花迸溅,翻滚跌落;第二锤跟上,便能结果了性命。 就这般又推进了百余里。 “小心!” 此时,异变突生,天山客、蓝觅烟两人齐声大喝。 原来是两只“奚鼠”竟然同时从地底窜出,一前一后,一只去逐咬易慕楸的右腿;另一只却朝着归无咎狠狠冲来。 易慕楸铜锤击出,只及杀向前方这只奚鼠。杀向归无咎的这一只,就爱莫能助了。 实则五人中任意一人之能,对付一只奚鼠都并不为难;但是五人为节约法力,轮流休息,故而这一阶段的防御任务,都积压在易慕楸一人身上。 故一瞬之间,诸人想要援手,已经稍有不及。 赤身汉子天山客心中大悔,以他的手段,对付这些异虫异兽可谓易如反掌。只是一时大意,极有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是下一刻,五人都一齐目瞪口呆了。 不知何时,归无咎手中多出一柄黑色巨剑。而扑向他面前那只“奚鼠”,却突然身躯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雨洒下。 剑光起落,无人得见。唯有空中流淌着一丝精微通玄的剑意,昭示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归无咎这一出手,挥洒自如之处,比之易慕楸的铜锤犹有过之。 五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道宗嫡传的一位金丹后期修士,果真能够达到和元婴后期修士相当的战力? 归无咎却恍若无事发生,笑道:“走吧。” 他的警惕性从头到尾都并未丧失。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这不是归无咎会做出的选择。 尤其,是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 又往前走过千余里,应付了猪狸兽、寻水兽等几种异兽侵扰,倒也没有发生大的乱子。 归无咎也并未再次出手,易慕楠、易慕楸兄弟二人之后,蓝觅烟果断跟上,以一根十二丈长鞭法宝扫荡诸邪,开辟道路。 突然,归无咎心中似有所感。魔气精微,感悟寻机,只会在眼前几位元婴后期真人之上。 但是是要主动提醒,还是考较一番五人眼力,归无咎还未做出决定。 不过这时,天山客双眸中却闪过一丝精芒,哈哈笑道:“此前劳烦诸位道友出手,本人坐享其成久矣,实在是过意不去。现在这一阵,就交给在下了。” 天山客把手一抖,环身的那条蓝色小蛇突然如闪电一般奔逐,猛然冲进地下沼泽之中。 “嘶!” 一声痛苦之极的嚎叫轰然传出,带动大地颤抖,几乎震破耳膜。 一只足有十五六丈大小的巨蟒首级遮住天光,头颅之下丈许处尚挂着一条蓝色小蛇。 这巨蟒以极猛烈的威势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将归无咎等五人吞入。 这巨蟒的气息之强,虽未突破化神,但是一对一和元婴后期修士搏斗,几乎已操必胜。 那蓝色小蛇见状,浑身上下一重蓝色水光泛起。发力一钻,竟把巨蟒身躯打了个对穿。那巨蟒似乎吃痛,瞬间仰起头来,朝天吐信,嘶鸣不止。巨蟒之信,竟比蓝觅烟长鞭更长出三四丈。 不过此刻巨蟒双眸之中,却露出狡诈之色。 百余丈外,在六人背后的沼泽中。两条巨大的蝎尾窜了出来,猛然拍击,竟想攻一个出其不意。 不过“天山客”哂笑一声,显然早有预料。身上所缠的另一条红色蟒蛇,陡然涨大千倍! 归无咎等人,立刻由悬浮半空,变成立足于红色巨蛇的蛇首之上。 这红色巨蛇把尾一甩,猛烈拍击在两条蝎尾上。硬碰硬地一交手,一声脆响,两只蝎尾立刻断成两截。 同时,那蓝色小蛇见赤蛇变大,在空中一个转圈,同样变得和赤蛇一般大小,蛇身一绞,已将那巨蟒彻底绞紧。 三息之后,“喀嚓”一声,绞断头颅。 不过天山客此时通体赤红,汗水蒸腾,似乎消耗极大的样子,再也不复先前从容。 被赤、蓝二蛇击败的妖物,身躯前半截是一段蛇身,后半段却是一条双尾蝎。此妖号称“钩鸣蛇妖”,乃是十万连窟之中极厉害的妖物之一。 可惜这蛇妖遇到了天山客。 天山客身上所携一赤一蓝二蛇,赤色的名为太阴,蓝色的名为太常,在化神境界以下的妖物中,几乎是没有天敌的存在。 先前所遇如玄蜂、猪狸、奚鼠等兽,若是太阴、太常二蛇出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只是这等手段对于天山客来说也损耗不浅,不可轻用,非得留到压轴之时不可。 “钩鸣蛇妖”的断首一阵挣扎,立刻便要往泥沼中沉了下去。 天山客脸色一沉,喝道:“除恶务尽。若让此妖修养三年,不但元气尽复,更能长出第三条蝎尾来。到时候元婴境修士就算七八人联手,也难以对付得了它。” 归无咎一点头,玩味一笑,道:“好。归某就助你一臂之力。” 把手一抖,一枚以“隐真寄托法”藏了两枚九兵雷符的的三等法宝,顺手甩出,冲着地下沼泽扎了进去! 蓝觅烟等人定睛一观,为之愕然。原来归无咎这一击,准头似乎也太差了一些,和“钩鸣蛇妖”的断首潜入泥潭的位置,几乎差了百丈之多。 可是下一刻,又是一声惨呼! 可是这惨呼却并非来源于妖兽。只见两个黑蒙蒙的人影突然从泥沼中钻出,一个断臂,一个短腿,血流不止,急起遁烟往前奔逃。 天山客、冷侑珊等人稍一感应,脸上又惊又喜,大呼道:“魔修!” 此时归无咎依旧抢先一步,冲上前去。 天山客等五人毫不犹豫,同时冲了上去。 第九十四章 颠倒术 脱壳法 在急速逃窜的过程中,两名魔修,手臂、小腿残破的断面,逐渐有灰蒙蒙的烟雾生出。不多时,烟雾凝实,将残肢修补完整。只是两魔气息由此略微弱了几分。 归无咎一马当先,天山客等五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数十个呼吸过去,天山客等五人心中稍感奇怪。按照一瞬间的经验判断,那两名魔修的遁速应比自己稍慢,按理说片刻间便可追上。 可是现在,明明感到愈来愈近,却始终未能追及目标。 这五人精兵强将组成一队,哪肯轻易认输?纷纷调动十足法力,纵起罡云,猛追上去。 又飞遁了一阵,那滞留在队列最后压阵的中年妇人冷侑珊,突地清喝一声:“诸位仔细了!” 各人猛然停顿,面带惊疑的环顾左右。 这才发觉,归无咎发力追逐的方向,是往正东;而千禾玄宗蓝觅烟追逐的方向,却往南偏出二百余丈去;雁海玄宗易慕楠、易慕楸兄弟二人,又偏出百余丈;至于赤膊大汉天山客却最为离谱,几乎就要往正南方向冲去。 冷侑珊落在最后,将这一切看得分明,立刻出声提醒。 实则她最初也被瞒过了。只是突然发觉天山客肩头两只异蛇太阴、太常,似有异态,不住上下游动。而天山客本人,却一无所觉。 起了一观究竟的念头,才觉得脑海中“喀嚓”一声,一道谜团被打破。 天山客、蓝觅烟、易慕楠易慕楸兄弟,纷纷抬头。这才明白看到,那两名魔修,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归无咎正前方,却与自己相行渐远。 诸人心中一怔:为何自己迷迷糊糊的,就错乱了方位? 蓝觅烟见机调整方向,紧随归无咎之后,依旧一言不发。天山客和易氏兄弟,却不由地老脸一红。二人何等阅历,这一阵却输给一位金丹修士。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这本是甩开数人的大好机会,却被冷侑珊点破。事已至此,他也见机喝道:“这是魔宗‘颠倒迷途’之术,请诸位跟紧了。” 只是归无咎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能够摆脱尾随,单独和那两名魔修见上一面,摸一摸底细。 夺取了墨天青身旁的徐长老,以及和凝、业命宏一行的行囊,归无咎所涉猎的魔道神通着实不少。 眼前两名魔修发动的,乃是魔门幻术中“大颠倒术”一门。 此术练到高深处,足以让中了幻术之人原地转圈数月不得解脱,其人还兀自以为自己沿着直线前行。 眼前两人所施展之术,乃是“大颠倒术”中较为粗浅的一道分枝,只能使得追击之敌稍稍偏离一些。 饶是如此,在土著世界中已经是一门极为实用的摆脱神通了。若非冷侑珊在后压阵,连四位功行极精的元婴真人也相继着道。 “颠倒迷途”的幻术既被破去,真正比拼遁术,那两名气息在元婴中期境界的魔修,明显比天山客等人弱了一筹。 十余个呼吸之后,六人围成一团,将两名魔修困住。 两名魔修一个较为魁梧,一个娇小许多,身材玲珑有致,似乎正是一男一女。 两人脸孔上布满血雾,似乎是用自身血液凝成一只奇特的面具,将神魂波动、相貌形容,完全掩藏起来。 两魔眸中精光转动,瞬间觉出困住自己的乃是六名元婴后期修士,不由心中一沉。 不对。是五名元婴后期修士,和一名……金丹修士? 两魔暗生喜意,立刻就打定主意要往归无咎把守的方向突围。只是一抬头,迎上归无咎清澈渊深的双目和挂着笑意的脸容,忍不住心中一寒,不敢上前。 就在两魔首鼠两端,想要改弦易辙的一瞬间,易慕楸窥到破绽。立刻操控手中元气刀盘,六柄飞刀分刺两人上中下三路。 飞刀寒气森然,转瞬就迫在眉睫。 不过两名魔修却夷然不惧,竟是以强当强,正冲着易慕楸的方向突围。 那六柄法力凝成的飞刀,干净利落的透体而过! 易慕楸脸上喜色尚未消散,却蓦然惊觉六柄飞刀却没有任何作用,抽刀断水,水不断流。二魔身上创口,立刻完好如初。 此时两名魔修手中所持法器鬼气森森,魔焰大炽,显然威力大为不俗。若是自己稍稍退却,包围圈就要被打破。 就在此时,蓝觅烟倒持琵琶,二指连拨,铮铮两声。两魔面前平地生雷,清气密布。两魔立刻生出预感,若要再往前一步,等若往铜头铁臂上撞,非得头破血流不可。一咬牙,不得不再度退回圈中。 易慕楠喝道:“楸弟。你是最善对付魔道修士的。莫非近二百年不遇对手,早已忘却了迎敌之法不成?” 易慕楸闻言一愕,脸上半红半白。 突然,易慕楸扯开衣袖,自怀中掏出一只似是兽皮所制的酒囊。拔开瓶塞,香气四溢。易慕楸痛饮一口,混合一身法力,狠狠喷洒在十二柄元气刀盘之上。 十二柄飞刀上,登时如同涂抹了一层绿豆浆糊般的异物。虽然犀利不再,但却平白生出一种似能吸附精魂的异感。 易慕楸抖擞精神,再度撒出六柄飞刀。两名魔修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往易慕楸方向突围。既然已经验明此术无功,他们怎会畏惧。 不过这一回,六柄飞刀斩过。两位魔道修士痛呼一声,跌跌撞撞的后退。胸腹间的创口,黑色血液不住流出,远不复第一次迅速痊愈的神效。 而易慕楸六柄飞刀,似乎其上绿意更深了一层,刀刃之上隐隐有些发黑。 两魔受创,天山客、冷侑珊作势欲攻,正要结果了二魔。 两魔露出凶光,痛哼一声。突然身形齐齐下坠,猛烈地扎进地下沼泽之中,便要借潜通万里的“十万连窟”远遁他出。 易慕楠、易慕楸兄弟二人,齐声冷笑。喝道:“怎肯走了你这邪魔!” 兄弟二人双掌一贴,法力相连,气机陡然强了一倍有余。各自默念法诀,伸出食指往下一点。 只见下方原本流动不休的沼泽,突然化作一方坚凝的土山。 易慕楠高声喝道:“天山客道友!” 天山客一点头,笑道:“看本人的手段便是。” 天山客一扬手,环在脖间的赤蛇“太阴”,再度恢复数百丈长短的硕大身躯,一头扎入泥沼之中,卷起一座百丈高低的土山来。 蛇身一紧,立刻绞碎。 易慕楠、易慕楸二人均擅长一种“指地成钢”类的神通,对于精通五行遁术的修士,抑或在“十万连窟”这特殊地形之下的战斗,作用极为显著。 往常的小队作战,追击刁滑之敌,易慕楠、易慕楸兄弟有其一足矣,更是牢牢锁定团队核心的位置。 只是这一次,星卫神将为求稳妥,将两人并入一队。 这两兄弟有一道合体连功的妙法,足可使这道神通的威力扩大三倍以上。如此一来,就算敌人潜遁之法再快,也逃不过“指地成钢”的范围。 那巨大土山被太阴赤蛇绞碎,两名魔修果然藏在其中。 天山客脸上一喜,正要上前擒拿。 却见被蛇身牢牢绞住的魔修身躯,突然干瘪下来,如同蜕皮一般留下残骸,真身早已脱困,瞬间便纵出二三里外。 这两名魔修杀伐神通虽不甚了得,但是隐匿、逃命的手段却层出不穷。 但在五人看来,这两魔不过是强弩之末。 易慕楸两柄飞刀再度射出,只是这次又有不同。两柄飞刀之上附着一张明黄符纸,刀柄处系着一道法力所化的丝线。极轻巧的两个转折,便避过两名魔修的防御,从后脑勺处扎了进去。 一道刺入,符纸立刻化去,成一缕飞灰。而两名魔修,却身躯僵直,再也动弹不得。 蓝觅烟、冷侑珊二人随后跟上,各自取出一件极为了得的的封印之宝,将两魔牢牢困住,贴上封条。 易慕楸喜道:“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虽然在击杀功行达到元婴巅峰的“钩鸣蛇妖”一战中,天山客大出风头。但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捉拿妖魔部的奸细,而非斩除野怪。 从这个角度上看,这一次的行程,他易慕楸当居首功。 归无咎心中一动,正要编排一个借口,远离五人。但是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却见天山客身上缠绕的“太阴”、“太常”二蛇,吐信不止,蛇头乱扭,似乎跃跃欲试的模样,成功吸引了天山客的注意。 天山客若有所思。 归无咎主动上前一步,笑道:“诸位不忙欢喜。且看看所擒之物再说。” 蓝觅烟瞥了归无咎一眼,目光略带疑惑。 不过这一行中的几次经历,她对于归无咎的判断再也不敢轻忽。稍一沉吟,取出一件形同灯罩的宝物,吹一口气。罩定百丈之内,再无一丝缝隙。 备下后手万无一失,这才一挥手,把两魔身上封印揭开。 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那宛如干尸般的两魔,身躯逐渐变成绿色,头顶生出两个小小触角,四只獠牙外露。不住地对人作揖,然后俯下身,四足落地。再起身,重复作揖不止。 其拱手作揖之时,感觉与人无异;但四足着地拟作兽态时,却传来一种浓浓的妖兽气息。 易慕楠脸色有几分难看:“赤魅族!” 但是这两只赤魅族妖修一副气息不足,神情呆滞的模样,不知中了什么邪术。 天山客冷笑一声,上前把其中一只赤魅一脚踢翻。 五人这才看见,那赤魅足底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洞口,无限生机化作白色汁液,从它足底流出。 显然,这两个赤魅族的元婴境妖修,已经命不久矣。 竟是魔道神通之中,以修士的生命为代价,所使出的代劫替形之法。 天山客轻轻抚摸肩头太阴、太常二蛇,感受两蛇指引,沉声道:“随我来!”起了遁光,连变几次方位,最终锁定了敌人气息。 果然,约莫半刻钟后,先前那两名魔修,再度出现在六人视野之中。 如此一来,两魔面色是真的有些难看了。 接下来一番战斗,两魔连续使用三次代劫替身之法,舍掉六位赤魅妖族性命,累次脱困奔逃。 但天山客身上二蛇似乎极为灵验,一直锲而不舍。终于,等到第三次追赶上两位魔修,这两魔似乎代劫之法的傀儡已然用尽,只能束手待毙。 再度将两魔牢牢封印,蓝觅烟特地上前仔细检查,眼前乃是货真价实的魔修,并非赤魅易形。 天山客似乎心中极为畅快,对着易慕楸道:“易兄,这一回是你功劳大些,还是本人功劳大些?” 易慕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自然是尊驾出力更大一些。” 听得易慕楸服输,天山客仰头哈哈大笑。此人斩魔神通和指地成钢两道法门,是这一行最重要的两道底牌,但最后还是被自己抢了风头去。 可是天山客这笑容,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原来六人围定的被封印术牢牢束缚的魔修,突然身躯陡然缩小,化成两颗核桃大小的黑色石子,其中哪有半点活人气息? 此时,归无咎微微一笑。 就在天山客等五人诧异的目光中,归无咎光天化日之下,平空消失! …… 在一处深埋淤泥中的玉简上空十余丈处,清光绽放,一个背负双剑、黑色劲装的青年突然出现。 归无咎对着斜躺在灌木丛中的两具“赤魅”尸身,淡然道:“二位道友小别无恙。” 第九十五章 汇合魔道新设谋 两具“赤魅族”妖修的尸身,渐渐由绿色变黑。随后这绿色身躯如瓷器一般破碎开来,当中钻出两个尺许高的小人。 这两人身躯陡然长大数倍,恢复原形,不是那两位魔修是谁。 此时两人惊骇不解的目光,在归无咎身上上下逡巡。这最后一重脱身逃命的手段,作为潜匿于各王朝的终极底牌,可是从来没有失手过。 原来,两人金蝉脱壳的替身秘术,名为“阴阳蜕法。” 其中“阳蜕法”一门,乃是抛却替死尸身,真身聚作血箭似的一团窜出二三十里之外,正是天山客所识破的这一法。 而“阴蜕法”,却是将一身魔功分散,化开,暗藏于替劫尸身的血肉之中,反将一团修炼已久的“恶煞傀丹”充作假身远远喷出。 两法交互使用,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从来无往而不利。 两位魔修一连使用了三次“阳蜕法”,留下替死的赤魅尸身遁走。而到了最后一步,却出其不意地变成了“阴蜕法”,将一身本元藏于赤魅尸身之中,瞒天过海骗过五人。 只是没想到,偏偏没有骗过这金丹修士的耳目。 归无咎笑问道:“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两名魔修略一迟疑,相望一眼。最终,那更为健壮的男性魔修粗声粗气地道:“在下金长胜。” 另一个人果然是个女子之音,亦道:“在下杭天巍。” 男性魔修脸上虽然隔着一层面具,但是却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又惊又喜又疑的心态,四下张望一阵,狐疑道:“莫非就道友一人在此么?” 归无咎笑道:“然也。” 但是归无咎立刻补充道:“不过,若是二位道友多加迁延,那五人原路返回,想必一刻钟内总能抵达。” 那男性魔修眸中凶光一闪,似乎跃跃欲试。 归无咎笑着摇了摇头,金丹一转,一身磅礴恣肆的精纯魔气散发! 周围三百丈之内,忽然变成一道由最澄澈的魔气化成的“魔意之池”,池水涌动,气机飘荡。 一男一女两位魔修,忍不住一声轻吟,只觉功法为之感染,似乎浑身发热,熏然欲酔。 那女性魔修张口结舌道:“你,你,你……” 归无咎微笑着把手伸入袖中,取出落泉宗长老令符。空气中陡然多出一种冰凉之意,甚微而玄,又有妙音阵阵,似是叮咚落泉之音。 金长胜一愕,脱口而出道:“这是什么玩意……” 再仔细一看,看到了那栩栩如生的泉水形象,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惊掉下巴,大叫道:“魔尊,尊,尊……示谕的天宗,宗,宗……” 归无咎见这两魔果然识得,心中松了一口气。 从这两魔修掌握的神通水准来看,归无咎断定其必定出身于一家实力不弱的宗门,至少相当于圣教中的玄宗一级。此等宗门,是必然接下了魔宗示谕的。 如此一来,自己和魔宗之间,也能就此建立了联系。 归无咎道:“尔等在东华界天、大昌王朝有多大势力?背后有哪几家宗门?其余魔宗同道,尔等能接触到多少?若要离开东华界天,前往其余界天,甚至祖庭道宗、各大隐宗,可能办到?另外,寻一个能主事的人来,听我吩咐。” 这两位魔修闻言,竟面面相觑起来。 归无咎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提了太多问题,眼前这人脑子不大灵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再仔细一看,才知道并非如此。眼前两人抓耳挠腮,分明面有难色。 归无咎问明缘由,这男性魔修金长胜吞吞吐吐地道:“您是四大天宗的大人物,传命下来,我等自当尊崇。只是,我们这里从来都是听另外一位大人物的吩咐。” 似乎怕触怒归无咎,金长胜连忙补充道:“整个东华界天的魔修势力,全部归这位大人物指挥。” “哦?” 统辖整个东华界天? 归无咎这一下倒是有几分惊异了。 思索一阵,归无咎问道:“在下要见一见你说的那位‘大人物’,可能做到?” 金长胜似乎等的就是归无咎这一句话,连忙道:“不难,不难。若您要和那一位相见,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能见到。” 说完连忙伸手往地下一指。 归无咎眉头一挑,没想到这“十万连窟”居然是魔宗的一处秘密巢穴。 女魔修杭天巍试探着问道:“属下二人这便为您引路。” 归无咎“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金长胜、杭天巍对视一眼,立刻施法。手中法印连结,凝成一道印记散成白色光罩,将归无咎和两人圈在其中,随后缓缓下沉。 陷入泥沼之中。 眼前突然一黑,十丈,百丈,千丈…… 在取得的“十万连窟”的情报中,归无咎已然知晓,此窟百转千回,深及三千余丈。 不借助神通法宝,归无咎一身魔气若要伤敌,至多只能及到五百余丈;但若只是感应魔修气机,那可就远得多了,几乎达到五十里上下,远远超过“十万连窟”的深度上限。 这也是归无咎敢于来此追索魔修的底气之一。 百余息后,归无咎蓦然觉得足下一热,似乎接触到什么法力波动的变化。暗暗点头,看来是“十万连窟”的窟底,布下了什么禁阵。 金长胜出言道:“千万小心,稳住身形。” 归无咎一抬头,突然感到脚下一轻,似乎是一道阵门打开。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这表面上的十万连窟窟底,其下仍有洞天。 这一次的下降之势来得愈加猛烈,不过瞬息功夫,就又往下跌落了万丈。看来“十万连窟”只深及三千丈之言,可是大大的不实。 终于,在接近两万丈的深度,归无咎等三人身形缓慢停止。 眼前也再度重见光明。 这光明并非来自明珠,亦非火把,而是一种奇异的植物,宛如长发洒落的嫩叶绽放开来,透出清新嫩绿的光华,俨然尚有三分青涩。 这发光的异草间隔或数尺,或数丈,陈列在一条洞窟的两侧,弯弯曲曲延伸进去。 金长胜转身朝归无咎一礼,连忙半是小跑地走进洞窟之内,恭声道:“启禀大人。有一位来自天宗的大人,想要和您见一见面。” 良久,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又过了片刻,此人又道:“请进。” 归无咎可没有等他这一声“请进”。此人出声之时,归无咎早已迈步,此时已然一脚踏进洞窟尽头的密室中。 这是一道圆形的密室,宽不过二三十丈,环绕一周尽是密密麻麻的石门。石门之上,刻画着千奇百怪的图案。 这二三十丈的空间,仅有一座五六尺高的巨大石座,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座椅之上,端坐一人。 此人一身朴素蓝袍,和大昌王朝中的神侯一流所着服饰,几乎无有不同。除却鼻梁高出两三寸,双手过长,足以摸到地底以外,和寻常人修没有任何差别,俨然是一位气度清雅的书生。 归无咎脸上露出讶色。 以他的魔功之精微,在这数十丈方圆的斗室之内,充分放出魔气,反复震荡七次,才稍稍能够感受到此人一丝淡淡的魔功波动。比之自己将一身魔功锁紧真宝金丹之中的法门,似乎还要藏得更深! 当然,更可能是此人修为比自己高出太多。 归无咎敢下断言,此人若在神道王朝之内行走,除非近距离接触天玄上真、界空大帝一流的人物,否则绝不可能被发觉出魔修身份。 不但如此,此人气息之中绝无低阶魔功之血腥可憎,反而隐隐传来一种圣洁超越的味道,非魔道至法嫡传,不能如此。 这书生盯着归无咎看了许久,终于有几分玩味的道:“早两日本座侍奉紧伐罗大魔尊时,听大魔尊言道,我魔宗四大魔尊之一的妙观智大魔尊,意欲破例拔擢一金丹修士为亲传弟子。不想竟被那金丹小修拒绝了。” “我看大魔尊所言之人的相貌,和尊驾可有几分相似啊。” 归无咎讶然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在下不远亿万里来到此处,那日之事,竟会被此处中人知晓。” 书生双眸中现出亮光,道:“果然是你。” 露出一个亲切笑意,书生又道:“大魔尊相互交流,所处层次却在紫微大世界之外,并无远近之分。所以千里万里,都丝毫不奇。” 归无咎可无心与此人叙旧,道:“闲话少说。在此处人道文明治下,阁下能掌握多大势力?若是本人想要求取祖庭道宗、各大隐宗经典传承,阁下可能帮得上忙?” 听归无咎直言所求,那书生也不生气。似乎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的道:“你既不肯存心拜入魔尊门下,又怎敢狮子大开头。见面就索要条件?” 归无咎洒然道:“在下只是并未选择立刻成为魔宗弟子,但以道法而论,至少也是半个魔道修士,这可丝毫做不得假。再者说,万一数百年后在下道法修行之路并未走通,岂不是只有魔道这一条路可走?” “想必在魔尊和阁下心中,也是做如是想。” 书生嘴唇一挑,双目连眨,似乎被说中心事。 归无咎又道:“再者说,阁下不妨试着于消息上互通有无。说不定在下能够提出阁下感兴趣的方案呢?” 书生略一权衡,最终似乎决定试一试水。斜睨着眼,道:“本人手上倒是真的掌握一道底牌。有一家隐宗名为英水宗。此派唯一一位天玄上真寿元将近,却被本人觑道机会,以为之延寿为代价,达成了合作。” “你若要取这一家隐宗真传,倒是不难。” 归无咎眸中光芒一闪,立刻问道:“这一家隐宗,和别宗关系如何?是一家孤悬在外,还是和许多有分量的宗门交通有无?” 这一个问题,事关归无咎这两日构思的一道大胆方案,其中关键尽在于此。 书生反复推敲,道:“有七十七家隐宗,暗暗成盟,关系颇为紧密。英水宗,正是其中之一。” 归无咎眼中抹过亮色,喝道:“好!” 面对着书生,归无咎肃然道:“尊驾帮我一个小忙,让本人得了英水宗弟子的身份。我帮尊驾借着清水宗这道壳,入局人道修者的大棋盘,如何?” 书生哑然失笑道:“圣教早已成势,各隐宗目前蛰伏待机,唯有自保之能。你一个小小金丹修士,如何撬动棋局?” “你可千万不要和我说,混入英水宗内成长起来,将来夺得英水宗掌门之位,成就天玄上真?那可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了。” 归无咎嗤笑道:“阁下说对了一半。” 书生一仰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不过归无咎话锋一转,相激道:“我看阁下主持潜匿之事太久,脑中尽是阴谋诡计,早已离了兵法大道。只窃取英水一宗,又何济于事?” “在下的办法,是设下一道阳谋争局,惊天豪赌。” 书生丝毫未觉,已经被归无咎抓住谈话主动,忍不住问道:“何等争局?” 归无咎面色平静,只是音声冷冽:“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九十六章 元婴无敌 金丹一式 书生听到这七个字,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哂道:“打遍天下无敌手?” “谁?” “你吗?” 归无咎坦然点头,认真道:“正是在下。” 出人意料的是,书生并未继续出言嘲讽,只是一翻白眼,道:“说说看。本人就来评判一番,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归无咎成竹在胸地道:“说来简单的很。由这一家隐宗出头,联合其余数十家隐宗,和圣教立下一道赌约。” “就言道,本宗出了一位资质杰出的真传弟子,自命为天下无敌,欲与圣教嫡传较量高下。” “若不能胜,隐宗甘为圣教驱驰,主动解决妖族魔道的威胁;若果然胜之,隐宗就此出世传道,划定治域疆界,取得和圣教同等地位。圣教治下之神道王朝,也不得侵犯隐宗利益。双方扩张势力,各凭本事,人劫道尊也不得出手干预。” 归无咎直视书生,静言道:“如何?你助我潜入隐宗,获得真传弟子身份,提供一些有限的帮助。作为报酬,魔道势力获得光明正大地进入棋局的机会,再不虞圣教打压。” “这笔买卖,对于尊驾来说,是否划算的紧?” 书生“唔”了一声,右手托腮,思虑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金丹境无敌么?依本人浅薄的眼力,似乎你还真有两分底气,也不算自命不凡。” “只是,你这计划也太过想当然了一些,谁说圣教一方就一定会接招呢?” 归无咎微笑道:“由不得他们不接。” 归无咎续道:“如今赤魅族等八族蠢蠢欲动,只待大妖降世,便要全面反击。如果魔宗再配合行事,制造事端。圣教必定会感受到绝大压力。此时隐宗联盟,作为敌友未明的第三方突然发难,他们怎敢等闲视之?” 书生微微摇头,未置可否。 归无咎自信补充道:“金丹境无敌?若仅是如此,圣教一方确实可以高挂免战牌,暂避锋芒。可是在下提出的赌约,他们不接也得接。” “否则,就是声誉扫地的下场!” 书生冷笑道:“怎么?不止是金丹境无敌,难道是元婴境无敌不成?” 归无咎肃然道:“阁下猜对了。不过,又是只猜对一半。” 归无咎平静的双眸中似乎藏着一丝火焰,淡淡的道:“赌约的内容,就八个字:‘元婴无敌,金丹一式’!阁下以为如何?” 一个金丹修士,号称元婴境无敌,金丹境无人能接下第二招。 如果下这样的战书,圣教祖庭,确实不得不接! 金丹修士,打遍元婴无敌。如果连这样的挑战都不敢应下,恐怕圣教以后再也当不起这个“圣”字。但凡知晓此事的门下弟子,道心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动摇。此乃震动教本的大事,更是不容回避的阳谋。 而有魔宗的存在,想要完全封锁消息,是绝不可能的。 书生平静下来,眼球微颤,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声音突地有几分木然,又有几分缥缈:“你有把握做到吗?” 归无咎摇了摇头,坦率地道:“没有。” “扪心自问,‘元婴无敌,金丹一式’这八个字。后四个字托那伽定大魔尊相助,或有七八分把握。但是前四个字,是也不是,只有打过才知道。” 归无咎一叹息,道:“事实上,直到数月之前,在归某心中,金丹修士挑战元婴,跨越‘练气驻形’和‘问道长生’的天堑,尚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归无咎此言无虚。 进入土著文明之后,归无咎发现,作为金丹极限境界的自己,和元婴修士的差距竟出乎预料的小。 最特别的感受,是那份更高层次的间离感消失了。似乎元婴修士,于己而言只是法力更强、修道时日更足,完全没有境界上的鸿沟。 当然。即便境界层次相同,若是其法力碾压,所谓一力降十会,自己依旧没有丝毫胜算。 但自从四重境极限的魔功纳入真宝金丹,成就三位一体之后,归无咎便大致感受得出,自己丹力之强,大约和此地的元婴初期修士相当。 尽管依旧远逊于元婴中、后期修士,但是已经有了转圜余地,并非是以卵击石、难以弥补的大差距。借此以小博大,并非不可能做到。 另外一条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双方道法神通差距甚大。以神通之精妙弥补法力之不足,是完全可行的道路。 有种种优势归纳在一起,归无咎也确有信心胜过二十八界空下各王朝杰出的玄宗弟子,如天山客、易慕楠等辈。 但是借鉴容州荒海一等宗门嫡传和九宗真传之间的差距,归无咎并没有把握,必定能胜过祖庭元婴境嫡传。 “没有?” 书生似乎是如释重负,又似是有几分失望:“没有把握,莫非你是在愚弄本座?这样的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归无咎失笑道:“若事事都有把握才去做,所有的计划都能实现,那岂非人人都可得道?” “把握是没有的。只是,这是归某距离成道最近的一条路,一条直线。道途之上,唯有‘一往无前’这四个字。” “或许,本来没有把握,在和元婴修士交手的过程中,却渐渐会有把握。” 找到一个理由,和各隐宗、祖庭道宗嫡传、本土文明中的顶尖天才一一战过,是一个最可行的方案——遍观天下法门,锻炼空蕴念剑的方案。 这个机会,归无咎一定要把握住。 书生一声慨叹,面露激赏之意,摇头道:“本人谋定而动久矣,现在似乎要被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说服了,去做一件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 归无咎挥了挥手,样貌甚是洒脱:“反正阁下也没有什么损失。你的付出,只是将在下化妆成一家隐宗真传而已;而你可能得到的,却不可估量。” “立下如此大功,兴许下一个开宗立派、自立称尊的,就是阁下了。” 书生睁大眼睛,似乎瞳仁紧盯在自己鼻尖,出神半晌。终于道:“好。你等我的消息。” 归无咎见书生终于应允,精神一振。不过,此人似乎别无其他安排,却稍微出乎意外。 归无咎笑问道:“怎么?尊驾不来试试在下的实力,也好增加有几分底气?” 书生“呔”了一声,摆手道:“试试斤两?这你却不必着急,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人做的。不过,在下对于妙观智大魔尊的眼力,可是不敢怀疑。” 书生突然拉起归无咎衣袖,笑道:“这份信任,是不是很难得?” 归无咎嗤笑一声,衣袖一甩,挣脱书生纠缠。 就在这万事俱备的满足感产生又消散的一刹那,归无咎脑海中电光一闪,突然生出疑窦。 自己进入土著文明这一行,实在太过顺利了一些。入境不到三月,便和魔宗统领一处界天的魔尊弟子汇合,还是在如此巧合的情形下。 而先前赤魅族等妖族乘机作乱,时机亦对自己极为有利。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敢问阁下经营这处秘地,历时多久了?” 书生先是一愕,然后完全省悟归无咎言下之意,失笑道:“你可不会以为本座是刻意在此处等候你的到来吧?” 书生一眨双目,揶揄道:“想不到你是一个如此自作多情的人。” “实话告诉你,奉大魔尊示谕经营此地,至今已有九千余载。在下是接管此处的第三人,接手至今,也已逾三千余载。” 归无咎点头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书生突然想起一事,脸色变幻,笑道:“但是,你的感觉似乎不完全是无的放矢。这连绵数个界天的广阔界域,从来都是我师紧伐罗大魔尊关照之地。只是九千余年之前,恰好妙观智大魔尊对我师建言,须得尽力经营‘十万连窟’这一处所在。” “对于紫微大世界中流动的‘运’与‘缘’的把握,恐怕无人能出妙观智大魔尊之右。纵然人道天尊,也远远不及。” 书生眼含深意地道:“兴许,你我今日相会,甚至你将会生出的念头和策略,都在妙观智大魔尊计算之中。” 归无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对于自己的每一个念头,作出的每一个决断,归无咎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书生手中蓦然多出一枚金符,那金符光华一闪,立刻变成一团濛濛雾气,钻入归无咎袍服之中。道:“一旦得到消息,会立刻通知于你。” 归无咎点头应下。 书生见归无咎立在原地不动,并无离开的意思。恍然省悟道:“是了。离开此地之后,要让阁下足以交差。进来。” 最后“进来”二字,书生提高了声音,显然是对门外金长胜、杭天巍二人出言。 金、杭二人走进密室,迎着书生和归无咎二人玩味目光,突然心中一慌,似乎感到有几分不妙。 但书生积威已久,两人哪里敢逃?只得双腿打颤,勉强走了进来。 书生怫然道:“紧张什么。不过借助你们一物,用上一用罢了。” 金、杭二人脸色惨白。但还未做出反应,立刻头晕眼花,不省人事,软倒在地。同时,各有一缕气机从二人卤门生出,摄入那书生手中。 却见那书生右掌掌心,突然生出一株青翠欲滴的树苗,长到两尺高低后,落下两枚种子。 这两枚种子急速变大,引入两道气机,化作两个人形,正是金长胜、杭天巍二人模样。不但面貌绝类,就连气机也是丝毫不差。 书生笑道:“斩之可矣。” 归无咎闻言手指一弹,两道剑光飙射而出,将“两人”斩成四截。流淌出的血液,亦与真正魔修一般无二。 书生欣然拊掌道:“这一门法诀,若非天玄上真、界空大帝一流仔细查看,是决计不会露出破绽的。” 说完书生信步上前,飞起两脚,将金长胜、杭天巍二人踹到墙角。二人背臀和石壁猛地一撞,又缓缓滑落下来。 只听两声低吟,金,杭二人悠悠醒转,只觉筋骨欲裂。但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尚在人世,不由欣喜之意生出,又几乎忘了疼痛。 书生哈哈大笑,道:“好好当差,哪里这许多杂乱心思。此间‘布’字门在我南某人治下,什么时候拿属下的性命做买卖了?” 金、杭二人惭愧万端,连忙磕头不止。 归无咎无意继续纠缠,道:“告辞了。”卷起两具“尸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书生望着归无咎背影,有几分玩味的道:“元婴无敌,金丹一式?” “大言不惭的家伙。不过,确实有点意思。” 第九十七章 胜归饮宴缘法牵 归无咎自地底泥沼之中钻出,四顾无人,取出埋藏于此的“拾遗书简”,沿原路返回。 先前金、杭二人每使用一次“阴阳蜕法”,归无咎都会不着痕迹的足尖点地,暗暗埋藏一枚书简,前后共有三枚。此时需将其一一收拾回来。 不过如此一来,天山客等五人本就是原路返回,而归无咎又与之同向而行,六人再度碰面的时间,又推迟了半个时辰。 归无咎随意取出一件蒲团模样的法器,盘膝静坐空中。 不多时,几道遁光果然原路返回,裹挟着甚为浩大的声势,连足下沼泽都被劈开一道十余丈深的波纹,与扬鞭击水无异。 五人竟是全力飞遁。 但一旦没有留手的余地,各人功行高下也显示出来。千禾玄宗蓝觅烟一骑绝尘,速度是五人最快。但她动静反而最小,宛如一缕细烟溜过。 身环双蛇的赤膊汉子天山客紧随其后,浑身滚沸热气溢出,如同映照出红彤彤的云霞,那沼泽中的劈波斩浪之形变,多半是由此人造成。 雁海玄宗易氏兄弟又比天山客慢了里许,一身精气如烟,却如干柴遭到炙烤一般熏蒸四溢。 而桥阳玄宗冷侑珊,却位列末席。 归无咎食指在空中反手一击,清脆有声,似乎敲打在铜锣之上,发出“铛”地一声巨响。 这一点雕虫小技,是借用了“上流回风”和“积空云霆”两神通风雷相激的法门,并不足挂齿。 不过蓝觅烟等五人听闻声响,都立刻为之吸引,连忙一个转折,相继调转遁光奔到归无咎面前。 五人此刻实在是心急如焚。 最初,由于精兵强将强强联合的缘故,各人都是信心满满,均拟这一趟出行必是大获成功。 但现在五人心中哪里还有心情关心什么妖魔密探。将归无咎寻回,才是最为要紧的事。 五人都是善观颜色之辈,虽然对于归无咎感官判断不一,但是此人多半是道宗嫡传下界,这一点却是心中有数的。 万一失陷在大昌王朝,要受牵连的何止千人万人。 归无咎莫明消失,他们可不敢断定,是归无咎使用秘法主动追敌,还是被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擒走。 蓝觅烟等人落定罡云,不住地朝归无咎打量。只是贸然询问是否失陷、尚无恙否之言语,似乎有些失礼。相望之下,一时竟无人开口。 到底还是天山客个性粗豪,略一见礼,笑问道:“归道友无事吧?” 归无咎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无事。劳烦各位受惊了。” 易慕楸略一酝酿,长叹一声。捻须道:“归道友无事,我等也都安心了。想来那两名魔修早已远遁,现在是再也难以追及了。” 语气之中不免有几分怅然。 冷侑珊脸上挂笑,却似丝毫不恼,道:“这两名魔修逃遁手段之高明,远远胜过从前之敌,想来在魔门中也是精英弟子一流。这一回失手,下一回多了经验,得手的机会自然增加了许多。诸位又何必烦恼。” 此人心中确然无有惋惜,甚至这轻快言语就是她真实心情的写照。 此行若是得手,大出风头的无疑是易慕楸、天山客二人。 这一行五人都是王都附近几家宗门里元婴修士中的佼佼者。冷侑珊自然不愿意平白被人比了下去。 天山客似乎看透冷侑珊心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归无咎这才听明白各人之意,暗道却是自己疏忽了。连忙把手一挥,两具魔尸从袖中抛撒出来。 五人见之一愕,齐声惊呼,不知不觉脖子都伸长了两分。愣住片刻之后,蓝觅烟最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以秘术试探两具尸身真伪。 以此人元婴期的手段,结果可想而知。 归无咎却并未放松警惕。虽然那南姓书生言道,天玄上真以下无人能识破这一秘术,但归无咎貌似悠然,实则在暗中观察天山客的一举一动。 在归无咎的判断中,此人身上“太阴”、“太常”二蛇,乃是辨识魔物能力最强的底牌。 不过事实证明,归无咎是多虑了。此刻两蛇甚为慵懒的悬挂在天山客脖颈之间,两只蛇首垂到此人肚脐处打了个结,似乎正在寐中,对于两具魔修尸身毫无兴趣。 归无咎这才放下心来。 一番解释,将事实本原照常说来,只需隐去自己潜入地下,和南姓书生的相遇便可。 听闻魔道修士“阴阳蜕法”这一道秘术,天山客等五人,都是啧啧称奇。如此法门,若是不明其中奥妙,第一次被它欺过,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这一番经历,五人对于归无咎的判断,却愈发地莫测高深了。 因为归无咎毕竟是以金丹修为以一敌二,斩杀了两位元婴中期魔修。先前归无咎展露的长处多在遁术和判断上,至于攻守之间的真实神通,其实只是惊鸿一瞥而已。 不过五人也是识趣得很,并不肯发问归无咎以何等手段灭敌。如此越阶杀敌,多半牵涉到上宗重宝,不是他们可以打探的。 一齐返程之后,在大昌神殿缴旨。 昌神君闻之大喜,当即设宴,为六人接风。 宴席一起,天山客等人都心中雪亮,自己不过是沾了归无咎的光罢了,宴席之上也都低调得很。往常别说元婴后期修士,就是化神、步虚修士,也难有当得起昌神君宴请的。 因为这并非寻常饮宴,昌神君所设礼节,不可谓不重:那后殿之中原本十余丈宽阔的“两叶居”,蓦然又涨大了五六倍,化作一间正殿大小。 此时一青一红两片巨叶,浮荡在一座宁谧清幽的湖泊上空,百余丈处。 两叶倒影在水中之影,似更像是一座玲珑映彻的宝藏,仿佛整座湖泊的点睛之笔。甚至举目相望时,也未必能一眼断出虚实之分,反而更像是一上一下,两座宫室。 唯有湖面之上雾霭渐生,托出天上二叶凌霄傲风止气度,幽景清绝,浮空漾翠,方不至于喧宾夺主。 这两叶显化真形为殿,乃是七百余年未见的大礼。上一次出世,尚是大宴神虚大帝降临大昌的贴身亲随。 绿叶之中,昌神君与归无咎,频频劝酒。 各人端坐玉榻之上,所用案席,乃是以三尺宽的荷叶所化。一道圆盘之中,盛满各色美酒异果,清水甘露。 面前这荷叶盘,乃是十道。 昌神君和两名亲信神将共三席,归无咎一行共六席,另一席却是昌神君执意为黄希音所设。 归无咎出行之时,住所中如临大敌、多布禁阵的模样,昌神君自然看在眼中。由此看来,十余年后,黄希音必定也是祖庭道宗的一位嫡传弟子。昌神君此举,是一心要结下这道缘分。 不过黄希音此刻丁点大小,矮矮的坐在玉榻之上反而费事,也不能自行饮酒吃食。归无咎索性让她抱着奶瓶,躺在碧绿的荷叶盘上,自得其乐。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看了,只怕误以为这是端上来的‘人参果’一类的菜肴。 昌神君笑道:“相邻几大王朝传来消息,追剿细作的战役中,其余几路多半是顺遂的,唯有遇上魔宗弟子一路,却极难建功。而我大昌足以全功,俱是归道友为大昌降下福祉。” 归无咎笑道:“不辱使命四字或可当之,‘降下福祉’云云,就太言重了。” 酒过三巡,昌神君试探着问道:“不知归道友这两日的行程,如何安排?” 昌神君心中所想,归无咎心知肚明。 但是他既于接下来的行程已有腹稿,自然不会轻易迁就。 直言不讳答道:“原本在门中前辈看来,大昌境内确有两处风水宝地。只是如今形势变化,眼见是待不下去了。多则月余,少则数日,归某便要另访他处。这就不劳神君费心了。” 归无咎稍一停顿,又道:“这两月有劳昌神君热情款待,无微不至,归某会记在心中的。” 昌神君面上抹过一丝失望,心中担忧果然发生了。 在得知黄希音的身份之后,昌神君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若是这位未来的嫡传道子落户大昌,可是极大的缘分;忧的是边境祸乱一起,归无咎为求稳妥,原先的计划只怕有所变动。 现在原先盼望果然落空,昌神君自觉强留无益,反而伤了情分,不得不把算盘打在别处。 昌神君一使眼色,右手边一位身材魁伟的白甲神将心领神会。朝归无咎一见礼,出言道:“听闻归道友在乾符郡时留下一碑,一举升任剑月玄宗《指南》一经。不知归道友能否为我等开开眼界,也为大昌留下一笔一墨?” 此人对面那位金甲神将连忙接口道:“不错。我大昌王朝绝对不会慢待归道友所留墨宝,必礼奉珍藏,比同诸典。” 两人说得恭敬,归无咎确实不好拒绝。 可是若再留“三剑意图”,旁人便知剑月玄宗那一碑并非随手施为。 归无咎心中略微思忖,已有定计。昌神君等人既然提及那副剑意碑,多半是见过原图高明的。有了这一道底子,接下来倒也不难处置。 心中一定,道:“传笔墨来。” 两位神将见归无咎出言是“传笔墨”,而非“传碑”,眉眼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失望。但昌神君却面容和煦依旧,城府依旧,笑吟吟的下令传笔墨。 笔长二尺有余,笔锋之细却与金针无异,正是一支上好的龙骨兔毫笔。 画卷张开,归无咎饱蘸浓墨。 除了躺在荷叶盘上熟睡正酣的黄希音,其余八人都围了上来,看归无咎施展手段。 据说那日归无咎留碑之时,瞬息成就,竟无一人看清。当日与会之人,无不引为憾事。现在昌神君等人,自然不肯让旧事重演。 不过这一次,归无咎的动作并不太快。精神凝聚,手腕舒展,竟是不徐不疾地动笔作画。 笔下所绘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昌神君凝神评判,只觉这“圆圈图”似乎并不高明,和那日碑文所留三剑意图明显有极大的差距。 但是此图之中暗藏变化。似是许多圆圈不住放大,又有许多圆圈同时缩小,此起彼伏之中暗藏妙理,他一时片刻也不能尽数看清。 归无咎笑道:“缘法不可轻留,道术不可轻传。” “那日在乾符郡所留三剑意碑,乃是至高明的纯熟之法;而今日所留这一幅‘圆全图’,却是最基础中暗藏了变化的途径。因从最基础中推演的缘故,初看破绽甚多,因此并不适合留下碑文,倒不是在下有意怠慢。” “这一幅为‘门径’,剑月玄宗那一幅为‘成品’,两相比较,若是志在钻研其理,私以为还是这一幅更重要一些。神国之中若有后学之辈,先观此图,再赴剑月玄宗观碑,或许于剑道神通之中有几分收获。” 昌神君大喜谢过,连忙命人将之封存,刻下阵法铭文,藏于秘库之中。那两位神将,这才一扫阴霾,眉眼间尽是喜色。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这时他借鉴了几分辰阳剑山《观法图》的意蕴,又加以诡词解说,以及“三剑意图”珠玉在前,这才蒙混过关。 当然,能从此图中推演出一丝剑道精奥,也不全是虚言。 ps这两天限免。欢迎看到的新朋友订阅,投月票推荐票。打赏就随缘了,不过作者自然是来者不拒。 第九十八章 无常之心 圆圈内外 宴席散后,归无咎在园中静坐,调息凝神,聚敛锋芒。 黄采薇却在为黄希音洗澡。 黄采薇作为“芎薇”一族的精怪,其实擅长数种最基础的五行法术,尤其以水行、木行为最佳。 此刻,但见数百枚碧叶聚成一端,叶尖指向一处,不住地有点点滴滴清水生出。 不过那清水却并不落地,而是汇聚成一道玲珑鲜活的小水池,浮在空中,水深不过一尺,黄希音在其中扑击嬉戏。 黄希音平素异常乖巧可爱,颇有淑女之风,但此时难得入水,不但不惧,反而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像是个男童气象。 黄采薇照顾黄希音已有两月余,对这善解人意的小娃娃也是渐渐生出喜爱,俨然对待自己的儿女和姊妹一般。此刻黄采薇化作人形,双手托腮,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的观看黄希音戏水。 黄采薇歪着脑袋,手臂再度化成绿色藤萝,轻轻抖动。但见一道与人修真气、妖族妖气俱不相同的清灵之气,蓦然结成两个葫芦,瓜熟蒂落。 黄采薇捧着葫芦,将其抛撒在水中,一沉一浮,逗弄黄希音去捉。顽到兴起处,连连拍手,发出人声,“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忽然黄采薇似乎想起一事,连忙自兜囊中将“照影石”取出,记录下黄希音戏水的画面。 归无咎入定之时,心中观想之象亦在宝剑和顽石之间不住切换,心意流动愈发圆融,苦涩之意尽去,不由暗暗点头。 归无咎宴饮之后返回居所,隐隐感到心中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似乎遮断光明,不复通脱爽利。返身观之,立刻知晓自己势如破竹久矣,如今终于又遇到了“九九劫关”中的一关。 这一关乃是三十六心劫中的一道,在越衡宗经典之中并非以经文诠释,而是以两个故事说明其中道理。 其中一个故事名为“天子下凡”。 说是一国国君微服私访,忽然天地之间生出怪异飓风,将这国君卷到杳无人烟的雪山之中。 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天风止歇后,这位国君落足之处,正是靠近中大雪山中一处“小栈”的位置,相隔不过数十丈。 所谓“小栈”,乃是雪山之中为了防止猎户山民中途遭遇暴雪难以存身,每隔十数里、二三十里建造的小屋。此屋以陈年积木钉入坚冰冻土之中,最是坚牢不过,再大的风雪也奈何不得。 不仅如此,“小栈”中暗藏的火种、薪炭、食物、被褥等异常丰厚,足可保障月余饮食。清水在水缸中冻成坚冰,旁有铁锥水壶,亦可凿开取水。 往常猎户山民入雪山,最怕的就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处“小栈”之间遭遇暴风雪,那时便性命危矣。但若是遭到恶劣天气时,已有“小栈”作为倚仗,那便可高枕无忧了。 可是,半个月之后,当属地官员接到山民报讯,赶到这处“小栈”时。这位国君已经瘐死久矣。 属吏入殓其尸身时,却发觉国君的牙齿已经掉了几颗在地上,翻拣在一旁的山薯上,还留着几个淡淡的牙印。 原来,这位国君贵为君王,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纵然有现成的食料、火种在面前,却不知如何使用。 国君对于桌上最显眼处的火石视而不见。未经火烤,那生山薯冻得比坚冰还硬,哪里能够食用? 另一个故事名为“友邻掘金”。 却说两户人家,各自都有些产业,行事尚算勤勉。 有一日,其中一家在家中掘井,忽然掘出一包黄金,阖家上下不由地大为欢喜,以为就此大富大贵。 邻居的当家人,不免心中沮丧。其妻见之,劝说道:“吾守吾常尔,何羡之有?”奉劝其夫勿要心有旁骛,努力经营自家事业便是。 不过数年,这一户人家家底愈发殷实,家业蒸蒸日上;而邻居却因井中掘金,一夜暴富,终于沉湎于酒色欢愉,三年内就败尽了家业。 须知掘出黄金这一户人家,绝非好逸恶劳之辈,原先心性甚为淳朴良善,经营产业之用心勤勉,不在邻居这一对夫妻之下。 只因飞来横财,打乱心性章法,反而成殃。 回忆典章,归无咎心境万变迁流。 在越衡宗时,归无咎是阴鱼九珠,开派一人;其后纵然有轩辕怀横空出世,但归无咎走上了“天人立地根”的道途之后,有全珠为助,自信成道后也不逊于轩辕怀。 突破圆满之上,同辈之中,难求一败。 直到前日和魔道中南姓书生的相逢。 尽管这个计划是归无咎自己提出的,但是本人“心意”之所在,未必就做好了准备。 跨越一个大境界和元婴修士交手,归无咎的地位和立场,都将发生根本的变化。 倘若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在一步一步的斗法中变得更强,而是依旧沉迷于所向无敌的迷梦和过往之中,那就注定要遭到挫折。 古往今来,许多天才人物遭遇挫折后一蹶不振,并非是其心性不佳,不堪承受打击;而是其行事方式、所处地位、身份立场都已经固化,一旦这些曾经荣光受到冲击,其本人若无充足准备,必定会觉得诸事不顺,无不掣肘,再也无法按照合其心意的旧法行事,以至于最终走上心境破碎的自我毁灭之路。 这一关,名为“无常心劫”。在三十六心关中,不算常见;但一旦出现,也是杀伤力不小的一关。 唯有明悟“不滞于物、与世推移”的无常之理,随外物之变化随时调整自己心意,方能顺利度过此关。 归无咎本人的心性磨炼其实颇为充裕。金符失约,锤炼道心;藏象毁盟,远走异域。经历了这两件事,其余的考验便颇不足道了。尤其更有超一品的道念、道缘为根基,归无咎要度过“无常心劫”,并不为难。 此时,归无咎在入定之中念头一起,立刻就能将无常心劫彻底融化,甚至连持心法诀也不需要动用,再也不虞心境破碎的危险。 但仅仅如此,还是远远不够的。 归无咎必须进一步做好准备,时时刻刻能够进入到枕道碑中和“元元”交手时那份抛下一切顾虑、超越极限的感动之中,才能为这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局增添几分“把握”。 入定三刻,归无咎暗暗点头。自己,已经做好了变成冲击者的准备了! 看到戏水极为欢愉的黄希音,归无咎心中一暖。轻轻一拂袖,排成一横列,出现在面前的共是五件物品。 元教《相承次第总扼》、《小九霄经》两部经典;清教《仓元四记》、《太素宝箓》;以及归无咎得之于辰阳剑山、号称演尽八脉剑道的《观法图》。 这五部经书,其中有资于自家道途的,归无咎早已通过全珠所化《念剑演化图》将其吸纳殆尽,催动了《空蕴念剑》的成长。 最初成丹的一瞬间,《念剑演化图》吸纳《观法图》精义之后,那《观法图》给与归无咎的观感,就像是变得坑坑洼洼的道路,挖出了一些坑洞,又留下了一些平整之地,显得很不协调。 若仅仅是对于《空蕴念剑》的成长演化,这五部经书,确然精华已尽。 归无咎心中确信,就算紫微大世界中的天尊大能、人劫道尊联手,也不可能在借法推演一道上胜过《念剑演化图》一丝一毫。 归无咎的道途,的确也不再需要修习其中的神通妙术。 所谓“人力有时而穷”。归无咎纵然天纵之资,此时已有三门道法傍身。依托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成就三千妙法、十八神通为其一,依托《念剑演化图》成就空蕴念剑为其二。依托魔宗四大根本经典之二,兼修魔道神通为其三。 绝不可能在三法之外,再横生枝节。 如“履尘剑”一般,乃是下界百年旅途的一道“了结”与回眸,可一而不可二。 但是这并不是说,五部法门的其余部分就完全无用了。虽然不需亲自修炼,归无咎依旧要透彻领悟其道法精义。 不止是这五道法门,以后若果真得以遍观数百家隐宗法门,以及妖魔、武道、巫道、阴阳道诸法门,除却直接以《念剑演化图》攫取其中有资《空蕴念剑》的精义外,其余部分,归无咎依旧要一一观览无二。 这些是为黄希音准备的。 直到此刻,归无咎才真正领悟了“借道对证法”的真意。 神通法诀趋于至极,固然是各有千秋,呈其精彩,未必能强求一致;但是层次若是接近,那么纵然不能融会贯通,照样不妨碍于推甲得乙,指东打西,同样暗合“不启不发”的道理。 归无咎所得到的全部上乘法诀道术,相当于他自己现在其中划了一个“圆”,圆以内的一切,被《念剑演化图》所攫取;而圆以外的所有,却将全部灌输到黄希音身上。 然后自己再通过观察黄希音成长的每一步,对证之,反证之,从而加深自己对《空蕴念剑》的推演和领悟。 此刻黄希音正把小脑袋埋在水中吹泡泡,似乎这游戏极为有趣。 归无咎观之良久,心中暗道,纵然这小家伙资质超绝,但在并无其他秘法相助的情况下,想要将如此多的法门尽数消化,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负担,可不轻呀! ps:有通过限免留下来的朋友,订阅一下,投个推荐票。说实话,本书的追书读者支持力度还是非常大的,也让作者很感动。推荐位什么的也不是读者能够帮上忙的,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力所能及,要是能加进自己书单,哪怕只有三五个人收藏,我也十分感谢了。 第九十九章 天祭器 异蛇卵 魔宗讯 “归无咎?” 就在归无咎为黄希音整理“念剑余法”之时,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归无咎不必回头,就知道这是“小铁匠”的声音。 小铁匠蹦蹦跳跳转到归无咎面前,老气横秋地挥了挥手。身后又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极有韵律却又略显死板,似乎不是活人行步的节奏。 归无咎摇了摇头,若是他亲自控制“谢玉真”,这木偶可以做到与真人无异,土著文明中的修者多半看不出破绽。 不过小铁匠本是器灵之身,能够操控另一件傀儡,本身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举动了,也不必太过苛责。 小铁匠急切的冲身旁摆了摆手。“谢玉真”转身来到归无咎对面,口中黄芒一吐,约有数百上千枚玉简噼里啪啦甩落在地上。 小铁匠见归无咎依旧潜心于《观法图》等五部典籍,拖拽归无咎衣袖,大急道:“那些道册不急在一时。你先看看本真人带回来的宝贝。” 除却三部《献典》之外,小铁匠对于大昌王朝秘藏的器道典籍也异常上心。 只是以器灵之形直接现身,未免骇人耳目。于是小铁匠潜在“谢玉真”躯壳之中,手持昌神君所赠令牌,将另一处库藏的器道典籍洗劫一遍。 这些典籍不比《献典》,没有实物对照。纯粹是器道一门源流总集、各种法宝法门详疏一类。 但是此刻,小铁匠的心情异常热切。 对于混元真宝器灵来说,只要御宝之人透彻了解炼制法门,就等于法宝真灵掌握了自行炼宝之法,平白多出了一项技能。将心比心,大约和人道修士掌握一门新神通心情相似。 归无咎善解人意,笑着将《观法图》卷起,开始观看小铁匠取来的器道典籍。 小铁匠这才欣喜,转身和黄采薇一道,喜滋滋地观看黄希音戏水去了。 不过,归无咎并没有先急着观看具体的法宝炼制之术,而是将介绍土著文明中器道源流的典籍先挑拣出来,仔细查看。 这一观览,对于此处器道文明发展,归无咎的认识立刻加深了许多。 在土著文明之中,并无“本命法宝”这一概念。不但如此,其寻常的外炼之宝,品质同样不超过九宗治域中“第五品法宝”的界限。 如归无咎所负巨剑“山河万里”,品质之高已然超越土著文明之中常见的各类宝物,纵然是“天人感应三境”修士所用之宝,也不例外。 但土著文明的炼器之法,并不是说就没有任何长处了。 近百万年前,此间修士发明一种秘法,名为“血祭”之法。 当时一家巨擘宗门之中,有两位通彻炼器之道的天玄上真,一人名为“东冶”,一人名为“南冶”。两人钻研器法数千载,冥冥之中心有感悟,同时得到了启发,传下血祭炼器之术。 二人寿终之时,亲身以此法试之,果然锻炼出一件品质极高的宝物。 归无咎从流传至今典籍判断,那宝物出世时的异象之烈,妙用之玄,不下于九宗器道文明中的混元真宝一流。 甚至单就那一件“祭器之祖”来说,品质多半比混元真宝还要胜过一筹。 只是,如此品阶的宝物需要以天玄上真的性命为代价,和九宗混元真宝相比,轻重又不可以道里计。 或有人云,天玄上真只消如“东冶”、“南冶”二人一般,在自家寿尽之时炼合器道,也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天机玄妙,这冥冥中寄托了大因果的法门,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据“东冶”、“南冶”二人传下之典籍,以及历代天玄上真心血来潮验证,这以身合器的“血祭”之法,对于神魂完整大有挂碍,恐怕会对转世之身留下极大的后患。 如果不是本人和宗门有因果未了,恐怕没有一个天玄上真会做这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事。 “东冶”、“南冶”二人传下法门后,因地制宜,步步有削。使天玄上真以下,各层次的修士都可使用此“血祭”之法。 若是化神修士使用此法,那么所得之宝的品阶,大约便和“山河万里”的第六品等阶相当。 至于品阶最高、以天玄上真之性命血祭的法宝,称之为“天祭之器”,乃是各巨擘宗门镇压气运的宝物。 但是有一点限制不得不注意:每一件宝物,这“血祭”之法只能使用一次。若是潜力极大的宝材锻炼成宝,贸然以低阶修士血祭之,尽管眼前可以稍加威能,但就长远来看,必定是亏本买卖。 看到这里,归无咎突发奇想,这“血祭”之法固然高妙,但所提炼的宝物,本身基础品阶却太低了一些。 此术只限定每一件法宝只能炼化一次,却并未限制炼制之时宝物是何品阶。 如果是已经达到“混元真宝”品阶的重宝,再经历一次“血祭”之法,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此法等若是将九宗器道文明和土著“血祭”之法合而为一,说不定是器道之中突破极限的秘法。 小铁匠刚刚和黄采薇并肩而坐,观看黄希音洗澡嬉戏。看了一阵,只觉灵识之中毫无动静,于是又巴巴的赶了回来。 归无咎每会通一道炼器之法,小铁匠灵识之中便会同步掌握一道炼器法诀。此后炼化这一类宝物,再也不需御主费心。 归无咎恰好抬头,迎着“小铁匠”细细端详。心中暗道,若是把“璇玑定化炉”用天玄上真血祭一次,不知有何妙用? 小铁匠正要开口催促,让归无咎多观看一些具体的炼器法门,不要只留心于无用的杂记总集一类。 只是四目相对,却看见归无咎目光锋利,似有玩味之意地直视自己。小铁匠觉得心中有些发毛,脱口而出道:“归无咎。你在打什么主意。” 归无咎正要回答,突然门户之外有人高声道:“归道友在否?” 辨别出来人之声,归无咎心中微讶。丹气一振,浑厚清音遥遥送出:“道友请进。” 此刻这居所有归无咎本人坐镇,因此庭院之内,未设禁阵。眼前一花,已有一人站定在归无咎面前三丈之处。 天山客。 不过此时,此人身上“太阴”“太常”二蛇似乎有些异常,围绕着天山客身躯上下盘旋不止,游动的速度比平时快出何止十倍。 归无咎也未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问道:“天山客道友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此时的天山客,却失去了前次相见的粗豪爽利,眼眸之中竟透出几分复杂,道:“此行是赠送归道友一件宝物。” 似乎怕归无咎误会,天山客连忙补充道:“此物合该归道友所有,并不属于在下的人情往来之列,还望归道友勿疑。” 归无咎大奇,问道:“此言从何说起?” 天山客自怀中取出一物,乃是一异物卵胎,约莫只有鸽蛋大小。归无咎眼毒,一眼看出这是一枚蛇卵。 天山客悻悻道:“昨日宴席之后,‘太阴’、‘太常’二蛇突有异动。待我发觉时,‘太阴’已然产下一卵胎。” “须知‘太阴’、‘太常’二蛇,寻常是绝不会诞下卵胎的。千万年来典籍记载,‘太阴’、‘太常’产下卵胎,不过是寥寥可数的几例,无一不与身负大气运者相勾连。” “本人原本心中大喜,自以为是自家气运兴旺。不过本人将此卵留在身边不过两个时辰,‘太阴’、‘太常’二蛇便焦躁不安起来,如何安抚也完全无用。若是再多留一天,只怕这二蛇就要打破契约,反噬主人。” “仔细一思,才省悟过来,原来这大气运之人,应当是应在归道友身上。” 归无咎神色不变,哑然笑道:“若是如天山客道友之言,‘太阴’、‘太常’二蛇从不产卵,此蛇岂不是早就该灭绝了?” 天山客连忙摇头,不以为然道:“归道友这话就说的差了。‘太阴’、‘太常’的祖先,从来不是‘太阴’、‘太常’;同样,‘太阴’、‘太常’的后代,从来也没有生出过‘太阴’、‘太常’来。” “根据有限的典籍记载,“太阴”、“太常”历次产卵,所得之物各不相同。累计各有……” 天山客突然住口,似乎兴味索然。嘿然道:“这些还是归道友自己去了解吧。” 归无咎生出几分兴趣,将那小小卵胎拾起来,仔细观看。 说来也巧,归无咎将这蛇卵拾起的一瞬间,“太阴”、“太常”两蛇立刻安静下来,一个吐信,回到前日在天山客身上缓缓滑动的状态。 归无咎和黄采薇心意相通。 神识一动,黄采薇立刻心领神会,不知在哪里取出一团丝线。线头游动,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便织成一个小小兜囊出来,连结这一圈大红丝线。 归无咎随手将这蛇卵抛到黄采薇手中。 天山客见归无咎如此草率行事,心中大惊。那“太阴”、“太常”两蛇,似乎瞬间又回到焦虑至极的状态中。 却见黄采薇轻轻巧巧地将那小小蛇卵装进兜囊,似乎当做一件饰品,挂在黄希音脖子上。 当那小小蛇卵和黄希音白嫩胸脯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太阴”、“太常”两蛇似乎一阵狐疑,小眼连眨,环绕天山客正反游动三圈,竟再度安静下来。 如此景象,天山客也不由地目瞪口呆了。 少顷,天山客回过神来,沉默良久道:“有朝一日若这蛇卵孵化之物对于祖庭道宗薄有微功,归道友可不要忘了今日之缘。” 说完,略一行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归无咎此时倒真的生出两分好奇,意欲查看一番,古今以来“太阴”、“太常”二蛇所生卵胎,到底为何物。 还有,此蛇产卵所相关联的“大气运者”,到底是何等样人。 但是就在此时,归无咎袍服之上一点光芒显化,愈发浓艳,直到聚敛成一行字迹。 是魔道中那南姓书生传来消息。 字迹清晰可辨:“大昌王都西三千里,白水泽。”停留了约莫三四个呼吸,便又淡淡隐去。 归无咎暗暗摇头,却没想到南姓书生的动作比自己想象的快得多。 不过,相约地点并非是前次相会的十万连窟,而是什么“白水泽”,且距离自己十分接近的样子,更是出乎归无咎预料。 另外,这道消息,并未注明时间。 没有注明时间,那就是默认见到消息,立刻动身。 归无咎也不迟疑,再度使出三重禁阵的手段,罩起一堵厚厚墙壁,将黄采薇、黄希音牢牢锁在其中。同时将其余杂物一口气收拾干净,便立即出发了。 对于如今归无咎的遁速,说瞬息千里是夸张了一些,但若说三千里片刻便至却,是实打实的。 一道遁光自大昌神都升起,遥驰远方。 三千里外,白水泽边。 白水泽距离大昌王都虽近,但恰好这一片地域灵机有异,修士之辈想来不肯靠近,因此倒是荒芜得很。 归无咎自信无人尾随,放出气息,寻觅人烟。 此处水色湛然青碧,一望无际;微风拂过,波光粼粼。湖面上一丛又一丛的芦苇荡,将这水面堆成迷宫一般,万千转折。但归无咎飞遁空中鸟瞰下视,其实一览无余,并未见着半个人影。 八百里白水泽中,除却风推波浪形同青瓦,芦苇随风摇曳,成群结队的怪鸟或翔或止,逐鱼而食,就再也没有其余存在了。 纵然归无咎丹力凝聚双目,竟能看透水底数十丈的各色游鱼,同样也觉不出哪里有活人存在。 就在归无咎心中生疑之时,一道曼妙殊绝、清越缥缈之音在归无咎耳边响起,其音不染丝毫尘俗之气,超出天表,迥然非此界中人: “ 千秋一梦直几何? 欢乐苦短悲愁多。 清风一拂人相违, 昨日黄花烟雨过。 瓦舍茅庐对影坐, 金樽玉壶长落寞。 幽鸟相逐日影西, 此生更与何人说? ……” 伴随着这一道歌唱声,一只嫩竹扎成的丈二渔舟,不知从何处来,蓦然从一处芦苇荡中缓缓驶出。 小舟之上,一个妙龄女子亭亭玉立。 这少女乌发披肩,面容难以言喻的干净洗练。任谁见到这张脸,第一感都不会是一个“美”字,但你若是再盯着他仔细看,却也寻不出这面容的一丝瑕疵。 仿佛这张脸庞,是超越“美丽”这一概念之上的存在。 这少女身着一身绿的发白的短裙,下裳只及膝,光着一双脚丫。从她口中唱出那慨叹流年逝去的词句,却令人丝毫不觉违和,亦无为赋新词之病。 只见这少女,此时蓦然抬头,冲着悬立空中的归无咎,淡然一笑。 ps:日更文就是这样。时间来不及了,如果来得及诗词还可以仔细琢磨琢磨。 第一百章 再立契约 胜天半子 归无咎迎着那丈二小舟,纵身一跃。 双足落地如同纸鸢飘摇,没有造成半点起伏。稍微过了数息,回首再看,才发现那小小竹筏的水线,稍微加深了些许。 那少女极灵动地往前跨了三四步,步履袅娜翩跹。眼眸深情地望着归无咎,似乎有笑意化作流水溢出。款款道:“生死一别,人间何世。归无咎,我们又见面了。” 归无咎的双眸中却升起一点锐利光华,紧盯着这年轻少女,似乎要透过她意远淑真的气质和精致无瑕的面容,看破她背后的一切秘密。 良久,归无咎淡然道:“你不是她。” 少女纤步轻摇,又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和归无咎鼻尖相对,间不逾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着归无咎的俊逸脸庞。 少女叹了口气,恼道:“时光倥偬,一梦枉然。方才这首小曲,难道不是正合阴阳轮转之后‘爱别离’的心境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归无咎微笑道:“那一位虽然高蹈独步,绝代风华,但是同样不缺近人生气。精骛八极之外,气通比邻之间,差可形容。而姑娘你一颦一笑虽然看似无限真实,但神韵深处,到底至为邈远,当非此界中人矣。” 少女诧异之余,终于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欢喜鼓舞道:“好敏锐的感觉。不愧是我的小师弟。” “说起来,师尊可从来没有收过男徒,归无咎,你可是第一个。” 归无咎听到“小师弟”三字,稍微一琢磨,便知此女来历。只是震动之余,心中暗评,这位少女虽然将一身气息尽力演化成凡人模样,但是这无始无终、颠倒乾坤的至臻高妙,却远非南姓书生所能及。 不止南姓书生,即便和诸真君中功行最深的宁中流、杜明伦相比。这份了无痕迹的大超越,也比宁、杜二人相斥于一界的气韵高明得多了。 难道同为天尊弟子,差距竟然大到如此难以逾越的地步? 少女似乎看透归无咎所想,浅笑吟吟道:“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本姑娘的闺名自然是不方便告诉你的,即便你是我小师弟也不例外。本人法号‘利兰遮’,侍奉恩师座前四十余万载,终于在七万年前成道。我辈中资历最浅,至今也没有几个信众呢。” “成道”二字在归无咎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你是,大魔尊?” 那少女撇了撇嘴,突然翻了个白眼,柔情绰态教人难以招架:“答对了!不过,‘大魔尊’三个字尚不敢当,‘小魔尊’或许还马马虎虎。” 归无咎却知这是此人信口胡诌。信者念诵魔尊之名,无论成道远近,皆号为“大魔尊”,可没有什么“小魔尊”的称呼。 归无咎肃然道:“利兰遮大魔尊有何见教?” 利兰遮一声轻笑,道:“小师弟何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本以为,你见到我,应当比见到道门中人亲近许多才对。” “恩师对你可是异常看重呢,本来是要亲自降世开导你这榆木脑袋。只是以恩师的境界,哪怕是以化身降临此界,也要损失魔尊之身一元会十二万年的修为。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于是师姐我便自告奋勇,下界一行。” “纵然师姐我功行浅薄,这一趟下来,也要损失一万两千年修为。将来小师弟若得以成道,可要好好补偿师姐哟。” 说着,利兰遮柳眉弯弯,化作两朵月牙。 归无咎此刻心神却完全宁静下来。 无论对面是谁,是天尊,魔尊还是贩夫走卒,他都可以平常心对之。 细细审视利兰遮大魔尊所言的每一个字,归无咎道:“从来听说,魔尊只作为赐法偶像存在,从未亲自下场干涉世事流转。利兰遮大魔尊今次可是破了例了。” 利兰遮柳眉一蹙,不以为然道:“那却未必。不过魔尊降世代价太大,若无足够的收获,没有必要如此做罢了。” 归无咎那日和紧伐罗大魔尊的弟子、那南姓书生讨价还价时,确实曾经料到,恐怕魔宗和自己的交涉尚未结束。 那日,归无咎说的简单,获得一家隐宗弟子的身份,借助这个名义立下赌约,助魔宗入世,几乎无本万利。 但是有一点归无咎却避而未提。归无咎“三宝合一”的金丹之术,瞒过下面的人绰绰有余,但却绝对逃不过天玄上真的法眼,更不必说有可能还有人劫道尊暗暗观望。 甚至若有改变形容的需要,单凭“储真拟神阴阳双镜”,也不足以欺瞒天玄上真耳目。 魔宗如果觉得这笔买卖划算,那么这些疏漏之处自然会为归无咎补足。 现在,确如归无咎所料,魔宗很快就有了动作。 但是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位大魔尊亲临紫微大世界,解决此事。 归无咎尚未见过一位人道天尊,却率先和一位魔尊产生近距离接触。尽管归无咎出身越衡,但是道魔两门和他的关系,却越来越平衡了。 利兰遮突然道:“小师弟,手谈一局如何?” 这句话没头没尾,似乎只是利兰遮兴之所至。 但是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指轻轻拨动,竹筏之上,就真的莫名出现了一块怕不是有七八百斤重的青石。 青石两侧,是两块两尺高的红色石块,似乎作为座位存在。 竹筏之上多出千斤大石,却吃水不变,漂流依旧。 利兰遮伸手一抹,那青石之上如被利刃所削,立刻光滑如镜。随后她柔荑作笔,食指轻轻划动,纵横十九道,渐渐成形。 其实以她身为大魔尊的法力,直接变出一块棋盘来也是易如反掌。但利兰遮似乎颇为享受这份“设局”的乐趣,双目光华聚敛,一丝不苟,竟是刻得异常认真。 盏茶功夫之后,棋盘刻成。 利兰遮又伸手一挖,棋盘两侧挖出两块半球形的石块来,伸手一捏,尽数化作棋子。而石上坑洞,恰好充作棋罐。 利兰遮把手一伸,道:“小师弟先请。” 归无咎也不推拒,这个先手他占的心安理得。若是大魔尊以神意推演,那么弈中手段,他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对方的。 黑白四子落定,归无咎执白先下一子。 利兰遮亦还以一子。 归无咎本想见识一番,以大魔尊的手段,会下出怎样别开生面的棋局来。但是没想到,利兰遮开局棋路甚为普通,一来一回,均以世俗中最常见的开局定式“大压梁”官着应对。 归无咎虽非以木野狐渡枯心劫之辈,但对于“大压梁”一百余式变化,同样也了然于胸。 来来往往,转眼间便是数十子下去。 布局阶段大致结束,归无咎道:“大魔尊可以表明来意了吧?” 利兰遮眨了眨眼,浅笑道:“你的成道计划,和圣教一方的赌约。所谓‘元婴无敌,金丹一式’,确然是个异想天开的好计谋。就连师尊也是十分欣赏的。” 归无咎淡然道:“大魔尊谬赞了。” 利兰遮落下一子,悠然道:“小师弟你以隐宗真传的身份和圣教立下赌约;师尊也想和你这未来的弟子立下一道赌约。不知你意下如何?” 归无咎眉间一挑,道:“赌约?” 利兰遮掩口轻笑,身躯微颤:“小师弟给紧伐罗大魔尊座下弟子南禹一画下一块大饼,其余需要了结首尾之事却绝口不提。这算盘未免打得也太精了一些。” “这赌约的内容,若关于小师弟的道途。” “小师弟走通斗战观法之道所需要的一切,师姐我这里都可以给你。但是,这不是无有任何代价的。” 利兰遮温润清浅的双眸突然也变得锐利起来,悠悠道:“按照小师弟道门之中的法诀,‘天人立地根’之路若是彻底成功,自‘近道’到‘得道’,当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不必像寻常真君一般迁延数万载。是也不是?” “小师弟若果然做到,以后大家就以道友相称;否则,你我便免不了一场同门之谊,以后见面了要乖乖给师姐请安。如何?” 归无咎诧异道:“大魔尊的意思是,签订了这份契约,即便是在下成就近道位分,也不能摆脱魔道牵扰?” 利兰遮妙目连眨,有几分无辜地道:“若非如此,何至于让身为魔尊的师姐我亲自下界一趟呢?” 言毕,利兰遮在棋局中又落下一子。 归无咎定睛一看,这一子若即若离,非攻非守,若说有多大潜力也说不上,但要说是缓手,似乎也并不恰当。这一着,大大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 棋局之外,利兰遮的言语,同样也出乎归无咎意料之外。 按照道法常理而言,“道魔双修”的道门修士,通常是将魔道功法当做一根拐杖。一旦道法成就近道位分,就可以将这根拐杖丢掉,不虞魔功后患侵扰。 但是现在,利兰遮大魔尊却亲自下界,要和自己签订一份赌约。若是自己在成就真君之后不能尽快迈出第二步,真正斩分天人,那么同样不免成为大魔尊麾下弟子。 归无咎沉吟道:“所谓‘极快’,到底是多久?” 利兰遮极为随意地道:“极快就是极快。非要定个期限的话,那就一百年,如何?” 归无咎一愕,慨然道:“真是个有趣的数字。” 百年之前,归无咎所面对道途,就是五百年成道的万古绝径。如今百年过去,五百年变成了四百年。 可是现在,利兰遮又添上一百年。真正得道逍遥之期,又重新变成了五百年。 面对利兰遮出人意表的一着,归无咎似乎一门心思都沉浸在棋盘之上。苦思良久,终于找到了自认为的最善应对之法,落下一子。 利兰遮见归无咎迟迟不表态,柔声道:“你那赌约,虽然气魄不小,但到底还是小觑了变世英杰了。你们九宗固然人才辈出,紫微大世界的修道者又岂甘落后?” “若无恩师留下的这一道法门,保你功行再进一筹。所谓‘元婴无敌’,是绝难实现的。” “数百年后,不仅仅是你们九宗的三十六万年变局。整个紫微大世界,也将迎来一场剧变。” 归无咎心中一震,正要询问利兰遮此言之含义。但是一抬头,却发觉利兰遮的神态意趣古怪,明显是既等着自己发问,却又无可奉告之意。 至于“元婴无敌”原本难以实现,归无咎相信利兰遮大魔尊纵然在不断诱导自己就范,但是却不会在此处相欺。此语不可轻忽,于是归无咎暗中思考,是否要做出抉择。 棋局渐至中盘,利兰遮的言语循循善诱,似乎极有诱惑力:“得了师尊留下的这道法门,小师弟你‘天人立地根’的法门才能顺利进行下去。你纵然天资惊人,但单凭一己之力,想要吸纳万家真法,到底是太狂妄了些。” “不过,小师弟你在越衡宗玄墀阁中捡到的这枚统摄金丹、魔丹的异珠,倒是十分有趣。若无此物,纵有师尊传下法门,也不能教一金丹境中人,元婴无敌。” 此言入耳,归无咎心中再起无限波澜,只是面上平静依旧。 看来,墨珠和镜、全、魂三珠的存在,不但是真君一流不明真相,就算是魔尊之伟力,一样也被蒙蔽因果。 归无咎心头一松,如此看来,魔尊并不知晓“念剑演化图”的存在。那“元婴无敌”难以实现,也就未必是正确的判断了。 但是利兰遮大魔尊显然是知道秦梦霖转世之事的,而自己两次动用“镜珠”的动静甚大,同样逃不过大魔尊观照。不知这两件事,在魔尊识念中,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利兰遮大魔尊极有耐心地道:“成就魔尊,别有玄奥之处。否则以师尊对你的重视,就算许你一个魔道正果又如何?” “除却魔尊之位外,师姐可以保证,只要小师弟一入魔门,在恩师尚未成道的诸弟子之中,一定是排名最靠前的哪一个。” 与魔尊交流,本来就是直来直去,不需要掩饰什么。归无咎道:“我对于拜入令师门下,暂时并无什么兴趣。归无咎虽然现在修为尚弱,但是假以时日,未必没有和令师度量长短的一日。” 利兰遮听闻此言,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就连脸颊上莹彻冰肌都透出两分嫣红:“度量长短?” “小师弟真是好气魄。” “你若说和师姐我度量长短也就罢了,师姐也不会生气。本来师姐我资质驽钝,几万年苦修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和师尊度量长短,你可真是……童言无忌。” 归无咎心中一动,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听道:“不知利兰遮大魔尊和乃师相较,得了几成本事?” “几成?” 利兰遮面色突然严肃起来,道:“小师弟,你以为得道称尊,法象天人之后,还是和下境修士一般,比较蛮力大小么?” “看在你是未来的小师弟份上,不妨与你说上一说。” “未入真流之前,或许尚有法力大小之别;但证得真道逍遥后,一界之中每一个证道大能,法力都是完全相同的。此界之中,利兰遮与师尊,亦可称‘法力相同’。但是,别说一个利兰遮,就是百千个,乃至紫微大世界历代飞升之人相加,又如何能师尊相提并论?” “我师功行,早于七劫之前,便已法弘魔道诸天,独断穹霄太古。有一偈云:‘妙观万法智,身藏如意果’。定下吾师在真界之名。只为完成最后一步,发愿道济众生,度无量有情,方于此界示现为魔尊之身。” “如非紫微大世界是一处妙地,大法力者不得进入,似那寻常界天,我师一念间便可将之生灭无数。” “小师弟,你确定还要和师尊‘度量长短’么?” 归无咎虽曾隐约遇见过天尊之上的人物。但现在经由一位和天尊地位相同的大魔尊亲口言及上境玄妙,若说不受触动,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归无咎依旧面色平静,淡然道:“如果我并未记错,令师本是‘夺’字门第一魔尊吧?夺字门,‘道济众生,度无量有情’?在下没有听错?” 利兰遮大魔尊似乎对归无咎的讥讽并无察觉,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我师纵有无上甚深法力,能知群有性,究亿劫事,终究不能化导无缘。将不可度之人尽数夺其真魄,使不入轮回,那么自然便能度余下的无量有情众生。” 归无咎对于利兰遮的惊世谬论,大不以为然。 利兰遮笑道:“师姐我也不动用魔尊神意推演,就以这一局枰上输赢定胜负,如何?倘若师弟输了,便请签下契约。” 话音一落,利兰遮又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下,似乎有奇特的魔力,棋局陡然紧张。 归无咎七子棋筋在中腹飘浮,本来就是无根浮萍。只是这七子之形极具活力,要想攻杀,怎么看也不是一两手棋所能成功的。 可是利兰遮这轻飘飘的一子落下,原本尚属蓄势缓攻之形的棋局,突然剑拔弩张,一步到位,立刻就要分个你死我活。 而归无咎那看似活力无限的七子棋形,却硬是无论如何做不出两个眼来。 恰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好在棋局尚宽,这一条大龙尚有突围余地。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潜运心神计算。 这一计算便是半个时辰。 归无咎愈算愈是心惊。 这一局棋下到现在,最初遇到的那出人预料之着,前后共有三处。 这三处不可理喻的着手,归无咎落子之时,自信也思虑详尽,以至善之法门应对。可是现在,自己盘上七子棋筋若要突围,这先前不明奥妙的数子,却突然大放异彩,起到了绝难想象的作用。 其中一子出现的位置,恰好导致自己征子不利;另外一子,却使黑方平空生出数枚大劫材,使得打劫活的手段不再成立。 第三子最为奇妙,倒不是那一子本身如何出彩,而是数十手之前,归无咎自以为对付这一子的最善应手,如今却突然极为碍事,导致自己在对杀中自紧一气。 归无咎心头一凉:莫非在上百着之前,自己的每一步棋,就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 利兰遮大魔尊欢快的笑着,每一句话都在动摇归无咎的心灵:“小师弟,你以为数月之前曲寰岛上,才是你和师尊显化灵身的第一次见面么?” “你错了,大大的错了。” “百年之前,师尊有一日突然算定,紫微大世界中原本‘无缘’的一人,突然化作‘有缘’。须知‘有缘’‘无缘’本是天数,绝无相易之理。由此可见,你是我魔道,是师尊真正的有缘人。” “正如你在这棋盘中所见,自那时起,师尊就已经在你成长的路途中布下了三子。这三子,你是逃不掉的。” “好师弟,乖乖签订契约吧。和你们屡次出言反悔、夺你机缘的道门中人不同,我魔道中人,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 对于利兰遮大魔尊的话语,归无咎恍若未闻。 他在竭尽全力,寻找这棋局的解法。 可是,这棋局当真就是四面楚歌,再无一丝活路。 归无咎回忆往事。那日,妙观智大魔尊给他的印象,似乎平平淡淡,极好说话。自己虽然累次拒绝其好意,但是她看上去全不在意,一切顺势而为。想不到,她才是算计自己最深的人。在从未产生交集之前,就在自己身上埋下了三道后手。 和棋盘上的情形不同,这三道后手为何,归无咎现在还一无所知! 利兰遮大魔尊声音一改先前的温柔婉约,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味道:“师尊布下的棋局,又怎么会是师弟你这金丹修士所能打破的?” “师尊之意,便是天意!” “天意!” “天意!” 反复计算了各种可能,最终确认无一成立。无数希望,无数绝望。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山穷水尽的绝路。 眼看棋局不可挽回,归无咎只觉神意疲惫,精神恍恍惚惚,陷入前所未有的大困倦之中,眼看便要投子认输。 但就在这时,归无咎脑海之中,忽然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翩跹飘过,不留下一丝回响。 绝尘而去,杳然空踪。 就是这一道影子,归无咎头脑一清,登时福至心灵。棋盘之上,一个早已否决的“盲点”重新落入他的视野之中。 “啪”地一声,落下一枚白子,棋子嗡嗡颤动。 利兰遮大魔尊定睛一看,归无咎是选择了转换。以弃掉中腹七子为代价,割下黑子一串十余子的尾巴。 利兰遮大魔尊连连摇头,批评道:“这可不是一步好棋。” 这一场交换,论死子之数,是黑子较多。但黑子一串尾巴乃是干子,全数提掉也不过二十余目。纵然边角有一些余味,也不足道。而白棋中央七子却是棋筋,一旦遭擒何止三四十目的差距。 双方这交换,可谓不成比例。 但无咎脑海中一阵恍惚,却已经看清了后续变化。 双方落子极快。又过数手,利兰遮大魔尊脸色微变。 原来黑子十余子被吃,下方三块棋的厚薄发生了变化,白子突然生出的搜刮手段,远比她想象的要严厉许多。原先看不起眼的“余味”,竟有十余目之多。 但利兰遮大魔尊仔细计算,纵然如此,也只是局面稍微接近一些,胜负之势依旧不可动摇。自己小胜三四子的局面当可维持到终局。 此刻棋盘之上的官子一览无余,她可不认为还有能够生出变数的地方。 下一手。 归无咎再度出动中腹七子。 利兰遮冷笑一声,这七子遭擒已成定局,归无咎这搅局之着如何能够得手,倒平白无故让她看轻了。 岂料三手之后,归无咎突然于右上角落下一子。 利兰遮本以为归无咎又出搅着,撇了撇嘴。但稍稍一观,脸色一变。 原来,有之前这数手铺垫,原本属于黑棋的角落,如果按照预定的收官方法,却会生出白棋打劫活的手段。 偏偏白棋中腹七子棋筋的存在,等于多了无数大劫材,这个劫黑方无论如何是打不赢的。 若要杜绝这一劫也简单,黑方在边角的收官次序必须改变。但如此一来,等于白白退让了数子之实利。 反复计算无误,利兰遮大魔尊纵然不甘,也不得不如此。 接下来的官子都是简明小官子,并无难处。双方都心知肚明,棋盘虽大,再没有任何争胜负之处。是以足足五六十手棋,黑白交替,落子如飞。 直到最后一枚后手官子收完。 清点盘面,白棋胜半子。 归无咎叹道:“大魔尊言道,天命难违。现在看来,却也未必。” 利兰遮大魔尊美目闪过一丝疑惑,思索半晌,突然一笑:“不愧是紫微大世界的‘有缘’之人。师尊对你的看重不是无的放矢。就当小师弟你胜天半子,又如何?” 利兰遮怅然道:“这契约你若依旧不签,师姐我也唯有原路返回了。损失一万两千年功行是小,只可惜有辱师尊之命。” “签。” 归无咎之言,却出乎利兰遮大魔尊预料,让她喜出望外。 从那惊鸿一瞥的棋路中,归无咎对于所走道途又多出几分明悟。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眼下大魔尊对于自己的好意,却不必推拒。 似乎是怕归无咎反悔,利兰遮素手一伸,一枚卷轴出现。 迅速将之张开,这是完全空白的一卷,茫茫干净。白卷正中心处,利兰遮把手一印。 归无咎照着利兰遮的动作,在这卷轴之上重重一印,心神之中,蓦然产生了一份奇特的的联系。想要摆脱,非得成就斩分之境不可。 契约既成,利兰遮将之收起,随后取出两枚玉简,交到归无咎手上,冲着归无咎意味难明的一笑。 此行之初,她本拟动用神通,改变归无咎之心意,易如反掌。但其师妙观智大魔尊却告诫不可如此,须得真正劝服归无咎签下契约,才算功果。 如今既已功成,利兰遮再不便在紫微大世界中逗留。少女,竹筏,棋局一瞬间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世间。 归无咎把身一拔,原地回返。 第一百零一章 两道法诀 谁主棋局 归无咎回到大昌居所。 进入保护黄希音的禁阵之内,归无咎盘膝坐定。想了一想,暂时并未撤销阵法,随手将利兰遮大魔尊所赠两枚玉简取出。 果不出归无咎所料,其中一枚玉简所附之法诀,乃是遮掩魔道修士气息的法门。 此玉简之名:《三辩三证》。 不过,这所谓的《三辨三证》并非功法,亦非神通,更无只言片语之修炼法门,乃是以一篇对话的形式存在的语录,记叙的是妙观智大魔尊为门下弟子讲经说法。此经倒是和归无咎当年乡学所修的《夫子微言》有几分相似。 归无咎神意阅览此文,所观览的明明是文字,但却有一副画面,立刻在眼前升起。 一处极为宽阔的海滩,细沙所铺,左右相向一望无际。而面朝大海之处,有一道高及万仞的巨壁,似乎是屏障背景。 巨壁之前,妙观智大魔尊高居九色莲台之上,近身十余丈内,共有三十六人侍奉于下,虔诚听讲,面色欢喜。这三十六人虽无任何气息展露,但归无咎一眼便知,其等均是成就了大魔尊果位的。 因为三十六人中敬陪末座的,不是别人,正是相别不久的利兰遮大魔尊。 这三十六人四九成列。归无咎眼前一阵恍惚,突然觉得第一排第七座那人,面貌似乎极为相熟。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那人的身影突然模糊不清,再也无法仔细辨认。 这三十六人之外的沙滩上,另有约三千人跪坐一旁,静心听讲。 此刻妙观智大魔尊不再是黑纱罩身的形象,反而半裹一件白色法袍,好似出浴未久,长发随意披洒。她双肩手臂露出在外,宝光隐隐,宛如琉璃精玉铸成。 妙观智大魔尊所讲之法,乃是天地间的正反、阴阳、空有、分别、能所、情无情、常无常的道理。所讲之处,妙语连发,精义无穷。归无咎听之心神沉浸其中,不觉渐渐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归无咎蓦然惊醒,环首四顾,似乎方才所经历,只是南柯一梦。而原本持在手中的玉简,却突然化作一枚玲珑剔透的圆珠,握在掌心。 归无咎心中一动,尝试着将一身魔丹丹力放出。 这丹力一旦离体,顿时生出一股祥和嘉妙之意在空中流淌,哪里还有半分魔气之形。认真说起来,就算是九大上宗的元婴修士,也无有这等仙家气象。 归无咎心中立刻生出一道信心:此界中任何一人,都无法在自己的功法气息之中觅得魔功踪迹。 哪怕是日后回返九宗,言道自己魔功被意外机缘化去了,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归无咎拾起这玉简所化圆珠。 这圆珠似乎只是一枚石子,神意感之,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也并未附带任何神通道术。但归无咎本能的感觉,此珠似乎尚有未尽之用,或许在合适的时候,就会展现出它的真实面目。 归无咎突然想起一事,此珠和白衣女子所赠镜珠、全珠、魂珠三珠形貌大小倒也相似。 魂珠百年前便已不在身边,全珠已然化作自身金丹。于是归无咎便要将“镜珠”从纳物戒中取出来,比对一番。可是神意一旦传出,那镜珠似有灵性,竟是躲在纳物戒中不肯出来。 归无咎略一沉吟,便要将已化作“金丹”的全珠离体而出。 但是此念一生,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极强烈的警兆,似乎一旦如此做,就要出现极为可怕的后果。 归无咎断然掐灭了这个念头。 若这圆珠于己不详,不如将之深埋此处,自己借由传送阵远遁,就此永不相见? 但归无咎转念一想,若果是有魔尊算计,如此粗浅的办法,是断然无法成功的。另外取出一枚单独的纳物戒,将这枚圆珠珍而重之地存放其中。 归无咎取来另一枚玉简观看。 这一枚玉简所录,却务实了许多,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功法。 这门功法未著名目,其中的道理,是将归无咎魔丹、金丹、本命法宝三位一体的形态进一步发掘,使其彻底浑融无二。乃至于将魔道功法“化丹成婴”之中肉身的初步变化,由身躯之外挪移到金丹之内。 依照此法,道门功法尚在金丹境时,魔道功法就避开了肉身炼转,初步成就元婴。乃是道魔兼修之士的一大突破。 不过这功法也唯有归无咎一人能够修炼。因为唯有全珠显化金丹之形约束,才能将碎丹成婴这一过程牢牢束缚在金丹之内。 外表看来,一粒金丹如常;而内中变化,已然暗藏元婴之妙。 归无咎不由地面色古怪起来。他当年尚未入道,在父亲族门的祈盼下一意功名之时,家中仆役就常常为他准备一种饮食。 这是一种已然孵化却尚未破壳的禽蛋,名为“活珠子”,食用之时剥开蛋壳,其雏鸟之形宛然,蘸以青盐,味道异常鲜美。 道门金丹境与魔道元婴境共存,大约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不过那玉简之末另有文字告诫,此法虽得暂时成婴,但只相当于元婴境界的最初级阶段。若要修为进一步提升,同样需要道门功法进阶元婴境中。以之挑战元婴境的各派真传,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另有一言道,当归无咎自觉准备妥当,便可往十万连窟之中,去寻南姓书生。时间由归无咎自行决断。 阅览完毕,这一幅玉简却并未显化成圆珠之流的异宝,瞬间在归无咎指间溢出落下,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不见。 将这一番际遇梳理一遍。 归无咎心中雪亮,妙观智大魔尊所言的“无缘”化作“有缘”的时间,毫无疑问就是自己得到无名墨珠的机缘之后。 而所谓在自己身上布下的三道后手,归无咎自得到墨珠之日起,将此后所经历之人与事,一一在心中遍历,却并未发觉出什么头绪。 利兰遮既然直言相告,就有把握自己必定不会发觉。 归无咎原先以为,自己至多只是深陷于九宗五百年之会的棋局中。但却没想到,实则有两道更为深远的力量,影响着自己的行动轨迹。 但归无咎淡然一笑,并未由此生出命运不受掌控的沮丧感。每一界所能容纳的力量自有其上限,纵然是妙观智大魔尊这等人物,也不能以自身伟力直接干涉紫微大世界的运转。 既然紫微大世界是利兰遮口中的“极为特殊之地”,那么除了妙观智大魔尊之外,未必没有其他上境大能关注着紫微大世界的一举一动,并借机布下属于自己的棋子。 或许眼下归无咎尚只是一枚棋子,但紫微大世界之内的争局,却是由这些有着极大自由度的“棋子”决定胜负的。 而执棋之人,却至多只能稍稍干涉一二,为自己选定的棋子提供些许便利。除此之外,唯有静心等待棋子搏杀的结果。 修炼“魔婴”的功法,第一阶段的修行需要月余时间。归无咎未免生出数什么变故,决定将之在离开大昌之前完成。 接下来的一月,昌神君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招待殷勤已极。 三十三天之后,归无咎决定启程。未避免昌神君浩浩荡荡的送行,搞出太大阵仗,归无咎并未告知离开的具体时间。 某一日星夜,留下书信,归无咎不辞而别。 藤萝绿叶挂在归无咎背上,将黄希音遮挡地严严实实,片刻间就经由大昌传送阵,彻底消失。 …… ps:这一更少一点。 第一百零二章 一剑胜负 独行云中 经历大昌传送阵,再临十万连窟。 不过,归无咎寻到上次出入的地点,此处却是一片沼泽。在晨曦未晓之前,远远望不到尽头,一派汪洋无际。 即便放出神识探查,数十丈下,依旧无有半分魔修气息。 迟迟无人接引,归无咎心中一动,转身就要返回。 就在此时,耳边突兀的传来一道声音:“进”。 随着这一道声响,原本似起似伏的沼泽地,突然形成了一道十余丈宽、五六丈深的旋涡,旋涡最中心处一只一人大小的水泡翻滚沉浮。 归无咎毫不迟疑,纵身一跃,扎入那旋涡的最中心处。 和那“水泡”一旦接触,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重见光明时,已经身处那南姓书生“南禹一”所藏身的密室,比上次金姓魔修带他下来的路径,不知道要快捷多少。 南禹一端坐于密室中唯一的高座之中,面色却并无上次相见时候的洒落烂漫,反而异常地凝重。见归无咎进来,目光似有审视,二人相对无言。 上回一别之后,南禹一立刻以秘法与其师紧伐罗大魔尊交流。 听闻魔道掌握的势力有了正大光明入世行事的契机,紧伐罗大魔尊本来甚为欢喜,还大大嘉许了南禹一。 但是数个时辰之后,紧伐罗大魔尊又传下神意来,吩咐南禹一此间一切不必再管。若归无咎有借道、借兵等一应举动,悉听尊便。 南禹一当时不解其意。 现在归无咎站在面前,以他的眼力观望,也看不出眼前之人有丝毫魔功修为在身。 虽然南禹一的修为,较人道中天玄上真尚逊了一筹。但魔气相感,同类相应,又要比人修敏锐的多了。 他看不出,人道中别说天玄上真,就是人劫道尊,也必定看不出端倪。 这显然说明,魔道中又有人绕过了他这条线,和归无咎接触,并且为归无咎接下来的行动铺平了道路。 南禹一试探着问道:“你这是……应了妙观智大魔尊的布置,终于成为了她的弟子?” 归无咎微笑摇头。 南禹一面容狐疑,似有不信之色。 归无咎略略知其心意,道:“无论此事落在哪一位魔尊手上,这一次魔宗入世,南道友当有一大功,这是谁也抹煞不去的。” 南禹一脸色这才好看一些,道:“归道友不要忘了南某才好。” “另外,就算为了南某自身的利益,也是要祝愿归道友这一趟所向披靡的。” 在南禹一心中,依旧深深认定了归无咎已经落入妙观智大魔尊算中,有意无意之间,竟以同门相称。 南禹一自座位之中缓缓走下,来到这圆形密室的斜后方边缘处,正对一道石门。 这石门上隐约有血红色形成字迹,分为上下两行,共六个字。上面是“乙三下”;下面三个字是“东华南”。 归无咎心念一转,“东华”二字,多半是东华界天之意。 南禹一手中蓦然出现一道令符,对着石门一晃。顷刻间,似有一道万斤大石缓缓升起,露出一道门户。 南禹一声音略有几分低沉:“请吧。” 归无咎一点头,迎着门户之中踏了进去。 门户之内是一道三四十丈的甬道,走完之后,空间再度开阔起来。这里同样是一间密室,这密室除了略大一些,几乎和南禹一方才所居之处完全相同。 一样的圆形空间,在密室正中处,同样有一把极为显赫的座椅。 但是归无咎还是一眼就发现了此间的不同。在这个座椅的四周,赫然有八个极不起眼的凹槽,其中填满了宝石一般五颜六色的异物。 这座椅,实则是一件颇为别致的传送阵。 比这座椅更加夺人眼球的,是密室之中,迎面处还有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年纪,面容瘦削,胡茬似乎刚刚清理未久,但清理得不甚干净。依稀可辨身着一件青色道袍,但是这道袍却被污染得处处油腻,形同皂色。 不止如此,此人束成一道的头发同样结痂多处,仿佛一柄使用多年,近乎秃掉的扫把。 这是一个不修边幅之人。 归无咎略一辨认,便感受得到此人无论气质还是气息,均与大昌王朝诸玄宗的修士有着极大的差别。稍稍思索,便大致猜出此人来历。 此人打量归无咎的眼神,却更加赤裸裸,富有攻击性。但他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难断之事。 归无咎对他的疑难心知肚明,自己功行实在太纯,干扰了他的判断。微微一笑,调整了自己的气息。抱圆执一的金丹之“中”,明白显现。 这一下,此人突然开口了,语气似乎极为诧异:“金丹修士?” 归无咎微笑着点头。 这人双目突然睁大了一圈,声音也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分:“将要一招击败我的人,就是你?” 此人在门派之中是一位苦修之士。三年之前尝试结元婴。前两关都异常顺利的度过,但是却在第三关“心魔”一关中出人意料地败下阵来。 门派师长实则对此人前途极为看好,以他资质,破境元婴不难。前两关事涉积累之厚薄,此人师长亲友固然对他极有信心。而第三关心魔劫,对于他这清心寡欲之辈,更应该不在话下。 岂知这人闭关苦修已久,心思又重。虽无不良嗜欲杂念,但是实则已经偏离了修道本心而不自觉。若有九宗修士见到,当能纠其疏失。 好在他破境虽未成功,但到底并未受到太大损伤。 这几年来,他功行渐渐恢复到巅峰,本拟再度冲击元婴。但门派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密令,着他持令符往一处秘密传送阵远行一趟。 这令谕着实有些奇怪。 言道经传送阵过去,会面对一人。教他和那人搭一搭手。若是被那人一式击败,就以上宾之礼待之,和他一同返回;若是不能一招败他,那他独自返回便可,就当全无事发生,也不必向任何人提及。 此人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个将要一招击败自己的敌手,多半是初入元婴境的修士。 却没想到,是金丹修为。 金丹境众人,或有人能够胜过自己。但是……一式击败?就算是圣教嫡传,恐怕也有所不能吧? 归无咎确认了来人身份,并不欲多做迁延。所有的客套言语,都化作三个字:“小心了。” 归无咎给了此人三息的反应时间。 心中默念,三息之后,一缕剑光似乎新月从水面升起,带着醇美的精微与律动,一闪而逝,在这人心头,留下永远难以忘怀的光华。 这位不修边幅的隐宗修士,心头一凉,想要出招抵挡,神意紊乱,只觉脑海中一片茫然。似乎这一剑,超出他能力的边界,任凭他如何抵挡也是徒劳。一剑既出,宣判了他的死亡。 刹那之后,剑意敛息。 这人连忙功运周天,只觉气息通畅;又低头观看自己的身躯四肢,一切如常,就连服饰也完好无损。 可是刚才剑意及身的感觉,却又丝毫做不得假。 在地下再仔细一望,这人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异常光滑。又摸了摸束成一道的长发,手臂反曲在后,竟是久久不愿放下。 原来,他脸上原来崎岖不平的胡茬,已经被刮的干干净净;那结痂难解的头发,在发束未断的情况下,也已经被彻底疏通。 归无咎并不欲多生枝节,面无表情的道:“走吧。” 眼前这一人,远未达到道宗、隐宗嫡传金丹的极限水准,别说“摩罗力境”,就是“履尘剑”归无咎也无需使出。 方才这一剑,乃是最近两月为黄希音备下“反空蕴念剑”的积累时,结合各家经典,随意生出的一点创作,远不是什么正经神通。 那隐宗修士仿佛犹在梦中,见归无咎接近了那高大座位,心中登时醒转,连忙赶了过去,寻一边角位置浅浅坐了,脸色充满敬畏。 归无咎坐在那座椅之上不过数息,环绕座椅的凹槽光华一闪,两人便同时无影无踪了。 …… 归无咎二人同时出现的地方,很是特别。 说是特别,毋宁说是寻常;但在修道中人的寻常,未尝不是一种特别。 青山隐隐,绿水分流,仙家景象,隐约已在数十里外,殊不可见。映入眼帘的,唯有一道二三十丈高的山丘——在凡民眼中或许是山丘,但在修道人看来,不过是小土坡而已。 山丘向阳的一面,竟是经营成一片菜地。有一头戴草帽的老农,手持铁铲,一插一磴,在这菜地之上,每隔尺许距离,掘出浅坑来,透出新鲜的泥土气息。 那和归无咎交手的隐宗修士,见到这老农,脸色大变,连忙就要上前大礼参见。 老农连忙伸手止住,道:“别多事。你先回洞府候着。” 那隐宗修士如蒙大赦,连忙起遁光遥向西北驰去。 老农连忙摇头,叹道:“不是往你自家洞府,是去方寸山洞府候着。” 他声音虽低,而那修士一瞬间已经遁出数百丈外;可是听到这一声呼喝,那人在空中却几乎一个趔趄就要栽倒下来,连忙改换方位,又往别处遁去。 菜地旁边,尚有一只一人多高的青铜小屋,门户紧闭,气息奇特,不知是何法宝。 除此之外,小屋之畔有一只竹篮,其中盛满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石子。 归无咎暗暗感受这老农的气息,果然能够觉察出几分端倪:这这是进入那般境界的人物。 只是往常所见的九上宗真君大能,除却宁中流、杜明伦外,多是一种主宰天地、矫矫不群的刚健意志,令附近的一切以自己为主体运行。 而眼前的这一位,虽然能感受到这人的人元位分与山河大地同在,但是这道人元之气,与周遭的客体相较,却屈居于一种臣属的地位。 虽然大致层次相同,但杜明伦言道,与土著上修处于敌我之间,可以以一敌十,敌百,殆非虚言。 就在此时,这老者忽然张口道:“这位道友,过来搭把手吧。” 归无咎为之愕然,不知此老所言何意。 这老农下巴一抬,指向搁置在一旁的小竹篮努了一努。淡然道:“大的两个也就够了。瘦小些的却需三个。” 归无咎前进几步,将那竹篮拾起。从中取出两块石子,“种”在老农所掘坑洞之中,便如布下种子一般。 每布下一种,老农便操动那铁铲,将浮土刮来,填平夯实。 一个种石,一个填土,不过一刻钟有余,大约半亩坡田便尽数种讫。那一筐石子,恰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将田地之内所有坑洞种满。 老农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道:“好。” 他虽然言道“大的两个,小的三个”,但其实那些石子并无明显的大小之分,重量轻重,俱是循序渐进,呈现轻微差别。而归无咎种石之时,也并不刻意去看那竹篮,顺手摸定大小,或二或三,随缘施为,落子如飞。 最终所有的坑洞和石子完全匹配,功德圆满,正是归无咎的缘法所在。 老农伸手一指,那青铜小屋突然光华一闪,从中走出一个小人来。 那人只有三尺多高,纯粹是元气之形,小脸紧绷,光华湛然。看脸容装束,和这老农倒有几分相似,只是面目年轻了不少。 细观这元气小人的修为,似乎正是金丹境极限。 老农淡然道:“你和他交手看看。也不必拘定一式胜负,只要你能胜,一切都依你意愿行事。如若不能,就请道友在我云中派随意游玩数日,我派奉为贵宾就是了。何时游玩尽兴,便请离开罢。” 归无咎讶然道:“原来考验尚未结束。” 老农叹了一口气,道:“一式败丁航,已足见道友根基惊人。只是,天地间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英杰。既然所谋者大,就不得不加倍严苛。还请道友见谅。” 归无咎并未讨价化解,只说了一个字:“好。” ps:昨天写的晚,拼了一个大章,时间紧字数多,内容也用力。导致今天感觉有点没缓过来。明明知道写什么,但是提不起速。第二章打算冲五千多的,实在冲不动。 第一百零三章 初试魔功 万全安排 和一位天玄上真的化身交手,和与同辈交手可是大不相同。 归无咎应的爽快,这老农却是面现诧异,显然是有几分意外。于是主动提点道:“这是得你魔宗之助,以秘法斩下的化身,道友可要仔细了。” 归无咎接触的魔道秘术已然不少,老农这一道分身之形,他大致也可以猜出来历。 达到天玄上真的修为,距离斩分天人仅有一步之遥,冥冥中福源已深。就算寿尽转生,定也是一资质杰出之辈,未必不能于道途之上有所建树。 因而若要这等人物甘为魔尊仆役弟子,那是绝不可能的。 如归无咎所料未错,老农的分身秘术,乃是魔宗斩下七道衰气以延寿的法门。所斩七衰,凝成人形化身,过往经验、感悟、无所不备,和正经分身秘术炼成的化身无有任何不同。 那“小人”往前一跃,目光灼灼盯住归无咎脸庞,似乎跃跃欲试。 归无咎凝视数息。 蓦然,张口一声清喝! 归无咎三位一体的金丹、魔丹丹力凝聚到顶点! 这一刹那间,老农脸庞之上愈显惊讶,不,应该说是震动! 归无咎,这是要一击定胜负,一招击败自己的分身! 好大的野心! 有人劫道尊、天玄上真坐镇的祖庭道宗和各大隐宗,为了培养杰出的人才,命嫡传弟子与高阶修士的化身作战,其实并不鲜见。 如此战斗,已非着眼与胜负,而是磨炼弟子的手段。 即便最杰出的嫡传弟子,面对这样的对手,胜机也极为渺茫。 当然,那拥有绝对自信、面对天玄上真分身也有信心战而胜之的天之骄子,也不是不存在;但是即便是如此人物,在这样的战斗中,也会谨慎以对。 不为其他,单单是这战斗之中所能汲取的经验,所能捕捉的悟道契机,就值得每一个新锐弟子好好把握。 归无咎如此作为,已经不仅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而是摆明了对一位天玄上真道途经验的视而不见,或者说,轻视。 瞬息之后,归无咎,老农分身,两人同时消失。 摩罗力境。 这是归无咎第一次在实战中使出这一道神通。 神秘界天之中,归无咎和老农分身站立于一条直线之上。他此刻丹气愈足,裹挟着不可逆转的大势,一步一步稳稳前进。 而那老农分身,尽管一身“丹力”同样提升到极点,但是动作却要比归无咎缓慢太多! 归无咎每前进三步,这分身至多只能走出一步! 归无咎脸色平淡,无悲无喜,丝毫不因为即将战胜一位天玄上真的金丹境分身而沾沾自喜。 这是身为圆满之上的自信。 一位无望人劫道尊之境的天玄上真,当年金丹境时,别说圆满之上,就算距离圆满之境恐怕都有相当的距离。 这些曾经的缺失,不是修为提高之后就一定能弥补的。有些道基之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此生休想再次寻得。 道法之中,或许有些地方当局者迷,待修为提高之后,高屋建瓴,方能不畏浮云遮望。但归无咎本已圆满,纵彼有回眸之处所补足,又焉能胜我一羽一毫? 更重要的是,有些领域,一旦错失就是尘埃落定,纵使时过境迁修为更高,当日的缘法和心境,也早已埋藏在尘埃之中。 如归无咎当初在冲霄阁中,著录《持心卷》,纠正《九元书》渡尘心劫之失,便是如此。尽管此法门是最基础的真气境法诀,但是那许多上境修士,当年未曾发觉奥秘,境界提升之后,却再也不能获得相同的感悟。 摩罗力境之中,从相向而行道最终相遇,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但在外界视之,二人只如光影微微一颤,然后各使全身丹力尽力一击。 一击,胜负已分。 老农那一具分身并未破碎,但却如同浮起一层泡沫,淡淡的金、白二色气息不断散逸。 不仅如此,分身瞳孔之中光华暗淡,细望便知,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 老农将手中铁铲丢在一旁,长叹一声。 丁航在云中派年轻一辈的金丹境弟子之中,论潜力资质大约可以排进前三十位。 但是,这是以潜力而言。 实则丁航毕竟身份特殊,他以颇为优异的资质,却进阶元婴意外折戟;失败也就罢了,偏偏还毫发无伤,从而获得了一份冲击元婴境的宝贵体验,这却是其他真传所无的。 故而以实际战力而论,丁航几乎可以冲击这一代真传的前五之列。即便最优秀的几名弟子想要击败他,也不是三招两式所能做到的。 因此,当半个时辰之前丁航、归无咎出现在老农的视野中时,老农不必放出神意感知,便已经知晓,这个能够一招击败丁航的人物,比云中派真传,领先了太多。 但是现在才发现,这个差距,还是比老农想象得要大,大得多! 如此人物,恐怕道宗祖庭中最杰出的弟子,也远远不及吧。无怪乎其有着“金丹一式”的自信。 如果此人果真是云中派真传,那么他未来的成就决不止于天玄上真,极有可能成为可以和乾元、上清两家定鼎格局的二人相比拟的人物…… 老农摇了摇头,将极目远眺的目光拉回近处。眼前之人,多半是魔宗准备入世的最杰出人物,是注定与云中无缘的。 老农突然开口道:“我云中派,能得到什么?” 归无咎不由愕然。 随着他功法变化愈纯,所历世事愈多,原先见机应变、随物赋形的处事方式反而潜移默化的改变了,变得更喜欢简明直接。 可是这位老农打扮的天玄上真,这谈判的方式,几乎和市井凡夫无异,竟然比他归无咎还要直接。 归无咎沉吟道:“道友所言之意是……” 老农一哂,道:“也不怕道友笑话。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云中派在隐宗之内,位分并不算高。上一次出现人劫道尊,已经是五十三万年之前的事。目前门派之中,唯有老朽一位行将就木的天玄境坐镇。若是老朽一去,只怕这隐宗位分,就要受到动摇。” “归道友作为魔宗最杰出的弟子,执行如此弘大的计划,如果有选择的话,恐怕也不会择中我云中派。是也不是?” 老农缓缓踱步,叹道:“你就当老朽是坐地起价吧。难得遇到这样好的机会,平白无故地放过,也实在太可惜了。” 此人的谈话如此别致,归无咎再度为之哑然。 不过,这未尝不是一种有效的谈话方式。虽然直接,却很难引起归无咎的恶感。这也算是老农阅历和经验非同寻常的体现了。 归无咎稍一沉吟,道:“道友能够得到之物,不是尽在眼前么?” 老农两条寿眉一耸,惊讶道:“道友此言何解?” 归无咎道:“现有的计划,难道在下不是以云中派弟子的身份行事么?难道魔宗入世之后,会将贵派一脚踢开不成?道友多虑了。” “在与圣教博弈的整个过程中,在下都会以云中派弟子的面目出现。异日隐宗借此机会出世,云中派有首倡之功,其余诸派又怎能熟视无睹?至于千百年后,无论在下是否还会在云中派路面,贵派隐宗传承都会稳固相当久的时间。” “作为一家八部经典俱足的宗门,想必足以支撑到下一位天玄上真出世。” 老农将归无咎的话仔细思虑一遍,脸色随之释然。 接下来,这一老一少,一位天玄上真和一位金丹修士,就在这田埂边席地而坐,讲述闲话。 云中派位处东华界天之南,幽虚界天和灵光界天以北的一处缝隙中。 神庭二十八界天,虽然大致相连,划出人道三分之一的界域,但是其中亦暗藏着许多互不统属的角落。绝大多数角落都是人烟绝迹,但唯有有限的几处地界,恰好暗藏着几家隐宗或妖部部族。 但是,除却云中派以外,其余门派部族,大都在近年选择远远迁徙。 其实眼下的生存环境,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劣。若说云中派是生存在圣教的夹缝之中,那显然是夸大其词了。 云中派相邻的东华界天、幽虚界天、灵光界天三处界天,一入其境,由于属于界天边缘的缘故,其实是一片广阔的“内荒”之地,距离神道王朝的存在还有着极为遥远的距离。 但以圣教神庭的扩张速度,指不定几万载后就会近逼到眼前。因此其余几家隐宗和妖族,还是选择及早迁徙为上。 唯有云中派稍有特殊。 在三界夹缝中的区域,恰有一处弥漫百余万里的紫色云雾,修士人畜一入其中,多半不辨方向。即便是修为甚深的化神、步虚修士,也不例外。 而紫色云雾正中百余里处,犹如飓风的风眼,恰有一处天光清朗的世外桃源,藏下一家隐宗。 “云中”之名,恰由此而来。 就像一个门中长老对待新入门的弟子,老农把云中派的诸多事迹,人物风采,一一挑拣紧要的讲给归无咎听。 这些事迹许多并未笔之于书,又或者分散多册,属类不同。若要归无咎自己去了解,恐怕靡费时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农把手张开,出现几件异物。 最为要紧的,当然是作为云中派弟子身份证明的真传令符,以及洞府之所、门派服饰簿录等物。 老农道:“自今日后,你出现在各位弟子面前的身份,就是老朽培养的亲传弟子,云中派的秘密底牌。” 归无咎点了点头,这和他的预想完全一致。 老农又道:“以老夫的能为,若说你是老夫一手培养出来,其余诸隐宗乃至圣教未必会信。信与不信倒是小事,就怕提出这个方案,他们未必会放在心上。” “因此,道友另有一重身份,在紧要时亮出。道友且听好了:我云中派数十万年前有人劫道尊将自身所修秘诀加以完善,此法唯有资质特殊之人方能修习。但是一旦成功,根基潜力较传法之人当年之功行更胜一筹。” “唯有如此解释,方能稍稍教人信服道友这一身不可思议的修为。” 归无咎暗道眼前这位上真想得倒是周到。这一点,先前归无咎自己也并未考虑到。 除了这一身行头外,剩余最重要之物乃是几枚玉简,正是云中派的八部功法。 老农道:“我知云中派功法,道友未必看得上眼。况且以道友的手段,必是汲取百家之长,纳入自家的道术神通之中。不过道友既然以云中派弟子的名义行事,最好还是将其中几门神通略略掌握,动起手来,也好见到云中派弟子的影子。” 归无咎点头道:“道友所言极是。” 最后一件宝物,老农取出之时珍而重之,面色竟稍有踌躇。但此老旋即释然,还是将这物果断交到归无咎手上。 此物时一枚青色印信,归无咎将之举起观看,下有四个大字: 云中正二。 归无咎稍一回想,明白此印地位。面色也有几分郑重,道:“请道友放心,在下执此印,不会轻易动用。” 进入土著文明一段时间,归无咎对于这里修道界的种种规矩布置,也渐渐熟稔。 此间宗门印信权力可谓至高无上,其中甚至有可能封印着先贤传下的极为厉害的证派神通,地位甚至还要高于《大藏》、《正经》之外的六部经典,从来不可轻动。 宗门大印,往往都是封存在秘藏之中,非门中几位地位最高的长老一齐同意,断难取出。 而宗门内平日维持运转,皆靠四枚副印维持。 这四枚副印,名为权、令、禁、使。 权印,乃是使某人凭借此印暂时代替某人一切职司; 令印,乃是配合掌门诏书一同使用,执此令者,专门负责一事,独揽大权,事毕完缴; 禁印,乃是宗门禁地、秘藏、宝库各处打开方便之门所用; 使印,乃是充作仪仗印信之一,出使别宗的使者所佩戴。 四枚副印皆刻录不止一枚,维持宗门的正常运转。但是除了宗门大印和四种附印之外,还有一种印信较为特殊,并非每一家宗门都会炼制此印。 若是一家宗门内,有一人修为最高,乾纲独断。此人往往执掌一枚“第二正印”,其作用几乎和宗门大印完全相同,有此印在手,宗门各部皆在治下。 现在老农交由归无咎的这一枚“云中正二”,显然正是此印。 老农见归无咎态度,心中满意。笑道:“不日便是敝派宗门大比。道友不妨前往一观。若是手痒出手一试,也无不可。” ps:本来今天上午是想用请假条的。一是昨天没睡好背痛难受;二是限免过了,成绩变成原样,甚至还稍有跌落,心情极差!但是运动一番之后,还是调整心态,直面惨淡人生,将就撸了一章。 第一百零四章 玄奇洞府安居 全经节录有别 归无咎别了那老农之后,便往为自己安排的住所遁去。 云中派虽然是一家天玄上真传承不绝的隐宗,但宗门道场并未如何豪阔,山门只局限于云眼数百里范围内,一座名为玉环山脉的群山中。 当然,老农直言不讳的相告,那紫色雾气之中,确实暗藏了云中派四处秘地。但是这四处秘地,唯有门中离合境以上的修士,经由秘法引导,手指四大副印中的“禁印”,方有资格探查。 不过归无咎手持这一枚“云中正二”的大印,自然是有资格探索的。 忽忽二十余里,归无咎便看到了自己洞府的大致方位。 这是因为云中派因地理格局,布置甚为紧凑。最内侧号称“玉环心”的十二座高峰乃是上修居所,每一座大峰环绕四座僚峰,共同被“禁断大阵”的第九层笼罩。 先前归无咎在那陇头田野之上,只觉数十里外景色似真似幻,看不分明,便是由于这等原因。 老农所居,乃是十二峰中的“瀛水峰”;而归无咎所得的这处居所,名为“清莱峰”,二者在十二峰形成的闭环中,恰属子、午二位,南北相对。 实则“瀛水峰”、“清莱峰”等只是通俗的称呼。按照云中派历古以来的正式称谓,该当名为“瀛水台”、“清莱台”才是。 归无咎正式的身份,也非山主,峰主,台主,而是“清莱宫主”。 不名为山,却名为台,而其主之身份,又名之为“宫主”,可谓标新立异。 实则数十万年前,当云中派全盛之时,曾经一派同时涌现十二位天玄上真,于玉环心十二峰各立一座宫殿,名为“玉环十二天宫”。 此时的云中派,在数百家八部传承俱足的大宗之中,也可排名前十。只是岁月飘忽,兴衰有变,如今夕阳西下,却唯余一位天玄上真支撑大局。 归无咎遁光在清莱峰后山缓缓落下。 清莱峰分为前后两山,前山环山千余亩地,隐约可见铺满连绵不绝的宫室,其正殿之雄几乎高逾百丈,尽显威严肃穆,端的气魄不凡。但走近了方能发现,其中灵光暗淡,禁制败坏,并无一个半个人影,显然荒芜已久。 后山洞府,乃是当年落居此山的天玄上真闭关清修之所。 和低阶修士所居洞府常以断龙石遮挡门户不同,清莱台后山远远望去,浑然一体,并不见门户所在。 归无咎取出牌符轻轻一晃,却见一片青色石壁,陡然化作液体,形成一个巨大的凹陷,和十万连窟的旋涡入口有几分相似。 归无咎一跃而入,那门户旋涡再度变成青石之貌。 云中派作为历史悠久、传承完整的巨派,也是有几分底蕴的。 一入洞府,归无咎恍然发觉,洞府之壁垒完全不见,自己竟是身处于一座极为宽阔的圆盘状阳台之上。外间天光明朗,流云漂移,下视辅山诸景,连坡披翠,尽收眼底。 再运气感悟,隐隐觉出阳台之外十余丈,那若有若无的山壁果然存在,只是化作透明。 归无咎心中好笑,若是有低辈修士浑浑噩噩地被师长带入此地,不明就里时往外飞遁,岂不是要碰个头破血流? 怀着这个念头,归无咎在地上随意捡起一块石子,运起真力,弹射而出。 却见那石子离隐形山壁尚有数丈时,速度便极大减缓,犹如面前有一道阻力缓缓托住。到了距离山壁数尺之近时,便完全静止,然后扑通落下。 这时候,归无咎感到手中牌符传来一阵法力波动。 用心感应,才发觉牌符正面明光盈盈,和整个洞府内的灵机交感周流,而牌符背面却是元气不通,完全处于沉寂的状态。 归无咎心中一动,再激发丹力注入牌符阴面。 却见眼前景色陡然一变,天光山景俱都消散,山壁尽数化作实体,映衬出归无咎身处于一极为宽阔、密室潜通的洞府之中。而照明之物,也变成了数十串璎珞一般的明珠。 寻常居住时,当然是方才如在山巅阳台中更为舒适;但若是修士需要深入冥境,锁住心田,不为外物所惑,又可以变成真实的密闭洞府模样。 归无咎暗暗摇头,这一手奇技淫巧,就算比九大上宗也压过一头了。土著文明千百万年发展,自也有其独到之处。 归无咎还是偏爱方才阳台风貌,牌符中神意一激,阴阳再度转换。 将洞府中各处布置都熟悉一遍,归无咎照例取出仆苏盘等器物,又取出两件神元断绝符、神元索灵符二符点燃。 待二符燃尽,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归无咎暗暗点头。 这并非他不信任云中派,而是积年以来的成长经历养成的习惯,不肯有丝毫大意。 归无咎背上青藤背篓陡然脱落,两枚较粗的分枝化作手臂,将黄希音托住。黄采薇显化人形,对归无咎行了一礼。 归无咎指了指西南角落一处阔达十五六丈的密室,道:“采薇。自今日起,你和黄希音就住在那一间。这里是一家隐宗,不比别处,最好轻易不要外出。” 顿了一顿,归无咎又道:“你若是觉得寂寞,得空我再去寻几个山精野怪来,与你作伴。” 此言一出,黄采薇眸中明显泛出一丝喜悦。但她口中却道:“不敢劳烦公子。采薇和希音作伴,并不觉得乏闷。”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黄希音,又道:“小音就是采薇的开心果。” 黄希音好似听懂了黄采薇的夸奖,小嘴一咧,就笑了出来。 黄采薇见状愈觉欢欣,无意间使出一道木行法诀“小生机术”,室内清灵之气突然旺盛。但见她抱着黄希音,一蹦一跳地进入自家居室之中。 归无咎心神一定,接下来,自然是要完成最为迫切之事了。 修炼。 几枚灰色玉简蓦然在掌中浮现。这几枚玉简色泽微赤,并非牛角所制,而是一种罕见的蛟龙之牙炼成。 归无咎将之一一贴在手背上,不到半个时辰,其中内容俱被牢牢记住。 云中派的《大藏》一经,名为《守中玄解汇要》;而《正经》一部,名为《玄门大论经》。 归无咎心中泛起一丝喜意,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土著文明中最顶尖门派的传承经典。 完整经文。 归无咎正想一试此经效用。刚要入定行功,却突然停手,生出一个念头。 如乾元、上清二家,原版经典只供祖庭嫡传和道宗菁英所用。自十四道宗的外门弟子开始,到下面的玄宗、下宗、流宗,俱是使用的节录版典籍。 圣教法度,许多隐宗都暗暗模仿。 包括云中派在内,不少隐宗也效仿此法,只将根本经典传于嫡传弟子。对于绝大多数道途渺茫的外门弟子,仅以节要相授。 归无咎现在所持《守中玄解汇要》、《玄门大论经》二典,末位便附录了二经流布在外之节录版。 这节录二经,名为《玄解集成》、《大论要旨》。 归无咎心意一动,这却是一个好时机,足以测验一番,经典原文和节录版之间,到底有多大差别。 归无咎凝神敛息,神意之中运转《念剑演化图》,将《玄解集成》、《大论要旨》二部节录经典之中有益于空蕴念剑修炼的部分,一一解散消纳。 只是数息功夫,《念剑演化图》便将二部经典中可为养料的部分,总计大约三成上下,尽数收纳提取。 只这一刹那,归无咎对于云中派法诀的部分精义,理解之深便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云中派道法神通之中,有资于剑道的,乃是上古相传的“道门四十九剑阵”一脉的传承。这一道传承和上清宗“古飞剑传承”难分轩轾,分别执掌“飞剑”、“剑阵”两门之牛耳,蔚为大宗。 上清宗得“古飞剑传承”已然残破不全,而云中派所得更少。道门四十九剑阵,融汇于当今功法之中的,唯有“天门剑阵”、“飞鱼九鼎”、“云雾奇罩”三阵。 归无咎丹田之中,空蕴念剑法诀逐渐成型。 只见第二层法诀一字一句逐渐增加,最终圆满具足,发出灿然光明。从零散的只言片语,化作一道完整的法诀。 空蕴念剑第二层,彻底完成。 但是归无咎也并未有多少欢喜,因为这是在归无咎预料之中的。自汲取了上清经典之后,第二层空蕴念剑便只剩下八个字。只要得到一家隐宗之流的传承,是必定能够完成的。 不过,第三层的法诀却又艰深了许多,那一个个字迹形成,明显后继乏力。只铸成第一列“一点生灭皆无碍”七个字,便断了后续。 同时,归无咎心中传来一点真意预兆,随着道法更进一步,若按部就班修行,“元玉精斛”的完法成形之日,又提前了两天。 归无咎暂不急着观看第二层法诀的练法,再度行功,摄取《守中玄解汇要》、《玄门大论经》两部原典。 有了三次经验在前,修炼的过程水到渠成。 可是结果却大大出乎预料。 归无咎面带难以置信的喜意,心神返照,观望着第三层功法之中的七十七个字,几乎疑在梦中。 归无咎心中有数,第三重功法推演之难,远在第二重功法之以上。 那节录版的两部经典,补足第二重功法八字后,在第三重功法之上又添上七字;但第二重功法的八字,未必抵得上第三重功法一字。 换算过来,至多也就相当于空蕴念剑第三重功法成了八字。 而原版经典,成就第三重法诀七十七字! 丹田中元玉精斛传来感应,距离完法之日,又提升了十九天! 如果归无咎并未亲自看过两部经典,只怕要以为是节录版品质低劣,不堪一阅。只是大言唬人。 但现在归无咎尽观经文之后,清楚的知道,节录版虽然文字只占十分之一,但是原版两部经典之中的精要之处,确实都如实录下——用“撮其精华、举要治繁”八字品评,并不过分。 按理说,这价值相差不当如此之大。 可是这经文对于自身的价值,竟不论内容精粗,似乎完全是按照文字比例来的,却是令归无咎大为费解。 如此说来,若是得了上清全本,约能将“元玉精斛”完功之日,一口气推进四个月左右。 就在此时,归无咎举头一望。原来洞府之外一阵飘荡,原来有一个人影上下飞遁,口中高呼不止。 ps:晚上可能短一点,晚一点。马上新电脑到了,linux版要重装系统,而且还要把所有文档拷过去。 第一百零五章 云中赠物 大比现身 山门之外不是别人,正是相别未久的丁航。 归无咎牌符一动,形成一道门户,高声道:“丁道友请进。” 天玄上真洞府的虚实之变,也不知低辈弟子是否见识。未免多事,归无咎还是将洞府转化成真实形态。 丁航纵光而入,见到宛若实质的洞府内壁,果然未有惊奇之处。不过,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悬挂的九子连缀、宛如璎珞的明珠上,面上露出惊叹羡慕。 云中派虽然避世已久,但内中规矩甚严。 如寻常弟子照明所用的明珠,各有制度,不能逾越。若是金丹境弟子,便只许四珠缀连。如这九珠炼成一串,那便是天玄上真的气派。 看来归无咎不但得了清莱洞府,其余一应待遇,俱都比照天玄上真而定。 丁航正想入非非,突然归无咎直视自己,面上似有笑意,心头一突,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两步,深深一礼道:“见过归道友。” 归无咎道:“丁道友此行何意?” 丁航此时衣着、发饰明显经过一番清理,显得整齐洁净了许多,道:“奉瀛水上真之命,为归道友带来一些修道外物。” 瀛水上真,显然就是那老农的法号了。 紧接着丁航储物戒中光华一闪,落下大大小小几大箱外物。 最要紧的是两千盒“五行星砂”,乃是土著文明中修道必备资粮,和九宗地域的五行精玉有九成相似。 或者说二者本为一物,只是地理遥隔,禀赋不同,方才各有其本土特色风貌,显示出一二差异出来。 归无咎打开一盒看,却见其物其实细若粉尘,比五行精玉尤为精细。名之为“砂”,倒有几分委屈了。 丁航目光一勾,看到盒中之物,眸中泛起一抹艳羡。 如此纤细堪比微尘的星砂,唯有离合境以上的高阶修士方可用得。似寻常金丹、元婴修士所用之“星砂”,其实铸成块状。低阶修士之间,极少以“五行星砂”这学名称谓之,十有八九都称其俗名曰:灵石。 除却五行星砂之外,其余宝物一件件取出,有各色法宝,阵图,名贵大药,甚至本宗弟子名录...... 转眼间,打开最后一个木箱。 此箱打开,归无咎突然觉得,一股旺盛的生气从中溢出。 西南方密室之内,一道轻影飘闪,竟是黄采薇起了土遁之法,化作一道魅影移到近前,俏脸之上晕红阵阵,尽显渴盼与急切。 黄采薇原本正在和黄希音逗趣玩耍。此刻她突然离开,黄希音不知缘故,四下张望一阵,扑通扑通蹬着小腿,一路步履蹒跚地跟过来。 归无咎略一感辨气机,回想大昌所见《献典》中的记录,两相比对,已知其根底,心中不免讶然。 浮现在木箱顶层的,正是一盒对于草木精灵极有奇效的“本元戊土之精”,此物之稀有,就算比之炼制七种大药的几味珍稀主材,也差不了多少。 归无咎笑道:“既然是给你准备的,就拿去吧。” 黄采薇眸中显出感激,道一声谢,喜滋滋的将其连盒带走。 这一只木盒之下,却是许多奇形怪状的木偶。归无咎抓起最上面一只,似乎是一只青蛙。只是刀工尚嫌粗糙,仅以寥寥数笔勾勒成形。 颠倒过来,青蛙腹部却暗藏一处机括。用力一扳,现出一个小小洞口。 丁航连忙道:“贮之以五行星砂,方见其妙。” 归无咎依言注入约小指头大的一撮星砂。 只见这青蛙突然变成绿色,手中甚至传来一点滑腻之感。归无咎心中大讶,不意其惟妙惟肖,竟至于斯。 那青蛙猛然发足,向前一跃。 黄采薇使土遁法急匆匆地赶来,此刻又急匆匆的离去。黄希音年纪幼小,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站住歇息了一会,这才调头离去。 未曾想,这青蛙不知是巧合,还是暗藏机关,一跃之间,竟准确地落在黄希音头顶。 黄希音一惊,嫩白小手反手一拍。碰到那滑腻腻的“青蛙”身躯,小手臂触电般弹开,似是吃了一吓,愣住几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那青蛙往前一跃,突然口吐人言,道:“胆小鬼,爱哭鬼。” “胆小鬼,爱哭鬼。胆小鬼,爱哭鬼。” 如此不断重复。 黄希音虽不明其意,但那青蛙正对着她,一脸嘲讽之相,宛如真人,她却是感受得到的。 当即止了哭声,小嘴一撅,伸脚要踩那青蛙。 青蛙却灵活的紧,后足一弹,飞出三尺由于,远远避开。 一人一蛙,如此追逐不止。 归无咎再往那箩筐中看,心有所悟。原来这许多小物件,都是给黄希音的玩具。不过如此精致奇妙的傀儡,必定是某一位精于此道的大神通者的游戏之作。其价值恐怕不在那一盒“本元戊土之精”下。 连给黄采薇、黄希音所用之物都不曾欠缺,其用心之诚,由此可见。 将一应外物留下,丁航却并未离开。 归无咎心中隐约有数,但还是发问道:“丁道友还有何事?” 丁航抬头一望,小心翼翼地道:“自今日起,丁某就是归道友的扈从了。” “清莱峰东南角上那处小山,名为方寸山,正是丁某的洞府所在。归道友的牌符中,自有唤醒四座辅山禁制之法。” 先前老农命他在方寸山相候,丁航一时并未多想,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到时才觉出,方寸山乃是清莱峰四座辅山之一。除了老农之洞府瀛水峰外,其余十一座“玉环心”连同辅山,俱荒芜已久。 丁航这才惴惴不安起来,不知将他打发到此处,有何深意。 不多时,旨意传来,教他作归无咎扈从。 若以双方功行、潜力高下论,丁航本是极愿意的。只是那诰书打开,立刻便有一道禁制钻入丁航脑海:一旦动了泄露归无咎真实来历的念头,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同时告诫道,自今日之后,归无咎的身份,乃是云中派秘密培养的第一嫡传。 这才是丁航看似郁郁不乐的原因。 可想而知,自今日后,他丁航和门内弟子的接触势必要渐渐减少,不得不做一个“超出尘世”的边缘人物。 归无咎微笑道:“今日之后,有需要劳烦丁道友费心的地方,归某先行谢过了。” 丁航见归无咎礼数不缺,心中略略振奋,以此人的资质,若不是一个性格偏狭之人,多半会对下不薄。如此自己也有几分好处。 郑重考虑之下,接连补充了几句聊表忠心的场面话。见归无咎并无其余交代,便告辞而去了。 洞府中修行一日。 第二日天色方亮,归无咎便起身,离开洞府远远往外遁去。当然,身上所着之服饰,已然变成云中派真传弟子之常服。 出了玉环心十二峰禁断大阵的第二重,约莫三四十里宽的一道圆环,分为东西两部。东部绵延群山,乃是门中化神、步虚、离合等“天人感应三境”修士的居所;而西部那半环,却是门中主要职司,八殿十二道场的落户处。 而历届门中大比,便在十二道场中的天钧道场举办。 既恰逢门中大比,那却是归无咎在云中派露面的一个契机。金丹境的比试倒无所谓,归无咎的用心,乃是考察一番作为隐宗嫡传的元婴弟子,功行能够到了何等地步。 钧天道场,在西半环八殿十二道场中算是最大的,其形制,可以看做这一个半环的“隔断”,足足占了整个西半环的六分之一,纵横各有三十六里。 若非如此,也不能承担将举派修士聚集一堂的盛会。 此刻,天钧道场内外,三千道旌旗隐然成阵,列出九道阵门;另有高低错落一百零八座牌楼分别矗立,每一道牌楼尽数化作九宫,各有执事道人迎来送往,忙忙碌碌。 而围绕牌楼之外,各色飞舟,飞卢,飞车,坐骑妖兽,以及或繁或简,或侈或朴、或大或小的法器之流,窜高伏低,好不炫目。 但是即便是飞得最高的法器,也无一件越过最顶端那处牌楼。 这处牌楼,独树一帜,矫矫不群。 归无咎看得分明,九宫之中,每一块座席皆可容纳纵横百人。那么每一座牌楼,均可容纳九万人。 这百余座牌楼一道,竟是总计可以容纳千万人。 但是那些较低矮的三、四重的牌楼看着热闹,人烟错落,若是仔细看,顶多也就坐满了十分之一。 饶是如此,一家在隐宗之中排名靠后的传承,居然便有门徒百万之众,也算得上相当惊人了。 归无咎不欲生事,收敛气息,环绕天钧道场百零八座牌楼信步闲游,赏鉴逡巡。 此时,恰有一条十余丈长短的蛟蛇自归无咎身边擦肩而过。 蛟上站立两人,当前一人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如冠玉的青衫少年。此人所着正是云中真传弟子袍服,面色平淡,负手而立,倒也别见风采。 搀扶着他肩膀的,却是一个明眸皓齿、丰盈窈窕的少女。这少女不施粉黛,却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坯子。只是此女眉头微蹙,嘴唇翕动,似乎在低声诉说什么。 归无咎丹力凝聚,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原来,这少年姓金,乃是金丹一重境弟子,位属真传弟子之列。 云中派真传弟子,不似越衡宗一般,上下数百代有近千人。而是每一重修为之中,限定十二人人数。如金丹境分为三重境,眼下金丹境真传,便是三十六人。 不仅如此,近年来为了铨选优等人才,门中规矩也愈发严苛。 如其他门派,真传弟子只消无有过失,考评合格,除了极为特殊的情况,多半不可能无故去位的。而云中派却不同,同境界的十二位真传势必是要分出胜负排位,就算人人上进,在大比中排名最末的两人也要罚去赏赐。 若是连续两届位居末二位,更会直接削去真传之位。 这位金姓少年,上次大比便得了第九位,已经是极为危险的成绩。而这一次,原先排名靠后的两人,恰好得了意外机缘,立志要打个翻身仗。 这对于金姓少年来说,是极为不利的消息。 归无咎将之听在耳中,微微一笑。又巡游旁观许多弟子,只觉门中人人奋发,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 转念一想,才知道是自己眼界太高的缘故。 在归无咎看来,隐宗被圣教打压,势力范围不得不龟缩到极小的地界,在整个人道文明中的影响力更是接近于无,理该十分憋屈才是。 可是对于绝大多数修士来说,能够拜入一家八部经典俱足的宗门,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算是圣教,如非能够直接进入祖庭道宗,否则对于胸有大志之人来说,加入下面的玄宗下宗之流,远不如直接加入一家隐宗。毕竟,这里尚有成就天玄上真、人劫道尊的一线可能。 是以此处人人奋发,尤其当此大比之时,更是一派斗志昂扬。 归无咎略感其生机,心中也是稍有几分振奋。转头一望,一百零八座牌楼之上,第二层十二道牌楼中最中间的一道,还有些许好位置。 实则最顶层的那座人烟稀疏的牌楼,视野更佳。但是归无咎雅不欲先出风头,一切大比结束再说。于是便选定了第二层第六座牌楼。 调转遁光直入其间,绝大多数好位却都被旁人占据。 转头一看,第三行中间那百人空格,第一排尚有两个较好的位置。于是急转遁光,瞬息便占了此位,飘然坐下。 这一座果然甚佳,举目瞭望,前方九道阵门外,共就座夺旗法阵,三十六处比斗台,恰好一览无余。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声音:“金师兄,这里有一处上佳座席。今日乃是外门弟子的‘小选’,师兄在此养精蓄锐。两日后亲自下场之时,也好养足精神。” 归无咎抬头一望,原来是一个方面长须的执事道人,正点头哈腰,不住赔笑。 无巧不成书,他所巴结的两人,正是先前在归无咎身旁擦肩而过的金姓真传弟子和他的伴侣。 金姓少年抬头一望,脸色不悦。皱眉道:“吴锰达。你也太不晓事了。你是让我站着,还是让素儿站着?” 这名为吴锰达的管事闻言脸上一僵,掉头一看。原先明明有两个座位,转瞬间就被占走一个。 这占据位置之人,同样身穿真传弟子袍服,面貌极为英俊,但吴锰达这等善于钻营之人,对门中显贵人物的相貌形容牢记于心,此刻心中认定,门中金丹、元婴二境七十二位真传弟子中,并无这一号人物。 方才,他眼见身为真传弟子的金缘权随意寻了一处角落便座下了,心中起了巴结之意,连忙邀请两人过来。 但是却杀出来这么一个不开眼的愣头青,真是晦气的很。若是一个处理不善,自己拍马屁就要拍在马腿上,反平白得罪了金缘权。 吴锰达当即面色一恶,露出几分狰狞,对着归无咎狠声道:“私着真传弟子服饰者,当罚脊仗三百,面壁三年。若不想小爷到正明殿告发,就赶紧乖乖滚一边去,有多远滚多远!” 归无咎眉头一皱,他已知此事来历。那金姓少年二人,并未得罪自己,他身份虽高,也犯不着因为小人挑唆,平白无故给人脸色看。 至于这贯会钻营的小人物,即便出手惩戒,也平白丢了身份。 心中一动,归无咎伸手往上一指,问道:“最上方那牌楼作何用途?” 吴锰达一愕,不想此人冒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当即脱口而出道:“你是失心疯了么?连门中品评大比的八位离合上真居所也不知晓?” 归无咎暗暗摇头,他本来想保持低调,不想太过张扬。不想你不去找事,事却会来找你。 归无咎当即长身而起。 吴锰达以为是归无咎怯而让座,连忙又赔上笑脸,招呼金缘权和他女伴坐下。 转头一看,见归无咎虽然起身,但是并未立即离开。正要再出言恐吓,却听归无咎振臂大笑道:“我本天上人,奈何下凡尘!” 归无咎把身一摇,立时冲天之上,滚起一道极为猛烈的丹煞,直往最高处的牌楼遁去! 那雄浑丹气溢出,登时让吴锰达狠狠摔了个筋斗,一张口啃在身畔栏杆之上。就连金缘权二人,身躯也是一阵猛烈摇晃,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吴锰达见归无咎如此鲁莽举动,面色大惊,连满腔怒意也彻底消散,平素一张利口竟也磕磕绊绊起来,伸手自言自语道:“你……这是……失……失心疯了!却看几位上真如何惩治与你!小心丢了性命!” 牌楼之中,主位之上。有一人一挥手,果然便要有所动作。 此时,却见归无咎把袖一扬,一件似是印信模样的宝物光华一闪,照出熠熠光华。 那原本座中将要出手之人,明显脸色一愕。 却见他连忙山前两步,声音隐约可闻:“道友请上坐。” 第一百零六章 独坐楼台观法度 和归无咎打招呼的,是一位身着杏黄色素净袍服的中年人。此人相貌清癯,一缕短须,半数的头发束成一道,另一半头发却分成两边,披在肩前。 除了此人之外,另有二人分坐于左右两侧。 左侧那人是个黑面道人,座下非是玉榻,而是直接骑在一只鬃毛如血的三首狮背上。那三首狮子双眼大如铜铃,不住乱转,看着心思活络得很;但身它子却稳当的紧,不敢有一丝摇晃。 每隔一段时间,此狮双鼻中喷出二尺长短的鼻息。 至于右边那一位,明明鼻梁高挺,下颌尖锐,是个冷肃尖利的面容。但是他却仅着一件灰色单衣,袒露胸膛,两相映衬,构成一道极为别致的气韵。 三人背后自也有弟子服侍,但是约莫是三位提前有过交代,这些服侍之人都远远避在二三十丈外,并不草率上前。 归无咎收了大印,对中间这人还了一礼,又与旁边二人一一见过。紧接着在那黑面道人身旁的空座坐下。 这处牌楼,虽然近数百年来都是备下八道座席。但是云中派八位离合上修却罕有一齐驾临之时,通常八人之中来得三四个主持大比,分量也就足够了。 归无咎安坐之余,目光远眺,察觉出此间妙处。 最顶层的这座牌楼四周,有一层淡淡的云烟笼罩。下方一百零七座牌楼仰视此间,却为这道云烟所阻,不能窥看虚实。 而自此间下视,却无有不爽。 离合境上修作为仅次于天玄上真的存在,这也是其应有的气度威严。 三位离合境上真,见归无咎意态自若的坐在此间,各自对视一眼,目光稍带疑惑。当中的这一位中年人,略一沉吟,便启唇欲语。 此人名为高鬘,乃是云中派八位离合上修中功行最深、年齿最高者。迄今为止,入道已近七千余载。 黑面修士名为吾鞠,冷面单衣修士名为孟慛,前者负责云中派外物采集、器用调拨,后者掌管弟子的入门遴选、拔擢诸事。 说是负责,其实门下自有得力人手去打理,二人不过挂了名号,以为威慑而已。 三人初见“云中正二”法印,自然以为面前之人是瀛水上真遣派之使者,大约有何要事吩咐,故而有礼请上座之语。 不过归无咎竟果真洒然座下,一言不发,好似门中贵宾一般,这却教三人迷惑不解。 归无咎看出三人之意。心中暗道,这准信应该由瀛水上真统一定下才是。宣之于己口,并不妥当。 就在此时,归无咎脑海之中神意一动。 果然是瀛水上真传来消息。 而高鬘、吾鞠、孟慛三人,脸上同时一愕,定在原地。突然现出愕然、惊喜、顾盼相疑、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数千年定力,完全瓦解。 沉默持续了半刻钟时间。 高鬘一捋须,最先道:“我云中派中衰万余载,终于又后继有人。可见天数循环,终究待我不薄。” 吾鞠面含笑意,连连点头。 冷面单衣修士,名为孟慛,此刻身姿微微前倾,面上的震动与复杂竟是溢于言表,连气息都粗重了许多。 归无咎也是稍稍惊讶,不想这面貌高冷之人,竟失态如此。 吾鞠一拍大腿,叹道:“归师弟有所不知。虽然同为离合境,但我等几人是无法与孟师兄相比的。我辈资质算不得最高,成就离合境界,此生潜力已尽,再也无望上进。而孟师兄,却是门中近五千年来最有希望突破天玄境的英才。” 稍稍沉默,吾鞠又道:“只是尝试破境天玄之时,终究还是差了半分。” 归无咎暗道原来如此。 云中派内除了瀛水上真和归无咎两人外,便只有充当归无咎扈从的丁航,知晓归无咎的来历。其余的人,即便是八位离合境修士,也一样蒙在鼓里。 刚才瀛水上真神意传音,知会了归无咎,已将他是云中派秘密底牌的消息告知其余三人。只是赌约一事,还是等归无咎展示实力之后,再正式揭开帷幕。 回过神来,高鬘、吾鞠、孟慛三人,暗暗以神意观察归无咎底蕴。 归无咎也不为己甚,很是配合的释放一身丹力,一道圆全嘉妙之意淡淡露出,由谨封深藏到示现于外,皆由一息而动,变化由心。 论气息显赫,金丹之玄自不能与高鬘等三人相比;但纵然双方境界悬殊,归无咎这丹道意蕴犹如一叶扁舟飘零于大海之上,纵彼层浪高叠,也不能将我盖过。 高鬘等三人暗暗点头,这气韵已经是他们无法领会的妙境,果然不愧是承载云中派希望的秘密底牌。 此刻,牌楼之下六道阵势布成,成千上万的年轻一辈金丹境弟子,分别从各个阵门蜂拥钻入。 对此低阶弟子群斗,归无咎自然是无心观览的。 此时他双目注视前方,身姿凝坐不动。其实心中神意,却暗暗钻研“空蕴念剑”第二重功法的修炼法诀。 以他目前金丹境巅峰的修为,前三重功法一旦得到,便尽可修得。 第一重功法乃是在成就金丹的一瞬无师自通,不劳费心修习。往后的道路,却无此便利可享了。 将整个法门疏通一变,归无咎心中一振。 自第二重开始,果然自家的“空蕴念剑”和原先显示出几分不同来。 第一重功法,新旧神通俱是成就三剑,但只是威能大小有所变化;而第二重功法,原先的剑法是成就六剑;而归无咎所成的新功法却是成就七剑,平白多出一柄剑来。 不但如此,那第七剑似乎和前六剑也稍有不同。似乎一旦炼成,便拥有了某些前所未有的妙用。 但单单揣摩其文字,并未能尽知其奥。到底有何功用,还要等归无咎真正修炼到那一步再说。 归无咎这番仪态,吾鞠道人却是会错了意。 在他看来,归无咎藏于瀛水台已久,对于门中之事一无所知,故而才一副全神贯注之貌观看大比。 于是主动搭话,笑言道:“归师弟对于门中大比之章程,恐怕知之甚少。容为兄为你分说一二。” 归无咎也只得笑着应下,听吾鞠解释其中关窍。 金丹境中大比,分为三步。这第一部分,便是眼前阵门中斗得不亦乐乎的比试了。 这一试号称“夺六阵”。所有修士分别经历六道阵门考验,考察其神志、悟性、丹力、神通、遁速、旁门等六个方面。 六项综合考量,得以位列前三百者,便可进入复选。除此之外,六项总和虽不入前三百,但是任意一项能够进入前十,同样可以进入复选。 只消进了复选,便能得到门中赏赐,至此可以将《正经》一部的全本赐下,观其参研之效,再决定是否授以《大藏》,为接下来冲击真传之位奠定基础。 除却那些实惠赏赐外,凡是进过复选之人都会赐下一件华美红袍。 这件红袍所显露的尊荣非同一般。因为哪怕你只侥幸进过一次复选,也几乎笃定算是门中排名前十分之一的精锐。得之者无不珍而重之,俨然成为真传弟子之下的一个次精英阶层的代表。 归无咎省悟,他方才闲逛时,确实见到一批修士身着红袍,襟袖处还刺着四个字“登堂入室”,寻常弟子见着此辈往往多加尊敬,原来是如此缘故。 不过平心而论,云中派选拔之法,确实有几分门道。 归无咎赞道:“这考核之法既选出了综合实力最强的弟子,又不曾逸漏了偏至之才,的确是一道良法。” 孟慛闻言脸上泛起几分喜悦,竟冲着归无咎一拱手。 这铨选之法是他向瀛水上真建言,改革施行,为云中派这些年低阶弟子的平均素质逐渐提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至于此法实际上是由他的一位弟子向他提出之事,却无关紧要了。 初选完成之后,又有两道比试同时进行。 其一,是进入复选的三百余名弟子抽签邀斗,排出三甲和前十的座次; 其二,是十二位真传弟子循环比斗,排定座次。 其中真传弟子之试,是历届大比的重中之重。 这两步完成,大比尚有最后一关:复选的三甲,会各自获得一次向真传弟子挑战的机会。一旦战胜,便能夺取其位。 但是这一关极少会发生意外,哪怕是排名最末的真传,自家位置都守的极为牢靠。上一次真传弟子被复选弟子踢落,已然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 孟慛见归无咎只是倾听,极少回话。便知归无咎身份特殊,自有其矜持。于是介绍完大比的大致情形之后,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 归无咎乐得如此,当即凝神内化,修炼空蕴念剑的进程极为顺利。 忽忽两日过去。 归无咎丹田中第四枚法剑,已经凝化出一丝小小的剑尖出来,透出一丝凉意。丹田之中另有无数丹气循环往复,周游一百零八周天后,被那剑尖吸纳一丝精蕴。 随着一阵炮响,近千道旌旗挥动,大比进入了第二阶段。 归无咎自定中退回神意,观望道场正中升起的四座陡峭山峰。 这四峰之间构成一道禁阵空间,纵横里许,正是诸真传弟子的比试之处。 云中派金丹真传虽然远远不是归无咎的敌手,但对于其能够达到何等程度,归无咎心中甚是盼望能够得到准确的答案。 先前见识了上一届金丹初期真传中排名第九的金缘权,此人之修为,未能入得归无咎法眼。不知三重境中,各自排行前三之人,会达到何等程度。 正在此时,却见一人骑乘者一只黑色异兽,遥遥靠近牌楼。 那黑色妖兽相貌丑陋无比,相貌大约近乎于一只大了六七倍的土狗。不过乘坐此兽的青年,却一身华服,腰刮玉珏,青色长发及肩,相貌甚是清俊。 他服饰虽然特立独行,但头上所佩束发之网巾玉簪,却明明白白显示是真传弟子之制度。 观其修为,是金丹后期境界。 这人在百丈之外遥遥停驻,随后缓步上前,对着高鬘大礼参拜,口中道:“徒儿即将出阵,特来禀告恩师,伏乞恩师指点。” 高鬘笑道:“你自去相斗,尽施所学便可。临阵之际,纵有指点也太迟了些。” 华服青年连声应下。 原来此人是高鬘的徒弟。 高鬘看了归无咎一眼,心中一动。转头道:“归师弟,俟大比结束,不如指点我这劣徒两手,如何?” 归无咎瞥了一眼华服青年,淡然道:“好说。” 那华服青年闻言一奇,抬头观看,却见一个金丹境修士和三位离合上修同席不说,还与自家恩师以师兄弟相称。 但他也不是无有城府之人,不动声色地恭敬行礼道:“谨遵师命。大比之后再向这位师叔清教。”言罢便就此退下了。 归无咎稍一盘算,问道:“不是令徒在真传之中排名第几?” 高鬘抚须道:“金丹三重境的十二真传中,劣徒忝居次席。”言毕面上容光焕发,似有几分得色。 归无咎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但转身之后,双眸中却闪过一丝失望。 第一百零七章 本土异域殊途归(求订阅) 对于土著文明中的真传弟子能够达到何等水准,归无咎心中自有标尺。 如红云小会上林双双、杜念莎、符凝锦这样,为三十六万年之约应运而生的天才人物,归无咎并未指望能够在此见到。 以圣教如今的规模和气运,或有可能出得一两个接近此境界的人物;但其余数百隐宗,恐怕还积累不出如此“大势”。 当年归无咎在越衡山门时,如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大约可以算是越衡宗代不乏人的顶尖弟子,历经数十万年,这一层次的人才始终不曾断层。 这一等级的弟子,已然迈过世俗中“龙虎抱丹术”的门槛,虽然距离“七步八品”之分和一、二品金丹尚有距离,但也仅仅是稍逊一筹而已。 虽不能至,或可心向往之。 其成丹之品,纵然高不过三品,料想也低不过四品。 但方才近距离一窥高鬘徒儿,此人排名高达真传第二,但其修为别说和成不铭、乔修广等人相比,就算与荒海两家一等宗门的嫡传弟子如奚轻衡、向之融、程文志,赏秋会上相逢的言玄石、原集峰、风君笑相比,都大大不如。 归无咎敢下断言,此人之功行,放在九宗之地,也就是个金丹三重结婴,止步于元婴二重境的底子。 纵然土著文明中成道条件稍稍宽限一二,此人将来能有相当于元婴四重境的化神修为,也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 归无咎试探着问道:“想必高师兄、吾师兄年轻时,修为是要远远胜过这一辈真传子弟的。” 高鬘一愕,和吾鞠对视一眼,旋即面色有些尴尬。归无咎弦外之音,他岂能听不出来。 高鬘之徒穆荏,在真传弟子中排名从未跌出过前三,这是高鬘颇为自傲之事。归无咎之言,等若拂了他的面子。 至于徒弟不及自己,在高鬘心中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离合境修士,也算是千年一出的人物,哪里是数十年一次的大比中就能随随便便冒出来的。 在高鬘看来,其弟子穆荏将来有望成就化神,这已然是非常了得的成就了。 孟慛此时却主动出言道:“惭愧。这数百年来虽然门中制度屡屡兴作,排名前百甚至前十的弟子,修为眼见得以提升。但是支撑门派中兴的扛鼎人物,确然还未冒一个半个来。” 高鬘、吾鞠闻言,都正色道:“孟师弟的功劳我等都看在眼里。只是如归师弟这般最顶尖的绝世人物,向来源自天授,非制度兴作所能左右。” 这二人也是诚心之言。 似那数百年前,历届大比也就是一个场面热闹,各阵、各山、各门评判之人随意性极大,胡乱选出几个人来,和上届真传斗上一场。而真传之试中,同样无有末二名惩戒、淘汰的制度。 真传弟子之中,醉于浮华,耽于逸乐者,不在少数。 据几位离合上修暗中评估,数千年前排名百位上下的复选弟子,不过与今日将将跨过前三百门槛之人相当。 孟慛主持弟子遴选培养之责,的确是功绩极大。 吾鞠眼光闪动,对着归无咎笑道:“不过金丹后期排名第一的辛孟泷,虽然称不上千年一出的人才,但在往前七届、历数二百余年的真传弟子中,倒也算独树一帜了。” 辛孟泷。归无咎暗暗将此人名号记下。 就在四人不紧不慢的议论过程中,金丹一、二重境的比斗已经结束。 金丹二重境的名次变化极少,似乎只是第十、第十一两名弟子调换座次。排名第十二的那人,这一回依旧垫底,当场被罢黜了真传弟子之位。 而金丹一重境却名次变化极大。 首先,排名第一、第二之人,颠倒了位次。 而上一届排名最末的两位,果然功行大进,竟双双占据了第三、第四的位置。 而那和归无咎有过一面之缘的金缘权,看着面相柔弱,却也是个有狠劲的。据旁人点评,此人功行较之上届时进展不大,但御使神通的战法变化却圆融老辣了许多。 金缘权奋力搏杀,竟一举战胜了原先的七、八、十位,不但没有跌落末名,排名反而上升了一位。 不过对于这些,归无咎兴趣不大。只这金丹后期十二真传的比试,看一看那辛孟泷的底细,就再无让归无咎挂念的了。 此间,四峰结界之内,两名青衣弟子相互一礼,随后同时取出法宝,斗在一处。 这是排名最末的两名真传弟子,水准更只有余玄宗、星月门中的二流,归无咎懒得多看一眼。 半个时辰过去。 此刻六到十二名之间的战斗已然分出胜负。排名纵有一二微小变动,却也无足大观。稍可说者,是这数名弟子相斗,所用法宝都是固定的五六种,倒也得了个公平。 这同样是孟慛在制度之上的改革。 若允许动用宝物,有些弟子背景深厚,有师门重宝赐下,便占了大大的便宜。但若不允许动用宝物,公平是公平了,但却有违斗战之常。莫非在外遇到了生死之斗,也不允许动用宝物么? 孟慛择其两全,分赐各真传弟子门中常用的几项宝物,大比之中只许以此决胜。若动用了私藏法宝,不但此战判负,更直接勒令本届法会排名垫底。 此刻,却见一名身材瘦削的青衣修士遁至四峰禁阵边缘,对着安坐龙舟飞庐之上的一人道:“庄师兄,请赐教。” 那三重飞庐异常精美,庐中更有美貌侍女十余人,持罗扇锦帕在一旁服饰。 可是那飞庐主人的相貌却不敢恭维。 此人颧骨高耸,下巴突出,眼圈环绕两道火纹,额头肿起一个大包,显得双眼和嘴巴陷在其中,极不协调。 却听此人哈哈大笑道:“钱含之。你也配与本人交手?若是实在欠揍,去找辛孟泷去,本人却无空与你作耍子。” 那名为钱含之的青衣修士脸色微变,但还是耐心道:“规矩制度如此,还望庄师兄不吝赐教。” 钱含之上一届真传排名第十,方才六至十二名的比试,他战绩不佳,并未取得突破。接下来和前五名的弟子战斗,他不敢奢言求胜,但至少也要求一个平手,方能保证不落在最后两名。 而十二真传中排名第五的庄忠恕,正是他极力争取逼平的目标。 庄忠恕为人可一点也不知“忠恕”,素来狂妄得紧,一副目中无人的做派,门中人人敬而远之。 他钱含之履行公事便可,没必要与其作意气之争。 钱含之心中暗道,你若继续拒战,便唯有请主持长老前来裁定。 这时,庄忠恕突然宛如发狂一般,将身上枣色渔网袍撕开,露出精壮健实的肌肉,仰天怒喝道:“什么真传弟子,都只是一群蝼蚁罢了,哪里知晓丹法之妙?” 他这句话不止钱含之,竟是将其余十一位真传弟子一齐骂了进去。 这座飞庐之旁的许多楼阁中,人人脸色一变。 不远处的一座鲤鱼舟中,高座之上,就连城府甚深的穆荏,脸容也是沉了下来。 这庄忠恕说到底在十二真传中也就是排名第五,哪里有资格出此大言?穆荏打定主意,稍后与之交手,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钱含之颇感无奈,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往执事长老的方向遁去。 这时精赤上半身的庄忠恕,却主动跃出飞庐,大声道:“本是想让你全须全尾地挑战旁人,兴许还能侥幸逼平一场。既然你不识相,本人也唯有出手教训。自你钱含之以下,到那个名不副实的第一真传辛孟泷,谁是我庄某人一合之敌?” 钱含之暗暗摇头,兴许是庄忠恕练功过勤,心性偏狭,未能排除心魔干扰,以至于渐渐走上旁门。但这对于自己来说,未必不是一场机会。 想到此处,钱含之心中精神一振。 庄忠恕把他小心思看在眼里,面露讥讽之色。大喝道:“小心了!” 并未取出任何法宝,却见庄忠恕把手一抬,倏忽间便已凝聚丹力。五指箕张,迎面便是一掌。 极随意的一掌。 钱含之见庄忠恕如此轻视自己,心中恚怒。正待抢先取出法宝“均平如意梭”反守为攻,打一个出其不意。 可是下一刻,钱含之脸色蓦然苍白,尽是不敢置信。 丹气滚滚,流变无穷。 庄忠恕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击,却有至雄浑和至精微两种意蕴相反相成,催化出包含成败兴衰的五行轮转过程,教自己避无可避,战无可战,逃无可逃! 钱含之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鸡,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紧紧捏住,似乎轻易就可把自己捏死。 这一手,就连负责护法的元婴真人,大意之下也未及援护。 一击之下,钱含之鲜血狂喷,倒飞而出。 庄忠恕脸上并无喜色,转头对着一只芭蕉叶所托的七星飞阁,怒喝道:“辛孟泷,乖乖滚出来!待本人赐你一掌,今日这杂耍大会也好早日结束!” 庄忠恕虽然出言不恭,但牌楼之上,高鬘等三人脸色惊愕之余,却似乎多出几分欣喜。 孟慛低声道:“冲盈之境!这是冲盈之境的独有秘技‘还丹式’!” 高鬘也是一副老怀大慰之态,喟然道:“我云中派五百年不出冲盈之境,终于自今日画上句号。” 看了归无咎一眼,连忙又道:“归师弟自然是不在此列的,想必早已臻此境界。” 归无咎小有所得,微笑不语。 今日亲眼验证,本土道册中所谓“充盈之境”,果然就是触摸到法力至强横、变化至精微、心性至坚凝三者的边界,一举成就金丹四重。 方才庄忠恕这一击“还丹式”,分明就是粗糙一些的“四生灭”。 当然,不能说庄忠恕等同于九宗文明下金丹四重境中的最弱者。毕竟在土著文明的粗糙道法之下,要触摸金丹境前三重的壁垒,明显要困难一些,也需要更高的才情天赋作支撑。 ps: 这书前面大改过,老读者都知道。但这段时间外面还是经常接触到一些评价,说开局几章不出现主角,如何如何……emm,我只能说,兄弟,你暴露了! 虽然本书成绩极烂,但是我不想再抱怨什么。想必读者也不想听我抱怨。 咱们就从“客户”的角度,从读者体验来说道说道。 盗版网站,在更新之后十秒钟就抄走了。而我最近的习惯,是发文之后,打开起点app自己再看一遍,有文字瑕疵的地方,重新修改。这个习惯,以后会一直坚持。 这不是作者不肯认真校对,更不是故意坑盗版读者。天地良心,成文之后,我都是习惯word检查两遍,助手检查一遍。 但是你们尝试自己写东西了就知道了,无论是word还是作家助手,那白纸黑字的阅读体验就是不如app的咖啡色底板,后者的确更容易发现问题,找到错字和瑕疵。 如果你们觉得本书还行,可以试着订阅一下正版,为了自己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由于是写给盗版读者看的,所以只能放在正文末尾,敬请谅解。 第一百零八章 深藏不露会有时 在归无咎看来,能够在稍有瑕疵的本土道术体系中领悟三重极限,成就充盈之境。那么其人天资潜力,就算比之成不铭、乔修广等人依旧不如,但差距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范围内。 若再得机缘,他日未必不能与之争锋。 此刻庄忠恕再度长笑,声震四外,大喝道:“辛孟泷。你是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了么?” “没关系,你连坐百年真传弟子第一,如今从这宝座上跌落下来,怎能不暗自舔舐伤口,好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没关系,本人这点时间还是等得起的。你大可以擦干眼泪,对镜梳妆一番,千万别教万千弟子看了笑话。” 归无咎心中一哂,这庄忠恕一张利口,倒是一个刁毒之人。 庄忠恕话音未落,芭蕉叶上,七星飞阁之中,倏忽跃出一人。 此人衣着极为朴素。不过一根玉簪,一件青色单衣,一双厚底麻靴。除了一条淡蓝色的腰带外,全身上下竟无半点佩饰,最是干净洗练。 他一张脸孔方方正正,面色白中泛红,虽称不上英俊,却也无有什么缺陷。尤其和庄忠恕一对比,自然教人觉得顺眼多了。 只是这张脸容,现在却有些阴沉。 庄忠恕把来人上下打量一眼,最终目光凝视于此人沉得滴水的脸孔之上,诧异道:“辛孟泷,你竟然真的顶着一张苦脸出来现世?看来本人从前却是高估你了。” “你到底是安逸太久了。连那一张面皮的功夫,也荒废了。” 此刻,十二真传的前五位,除了辛孟泷、庄忠恕之外的三人,也都极有默契的跃出自家飞舟,遥遥观望。 庄忠恕为人虽然尖刻自大,但是他这一番言语,正是旁人所想。 第二真传穆荏遥遥停在鲤鱼舟之上,既惊羡嫉妒庄忠恕领悟“冲盈之境”,又觉得此人之言甚是有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应在此处。 辛孟泷为人儒雅谦和,向来是这一辈金丹境弟子的领袖,众人无不钦服。没有想到,他的儒雅和风度,是建立在实力领袖群伦的基础上的。 如今“真传弟一”的名号被夺,从前只觉深不可测的城府,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辛孟泷突然身躯化作一道轻影立在庄忠恕面前,负手而立,漠然道:“庄师弟。你也太得意忘形了。须知道途之上奥妙无尽,切不可取得一点小小成就就沾沾自喜。若如此,距离裹足不前也不过是半步之遥罢了。” 庄忠恕怒喝道:“等你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且看你还有何颜面说嘴。” 庄忠恕动起手来没有丝毫顾忌,也不讲甚礼数斯文。只见他把袖一展,丹力瞬间凝聚。那一种玄妙之意再度流出,往辛孟泷面前狠狠击去! 依旧是冲盈之境中所向无敌的“还丹式”。 负责监察比斗的元婴长老面色肃然,满拟辛孟泷一旦招架不住,就要及时出手救援。方才大意失察导致钱含之受伤,却不可再犯。 只是辛孟泷却镇定如恒,似是丝毫不惧。伴随一声沉如虎啸的低喝,他大袖飘摇挥手出击。暗藏袖中的手掌同样凝聚起惊涛大势,狠狠拍来。 见这一击的声势,那元婴长老“噫”的一声,略略前倾的身躯陡然止住。 牌楼之上,高鬘、吾鞠,孟慛三人,讶异之下,唇角再度溢出笑意。 一瞬间。 两道势如潮涌的强横力道正面碰撞。两道丹气一搅,却并未溢散开来,反而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仿佛在千尺水底有无数阴雷爆鸣。 数息之后,早已远远退出数百丈外的穆荏、钱含之等人,同时感到似有一阵热浪拂面,其气息绵密有余,宛如实质,只是并不酷烈。 再看辛孟泷、庄忠恕二人,俱都好端端的站在原地。 庄忠恕脸色似怒似喜,似惊似疑。 辛孟泷同样领悟了“冲盈之境”的奥妙! 只是辛孟泷此时却毫无喜意。 辛孟泷为人外和而内强,外宽而内忌,确实心机甚深。他以往功行虽佳,号称金丹境中近二百年第一。但是和云中派历史上那些一骑绝尘的天资超拔之辈,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此中差距甚是微妙,但这份威望地位的不同,却又是人人可以感受得到。 于是辛孟泷一面勤苦修持,一面在待人接物上尽力做到滴水不漏。 满拟到了功行突破之时,若是能够一举和诸同门拉开差距,便可水到渠成的获得超然地位。 这对于他门中之前途,行事之余裕,声望之养成,大有好处。 三年前辛孟泷终于成就“冲盈之境”,但却一直隐忍不发。等的便是在门中大比之上,收取惊世骇俗、万众瞩目之效。 到时候他再展露怀柔风度,低阶弟子人人倾倒,趁机网罗起以他为核心的一股势力,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了。 没想到庄忠恕同样成就此境,导致他功亏一篑。 庄忠恕面上先是一愕,随后双眸一亮,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好你个辛孟泷。” “既然你也臻此境界。那方才你面色如此难看,不是因为丢了第一真传之位,而是早就谋划好了于今日大出风头,是也不是?” 庄忠恕面上显出几分鄙薄,冲着穆荏等三人道:“除了辛孟泷这伪君子,还有人哪一个同入此冲盈之境的人?” “还有谁?” “还有谁?” “还有谁?” 穆荏等原先排名二、三、四位的三名真传弟子,此刻虽然看不惯庄忠恕的狂妄,但也心知若是自己不能破境,今后庄忠恕在门中的分量便当远在自己之上。 小人得志,难与争锋。 三人索性低头不语,对庄忠恕的大声叫嚣装聋作哑。 庄忠恕连问三遍,却无一人回答,便道:“既如此,你们既无本事下场,便散了罢。待我与伪君子辛孟泷大战三日三夜,看看第一真传之位,到底鹿死谁手!” 高鬘、吾鞠、孟慛三人颜色和悦,私语不断。 庄忠恕虽然言行举止有些出格,但他既然展现出道途潜力,只要不犯下叛门弑师一流的重罪,这些小事他们何曾在意了? 只是坏了大比安排,和辛孟泷意气相斗,却也不妥。 此间到底是严肃场合,不可任他妄为下去。 高鬘把手一挥,招来身后一员执事,温声道:“着辛孟泷、庄忠恕上来相见。其余十人排名之比照例进行。” 那执事领了旨意令旗,连忙下去宣示。 片刻之后,辛孟泷、庄忠恕二人,驾一青、一紫两道遁光上前。 庄忠恕虽然狂妄,也不敢无视一位离合真人的旨意。 归无咎和高鬘三人叙话之初,便把金丹气息放出,并未再度收回。是以辛孟泷、庄忠恕二人一旦登上牌楼,轻易便觉察到有一位金丹修士,与三位离合真人同坐。 辛孟泷心中兜兜转转,暗中猜测归无咎来历,只是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见礼后,垂首低声道:“拜见四位上真。” 庄忠恕原本心中也是狐疑。听辛孟泷此言,明知他在给自己挖坑,但他秉性如此,哪里忍耐得住。 立刻扬起脖子大声道:“兀那金丹小修,怎敢当‘上真’之称?” 高鬘,吾鞠对视一眼,出人意料地并未斥责庄忠恕。 孟慛却转过身来,似含探询之意地问道:“不如就请归师弟露上一手,好教门中后学得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归无咎眉头一皱。 辛孟泷、庄忠恕的修为自然不放在他眼中。但是就如他懒得出手教训那势利小人吴锰达一样的道理,自己若轻易动手,总是失了身份。 更何况,此刻他与三位天玄上真地位相同,就算一击击倒二人,也并无任何值得夸耀之处。 庄忠恕见状,却以为归无咎心怯不敢战。大声嗤笑道:“既无艺业傍身,怎敢妄居高位?还不给我滚下来!” 归无咎眉头倏然舒展,已有定计。淡然道:“能得几分,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辛孟泷、庄忠恕闻言一愕,大惑不解。 接下来,二人见到归无咎伸出如玉手掌,三指紧扣,食指、小指伸出。 二指指尖,极突兀地生出两点凝化成形的圆珠。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并未感到丝毫丹气显化的朕兆。 细看那指尖两点,隐约有星火明灭不定,清气流变无穷,生生灭灭尽在刹那之间,枯荣兴衰周而复始。想要用心追及,却如水中捞月,早已流逝百年。 这分明是“还丹式”的意蕴。 可是其中精妙,何止胜过辛孟泷、庄忠恕百倍。 两枚圆球,宛如实体,分别飘落在辛孟泷、庄忠恕面前。 两人面如死灰。 辛、庄二人都是自以为功行出众之辈。但若是把归无咎的丹力比作无限水气演化,那么辛、庄二人之丹力,至多相当于一堆大小参差的石子。 此刻两人脑海中如同霹雳不断,似乎从不见天日的枯井中爬出,第一次见到异彩纷呈的大世界。 辛孟泷如同泥塑木雕,脸上血色尽失。 庄忠恕眼球颤动,恍惚间如在梦中。突然,口中狂喷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第一百零九章 点化功 崇台会 归无咎面色云淡风轻。 这二人眼下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但是登高望远,见识了更高境界的风光,对其日后道途进益大有好处。 高鬘却长叹一声,不知是慨叹归无咎功行之精,还是怜悯辛、庄二人惨痛经历。长袖一拂,两道柔光将辛孟泷、庄忠恕裹住,涤荡其心。 少顷,辛孟泷面色转为红润,双眸中渐渐恢复几分光泽。 庄忠恕同样神志渐复,一个翻身,站立起来。 归无咎之用意高鬘自然也理会得,现已看清归无咎功行远在二人之上,相较于将辛庄二人施以教训,归无咎的举动实则是留了一份机缘。 但是这机缘也不是这么好接的。 方才辛孟泷、庄忠恕还处于自信的顶点。现在一下子被打落尘埃,其中惨烈,实非常人所能承受。若是道心受损不能恢复,那么不用说得到机缘,就是修为止步不得寸进,也丝毫不奇。 辛孟泷上前一步,涩声道:“这一次‘崇台会’轮到我云中派承办,本该大扬我派声威才是。只恨弟子功行浅薄,有负上真之望。” 高鬘、吾鞠对望一眼,先是愕然,随后不约而同地呵呵一笑。 吾鞠转首道:“归师弟。诸弟子眼拙,还要劳烦你自报家门。” 归无咎心念一转,已经知晓这两位一人言语中暗藏刀兵,一人明知是坑也要跳下去,其中恐怕有什么玄机。 面对一脸狐疑的辛、庄二人,归无咎淡然道:“在下归无咎,自幼在瀛水台修道,少历门中之事。是以二位师侄也不认得我。” 辛孟泷难以置信地道:“阁下……是我云中派门人?”再睁大双目一看,归无咎所着青袍,可不正是云中真传的服饰? 门中多数金丹、元婴境界的真传弟子,行事不拘一格。一身真传弟子的行头,通常只佩一枚玉簪暗暗点明身份,其余衣着装饰往往自便。门中师长也不在此处多加约束。 偏偏归无咎头顶发束并非真传弟子装束,而是他用惯了的旧物。至于衣着,辛孟泷、庄忠恕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忽略过去。 庄忠恕眼眸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辛孟泷却心意沸腾,感慨万千,不能自制。 平素辛孟泷极热衷于暗中纠结党羽,培育势力。或以修为慑服,或以气度笼络,刚柔并济,种种驭下手段炉火纯青。 现在蓦然发现,所谓“真传第一”只是一个虚名,一个笑话。实际上一直有一个人,隐于深山数百载,功行远在自己之上。 他才是真正的第一! 现在其孑然一身出现在前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纵然自己经营了再庞大的势力,又哪里能够起到丝毫作用? 从前所为,是大大的错了。 想到此处,辛孟泷突然感到心意似乎被打开了一扇窗户,一身丹力似乎变得更“轻”了许多,飘然间运转速度就加快了一丝。 辛孟泷默然上前两步,对着归无咎以师礼拜见,随后缓步退下。驾起遁光,转眼间便在千余丈外。 高鬘三人没想到峰回路传,半盏茶的功夫,辛孟泷收之桑榆。 归无咎暗暗点头,这个结果不出他所料。走到近处方才看出,辛孟泷的天资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若在九州四海,拜入冲霄阁也绰绰有余了。 之所以成就并未达到预期,正是由于灵台被外物蒙蔽的缘故。 这时,庄忠恕亦从迷离中醒来,神情复杂的看了归无咎一眼,大声道:“庄某眼下远不及你,甚至有可能永远也追不上阁下的脚步。” “但是庄某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庄某和你的差距只会缩小,不会拉大!” 说完,同样头也不回的去了。 庄忠恕虽然并未如辛孟泷一般当场突破。但是心志毕竟坚凝,只要不曾陷入怀疑、沮丧不可自拔,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归无咎轻描淡写的一手,竟是将两名最出色的真传弟子,又往前推了一把。 又过了半日,元婴境的比试正式开始。 这一阵结束,归无咎便要正式亮相。这可不同于牌楼之上小打小闹。因此归无咎观览元婴境比试,无疑要比金丹之会时用心许多。 而云中派元婴真人的修为,确也值得让归无咎稍稍重视。 最终进入复选前百的元婴后期修士,绝大多数都达到了大昌王朝几家玄宗的佼佼者,如易慕楠、冷侑珊、蓝觅烟等人的水准。 而最终进入前十的,明显又较均值高出一筹。 再往前看,复选排名前列者挑战真传弟子,除非数百年一出的奇迹,否则都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步步递进,可推断出云中派中,排名前列的真传弟子,实力也算相当可观了。 元婴境弟子的打斗,比之金丹境,精彩不可同日而语。 双方功行差距只是其一,更是因为到了元婴境界,围绕自家法宝神通,已然衍生出许多独立的战法,许多元婴真人一身本领也系于其中,断然难以如金丹境一般,规定固定的几种兵刃法宝相斗。 如此一来,少许的不公平自然在所难免,但旁观大比的诸弟子,却可以大饱眼福了。 归无咎静静观看了两个时辰。 或许对于下方牌楼中的低辈弟子来说,元婴真人相斗,精彩处永远观之不尽。但归无咎细观两个时辰,印证两大经典,已经将云中派元婴修士的大致神通路数理清,余下的已经不必再看。 忽然回想起辛孟泷之言,归无咎抱着求证的心思,突然问道:“方才所谓‘崇台会’,是何名目?” 高鬘讶然道:“这些瀛水师叔并未向归师弟言及么?这正是归师弟大显身手的舞台啊。想来是瀛水师叔怕归师弟分心,这才并未提前告知。左右不过十日之内,归师弟是必定会知晓的。” 归无咎听到“大显身手”四个字,心中一动。这却是和他已知信息对上了。于是微笑道:“在下现在已经明白了。” 前日瀛水上真对归无咎言道,在云中派现身之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迎来在诸隐宗面前显露本领的时刻。 毫无疑问,归无咎所提出的和圣教赌斗的方案,胜了固然收益极大;但一旦落败,和妖族魔宗开战的后果,也很难承受得起。 为求完全计,诸隐宗联盟,自然也会试图确认云中派这所谓的“杀手锏”,到底靠不靠得住。试探高下,那是断然难免的。 而归无咎的目的,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顺势搜刮隐宗经典。完成空蕴念剑的修炼。 这“崇台会”,似乎不大可能是七十七家之盟的大盛会,若如此,瀛水上真势必会郑重相告。归无咎私心忖度,或许是其中地理交通较为方便的数家、至多十数家隐宗的一次切磋之会。 这就是瀛水上真所言的显露本领的时刻。 此刻,四峰结界之中,十二位元婴后期真传的排名决胜,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即将分出胜负。 马上将要进行的,是上一届排名一二的两位真传弟子的比试。 归无咎长身而起,冲着高鬘等三人一礼道:“三位师兄在此少待。归某去去便来。” …… ps:确实是少了一点,二指禅勉强弄出来一章。明后天争取多花些时间补足量。19号机械键盘货到了就彻底解脱了。 另外特别感谢书友622的一个舵主。顺带一并感谢这一段时间其他朋友的打赏,就不一一抄录姓名了。 第一百一十章 抱元分影敢相搏 归无咎遁光一落,悬停在四峰结界的边缘处。 主持元婴真传大比的长老已然更替。先前那一位外殿长老不过元婴中期修为,如何能够镇得住场,更不必说在形势有变时及时出手,分开比斗双方。 现在主持大比之人,一袭浅灰道袍,长髯及胸,功行赫然已臻化神中期境界。他见归无咎到来,笑吟吟的上前一礼,态度甚是谦恭。 若不知底细,化神真人对一位金丹修士如此作态,称得上是折节下交了。 此人名为方悟龄,领宝华殿长老一职,拜在孟慛的一位师弟门下,和孟慛这离合真人也有几分渊源。归无咎甫一入场,孟慛便以神意传音,令其不可失了礼数。 归无咎对他一颔首,随后泰然自若地取出座席,静坐旁观。 除归无咎外,另有二百余位大有身份的年轻弟子,以及进入大比复选前百名之列者,此刻都把仪驾停下,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场内。 不过他们不得允准,不能入阵观看,只把法舟停留在禁阵边缘处。 但饶是如此,这一列树羽幢幢、千姿百态的璀璨飞舟,也是形成了一道屏障,极大遮挡了几层牌楼的视线。 但敢于围上前去的都是大有身份人,是以牌楼中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元婴真人斗法气象广大,精彩处远胜金丹修士比试,这不必多言;另有一条,同样是这场比试引人入胜的关键。 元婴真人一身本领,都在其浸淫甚久的神通道术和法宝之上。 但变数也随之而来。门中年岁相近的精英弟子,经历过数次比试之后,对于同门师兄弟的斗战法门可谓熟极而流。平日修行之中,无不互相视为大敌,朝思暮想钻研对方神通法门的破解之法。 因此,如非功行相差太大,元婴境弟子交手,胜负不似金丹之比那般缺乏变数。 似金丹境中比试,但凡对各位真传弟子稍有了解,便可将大致名次猜出七七八八。而元婴修士则不然,这次或许这次是某甲获胜,但下次某乙在神通战法之上有所创新,又能重占先机。 方才决出元婴后期真传三至十二名的比试,每一座牌楼之中下注赌斗者不知凡几,甚至有人因此赚取了堪用数十年、上百年的修行资粮。 其实赌斗中真正获利之人,除了极少数确实运气上佳,更多的却是和某一位元婴真传暗藏着少许瓜葛,早已知晓某一位师兄在神通、法宝之上又有何进展。 此刻,四峰结界之中,走到最后的两名弟子也不拖沓,相互一见礼后,便各展手段斗在一处。 其中一人身材高瘦,姿容不甚出彩。面色略有些苍白,双目光华散而不聚,别有一种清冷寂寞的惆怅意味。 另一人却是相貌堂堂正正,两撇八字短须,高大的身量和镇定的面孔相得益彰,烘托出举重若轻的从容风采。 元婴弟子功行更高,但行事反而比金丹真传规矩多了。二人所着衣冠服饰,均是云中派真传弟子常服。 这位八字短须的元婴后期修士,正是上一届的头名,武光霆。 他的对手,自然是上一届大比的老对手,谢推迁。 此刻战局,武光霆稳稳占据攻势。 但见武光霆大袖一展,一道不知是气流还是雷霆的无形力道凌空打出,宽近百余丈宽阔空间便传出一道剧烈的震颤声,维持十余息时间方才消散。 若被这威能极宏的神通打中,后果可是大大不妙。 尽管元婴境的比试,“四峰结界”的空间已由纵横里许扩大到方圆各十里,但先前的对手,遇到了武光霆这“千尺微澜”神通,都不免应对局促,转圜不及,三招两式之下纷纷败下阵来。 这一式神通无形无相、极难防备不说,更厉害的是所及的范围实在太大,兼之威力又强,故而封死了绝大多数变化的空间。 对手纵然由上乘法宝在手,但未及近身到武光霆近身三尺,便败下阵来。 而谢推迁却恰好是十二位真传弟子中遁法最佳者。此刻他身轻如燕,在数十里空间内上下翻飞转折,来去出人意表,煞是好看。 武光霆厉害之极的“千尺微澜”神通,却也伤他不到。 不止如此,由于元婴境真传的比斗务求接近实战环境,每一次大比,主持比试的几位离合上修都会动用山门大阵的秘法,将许多小山、浮石、楼台、泉瀑等挪移到结界之中。 此刻,四峰结界之内,巨石竦峙,山壁纵隔,乱峰周游上下,飞屿浮沉不定,恰好又给谢推迁提供了许多应急的掩体。 但是一味闪避只守不攻,纵然一时无碍,到底没有取胜之望。 武光霆又一道神通打出,眸中精光一闪,高声道:“谢师弟。你完诺无悔,众位师弟皆为见证。现在你无有任何负担,还不动用那手段,更待何时?” 谢推迁依旧是那份寂寞颓唐的面容,但口中声音却冷厉果决:“好!” 谢推迁又躲过一道“千尺微澜”之后,双手快速掐诀。一道丈许长短,中空立柱般的透明法宝,从他袖中钻出。 同时谢推迁的身躯一化为二,数百丈外,赫然有两个“谢推迁”同时出现。其中一个面容质朴,正是其真身所在;另一个“谢推迁”却像是浑身抹了一层香油金粉,金光灿灿又异常润滑。 谢推迁小指一钩,那中空琉璃罩飞到近前,把他真身罩住。 光罩之中,谢推迁真身双目紧闭,双手手印不住变化,似乎正在全力运使一道法门。 而那金光灿灿的化身,陡然如同生出灵智一般,立刻化作离弦之箭,无比迅猛地向武光霆扑击过来。 谢推迁的遁速本来已经极为了得,但他这具化身却似乎又快了三四成有余,气息似乎也较他真身为胜。寻常元婴真人,只怕极难挡下这具化身三招两式。 归无咎精神一振,精彩大戏拉开帷幕,这正是他所要一探究竟之处。 在牌楼之中观看了两个时辰的元婴修士比试,归无咎本拟待所有比试尘埃落定之后,再亲自下场。 但他无意中捕捉到不远处两位修士交谈,说起一段掌故,这才起了就近一窥虚实的心思。 说来话长。 这一次元婴后期十二真传的前两名,虽然依旧是武光霆、谢推迁二人,但实则并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 上届头名武光霆功行超卓,在元婴后期弟子之中一枝独秀,大致和辛孟泷在金丹境的地位相若,他能杀到最后,是众望所归。 而他的对手谢推迁却并非如此了,虽然是上一届的第二名,但是这一届他能保住名次并未下滑,实在出乎绝大多数人预料之外。 谢推迁的功行,在云中派元婴后期弟子之中,大致处在七八名之间。上一次大比排名前二,实际上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大“冷门”。 也是一场纠纷。 谢推迁的得意手段,一是其遁术为诸弟子之冠;二来仰仗一道名为“抱元分影”的神通。 这一道神通乃是凝化一道分身,维持一昼夜不散。 本人会使的种种小神通法诀,这分身尽数会使。不仅如此,这分身遁速之快、感应之灵,更远在真身之上。再加上其不知疲倦疼痛,打斗中更是占尽优势。有此一法,等若功行平白提高三成以上。 但是这道神通时却有一绝大破绽。御使“抱元分影”神通之时,施术之人真身会变得极为脆弱,哪怕只是磕破些皮,立刻便会受创不轻。 而本体一旦受伤,那分身也会随之崩散。 围绕“抱元分影”之术的战法,纵然是三岁孩童也能理解。 对于施法之人而言,正法自然是将正身牢牢护住,单以化身迎敌;对对手来说,硬碰硬地和那比本人强出三成的化身作战,显然得不偿失。若能攻隙击弱、伤其本体,自然可操胜券。 施术者的防御手段能否禁得住考验,便是战局关键。 按照常理说,作为隐宗元婴后期弟子中的精英,所运用之法宝,已然不止于普通法宝的层次。元婴、化神一级的祭器,人人手中都不缺乏。 但是偏偏这位谢推迁,因意外机缘,竟得了一件仅此于“天祭器”的“真祭器”级防御法宝——正是那透明的中空圆柱“蟠醨碎玉桩”。 所谓“真祭器”,乃是离合上修以血祭秘法所得之宝,品质与九宗序列中的八炼珍宝相当,抑或稍逊一筹。 有此物加入战局,谢推迁的“抱元分影”神通可谓再无丝毫破绽,这才在上届大比之中顺利杀入前两名。 尽管此宝与他一身斗战神通体系完全契合,主持大比的上修也并未说什么,但是其余败在其手下的弟子,心中必定不服,闲言碎语那是少不了的。 于是谢推迁在决赛中主动认负,并许下诺言:下一届大比,最后一战之前,绝不动用此宝。 对于此言当时信者寥寥;但谢推迁言出必行,竟尔真的做到了。 先前几轮比试之中,凭借着愈益精纯的遁术和屡次行险搏杀,谢推迁屡胜强敌,险之又险的的进入了最后一试。 认真感知“蟠醨碎玉桩”中的谢推迁淡淡的身形,归无咎玩味一笑。 他本意是想近距离观看本土器道文明中的上乘宝物,在实战中到底是怎样的表现。 却没有想到,这一场比试,竟然又给了他一些意外的惊喜,意外的触动。 时光流逝,归无咎仿佛回忆到百年之前,初次下山之时,石天祥等草莽之辈带给他的耳目一新之感。 这些人虽然功法粗劣,较之上宗天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但凭借着自身才智、心性,特别是狠劲,尝试着尽力走得更远。 战局之中。 归无咎双眼一眯,图穷匕见的时候就要到了。 和“抱元分影”的化身正面作战,同辈之中除却功行最深的武光霆,并无第二人可以做到。 此刻,武光霆连使五六种神通,竟是和谢推迁化身斗了个不分上下。对于这化身的种种精微之处,武光霆自忖也了解愈深。若再斗上半个时辰,这化身变化已穷,必定为自己所制。 但是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蟠醨碎玉桩”中的谢推迁“真身”,突然一阵飘荡,化作七彩星芒碎落在地,随后“嗤”地一声,散作青烟。 武光霆心中一惊:不是真身? 什么时候?真身何在? 这谢推迁,竟敢在使用“抱元分影”神通之时,真身不加任何防备! 不对,他的真身,是打算亲自下场搏杀! 此时,武光霆背心陡然一凉。转过头来,却见一个决绝冷厉的面容身化虹霓,欺到自己近身十丈之内,骈指一点,射出一道刺目青光。 ps:想了想,还是要写写别人。 一章5小时,极端痛苦。好在键盘提前一天,明天就能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进一退各有道 谢推迁所用手段,正是他本次大比上寄托厚望一道秘法:“损真诀”。 这一道秘术,如众人眼前所见,分为两部分。一是将自家真身完全隐藏。二是凝聚一道几乎可以乱真的假身,惑人耳目。 不过这秘术局限同样极大。 首先假身必须定于一处,一动不动,无丝毫斗战之能。 其次假身若想久存,真身的移动速度也要受到极大的限制,约莫十余息的时间,方能缓缓挪动丈许。一旦真身褪出隐身状态,假身之形也随之消散。 更致命的是,即便施术之人想要恢复真身自由,撤销假身的过程也不是一簇而就的,非得运气调息三四个呼吸的功夫不可。 谢推迁将假身藏在“蟠醨碎玉桩”中,瞒过武光霆耳目。真身隐藏身形,缓缓接近到一个绝佳的位置,再暴起出手,和“抱元分影”神通的化身前后夹击,一举致胜。 这道战法看上去简单,实则凶险之极。 他那隐形真身遁速极慢,恢复自由需要数息时间,而武光霆的“千尺微澜”等神通都是覆盖范围极大的神通。若一不小心被神通扫到,根本不及闪避,非得身受重伤不可,甚至遭遇性命之危也不是不可能。 想要接近武光霆,就不得不承担这样的风险。 另外,“损真诀”此术,谢推迁今日是第一次当众施展。若是主持大比的长老一个不察并未觉出奥妙,援护不及几乎是注定的。 不过不枉一番苦心,就实战效果而言,谢推迁显然运气不错。趁着武光霆进退极有规律的数十息,他终于接近到了武光霆背后二十丈内。 身前,是“抱元分影”化身恰好击出凝聚全力的一击; 背后,谢推迁指间宛若雷芒的一刺,看似不太起眼;但是武光霆一眼便看出,这是对方一身法力凝聚到极点的一击,威力极为惊人。 这一击若是落在浮空小山之上,足以将一座数百丈高的小型山峦击个对穿。 备前则后虚,备后则前虚,前后皆备,则前后皆虚。 武光霆只稍稍迟疑一瞬就失去了时机,两道神通猝然袭至,再难以使出有效的防御手段。 谢推迁落落寡合的面孔瞬间如同冰河解冻,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奇怪的是,武光霆并不惊慌,抬首面向谢推迁,脸上的神色……竟似是显出歉意。 谢推迁见状,心头一突,一股不妙的感觉生出。 答案水落石出。 武光霆袖中突然钻出一物,似有核桃大小。 这“核桃”似乎不受武光霆控制,反身跃到武光霆胸前,瞬间三明三灭,绽放出一道极为磅礴的气息。 以武光霆为中心,好似突然吹出一个极大的五彩气泡,迅速扩张。那强悍之极的“抱元分影”分身,接触到这气泡之后立即散去,连一丝微尘粉末也未留下。 下一刻。 谢推迁手指射出的如电光华,一遇到这扩张中的水泡,同样也完全消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从旁人眼中看来,倒像是这一道电光原路退回,回收进谢推迁手指一般。 刹那之后,这涨大的气泡,便要将谢推迁真身吞噬。 饶是主持大比的化神真人方悟龄对这场比试甚是用心,一刻也未走神,此刻动作也慢了半拍。 谢推迁使出杀招之时。方悟龄已经做好了一旦武光霆不敌,及时出手救援的准备。但是现在局面变化太快,需要援护的对象突然变成谢推迁,方悟龄的动作显然慢了一丝。 更何况,就算方悟龄成功出手,以他修为也未必应付得了那极为诡异的气泡。 这分明同样是一件“真祭器”,而且是自动护住类型的“真祭器”! 谢推迁此时已不及闪避,眸中光芒暗淡下去。但是他似乎有些倔强,不肯闭上双目,似乎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气泡如何将自己吞噬。 但是如梦如露,恍惚之间,谢推迁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 一道金色井栏将他框在其中,那气泡遇到井栏阻隔,经历一阵剧烈的震颤翻滚,陡然破裂开来。 先是化作无数微小的气泡,随后这些气泡一一破碎,似乎从未存在。 是归无咎在袖中暗暗动用越衡宗真传令符,将谢推迁救了下来。 方悟龄如释重负,惊愕之余,转头深深地看了归无咎一眼。 谢推迁飘然一跃,落在恰好接近身旁的一块巨石之上。 见谢推迁安然无恙,武光霆的也长出了一口气。化神真人能够挡下这一击,实在是出乎预料。但在此时此刻,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武光霆并不知晓是归无咎出手相救。这金色井栏,他却误以为是方悟龄的手段。 武光霆、谢推迁四目对视。 良久。 “我输了。” 声音传出,二人相顾愕然。 原来这一声“我输了”,竟然是武光霆、谢推迁一齐发声。 谢推迁脸色蓦然沉了下来,低声道:“武师兄是看不起我?” 武光霆面色平淡的道:“谢师弟误会了。这是你应得的,也算是我二人各取所需。” 谢推迁疑道:“武师兄所言何意?” 武光霆平静言道:“或许对于谢师弟来说,真传第一的位置十分重要;但是对于武某而言,这个位置早就想将它抛下。只是没有旁人能挑起这个位置,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谢师弟既然顶了上来,为兄自然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 谢推迁冷笑道:“这位置谢某自会来夺,却不需要武师兄施舍。更何况这岂是你想让就能让的?胜负之数,千万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武师兄此语,倒显得矫情。” 方悟龄暗暗摇头。真传第一的名号谁不想得?这两人却在互相推让,也算是一桩奇谈了。 不过这一战,据实而论,自然是武光霆胜了。 方悟龄正要上前宣示胜负,眼前突然一道清朗之音传来:“排名要分先后,倒也容易。” 武光霆、谢推迁同时转头一看,正是那立在禁阵边缘观战的金丹修士。 此人从最高处的牌楼中下来,入得四峰结界,显然是个身份不凡之人,指不定是哪一位离合上修的弟子。 武光霆本来就是温润如玉的性格,并未因为自家功行胜过一筹就轻慢了对方。一礼之后道:“敢请赐教。” 归无咎一点头,淡然道:“好说。看仔细了。” 背后“小苒依依”和“山河万里”同时拔出,左右手各施神通,分向武光霆、谢推迁二人击去! 刺向武光霆的一剑,剑光凝成一束,和谢推迁真身出击的搏命一招有几分相似,但是这光华更暗淡几分,又更近于实质。 而“小苒依依”往谢推迁的进袭,却是分化亿万剑光,层层叠叠,宛如千重浪花碾压,教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剑看着是从前“分光显化术”的旧有手段,但是其中每一剑的精髓,都是“履尘”剑意,较诸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武光霆、谢推迁做梦也想不到,一位金丹修士竟敢同时分袭二人。 尽管此人丹力之强几乎匪夷所思,两剑齐出之势,几乎达到了元婴初期的水准,为武、谢二人毕生所未见。但是若说伤到二位元婴后期修士,似乎依旧相差甚远。 当下二人随意出手,要将归无咎的剑招挡下。 但武光霆二人立刻就觉出不对。 归无咎这一击,论法力强横虽然只及得自己三成上下。但那剑光凝练无匹,又似乎极有灵性,暗合道法玄妙。想要抵挡,竟然有无处下口的感觉。 一瞬间的决断,显示出两人的不同。 武光霆连使数道神通法诀朝那剑光打去,但都被这一道剑光灵巧避过。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是武光霆为人与神通的一贯宗旨。 为求稳妥,但见武光霆把手一摄,千尺微澜神通呈环形密布身前,形成一道无形墙壁。 这一式看着很笨。但如此一来,任你这一道剑光如何灵巧多变,都必能挡下,再徐图进取。 谢推迁面对分化千万的剑光袭道近前,双目骤然一凝。心中暗惊,任凭他把神意凝聚到极限,竟也无法判断这剑光是虚是实。 谢推迁冷哼一声,完全不理将要袭到近处的剑光。使一道防御秘术把身一裹,遁术全力施展,竟要抢到归无咎近前,以攻为守,近身搏杀! 面对两人应对,归无咎手段又变。 杀向武光霆的那一束凝如实质的剑光突然分化千万,如雨点般打在“千尺微澜”所化之阵壁之上。 武光霆心中一惊,顿时觉出来袭剑雨虽然迅猛稍欠,但是其精微处远在自己预料之上,竟以极快的速度消杀“千尺微澜”神通所化墙壁。 武光霆为求稳妥先取守势,不想遇到归无咎出人预料的进逼压迫之招,先手尽失。 而攻向谢推迁的万千剑雨,却突然凝成一束,成型化作一柄青剑,和近在数十丈外的谢推迁作一近身搏杀。 谁快上一丝,就是生死之分。 谢推迁心中生出直觉,隐隐感到多半是自己慢了一丝。 但是事已至此,他心中无所畏惧,依旧把把遁速运转到最快,以同归于尽的姿态朝着归无咎冲杀过来! 元婴与金丹相斗,用上这种战法,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方悟龄看得分明,这一下却不至于重蹈覆辙。长袖一挥,一道异常柔和的法力一卷一托,将谢推迁拨到百丈之外,脱离险境。 这一边的比试既然中断,那一头归无咎对武光霆的压制也主动撤销,万千剑光,突然归于无形。 重归风平浪静。 两剑突袭,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数息时间。 一百零七道牌楼之中,早已沸腾。他们虽然错把归无咎当成元婴修为。但是一位元婴真人同时压制门中第一、第二真传,依旧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件。 第二层中间一道牌楼之中,那和归无咎生出龃龉的执事道人吴锰达,此刻圆睁双目,睁大嘴巴,双腿软倒在地。 归无咎对远方各牌楼之中的熙熙攘攘视而不见。也并未因自己以一敌二压制两名元婴真人而自傲。 因自己是金丹修为,在那一瞬间武、谢二人并未全力以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双方真的全力斗上一场,必定不是现在的结果。 归无咎转头对方悟龄道:“方长老。以二人之气象精神而论,谁更适合做这‘真传第一’的位置,是显而易见的了。” 方悟龄略一沉吟,连连点头。突然言道:“谢推迁,自今日起,你就是元婴后期十二真传第一。” 谢推迁脸色一变,道:“方长老之命在下不敢领受。方才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战,谢某败在武师兄手下,门中弟子无人不知,岂能颠倒次序?” 方悟龄看了归无咎一眼,面有难色。谢推迁之言,确实也不无道理。 归无咎微微一笑,摇头道:“你得第一,武光霆未必就是第二。这一切都要看你武师兄的意愿。” 武光霆闻言一愕,回过神来。又望了归无咎一眼,确信此人并非金丹境三十六真传中的任意一位。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明悟,郑重言道:“自今日起,谢师弟便是真传第一,武某情愿让出真传弟子之位。” 此言一出,武光霆自觉心中那将弃又取、浮沉不定的心态,瞬间安宁下来。所养之道心,突然向前迈进一步。 这一步,不是正是他一直渴求,却迟迟不敢、不舍得迈出的一步么? 归无咎笑道:“如今你们二人各自得偿所愿,又该如何谢我?” 武光霆、谢推迁稍一迟疑,齐声道:“听凭阁下吩咐。” 归无咎漫然转身,遁光直往牌楼回返,头也不回地道:“清莱峰。陪我练剑七日。” …… ps:顶着垃圾键盘,硬是更了这么多…… 辛孟泷,庄忠恕,武光霆,谢推迁。不是顶级天才也有可能走出不同的精彩道路来。有点想法就随便写写,可能表达不到位。再加上心情恶劣想砸键盘。更不到位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名动云中 请将激将 云中派本次大比之后,举派沸腾,余波久久不绝。 众人所议论者,都是大比中最后一场的不速之客,以及结束之时,高鬘、吾鞠、孟慛三位离合上修联合发布的一道诏书。 诏书云:最后登场之人名为归无咎,是百余年前瀛水上真云游在外时发现的绝代道种,由上真亲自教导百余载。归无咎所习功法,乃是数十万年前本派最后一位人劫道尊所留秘术。 最令人震动的是:这位归无咎,修为仍在金丹境中,尚未破境元婴! 若非近百万人亲眼所见,这道消息实在是骇人听闻,任谁听见,恐怕都只会当做妄言、戏言。 末流宗门,或许对每一境界的顶尖修士是何等层次拿捏不准。但是作为道宗、隐宗一流传承完整的大宗,其门下弟子心中却有一道清晰的标尺。 在金丹后期境界时,若能够和元婴初期修士斗上几合不败,已经称得上前途无量,未来在天人感应三境中自有一席之地,悬念不过是到底止步于步虚、离合中的哪一境。 若要做到这一步,至少得有“冲盈之境”的修为,这一辈云中派中,唯有辛孟泷、庄忠恕臻此境界。 若能更进一步,和元婴初期修士斗个难解难分,那就可以算是千万年一出的绝代之才,有资格冲击天玄上真的存在。 这等人物,云中派已经一万五六千载未曾出现了。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所谓的元婴初期修士,乃是最寻常的元婴修士,绝非门中真传弟子一流。 金丹弟子邀斗门中元婴真传,历数整个人道文明百万年浩渺典籍,载之于册的,似乎也只有寥寥数次。 一剑逼退元婴后期第一、第二真传…… 各大隐宗,甚至乾元、上清二宗的历史上。包括人劫道尊在内,并无一人能够做到。 就算是取巧,也不行! 云中派,即将迎来一位中兴宗门的扛鼎人物,下一位人劫道尊? 二日之后,清莱台。 这宫室从沓、层层叠叠的清莱台前山正殿,终于派上用场。归无咎早已提前让丁航将此处清扫干净,各择一殿予武光霆、谢推迁二人居住。 正殿前方的半山腰中,归无咎为策万全,又布下“红尘晦暝阵”,加之以雷火之炼,最是坚牢不过。 既是防止他人窥视,又是营造一处绝对不受干扰的战斗之所。 此刻,一片若隐若现的雾气之内,神通流布,剑气纵横。整个空间忽明忽暗,颜色大变。似乎被一道道法术反复冲刷,又似是打散虹霓以为染料,任性地涂抹在方圆数十里的空间中。 谢推迁遥立在千丈之外,静观归无咎、武光霆相斗,双眸之中闪过一丝羡慕。 他的战法,到底太过极端了些。 谢推迁斗战之法大致有两种思路。其中有“损真诀”参与的一重手段,不重临敌应变,重在战前之构思。 这种斗法,一旦失去出其不意之效,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而另一种作战思路,就是其利用自家遁速之快,心性之决绝,使出孤注一掷、与敌偕亡的法门。 但是这种战法与旁人作战时固然大收奇效,但是遇上归无咎,却偏偏束手束脚。 归无咎丝毫不为他凶狠而不留后手的战法所动,以攻对攻,以快对快。可惜,每一次比斗的结果都是归无咎快上一线。 以法力而论,自然是谢推迁强出许多。但是归无咎的剑术神通,并不一味追求力量庞大。那一道剑光,能将自己杀死就已经足够,法力再分强弱就没有丝毫意义。 而见招拆招的打法,却又非谢推迁所长。 因此昨日他和归无咎稍稍斗了半个时辰,便退在一旁。这应变无穷的比斗方式,显然是武光霆更能胜任。 比斗之中。 归无咎心中暗赞,武光霆悟性甚高,变着极快。其正兵之用异常娴熟,不愧是长期稳居云中派元婴境第一的人物。 武光霆却神情肃穆,一道道神通法诀打出,丝毫不吝啬法力。 和归无咎斗过数场之后,武光霆敏锐的意识到,若要取胜,必须将自身法力深厚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才有一线可能。 在征得归无咎同意,可以使用法宝的情况下。武光霆定计,以“千尺微澜”神通推进压制为主,另外两种范围较小但单点威力更强的神通为辅,再加之以三道迅捷无论的钉、针累法宝,形成一道奇正并用、牵制与突击相辅相成的作战策略。 这也是他自认为寻到的最佳方略。以此迎敌,或有几分胜望。 可是一旦斗起来才发觉,还是低估了归无咎剑术的奇诡程度。 归无咎的剑意,攻隙击弱似乎只是遵循天理而行,完全没有丝毫迟疑和错判,自家看似汹涌澎湃的攻势维持了半刻不到,就左支右绌,不得不转攻为守。 接下来形势恶化之快堪称急转直下,落败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比斗结束,归无咎、武光霆落下遁光,和谢推迁聚在一处。 归无咎见谢推迁似乎悒悒不乐,笑言道:“二位与归某对练的时间虽然有长短之别,但是贡献却是一般无二的。谢道友大可不必介怀。” 归无咎此言不虚。 和武光霆的比试,是全面熟悉元婴修士的战斗风格;而和谢推迁之战,却能清晰感受到此间杰出的元婴后期修士,采用极限打法时,其能力的边界在哪里。 这对归无咎日后和别派元婴修士交手,同样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谢推迁闻言,脸色稍稍振作。 不过,归无咎又正色道:“以心性之锋芒而论,谢道友积极进取,自然更适合担任真传弟子首座之位;但是纯粹以斗战法门而言,却是武道友较为成熟。” “奇无正不立,正无奇则殆。” “若是没有一套颠扑不破的正兵之法,一味兵行险着,终究刚不可久。” 谢推迁一愕,低下头来细细思索归无咎之言。 若是旁人出言教导他兵法之用,谢推迁必定嗤之以鼻。但出言的是归无咎,谢推迁却不敢不认真考虑。 归无咎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面前四峰辅弼,云烟渺渺,飞鸟纵横翱翔的清幽胜景,似是驻足赏玩,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武光霆跟了过来,试着问道:“不知归道友所虑何事。若在武某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或许能为道友出上些力。” 武光霆。谢推迁本来欲对归无咎以“师叔”之礼尊之,却被归无咎拒绝。 依照归无咎之意,大家各论各的,道友相称即可。 归无咎转头看了武光霆一眼,笑言道:“归某所虑之事,其实武道友正在帮忙。” “无它,只是稍微有些感慨,还需要变得更强才行啊。” 武光霆闻言哑然,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同境界中中可谓旷古绝今,闻所未闻。 这想必是归无咎的玩笑之言吧? 武光霆却不知,归无咎说的是由衷之言。 和武光霆、谢推迁对阵一日,归无咎对于自己目前的战力,并不满意。 谢推迁战法特殊,倒还罢了。若是武光霆全力以赴地施展神通,归无咎想要战而胜之,至少也要半盏茶的功夫。 太久了! 暂不论金丹境和元婴境的差别,单单以人才出现的周期和位次作对比。将各道宗、隐宗和九大上宗视为齐平,武光霆、谢推迁至多也就相当于本宗历史上百年一出的人才,换算过去,比之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尚有一定的差距。 即便不算轩辕怀和自己,九宗应运而生的第一流天才,如林双双、木愔璃等人,击败萧、张这个水准的对手,不过是举手之劳。 归无咎由此坚信,祖庭道宗、各大隐宗中最顶尖的天才,一定有着一招击败武光霆、谢推迁的能力! 这样的人物或许不会太多,但是一定存在! 由此看来,自己要真正实现那八个字,还需要继续努力。尤其是妙观智所传的“丹中藏婴”之法,更是需要加快修炼进度了。 武光霆感慨道:“无论如何,这一次‘崇台会’有归道友出手,头名已经是我云中派囊中之物。” “真想看一看,其余十一家隐宗的的元婴真传败在归道友手上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以金丹败元婴,事后若是依样葫芦,依旧拿‘本派最为顶尖的弟子并未出战’作为借口,必定是不能服众的。”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跳,转头看了武光霆一眼,思索片刻,道:“二位先请自便。归某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毕驾起遁光,往瀛水台去了。 武光霆之言,却是给他提了个醒。 二三十里行程转瞬即至。瀛水上真依旧是一副老农打扮,在当日和归无咎相见的那座坡田之上,劳碌不停。 归无咎赶到时,老农肩上担着两只箩筐。箩筐之中盛满暗灰色的细土,倒像是是什么肥料。 此刻那几亩田地之中,新苗破土,娇嫩可喜。 原来,早几日和老农和归无咎一起种下的那大大小小的石块,竟真的是什么特殊植物的种子。现在菜地之上长出一片两寸来高的八瓣黑色小花,看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挑来挑来的两筐黑土,似乎正是这几亩小花的肥料。 瀛水上真手持一柄焦黄色的破瓢,舀起浮土颠了两下,再均匀地洒下。问道:“道友在我云中派的亮相,可谓大获成功。说实话,直到你一剑斗二真之时,老朽对你那八个字,才算真正大石落地。” “还有什么事需要老朽帮忙?”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自然是为了‘崇台会’之事。” 老农挺直佝偻的身躯,惊讶的道:“老朽前日已经将崇台会的详细情况传书于道友府中。不知道友还有何疑虑?” 归无咎道:“群邀诸派的请柬文字,是如何书写?” 老农点头道:“原来是此事。道友放心,信笺之中特意点明,这一代我云中派出了一位不世之英才,欲与各派杰出子弟一分高下,请务必派遣门中最杰出的弟子前来。一旦败了,勿谓言之不预。” 归无咎摇头道:“还不够。” 联合各大隐宗给圣教下战书的计划,云中派目前尚未和各大隐宗提及。瀛水上真在此事上的判断和归无咎一致。这计划太过骇人听闻,先弄得鸡飞狗跳,若是其余几宗当做笑谈,并不放在心上,那反不为美。 还是等归无咎与其余几家隐宗真正交手,用实力说话。到时候乘着威信既立,再将这惊世骇俗的的计划传遍整个隐宗。 但是如此一来,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往常这百年一届的“崇台会”,各派最顶尖的真传弟子,有为人倨傲不群之辈,未必放在心上,推拒不来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千万年一出的顶尖天才,更有资本不把这百年之会放在眼中。 为了崇台会一战有绝对的说服力,依归无咎之见,若非十二隐宗精英尽出,便不算成功! 瀛水上真莞尔一笑道:“道友之意,我固知之。只是作为传承数十万载的巨擘宗门,行事相交总有几分礼数在。总不能如市井中酸儒斗口,泼妇骂街一般。” “莫非信笺中言道,我派归无咎旷世之才,尔等皆为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恐怕就算如此出言,也未必一定能奏效。” 归无咎一哂,不想瀛水上真一大把年纪,还能讲出这么个冷笑话。 归无咎笑吟吟的道:“土鸡瓦狗就免了。不过归无咎前来此地的路上,恰好想到了一个主意。” 老农笑言道:“请教高明。” 归无咎道:“昨日细观道友所赠玉简,其中言道,参与‘崇台会’的十二家隐宗,各自保管一道同气相连的玉柱,以为崇台会胜者留名,是也不是?” 老农捻须道:“的确如此。此柱名为‘崇台胜斗榜’,十二隐宗,无论哪一家都将之立在宗门的显眼之处。道友前日参与大比处,再往外行四十五里,便能看到此柱。” “每一次大比之后,那一届东道主便将本届法会上获胜的金丹、元婴境的弟子姓名及所属宗门刻录其上。其余十一家宗门所立的‘崇台胜斗榜’,也会同时更新姓名。” 归无咎肃然道:“有一事要劳烦道友出手。” 老农疑道:“何事?” 归无咎微笑道:“据那玉简中言道,‘崇台胜斗榜’唯有一派执掌出手,方能在其上刻录字迹。因此不得不劳动道友。” “就请道友现在就将在本届‘崇台胜斗榜’胜者名位上,刻上‘云中归无咎’五字。有此一手,胜过信笺中千言万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名列斗胜榜 缘动万波随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 一座椭圆形的飞屿在空中飘浮。这座飞屿不断自转的同时,又围绕着一座九百九十九层的金色宝塔盘旋。 同样围绕着宝塔旋转的飞屿,尚有三十五座。 不过,三十六座飞屿之中,这座椭圆形飞屿却最为特别。只因其椭圆的最中心处,有一道灰色石柱高高矗立。 石柱顶端,依稀可见“崇台斗胜”四个遒劲飘逸的大字。四字之下,却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一眼扫去,怕不是有近千行之多。 若于数里之外遥遥望去,此柱几乎像是一枚银针插在孤岛之上。走进了方才看出,此柱其实三人合抱而有余,其上所书正文,也都有碗口大小。 柱中最下方的一行文字,约莫只距离地面一人多高。共是十个大字。 左侧五字为“玄扈姜振岩”;右侧与之间隔了约莫两字宽的缝隙,“真武秦昊天”五个大字赫然在目。 围绕此柱百余丈方圆乃是一片空地,此刻有两个小儿正在围绕玩耍。 这两人,其中一个不过六七岁年纪,头戴一顶八角裘帽,蹲在青石地面上,双手托着下巴,凝神观望。 他目光所视的方向,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少年一身白色澜衫,此刻双足虚跨,双手合拢搭扣,捏成一个“抱剑诀”的架子。一张稚嫩而又俊俏的小脸,也因此涨得通红。 数息之后,这少年口中喝道:“起!” 伴随着一声低喝,少年双足一轻,竟颤颤巍巍的浮在半空。 这少年刚刚经过土著文明中“淬骨百炼”的阶段,开始练气境的修行。此刻,他一股真元之气凝成,一步迈出,已是修道中人矣! 托腮而望的小童,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连声大呼:“好!云哥哥真厉害!” 能够浮空而立,意味着真气境第一周天的修行终于大功告成,那澜衫少年也是面上露出喜色。 就在此时,那六七岁小童突然张大嘴巴,一脸目瞪口呆。 云姓少年见这还未入门的小师弟惊讶如此,心中更是得意,想要作出几个更加漂亮的动作来。 是御风而行,还是翻两个筋斗?似乎都太俗套了一些。 这时那小童张开双臂乱舞,口中急切的嚷道:“云师兄,快让开些,别挡着我。后面碑文动啦!我要看碑文!” 云姓少年闻言脑门一黑,一不留神,一口气突然泄了,“扑通”一声摔落在地。 顾不得疼痛,云姓少年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转首一看,却见“崇台斗胜”之下,所有碑文一隐一现,同时往上移了一格。 最下方一行,赫然多出“云中归无咎”五个大字。 云姓少年一愕,双手连忙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窒住数息,连忙放声高呼道:“齐师姐,齐师姐……” 一连叫喊了十余声,忽见一位身着碧纱罗裙的少女,驾着一道烈气腾腾的金焰迅捷无论的落到飞屿上。 这少女十七八岁年纪,云髻峨峨,身姿佳妙。只见她顾不得步履雍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面带关切的问道:“云师弟有何事要唤师姐?” 云姓少年不满道:“齐师姐,你为何要骗我?” “齐师姐”面带几分惊讶,笑道:“师姐什么时候骗你了?” 云姓少年气鼓鼓地道:“师姐说好本次‘崇台会’要带我去开开眼界。还说这一次就算上真嫡传弟子范师兄并无兴趣参加,有仲、陆二位师兄压阵,我清微宗也是稳操胜券的。” 齐师姐摸了摸云姓少年的脑袋,有几分宠溺地道:“正是如此,有何疑问?师姐不会骗你的。” 那云姓少年却肩膀一拧,一把挣脱。伸手指向背后石碑,气咻咻的道:“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崇台会’已经比完啦!” 齐师姐顺着云姓少年手指,往碑中一望。愕然之余,脸色一青一白变化不定。转身郑重道:“师姐我要到恩师玄鹤别宫一趟,来回路途甚远,你要在这里照顾好你小师弟。” …… 一处渺远之地。 落照拥林,漫空笼翠。 眼前是一处渺无涯际的密林。密林之中,光线略有些昏暗,却有三人围着一张五六尺宽的草席,正在饮酒交谈。 东向而坐的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七八岁的面容,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着什么。 一男一女对面,是一个年轻少女,坐在一只黑虎背上。 那黑虎,将脑袋深埋起来,呼噜呼噜地正在小憩。 片刻之后,那名女子不再多言,只见那名青年男子,清了清嗓子,开始独自讲述。 所说之事,从修道功法,到人物宗门,到险境秘地,再到种种谲怪趣闻……显然都是这青年的经历,一口气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 男女二人都是化神修为,在人道修炼界中也算是步入高阶修士的行列了。 可奇怪的是,无论是正在讲述中的青年,还是旁边这化神中期修为的女子,对于对面那少女,面貌都极为恭敬,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是敬畏。 那少女一身湖蓝色的短裙,抱膝而坐,脸容异常干净,又给人一种相隔渺远的恍惚感。唯有时不时双目顾盼生辉,方才透出几分尘世中人的新鲜活力。 至于她相貌是美是丑,却不由自主的让人忽略过去。 身为妙龄女子,却可让人忽略其面容,真是一种奇妙的特质。 又过了一刻钟,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薛大哥当年在青空界的故事,还真是精彩呢。” 略一停顿,少女又笑道:“尽管薛大哥没有明言,但是琴儿从大祭坛中的羊皮书上可看到了,能够从下届飞升到紫薇大世界的修士,在原先的界面可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那薛姓男子讲述种种见闻,原本言语极有条理。可是听着少女一赞,脸色突然有两分涨红,略带结巴的道:“不……不……不敢当,您说笑了。” 那少女却不以为意,有转过头来,对着那化神中期的女子道:“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再来听田姐姐讲你当年在冰焰界的故事吧。” 那田姓女子面带微笑,连声应下。 这名为“琴儿”的少女伸出两个食指,遥遥碰撞,道:“薛大哥和田姐姐都是各自界面的顶尖人物,一齐飞升到紫薇大世界之后,一见倾心,结成伴侣,真是一场奇妙的缘分啊……” 此言一出,那薛姓青年和田姓女子面色发红,都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此时,整个森林中,却突然仿佛地震一般,发出“砰”,“砰”,“砰”的有节律的响动。 但是三人却似乎见怪不怪,毫不慌张。 薛姓男子道:“是阴康大人前来寻您来了。我二人就不打搅了。如果您有什么吩咐,您发出银剑传书即可,我二人半个时辰之内,必能赶到。” 说完薛姓青年和田姓女子,起身一礼,远远飞遁而去。 片刻之后,那“砰”“砰”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终于可以看清,原来这巨响,是一个赤裸上身的巨人行走时发出的声响。 这时,被少女骑在身下的黑虎似乎被惊醒,转了转脑袋,很是不满的“喵呜”叫了一声,冲那巨人龇了龇牙。 原来这并非是黑虎,而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猫。 再抬头细看,方能发觉这密林的与众不同之处。 此处丛菁密翳,高林巨木一望无尽,灌木青草,动辄一人多高。乍一看去,极像是一处人烟罕至的古林。 但是细看却发觉出不对来。这里的草草木木并非异种,和各王朝、都城之中庭前院后最常见的花草树木无有不同,只是体积平白大了数倍。 就连那黑猫,也同样是如此。 此刻,那身高百丈的土色巨人走到近前,一弯腰像是山峦崩塌,极为慑人。但是这巨人言辞却甚为恭敬:“小主人,大人有事寻您。” 少女点了点头,小腿轻轻一夹。那大猫会意,突然后足一磴,沿着那巨人的双足,小腿,身躯,一溜烟爬到肩膀上,“嗷呜”一声,似乎是在邀功。 那巨人似是黄泥捏成的粗糙脸庞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低声道:“您坐稳了。” 转过身来,发力狂奔。 一时间,森林之中的“砰”、“砰”声密集如雷,惊得原以退出十余里外的走兽飞鸟,又是一阵喧嚣不宁。 这巨人速度之快,还要胜过修士飞遁。顷刻间,眼前出现一株直插天际、高不可及的巨木。 巨人停下身来,伸手握住那大黑猫,用双手托住,猛地向上一甩!这大猫和乘坐在它身上的少女“琴儿”,立刻化作一个微小星点,再也不见。 琴儿和黑猫再度出现的位置,已经是那大树树干的顶端。 纵横千尺的巨木断面之上,凿刻出密密麻麻的宫室,或圆或方,奇形百态,尽是人间所想象不到的瑰丽姿容。 其中,那断面正中心,是一大片似圆非圆的空地。 空地之中,站立着一人。 只站在那里,便似与天地同在,日月同周。 这人身形之魁伟,虽然不若先前那位土色巨人“阴康”,但是其十余丈高的身形,依旧要超出常人二三十倍。 此人一身黑色袍服,从领口到下摆,无一处不是绣满了出人意料的文字,更是教人一眼望去,就生出眩晕之感。 这种眩晕感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密集的缘故。这是无尽的古意,无穷的道法,凝聚于一人之身所带来的深不可测,高不可及。 “琴儿”从黑猫身上一跃而下,上前恭敬一礼道:“师父。” 如果说“阴康”的脸容因太过巨大而显得粗糙,那么眼前的黑袍人,宽近两丈的脸庞却极为精致。 这精致任何玉石也雕琢不出来,只属于圆满无暇的道法自然。 黑袍人音声很是柔和:“又去寻浩源古城的飞升修士聊天了?” 琴儿坦然道:“是。唯有和这些飞升修士在一起,琴儿心中那种本不该存于此世的异样感觉,才能稍稍消减两分。子夜行功之时,方能更顺遂些。” “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黑袍人道:“为师这几日心中生出感应。近日来,不知在何处发生一桩要事,或许会和你的道途相关。” “为师加以推演,算出快则数年,慢则数十年,显道、应元二人,将会求到为师之处,要让你出手对付一位敌人。” 琴儿美目一眨,疑道:“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要是化神修士,那一定是不行的。” 黑袍人稍一沉默,道:“模模糊糊感应到,那人修为境界,大约与你相当。” 琴儿扑哧一笑,轻快的道:“那又何惧之有?师尊若是碍着两人一道诺言,琴儿愿意出手为师分忧。上次在那道法极盛之地一试,那里的古今天才人物,却也没有一个胜得过琴儿。” “更何况,琴儿结成金丹的时候又得了意外机缘,把这相伴出生的怪东西炼进了金丹中。这些年仔细琢磨,以之斗法,妙用不可思议。” 出言之时,琴儿将右手食中二指,按在小腹之上。随手一引,一枚通体尽墨的圆珠跃出丹田。 金丹修士圆全执中之韵,也随着这黑色圆珠,一起偏离体外。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飞舟西渡 诸宗格局 一座百余丈长短的青色飞舟自东而西飞遁,其上隐约覆盖着一层蓝绿相间的光罩,遮蔽住凌冽寒风和刺耳的破空声。 这巨大飞舟已有一道灵气流淌、形同瀑布的光罩,但是其甲板边缘,依旧竖起一道真实的琉璃罩。 此罩不知是用何等秘法祭炼,既保证了极为坚牢,又完全透明,与隐形无异。 这座琉璃光罩,不是“看”到的,而是“猜”到的。 若非一个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双手紧贴在光罩之上,摆出一个古怪姿势。这琉璃罩单用肉眼是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的。 除非修道之人,放出气机感应。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突破练气境的清微宗云姓少年。此刻,云姓少年趴在飞舟边缘观览下方景色。他那“齐师姐”却在他身后不远处,云淡风轻的看着前方,似乎有些出神。 云姓少年名为云归海,乃是清微宗一位天玄上真的徒孙一辈。不但如此,他和这位天玄上真,多少还有些血缘关联。加之云归海资质上佳,故而在清微宗内可谓呼风唤雨,人人宠爱。 此子原本生性顽劣,门中各府前辈都颇有微词,窃以为若不严加管教,将来难免荒废资质,成为纨绔一流。 但是所谓一物降一物,自从云归海遇上了这位“齐师姐”,却变得服帖乖巧的很。 “师姐”之称可不是按照年纪辈分胡乱称呼,二人乃是正经的同门,拜在一师座下。二人之师松鹤子已有离合后期的修为,在清微宗内也是分量颇重的人物。 松鹤子,正是那位和云归海有些血缘关系的天玄上真所收之关门弟子。 松鹤子门下,又收弟子二十八位,云归海排名最末。实则除了云归海外,最近收录门墙四名弟子,和云归海年纪相差都不算大。这四人,正是松鹤子为了云归海有几个年齿相近的同门而特意收录。 但是云归海偏偏与那四人亲近不到一处去。 唯有松鹤子第二十三徒齐玉桢,和云归海一见如故。自此以后,松鹤子除了传道授业之外,索性将云归海丢到齐玉桢这里。 算是半个姐姐,半个师父。 云归海向外望了一阵,却觉得十分无趣。 飞舟之下下山势逶迤,倒也称得上奇变诡谲。只是茫茫山峦云海,竟是点翠也无,一派灰蒙蒙、白茫茫,不免少了几分色彩。 尤其是对云归海这个年纪的,还算半个孩子的人而言。 云归海转过身来,自袖中掏出一方锦帕,上上下下瞅了一阵。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三四寸长的细笔来,在这锦帕上书写着什么。 云归海写完了左看右看,似乎越看越不满意。一溜烟跑到齐玉桢身旁,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半是撒娇的道:“好师姐。还有其余八家宗门呢,到底有哪些杰出人物,你与我讲上一讲吧。” 齐玉桢并未梳妆,身上所着也非平素喜爱的绿纱裙,而是一件紫色的真传弟子常服。但这一身正式打扮,反而将因英挺柔媚两种气质结合恰到好处。 若是成年男子在旁,见到她这一身打扮,十九难以自持。只是云归海这小毛孩,却反而觉得“齐师姐”罕见的威严起来,显得不易亲近。 齐玉桢回过神来,伸出纤细手指在云归海额头上一点,无奈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二十三万年前,我四宗一齐迁徙到东胜秘地,这处宝地的灵机也恰好足以容纳我四家之传承。因而四宗相隔不过六七千万里,才得以常常相晤。” “其余八派之事,不是师姐不肯告诉你。门中你无论问谁,也不知道。” 齐玉桢顿了顿,又道:“就算你去问师祖,也是一样。” 云归海听到“师祖”二字,脖子一缩,显然有些畏惧。但是听齐玉桢言道并无消息,又垂头丧气起来。 这时,齐玉桢看到云归海掌中锦帕上书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由地一愕,道:“这是什么?” 手中动作更快,一把将之夺过。 仔细一看,锦帕之上,第一行书曰:“清微宗,范移星,仲婴,陆凿山。” 其中“范移星”之后标注了一个小小的“一”字;仲婴之后依稀可见是一个比姓名宗门小了一半的“二”字;陆凿山之后是一个“三”字。 再往下,第二行书“罔相宗,井淳言,养鱼陶。” 第三行书“龙图宗,农节文,墨温宁。” 第四行书“天梁宗,闻人量古,羊舌基。” 自井淳言到羊舌基等六人姓名之下,尽数小字标注着“四”到“九”的数字。 再往下,玄扈宗、真武宗、商洛派、大宁宗、云中派、灵宝宗、高唐派、苍梧派等八宗之下,却是一片空白。 除了“云中派”旁边,用朱笔和明显大了一号的字体,留下了“归无咎”三个大字。 齐玉桢脸色一变,训斥道:“云归海。看你痴缠不过,师姐才和了讲了些四宗人物轶事,高下评判。并千万叮嘱你这是门中长老之言,不可到处宣扬。你怎能将之纪录下来,甚至将座次列在姓名之后?” “再者说,就算三位师兄功行超卓,你怎可就自吹自擂,将前三甲标注上去?若是旁人看见,岂不说我清微宗狂妄?” 云归海脸色涨红,不服道:“云中派归无咎,已把姓名提前刻在斗胜榜上。我只是自己随便写写,又能算多大事?” 此言正说中她心事,齐玉桢一时哑口。 瞪着云归海气鼓鼓的小脸,齐玉桢良久方才言道:“上真之意,不是我辈所能忖度。” 若是真传弟子本人,再如何宣扬自己天下无敌。各派精英都是心志坚定之辈,信心却丝毫不会动摇。 但斗胜榜留字,却非天玄上真不能为之。 虽然那是云中派天玄上真,并非清微宗的态度。但是那等人物,一言一行都暗含深意,并不是他们这些金丹、元婴境弟子所能置喙的。 云归海不服,还要争辩。 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齐玉桢、云归海二人耳前飘荡:“小小片纸,又碍得甚事?” 齐玉桢、云归海连忙转头,才见飞舟甲板之上微风吹过,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这人和齐玉桢一般,同样是一身紫色真传常服。他面色极嫩,似乎比齐玉桢也大不了几岁;但两鬓间的斑白,却又平添了一番沧桑感。 齐玉桢心中一凛,陆师兄的功行,是越发高深难测了。 忧虑稍去,又多了几分信心。 紫袍男子开口言道:“且不言双方身份悬殊,轻重有别,制度逾越等诸般事项。单只‘有心’‘无心’之别,便不可同日而语。” “这只言片纸,纵然被旁人看见,一句‘童言无忌’也就推过了。更何况其余十家宗门,瞩目的焦点自然在归无咎提前留名斗胜榜一事,哪有心思与一小小顽童计较短长?” 云归海听紫袍男子将自己称为“小小顽童”,嘴唇一撇,似乎颇不以为然。只是不敢反驳。 这紫袍男子姓陆,自然是清微宗参与本次“崇台会”的三名元婴真传之一,陆凿山。 陆凿山眸中闪过一丝精芒,又道:“更何况,云师弟所做的排名,未必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原来,齐玉桢手中锦帕之上的文字,早已映入陆凿山眼中。 齐玉桢闻言一喜,道:“陆师兄是有把握胜过玄扈、真武二宗的真传了?” 陆凿山并未回答,只是矜持一笑,含义不问可知。 十二派的格局,其余八家都是零零散散分散各处,平时交流极为不便,唯有清微、罔相、龙图、天梁四宗,当年一同迁徙,落户与一处灵机丰沛的东胜秘地。 四家弟子,得以时常切磋短长,互知根底。 这四家门派,无论是整体的实力对比,还是年轻弟子的修为,从来以清微宗稳居头名。 但是放在整个十二派之中,又是另一种格局。清微宗锐气虽盛,但十二宗同台较技时,却最多只能排名第三。 斗胜榜碑文,归无咎之前的两个姓名:玄扈姜振岩,真武秦昊天。正是前两届崇台大比元婴境的第一名。如今只不过一二百载过去,这两人都已经是化神境界。 “崇台会”虽是金丹、元婴两境弟子分别比试,但元婴之比的分量却要比金丹境重得多。历来“崇台斗胜榜”上所录,都只有元婴境的胜者。 玄扈宗、真武宗弟子的名字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 “崇台会”百年一届,到今日已有千余届。这千余届中,玄扈、真武二宗修士位居头名的的次数相加,足足占了四百三十多届。 这个比例极为惊人,足见两宗之盛。 清微宗别有秘法相承,每一代的第一真传享有一道特殊机缘,同境界中超过余子甚多。 但是即便如此,历代崇台会中,玄扈、真武两家真传,十有八九也要压清微宗真传一头。 两家当仁不让,素来以十二派首领自居。 方才齐玉桢对云归海言道,除却清微宗等四宗之外,其余八宗之事就连天玄上真也一概不知。 其实此言不尽不实。别的不说,历届“崇台会”相隔不过百年。除却偶有不世之材横空出世,绝大多数时候,每一家的功法能够修炼到何等程度,大家都多少心中有数。 虽然同为传承俱足的隐宗,水准都在一个极高的层次上;但其中的差距,虽然看着微弱,却又极为清晰,不可忽视。 尤其是玄扈、真武二宗,更是以稳定见长。 十余万年来,这两宗不世之材的数目并不比其余十宗更多,正是靠着胜人一筹的平均水准,执十二宗之牛耳。 但清微宗这一辈,却是有大气运的,恰好是遇到人才极盛之时。元婴后期的真传弟子中,排名前三的范移星、仲婴、陆凿山都出类拔萃。任意一人,都是近二三千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据门中长老评判,就连排名二三位的仲婴、陆凿山,修为比前两届崇台会的头名姜振岩、秦昊天都有所胜过。 更不用说第一真传范移星更胜仲婴、陆凿山许多,进阶金丹后期不过四十余载,便领悟到“冲盈之境”的奥妙。这个速度在清微宗历史上,超过半数以上的天玄上真。 因此范移星早已被门中几位大能,当成有望破境天玄的种子培养。 范移星清修已久,若非出现了归无咎提前在斗胜榜上留名之事,这一次是决计不会与会的。 见陆师兄如此自信,齐玉桢也是心中欢喜。只是那不按规矩出牌的云中派归无咎,却像是笼罩头顶的一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就在齐玉桢胡思乱想之际,陆凿山开口道:“到了。” 齐玉桢猛然抬头,却见面前是一处巨大的火山口,滚滚青烟之直上云霄,绵延数百里的山石尽是赤色。 齐玉桢四下张望,见云层之下空空荡荡,心头一松,道:“原来我清微派是第一个赶到的。” 陆凿山悠然道:“那也未必。”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五方地脉 十宗相聚 眼前这处甚为壮观的火山口,烟霞阵阵,地脉之力涌动活跃,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地步。 这是七十七隐宗所掌握的五大地脉之一,流黄地脉。 另外四处地脉,名为句余地脉,英水地脉,堂庭地脉,青丘地脉。 “崇台会”为何是十二家宗门,而不是十一家又或十三家;甚至万年之内,有消息勾连的四百三十六家隐宗,为何是这七十七家形成一个相对紧密的整体,其关键便在这五大地脉之上。 不考虑如清微、罔相、龙图、天梁四宗共用一处胜地的特殊情况。绝大多数隐宗相隔极为遥远,以普通的传送阵,断然无法相连。 唯有以形同网罗、横贯洲陆的地脉之力推动,方能一举构成超级传送阵,支撑隐宗之间的相互交流。 口口相传,“崇台会”是十二家位置“相近”的隐宗联盟成会。这种口径不能说错,能够百年一晤,自然是“近”的;但是这所谓的“相近”,更多是一种直观感受和便捷程度,而非真实的空间距离。 若是将紫薇大世界缩小无数倍来看,流黄地脉乃是一道狭长的线条,崇台会十二宗,就是位处这道线条上的十二家宗门。其实十二宗门一首一尾的商洛、大宁二宗相距极远,几乎横跨十二界天。地脉两翼,未必没有暗藏着其他直线距离更近的隐宗。 但是有流黄地脉加持,这十二宗门却显得“近”了。 流黄地脉之上,十二隐宗连成一线,有一论法之会名为“崇台会”; 句余地脉地上,十八家宗门连成一道粗短线条,有一论法之会名为“扶摇会”; 英水地脉之上,二十二家宗门聚成一团,有一论法之会名为“奉法会”; 堂庭地脉之上,十四家宗门撒成一片,有一论法之会名为“洞玄会”; 青丘地脉之上,十一家宗门聚成卵石形的一团,有一论法之会名为“解真会”。 其中体例,大同小异,均为金丹、元婴二境修士,切磋斗胜。 不过,五大地脉虽然各自给予了十余家宗门相互交通之便,但是其中亦有种种限制。 一来地脉灵力的积蓄需要时间,不可肆意滥用;二来地脉之上的宗门并不能直接交通,非得经由一处灵机丰沛的地脉枢纽中转。 围绕着灵机丰沛之地周围三万余里内,零散布置着十二家宗门的中转出口。清微宗飞舟,正是两个时辰之前从那处出口中出来,赶到地脉枢纽之处。 依赖地脉之力的超级传送阵,使用的次数愈少,对地脉灵力的消耗愈少,恢复也就愈快。 因此能节约一分,就节约一分。 历届崇台会,十二家宗门中的十一家,都是事先约定了日期。在地脉枢纽之处汇合,再一齐前往东道主之处。 云归海伸长脖子,左右四顾,辩道:“明明我们清微宗是第一个来的。” 话音未落,一片不起眼的云朵之中,突然飞来一片淡金色的信笺,迎着陆凿山的头顶落下。 原来,那诸多云朵中的一片,其实却是一道精致的伪装,当中所藏,正是哪一家的飞舟法宝。 此刻清微宗飞舟已然停下,那形同流瀑的光罩也已经散去,信笺毫无阻碍的钻了进来。 陆凿山一卷袖,将之接下。 打开一看,其中一行清秀简约的文字:“玄扈宗饶坤,澹台百冠,邀清微宗同道舟中一叙。” 陆凿山心中冷笑,今时不同往日。他陆凿山虽然资质根基比之范移星略逊一筹。但也是步入金丹后期便成就“冲盈之境”的天才人物。 若是没有范移星横空出世,陆凿山和仲婴二人,便是清微宗千载一出的栋梁之才。 成就“充盈之境”固然是一名修士根基深浅的标杆,但是这其中也是有所区别的。 清微宗这一代,范移星、仲婴、陆凿山三人,都是在金丹后期境界打磨圆满之前,自然而然地领悟到“冲盈之境”的奥秘。 和那金丹后期圆满、甚至早已感应到结婴机缘,却勉力压制功行,最终才能悟透“冲盈之境”者相比,高出不止一筹。 其中范移星尤为突出,其人进入金丹后期不过四十余载,甚至一身法力还在增长的过程中,却自然而然的悟到,金丹三重之后,尚有一玄妙境界。 范移星成就天玄上真的几率至少在七成之上。而仲婴、陆凿山二人,也未必就没有一丝成道之望。 玄扈宗修士,却拿旧眼光看人,陆凿山自然是嗤之以鼻。 将这信笺随手化去,陆凿山把手一伸,法力凝聚。随着指尖一点蓝芒流淌,竟是用自家法力平空制出一枚信笺来,除了色泽和玄扈宗来书颇有不同,其余精致细腻之处,几乎可以乱真。 陆凿山这一书甚是简单,唯有“清微宗邀玄扈宗道友一叙”十一个字,几乎是把玄扈宗来书的字句照抄,只是未署姓名,再把宗门宾主修改。 反手一甩,这法力所化之信笺便往那云朵中激射而去。 本次“崇台会”,当是以我为主! 不多时,那云朵之中果然有了动静,两人一前一后,跃到飞舟之上。 一番交接见礼。二人先自报家门,正是玄扈宗参与本次“崇台会”的两名真传弟子饶坤、澹台百冠。 为免云归海生事,在看到饶、澹台二人纵光遁来时,齐玉桢早已将他带到内室之中了。 迎面二人中,左侧那脸色发青、个头稍矮的正是饶坤。 饶坤打量了陆凿山一眼,脸色微变,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疑道:“听闻这一代清微宗有一位惊才绝艳之才名为范移星,想必就是阁下了。” 陆凿山轻轻一笑,云淡风轻的道:“惭愧。在下清微宗第三真传陆凿山。” 刻意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专门用来欣赏饶坤、澹台百冠二人脸上精彩的神情。陆凿山又慢吞吞的道:“范师兄、仲师兄正处于行功之中,倒不是有意怠慢二位。” 在饶坤审视陆凿山之时,陆凿山何尝不在评价饶、澹台二人之深浅。不出意外,二人之功行比之上一届“崇台会”头名,同样出身于玄扈宗的姜振岩,大致在伯仲之间。 陆凿山有信心,真正动起手来,饶坤、澹台二人,不是自己对手。 只是饶坤、澹台百冠略一惊讶之后,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连“甚盼与范移星道友见上一面”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说,倒是让陆凿山生出了一拳打在空处的憋闷感。 玄扈宗长老,对门中弟子将本宗功法优劣讲得极为明白。 论弟子根基之扎实,玄扈宗当仁不让。但在顶尖天才的产出概率上,玄扈、真武二宗并不比其余十宗更加出色。 因而门中弟子早已得到告诫,务必要摆正心态,不要因为本派在历代“崇台会”上战果辉煌就生出了骄矜之心。 十余派都无最顶尖人才时,玄扈真武二宗独领风骚;若是有不世之才出,藏敛锋芒也是顺势而为。 归无咎斗胜榜留名之后,玄扈宗与会的二位真传其实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想必这一届就是顶尖天才现世之时。既然有了一个归无咎,再多一个范移星,也是虱子多了不嫌痒,没什么可放不下的。 不多时,这地脉纵横之地,罔相宗、龙图宗、天梁宗修士相继到来。 这三家与清微宗关系紧密,又见飞舟甲板之上有两位不速之客,是以并未留书,都是主动赶来相聚。 人数一多,清微宗也不好过于拿大,本代真传第二的仲婴适时出现,招呼各位宾客。 一时间,这飞舟之上,聚集了五派十名真传弟子,显然,此处成为各派真传汇聚之地已是既成事实,再有后来者也不便再起炉灶。 往常,这是玄扈宗和真武宗才有的待遇。 实则每一家飞舟之中,都有一位离合境长老坐镇。只是若无要事,此辈只是压阵,并不显露人前。 至于各派的金丹境真传,都低调得很,各自安坐飞舟之中。 十位隐宗真传貌似相谈甚欢,但其实细细一听,都是言之无物。 因为清微派等四家本来就相互熟稔,唯有玄扈宗是经久不见的远客;但罔相宗的三派距离清微宗尚有距离,和玄扈宗真传在一起,自然隔膜感更增,分明聊不到一处去。 好在随着其余六家宗门一一赶到,气氛才真正变得热烈起来。 苍梧派郗定均,弓尚; 高唐派石去闲,辛元恭; 大宁宗戎错举,司鹫,冉道周; …… 仔细观察,每来一人,仲婴、陆凿山二人心中便安宁一分。 直到真武宗权显实,东门炙到来,仲婴、陆凿山彻底心中大定。看来本届法会,确实就是范师兄与云中派归无咎的争斗了。 到时候二人大可见机行事,若是归无咎修为在范师兄之下,就由他堂堂正正战而胜之;若是那归无咎果然功行不凡,就连范师兄也没有必胜把握,那二人却可上前消耗一阵。 料想云中派除却归无咎之外,第二、第三真传必定无法与本派相比。 少顷,待最后一派商洛派弟子到来。飞舟最高处突然门户大开,一个身着紫袍,颧骨高耸、顶门微陷的元婴修士,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轻飘飘落各派真传面前。 此人之气息,与寻常元婴三重修士决然不类,平白多出一种水银泻地的凝视与纯粹。是以此人一旦出现,原本熙熙攘攘的二十余人都极有默契的安静下来。 这人眼神似乎全不聚光,向众人轻飘飘的一见礼,声音也是飘忽不定:“各位道友。该出发了。” 他环视场中,又道:“再过不到半刻钟,云中派归无咎是何等人物,就将浮出水面。想必在座的道友之中感兴趣的人,绝不算少。” 话音刚落,那赤色火山,突然轻轻震颤起来,一个黑色阵法虚形,在空中浮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镜符诠道 孤身迎客 紫气沸腾、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随着一声震破天穹的巨响,那紫气突然四散而避,浮现出一片纯净之地。紫气溃散的速度极快,转眼已是数百丈,数十里,数百里外…… 终于可以看清,两座孤山相夹之处,可见一座三十六丈方圆的墨色阵法虚形。那阵法的幽暗光华璀璨到极点时,附近若有人畜禽兽,即便闭上双目,也要被那光芒刺痛。 下一刻,约莫五六十个人影从那光华中鱼跃而出。当头之人分辨了方位,径直往东北方向去了。 这五六十个人分成三拨。 约有二三十人聚成一团,无一例外都是元婴后期境界。这一群人聚得太密,以至于一道道元婴修士的嘉妙祥和之气完全相连,几乎形成一道真正意义上的“祥云”。 这一群人之后五六百丈,跟随者数量大致相当的金丹修士。 最后压阵的,却是十余个服饰装扮各具特色的老者。就算看不清其修为,单看其步履写意,装束随心,便知其身份远在前面那些尽着正装的金丹、元婴修士之上。 十余个老者之中,有三四个身后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二少年。有的年纪尚幼,连飞遁之法也不纯熟,却是身前的老者以秘法牵引。 这一群人,自然是前往云中派参与此次“崇台会”的十一家隐宗了。 最前面的那一群元婴修士,又有五六人位列前排。 其中一人面色白净,法服前青后黄,手执一柄玉骨折扇。 只见他轻轻晃动手中折扇,开口言道:“上一次由云中派举办‘崇台会’,是九百年前的事了。想来列位中的绝大多数,那时尚未出生。权某痴长几岁,当年跟随一位师兄,有幸见过一次。” “云中派宗门名号之由来,想必大家都是清楚的。这一家山门布局甚为紧凑,内里方圆不过百余里。是以遇到和其余隐宗相互交流的大事,往往并不在宗门内举办,而是打开紫色云气中的一座秘境。” “这一处秘境名为“万山泥丸”,既是一处极为开阔的胜地,同样也是十二家隐宗相互连通的传送阵的位置。方才我等出口处,距离法会举办之地‘积古峰’,不过千余里行程。” “现在诸位看着是一切如常,实则此处原本是紫雾连绵,入境辄迷的奇险之地。只是在我等出阵的一瞬间,秘境开启,雾气即远远退散矣。” 旁人听他言语,运足目力细细观望。果然看出,数百里外,目力所及这天地的尽头,似乎为一道紫色的丝线所缝合,似乎正是雾气散去的边界。 此处果然是一处玄妙超拔的秘境逸地。 出言的这人名为权显实,正是两大巨头之一的真武宗本代第一真传。 此时,这二十余位元婴真传,除了少数几位少言寡语,面容凝肃外,其余绝大多数人,竟都是交头接耳,言笑晏晏。不像是来参与百年之会,倒像是约期郊游,踏春揽胜。 和往届“崇台会”前的紧张肃杀风貌相比,可谓大异其趣。 不为别的,有归无咎斗胜榜留名在前,相聚之后又面见范移星一身精湛修为。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自觉本次斗胜榜,与自己关系不大。 得失之心放下,自然一身轻松。 范移星身旁,忽有一人笑道:“范兄对于本次‘崇台会’想必是志在必得的。只是云中派横空出世,冒出一个归无咎来。这对范兄未必是好消息,但是对于我等来说,能够欣赏范兄与那位归道友的龙争虎斗,却是一桩妙事。” “戎某如此说,范兄不会介意吧?” 范移星转头一看,出言的乃是大宁宗真传戎错举。 他尚未答话,身旁陆凿山已经接口道:“戎兄此言差矣。在我范师兄心中,小小‘崇台会’又如何放在眼中?若非云中派此举逾矩太过,范兄原本无心参与此会的。” 戎错举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呵呵”干笑两声,道:“就算无关胜负,以范兄之志,一味闭门造车恐怕也未必是善策。有一番交手,或许也是启发良机。” “闭门造车?” 范移星淡淡一笑,依旧是那副有气无力的飘忽声调,但是其中却隐藏着出乎寻常的自负:“到了合适的时候,范某便禀告师祖,开启‘铨道会’。到时候七十七家隐宗涉猎短长,无所不备,又岂会有什么‘闭门造车’之患?” “铨道会?” 此言一出,包括范移星在内,周围二三十位元婴真传人人脸色一变,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几息之后,苍梧真传郗定均苦笑道:“若是此壮举果然功成,我等可算是跟着在范兄这颗大树之下乘凉了。得此良机,即便施被打得头破血流,郗某也无怨无悔。”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五六人点头称是。 诸人看向范移星的目光,也愈发不同了。似乎直到此时,才衡量出范移星的真实底蕴! 铨道会! 对于七十七家隐宗而言,天玄上真在必要时另有秘法穿渡。但低辈弟子,却不得不依赖五大地脉加持的超级传送阵。 五大地脉虽然各不统属,隔如参商。但是并不意味着不能产生半点关联。 将近二十万年前,由三大隐宗牵头,在两位人劫道尊的指引下,召集三十余位天玄上真一齐出手。营造出一道秘阵,可以暂时将五大地脉勾连合一。 其本意,是为七十七宗弟子中的杰出天才交通有无、辩证道术提供一道契机,以培养出不逊于圣教嫡传的人物来。 但是此阵每使用一次,所消耗地脉之力非得六七千年时间,方能恢复过来,因此其使用条件也极为苛刻。至少得有三位天玄上真同意,才能开启。 一旦开启,这禁阵维持时间长达一年。由此诞生的往来机会,名为“铨道会”。 “铨道会”虽然和‘崇台会’一般同名为“会”,但其实与崇台五会的形式却是天壤之别,既没有任何一家宗门充当组织者,也无有专门的场所,而是用一种名为“留牌”——又俗称“挂牌”的奇怪方法。 以备“铨道会”所用,七十七家宗门,都备下两件异宝:一面宝镜名为“玄黄镜”,三块令符名为“玄黄令”。 在“铨道会”开启的一年中,“玄黄镜”通体金黄,散发出异光。然后那三枚“玄黄令”,可以各自书写一名门中弟子之姓名,挂在“玄黄镜”上。 这等大好机会,每一家隐宗都不会错过。因此本宗元婴境最强的三位弟子,必定是榜上有名的。 这七十七派,二百四十一位真传弟子,由此可以通过“玄黄令”神意交感约定日期,同时催动令符。 一旦如此做,两名真传弟子便可在传送阵中相向而行,最终落于依附地脉阵力边缘的某一处小界中,相会十二个时辰,最终原路回返。 挑战何人,何时出行,比斗规则,整个过程尽是由真传弟子自家决定,门中师长绝不干涉。甚至只要真传弟子本人不说,连战况如何也无人知晓。 此会本意是为发起之人尽观诸宗道术,切磋胜负。但是别宗同辈真传自然也跟着沾光,得到开阔视野的良机。 这也是郗定均所言树下乘凉之意。 不过值得注意,“铨道会”发起那人的交手,却是万众瞩目,更要留下照影石为证。此人若被击败,所属宗门三万载内,便失去了再度提名的资格。 有这一条限制,若非你功行真的到了数千年、上万年一出的程度,真心为门下真传博得更进一步的良机,是决计不敢滥开“铨道会”的。 历史上,铨道会总共曾为二十五位隐宗天骄开启。这二十五人中,有二十三人最终功成天玄上真。其中三人,甚至成就人劫道尊。 瀛水上真和归无咎,打的同样是“铨道会”的主意。 只是似云中派这等门中天玄上真不足三人的门派,门中真传唯有先在“崇台会”等五会上证明自己,以此为跳板得到别派天玄上真的认可,方能取得开启“铨道会”的资格。 千余里路,转瞬即至。 清微宗仲婴低声道:“到了。” 一片苍茫云海间,一座孤峰遥遥矗立,出现在众人面前。当得上“摩云独起,中天独立”八字评语。 这一行五六十人,也不得不拔身直上,随着这座高山愈遁愈高。 低首望去,数百里坦荡无涯,似乎为这一穹然高峰气度所慑,再无第二座山峦敢于与之比肩。 但众人原先在低处飞遁,心中早知,这数百里“坦荡”空间其实同样有数之不尽的连绵群山,只是此峰实在太高,跃出天表云层之外,因此才显现出地下一片浩荡如银。 这时,真武宗权显实奇道:“怪哉,怪哉。” 陆凿山心中一凛,问道:“权道友何意?” 权显实道:“眼前这座巨峰名为积古峰,正是云中派承办‘崇台会’时的比斗之所。往常到了此间,围绕于此峰半山腰,该当由云中派秘法设下十二座浮岛环绕此峰,以为十二家暂时栖息之所。可是如今,这里却一无所有。就这光秃秃一阵主峰,却让我等安顿何处?” “这倒还罢了,此间已入正门,该当由云中派离合长老主持才是。” 听闻此言,五六人面色不忿,附和道:“正是此理。留下一座空山,将我等晾在此处,是何道理?” “云中派此举实在是太失礼了。” “正会伊始,范兄务必正面击败那归无咎,挫一挫此人气焰。” “不错,云中派沦落已久,偶然冒出一位天才人物就得意忘形,实在是忒让人看轻了。” …… 戎错举忽然目光一凝,打断那七嘴八舌的议论,肃然道:“峰顶有人!” 众人纷纷运足目力。终于看见,那孤峰之上,有一人独立峰头。虽然他一身衣袍极为紧致贴身,但峰顶处山风实在太烈,依稀看见袖口衣角忽忽作响,震颤不断。 千尺孤峰上,稳坐钓鱼台。 少顷,一阵浩荡醇厚之音在众人耳旁飘荡:“劳烦诸位不远万里前来,排定二到十二位名次,归无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阵前心战策 听完此语,十一宗真传,人人色变。二十余人齐齐把身一纵,瞬间就到了积古峰山巅之处,把归无咎遥遥围住。 至于那十一位离合境真人,却都不发一言,远远退避于十余里之外。 此间一切比斗,都是各位真传弟子之间的事。他们只是作为“崇台会”的旁观与公正,除却或许出手援护门人,其余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那些实现铆足了劲的金丹境弟子,也并未想到是如此一幅场面。彷徨之余,都选择暂且跟随本派上修,静观其变。 “你就是归无咎?” “金丹修士?” “什么?金丹境?” …… “莫非是冒名顶替?” 七嘴八舌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是这最后这“冒名顶替”四个字自灵宝宗一位真传弟子口中说出,喧嚣之声却出人预料的平静下来。 此刻人人心中,都是“咯噔”一跳。 很简单,斗胜榜提前题名,若只是归无咎自家做出,那么在场的二十位真传,无非将之当成笑谈,并无一个会放在心上。 可是,此事是由云中派唯一一位天玄上真做出。 这才导致人人不敢怠慢。 显而易见的判断,是云中派又出了一位有望成就天玄上真、甚至有可能开启“铨道会”的顶尖人物,在此强势宣告自己的存在。 但是各人嘴上不说,心中却隐约觉得,若仅仅只是如此,恐怕还是缺少了些什么! 别人尚且不论,清微宗范移星,同样是大有望成就天玄境、开启“铨道会”的顶尖真传。但是换位思考,若是举办“崇台会”的不是云中派,而是清微宗。清微宗会做出提前留名斗胜榜的事情来么? 各家真传心中自有一杆标尺,平心而论,答案多半是否定的。 斗胜榜提前留名,或许,是有什么震动各宗的大节目。 当这金丹修士出现在众人面前,各家真传弟子本能地不信之余,潜意识中却又有一块大石落地:原来是这样。 清微宗仲婴、陆凿山面带冷笑,似乎一脸不屑;范移星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直线,其中精芒闪闪,战意勃发,几乎隐约凝成实质。 归无咎一眼望去,扫遍二十余人。慢悠悠地道:“看来归某运气不错,这一代真传弟子中,没有太厉害的人物。否则先留了碑文,最后收不了场成了笑柄,那便大大的不美了。” 除了六七个人不动声色外,余人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归无咎的狂妄似乎成了压倒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再加上境界的绝对优势,终于压倒了天玄上真的信用和对未知的谨慎,让这一行人的怒意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苍梧派郗定均不悦道:“阁下未免太狂妄了一些。” 归无咎却并未正眼看他,自顾自的道:“流黄地脉的阵力恢复不易。据归某所知,此阵若是两三个时辰之内再度使用,旧力并未散尽,当可节约了三成地力。” “归某尽量争取,三个时辰之内,送诸位回返各自宗门。” 随着归无咎大袖一挥,十五六件宝物在空中浮动。 有剑,有刀,有软鞭,有玉珏,有如意,乃至于灯笼,荷包,锡杖,图卷,铁笔……可谓琳琅盲目。 是每一件宝物所透出的气息,都是强横精纯到了极点! 十五六件宝物聚在一处,就连背后巍峨耸峙,中天独悬的积古峰,也为这至高至纯的气息所震慑,悄然退步,成为配角。 陆凿山双眼一眨,确认自己并未看错。这一十六件宝物,都是真祭器! 倚宝为胜? 归无咎不紧不慢的言道:“若是两两比试,必然迁延日久,三个时辰是决然不成的。不如换一个法子。各位依次向我挑战出手。一一比试之后,由归某为各位排定座次。” “诸位放心,归某之排名,必定公允,绝无私心。” “不过有一事需要言明。若是无人胜过归某,就请各位将本宗《大藏》、《正经》两部经典留下,让归某借鉴参悟。” 有一人上前,嘲讽道:“仰仗真祭器法宝,可是不合‘崇台会’的规矩。” 此人乃是高唐真传石去闲。 如此多的真祭器,就算以隐宗的家底,也要大感肉痛。 真祭器一流的宝物,休看大比之日辛孟泷、庄忠恕一人取出一件;其实整个云中派秘库所藏,也不过四十余件。 上品祭器,多半都是分散藏在有缘之人手中,代代相传。宗门所藏,远远不是大头。 设身处地的想,一位离合境修士临终之前,若是决定以身合器。所留赠之对象,多半也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又或血脉相连之人。有心以此报效宗门的可谓少之又少。 但是即便留存于私人之手的占了多数,云中派百万弟子,藏有真祭器的,往多了算也不过百余人。 石去闲等十余人,同样脸色半是鄙夷,半是如释重负。 好大阵仗,却是一场异想天开又不合规矩的玩笑。 归无咎摇头道:“阁下怕是误会了。‘崇台会’各凭神通较量高下,这规矩怎么会破?破了规矩,这‘崇台会’就该重新起个名字。” “至于这些真祭器,有谁能够在在下手中撑过一刻钟,便可任意择一件真祭器带走。” 此言一出,那微微冷笑的十余人,脸色立刻僵硬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 真武宗真传权显实上前一步,微微摇头,凝声道:“好,好,好。看来我们隐宗要出一个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人物出来。” “想必两三万年之后,归道友必将带着我隐宗重归正序再见青天,推翻乾元上清二宗的统治。就连显道、应元道尊,也比你差远了。” 权显实此语,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 只是“显道、应元道尊”这两个人名一旦说出口,十一家隐宗,二十余名真传弟子,人人都是心中一沉。 罔相宗井淳言听权显实此言似乎话中有话,忍不住问道:“权道友此言何意?” 权显实一副若有所思之貌,并未开口。但是他的师弟东门炙却接话言道:“这也算是我真武宗独享的一段秘闻了。” “我隐宗弟子人人均知,若是在金丹境中能和元婴初期修士斗个难解难分,其人便有成就天玄境的潜力。但是那些数十万、数百万年独往独来、横亘古今的天上人物,又达到了何等程度,就少有人知晓了。” “恰好我真武宗有一部残籍,记载了一道逸闻。言道上清宗应元道尊当年金丹境时周游四方,曾和一位元婴三重境修士大战三日三夜,最终战而胜之。” 这二十余人听闻这一道秘闻,都是心中一突。好像眼前的归无咎,举止也不那么荒诞了。 但东门炙又道:“只是应元道尊所战胜那位元婴后期修士,出身于一家传承不全的小宗,门中修士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化神初期。在下敢下断言,那元婴后期修士,若是和我隐宗弟子相较,十有八九不是我门中元婴中期修士的对手。” “而归道友,却要挑战各大隐宗排名前三的真传。这岂不是说,归道友自认为比显道、应元道尊还要强上许多?” 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道:“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出言的不是东门炙,而是范移星。 范移星上前两步,出人预料的严肃起来,道:“平心而论,归道友气息玄妙,精纯拔萃。金丹境中指根基比范某当年还要胜过一筹。” 这一句评语如重锤擂鼓,人人心中一震。 范移星接着道:“你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人物。” “但是……你毕竟只是金丹境,而范某却是元婴境。所以,这依旧是一场闹剧。” “适可而止吧。” 归无咎抬头看了范移星一眼,淡然道:“很好。看来第一个交手的对于,就是范道友了。范道友的实力确实还算不错,在本次‘崇台会’中,足以到第三。” 前三?众人心中一动,就算归无咎自认第一,此间还有谁胜得过范移星? 归无咎轻轻一跃,立在范移星面前不远处。 “但是交手之前,还是有一些话要对范道友说。” “我云中派这一代的金丹真传,也有两位进阶‘冲盈之境’者。但是这两人,步入金丹后期早已超过百年。若是冲击元婴,不过是立地可成。是以二人固然虽然迈入‘冲盈之境’,也未必能够算是进入了极高的境界。” “而范道友不同。我观范道友的气象,恐怕在金丹后期丹力增长尚未达到顶点时,就感悟到了‘冲盈之境’的存在吧?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确是数千年一出的人物了。” 范移星面无表情,也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冷哼一声。 “于是,在范道友心中,自己金丹境的基础之牢靠,大约可以算是最高境界了。纵然古今天才人物中,有人在你之上,你自信差距也不会太大。” “所以,你自然是不肯相信,一个低了你一个大境界的人,能够将你击败。” 归无咎的声音愈发沉重:“你错了。” “大错特错。” “按照百万年前一道上古秘法的评判标准,《古丹九品》之中。领悟‘冲盈之境’浑然如意,水到渠成。至多只能坐稳第四品境界,有望冲击第三品。” 这时突然有一人插口道:“那归道友自认为是第一品了?” 此人是商洛派真传晏含章。 只是晏含章的脸色却有几分古怪,和一脸鄙视、不屑、掺杂着敌意的其余二十余位真传弟子比较,明显有几分不同。 归无咎瞄了一眼晏含章,大有深意的一笑,道:“不是。” 各人心中都是一松,不论你是一派胡言也好,确有其事也罢。范移星是四品,你也不过是二品,相差也只有二品而已。 归无咎悠悠道:“归某境界,一品之上!若要强名之,或可称为超品。” “范道友在金丹三重之时自然领悟‘冲盈之境’的奥妙;而归某却是在结丹的一瞬间,同时成就冲盈之境,金丹一境,成就即是圆满。” “论功行之高,范道友超过了我一个大境界;但是论功行之精,在下却超过范道友四个境界!” “现在,范道友还觉得被金丹修士击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么?” 归无咎的声音不徐不疾,娓娓道来。但是范移星却觉得心中烦躁无比,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大喝一声,周身法力凝聚。 一道神通成形,向归无咎打来! 一百零八章 一战扬威定檄文 范移星既已发难,其余二十余位各家真传,都不约而同地远远退开。 范移星虽是仓促出手,但一招一式之严谨,却是修道数百年烙刻下的本能,并未有丝毫损减。 他使出的的神通法诀,和自身阴鸷气质倒是有几分相符。 却见范移星一上一下,一左一后,长袖舞动不休。一道道黑色烟气自他袖中钻出,瞬间弥漫极广,就要把归无咎吞没进去。 那黑色烟气,远观如雾,近看似沙,腾挪上下,折冲东西。但是其中锋芒,又好似柔和万变的水流之中藏了一根银色钢鞭。 观其法诀,用舍行藏之间,刚柔立就,确已臻甚深境界。 包括范移星同门师弟仲婴、陆凿山在内,一开始都担忧他含愤出手,不免心神浮躁,不能发挥全部实力。但是现在看来,范移星这一道神通祭出,其法力之厚,变化之精,腾挪之巧,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诸人心中评判,这一道神通法门之中体现的深厚功底,断非自己所能及。能够撑过三五招,便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这一道烟气弥漫开来,无形间就织成一道弥天大网,想要逃遁出去,千难万难。 围观的各家真传,设身处地的交换位置,自认为极难破解。于是双目凝神,倒要看归无咎是如何应对。 归无咎看似遁速不快,却偏偏贴着那烟气边缘一溜烟避过。倒像是那黑色烟气稍稍主动留下的一个破绽一般。 看着轻松,实则难解其理。 范移星神色不变。把手一扬,半数烟气陡然凝结,化作九块阴森森的圆形石块,裹着尖锐之极的破空声,迅捷无伦向归无咎打去。 归无咎微微一笑,五指间闪过一丝微茫,伸手一拍,竟是正面迎着那九块巨石去了。 范移星心中冷笑,以金丹境的丹力正面硬碰,就算是道尊亲自操控,也别想在一位元婴后期修士手中讨得了好去。 归无咎如此迎敌,可谓大为不智。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显然超乎范移星想象之外。归无咎手中突然多出一个若沉若浮的“气球”,侧身在一枚圆石之上轻轻一按,轻巧弹开。 就这样,归无咎轻易摆脱了范移星的先手进袭。其法,其意,举重若轻,妙不可言。 范移星脸色一变,这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当即强行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再不留手。却见随着范移星双臂挥舞,那黑色烟雾或是弥漫一片,或是凝成大小不一的圆球,攻守之间,形态万变。 变到极处,全部黑色烟雾凝成一道,化作一块三丈巨石狠狠砸来。速度之快竟不下于寻常的锥、钉、针一类法宝,再加上那庞大身形,给敌人的压力更是无与伦比。 此刻,范移星这一道神通秘术也终于被看出底细。 那黑色“烟雾”,分明是细微到极处的细沙。其运使之如意,攻守之变化,几乎无有任何短板。 不止于此,那黑沙分明可以随意切割,分作两份。其中一份保留“沙雾”的形态,另一部分却可以凝成大小相同、数量不等的“圆石”。 到了最极端的状态下,所有细沙更可完全收拢,作乾坤一掷之击。 可是,这看似刚与柔、点与面、力与巧无不兼备的高明神通,归无咎闪避起来却极为容易,单单凭借掌中随时显化的微小光华,一捻,一靠,一抹,一落,便轻巧避过。 无人注意到,此时范移星的面容突然有几分恍惚。 他这门大神通乃是清微宗绝学,名为“磐石微尘法”。 修炼之法虽然只有两步,但是却艰涩之极,苛刻之极。 炼此功法的第一步,是把一块不知耗费多少物力方才炼成的“五方显瑞铜丸”尽数炼化成十万八千数的细沙。这细沙,愈匀愈好,最好是十万零八千粒完全相等。若有轻重不一,威力便要大为削减,并形成种种破绽。 第二步是第一步的“逆运”,乃是将这十万零八千粒细沙粒粒凝结,再度化成一石。 不过此石再非“五方显瑞铜丸”,而是一件名为“乘金如意石”的异宝,此名既取其精纯不坏之相,又兼有点石成金之意。 实则门中前辈言道,这“磐石微尘法”尚有第三步。只是这一步几乎是道法绝旨,非得将前两步做到无懈可击,才能于心神之中显化其法。 但是清微宗也并未留下明确的证据,证明这“第三步”一定有人曾经完成。 门中有载籍纪录,原先清微宗是有一道照影石,记下上古之前,一位前辈曾经臻此境界的种种影像。 只是二十余万年前清微宗举派迁徙东胜秘境,那一枚照影石却是丢失了。 范移星在金丹境时修炼这一神通时,心中同样抱着勉力一试,突破第三境的心思。 可是,任他将第二境修炼到精纯圆满,粒粒匀停,使出神通几无丝毫破绽,那第三境的心法感应也并未出现。 范移星便将此事搁下。私心忖度,这多半是古人以讹传讹,或是信口开河。 可是今日和归无咎一战,对方法力之强约莫只有自己两三成,但是腾挪变化之间,自己这号称天罗地网的神通秘法,竟是处处破绽,不堪一用。 正是有了这一道怀疑的种子印证发芽,归无咎方才那番话,对范移星的杀伤力却要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强! 范移星此刻心中,无数魔念此起彼伏: 归无咎果真比自己高出四重境界? “磐石微尘法”确实有第三步? 自己并未修炼圆满,是因为前两步真的没有掌握到家? 说什么登峰造极,不畏浮云,说到底依旧是井底之蛙! 但是,他已经有较大的把握冲击天玄上真,这是门中大能所公认……难道,足以冲击天玄境的资质,依旧如此微不足道? 远超天玄境之上,又有怎样的精彩? …… 现在范移星每一次出手,几乎全凭本能。丝毫没有注意到,归无咎闪避之中,都暗含着反击的铺垫。 片刻之后,随着归无咎指掌间一道道剑光流布、渗透内外,范移星的“磐石微尘法”渐渐显得错漏百出,如同堤坝之上生出千百蚁穴,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忽然,陆凿山高呼道:“范师兄小心……”声音颇为急促。 范移星回过神来,但是为时已晚。 一低头,发觉光影变幻之余,归无咎已经神不知归无咎的溜到近身处,一柄宽刃巨剑的剑尖,直指着自己咽喉。 范移星如在梦中,“我输了”三个字,却似如鲠在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耳旁传来归无咎清亮的声音:“范道友这道神通,很是不错。” “只不过无限沙雾和等分凝圆,远不是这道神通变化的极限。” “如果归某猜测不错,这道神通的下一境界,当是无量微尘变化由心,既可以如轻烟一般笼罩无形,又可以构成任意形态变化,却不必拘泥于球形。只是,要做到这一步,必须每一粒星砂等分如一,不可有半点瑕疵。想来是范道友在这一神通的根基阶段并未臻至最纯粹的境界,故而与此神通的最后一变失之交臂。” 范移星心神剧震,清微宗同行之人,算上那远远观望的离合境长老在内,再无第二人知晓“磐石微尘法”。 在这不到一刻钟的实战中看出来的? 人世间,竟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归无咎面貌甚是恳挚,道:“归某有一事相求。” 范移星如木偶一般神气恹恹,麻木不仁的吐出二字:“你说。” 归无咎微笑道:“在下本已精修数法,故而心中早已做出决断。涉猎千家经典,只为辩证短长,并不再修习新的神通。不过范道友这一门神通,却极契合大道归流、万变无穷的宗旨,和归某的神通道义极为相契。” “在下决意以五件真祭器为代价,换取这一门神通的修炼法诀,如何?” “若是能够将这一门神通炼成,就算是用来攻坚致胜尚有不足,闲暇时当成傍身的小神通来使,却是灵便的很。” 此语却如同像是铁锥一般狠狠扎在范移星的胸口,令他痛不可挡。蓦然,范移星仰天狂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脸色惨白如纸,颤颤巍巍软倒在地上。 仲婴、陆凿山连忙抢上前去,将范移星扶起。 归无咎摇了摇头,想必是范移星受挫较少,是以道心之坚韧稍稍差了一些。 归无咎朗声道:“哪位第二个下场?” 随着归无咎目光转动,一一扫视过去。各家真传连忙低首,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范移星虽败,但是他并非浪得虚名之辈,那一道“磐石微尘法”的神通秘术极为惊艳,断非他们任何一人所能敌。 归无咎目光落在商洛派晏含章身上,似笑非笑的道:“晏道友不打算出手一试么?” 晏含章脸色变幻,终于,似乎有些沮丧地苦笑道:“不必了。” 但是就是这一问一答的功夫,晏含章一身气息,陡然暴涨了三四成。不但功力深厚不逊于范移星,气象活泼、精微天成,也足可与范移星并驾齐驱。 除了范移星本人依旧恍恍惚惚,其余各家真传都是面面相觑,难掩震惊。 想不到这一行人中,竟然还藏了这么一号人物。 再一回想,归无咎先前言道范移星在众人之中位列第三,显然是那时就看穿了晏含章的底细。 晏含章很诚恳的解释道:“晏某所修一道功法名为‘文武九变’,最讲一张一弛之道。最近数日,恰好是处于收敛深藏的状态,并非怀有什么别样心思。” 归无咎心中暗暗哂,这话也只能听一半。若非被自己看穿,谁敢说晏含章就没有借机占一个出其不意之利的念头? 不过他口中却云淡风轻的道:“晏道友言重了。” 略微将遁光拔起数十丈,居高临下。归无咎再次高呼道:“哪位第二个下场?” 三呼无人,鸦雀无声。 归无咎仰天长啸一声。一招手,似有数十件异物,从积古峰峰顶钻入归无咎手中。众人仔细一看,却是十一枚信笺,每一枚信笺之上附着一枚照影石。 归无咎把手一抛,十一枚信笺分散射出,并非投向附近的任何一人,而是远远飞向十一位陪同前来的离合上修。 但听归无咎雄浑清朗之声在空中飘荡:“四百隐宗,为乾元、上清二宗所逐,避世荒野之外,岂非令历代祖师、先古道尊蒙羞?敬请各派前辈息知:归无咎立此乾坤一局。得胜之日,便是晨曦破晓,光复河山之时。” “若各位血犹未冷,便请开方便之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罗石下耀古今 十一位离合境上修,展开手中信笺,一旦阅过,都忍不住脸色微变。 其中有三四人,更是不约而同的一字一句重新看过,深怕错解其义。可见信笺中的内容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十一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此事实在太大,还是速返宗门,交由门中天玄上真决断,才是正理。 这十一位离合修士,岁数至少也在五千年以上。领队参与百年一届的“崇台会”,观看小辈比试,其实和凡夫俗子中外出喝茶散心也没有区别。 说什么天之骄子。 除非在极罕见的英才辈出世代。每一个离合境修士,当年谁不是真传弟子中无可争议的第一? 可是,看到这份符书中的内容,这十余位离合境长老,竟齐齐生出一种极荒谬的感觉:“自己的分量,太轻了,无法做出决定。” 在十一位离合境长老暗自交流的当口,数十位金丹元婴境修士,看着高拔峰头、迎风而立的归无咎,都不由目眩神驰,心旌摇荡。 归无咎的一番言语,使得他们暗暗猜疑。但是此事事关隐宗和圣教的争局,却是谁也能听明白的。 这四十余人之中,心意道念偏重“为我”之道者,如范移星,陆凿山,此刻多半心情稍有抑郁。 似乎因为归无咎的光芒将自己完全掩盖,而处于一种失落自轻的心绪中。 而生性豁达、少拘利害之人,却不由地有几分兴奋。此辈似是敏锐的意识到,尽管归无咎只是初次亮相,目前还是只金丹境界;但是,这会是会是一位最顶尖的人劫道尊崛起的序幕…… 而身为百年之才的自己,即将被烙刻在数十万年一遇、甚至开天辟地所未有的大转折中,极有可能作为一道璀璨光芒的背景,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灵宝宗真传冉道周,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若是他们数十人一拥而上,将归无咎杀死,是不是冥冥中就改变了紫微大世界的历史进程?” 这一念头一旦产生,冉道周只觉得毛骨悚然,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将这念头尽力抑制下去,不敢再想。 身旁两名龙图宗真传农节文、墨温宁察觉出变化,看向冉道周的目光不免有几分异样。暗道归无咎再如何惊艳盖世,这冉道周定力也太差了一些。 十余位长老眼神交流一阵,纷纷起遁光靠到归无咎身边。 十一位离合境修士中,以玄扈宗长老房磬奎、真武宗长老廖弋年岁功行最高,因此此刻由这二人主事,与归无咎交流。 房磬奎上前,道:“老朽玄扈宗房磬奎,道友有礼了。” 这位房长老语气客气得很,竟是和归无咎以平辈相称。 玄扈宗真传饶坤、澹台百冠见之心中称奇。房长老执掌玄扈宗戒律,性格最是冷厉。不意今日竟能见到他如此温和的一面。 只是如此一来,归无咎似乎距离他们愈发遥远了。 归无咎还礼道:“原来是房长老。不知房长老有何见教?” 房长老摆了摆手,连声道:“不敢。” “归道友惊才绝艳,古今所无。尤其为我四百隐宗出世立此赌约,可谓一片丹心,弥天大勇。如此之壮举,自人嗣绵存、道法兴替直到如今,更有谁能当得?” 归无咎笑道:“房长老言重了。” 不过他心中雪亮,这位房长老如此大吹法螺,必有下文。 果然,房磬奎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只是以老朽愚见,若是道友收敛锋芒,藏于暗处。先以提升实力为上。到了成就大道的那一日,想必功行必不逊色于乾元、上清宗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到时候堂堂正正出世入局,岂非万全之策?” “以归道友如此资质,想必少则数千年,多则万年,必能臻至那最后一步。此时出世以争局相搏,是否……太激进了一些?” 房磬奎这疑问,早在归无咎腹稿备案之中,当即平静言道:“归某道法与众不同。唯有不断迎接挑战,方能领略那登峰造极境的宗旨,自身潜力才会被彻底的激发出来。” “坦率的说,这一封战书,不但是为了四百隐宗,也是为了归无咎自己的道途。” 此言当然是归无咎信口胡诌。若是如房长老所言潜心修炼,那他此生连元婴境也难望项背,还说什么成就道尊? 不过以归无咎显现出的潜力,就算随便编出一个接口,在旁人耳中也是奉为经典,并无一人敢于怀疑。这就是他功行之精、潜力之深带来的光环了。 房磬奎恍然道:“原来如此。” 此刻,真武宗长老廖弋一见礼。又道:“乾元上清二家渐渐成了气候,门中真传想必也有一些了不得的人物。” “若是同境界相斗,廖某相信圣教嫡传无论如何也不是归道友的对手。只是按照归道友在这信笺上所言,除了越阶挑战元婴外,‘金丹一式’这四个字的分量,未免有些沉重。或许,会给圣教一方可乘之机。” “当然,有了这八个字,乾元上清两家不得不接招。想必这就是归道友的策略。”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这八个字不但是堵住圣教的退路,何尝不是把隐宗一齐算计进去了?若非如此,怎能实现斗遍隐宗真传,一窥绝大多数隐宗经典的目标? 不过归无咎口中却道:“廖长老有此担忧,也不无道理。归某不想解释什么。” “一切在铨道会上见分晓。” “请各位放心。在让每一家隐宗都建立起绝对的信心之前,这封战书,还不会发出去。退一步说,云中派一家,也代替不了整个隐宗。” 房磬奎、廖弋,以及其余诸位离合境长老,闻言后心中都莫名一宽。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开一次铨道会,和迎接各家各派的挑战,必定能够更准确的衡量归无咎的实力,也可验证归无咎的赌局是否成立。 和范移星一战固然惊世骇俗,但归无咎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保证这一水准的战力,却是这几位长老迫切想要知道的。 房磬奎略一踌躇,又言道:“房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归道友不要介意。” 归无咎道:“房长老但言无妨。” 房磬奎肃然道:“我玄扈宗此次与会的真传弟子饶坤、澹台百冠二人,远非清微宗范移星的对手。和归道友自然更是判若云泥。不过今日因缘际会,归道友若是能够指点敝派两位弟子一手,老朽感激不尽。” 此言一出,其余各家长老也纷纷出言,邀请归无咎的“指点”。 对于他们来说,所谓“指点”尚在其次。若是能够看到归无咎和不同作战风格、道术理念的对手交手,他们心中也会更踏实一些。 归无咎笑道:“好说。” 房磬奎精神一振,连忙自袖中取出灰蒙蒙的一物反手甩出,将之远远抛在积古峰峰顶百丈高度。 顿时,附近十余里内,每人都感到似乎被一道淡淡的光华沐浴,但若是运使法力体察,又丝毫觉察不出什么。 此物名为“天罗石”,乃是比之照影石更胜一筹的纪录影像图形的宝物。 此石所照之人物景象皆为气机所化,观望之人可以置身于那立体的景象之中,从各个角度观察留影之人的动作变化。 甚至快慢静止,也无不由心。 高唐派秦长老见此,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悔。数百年前他同样得了一块“天罗石”,只是一直丢在洞府之中,并未取来。今日看来,似乎要失却一笔大买卖。 取出此物,房磬奎颇为自得。但是他自己也未料到,今日取出的这枚“天罗石”,日后会成为紫微大世界中影响深远的一件宝物。 二十余位元婴真传,听到房磬奎之言,先是一愕,随后精神渐渐有几分恢复。 房磬奎是个行事老到之人。按他所言,是二十余位元婴真传,向归无咎这个金丹修士“请求指点”。 这个立场一旦摆正,原先那压抑之极的气氛登时瓦解,各位元婴真传,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 归无咎转过身来,淡笑道:“请吧。” 他自己也觉得,先前的作为,太过咄咄逼人,反而有些用力过猛了。 为了在这场“崇台会”上取得碾压一切的效果,归无咎在会前数日和瀛水上真商议,采取了许多针对性的布置。 当日,归无咎与武光霆、谢推迁二人的演练,实则三日内便已尽得精髓。但归无咎却依旧和他们又比试了四日。并对二人言道,以后有甚进境,需要实战验证之时,尽管前来寻他。 同样的话语,归无咎一样传给了辛孟泷、庄忠恕。 辛、庄、武、谢四人,原本是云中派大比之后,选出参与本次“崇台会”的四名弟子。四人也均将这一次“崇台会”当作磨炼道术、和其余隐宗俊杰切磋短长的良机。但是归无咎若是愿意为四人演练道术,这“崇台会”对于四人来说却显得无助轻重了。 结合“万山泥丸”秘境迟迟不开,四人俱是猜出归无咎用意。于是都相继提出,让出本次“崇台会”的比试资格。 将围绕积古峰的十二座浮屿尽数撤销,主持之人也完全缺席,同样是归无咎的精心设计。 为的,就是一场足够震撼的横空出世,将席卷隐宗、挑战圣教这巨大的车轮推动下去! 可是现在归无咎却发现,是效果太好了,甚至好的过了头。击败范移星之后,竟然果真就没有第二个人敢于下场。 这反而不是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 现在,房磬奎之言正合他意,真可谓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二十余位元婴修士你望我,我望你。略一迟疑,有一身量高大的红发大汉、率先上前,道:“在下大宁宗司鹫,请归道友指教。” 司鹫行动甚是利落,一言既出,未等归无咎回答,便立即动手。 却见他把手一拍,空中平白多出一道雷震之声,只是规模气象只局限在十余丈内,并不见得如何惊人。 司鹫似乎进入一种心无旁骛的状态,两手一合一拍,又是第二道雷震打出,只是这一道雷震却要比第一道更强几分。 如是第三道……第四道…… 到了九道雷震叠加,其势已如大江横流,沛然莫之能御。 和范移星的“磐石微尘法”相较,司鹫的神通体系“雷音九响”缺是纯粹走的以力胜人的路子,相当于弃掉所有变化,唯取一击之力。 范移星“磐石微尘法”截去其余,仅保留化石一击,大约便与之相似。 归无咎微微一笑,对付如此纯粹的战法,自然当以更加纯粹的神通回应。却不可能以支离破碎的手段节节抵抗。 骈指一抖,剑光起处,连人带剑化作一道弧线。反手便往司鹫要害处刺去。 司鹫在出招的一刹那,见归无咎并未及时强攻,其实心中暗喜,也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期冀。待自己九雷之音大势一成,必定会将归无咎带到比拼法力深厚的领域。那时自己未必没有一丝胜望。 但是归无咎一动,司鹫才知大错特错。 原来,归无咎在自己大势将成的一瞬间,动了! 作为身在局中之人,司鹫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依旧慢了一分。“雷音九响”之术的启动速度,面对更高层次的对手,果真是极大的破绽。 归无咎并未失去先机,他只是把自己的优势“让”到了最小的临界点。 此刻若还是崇台会斗胜,司鹫心志之锐必定要大受挫折。不过归无咎积威在前,又说好了是“请教”,他心中胜念本也不强,不过是搏那万分之一的希冀罢了。 司鹫微微摇头苦笑,竟是主动将“雷音九响”神通撤去。 “我输了。” 三字出口,司鹫远远退到二三里外。 归无咎点了点头,在司鹫撤去神通的一瞬间,他几乎同一时间将剑光隐去。以他现在的铸成的“大势”和声威,就连“承让”两字也不必说出口。 下一个上场的是灵宝宗宫承霄。 此人的斗战之法,却在二十四柄金梭法宝之上。 这二十四柄“大清灵梭”,并非如飞刀、飞剑、飞针一流以法宝击刺之法为用的使法。 “大清灵梭”神通,功行每进一步,其中两梭之间都会产生一道好似丝线的无形磁力,杀伤力之强足可切断金铁。 待神通大成,二十四枚星梭只消相距不足千丈,任意两梭之间均可产生星梭磁力,借此斩杀敌手。 试想,二十四枚飞梭在空中毫无规则的乱窜,若你置身于任意两梭之间,一不留神就是“一刀两断”的下场。这神通的厉害诡谲,比看似阴险的钉、针一类还要强上数倍。 若是和范移星对敌,宫承霄自问没有丝毫胜算。 因范移星“磐石微尘法”同样是一套攻防一体的神通,二法斗胜,“大清灵梭”并不见便宜。而另一方面,范移星的法力之强,要胜过自己许多。一旦相斗,宫承霄几乎是被完全克制,连出奇制胜的机会也不会有。 但是和归无咎对敌,宫承霄心中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希冀。 因为自己法力虽然稍弱,却依旧比归无咎强上数倍;而单论神通的变化致密、神出鬼没,“大清灵梭”实要在“磐石微尘法”之上。 当然,若是归无咎所言磐石微尘法的“第三境界”果然炼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没有太大的压力,宫承霄此刻心中同样暗含侥幸,不知自己是否会有一丝机会。 不料,一旦交手。宫承霄心中一沉,自己原以为水泼不进的神梭磁光,在归无咎身上却完全成了一张破烂渔网,几乎毫无威胁。任由其如意遁光窜高伏低,恰到好处的避开星梭磁力。 斗不到半刻,归无咎的剑光便反客为主,从各处破绽中渗透进来,牢牢占据主动。 宫承霄无心恋战,索性爽快认输。 归无咎面露赞许,道:“宫道友这门神通相当不错。不过依归某之见,二十四锁并非此术极限。其上当有三十六梭、四十八梭、六十四梭、七十二梭、九十六梭五等更深境界之法门。若是练到了九十六梭两两相感,便可演化周天之象。到那时,只消法力不在敌手之下,这一门神通堪称不败法门。” “在下愿出五件真祭器换取这一门神通,不知宫道友意下如何?就算本人不练,以后作为一门完整传承传于弟子,也是好的。” 宫承霄闻言哑然。这一门神通却是是灵宝宗的一大系。但是门中历代天玄上真,至多也就修炼到六十四梭的境地,号称“清灵八阵”,演化六十四象,已经是号称不败的神通。 不想归无咎却说其上更当有七十二梭、九十六梭两重境界。 接下来,苍梧派弓尚; 商洛派,聂彬; 罔相宗,养鱼陶; …… 一位位真传弟子相继出场,但是失败的速度却愈来愈快。 而房磬奎、廖弋等十余位长老,也从归无咎的交手中,逐渐发现了一丝奥妙。 一番神意交流印证所想,真武宗长老廖弋叹道:“果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的人物。” 第一百二十章 慧眼识心潮 陆陆续续,和归无咎交过手的各家真传,已经有十五六位。 这十五六位隐宗真传,所仰赖的安身立命的神通体系,风格差异极大。 有变化之细腻更胜“磐石微尘法”“大清灵梭”两大神通的法门,也有执着于一击之力,比“雷音九响”更加偏激。但是更多的神通路数,无非是在威能与变化之前作出权衡,走出一条最适合于自己的道路。 当然,这是归无咎看破浮华、高屋建瓴之论。在功行不足之人眼中看来,这些神通道术却炫目之极,极尽变幻,优劣处却莫衷一是。 但是无论如何是哪一种新奇手段,在归无咎手中都接不下半刻,就败下阵来。 单纯以精微变化为胜者,在归无咎手上几乎毫无还手之压力,似是完全被拖拽进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域,被迅速压制。 似乎一堵原以为密不透风的墙壁,突然发现其实是一张漏洞百出的渔网。遭清水迎面一泼,立刻被渗透得无所遁形。只刹那之间的狼狈,就交出了主动。 而以力取胜者,在转圜变化的缝隙中,归无咎又总能准确的找到最佳的出手时机,在对方神通将成未成之际,击其中流,扼其枢机。 “论功行之高,范道友超过我一个大境界;但论功行之精,在下却超过范道友四个境界……” 以眼前之战况为印证,这一句话又重新在十一位离合境长老、旁观的数位悟性较强的真传弟子心中回荡不休。 原先,以为这不过是归无咎提振气势。摧垮范移星道心之言。但现在看来,其中却别有深意。 归无咎的功法,的确是达到了一种极为奇妙、前所未有的境界。其一身功行,从力量到精微的任何一个维度,都统摄为一个整体,化作一个圆满无暇、通透变化的极致。 换言之,归无咎的功行神通,似乎可以整合为一个有着明确边界的“实体”;而与他对敌之人,功行神通同样被简化为一个“实体”。 只要你的这个“实体”不能超越其上,那么无论你战法风格如何,驾驭何等绚烂奇妙神通,归无咎均能如水之就下一般,找到最正确的应对策略,将你击败。 房磬奎、廖弋心潮起伏,似乎稍微能够理解归无咎立下这八字赌约的底气了。 此刻,又有数位真传弟子一一邀斗,只是结果都是注定的,无非一个“败”字。 甚至,由于希望渐渐渺茫的缘故,落败的速度愈来愈快。 又过了片刻,一个灰袍的长眉青年一个趔趄,跌倒在一旁。 天梁宗,羊舌基。 随着天梁宗羊舌基败阵,未曾下场的便只有一人:真武宗真传东门炙。 归无咎转过身来,锁定其方位。面向东门炙微微一笑,负手等候。 东门炙眸中光华闪动,似有心事。旋即往前踏出一步,步履竟是出奇的缓慢。 那二十余位真传弟子,呈一个扇形将归无咎围在当中。按理说相隔不过数里,两步遁光便可赶到。但这东门炙却慢慢悠悠的晃荡,足足用了半盏茶时间。 苍梧派弓尚小声嘀咕道:“人人都败了,无一例外。就算面上无光,也不差你一个。这真武宗真传,却是惫慗的紧。” 东门炙终于站在归无咎之前,慢悠悠地一拱手,出言发声也是一字一顿,似乎口吃。道:“归道友,幸会。在下真武宗……” 归无咎玩味一笑,突然发动。竟不让东门炙将问候之言说完。 剑光一起璨若流星,直往东门炙眉心刺去。 东门炙施施然的态度倏尔烟消云散,身躯立刻僵住。竟然连任何反抗动作也并未做出,就这样认命似的呆立在原地。 而他双臂、双足、胸腹处,却突然有一道紫光崩散开来,化作细小杂乱的迷雾,翻滚不止。 刹那之后,剑光在他眉心处浮动,似乎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东门炙长叹一声,道:“我输了。”音声中似乎有几分沮丧之意。 这一场比试可谓是玄之又玄,其余各家真传,均不解其奥。终于忍不住神意往来,交换意见。但是却依旧莫名其妙。 若非那一道道紫光崩散,这些人不免以为东门炙是自暴自弃,哗众取宠之徒;但是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暗中使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但依旧没有逃过归无咎的法眼。 东门炙其人,在二十余位真传中虽然功行不算最高,但是眼力却是第一流。若非当年入道之时行功不甚,以至于根基略有损伤,其实潜力不在晏含章、范移星之下。 他是少数几个看出几分玄妙之人。归无咎的修为已经臻至一聚敛归一奇妙境界。以自己的神通道行,入局光明正大的搏斗,没有丝毫胜算。 场中绝大多数功行与自己相若的各派真传早已验证。 你若尽走精微变化之法固然是死胡同,但若是想以深厚法力碾压,出手之间的间隙却又自然而然的会被揪住,并一举击破。 而东门炙有一道神通法诀名为“心潮”,此神通和清微宗范移星沙雾归圆、大宁宗司鹫的“雷音九响”相同,同样是走得精简爆发的路线。 但是比“雷音九响”更胜一筹的是,“心潮”神通极为阴险,只消发动之人在一定距离内面向敌手,此术暗中催动到顶点的过程都是悄无声息的完成,旁人丝毫感受不到气机变化。 甚至外表看来,施法之人,还可以做出简单的飞遁、出言等动作。 凡是倾力一击的神通,都免不了有一个由低落到昂扬,由积蓄到爆发的准备。功行越精,这个过程自然会越短,但是无论是谁,运使何等神通,这个“间隙”都不会凭空消失。 这是道法之理的约束。 先前归无咎击败了包括司鹫在内的五六位类似战法的真传,都是采用抓住这个行功“间隙”的办法。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若是大势已成,这强出数倍的发力优势法力优势一旦兑现,纵然归无咎法力再如何精微,也回天乏术。 若是在这神通的准备阶段以诈术骗过,那便有了可乘之机。这是“心潮”神通的厉害之处。 但是,他依旧失败了。 此时东门炙心中却升起一道明悟:归无咎的圆满,不仅是法力、神通、应变的圆满。就连眼力和心神感应也一样是圆满! 无懈可击! 想到此处,东门炙忍不住问道:“敢问归道友是怎么看出来的?是直接看破,还是感应玄机?” 归无咎想了一想,照实说道:“兼而有之吧。” 见东门炙十分失望,归无咎笑道:“东门道友也不必灰心。你这道神通,能够识破的人极少。若是功行精纯只稍胜你一筹,是决计难以看破玄虚的。” “作为大宗弟子,虽然所修神通千奇百态,但是根基相对都较为稳固,功行与战力之间,也都大致稳定。出奇制胜的空间本来就甚是狭小,能够以弱胜强的到底是极少数。东门道友这一神通具备以下克上的潜力,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东门炙闻言郁结稍解,心意渐渐释然。 房磬奎望了廖弋一眼,喟然道:“想不到贵宗还有这样的手段。” 大宁宗那位离合长老道:“贵派真传东门炙也是功劳不小。这最后一场比斗的价值,不亚于归无咎和范移星的第一战。以此为鉴证,想必开启‘铨道会’,任何一宗都不会反对。甚至那八个字,各派上真也会认真考虑其可行性。” “心潮”神通,可以算是一道相当冷门的考验。过了这一关,归无咎在各位离合境长老心中,地位无形又拔高了一层。 这一场比试结束,人人都已下场。虽然按理说还当有金丹境弟子的比试。但是人人均知,本届崇台会早已成了归无咎一个人的舞台。 况且各位离合境长老惦记着比天还大的事,更是无心多做逗留。 房磬奎、廖弋对视一眼,其余诸位长老也跟着上前,道:“归道友的提议,老朽等回宗之后,必定第一时间转达上真。” 廖弋也不甘落后,道:“我真武宗门中又五位上真坐镇。铨道会之事,上真一旦允下,是否可以我真武宗的名义直接提议?还是先知会贵宗一声?” 归无咎道:“就有劳廖长老了。” 廖弋身后,有几人心中暗暗腹诽,此老为了拉近关系,竟然提前替门中天玄上真拿了主意。到时候若是不成,看你如何收场。 但是话虽如此,另外三家门中有三位以上天玄境大能的宗门,玄扈宗,清微宗,商洛宗的长老,都是争先恐后的许下同样的诺言。 灵宝宗长老方明,也想插上一手。只是他门中只有两位上真坐镇,纵然和云中派瀛水上真联手,也能凑足三人之数。但是比之那四家宗门,到底繁琐了些,也就张不开嘴。 忽然,方明长老灵光一闪,上前对归无咎一礼,笑道:“老朽回宗之后,一定尽快请示上真,能否将‘大清灵梭’相赠。料想这一神通,在归道友之手,必能大放异彩。至于五件真祭器,归道友不必再提。” 归无咎微笑谢过。 又寒暄一阵,各家相继告辞。只是清微宗一行,却是有意无意的走在最后,和其余十派,不知不觉地就拉开了十余里的距离。 又过了半刻。 归无咎呵呵一笑,悠然道:“出来吧。旁人都走啦。” 第壹佰二十一章 谁有师徒缘 在归无咎身前不远处,空中突然生出点点雾气。那雾气愈来愈浓,像是点燃烽烟。 少顷,烟雾散尽,其中现出一个人来。 一个白色澜衫,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少年眨了眨眼,眸中间杂着几分孺慕,几分怕生。想要开口说话,但是似乎不敢直视归无咎锐利的目光,缓缓低下头去。 只是这一低头,少年才发觉自己双脚悬空,立在千丈高处。足下千峰绵延,尽成泥丸。登时脑海中一阵眩晕,双腿一软,丹田中气息岔了。 “哎呦”一声,立刻就要跌落下去。 归无咎长袖一展,一道柔和光芒犹如匹练,立刻将这少年拽回。 同时自纳物戒中取出一枚蒲扇形的飞遁法器,将他稳稳托住。 归无咎记得很清楚,这少年先是呆在清微宗长老木沧澜身旁。后来自己和各派元婴真传一一比试时,又是清微宗一位金丹境的女修照拂着他。 既非金丹、元婴真传,却能够随行“崇台会”,这小少年在清微宗内,必定也是一个大有来历之人。 看着这少年胸膛一起一伏,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难以启齿的模样。归无咎微笑道:“也罢。先到我云中派做客一番,再言其他。” 遁光一卷,两人沿着这红色云雾,遥往云中派宗门回返。 清微宗门户之外,隐约看到人头攒动,队列森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站在最前的十余人,以武光霆、谢推迁为首,正是云中派元婴后期的十二位真传弟子。 其后是元婴中期真传十二人; 再往后是元婴初期真传十二人。 分列四、五、六道的,是金丹境真传三十六人。 其中金丹初期真传那一列中,当日和归无咎曾有一面之缘的金缘权,看向归无咎的目光异常复杂,别有意味。 最后分散两边的,是所有曾经在大比中进入复选,获得过“红袍修士”名号的弟子,堪称云中派真传以下的中坚势力。 除了门中长老未至外,这可以算是举派相迎的大阵仗。 归无咎走到近前时,数十位真传弟子,目光齐刷刷的凝视着第一排正中,刚刚升任真传第一的谢推迁。 谢推迁依旧是冷厉洒脱的气象,只是闪烁不定的目光暴露了他此时内心并不平静。此刻成为焦点,谢推迁略一踌躇,上前言道:“按照众位师弟原先商量的意思,该当由谢某领头首唱祝词,列位师弟再三相随以壮声威,为归师兄崇台夺魁贺!” “但是见到归师兄立下诠道之约后。师弟我便擅作主张,并未依约而行。” 谢推迁道:“以归师兄的器量,小小‘崇台会’夺魁,不过是初露锋芒的一小步,又何足道哉。待师兄会遍七十六家隐宗、所向无敌之时,方才是真正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听到谢推迁的豪言壮语,熟知宗门典章的列位真传弟子心中,都有几分恍惚。 谢推迁此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他口中所谓“小小的崇台会”,云中派上一次大比夺魁,也已经是两千七百年前的事情了。 归无咎心中有几分惊讶,道:“诸位师弟消息倒是灵通。” 武光霆上前一步道:“云中派派外四大秘境,都藏有一道断空法阵。泥丸秘境中的那一座法阵,正是藏在积古峰山腹中。方才‘崇台会’比试之时,瀛水上真亲自出手调动阵力,将一切影像都显化在道场之上,门中人人可见。” 归无咎心中讶然,没想到门中弟子竟然同步观看了自己大比的全过程。 以瀛水上真的眼力,那二十余人一露面,便当看出其中无人是自己的对手。这一自信之举与斗胜榜留名相得益彰,却极能提振门中弟子之士气。 武光霆略一踌躇,鼓足勇气。郑重一礼道:“还未谢过归师兄带来的这一道机缘。武某心中有数,哪怕是和刚刚‘崇台会’上现身的二十余位各家真传相比,武某功行也是排名靠后的。但是既然得了这份机缘,便唯有‘竭尽全力’四个字。就算战战皆负,也绝不会动摇心志,更不会怠慢了归师兄的厚赐。” 谢推迁也肃然一礼,道:“武师兄所言,一字不差,同样是谢某所想。” 归无咎心念一转,已知二人所言是铨道会的机缘。 铨道会每宗有三个名额,云中派除了自己之外,另两个名额自然是归功行最高的武、谢二人所有。 两人面对别宗真传,心中无有怯意,也算是颇有道心甚坚之辈了。点头道:“甚好。” 环首看了一圈这一大片人影,归无咎笑道:“诚如谢师弟所言。区区一场‘崇台会’算得了什么?列位师弟都散了吧。” 说罢大袖卷起身旁这少年,遁光一起,直往清莱台去了。 好几位真传弟子,想要和归无咎说上几句话。但归无咎走得如此干净洒脱,都不由宛然叹息,深悔刚才没有再主动一些。 至于那本是清微宗门下的少年,却跟随在归无咎身后,众弟子也是心中暗奇。只是未及相问,现在只得遥望归无咎二人离开。 数十余息之后,清莱峰后山。 山壁之上门户大开,露出浅浅旋涡光晕,归无咎带着那少年,纵身一闪而入。 不多时,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出来相迎,背后还跟着一个跑得异常欢快的女娃。女娃左右双肩之上,一只青蛙,一只蟋蟀,各自鸣叫不止,聒噪得很。 随归无咎进入洞府的少年,自然是清微宗云归海了。 云归海抬头看了看青天白云,心中暗暗羡慕。这洞府之中布置虽然清楚简约,但是气象却极为博大,一看就是大有身份之人所居。 他所出身之清微宗,无论实力还是底蕴,都要比云中派更胜一筹。但是他离合境修为的恩师玄鹤子,其三处洞府别宫,却无有一处及得上这里。照此判断,这显然是一处天玄上真级别的仙家洞府。 归无咎转身自一座玉榻上坐下,温和道:“说说看,留下来是何用意?” 云归海喉结一耸,似乎鼓足了勇气,先通报了自家姓名,大声道:“我……我想拜你为师。” 说完,忙不迭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归无咎抬头细看,这名为云归海的少年资质的确不差。今日崇台会中各家真传若做个排名,足以列入前五。 但是距离归无咎心中弟子门人的要求,依旧相差甚远。 可是每做出一个决定,其中之利弊,往往要受到各方面因素影响,并不可一味强求圆满。 见归无咎并不答话,云归海心中不免有几分紧张。 直到见到归无咎之前,在云归海单纯的心灵之中一直坚定的认为,门中范师兄既是有望成就天玄上真的存在,其修为必定也是元婴境界的顶点。前来赴会的路上,他也从未想过本次“崇台会”的胜者,会花落别家。 话虽如此。若是范师兄果真苦战之下惜败给另一位元婴真传,云归海惊诧之余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无非是用“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一类的说辞聊以**。 可是……范师兄竟然会输给了一位低了一个大境界的金丹修士!在那一瞬间,云归海对于“修道”二字的认识迷茫了,脑海中乱成一团。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等他神志稍稍恢复清明,所有的信息重新构建,脑海中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拜此人为师,才能看到‘道’的极限!” 归无咎笑道:“想来你在清微宗地位不低。改换门庭,你背后宗门岂能答应?你怎么有胆生出如此念头?也不怕门中长老寒心?” 云归海鼓起勇气道:“若是旁人,清微宗自然不会答应。只是听几位长老之意,你似乎是数十万年一出、有可能改变数百隐宗命运的人物。这有可能会对宗门产生深远影响的机遇,我想门中不会被区区颜面所束缚。” “要是有一丝成功的机会,我想门中长老不会反对。” 云归海低下头,又道:“再者说,若是我当众说出来。木长老众目睽睽之下下不来台,定不会同意。只是,我央求齐师姐悄悄去说,只求暗暗的试一试。我猜,这多半是门中所乐见的。” 归无咎心中微讶,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倒有这份细腻的心思。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木长老是如何答复你的?” 云归海小声道:“木长老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暗暗给了我一枚‘隐灵珠’,最后离开之时,将我留了下来。” 归无咎面色突然严肃,沉声道:“你既有修为在身,又得以随行‘崇台会’,必是已经拜入哪一位真人门人。看你对木长老的称呼,显然他并未你的师父。未得师尊允许,改换门庭,可是欺师灭祖之罪。” “你说像你这样的人,归某会留下来么?” 云归海小脸发白,辩解道:“此举不完全是为了我云归海自家道途,也是为了清微宗。若是对清微宗不利,木长老又怎么会默许呢?我是清微宗门下,师尊同样是清微宗门下。符合清微宗的利益,就算符合师尊的利益。” 说出这一番话时,云归海紧张得很,上下牙关不住打颤。不过他口齿还算利索,虽有强辩之嫌,却也不算全无道理。 归无咎叹道:“你若是愿意,留在我身边几年,指点指点你练气筑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拜我为师,你的资质还是差了一些。” 云归海闻言,脸上血色尽失。 归无咎又道:“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就看你愿不愿意。” 云归海突然生出希望,大喜之余,连忙道:“愿意,愿意。” 数十丈之外。黄希音正玩耍得不亦乐乎。 她这几日和五六件傀儡玩具嬉戏,无形中却锻炼了身体,无论是走、跑、蹦、眺都利索了许多。虽依旧不能捉住那青蛙傀儡,但其余几件略小一些玩具,却已经逃不过她的魔爪。 归无咎伸手远远一指,道:“先不忙着答应。你若能能留下来几年,修行之余,照顾照顾那小娃娃。将来待她长大了,自然也算结成一份因果。” “到时候拜她为师,也不是不可能。” 云归海转头一望。看着那两尺多高的女娃,不由地目瞪口呆。 一百二十二章 对证预演二元书 归无咎心中一笑,那清微宗木沧澜倒是打得好主意。 反正此事是悄无声息的做成,到时候无论是自己不愿收徒,还是他请示门中上真后被否决,无非将云归海悄悄送回清微宗。 而“崇台会”结束时将云归海留下,比之返宗后候再作商量,显示出的诚意却是天壤之别。 这不但是清微宗的诚意,更是云归海自己的真诚。 若是事候送回一个人来,何其突兀不说,就算是云归海言道是他自己仰慕归无咎主动来投,谁又敢断言这不是清微宗策划的投机之举?论取信于人,说服力自然比现在要低得多了。 云归海望着黄希音出神许久,突然醒转过来。结结巴巴的道:“她……是不是资质绝佳,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是你将来的弟子吗?” 归无咎笑着点头。 云归海略一踌躇,小声问道:“不知她的天赋潜力,和你相比如何?” 提出这个问题时,云归海声如蚊蚋,似乎有几分害怕。 不料,归无咎却好像对这个问题异常认真。沉吟良久,道:“或许伯仲之间吧。” 云归海眨了眨眼,一张精彩的小脸,明流露出几分不信。如归无咎这般的人物,古往今来有一个也是异数。想必他此言是在安慰自己,好哄自己拜那小女娃为师。 但是归无咎认真思索的态度,却让云归海无意间觉得和归无咎拉近了一些距离,似乎瞬间就不那么生分了。 少年人心直口快,竟脱口而出道:“我不信。” 此言一出,云归海蓦地脖子一缩。 黄采薇乃是精怪出身,对归无咎从来以仆婢自居;而黄希音又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突然所居洞府之中多出一个稚龄少年,归无咎心中也是不觉欢快了几分。 看着云归海既是怀疑又是期待的眼神,归无咎笑道:“今时不同往日。” 略微顿了顿,归无咎又道:“太古以前,万家争鸣,道法肇兴之时,是何等风光,那是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是自有载籍体统、传承源流的数十万年来。回首而望,归某道一句根基之厚不让先贤、登峰造极,大约也不必妄自菲薄。” “只是,旷古未必绝今。” “纵然你超迈先古、却未必能独步当时;因为,谁又敢断言,这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人杰辈出的起点?自鸟迹代绳一来,人道文明的每一次大兴,无一例外都是一阵阵涌动,犹如烟花般绚烂。并无哪一个人,单凭一己之力便能独断万古,成为整个人道的图腾偶像。” “和我资质潜力差不多的,少说也有两三人吧?你也不必大惊小怪。” 云归海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制。 如果说,归无咎在“崇台会”上的表现,犹如一拳把一座封闭的堡垒击出一个窟窿,露出了明媚渺远的天空,固然令人震撼。 但那到底是观其一隅,不及其余。 现在归无咎的这一番言语,就像是彻底把云归海的刚刚成型的观念“壁垒”摧毁,彻底见到了新世界。 一个时辰之前,隐宗和天玄上真,就是云归海认识的边界和努力的目标;但是现在,他方才真正领略到天地无限渺远,道途无穷无尽。 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 放眼整个人道文明兴衰起伏的历史,比肩古今先贤,好似乘坐一叶扁舟,感受无垠瀚海中一道道波浪的此起彼伏…… 只是,想到归无咎方才所言自己“资质不足”,云归海好似瞬间被拉回现实,不免有几分沮丧。 可是归无咎的下一句话又将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你在这里居住数载,也不能荒废了功课。” 云归海精神一震,惊喜道:“你要指导我修炼?” 归无咎笑而不答,只道:“你现在已有练气一重境的修为。若是按照我的法门从头来过,这一层修为,至少一两年的苦功,就要白白浪费了。你可舍得么?” 云归海并未多想,咬牙道:“不过练气一重境的修为,又算得了什么?” 归无咎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枚玉简。道:“那么从今日起,你就修习这一道法门。” 云归海连忙接过,贴在手背上一观。却见这法门名为《二元书》,修行之法诀,只止步于练气境第五重。 云归海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是否太少了些。 归无咎淡然道:“等你修到练气第五层,自然有下一步的功法传你。” 接着便把黄采薇唤来,为云归海安排住处。 这洞府极为宽敞,所余密室不知还有多少。而日常用度之物,无论是丁航运来的还是归无咎自己所备,挑拣一些出来给云归海,也足够用了。 望着云归海背影,归无咎心道,这人来得正是时候。 所谓《二元书》,名字虽然和越衡宗《九元书》似乎类出一系,但是其根脚却截然不同。 这“二元”,乃是归无咎观览千般道法,依照能否为“空蕴念剑”所收纳而分出的二元;换言之,亦可以说是他与黄希音“借道对证法”的“二元”。 云归海虽然资质并未达到绝顶,但是若是缘法到了,归无咎也并不介意接纳一个有诚心的追随者。 之所以对云归海说,如若有缘,数十年后或可拜在黄希音门下,其实自有深意。 这“二元书”功法,乃是归无咎依照包括越衡宗在内的九宗绝学,乾元、上清、云中派的大藏正经,尝试将其中与《空蕴念剑》无缘者,提炼出来,成就一部法诀。 也可以算是黄希音所走之路降低难度后的“形下之道”。总结,探索,试错,兼而有之。 其中关系,大约可比拟为《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与十三内府别传之间的关系。 通过这一步尝试,不但是归无咎日后指点黄希音的借鉴,将来也可以在黄希音的修道途中,多出一个可以参照的具象。 从这个角度说,黄希音将来道途,也会有云归海的一份功劳。 这才是云归海和黄希音之间真正的渊源所在。 打发了云归海,是归无咎整理自家道途的时候了。 由于归无咎道法之高明纯粹到了顶点,因此数日前在和武光霆、谢推迁试练三日后,便彻底掌握了和元婴修士作战的关键。在他一身实力发挥到极致时,足以压制所有火候未到的元婴境。 这一式,就像境界更高一筹的“四生灭”。 但是正因为如此,这战斗的结果,是有几分欺骗性的。双方的真正差距,绝不像场面上显示的那般巨大。 即便臻至三宝映照合一的程度,归无咎一身法力也只有元婴后期修士的三分之一上下。若是实力较为强劲的真传弟子如范移星,自己法力仅相当于对方两成以上、三成不到的程度。 凭借着超出对手四个境界的精纯根基,归无咎的确是胜过范移星一筹。 不错。 看似无懈可击的场面,实则也只是“一筹”的差距而已。 倘若隐宗之中藏有真正万年一出的人才,根基之厚和归无咎拉近到三个小境界的差距,那双方就已经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若本次“崇台会”上有这么一个人物,归无咎或许依旧可以凭借圆全无暇的发挥逐渐积累优势,最终战而胜之。但是这个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时辰之上。 若是如此,虽然胜负不变,这震撼人心的场面却决计无法维持了。 假设再进一步…… 若是有望成就道尊的天才人物现世,越一阶作战,归无咎必败无疑。 七十七家隐宗,不敢说一定无有这等人物。 因而在“铨道会”正式开启之前,归无咎何尝不是在与时间赛跑。不但要将十一家宗门的所得一一吸纳,更要将妙观智大魔尊所传的魔婴功法,稍稍推进一步。 把手一拂,十一道玉简一口气取出。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也算是土著文明之中和九宗道法的一处显著差异了。 在九宗之中,若想旁观别派至法真传,门槛却要比比土著文明中高得多。若无特殊机缘,是极难实现的。 而土著文明之中,哪怕是《大藏》、《正经》两部根本经典,同样留诸于具体的文字玉简之中。而各派修士,对于此物的重视程度,同样不如九大上宗。 即便人人均知,八大经典之中以《大藏》、《正经》两部为主。但是在绝大多数修士的认识中,唯有完整的八部经典,才拥有绝对的价值。其余六部辅经,虽单一拎出来不如《大藏》、《正经》二部,但是依旧是千锤百炼的“实用法门”的根基。 有经典而无法门,若要推演出合用神通,至少要以十万年计。 因此斗败各家真传之后,各家经典同样来得异常顺利。 归无咎取出第一枚玉简,大宁宗正经《龙章凤文五老经》,心神浸入其中…… ps:本来进度是挺领先的。这几天有点身心俱疲的意思,昨晚又被空调吹伤了,今天勉强挤出一章。回头一看,万,已经落后平均进度了。 万,一定要冲成功!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遍观十家法 归无咎此刻并没有着急动用“念剑演化图”,而是凭借自身所学,认真的解析这十一家功法。 先前对于乾元、上清、云中三家功法,归无咎多少有一些“期盼已久、慕之不及”的意思,一旦入手,便着急以“念剑演化图”汲取其中精华。 如此所得固然丰厚,但就仿佛一道谜题,事先将答案揭晓于你,再去问若你独立去做,能做到哪一步。恐怕很难得到一个公允持证的答案。 现在,归无咎就是在做这一检验。 由大宁宗《龙章凤文五老经》开始,再到清微宗《紫霄至言书》,又到高唐派《天人四治》…… 精神完全投入其中,每一家道法的长短优劣,高明欠缺,宛如田野沟壑、山峦起伏一般铺张开来。精彩处,瑕疵处,无不一一历数,心领神会。 但是,这还不是归无咎所要探究的关键。 如上清宗秘法之中暗藏古飞剑传承,云中派经典之中隐约留下了道门四十九剑阵的法门。这些“经中遗迹”纲举目张、提要钩玄后方才显化出来的脉络,归无咎并无把握在初晤之时便了如执掌。 换言之,即便高明如圣教、隐宗,其至高经典也不是彻上彻下的一本贯穿之法,而是明显藏着糅合先贤的痕迹。 归无咎所要找到的,就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试试发掘暗藏于圣教隐宗经典之前的“上一手”。 日月升降,光阴流逝。 不知不觉,已经是十日十夜过去。 归无咎将二十余枚玉简放在身前,分成两部。 其中绝大多数玉简,约十六七枚,聚成一片。唯有商洛派、罔相宗二家之法,分列在一旁。 在用心揣摩这十一派功法的过程中,天梁、大宁、高唐三派之法,似乎体例较纯,大体源出一门。 当然,这也未必说明这三家功法就一定是完全独创。至少,其完整继承某一家太古传承的可能性便无法排除。 龙图、苍梧、灵宝三宗,似乎稍微感到融合归真的路数偏于琐碎,似乎是数十家法门融合一道,汇成两部经典。 而那数十法门,却规模稍显狭隘,并非如“古飞剑传承”一般的荤荤大宗。 清微宗、玄扈宗、真武宗三家,却感觉有些云山雾罩,难以理清脉络。但若说中藏宝山,归无咎细品其与自家所学的勾连,冥冥中的勾连似乎不那么强烈。 至于真正置于一旁、“另眼相看”的商洛派、罔相宗法门,归无咎虽然并未直接看出什么端倪来。但是或多或少的心血来潮,暗示这两家似与自己渊源不浅。 尤其是商洛派功法。虽然无论从文字上比对,还是法诀脉络上宏观梳理,似乎都和归无咎已经修习的任何一道法门完全不同,但是却偏偏给他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 倘若把归无咎的每一系功法比作一只美轮美奂的巨舟。似乎其中一舟,曾经在一片熟悉的港坞之中驶出,只是最终走向深海,再不回返…… 归无咎心中盘算,《通灵显化真形图》来自越衡宗,根脚是三十六万年前道法昌盛的异界文明; 而两部魔道经典,乃是直传于宝树宗、落泉宗,乃是近数千年应对大争之世,方才由魔尊下赐的顶尖法诀; 再有就是…… 莫非自己撞上了大运?归无咎心中一跳。 经历这要一番检验,归无咎也心中有数。因为自己接触了更加完整的九宗传承,因而具备了更高的视角,方能看出这许多端倪。 若是如云归海一般,接触道法之初就是在土著文明的框架之内,恐怕这隐宗经典在心中也只能是博大精深、渊乎铄乎,决计无法看破其源流与边界。 接下来,才是倚仗“念剑演化图”这柄斩关利剑来消化攫取所得了。 第一部解析消纳的经典,正是大宁宗正经《龙章凤文五老经》、大藏《七十二天宫地府部藏》。 这两部经文,道法走的是玄虚演化一脉,于水法一道精研犹深。若是此处有一位幽寰宗真传,能够大有体悟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归无咎来说,其中能够直接有资于“空蕴念剑”之法诀的,却是极少数。 神意之中,金光流动,但是势头却不甚强烈。“空蕴念剑”的第三重经文,补足至三十五字,便戛然而止。 稍后,丹田之中微微一热,归无咎心生感应。“元玉精斛”的再升一阶的日期,提升了八天。 对于这个数字,归无咎自然是不甚满意。看似势力羸弱的云中派功法,提升至日期也达到了十九天;就连上清宗节录版经文,也足足提升了十二天。 接下来,一部部功法,效果俱都乏善可陈。 清微宗大藏《紫霄至言书》、正经《紫苑造形经》,补足经文四十一字,提升“元玉精斛”九天; 高唐派大藏《总论真一四十二诀》,正经《天人四治》,补足经文仅有二十八字,提升“元玉精斛”不过六日。 …… 苍梧派大藏《明法叙事十二条理书》,正经《万景金元诀》,更是敷衍出一道奇妙的金行变化行气之法,落实在神通上,依稀可见其至强法门是一道善于潜形匿迹的金针法门。 此等法诀,看似和剑修一道几乎也算是半个邻居了。但是双方其实似近实远,一经“念剑演化图”洗练,所得竟然只有区区十三个字,提升“元玉精斛”更是只有三日时间。 归无咎暗暗摇头,若是每一家功法都如苍梧派一般,那么即便尽得四百家隐宗,最终也不过将“元玉精斛”提升三年而已。 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时间,先前分列一旁的九宗法门已经阅览完毕。 除却龙图宗《太清存神养形说》隐隐和一名为“心神养剑”的不大不小的剑修传承隐隐挂钩,生出百字经文和二十五天炼化精斛之便利,其余八家法诀,都是毫无惊喜,所得文字都在三十字到五十字之间。 不过,归无咎也并未太过失望。 这也变相说明了归无咎这十日时间观览经典,所做出的判断异常准确。既然验证了这九家所得甚少,那另外两部冥冥中有所感最后两家经典,就极有可能大有收获。 心神沉浸其中。 罔相宗大藏《五行八道生玄秘言》,正经《九宫戒定破题书》。 这两部经典一旦为“念剑演化图”所搅动,“空蕴念剑”第三重的字迹,久违地加速起来,狂飙突进! 第一行…… 第二行…… 第十行…… 转眼间便是十行文字,势头尤不见止歇。 十三行之后,这股劲头缓和下来,那浓郁的金黄色,也渐渐沉淀成浮动的月华。 “空蕴念剑”最终所得经文,共计一百六十六字。 先前藏于丹田之中的“元玉精斛”与归无咎心神交感。每每遇到额外进步的契机,也不过是仿佛滴水落于清泉,传来一丝振荡,一点温热。 可是现在,这元玉精斛却似乎有了灵性,多出几分欢欣雀跃之意。 因为,这一次进化之期,达到了四十九天之多。 至于归无咎感到的此功法与自己的渊源,此刻也彻底揭露谜底。经由“念剑演化图”洗练,两部经典中被“剜去”的部分,在归无咎眼中再无奥秘可言。 同样是“道门四十九剑阵”传承,与云中派所藏之残法所得同出一源。 只是这一道法门在罔相宗经典中所占比例明显为高,几乎奠定了罔相宗的一半根基。 四十九剑阵,这一家便具备了“碧桃霜叶”、“月满东南”、“繁叶简枝”、“藏器摧坚”、“情实返变”、“六守一失”六道阵法。 不过,这六道阵法之中,“情实返变”、“六守一失”两道剑阵,明显有所残缺。按理说,所得似乎并不应该高出云中派一倍以上。 归无咎在法诀显化之时也明显感受到,第一百三十三字成型之后,那势头明显顿了一顿。但是其中内容和从前所得融为一体,又平白多出了数十字。 由此可见,这一门“道门四十九剑阵”传承,所得愈多,和空蕴念剑合拍之处也就愈多,颇有殊途同归之妙。 若是将这一门古法、以及另一太古大宗“古飞剑传承”尽数吸纳,归无咎隐隐感到,或许对空蕴念剑的成长极有裨益,元玉精斛也将因此提前成型至少数十载。 振奋之余,归无咎的目光挪转到最后一枚玉简之中。商洛派两部经典,给与他的触动远在罔相宗之上,极有可能是一道宝藏。 持定心性,将神意返照其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狂飙突进见往昔 归无咎稳如松岳的身姿,竟然微微一颤。 进入“念剑演化图”推演的状态后,竟然会是如此一幅景象! 百年之前的贞如岛上,第一次使用元玉精斛,炼化五行杂玉进行修炼。那十倍修炼速度的冲击和震动,似乎依稀又回到目前。 尤其是在前九道经典所得有限的衬托下,这份强烈的对比,愈加浓艳了几分。 这份感觉,好似摄拿一海之水,倒悬天上,然后一股脑的冲着你的头顶猛烈的冲刷下来,后力无穷无尽! 在归无咎丹田之中,“空蕴念剑”第三重功法,瞬间呈现出一幅奇妙的景象。 无数烛火,纵横何止百数,纷纷被明黄色的光华点亮。每一点光华稍稍暗淡下来时再仔细看,原来每一个“点”,都是一个字迹。 一弹指的功夫,换了人间。 空蕴念剑第三层万余言文字,大成! 下一刻,归无咎竟莫名感到嗓门处有一丝发痒,似乎有一物欢喜雀跃,急不可耐的要从自己的咽喉中冲出。 归无咎连忙心神一引,操控住这宝物的震动。 却见元玉精斛在归无咎丹田之内,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热力,似乎在为往更高层次的攀爬飞跃了一大步弹冠相庆。 怀着这一丝期冀,归无咎运气一感应。 足足二十四年。 商洛派两大经典:大藏《五咒六符一真口诀》、正经《心元秘契图》。彻底成就空蕴念剑第三重功法一万零八百言,推动元玉精斛成长,提前二十四年时间。 这意味着,就算自今日起再无寸进,九十六年后自己也将获得十倍的修行速度,一百八十到两百年内也必定能成就元婴。 若是将“铨道会”上的所得计算其中,这个时间至少可以乐观提前至一百五十年。 成就元婴之后,归无咎还会有二百五十年时间完成元婴一重到元婴四重的突破。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宽裕。到时候,是继续寻求元玉精斛的第二次进化,还是寻求其他的办法,大可以从容谋划。 归无咎心神沉浸在“空蕴念剑”第三重的经文之中,正要查看其中根脚玄奥,是否如自己所想。 只不过神意一旦浸入其间,那万余言文字,突然金光大放。整个时空也完全扭曲,化作一个巨大的黑洞。归无咎心神一阵恍惚,突然感到自己被拖拽进一个奇异的空间内。 这天地,鸟语花香,松影历乱,长空如碧。 不是“如碧”,这朗朗天穹,万里无云,竟然并非湛蓝色,而是浅浅的绿色。 归无咎漂浮在十余丈高的空间内。 眼前草原之上,成群结队的野牛,个个怕不是有八九百斤重,牛首,牛背,牛臀处个生一角,浑身毛发胜过钢针,卷起滚滚烟尘,在归无咎面前冲过。 这一群野牛,对于正在面前的归无咎,似乎熟视无睹。 此处,空气的气息,似乎比归无咎所熟悉的世界,更狂野,更年轻,也更粗放。 就在归无咎观察这奇妙的天地时,面前突然乌黑一片,景色变幻。低头一看,却见一只展开双翼足有十余丈宽的黑色巨鸟,从自己的“身躯”之中穿过。随后低头一啄,一双利喙便将一只野牛牢牢咬住。 黑鸟两翼一拍,重又展翅直上青天,依稀可见滴滴血迹从那巨鸟口中洒落。而这黑鸟振翅而上的那一拍击,竟轻而易举地又击毙十余头三角野牛。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 归无咎镇定心神,微微一感应。便知道此处并非真实的世界,自己只消心意一动,便可在这处“异界”中退了出去,心下稍定。 从哪三角野牛和黑色巨鸟的动作来看,似乎自己只是一个回到过去的“旁观者”,此界“生灵”是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过了片刻,待那惊慌四散的野牛群都逃的不见踪影,突然一声洪亮的歌声远远传来: 风月无边能醉人, 何如新叶见真醇。 私心蝇营不足语, 与花相伴判清浑。” 归无咎顺着那歌声望去,却有一人,头上扎着“草帽”、身上穿深一身绿叶编织而成的翠衣,胯下乘坐着一只通体纯白的小马驹,悠闲自得的向前走来。 那“草帽”,并非是干枯的秸秆所编之物,而是无数细嫩的青草织成,帽子后沿,更有一个呈“日冕”状、如打开的折扇大小的半圆。乍一看倒像是那人的脑袋大了三四倍,很不协调。 这人眉清目秀,肤色也白,只是本来甚为俊俏的面容,配上一个宽阔的额头和略厚了几分的嘴唇,烘托出一种奇异的“憨厚”感,显得很是滑稽。 这人看面相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但是他身上散发的生机勃发的气质,却分明告诉归无咎:这是个功行甚深之人。 他一身妙意毫不掩饰地绽放,似乎比天玄境略逊一筹;但是归无咎此前所见的十几个离合境上修,却又和他相差甚远。 这人似乎是骑着一匹小马驹信步闲游,可是身前身后,却跟随者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生物。有几种似乎和归无咎所见过的猫属、犬属、蛇属、鼠属兽类有几分相似,但是更多的却相貌古怪,闻所未闻。 除了动物,更有许多异形的草木精怪,如一阵青烟般跟随,形影不离。 又走了一阵。 突然,空中突然出现一个黑点,随后极速变大,俯冲而下! 这一只黑色巨鸟,和先前逐食三角野牛的分明属于同类,但是却并不是同一只。 因为它双翼展开,足足有五十余丈。 更关键的是,此鸟并非灵智未开的野兽。一身极为浓烈的妖族气息,远在二三十里外就能清晰的感应到。论修为,恐怕这畜生单打独斗面对离合境的修士也完全不逊色。 或许是由于天生异种的缘故,此鸟不修到近道位分,恐怕难以化形成人。 那巨鸟,朝着马驹之上的怪客,狠狠啄下! 那怪客哈哈一笑,却丝毫不惧,不慌不忙的将右手食指伸出。 归无咎惊奇的发现,怪客右手食指之中突然生出一个寸许大小的“水晶球”。 那“水晶球”内,可不是一只黑色禽鸟伸展双翅,作势欲扑。俨然是外间那只巨鸟之形缩小了无数倍。 怪客口中念出几个古怪的口诀,随后张口喷出一道白烟,将食指之上的“水晶球”完全裹住。那“水晶球”遭雾气一染,当众所藏的迷你“黑鸟”突然身形暗淡,不数息就彻底消失。 此刻那巨鸟真形,利嘴张开,弧度接近十丈,眼看就要将怪客吞入口中。 就在怪客吐出白气之后,那巨鸟毫无征兆的惨叫一声,身躯撕裂成十七八道碎片摔落在地,传出“砰”、“砰”几声巨响。 归无咎心头“咯噔”一跳。 能够对自己帮助如此巨大的经典,果然因在此处。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声音无中生有,在归无咎耳边响起:“好俊的神通。” 归无咎下意识的转身一看,四周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转首之时,眼角余光瞥见那怪客同样是连忙转身,做出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 归无咎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怪客背后,多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 老道相貌清癯,气象温和之中带着几分神秘。一身简简单单的道袍,并无甚纹饰,但是归无咎却隐约觉得,这装束不像是紫微大世界土著,反而和九大上宗的道法文明更相似一些。 也只是八九分相似,仔细辨别,若有若无的差异依旧存在。 那白背上马的怪客先是吓了一跳,但仔细观察,似乎这突兀出现的老道没有丝毫修为在身。心中一定,问道:“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道笑道:“贫道是修道之人,至于名号,是不能告诉你的。” 那骑马怪客双眼一眨,道:“好,那我就叫你无名老道。” “兀那老道,你寻本人有什么买卖?” 老道似乎也不生气,笑道:“老道来种一粒种子。” 怪客喜笑颜开,道:“种子?妙极。这些花花草草之事,天下再也无人能胜得过我。不知老丈你要种什么种子?” 老道一捻长须,答非所问道:“我看你斩杀妖禽的神通很是了得。不知这一门妙法如何称呼?” 怪客听他赞扬自家神通,更是欢喜。一挺胸膛,大声道:“你这老道也是有几分眼力的。且听好了:九族咒法传到本人手上,终于融汇一炉,发前人所未发,成就古今独步。本人这一道妙法名为……,嗯,清心荡物咒杀法。” 老道点了点头,笑道:“你这法诀也是有几分潜力的。不如老道助你一助,将这一道咒法炼化成剑法。不知你意下如何?可愿学否?” 那怪客一愕,怒道:“我自修我咒法,那些废铜烂铁在空中飘来飘去,像苍蝇一样,有什么可学的?你这老家伙,初看你面相还算和善,想不到竟然也是走的坑蒙拐骗的勾当。赶紧滚开,否则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老道连连摇头,叹道:“榆木脑袋,不可教也。” 也不见这老道有丝毫动作,那怪客突然变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如同摔打发面团一般,一正一反,狠狠在地上摔了三下。 那怪客虽未受伤,哪里还不知遇到了高人。 一跃起身,连忙呼道:“道友住手……就听你的,改成剑法……,自今日起,清心荡物咒杀法改名为清心荡物剑法。” 老道叹道:“这哪里是改一个名字的事。名字叫做剑法便是剑法了?与掩耳盗铃何异?” 怪客哼哼道:“那你有什么主意?你说如何,便如何。” 老道和怪客两人自交谈开始。归无咎听得入神,无意间身躯飘荡,往二人身旁靠近,此刻相距不过三四丈的距离。 似乎觉得这怪客不甚开化,老道摇头道:“你就不问问为什么老道要你学习剑法?” 怪客一愕,立刻反问道:“为什么要学剑法?” 老道缓缓言道:“因为最强的神通,是剑道神通!” 那怪客几分蛮劲又上来了,也不再畏惧,追问道:“我不信!为什么最厉害的神通是剑道神通?我看我的咒法神通,也不输旁人!” 老道脸色突然献出几分郑重,几分唏嘘,长长一叹息,道:“因为‘神通果’中,‘第一果’被剑道取走了。而‘混沌果’、‘如意果’又非我辈之道。” “神通果中,若不得第一位‘剑格’,天然便要比旁人矮了一头去。若非如此,老道又何必费这一番苦心。” 那怪客浑浑噩噩,对老道所言不能索解。却见那老道一拂袖,掌心中已出现一十六枚大大小小的光球,温声道:“不必多想,单凭直觉选择一枚。” 那怪客是个极为爽利之人,也不扭捏。随意一伸手,便从老道掌心中捉住一枚绿色光球。 老道一看,连连点头道:“至诚之道,果然是和你的性子有几分投契。仰仗此法,多多领悟天人化生、格物存诚的道理,成就‘剑格’,不是难事。” 怪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道又道:“这道神通并非生而为剑,因此不是一炼可成的。待你剑锋剑鞘同时成就,这一门法诀,要经历一次破而后立的过程,留下一道种子,以待将来。想必那个时候,你也不在此界之中了。” 怪客挠了挠脑门,道:“老丈。你既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法力,直接去金阁山去寻那些操控废……飞剑的家伙传法,岂不省事?又何必要我什么‘剑格’,还要‘破而后立’一次,岂不是太麻烦了些。” 那老道突然转过头来,面朝归无咎的方向。 归无咎心中一跳,此老微微一笑,似乎是看到了自己,又似乎没有看到。却听他曼然道:“因为将来的‘缘’,显化在这里。”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紫气星散显源流 归无咎一阵恍惚,虽然老道面向自己说话,但未必就真的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都说超脱最后一步之后,足以看到整个世界的“缘”,但那也仅仅是“缘”而已。若是未来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诸如妙观智大魔尊这样的大能,又何来布局落子的必要呢? 是以空蕴念剑虽然为自己所得,归无咎也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就是天命所归,走在一条注定成功的道路之上。 无名老道身形渐渐淡薄,每过多久就完全消失。归无咎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刚才这老道的出现,只是梦中的故事,并未在“过去”留下痕迹。 看那怪客一脸古怪恍惚的表情,归无咎便知此人的感受与自己大致相当。 接下来,时光的流逝陡然加速。 怪客骑着那一匹看似毫无法力的小马驹,走遍千山万水。 他来到深山老林中的一处水泉。 清泉汩汩,汇成一溪。溪中水石交错,泉水泠泠有声,石色光腻,纹理灿然。水中生有荷叶大小的异种,其叶飘浮在水面上。忽然一只蟾蜍猛地从水底窜出,落在叶中,呱呱鸣叫。 怪客双足点水,落在那水面上。虽然那蟾蜍相貌并不算讨巧,甚至有几分丑陋。可是怪客却丝毫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与之四目相对。 不多时,怪客的气息和泉水的灵动、蟾蜍的生机完全相融,没有丝毫间隙。终于,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也随之明艳锋锐起来。 …… 他来到了一座干枯俊伟的山峦。 那山峰比之云中派秘境中一枝独秀的积古峰还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山石尽是深铁色,别说植被,就连一丝土壤也欠奉。归无咎随之飘荡过来,这世界中的一切虽然无法对他真身造成损伤,但是他能隐隐感受到此处寒冷到什么程度。 就连怪客这远远超越离合境的修为,此刻面色竟也有几分铁青。可是怪客却在这峰顶踱步,似乎在寻常着什么。 终于,怪客来到一块三四丈高的巨石旁边,将它缓缓移开。低头一看,那巨石之下赫然有一比针孔略大的小洞。 怪客面色一喜,轻轻一口气呵出,不多时,那洞穴中果然钻出一只十二节铁骨爬虫来。怪客顶着这爬虫,凝视许久…… 就这样,忽忽间已经是三千年过去。怪客走遍无数险地,绝地,胜地,接触无数生灵异物。每接触一物,皆以诚心察之,气机感之,再容纳于老道所授的“剑格”之中。 这异客所经历的一切地点,归无咎都牢牢记在心中。 尽管这有可能是数百万年前的事,但是只要未曾有人迹留存,那么山水形貌之变自然也极为有限,决计不至于到完全认不出来的地步。 感悟万千生灵之后,那异客最终走进凡民坊市、万家灯火之中,感悟独属于“人”的气息…… 不知道又是多少年后。 有一日,在一处高山之巅,这怪客将自己封印在山腹中,足足八百年时间。 八百年之后的一日,大地震颤,风云变色。浩渺无垠之天,似乎突然变成了一只精致的瓷碗;浑厚无极之地,似乎化作一个孕育生灵的母胎。 一声长啸,三日不绝。 此刻归无咎在数十里外的云层中,心中蓦然多出一丝奇妙的感动,似乎是一个新的生灵,诞生于天地之间! 悄无声息间,多出一道陌生的气息,包含无穷活力。 这气产生的第一个时辰,似乎与天地极为亲昵;第二个时辰,似乎与天地极为疏远;第三个时辰,终于正反合流,与天地鼎足而三。 那怪客走了出来。小指一动。高约数十万丈的山脊上,依次出现了四个温润洒脱的大字: 商乙成道。 这四个字绝非平空消失。归无咎眼尖,此人小指指尖处,隐隐约约看到一座山形。那凿空之处,分明是被化剑的咒法化去。 却听那怪客长叹一声,道:“什么清心荡物咒杀剑,也太土了一些。道心人心,刚健柔顺;总观万物,尽在空有之间。就叫你‘空蕴念剑’吧。” 沉吟良久,怪客又道:“剑虽成,鞘未立。不知还有忙活多少年。贼老道坑杀我也。” 归无咎心中一震。 归无咎的震动,不仅仅是证实了这神通便是“空蕴念剑”,这一点在第三重功法狂飙突进时他早已猜到,在怪客显露咒术时早已印证。 这是因为归无咎竟无意中观察到了一位人劫道尊的成道过程,并对于其中的奥妙尽览无余。 这名为“商乙”的怪客,成道之后与天地相近、相反的的过程归无咎早已在真君大能处领教。唯有最后一步正反相合,若不能恰到好处,便无法臻至“与天地鼎足而三”的妙境。 不仅如此,商乙的成道之地,亦平白无故多出一种奇妙的韵味,似乎将这天地割破,嗅到了独属于纲天演化的“血之滋味”。 这一妙境,对于后辈修道人领悟道法,突破境界,大有裨益。 归无咎长吸了一口气。他此刻不过是金丹境界,现在接触到人劫道尊的成道奥妙,也未免太早了一些。 如归无咎所料。商乙成就人劫道尊后,并未隐世不出,甘于做一个“世外高人”。而是以化身积极入世,周游千家百派。 万年之后,商乙收下了两位弟子,一人名为第三,一人名为第五。 两名弟子资质卓异,但是所学方向却各有不同。 第三所继承的,乃是正统的“空蕴念剑”神通;而第五所学,却是依托空蕴念剑成型的过程中感悟万物的契机,所延伸出的一道真正的“剑术”。 又过了两万多年年,商乙早已飞升而去。 商乙的两名弟子第三和第五,同样修行道人劫道尊的境界。 可是,两人虽然资质惊人,功行亦精纯无暇,无愧于人劫天尊中最顶尖的一层。可是二人却冥冥中感到,距离最后一步,似乎还是欠缺了什么。 两人的求道之路异常艰难,为了突破这一步试法无数,却无一生效。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两人悟到若不能再有突破,必将困死于紫薇大世界之中;这才灵机迸发,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面纱。 突破的法门,让人意想不到。 第三、第五两位人劫道尊,开始了一场震动天地的斗法。 道尊斗法,归无咎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摇摇欲坠,整个大世界的灵机在丰沛与衰竭中起伏不定,似乎下一刻就是世界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道尊终于使出终极本领。 第三一身神通道法凝成具象,化作一柄三尺长短的晶莹小剑;第五同样使出这一门道术,显化之形却是一柄纤细的剑鞘。 两道神通具象的正面碰撞,似乎整个世界迎来一次毁灭与新生,瞬间被长久的黑暗吞噬。 再到重见光明之时,两位道尊都完好无损,并且似乎同时把握到了道法完善的契机。第三、第五相视一笑,携手飞升而去! 第五道尊的剑鞘凝形,赫然断成三截,朝着三个方向散开,不知落于几亿万里之外。 而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雏形,却缩小了三分之二,仅余一道指节大小,落在北方的的一处天渊之中。 那天渊中,无限紫气沸腾流宕,翻滚四溢。 这一枚小剑扎入其中,登时如火星乱窜,激起百余道紫色气团,飞溅远方。 归无咎眼尖,突然觉出,其中一个紫色光团落处,有一座高耸独立的孤峰,竟和云中派紫气秘境中积古峰有八九分相似。 至于那小剑,落入天渊便无影无踪,似乎凭空消失。直到三日三夜之后从一处紫气沸腾的海水中钻了出来,化作一部剑典,烙刻在荒岛的沙滩之上…… 归无咎嘴唇一张,难掩惊讶。 荒海。 ps:明天再校对一下,直接发了。 可能是我体质特殊吧。实话说毛病并不大,就是稍微有点着凉,连持续疼痛也算不上。遇到神经比较大条的人,坚持一下不是问题。但是我只要身体上有一点小病痛,精神就彻底萎靡了……干啥啥不行。虽然现在已经好多了。 明早洗个澡振奋一下精神准备加班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跳出遗辙三道途 接下来画面逐渐暗淡模糊,依稀只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道人,缓缓走到沙滩旁,见到这一片图画和字迹,面露惊奇,随之将其默默记下…… 接下来,在一片模糊中,这方世界愈发黑暗,最终一切的存在都变得虚妄不真,破碎在即,仿佛梦幻泡影。 归无咎心中一动,缓缓从此间退了出去。 有顷,睁开双目,四周空山鸟语依旧,轮盘石台宛然。这云中派清莱台后山,果然才是真实世界的气象。 直到今日,归无咎直接或间接的接触的“大人物”着实不少。因此那来去无踪的无名老道、“神通果”和“剑格”等新奇之物,对于归无咎的冲击并不如想象的大。 相反,明了空蕴念剑的传承源流,却是对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法门提出了新的挑战。 过去发生的一切宛如目见耳闻。经历了第三、第五两位道尊的终极一战,这空蕴念剑的神通真形,剑身和剑鞘两部分都元气大伤。 剑鞘断成三截各自飞散,其中一截显然正是归无咎现在所得的商洛派传承。 归无咎回忆起那日和商洛派真传晏含章、聂彬的交手。 晏含章乃是空手迎敌,并未使用兵刃。其法术气机之感应极为清净柔和,宛如春风拂面;但是内中义理又极为严谨,看似绮变万端的气机,实则遵从轻重刚柔等九种变化,循自然之理,相互推演发明。 这种极尽亲和却又归循义理的神通道术,在土著文明中极为难得,当时归无咎便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当时归无咎丝毫不曾发觉,此神通的本质竟然是一道剑术,一道空蕴念剑相辅相成的剑术。 至于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剑身更不必多说。即便完全无视那小剑身形的缩水,荒海所传的空蕴念剑的威力固然甚为了得,但是却决计配不上今日所见的好大来头。 就在此时,归无咎忽然心血涌动,身躯一震! 归无咎脑海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务必要将“空蕴念剑”所残缺的部分全部寻找回来! 在那紫色天渊处,在另外两家“剑鞘”的藏身之处,在商乙成道处,在第三、服务两位道尊战斗、飞升处,在荒海小剑出世处,甚至,在商乙踏遍千山万水,体察万物生灵的每一个角落。 若如此做,自己将会得到大机缘、大气运加身,成就万古不磨之道途。近道达道,斩分天人,似乎全不足虑…… 好在未过多久,归无咎脸色一变。双眸由浑浊到清澈,似乎从梦中醒来。 方才这个“念头”似乎产生得极为自然,如果不是归无咎,换作第二人在此,只怕都会以为是自己道缘甚高、福至心灵所得的感悟。 一瞬之间,归无咎也险些堕入其中。 归无咎感到神识中微微一热,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心中一动,闭上双目,把心神浸入。 寻常修道人的神识世界,进入其中后和真实世界无异,依旧是由长度、高度、宽度构成的立体空间,其中除却一神之所主,其余茫茫然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归无咎分明看到:自己神识之中突然光明大放,化作一片明亮到极致的极光世界,并生出了奇妙的变化。 然后,归无咎看到了第四种存在。 一种玄虚不可名状无形之物。 此物上上下下无不蔓延,涌动挤压似乎波浪起伏;但和水波相比,又是异常的空灵剔透。 但是若将之比作最轻灵的气流一类,此物中那主宰一切的崇高与超越,宛如巨浪推波助澜,却又构成实实在在的挤压感,比“实体”沉淀更深,似乎是不可逆转的引导者和推动者。 归无咎心中隐隐猜到此物为何物,但是他不敢相信,为何能够在自己的神识中看到此物的“实体化”。 下一刻,谜底终于揭晓。 这似实似虚的“波浪”中,突然吹过一阵黑色的狂风,将那有形无形的“波浪”吹散,瞬间改换方向。 归无咎目光一凝。这便是刚才的始作俑者了。但是刚刚心中那道将自己拖拽出来的感应,说明仍有下文。 果然,只稍微等候了三四个呼吸,这神意空间中的极致光华,又提升了数百、数千倍!似乎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太阳”,自远而近一闪而过。 那黑色狂风遇到这道闪耀光华,立呈如汤沃雪之貌,化的干干净净。 残余黑气见状不妙,连忙聚成一团,显化出一个略带惊讶的苍老面容来。那黑气似是奔突一阵,在这神意空间中开辟了一个灰蒙蒙的洞口,尽数钻了出去。 那若虚弱实的“水波”,脱离了黑气干扰,又重新纠正了方向。 归无咎回过神来,似乎稍显惊讶。那最后在自己神意中被驱赶的黑色脸庞,果然是这一位。 洞府之中甚为宽敞,归无咎在其中来回踱步。 现在,有三条道路摆在归无咎面前。 其一,是按照方才的指引,将空蕴念剑剑身与剑鞘在激斗中所遗失的一切,完全寻回,复原成原本的“空蕴念剑”。 归无咎心中了然,按照那冥冥中看不见的手操控,第一个寻到空蕴念剑剑身和剑鞘两者残余的人,都会遵循指引走上这一条路。 若是旁人走上此路,就算最终走通,也极有可能为那幕后之人作了嫁衣。但归无咎却不同,经过刚才神意中的这一道奇缘,那股异力被彻底逐去,他走上此路已经没有任何后患。 第二条路,就是现在归无咎所走的道路。 依托尚属于残幼状态的空蕴念剑,以“天人立地根”之法逐渐完善,最终演化出属于自己的“新空蕴念剑”神通。 虽然传下此术的无名老道道行深不可测,但归无咎所仰仗的“念剑演化图”也未必就逊色了半分。是以最终归无咎所成就的独门空蕴念剑,比之无名老道所传的远古完整法门,到底谁高谁低,那还要取决于归无咎道法成长过程中吸纳养分的多少。 若是果真海纳百川,数百道宗一网打尽,只怕成就之高多半会在远古空蕴念剑之上;若是吸纳法门略少,那有可能就略有不如。 但是,如此一来,归无咎的“空蕴念剑”等若走上了一条差异化的道路。 尽管自家法门整体上有可能较远古空蕴念剑为高,但是远古法门中的某些优点,自家势必不能完全兼顾。 最终还剩下的第三条路,就是将两者得兼。 祖庭道宗、数百隐宗自家要尽数包揽;而商乙、第三、第五一脉相传的远古空蕴念剑遗迹,自己也要全部获得! 最终成型的,是包含上古空蕴念剑一切精奥,又经由“天人立地根”之法融化一身的最为完美的神通! 这条路又困难了许多。 但是,这绝非好大喜功、贪多求全之举,而是和归无咎的道途息息相关。 区区三分之一的剑鞘归位,便将元玉精斛的完法日期提升二十四年;若是将另外两片残缺的剑鞘寻得,那么不消数十年时间,自己便可向一位“正常”的金丹修士一般,开始迈向元婴之旅…… 还不止于此。 先前“念剑演化图”数次发动,每一次所增益不多,这份感觉还不甚明显。今日第三层功法瞬间成就,归无咎立刻感到极为鲜明的变化。 这变化,并非是自己的道缘、道念、道基有所提升;而是在归无咎眼中,整个天地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明亮,似乎冥冥中更能看清自己和这方天地的界限。 这是在为近道与得道之间,打下根基。 归无咎若有所思。 百余年前,越衡宗内。走上求道之路,彻悟通灵显化真形图,最终开辟第十四脉道传,成就天人二分,固我所愿也。 这气魄,不可谓不大。 即便是九大上宗真传弟子,能够作如是想而又矢志不移者,能有几人? 可是,想不到随着魔道兼修,天人地根,古剑传承,自己所走得道路,摊子铺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 除此之外,更是隐隐约约见到不止一位超越普通天尊的存在,如幽灵一般在自己身后晃荡。 归无咎抬起头来,仰望洞府之外,浮云聚散,飞鸟相还,时不时传出啾啾鸣叫。心中一动,低声道: 山外有山无穷已, 履道曲折千百回。 万家杂沓总殊途, 沧海横流又是谁?” 随口得来的这四句偈语,非是消极,非是喜悦,非是壮怀激越,非是浅唱低徊,只是如一道涓涓细流,在归无咎心头静静流淌。 机缘巧合,屡次获得超越于当前金丹境界之上的广阔视野,让归无咎对于整个“紫薇大世界”的体悟,逐渐发出一朵嫩芽,变得与旁人稍稍有几分不同。 静水流深,坚如金石,却又无有一丝一毫躁烈之气。 古今自诩道心坚凝者,也无过于此了。 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符书飞至,轻轻落在归无咎手上。归无咎招来一看,原来是瀛水上真传来消息,请归无咎过去一晤。 暗暗点头,看来是那一头的消息到了。当即一振衣袍,出了洞府远远遁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诠道消息 十大秘地 瀛水上真这一次招待归无咎的地方,不再是辅山背坡的菜地,而是瀛水台后山洞府之中。 归无咎一入其间,见到眼前景象,不觉愕然。 瀛水上真依旧是一副朴素的老农打扮,但是他的洞府却是金碧辉煌,宛如帝王宫室。 金柱玉榻,明珠垂帘,轻纱纵隔,紫木层叠。 不但如此,每隔三丈,便有四男四女八名侍者垂首立在一旁,不得吩咐,宛如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 各家道场,气魄宏大、富丽堂皇之处归无咎也见得多了,但是修道中人之居所,营造得如此细腻精致,却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 此刻瀛水上真坐在一张丈许长短的玉榻上。玉榻正中放着一只精巧的矮脚方桌,似乎是熟铜所铸。对面的座位空缺,正是为归无咎所留。 这老农端坐玉榻之上的景象,和叫花子进了皇宫,也相差不多了。 瀛水上真笑道:“请坐。” 似乎看到归无咎脸上有几分惊讶,老农喟然长叹道:“纠正偏失,不得已而为之罢了,道友见着新鲜,也无可厚非。” 瀛水上真此语,虽然明面上是对归无咎所说,其实并未指望归无咎能够听懂,暗藏怅然慨叹之意,说到底也算是另类的“自语”了。 但是归无咎眉毛微微一紧,竟大致猜出瀛水上真此言何意。 二人分宾主坐定。 瀛水上真伸手指了一指归无咎面前玉盏,道:“归道友不妨一试。” 归无咎闻言揭开玉盏白瓷盖,一道裹着清香的浓郁雾气散发开来。杯中水甚澄澈,只是杯底清楚可见,绽放着五六朵黑色的小花,轻轻摇曳。 归无咎托起瓷杯,轻啜一口。 这水异常绵滑,厚重不亚于蜜,但清爽怡人又胜过泉水,香味深深沁入其中,一饮而三回味,余香尤甚。 老农笑道:“也不全是老朽请客。能够饮得此茶水,归道友自家也是有功劳的。” 归无咎心中一动,讶然道:“是……那日所种的石头?” 瀛水上真微笑点头。 归无咎笑道:“纵然是归某也出了几分力,但是若无这一次崇台会大胜,想必这茶水也是喝不到的。” 瀛水上真呵呵一笑,道:“若是如此,就算老朽乐意相请,恐怕道友也无心饮之。” 二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各自饮了三盅,瀛水上真道:“今日相请,是要告知道友。开启‘铨道会’的事,已然妥了。真武宗三位上真爽快出手,以真武宗的名义,开启了七千六百年来又一次诠道大会。” 归无咎点头道:“这份人情,归某记下了。” 瀛水上真又道:“不过‘铨道会’虽然是三位天玄上真便可开启。但是其具体的日期,还是有几分讲究的。非得择出一年之内五大地脉最宜相合之日不可。如此,对于地脉之力的损耗方能降到最低。” “因此‘铨道会’正式开启的日期,是三月之后。” 即便以瀛水上真的眼力,也没有看破归无咎领先范移星、晏含章等,其实差距并不算大。此刻,他对于归无咎在“铨道会”上的取胜是极有信心的,也不过多过问此间之事。 归无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这个时间间隔,其实正合他意。如果相隔太久,平白耽误了自家修行;但若是过于紧凑,打磨丹内魔婴功法的时间又有所不足。 瀛水上真举起案上铜壶,给自己和归无咎又加满一盅热水,举杯轻啜一口,道:“清微宗、灵宝宗传来消息。《磐石微尘法》和《大清灵梭》两道神通,不日便可送来。只是需择吉日,先告祭祖师方可。” 归无咎笑道:“那就谢过两宗之美意了。” 本土文明行事,与九宗截然不同。《大藏》、《正经》虽然地位最重,但是道法相参,无立竿见影之功,也不是不可赠出;反而事关近数万年内门派实际战力的《指南》六部,把关较严。 不过清微宗并未提及云归海投入门下之事,看来是有意形成默契。 毕竟,若是转投门庭成了,也算是一番渊源;此刻多加唇舌,倒像是和做什么较易一般,反而落了下乘。 瀛水上真本拟几道消息都已传达,归无咎大约就要告辞离开。但是经历了在洞府中吸收十一家功法的十余日时间,归无咎此刻心中疑问着实不少。 想要能够得到解答,也唯有在此处了。 又饮一口醇厚香茶,归无咎开门见山道:“还有几件事,要劳烦道友。” 归无咎所言,是“几件”而非“一件”。瀛水上真也有几分惊讶,暗道莫非是这十余日闭关修炼中的问题,当即言道:“道友直言无妨。” 归无咎道:“第一件事,能否和罔相宗、商洛派达成交易,取得两家其余之六部经典?” 瀛水上真眉头一耸,归无咎这条件可着实有些过分了。 想了一想,笑言道:“加上先前所得《大藏》、《正经》二部。道友这是要将两宗八部经典连根拔起了。若是旁人提出这要求,只怕立刻要被这两家打出门去。纵然道友惊艳盖世,恐怕这两家而也只是婉言相拒。” 归无咎沉吟道:“两个条件。第一,直言两家功法对归某道途有所裨益,若肯援手,算是在下欠了两宗一个人情;其二,归某也不白取,就以云中派八部经典,与之交换。” 瀛水上真闻言,沉默不语。 归无咎唇角一扬,笑道:“两宗十六部经典,固然对归无咎有极大用处,但是也不完全是为了归某一人。” “若让云中派真传兼悟罔相宗经典,数代之后,想必云中真传的功行底蕴,必将提高一大截。” 瀛水上真将手中茶盏放下,讶然道:“道友此言当真?” 归无咎笑道:“绝无虚言。” “不但如此,归某参详罔相宗功法若有所得,大可以笔之于书,交由云中派保管。” 瀛水上真思索片刻,断然道:“也罢。那就按照归道友提出的两个条件,试着向两宗交涉一番。” “道友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并讲来。” 归无咎略一颔首,又问道:“云中派之名号来源,归某已知之。只是不知本派是否曾有中途改名之举?” 瀛水上真也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当即道:“道友其实是想问,是先有云中派在此建立基业,还是先有这紫色迷雾秘境?” 归无咎道:“正是此意。” 瀛水上真伸出手掌。掌心中出现一枚玉简。 这才缓缓道:“关于本宗历史,以及紫雾秘境中的种种见闻,皆在其中。” 归无咎接过称谢,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道尊境大能的飞升之地,经历正反交换天地之玄妙,恐怕所留下道韵非同小可。这等遗迹,若是留于门人弟子瞻仰,只怕妙用无穷,泽及后世数十万载也难得消散。只是归某进入云中派的这段时日,却并未听说关于此地的传闻。” 瀛水上真愕然,没想到归无咎竟是提出这方面的问题。道:“道友所问,不记于册,只在天玄境修士中代代相传。” 瀛水上真道:“人道文明中,其实有十大秘地之说。道友所问,恰好正是十大秘地之首。” 归无咎道:“愿闻其详。” 瀛水上真饮一杯茶,道:“人修之道,分为仙道、神道、巫道、武道、阴阳道五家。每家共有一阴一阳两大秘地。” “所谓‘十大秘地’,并非就止是十处,也并非是十个类别。更准确的说,阳秘地是五个类别;而阴秘地,却是五个独立的地点。” “仙道的阳秘地,便是所谓的‘成道地’,乃是历代道尊的飞升之所。神道、巫道、武道、阴阳道等四家的‘阳秘地’,分别名为封禅地,封印地,绝战地,冥想地。” “老朽见识浅薄,这五处阳秘地之中除了‘成道地’外,也仅仅知晓所谓‘封禅地’根底。二十八界天中,每个界天第一个成立的王朝与众不同,代表整个界天对神庭行封禅之事。对于神道法门,也牵连极深。其余三道统的‘绝战地’等三地是何玄奥,老朽也不甚了然。” “至于‘阴秘地’,老朽也仅知两处。仙道秘地,便是圣教之祖庭所在;而巫道秘地,却是一处名为‘灵山’的隐秘之地。” 归无咎沉吟道:“十大秘地。想必绝大多数天玄上真,同样也只知晓成道地、封禅地、圣教祖庭、巫道灵山四处。” “只是人劫道尊大能,十有八九应当出自传承完整的圣教隐宗。按理说这所谓的‘成道地’,应该就在各自门中才是。” 瀛水上真摇头道:“非也。或许对于道友来说,成道地用以观览秘法大有裨益;但是对于绝大多数门人弟子而言,进入此地心神为之所夺,一旦见之,功行难得寸进。因此,历代人劫道尊到了飞升之时,都是在亿万里外寻得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地。” “除此之外,‘成道地’也有真伪之分。真正成功飞升的‘真成道地’,整个人道文明之中,传播在外的,也不过只有两处。”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秘地寻究竟 归无咎回到洞府之后,细阅瀛水上真所留玉简。然后对黄采薇、云归海留下一番交代。复又化作一道清光,往山门之外遁去。 归无咎向瀛水上真请教的两个问题,乃是行功之中经历了那场“幻境”,除了明白空蕴念剑神通的渊源外,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两幅画面。 其中之一自然是“商乙成道”。归无咎在那幻境之中清楚的感受到,道尊大能的成道飞升之地,是一处极为丰富的宝藏。 若是历代道尊都在本门秘境之中完成飞升壮举。那么时机恰当的话,归无咎可以将观摩此地和比试赌约相挂钩,作为一项附加条件。 只是没想到此路不通。所谓的“成道地”,竟然是什么十大秘地之首,古今以来唯有两处暴露在人道文明的视野中。 但是回过神来细想,即便无有瀛水上真所言“根基不足的弟子观览反有大害,功行不得寸进”等托词,这飞升之地,多半也是秘之不宣的。 为何? 想这本土文明,道尊大能尝试飞升的成功率百不足一,除了极少数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顶尖人物,绝大多数道尊在决定飞升之时候不过是勉力一试罢了,谁敢说必定成功? 若是尝试飞升失败,让本门弟子看到身为一界顶点的大能,门中的支撑、骄傲和信念,依旧无法走通最后一步,陨落天地劫力之下,这其中的消极影响,不可估量。不知要有多少弟子道心受损,甚至动摇门派根基。 因此这对于归无咎大有裨益之事只能稍稍搁置,以待日后有缘。唯有先处置了第二件事。 第二个给归无咎留下深刻印象的画面,是那“紫气飞溅”。 依照幻境之中的所见,最后第三、第五道尊的求道一战,第三道尊空蕴念剑化形,元气大伤后投入北方天渊之中。那一击破天渊、“火星四溅”的场面,却异常的奇妙。 其中妙处,以一例喻之。 寻常生灵野兽,若是在其身上斩下一块肉来,脱离了一身精血的循环滋养,不必多久,即活力尽失,彻底腐朽。 但道册之中却有记载,有一种名为“棠山蛞蝓”的异种,体型庞大,身躯千丈。即便躯体碎裂肢解成无数片,每一碎裂肌体又可以成长为一个更小的蛞蝓个体,灵性自生,宛若分魂。 幻境之中所见,正与此相似。 那些紫气火星,虽然飞溅四外,但是每一枚火星却瞬息具备的新的“灵性”,在亿万里之外生根发芽。 既然其中一处是云中派积古峰。这不得不令归无咎大感兴趣。 遍观云中派所留这道有关紫气迷雾的玉简,归无咎在其中又寻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解开了心中埋藏已久的一道疑惑。 作为一家传承数十万载的隐宗,山门之地如此逼仄,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不用说天玄上真,就是以天人感应三境和元婴后期修士的活动能力,这方圆数百里之地,几乎等若龙困于渊,丝毫腾挪不得身躯。 在此地住上千余载乃至数千载,着实憋闷地很。 以此为代价,必当有非常之所得才是。 如果说所得到的便是紫云秘地包裹环绕带来的绝对隐秘和安全,那归无咎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若是这一道紫云屏障的牢靠程度,能够挡下多位天玄上真的联手威胁,那么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眼下看来,这一道紫气屏障虽然对离合境以下有绝对的拒止能力,故而有把握将神庭封心田、建王朝的扩张排挤在外。 但,终究太保守了一些,不是顶尖宗门的气魄。 而瀛水上真所留的这道玉简,却把这个谜题解开。 原来,在云中派数十万年前立派于此之时,那时的“紫气”与今日可截然不同。 迁徙于此,开宗立派,命名云中。乃是创派道尊所做之事。 那时的“紫雾”,可是绝非迷乱二字这么简单,而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 不用说天人感应三境,就是天玄上真,在这道紫气中呆上几日,也要大感不自在。 至于寻常低阶修士,遭那紫气一染,立刻四肢疲软,心神荼毒,纵被及时救治也要道基大损。 其中威能。非今日可比。 按照玉简之中的考评,此处紫气云雾,以“苍茫疏宕、弥原淹野;冲流沸漾,无物不侵。”十六个字做注。 这十六字乃是开派道尊金口玉言,可谓信而有征。 开派道尊创下基业不过五六百载,便不知所终。或许是独自离开门派,寻找飞升道途。 到了十二天玄上真同出一世的兴盛时代,那十二人联手踏入紫气迷雾之中,终于又建下四处秘境,并以一道阵法枢纽暂时控制紫气流布。 如此一来,云中派立根基于此,就说得通了。 只是数十万年来,这紫气云雾性格渐渐平和,伤略之意大减,唯余迷乱之效。 能伤人的紫气…… 空蕴念剑经由天渊,出现在荒海…… 归无咎微微一笑。 飞遁片刻,归无咎已经跃出山门,眼前所见正是一片含烟罩雾的弥弥紫气,遮住半边天光。 归无咎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其中。 这足以困住化神、步虚修士的紫雾,归无咎还不至于熟视无睹。在身临紫气的一瞬间,只见他袖中一道光华,四四方方,若有如无,瞬间染遍其身。 在这紫雾之中虽茫茫然、昏昏然,无一物可见;但是归无咎心中却遥遥可感,有四处大小不一的方位,如黑夜之中的烛火,清晰可辨。 “云中正二”副印。 当年十二位天玄上真联手开辟四处秘境。固然是因为各有其用,借助紫气秘地深藏宗门机密。但其中有附带另一层深意。 十二上真建立秘境之时,虽然其时紫气的侵略之意依旧甚为强横。但是列位天玄上真已经敏锐的感受到,此气的烈性,比之云中派立派之时,已经轻微了少许。 那四处秘境的阵基,可以和特殊炼制的秘术心印遥遥相感。如此一来,通过锚定四大阵基的位置,即便入紫气迷雾者目不能见,耳不能闻,神意不能相感,也能够保证不至于迷失方位。 若是紫色云气杀伤力持续衰减,有朝一日,云中派修士必定可以在其中畅通无阻,探索紫气秘境中的一切奥秘。 十二上真坚信,祖师立下基业于此,那紫色秘境之中当是留下了一道缘法。 秘术心印一共炼制四道,其中一道自然融入了宗门大印之中,另外三道却秘藏至今,直到万余年前又炼入一枚于“云中正二”副印之中。 至于紫气的侵略性终于消耗殆尽,实现于七万年之前。 自那时起,便有三代云中派掌门,持宗门大印入境探索。终于,在瀛水上真这一代,还真的发现了一处奇异的存在。但是其中玄妙,瀛水上真钻研数百载,也并未能够窥破玄机。是否为开派祖师所留,更是难以断言。 直到今日归无咎主动提及,瀛水上真便将方位告知,任由归无咎来试试运气。 说来也巧,云中派在紫气之中立下的四大秘境,宏观来看呈现两个短短的线条。若将这两道线条延长,交汇之处恰好就是瀛水上真所发现那一处奇地。 反正眼前紫气遮挡,无一物可见,也无甚风景可以观览。归无咎索性取出一件上乘飞遁法宝藏身其中,只以所感阵基方位全速冲刺,倒也可以分出大半心神调息一番。 这飞遁的过程果然有几分妙处。若非有四座阵基的方位时时刻刻矫正位置,这法宝飞舟必定要偏离方位。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驰之愈速,离之愈远。只怕数个时辰功夫,就要原路返回,钻出层雾之外。 这道魔力,无论你是用心神操控飞舟,还是任其横冲直撞,都完全无用。天上星斗并不可见,地下磁力亦彻底错乱。 归无咎好胜心起,暗想若有人同样想到阵基相感推进、步步为营之法,又当如何?当即随手以“八分定元符”配合三十六枚金针,一一抛撒而出,立定方位。 但那符箓一旦脱手,神意感应当即中断,决然不然起到气机勾连、锚定方位的作用。 归无咎暗暗点头,看来若非十二位天玄上真全力布下四座阵基础,寻常的神意牵引勾连在紫气之中是完全无效的。 这大概也算是雾气侵蚀之力削弱甚至消失后,云中派依旧安稳不动的理由了。 两道线条逐渐交汇。 不知几日夜过去,归无咎终于来到瀛水上真所言秘地。 收了飞舟,果然可见有一方圆数百丈的地界犹如世外桃源,紫气虽弥漫内外、郁郁蒙蔽,却唯绕开了这一片空地。 头顶天光也由此穿透。只是此时天色恰晚,光线并不得直射而入,只是斜斜投在紫气之上,仰头一看,清雾蔼蔼,落日呈金。在通透的光芒中,浮空水气宛若点点微尘,弥漫不休。 这空地正中,立有一物,紫光莹莹,宛如日晷竖置。宽约三人合抱,其中所绘形同古木年轮。一粒小指大小的圆柱,在其中转动不休。 归无咎又是欣喜,又是愕然。 依照“幻境”中所见的渊源,归无咎心中隐约猜想,此次进来或许能够看到什么和往昔见闻大有关联的存在。或许窥破奥秘的机缘就在自己身上。 可是,眼前所见之物,不是“大有关联”,而是“异曲同工”! 诚然,当日所见是平铺在地,通体如金;今日所见却是竖起,宛如挺直的日晷; 当日所见,是三十六枚浮子,今日所见,却是一点星珠; 当日所见,每一周皆有三百六十刻度,今日所见,却止有四方方位。 可是,一般的大小圆盘,一般的三十六圈年轮,一般的谜题考验…… 归无咎微微一笑。手指一弹,拨动那圆盘正中心的小球,三十六次转动方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洞天之内已留名 红云秘境第二层中,以荒海屏障开启日为谜底的圆盘。 一次做对三十六次周天相乘的难题。如白衣女子、妙观智大魔尊那般高居穹天之上的弈棋者,能否快速破解之,归无咎不得而知;但是人世间天玄上真,是决计难以完成的。 瀛水上真自然也不例外。 当那最中心的“圆珠”沿着不同的方位穿透,由里而外连续闯过三十六关,一旦获得自由,突然膨胀开来。 圆珠一旦崩裂,散发出璀璨至纯的光芒,同时伴随着一道巨大的吸力,将归无咎彻底拽入其中。 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归无咎还是果断反应过来,手心一道光华激射而出,将一枚拾遗书简插入数十丈外的地面之中。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归无咎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已大变。 以归无咎的经验,哪里还不知晓,这是一处小界。 这小界,眼前青山碧水,甚是婉约可人。但其中气息苍茫浑厚,活力无限,分明就是归无咎在那“幻境”中所感受道的粗放有力的“古意”! 太古气息。 可是。为何这秘境中的光彩不甚鲜亮,却反而有些阴翳压抑的样子…… 归无咎心念一动,猛地抬头。 这片大地,竟然是被笼罩在一个不知是“锅盖”还是“窟窿”的庞然大物之下! 头顶不见日月。 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色阴霾吞噬一切光芒,中天独悬,约莫占据了整个天空接近半数的面积。唯有四周留下一圈浅蓝,依稀可以算是“天空”。 这样的异象,归无咎从未见过。 细看这头顶黑色。就止是纯粹的“黑”,一丝纹理,一点光华,甚至连构成“存在”的边缘痕迹,也完全看不出来。 但是,若真的将之当成青天被打破了一个窟窿,那种感觉又十分别扭。 似乎心中神意在提醒自己,那黑色确实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一件有形的实体。 归无咎行事不失章法,暗暗呼唤埋藏在外的“拾遗书简”。感受到此物果然有效。 有此后手,心下稍定。 为防意外,归无咎落下遁光,在足下的一片草地上,同样埋下一枚书简。 这才再度拔身而起,驾驭遁光在这处秘地之中游荡。 举目望去,这秘境之中崇山峻峰极少,倒是有长霄冒岭,如长蛇般绵延无际,其高却不过千丈有余。 水流湖泊星罗棋布,时时可见素湍皓然,涧曲泉清,抹上一层凤烟披薄,更觉妙境无穷。 如此飞遁了一刻钟,归无咎突然心中生出感应,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气息。 虽然这气息与九大上宗、土著文明均有不同。但是明白无误,这是属于修道者的气息。 飞遁观望许久,归无咎连一个飞禽野兽也并未望见,早以为此间必是一处荒芜小界。心中暗道若是此地乃是太古所存,未被外人打扰。兴许外界早已灭绝的名物出产,或能够在此间寻到一二。 周游其地,比对神道王朝《献典》和越衡宗《周天正藏录》,正是归无咎接下来想要做的功课。 想不到这处小界,竟然有修道人的存在。 归无咎心中一动,使用“履尘剑”中源自元光显化术的心法,隐去身形。朝着一处半浮半隐的青山缓缓飘荡而去。 越过山峦,一阵“乒乒乓乓”的敲击声传来。 归无咎走到近处,却发现是两个甚是年轻的男女,正在演武较技。 少年身着青衣,少女一袭绿裙,面色都有些稚嫩。 暗中观察,归无咎稍感新奇。 原来,此处气息苍莽古郁,归无咎本以为见到的两人会有些远古先民的气息。但是此时一见,这两人衣裳竟然都颇为精致。和这一片山河大地显露出的婉约气象一般,元气虽古,景色维新。 尤其是那丝裙飘飘的少女,金丝银簪妆点秀发,嫩如白玉的耳垂挂着两枚绿色宝珠。洒脱之中又不失雍容婉约。 相较之下,少年虽然朴素一些,但腰间同样挂着一枚两指长的玉珏,典雅细腻,非同凡品。 唯有二人所用兵刃,是归无咎前所未见。一把长剑,前曲后直,像是半截宽刃剑和半截蛇形剑拼接起来。 两人斗了十几招,双剑猛然一交。 少女到底是力量要弱一些,硬碰之后身躯有些摇晃,一借力之后远远荡开十余丈。 少年嘴唇一挑,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可是那少女秀发掩藏之下,却是狡黠一笑。但见她骈指一点,口中念动法诀。竟是操控这柄半曲半直的金剑,倏尔杀了个回马枪! 此剑在空中转折如意、飞遁之速,可要比手持运使不知快捷多少。那少年一惊,脸色发白。连忙仓促一拨,将来剑挑开。 可是随着少女手中比划,那飞剑一转弯又砍斫下来。 那少年再也遮拦不得,极为狼狈的一打滚避开,道:“你炼成了九曲飞剑!我不打啦!快住手!” 那少女却追杀不止,娇喝道:“还不快投降!” 少年无奈,又勉力避过一剑,高呼道:“好。我投降。” 少女喜滋滋一笑,默念心法,收了飞剑捉在手中。 比试结束,那少年眼中满是羡慕,道:“南门师妹。筑基境界炼成九曲飞剑,门中怕不是五六百年未曾一见了吧?上一个做到的还是公良师叔。公良师叔怕不是三四十年内,就要进阶元婴境了。” 那少女原本斗胜之后兴高采烈,这时听到“五六百年未曾一见”,却突然心绪低落下来。寻了一处洁净的草地,抱膝坐下。 却听这少女幽幽道:“五百年一出又算得了什么呢。珈蓝天罗可是数百万年一出的旷世天才!” “有朝一日,如果我能突破黄阳界屏障,进入紫海天之中。五百年一出的人才,珈蓝天罗能够看得上么?” 那少年一愕,泄气道:“南门师妹,你又在做白日梦了。你再说出嫁给珈蓝天罗的话,小心被师父听见。一旦捉到,可就是禁足三个月!” 过了一阵,少年小声嘀咕道:“再者说,什么‘数百万年一出’,也太夸张了一些。” 少年本是自言自语,不想少女耳朵灵的很,嗔道:“你知道什么!我们四宗载籍,近百万年历史,可曾见过一个还丹初阶的修士,以一敌四,对付四个还丹极限‘冲盈境’修士联手!” 少女声音愈来愈轻,双眸中却满是欢喜:“击败四个,又来四个;一连击败数十人……” 那少年不服气道:“这算什么,早几年碧罗天中,青羽夜钟以还丹境越阶击败元婴修士,胜得干净利落,才是旷古未见。” 少女一挺胸,大声道:“那不一样。青羽夜钟和那元婴修士又不是生死之搏。青羽夜钟身份尊贵,双方地位悬殊,那元婴修士有意无意间相让三分,也不一定。” 两人争辩一阵,少女突然回过神来,冲着少年道:“你上回说能帮我打造的双剑,可有着落了?细剑‘定钧’,宽剑‘纹石’,什么时候交还给我?” 少年立刻哑然,支支吾吾起来。 那少女愠怒,愤愤道:“你若是不守信用。我就把那日白天,你打瞌睡时说仰慕青羽夜钟的话告诉爹爹。” 那少年吓了一跳,旋即脖子一粗,嘀咕道:“年轻一辈的弟子,女子十个有十个都心仪珈蓝天罗,男子无不仰慕青羽夜钟,谁敢说不是如此?” “四宗前辈本想以紫海天、碧罗天、广渊天三位天才告诫门中弟子天外有天的道理,可是却做的岔了。除了广渊天九重楼无人问津外,似珈蓝天罗、青羽夜钟的风采相貌,早就把无数弟子的魂都勾走了。” 那少女却不吃这一套,蛮横道:“不管,我就要告诉爹爹。” 少年无奈只得求饶,乞求再宽限些时日。 少女想了一想,道:“好。那就再宽限你一个月。” 见少年拍了拍胸脯,如释重负之貌。少女正色道:“且慢高兴。除了‘定钧’‘纹石’双剑外,还要再帮我打造一身黑衣,一个青色背囊。” 少年面有难色,道:“你把这一身行头取出,谁还不知道你的用心?被师父发现了,与直接招供何异?” 少女娇声道:“那不用你管,我自藏在外面。” 少年允诺之后,少女这才稍稍心安,自袖中取出一幅卷纸,数十枚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刻圆柱体,似乎是一种棋类。 果然,这两人张开卷纸,尺幅之中纵、横、斜线条分明,摆定棋子,开始弈棋游戏。 但是好景不长,二人对弈不过二十余手,那少女却将棋局一掀。嘟着小嘴,似乎在生什么闷气。 少年哀叹一声,呼道:“南门师妹,又有谁惹你了不开心了?说好了比试之后陪我对弈三局的,你可不能耍赖。” 却听这少女幽幽道:“珈蓝天罗和元婴极境的南岛岛主一同离开之后,已经几十年没有露过面了吧?北门师兄,你说珈蓝天罗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那少年大感头痛。这问题早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耳朵已经磨出了茧子。 连声道:“当年的景象,分明是珈蓝天罗抓住空隙发出符书,显然抓住了南岛岛主的命门,迫使他不得不化敌为友。能有什么意外?” “再者说,珈蓝天罗、青羽夜钟这样的应世而出的绝代人物,绝对不可能轻易陨落!好师妹,继续下棋吧。” 少女这才转忧为喜,连连点头。将那棋子重新摆好。 归无咎在一旁静听,脸色愈发古怪。 先前“以一敌四、一粗一细两柄长剑”之类的言辞,已经令他心生疑窦了,但是他心中仍旧有几分侥幸:或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时相似的人物事迹聚在一起,也是无巧不成书。 但是少年这一番对事件的描述,却是将最后一丝可能都彻底排除。 至于此界中人是如何做到的,虽断然超乎想象,但是却正可以在此处寻求答案。当即现了身形,高声道:“二位小朋友,不要背后议论他人。” 少年少女一转头,看着归无咎面容,不约而同地揉了揉双眼,嘴巴张大;大的可以塞进一只拳头大的脆桃。 第一百三十章 阴阳法 三界天 屏息良久,二人齐声道:“珈蓝天罗?” 归无咎不答,只是微笑看着面前二人。 片刻之后,那少年突然大大咧咧的一笑,道:“东门师叔,你又为老不尊了。可惜你是变作珈蓝天罗而非青羽夜钟,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被你迷住。” 那少女原本脸上一片红云,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归无咎面庞,这时听少年之言,突然回过神来,美目现出狐疑,轻声道:“东门师叔?你又来捉弄我们?” 归无咎微微一讶,旋即明白二人之意。 也不多话,伸手一点,万千剑光纵横交错,如同风扶清波,层层推动,扩张到整个山峦背坡的每一个角落。 随后大袖一展,掀起一阵清风。一切青草灌木俱被削去,露出光秃秃一片山脊。 听二人先前对话,显然是见识过当初自己在荒海和星月门的一战。若是如此,必然见识过这一手的。 少年笑容僵在脸上,咽下一口口水,道:“尾生师叔就在山下,我……去把他……请过来。” 说完去了一只纸鹤一般的法器,一溜烟的往山下遁去。 这时那少女鬼使神差的往前两步,伸出小手,似乎想要抚摸归无咎脸颊。 她动作极慢,颤颤巍巍,过了五六息功夫,小手才靠近归无咎胸口,尚有一尺距离。 归无咎一伸手,捉住这少女手腕。笑问道:“小家伙,你要做什么?” 少女似乎半醉半醒,恍恍惚惚的道:“我……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人。” 归无咎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点在这少女卤门。少女身躯一颤,恍如被电击一般,立刻清醒了过来。 少女神志清明过来,大着胆子问道:“你是珈蓝天罗么?” 归无咎摇头道:“不是。” 少女一呆。不等她问,归无咎言道:“珈蓝天罗,是你们给我起的名字。” 少女一喜,连忙追问道:“那么珈蓝天罗,你真名叫什么?” 归无咎笑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带着几分踊跃,几分害羞,笑道:“我叫南门芉。” 看着南门芊翘首以待的眼神,归无咎也不卖关子,笑道:“归无咎。” “归无咎……归无咎……” 南门芊小声重复几遍,突然小声道:“归……无咎。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归无咎心中一动,微笑道:“说。” 南门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稍后见到旁人,他们肯定只会称呼你珈蓝天罗。你不要告诉他们,你叫归无咎,可不可以?” 南门芊一咬嘴唇,小声道:“我想,就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 归无咎原以为南门芊要表达仰慕之意。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想了一想,言道:“你先告诉我,‘珈蓝天罗’这个名字从何而来?” 南门芊欣然道:“这是黄阳界古神话中,一个双手执剑的天神的名字。不但是珈蓝天罗,青羽夜钟、九重楼同样也是如此。” 南门芊刚想继续发问,归无咎是如何进入黄阳界中。突然一道滚滚烟气冲到近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落了下来。 身材纤小的那个,自然是那少年去而复返;至于另一位,是个两缕短须的黄衫汉子,腰间挎一柄柴刀。 这黄衫汉子,自然是少年口中的“尾生师叔”。 “尾生师叔”名为尾生丙辰,却见他和归无咎对视一眼,眼神闪烁。只是那一道惊疑之意,被很好的掩藏起来。 尾生丙辰向归无咎通报了自家姓名,也不请教字号。只淡然道:“请阁下往敝派宗门一叙。”言毕便静静等候归无咎回应。 归无咎不动声色,道:“请尾生道友引路。” 尾生丙辰也不多话,当即一道遁光卷起少年和南门芊,遥往西南飞遁而去。归无咎同样起了遁光,尾随其后。 少年和南门芊心生疑窦,见到珈蓝天罗这样传说中的人物,为何尾生师叔竟是一幅不冷不热的姿态。只不过现在尾生丙辰脸孔中能够滴出水来,二人便不敢开口。 实则尾生丙辰压根不信眼前之人是珈蓝天罗。 在黄阳界中,隗山宗等四派抱成一团,共同面对一家名为洹沮门的宗门,以为大敌。尾生丙辰心中,早已将归无咎当做洹沮门修士。 尾生丙辰自忖进阶还丹三重七十余载,打磨功行圆融老辣,在还丹境界少有敌手。可是以气机感应归无咎的深浅,竟然是深不可测。 因此他才出言试探,邀归无咎往宗门一叙。想不到归无咎竟然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这说明来人艺高人胆大,自信深入龙潭虎穴,也能全身而退。 归无咎确实全然不惧。 在他进入此界之后,以他金丹境的法力,自然不能入真君大能一般,调用元气十余万理,感辨气机上千万里。这“黄阳界”的大小深浅,他心中并无定数。 但是归无咎神意之通透纯净,却轻易分辨出,只要自己再进阶一级,立刻就要接触到那种胶柱鼓瑟、难得寸进的泥泞感。 也就是说,此界之规模,至多只能容人修炼到元婴境界。既然如此,这一方小界,他又何处去不得? 黄阳界,空间大小至多不超过容州荒海一界。 过了半个时辰,眼前一座巍峨青山。在此界难得一见的半悬石崖中,飞阁流丹铸成十二层楼,每两层楼台相距百余丈高,气魄极为不凡。 其中第九重正中,空中漂浮着一块百余丈高的匾额,上书“隗山宗”三字。 到了距离隗山宗山门尚有三十里时,尾生丙辰突然有所动作。 却见他大袖一张,裹起少年和南门芊,遁速陡然加快了三四倍!同时百忙之中,右手袖内还抖出一道紫色竹筒,冲霄数百丈突然爆裂,散发出一片遮掩半边天穹的锐利蓝芒。 少年见之愕然,这分明是门中最高层级的传讯符箓,唯有遇到事涉宗门安危的大事,方才可以动用。一见此符,门中元婴修士当即放下一切赶来支援,而元婴境界之下者务必就近隐匿,以保全自身为上。 不知尾生丙辰师叔,为何动用这一道符箓。 尾生丙辰做完这一切,急急回头一望。却见归无咎悠然自在,不紧不慢的靠近隗山宗门户,并未出手拦截于他。 不多时,七道遁光纵声而出。其中六人往前望了一眼,见归无咎形貌微微惊讶;但一息之后,复又不动声色。见到来者只有一人,似乎都放下心来。 只留下一个须发半黑半白、方面广额、一身紫袍的修士。 此人约莫元婴后期境界,在七人之中显而易见的功行最高。不仅如此,他紫袍之上一左一右,正是书写了“隗山”二字。将宗门之名直书袍服之上,身份可想而知,自然是一家执掌。 南门芊见老者到来,连忙蹦蹦跳跳的靠了上去,道:“二叔祖,珈蓝天罗光临隗山宗,咱们应该大开山门迎接才是。” 那老者一转头,见南门芊气息不稳,若起若伏,眉眼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欣。脸色一变,罩起严霜。冲归无咎正色喝道:“梁邱阳。对后辈使出这等惑乱心神的手段,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少年南门芊,听到“梁邱阳”三字,都是脸色煞白。 归无咎眉头一皱。 路途之中尾生丙辰似有误会,他早有感觉。只是不想眼前这元婴三重境修士,同样也是个拎不清的。 不过,除却南门芊这样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或许是这二位对黄阳界的界关牢固有着更清晰的认识,因此轻易不敢相信自己“珈蓝天罗”的身份。 见归无咎面色,老者嗤笑一声,道:“梁邱阳。洹沮门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如此高明的易容和压低修为的功夫?你怎地不肯承认?” 归无咎正思索如何回应,那老者又道:“你虽然资质盖世。但是你我二家,功法层次相当,而论功力,老夫在你之上。在掌握了阴阳道古正宗法门‘阴阳诀’残篇的几家执掌面前,没有低阶修士撒野的余地!” 老者话音未落,双掌一合,一道蓬勃元气轰然迸发。此老已果断出手!一出手就是绝对的杀招! 归无咎突然感到,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东西。 同一时间,那老者身前,突然出现一明一暗两个人影。 那光影濛濛、透出亮光的一道虚影,和老者相貌完全相同,似乎是这老者的分身一类;而另外一个光彩暗淡的人影,看起来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 两道影子,气息一般的精纯无二,宛如实体。 紧接着,那老者的光影,和归无咎的暗影,竟然逐渐融合起来,化成一人。 老者暴起发难,归无咎本拟及时还击。只是那老者手段有些邪门,并未直接出手。归无咎并未感受到有危险的征兆,于是镇定的很。 不多时,归无咎突然感到身上似乎冷飕飕地,有一道道凉风划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和自己做着深度的交互,而自己却不能察觉。 归无咎和那老者的两道影子合拢之后,相貌似乎同时兼具两人的特点,面容显得不伦不类。 又过了几息,突然生出变化。 这“混合之身”胡须渐渐缩短,头发完全化成黑色,身躯逐渐挺拔,笔直如松。面容也一点点变得清秀俊逸。 很显然,这“混合之身”属于老者的面部特征逐渐褪去,属于归无咎的相貌特征完全占据主导地位。 就在这“人身”完全构成归无咎的面容的一瞬间。 这元婴三重境老者,隗山宗掌门,突然“噗”地一声,鲜血狂喷,猛地从云头栽落。好在远远退后的一位元婴修士,起一道法力将这老者护住,止住跌落之势。 尾生丙辰脸色大变,惊道:“道法层次碾压……你真的是……珈蓝天罗?” 这一场闹剧,实非所愿。 归无咎轻轻摇头。 尾生丙辰并非蠢人,先前只是陷于思维误区之中,不得解脱。此刻他显然看出,归无咎的摇头并非否定身份之意。连忙高呼道:“诸位师叔,真的是珈蓝天罗到了!” 遁光一闪,先前那六位元婴修士重新立在归无咎面前,其中一人将身受重伤的隗山宗掌门扶住。 六人中还有一位是元婴后期境界。此人正要上前,和归无咎对答。此时突然光芒大涨,整个天地间的光明复现,阴翳之感顿消。 尾生丙辰一抬头,道:“三界天现世的时辰又到了!” 归无咎举头一望。 天空之中原本漆黑一片的“窟窿”还是“锅盖”,此刻竟然变成如明镜般的一片琉璃。 这一块巨大的“琉璃大饼”,自圆心处三等分,化作三个扇形,显露出不同的景象。 其中一幅,海面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紫气蒸腾,时隐时现。只是并无一个人影。不是荒海之南,更有何处; 第二幅图画,一片青葱郁郁的密林,绿荫袭人,古木参天。一个寂寞的少女,骑在一只黑虎背上,在林中缓缓穿行。 至于第三个扇形之中。一处深不可及的天渊,有一个赤发双瞳,肤色发黑,相貌粗野的年轻男子,盘膝坐在白色的高塔之上,一身精纯气息与天地交互。 看那白色宝塔,状极巍峨,高逾千丈。仔细看来,那白塔尽全部是由人骨骷髅铸成。 ……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识疑已知暗相连 出现在面前的人,并非洹沮门梁邱阳假扮,而是真正的珈蓝天罗! 隗山宗六名元婴境长老,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其中一人面色难掩激动,正要上前招呼,却被旁边一位轻轻拉扯衣袖。 此人一愕,才发觉“珈蓝天罗”似乎对“天幕”中的景象极感兴趣,眼下正抬头注视,目不转睛。 这位长老僵立在原地,迷茫一阵方才省悟。按照黄阳界道册所载,以及天幕之中三大界天的画面所验证:其余界天中,都是头顶一片青天,并无这奇怪的三分天幕存在。 故而外界之人乍一来到此处,见到天幕张开,这是最为正常的反应。 于是六人及尾生丙辰、北门、南门芊等人,都是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其实观摩纪录光幕之中的景象,同样是黄阳界诸宗的一件要紧事。当即六人中的一位元婴境长老,悄无声息的自袖中取出一件类似“照影石”一般的宝物,将天空中两道景象录下。 此刻,黑色天渊之中的重瞳青年依旧行功不辍;只是,那阴暗的天渊之中除了气息流动,就看不到丝毫动静了。 而那森林之中,那骑着黑虎的寂寞少女,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之下。此树周围并无其余植被,空出一片宽敞的地界,金色光辉终于寻到一处落足之所,肆意铺下金光点点。 古木之下,已经有三男一女四个人等候于此。 归无咎心中暗暗称奇。如果说头顶之天幕是一道转换异界景象的法器,如同强大了无数倍的“心返”大阵,可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透过这道光幕,不单是所见宛在目前,就连所见之人的气息也感应得无不真实。 天渊之中的那位重瞳男子,清楚可辨是金丹三重境修为。 而森林中骑着黑虎的少女,大约只是金丹二重境界。 而在巨木之下守候的两人,前方的一男一女,似乎已经有化神中后期的修为;二人身后的两名年轻男子,一人是元婴初期境界,一人是元婴后期境界。 能知功行深浅,怪道此界之中,能够传下三人跨境界作战的传说,并成为激励年轻一代的偶像人物。 “嗡嗡嗡……” 一阵震动耳膜的强烈震颤声自天幕之中传来。 奇妙的是,这毫无规律的音节,其中含义在归无咎听来却是明明白白。 那寂寞少女称呼这一男一女为“薛大哥”和“田姐姐”,而薛、田二人却称呼这女子为“大人”。 归无咎心中一动,既然能明白对话含义,黄阳界中人为何不知自己姓名,却用本地上古神祗之名代之? 一招手,把南门芊招呼过来。 归无咎言道:“这骑着黑虎二来的女子,就是你们口中的青羽夜钟?下面这个长相乏善可陈的家伙,就是九重楼?” 南门芊连连点头。 归无咎又问道:“你们能听懂青羽夜钟和那一男一女的对话么?” 南门芊眼珠一瞪,似乎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脱口而出道:“当然不能。” 归无咎点了点头。 此刻,头顶画面之中,每一个人物都纤毫毕现,异常清晰。譬如薛姓男子和田姓女子之后的两人。那元婴初期修士似乎一脸跃跃欲试之态,极为生动;而另一位元婴后期修士,脸色可就复杂得多了。 似乎有敬慕,仰望;但也间杂着几分躁动和倔强,似乎颇不服气的样子。 随着天穹中不断传来的嗡嗡声,出言的薛姓男子,所言之意同步翻译在归无咎的心神中: “大人除却照例寻一位元婴初期的后辈外,又着我二人寻来一位元婴后期的弟子。看来大人功行又有精进。” “青羽夜钟”只微微一笑,似乎不肯多言。缓缓走到空地的中央。 那元婴初期修士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站立在少女“青羽夜钟”对面,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此人口中逊谢,似乎是功法有些特殊,非得运气调息一段时间方可。 乘着这个当口,归无咎问道:“黄阳界头顶这片异象,存在了多久?” 南门芊道:“自有黄阳界开始,‘天幕’就一直存在。至今也不知是相隔多少年啦。” 归无咎又问道:“这所谓的‘天幕’所展示的景象,一直都是这三处,从来没有变过?” 南门芊点头道:“是呀,从来没有变过。” 归无咎心中一动,继续问道:“想来你们隗山宗等几家宗门存世之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历来光幕现世,想必你们都是用照影石纪录下来了。” 南门芊点头称是。不过她甚是机灵,主动补充道:“只是黄阳界中照影石存世之期,只以万年为期。因此你若是想要寻找太古信息,就有几分困难了。” “好在没到‘照影石’濒临失效,门中长老便会将其中内容纪录在玉简中。因此文字的内容还是有一些的。只是比之影像,到底不那么精确直观。” 这丫头胆子大得很,乘着归无咎对答之际,竟然悄悄挽住归无咎的胳膊。 此刻“青羽夜钟”和那元婴初期的修士终于斗了起来。 对于青羽夜钟的斗法手段,南门芊已经见识过不止一回。此刻有些按捺不住,想提前向归无咎言明。只是看着归无咎全神贯注的样貌,终于还是忍耐下来。 青羽夜钟五指一拂,五道光芒当空垂落。 五道丝线是浅浅的青色,与五道琴弦异曲同工。阮文琴挥手一拂,化形琴弦铮铮作响,一道道纤微光芒如落英散尽,登时以那元婴初期修士为中心,聚拢压迫。 这五道琴弦神通,绵里藏针,刚中见柔;散之无穷,收之有序。 似乎无边思绪,一种闲愁,剪不断,理还乱,勾连其对已经忘却又难以忘却的“未知”的一份怅惘迷离、遥望遐想。 归无咎脸色一变。 是她。 这功法,和那十四个字的意境,和若符节,纹丝不差。 虽然她目前止是金丹二重境界。可是那琴弦之光华,却如蛟龙游动,首尾不见。那元婴修士虽然法力较高,却不得不一步步陷入泥泞,再也解脱不得。 此时,南门芊转过头来,悄悄使了一个鬼脸,将那少年招呼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青羽夜钟纵然能胜元婴初期修士,双方差距也不算大。和珈蓝天罗相比,可要差得远了。” 少年脸上红色一涨,却不敢反驳。不仅仅是因为“珈蓝天罗”就在目前,更是因为南门芊还有半句话藏着未说。珈蓝天罗,刚刚可是瞬间击败了元婴后期境界的隗山宗掌门,二人师祖一辈的人物。 虽然使出“阴阳诀”秘法有正中下怀的嫌疑,但是这也需要双方功力差距,小于道法精微上的差距才行。 过了半刻,那元婴初期修士终于不敌,被琴弦散发出的五行之力牢牢捆缚。 距离证实心中猜想,只差最后一个问题。 归无咎问道:“最近数年至数十年内,这位‘青羽夜钟’,是否在我所在那处界天,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紫海天’出现过?” 南门芊和那少年,闻言一愕,连忙摇头否认。 归无咎眉头一皱。这和他预想全不相同。莫非是自己料错了不成? 镜观三处界天,景象万古不变。 如果是寻常人,断然难以猜出此处的根脚。但是归无咎在那“幻境”中亲眼所见,空蕴念剑化形,自三幅图案之中的那处天渊坠落,又从荒海之中出现。这却给了归无咎绝大的提示。 阴阳道……阴阳诀…… 她所处的背景,显而易见是紫微大世界中的荒古之地。又是如何做到做客幽寰宗九周半山,天悬大道? 这时。隗山宗六位元婴修士中,左手边的一位不再坐视。连忙趋前一礼道:“这些事门中小辈并不完全知晓。” “十七年前,青羽夜钟的确是出现在紫海天之上。那时距离您和南岛岛主同往南岛做客,约莫过了三四十年时间。” 归无咎脸上释然,露出笑意。 不是一个出口一个入口,而是三道门户鼎立,分峙紫微大世界之中!大约这时紫薇大世界中最大的一座了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至臻高妙阴阳道 从荒海到藏象宗,虽然同样是距离渺远。但是和辽阔无极的紫微大世界相比,就颇不足道了。若有大神通者或秘宝扶持,未必不能相互往来。 证实了“青羽夜钟”,或者说阮文琴曾经出现在荒海。以及小界的“阴阳道”传承。贯通土著文明中典籍所见,此处在归无咎面前,已无奥秘可言。 这分明就是一处三个出口的“阴阳洞天”。 而荒海雾障,远古密林,北方深渊,显然便是这座三生阴阳洞天的三个出口处。 只是,这一个阴阳洞天,以紫气显化无形,连通距离之长更是匪夷所思,几乎就是三足鼎立于紫微大世界中。归无咎暗暗揣测,即便乾元宗显道道尊的本事再强大几分,恐怕也未必能够挪动这一处洞天,以为己用。 不但如此,归无咎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黄阳界远古之前正是三大洞天的一部分,经空蕴念剑一击,分裂成一界。不止是黄阳界。当初那飞溅四方的数十个“点”,恐怕都尽数成为一处小界。 而每一处小界之中,极有可能都能看到这宛如“天幕”一般的三界出口的画面。 此时,嗡嗡响声再度传来。 头顶“天幕”的画面之中,那已经落败的元婴初期修士逊谢退下,此刻那元婴后期修士立在阮文琴面前,正在诉说着些什么。 这位元婴后期修士,肤色微黑,身量也并不甚高,但是却颇有一种耿介独立的气质。 归无咎神识之中自然地浮现出此人的声音:“恕在下直言。大人您虽然以金丹二重战胜元婴初期修士,古今所无。但是若仅仅是方才战胜墨拘的修为,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薛姓男子见状脸色一变,喝道:“来浊。你怎么和大人说话。” 阮文琴摆摆手,笑言道:“正是因为又有所得,才要寻一位元婴后期境界的道友印证一番。你不必多虑。尽管出手就是。” 这名为“来浊”的元婴后期修士,面无喜怒。只是掌心已然浮现出一只罗盘大小的法宝,一身法力磅礴绽放,瞬间那罗盘已经是明光莹莹。 只是“来浊”蓄势待发,并不出手。 因为和上一场比试相反,这一回却是阮文琴需要调息功法,整合气机。大约和她所谓的“新有所得”有所关联。 过了片刻,阮文琴果然生出变化。脸色殷红如醉,似乎从清冷寂寞化作花下美人。一袭素色衣裙,似乎也生出灵性,无风自动。 更直观的是气机的变化。 阮文琴的丹力强度节节攀升,如同一颗强有力的心脏支撑、推动,比先前和元婴初期修士“墨拘”交手之时强了约莫三倍有余。 气机的性质也同时发生了变化。原先那份若有若无、似真似玄的疏宕清寂不见了,转而变得棱角清晰起来。似乎正与反,对与错,精与粗,收与放,都判然两份,泾渭分明。 隗山宗六位元婴修士,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颤,似乎都发现什么玄机,都陷入了迷茫困惑之中。 阮文琴和来浊的交手,果然比第一场和墨拘的比试激烈了许多。 阮文琴所使用的,依旧是五道悬丝,犹如琴弦的法门,只是其中精巧犀利,简练明快,已经和上一场比斗时注重渗透缠绕的风格截然不同。 归无咎心中暗暗品评,大约与自家使用分光剑术全力抢攻的意境有几分相似。 而来浊一身浑厚法力化入那罗盘之中,却是显化处一十八道金灿灿的游龙在空中飘荡,一攻一守皆为之所主。 这一十八道游龙,似乎也不是寻常易见得“元气化形”一流神通。而是随着那罗盘照耀处,原本空无一物之处忽然迸发出活力,显出一条金龙来,仿佛利刃,攻杀撕咬。 能升能隐,若隐若现,除了尺寸小些,似乎和真龙也有七八分相似了。 归无咎暗暗惊讶,这位“来浊”,实力之强或许不及范移星这样的隐宗天才,但是在世俗中想要找出一个两个来,也绝不是容易的事。 先前阮文琴和四人对话。那四人明显和阮文琴并非出自一门,态度也甚为谦卑,位分势力自然是远居其下的。没想到这样一个附属势力,竟然也能够推出这样的人来。 这“来浊”先前有几分傲气,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阮文琴的战力,才是更加惊世骇俗。实战中显化出的一身磅礴丹力,只比归无咎略逊,同样距离元婴初期境界不远。 归无咎自己是有无数机缘傍身,在金丹境融合魔丹之力,成就三位一体,这才实现了超越金丹极限数倍的丹力,有了真正越阶作战的资本。 换言之,就算是同样有人成就圆满之上,若无无形之丹统摄两部魔道经典,其丹力依旧要比归无咎逊色甚多。 阮文琴,又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归无咎继续观战。 道法之理,殊途同归。 金丹境中的绝顶人物若要和元婴修士作战,无非是最大化发挥自己的境界精微高妙,来弥补修为法力的不足。 无隙入有间,一点制一面。 阮文琴的战法,与归无咎崇台会中败尽各家真传的路数异常接近。 只是,阮文琴的丹力之强,似乎比归无咎还要稍弱半分;而那元婴后期修士“来浊”,虽然法力强横似乎比范移星略逊一些,但道法精微居然也到了相当扎实的地步。 琴弦之上,气如秋月秋雨,鼓荡正急;而那十八条金龙纵横往复,精微处的欠缺以法力弥补,似乎倒也并未应对失措。 一来一去,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是归无咎眼光高毒辣,早已看出来,综合道行精微与法力深厚两端,到底是阮文琴略胜一筹。之所以久战未胜,是阮文琴逐渐暴露出,身躯之中似乎有两种独立气机,并未融合到完美无瑕。 这也是印证了她先前所言的“新有所得”。 归无咎思维敏捷,再加上推己及人,判断出或许阮文琴同样是使用了和自己类似、填补第三种力量加成,从而获得了这份超出界限的力量。 但是“极限”就是“极限”,岂是可以轻易突破的?就如同对于圆满之境的天才来说,“法象由人”一类的增幅功法完全无效。归无咎也只是凭借着古今所无的“真宝金丹”,方才成就现在的战力。 就在此时,战况突然发生变化。 “天幕”之中,战斗的两人突然同时归于静止。 而隗山宗六人,南门芊,尾生丙辰,却齐齐一声惊呼。 却见阮文琴,身形突然散发出湛然光华,五官面容似乎都变得纯粹透明。方才隗山宗执掌所使出的阴阳诀法门所铸化身,似乎与之有几分相似。 只是隗山宗掌门是显化出一道分身之形;而阮文琴却是将自己化作那道“分身”。 不仅如此,“来浊”同样身躯一颤,化作一道分身,被吸纳进阮文琴的光影之躯中。 但是和归无咎与隗山掌门的交手不同,两道身躯合而为一之后,并未呈现出两种相貌相互竞争的状态,而是二人面目,各有层次呈现,视角不同,所见各异。 这是比隗山宗秘法不知高明了多少倍的“阴阳道”真法! 隗山宗几位元婴真人参研其法已久,但是现在看上去却半是惊喜,半是疑惑,显然未能参透秘法精义。 而归无咎经历刚才那一式的交手,此刻所见之深刻,早已在六人之上。 归无咎心中所受触动,又何尝小了。 好一个“阴阳道”! 和隗山宗掌门交手之后,归无咎已然看清。隗山宗所传承的“阴阳道”法诀,是以功法之精纯衡量主客之变,将万千变化藏于一式之中,从而做到绝对的碾压。 休看隗山宗掌门脆败于归无咎之手,但这是因为此术遇上归无咎这圆满之上存在,恰好是撞到了枪口上。单论义理精纯,这一式若加以完善,即便是在九大上宗,也是立得住脚的神通了。 可是阮文琴的“阴阳道”又大为不同。 其中之“阳”,正是自己一身道行的全部优势,具体而微;其中之“阴”,正是自己相对于敌手的所有劣势,融成一体。 在这“阴”与“阳”在封闭环境中的角逐,一举分出胜负! 阴阳道的终极哲理,似乎和归无咎得自魔宗直传的“摩罗力境”神通有几分相似,但是其高屋建瓴、旁通八极,总括遗漏,高迈超卓之处却犹有过之! 非有如是甚深法门,也不敢与整个“仙道”传承并驾齐驱。 归无咎震动之余也有几分困惑:莫非兼修阴阳道,就能突破金丹极限的限制?似乎也不该如此。 要不然,仙道阴阳道合流,岂不是注定要成为修道界的一门大宗? 阮文琴使出这一式,等若双方优劣势的演进被加速了无数倍。来浊真身虚影,立刻摇摇欲坠,似乎失败只是顷刻之间。 可就在这一瞬,阮文琴身躯一颤,似乎对新法门的掌握尚有不谐。 来浊抓住机会,竟然从这阴阳虚影之中挣脱出来。虽呈败势,但只要缓上数息,就要恢复过来。 阮文琴一愕,她也知稍纵即逝的机会,不容错过。轻轻一咬嘴唇,做出决断。 把手一引,丹田之中一点墨色光芒绽放,一枚墨珠混合着法宝之力、执中执韵、阴阳神意三种力量,而又统摄三位一体,猛然击出。 这一击断非来浊仓促间所能抵御。下一刻,来浊被此珠击中后心,翻了一个筋斗,一身残存法力再度溃散七成,再无一战之力。 南门芊环臂一直搂住归无咎。 此刻,她蓦然感到,归无咎虽然纹丝不动,但是身躯之中,似乎突然经历了一场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俱是阴阳道中人 南门芊小声问道:“珈蓝天罗。你……” 归无咎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青羽夜钟’的前世,恰好是我的一位故人。不想相别未久,今日在这里遇见。” 曼然低吟道:“ 相隔如梦神不昧, 魂复通感法终圆。 一别遗音犹在耳, 万里遥隔总是缘。” 南门芊和隗山宗诸位长老对望一眼,归无咎此语,他们却是完全不信。暗暗忖度,或许是青羽夜钟和珈蓝天罗的某一位故人有些相似,中有移情,故发出此言。 归无咎心潮起伏。 原来天悬道上同样走到顶点的阮文琴,就是秦梦霖的转世之身。 按照魂珠牵引,秦梦霖本该复生于越衡宗治下四洲六海,但是最终却连同越衡宗食道灵鱼一起消失。 如今,她竟然出现在三生阴阳洞天的一处入口,又将功法修炼到如此高深境界。 她分明和自己一样,走的是真宝金丹三法合一的路子。但是自己的金丹是“全珠”所化,而“阮文琴”却是借助了“魂珠”之用;自己是合和本命法宝、道门功法、魔道功法三者于一体,而秦梦霖却是以阴阳道的法门代替了魔功的位置。 将人从四洲六海劫走,又能够修炼到这一步。除却她资质超拔外,那背后之人的手段,同样不可小觑。归无咎以为,最顶尖的天玄上真也远不能够,就算是人劫道尊,没有特殊法门也绝难做到。 甚至,这人手段,未必就比圣教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差了。 除此之外,自己在荒海纵横已久,却并未发觉紫气屏障之下,暗藏着阴阳洞天的出入口,而阮文琴却利用此处横渡荒海。 培养她成长的那人,极有可能是神道隐藏于今日的真正领袖。 归无咎神驰于外,其实没有注意到,隗山宗六位元婴境长老,此刻颇有些躁动不安,相互间交头接耳,进行着极为密集的神意交流。 头顶“天幕”之中。 看着薛、田和来浊、墨拘四人惊诧的眼神,阮文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双眼一眯,笑容流淌,和坐在黑虎背上落落寡合的气质见之判若霄壤。 归无咎心中一动。 才绝九天反近人。 这才是归无咎熟悉的气质。只是,先前那空灵渺远之意,仿佛不在这片天地中的间离感,却深可玩味。 莫非是转世本界,才有如此变化? 却听那薛姓男子道:“我等虽然位卑学浅,却也知阴阳道秘法传承,在元婴境界之前和仙道功法并无不同。唯有元婴境界之后,方才以一道法诀一本贯穿,另辟蹊径。大人在金丹境中便掌握阴阳功诀,恐怕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 阮文琴专心致志地将墨色圆珠收回丹田,这才道:“这不是琴儿自家修为所能做到,而是仰仗异宝,不足为奇。” 第一次以三法合一的手段实战成功,阮文琴似乎很是满意。自袖囊中取出一方锦帕铺在地上,又取出美酒奇珍,招待四人。 眼看战斗已然结束,隗山宗诸修却愈发忍耐不住了。 先前和归无咎答话的那位长老,上前一礼,试着问道:“敢问珈蓝天罗大人。方才我等六人看青羽夜钟大人所施展法诀,似乎和本宗阴阳法门有几分相似……只是我等眼拙,恐怕未必能够断准。您与本宗执掌南门师兄交手,分辨二术,不知意下如何?” 此人名为东门宏,乃是除却隗山宗执掌外,唯一一位元婴后期修士。 归无咎欣然点头道:“你们所见不差。” “南门宗主所使法门,正是和‘青羽夜钟’同出一源。只是南门宗主所用,是将阴阳二字落实于‘道法精粗’这一具象;但是青羽夜钟之阴阳法门,却是以一切有利于己为阳,以一切不利于己为阴,总括胜负之机,可谓包罗万有。” “大约比较,贵派阴阳道法诀若说是一片树叶,‘青羽夜钟’所用之法门便是大树的树根。二者高下不可同日而语。” 归无咎之言,虽然是据实而论,但却是对隗山宗镇派秘法的绝大贬损。可是这六位元婴境长老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一副欢喜不尽的样子。 能够和原本高不可攀的人物拉近关系,这是隗山宗诸修梦寐以求的事。 有朝一日,若是能够靠拢青羽夜钟之阴阳道正传,即便是作为羽翼依附,能够得到一丝半毫的好处,也是受用不尽的。 天幕之中,过了一阵。薛、田二人和来浊、墨拘略略饮宴,便即告辞。阮文琴也知劝留不住,起身相送。 相互道别之后,薛、田四人转身远遁,阮文琴乘着黑虎,独自远去。 一时间,这三分之一的天幕中。五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一片青葱古木,异常幽寂,与上面那幅图画中水波肆虐、渺渺茫茫的荒海形成鲜明对比。 而下方三分之一的景象,九重楼依旧在骷髅高台之中修炼如故,似乎也不值得再多加注意。 归无咎心中暗思,当与隗山宗交涉,将近千年来三处天幕的照影石全部取来一观,千年之前的文字记载也不可错过。 而隗山宗六位元婴修士,心思却异常活络起来。 刚才归无咎言道“青羽夜钟”是他的前世故人。他们都如同大风吹过耳,并未放在心上。现在一想,如果此言属实的话…… 如果能够通过“珈蓝天罗”寻到走出黄阳界的出口,再寻到“青羽夜钟”所在势力,那么黄阳界中隗山宗等宗门,等若认祖归宗,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转折。 六位元婴真人神意交流一番,依旧决定由东门宏出面,试试归无咎的态度。 可是就在此时,突然生出变化。 下方三分之一的天幕中。九重楼振袖一弹,那万千骷髅之中同时渡出一丝灰蒙蒙的气息。 片刻之后,那灰蒙蒙的气息就凝成一个人形。此人五官面貌都甚为平常,只是似乎由死向活,一种属于生人的活力逐渐迸发出来。 终于,这雾气所化人形睁开双目,彻底由虚转实,俨然一位元婴初期修士。 九重楼猝然发动。只听他怒喝一声,黄阳界中登时如同天雷降下,轰鸣滚滚。 随后九重楼身躯似乎突然消失不见,骷髅塔尖,一无所有。而那元婴初期修士,似乎也颤了一颤,似乎平空消失一瞬,又重新出现。 可是包括归无咎在内的所有人,无不感到: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气息灌注进那元婴初期修士的身躯之中。 此刻那身躯,光影交错如沸,元气离合相搅,正在证实这一判断。 那元婴初期修士的身躯,经过无穷形变之后,似乎有生机无穷的荒古力量在其中生根发芽,狂野生长。一瞬之后,这人身躯便如一个鼓胀的气球,炸成碎片。 而九重楼却毫发无损,电芒一划,重新回到原地。 东门宏等六位长老,再度为之震动,似乎比见到阮文琴使出神道法诀时还要惊讶,一个个挤眉弄眼,如痴如醉。 这也是人之常情。你若是被天上掉下馅饼砸中一次,那自然欢喜雀跃;但若是短时间内被连续砸中两次,那任是谁都要有几分疑神疑鬼了。 归无咎暗暗点头,不出所料。这九重楼,同样是修习了阴阳道法门。 此人法诀以宇宙生灵之生机勃发为阳,衰朽灭亡为阴。振我之阳,斥尔于阴,是一门着眼于生机旺盛便所向无敌的道法。 只是和阮文琴超然玄妙的终极法诀相。在得道之前,生老病死本就是一切生灵不可逆的过程,人人都暗含了这一破绽。因而九重楼这法诀,比之阴阳正法还是稍逊一筹。 但是这已经接近真谛的阴阳法门,似乎只是九重楼的手段之一,而非全部。 不过此人身上其余法门达到何等高度,却又难说的很了。 东门宏忍不住言道:“敢问珈蓝天罗大人,九重楼大人这……也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笑着反问道:“莫非青羽夜钟和九重楼,都是在今日第一次使出阴阳道法门么?” 归无咎此言,无疑是承认了九重楼所用手段,正是阴阳道法门。东门宏等六人闻之无不喜形于色,连忙出声应“是”。 归无咎索性直言相告:“这‘天幕’所映照的三处,是一方极广大的阴阳洞天的三处入口。这阴阳洞天,正是阴阳道正法传承所在。” “上古以前,黄阳界同样是这处阴阳洞天的一部分,只是为一道神通所击,包括此界在内的数十小界割裂开来,自成一体。” 紫海天、碧罗天、广渊天是阴阳道正宗传承的三个出口? 东门宏三人闻言,十二道目光齐刷刷的注视着归无咎,目中包含无限期待。 方才亲眼所见,青羽夜钟、九重楼都是身负阴阳道传承。 那么,珈蓝天罗…… 刚才六人商议,搭上珈蓝天罗这条线,出界寻到青羽夜钟背后的阴阳正传,莫非……是在舍近求远? 归无咎回味自己之言语,心神一跳,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迎来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当年在荒海隐藏身份周游几家势力之间,早已将归无咎的应变功夫炼的炉火纯青。 心念一转,归无咎立刻就设计出一套最完美的应对方案。 只见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出手。 “履尘剑”中机于元光显化术的手段使出,一具没有一丝破绽“归无咎”分身出现在原地,纤微毕现,宛如真实。 以寻常元婴真人的眼力,决计无法看破,这是一道法术法身! 瞬息之后,在东门宏等六位元婴修士的视野中,归无咎正身和不远处的尾生丙辰,一齐消失! 摩罗力境。 六人还未来得及惊讶。归无咎、尾生丙辰再度凭空出现,简直好似从同一具身躯之中分列开来一般! 只是刹那之后,尾生丙辰倒飞而出。 而“归无咎”原身回返,与“履尘剑”所化分身融为一体,似乎整个过程“原身”纹丝未动。 这巧用两次显化分身法和摩罗力境相结合,竟是完美模拟了“阴阳道”神通的运使状态。 一阵寂静之后。 东门宏等六人面上经历了迷茫、了然、惊喜,和虔诚,一起跪伏在地,高呼道:“拜见珈蓝天罗大人。” ps:特别感谢书友622前天的舵主。以及覆雨翻云手、654、raise、等很多书友的打赏。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道途物产明虚实 隗山宗悬空壁崖,最高层。 东西横贯,宽逾十余里,深三千丈有余。典籍所载,挖掘这一道名为“孤津堂”的重地,耗费数名元婴真人持续修葺二十余代,万三四千载,方才完工。 此处从来只是隗山宗每隔十二年的“大祭”时方才开启,容门下弟子祭祀先祖,祷告神灵。 但是现在,此堂正中处,却被华锦帷幕隔出一个百丈方圆的厅室。室内正北高座中,归无咎巍然而座。 下方三个位置,乃是隗山宗三位元婴真人。 那和归无咎交手却遭阴阳道功法反噬的,乃是隗山宗现任掌门南门敬,此老眼下正居下首之位。虽然受创,但是经历一个时辰疗养,气息神色,已然恢复到七八分了。 另外两人,紧邻南门敬的这位,乃是方才负责和归无咎交涉的另一位元婴后期境界长老东门宏。位居末席的,是三位元婴中期修士中功行最为深厚的一位,名为北门亭。 这三人,乃是隗山宗修为资历最高的三人。东门宏、北门亭二人,忝任隗山宗左右护法长老。 归无咎面前,枣色孤木垂立,非桌非榻,而是一只半人多高的三脚架。木架最上方,托住一只二尺多宽的玉盘。上盛茶水瓜果,丝丝热气笔直而上,凝成一道细烟。 而中间三道凸出的铜脚,各自悬挂着一只彩绘银碗,中盛浅色琼浆三种,呈现浅红、浅绿、浅灰三色。另有一只光亮铜勺,扣在架上。 这是黄阳界中宴饮独有之器具,与九宗、土著均自不同。 不过归无咎之稍微饮了几口茶,其余食物并未粘口。在他面前,一张三丈方圆的地图铺在地上,正是黄阳界的方圆正位图;另有数枚玉简,握在归无咎手中。 南门敬、东门宏、北门亭三人,皆静静等候,不敢有丝毫不耐。 双方的诉求,各自心里门清。 对于归无咎而言,了解了黄阳界之中的情形之后,要做的总共是四件事: 其一,了解阴阳道功法的精要秘诀,传承优劣,此事不可轻忽。 其二,将近千来碧罗天广渊天二处之照影图形,以及先古文字记载,尽数了然于胸;那九重楼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若能知己知彼,则有备无患。 其三,黄阳界自第三、第五道尊飞升之日便与紫微大世界隔绝,内中之气息升降一如太古,须得查明此间是否有大世界中早已灭绝的珍稀物类。 至于最后一条么,自然是整合黄阳界中的几家势力,以为己用。 而对于隗山宗来说,其等却是一门心思投奔归无咎门下,博一个远大前程。 隗山宗一方的诉求,和归无咎的最后一项目目标完全相同,可谓一拍即合,丝毫不劳费心。 顿饭功夫,归无咎已经将隗山宗阴阳道功法、黄阳界奇珍特产两件事搞清楚七七八八。 黄阳界大小,约莫和荒海在伯仲之间。 隗山宗,慕名宗,金顶宗,青嵘宗,洹沮门五家五分其地,构成了黄阳界的主要势力。 其中隗山、慕名、金顶、青嵘四家联合整体,大约占据了黄阳界三分之二的势力范围,和独占三分之一强的洹沮门对峙已久。 不过洹沮门一家竟有不下于二十位元婴修士。实力比之四家联合,也差不了多少。 数十万年来,黄阳界之所以维持了如此稳定的结构,是因为五家护道大阵,各自瓜分了黄阳界的地基阵力,其坚牢程度早已超过了元婴修士能力所及的上限。 而黄阳界中物产,能够供给炼药修行所用的,早已被移植于各派后山药园之中。 归无咎粗粗观览这玉简所载,着实有一些不在《献典》和《周天正藏录》之中的奇珍,累计共是二十七种。另有十四种,却是典籍中仅存其名,但是已经标注灭绝的异种。归无咎和南门敬等人议定,商讨完毕之后自取详察。 至于阴阳道功法的体统,在隗山宗典籍玉简之中也有详细的介绍。 阴阳道虽然独立于仙道之上,但是其中筑基、结丹、元婴三境界的修行,却是和仙门修行完全相同的。 而练气一境,在阴阳道传承中别有秘术。 门中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可以通过类似灌顶的秘术,帮助刚入道的弟子以较快的速度完成真气境的修行。 更奇妙的是,经历过这一“灌顶”之后,度过真气境的修行速度,被精准的限制在十二个月到八十八年之间。 而时间长短和修道之人资质,呈现精确的正相关。 因而此界中人,衡量修道人资质高低,倒是极为容易直观,绝无看走眼一说。 譬如南门芊,这丫头渡过真气境用时六年半,已经算是资质极为出色的层次。 归无咎看到这道消息,心中也是暗暗称奇。就连越衡宗,《九元书》也需要三年半的时间。而阴阳道,资质最绝顶之人竟然只需要十二个月便可破境,真是奇哉怪也。 经历了筑基、还丹、元婴三境,修炼到元婴后期境界之后,阴阳道功法便与仙道功法分道扬镳。 到了这一步,阴阳道法门已经不局限于“道法”和“神通”的范畴之内,而是暗合天人宇宙中正、反、合的三相之理。成就如何,全在于修道者资质悟性,于外物勾连极少。 根据隗山宗典籍所言,自元婴后期再迈出一步,十余万里的“真我之域”中,言出法随,大势在我,可谓无往不利。只是隗山宗修士将其当做上古传说,除非神授机缘,否则并不信有一人能够炼成。 这也是另外一值得归无咎注意的要点。 且不论“真我之域”是何名目,单单典籍上所记载的此境神通范围,若没有虚词夸饰的话,分明已经是九大上宗之中真君大能的手段。 换言之,阴阳道功法与九宗序列相似,在元婴境界之后不必经过三个小境界过渡,而是一步登天,成就接近道法真谛的极高境界。 只是,阴阳道法门修炼到极高深地步,若是不能参破玄关,本身的存在就会越来越淡薄,直至被道法至理所同化,所谓“以身试法、殉化其身”。 一入此境,连再入轮回的机会也会丧失。 故而上古阴阳道大能,绝无一人以相当于近道位分的“真我之域”为目标。要么安居元婴之境临渊止步;若是一步踏出,就非得立下斩分天人的大宏愿不可。 见到此处,归无咎暗暗摇头。这阴阳道法门不兴于世,简直是事所必然。 待归无咎尽览其法,南门敬这才言道:“不知珈蓝天罗大人是如何进入黄阳界中?” 先前所有的客套和繁文缛节,在祭拜祖师、召集门徒认祖归宗的集会上早已完成。是以现在南门敬单刀直入,也不嫌突兀。 归无咎笑道:“能够进来,未必就能够出去。” 南门敬、东门宏、北门亭三人对望一眼。 归无咎从容言道:“尔等之心意,我是明白的。不用说你们有周览大界之心,就说眼下,本人孤身在外行事,若是有一两个帮手在旁,也是求之不得的。” 南门敬三人连忙发下誓言,齐声道:“珈蓝天罗大人明鉴。一旦出黄阳界门户,我等誓死追随,一世无悔。” 归无咎半真半假的笑道:“一世无悔倒是言重了。据实而言,穹顶所照三处地界,虽都是阴阳道传承所在;但是到底是青羽夜钟所传最纯,乃是阴阳道无上法门。广渊天九重楼次之,已稍稍旁通诸法;而本人这里却是又远了一层,所学杂糅百家,阴阳道只是其中一道罢了。若是日后的了机缘,还是将你们交托在青羽夜钟那一脉,方才不误道途。” 南门敬三人连连称是。 但是北门亭依旧道:“珈蓝天罗大人虽然自谦,但是大人手中的阴阳法门虽然只是诸法之一,也已经不知比隗山宗道术高明了多少。我等奉大人为正宗,也是应有之义。” 三人既然愿表忠心,归无咎也无推拒不纳之理。 少顷,归无咎言道:“出入此界,有两种法门。不知贵派作何选择。” 南门敬三人齐声道:“愿闻其详。” 归无咎道:“若我以秘法手段,确实可以带人离开此境。但是如此做,每次只能携带一人离开,须双掌交合,使彼之气机与我相合,方可做到。” “若是如此,便只得往来几次,择一二天资较高者先行出界。” 归无咎此言是实。这方法,正是凭借“拾遗书简”离开黄阳界的法门。 东门宏心念一闪,急忙道:“听珈蓝天罗大人之意,似乎尚有许多人一齐出界的手段。” 归无咎点头道:“我入此界中,乃是以界关关窍进入,顺便准备了以秘法回返的后手。只是有出必有入,这界天既然有着内外勾连的渠道,自然在界内同样有一座枢纽存在。” “这黄阳界中,是否有什么奇险秘地,诡谲不名之所,请三位一一说与我听。这等地界多半便是门户所在,只是历久以来谜题未解,尔等不明玄机罢了。” 三人对视一眼,南门敬迟疑道:“若是秘地,黄阳界中的确是有一处。只是那一处是在洹沮门治下,我四派也但闻其名。” 归无咎低头思索一阵,断然道:“待我遍观隗山宗药园品物之后,立刻往洹沮门秘境一行。你们挑选两人陪同指路。”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无所获 否极泰来 守卫“轻棹园”的是两个金丹后期修士。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人物,归无咎神意中清楚的感应到,方圆十余里之内,另有四名金丹后期修士的气息,若隐若伏,仿佛呼吸。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门中重地,这份防御力量也是相当薄弱了。 “轻棹园”,正是隗山宗培育灵草的秘密药园。黄阳界中所有能够寻得的珍稀灵草,一个不落,都被培育出相当规模。 无论是九宗地域还是土著文明,对于这一层次的秘地,都是将之安置在守卫严密的小界之中,大约可以算是最安全的方案。 但是“黄阳界”本就是一处小界,当中并不容许更低层次的界天存在。另一方面,此界中五大门派的护界法阵都异常坚牢,因而这培植灵草的重地,也不必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来。 归无咎走到近前,其中一位金丹后期修士,恭恭敬敬的呈上一道羊皮卷似的图册。归无咎冲他一点头,径直向里去了。 所谓“药园”,只是仙家之俗名,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实则这样的秘地,通常都是每一株仙草分别隔离,养护在密闭的环境中。同时有特殊的渠道,逐一监控。 但是隗山宗这药园,还真的就是“药园”。 一道道浅坡,铸在背山的空地上。一丈宽、二亩大小的条条块块泾渭分明,每三十六道围成一圆;十二个圆圈垂列一道直线,看着井井有条。道与道之间相隔二十四丈,绵延出十三四里之外。 这和一处规模较大的农庄耕耘之所,没有任何差别。 归无咎立在这一片“药园”的旁边,目力所及是一片高止及膝、五叶四瓣的鲜红花朵。此花碗口大小,十二株嫩蕊抱成一团,与豆芽相似。叶瓣之上,点点露珠流淌滑落,将根茎之下深黑色的土地浸润柔软。 归无咎不慌不忙,取出手中皮卷细细观阅。 现在归无咎手中,以五种典籍相互印证,对于灵草一类的知识之广博,已经算是有着相当深厚的造诣。 第一部典籍,自是代表九宗世界内名物辨别之巅峰的《周天正藏录》。此簿录虽然是越衡宗一家之言,但是九宗之内,各家名物通典一类传承至今,都是大同小异。人无我有、人有我无之处,极其微少。 第二部乃是当初离开越衡宗下山时,鼎湖阁素太平掌阁所留遗失古丹、残丹丹方灵草簿录。 当时,三十六万年前九宗之秘尚未揭晓,归无咎真以为这些灵草丹方都是所谓的“上古传承断绝”一类。 直到今日归无咎方才得知,所谓的传承断绝、仅余其名的丹药,实际上大多数是随着九宗自异界迁徙而来,却因为不适应紫微大世界的环境,而渐渐消弭之物。 只有极少一部分,是九宗占据地域之后,采集的本土灵草植物,其后渐渐蜕化消亡。 第三部乃是本土文明的典籍汇总《献典》,包罗万有,毋庸多言。 至于第四部,正是归无咎手中的这部皮卷了。此卷不是别物,正是隗山宗后山药园的名物品类分布图,并配上详细的物性说明。 休看隗山宗只是一家元婴层级的宗门。但是其中所载物品名类之来源,乃是黄阳界独立之前所留;因此几乎代表着整个大阴阳界天的名物总集。 正因为如此,在这道皮卷的最末尾处,尚有十七种朱笔所录的草木之名;但是却言明,这十七种珍稀灵草,是如今黄阳界中所无。 只是,并未言明这十七种灵草灭绝的具体时间和缘由。 在归无咎看来。显而易见,这是当初界天分裂时,黄阳界这一片地域恰巧所不存的十七种灵草。 归无咎将之一一牢记,如果将来有幸进入其余的小界天,乃至三生阴阳洞天本体,或许可以寻到这十七种灵草。 至于最后一种典籍,同样是隗山宗掌门南门敬等人所赠,所录乃是门中灵草的具体药用。这些对于归无咎来说价值高低姑且不谈,至少是隗山宗至少数十万年的钻研成果,倒也是一片诚心可嘉。 归无咎沿着面前这赤色花朵开始,分辨其品味药性,逐步推进。 采下一株,此草性味归经,灵性妙用,皆在心中。与归无咎在《献典》中所见的一味名为“寒幽赤竺”的灵草完全相似。 归无咎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若是换作旁人,早已理所当然的将目光聚焦在事先锁定的数十种前所未见的药草上。对于此小界内外皆有之物,恐怕早已完全忽略过去。 但归无咎心中却有一个念头:黄阳界中的气机,与外间的土著文明迥异,反而与幻境之中的先古世界相当一致。那么在不同的环境中浸淫至少数十万年,有没有可能物种的演化也会发生细小的变化呢? 只是一连测试了五六十种灵草,证明归无咎完全多虑了。凡是《献典》或《周天正藏录》所记载,此间灵草药性都与外界完全相同。 归无咎这才放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在数十种此间独有的灵草之上。 真凌四叶草,细呈文草,相柳九首花……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归无咎所探索的的灵草已经达到一十九种。 不过,令归无咎稍微感到失望的是,并无一种灵草能够切中归无咎之所需。 归无咎眼前所注重的唯有二道: 其一,是如同“二相三匀大药”一般对于补足“玉鼎失足”有着奇效的天生灵物。 此物虽然珍稀,但是试想,在九宗地域,就有越衡宗三劫莲和藏象宗神物两件能够治愈“玉鼎失足”的良药。本土文明何等广大,若是侥幸有所收获,也不是不可能。 其二,即便无法寻得治愈“玉鼎失足”之妙药,但是若是能够寻到其余有足够分量的灵药,通其有无,同样称得上是大有所得了。 又一一检索,越过两种灵草。 此刻出现在归无咎面前的,是一串串形同葡萄、深蓝近黑的小果。此果所生植株,乃是一丛丛半人高的灌木。看着根茎柔弱,但那至少半斤重的小果,却丝毫压不垮其枝叶,每一分枝都保持者近乎水平的生长之势。 只是归无咎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脸上写满失望。 此果在黄阳界中名为“蓝连子”。按照隗山宗谱录所载,乃是一金丹境中增进功行的药物材料。 但是归无咎观其形貌后,原先却极度怀疑这是传闻中调和“天人纵隔大药”的两味主材之一:司幽之果。 虽然归无咎自己的“玉鼎失足”之症与之并不对症,而身患“内外通感”的秦梦霖也早已通过魂珠转世补足了资质之缺。 但是,若是“补天七相”中的一相被再度攻克,这可是震动整个隐宗联盟的大事。若将此药作为筹码献出,归无咎不知能得多少好物。 若是归无咎将来在隐宗联盟的地位愈来愈重,直到四百隐宗能够将破局的一切希望押宝在他身上。有了“不惜代价”的行动力作为背后倚仗,那么近二百年后,就算二炼元玉精斛不成,归无咎也不虞最后一次“镜珠”的机会白白浪费。 可是仔细一辨认此果之性味,此果和司幽之果之间,还是有着微小的差异,二者似近视远。 归无咎暗暗摇头,看来在黄阳界物产之中有所收获的祈盼,多半是要落空了。 但是就在此时,一道清光闪过。一个高才及胸的胖嘟嘟的家伙,宛如喝醉了酒一般,歪歪斜斜上前。 不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是谁。 却见小铁匠伸手一抓,急切地要将面前这一串“蓝莲子”采摘下来。只是他现在醉醺醺的状态,一伸手却捉了个空。 小铁匠眉头一皱,双手按住宝炉本体,大喝一声。随着他掌心光华一卷,远近内外十余亩地上的“蓝莲子”都被一卷而空。 他竟是毫不犹豫的动用了法宝本体之力。 归无咎吃惊道:“莫非璇玑真人也通药性不成?” 心念一转,莫非是小铁匠记挂着帮助自己炼丹之事,因此暗暗学习了不少药理,其中某些偏门著作,不在《献典》之中,连自己也忽略过去了? 小铁匠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随后面带几分诧异的道:“衰极而盛,否极泰来。归无咎,你连逃过‘纪历天轮’的宝物也不知晓?” 归无咎一时失神。 小铁匠面露恍然,抓了抓脑袋,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道:“我忘记了,只有真君之境的大能,才能对此物生出感应。现在你当然是不知晓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另辟蹊径 双喜临门 紧接着,小铁匠醉意减,为归无咎解释了其中奥妙。 此灵草确实是簿册中所载“蓝莲子”无疑。并非什么形貌相似、疏忽打眼一类的惯常戏码。 只是这黄阳界中并不算珍贵的“蓝莲子”,随着世代变迁,价值和数十、上百万年前已截然不同。 天道循环,纪元更替。 这个过程,快的数十万载,慢的数百万甚至上千万载,号称“天下大劫”。遭逢纪元更替之时,旧世界的生灵、草木、禽兽之种属,皆会迎来一场大灭绝、大兴替。 不止是草木生灵。就算是修道之人,也将迎来天人五衰;道法神通,亦将逐渐倾颓丛脞。新的道法秘术再度生根发芽。新老交替,周而复始。 归无咎从前之所以并未听闻此等秘闻,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这是讳莫如深的三十六万年之变局的限制。 三十六万年前的事,真君以下罕有人闻。实际上,九宗原先所处的那一处界天,同样也要经历数百万年一纪的纪元更替。只是知见阻断于三十六万年,这祖界秘事自然不得传播。 其二,九宗光临紫微大世界之后,十二位大能已然算定,此处的“新纪元”不过诞生数十万年,距离下一个纪元还极为遥远。 短短十万载内,辰阳剑山、原陆宗相继完道。以数十万年为计量,其余八宗早晚也要陆续完道。 “完道”这一步走出,九宗道法便超越于纪元更替之上,所受影响微乎其微。只要紫微大世界中“太质之气”不绝,九宗之地位便稳如泰山。 而紫微大世界地力是否能够稳定滋养支撑“太质之气”,已经是数百万年一纪的“纪元更替”之上的更高玄妙。 既然纪元更替不足以动摇九宗道统,此事自然可以忽略过去。自然不需要对门下弟子提及此事。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璇玑真人的意思是,这‘蓝莲子’乃是上一个纪元所留下的灵植种类?” 小铁匠欢喜一笑,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归无咎疑惑道:“按照璇玑真人所言,紫微大世界中这一个新纪元不过是数十万年间的事。” “先前《献典》中所载,许多灵草的发现和药用,早已超过百万年之数;远的不说,方才这一片药园穿渡之处,至少有五六种是上一个纪元流传至今。” “更何况,璇玑真人观我修炼道术,应该能够看出,《念剑演化图》所提炼的道门四十九剑阵和古飞剑传承,历史之渺远,分明就是来自于上一个纪元。” 小铁匠一愕,道:“你修炼的时候,那剑术神通渗人的紧。本真人向来都是处于熟睡之中,倒是不曾注意。” 想了一想,小铁匠小脸居然有几分郑重,道:“即便只是通过打散重组、暗藏于新功法之中的妥协办法,能够躲过纪元更替存留后世,也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了。” 小铁匠抓耳挠腮,想寻找一个准确的表达方式。 少顷,眼前一亮,小铁匠道:“若是越衡宗现在的功法距离完道再倒退一倍,大约便是你所说的这两道剑术的层次了。” 小铁匠的表达还是颇为拗口,但是归无咎微笑点头,还是大致领会了其含义。 转念又想到:那为求“剑格”传下“空蕴念剑”的无名老道,竟敢于将此神通打破,留下一道种子再度长回。这个过程中丝毫不顾虑纪元更替。 很显然,这初始版本的“空蕴念剑”,是一道完道级别的神通。 小铁匠见归无咎略一出神,再度凝视自己。略微一愕,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未彻底回答归无咎的问题。小手拍了拍脑袋,赧然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有许多灵草,传承于上一纪元。” “但是万物生灵,并非是遇到纪元更替就一定要彻底灭绝的。那等一切生灵同归于寂,等待再次孕育,号称‘界天命格之变’,比“纪元之变”又要高出一个层次,才是真正谁也逃脱不得。” 小铁匠瞥了归无咎一眼,小声道:“若是九宗的道法门传遍紫微大世界,那就相当于半次人造的‘界天命格之变’,动静非同小可。” 归无咎心中一动,本来惊奇。但是仔细一想,璇玑定化炉本是一位真君大能的就炼真宝。一位真君曾经所知的所有秘辛,此宝诞生灵智之后自然知晓,其实不足为奇。 小铁匠又道:“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岂可轻易越过?该当你亡的,总是要亡;不该你亡,想绝种也绝不了。” 归无咎心念一转,沉吟道:“按照璇玑真人的意思,这‘蓝莲子’就是属于经历纪元之变,本该灭绝,却意外侥幸存活的灵植了?” 小铁匠老气横秋的点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只是他圆圆胖胖的小脸故作老成,此言出口,反而显得有几分滑稽。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那么还请璇玑真人告知,这‘蓝莲子’有何玄妙?于我有何用处?” 小铁匠大大咧咧的一挥手,道:“对你是没什么用处的。” 见归无咎脸色一黑,小铁匠连忙补充道:“对你是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对我有用处。既然对我有用处,那就是对你有用处。” 这一通话,语夹缠不清。 只是小铁匠并未让归无咎打哑谜,续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要寻到三种经历纪元之衰、否极泰来的异宝。我就能从九炼混元真宝更进一步,达到前所未有的玄妙境界。” 说道此处,小铁匠似乎有些得意,又有些陶醉,似乎那一日近在目前:“你身上所携带的破漏斗和破兜囊,虽然并非本命法宝,但是其经由外炼之法,所耗心血实在太多。到了今日,实际上是接近九炼混元真宝的存在。即便是本真人,也难以祭炼出什么名堂了。” 小铁匠目光中有几分狡黠,道:“但是如果本真人更进一步,那就完全不同了。到时候可以助你将那兜囊和漏斗再祭炼一次。你说,是不是有大用处?” “到了那时,本真人距离彻底逍遥,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归无咎眼皮一跳。 小铁匠先前一惊一乍,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但是若是他此刻所言为实,那的确是一件极为关键的大事。 归无咎缓缓道:“若璇玑真人果然立此奇功,今后只要归无咎道途不绝,就有璇玑真人脱壳成道的那一日。” 小铁匠闻言连忙噼里啪啦一通鼓掌,甚是欢喜。道:“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归无咎笑着点头。 小铁匠兴致高涨,一刻也不愿拖延。拉着归无咎继续寻找接下来的十一种灵草异宝。 “蓝莲子”能够躲过纪元劫运,很明显是得到了黄阳小界气机稳定的助力。既然有一,那就有可能有二。 果不其然,又一一查过五种灵植之后,小铁匠对着一件名为“熊洋枝”的灵草连连拍手,欢喜不已。旋即将之完全收纳,一株不留。 第二种跨越纪元、当亡不亡的灵草,就这样轻易的寻到了。 归无咎本来心中虽然怀着几分希望,但还是做好准备,三种灵物,多半要等以后有缘进入其余小界,甚至是三生阴阳洞天本体之中,方才有望解决。 这“第二步”如此顺利,却让人不敢置信。 莫非三种灵物,都能在这黄阳界中集齐不成? 只是有了得陇望蜀之心,事情就不那么顺遂了。接下来五种灵植,都是平平无奇,与纪元之变毫不相涉。 转眼间,田陌尾端,三十余种灵草已经检索到了最后一种。 此物是一狭长的绿草,看似与寻常杂草无异。长叶低垂,露珠点滴,像是一柄歪斜矗立的拂尘。此灵草之名,正依其形,名为“绿拂尘”。 归无咎斜睨小铁匠一眼,暗暗称奇。 先前见到“蓝莲子”、“熊洋枝”二灵草之时,小铁匠手舞之,足蹈之,俨然处于醉酒之中。不须归无咎吩咐,早已极麻利的将之收起。 而遇到其余并不合用的灵草,他却是不屑一顾,看也不看就远远遁离。 只是现在,小铁匠却出乎预料的陷入犹疑之中。只见他双目紧盯这“杂草”,把右手食指伸入口中吮吸,似乎摸不清此物底细的样子。 归无咎心中一动,笑道:“若是一时难断,想来此物也是有几分来历的。不如将之一齐带走便是。” 小铁匠只觉言之有理。如此简单的处理方案,自己为何犹豫了这许久?当即双手一拍,便将这“绿拂尘”尽数收纳进宝炉之中。 只是此物刚刚入得宝炉,小铁匠登时做出一个夸张之极的呕吐动作,一个喷嚏,吐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点。 草籽? 归无咎眼明手快,一伸手将其捞起。 归无咎手心一麻,一阵轻微的电流刺激的触动传来。伸开手掌一看,果然是一枚“绿拂尘”的种子。只是此物上密密麻麻,似乎有许多字迹。 凡民雕工,粒米之上能刻百字。这种籽虽小,字迹虽繁密,哪里能逃过归无咎的眼力。 草籽上所刻,正是此物玄妙之处。不遇到特殊幻境,不足以激发出来。 阴阳道第一神药,号称玄妙应缘的“阴阳升降大药”之主材。 此药不治任何病症,对修道中人也无直接药效,而是一味“药中之药”,“治药之药”的奇药。 凡是天下各色灵丹大药,其药效往往利弊两分,难得十全十美。若要求全,可以与此“阴阳升降大药”共服用之。 若如此做,原先那药,利弊之间,必有大颠倒。 或者药效有利之处强化数倍甚至数十倍,而药物副作用降低到不足十分之一;也有可能将原先药效变得微乎其微,而副作用提升十倍、数十倍。 若是一些副作用原本就不可轻忽的大药,与此同服,服之即死,也是寻常。 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就要看你的运道,敢不敢赌。 归无咎脑海中回想起“二相三匀大药”,心中一哂笑。想不到并未抱有太高期望的秘境一行,竟然给自己的道途提供了两种解决方案。 虽然俱不完全,也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派归心 孺子出行 归无咎自信,以自己超越一品之上的道缘感应,到了调和大药、服用之前,到底是利是弊,必定能够及时分辨出来。 如此一来,若是“二相三匀大药”的副作用果然能够降低到微乎其微,那自己无疑又是掌握了一道解决“玉鼎失足”的良方。 通过数百隐宗,暗暗搜集“二相三匀大药”药材的过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只是此事需要不着痕迹的去做,最好将之包装在数百上千种药方之内。 若是归无咎“玉鼎失足”之资被隐宗知悉,可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加上璇玑定化炉炼化提升元玉精斛的可能性,以及归无咎一以贯之的“天人立地根”演进道途,解决天资之缺,已经有了三种备选的方案。实可以算一件相当振奋人心的事。 因为,在隐宗获得足够的分量和行动力之后,通过“镜珠”破局。这是归无咎预备的最后手段。在诸般手段穷尽之前,能够不走上这一条路,当要尽力避免。 “镜珠”此宝,周知紫微大世界一切奥妙。归无咎以为,这最后一次机会,还是等候自己道途得立,至少成就近道位分,再遇疑难,才能将利益发挥到最大。 如果一些顺利,进入下一个如黄阳界一般的阴阳洞天碎片,便有较大可能将新开辟的两条道路彻底夯实。 归无咎暗暗思之,那幻境之中数十点火星散布,其方位景物已经牢牢锁定在自己心中。这等妙地,只要有人烟踏足,便不难引人注意。极有可能被一家势力不弱的宗门所占据。想要寻到,说难也不算难,并非如想象般大海捞针。 归无咎心意坚凝如铁,但小铁匠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两只小手仅仅托住璇玑定化炉本体,摇头晃脑,似乎为其中只有两件灵物怅然难平。 见他如此态度,归无咎笑道:“璇玑真人放心。数月之后,归某就要和数十家隐宗宗门接触。寻到如同云中派一般,立足于阴阳洞天碎片之中的宗门,也不是不可能。” 小铁匠回头望了这大片药园一眼,恋恋不舍的道:“眼不见心不烦。那我就先睡一觉。希望半年之后醒转之时,你已经找到第二家阴阳洞天碎片所化的小界了。本真人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身躯一转,化作一道清光钻进归无咎丹田之中。 归无咎也不迟疑,立即起了遁光,离开青棹园。 稍微飞遁一阵,归无咎已经觉出,崖壁顶端,孤津堂内。除却南门敬等三人之外,又有两道陌生气息。 纵身一落。 南门敬、东门宏、北门亭三人向前迎接。只是三人之外,果然又有二人。这两人原本随坐客位之上,此时一齐起身迎接。 其中靠近处的一人,气质冷若冰铁,头发焦黄,束成一道。身披半件皂色麻衣,露出右肩右臂,手中托住一件铜钵盂,倒像是个随缘乞化之人。 另外一人是个看着三十余岁的中年人,青衣灰靴,相貌服饰都是平平无奇。但是归无咎却一眼看出,此人无论功力之老辣深湛,还是他真实年龄,都要在那位黄发麻衣修士之上。 但是,即便是功力稍弱的黄发修士,也是元婴后期境界,功行隐隐约约还要在南门敬之上。 这两人依样葫芦,尾随南门敬、东门宏三人,一礼之后道:“见过珈蓝天罗大人。” 南门敬当先言道:“不知我隗山宗轻棹园,可有珈蓝天罗大人所需之物?” 归无咎不徐不疾的道:“黄阳界中气象,与外间大界数十万年前的情形有几分相似。故而物产兴替,也渐渐生出差异。” “的确有两三种灵植,与我大有用处。” 此言一出,南门敬三人如闻天籁,喜不自禁。面上光华闪烁,大为振奋。 东门宏上前一步,伸手指向那三旬中年,言道:“请珈蓝天罗大人悉知。这一位是金顶宗大长老司空鹤。” 又指着另一位红发修士,道:“这一位是青嵘宗长老烈玉旌。” “司空道友、烈玉道友虽然不是金顶、青嵘一派执掌。但却是两宗掌门师叔一辈的人物,论功行也是两家之冠。” 司空鹤、烈玉旌再度上前见礼,亲自通报姓名。只是二人貌似甚恭敬,其实眼神却颇为微妙。 尤其是司空鹤,更是不着痕迹的放出气机,意欲探一探归无咎的虚实。 他的动作东门宏、北门亭二位元婴中期修士还浑然无觉,南门敬却是心头一跳,暗暗埋怨两人举止失当。抬头一瞥,归无咎面上似笑非笑,显然是察觉到司空鹤的动作。 南门敬脸色一正,将要出言。 归无咎摆了摆手,洒然道:“无妨。事不目见耳闻,不能轻易断其有无。即便是相较千万载的盟友也不例外。更何况,是数十万年未见的奇事。” “二位行事并无错处。” “修道之人,理当有这份以我为主的自信。” 司空鹤听归无咎揭破,脸色微变。不复先前从容镇定。 归无咎道:“明人不说暗话,试上一试也是应当的。只是再一不可再二,试过之后,二位当知道该如何做了。” “小心了。” “小心了”三字一出,司空鹤、烈玉旌气机一振,立刻神意法力都扩张到极致。 只是归无咎站在面前,六目相对,一动不动,有几分反常。 就在司空鹤、烈玉旌犹疑不定之时,同时觉得后颈皮肤微微一刺痛。 二人大惊。 再定睛一瞧,眼前的“珈蓝天罗”化作破碎星点四散纷落,而他真身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二人身后,两柄长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近身。 两人再无疑虑,大礼一拜,齐声道:“自今日始,金顶宗、青嵘宗听后珈蓝天罗大人差遣。以壮我阴阳道,大兴传承。” 归无咎微笑着扶起二人。“阴阳道”只是自己所修百家之一,南门敬等人自然早已对二人言及。但司空鹤等人依旧如此说辞,其实和表达对归无咎的个人效忠完全异。 只是,若要羽翼贴心,一概以武力威慑也失之偏颇,当要济之以利不可。 归无咎扫了司空鹤二人一眼,道:“以二位之资质,想要借由阴阳道传说中的法门一步登天,那是千难万难;但是依寻常仙道法门继续修行下去,功行再进一步,寿元延长一二千载,却不是难事。” 司空鹤、烈玉旌几乎一个恍惚。随后眸中光华一闪,精神登时抖擞,比先前一味宣扬口号之时可要热切了百倍,再度千恩万谢不已。效忠之词信誓旦旦,也是变着花样从口中吐出。 显然归无咎之言,正对二人胃口。 南门敬松了一口气,言道:“我四宗联盟之中,慕名宗眼下尚无元婴后期境界者。而隗山、金顶、青嵘三宗相较,司空道友、烈玉道友二人之功行,较之老夫实要胜出一筹。” “珈蓝天罗大人言及,往洹沮门一行需请两位熟悉门径的同行。老朽思来想去,此事司空道友、烈玉道友最能当此重任。” 归无咎哑然一笑,道:“南门道友未免也太郑重了。” 南门敬以为这是归无咎的客套逊谢之词,脸上容光焕发。 正要说几句场面话,不想身后一个不和谐的清脆声音传来:“珈蓝天罗是要向导,不是要帮手。哪里需要挑选两位功行最高的人?二叔公此举,岂不是看轻了珈蓝天罗大人?” 南门敬等人一愕,回头一看。出言之人,正是南门芊。 见南门敬三人厉色阻止,南门芊俏脸一白。但还是鼓起勇气续道:“南门芊不才,对于洹沮门地理方位和本宗坛阵布置,也都是了如指掌。不如由我伴随珈蓝天罗大人充任向导,如何?” 归无咎想了一想,笑道:“可以。” 南门敬三人大惊,连忙齐声阻止道:“不可!” 似乎感受到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南门敬告罪一声,缓和语气道:“珈蓝天罗大人容禀。洹沮门修士,有可能有……” 归无咎一笑,打断道:“你是想说,有人拥有比元婴后期更高一些的修为?” 南门敬、东门宏、北门亭、司空鹤无五人相顾一愕,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不知归无咎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做出如此判断。 归无咎从容言道:“黄阳界自大界割离阴阳洞天已有数十万载。即便是有‘天幕’在上,得知此界之外另有界天不难;但是我观本土修士,对于黄阳界仅仅是一处小界,外围另有更高一层的大世界,似乎也不是一无所觉。如无确切的印证之门,想必不会做出如此于己道心有碍的判断。” 南门敬等人齐声道:“珈蓝天罗大人明鉴。事实上……” 归无咎一挥手。冲南门芊一笑,道:“带上你可以。只是说要带两人随行,也不好随意更改。这样,把那小子也叫上。” “事不宜迟。想来你们隗山宗等四宗,也想早日寻到出界法门。半个时辰之后,准时出发。”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曲相试探不罪人 黄阳界自数十万年前,自大阴阳洞天独立出来。其中文明演进和发展速度,大体而言是不如本土人道文明的。 大阴阳洞天本体之中若有文明存在,在更大的规模和体量之下,其发展进化多半也要在黄阳界之上。 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正因为黄阳界界域有限,气质流动也相对稳定,因而其中传送阵的移动距离却反而较外界为优,限制也更少。 此刻归无咎带着南门芊、和最初相识的那小子,仅用时半个时辰,便穿渡了三处传送阵,接近洹沮门所在治域。 洹沮门与隗山宗之间,已经是互为黄阳界南北,相距甚远。若是和隗山宗互为犄角的慕名、金顶、青嵘三派,盏茶功夫便可相互交通。 如归无咎在“轻棹园”呆了不过两个时辰,但司空鹤二人已经到来许久,等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与南门芊一直作伴的这少年,名为北门云铮。在隗山宗之内,他资质虽较南门芊稍逊,但在年轻一辈中,也是足以排进前五的存在。 只是北门云铮似乎颇为害羞,除了相熟之人面前放得开,面对生人却摇身一变,成了个闷葫芦。 第三座传送阵出来飞遁约莫半刻钟功夫。眼前一道宽约六七丈的石门赫然出现在目前。石门正中,一连串古字,含义难辨。 此门悬空而立,门上隐约悬挂着四方明镜,光华闪烁。 南门芊言道:“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一道门户名为‘得音门’,我隗山宗等四派唯有从此门进入,方可得了使者身份,不受洹沮门侵害。若由他处潜入,一旦发觉,不免被当成奸细斩杀。” “不过,此门别有玄机。一旦入了‘得音门’,一切行动也就处于洹沮门监控之下了。” 一路上,南门芊似乎害怕归无咎反悔,为了证明自己这向导足以胜任,不免有些嘴碎。每经历一地,见到一物,其中典故都不厌其烦的讲述出来。 但是由此可见,她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不过归无咎既然做出决定,自然没有替换二人的想法。 归无咎提出由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随行。自然不是单纯的炫耀武力那么浅薄。 其中深意,非得细细品味不可。 洹沮门与隗山宗虽然是敌对关系,但是并不代表着就是归无咎的敌人。归无咎自然没有必要帮助隗山四派,消灭洹沮门。 相反,黄阳界中的所有势力,都是归无咎整合的目标。 故而带着司空鹤等二位功行较高之人,对于洹沮门顶层修士的触动,自然不若现在这般大。若是洹沮门修士头脑清醒,现在这三人,显然是更能刺激其掌舵之人思考的存在。 一如孤津堂中,归无咎折服司空鹤二人的过程。这个过程愈加顺畅,于归无咎便愈加有利。能够减少无谓的动用武力,可谓善莫大焉。 南门芊又道:“黄阳界中,两大势力数十万年来互相渗透,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许多布置不依靠人力便可完成。想必‘珈蓝天罗’现身黄阳界的消息,此刻已经传到洹沮门掌门案前。只是此派素来刚勇,将会作何决断,就非南门芊所知了。” 归无咎点了点头。 南门芊望着归无咎,眨眨眼。带着几分自豪的道:“不过无论如何,相信你一定都有周全的应对之策。就算是洹沮门元婴真人齐上,也不是你的对手。” 包括元婴修士在内的隗山宗高层,对归无咎都是小心翼翼使用敬称。但是南门芊一路行来,却坚持用“你”、“我”一般朋友相接的称呼。归无咎心中好笑,这未尝不是一种强烈进攻性的表现。 同时也是上古时代年轻女子青春活力的风貌。 归无咎笑言道:“越一阶胜过元婴真人,已经是极致了。对付洹沮门上下,那就不免力不从心了。” 北门云铮是个老实人,闻言脸色一白。已经深入虎穴,归无咎却说并无把握,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南门芊眼珠一转,笑道:“就算直接战斗不是对手,想必你也有其他办法。比如……借助威力超乎想象的法宝一类。” 归无咎笑道:“你倒是个机灵鬼。” 南门芊理所当然的将这个称谓当成归无咎对自己的赞扬。颇为欢快的道:“再有半个时辰,通过洹沮门的内传送阵,就能接近他们经营已久的一处秘地了。” 归无咎正要出声。 瞬息之间,一个黑色影子由远及近,出现在归无咎等人面前。 这人皮肤焦黑,似乎曾经受过火烤一般。双眸中透出令人心悸的赤色,宛如一头正在捕猎的雄狮。 此人在空中稍稍一顿,立刻纵身下扑,势头极快。 归无咎气机略一辨认,哂笑一声。 他要携南门芊二人前来,临行之际,南门敬等人反复劝谏之下,归无咎还是听他们讲述了理由。 原来,洹沮门在传承之高明、人口之多寡和其余四宗相近的情况下,元婴修士能够脱颖而出,与该派占据了那一处秘地有着莫大的关联。 不止如此,洹沮门中每隔二三千载,便会出一个“异人”。 此人功行比之四派最顶尖的元婴后期修士还要胜出一筹,但是却不能用神通、道术迎敌,全是如猛兽一般近身扑击。 所谓一力降十会。此人虽然战斗法门甚是朴素,但是倚仗法力惊人,元婴后期修士至多与之周旋一二,到底不能正面相抗。 不仅如此,这一类人物多半神志不清,只提前烙下心灵印记,作为洹沮门的最后底牌存在。 传言这是由于洹沮门元婴后期修士在一处秘地,似乎能够感受到更高一层次的气机,因而在寿元将近之时冒险尝试突破。 但是古今以来无论何等惊才绝艳之人,这突破的过程也只能完成一半,就不得不中断。法力虽然增长许多,但是却并未形成质变,神智也在突破过程中大受影响。 眼前之人,正印证了南门敬等人所言非虚。 但归无咎虽然一路上和南门芊搭话不断,其实一入洹沮门地界,心中早已异常警惕,只是面上不显而已。 此刻这黑面人动作虽快,依旧在归无咎所设预案之中。 左手掌心黄芒一闪,一道井栏光华,将南门芊、北门云铮笼罩在内。其中似乎又有三件青色异物,顺势抛撒而出。 不过黑袍人虽然神魂噩噩,但是凭借本能,依旧能够断定三人之中归无咎功行更高。 纵身一扑,完全不顾被牢牢护住的南门芊二人,裹挟着近乎寻常元婴后期修士一倍以上的法力,朝着归无咎猛击过来。 归无咎似乎躲闪不及,身躯被立刻碎裂成七八截。 南门芊二人脸色一白。 但只是一瞬间,却发现黑面人背后一个人影浮现。正是借助“拾遗书简”布局的归无咎真身。 方寸之地借助此宝,实在是大材小用。但是也唯有此物,没有“正位北辰小挪移符”挪动身躯时的身形闪烁,方才算是真正的移形换位。 反手一抬,“云中正二”大印光芒闪耀,其中一道粗及儿臂的紫光如电,立刻将黑面人彻底洞穿。 这法力超过元婴境真人的异人,兔起鹘落,瞬间被击败。 不过他败的不冤。 自得到“拾遗书简”这一法宝。除却作为及时撤离、保障自身安全的底牌。以归无咎敏锐的战斗嗅觉,没过多久就开辟出此宝的另一妙用。 归无咎本就在虚身惑敌一道有着极高的造诣。将此障眼法和真正的瞬身法结合在一起,构成战术的核心,等若瞬间开辟出了一道不亚于从前“元光显化”之法的大系。 不过在擂台决胜的场合,不便倚宝为胜,故而不曾使出。但是真正到了生死决胜之时,这一门战术手段,威力之惊人,不亚于最顶尖的神通秘术。 尤其,以爆发性的攻击神通作为收尾,更是弥补了这一战法最重要的一环。 不过那黑袍人法力深厚,归无咎动用法宝又极为克制。遭此一击,竟尔并未立刻气绝,只横躺在地上,四肢挣扎不已。 归无咎正要上前结果此人。又有三道光华瞬间飞遁到近前,轻飘飘落下。 这三人都是一身蓝袍,服色相似。当头一个师元婴后期修为,身后两人都是元婴中期境界。 领头这位相貌清雅,皮肤白皙,气度也非同凡响。却见他大袖一甩,一道金芒迎面刺来。 但归无咎纹丝不动。 那金芒自归无咎身畔掠过,一个转折,便将躺在地上的黑面人头颅割下,甩出百十丈外。 南门芊、北门云铮此刻心中本是惊魂未定,但这三人接下来却做出一个出人预料的举动。 三人一齐大礼参拜,同声道:“门中罪囚神魂错乱,逃遁而出。惊扰了珈蓝天罗大人,洹沮门有失察之责。还请大人降罪。” 归无咎心念一转,微微一笑。此言他哪里肯信。但是这的确是对方权衡风险之后最善的策略,只要真心相投,归无咎也不过多苛责。 当即言道:“带我去你门中所谓的‘秘地’一观。”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开天之地 四脉道传 当头这位元婴后期修士,名为秋原实,正是洹沮门掌门。 在归无咎和隗山宗接触半个时辰之后,洹沮门便接到了确切消息。 按照常理推断,归无咎的神通表现、外貌形象、战胜隗山宗掌教南门敬的壮举,以及隗山宗立刻传讯金顶宗等三家的果断举动。“天幕”中惊鸿一瞥的紫海天绝代天才珈蓝天罗,竟似乎真的来到了黄阳界中。 若是如此,洹沮门也不能甘于落后,正应当极早和珈蓝天罗建立联系,才是正理。 可是洹沮门中诸位长老心中也有顾虑。若是此人是隗山宗等四家经营已久的瞒天过海之计,借助一道障眼法,正为了对付洹沮门而来,又当如何是好? 轻易中计,贻笑大方是小,更是将经营数十万年基业白白断送。 可是若是置之不理,甚至与来人为敌,万一此人果真就是珈蓝天罗本人,洹沮门同样是大祸临头。 纵然珈蓝天罗只是金丹境界,这等人物的背后势力,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何等庞然大物。稍稍出力,就能将洹沮门碾地粉碎。 思来想去,诸位长老终于设计出这样一出折中之计。 洹沮门长久以来引以为底牌的秘手有可能白白断送,固然殊为可惜。但是在事关门派生死前途的生死抉择之上,也只能将之抛出,作为一枚棋子了。 在看到归无咎带着两个似乎不满双十的少年男女出现,秋原实愈发相信来人身份不虚。只是计策已定,也不便轻易更改。 对方身份判然无疑。秋原实果断断臂求生,此刻见珈蓝天罗似乎并无怪罪之意,胸中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不免大呼侥幸。 秋原实恭敬言道:“珈蓝天罗大人是否先光临我洹沮门总殿,由阖宗上下修道士一一拜见。再由本宗传承簿录,正名为阴阳宗正朔。稍事休息之后,再寻‘剑墟’秘地,也不为迟。” 归无咎心中一动,原来这黄阳界中唯一深不可测的秘地,名为“剑墟”么? 不过秋原实此言用意,归无咎心底门清,无非是要将自己和洹沮门牢牢绑定罢了。 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归无咎道:“你既然知我身份,也知晓‘阴阳道正传’一说,那么想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看来你们洹沮门的消息,倒也灵通的很。” 秋原实惶恐道:“不敢。” 归无咎淡然言道:“秋掌门放心。黄阳界诸派,既然愿意投身本人门下,你们数十万年来的恩怨自当就此了结,今日之后,合和一家。本人也不会因为先来后到的缘故,厚此薄彼。” “所谓阖宗拜见、记名簿录一类流于形式的东西,与我无用。不必再提。” 秋原实闻言精神一振,身躯微微挺直。他身后两位长老,对视一眼,同样轻松了许多。 珈蓝天罗此言,正说在他们心坎里。可见面前这人并不是“道痴”一类不染尘俗的人物,除却修道资质惊才绝艳外,人情练达、统辖驭下也是熟门熟路。 在这样的人手下效力,只要竭心尽力,其余大可放心。 秋原实不再强劝,当即爽快言道:“既如此,那就由在下为珈蓝天罗大人引路。” 把手一挥,面前出现一只十余丈长短,形同蝉蛹的奇形飞舟。 六人一同进入其中。 南门芊、本门云铮回过神来,预想中的苦战并未发生,没想到洹沮门竟如此果决的投入归无咎的怀抱中。 虽然日后隗山宗、洹沮门化敌为友之言令他们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似乎心中稍微有些别扭。但是避免一张恶斗后的身心松弛,却是掩饰不住的。 更何况这形同蝉蛹的飞舟,着实有些奇妙。南门芊二人一进入其中,就立刻被此物吸引了注意力。 原来,这蝉蛹法宝和归无咎在云中派的清莱台洞府有三分相似,人在其中,观览外物是完全透明的,就和这法舟宝物完全不存在一般。 此舟更有一神奇效用。若是看远处景物不甚分明,把手靠在墙壁之上轻轻一划,便可将数百里外的人物放大数十、数百倍。 而到了穿渡传送阵之时,舟中人物也不需要下来施法。 此舟似乎和传送阵之间自有一种约定激法的秘术,只见这法宝只是稍稍减慢速度,移动到传送阵坛的正上方,随着光华一闪而逝,飞舟便渡过千山万水,好似只是蜻蜓点水,经历了一次轻盈顺滑的转折。 此舟名为“蚁游”,乃是洹沮门巡视领地的一件异宝。 此物在洹沮门中足有千余件,只是其余“蚁游舟”之品质,比之这一艘不免稍稍简陋。穿渡传送阵的身份验证过程也不可忽略,显然要更加繁琐一些。 舟中歇息不到一个时辰功夫。秋原实上前道:“珈蓝天罗大人。‘剑墟’秘地已经到了。” 归无咎点了点头,和南门芊等人一齐离开飞舟。 刚一纵身落地。归无咎眼皮一跳,全身为一种异样感受所包围。未想到面前景象如此惊人,纵然是下愚之人,也当猜出这是一处深含玄机的秘地。 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虽然在宗门典籍之中早已见识过关于这一处秘地的形容文字。但是此刻亲身经历妙境,也不免倒抽冷气。 更让人惊讶的,是秋原实和两名洹沮门长老的态度。 按理说这里是洹沮门秘地,门内高阶修士等若半个地主,对于此处该是了如指掌才对。 但是秋原实三人如临大敌的态度,竟比之南门芊等二位小辈更要郑重十倍。 归无咎清晰的感受到,三人俱是摆出抱元归一的架子,收摄心神法力,似乎是在抗拒什么极大的诱惑。 这份元气默运的神气,和修炼破关时驱逐心魔的阵仗也相差不远了。 归无咎双眼一眯,面向眼前之异景。仔细感应,透过表象观其虚实,心中隐有所悟。 黄阳界中,纵然甚少有名山大川、高林古木。但是或蓝或碧、青葱铺卷的嫩草灌木、苗条枝丫,倒也随处可见。 而眼前一大片平坦地面,却是光秃秃,黑漆漆,俨然一片死地,一眼见之,任是谁都要被这强烈反差震动。 不止如此,地面之中,时不时有一道道土黄色的气息宛如喷泉,从这致密夯实的土地上平空上涌,鼓荡沉浮。 归无咎虽然功行精微,但是他毕竟只是金丹境界。对于这超临界限的玄奥,仔细感应了片刻,方才模模糊糊悟到其中玄机。 这黑色土地上莫名涌出的土黄色气机,几乎可以当做是外界渗透而入的新鲜元气。元婴修士一旦感之,对其有致命的吸引力。 归无咎心中暗暗惊奇。 若是这就是黄阳界与外界连通的缝隙。那么随着外界地气的不断涌入,黄阳界中之气象早应当被外界同化了才是。 不应当经历了数十万载之后,此处依旧是一片稳固不变的上古气息。 就在归无咎心中困惑之际,空中平白无故生出一道异力。说是雷霆,寂然无声;说是神通,廓然无形;说是自然天象,又不该如此超迈拔群,暗通道韵。 这异力一闪而逝,扩展开来。 归无咎脸色一变。这是他百年以来安身立命、前途之所在,成道之寄托,岂能分辨不出? 空蕴念剑。 既已知根知底,归无咎再运气感应,便觉得有迹可循。那地底传来的土黄色气息,似乎时时刻刻被空蕴念剑剑气挤压消杀,是以这荒寂之地始终局限于一个内敛的极小范围,并未扩张开来,也自然不会影响到黄阳界的气机流转。 地下异界之气不断渗透,空中空蕴念剑剑气如天罚降临,二者糅合一体,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此一来,这里是何根脚,归无咎已经大致有了答案。 归无咎心中欢喜之余,不禁暗叹。原本是为了寻找黄阳界的出界关门赶赴此地。没想到却再度遇上一件道途中大有裨益的机缘。 黄阳界一行,对于自己而言,可谓是满载而归了。 只是按照他心中这一道假设,此处不是一个深渊,就当是一个山谷,又或者是一处险峻的裂缝;绝不应当是这么一处光溜溜的平滑空地。 再仔细看,此间之地面,隐隐约约有几分被人清理过的痕迹。 归无咎心中一动,转头问道:“此间土地平滑之极,似乎本不当如此。莫非是贵派曾经加以整饬不成?” 归无咎身旁站立的是洹沮门一位长老。归无咎一转头,面朝向他;只是他此刻脸色微微涨红,却不敢应答。只得微微眨了眨眼,显得很是滑稽。 洹沮门掌门毕竟功行较深,运气已毕。 秋原实脸上一副又惊又佩的神色,接口言道:“珈蓝天罗大人明鉴。此处原本名为‘剑谷’,乃是一处极为魁伟的万丈深坑。后我宗历经上下数万载,终于将那无底深谷填平,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改名‘剑墟’。” 归无咎惊讶道:“贵派为何要花费大力气,做得此事?” 秋原实脸上有几分尴尬,道:“珈蓝天罗大人目前是金丹境修为,又立身于大界之中,自然感受不到黄阳界元婴修士光临此地的震撼和诱惑。” “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在水中生存许久,但偏偏不得便死,于是早已习以为常。有朝一日当他浮出水面,感受到新鲜元气,哪里割舍的下。” “那山谷之中的土黄色气息,修为道元婴中期之后的修士一旦感应,无不心中生出异兆,似乎切实感受到元婴境界并非是道途的终点;若在此地长久修炼,极有可能突破元婴境界的桎梏。” 归无咎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将原先那山谷填平呢?” 秋原实叹息道:“原先那谷中气息,实在过于强烈,并非黄阳界中任意一位元婴修士所能承受。我洹沮门填平山谷所用之物,并非寻常泥土,而是一种名为‘集宣泥’的异物,看似极为致密,又能略略疏通气息,减缓地气渗透。” “先辈本意,自然是要将此处气息控制在可以吸纳的范围之内。” “只是正当门中先辈以为大功告成、此地即将成为一处成道胜地之时,却再度横生枝节。谁也没有想到,在修炼的过程中,每每经历了元气扩张的第一阶段,神魂之中总会迎来一种锋锐之极的异力镇压,使得突破的过程功亏一篑。” 归无咎暗暗摇头。 秋原实所言“异力镇压”,明显是遭受“空蕴念剑”剑气侵蚀心神的异相。 此处名为“剑墟”的所在,明显是当初空蕴念剑雏形落足北渊入口、击破的一点“伤痕”。 因此,这既是外界元气进入黄阳界的缝隙,同时又是“空蕴念剑”的剑气残留,成为一道可贵的标本。 不但如此,两种气息之间更是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平衡。若是洹沮门不多此一举,那么在归无咎眼前,正反气息必将强化十倍,归无咎观察其中精意也就愈加清晰省力,轮廓毕现。 洹沮门费了数十代人,好大力气,却是蛇足之举。 归无咎转身瞥了秋原实等五人一眼。 两位洹沮门长老受此间气息牵引,似乎极不好受,只能勉力行功入定,保证自己心神不为所惑。秋原实虽然功行较深,看似对答如流。但其实外送内紧,内里暗暗运功,同样不敢有丝毫懈怠。 倒是南门芊、北门云铮两个小家伙,虽然脸上惊讶万分,但是以其筑基境界的修为,距离破境元婴尚远。倒是并无丝毫不适。 归无咎暗自忖度,自己在此间恐怕要稍稍逗留一段时间了。将三人留在此处煎熬,恐怕也不是办法。 稍一思量,于是从容言道:“此处玄机,值得本人参研一二。秋掌门不妨和两位长老先行回返,大可以先集合门中诸位长老待命,伺机与隗山宗等四宗相汇合,预备整合四宗,消解夙怨。” 此言在两名元婴长老耳中简直如闻天籁,连连点头示意,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态。 秋原实也知在这等人物面前,没有虚言客套的道理。 他在此也是大感煎熬,几乎忍不住就要尝试突破境界。于是果断将这座品质最高的“蚁游”飞舟留下,另由一位长老取出一件稍稍小些的飞舟,齐齐一礼后便飞跃其上,一齐逃之夭夭了。 归无咎转头对南门芊二人言道:“你们在此随意玩耍,只是不要走的太远。” 见二人满口应下,归无咎淡然一笑,往“剑墟”最中心处走去。 对于地脉之中不住涌动而出的土黄气息,作为外界来客,归无咎自然毫不在意。但是这一片地域上空,那若有若无的剑气,却是一处宝贵的资粮。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残留的剑气,就是黄阳界“创世”的痕迹。 此间剑气遗迹,并无任何神通法门、道术精奥在内。就算曾经存在,相隔数十万载,也早已消耗殆尽了。 因此,若是将之当做功法经典一类,从中以“念剑演化图”参悟吸纳,加速天人立地根的修炼进程,那是并不可行的。 这“剑墟”的真正价值,是其作为第三道尊最后一式的实证手段,包含这一法门当时的一切精华,成为了可以探究“空蕴念剑”能力边际的遗迹。 换言之,归无咎第一次可以触摸到空蕴念剑得法之后的规模框架,神通体统。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摸着石头过河。 此时归无咎早已盘膝坐下,放开心神感悟其中的点滴妙境。 约莫六个时辰之后,归无咎心中生出一道感悟:这最初的“空蕴念剑”神通,若是诉诸于文字,该当有三十六万一千八百八十八言。 而归无咎日后成就新法,其是否超迈前贤,也尽可以以直观的文字数目论高下。 若是完法之后,空蕴念剑文字总数在三十六万一千八百八十八言之上,那就意味着借由“念剑演化图”重新立下的新空蕴念剑神通,威能潜力青出于蓝。 时光流逝,日月轮转。 南门芊、本门云铮二人,也早已过去了最初光临此地的兴奋,各自取出棋盘棋子,对弈打发时间。 归无咎起初观望此剑气玄奥,只略略观察了片刻,便已稍解玄机。本以为整个过程至多数日便可完成。 但是一试之下才知道大错特错。 归无咎想要略览规模、定下根基的,不是得自荒海的残破空蕴念剑,而是完道一流的先古上乘法门! 门户谨严,气象博大。 将之梗概枝蔓、规模次第一一摸清,不知不觉竟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但经过这一番努力,先古空蕴念剑的整个蓝图,也逐渐清晰的在归无咎面前揭露。 剑刃剑鞘,阴阳相济;合和四相,各成一法。 以剑刃咒术本体为主,其剑法暗合老阳、少阳两门,成就四种神通极致。 老阳一道,名为“念动诛绝”。乃是空蕴念剑本身威能延伸到极致。修道者已然不受凝化剑形的数量限制,甚至也不需要先感气化剑、再击碎小剑工序。施展神通的全过程在心中完成,念起念灭。即剑生见灭。等若一个念头,便可断人生死。 杀伐神通到了这一步,真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而少阳一道,名为“一念回响”。若当面使用这一道神通意境,敌手之身躯、神魂、血肉一概完好无损,而被这无上咒剑、存诚之道所杀的,乃是敌手一切“变化”的轨迹。 至此以后,此人心中所想,遇到任何突发事件将会作何选择,都在剑主掌控之中。犹如将对方人生中所有变化的轨迹封死,只看破那唯一真实的至高法门。 少阳之间,堪称掌控命运的一剑。 而老阴少阴二剑,却是掺杂了许多“剑鞘”的精义,运用法门和飞剑之法愈发接近了。 老阴一剑,剑名曰“相感相得。” 此剑明面上看,已与咒杀之法分道扬镳,乃是操控飞剑御敌的法门。但是其中是有玄机的,在这飞剑与敌手交手的过程中,对敌人气机的采纳比之单纯的以心意相感提升何止数倍。 交手时间愈长,回合愈多,对于敌手的了解就愈加深刻。在此基础上,御主随时可以将阴剑转阳,化作咒杀之剑毁去剑身。以此术铺垫的咒剑,作战威能已经远远超过常规手段,甚至对于功行远高于己的敌手也能起到显著作用。 最后一剑,名为“万剑备我。” 此剑同样是以飞剑剑形使出。但是其所针对的目标,乃是一切法宝外物。此剑与之交击的过程中,足以将敌手法宝之灵气咒杀之,吸纳之,炼化之。堪称一切法宝外物的克星。 更奇妙的是,此剑虽然擅克一切法宝,又分属空蕴念剑四大系之一,但是这一道神通的使用,不但不受空蕴念剑使用次数和时间的限制,反而没使用一次,就会加速其余三剑的恢复时限。 但是作为限制,对于品质稍逊的宝物,这一门神通却并不会产生效用。所谓“万剑备我”,所吸纳炼化的至少是相当于八炼法宝以上的上乘宝物。 时至今日,“空蕴念剑”的完整面貌才呈现在归无咎面前。 若是要走将旧有法门尽数囊括、另外青出于蓝的道途。这老阳少阳、老阴少阴四剑,迟早要归于归无咎掌握之中。 如此一来,等若归无咎可以提前布局《通灵显化真形图》十八神通的演化之路,以求相辅相成之效。照鉴前路,利益不可估量。 就在归无咎大感满载而归之时,身旁一声呻吟声传来。转头一看,身旁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面色铁青,似乎极不好受。 原来两人虽境界尚浅,那外界黄色地气对其影响极小。但是空蕴念剑的肃杀之气,却潜移默化的对二人造成伤害。 归无咎摇了摇头,看来与这二人,不可避免要有一份缘分纠葛。当即自袖中取出两枚玉简交于二人,和声道:“照此修炼便是。” …… 第一百四十章 一日顿悟四神通 南门芊、北门云铮得了玉简,贴在手心观览。玉简之中依次刻录了四十八幅精致细腻的图画,似乎是一道极高明、极简明的功法。 二人眼下无心评判这功法的精粗高下,以二人之修为,也不足以断之。只是出于对珈蓝天罗的绝对信任,南门芊二人连忙依照这一功法运气修炼。 南门芊资质较本门云铮稍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第一幅图画之中气运周天的法门就顺利运行了一遍,首尾兼备,干净利落。 南门芊得暇,感应一阵。 似乎身躯之中平白生出一种异力,和外界侵凌心神的肃杀之气完全相反,由内而外产生一种对抗的锋芒,将外界压力逐渐消解。心中不由大为振奋。 又过了十余个呼吸,南门芊第二幅功法已经渐渐入巷,脸上寒意也逐渐退散,血色渐渐充盈,看起来十分康健。 两丈之外,北门云铮也已顺利将第一幅功法修完,呼吸匀停,不复战栗局促之态。 归无咎见这两个小家伙修行顺遂,也是松了一口气。此法果然并无差错。 心中一笑,暗道:“你还并未走入修炼之途,就已经欠下了许多人情。这些因果,却需要你将来自己去解决了。” 归无咎心中对话的对象,自然不是眼前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而是他预定的开山大弟子,黄希音。 交由南门芊、北门云铮的这道法诀,和那日交与云归海的法诀异曲同工,同样是黄希音修炼将来“反空蕴念剑”剑道的前车之鉴。 上次交由云归海的功法,包含了许多辰阳剑山《观法图》中的剑理;而今日交给南门芊二人的功法,却全部源自本土文明之中的几部经典提炼演化。 作为前驱披荆斩棘,试探前路,这渊源着实不浅了。 归无咎有时也不免可惜,全珠的道法演化之路已经为自己所有。黄希音若想成就更高境界,却无如此简便的借力捷径了。 以归无咎现在的视野和智慧,所创制的法门已经臻至极高层次,虽然不若九宗真传那般完美无缺,但已经不是大能以下之兴作创造所能望其项背。 所缺陷者,不过是归无咎目前功行尚低,因此所创制的功法只能止步于筑基境界之圆满。结丹之后的法诀,却需要等待归无咎修为提高,日后逐渐弥补。 正因为这一部功法是从与“空蕴念剑”完全相斥的经典之中演化而来,二者之道理水火不容,故而一经运转,自然而然便能形成对抗剑气的斥力。 当然,这功效如此立竿见影,也是因为“空蕴念剑”剑气在黄阳界中历经数十万载,早已衰减到微乎其微的缘故。 见南门芊二人安然无恙,归无咎盘膝而坐,闭上双目,继续参研此处空蕴念剑剑气轮廓,精神气象。 半个时辰过去。 归无咎又感应了一段时间后,这神通的能力边界已然无限分明,赫然已经是理解到了极致、增无可增的地步。 归无咎几乎又找到了当年一笔一划创制《持心卷》的感觉,一切形而上的神通法门化为具象,形上形下之间棱角分明,纤毫毕显。 归无咎暗暗慨叹,没想到道途之上又一道重大转折,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今日。 归无咎当初立下志愿,研习《通灵显化真形图》三千道术的道路的次第,与越衡宗任一先贤都决然不同。 为了对抗轩辕怀,追求战力的最大化,归无咎本拟在三千道术全部习得、即将成就元婴之时,一口气凝练十八道大神通。 而在此之前的斗战法门,却以第二真宝“天演钟”驾驭“履尘剑”应对。 虽然不久之后习得空蕴念剑,并以为“天人立地根”的证道之本。但是空蕴念剑和越衡宗十八神通乃是两条相互独立的修行线路,完全无有任何交集,自然更加起不到借鉴、辅佐、印证之效用。 故而归无咎的理念,依旧是分别追求两道神通的战力最大化。 但是今日“空蕴念剑”的完全形态尽数在眼前展示,却是彻底扭转形势,给了归无咎改弦更张的依据。 修道之人,一旦选定道途,便当心志坚凝,百折不回。但是这是由道心而言。以具体的方法和策略论,那就应当随时变化,万不可拘泥成法。 时至今日,归无咎当初立下的“十八神通”成道法门,理当进行些微调整。 大体而言,将三千神通种子之中较强的数种保留到最后,成就威力最强的神通,这一重心不会变化;但是为了和空蕴念剑相互配合,至少可以空缺出五六个名额来,成就针对性更强、和空蕴念剑配合最佳的法门。 此法门威力未必绝高,但是其能够恰到好处、切中要害,实现威力的叠加,就是颠扑不破的神通。 归无咎心中一笑,对于此事他心中已有腹稿。只是“铨道会”迫在眉睫。料想此会之后,更大规模的挑战之前,就是自己精研此术的时间了。 在此地收获虽大,但是同样也足足耗费了归无咎两月时间。 此刻对于归无咎而言,时间已经极为紧迫。抓紧剩余不多的时间,研习妙观智大魔尊所留“丹中之婴”的法门,提升眼前的即战力,才是一件更为紧迫的事。 归无咎自忖于此地空蕴念剑所展露的一切已经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心念一动,就要把放出的心神缓缓撤回,自入定外烁、神意遥感的状态醒转过来。 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归无咎神魂之中竟莫名产生一种奇异的不适感。 归无咎警惕心瞬间提起。 念头愈是潜伏于细微,他愈是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瞬间进入神魂鉴物、福至心灵的最佳状态,和百年前完成《九元书》时最后一步的高昂状态难分伯仲。 虽然此刻并无无名墨珠加持,但是归无咎屡得机缘,修为底蕴也是今非昔比。未过多久,就寻到了心潮症结之所在。 归无咎暗暗纳罕,原来是虚惊一场。 原来,并非是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警兆,而是有一桩意外的选择出现在面前。甚至也可以说,是一桩难得的机缘。 冥冥之中有一道谕示:此刻正是归无咎精神力集中至最高点的时候;趁此契机,大可以进入“神通顿悟”的境界,在一日之间拟合炼化“十八神通”中的四道神通。 这个念头告诉归无咎,若是错过这次机会,选择日后慢慢修炼,那这四道神通就不是一日成就了。每一道神通想要炼成,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 “神通顿悟”的机缘。 “神通顿悟”比之道法修炼之中的“顿悟”更要难得何止十倍。并非单纯的资质出众就可以做到。 顿渐之间,似远实近,似乎相反,实则相成。若非天时地利人和,种种机缘凑在一起,是决计难以遇见“神通顿悟”的盛景的。 不止如此,“神通顿悟”心潮一起,仅仅是一个启示的“引子”,并不意味着必定成功。这一点又和寻常的道缘启示截然不同,尤其值得注意。 一旦失败,其后果也异常严重,肉身神魂也有可能遭受重创。这种代价,完全是不可承受的。 因此古往今来,有许多资质上惊才绝艳之辈,纵然得到了“神通顿悟”的机会,若是感到把握不足,宁愿放弃此道,选择按部就班的修行法门。 一日与十二年。 以归无咎的道途艰难,能够有长驱捷径的机会,归无咎是决计不肯放过的。但是此间的风险,又非得尽数避过不可。 好在归无咎的神意敏锐,堪称登峰造极,几乎可以说是处于古今以来金丹境界的最高峰。 只稍稍沉下心来又细细捕捉琢磨了半盏茶功夫,就得到了精确的结论。 此事可行。 归无咎能够得到“神通顿悟”的机缘,是由几个方面的原因共同促成的。 其一,越衡宗寻常真传弟子,三千道术在灵形后期就开始准备神通雏形,一旦成就金丹境界,至少要同时炼成三至六种神通。如归无咎这般积压之今日。意欲一举成功的,实在是前所未有。 正因为拖延日久,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这一念头便如同洪水决堤一般陡然迸发出来,其势不可抑制。 第二个原因是人所共见的,那就是今日参悟空蕴念剑遗迹的机缘,使得归无咎神魂道念大受刺激。快马扬鞭,驰骋千里,激发了自身的全部的潜力。 这两个原因虽然重要,但是第三个原因才是真正的根本。 这最后一项因素,算得上是完全的机缘巧合。当年之因,今日之果,两相结合,显得分外切题。 原来,归无咎当初履足荒海之时。为了迎接以弱击强、极有可能越阶作战的险恶环境,将《通灵显化真形图》中三千道术的价值发挥到最大,着实下了一番苦功。 这一经历,把三千法中看似不起眼,但似弱实强、有以小博大潜力的法门,尽数梳理了一遍,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心。 最终归无咎所成就腹稿,选取神通种子为何,向何等方向吞并演化,所设计的精密方案就有八九种之多。 当然,人所共知的是,最终被归无咎选定、大放异彩的,是依托“元光显化”之法炼成的分光剑术。 此术果真在越阶作战、以寡敌众之中显露威能,印证了归无咎的出色眼光。 而其余七八种法门,因为种种限制,最终被束之高阁,权且充作几种被废弃的预案。 但是归无咎今日发现。当年所留下的备案,若是配合空蕴念剑作战,却是能够起到极大的辅佐作用,说是巧若天成,也毫不为过。 正是因为一切在心中早有腹稿,以古证今,分外亲切,这才奠定了“神通顿悟”的坚实基础。 归无咎稍一计算,以此为根基,成就“神通顿悟”之法的道路已经完全展现在面前。 长啸一声,轻振衣袖。 归无咎一起身,在这荒凉黑土之中,便以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为轴,或依四象,或依八阵,往复穿梭,龙行虎步。带动气息周流,升降缭绕。 “神通顿悟”之法并不纯粹是静功,而是随心所致,拟形试法,一次演示成功。 空蕴念剑老阳一道“念动诛绝”神通。 其法门固然省去了感气炼剑、再以手指弹破小剑的繁琐“形式”,整个心剑咒杀均能在心意一动之间完成;但是神意锁定对手的存在,依旧是必须的准备工作。 若是你不知道敌手处于何方,又如何能够动用这一道神通? 由此可见,能够提升自己辨物寻人的距离远近,等若极大的提升了在这一道神通的施法范围;而施法范围提高了一倍,几乎可以视作神通威能提升了一倍。 归无咎此刻衣带飘飘,往正南方向大踏步跨出三步,右手大袖一卷。似乎四十七种微小的小点凝成一团,蓦然光明大放,一开一合之间,摄入归无咎丹田之中。 而他真宝金丹三位一体的“金丹”之上,赫然多出一条印记。整个过程,顺遂无比,一气呵成。 归无咎淡然道:“此法,当名为‘长空尽染’!” 当年履足荒海,孤身行事。料敌机先、及时感知战场态势,是归无咎极为关注的一项能力。 这一枚神通种子,以其余四十六种辅佐,却可以形成一道法门。 此术并非释放元气感应,而是纯粹的内炼之法。该神通法门成就之后,人修之气息与其余山川鸟兽人物,会神魂之中的感应会形成更大的反差。 修炼此术之人,不但感应距离更远,甚至于对于一些藏气敛息的隐匿功夫,又有克制之效。 犹如一滴白色水浆和一滴黑色墨汁,同时落在一张白纸之上。其予人的观感,是截然不同,判若霄壤。 这一法门对于修士搜集信息、感知预警,周览战场,可谓大有裨益。但是百年之前归无咎思之再三,还是并未选择围绕此法修炼研习神通。 其中原因有二。 在归无咎以为立身根据的洞府秘地等要害之地,归无咎已经有“心返”大阵作为倚仗。但是若是在外游斗,情形瞬息万变,更多的仰赖于自己的绝对实力。多掌握一尺一寸的信息,所得其实有限。 但是在今日,这一道神通和老阳之剑相互匹配,足可使其威力增加一倍。 “长空尽染”,为辅佐“念动诛绝”而生! 归无咎又往东南方位踏出十余步。 一百二十四点神通种子汇聚一体,在真宝金丹之上凝练成第二道神通种子。 归无咎脸上五色气息一闪而逝,低声道:“此法,当名之为‘隐灵摄心’!” 此术早在归无咎于九转灵光殿后殿修习《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一一遍历三千法门时,就已经稍稍留心。 此术看似是一道极不起眼的气机迸裂,但是却能在一瞬之间,构成一道幻象。归无咎当时便想到,围绕此术,当可以炼成一种侵蚀人心的幻术法门。 仰仗此术在外行事,擅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谓极为便利。当初在荒海之中,归无咎在此术和“元光显化”之法中权衡已久,最终选择了主修元光显化之法。 因为这一法门虽然堪称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尤其对付功行低于自己的对手,无往而不利。但是若是敌手功行较自己为高,此术便相形见绌了。 少阳之剑“一念回响”,纵然是一道斩断变化的顶尖法门。但是其具体成效如何,也要看对手心志坚凝透彻到何等程度。 假设敌手功行不逊于自己,又是修习了宛如辰阳剑山“心剑”一流的秘术,那么“一念回响”之变化咒杀法,效用恐怕会打些折扣。 但若是在动用“一念回响”之前,先使用秘法对敌手心神撼动打击,最后再以杀招乘虚而入。那“一年回响”的成功概率,自然会大大提高。 “隐灵摄心”,正是与之天作之合。 “隐灵摄心”,为辅佐“一年回响”而生! 归无咎又往西北方向环绕半周。双手同时一卷。右手一百六十三枚星星点点聚拢,一口气吞入腹中。真宝金丹之上,同时出现了第三道印记。 “老阴”一剑,“相感相得”,借用了剑鞘之法,以飞剑之形式和敌手交手,在回合渐久的过程中深入了解敌手人物之性,从而扩大空蕴念剑的威力。 这剑术若要补足,其方向也是极为明确的。 以“空蕴念剑”千锤百炼的法门,纵然是“剑鞘”实相,也是超越万法之上的完道法门,必不虞被旁人正面破解。 但是敌手若是不愿与你恋战,一得空便抽身而去。那这两法的用武之地,就要大大减少了。 虽然剑道神通极为灵活,擅长追击游斗。但是这唯一的破绽,却是不可不防。 归无咎手中本有一道手段,那就是困敌决胜的秘法“摩罗力境”。 但是可以预见,在相当久远的时间内,“摩罗力境”的神通层次都是在“空蕴念剑”之上的。因而此剑也绝难在万法归于力道的奇异空间内施展。 归无咎成就的这一道法门,名为“元气之泽”。似是气机起伏沸腾,又似乎是磁力强弱变化。敌手陷入其中,便当如落入一团沼泽之内,难得自主。 归无咎当初青睐这一道神通,正是应为此术分割战场极有妙用,最擅对付以寡击众、各个击破的局面。 但是自“元光显化”之法被发掘出来,此术就已经打进冷宫。 直到今日,才再次回复光彩。 “元气之泽”,为辅佐“相感相得”而生! 至于最后一法,在当年归无咎的考量之中,却是七八种法门中最边缘的一种。 此法本是归无咎打算为破解秘地禁阵所立,同样也可以对付法宝外物,名之为“阴风蚀物”。 但是归无咎在外修炼,毕竟以开掘五行杂玉矿脉为主,若说破解禁阵,多半是此物和五行杂玉矿脉有几分关联,才有一试的价值。这个概率实在会乎其微。因此归无咎研究了一阵,便放弃了此术。 但是这一神通,恰好可以与“万剑备我”并用,加快吸纳炼化敌手法宝的速度。其契合之处,反而是四种法门之中最直观的。 归无咎大袖一卷,一百七十三枚光点凝聚合一,丹田之中第四道神通印记凝形。 “阴风蚀物”,为辅佐“万剑备我”而生! 说是一日之内成就。但是归无咎这“神通顿悟”,由于积累太厚,竟尔在一个时辰之内,炼成四道神通。 “十八神通跃天门”,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成就其四。 就在归无咎感到意气风发,神魂酣畅之时。突然觉出面前空蕴念剑剑气之中,似乎隐藏着一无形之物。 若非他神通攀升至顶点,原也不易发觉。 毫不迟疑,一口丹气染成墨色,如利剑一般刺向那若有若无、暗藏玄机之处。 黑色丹气沾染,那物瞬间显化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浮在空中的一座径长丈许的圆盘,三十六轮刻度宛然。 出境的真正门户。 归无咎洒然一笑。此行虽然得了极重要的机缘,但是预定目标也顺手完成了,实在是一件意外之喜。原本他还顾虑若是出境之地在原先这山谷中,如今被洹沮门填平了,不免大费周折。没想到此物竟是浮在空中。 黄阳界一行,可谓善始善终。 第一百四十一章 颠倒关门 大敌惊闻 归无咎转头一看。此刻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人,已经分别将自己所赠功法修炼到第七图和第六图。 这一功法一口气修炼完八幅图卷,才算是第一层告一段落。这一过程须一气呵成,不可中途断成两截。 此时归无咎心中甚是满意。暗暗思忖,等候这两个小家伙修炼功法完毕,一齐回返之后。再与五宗首脑相聚,传之以出界法门。安置妥当,黄阳界一行就算圆满结束,自己也到了该当离开的时候了。 想到黄阳界中功行较高的数位元婴修士出界修行的安排,归无咎随意一抬头,目光落在那现出真形的气化圆盘。 但是这一仔细端详,归无咎蓦地双目一凝,竟现出犹疑之色。 果断地纵身一遁,停留在空中这一道圆盘面前。 此盘大小与幽寰宗红云秘境、云中派紫气秘境的两道法盘大小相类,一般无二的三十六道年轮。其中刻度,暗合周天之数。 每一道年轮之上,各有一点露珠大小的些微气机,铸成实体,显然是关门锁钥。 只是稍稍有些奇怪的是,这圆盘四周的刻度字数,竟与常理完全相反。 上方正北之位,原本“子”位所在,却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午”字;而正下方“午”位所在,反而是个“子”字;不但如此,左手边一个“卯”字,右手边一个“酉”字,同样颠倒过来。 归无咎沉吟一阵,突然心中生出困惑:这三十六道年轮上的答案,是依照顺序,正北偏转第一度对应一月一日,还是参考“子”“卯”“午”“酉”四字完全颠倒过来,以正下方偏转一度为正月初一? 这“密文”,竟然出现了两种解法。 归无咎仔细思索一阵,似乎是应当按照颠倒过来的“子”“卯”“午”“酉”四字为准地。 但是他也并无把握,认准自己所想就一定正确。 刹那之间,归无咎甚至伸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就像阴阳洞天能够连通两处迢远之地,这界盘既然颠倒过来,是否预示着来处、去处并非一体? 自己为何就理所当然的认定,这里就是返回云中派紫气秘地的出口呢? 思考有顷,归无咎微微点头,做出决断。但见他袖中光华一闪,一枚形同竹简的签符取出,扎进地面。 归无咎依照颠倒之后次序,依次将三十六道年轮之上的浮子拨动。 下一刻,一道阴森森的乌光穿渡界空映照其身,归无咎立刻消失不见。 天地一转,归无咎反应极快。 在隐隐约约感受到落足之地的颜色、气息和云中派紫气秘境截然不同时。归无咎立刻动用了元光显化之法中藏匿身形的神通,身形完全化作透明。 以归无咎这一道法门的造诣,以本土人道文明的水准衡量,不入步虚境界,极难窥破其行藏。 归无咎瞬间只觉神魂一颤,连忙镇定心神,收敛六识。 他的的隐匿之身,在空中轻轻飘荡。举目四顾,四处都是小则数百丈、大则千余丈的漆黑巨石碎山,浮在空中。 低头下视,却是一副深不见底的奇景,唯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黑气腾涌而上,折冲东西。 觑准了一块稍小一些的石山,归无咎双足一落。只是落足的一瞬间,身形几乎一个趔趄,险些就要跌倒。 以归无咎的定力,无论面临何等变故,都能冷静处之。之所以差点失去平衡,那是因为此处的气机性质,和黄阳界实在是两个极端! 纵然是归无咎,一时间也不能彻底调整过来。 黄阳界中之气象,即便归无咎眼下只是金丹境修为,同样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此间修士,修行之道必将止步于元婴境界。这份规模狭隘、元气窒涩所产生的制约,清晰无误的展现出来。 而眼前这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见天光、景物幽闭的秘地,气机之澎湃活跃,堪称百年未见,几乎让归无咎回到了真传大比后、进入九转灵光殿秘境时的状态。 虽然以气质而论,此处元气高迈粗犷,似乎并非今日紫微大世界中之气象。但是归无咎敢断定,这等第一流的界天,必然有修为极高的大能占据,以作为洞天福地。 想到此处,归无咎心弦一紧。 暗暗感受“拾遗书简”的灵机感应,果然此物牢靠的很,并未失效。、 归无咎由是心中稍定。 但是这份感应,却和拾遗书简前几次心神验证稍有不同。 归无咎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此地距离黄阳界,实则远远超过十余万里的界限。但是因为某种意外的原因,拾遗书简的瞬移功效却并未丧失。 归无咎以这一块浮石为根基,寻到方圆十余里内最大的一座小岛,悄摸摸的靠近。 就这样依样葫芦,依靠一个个跳板深入其中。归无咎认定,此间若是有什么山门道场之流存在,必定是依托于较大的飞岛之上。因而愈是接触较大的岛屿,就愈加小心。 这处不知是小界还是洞穴的深诡秘地,空中浮石飞屿也是有规律的。 自东向西,这飘浮的飞石总体上看体积是逐渐增大的。纵然有一二例外,但是大致的趋势却是确凿无疑。 此时已经是两刻钟过去。归无咎渐渐熟悉此地之气息后,产生一个念头:似乎这里的气象,较紫薇大世界本土为古,但是和黄阳界相比又似乎更新。 若说黄阳界中气息与先古相同,而紫微大世界中的气息为“现世”气象;此处元气精粗,似介于两者之间,正处于一次纪元轮转的前后交接处。 又过了一阵,天空之中的黑色愈发深湛。归无咎眼前一个恍惚,突然省悟,这里似乎有几分熟悉…… 此时目力已经难辨百丈之外。 归无咎心中一哂。半个时辰刚刚学会的神通,想不到立刻就有了用武之地。 丹田之中元气转动。归无咎隐匿之身虽并未有丝毫气息放出,但是他对于人物气机的感知敏锐程度,立刻提升了一倍。 长空尽染。 机缘巧合,第一次动用这一道神通,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振奋。唯有在实战之中,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掘每一道神通的妙用。 譬如此刻,归无咎立刻发现了这一神通的一项长处,堪称妙用无穷。 原来,“长空尽染”神通,在感应距离倍增的情况下,本身不需要释放一丝一毫的气机。这就意味着,此术在御主隐匿身形切忌暴露的环境下,可谓大放异彩。 好巧不巧,这一道神通使出,果然就发挥效用。 在“长空尽染”感应边缘的一座五指山中,隐隐约约感应到几道气机。 其中一道最强的气机,清晰的感到气息极为精湛。但是单论功行,未必能够超出归无咎去;而另外四道,却孱弱许多,至多不超过金丹初期的境界。 归无咎暗暗一试。在这个距离上,自己即便将“长空尽染”神通运转到极致,也无法精确捕捉五人面目。 于是暗暗起了遁法,化作一道浮云,几乎在不引发任何元气波动的前提下缓缓靠近。同时“长空尽染”神通运转到极致,只待能够清晰感悟五人之形象,就立刻止步。 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又接近了三分之一的距离。 这里就是归无咎能够精确感应到五人的界限。 随着归无咎心中玄功默转,五人之面目清晰的浮现出来。当“形”一旦被把握的瞬间,“声”也同步地纳入归无咎掌控之中。 无一例外,那四个功行稍逊之人都是筑基境界,三男一女,年纪均幼。这四人虽然服饰古朴谲怪,但是面容都极为清秀,不亚于南门芊、北门云铮。 至于四人对面的哪一位,正襟危坐,一道道书卷随意丢弃在身旁,面容却异常熟悉。正是两月之前,归无咎曾经在天幕中见到的“老相识”—— 红发黑面,眸生双瞳。 九重楼。 归无咎心中一跳,果然是来到了所谓的“广渊天”中。 不久之前,此处空间愈来愈黑、而“拾遗书简”感应中又似乎极为遥远。归无咎就已经产生了猜测——这里似乎和三生阴阳洞天中三处出口之一的“广渊天”有几分相似。 黄阳界,这数十万年前曾经被击破的阴阳洞天碎片,似乎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既然其本体在数十万年前曾经是阴阳洞天,那么这辈空蕴念剑击碎的数十道碎片,宛如蛞蝓一般再生活力,有无可能再次形成了规模较小的阴阳洞天? 当然,先前先入为主的将之视为“小界”也不算错。因为若是阴阳洞天的两头出口都被封死,那么“阴阳洞天”就是“小界”,“小界”就是“阴阳洞天”。 可以想象。 当年在广渊天被击碎的数十道碎片,极有可能和“黄阳界”相同,化作一道阴阳洞天。两处出口,一处是小界落足之处;一处就是这里了:每一处‘小界’或是‘洞天’的诞生之地。 除了闻名已久、却始终缘铿一面的轩辕怀之外。归无咎在这一代“应时而出”的天才之中,可谓独步当时。 此刻突然见到又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归无咎心中突然产生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要报出自家名号,上前与之一决高下。 归无咎一惊,立刻调息运气,安抚稍微躁动的心神。 生出这一道感应,说明九重楼的确是一位堪称劲敌的对手。 千余丈外,原本闭目垂帘的九重楼,突然睁开双目,瞳孔之中双瞳凝结合一,发出赤色光芒,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过了一会,九重楼摇了摇头,眉头舒展开来。 归无咎心中暗呼侥幸,若非“长空尽染”神通将自己的感知范围又扩大了许多,自己再近上二三百丈的距离,一旦产生心绪波动,必定要被此人察觉。 过了片刻,那四位年轻修士之中,最右手边的哪一位,身躯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后背先向后一躺;随后如弹簧一般立刻前倾,口中发出惊呼。 九重楼面色不变,掌心之中散发出一道乌濛濛的光华,将那年轻修士安抚镇静。 此刻九重楼展露手段,归无咎立刻辨认出,此人不愧是被黄阳界诸修认定能够和自己与秦梦霖相提并论的杰出人物。一身功行圆润无暇,已经臻至圆满之境。 不止如此,此人身上似乎有两种气息加持,一种是沧沧凉凉的荒莽之意,一种是统摄于生机强弱之辨的的阴阳道法门。在这两道绝顶传承的加持下,此人实战手段显然步入了能够与“圆满之上”交锋的境界。 那排名最末的年修士子被九重楼护持住,似乎面有惭色。道:“有负师尊教诲。大巫十二法中的第七部《受生天魂法》秘奥,弟子苦思三日三夜,但却始终不得要领。” 九重楼面色淡定,音声竟是异常的和蔼,宛如一位白面书生。只听他静言道:“无妨。你大师兄与二师姐,资质本来就要比你稍胜一筹。只消有一人能够将大巫十二法纲领掌握,为师也可放心出行了。” “尔等相互扶持,也足以将大巫十二法尽数领会。” 九重楼看着面貌奇异,又曾借助万千人骨骷髅练功,似乎是一个极不易接近的邪魔一流的人物。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九重楼长相虽然霸道,但是行事作风却别具一格,极有举重若轻的情致。 四人中排行第二的是一位女子。只听她声如黄莺,清脆悦耳:“启禀师尊。十二法中其余十一道法门弟子已经尽数领会纲领,将来修习的过程多半再无窒碍。只是第十法《存玄素纭法》似乎与其余十一法差异颇大。弟子苦思良久,终究不能完全贯通。” 她话音刚落。左手边的那位男子接口道:“弟子与元商师妹相同。同样是阻在《存玄素纭法》这一关。” “元商师妹”又接口道:“不是弟子夸口。若是依照巫道正传,以三十六年为一轮转。以我师兄弟四人的资质,足以将这十二法尽数掌握。为何师尊执意要弟子四人以‘一本道’的顿悟法门为根基,三十六日之内一朝悟道?” “据弟子所知,依常规法门和‘一本道’顿悟法门,虽然快慢悬殊,似乎并无高下之别。” 听这名为“元商”的女子说话的口气,敢于直接提出疑问,显然九重楼平日与弟子之相处似乎颇为融洽。师徒之间,并无隔阂。 九重楼沉默半晌,终于言道:“三元洞天之中,北极天自数十万载之前,遭天降异力一击,入口之处就此闭塞。但是经由历代十二元师的不懈努力,两月之前,北极天与另外两处洞天出口的通道,终于被打通了。” 名为“元商”的女弟子闻言双眸一眨,好奇道:“那又如何呢?师尊是要往那两处洞天一行么?” 九重楼闻言一笑,缓缓点头。 “元商”皱眉想了一想,突然笑道:“是了。想必是六祭大巫算定,在三元洞天另外两处出口,有资质比我等四人出色得多的人物。于是师尊起了爱才之心,急切的要将那里的天才弟子收了回来。” “或许一年半载之后,元商就要多出一个小师弟或小师妹了。” 九重楼一声长笑,淡然道:“元商说的不错。四十年前,六祭大巫的确算定了。在三元洞天的另外两头,各有一位资质出众的绝代天才。” “元商”懵然道:“四十年前?那岂不是早已度过了入道年龄?就算恩师将此人带来,又有何用?” “元商”右手边排名第三的那年轻弟子,闻言脸色忽而转为郑重。 这元商师姐资质虽高,但是却天真烂漫,有时反应不免有些迟钝。此人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师姐。恩师所言之人,恐怕并非什么资质杰出的修道种子,而是……堪为劲敌的对手!” “元商”一愕,脸色一变,连忙追问道:“师尊。果真是如此么?普天之下,同境界之中竟然有何师尊堪为敌手的人物?元商不信!” 九重楼一身气机由昂扬转为凝实。聚合为一的双瞳也再度分散开来。笑道:“你三师弟说的不错。” 四位弟子似乎被重锤敲打以记,一个恍惚,神情突然都有些沉重。 这才省悟,师尊在最近两月以接近灌顶之法的“一本道”顿悟法教授四人大巫十二法的纲领,显然隐隐有万一不谐、交代后事的意味。 这说明就算是以师尊的功行,也不认为自己此行能操必胜。 四位弟子之中排名最末的那人道:“就算如此,师尊又何必亲自前往。族中派遣一位元师,将另外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扼杀,才是上策。” 这看似不登大雅之堂的阴暗手段,这年轻弟子竟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似乎也不以为耻。由此可见,广渊天之中的文明精神,与外界似乎截然不同。 九重楼笑道:“若是这么简单,为师又何须费心?料想能够对为师产生威胁的天才人物,其背后底蕴非同小可,防备之法,料想也极为周密。唯有正大光明的邀斗,摧毁其道心,才是解决威胁的唯一手段。” 听到这里,归无咎心中微微感叹。这莫名产生的阴阳洞天三杰,唯有自己是阴差阳错的出现在荒海,从头到尾纯属巧合。 若不是因为黄阳界中这一奇妙经历,此间唯自己一人蒙在鼓里,却不知遥远的亿万里界空之外,已经有两人将自己当做劲敌。其中一人,还算自己前世相识。 只是,不知道九重楼此行的目标是先去寻阮文琴,还是自己。 若是先来荒海寻找自己,九重楼固然是扑了个空,但是却有可能给荒海的土著宗门带来许多变数。 就在此时,归无咎背后一道遁光迎面而至。 那人气息昂扬吞吐,浑厚致密。不走祥和幽玄路数,却是一味的高古空廓,以磅礴生势压人。大致估量,是一位功行相当于元婴境界的巫道修者。 归无咎心中一动,本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踪迹,正要及时撤离。但再仔细一看。来人五六十岁年纪,面目无神,乱发披肩,只是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便往九重楼面前去了。 那人虽功行较九重楼为高,但是尊卑却是完全颠倒。 但见此人一拜到底,起身后肃然言道:“四祭大巫教属下前来传信。御孤乘大人穿渡界天之行,可以就此取消了。” 归无咎心中一愕,旋即反应过来。“九重楼”和“珈蓝天罗”一样,乃是黄阳界修士所起别名。此人口中的“御孤乘”,分明就是九重楼的真名。 九重楼闻言,眸中双瞳竟如伴生双星,对换方位。淡然道:“四祭大巫说明了原因没有?若是为了本人安全计这样的陈词滥调,不如免开尊口。” 那人言道:“非是如此。四祭大巫和六祭大巫也是刚刚知晓。东极天的哪一位,背后势力极大,眼下并不宜与之交手。” “而南极天那一位,好巧不巧,此人已经离开了南极天出口。御孤乘大人现在若是过去,只会平白扑了个空。” 九重楼长发如遇骤风,突然散开。冷冷道:“北极天和东极天、南极天的通道刚刚打开。四祭大巫又何以能够得到确切的消息?”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的确是一桩不可思议的巧合。足见御孤乘大人有天眷在身。” “刚刚传来消息,‘丙四’这一子的门中真传,刚刚和一位惊才绝艳的异才交手过。以金丹之境艺压元婴,实在是旷古绝今,匪夷所思。如非御孤乘大人降世,只怕人人都要把传来之讯息当做笑谈。” “这一位现世的身份,乃是‘丙四’的一家相邻宗门的真传弟子。但四祭大巫以传递来的消息为灵媒,已经推算出此人真实身份,就是北极天的那一位。只是不知为何,竟得以借助隐宗真传的身份行事。” 九重楼哼了一声,道:“这有何奇处。我巫道传承有‘丙四’这样的棋子,对方所借用身份的宗门,焉知又不是他手中的‘丙四’一子?” 那人微一沉默,附和道:“此言有理。不过‘丙四’一子,落入我族掌控之中,不过才七千年上下。本以为是缓慢渗透得一招闲棋,没想到如此之快的就发挥了关键作用。这自然是御孤乘大人福源深厚所致了。” 九重楼冷冷的道:“你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那人附和道:“是。御孤乘大人的心意,是要不借助巫族之力,亲自击败东极天和南极天的二位劲敌。此时四祭大巫并不反对。” “其实眼下就有一个好机会。南极天这一位,开启了七十七隐宗真传大战的‘铨道会’。眼下‘丙四’一子是不能再用了。但是天不绝人,合该我巫道大兴。‘丁九’这一子,恰好也在七十七家宗门之中。” “四祭大巫以为,不妨施展手段,请御孤乘大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投身‘丁九’这一子处,充当这一家的真传弟子。如此一来,就有了和南极天那一位一战的机会。” 九重楼面上并无喜色,疑道:“四祭大巫行事素来保守。果真能够同意御某和哪两位公平决斗?” 来人淡然一笑,道:“御孤乘大人有所不知。南极天那位夸下海口,越阶元婴可操必胜,金丹境内无一合之敌。四祭大巫言道。御孤乘大人和南极天这位谁高谁低,实在难下断语;但修为到了御孤乘大人的程度,同阶交手,说什么‘金丹一式’,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就算御孤乘大人打一个平手,南极天那位也难免道心受挫。” “更何况——” 这人自袖中取出一道卷轴,双手托上。言道:“有这一门巫道上古秘传的隐匿面容气质和功力深浅的上乘秘法辅佐,御孤乘大人已牢牢占据先手之利。”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应该是十成。” 归无咎心中一凛,暗暗起了遁术,缓缓后退。 第一百四十二章 前途绝战万难 此刻归无咎既知所察之人虚实,已经不必精确把握对方神态变化、气机精微,只需能够远远听到两人对话便可。 深入虎穴,所接收的消息又异常重要,一切应以稳妥不失为上。 见御孤乘迟迟沉默不语,那人又道:“其实,这一方案已经是四祭大巫大人为了照拂御孤乘大人的心意,所做出的妥协策略。按照四祭大巫大人所提出的真正最优解,御孤乘大人的胜算不是十成,而是十二成。” “御孤乘大人,也当体谅四祭大巫从整个巫道之兴的立场,所耗费的苦心。” 此时归无咎已感受不清御孤乘的神态动作。只听他声音飘忽,模模糊糊的问道:“藏匿修为,背刺一击。这还不算是最优的策略么?某倒想知道,四祭大巫心中,真正的最优解是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稍一迟疑,咬牙言道:“虽然以御孤乘大人的修为,以一式击败全是天方夜谭。但是更稳妥的策略,的确是有的。” “南极天那位,以‘元婴无敌,金丹一式’邀战隐宗各家真传。而御孤乘大人的修为早已到了可以使用巫道圣祭法,一步踏入元婴境界的程度。” “如果说金丹境的交手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出得意外。但御孤乘大人和南极天那位同为古今所无的天才人物,除非日月粉碎,天地倒悬,否则是绝不可能出现一人越大境界作战还能战胜另外一人的情况的。” 那人说道后来,声音愈来愈小。显然是害怕自己此语触怒了御孤乘,刺到他作为绝顶天才的尊严。 归无咎听到此处,心中暗道。以御孤乘方才显露的风骨气度,抑或是作为绝代天骄的尊严和自负,是必定会直斥其非的。 没想到御孤乘闻言之后,竟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归无咎心神一紧,暗道不好。 他真身虽然在藏形匿迹中。但是企业双眸冷寂,身躯笔直,一身精气神统摄内敛,纹丝不泄。 其实在这堪称超拔绝代的气度下,归无咎一身之锋芒,其实收敛到了极点,正是受到绝大压力之后,蓄势反击的表现。 他已经明悟,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绝顶天才之间的心意总是有相通之处的。在御孤乘的沉默持续了十个呼吸,归无咎立刻敏锐的悟到,方才自己判断出了差错。自己未及想地太深,理所当然的以寻常人的眼光评断御孤乘的抉择。 此人十有八九要选择那“四祭大巫”所言的最稳妥的道路,晋阶元婴后,再与自己一战! 资质到了归无咎、御孤乘这一境界,已经不是可以轻易以所谓的天才之名、所向无敌的虚誉束缚的了,一切都是为了成就大道的最后一步。 先前御孤乘之所以起意孤身远赴荒海与自己决斗,不是因为绝世之才中争夺第一第二的虚名,而是要在三十六万年的大变局中占得先机,将威胁最大的敌手一一除去,为自己累积更大的气运。 既然自己创造了一个容易被击败的舞台,那么对方极有可能抓住不放。 现在御孤乘之所以保持沉默,只是调和其心,把自己的一切抉择与心意营造地无懈可击,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归无咎眉头一拧。跨一个大境界,战胜一位和自己资质道行相当的天才,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起码现在是这样。 果然。片刻之后,御孤乘平静言道:“我倒觉得,四祭大巫的这个备选方案的确是无懈可击。跨越一个大境界之后再度交手,要稳妥的多了。” “哦?” 那人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简直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只是他旋即咳嗽两声掩饰自己意动,显然在怀疑御孤乘是不是正话反说,讥讽于他。 不过,御孤乘又问道:“以圣祭法进阶元婴,再赶到‘丁九’伪装身份。整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确实可行否?” 那人这才确认御孤乘并非反语讥刺,连忙道:“可行,可行。御孤乘大人进阶元婴境,再远赴‘丁九’,半年时间也足以完成了。而南极天那一位挑战隐宗真传的‘铨道会’,持续时间长达一年,足够御孤乘大人从容布局。” 御孤乘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何作如是选择?是不是很出乎你的预料?” 稍一停顿,御孤乘又道:“也罢。和你说了也是白说。想必南极天那位,是能够理解我的选择的。毕竟,是他先给了机会。” 那人也不知如何回答,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归无咎隐约感到一阵气机浮动,似乎是御孤乘转身离开。在那巨大石崖的角落处似乎有一道高不逾丈的门户。 御孤乘径直缓步入内,“砰”地一声封了石门。 前来传信的那人又和御孤乘四名弟子闲聊几句,似乎是在疏通关系。随后就告辞离开了。 归无咎心中有数,纵然有万千思绪,也当先离开此地,再做决断。于是又向外缓缓退出十余里外,隐藏在一处百余丈大小的大石之后,将法宝“拾遗书简”催动。 一刹那之后,眼前天渊如镜破碎,愈发渺远。 整个天地似乎经历了一道从破灭到新生的过程,熟悉之后,归无咎面前黄色浊气涌动,一道气轮在前,又回到了黄阳界之中。 南门芊、北门云铮,依旧坐地行功不辍。 虽然御孤乘的决断给归无咎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但是以归无咎的心志,却不会将这包袱时时刻刻背负在身上。这一切,待自己回到云中派之后,再思索应对之策。 至于眼下。黄阳界中的一切本是皆大欢喜,圆满结束。没想到这出界法门,又生出波折。 看来,自己若要调用此界之中的人力,依旧是要借用“拾遗书简”,来回奔波一番不可了。 既然如此,不如将此界之中五大势力遴选重组。将当中资质修为有望突破元婴境界的人物,逐一带走。剩余诸派修士,犹如草地之上的嫩芽,还需要更耐心一些,等待进一步的成长。 就在此时,归无咎突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出界关门的锁钥,是否只有唯一解?换言之,是否一定要从两种解法中选择一种,而另一种就注定完全无用? 这个念头一生,归无咎心中又生出几分希望。信步上前,不理会“子”“卯”“午”“酉”四字的错乱,依照红云秘境和云中派紫气秘境的解题之法,拨动三十六道浮子。 已迄。 三十六轮的圆盘之上,光华又生。只是这一回,不是阴沉压抑的黑芒,而是紫气红云交错,混而为一。从圆盘空洞之中喷涌出来。 传送之后,归无咎睁开双目。眼前是一片紫气合围的空地,圆盘浮空,天色迥异。不远处的地面之下,一枚签符插入三尺有余。 归无咎脸上浮现出笑容。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五家合一暂执掌 果然,这才是“正解”。 出界往返的问题,还是在这灵机一动之中被解决了。 归无咎未作停留,再次拨动界关之轮。光华耀目,一起一伏,回到了黄阳界中。 原来,黄阳界内的锁钥圆盘,实际上是一正一反,出口与入口共身于一处。 与红云秘境和云中派秘境两道圆盘相同,那轮盘之上,以正北方位为“子”位校准,所通连之方位便是云中派紫气秘境、归无咎之来处。 此处也是“黄阳界”这小界真身真正的潜藏之地。 但若是颠倒过来,按照圆盘之上的文字刻度,以正南方位为“子”位,所通连之处就是黄阳界当年本体、三生阴阳洞天的“北极天”入口处,九重楼的巢穴所在。 恰在此时,北门云铮适时醒转,第一层功法圆满完成。 而南门芊却睁大双目,盯着重新出现在此地的归无咎,眸中满是好奇。显然她完功之时刻,比北门云铮略早一些。 归无咎略微一沉吟,取出一件照影石,悬在空中。将往返于云中派秘境和黄阳界的动作再重复一遍,照入其中。 又取出一枚书简,将三十轮刻度方位纪录下来,并复制三份。 南门芊毕竟聪敏,问道:“这就是出入界的门户?” 归无咎笑着颔首,指向“蚁游”飞舟,言道:“是到了离开的时候。回到隗山宗,记得和自家的亲近朋友、师长亲眷道别。” 言毕袖中笼起两道清光,将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位轻轻卷入“蚁游”飞舟之中,这飞舟门户一闭,腾地一声,拔地而起远远遁去。 同时手中一封符书信手弹出,划出一道金光,遁速还要远在“蚁游”之上。 南门芊又惊又喜,美目望着外间飞速倒退、几乎连成一片的模糊风景。迟疑道:“离开黄阳界?是前往你所居住的紫海天么?” 归无咎盘膝而坐,顺手自袖中取出一套杯盏酒壶。随手一卷,壶中清酒便泛起丝丝热气。 一人倒了一杯,轻轻挪到二人面前。 南门芊二人也是行功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要借此稍稍松弛心情。 归无咎笑道:“不是紫海天,是我孤身在外的一处据点。不过,若与黄阳界相较,千界万域,都统属于同一座大世界。其广大也无穷无尽,不可测量。” 此言一出,南门芊愈加雀跃,脸上彤云朵朵,宛若飞霞。而北门云铮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三分喜悦之余,似乎也有三分畏缩,对未知广袤世界的心怯。 归无咎将之看在眼中。又道:“你们二位若是留在黄阳界中,此生注定只是个元婴境的修为。若跳出牢笼,修习我所备下的法门,未必没有一线成道之望。” 这一句话如同灵丹妙药。北门云铮闻言胸膛一挺,坚定的道:“好。我跟你出去。” 在距离“剑墟”最近的一处传送阵,有一个浑厚质实的气机立在空中。洹沮门掌门秋原实在此处等候。 打开“蚁游”之门户,秋原实把身一闪,遁入其中。恭敬一礼之后道:“洹沮门一应事务,秋某都已安排妥当。” “和隗山宗等四宗相会,由秋某孤身前往。甚至于一晤之后,就此追随珈蓝天罗大人离开黄阳界,也无不可。” 似乎怕归无咎产生误会,秋原实又道:“洹沮门内除了秋某之外,尚有三位元婴后期修士。只是这三人迈入此境已逾四百载,如今寿元无多,早已失了再进一步的可能。秋某已将出界事宜如实相告,只是三位师兄情愿安居故土,将机会留给后人。” “不过,三位师兄又道,若是珈蓝天罗有所差遣,三人能尽微薄之力处,必定不敢怠慢。” 归无咎心中点头,秋原实倒也是个有眼色的,应对滴水不漏。笑道:“也不必如此仓促。” 伸手指了一指南门芊、北门云铮二位,归无咎道:“若是洹沮门内年轻一辈中,有资质不下于这两位的人物,尽可以挑选出来,一同离开黄阳界。” 秋原实点头称是。 他回宗处理诸般事务、传书隗山四宗交接问讯,一切在三日之内都已完成。事毕便赶回“剑墟”,等候归无咎功成回返,也有显示自己心诚之意。 只是不料归无咎在“剑墟”之中静观玄奥,竟一口气呆了二月有余。坚持了七日之后,秋原实实在忍受不住此地之气息,终于退回到传送阵处等候。 半日之后,隗山宗。 迎候的阵容异常隆重,遥遥便可望见有十余位元婴中期之上的修士。 除了立在最前的隗山宗南门敬、东门宏、北门亭外,另有九人三三成列。 东向是金顶宗司空鹤当中而立,身旁站定两个长须修士;西向是青嵘宗烈玉旌立在三人之右,另有一位元婴中期、一位元婴后期修士站立在左手边。 至于隗山宗正后方的三人,以一位元婴后期修士居首,想必是慕名宗的当家人物。 远在数百丈外,另有万余修士,铸成四个方阵,旌旗高展,飞舟云集,有几分点兵出阵的气象。 归无咎等四人自“蚁游”落下。 当头十二元婴修士一齐上前。先和归无咎郑重见答,又与洹沮门秋原实建礼。 虽然这两月间四宗与洹沮门已经是来往书信不断,在绝大多数细事之上都达成共识。但是双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这历久以来的敌对所形成的刻板印象,依旧若有若无的存在。 南门敬上前一步,对秋原实道:“秋掌门。不知前日留书之事,贵宗可应允否?” 秋原实肃然道:“四位之提议,同样也是洹沮门所乐见。自无不允之礼。” 脸上含笑,秋原实又道:“在回返路途之中,秋某并未向珈蓝天罗大人言及此事。这首倡之功属于南门道友,是谁也夺不走的。” 南门敬脸色大悦,对秋原实释放善意的举动十分满意。 当然,他也知晓隗山宗能够占的上风,和自己并无丝毫关系,纯粹是由于归无咎一入黄阳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 金顶宗、青嵘宗、慕名宗为首三位元婴修士,同时相顾点头。一齐上前,一字并肩,站立在南门敬身畔。 秋原实也往前一转身,和四人列成一道,面对归无咎。 归无咎眉头一挑,不知五人有什么新鲜节目。 南门敬等人一齐大声言道: “隗山宗南门敬——” “青嵘宗烈玉旌——” “金顶宗司空鹤——” “慕名宗柏云枢——” “洹沮门秋原实——” “经与阖宗上下商议,举派修道人,无论修为高低,皆以为五宗当聚力一道,共同奉珈蓝天罗大人为执掌。” 随着五人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响声,身后密密麻麻的方阵突然自两翼散开。 三声炮响,两声锣鼓,三十六只青蝠拖拽着一只巨大金匾。 只是匾额之上,未著一字。 南门敬言道:“请珈蓝天罗大人赐下新宗之名。” 归无咎心中微讶,没想到五宗竟然使出这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出来,显然是不愿自己推拒。 没想到这五家宗门,竟有这般胆色。 五宗之中,确有深有谋略之人,能够看出自己于此界有所得,有所求,这番投怀送抱,不怕自己不接。 司空鹤上前一步道:“用与不用,是名是实,皆有珈蓝天罗大人天心独裁。但无论大人作何抉择,黄阳界五宗投效之诚,真心不二。” 虽然是事发突然,但是心意一转,归无咎已有决断。 他也不拖泥带水,道:“既然是黄阳界五宗合一,就叫黄阳宗罢。” 话音一落。由南门敬等十三人领头,万千人潮,又是一阵山呼海啸,称颂威德,高呼不断。 只是那声音却整齐划一: 为黄阳宗新立庆! 为珈蓝天罗执掌宗门庆! 为阴阳道别传再复光明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声势,让归无咎身后南门芊、北门云铮两个年轻人,有些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归无咎果断道:“有几天事需要交代。” “黄阳宗虽立,五宗依旧各领其事,不必改弦易辙,此其一。” “掌门之位,我不推拒,只是须添上一个‘代’字。有朝一日寻得碧罗天青羽夜钟的阴阳道正传,就是你我双方了结缘分之时。此其二。” “第三条。一日之内,各宗元婴后期修士,或是灵秀种子不输于我身后这两位的,若愿意一览界外风光,便请在此集结。” 出言的同时,归无咎手指光华溢出,已在空白匾额之上书写了“黄阳宗”三字,笔力雄峻,信手拈来,而又兼有道法玄奥。 南门敬等人一起参拜,高声道:“谨遵掌门之谕。”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同出界门 诠道睫前 半个时辰之后,大典已毕,四派弟子各自退散,唯有五宗十三位长老,一齐在孤津堂列席,等候归无咎安排。 归无咎玉席之上正襟危坐。一枚“照影图形”玉石抛在空中,轻轻浮动。同时归无咎出入界门的景象清晰可辨。 南门敬以下,五宗掌门啧啧称奇。不想出入黄阳界的玄机,就在此界唯一一处扎眼的秘地“剑墟”之中。 秋原实也是心中感叹。当年洹沮门为了填平巨谷,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只是修士受剑气所染,并无一个敢于当空飞遁的。因而那隐形圆盘暗藏在空中不过数十丈的高度,却一直未被旁人所发现。 归无咎又将记载出入界门的密语符箓复制两份,手心一晃,总共五枚玉简紧握掌中。 之所以有了画影图形当面的情况下,又要载记于玉简。是因为出入界关的秘文乃是由前十八年、后十八年的气机变化之日而来。因此画影图形所录,只是今年一年内生效。每一年的密文,都会发生变化。 正待将此玉简交由五人,归无咎心中一动。掌中神意暗暗渡入,将其中多出的文字逐渐抹去。 在这玉简之中,原本是记录了一百三十五行数字。 多出九十九行文字,换言之,是接下来一百年时间的出入境密文之变动。 而归无咎大手一挥,立刻抹去了九十行,仅仅余下十年。 把手一弹,五枚玉简分别抛入隗山宗等五宗执掌南门敬、烈玉旌、司空鹤、柏云枢、秋原实手中。 将每年依次变动密文的原理说与五人知晓,归无咎又言道:“诸位可要仔细了。这出入关门之界盘,拨动三十六浮子的次序,可千万错乱不得。” “如若有甚闪失,恐怕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整个黄阳界都有倾覆之危,也说不准。” 南门敬等互相对视一眼,面容凛然。 秋原第一个出言道:“掌门放心。我等必各自派遣门中得力可信之人,将此间牢牢看护起来。等闲人物,决计难以接近。” 心中却道,此处剑气威压之下,是一件难得的苦差事,简直便如打发罪囚服刑一般。但是事关重大,又不得不托付于可信之人。因而实际上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不过黄阳宗方兴未艾,珈蓝天罗第一次发号施令,秋原实心底雪亮,这样的小事决计没有叫苦的道理。 南门敬仔细观看了掌中玉简,见机询问道:“掌门所留秘诀,每年替换一行,总共应当是足以使用十年时间。不知十年之后,又当如何?” 归无咎淡然道:“以我今日推演之能,一次至多只能得十年之数。若日后待我晋入元婴境,所得或可以百年、千年计。” 南门敬、秋原实等人,一同点头称是。 对于归无咎是否真的只能一次推演十年,还是以此为托词借机挟制五家,这十余人心中各有心思,判断不一。 只是面上却都是无比信服状,似乎并无丝毫怀疑。 归无咎心中一笑,这的确是他掌控五家的手段之一。至于虚言恫吓,更多的是避免其等颠倒次序,无意间进入北极天中。 出入界天之事交代清楚,归无咎立即着手于遴选人物之事宜。 约莫两三个时辰之后,原本五宗之内有意于出界者,连同殿中十一二人,共计二十八位元婴修士。 这其中又可以分为两部。 其中之一,乃是元婴后期修士,包括秋原实等人在内,共计八人。但是其中有两位资质潜力臻至元婴后期已是极为勉强,再进一步的潜力早已断绝。 除却秋原实等五人外,又有一位金顶宗元婴后期修士,名为谢平,加入离开黄阳界的行列中。 至于剩下的元婴初期、中期修士共二十人,经归无咎一一检视,其中资质上佳的择出三人,也有元婴后期境界后更近一步的可能。 乘着五家执掌临行之际安排权力交割、统筹协调之事的时间,归无咎又不辞下问,亲自查看了五宗遴选出来的灵秀种子。 五家总共遴选出年轻弟子一十二人。 其中只有一个资质和南门芊较为接近,其余十一人,大约与北门云铮在伯仲之间。只是这十一人,归无咎却难言满意。 北门云铮虽然资质较南门芊稍逊,但是归无咎也是对其抱有较高期望的。 此子似怯实勇,外柔内刚。休看他此时羞怯木讷。但若经过一番锻炼,将来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人物。 而眼前这十一人,既非南门芊一般拥有纯粹的赤子之心,又不能如北门云铮一般守住定力不失。归无咎挑来拣去,勉强跳出四个稍稍能够入眼的。 接下来归无咎入手的隐宗功法必将越来越多。而辩证得失,考察精义,制作发明也必然越来越多。这些,都需要足够的灵秀种子验证观察,铺平道路。 而修习了他留下道法之人,将来生根发芽、成长壮大之后,自然没有道理改投别处。显然会是归无咎手底势力的一部分。因此若是泥沙俱下,绝非归无咎所乐见。 第二日拂晓。 归无咎等一行十余人,穿渡“剑墟”秘地,立身于圆盘之前。 上至南门敬等元婴后期修士,下至几个青葱年华的少男少女,即将离开生养之地,迎接未知的挑战,眸中都隐约泛出光芒,显然并不平静。 这拨动圆盘密文之事,归无咎索性交由黄阳界中人练手。诸人一阵商议,还是由原洹沮门掌门秋原实亲身尝试。 有归无咎告诫之言在先,秋原实不敢大意。看得仔细。一一拨动年轮三十六道。 随着光华一涨犹如风拂帘幕,这数十人一同被卷入其中,随后天象一变。 当云中派紫气秘境重见天日时,归无咎还不觉得如何,其余十余人却如同归无咎当初初入黄阳界一般,接收到新鲜别致的气机,不由精神一震。 尤其是以秋原实、南门敬为首的六位元婴后期修士,更是一震恍惚,熏然欲酔。 如果说“剑墟”逸漏出的气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么眼前新世界的气象,高古之余却更加舒展,完全解除了“剑墟”之中时那份竭泽而渔的窘迫和相濡以沫的饥渴。 又看到面前依旧有一座相貌相似的出入界盘,诸人不由的啧啧称奇起来。 就在归无咎取出法舟,欲往清莱台去时。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人,七八十岁年纪,衣衫质朴。 南门敬等一行见到此人,心中微凛。这其貌不扬的老者看似并无一分修为,但是瞬间人人都心生明悟,此人似乎是功行远远突破元婴境界的存在,想必是归无咎背后势力中的大人物,一时也不敢贸然探询。 归无咎微微惊讶,没想到瀛水上真竟会亲身来此守候。 略一沉吟,将黄阳界中一行十余人送入飞舟,自动飞往清莱台中。归无咎吩咐其在前殿荒殿处先自行安置,勿要外出。 待飞舟远远遁走,瀛水上真面带疑色,问道:“这些人是?” 归无咎略一思索,答道:“异域偶然相逢。也算是有些渊源的故人。不知上真有何要紧事,竟亲身前往?” 瀛水上真将一物抛了过来,道:“无它。‘铨道会’地脉之调理,说是三月时间,实则可能长些,可能短些,并无一定之规。如今关门一开,正主未至,岂不是笑话?” 归无咎目光一凝。他本以为尚有十余日时间。现在看来显然情况有变。问道:“何时开启?” 瀛水上真说出两个字:“明日。” ps:弄了两天半的老本行,书都不会写了。这一章短一点。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句余英杰初相逢 第二日清晨。 归无咎手持一枚金符。 他所处的环境甚为幽暗,身后二三十丈隐约可见有些微天光透入。不过仅有这些许光华,亦能辨明他立身于三面峭壁的洞府中,唯有正面相对是一片光滑照人的明镜。 此境高三四丈,宽十余丈,显露出别样的纯粹气韵,清冷幽幽,透人心脾。 但是归无咎经历了数次出入秘境的经验,已然在这镜中感受到些许异界气息交互的韵味。 玄黄镜与玄黄令。 此处便是云中派暗藏着这两件秘宝的重地,宗门之内,唯有正副二印和天玄境上真手书令敕方可进入。 归无咎却长吸一口气,微微摇头。 在他返回宗门之后,还有形形色色、千头万绪的杂务需要处理。 黄阳界诸修挪移到云中派后,将之在清莱台前殿安置,势必要给他们安插一个合适的身份,终究不能长久坐困于此。另外,关于元婴境界之后修行的功法、神通、修道外物,也需要一一供养无缺。 除此之外,瀛水上真已经将罔相宗、商洛派《大藏》、《正经》二部之外其余六大经典接受过来,交到归无咎手中。对这十二部典籍的消化吸收,暂时也并未来得及着手去做。 更不用说妙观智大魔尊所授“丹中之婴”的法诀,更是被延后再论了。 归无咎心中已有定计。七十七家隐宗,除却铨道会已然交手的十二家宗门,另有六十余宗、百八九十位真传弟子要与自己做一番交手。平均计算,一年的铨道会时间,自己平均每二日就要与一人交手。 只是料想铨道会开启的前数日,甚至月余。会有一个迎接挑战的高峰。渡过这个峰头,自己依旧能够腾出相对充裕的时间,将这一件件细事都处理妥当。 面前镜光之中,约莫有十六七个光点微微闪烁。归无咎不必与之交谈,就知晓这代表着最急迫的十六七人。 不必相约,径直前去便可。如此萍水相逢,见面之后再论得失,未必不是一场缘分。 把掌中玄黄令迎着镜光中一个光点一晃,那面前镜光突然膨胀扭曲开来,看着汹涌迅烈,但所及之处又极迅速的收敛至归无咎一人身上,仿佛和洞府内其余一土一尘没有丝毫关联。 归无咎并未感受到丝毫吸力,似乎只是时间静止,随后整个空间晃了一晃。面前之景物便换了人间。 可见空间神通一流,路数也是各不相同的。 在归无咎的观感中,气息完全静止,似乎包括自己在内,目力所察的一切都已经凝结成一幅画卷。而归无咎自己,也不过是卷中点墨。唯有极远之处光彩流变,恍恍惚惚,似乎能够提醒归无咎,他正处于匪夷所思的高速运动之中。 这种动静颠倒、不着痕迹的间离感,在归无咎借助杜念莎七宝天链往返穿梭时曾经体会过一次。只是现在这一回,其气象却更加迂缓凝徐,安稳沉静。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极远处的光华渐渐暗淡凝实。归无咎心中有数,是两界中点的位置到了。 又过了片刻,一切归于静止。遥望数十里外目力所及的边界,突然凝化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小山,拱卫着这一片平坦的、宛如战场的空地。 归无咎静静等候。 果然,一丝星芒由小变大,不过数息的功夫,显化成一个人影来。 来人玉树临风,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看相貌年齿,竟似乎比归无咎还要年轻几分。青色澜衫,袍带飘洒,手中持有一柄玉笛,颇有一种婉娩留逸的风采。 四目相对。 仿佛激发出无穷的火花,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归无咎和这人的眸中,都显示出一丝意外和审视。 对于归无咎而言,更多的惊讶;而在来人眼中,更多的却是好奇。 尽管“丹内成婴”的魔道功法尚未来得及练习,但是归无咎面对这“铨道会”的仓促开场,心中却并无惧意,亦无丝毫侥幸心理。 按照常理来说,虚实未定,自己号称“元婴无敌、金丹一式”的口号也尚未尽传七十七宗。因而排名靠前的挑战者,多半是试探深浅为上,以门中修为较为老辣、斗法经验较为丰富的元婴后期修士前来相试,来看一看开启铨道会的天才人物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层次。 这并非是归无咎臆测,而是载籍之中明文记载。 可是眼前之人,分明和自己一样,是一位金丹境修士。 一位相当不凡的金丹修士。 此刻,来人眸中隐约光华闪闪,丝毫不掩饰他对归无咎的兴趣。但是无论是归无咎和他本人,都极为默契的并未开口,通报姓名宗门。 那人沉默一阵,突然抽出袖中短笛,鼓足中气,笛声袅娜。 归无咎虽然于乐道并不精通,但是来人笛声之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切意蕴、情感和转折都昭然若揭,仿佛是在用过文字讲述一个故事。 归无咎静静的听。 曲意变化之脉络清晰可寻,这笛声似乎分为三段。 第一段笛声仿佛静水深流,平静悠远。似乎有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洒脱气质。归无咎从中感受到的,是一种超出群伦、以我为主的坚定。 曲中之意,似乎说的是一人在功行起步的阶段,虽然其进境并不算惊人,但是其本人却有着绝对的自信,对于自己的资质潜力、道途之光明深信不疑。 第二段笛声骤然紧张,但是短短一瞬之后却又变得四平八稳,气度凝徐。似乎一刀一剑交锋之后,破开云雾,见得光明,从此天地逍遥,任我遨游。 第三段笛声似乎其意境在青天渺远的云端之上,本已俯视众生,却蓦然抬头,发觉更高更远处,似乎有一道虚实不定的阴影,笼罩整片天穹。 终于,笛声止歇。 那人开口言道:“三年之前,我第一次击败门中元婴初期真传弟子。当时精神气象,尽在笛声之中了。” 归无咎微微点头。 那人又道:“三月之前,我第一次尝试和元婴中期修士交手,坚持了两刻钟时间。” 归无咎面色平静,再度点头。 那人叹了一口气,又道:“除却流黄地脉十二宗门,在其余六十五宗之中,我大约是各家真传中第一个听闻‘元婴无敌、金丹一式’这八个字的人。” “这月余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处于天人交战的神念交锋之中。一个念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荒诞不经、匪夷所思;而另一个念头却告诉我,真正臻至‘道’的极限,恐怕未必不能做到如此程度。” 归无咎淡然道:“那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以为如何?” 那人面色突然严肃,言道:“我只问一个问题。所谓‘金丹一式’,阁下的把握是否来自于某种足可倚仗的秘术神通作为底牌,因此可保必胜?” 归无咎心念一动,坦承道:“然也。” 那人面色稍缓。沉默一阵,言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阁下勿要动用那神通底牌,和我交战一场。” 归无咎缓缓点头,突然言道:“敢问阁下姓名?” 那人面上突然浮现出笑意,反问道:“这重要么?” 归无咎微一颔首,淡然道:“七十七家隐宗。料想再如何藏龙卧虎。阁下的资质底蕴,至少也要排在前五之列。” 实则归无咎心中的评价是前三;只是他如今代入立场,又未卜先知,已经将自己和九重楼二人计入其中。 眼前之人,一句“惊才绝艳”已经不足以形容。对比相识之人,高出范移星不止一筹,成就天玄境几乎无有任何意外,甚至有望冲击道尊之境的可能。 那人一个恍惚,喃喃道:“前五么?” “句余地脉,荥元宗,陆乘文。” ps:重操旧业之后,这两天好像中邪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顶金柱 域域相连 少顷,二人交起手来。 陆乘文掌中玉笛未收,依旧是一副迎风介立的姿态。但是归无咎身畔后侧数十丈,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一物。 此物观其形貌,是笔直竖立的一枚金光玉柱。高约十丈有余,二人合抱粗细。通体金色光华灿然赫目,似乎只是金光显化虚形。 归无咎眼力毒辣,瞬间便分辨出金色虚影之中有一枚尺许长短的核心,统御枢机,似乎是一枚玉笔;一切宝光虚像皆由此玉笔中生。 这金柱一旦立定其形,归无咎立刻感到身躯为一道强烈的吸附之力所干扰。若是不作应对,数息功夫便要投身摄入玉笔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归无咎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一身精纯无双的丹力在体内一翻腾,立刻将那金色玉柱震出数百丈外。 按照事先之承诺,归无咎不动用一招制敌的绝技“摩罗力境”与陆乘文一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不可以使出其余疾风暴雨般的抢攻手段。 然而现在见到这一手,归无咎索性临机决断,不如决定好人做到底。先取守势,让陆乘文尽情施展手段再言其他。 第一枚金色玉柱看着似是极迅猛被击飞。但是待其势稍缓,却发觉其与归无咎的距离,要比想象中的更近一些。直觉与实际,并不完全相符。 陆乘文手中玉笛轻轻挥舞,又是一枚金色玉柱平空产生,立在归无咎正前方的位置,同时产生一道干涉之力。 不仅如此,这一枚金色玉柱与前一枚之间似乎产生关联,其中依托于吸附之力的困阵明显强出几分。 归无咎眼前一亮,据此判断,这似乎同样是一道层层堆叠、蓄势无穷的神通,暗合阵法之妙。更坚定了他原先决策,欲一观陆乘文法诀之精奥。 丹气转动之处,再度轻松挣脱。 果然,就在归无咎飘荡出数十丈外的一刹那,第三枚金色玉柱凭空产生。 一生二,二生三,三枚玉柱一生,其中相互吸引之力比之于两枚玉柱又要强了几分。 不止如此,如果说先前给归无咎的感觉是玉柱之中产生吸纳之力,将要把他困在其中;那么此时三枚玉柱相为犄角,那困限之力的落足点转而变成了三枚玉柱的中心。 此神通以“三”为起点,灵性才愈发充沛。每一枚玉柱下方,似乎都浮荡着一层浅浅的云气。 又可以说,是这道云气“驮”住玉柱,当空浮动。 不过三柱鼎立,对于陆乘文这一道神通似乎也只是初具规模而已。归无咎翩然避开,依旧信手拈来,浑不费力。 四、五、六枚玉柱同时产生。 在归无咎再度避让的一瞬间,第七、八、九如附骨之疽一般,相继出现在身旁。 奇妙的是,每一枚玉柱虽然是随着归无咎挪动出现的位置紧追不舍,但是回首望去,九枚玉柱之间的形态又各自呈现其固有的规律。 很显然,这一道神通包罗万有,无论归无咎往哪一个方向挪遁,新生之柱都不至于为人牵着鼻子走,而是将一切随机变化,消解于其固有的道法之理中。 二人一困一逃,这一场神通比试,似乎变化成一场追逐与逃逸的游戏。 这困与逃的奇观,不是流于表面、考究遁术高明与否的差别;而是双方道行,早已烛照玄机,算定可否。若你神通道术在对方这一道神通的算路之中,即便再是灵活万变,也就决计逃脱不出的。 不过是倏忽间的功夫,空中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飘荡的玉柱已有三十五枚之多。 就在此时。 原本仪态悠然,扶笛自失的陆乘文,双眸之中突然闪过一丝锐芒。隐约可见,似乎一阵精纯之极的丹气,环绕其躯轻轻一震。 第三十六枚玉柱凭空产生。 此柱一生,登时产生一道近乎于画龙点睛的妙韵,和前三十五枚玉柱连成一体,俨然一座炜炜煌煌、盛大端庄的大殿。 六六成阵,其中吸摄之力如同水涨船高,好似无风海面之上突然涌起一座巨浪,凝厚无俦,出人意表。 归无咎夷然不惧,微微一笑。把身一拔,却极轻巧的从三十六桩中的阵法之中逃逸,宛若游鱼脱兔。 尽管此刻阵力已然强化了何止十余倍,更兼每一枚玉柱之间,吸摄之力域域相连,交相辉映,但是归无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这不仅是由于他功力深厚的缘故,更是由于他神意早已窥破奥秘,后发先至。那阵力虽强,却并未及身。万斤重锤落在空处,自然一文不值。 到了此时,这一门神通给与归无咎的惊喜,已经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按照常理而言,这一门阵术依托于源源不绝的实体,一眼看去似乎稍显笨重,似乎不若“崇台会”中所见、借助二十四至九十六枚飞梭之间的牵引之力成型的“大清灵梭”锋芒之盛。 但是归无咎身在其中方才知晓,此术已然到了随物赋形、演算万方的程度,就目前所见之法,未必就比九宗直指大道的最上乘法门差了多少。 就在归无咎躲过第三十六枚形成的阵力,陆乘文脸上突然现出纠结万分的神色,似乎是在长笑;似乎是在痛哭。又似乎感佩万端,心绪不宁。 归无咎心弦拨动,突然省悟。 盖因归无咎来自九宗文明,眼界本高,又见识过不止一位超脱紫微大世界的大人物,平生修道之志也早非束缚于一宗、一派、或某一程度的修为之中。 因而他行事不免随方就圆,脱略行迹,往往忽略了在旁人视角之中的“天人之隔”的巨大差距。 就如同黄阳界诸修心目中的“珈蓝天罗”一般。 陆乘文其人,抢先与自己交手,初看时似乎心境潇洒,意台平和。归无咎也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其资质同样出众、因而有一份宠辱不惊之心境的缘故。 但是见到陆乘文此时心绪变化,归无咎脑海中条理蓦然清晰。 若是易地而处,有一人开启铨道会,金丹境中号称元婴无敌,早已突破了历代人劫道尊在此境之中的认知极限。当那人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会是何等态度?能否做到如陆乘文此刻一般云淡风轻? 显而易见,陆乘文此人背后,也有非同凡响的故事。 就在归无咎脱离三十六玉柱阵的一瞬间,眼前突然光芒刺目,不是第三十七枚玉柱;而是又有七十二柱同时浮现,一口气笼罩下来! ps:这段时间就和大姨妈一样。现在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每章少更一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灵动生韵 天衣无缝 天人之际 陆乘文的神通法诀,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独舞。 一百零八枚云顶金柱成型,铸成一道外方内圆的奇异图案。这幅员广阔、极尽繁密的神通路数,看似难得,按理说也并不应太入归无咎之眼。 但是须知这每一枚金柱,都是随着归无咎出现的位置应运而生,最后又自然而然的呈现其形,这就殊为惊人了。 陆乘文,假借阵道而修的这一门神通,是在“立法”而非“破法”的道路上行走,走的很远。 如果说先前三十六枚云顶金柱只是规模完整、自成体系。那么如今又多出七十二枚之后,赫然灵动生韵,宛如活物。 一百零八道云彩,拖起金柱,散发出磅礴涌动的吸摄之力,第一感似乎绵密有余,强横不足;只是若有人真的作如是想,只怕下一个瞬间就要被其中暗藏的无穷无尽的黏着之力所吞噬。 归无咎自然不会犯下如许低层次的失误。在这百零八道殿宇成型的一瞬间,他的身躯已经恰到好处的跃出“殿阵”所影响的范围,不多不少,仅隔一步。 这是意在象先的一步,又是恰到好处的一步! 从危机四伏、间不容发,到悠然物外,闲庭信步,就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步之间,完成彻底的反转。 跨出这一步,归无咎好整以暇之势不减,目光清湛,注视着陆乘文的下一步动作。 虽然这一百零八柱已然精妙之极,但是归无咎在见识过此人气象规模之后,评判此人之器宇格局,理当技不止于此。 果然,不出归无咎所料。 陆乘文右手五指灵动,在手中玉笛之尾端三笛孔上虚按三下。 若是一个功行稍欠之人在此,此刻决计发觉不出任何异常。周遭似乎一物不增、一物不减,完全未曾出现些微变化。 但是归无咎却在瞬间察觉,随着陆乘文三指虚按,青天之中的云顶金柱已非一百零八数,而是三百六十座!只是这新增加的二百五十二道金柱,若虚若实,充盈间隙,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大音希声,善哉斯言。 似陆乘文这一门“云顶金柱”神通,即便是隐宗之中代不乏人的优秀人才,通常也只得止步于三十六柱“圆满规整”之境。 由三十六数至一百零八数的变化,在“圆满规整”之上,加之以“灵动生韵”,此阵似乎由循规蹈矩的死物,变化成隐伏自在的灵动之体。 一起一伏,出人意表,往往在敌手心神之缝隙中占得先机。 然而此上善活境固然嘉妙,却须知不动方能如山,遮掩住一切破绽;灵动万变固然能寻找到机会,但是也容易留下为人所趁的后门。如同方才的交手,归无咎在此阵灵机一现的瞬间,便察觉出此阵貌似慵懒、实则锐利的本质。 百尺竿头,仍需更上重楼。 陆乘文这一手,云顶金柱暗呈周天之数后,终于臻至“天衣无缝”之境界。 当此之时,妙意含中,质朴在外;机里藏机,不着痕迹。由一百零八数转为周天之阵,方能算是无上甚深法门。 动用了这一层手段之后,陆乘文原本缥缈悠远的目光突然凝如实质,紧紧盯住归无咎的身躯。 真正使出千锤百炼之后的得意一击之后,陆乘文难免报以期许。 只是这一察之下,陆乘文目光微凝。 在他“云顶金柱”神通超越界限的第二境“天衣无缝”,使出足足有三息时间后。归无咎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的滞留于原地,眸中满是淡漠,好似完全不曾察觉。 三息时间,已经足够久;莫非归无咎已经完全陷落于阵中了? 陆乘文面色半是欣喜,半是惘然。无论是“金丹一式”的宣言所显示出的自信;还是得见之后的眼见为实,来人功力之深,气象之宏确然在自己之上。 真的就如此简单的获胜了?先前所顾虑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一念即逝,又过了三息。陆乘文脸色微微一白。 原来,清晰可见,那“归无咎”虚影之形,逐渐淡薄了一丝。 尽管只是一丝,但是这等诉诸实质的变化,别说陆乘文,就是在寻常金丹修士眼中,也决计逃不过耳目。 陆乘文怅然若失,终于省悟。原来在自己“天衣无缝”的周天意蕴绽放的一瞬间,归无咎早已抢先一步,脱身阵外,整个过程,自己竟然完全未能察觉。 “天衣无缝”之阵,将天发杀机藏于九地之下的精深手段,竟也未能逃过归无咎的如炬双目。 遥隔三四里外,归无咎之真正身形再度显露。 归无咎此刻神意感应、丹气运转早已提升至最圆满的境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无它,若是寻常交手,即便不动用“摩罗力境”,击败陆乘文也不为难。但是迎接这等体系规整,以浩然大势压人的上乘神通大阵,一个不留意,就要失陷进去。 对于此等神通而言,先手之利、蓄势之便本就是其发挥自身效用的一部分,也是决定其神通实用程度至关重要的先决条件。 此理与崇台会中抢先出手,破去真武宗“心潮”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云顶金柱阵”让一先手之利,这分量之重,要超乎绝大多数人的想象。若是陆乘文有元婴初期修为,归无咎是决计让不动这一先的。 陆乘文怅然一笑,叹了一口气,长袖微振。 但见他玉手一拂,手中玉笛笛孔倏忽间尽数消失,其人手中所制,似乎化作一枚精致而完整的竹节。 陆乘文持此竹节靠近唇边,鼓足中气,奋力一吐! 随着一声低沉的声响,大阵气象一变,归无咎心中一跳,突然生出“一息”二字。豁然明白,这是陆乘文的最终手段。 无论是三十六云顶金柱的“圆满规整”,一百零八柱的“灵动生韵”,三百六十柱之“天衣无缝”,虽然威力更强,范围愈大,杀机深藏,破绽补足。但是此神通之阵力,总是系身于每一枚云顶金柱之间的异力之上的。 这一枚枚“云顶金柱”,便是神通之骨架。 若有神通慧心俱足如归无咎者,总能牢牢锁定每一枚云顶金柱出现的真实方位,不为异力所迷,那么总不难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出去。 而陆乘文最后一手,端的惊世骇俗,补足了最后的破绽。 三才天地人。 这道云顶金柱神通的最后一重境界,效法斩分天人的道境终点,以此为借鉴,故名为“天人之际”。 要知晓,即便是到了第三重“天衣无缝”之境界,此阵道神通依旧依托于周天之柱,相当于一人之身躯,浑身精粹仅在于骨骼框架。 而这一重“天人之际”至高境界,并未再多出一枚金柱,却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大超越,如同将那三百六十道骨骼,补足了肌肤,血肉,与魂魄。 周天之数的云顶金柱之中,所散发出的吞噬之力会变得如真似幻、若虚若实,看似一无所有,实则无所不在。并非功行高下、灵机感应所能窥见。 归无咎自墨天青、和凝处所获的魔宗典籍着实不少。 按照魔道谱录记载,无数纪元之前,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大魔尊,创下一道法诀名为“五指山”。 为此术所困之人,五感所识之天地万象与寻常无异,并无坐困囚笼之中的窘迫;但是无论你使用任何遁术与空间神通,历时千载万载,飞驰无量界天,一旦止歇,都会发现自己不能脱去魔尊五指之间。 以陆乘文金丹境界的修为,云顶金柱阵所覆神通极为有限,自然不可能有传说之中“五指山”的伟岸之力。 但是二者神通之妙,却有相通之处。 先前“天衣无缝”之境,乃是静水深流、不着痕迹,固然极难防备。但是领受这一式“天人之际”者,却会明明白白接收到一道意念,仿佛施法之人主动提醒:自己会有“一息”的时间做出抉择。 在这一息之内,若不能遁出此阵,便永无胜机。 可谓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更奇妙的是,“天人之际”加持下的三百六十枚云顶金柱,犹如被增补无量血肉的骨架,吞噬相搅之力并非随着距离愈发遥远而衰减,而是依据其自身独特的规律存在,法门深藏,不为外人所知。 这也意味着,并非你丹力愈强,遁速愈快,便一定能恰到好处的跳出牢笼。兴许距离云顶金柱阵较近处力量反而薄弱,距离大阵较远处阵力反而愈强。你遁速愈快,反而是自投罗网。 唯有依靠福至心灵的迸发,方能在困锁天地之中寻得一方生机。 一息时间,归无咎心如电转,摒弃一切杂念,双目微眯,心无旁骛的投入到玄之又玄的道缘感应之中。如此精妙手段,不能不全力以赴。 还在自从与“元元”交手之后历经反复锤炼,归无咎已锻炼出心意一动、气象攀登至圆满具足的本领。哪怕是换作一个功行与他接近的天才人物迎接今日局面,也不敢说定能接下了;但对于归无咎来说,却是百炼成钢。虽是一线之差,依旧信有余裕。 果然,就这这一息的最后一个刹那。归无咎自信一笑,信步向前一跃,斜斜跨出三百丈外。 这一刹那之后,整个奇异界天突然光明大放,“天人之际”的玄妙阵力亦如白染皂,呈现出其独有的颜色。 方圆数里的界天,似乎被分割成三百六十一块莫名的空间,其中三百六十块空间气息陡然间迸如岩浆,炽烈无双,无限强横的阵力相搅,似乎无穷无尽;唯有一处小小青天,宽才数丈,异常安静祥和,却显得异常扎眼。 这安详小界,正是归无咎的立身之处。 一息一步,占定活地。 胜负已分。 只是陆乘文现在的神态形容,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天人之际”是直指大道的绝旨,比之“天衣无缝”还要更高明许多,了悟此境,的道有望,陆乘文也是领悟未久。 但是陆乘文对于这一式的期许,却反而不如方才使出“天衣无缝”之时。 原来,这最后一境“天然之际”与归无咎的“空蕴念剑”神通相似,暗合天人至诚之道。陆乘文在使出这一式后便心有所感,似乎这一式难以建功。 这无论是在九宗还是圣教都极有分量的一手,此时却成了例行公事,实在令人叹惋,也有几分哭笑不得。 交战已毕。 陆乘文凝立一阵,回过神来。 他动作干净利落,自袖间取出四道黄符抛来。旋即收起玉笛,掌中“玄黄令”激发光华,就要从此地退出。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连道别之语也完全省却了,显得异常决绝。 这四道黄符,显然是如同玉简一流的著录文字功法之物。 归无咎伸手将四符接住,一摆手,从容言道:“陆道友请留步。” 陆乘文止住掌中令符,疑道:“归道友既胜,两部经典自然依约得之。不知道友还有何见教?” 归无咎微笑道:“依在下之见,你我缘分未尽。”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道锦囊两殊途 对于归无咎可能的客套之言,陆乘文并不放在心上,心中早就打算随口应付了。 但是归无咎这一句话,自信之余,暗藏玄机,却令陆乘文身子一颤,俨然化作石像一般立在原地。 陆乘文念头如电光火石,回忆到自幼年至今所经历的一切。 陆乘文并非土生土长的荥元宗修士。 他出生于句余地脉一座残破的古仙城边缘、一家早已式微的修仙家族。其祖十五世之前,乃是一位山野散修,屡得机缘,侥幸修至元婴境界。 到了陆乘文这一代,族中修为最高之人,也只是金丹一重境境界。 陆乘文一旦出生,便被族中秘法察知,其资质绝佳,堪称中兴族门的栋梁之才,阖族上下对其报以极大期许,种种修道外物优先奉养,甚至还要超过族主本人。 当然。 彼时所谓的“资质绝佳”,不过是就那世俗目光而言。若以九宗文明的标准衡量,其资质连拜入越衡宗冲霄阁也是远不够资格的;甚至在余玄宗、星月门等下届一流宗门之中,也未必能够排名真传前列。 但是在幼年时节的陆乘文的眼界中看来,能够修炼至元婴境界,得享千余载寿元,复现先祖荣光,已然足以道一声“逍遥一世、此生无憾”。 由元婴修士坐镇的宗门,足以坐断一宝山,统辖数百下宗小族,威震方圆千里。 至于什么问道长生、斩分天人,彼时的陆乘文心中,是决计无有这等概念的。 在陆乘文十余岁时的某一日,他上山采药,却忽然遇见一位奇装异服、彩绘七星的练气士。当时陆乘文只是练气境修为,所遇之人在他看来修为深不可测。 那人寻到他之后,观望其神采,诊断其脉象。又和陆乘文东拉西扯先聊一阵,临别之际,留下三道锦囊。 其遗言也十分奇怪。 此人言道,若是有朝一日心血来潮,感到有要事发生,便自然而然地知晓,该是打开三枚锦囊之中的哪一道。 若是第一道锦囊始终没有遇到打开的机会,那么陆乘文难免碌碌一生,如流星飞渡,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一枚锦囊打开之后,第二、第三枚锦囊只有一枚会遇见打开的机会,二者非此即彼,决定了陆乘文的最终命运的走向。 陆乘文当时将信将疑,只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将三枚锦囊随身携带。 三载之后的一日,陆乘文在自家后院天井之中望月修行,彼时元气流行,心意涌动,突然有所颖悟,是打开第一道锦囊的时机到了。 打开锦囊之后。 那第一枚锦囊之上,上书八字:“龙门三跃,一世之杰。” 由不得陆乘文不信。仅在三日之后,陆氏族中突然掘出一件异宝。恰好为游历此处的荥元宗长老所见。作为交换条件,陆乘文由是拜入荥元宗门下。 在荥元宗之内,以陆乘文的资质潜力,并无角逐真传弟子之资格。经由门中职司判定,许他在一位长老门下充作记名弟子,同时分管门中四十八处药园之一。 原本陆乘文眼界狭小,拘束于一隅,也算傲世群生了。骤然间转换环境,周遭天才人物如云如雨。若是常人,极易心态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就此消沉下去。 但陆乘文有锦囊判词藏于胸中,因此有一点念想未散,故行事却显得不卑不亢、从容自若,暗暗思之,是否有下一道机缘等待着自己。 他这一副态度,不经意间也收在许多长老的眼中。 又过两年。荥元宗苦心经营已久的一桩机缘开花结果。 荥元宗两位天玄上真,依据经典残编,在古秘境之中寻得一味本当断绝已久的灵草,炼化出一味大药名为“显阳照玄大药。” 此药妙用非凡。 古往今来,有许多资质卓异的天才人物,其灵根资质本来绝佳,却因为种种意外原因,为后天浊气遮蔽,不得完全绽放光芒。这“显阳照玄大药”,就是拂去尘埃,使得其人资质完全焕发光彩的上乘秘药。 只是那灵草培植不易,每一年炼化出的秘药只得三百人份。 究竟是何人能够得到试药资格,尽数由诸位长老决断。 诸位长老按照载籍所记和自身经验推断,若是璞玉暗藏、神姿隐晦的天才人物,纵然表面看去平凡,内中总当有几分天眷之资的蛛丝马迹,其为人行事,总有细节与真正的庸才形成区别。 而陆乘文去留无意、挥洒介节的行事风范,在门中长老眼中,正是一块品相上佳的赌石,值得一份“显阳照玄大药”的资格。 果然,诸长老眼里不差。 第一年得药的三百人之中,有多达十七人中式,这十七人原本天资为后天气象蒙蔽,一旦还原本来,资质俱提高了三品以上,尽数列入真传弟子门墙。 但是与陆乘文想比,那其余十六人注定只是配角。 连陆乘文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真正资质,竟是传说中千万人无一的“隐灵藏机”之体,一旦复现光明,赫然是古今第一流的一品之资。 由是一步登天,成为荥元宗第一真传。 在得享万人瞩目的地位之后,陆乘文并未被突如其来的幸运冲昏头脑。此刻他对于那三道锦囊显然是深信不疑。 那判词“龙门三跃”,显然是说自己有三道大机缘傍身。如果说拜入荥元,得赐大药是两大机缘,那么自己依旧还差最后一道机缘。 于是精心苦修之余,对于荥元宗内种种变故,也愈发留心了。 这一切落在门中天玄上真眼中,却愈发觉得其人宠辱不惊,可堪重任。不知不觉间,陆乘文已经成为振兴隐宗领袖人物的不二之选。 终于,数十年后,在陆乘文成就灵形的那一日之后,荥元秘传法门“云顶金柱”的遗失篇章恰好得以补齐,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数。 得闻此事,陆乘文隐约感知这就是自己的机缘所在。于是主动拜见门中上真,一览经典真容。 一见之下,果然此法与陆乘文甚为投契,俨然天作之合。陆乘文得这一门法诀相辅,竟是更加顺利的臻至入道见真之境。 按照荥元宗历古所载,能够臻至“云顶金柱”神通第二重境“灵动生韵”,已经是千年一出的天才人物;若是臻至第三重境“天衣无缝”,无一不是踏足天玄境的先祖大能。 而最后一重境界“天人之际”,历史上唯有一位人劫道尊曾经做到。 数载之前,当陆乘文突破此境后,他在门中的地位声望,也就可想而知了。 同时。 在陆乘文境界不断突破的过程中,他心中也渐渐有所感悟,似乎距离那不甚吉利的第二枚锦囊愈来愈远,距离第三枚大吉大利的锦囊愈发接近。 似乎用不了多久,就要突破这最后的心结桎梏,彻底破解成蝶。 实则在陆乘文领悟第三重境“天人之际”后不久,门中主事的天玄上真便主动寻到他,意欲为其开启诠道之会。但是陆乘文却觉出此会不吉,不愿多生波折,于是婉拒。 门中上真只以为陆乘文是顾忌隐宗蛰伏待机的立场,不愿暴露自家修为于圣教祖庭,打算暗中成长起来;也就欣然纳之。 就在陆乘文以为终于避过那一关,第三枚锦囊唾手可得之时。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 流黄地脉,云中派真传归无咎,开启铨道会!以金丹极限的修为,号称“元婴无敌,金丹一式!” 就在得闻消息的一瞬,陆乘文只觉得灵明之中神意动摇,瞬间明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时辰到了。 二、三两道锦囊之中,终于是第二枚锦囊寻到了自己身上。 打开之后,锦囊之中所录,依旧是八个字: “天外有天,困龙难飞。” 第一百四十九章 锦囊暗藏天罡图 听完陆乘文所讲述的故事,归无咎沉吟半晌,道:“道途之中,原本逃不过一个‘争’字。” “归某在不久之后,不可避免地要迎来一场争局。可是那棋局之中,并不必以陆道友为对手。” “天外有天,乃是颠扑不破的至理;但‘困龙难飞’,怕也未必就一定能应验。” 归无咎此言,对应他心中所思,实际上说的是是将近四百年后,九子得道的真君法会。 但是归无咎之言,无论是“有一场争局”,还是“不必以陆乘文为对手”,诸般措辞,在旁人耳中皆可理所当然的理解为合纵隐宗、挑战圣教祖庭之役。 归无咎心有所感便畅所欲言,但是又一语双关,并不虞暴露自己身份。 陆乘文闻言摇了摇头,道:“自从拜入荥元宗、得了‘显阳照玄大药’恢复先天资质,侥幸取得第一真传之位后。陆某人也得以稍稍拓展眼界,觐见门中天玄上真也不止一次。” “据实而论,诸位天玄上真虽然气象卓越伟岸,俨然高出天表。但是和赐予三道锦囊的那一位相比,却并无一人能够给与陆某那种若即若离的奇妙观感。” “就如同驻扎在自己的心田之中,与古维新。” “此人所留判词,只怕暗合天心,断无不验之理。” 归无咎心中一动,又问道:“陆道友既然心意所感,选定了第二枚锦囊。那么第三枚锦囊自然完全无用了。难道陆道友就没有几分好奇之心,一观其中奥妙?” 陆乘文闻言一愕。 在观看了第二枚锦囊之中的八字判词之后,陆乘文精神气象陡然发生变化,似乎第三枚锦囊瞬间失去光泽,从他的生命中无故消失一般。 若无今日归无咎提醒,只怕他断然难以想起,自己仍有一枚锦囊在身。 徘徊一阵。陆乘文终于下定决心,掌心之中光华一闪,多出一件三寸长短、以银丝结牢牢扎紧的银纹锦囊。 陆乘文双掌一合,便要将锦囊打开。 但是他丹气一生的那一瞬,却戛然而止,仿佛完全下不了手去。 此刻陆乘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阵奇怪的念头。 胜负已分,命数有定。既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那么这多余的好奇心又有何用处?除非命运逆转重得新生,否则不如两两相忘,就将这一道锦囊永远留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再提及…… 归无咎见陆乘文神色有异,缓缓伸手,自他掌中接过这一枚锦囊。 陆乘文怅然若失,也不阻止。 低头细看掌心之中这一枚锦囊,运用神意观照。归无咎瞬间了然,这一锦囊并未有任何秘术封禁,别说是自己,就是一位真气境修士打开它也易如反掌。 但是归无咎冥冥之中有一道感觉,若非此物之主人亲自打开,就没有丝毫意义。 解铃还须系铃人。 将此锦囊交还到陆乘文手中,归无咎沉默一阵,突然道:“归某并不想劝告陆道友什么。或许这八字判词确然是真实无误的,陆道友此生之道途成就也早已注定。” 归无咎并未强劝,既出乎陆乘文的预料,又反而令他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 但是归无咎话锋一转,又道:“这八个字到底灵验与否,归某不予置评;但是若说陆道友开启这一枚锦囊的心念缘起,是应在归某人身上,那么恕在下不敢苟同。若如此,恐怕陆道友要重新审视一番,锦囊谶语是否可信。” 言及此处,归无咎微微一笑,从容道:“简而喻之。如果将这三枚锦囊比作三道机关,唯有遇到正确的时机、正确的锁钥方能开启。那么归某的出现,恐怕并非这锦囊开启的正确时机和锁钥,而更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陆乘文自忖,无论归无咎说出何等劝告言辞,都在他预想之中。但是现在归无咎的言语,实在太过离奇,于是忍不住反问道:“此话怎讲?” 陆乘文此刻心中也隐隐生出期盼,这冥冥之中的抉择,既然认定了第三枚锦囊应该归于永寂,那么恐怕任何变数都不能兴起心中波澜,这才是符合“命数”的道理。 现在归无咎之言居然能够动摇其心田,难道真的有什么后手关门不成? 归无咎稍微整理思绪,并未直接回答陆乘文的疑问,淡然言道:“如今广阔辽远的大世界之中,人道文明能够占据如斯广大之地域,非一日之功所能成就。” “遥想巫祭方兴、鸟迹代绳之先,我人道先民所占据之地域,不过区区一隅,恐怕未必有今日一家隐宗之地域疆界吧?历经不知多少代开疆拓土,方才延展出无数界空仙城。” “便如两户凡民,若是在一亩水田上争来夺去,无论各得五分,还是你得三分,我得七分;就算一家尽数吞没,也终究只是一亩地罢了。若是眼光开拓长远,这一亩地之外,尚有十亩、百亩。其所得也无穷无尽,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就开你有没有放眼伸量的魄力了。” “在下功行比之陆道友确实更高一筹。若说归某于陆道友而言是天外之天,那么归某也不敢自谦;只是归某是否是陆道友前进路上的阻路之人,恐怕就大不以为然了。” “归某窃以为,陆道友振翅奋飞的舞台,非常广阔。所谓‘困龙难飞’,更多的只是陆道友的心结。” “那位留下三道锦囊的预言者固然修为深不可测。但是若是你此生的一切早已注定,会在固定的轨迹上行走。那么你入道修行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再者说,若是一切都是定数,又何来两道锦囊、进退殊途的抉择呢?” 此言一出,陆乘文身躯一震,脸色青白殷红三色轮转,数息之后,身躯之中多出一道沉着坚毅的厚重。 归无咎的劝告,并非舌辨之术,而是他真实心境的写照。 入道以来,“争”这一字,便环绕着归无咎的周围,须臾脱离不得。 入道取真传,有“真传铨选”之试。 若是一直停留在越衡宗修行,每隔数十载,宗门内又有宗门大比,排定个人功行潜力之座次,升降奉养外物之多寡。 金丹之前,九宗同一辈中顶尖的真传弟子,在幽寰宗红云秘境又难免一会,作为五百年之会的前奏和序曲,试探各家真传深浅。 以及任意一位天才人物都难以避过的大关,决定五百年成道机缘的入境资格,九宗大比。 归无咎进入本土人道文明,即将斗遍隐宗圣教以提升功行的大计划,更是借“争”修行,以“争”的道。 大道之途,本就是披荆斩棘,千军劈易。 但是归无咎却并未陷入一重误区,汲汲于驱逐敌手,纠结于斩除一切可能的威胁。若执念于此,便落入下乘。 诚然,一人得道万骨枯,中间扫除的障碍绝不在少数;但是向道之心、得道之途,本是一往如前,扬长而去,不留下一缕尘埃。 大道如流,万古不废,是“撒手”而非“守成”,途中哪怕击败再多的对手,也不妨碍更多的人百花齐放,各取大道真流之一瓢。 你虽独断万古,也不能有一丝一毫业力加诸无缘之身。 这一念之间的境界的高下,古往今来哪怕是最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往往也只有在成就天人二分的最后一瞬间,方才明悟。 像归无咎这般,在金丹境中便如锻炼得涓涓细流,澄澈无比,实在是极为难得之事。 这不仅是他道念道缘超凡拔俗的缘故。 须知古往今来能够走通最后一步的人,那个不是资质出众之辈?其中原因,更多的是归无咎隐隐约约见识到不止一位超出紫微大世界棋盘的上境中人,因此气象拔擢,汇通明悟。 见陆乘文神气稍变,归无咎心知自己此言果真暗合道途分野之至理,又加上一把火,笑道:“纵然高下有别,又如何妨碍各自精彩?” “请陆道友毋以归某为念。” 陆乘文心意骤然完全疏通,朝着归无咎郑重一点头,目光之中半是感激,半是振奋,音声也变得异常清劲有力:“好。” 陆乘文双手一捏,打开锦囊。 可是,就在锦囊打开的下一刻,但见一道金色光华,从敞开的锦囊之中腾涌而出,化作一道奇异图像。 归无咎眼尖,已看出那锦囊之中原本是一枚小小金叶,只是锦囊解封的同时,立刻化作虚形。 陆乘文面色也是一讶。前两枚锦囊之中,皆是八字判词书于金叶之上;不想这第三枚锦囊,却出得变数,不循前例。 蓦然间,一个奇崛苍老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回荡: “游戏方寸之间,本当静以处默,不置一词。然应时而出者三十六人,尔之气运机缘,介于有无之间,殊可称异。见猎心喜,留此良缘。” 这声音苍苍茫茫,仿佛来自寥廓青天之外,但闻其声,不见其人。 此时喷薄而出的气机,在空中凝成三道图卷。自上而下,垂直布列。 每一道图卷中,似乎都是人像虚影,描摹出一个个鲜活如真的面庞,十有八九都是双十年华,青春正茂。 自上而下,三幅图卷之右,依次各书醒目文字:正卷;副卷;又副卷。每一卷都是十二幅人像,共计三十六像。 其中第二卷副卷、第三卷又副卷两卷,以及第一卷正卷的后半边六个人形,总计三十人,虽然看上去有些飘飘摇摇,位次似乎都并不稳固。但是大体而言,还算是前后有序,并未真的发生前后名次变动的景象。 唯有“正卷”之中前六位的影像,却是前后变幻不定,时而你占先一些,时而它占先一些,似乎有异力相搅,六人轮桩,远远未真个尘埃落定。 陆乘文,归无咎,心神都不由自主地为这三道图卷所吸引。 此刻,陆乘文对于第一道正卷中前六位城头变幻大王旗丝毫无有兴趣,双目牢牢盯在第三卷“又副卷”的末尾,一位手持玉笛、气度凝徐的青年。 不是别人,正是陆乘文自己。 而归无咎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第一幅“正卷”中前六幅变动不居的图案中。 九宗功法之精纯入化,与本土文明及巫道、阴阳道、魔道、妖族迥异,双方之差别归无咎一眼就可辨别。 这三十六幅图案之中,归无咎瞬间就了然于心:出身于九大上宗的,恰好是占了半数一十八人。更奇妙的是,“正卷”、“副卷”、“又副卷”三卷平均分布,各有六人。若说是巧合,只怕无人肯信。 这一十八人之中归无咎能够辨认熟识的就有十人左右,无非是小会相识,越衡故友。 第一幅“正卷”中位次较为稳固的后六人中,九宗传承占据四席,一男三女,分别坐定了七、九、十、十二四个位置。 其中九、十连坐的两位,一位白裙飘飘、天真烂漫,一位绿衣黄里,慧黠之余暗显娇憨,正是归无咎的二位旧相识。 而第七位那较两位少女稍稍年长几岁、透出洒脱率性的的女子,以及末位那一位雍容之中挥洒恣肆的青年,却是归无咎素未谋面的九宗真传。 前六位变动不定的人像,归无咎相识者三,未识者三,无一不引人注目。 相识者三人之中: 其中一个黑袍双剑,背负背囊的英挺青年,在归无咎目光中显得最为亲切与熟悉。因为就是归无咎本人。 另一个少女,骑在黑虎背上,回首怅望,面色清冷寂寞,正是秦梦霖的转世之身,阮文琴。 最后一个相识之人,长发双瞳、身量宽大,黄阳界中化名“九重楼”的巫道气运之子,御孤乘。 另外三位归无咎素未谋面之人,一男,一女,一位更是不可捉摸,三者又各呈奇妙。 最扎眼的一位,乃是一幅混沌不定的图案。 这三卷三十六像,其中三十五幅都是清晰无比的人像。唯有这一副,在溟濛混乱的雾气和一只九尾凤凰之间不住变幻,教人不可索解。 至于那女子,给与归无咎的困惑丝毫不下于凤凰虚影。 此女风度超卓,气度亦刚亦柔,肩头伏着一只与狸猫有三分相似的异兽,双目微眯,乖巧之极。这女子分明给与归无咎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似乎与自己的渊源极深。 可是归无咎神意往来,又十分确信,自己过往经历之中,断然不曾遇见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最后一位男子,气度超拔更加难以言喻。 在画卷之中,明明其面目描摹甚为精确,但是在归无咎心中,总是觉得此人是由一道道超出具象的线条织成,任何言辞、形容,都难以精确描述此人之气质特征。 又或者,此人根本无有“特质”可言,迥然超出尘际,不可琢磨。 他也是六人之中,除却归无咎之外另一位出身九宗序列之人。只是他气质特殊,若是功力稍逊之人,只怕会错漏了此人去,把九宗英杰算作一十七人。 归无咎,阮文琴,御孤乘,九尾凤凰,似曾相识的女子,这位“有质无形”的男子,六人轮桩,变幻座次。 归无咎仔细观看了一刻钟时间,似乎是最后这位有些抽象的男子排名榜首的时间,较旁人略微多上几分。 归无咎心念一转,和那位似曾相识却不得索解的女子相比,这一位的身份并不难猜。 第一百五十章 羽翼云集今日始 最后这一位气度不着具象的男子,归无咎没有太多思考就猜出其身份。 一来是他功行气象实在卓越,难有第二人争锋;再者天悬道上曾经见其笔意,如今对照面目,其精神若合符节。 当“轩辕怀”的名字明晰起来之后,说来也奇。前一位似乎面目异常相熟的女子,其形象在归无咎心目中也逐渐清晰起来。 似乎有一个娇小的身影,逐渐长高变大,道途之中填充无数精彩荟萃的义理纳入其身躯,而又经由一道奇妙的转折变化,构成一次升华,最终成就画卷之中的面目。 归无咎心中哑然。四百年后,才是整三十六万年之期。此卷有照见未来之能,因而自己一时间只是从过往熟人中去想,才未能想到她头上去。 这三十六幅图卷,赫然是将未来数百年、数千年中搅动风云的时代主角,提前揭秘周知。 归无咎将三十六道画影图形,一一牢记心中。 九宗序列之中尚未相识的六七位,四百年后自有相见之日;而归无咎现在需要用心掌握的,却是九宗之外、其余一十八位应时而出的天才人物。 隐宗序列,乃是除了圣教祖庭之外,这一纪元本土仙道文明的全部精粹。 归无咎自然不认为,这数百家隐宗之内,入得三十六人榜单的,仅有陆乘文一人。 归无咎大致估算,与阴阳道、巫道、武道等式微蛰伏的流脉相较,仙道传承乃是荤荤大宗,得道正统。即便有妖魔一流入局,在其余十八人中,仙道正传至少也当有六至九人。 圣教祖庭道法之盛固然凌驾于其余隐宗之上,但那更多是建立在两位震古烁今的人劫道尊镇压。考虑到规模所限,气运流布,数百隐宗相加,至少也要占的这六至九人中的半壁江山。 这通过“玄黄镜”和“玄黄令”沟通的诠道之会,在相斗之前双方已能够通过宝镜交通姓名,相见如晤。 如此,若是又有三十六人之中的人物,归无咎也可提前见面,暂时避开,借助这半年的时间抓紧修行。 当然,归无咎心中有数。这三十六幅影像也未必就能够一定作准。 以陆乘文为例,若是他不能解开心结,打开第三道锦囊,而是就此消沉下去。那么可以预见,这第三十六席上之人,必定换了另外一个生面孔。 至于排名靠前之人,虽然地位较为稳固,但是谁也不敢说必定没有变数。 不过,归无咎眼下却又生一策;因为和陆乘文的意外缘分,自己的铨道会之旅也当因此会有一个更为顺遂可靠的历程。 将三十六人之画影图形尽收于心,归无咎转头一望。陆乘文已经将目光从他自家所属的那幅画像之上移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归无咎等六人轮流变换的座席。 归无咎笑问道:“不知陆道友现在作何感想?” 陆乘文轻抚掌中玉笛,沉思一阵,道:“大约有三种念头缠绕。” “先前‘云顶金柱’神通修炼至‘天衣无缝’之境,已经是堪比历代天玄上真的层次;至于炼成‘天人之际’的最终成就法,若说心中无有几分写意自得,那是不可能的。” “料想古今天才人物,其登峰造极之境,纵未能至,恐也相距不远。” “直至归兄现于当面,才打消了陆某这一份念想。只是这极境之远,却又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似乎如那谶语所示,天外有天,永无穷极。” 陆乘文长出一口气,道:“坦率的说,这所谓的又副卷之骥尾,当世英杰第三十六位;距离陆某人原先心中所想,有着相当的差距。若是说没有丝毫失落,那是欺人之谈。” “但是既然是限定三十六位,也就断绝了排名,千人,万人之后的可能,终究是提供了一个明确的边界,不至于就此滑向自我怀疑,永堕沉沦。” 归无咎心中感叹,暗暗摇头,这就是土著文明和九宗道法的差距所在了。 在入道精微、穷理见真之法门中,本土文明确然有所不足。九宗序列的英杰,在道法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距离圆满无暇是否成就、相去多寡,相较历代先贤之高下,心中了然如明镜,丝毫差错不得。 而本土文明之中的道法判明却不若九宗明晰。修士臻至何等境界,唯有通过神通法门中较为粗浅的阶段划分管窥一二。故而纵然修为到了高明如陆乘文的地步,依旧不敢笃定自己在道法长河之中处于哪一个阶段。 归无咎笑言道:“陆兄所言,似乎仅有其二。不知这第三道念头,意有何指?” 陆乘文认真言道:“打开第三道锦囊时,当中那道声音言道,这是赐予我的一道机缘。陆某以为,已经知道这‘机缘’之所指了。” 自从三卷图案现世,归无咎和陆乘文稍一诧异之后,都清晰无二的感受道,三道图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薄。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烟消云散。 而那金符之本体,同样不存于世。 显然陆乘文相遇的异人传音中,所言的“良缘”并非是是什么具体的宝物。 陆乘文曼然道:“陆某以为。所谓的机缘并非三十六图人像这具体的机关消息。而是一种心境。” 陆乘文顿了一顿,转首面向归无咎,目光之中似是恳挚,似是钦佩。方才言道:“方才陆道友一番劝谏之言,陆某一时间只觉得深入本心,胸中郁结为之一解。” “修习道你我这等境界,一切心意变化,俱非无的放矢。只是陆某方才心有所动,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现在,才算是真正洞彻玄机。” “现在可以肯定,留下这三十六像图卷之人,修为之高,恐怕早已超越陆某从前所见的极限。就连圣教祖庭那二位,也断然难以有这等照见未来、算定周天的伟力。至此陆某方才彻底明悟,归道友所言天高海阔、各自精彩的真义。” 陆乘文缓缓道:“必定是归道友早就有了这种超脱三界的大视野,方才有方才这一番金玉良言。由此可见,归道友早已见过类似于赐予陆某三道锦囊之人。” “况且与陆某之浑浑噩噩不同,归道友早已知其根底,故能有视一界天如一孤舟飞屿的气度。”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讶。 想不到,陆乘文通过这留下机缘之人的不凡根脚,彻底打破视角的局限,竟然看破了刚刚自己一番说辞的着墨处。 见归无咎并未否认,陆乘文见机又道:“归道友试遍隐宗真传之后,若无敌手,下一步就是和圣教祖庭的嫡传弟子交锋了。于这一步骤,陆某却有一道建议。” 归无咎仔细审视了陆乘文一眼,不想原先那若有若无的消极气息退散之后,此时的陆乘文,却突然变得特别主动与活跃。 当即言道:“陆道友请说。” 陆乘文道:“依陆某之见,归道友以一人之力挑战圣教祖庭之嫡传,固然惊世骇俗,但是未必不会显得过于凌厉了一些。若是有三五人、六七人相伴,组成一支游历切磋的团队,就不那么锋锐逼人,剑拔弩张。行事之间,也就多了许多转圜的余地。” “自然,赌约中胜负之数,还是以归道友压轴的一役为准。” 归无咎讶然道:“听陆道友之意,是有意加入其中了?” 陆乘文抬头看了那轮转不休的六道影像,音声镇定:“这应时而出的三十六位天才人物,想必最终都各有依附,归于前六人所属的阵营之中。以私而论,归道友之于陆某,既算是有恩,又算是有缘。若蒙归道友不弃,自然是优先选择归道友这一阵营。” “以公心而论,归道友多半是主导隐宗出世、注定领袖群伦的人物。在下也没有转投别家的道理。” 归无咎低头沉吟一阵,斟酌言辞,笑道:“如陆道友所见。得见天外之人的机缘,归某确实有过不止一次。” “也正应为这一道机缘,对于这三十六幅画卷之中的人物,归某多半也认得一些。” “这排名最前的六人,若是有谁稳固的榜首之位,恐怕的确会有非同凡响的气运加身;但是若说这六人定是分属六个不同的阵营,那也未必。” “至少其中有一人,是归某的故友;另有一人,也注定会是归某的同道中人。” 此语一出,陆乘文倒是比初见三十六道图卷之时还要惊讶。连忙追问道:“不知陆某可有缘与之一晤否?” 归无咎笑道:“归某之故友,虽遥隔界天,但是将来总有相见之时;至于另外一人,虽可见得。但是她道法未成,只怕陆道友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之击倒。故而不见也罢。” “不过就眼下而言,若是陆道友有心,倒是真的可以帮上归某一忙。句余地脉,十八宗扶摇会上有何等人物,不知陆道友能告知否?” 陆乘文欣然颔首。 归无咎心中一振,自陆乘文开始,他似乎见到了自己羽翼云集、铸成大势的起点。 …… ps:前天作息不准,昨天头痛没更。结果昨天晚上补觉睡得太多了,反而导致今天昏痛的更厉害了。半决赛决赛就不看了。今天这一更是昨天的,今天的留在明天更。 第一百五十一章 知己知彼争天时 似这等表明心迹之事,诚心既鉴,便是落子无悔。若是赘言其余,倒像是以世俗之利在拉拢凡庸,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了。 故而归无咎与陆乘文,心意一到,再兼比试结果已定。便就此拜别。 …… 返回云中派清莱台洞府之中。 归无咎将两枚青石取出,在掌心之中仔细把玩。 其中一枚乃是方才归无咎与陆乘文战斗的画影图形。但见掌心之中一珠闪耀。在归无咎左手处立刻弥漫出一卷二三丈高下的图卷。 清光盈盈,凝成实像,无有一丝不肖,宛若身在境中一般。由此可见这照影石品质甚佳,几乎有更高一等阶的留影宝物“天罗石”的味道。 归无咎也是饶有兴致的观望。 和陆乘文的交手,看似波澜不惊。但是他实际上也是早已臻至心无旁骛、断绝杂念的境界。 现在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温自己和陆乘文的这一战,等若将其中细节全部拾起,其中具有嘉妙、暗含道理之处,纵然是归无咎自己,也不由不击节赞叹。 如此说话似乎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是任意一种道途,甚至于末流小术,若有人臻至技近于道的大醇境界,在其倾尽全力展露其才的过程中,往往其本人都是处在“物我两忘”的奇境之中,并不刻意以炫耀工巧为能。唯有时过境迁之后,方能将其中妙处一一挥散发明。这也是道之常理,不足为奇。 归无咎低头一瞥,心中一笑。这作为“铨道会”起点的第一珠,与纪录“崇台会”的那枚天罗石相同,将来自会有其非同小可的分量。 铨道会中,其余借风乘势、邀约比斗之人,比试之结果无论胜负如何,皆可扬长而去。甚或战斗法门之中有不可告人之处,相约保密,除了对战的两人外,旁人也无从得知。 而发起铨道会的那人,每一战的画影图形尽皆留存,相当于另一种形式的契书,作为其所向无敌的道途之旅的鉴证。 待得一年之期已满,若是果然未逢一败,这数百枚画影图形并成一道,自也是开启铨道会之人所处宗门的一桩馈赠与财富。以实利而言可以旁通借鉴;以务虚而言可以激励后学,播声誉于将来。 至于另一枚化影留形图,就是陆乘文的馈赠了,同样也是归无咎借助这一战规划棋局、从容落子的依据之所在。 归无咎手指一弹。 第二幅图卷应声而起,落在归无咎右侧。 这一副图卷比之左侧那一道要模糊了些许,显然照影石的品质略逊了一筹。不过其中人烟稠密,熙熙攘攘,却比归无咎和陆乘文形单影只的在秘境相斗要热闹了许多。 图像之中所显露之处,乃是两道垂帘瀑落的大瀑布,宽逾千丈,高也无际。这两道瀑布犹如两人面目相对,其中浩浩荡荡的雄阔水势,共同落在一处渊深无际的地渊中。 少顷,天穹之上忽有五六人一齐做法,但见数道不甚起眼的清气仿佛莲花坠落,轻轻点缀在瀑布之中。法术一动,那两道飞流直下的银瀑突然止住下坠之势,又由直变横,将两道瀑布之中将近两千余丈的缺口弥合起来,凝成一道宽千余丈、长两千余丈的镜面。 同时乘坐各色法器浮游空中的百余修道人依次落下,站定一十八处方位。 又过了一刻,其中两名修士分别从东南、西北位上拔身而起,落于场地中央。短短叙话之后,各执法宝动手。 不过,纵然有剑气纵横、丹力波荡,那凝成冰面的瀑布却似是坚逾金铁,连一丝一毫的冰屑也不曾被斩下。 看着气象宏大、兵锋摄人;但落到实处却没有切金断玉、拳拳到肉的爽利,反而似是丝毫威力也无,不由教人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其中景象只是一道幻象,甚至更像是梦中之景,原本虚无缥缈,经人精心剪裁而成。 那二千丈方圆的冰面,就是梦境之中约束神思的“背景”。 这等布置,显然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在流传后世的画影图形之中烘托出这么一道似真似幻的超拔卓越之风范。 归无咎暗暗摇头,云中派所主持的本届“崇台会”凌于高峰之上,拔出天表云层,号称“万山泥丸”,本也算是有几分气象的;但是和这图卷之中的排场相较,精致处就不免相形逊色了。 荥元宗所处句余地脉,共有一十八家隐宗联系紧密,相约一会名为“扶摇会”,与云中派所参与之流黄地脉“崇台会”地位相当。 很显然,另一枚陆乘文所赠之照影石,正是句余地脉“扶摇会”的景象。 陆乘文虽然是不世之杰,但是一来他为锦囊谶言所影响,生性低调,不事张扬。二来“崇台会”、“扶摇会”等五大法会都是以元婴境界修士为压轴。金丹境中的比试,不过是暖场前戏罢了。 故在这一场“扶摇会”中,陆乘文虽然毫无悬念的取得金丹境中第一,但是单看场面,似乎也只是较另二三家宗门的杰出弟子稍稍胜出一筹,并不如何超凡脱俗。 显然他留力藏拙甚多。 紧接着正戏登场,归无咎面色泰然,将十八家宗门一一登场的元婴境界真传之比斗牢记心中。 之所以将此珠图景评为接下来归无咎谋定棋局的一大关键,正是因为此珠中所录人物深浅尽在归无咎掌握之中,知己知彼,方能不虞有失。 七十七家隐宗,若是与其中每一家的三位真传依次交手,那便是二百二十八人。然而不久之前“崇台会”已毕,已然交手的流黄地脉三十余位真传弟子,自然不可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突飞猛进,对归无咎造成威胁。 如此一来,归无咎实际所要交手的对象,不过是六十五家宗门一百九十五人。因此他若是维持着每隔一日接受一次挑战的进度,大致便可依约完成一年之会,料想别家宗门也无法多说什么。 在此之前,归无咎若是将“扶摇会”十八宗有一大致了解。其中纵有一二功行在范移星之上的天才,归无咎可预先排除,只先和足有取胜把握之人对敌。 在隐宗之内,清微宗范移星已然能算是数千年一出的难得俊才。而唯有在范移星之上、更胜一筹的杰出人物,方能对归无咎造成威胁。 归无咎心中估量,纵然流黄地脉十二宗在隐宗之内较为偏僻,人才之盛不若其余四脉,功行想要臻至范移星的程度也绝不是轻而易举的。 即便考虑到如今天时有变、人杰辈出,如此英才满打满算也绝难超过十人之数。 至于比范移星胜过一筹,真正能够对归无咎形成挑战,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人。 归无咎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暗中潜伏、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对手,尽可能押在后半年,以争取宝贵的时间完成对“丹中之婴”法门的突破。 句余地脉十八宗五十四人。若是将其中可能潜藏的一二对手预先排除。那么其余将近五十余人,便足可为归无咎争取将近五个月的时间。 随着归无咎心意一动。 他面前两幅图卷之中,左侧那一幅和陆乘文交手的画面依旧不徐不疾,缓缓推进;而右侧“扶摇会”中的景象却陡然加速流逝。 这不是由于归无咎时间紧迫,故仓促行事。实际上,归无咎虽是第一次观览“扶摇会”中之景,但是并非无头苍蝇,而是有着相当清晰的目标。 原来,陆乘文在“扶摇会”中看似甚为低调,其实和归无咎一般,并不把同辈中的金丹境真传放在眼中,而是心意默念,权衡着自己与元婴真传的高下短长。 只不过他功行尚差了一筹,未曾付诸实施而已。 据陆乘文所言,以他功行,当日与会的元婴境修士纵然非他所能敌,但是小小周旋一二,也并非难能。但是唯有三人,却断非自己所能抗衡,若要强行交手,必定一触即溃。 陆乘文功行精微虽然与归无咎尚有一段距离。但是单论推断甲乙、望气感人,以其“云顶金柱”第四重“天人之际”的高妙境界,归无咎也无法胜出太多。 对于他的判断,归无咎自然是放心的。 若说能够瞒过陆乘文的感知,恐怕非有阮文琴、御孤乘一流的手段不可。但是三十六位题名金榜,此等人物连归无咎自己在内不过六人,况且除了那只金凤凰之外无一不是他的旧识,因此自然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故归无咎待正戏一开场,稍稍观览,便加快了影像流动的速度,极有针对性的寻到那三人。 此时归无咎之畔,云归海、南门芊望见两道画卷甚是玄奇,却不知何时靠到近前来,观望图卷之中的景象。 在南门芊身上还有一个小人儿,正跨坐在她肩膀上,嫩白藕臂圈拢,紧握住南门芊的发辫,一双清灵明澈的大眼睛纹丝不动,盯着图卷之中光影迷离的幻境,不是黄希音是谁。 黄阳界之中随归无咎出界的元婴三重境者,俱被归无咎安置在清莱峰前山殿宇之中。 而几名年轻弟子,包括南门芊、北门云铮在内,却被归无咎带进后山,也好与云归海、黄希音、黄采薇做个伴儿。 几位少年人包括北门云铮在内,陡然间进入“异界”,都甚为拘谨,紧守门户不出,只专心研习归无咎所择道书。 唯有南门芊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来熟的性子,不但和云归海一见如故,甚至不过数个时辰功夫,就和黄希音极为熟络亲热。 只是此时,云归海三人,却和归无咎志趣相反。 归无咎所关注的,是清点右手边图卷之中的“扶摇会”真传;而云归海和南门芊,心中早已把归无咎奉为偶像,感兴趣的却是左手边图卷之中,归无咎和陆乘文的战斗。 不知几刻钟过去,那图卷之中的景象骤然一变。 此时战斗已然结束,二人一番交谈之后,陆乘文心意复又圆满,打开第三道锦囊。登时天上三十六道画卷铺开,蔚为大观。 此景象出现数息,云归海、南门芊似乎甚是迟钝,全无所察;但黄希音却突然瞪大眼珠,小腿一磴,吱吱呀呀大哭起来。 归无咎心意一跳,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恍然省悟,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推波助澜 剧变前夜 归无咎略一思忖,指尖米粒大小的一点清气弹出,正点在云归海的额头上。 云归海只觉头脑一阵天旋地转,晕晕沉沉,几乎不省人事;但是灵台之中又有一丝光明未泯。俄而神意中突如其来的酥麻感一闪而逝,诸般异感旋起旋灭,六识重又清明。 这是归无咎所用的一道感惑人心的幻术。只一瞬间的功夫,便能将旁人眼前所见所感抓取一瞬。 似云归海、南门芊这般方才入道的弟子,功行尚浅,尚不需要诸如“魔染”或辰阳剑山“心剑”一般最上乘的神通来对付。归无咎只以往昔战斗中随意攫取的一门小术,便轻易得手。 牛刀小试,归无咎眉头一皱。 在云归海的视野之中,眼前那恢弘光幕内,归无咎与陆乘文正交谈如故,似乎连双方所述之言语都被篡改,和三道谶言,三十六人正册、副册、又副册排名相关的一切都被抹去痕迹。 至于二人身后,天清地朗。昏昏天幕之中异常扎眼的三十六人之图卷,更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与归无咎所料一致。 再观云归海身旁南门芊的神色之细微。不必再试,归无咎也知她必定与云归海一般,并未得见“三十六子图”。 而端坐在南门芊肩上的黄希音,灵透双眸之中闪过光华,分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一道画卷前六个变幻无定的虚影之中,尤其是当中那个肩伏灵狸的少女,仿佛照见未来,心心相印。 她幼小的心灵中分明心有所感,只是尚未学会开口说话,故而以泣涕之声代之。 陆乘文原本能否入得三十六人之榜,本也是两可之数。若非归无咎点破心结,就此振作。那么此人之命运,极有可能走上另外一条轨迹。如此一来,第三道锦囊不开,这三十六人之图景也必定隐匿不现。 无缘之人,难见此图画中同道中人。 这一层道理,即便不经由眼前亲眼验证,归无咎也早知必当如此。可是眼前云归海、南门芊、黄希音三人的不同反应,却让归无咎生出一个想法。 当年在越衡宗内时,自己袖藏无名墨珠,就连身为近道大能的端木临以神通仔细探查,也未能发觉。 但那是纯粹的归无咎独有之秘,与今日不同。 黄希音的表现却给归无咎提了个醒,以祖庭、隐宗为代表的本土人道文明中,必定会有陆乘文之外的第三、第四个名额。 归无咎心意锋锐,剖芒析毫。这一道假设颇有关碍,不得不验证一番。 伸手一挥,两幅照影石中之景象,蓦然静止。 云归海、南门芊二人正看得津津有味。此刻二人脑海之中,归无咎与陆乘文的对话虽然与真实之景迥异,完全是凭空产生的幻景。但是二人之对白依旧妙含玄理,似乎此言出自二人之口,正合乎双方身份见识。 这景象骤然停滞,云归海、南门芊都是猛地一转头,眼巴巴的望向归无咎。心中狐疑,莫非是画卷之中接下来的谈话涉及机密,归无咎不愿旁人知晓。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过多解释,温言道:“我画一幅图出来。你二人看仔细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尖丹气似是细沙,似是玄雾,反复变化,最终依存其性,仿佛成为七彩缤纷的燃料,在空中依次第无中生有,凝成人像。 转瞬间,三十六道人影成形。 云归海甚是机敏,眼珠一转。当即连连拍手,指着第一列靠前的人影道:“这是你自己……我知道了,这一幅是你的自画像。” 南门芊不甘示弱,挺起胸膛,正要分说。只是她旋即想到了什么,目光狡黠的一闪烁,重又缄口不言。 三十六图像中除了归无咎之外,南门芊分明还识得“青羽夜钟”阮文琴、“九重楼”御孤乘二人。只是关于黄阳界中的来历,归无咎早已教得他们一套说辞。想到这一点,南门芊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咽回去。 云归海歪着头想了一想,探了探脖子问道:“莫非这些和你一般厉害的人物?”心中却极为惊疑,若是普天之下归无咎这一流的人物竟有三十六人之多,那也过于骇人听闻了。 南门芊聪敏巧思不亚于云归海,眉头一皱。连忙道:“不对。前六人中,另外五人或许和归无咎差不多。其余三十人,恐怕要弱上一筹。” 归无咎笑而不答。 只是这隐隐担忧的结局,竟果真料中,倒让归无咎生出几分不可捉摸之感。 很明显,归无咎所绘之图案,正是照影图形中的“三十六子图”。 无论是当日的真实情境还是现在的照影图形。非是身在其列者,决计无法窥伺图中异景。这也保证了此图和三十六人之名单,并无无意泄露的风险。 可是归无咎此刻却证明。若是当局中人有意向旁人泄露,此事依旧有扩散出去的可能性。 归无咎双目一眯,这却有几分门道了。 在黄希音哭闹的一瞬间,云归海二人却面色如常。归无咎已大约猜到,是三人缘分不同,图卷中所见有异的缘故。 当时,归无咎心中立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让云归海、南门芊见到眼前这小娃娃终于成长为不亚于归无咎的绝代道种,对于二人而言未必不是一种鼓舞激励。 但是这个念头甫一产生,随即被打消。因为这三十六道人像,显然是非局外人所能知晓的机密。眼下云归海二人不能窥见照影留形,那么就算是归无咎自己辗转复述之,自然依旧无法成功。 只是归无咎心弦一动,忽然感到其中似乎有几分错漏。 因为。若是此图之中的信息果然是潜通造化、遮掩天机一流的存在,那么自己应当连“将此事转述于云归海二人”这个念头都不会产生。 归无咎毕竟道缘机敏,细细品味,立刻察觉出不对来。 原来,方才自己这“将此事转述二人、激励后学”的念头似乎诞生的有些奇怪,好似心芽萌发,一粒并不存在的种子,反而开花结果。 冥冥之中一种力量,有意无意的推动自己,要将三十六人之图卷,有针对性的扩散。 尽管窥破了这道若有若无的线索。但是归无咎最终还是决意以实证为准。现在眼前事实证明,这道三十六子图卷,虽然常人无缘得见,但是却并不阻止卷内之人主动对外传播。这一重矛盾,与遮掩深藏的天机演化截然不同。 云归海、南门芊面面相觑。 归无咎做了这样一幅图卷,二人本拟是他对自己有甚教导指点,抑或是传之以一道秘法。不想此刻归无咎面色郑重,缓缓踱步。 二人虽心中狐疑,也不敢惊扰。 洞府之中甚是宽阔,归无咎来回踱步两圈,旋又坐下,举起一杯清茶一饮而尽。 那“念头”的突兀与不谐,哪怕是换作一个三相之资与归无咎旗鼓相当的旷世天才,恐怕也未必能够发觉。 但是归无咎曾有意外机缘不说,所持“天人立地根”之法门锤炼“空蕴念剑”既久,这一神通更以“主敬存诚”为宗旨,专攻心意之圆全自足。 不止如此,他短短百余年道途经历,却几经大起大落,涉世之深,远非垂拱九重的寻常的天之骄子所能比。 因此归无咎于情义之变中行藏用舍、升降起伏之细腻处,几乎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故而那念头有一丝不纯,终究被揪了出来。 由此可见,那赠与陆乘文三道锦囊之人,所言之“有缘相赠”云云,恐怕尽是托词。 这背后,分明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意图操控这一切。 片刻之后,归无咎考虑周详。 此事虽非如生死之斗一般迫在眉睫,但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之深远,只怕是难以估量,丝毫不亚于当日在藏象宗,杜明伦对归无咎讲述紫薇大世界之密所带来的的震撼。 依照归无咎原初的计划,在本土人道文明完成斗法证道之伟业,最终还是选择不着痕迹的退场为佳。他道途之中的最终要的关口,依旧是近四百年之后的真君法会。 本土人道文明之中。无论是道宗祖庭还是隐宗联盟,对于身为天外来客九大上宗的存在似乎所知极少。在其等的认知之中,本土文明的五大修道序列,加上妖魔之属,就是整个大世界的全部。 可是现在,归无咎已经大致预感到,这一泾渭分明、各自安好的局面恐怕不用过多久就会被打破。整个紫微大世界,这座舞台的全部俊才,终不免要聚拢,收紧,相会,碰撞。 道理是明摆着的,他可不会认为自己窥破心弦异动,那背后的大手就没有其余后手了。 别的不说,铨道会发起之人的每一战,都是由他对手提交,要经过各隐宗执掌过目的。 归无咎大约已经看到了此事的轨迹。 陆乘文生性内敛,恐怕不会主动宣扬;但是他手中同样有一份照影石,而七十七家隐宗,得列入榜的恐怕也非止陆乘文一人。 待陆乘文将此上呈门中天玄上真,周览各派的过程中,为另一位榜上有名之人窥破玄机——一如方才黄希音所做的一般——就是这一道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时。 到那时,一一比对名额。归无咎自家的身份有可能遭到动摇姑且不谈。若是发觉自以为占天下道术之半的隐宗联盟,入此界英杰前三十六位名次的,不过寥寥三四人、二三人。其余排名靠前者,尽是一些匪夷所思、不明来历之辈。 在各位天玄上真甚至隐世不出的人劫道尊心中,不知会引发怎样的一场剧烈动荡? 这大世界棋盘的走向,也将愈发扑朔迷离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试魔功 一喜一忧 又过了片刻,句余地脉“扶摇会”的全部照影也都一览无余。 陆乘文所言之三位无可阻挡的敌手,也一一浮出水面。 归无咎右手边光影帷幕之中,光洁无尘的巨壁之上,一长髯老者遥遥操持一方尺许高的巨印,重重落下。正是“扶摇会”结束时,本届主持宗门——建章门长老,以门中大印留下铭文的仪式。 和“崇台会”列名斗胜榜碑文不同。“扶摇会”代代相承的鉴证正榜,是深藏秘地的一座宝山“天禹山”的山壁。每一届取胜之人,以封藏契约的法印留名其上。此山别通造化,纵然是法力高强之辈,也轻易损毁不得。 此刻那影像之中,有肩并肩的两人身着款识相近的青袍,只是色泽有深浅之别。各自作礼,面朝一人微笑致意。 这两人正是本次“扶摇会”上名列二三名者,分别是出自两大隐宗青荧宗、建章门。自然也是陆乘文所言三人中的两位。 不过这二人却并不放在归无咎心中。品评这二人之真实道行,约与范移星相类,但气象精微、神通奥妙之处还要略逊一些,其实并不足虑。 此刻二人作礼相贺之人,立在三四丈外,背负双手,云淡风轻。 这人面容瘦削,身量也较之那二人矮了半个头去。脸上虽然含有笑意,但是却似乎传来一种凝如坚冰、万古不化的气息。可见此人之道念我执、神意气象,有自家独到的体贴,已然成了气候。 仅此一点,便知其功行境界非同小可。 很显然他便是这一届“扶摇会”的榜首。 此人出身于一家根基深厚的隐宗——代螺宗,单名一个“岚”字,据说自从拜入宗门伊始便无有姓氏。入门之后,宗门长老欲为他重立姓名,也被他直言拒绝,就以这一字称呼至今,可见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 依归无咎看,此人原本的功行才具,大约与范移星在伯仲之间。巧合的是,他所修的本命神通法诀同样是以“正、反、合”为宗旨,系分三层。按照他的资质,原本应该臻至此法门的第二重境界,恰如范移星的“磐石微尘法”止步于“等分凝圆”的境界上。 只是不知他有什么意外机缘加身,“岚”却终于窥破迷障,打断壁垒,于三等法门融会贯通,成就此功法创立以来前所未有的至境。 如此一来,这位代螺宗真传“岚”的道法境界便恰好胜过范移星一筹。 虽然以潜力而论,“岚”比之陆乘文尚有距离。但陆乘文和归无咎境界相同,而此人修为层次是元婴三重境界,以实战而论,便对归无咎构成了威胁。 当然,若是魔门功法“丹中之婴”有所突破,这威胁自然化解。 选取部分云中派的入道典籍交由南门芊分发下去,令其等修行之余,略览隐宗道法之门径,归无咎便让二人退下。 归无咎手指微颤,紫幕层叠。洞府之中又隔出一层屏障阵法,圈出一间密室。取了魔尊所留功法,神思凝运,细细观览。 归无咎不是临时抱佛脚之人,数月前早已择机粗略观览了一遍这道法诀。心中有数,此法不难成就,因此一直安定得很。 将窗户纸捅破。这一号称魔尊亲传之法门,其实根本不能称之为“神通”,亦非“功法”,不过是为金丹境界突破元婴这一过程作一修正与弥补。 按理说,功行到了突破境界的程度,若是根基足够扎实,潜力未尽,整个过程实际上是水到渠成的,并不用耽误过多时间。往往不过是多则十余日,少则一二日罢了。甚至有资质超拔又有奇缘之人,临机一悟,瞬息之间便能跨过关门。所谓“轻舟已过万重山”,便是如此境界了。 以归无咎魔道功法趋于金丹极致的修为,若非道门功法对肉身的依傍,早可以轻易越过关门,浑然不费半点气力。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眉宇时而皱起,时而舒展,似乎在欣慰和犹疑之间纠结难分。 这一通仔细参详,所得两件事摆在归无咎面前,利弊悬殊,大可称异。 一件预料之外的大惊喜;一件极为棘手的大难题。 须知化丹成婴的过程,本就是一粒金丹圆满至极,灵性俱足之后廓散成元婴之体,浴于清气金光之中,化作拟真人形。整个过程猛烈恣肆已极,修士之肉身便如同狂风巨浪之中镇定舟船的铁锚,依次约束之,范式之,方能使这破丹成婴的过程不至于走样。 而这“丹中之婴”的成法过程,脱离了肉身具象的依傍,要求在金丹范式之内,御使一身丹气显化清气,塑成圆融无暇婴儿之身。 好似再高明的陶匠泥工,若没有模具相助,单凭一双巧手便要将稀软的泥土捏制得精致完美,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这一重功夫。若要熟能生巧,圆满驾驭一身清气,塑形于斗室之中。看着道理上并无太多窒涩,但一旦付诸于实施,至少要有半年以上的苦修不可。 归无咎所撞上的这桩大惊喜便在此处了。话说回来,这意外之喜,却和归无咎在南容州的一桩机缘有关。 当年做客星月门时,归无咎助舒永延假冒华氏子弟,在“觉迷望气”阵中经历一场机缘。恰好对于“丹婴之间”的气机变化掌握极深。 即便是轩辕怀、阮文琴等人处此情境,要修成这一道“丹中之婴”的法诀同样难免半年苦功。唯有归无咎恰逢其会,早已明悟丹力之上、元婴之下的那一重妙境,估摸着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能完成这“丹中之婴”的一转折。 二百年元婴路,一载“铨道会”,截去半年之功,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不过,这到底是归无咎运道惊人,还是早在妙观智大魔尊算中,那就难说得紧了。 这惊喜有多大,接下来的这道难关就有多棘手。 原来,这“丹中之婴”的秘法,虽然言明不若真正的结成元婴,其一身法力只相当于元婴初期境界。但是其中过程是否完满,功行之高下,并不是没有高下等第之分。 这法门若是尽得精华,圆满成就,完全挖掘其中的潜力,几乎足以逼近真正的元婴中期修士;但若是得法不甚完满,那么在元婴初期修士之中,也只能是较弱的存在。两相比较,善与不善,至少也有一倍的差距。 虽然较真正结婴的六等之差似乎不那么悬殊,但是归无咎越阶挑战,甚至可能遇到“三十六子图”中的对手,尤其是御孤乘截击在前,又焉能不求一个尽善尽美? 根据妙观智大魔尊所留之功法记载。若要此法得以圆满,不宜闭门造车。若是能够充分调动自身的精、气、神,战胜功行战力补弱于己的对手。在自身潜力被完全激发的一瞬间完成化丹成婴的最后一步,方能将“丹中之婴”成就到最完美的境界。 一言以蔽之,走的是斗战之中寻求突破的路子。 如此一来,与代螺宗这位“岚”一战的计划,就不得不做出更改了。原先所定下的半年后炼成功法,取得足够把握再完成战局也就不合时宜。 归无咎暗暗计算,满打满算花费一个月时间,将这一道“丹中之婴”的预备修行阶段完成;到那时便是与“岚”的决战之时。 战斗本身并不足为惧。尽管这是归无咎无有把握的战斗;但是归无咎道途至今,所历险阻何尝少了?他自信以自己道心之坚凝、斗战经验之丰富、应变感应之无暇,纵然与旗鼓相当的敌手作战,自己也有必胜的信心。 关键在于:每一位开启“铨道会”的人物,其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是要宣之于各家隐宗高层,留下影像。而根据妙观智大魔尊所留下这一道玉简所记载,“丹中之婴”法门成就的一瞬间,其气象外烁,与真正的结婴并无差别。 若是在和“岚”的战斗之中临阵突破。这影像一旦传播出去,不免被诸位隐宗长老误会,以为自己战不能胜,真个临机突破至元婴境界。 那“元婴无敌,金丹一式”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若要以谎言遮饰,可是这法门过于玄奇,更兼实在不类云中派乃至整个本土人道文明的路数。 若是往日还好说;可是归无咎预感到“三十六子图”传播在即,到时候两相印证,难免越描越黑,让人怀疑到自己的真实根脚。 若是自己足以代宗成为联盟未来的身份被拆穿,那么先前的一切谋划,都将付诸流水。 这一死结如何破解,正是这一战的致命之处。 归无咎皱眉沉吟,欲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势如车轮发也疾 忽忽然已经是十八日过去。 这十八日时间,归无咎已然按照陆乘文所示“扶摇会”中之人物,依次挑战了十一位敌手。很显然,如此频率是告诉各宗真传,将严格按照一年之期,不徐不疾的完成诠道一会的挑战。 由于作战之敌手早已知己知彼的缘故,这十一场挑战比之“崇台会”还要轻松几分,几乎是信手拈来,浑不费力。 料想这短短十余日功夫,开启本届“铨道会”的真传弟子,竟然只是金丹境修为的事实,必然会在七十七家隐宗扩散传播开来,并引发非同小可的震动。 金丹修士号称元婴无敌,一旦成功,说是名动万古也不为过。 这十余日功夫,归无咎将“丹中之婴”的预备功夫,也早已夯实筑基。只待与代螺宗的“岚”一战之时,彻底完功。 对于如何瞒天过海、掩饰“结婴”之异象。归无咎心中也有了一道预案,唯有临机应变,试其可否而已。 青烟袅袅,帷幕飘飘,洞府之中空旷冷寂。云归海、南门芊、黄希音等也都不见踪影。显然是归无咎已有吩咐,暂时不要相扰。 此时归无咎在洞府之中默默调息。 今日正是第十一战刚刚落幕。和“岚”的战斗之约期,定在三日之后。这也是他道途之上关键的一着,金丹境中窥得元婴之妙,作一类比,大约于当年灵形境时借助“元玉精斛”成就假丹,二者异曲同工。 因此这三日功夫便不宜再动,先养精蓄锐为上,保证自己临敌的最佳状态。 然而,归无咎固不愿生事,自然有事情找上门来。 就在此时,洞府锃亮光洁的墙壁之上突然纹毂泛起。归无咎伸手一挥。此墙化作镜面,当中出现一个人影,高声道:“归师兄。瀛水上真请你速速过去一趟。” 此人在洞府之外,虽未面见归无咎真人,但是依旧执礼甚恭。正是负责归无咎起居杂务、内外供奉的丁航。 归无咎应声道:“我知道了。你自去便可。” 丁航遥遥一礼,既把消息传到,便往自家所居辅峰之上退却。 归无咎心中暗思,自己这连续一十二战固然顺风水水。但是也当是在瀛水上真意料之中才是。此刻整个进程未及十分之一,他便迫不及待的相召,想必多半并非只是简单的询问数战之感悟,而是别有他事吩咐。 莫非与自己带来的黄阳界南门芊等一众人相关? 念及此处,归无咎并未过多耽搁。一番收拾之后,起了遁光便往瀛水台去了。 十二峰相距不远,瀛水峰转眼间就在目前。 归无咎在半空中望去,眼前之景着实让人有几分新鲜。瀛水上真平素养性修真的四座辅峰菜地固是空无一人;但主峰洞府门径却同样是光霞灿灿,为五色金光遮掩。 看起来,竟是用上乘秘术阵门封镇住了。 归无咎环首四顾,反倒是前山诸殿,一返往日渺无人烟的空虚冷寂,每一座殿宇,每一方石梁,每一株树木,虽非浮光潋滟、慑人心目之态。但仔细看去,砖石草木之上的沉寂感与衰朽之态却被被不着痕迹的抹去,仿佛此山此殿,历古长存至今,始终不坏。 如此祭炼之法门,若非天玄上真一流亲自出手,断然无此近道气象。 归无咎面色凝重了几分。这等妆容,既非一味的讲求排场,但又非是刻意做作的亲切近人,落于穿凿,以至于失却了正式感。从容中道,实为道门中人中极庄重、极从容的礼节。 若是只瀛水上真与自己相会,断然不需如此排场。 想不到云中派中,竟然是有贵客到了。 降下遁光一落。瀛水台前殿大殿,门户顿开。只是目中看上去漆黑一片,未能观得其中虚实。 归无咎毫不迟疑,一步跨入。 天光由明而晦,又由晦而明,似乎经历一天的日夜轮转。归无咎抬头一看,尽管早有所料,此刻依旧难掩惊讶。 大殿之内,气象嘉祥。其中布置也甚为奇异。此殿正中,有一道弯如新月的小水塘,宽不过十三四丈,长三十余丈。环绕水塘边缘,共有三丈高的木色座席一十二座,歪歪斜斜连成一线。 与寻常列分左右,或环绕成圆的座席分布相比,这妆点水塘的十二座席之布置,甚是新奇。 令归无咎大感讶异的,不是这座席的布置,而是坐在座席上的人。 十二席仅空两座,除却正北之位乃是云中派地主瀛水上真外,其余九座之上,一老者,二女子,一面容童稚者,其余五人都看着甚是年轻。 这九人虽然袍服各异,但是各自混同天地山河的卓异气象却是如同黑夜中的烛火,侵彻人心,无所不在! 归无咎早已料到能得瀛水上真郑重相迎的,多半是相同境界的大能一流。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客不是一人、二人,而是九人! 再转念一想,归无咎恍然明悟缘由。 只是,这一日来得也太快了一些。区区十八日时间,扩散,反馈,决策,直至汇聚云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若是没有决定性的关键人物推动,绝难有如此效率。 况且,即便是天玄上真,想要短短数日间横跨界天地脉,会同一地做客,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得动用超乎常理的手段不可。也不只是谁,有此魄力。 尽管归无咎与面前十人功行差距极远。但他与多位近道大能打交道也非是一回两回。此刻也不局促,反而稍稍运功感应,观察来人。 体察气象,似乎其余九人,个个功行深湛圆满,都要在瀛水上真之上。 又看了两眼,归无咎心中更多想了一层。原来,这十人围坐水塘边,气象隐隐相融,气机之妙,隐隐然由“从属天地”升华为“主宰天地”,似乎三才之象中,以为为主,一切客体外物,尽是仆妾。 这等感应,俨然与九大上宗的诸位近道大能旗鼓相当。 看来如藏象宗杜明伦所言,土著文明之中天玄上真,十人百人相合方才有与九宗上真抗衡的可能。聚沙成塔,恰好印证在此处。 只是面前恰好方满十人之数而已;兼之瀛水上真在天玄境中算不得强者。由此可以推断,做客云中的九位上真,功行俱是同境界中出类拔萃之辈。 此刻九位上真的目光,几乎一齐聚拢在归无咎身上。 这压力何等巨大,岂是一位金丹境弟子所能承受。但是归无咎却偏偏浑然无觉,似乎“身份功行之高下”一事并未在他心中留有丝毫分量。 见此异状,九位上真心中无不暗暗诧异。 瀛水上真见归无咎到来。既不招呼,也不引荐。反倒是微微点头。一转首,低声道:“如何?” 殿中座位安排有些奇妙。 虽然瀛水上真忝为地主,所居为最北方。但是那水塘之形却是崎于一侧,因此一眼望去,居于正中的其实并非最北位的瀛水上真,而是一男一女两位异派上真。 尽管这两人座席略略趋前,较归无咎也更靠近一些,但毕竟居位于中,倒像是真正的主人。 瀛水上真这一句“如何”,似乎正是对着二人所说。 此语一出,其余七位上真登时收回目光,齐齐注视着位居正中的一男一女。如此举动,等若坐实了这两人正是十人之领袖。 那男子位居瀛水上真之侧,面容俊雅清逸。他一袭长发披身,头顶处尚全是乌黑,只是到了腰间却渐渐转而发白,而发梢处已是欺霜晒雪,与身上银袍融为一体。这一重变化,殊可称异。 这男子并未言语,兀自端详了归无咎一阵。忽地张口一吐。只见一个寸许高低的小人儿从他口中激射而出,迎风而涨,瞬息间就与常人一般大小。 那小人身形涨大之后,似幻似真,面貌与那男子本体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显而易见面嫩了几分。他背后长发只及到肩膀,但是依旧可见是由黑转银的渐变色。 这“人”纵身一跃,立在归无咎近前。 论功行境界,他恰好与归无咎相当,俱是金丹圆满境界。 归无咎心中一动。与瀛水上真初见时曾有过一番经验。因而此时他勿须多想,便猜出这位异常发色的天玄上真想要做什么。 高台之上。那异发男子朝着归无咎端详一阵,突然开口言道:“只胜过了他,还不算全功。” 此言虽然无头无尾,但是并不难猜。归无咎自然知其言下之意,颔首道:“如檄文宣言,正当如此。” 异发男子点了点头,轻轻一挥手。 源出他口中的“金丹修士”,一直是一言不发的木讷之貌。突然抬手一拳,朝归无咎击来。 瀛水上真当初的试探一击,乃是以魔道法门斩去七衰而成的化身。而这一位上真之化身不知以何法成就。但是二者殊途同归,都是堪以媲美本人当年最佳状态的化身妙法。 只是一拳,但却是毕身法力值凝聚,充沛圆满到了极点,没有丝毫欠缺窒涩。所谓登峰造极,高山仰止,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这一击,归无咎处之泰然,似乎做出一个伸手、运功的动作。 但是瞬息之后,归无咎和这异发男子之化身,似乎同时颤了一颤,消失一瞬。随即;归咎恢复原貌不提,而那金丹化身却再也没有回来。 似乎在十位天玄上真注目之下,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坐于左侧边缘处一位老者,面上似乎显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很显然,异发男子对归无咎之言,是告诉他仅仅战而胜之还是不够,须得履行自己“金丹一式”之诺。 可是归无咎,却分明借助什么秘宝或者秘法,将那金丹化身挪转到其余小界之中去了。如此取巧,可算不得胜绩。 若是与祖庭嫡传交手,对方肯承认这算是为他一式所败么? 然而。数息之后,空气中却有一种无色无相、醇厚醉人的异香传来。酥酥麻麻,沁人心脾。 异发男子一愕。一伸袖,将殿中香气尽数笼起。闭目沉吟一阵,缓声道:“你胜了。” 自己那金丹境界化身,的确是被正面击破,而非以巧法挪转异界之中。 此语一出,除却他右手边那女子外,其余六七人,都忍不住身形微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鉴别归属 定计连发 归无咎貌似云淡风轻,实则心底暗惊。 和这位天玄上真分身的交手,依傍“摩罗力境”神通,在外界开来不过一闪而逝的功夫便已分出胜负。但是内中却别有滋味。 当日与瀛水上真七衰化身试招。“摩罗力境”之内,归无咎行进冲刺的速度足足比瀛水上真之化身快出三倍,一击之下,胜负判然。可是刚才和这位异发上真的金丹化身交手,秘境之中二人迎着一道直线相向而行,所形成的“势”与“速”几乎旗鼓相当。 濒临中点之时,归无咎大约判断,自己也不过多饶出三步罢了。 尽管以“摩罗力境”之玄奇,半步只差便足以分出胜负。但是这也足以清晰的衡量,此人功行之高,比之瀛水上真胜出甚多。 以低辈修士之功行做一未必恰当的比喻,此人与瀛水上真,几乎是金丹一重境修士和金丹四重境修士之间的差距。 那童稚之貌的上真深深叹息,道:“哪怕是我等天玄境的修为,携一身宿慧转世重修三次,也未必能够精纯高明如此。入道百年而能臻至如斯境界,实在可怖,不可思议。” 那异发青年脸色却是平淡的紧。转首望向那女子,道:“接下来就有劳道友了。” 那女子微一颔首,把手一张。 这两位主事之人,身量高大原本便是十人之冠。异发青年已经甚是俊朗魁梧,但是这女子只是坐姿,依旧要比他高出许多。若是站起身来,只怕比归无咎也要高出半个头去。 女子有如此身量可谓极为罕见,加之一身半碧半黑的长袍,别有幽深之致。 此刻这女子纤纤素手张开,其掌心之中赫然有一目睁开,一只漆黑眼珠上下滚动,射出金色异芒。 掌心多出一目,也不知是她后天所修的神通,还是出于血脉天授。 若今日是归无咎第一次见识到这等阵仗,此刻或许应对失措。但是那女子掌心中的目光甫一与归无咎相接,立刻让归无咎记起当年一桩往事来。 越衡宗山门之外,泛舟遨游,偶遇端木临,遭他以“天鉴”神通窥望虚实。 同一种类别的神通,练到极处自然殊途同归,这是道法之常。可是九宗道传与本土文明之间差距甚大。这女子掌中神目竟让归无咎生出异曲同工的熟悉感,那么她此法的高明精湛也就可想而知了;也无怪乎能够承担窥视自己底细的重任。 只可惜有妙观智大魔尊所赠的那一道妙意,这一切均属徒劳无功。在那法门之下,一身功行要呈现何等气象,是魔是道,是正是邪,皆能由归无咎一心化之。 归无咎本想依傍于云中派辛孟泷、庄忠恕等人之气象,显化气机。但是转念一想,完全依傍云中派的底蕴,未必出的了自己这么一位臻至如此高度的天才人物。 于是心念一动,一半以云中派修士之气机为摹本,一半仿照黄阳界中所观“古空蕴念剑”剑身、剑鞘的“念动诛绝”等四种意境,浑融为一。 “空蕴念剑”本就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道途根本所在。归无咎附会此中古法之意于一身气机之中,可谓浑不费力,轻而易举便水乳交融。 “古空蕴念剑”的剑身、剑鞘法意,乃是第三、第五两位道尊最终成就,虽得自于天外之缘,但到底是本土修道界中人道文明的产物。其中气象,一望可知。 扎根于本土人道文明,有此一条,便足够了。 果然,那女子掌心之神目观望一阵后,言道:“这位归无咎小友所得并非纯出于云中一派,显然别有奇缘。但是论道术源流,到底不脱于上古人道传承之藩篱。” 话音方落,数位上真都是面色松弛了几分,恍如全无城府的年轻人,好似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 尤其是女子右手边一位绿袍青年,更是如释重负的拊掌一笑,长出一口气道:“纵然天地广阔,有我等所未能探及的无限精彩之处。但是本人却不信,泱泱人道,四百隐宗,竟尔担不起“道术正统”这四个字?” “六位革故鼎新、承前启后的大天才,吾等诸家之中只出得一位,要我说已经算是少了。贵派又何必多疑。” 女子淡然道:“这是本派芈道尊的意思。” 那绿袍青年立刻住口不言。 两番试探之后,似乎此情此景正是诸人所预想的最佳的结果。瀛水上真见机言道:“归无咎。快见过诸宗上真。” 归无咎正要依言拜见,九人之中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言道:“繁文缛节就不必了。老朽等七人,不过是带了一双耳目;更何况千百年后,便是与归小友道友相称之时。只引荐姚、权两位道友,也就是了。” 瀛水上真从谏如流,颔首道:“也好。” 伸手指向那掌生神目的女子,言道:“这一位是堂庭地脉,江离宗姚上真。” 归无咎与之见礼。这女上真也不托大,虽未下坐,依旧以平辈相交还了一礼。 瀛水上真简明扼要的言道:“姚上真功行深湛在诸宗天玄境同道中罕有人及。至于江离宗,更是我七十七家隐宗之中,仅有的四家有人劫道尊坐镇的大宗。” 这等若是点明了姚姓上真为九人首脑之一的原因了。 瀛水上真又指向那异发青年,言道:“这一位是英水地脉,甘棠宗权上真。”瀛水上真在此语音微顿,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点明这位权上真的身份。 不过这位异发青年却主动接口了,面向归无咎微笑道:“吹捧的言辞大可省却。我甘棠宗门中,也无道尊大能坐镇。至于权某为何与姚道友一道主理此事。原因也简单的很,因为荀申是甘棠弟子,出于权某门下。” “荀申?” 归无咎眉头一皱,脑海之中却记不起这个名字。 权上真二指轻轻一捻,似乎两道元光从中迸发演绎,瞬间生出一道幅长卷,赫然是三十六幅人像缀连一道。正是出自陆乘文处的《三十六子图》。 只是此图之上,前六人并非迷离变幻之貌,位次早已固定,以归无咎排名第一。 权上真伸手一指。言道:“就是他。” 权上真所指之人,乃是一位看着弱不禁风、面色蜡黄的少年,看面貌似乎比归无咎还要年轻几岁,在三十六图中排名第二十三位。 归无咎面上露出讶色。只是诸位上真却会错了意,不由暗暗点头。 十八日前。当归无咎与陆乘文一战的影像通过玄黄镜传遍七十七家隐宗之时,各家上真与本派真传弟子都在第一时间窥看,想要一览万载以来又一位开启“诠道会”的是何等人物。 若是旁人,也看不明虚实。可是这位“荀申”,身为隐宗之中又一位名列图谱之上的人物,立刻就发现了玄机。 荀申其人,自幼无依无靠,以宗门为家,心无它念。在发觉此图有异之后,立刻通报了门中上真——也就是眼前的这位权上真。 权上真幽幽道:“我门中诸真皆以为,荀申资质,远胜吾等,年轻一辈中当无抗手。纵然比之近古以来诸位人劫道尊,也不见得有丝毫逊色。本拟将之深藏万载,作为将来对抗圣教祖庭的擎天柱石。当初他告诉我在周天英才之中只排名二十三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总耐不住他再三坚持,于是惊动旁宗两位道尊细品那影像,最终断定有玄妙之失,这才由不得权某不信。” “饶是如此,权某最终还是自荥元宗陆乘文口中亲口证实此事为真,方才杜绝了任何侥幸之念。” 归无咎正要张口,权上真摆了摆手,言道:“你与陆乘文选择隐匿不言,荀申选择告知宗门,都各有自家道理。此事就不必多言了。” 归无咎暗道不多解释也好,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那姚上真接口道:“你能有如此根基资质,天赋自然是万古一人;心思之通透豁达自也不遑多让。姚某也只得直言告之,望你勿生芥蒂。” “据道尊谕示。七十七宗联系紧密,数十万载以来,已然逐渐成为四百余隐宗之首脑。就以你云中派而论,实力在七十七宗之内固然算不得上乘,但若是和五大地脉之外绝大多数已经式微的隐宗相较,已经算是强盛的存在。” “吾辈眼中,道宗祖庭与隐宗联盟,从来平分秋色,共得大道之半。至于妖魔之属,根基虽厚,势力虽大,但要得一福缘深厚的顶尖人物,较之人道之道途又不知难了多少。此番天机泄露,得知三十六人榜上仅得三人,这一场震动可谓晴天霹雳,想必以你心思之通透,不难领悟。” “原来这天地,要比我们想象的,要广大的多。” 归无咎默然道:“是。” 姚上真又道:“更何况这三人之中,荀申、陆乘文都排名靠后。唯有归小友是足以争衡大势的人物。这就不得不令人生出疑虑,因而有此一试。” “若小友果真是吾辈道宗之传承,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大约盛衰升降之势已变,我隐宗复现光明,为期不远;但若小友是我等素不相识的异域英杰蛰伏于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然,若是那般情形,我等也不会拿道友如何,至多不过是礼送出境罢了。甚至若是道友愿意借助山居修行,一方山水,一个名分,我等还是舍得的。” 姚上真一番话说得如此通透。 其实这一番道理,在她现出掌中神目之时,归无咎早已了然。当即微笑言道:“归某从未怀疑,自己将会是隐宗道传的历史上,留下重要印记的关键人物。” 此言语含双关,并非纯粹的虚与委蛇。但是话一出口,归无咎脑海一激,突然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气运变化,与自己深切勾连。 验证归无咎的身份、修为未出纰漏,九位上真似乎都有些振奋。 权上真转首言道:“既无差池,那就该走下一步棋了。” 姚上真一颔首,面上露出感佩之色,叹道:“道尊之明,一见隙如水银泻地,机略连发。数十万年之蛰伏能决断如此,非我等所能及。” 出言之时,她掌心之中一枚小小玉珏已被捏成碎屑。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百家千家成一体 前尊后尊能相顾 姚上真手中玉珏一旦捏碎,归无咎忽尔感到袖中所藏玄黄令,似乎光华暗淡了几分,直至五六个呼吸之后,方才逐渐回转过来。 显是她所施的神通秘术,须得倚傍地脉之力才可发挥效用。 其余数位上真见姚上真毫不犹豫的动用这道法诀,都是面容严肃。那须发皓白的老者言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当面联络交接流黄地脉之事,就交由我等了。”言毕对着姚上真等三人齐齐一礼。 七人来自七家不同的宗门,皆是七十七家隐宗之中实力排名靠前、且与四家道尊坐镇的大宗渊源颇深,联络之后,作为数十宗门的代表。此行除了和姚上真、权上真一道求一个“眼见为实”的鉴证外,更承担着另一桩要务。 姚上真、权上真回礼毕,七人之身形,已然自座上消失。 这一回“玄黄令”却并未有丝毫反应。可见这数位天玄上真往来之妙法,与五大地脉无涉,也不知是哪一宗那一位道尊所传承之秘法。 此时大殿之中,仅余姚上真、权上真、瀛水上真、归无咎四人。 归无咎默然无言,只静观其变。方才姚上真动用了莫名手段,又言本门道尊有随势而动、机略连发之魄力,自然不可能无有下文。 果然。姚上真轻启朱唇,言道:“圣教祖庭有两位显道、应元二尊者降世,方才有了这一番亘古未闻的扩张之势。但是其余道统除却抱团取暖,蛰伏待机之外,又怎么会没有一二布置,平白坐以待毙?” “瀛水道友。请将你云中派大印取出一观。” 瀛水上真眼中光华闪烁。长眉一挑,毫不迟疑的反手一托。一枚玲珑别致的玉印浮在掌中。 此印本体凝练如乳而微黄,铸成白蛇之形。印底却似描了一层淡淡的赤色,仿佛鲜血浇筑。此印一出,归无咎藏于身上的“云中正二”副印,似产生感应,忍不住嗡嗡颤动。 姚上真对着瀛水上真先是微笑一礼。随后面容倏尔转肃,对着虚空郑重一拜。口中念诀,右掌伸出。恰在此时,似有一道小指大小的灰溜溜的气息,自姚上真胸前衣襟之内钻出,游到她右手拇指之上。 两两一合,拇指瞬间变成剔透如骨,仿佛牛角玉石所刻的雕塑。 姚上真手指往前一捺。 这一捺虽然是朝着云中派宗门正印的方向,但其实只是遥遥虚按,距离印身尚有丈许间隙;亦并未见有什么神通法术从中散发显化。 但是就这一捺,仿佛冥冥中有因果勾连,缘法迁化,拨动了一根潜藏在深处的琴弦。只见那玉印之上,蓦然传来“咚”的一声,其浑厚刚健,轻而易举地便透出大殿禁阵之外。 瀛水上真眉头一拧,双目遥望。这一声之雄浑,只怕已经惊动阖宗上下。 姚上真似乎知其心意,笑言道:“此声虽响,却是心声。非由目见耳闻,缘分牵连,是听不到的。” 转首对着归无咎言道:“和归道友所见《三十六子图》义理虽差,却别呈妙趣。” 天玄上真一流的人物,若是称呼归无咎为“小友”,还算是看在将来同道、前途无量的份上折节下交。但是若称为“道友”,这分量也太重了。 归无咎不知姚上真为何如此,刚要逊谢,姚上真一振衣袖,叹道:“既然走到这一步,说起来道友位分还要在姚某之上。” “请看。” 此时云中正印之上,似乎有一道埋藏已久秘密被解开。印内空间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粒比芥子微尘面前也毫不足道的小点,突然绽放迸发,烘托出一面宛如明镜的光华,观其样式,与归无咎袖中的玄黄令几乎如出一辙。 瀛水上真目光落在那明光之上,似乎微微一怔,神游天表。显然从中汲取了非同寻常的讯息。 但在归无咎看来,那光华之上似乎只是无量金光聚散浮游,全无规律可循。好似一方池塘之中豢养了成百上千条蝌蚪。 此时姚、权二位上真,目光灼灼,瞩目于归无咎的反应。 归无咎暗暗一思,莫非窥破迷障,在自己能为之内。于是心意一动,神意凝结至遭逢强敌的最佳状态。 一步迈入神意迁流的至境中,面前之金光果然随机而动,由混沌化为有序,兜兜转转凝结成一片文字。 破解谜题,归无咎并未喜形于色。因为他感受到自己神意之中仿佛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虽然较自己的极限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流黄地脉十二隐宗的真传弟子,换得第二人来,恐怕当场就要神魂破碎而死。 当头有十六个大字,煌煌赫目: “百脉一家,荫蔽遮护;前尊后尊,首尾相顾。” 其后尚有洋洋洒洒千余言,俱是米粒大小,汇在镜面之中。 归无咎精神一振,仔细观看。 姚、权二位上真见归无咎不费吹灰之力便窥破镜中奥秘,相顾微微点头。 镜中所述,石破天惊,乃是事关隐宗谋划的一桩大事。 原来,这数十万载以来,隐宗结盟退避,并非就不曾筹措应对反击之策。其中最关键的一着,依旧是落在五大地脉之中。 五大地脉,运使之常法,可以使得同一地脉之中,十余家宗门互相交通深浅,论道短长。如“崇台会”、“扶摇会”之类。 超拔其上,千载一时,又有汇通五脉,七十七家论剑之会。此会合当有隐宗之栋梁、传道之中坚大放异彩,正是今日“铨道会”复振之气象。 但是就连诸宗执掌门户的天玄上真也未必知晓,诠道一会,汇通五大地脉,还不是对五道地脉之力运用的终点。更上一重的功夫,却须以道尊出手,借去五大地脉之力相加,开辟出一方足以容纳百家隐宗的小界来。 甚至可以说,二十余万年前两位人劫道尊开辟以资“铨道会”之用的大法阵,固然功效不废,但何尝不是这一最终用途掩人耳目的屏障。 如此一来,等若将星散四方的诸隐宗彻底拧成合力,成为一家真正联系紧密的超级联盟,纵然在整个紫微大世界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势力。 此秘法唯有各派有人劫道尊大能驻世之时,方才参与盟约,并将诰文录入各派镇派大印之中。等候良机,重现光明。 但是如此施为也不是没有弊病的。那小界至多延续万载时间,便足以耗尽地脉之力。万载之后,休说那小界,就是五大地脉也将彻底消散。 到了那时,除了动用极少数可以而不再的秘法外,七十七家隐宗将真正成为“孤悬星落、音讯断绝”的零散个体,再也不可能对圣教祖庭造成丝毫威胁。 数十万载之前,隐宗诸位大能在发明此术之时便已经论定。要动用此法,须得满足至少三个条件中的一条。 最善之策,无非是彻底压倒道宗祖庭,重新夺回道统。这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之后地脉所化小界存与不存,都算完成了使命,不再重要了。 中庸之策,乃是寻得万年之后维持小界的方法。若此界不散,那么等若是化一桩赌注为从长计议,亦不失为善策。 最后的底线,若前两条均不能成,至少也要和道宗祖庭争一个旗鼓相当,给与其足够的压力,立下誓约,共享其阴阳洞天同道。如此勉强可免诸隐宗交通断绝之患。 无把握做成此事,则会盟断不可行。 除此之外,这其中又有一桩矛盾。 所谓蛇无头不行。数十、数百隐宗连成一家,势必要有主持之人。按照常理推断,由门中有道尊大能坐镇的宗门高居其上,发号施令,似乎是正理。 但是须知诸隐宗都是一脉道统,身份平等。若如此布置,难以一碗水端平,一切都唯几家大宗马首是瞻,自然会生出弊端。 针对此题,先贤商议之后,设下一道妙法。正是这印中所录。 到底哪几家宗门主事?当代道尊大能驻世之门派固在此列,但除此之外,门中年轻一代资质超拔、有成道之望者,同样得以入列。 这十六个字中,所谓“前尊”,自然是当世的人劫道尊大能;所谓“后尊”,自然是指诸宗之内大道有望的不世出天才。 以今日而论,归无咎,荀申,陆乘文等辈之谓。 荫蔽遮护,首尾相顾。 要知晓即便是传承再厚的道宗隐宗,也只敢说是天玄境大能代代不绝。至于位尊天地的人劫道尊,乃是天地缘法命数所化。即便是一位人劫道尊挑选灵秀种子亲自授徒,至多也只能保证其晋入天玄境。 故而这一规矩堪称良法。即便你家今日不在其列,但是千载万载之后未必没有入局的机会;而每一代的主要利益,势必也将输送于那几位下一辈大有希望的宗门之中,如此方能人心平服。 瀛水上真叹道:“想不到诸位祖师先辈,还留下这样一道伏笔。可谓遗泽子孙了。” 权上真笑言道:“除却江离宗等四大宗以驻世道尊入局外,加上甘堂宗、荥元宗及贵派,七家主事,会同年后的隐宗合盟大典。到了那时,归道友对圣教祖庭的战书,也将一并送达。” 归无咎心中一动,如此一来,自己身份之尊,几乎在列位天玄上真之上。姚上真以道友称之,也就顺利应当了。 将印中文字又仔细查看一遍,归无咎望了姚上真一眼,叹道:“数十万载谋划,贵派道尊短短一十八日就决心发动,不嫌太仓促了么?须知归无咎不过只是金丹境界,前面的道路,还很遥远。” 姚上真唇角似隐有笑意,和声道:“不仓促,不仓促。芈道尊言道,‘局势明朗无过于今日,再不入局,且待何时?’” “姚某不敢质疑道尊的判断。” “只是在此之前,的确要作两道小小的验证。一道在我,一道在敌。” 说到此处,姚上真脸色忽然郑重。问道:“归道友既然从陆乘文处得知《三十六子图》的消息。但铨道会的场场比试,却依旧依约进行。显然,在道友看来,即便再遇到如陆乘文一流的敌手,哪怕其已在元婴境中,你也足可战而胜之了?” 这一问语气渐重,字字千钧,一旁的权上真,闻言也是目光逼人,似乎要完全洞察归无咎的内心。 归无咎心中暗道,面对这堪称一界人杰的对手,若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金丹境界,那就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越一级挑战的。 不过他面上却泰然自若,对于两位上真的目光丝毫不避。轻描淡写的道:“不比过谁又知道呢?大可以试上一试。” “上真所言‘两道小小的验证’中‘在我’的那一道验证,想必就是和甘堂宗荀申道友的比试了。对此,归某也甚为期待。” “只是不知另一道‘在敌’验证,言之何指?” 权上真此时目光方才从归无咎身上挪开,摇了摇头,面上一副“不愿信、不能信、却又隐藏期冀”的复杂神情,淡淡的道:“归道友稍安勿躁。三日之后,一切都见分晓。”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景行殿上见真容 此时,距离云中派山门,相隔不知多少个界天洲陆之外。 这是一处飞舟悬浮,金殿丛密的所在,诸般殿宇宫室,如叠床架屋,千重万重不知所止,交互盘错,盛丽无方。 唯独这“天地”似乎有些奇怪,举目所视,似乎是一道狭长明亮空间剖破南北,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仿佛天理显示具象,烘托出这紧致凝练、森严细密的意境来。 这空间之外,尽是幽深如墨。 唯有跳出重楼,立于不知几千几百里外,方能看出此处实际上是两道伟岸无际的山壁正中。而无数琼楼玉宇、仙家宫室,都是浮游于山壁所夹的空间内,身在其中,自然会有一种“天地为束”的压迫感。 更兼山壁两侧,高下无际,又以秘法加持,连一丝光线也并不折射返回,因此看上去倒像是无边黑洞,穹窿之外。 此刻,那一片连绵不定的建筑群中,自下而上第九十六殿。一只长舌鹮鸟背上,侧坐着一位年轻的修道人。 此人四方面目,浓眉大眼,修为已臻元婴境界。不过他罕有道门中人的仙风道骨,却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飞鸟原本驮着他自东而西飞行。可就在此时,空中似乎有一阵微风飘过。这方面修士忽地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有什么要事并未完成。 每一座殿宇之间,远观似乎首尾相连,繁密拥挤。但是实则两两之间相距极远。这方面浓眉的年轻修士,驾青鹮飞遁了好一阵,才落在一座牌楼跟前,扑棱扑棱展翅拍了几下,平稳落地。 牌楼之上一道青石宛若牌匾,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景行仰止。 此牌楼门户大开,这方面浓眉的年轻修士眸中光彩一闪而逝,毫不迟疑的往内去了。 可是就在他跨入不过数丈,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丁明仪。” 丁明仪显然便是这年轻修士的姓名了。他闻声连忙立住,转身一望。叫住他的乃是一位五色杂衫,手持一件翠玉葫芦的中年人。 此人看面貌年齿,不过四五十岁上下;只是下颌修短齐整的胡茬,却尽是银色,由此显得年纪也平白大了一半。观其气机,空明剔透。丹中之韵,婴变之妙,早已无影无踪。显然已是超脱低辈修士藩篱,上臻甚深境界。 丁明仪不敢怠慢,恭谨执礼道:“魏师叔。” 中年人正色道:“景行殿中交手一次,非得有半年参悟之功,方能将所得尽数收缴吸纳,化为自家本领。” “倘若老朽记忆不差的话,四十三天之前你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选择交手的对手,是第九真传霍远峮。按说你入道年齿也不算小了,岂能不明白急功近利、求荣反辱的道理?可见许多事知易行难,甚是仰仗心性修持。” 丁明仪略一踌躇,道:“魏师叔教训的是。不过请师叔明鉴。上一回交手,弟子自感发挥有不尽如意之处,只恐未足借鉴。因此今日愿意再试一次。” 魏姓中年思量一阵,道:“也好。” 长袖一拂,牌楼中二进、三进的门户尽数张开,无有遮拦。 丁明仪面露感激之色,深施一礼,便往殿中去了。 此殿门中走到尽头,视野由狭而宽,实是偌大的一处空间,几乎与小界无异。当中孤零零的包裹着一间斗室,宛若果实中央之果核一般。 那斗室之内,空空荡荡,唯有左右各八件塑像一一排列,栩栩如生。观其风骨神韵,意气风发,锋芒跃然,显然所模拟者,是年轻一辈的杰出人物。 其实目力能见者,不是一十六方雕塑,而是一十四件。左右上首处,各有一物为一方光华耀艳的屏风所遮蔽。从大小身量上看,其中各自所藏,当同样式一方人像。只是不知何故,这两枚塑像却被屏风遮护起来。 这屏风的光华,看着艳丽庸俗。但是元婴境界之上的修士用心体察,终能察觉这其中蕴含着何等磅礴法力。 景行殿。 此间不是别处,正是圣教祖庭的一处秘地。 乾元、上清两宗,数十万年来联系愈发紧密。除却弟子所修根本法诀有异之外,此后入道修习、磨砺印证,互通有无,几乎宛若一家。就连同一辈中真传弟子的辈分次序,排名先后,也都混同为一。 这处“景行殿”,乃是为圣教祖庭中稍次一等的天才弟子所设,近十余万年来,对于圣教祖庭陶冶人才、砥砺后进,功劳着实不小。不仅如此,此殿之法门,比隐宗“崇台”、“诠道”诸会的大费周章,不知要省便多少。 要说此殿源流,乃是上清宗显道道尊所设的神道法门之分枝。 每隔数千载为一代,祖庭中有望成就天玄境的天才弟子,列位真传。总数约莫在十二人至十六人之间。 而借助这一与神道法门颇有渊源的秘术,汲取这真传弟子一点气机,再依傍外物,却足以铸成一件功行高下与本人完全相若的雕像来。 更奇妙的是,即便此后真传弟子本人功行渐高,修为更深,这塑像亦随之同步增长,如同镜转,丝毫不差。 但有一条。这塑像之身唯有在景行殿内的这一处空间内,方才得以发挥功效。若是搬运别处,则与寻常的泥塑木雕无异了。 有此一殿,等若圣教祖庭之中功行最精的十余位真传弟子时时在此磨砺后学。若有人想要与之相斗以求进益,和与真人交手无有丝毫不同;其中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是有入殿资格的人物,同样是年轻一辈中相当出色的人物。如丁明仪辈,将来求一个步虚、离合境界,也是唾手可得。甚至万一再得意外机缘,勉强成道也不是不可能。这一层次的弟子,阖宗上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余人罢了。 此时丁明仪立在左手边第五座塑像之前。 眼前这人,身量修长,肤色蜡黄,眼窝深陷。看着其貌不扬,但是眸中锋芒却堪称盛极,常人决计不敢直撄其锋。 这气势,哪里是一尊塑像,分明与真人无异。 此人正是丁明仪四十余日之前挑战的对手,第九真传霍元峮。当时不过交战二十五息,丁明仪便脆败其手。 “霍远峮”塑像之前,有一片薄如蝉翼、巴掌大小的翠玉圆盘。丁明仪略一思忖,伸手将之捉住。 这翠玉圆盘是启用“霍远峮”雕塑的机关。只消将之轻轻旋转一周,这“霍远峮”便会跃下台来,与丁明仪斗上一场。 但是丁明仪三指捏住玉盘,鬼使神差的迟迟未动。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左右上首两具屏风,丁明仪的心思,却莫名其妙的活络起来。 数万载以来的规矩,“景行殿”中真传弟子塑身,任由他们这些距离微妙玄通之境只差半步的弟子们挑战的。 可是这一代却稍有意外。据说排名前二的两大真传塑身完成不过数日,却传来谕旨。将这二道塑像暂时搁置,待时机合适再考虑是否宣之于众。 一时众论嚣然,丁明仪的诸位师兄弟同门,都窃以为是这两位是否修习了两位道尊新近创制的秘法神通,为了保守秘密的缘故,才暂时隔绝。 如今只知左侧上首这一位,姓利,出自乾元宗道统;右侧上首这一位,姓席,出自上清宗道统。除此之外,二人一切讯息,师长亲友,入道之前的一切世俗缘法,尽数隐去,似乎不足为外人道。 丁明仪今日入得“景行殿”中,其实战意并不浓烈,反而是有几分随波逐流的意味。 此刻,他立在第一排两道屏风中间,也绝无什么与二人争衡的雄心,只是突然生出好奇之心,强烈的想要知晓,这神秘之极的利、席二位师兄,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尊容。 照理说这个念头实在是匪夷所思,一笑置之可也。但是不知为何,丁明仪心中这道念头,却是愈来愈烈,完全不可遏制,几与突破境界时心魔附体无异。 丁明仪心中烦闷无比、胸中如同干柴烈火焚烧,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这一声怒叫之下,仿佛拨动了什么异物,丁明仪只觉身上微微一痛。 却见丁明仪后颈皮肤突然裂开一道半尺长短的口子,两团似是砂砾所化的阴风从他创口中钻出。这两团阴风一鼓胀、一凝练,化作两枚弹丸,狠狠击在左右两具屏风之上! 那两面屏风人人一望可知是非同凡响的防御宝物。可是吃这两丸一击,却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化成碎屑。 屏风之后,两具真容也随之显现。 左侧上首利姓真传,身形高大威猛,但肤色却异常白净,足可称冰肌玉骨,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反差,又恍如是致密与磅礴相与为一的美感。 至于对面那一位席姓真传,却是一位轻素婉约的女子,锋芒收敛,长睫微合,似是心神凝练,若有所思。 “丁明仪,你在做什么?” 一声饱含莫大威严的大喝传来,正是魏姓中年闻声有异,进入殿中。此老趋避之间仿佛鬼神,举手抬足包蕴伟力,化作天罗地网,就要将丁明仪拿下。 此刻丁明仪兀自恍恍惚惚,头脑晕沉,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已经闯下泼天大祸。 更何况即便他神智清明,二人修为也是相差甚远,同样难逃束手就擒的结局。 但就在此时,再度生变! 丁明仪后颈创口之中光华一耀,陡然钻出一只灰蒙蒙的鬼影,迎风一转化作丈许高低,似是一只巨熊,张开血盆大口,就将丁明仪吞入腹中。 …… 第一百五十八章 身为矩尺 知己知彼 瀛水台中。 一方石台,两瓮青瓦,纵横十九列,黑白分明。 姚、权二位上真暂留此处,归无咎也不便提前离去,索性一齐等候,等候那最终的答案。 如此境界修道者若是打坐行功,一转念便是数月数年时间,所谓“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但若如此招呼客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娱情养性,人情练达,纵然是修道中人终不可免。所谓“人道即天道”,便是此理。故而归无咎竟与二位天玄上真以对弈消遣,忽忽然已是三日过去。 这对弈之法也是有讲究的,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默运神意,深算棋路,非得从万千旁径之中择一最优解不可;另一种是落子如飞,全无间隙,完全不作计算,只凭借一瞬间的直觉行棋,买定离手终无悔。 第一种弈法,归无咎确然胜少负多,仅有的几盘胜局,还是对方有意相让的结果。毕竟双方修为差距极大,并非资质所能弥补。但是第二种弈法与二位上真各对弈十局,竟是个胜负各半的结局。 要知晓,这一种弈法虽然显而易见是在考较弈者道缘之高妙。但是对于局中之人来说,过往之经验所系,也当融合了莫大的智慧底力。总而言之,阅历较深者,所占的便宜绝不在少。 能够顶住千万载寿元的阅历之差,下出平分秋色的局面,其中之意义可想而知。 不过眼下这一局,归无咎却乐得作壁上观。棋盘之中寥寥二三十子,对弈双方,正是权上真与本门瀛水上真。 权上真落下一子,忽的道:“如今局面,诠道一会不仅仅是你个人证道磨砺之会,反而多出一桩功用,犹如量天之尺。我辈修道之人,天资才情到了这一步实属不易。若是能够为我隐宗多保存下一些人才,归道友也是功德无量。” 归无咎笑言道:“此事不过是顺手为之,亦是义之所在,归无咎实际上无所付出。上真言重了。” 二人这一番对答,依旧是事关隐宗合盟的规矩。 依照“前尊后尊,首尾相顾”的誓词,隐宗会盟一处之后,主导之宗门当是有人劫道尊坐镇的宗门,以及盖世英才未来足以成就此位者所属之门户。 但是除此之外,若是较之那断代千古的人杰稍逊一筹的天才人物,所属宗门同样可以列席建言,暂为从属,庶同候补行走一类。 凡俗王庭中的官吏属员,有常任,有流任,大约与此相同。 须知当年诸位人劫道尊,立下此盟时,并不知有《三十六子图》这一异物,一一精审人物。对于各家天才弟子到了哪一步才有入局资格,也是颇废了一番心思,留下一道衡量之矩尺。 说起来,此处便是本土人道文明较之九宗道传,在道法微玄之上的差距了。 在九宗之内,即便是有望丹成一品的天才,依旧有高明法门衡量其中的细小差距,剖析毫厘,探微索隐。 无论是“元元”所言七步八品,还是幽寰宗九周半山之试,又或是结成金丹的一瞬间,考量拖延消纳玄种之力所用时辰的长短,均可于百尺竿头,再分高下。 而本土人道文明,于此却粗疏了一些。功行到了如清微宗范移星的水准,便如同踏入一道未知的领域。若再往上走,非是功行相若之人斗上一场,往往极难判明。 当年诸位道尊倒是留下了法门,三日前归无咎也曾亲自尝试。 奥秘就在潜藏于各家宗门大印中的铭文内。若是如归无咎一般窥破迷障,得见书契真容者,便是第一等的英杰,堪入“后尊”之列;若是稍逊一筹的人物,能够打破禁制一瞬,但却无法持住自身,辨明文字,当有了第二等“列席”的资格。 但有一桩遗憾,此法门有进无退,若是轻易尝试却又不能过关,试法者不免神魂破碎而死。 而能够成为隐宗真传中的佼佼者,自然都是自信过人。在遇到足以击败自己的对手之前,无一不以为自己便是今时今日的主角。 贸然相试,其中惨烈可以预见。 而归无咎的铨道会比试,无疑成为一道标尺,对于诸家真传的功行深浅得以作出清晰的量度。也使得那些稍逊一筹的人才,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瀛水上真与权上真又相继落下数子。 归无咎忽道:“三日已至。想来二位上真也早已胸有成竹了。” 权上真不答,微微转首,往一旁观战棋局的姚上真望去。 姚上真却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动作,出神半晌,终于微微一笑,道:“巧的很。恰好在十息之前,尘埃落定。” 话音方落,面前棋盘正中的空间内,蓦然洞开一个半丈高的豁口,气息幽深诡异,倒像是异空间的通道。姚上真小指一勾,一只硕大的黑熊首级被提溜出来。 这熊首精元内固,却体察不到丝毫妖气。那脖颈断口处却宛如锯齿一般,似乎是被什么极为蛮横的力量摧毁,泯灭一切生机。 姚上真望了一眼,口中吐一口清气,浇灌熊首之上。这一口气加身,此熊似乎还魂一瞬。眼皮一跳,熊口张开,吐出两幅卷轴。 姚上真一点头,却并不主动去取。只道:“归道友请看。成败可否,尽在其中了。” 看她的意思,是要归无咎自己主动揭晓谜底。 归无咎似乎全未觉察这略显凝滞的气氛。随意揭下两幅卷轴,把手一抖,铺张开来。卷轴中各自所绘,都是一幅人像,只是男女有别。 另有一条,这画像中的人物,似乎尽是由深浅不一的绿色织成,迥异于寻常画作。 画卷张开的一瞬,姚、权二位上真瞥了一眼,相视一笑。棋盘内外,胶着的空气似乎忽然冰河解冻,化作春风。 姚上真笑道:“此图乃是爲山熊精吞食活人神识,自其神魂中采取所需,绘成图像。在此熊精目中,这方世界便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故而成像图形,也依据其神识之中的形象具现,也不必惊奇。” “不过,纵然颜色有异,想必归道友也能识得二人身份了。” 归无咎默然无语,他还真未想到,隐宗居然有实力做到这一步。这两幅画像,一男一女,他自然识得——《三十六子图》中排名十三、十九的两位便是。 二人所属背景,也不问可知。 《三十六子图》中,他所识之人原本就接近半数。这时又揭晓两人身份,对于他而言,整个世界的格局也由此愈发完整而清晰。 姚上真似乎洞察归无咎所想,言道:“能够在圣教祖庭最核心的二百余位弟子中埋下伏笔,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十余万年来,一代代真传更替,江离宗底蕴虽厚,也不过成功过三次。” “前两次虽然侥幸得手,但是并未等到合适的发动之机。因此那一枚暗子也是自暗中生,自暗中死,再也不曾留下丝毫痕迹。往前溯回十二代真传,俱未能得手。直至六十年前,相隔四万载之后,终于再度成功埋下一子。” “如今能够得偿所用,岂非我隐宗气运逆转,天命所归。” 归无咎思索一阵,道:“猝然发动,是否会引起对方警觉?” 姚上真摇头道:“道友放心。本宗布置精密。如今圣教祖庭与诸妖部激战正酣,这一桩意外,对方追索下去,所有线索只会归因于妖部身上,全与隐宗无涉。” 归无咎往那画卷之上,又仔细凝视了一阵。喟然道:“第十三位……这名次着实也不算低。就连我自己也未必敢言没有丝毫压力。但是二位上真看到这个结果之后,似乎信心甚足。” 姚上真不置可否道:“这是道尊大人的意思。” “芈道尊略观《三十六子图》之妙。以为此图前十二子,中十二子,后十二子之分布,大有深意。归道友若能胜得甘棠荀申,那么此图卷之中排名十二位之后者,道友皆可一举胜之。至于判断的依据,道尊大人不言,姚某也无从知晓。” “今日看来,祖庭两大嫡传中,排名靠前的这一位恰好名列一十三位,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权上真接言道:“换言之。今年之内,若是道友果能胜过本派真传荀申,那么隐宗合盟、下书祖庭,便是离弦之箭。一切筹码都将押在道友这一局中,势不可阻。” 原来他们所言的“验证”,是应在此处。 尽管本土文明道法稍稍粗糙。但是若是修到了人劫道尊这一步,其所做出的判断,归无咎也不敢轻忽。 在面前姚、权二位上真看来,自己所面临的最大敌手,最终排名一十三位。乃是冥冥天定的大喜事,似乎天要归无咎成功。 但是芈道尊所作判断,未尝不可以解读成:在相差一个大境界的前提下,他绝不看好自己能够胜过前十二名中的任意一人。 归无咎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古拙森郁的身形。 如果说和“岚”的破境完功之战是起点;与甘棠荀申之战是奠基;与祖庭二子之战是终局。那么,和这不速之客的一场胜负,实际却是三战之外最艰难的考验。 如果那人真的选择破境元婴的话。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山外观景 但求不败 天色喑喑,苍黄穆穆;六合一统,所见茫茫。远景近景相与为一,仿佛梦中蜃境。归无咎乘风疾驰,目力所见的浑茫异色飞也似顺流江景,不住后退。 不必多言,归无咎此刻再度立身于“铨道会”所打通的小界通道之中了。 按理说,前日此时他便该完成与代螺宗真传“岚”的战斗,跨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过因《三十六子图》泄露,隐宗诸位道尊定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遣出权上真、姚上真等不速之客驾临云中,方才拖延了二日。 归无咎此刻脑海之中又回忆起当初在荒海岛屿之中,第一次夺取金丹修士之金丹的场景。那一战之后,意味着自己名义上虽是灵形修士,但实际上借助元玉精斛,已经初步具备的媲美金丹修士的实力。 今日与“岚”的一战,当年之事,复现于斯。若是一切顺利,今日之后,归无咎便是一位“元婴”真人了。 虽非货真价实,但是实际战力却要超过天地间绝大多数的元婴真人。两相对照,较他“假丹”境界时的战力可要强得多了。 姚、权二位上真临别之际,又有一物相赠。不是他物,乃是一小袋“天罗石”,足足有四十枚之多。据姚上真所言,这还是情急之下,千方百计搜罗,暂时只能得到如此多的数目。 几位道尊的意思,是今日之后,诠道之会的每一战都郑重待之—— 说是郑重待之,其实言下之意,若是遇上对手距自己稍有差距,不妨教其尽量展露手段,不宜一击制胜。盖因每一场斗战都以一枚天罗石照影,也好为后世弟子留下一道底蕴。 自然,要如此做,四十枚的数目是远远不够的。须知天罗石此物,虽然算不上第一流的异宝,却其产出也颇有些冷僻,罕有人费心搜集。 诸派上真、长老已经着手搜寻。因此在此之前,归无的诸般斗战,大可不必过于仓促。在诸位上真看来,这一年的诠道之会,总是以与“荀申”的那一战压轴。其余场次,对归无咎而言就算一日三战,恐怕也构不成太大的负担。 如此安排正合归无咎心意,可谓正中下怀。归无咎心中看来,若是能够在前半年多腾出一些时间,钻研对付御孤乘的手段,那是再好不过的。先前不过是不愿给人留下一个率性轻慢的印象,这才维持进度。如今有这么一桩借口,正是求之不得。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止住遁光。 前方不远处便是两界通道的正中心,茫茫四顾,唯有一人静候于此。 归无咎的身量本就相当高大,而此人却比常人略矮了半个头。因此两人一旦靠拢接近,反差就愈发明显了。 不过此人身上一袭大红衣袍,宛如鲜血染就,身量虽小,气势却足。如此服色在修道之人中也较为罕见。此刻,他似乎对于归无咎的到来一无所觉,只是微微侧着身子,目视远方,面露笑容。 “岚”。 “岚”的笑容,看上去很冷。 但是这种“冷”并非常人所谓“冷笑”,而是笑的很天真,很自然。然而这天真自然之中,却比通俗意义上的“冷笑”更要冷上十倍。 庶几可称笑靥如冰,烈火难融。 设身处地的思考,功行修为能够于一十八家隐宗夺魁,其人会是何等自信?纵然师长上真言及归无咎的大名,再如何赞誉其略不世出,恐怕也难以打消其跃跃欲试的心理。但是面前这位“岚”却并非如此。 他是一派神游万里,杳然出神。几乎让人怀疑此行并非要作一场分量极重的战斗,而是踏春远游。 归无咎看得出来。“岚”是真的对于自己的到来懵然无觉,而非刻意做作。 归无咎自然不是在种种细节排场之上都要一争短长,如此也太过落于下乘。于是主动招呼道:“岚道友有礼了。” “岚”似乎被归无咎的声音惊醒,转身望了一眼,见归无咎来到,眉眼中似乎闪过欣然振奋之色。 只是他口中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想明白,你就来了。不过,‘岚’是我的名字,而非姓氏。所以我可以称呼你为‘归道友’,你却不该称我为‘岚道友’。” 出言纠正之时,“岚”的神态异常认真,仿佛是在刻意强调自己对于姓名的坚持。 归无咎不纠结于此,笑问道:“我观你在此出神良久,不知你想到了什么?若是有关道术,能与在下分享一二否?” 归无咎入乡随俗,和“岚”如市井一般以“你”“我”相称,似乎正合“岚”的心意。“岚”喜上眉梢,欢悦道:“自然是在思索对付你的办法。” 出言如此率直,归无咎不由莞尔。 不料,不等归无咎问他所得应在何处,“岚”又突然道:“谢谢。” 这一下前言不搭后语。归无咎念头一转,并未追问。如果“岚”愿意的话,想来他会自己解答。 果然,岚凝视着归无咎,目不转睛。不紧不慢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姓氏么?” 没有让归无咎猜测,“岚”仰起身子,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走上修道这条路,不过是不愿此生过快的逝去,倥偬仿佛白云苍狗,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体会天地人世的变动与精彩,无情天道的盛衰更迭、雄阔惨烈。” “驾鹤翩然白云上,坐观玉宇一浮沉。” “至于跳入棋盘,为了一人,一族,一宗,一域的兴衰起伏赤膊赤膊上阵,着实非我所愿。” 归无咎心中一动,一入道门,行不争之道,唯愿作壁上观,这样的人的确很罕见。 “故而当年我崭露头角之时,代螺宗长老曾经许我以宗门为姓,更名“代岚”。这在旁人看来是极高的礼遇了,只是如此一来,冥冥中”牵连更深,并不合我心意。所幸诸上真仁厚,并未强人所难。” 归无咎微微摇头,叹息道:“还道是因何而谢。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了顶包的长工。” “岚”笑道:“各逞所愿,各取所得。怎么能说是顶包?归道友心中,难道不愿意成为大变之世的主角么?” 归无咎沉吟道:“也是。各逞所愿,各取所得。这八字很精当。只是以我之见,未登无上至境,恐怕并不能每个人都能悠游闲适,稳坐钓鱼台。或许有一日,归某也会有坐观天道轮转、人世兴衰的闲情逸致。” “但不是现在。” 归无咎与“岚”,今日分明是第一次相遇。但是一旦出言交谈,却仿佛神交已久的故友。 说到酣处,“岚”双掌微合,怃然道:“我成道路途之中,终究与代螺宗牵连甚深。依照我之本心推断,像我这样一个跳出三界之外的闲云野鹤,多半不可能是诸隐宗真传英杰的顶点。扛鼎重任,必定会有更高、更强,更合适的人来承担。” “但是话说回来,若是真的无人出现在身前,因果牵连之下,我也不得不勉为其难。” “因为这个缘故,你归无咎当得起这个‘谢’字。如果说实在有什么意外,那就是你这道途极境的上限标杆,比我想象中的实在是高出多太。” “岚”的一番言辞圆整自洽,归无咎也欣然接受。 “岚”又道:“这只是第一谢。今日之战,恰可于我之修行大有裨益。这是第二谢。” 归无咎摇头道:“第一谢当得,第二谢当不得。今日一战,归某的所得,多半要在你之上。” “岚”并未争辩,只是冲着归无咎洒脱一笑。 归无咎面前间不盈尺之处,忽然一道浓密雾气绽放,瞬间便扩充至百余丈方圆,将他整个身躯围困在内。 “岚”毫无征兆的出手了。 若是归无咎来驾驭一门道法精粗与之相似的神通,断然难以形成如此规模。这便是双方功行之别所带来的差距了。 只是为雾气所困不过半息,那百丈云雾突然破开一个豁口,归无咎轻而易举地跳出牢笼。 一着又接一着。 就在归无咎立身未定之际,小界之内天象一变,头顶乌云滚滚,似有阵阵暴雨落下。 落下的不是雨点,而是晦暗不明的雷珠。纷纷扬扬,密如暴雨,又如飞蝗。 此珠一旦及身之近,便凌空一震,每一枚半个指头大小的雷珠的爆炸范围,何止五六十丈。 但归无咎身形腾挪,进退如飞,并未让那雷珠之威粘上一星半点。 数息之后,“岚”见二次出手无功,骈指往前一点。 在归无咎身畔,似有一点火苗陡然窜起,腾焰星芒,踊跃翻滚,灵动之极。 这火光也看不出如何厉害。但归无咎见此一点火光,却面容一肃,身形连闪,一袭黑色劲装似乎化作阵阵乌风,漫卷腾挪,身形落定之后已在数里之外。 “岚”见这一手同样无功,不再追击。把手一拂,远近内外的云气、雷光、火焰,一同消散,重复海晏河清。 “岚”笑道:“你以为如何?” 归无咎想了一想,赞道:“法如其人。” 这四个字似乎极合“岚”的心意,却见他双臂一震,长笑不止。良久方道:“果然知音难得。” 若是功行眼力稍逊之人,见归无咎与“岚”这一番电光火石般的交手,不免摸不着头脑。甚至会生出“不过如此”的感觉,似乎这一斗精彩尚不及“崇台会”、“扶摇会”上普通真传弟子较技。 唯有归无咎身在局中,方能感悟其中奥妙。 当头那一团云气,看似只是寻常的困敌之法。但是此法所困之人,其实耳、目五感,并未被完全遮蔽。只是在你看来,看似云层较浅之处,实则寸步难行;反倒是云层较厚之处,反而一举贯穿。迷乱惑敌,真假莫测。 第二道云下生雷,雷珠泛海的神通。即便是功行境界极高的对手,身处其中,总也会不自觉的生出幻觉,错以为那雷珠下落之势与寻常的重物自空中落下的速度相同,全然难察其中有着微小的差异,那雷珠似缓实疾,近身悄无声息。唯有到非死即伤的一瞬间,才能恢复正确的感知。 至于第三道雷海生火,又有说处。那火苗看似平平无奇,但是谁又能注意到,那安静祥和、充斥暖意的火苗之外,实则有一层极为可怖的“虚焰”,无形无相,却比那火苗本体大出数百倍去,更兼灵活万变,择人而噬。 这三法虽然各呈具象,位属五行。但是其中根本精神,都是“岚”本人超乎象外、不落红尘的精神之所系,蕴含中与外、虚与实、幻与真的正反辩证。 超脱与否,境外境中,实在一念之间。 “岚”先与归无咎有一番对答畅舒己志,然后出手。正是有这么一道考较的意味在内。 只是归无咎味之再三,却道:“这三法虽善,似乎海不是正经神通。恐怕道友也未必之望这两三下克敌制胜。” 的确,这三道法术虽然精妙之极,法如其人。但是只是神通的“内核”,而非神通本身。 譬如归无咎当年修成“元光显化术”,一真一幻,虚实可穷尽,这是此术的底子;但是真正交起手来,又何止分化亿万,千变万化。 “岚”欣然颔首道:“你说的不错。真个克敌制胜的神通法门,名为‘三元一指’。方才所示,正是作为此神通内核的三种最简明变化,演示道理而已。至于具体的神通之用,叠床架屋四百余变,繁复无比,就不必过多展示了。” 归无咎眉头一拧,道:“看来道友是准备了其他的手段招呼归某了。” “岚”突然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欣然道:“瞒不过你。” “岚”音声之中中气渐足:“这数日时间,对于你如何能够完成以金丹胜元婴的壮举,我在旁观照影图形之后,也略知一二。你的战法,乃是以根基之精纯、境界之高明,弥补功行法力的不足。正如你在与范移星的斗战中言及,你功行深浅落后一个大境界,但是道法微玄却领先他四个小境界;两相权衡,是以能胜。” “可是说来也巧,我近数十年在‘三元一指’神通之内,另外开辟出一道变化,似乎正合与道友品鉴。” 就在“岚”出言的同时,一道道云气、火光,甚至细密犹如虫卵的雷珠,互相纠结混成一体,赫然成就一道丈许高低的圆球,将“岚”包裹在内。 此时,“岚”的身躯已经被完全遮蔽,只余下袅袅清音,空自回响: “这是我包含三种道法精义,相蕴相成,成就‘三元一指’自出机杼的一变,姑名之为‘含苞未放’。我想知道,若是我将道法精微之上的较量彻底摒弃,完全仰仗功行法力之厚,以这一门神通结阵固守。以你金丹境界的修为,如何能够击破元婴三重境之上的绝对防御?” “于你而言,恐怕是容不得铨道会中有任何一场平局的。只是我若一心但求不败。如何破局,倒要请归道友有以教我!” 这是“岚”第一次称呼归无咎为“道友”。 完全放弃精微变化中的争衡,倚仗元婴修士的雄厚法力求守平局。将双方修为之差距放大的极致。此战之前,归无咎从未想过,这一战将会以这样的形式展现。 归无咎缓缓舒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目迷五色、似乎坚不可摧的圆形气罩,叹息道:“岚道友。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么?” 第一百六十章 道术相须妙理 丹婴破势良机 归无咎思索良久,心中暗道可惜。 “岚”的资质底蕴,虽然较范移星辈高出一筹,但是较之《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毕竟还差了一线。 这一线之差,不是差在天资,也不是差在心性。 如“岚”这般谨守内敛藏锋、顺流观景,不入争局的人物,固然极为罕见。但是并不能说一定是他进取之心不足。须知人禀天性,各自俱足,只要能够将自己的理念融汇贯穿,自圆其说便可,原也不能强求一致。 这一筹的差距,是差在道藏之根基,立身之大本。 归无咎敢断言,若是“岚”出身于九宗序列,必定能够入得第一等三十六人的门墙。这一法门中所见之偏,也必然得以纠正。 想到这里,归无咎豁然捕捉到一点:陆乘文他已然打过交道,的确可见背后隐隐约约有一道力量推波助澜。那么其余三位本土文明的俊杰,包括荀申和祖庭的两位,也同样未必是纯粹的本土土壤长成。 摒弃杂念,归无咎四指微屈,“山河万里”已在掌中。 光华泛起,清光凌冽,似一道弧电当空浮漾漂泊,又像是清风托举着深秋落叶,如卷似刺,了无形迹。 以剑中精义而论,这一剑并非归无咎自“念剑演化图”而生的核心剑术,而是取法于黄阳界剑墟中“万剑备我”之意蕴。 这一剑意最善消杀有形屏障、法宝外物固然不假。但此术到底取法未久,归无咎也只是略窥堂奥而已。以威力而论,远远不及铸成道基的正宗神通。 归无咎之所以使用这一式,乃是刻意为之。不但是今日之斗,日后每一场相斗,但凡在旁人耳目之下,归无咎皆会以基于本土空蕴念剑中的家数起手。 归无咎自家道途所逐步成就的“空蕴念剑”,与古空蕴念剑之间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割舍不断。那么归无咎在斗法的过程中逐渐变化,乃至最终全力出手,整个过程都是足以令人信服的,没有任何割裂的痕迹。 即便是在道尊大能看来,归无咎的神通法诀,也是以本土仙道文明的资粮为底蕴;总是归无咎又有奇缘,将旧有神通推陈出新,演化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正面碰撞。 这一剑之威,在金丹修士的眼界已是骇人听闻,即便是《三十六子图》中的俊杰,也要大为震动。但是对于归无咎而言,这只是他最低意义上的“全力出手”罢了——尚未动用金丹、魔丹三位一体手段之前的“全力出手”。 以“岚”元婴巅峰的修为,这一剑还不放在眼中。 果然,此剑斩在五色迷离的气罩之上,只留下一道三寸长短、发丝粗细的裂缝。这道裂缝不过存在了眨眼间的功夫,立刻消弭不见。 第二剑…… 第三剑…… 每出一剑,归无咎剑意之中的魔丹之力和真宝金丹俱在悄无声息的运转加持,以每剑十分之一的增幅强化威能。 到了第三十剑上,归无咎已然将“三位一体”的力量彻底调动,一举手抬足皆是相当于金丹极限三倍的丹气恣肆。 剑如匹练,奔涌纵横。 此剑击在“岚”的护身神通气罩“含苞未放”之上,每一剑斩过,俱留下一道尺许长短、深盈数寸的口子,或直或斜,或纵或横,似乎在一枚瓜果上被刀片削成片片伤痕。 在“岚”看来,此刻归无咎的剑意威能,已经超乎自己想象之外。 归无咎此前数战的画影图形,均在一日之内传达各宗真传手中。故而“岚”本以为自己对于归无咎的功行境界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 但此刻真正交手,才觉出归无咎这代表道途极境的标杆,比自己的预想还要高出三尺! 但是,这份惊叹,依旧是站立在“归无咎是一金丹境修士”的前提上而言的。以他元婴极限的修为,眼前冷冽如泓的剑光,依旧未能够对他造成压力。 看似归无咎的剑气神通已经能够剖破气罩数寸深。但是“含苞待放”神通,可不是一层薄薄的气膜,而是近似一只实心球体! 一只径长丈许的实心球。 更有甚者,此刻“岚”一身元气三分,三种神通的基本元素交互连结,自有增益。“气罩”上创口的恢复速度,全未受到任何影响。 躲藏在光罩之内,虽然视野受阻,但是“岚”的感知之能却更胜于常时。“含苞未放”神通的三种根基每一次相激相融,都是在结成明镜映照内外,仿佛无数缩微的“心返”大阵映摄于心。 “岚”感应分明。即便归无咎丹力磅礴至无穷无尽,只要每一剑之力的上限不再增长,那么哪怕是再斩出千剑万剑,也无济于事。 不止如此。“岚”的道术亦已臻至圆整精微之境。此时他心中暗暗演算,已经推断出归无咎若要胜己,至少要将一身法力再增强八倍以上。 八倍……这绝无可能。 百余丈外。 归无咎原本稍稍紧皱的眉头,蓦然舒展开来。 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之间的搏杀,对于这等已经居于不败之地的斗战,归无咎心中并无丝毫负担。从容成就“丹中之婴”后,自可稳操胜机。 但是归无咎心中所忧的,正是“没有负担”这四个字。这意味着眼前一战是完全没有压力的战斗。在胜负关键之时一举圆满破境计划,难以实现。 但是三十余剑试探性的攻击,却未归无咎窥见玄机,解除了这道困惑,似乎看到了未来。 下一剑! 这一式剑光并不耀目,反倒似子夜之中,一抔清水返照明月,分外澄净洗练。 除此之外,虚空之中,归无咎周身数丈之外,一道道清气,云雾,统摄于祥和中正的气象,先如同密林之中支离破碎的细流汩汩流淌,最终聚流成河,愈来愈盛,形成一道规模极宏的磅礴瑞气。 这清气积聚至顶点时,似乎可见连归无咎的身躯也在缓缓颤动,丹田之内有无尽强横之力踊跃爆发。 云雾清洗,清气流行,渐渐生出一道幻影,丈许高低,形容面目和归无咎大致相若,只是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岚”面色微变。 这场景,看着新鲜,却又有几分熟悉。 “岚”的思绪回转,想到自己好像也曾经经历了相似的处境。这是在……结婴? “岚”眉头一皱,似有几分困惑。 归无咎崇台一会中所宣扬“元婴无敌、金丹一式”的挑战圣教祖庭的计划,此刻于隐宗真传之内人尽皆知。若是归无咎此刻突破元婴,是否意味着原先拟定的计划有所改动? 此外。“岚”之所以第一时间并未认出这是“结婴”异象,更是应为此破境之景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就以这元婴化身而言,当年“岚”成就元婴之时所成就的元婴金身,也要比这一具骇人耳目的多。 但是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逝,“含苞未放”神通守御之坚牢,却并未因为心中稍有疑虑而放松半分。 两道神通陡然接触。“岚”惊讶的发现,这一剑的威能只是较之先前稍强,绝非化丹成婴之后可比。 不是结婴。 剑气消散,回头望时,归无咎立身之处,依旧有一道抱圆执中、统御周天的意蕴流动不休,似乎正是其人一身力量的主宰。 “抱丹成圆”。 这说明,归无咎依旧是一位金丹修士。 归无咎心中暗哂。 他此刻的确已经暗暗开始的“丹中之婴”的演化过程,但是距离完法尚有一刻钟的时间。 这道“结婴异象”,乃是他运使魔道模拟气机之法门,以“古空蕴念剑”的气象为本体,以“丹婴之间”弃绝灵性的纯明气机为倚傍,显化而成的一道障眼法。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较为粗糙的模拟婴变之法门,当中气机变化也不脱于本土人道文明中的神通藩篱。 过渡,铺垫,只为瞒天过海。 第二剑! 第三剑! 从这一剑开始,每一剑出,必定伴随化丹成婴之异象。无论是将来的旁观之人,还是此时身在局中的“岚”本人,都不难注意到,这异象愈来愈逼真,愈来愈接近真正的结婴气象。 自然,每一剑的威力,也在逐渐提升。 第四剑! 第五剑! …… 第八剑! 然而,每一剑的威力固然不断上升,但是距离八倍的程度还相差极远。“岚”默默调运法力,调和“含苞未放”之术的守御完全,一切都胸有成竹,从容不迫。 可是又接了五六剑,“岚”却渐渐感到几分不对味了。 “含苞未放”之法,乃是“岚”在“三元一指”神通之中独出机杼,开辟了一道隐世桃源。其防御之能,调用一身法力兼济六合,包容成圆,可拒所见一切锋芒,堪称是一门道与心合、心与意合的得意神通,无愧于归无咎“法如其人”的赞誉。 但现在“岚”现在却觉察出不安定的因素。 此刻随着归无咎每一剑的威力渐长,这球形气罩中每一丝元气排布愈发精密,运转之间互为犄角的同时,又暗藏反击之力。好似一根弹簧,你将它压得愈深,它积蓄的反弹也就愈足。 正是这“反击”之力,反而成了不安定的根源。 因为这等若是自己的一身法力为归无咎的攻势调动了,一旦这反弹之力被压榨到极限,双方难免于强分胜负的结局! “岚”一心只求保守不失,自然不愿意此事发生。于是双掌并拢,神通默运。将一身气机法力重新调和,散去其中防守反击的道理,只求守一个坚如磐石。 第十六剑,至! 一道新月之弧斜斜斩过。 “嗤”地一声,球形气罩之上立刻多出一条二尺长短的口子,深度也接近半尺。不仅如此,整个“含苞未放”的气罩之形竟然也颤了一颤,几乎有形态不稳的迹象。 “岚”心中大惊。 这一剑的威能,较之上一剑强的极为有限,但是结果却是霄壤之别。原本固若金汤的“含苞未放”气罩,此刻竟如纸糊的一般摇摇欲坠。 一刹那间,无数念头在“岚”的脑海中闪过。以他天资之高,瞬间拨开迷雾,明白究竟。 这自然是他临机变阵,改变了“含苞未放”神通意境的缘故。 在构筑这一门神通时,“岚”采纳万法,不拘于俗。至于具体的法则精微之处,并未能够彻底勘破玄机。 譬如一位泥瓦匠砌筑一面砖墙。整个施工的过程固然是绳准墙直,毫无差错。但是对于每一块砖是否坚牢,也未必能够一一查看。 “岚”创设“含苞未放”神通,其中繁复变化,都是行当然之法,顺势采撷,无有顾虑。他却不曾发现,欲要实现最高强度的防御,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必定要蕴藏以攻为守、积蓄反击的“道”与“理”。 蓄势反击,自然会有风险。 当然,此等情形通常不会显现,唯有此术遭受较大压力时,方才浮出水面。 刚刚“岚”的作为,正是窥见了“蓄势反击”的风险,完全撤销了这一道法之理,纯粹以自身法力之厚作消极防御。 但是事实证明。反击的风险固然被取消,但是如此一来,“绝对防御”也就不称其为“绝对防御”。“含苞未放”之术,也由此威力大减,自废武功。 这是本土文明的道法之缺,“岚”在这一战被归无咎补上至关重要的一课,也是道法之中不可逆、不可违的根本道理: 道术相须。 法力之深,与道术之妙,完全是水涨船高、相生相随的关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倒也罢了。若是想要完全舍弃一端,以另一端包打天下,便是缘木求鱼,用功愈深,离之愈远。 单单依靠法力雄厚,完全舍弃道术争衡的“绝对防御”,其实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并不存在。 “岚”本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是现在看来,此术中蕴藏的反击之力才是撑起这一神通极限的脊梁,一旦抽取,精华顿失。 话说此神通之“岚”亲手发明。可是对于其中最深刻的道理,他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仿佛某一地的孩童,自然就会把当地语言掌握的熟极而流;但是这一门语言的语法规则,这孩童未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现在,“岚”此刻对于这一道理的理解,终于深刻入骨,几乎不下于任意一位九宗真传。可是他此时却无暇欢喜,连忙积蓄法力,重新将“含苞未放”调整成蕴含反击之势的圆满形态。 可是归无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转即逝的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现在“岚”的道理之缺已经补齐,错过这一瞬,等“岚”重新结成圆满无暇的防御,必将迎来一场极为持久的争衡。 这份紧迫与压力,恰到好处! 以归无咎为中心,弥漫整个小界,一时间元气轰鸣,发表流行,其中雄阔涌烈,明瑞祥和,犬牙相错,交织一道,端的缤纷万状,目不暇接。 数息之后,一朵五彩祥云之上。明灿灿,光烁烁,空明剔透的丈二金身巍然显现。这一回,无论是大宗小派的修道中人,只要修为在元婴境上,俱能一眼识出,这是结成元婴的异象。 如此瑰伟雄奇,瑞彩莹彻,当可知此人成就元婴的品质极高,简直称得上惊世骇俗。 唯一可疑虑的是,寻常人成就元婴之时,元婴金身虽不若眼前这一座巨大,但都是一般无二的纯金实体。而面前这一座,却像是一道半透明的镂空之形,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标新立异。 旁人永远无法看见的是,此刻归无咎“金丹”或云“全珠”之内,原本无形无相的虚丹,已经铸成一道再凝实不过的金像。虽然此小小人像高不盈寸,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元婴金身的一切妙韵真谛,无不俱足。 外间这座形同镂空的丈二金像,正是此“丹中之婴”的投影! 此刻整个小界为金光铺洒,此处虽无山,无水,无云,无风,无一切色相。但是一旦被染成至纯不二的金色世界之后,立刻变得雍容肃穆,不可逼视。 当中而立的归无咎,一身黑袍上金光泛洒,晦暗不定,这异样的颜色,不知是光明普照的神,又像是吞噬一切的魔。 就在“岚”相顾惘然之时,前所未有的一剑,轰然刺下! 这是元婴境的威能。 就在“含苞未放”神通重回圆满的前一瞬,剑光落下,气罩裂成两半,三色元气宛若洪流,崩散四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假丹真婴 翼门维新 这煌煌一剑,映彻四方。威力之强堪称归无咎入道以来之前所未有。 但此剑意的操控运使,并未由于归无咎刚刚破境而显得稍有粗疏。正相反,其中精当如意,妙绝毫巅之处,全不亚于入境元婴浸淫百载的行家里手。 “含苞未放”的防御气罩一旦击破,归无咎所释放的剑意也同步消散,称得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环首四顾,空气之中连一丝一毫的锋锐之气也寻觅不着。“岚”本人自然也毫发无伤。 反倒是“岚”的防御神通崩散,激得气机横流,异象滚滚。 只待漫天气象,如潮水一般渐渐退却。归无咎与“岚”二人,迎风卓立。 “岚”目光幽渺,喟然叹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一身道念所系,想不到究竟未明攻守之道。” “岚”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袖一抖,把小界中散逸的“三元一指”清气残存尽数收纳回来。面向归无咎诚挚一礼,道:“谢过道友。” 归无咎略一琢磨,却道:“恭喜道友。” 二人相视一笑。 战前的闲谈中,归无咎已经对“岚”言明,有资证道成法的“第二谢”大可不必。因为归无咎的所得不会比“岚”更少。 这其实已经暗示,此战是归无咎道途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临阵突破、悟道与辩证,本是道术之中常理,以“岚”的见识,不会大惊小怪。 现在“岚”依然言谢,无非是向归无咎表明,他在这一战中获益良多。此战对于他的意义,不亚于归无咎。 道法功行与神通精微不可偏废。 若是泛泛而论,作一寻常的经验之谈。料想在本土文明之中,有此见识的人不在少数。纵然是“岚”本人,多半也是明白此理的。 但是若是将一门神通攀登至极限,凸显矛盾,以最精确、最直观的方式将“道术相须”的终极边界呈现出来,这在本土人道文明之中,几乎可以说是亘古未遇的机缘。 就在这一瞬,归无咎心中隐有所感,似乎自己成了“岚”的机缘。 一波才动万波随。 归无咎早已知晓,在周天大界之上,尚有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拨动棋局。归无咎距离这一步固然相差极远,本来与己无涉。 但他现在愈来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在这道棋局之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尘埃落定,二人各怀心思,均无心滞留,各自简言道别。 对于“岚”而言,如此深刻入骨的了解到“道术相须”之理,自然会迎来一个深刻的审视所学、精炼道术的机会。再进一步的契机,就在眼前。 归无咎同样也是如此,一旦破境,所得之广不可估量,有无限感悟等候他消化吸收,此时一刻也不愿意再多滞留。 …… 返回洞府之后,归无咎足足打坐调息十二个时辰,这才臻至神意圆满、驾驭由心的境界。 真的进入此境,归无咎才发现,这看似水到渠成、无有任何波折的一步,实际上意义重大,更在先前所料之上。 获得魔道“丹中之婴”的法门之后,归无咎一直将之比之于灵形境界的“假丹之术”。 但是今朝一旦破境功成,蓦然回首,才发觉两者似是而非,决然不可相提并论。 “假丹之术”的驾驭基础,是一件锻造十余万载的法宝元玉精斛;动用丹力的来源,是夺取其他修士的金丹之力。归根结底,两者皆是倚傍外物。归无咎本人,依旧是货真价实的灵形境界。 但是此刻,归无咎感受分明。“真宝金丹”之内,一尊元婴金身安坐其中。 这袖珍元婴虽然不能如寻常元婴修士一般随意破体而出,示现于外。但是此元婴退藏于密执中御下,聚敛一身法力;散之于外则弥漫六合,温养肉身,以“丹婴之间”灵机深藏的气机为表象。妙用不可估量。 虽然多了“真宝金丹”这一道关节枢纽以为中介,但是这一元婴的种种神异,都真实不虚。 这是归无咎自己的元婴,并非依傍外力。 若是一定要在“金丹修士”和“元婴真人”中选择一种身份,那么,他归无咎更应该算作元婴真人了! 至艰难的元婴之路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虽然距离真正成就为时尚早,但是归无咎心头也不禁泛出喜意。 当然,归无咎着急返回洞府,可不仅仅是为了稳固修为、暗自欢喜。今日破境,他道念之中,又有一道极为重要的关口被打破,几如水满而溢,不得不有所兴作。 归无咎微微一笑,回顾前事恰好应在今日,似乎冥冥中似有定数。 他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归无咎反手一指清气弹出,击在洞府石壁之上。那光华如镜的青石,似有纹毂微颤。 这是十二主峰与所属的四座辅峰之间特有的联系之法。一旦发动机关,此山内外绝大多数的广大空间没有分毫异常。唯有指向四峰、狭如一束的方向,仿佛黄钟大吕,雷鸣滚滚,震动三匝。 十余息的功夫,山门之外丁航的声音响起:“归师兄有何吩咐?” 归无咎取出一枚玉简掷出,吩咐道:“将此讯息传至瀛水台。” 洞府之外,石壁中蓦然生出一个尺许大的豁口。丁航一把接住飞掷而出的玉简,领命自去。 少顷,归无咎亦纵身出洞府之外。驾遁光环绕清莱峰一周。心中默数,清莱台中上了规模的建筑群便有六座。其中正殿之宏伟,不亚于寻常中小宗门的山门大殿。除此之外,零散错落的小型宫室亦有三百余间。 如此规模,足够用了。 归无咎长袖一抖。掌心之中一道剑光轮转,化成一圆。其中精蕴凝实浑厚,久久不散,如天空中平白多出一轮明月。 遁光转折,身形落入正殿之中。 不多时,在此潜心修行的黄阳界南门敬、北门亭、东门宏、司空鹤、烈玉旌、秋原实等诸位长老,为那剑气惊动。心知是归无咎相召,不敢稍有迟缓,连忙往正殿之中拜见。 拜会之后,归无咎高居主座之上。 诸人本欲聆听归无咎有何吩咐。只是归无咎坐定之后,不言不语,只是静观。秋原实、南门敬等人相视一眼,均暗暗惊疑。 归无咎心中却甚是满意。 “丹中之婴”法门成就后,他法力之厚陡增数倍。但是归无咎入殿之前,刻意收敛一身功行,返还金丹之内。此刻秋原实等人,并未有一人说出“恭贺宗主功行大进”之类的话语,显是懵然无觉。 由此可见,这一枚真宝金丹隔绝内外,堪称兴发之机,生死之门,断难为外人勘破。 归无咎不欲拖泥带水,简言吩咐道:“此行有三件事。” “其一,除却随诸位一并前来的南门芊等数人外,其余各宗适龄的年轻弟子,若是资质稍堪造就,尚有破境金丹、成就元婴之望,只要本人愿意,一并可接引至此地。” “只是这一批弟子不入本人洞府,皆由诸位按照师承所学,在前殿安置。所修法门,一任自便。” “南门长老,这件事你去办。” 南门敬心念转动,揣测归无咎的用意。但是礼节上并未怠慢半分,连声应道:“谨遵宗主之命。” “其二。自今日起,诸位不必困居于此。本门上下,同样也是云中派弟子。身份、职司、来历,俱当内外如一。所用本门内外功法典籍,不日会为你们寻来。” “自然,尔等也不必困居一隅,藏于清莱台中。整个云中派内外,大可随意游历,增广见闻。至于值得注意的几条规矩,稍后会在留下的玉简文书之中,加以说明。” “整个清莱峰前殿的安置打点,都要按照开宗立派的规矩去办。索性清莱峰宫室甚广,维持千人规模绰绰有余。处理宗门内务,想来秋掌门是行家里手,就辛苦你一趟了。” 虽然洹沮门等四派合并之后已经不存,但是归无咎还是未改旧称。这不仅仅是出于表面尊重的缘故,同样也是一道可用于将来的伏笔。 秋原实连道“不敢称劳”,同样领命。 似乎为了给诸人留下反应和思考的时间,归无咎稍稍停顿了半刻,又道:“黄阳界本是一界之名。当日五宗合一,突如其来。就顺口起了一个‘黄阳宗’的名号。今日思之,似乎并不妥当。” 东门宏和南门敬对了一个颜色,毫不犹豫地道:“宗门新立,尚待筑基。一切由宗主一言而决。”司空鹤、秋原实等人,也连声附和。 归无咎笑道:“尔等所修功法,本来涉猎百家,本人也无所发明。之所以振作整肃宗门气象,不过是自感于匡正辅弼、亲为范式之上,或有独到心得。” “宗门名号,宜为‘翼门’。如何?” 南门敬等人毕竟已经是元婴三重境上的修为。虽然归无咎只是三言两语,但他们隐隐约约也能明白言下之意,心中不由大为激动。 诸人当即齐齐一礼,同声道:“善。”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眸练气驻形 堪为辅翼匡正 重新整合黄阳宗为翼门,其中缘由,这就是归无咎此次破境“元婴”的重大意义所在了。 一位在深湖深海中潜水之人,他在水中的深度,由千丈百丈直至数十丈,数丈。距离水面愈近,自然所受压力渐轻,目力所感知的光明也愈来愈足。由无尽黑暗,到波光粼粼。 但是,只要你并未真的把头颅、双目浮出水面,那么你眼中所呈现的一切,到底混沌不清,是和水上所见有着莫大的差别。 归无咎的修行便深合此喻。 在此之前,饶是归无咎对于金丹极限已经有了足够深刻的感悟,但是到底身在此山之中,未能一览无余,颠倒轻重。 而这一回龙门一跃,破境“元婴”,等若撕破这一层薄薄的面纱,元婴之前,众妙之门毕现,再回首已百年身。 金丹之境,练气驻形;元婴之后,问道长生。 大道修行的第一个大阶段——代表着“练气驻形”之圆满的金丹境,自今日始,已经彻底踩在足下,对于归无咎而言已无奥秘可言。 虽然归无咎的道门功法依旧未能圆满,但是那不过是水磨工夫罢了。 此刻归无咎初识元婴之妙,纵然他资质再高,根基再厚,指望他立刻创设无数妙法,自成一家,那也是不现实的。此番破境,正如归无咎对南门敬所言:核心意义在于“匡正辅弼、亲为范式”这八个字上。 要而言之:归无咎自己就是一件活着的标本,一位穷尽“练气驻形”之境每一步极限的存在! 元婴境之前的修行,每一步到了最高明境界时是何等感受、何等体验,俱可如实著述下来,以为后来者参照借鉴。 以越衡宗传承之厚,经法藏论集五部俱全。其中《论》之一部,于破除九九玄关中的一切偏正法门无不载录,堪称蔚为大观。但是到了这一步,也只是羽翼之基础。对于功行精微到了极处是何等真实体验,《论》部典籍也是语焉不详的。 归无咎私心忖度,纵然是如越衡宗成就天尊的那几位巨擘,功行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但是他们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达到了每一境的极限。故而不曾有载籍留下,以为范式。 这就如同一柄量天之尺,刻度若不准确,未免贻误后人。 真正做到“绝对”的,在归无咎之前,约莫唯有轩辕怀成就此境。也不知道他是否为辰阳剑山留下这一道传承否。 对于“翼门”新近入门的年轻弟子,照例按照内、外分成两拨。 其中资质绝佳者,可令其加入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的行列,修习归无咎自家琢磨、汲取自数十隐宗的“反空蕴念剑”雏形,为黄希音的成长坚实筑基。 另外的绝大多数便是今日决意收录的外门弟子了。此辈是修习黄阳界旧有功法也好,改修云中派功法也罢,甚至参考其余隐宗的修行典籍,归无咎一任自便,全不干涉,完全采取放养的姿态。 只是归无咎会将自己真气至金丹境界的一切感悟著录供其观看,修行中所需要的药物、法宝,也一并满足。 归无咎存心要看,多了自己这一道辅弼匡正的矩尺,能够有多少人因此受益,成长到何等地步。 自今日起,“证道”之法,又多出一条道路。 正当归无咎与南门敬、秋原实商议之际,护山大阵气象一变,风起云涌,点燃陡然三次晦暗交替,似乎是前殿山门之外忽然来人。 但是归无咎立刻出门相迎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无踪,空中漂浮着一根青色的储物袖囊。 归无咎破开袖囊禁制,神意一览。随即将之取出,堆积在正殿之中。 当中所藏,最为显眼的是数千套云中派弟子袍服。其中职分不一,包罗各品,甚至金丹、元婴境真传弟子常服,也各有十五六套。 至于品质相当出色的法宝一类,不下于数百件;各色药物三十六丸为一瓶,二十瓶为一瓯,放眼望去至少有金瓯数百只。 另有四十只木箱,虽未打开,归无咎已经猜知其中所藏,必定是载籍簿册一类。只略览规模,便知其涵盖了云中派正传法门之中的绝大多数。 归无咎遣丁航前往瀛水上真处,正是为了筹集这一批外物。本以为知会各司、阁、殿后,能够在月余之内办妥便是神速了,没想到竟迅捷如此。 这些外物,自然不会是自外部调拨,可以断定是瀛水台旧有储藏,今日派上用场。 另外,刚刚山门外其实并无解递之人,否则断无不作交接就无故离开的道理。多半是瀛水上真遥以法力传递,送了这一道袖囊过来。 南门敬、秋原实等人打开囊中之物仔细观看,各自振奋。 对于这几位来说,些许外物还是小事。此生修道千载,被困在黄阳界方寸之地中。一旦得到破关门、见新天的机会,早就忍不住略览大界风光了。只是这些时日归无咎腾不出手来,简单安置之后不得不稍困山中,自然难免憋闷。 归无咎笑言道:“云中派坐拥弟子何止百万之数。若是寻常两人碰面,互不相识,倒也罢了。但若是逐渐交游熟稔,甚至在宗门之内谋一职司。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会互相打探各自出身来历。到了那时,不知诸位该作何回答?” 北门亭立即道:“不如言道来自山野凡民杂居某国度,因身负灵根为云中派上师所识,引入门中。”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问及师长何人,源出哪一脉传承,又该如何对答?” 北门亭略一踌躇,续道:“如宗主所言。云中派规模甚巨,千枝百叶。恐怕并无一人能够熟稔全部传承。随便胡诌一个已经断绝的传承师门,也就罢了。” 东门宏眉头一皱,道:“一人两人尚可。若是人人都如此回答,难免不教人起疑。” 司空鹤眼皮一跳,笑言道:“宗主定是早已胸有成竹。我等听候吩咐便是了。” 归无咎一颔首,笑道:“这也容易。诸位照实直言便可。就说都是来自一处名为黄阳界的小界,经由上真指引,隐居清莱台门下已久。” 北门亭、东门宏闻言皆惊,唯有秋原实眉头一皱,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归无咎洒然道:“这方大世界,本就无数下界、小界以为附庸。为道宗隐宗、妖魔大族所统辖的更是为数不少。其中有生灵绵嗣的也不在少数,又有何奇?” 东门宏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旁人问及诸位居于清莱台中,是何身份,又该如何作答?” 东门宏、南门敬目光对视,均觉此问难答。 秋原实微微一笑,却道:“何须多虑?就说我等是清莱台中‘翼门’修士。” 东门宏一愕,正要出言辩驳。秋原实伸手阻住,道:“慢来。此‘翼门’非彼‘翼门’。所谓云中派清莱台‘翼门’,乃是云中一派为古今第一真传归无咎所立,兼收并蓄出身小界的修道中人,为收教学相长、观摩发明之效。是也不是?” 东门宏、南门敬等相顾愕然。 秋原实又言道:“宗主容禀。秋某尚有一道建言。” 归无咎温言道:“秋掌门但说无妨。” 秋原实道:“宗主先前广招众弟子,填充翼门之命,此事真急迫否?若是并不急迫,不如等上数年再说。” “先遣一人至黄阳界中传讯,立下大法阵,将‘天幕’遮蔽。另外洹沮、隗山各家关于‘天幕’的过往记载,乃至今日青羽夜钟、九重楼的故事传说、画影图形,一概封存,勿教新出世的弟子得知。如此一来,再有年轻一辈的修道种子长大成人,其识忆之中本来不存,又如何能够泄密。” “到时候,云中派内外,我翼门弟子通行无阻,也绝无走漏消息之虞。” 归无咎沉吟良久,终于道:“秋掌门言之有理。” 南门敬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果然有理。对于他们诸位而言,只有黄阳界中一道天幕,坐观紫海天、碧罗天、广渊天三界;以及暂时客居云中,以待归无咎为其寻得青羽夜钟所在的神道根基两件大事,算是必须深藏的机密。 其余的一切,大可不必刻意隐瞒。真真假假混同为一,只要舍去关键环节,其余大方示人,又有何妨? 虚虚实实,好过平白扯谎。 在归无咎的立场上看道理是相同的。黄阳界中之人并不知晓他来自九宗的真实身份。所隐匿者,不过是黄阳界汇通三界之事,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南门敬笑言道:“秋兄深谋多智,在我等之上。难怪黄阳界中时,洹沮门能够处处胜过诸派一筹。” 秋原实笑而不答。 归无咎肃然道:“翼门之兴,就仰仗诸位了。” 南门敬等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归无咎原本是被拱上高位,似乎对“黄阳宗”掌门并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似乎心意有变,突然加大了砝码。 这几人如何不知,这意味着自家的分量加重了许多,无不因此振作。 归无咎心中暗思。 当初捡了这个“黄阳宗”宗主的位置,只是顺水推舟,并非他本心所愿。但今日形势变化,更名为“翼门”的黄阳宗,规模扩张之后,势必会成为归无咎极重要的一枚棋子。 “黄阳宗”之所以改名“翼门”,明面上自然是呼应归无咎的证道之法,以自己的金丹道途经历为矩尺,收“辅翼匡正”之效。 但是归无咎心中却以为,还有另外一重含义。 翼者,羽翼也。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索敌前驱 妙宝功成 商量完重整“翼门”之事,归无咎驾起遁光,重返后山山门。 只是遥遥望见,此时洞府山门的方位,已有两人身着真传弟子常服,守候于此,异常醒目。 两人显然是曾经叫门,却未获回应。此刻他们袖手而立,身姿端凝,倒也没有丝毫不耐之态。 这倒也是巧合了,在归无咎出门之时,尚未见着两人。而这一次往前殿一行,历时不过一个时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二人恰好来到。 归无咎瞬息之间落到山门之前,山壁之上阵纹唤起微澜,石门豁然而开。这两人见归无咎回返,如梦方醒,连忙郑重相迎。 归无咎微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且于洞府之中细叙。” 洞府之内,玉案之上,铜炉香茶,青烟袅袅。 尽管归无咎修行清苦,罕有客人来临。不过真的到了这一日,黄采薇倒是极为机敏,主动承担了煮酒烹茶,洒扫待客的诸般下手,妥帖之极。 二人识出此乃草木精怪之属,心中也不由啧啧称奇。 饮茶三盅,归无咎笑问道:“二位来此所为何事,不妨直言。归某近日有些繁忙,尚未有时间相询,倒有劳你们主动前来了。” 二人连声逊谢道:“不敢。是我二人冒昧叨扰了。” 这两人道是何人。乃是云中派元婴真传中排名前二者,其名分位次也是门派大比之上由归无咎所定,武光霆、谢推迁是也。 “崇台会”上,因归无咎之布置,这两人未曾得到出手比试的机会。不过今日诠道之会一开,这两人却是因祸得福,占据了云中派另外两个出战名额,得以和七十七家隐宗真传切磋短长。 今日二人主动拜访,必然与此事相关。 归无咎私心忖度,武光霆、谢推迁二人之功行,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但是与本门三名开外的真传弟子较技,已经有了相当稳固的优势。寻常小年排名靠前的真传,还真未必能够有此修为。 再加上崇台会前,二人陪伴自己磨炼神通道术,再次小有进益。功行到了二人之境界,每一步寸进都如融化坚冰,异常艰难,足以和侪辈拉开差距。 归无咎和崇台会上数十人一番交手,对别派真传的底细还是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的。对比之下,武、谢二人,不失流黄地脉十二宗中游嫡传的水准。 归无咎心底判断,纵然考虑到流黄地脉十二宗在七十七隐宗之中排名不算靠前。一进一退之下,武、谢二人的根底,依旧当是不偏不倚,位列中庸。 尽管心中有数,归无咎还是问道:“二位主动造访,自然是与铨道会比斗相关。这些时日,想来二位经历之斗战,也已经不在少数。不知胜负如何?尚能入眼否?” 武光霆、谢推迁对视一眼。 武光霆先道:“惭愧。这些时日武某斗过二十二场。共计四胜十二负,另有六场难分高下。” 归无咎面色微讶。掐指一算,铨道会开启至今,算上今日也不过二十三天。武光霆竟已斗了二十二场。看来除却今日之外,他竟是保持了每日一斗的激烈进度。 更出乎归无咎预料的是,以武光霆的功行,二十二场比试,竟然只胜出四场。这也实在太少了些。 谢推迁亦出言道:“谢某同样出战二十二场。七胜十五负。” 以谢推迁的战斗风格,非大胜即大败,鲜能形成僵持。他的二十二战无一平局,也算恰如其分。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道途漫长。胜负之数,也不在一时。” 武光霆逊谢道:“武某心中有数。云中派有道友一人,已堪大振本门神威。力强者胜,理数之常。更何况这等良机难得,纵然无一胜绩,我二人也不敢轻易言弃。” 谢推迁和武光霆对了个眼神,出言道:“俗语云‘眼界宜宽,行事宜紧,下手宜慎’。归道友是不世出的奇才,非我二人能望项背。我与武师兄对于归道友在此会中能够大放光彩,自然是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是道友作为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要求之高又于寻常真传不同。唯有未逢一败,才算是大成功。我与武师兄思来想去,也唯有在此处能够作一点文章。若是能够对道友有一二帮助,我二人也是与有荣焉。” 说着武、谢二人,各自从袖中取出一串碧珠。两串珠子一般大小,都是二十二枚,看起来倒恰好像是一对。 归无咎却一眼看出,这并非什么饰品,而是将二十二枚规格一致的照影石缀成一串。 武光霆言道:“这是我与谢师弟近日的战斗留影,尽在此处了。” 二人非是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这照影图形却不必上缴宗门而通传之。 谢推迁将茶盅举起,一饮而尽。道:“我与武师兄能够战而胜之的,道友固然不必多虑;甚至我二人能够支撑三招两式方才落败的对局,那种程度的对手同样不在道友眼中。只是我与武师兄的十余场败绩中,各有两三场脆败之局,几乎毫无还手余地。” “天外有天,诚不我欺。” “为知己知彼计,还请归道友一观。” 归无咎心中一动。 两家真传交手之前,是可以在玄黄镜中作一简短交流的。凭借此法,可以大致询问出对手出身姓名、宗门聚会之上的排名先后。 只是此法泛而用之,掌握个大概尚可,若想保证无有疏忽,那么可靠性就相当有限了。归无咎却从未考虑倚仗此法探明敌情。 现在归无咎已然猜出,武光霆、谢推迁二人,正是用这笨办法,在这二十余日时间内,尽量选择和实力较强的对手交手,因而战绩才会如此惨淡。 其目的,自然是亲身淌水试路,为了归无咎能够在接下来的斗战中知己知彼。 尽管破境“丹中之婴”后,除却御孤乘、荀申之外的其余敌手,已经再难入归无咎之眼。但是二人的这份好意,归无咎也不能不领情。 归无咎略一思索,倒也不必挫伤了武、谢二人的积极性。只言道:“谢过二位了。日后每一场斗战,劳烦两位将画影图形都照例送来。一年之后,归某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归无咎所言“给二位一个交代”,在武、谢二人耳中,理解成了以全胜之局圆满落幕,回报二人今日之用心。此言颇重,于是连忙谦辞推让。 茶过三巡,便不约而同的告辞了。 武光霆、谢推迁刚刚离开,突地黄芒一耀,一个矮小人影闪到近前,大声道:“归无咎。我又立下一件大功,对你道途之上,助力极大。你可要记得,又欠了我一次人情。” 出言之人,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 由于长时间安身洞府之内,归无咎也不使小铁匠拘束太过。这段时间,让他与云归海等人一般,开辟一间别室,任他随意折腾。 归无咎已经大致猜到小铁匠所言之事,不过口中却道:“道途上助益极大。莫非璇玑真人还能使归某道行神通大进不成?若是如此,这铨道会的斗战,就再也无忧了。归某先行谢过。” 小铁匠并不傻,脖子一伸,似乎对于归无咎的挤兑大为不满。哼哼道:“归无咎。我知晓你最近斗战频繁,屡战屡胜。并且这战局和你自家的道法功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是这等比试,说到底还是‘擂争’,或云‘文斗’。于整个道途而言,不过是点缀和浪花而已。就说这诠道之会,也不过为期一年。一年乃至三年五载之后,难道你还能将这一板一眼的擂斗一直比试下去不成?” “将来闯荡天下,处处是生死之搏。那才是真正紧要攸关的环节。要知晓绝对的战力,才是立身的根本!” 说到此处,小铁匠再也按捺不住。胖乎乎的双手往炉上用力一按,宝光一闪。一个清丽婉约、娴静淑雅的白衣女子,蓦然出现在小铁匠身旁。 小铁匠搓了搓手,得意洋洋的道:“此物原本这是相当于元婴三重的异宝。现在经由本真人锻炼数月,终于大功告成,威能平白提升一级。真的到了生死相斗的场合,化神境的敌手,弹指可灭。” “尤其是真身遁入其中后,攻守兼备,操控之灵活如意不亚于御使本人肉身。说是对你道途助力极大,也不算口出大言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试宝反得宝 使气闻秘辛 对于自己的杰作,小铁匠愈看愈是欢喜。站在旁边抓耳挠腮一阵,怂恿道:“归无咎,不如到山门之外,试试此宝威力。” 小铁匠虽然是宝灵之身,但是他品级既高,又在真君大能身畔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见识的。 小铁匠刚刚反驳归无咎的一番言语,未必没有道理。 自进入隐宗地域以来,归无咎所接触的斗法战斗,无论是“崇台会”还是“铨道会”,诚如斯言,都是规矩束缚之下的“文斗”。 似乎当年在荒海历险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的琢磨实用杀伐手段,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抚今追昔,归无咎收拾心情,笑言道:“也好。” 于是驾起遁光,打开门户,和小铁匠一道,携带着他新近改良的傀儡“谢玉真”,一纵身便在百十丈之外。 飞遁了一阵,三人身形缓缓停留空中。 瀛水、清莱等十二峰有禁制护佑,天玄境之下的修道者是伤不得分毫的。此刻归无咎驻足之处,乃是十二峰的边缘处的一座小山,恰好突出禁制之外。 这座山峰光秃秃的,砂石裸露,草木不生,似乎生机断绝,断无一丝仙道气象。不但如此,此山的山脚边缘向外百余丈,更是被一道高达十余丈的竹篱笆扎成为围墙,圈成一个幽闭之所。 此峰名为乌蛮峰,据说当年本是一位功行甚高的真人府邸之所在。只是那人不知遭遇什么变故,某一日突然行功失措,走火入魔,终于在这土山洞府之中散功而死,此山也由是荒废了下来。 只是,在云中派诸弟子中却有留言传出,说是那位真人其实是修炼邪魔功法,最终在洞府中爆体而亡。因而这座洞府,乃至整座乌蛮峰都埋藏了邪气,后人若使之破壁重见天日,一旦沾染,触之即死。 巧合的是。数万年来,门中诸上真、长老也对此地不闻不问,未加清理,也未曾将此峰安排别的用途。如此反常行径,更让下面的弟子深信不疑。 道理明摆着,连修为通玄的天玄上真也不愿触碰,由此可见那魔功邪气的厉害。 归无咎却对此嗤之以鼻。他往来此地何止数次,每一次都是心意浑融,自在无伤。若此间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以他道缘,必定心生警兆。 这处荒废山峰,如今却正好作自己的练兵场。 只是归无咎不欲多生事端,惹来他人窥伺。长袖一抖,数枚符箓分定四方,立下一个“红尘晦暝”之阵,将乌蛮峰牢牢罩住,遮绝一切异象。 归无咎凝立空中,双目垂帘。十指掐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不过顿饭功夫,人偶“谢玉真”突然嗡嗡颤抖起来,似乎与归无咎本人生出感应,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牵连。 若是以操控人偶之法御使这件傀儡,大小共有十二道法诀,十八种异术,正击侧击,共计三十种手段。 归无咎骈指一点,正是御使了操控此傀威力最大的一术。 “谢玉真”收到指令,原本温润清淡,生机盎然仿佛真人的玉容突然冷肃,散发出一种异常凌厉的杀气。 她右臂微曲,四指如刀,纵身一跃一斩,朝那土山劈去。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夹杂着含混纷乱的土石翻滚、倒塌之声,交织缠绕,教人耳膜欲裂。待尘土散开,才发现这凌厉一劈,竟劈出一个深及三十余丈的缺口。 此山表面上看来似是一座土山。其实那泥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最厚处也不过三尺有余。底下本来面目,乃是一种名为“青鼎岩”的岩石。 此石之坚非同小可,甚至可以直接采取下来,作为低阶弟子炼化法器的原料。云中派这一片山脉,根底十有八九都是此物。 若无长辈助力,哪怕是元婴真人,想要在以“青鼎岩”为主体的山脉中独自开辟洞府,都要大费周章。 归无咎心中暗赞。这具傀儡之身的战斗力果然不俗。只是这一步还未尽全功,唯有身与傀儡相合,才能发挥此物的最大威力。 归无咎念动口诀,纵身遁入其中。 一试之下,又有惊喜。 归无咎心中振奋,想不到此傀儡品质竟能高到如此地步。他敢断言,此宝价值之高,土著文明之中除非“天祭器”一流的至宝,其余任意宝物,都难以和这具傀儡相媲美。 归无咎身量甚是高大,而“谢玉真”的躯壳却是娇小玲珑。 对于这一点,归无咎原本并不以为意,因为品质上佳、用于护身秘术的傀儡战甲,多半是能够做到如足适履,大小由心的。 但是一旦遁身傀儡之中,归无咎才发觉,是自己大大小瞧了这件宝物。 原来,这具傀儡并不是寻常的掏空躯壳,设置法阵机关、兼之以软体改造的手法制成。此傀儡到现在为止依旧是一具完整的人身,绝无短斤少两。其炮制手段,乃以魔道中神秘莫测的“魂炼”一脉的法门制成。 御主遁身入内,其中原理,就仿佛寻常修士把法宝外物收纳于丹田中一般。只是现在主客颠倒,存纳的容器是这件傀儡,而所容之物却是活人。 小铁匠迫不及待的邀功道:“这一突破,其中意义震古烁今。本真人敢说,纵然是此宝的创制之人,再教他精研器道一万载,也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你可别忘了,此宝原先的御使之法是怎么一回事。” 归无咎回顾“谢玉真”的操控玉简,缓缓点头,道:“果然妙绝。这一回是承了璇玑真人人情,将来必有回报。” 小铁匠眉飞色舞,难掩矜持。只是两只圆乎乎的小手却不住乱摇,口中故作谦虚道:“好说,好说。” “谢玉真”原先的锻炼层次,距离圆满无暇尚有距离。因而谢晋禅运使此宝之时,唯有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方才遁身其中,躲避一瞬,绝不可在其中停留太长的时间。 若是延误时辰过久,宝主神魂精气皆要受到极大压迫,一个疏忽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因而归无咎所收缴的操控法诀言道,能够将此宝发挥最大价值的用法,莫过于夺取元婴真人的元婴炼入其中。若如此做,可发挥出相当于同等境界修道者以上的实力。 现在此物经由璇玑定化炉祭炼,却不啻于脱胎换骨。种种弊病制约一概消除,宝主本人得以长时间附身其中,攻守兼备,远远胜过炼化元婴之法。 其省便灵活,杀伐犀利之处,何止提升了数倍。 此刻归无咎附身“谢玉真”躯壳,犹如置身于母胎之中,若沉若浮,温润细腻。 用心感受,此傀儡的骨骼肌里与归无咎的真身几乎没有任何不同。神意一动,如臂使指,一切精微细腻的动作变化都婉转如意。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问道:“璇玑真人。这件宝物是你在旧宝基础上锻造出来。若是叫你平地起高楼,独立炼制一件,可能成否?” 小铁匠原本正自得意,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让他僵在原地。 踌躇良久,小铁匠摸了摸鼻子,大声道:“如果有材料的话,也……不算太难。给本真人三年五载时间,不在话下。” 似乎有些心虚,小铁匠连忙又补充道:“只是如‘谢玉真’躯壳如此品质的主材,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寻到的。”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不急。璇玑真人只消在百年内贯通此法。归某便不胜感激了。” 小铁匠眉头紧锁,似有些无精打采。 宝灵之属,并非绝情弃智,反而是秉性各有偏至,比之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观小铁匠这副态度,分明是被人小瞧了,大感颜面无光。 细细感应此傀儡,归无咎以为,白璧微瑕之处也有两点。 其一,这傀儡毕竟是女子之身,躯壳的形貌体态总与男子有些许差别。乍然附身其中,难免有少许不适应的地方。 其次,“谢玉真”的身量比归无咎到底娇小了许多。运使法力遥遥相击倒也罢了,若是附身之后持剑近战,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敌手,一丝微小的差别都可能影响胜负,不可不谨慎待之。 好在这两点缺陷并不致命,通过勤加修炼便能弥补。 归无咎运足元婴法力,人傀合一,运足全力,再度以掌作剑劈刺下去。 这一击看似没有活人运使神通时的精微细腻,气质高远。但是这杀伐气象刚健古拙,雄浑凌厉。杀气迸发的一瞬,只闻一声惊天巨响,面前小山从峰顶最高处开始豁然洞开一个口子。 自高处下视,深度更是达到五十丈之上。 就在此时,崩散垮塌的碎石之中,山腹深处,忽有一物突如其来,飞也似的笔直冲天而起,瞬间就在天空化作一枚星灿灿的小点。 归无咎反应极快,身躯矫然一跃,往来三息功夫,右手掌心已经多出一物。 小铁匠也走到近前,好奇观看。 此物长不盈尺,宽仅六寸,厚度约莫半指上下。通体铜色而稍稍昏暗,卷成微小的弧度,恰如一段竹节,竖剖三分之一。 这“铜板”略微隆起的那一面,当中尽是纹路缠绕,笔意细腻,却没有一笔直线。所绘之形,似乎是一种奇异的花卉,又像是某一种图腾。 而凹陷的一面,却是十余行文字,共计二百余言,艰涩繁复,难以识别。并非本土文明中人道大化一统之后的通用语言。 归无咎心中甚是惊异。休看此物似乎无有一丝灵气,好像与修道界无涉。但是归无咎刚刚感应分明,自己附身“谢玉真”发出的最强一击,若非受到阻挡,足以在青鼎岩中斩出六十四丈的深度。 而阻了自己全力一击的,不是别物,正是这面铜牌。 即便是元婴真人,正面吃这一击也要粉身碎骨。但是现在归无咎细观此牌,上面圆整无瑕,竟然连一个白点也并未留下。 归无咎神意检阅《周天正藏录》与《献典》两部大经典,也并未检索出此物是何种材料铸成。 归无咎随口问道:“璇玑真人可识得否?” 只是一问既出,却并未收到回答。转首一望,小铁匠伸长脖子,一脸无辜的神色,显然也是被难住了。 小铁匠吞噬的器物典籍着实不少,见识更在归无咎之上,同样也不能洞穿此物底细。 反复观看,回想起当年在越衡宗阅览的杂记逸文,似乎凡人国度中君王赏赐功臣的“丹书铁券”正与之外形相似。但是这只是戏说趣谈,即便是真,修道界中也并无相近的规矩制度。 既不认得,只能暂时收藏起来,以待有缘。 归无咎微笑道:“今日有了这意外收获,既入我手,总有揭晓谜底的一日。今日收获不小。璇玑真人,回去吧。” 只是小铁匠却呆在原地,抿着嘴唇,双拳紧握,久久不愿离开。 小铁匠今日怂恿归无咎出来一试法宝之威,本就是为了夸耀自家本事,出一出风头。没想到一连遇到两件事都是无能为力,此刻不禁心情大坏,沮丧非常。 归无咎笑着安慰道:“人力有时而穷,璇玑真人不必在意。再者说璇玑真人的看家功夫,本在外炼之道,器道法门。这些博学杂闻的琐事,原也不该指望你能帮上忙。” 小铁匠眼珠子瞪的铜铃大小,似乎被归无咎的这番话愈发刺伤。张大嘴巴,反驳道:“本真人贵为九炼真宝,识幽通玄。谁说除了外炼法宝之外,就别无所长了?” 想了一想,小铁匠竟尔面现犹疑之色,好似遇到了什么难决之事。 终于,小铁匠下定决心,大声言道:“在你身旁,其实就有一桩秘密。你却全然不曾察知。幸亏本真人洞明烛照。归无咎,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归无咎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小铁匠搓了搓手,咬牙道:“告诉你不要紧。只是你得设个局,装作是你自己无意中发现的。一切与本真人无关。” 归无咎回想身边之人,却猜之不透。也有几分好奇。道:“就依璇玑真人所言。”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去暗回 方识本来面目 接下来一连四日,归无咎竟是骤然改变了节奏,每一日约战了一场“诠道会”中的敌手。 顺利晋入元婴之后,除却隐匿潜伏的御孤乘和甘堂宗荀申外,寻常敌手归无咎已经不必放在心上。 甚至在斗战之中,归无咎懒得多作表面文章。 只是顾及芈道尊等上层人物留下“天罗石”的用意。这才容对手尽情施展了自家手段,随后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败。 到了第五日晨。归无咎正要出门时,洞府西侧室门洞开,一个玲珑青影蹦蹦跳跳走到近前。 来者是南门芊,原来是向归无咎请教数日来修行中的疑难之处。 归无咎当即驻足,听她讲述疑问之后,再一一为之解答。 本来归无咎也不疑有它,只是解释疑难的过程之中,归无咎不经意的余光一扫,恰好发觉南门芊一直在偷瞄自己,显然心思并未用在听讲之上。 归无咎再回头细品,南门芊所提出的问题,似乎并不算艰深。诸位年轻弟子身边,备用的道术典籍,足以解释疑难。一时心有所悟。 南门芊此刻,的确是神思不属,浮想联翩。 当日在黄阳界中,“珈蓝天罗”就是她濡慕已久的偶像。突然有朝一日得见真人,南门芊的心意陡炽,始终未改。 之所以前些日子行事恭谨有礼,含蓄谨慎,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她随着归无咎新入异界未久,好奇之余,心中也有少许不安。自己能否适应环境不说,更害怕万一招惹归无咎不喜,将她遣回黄阳界,从此两人永远隔离,那就糟糕至极了。 如今稳定安置下来,归无咎也按部就班的教授其功法,显然对她抱有期许。这一层担忧才渐渐打消。 其二,南门芊年纪虽小,也是个有眼色的人。 她虽然不知“铨道会”为何物,但是却能看出归无咎对数日一场的比试异常看重,每一战之前必定调息良久,精炼心意神气。不说是如临大敌,往好了说,至少也是狮子搏兔的姿态。 南门芊自然不愿,也不敢给归无咎添堵。 但是最近数日,归无咎的“会战”之旅却是轻松写意,风格大变。每日应战,几乎如同郊游一般。南门芊也猜测是归无咎拨开云雾,彻底排除了阻碍。 于是她心中跃跃欲试之意,如同蚂蚁噬咬,再也忍耐不住。 此刻南门芊暗暗打量着归无咎雄健伟岸的身躯,绵润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只觉飘摇兮如在云端,翩然欲醉。 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状态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南门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洞府内外,不知何时,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才发觉归无咎早已停讲,灼灼目光紧盯着自己。 南门芊霞飞双颊,有些不知所措。 归无咎心中一动,回想起小铁匠之言,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屈指一弹,洞府之内似有钟声鼓荡,醇厚绵长。 不多时,洞府之内,云归海等五六个少年一齐赶来。就连黄采薇,也抱着黄希音凑到近前。 归无咎微笑着朝黄采薇摆了摆手,示意与她无关。她怀中的黄希音正兴致勃勃的摆弄一只木偶,似对身畔的一切毫不关心。 环首望了几位少年一眼,归无咎正色道:“接下来十天时间。本人于外山修炼一门法诀。巳时出门,子夜方回。尔等如在功法修习之中有甚疑难,可在巳时之前来问。莫要自误。” 众少年唯唯诺诺,齐声应下。 到了第二日巳时,归无咎果然如期外出。 他所言“修炼法诀”也是事实。不是别的功法,正是逐渐锻炼适应傀儡“谢玉真”的女身躯壳,演练近身邀击之法。 第二日,第三日,同样都是如此,巳时出门,子夜回返,一刻不差。只是这几日修炼,小铁匠并未相伴身旁。 到了第四日上。归无咎在乌蛮峰附近修行有时,直至晨昏交替,月明星稀,依旧勤练不辍。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感应天时,此时约莫是亥时上下,距离子时归期尚有足足一个时辰。 时辰已至。 归无咎暗暗掐一个法诀,身形渐渐暗淡,直至完全透明,彻底消融在茫茫夜色之中。可谓深藏九地之下,鬼神莫测。 这是“履尘”一流剑意虚实变幻的最上乘神通。 这一道鬼魅难见的虚影,不多时就飘荡回洞府之畔。归无咎暗中使一个法诀,洞府墙壁上悄无声息生出一道门户,同样是任何人目力所难见,双耳所难听。 这是清莱台洞府的上乘机关,可使府主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后山,以备不时之需。 归无咎身形飘荡入内,兜兜转转,转而进入右手边一间门户。 这些年轻人入道未久,尚未能彻底辟谷,断绝五谷轮回等俗事。更兼其中男女间杂,归无咎为了给予他们各自留下充分的私人空间,每一人所居之室,都设有一道独立的法阵禁绝内外,归无咎也从不以神意探查。 想来正因为如此,才生出百密一疏。 面前这一间,正是黄希音的住所。 原本为了照拂方便的缘故,黄希音与黄采薇是住在一处的。只是早些时日,归无咎听黄采薇禀告,言道黄希音感应极为敏锐,一旦熟睡之后,若感受到有人靠近身畔,极易受到惊扰。 于是稍稍作出调整。白日里黄采薇照料黄希音时,两人须臾不离;但是黄希音一旦需要休息,黄采薇便把她安置在独立的一间小屋内,而黄采薇转而在隔壁安置。 归无咎悄无声息的接近。这阵法屏障是他亲手所立,若是有心越过,那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 越过屏障遮护之后,归无咎耳边蓦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却见黄希音兴致勃勃的坐在地上,眉毛弯弯,嘴角含笑。连连拍手,指挥者六七个奇形异状的木偶扑击相斗。 此刻已是深夜,但是她精神健旺的很,哪里有一丝困倦之态。 归无咎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入云中派未久时瀛水上真所赠傀儡玩具。玩耍许久,黄希音现在已然能够将之摆弄的服服帖帖。 眼前清晰可见,那一堆玩偶分成两拨。其中六个形貌稍小一些的联合起来,进退暗合法度,与一只体型稍大的铁背螳螂缠斗在一处。 那铁背螳螂虽然体型健硕,力量灵活兼具。但是毕竟是以寡击众,未过多久就落在下风。 黄希音也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显然极为入神。 下一刻,一道从未听过的娇嫩绵软,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归无咎耳边回荡:“快用力。再加把劲,就能把‘归无咎’打倒啦!” “把‘归无咎’打得落花流水,就封你们六个做大将军!” ps: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子夜惊雷缘法牵 若真是偶然撞见,而非小铁匠提醒在先,此刻归无咎真的要瞠目结舌了。 黄希音不过一岁上下。虽然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确已经牙牙学语,但是他们所能清晰发声的不过“爹”“娘”“你”“我”一类,只言片字。想要组织表达语义如此清晰的语句,至少也当是三四周岁以后的事情了。 不用多想,黄希音竟尔是“天生夙慧,生而灵明”一类的人物。而在这长达年许的时间内,归无咎也看走了眼。 生而早慧,与修道资质之高下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并未可一概而论。据归无咎所知,越衡宗历史上三十余位真君大能,有诸如“生而能言、长而聪明”一类记载的异才怪胎,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其余绝大多数,包括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较常人聪慧早熟,但是成长轨迹、年齿之序,依旧和绝大多数人大同小异。 归无咎心中也曾经有过这么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黄希音是否有可能是异类天才——毕竟她在母胎之中孕育百年,应当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她出生的那日归无咎留心观望,却并未察觉有异。 这些念头在归无咎心中只是忽忽而过。 回到眼前,见黄希音玩闹正酣,归无咎宛若幽灵的身影突然化做实体,高声道“黄希音!” 黄希音闻声大惊,娇小的身躯一震摇晃,连忙转头。见到是归无咎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旁,小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沮丧,还带着两三分失措与迷茫。 只听“哎呦”一声叫。黄希音原本坐直的身姿忽然歪倒,脑袋磕在青石地面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 黄希音心中害怕,伸手乱摸,所幸只是擦破点皮,未有血迹。 归无咎弯下腰,和小家伙四目相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本事,真是后生可畏。” 黄希音此刻惊魂方定,沮丧之意依旧挂在脸上,瘪着小嘴,有几分不耐,几分萎靡,恹恹地道:“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如此老成之言,和她过往的形象,绝难联系到一起。 归无咎一边回忆从前的种种细节,一边摩挲着黄希音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何时点醒慧心,开始装聋作哑的?如果我并未看错,在如意门山谷内,你出生不久,分明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娃娃。” 黄希音哼哼两声,分明有些不屑:“刚刚出生的那日,是九分混沌,一点灵明。直至四十九日时间完全觉醒,具有天聪。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归无咎豁然省悟。 所谓“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纯属胡说八道。定是黄希音心境澄澈,出生以后不久的时间内,对于她自己醒转与混沌的两种状态有着异常清晰的“自知”。 如此一来,出生四十九日之后,她在两种状态间自由切换,也就易如反掌。 黄希音双手托着脸蛋,声音软糯酥麻,悠悠荡荡:“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爬到她耳边,偷偷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当时明明睡着了,却突然醒了过来。我还以为隐瞒不住了,还怕吓着他们。不过爹娘又哭又笑的商议了一阵,最后都认为是娘亲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 归无咎心底叹息一声。生有夙慧的确有一桩坏处,与父母幼年离别的识忆都留存下来,愈思愈深,难免伤怀。 归无咎缓声问道:“这些时日想爹娘了么?” 迎接归无咎此问的却是久久的沉默。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黄希音两点星眸忽明忽暗,传递着流动不定的思绪。 半晌,黄希音才道:“大道无情,聚散无常。仙凡永隔,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思念爹娘。只是,颠倒过来,想到他们一定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不免有些难过。” 归无咎“呵”地一声,道:“‘大道无情’……这些词语是谁教给你的?” 黄希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归无咎破坏了自己的忧伤情绪,悻悻道:“自然是我生下来就明白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黄采薇抱着黄希音不住地在归无咎眼前晃动。归无咎也一只把她当成一个周岁大小的娃娃,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这时和黄希音一番交谈,看她“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这才恍然发现,黄希音虽然看着不胖,但是身量骨架其实都要比同年龄的孩童高大不少。 归无咎长身而立,一把搂住黄希音腰身顺势抱起。掂量一番,果然觉得甚是沉重,几乎约有三十斤上下,已经相当于二周龄、虚三岁的孩童。 黄希音却不知。在这一念之间,自己在归无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嗷嗷待哺的小乳娃,升级成为“三岁毛孩”。 这时她只觉得归无咎抱得太紧了,两条腿不得舒展,连忙挣扎不已。 归无咎稍稍放松了几分力道,轻声问道:“生而灵明,摆脱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呢?” 黄希音眉毛微皱,摇头一歪,没有回答。反而主动发问道:“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归无咎笑道:“那又如何?你知道的,除非你能从我这里偷跑出去,否则你就注定是我归无咎的徒弟。” 黄采薇捏紧拳头,不满道:“谁说我要跑了。”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你自己情愿,这是再好不过了。” 黄采薇又追问道:“你是多大年纪,开始修炼道术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答道:“凡人自然都是十岁入道,经历淬凡四关的磨炼四五载。到了十四五岁上,正式修炼‘真气境’道术。我自然也不例外。” 黄希音歪着头,问道:“你肯用心教我吗?”声音清脆中略有怯弱,分外找人怜爱。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你若是肯认真学,我自然会用心教。你的道途,包罗万有,旁采百家。我定会助你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来。” 黄希音闻言眼前一亮,挣扎着一扭身,伸出右手小指,细声细气的道:“好。等我十岁之后就拜你为师。到时候你不许藏私,我一定认真修炼。怎么样?” “你要是同意,就拉勾为誓,不许反悔。” 归无咎闻此天真无邪之言,心中甚是欢喜。 正要和她拉钩,但是目光扫过,却见黄希音一双明眸之中,暗含狡黠之意。归无咎心思一紧,暗暗省悟,眼前这小娃娃可不能以寻常的周岁幼儿视之。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右手抚住黄希音后脑勺轻轻一捏,归无咎目光一亮。 再沿着肩骨,肋骨,盆骨,腿骨,一一捏了一遍,归无咎确定无疑,哈哈大笑。 原来,此时的黄希音,五气足,骨质实,经络通,血气盛。区区周岁,已经到了可堪修炼的年纪,全部下于寻常十岁之龄的修道种子。 若是一个不察拉了个勾,归无咎今日却要马失前蹄,栽在这一岁娃娃手里。 黄希音见自己一心想要掩饰的秘密败露,情绪失控,再也按捺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归无咎如何劝慰,也丝毫无效。 眼前之奇景,实在是难以索解。按理说这等为天地气运所钟的绝代道种,对于修道应当有一种近乎直觉的认同才是。不明白黄希音为何抗拒如此。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吗? 任由黄希音哭了一阵,归无咎心生一计,笑道:“入道修行,虽然辛苦些,到底心有我主,命由我定。” “你想,你明明生有慧心,却偏要伪装成寻常婴孩的模样。其中得失真的很划算么?” “心中所想,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张口去要,却只能咿咿呀呀,曲相暗示,旁人也未必明白你的用意。照我说,揭开这层秘密,沟通便捷,实则是福而非祸。” “你说是也不是?” 黄希音闻言,回忆前事,平日里她心中很多诉求,只是碍于装聋作哑,却无法表达。虽未松口,哭声却渐渐低落了下来。 归无咎乘热打铁道:“想想看。往日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大可以都说出来。只要是能做到了,一概遂了你的心愿。” 黄希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把手指含在口中,认真的想了一想。含含糊糊的道:“前几天晚上喝的一晚汤很好喝。圆圆的叶子,小小的花瓣,长长的肉条。” 这句话说完,黄希音羞涩一笑,扭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洞府之中,未曾辟谷的诸位年轻人的膳食,都由丁航负责筹备。其中黄希音的饮食,更是专门精心准备。最早是食用异兽乳类,后来年满十个月之后,便换成各种果汁、汤料。 黄采薇照料得颇为用心。哪一餐黄希音胃口好些,明日便吩咐多准备此类饮食。是以黄希音那日饮了她心目中的“奇汤”,如获至宝,直吃的肚皮滚圆,走不动路。满以为如此表现,日后必能再度吃到。 不想那汤汁实在美味,而黄希音又实在吃得太多,甚至路都走不太稳,当日晚上更是极少见的尿床了一回。 恰巧因为那日黄希音走路也不大稳当,黄采薇晚上便未曾与她分开。依旧是如数月前一般,以自己身躯化作藤床,让黄希音躺在其中。结果晚上发大水,等于尿了她一身,心中着实委屈。 黄采薇由是以为是此汤汁不宜多服,因此特意吩咐了,不再传膳那一味汤料。 这让黄希音闷闷许久,却不能宣之于口,好不憋闷。现在能够开口提出要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 归无咎见手段奏效,精神一振,笑眯眯的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黄希音想了一想,又道:“希望能够在外面云台上扎一个秋千。” 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黄采薇哄她入睡时所唱儿歌之中,有那么一首多有“小娃娃荡秋千”之类的词句,极为应景,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归无咎自然无有不允,一并应下。 黄希音左思右想了一阵,又道:“那些青蛙木马蜻蜓等等玩具,我还要!要许多!” 这却是个难题。 归无咎皱眉道:“这些小玩意虽然只是玩具,可并不简单,其中原理极为精巧繁复。我可以帮你问一问,若是有,就帮你一并搜罗了来。” 黄希音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脆声道:“也不一定都是要这些和活物一样品级的。当初在谷中爹娘为我准备的木刻玩具也行。我只要多!越多越好!” “这几个当大将军,你帮我搜罗一些小兵来,让我排兵布阵。” 归无咎微笑道:“好说。” 黄希音这才破涕为笑,暗道以修炼为代价,换取种种好处,似乎勉强也能抵过了。 归无咎继续追问时,黄希音有几分满足,喜滋滋的道:“暂时就这三条。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和你说。” 然而此时,归无咎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那好。现在我反而有一个问题留到最后,要问问你。”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黄希音怯声道:“什么问题?其它的我一概都不知道。” 归无咎淡然一笑,弯下腰,将那紫铜螳螂捡起,缓声道:“为什么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一问之下,黄希音目光不再躲闪,只是瞬间失魂落魄,变成木头人一般。 归无咎目前所见。黄希音时而双目迷茫,时而怒形于色。脸颊两边肥嘟嘟的嫩肉一阵颤抖。 又可以清晰看到她口中牙齿,上下都是八颗,果真和两周岁的孩童大致相若。所谓“咬牙切齿”,无有滑稽若此。 黄希音此刻小小心灵之中,异常的犹豫挣扎。 在她呱呱坠地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一道磅礴精纯、无以复加的气息,弥漫内外,宛如日月清辉,布施天下,泽被万方。 自那时起,黄希音心中就被两个对立的感觉所困扰。最初这念头极为微弱,仅仅示现成最简单的“好”“恶”两种情绪。直至四十九日之后他灵明洞开,这才细腻圆满起来。 一方面,归无咎的气息对于黄希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告诉她,唯有追随此人,道途上方能尽我之性,呈我之真,畅通我道,最终迈入无上幽玄之境。 另一方面,她这一颗纯明道种,又有着独特的自尊,似乎注定要走向万方臣服、一枝独秀。而归无咎破境金丹时的气息,实在是太完美,太圆满,圆满到让黄希音在直觉中以为,若想超迈其上,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情绪由是转变成一种抗拒,甚是是天然的敌意,融化到日常的一举一动之中。 黄希音苦思半晌,终于,沉寂在心灵中最本真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只听她脆声道:“我的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最大的阻碍,就是你!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此言石破天惊,虽然稚嫩,却饱含着非同寻常的骄傲。 话音方落,洞府之外忽地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子夜惊雷,声声入耳。 此时黄希音被归无咎抱在怀中,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五六寸。 黄希音白嫩的面容,精致的鼻尖,漆黑的瞳仁,飞扬的睫毛,宛如冻玉般的耳垂,组合在一起,加之以她纹丝不动的神态,竟在一瞬间构成一种“通神”的意蕴。似乎有绝对的意志,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暗藏在这娇小的身躯之中。 就连归无咎,一时也不由地出神。 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人,站立在漆黑无光的斗室之内,面目相对却没有丝毫交流,看起来分外诡异。 终于,“喀嚓”“喀嚓”两声,将这诡异的沉静打破。 一开始“喀嚓”一声巨响,是雷声之后一道电光当空落下,照得山岳透亮。 第二声极为细微的“喀嚓”,“喀嚓”两声,却是源自黄希音胸前。那大红丝线包裹的小小兜囊中,一个圆壳裂成两半,冒出一只小巧异兽。 此兽四足蛇身、长了一只猫头鹰模样的脑袋,浑身青中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亦看不见骨骼肌里。这一寸长短的小兽,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后将破碎的蛋壳尽数吃掉。 正是东华界天大昌王朝时,天山客所赠的“太阴”、“太常”蛇卵,据说神秘非常,勾连气运。想不到竟于此时通感良缘,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以归无咎的眼力,多半也要把它当成一件精致的傀儡。盖因此幼兽全身上下全没有半点活物的气息,仿佛如它表面色泽一般,乃是青石雕刻而成。 这小兽吃饱喝足,肚皮微鼓,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紫光一闪,豁然动作,疾如闪电。它先是一跃,跳到黄希音手背上舔了一口;随后纵身跃下,弹指间的功夫就无影无踪了。 但是归无咎却不担心。因为清莱台洞府虽然极为广阔,视野又与外界相连,其实却是完全封闭的。洞府再大,也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不虞这小兽走丢了去。 一道闪电,一只突然诞生的小兽,将归无咎和黄希音从恍然失神,拉回现实。 归无咎微笑摇头,刚才这小娃娃一声清喝,潜通天地,仿佛鬼神的低吟浅唱,竟有教人恍然入梦的赫赫声威。 如果她将来真的能够达到挑战自己的高度,那么归无咎欢喜也来不及。道途漫漫,所惧者,唯寂寞尔。 不过她现在丁点修为也无,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出言不逊,可就让归无咎很不开心了。更何况,是在她自己也认同将来会是归无咎门下弟子的前提下。 环手一抄,将黄希音翻转过来伏在膝上,在她小屁股上连打了七八下,这才悠然道:“这些话,在你真的胜过我之前,最多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千万不要说出口来。否则听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宽贷。” 长夜漫漫,悠然清寂,雷电风雨之下,夹杂着黄希音嘹亮的哭泣声。 …… ps:这一章似易实难,写的有点慢。今天一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眷麟儿洗尘关 新雨之后,白云悠悠。 清莱台后山洞府,紧贴着山壁边缘的“云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两株橡木,高约十丈,修长挺直。 唯一的分叉之处,却各自被系上一根青索,垂吊着一块纹理细密的木板两端。一个修长俊逸的黑色影子坐在上面,悠悠晃晃,好不惬意。 黑色身影的小腹处,有一只尺许大小的网兜,用细蚕丝系在腰间。网兜之内,挂着一个看着两三岁大小的娃娃。、 小娃娃两眼眯成一条直线,不知是因为目朝朝阳的缘故,还是心情愉悦。 秋千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绿意盎然的少女翩翩起舞,一边拍着手,温润清越的歌声从她唇边流淌,歌词却却是通俗俚语,俏皮可喜: “西坊有个小娃娃, 最爱秋千树上挂; 牛羊饮水无踪迹, 时至日暮不还家……” 唱着唱着,裹在黑衣人囊中的小娃娃似乎觉得有趣。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亮晶晶的牙齿,经日光一照,宛如明珠灵贝。 以归无咎的修为,分出一丝法力气机,将黄希音拴在身上,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他难得放松心情,体天真而任自然,不愿轻易动用道门手段。 索性制成一个网兜,将黄希音装在其中,好似袋鼠一般。 今日雨后新晴,忙里偷闲,正好试试为黄希音新准备的秋千。 如果还是先前那个咿咿呀呀的婴孩,归无咎自然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将黄希音全部托付给黄采薇照拂。 但是既然这小娃娃灵智已开,归无咎自不妨多与她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将来传授道术,方能事半功倍。 和黄希音处了半日,归无咎渐渐发现一个极为矛盾的现实。 黄希音的道途道念,如子夜惊雷之时的惊鸿一瞥,果真是霸气无双,炽如烈火的意志。 这小家伙年纪虽幼,但无意之间在言谈举止中,反而流露出非同一般的自信,似乎将来道途之上的万千险阻,必定要被她踏在脚下。 但是另一方面,黄希音对于修道一事,却又有着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排斥。 一开始归无咎还以为小娃娃耍弄心机,纯粹是因为年幼贪玩。但是仔细观察下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对于“道”的疏离与厌恶,似乎已经深入骨髓,仿佛从娘胎里带来一般。 这个难题不解,难保在修道中不会有什么后患。 又在秋千上晃悠一阵,黄希音似乎有些疲倦了。由黄采薇抱在怀中,不过半刻钟眼皮就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归无咎向前走了十余步,负手而立,遥望远方。 早几日之所以一鼓作气连战四场,就是为了有这么一段跳出红尘,悠游自在的日子。 入道百余载,更兼资质道缘惊人,归无咎也堪称是深明心性幽玄之辈了。 半个时辰之前。归无咎和黄希音一起,陪她玩耍了足足一个时辰。于是试探着提出,问她对淬凡炼身的入门功夫是否感兴趣。 归无咎对于心意之变的时机把握的极准,那一时刻,正是黄希音酣玩之后神意倦怠,最容易将兴趣转移到别处的时候。 归无咎相信,就算是资质下愚之人,也会生出两分好奇心,多半回心转意,试试看“修炼道术”是何等滋味。 但黄希音却突然变得迷迷糊糊,呢喃之间似乎说身体有几分难受,嚷着要去洗澡。实则她从未发汗,身子也一直干净爽利。 就算稍稍沾染尘垢,有黄采薇在旁,不断散发清气环绕,其实相当于无时无刻不在洗涤身体,使本身无瑕。 就在归无咎苦思之时,云台角落处,小铁匠慢慢悠悠走到近前。 方才归无咎等三人娱情骋怀,小铁匠并不凑趣,反在不远处独自看着,似乎也能自得其乐。 归无咎见小铁匠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好笑,道:“璇玑真人又有何见教?” 小铁匠挠了挠头,犹疑半晌,终于道:“据说黄希音出生之前,有什么宝物一同现世?能不能取出来,让我看一看?” 归无咎洒然道:“黄希音乃是道门典籍中所言‘麒麟儿’,‘麒麟儿’现世,自然伴随一宝以为征兆。璇玑真人应该是知道的。” 说话间,归无咎掌心清光一闪,“先天伴麟石”浮现在掌中。 此物和“合德清襄玉璧”一道,本是作为归无咎结丹之日炼化本命法宝的备选。只是最终“全珠”后来居上,这两件宝物才得以空缺下来。 小铁匠一把将“先天伴麟石”夺过,握在掌心仔细端详。 归无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铁匠脸上忽然现出欢喜,指着此石背后,高声道:“归无咎。你得到这件宝物时,可是现在这副模样么?” 归无咎靠近前去一看。“先天伴麟石”的背面,不知何时竟尔多出几团淡淡的痕迹。说是花纹,太过工整;说是字迹,却又稍显模糊,难以分辨。 归无咎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获得此宝之时,是决没有这几团花纹的。 心生好奇,闻道:“璇玑真人知道其中的玄妙么?” 小铁匠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腹中“咕噜咕噜”两声,自口中吐出一枚玉简,懒懒散散的道:“你自己看吧。” 归无咎接过玉简,神意一览。 这枚玉简,乃是小铁匠灵识之中的片段铸成,并非现成典籍。寻本溯源,是他当年在真君身畔所见秘典,事涉一道炼器上的材料。 那秘典由越衡宗诸上真代代相承,不入《经》《法》《藏》《论》《集》五部。 究其缘由,因为部分典籍所录事实,都是发生在九宗飞渡紫微大世界之前。原先界天所发生的人物故事,自然轻易不足为外人道。 典籍之中言道,在那处界天,有一种人人钦慕的天才,号称“天眷者”。 这一类人出生之时,天地会随身附赠一件宝物。那宝物非是用于斗战攻杀,而是指明了此人修行之路,在万千道途之中为他指明最合适的一条。 这一条路,又称为“天眷之门”。 若是修道之人本身不出差错,沿着所指引的道路走下去,定是大道有期。 每一个“天眷者”,生而有神通,和上天所指引的道路相匹配,堪称斩关破境的无上利剑。而“天眷者”的大道指引,正是在其人灵明神智开启之后,显化于随身附赠的宝物之上。 不过有一个环节值得注意。 “天眷者”的“淬凡”一关于旁人大不同。似乎因为人物命运经由天地意志干涉的缘故,“天眷者”诞生之初,与天地人世、法术道则往往并不相契,反而是有着一层天然的隔膜。 这层隔膜,便是外力干涉的痕迹。 欲过此关,非得经由一道名为“五鼎会元功”的功法洗心,方能使天眷者人心道心相契,从此再无窒涩。相当于是提前渡过“洗尘”一关。 天眷者。麒麟儿。二者细节一一比对,若合符节,正是同一等人。只不过由于生于不同界天,道册之中所载名目,也形成了差别。 “五鼎会元功”法门甚是简易,小铁匠的这道玉简上已附录之。 所需之五元,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品质上佳之五行精玉,采取五行各一便是。此物对于归无咎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眼下之疑难唯有一条。那就是“五鼎会元功”所需鼎炉,却非得精心锻炼的上佳宝物,一时半刻却不知哪里去寻。 可是黄希音修行的年齿,一步也耽搁不得。归无咎暗暗想来,大约也只有通过隐宗的渠道去搜罗。纵然瀛水上真帮不上忙,待得和甘棠宗荀申的一战尘埃落定后,诸派会盟,此事总也难不倒几位人劫道尊。 小铁匠这一回,果然博学多闻,帮了归无咎的大忙。 归无咎正要道一声谢,转头一看,小铁匠却是恹恹不乐,更兼眼神飘忽,忽上忽下的打量着归无咎的动作,好似防贼一般,担惊受怕。 归无咎心中大奇,按照小铁匠的好强性格,今日立此奇功,本该得意忘形、卖弄炫耀。为何却是这样一幅几分消沉、几分别扭的神色? 再一深思,归无咎立刻回过未来,这“灯下黑”差点把自己给瞒过了。于是哈哈大笑道:“璇玑真人。看来还要再劳烦你一趟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慕道是本心 洞府之内。 黄希音此刻被剥得精光,宛如一只小白羊,被归无咎提溜在手上。 归无咎面前三四丈远,一只半人多高的金色鼎炉缓缓转动。鼎炉下方空空荡荡,并无一星半点炭火。但是放眼看去,鼎足周围却黏着着莫名的五色火焰,按照奇妙的规律飘浮转动,上下升降。 这金色鼎炉没有鼎盖,内里似乎是一池清汤,此刻有丝丝热气蒸腾直上,弥漫形变,莫衷一是。 归无咎将黄希音托起,仔细打量。小家伙身子精致如白瓷,圆润细腻。看着白中泛红,摸着又肉肉的富有弹力。 于是笑道:“若将你丢进深山老林,估计在那些猛兽眼中看来,可要比你心心念念的‘百草汤’美味得多了。不知道把你吃掉之后,能不能延年益寿?甚至生出灵智,化为灵妖?” “要不要现在出门试上一试?” 黄希音却并没有被唬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脆声道:“骗人。你才舍不得把我喂狼呢。”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何以见得?” 黄希音一阵乱扭,道:“修道之人,自己所学越深、越博,道法越高明,寻得弟子,传承衣钵,自然就更难。除了我之外,你到哪里却找合适的传人?”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既彰显了自信,又是对归无咎的无形吹捧。 归无咎暗暗感叹,这哪里是一个一岁孩子所能有的见识? 就在此时,洞府角落中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黄希音。本真人破例给你当一次澡盆。要知晓入道之恩非同小可,以后你若无报答,必定道心有碍。” 出言的是蹲在一边的小铁匠。只是他双手交叉,却并未抱着本体炉身。原来,现在火焰炙烤的这金鼎,正是“璇玑定化炉”本体放大数倍之后的模样。 黄希音哼哼两声,小嘴一嘟,并不答话。 归无咎转头一看炉火,时机已至。托着黄希音腋下,将她缓缓丢进鼎炉之中。 那鼎炉之内看着清水如沸,白气蒸腾。其实却是人的体温相近,并不会烫坏了黄希音。 相反,黄希音一入水中,只感到舒适之极,忍不住“哎呦”一声,立刻就扑腾扑腾地划起水来。 只是不过半刻钟,黄希音只觉这暖洋洋的意境,极易催人入睡。 “璇玑定化炉”炉身之下的五色火焰,正是炼化五种属性的上乘精玉所衍生的阵法。炼的不是物,而是心。 气机交融,循序渐进。依照成法施为,需要一十二个时辰。 …… 在这十二个时辰之中,黄希音仿佛重回母胎,做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梦。 这梦境,与她这年许来幼小心灵所经历的真实相互浑融,难分彼此。 她梦见,在一处密闭的山谷之中。自见感应天时已至,准备结成金丹。偏不巧,遇到强敌环伺,攻打阵门。而她又有亲友在一旁需要照拂,内忧外患,形势愈发险峻。 突破金丹境界的过程,微妙玄通,险之又险,难以尽言。 形势兜兜转转,到了最终生死一线的时刻,她终于破境成功,克敌摧坚,无论是功行还是心境,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圆满。 这其实是归无咎的真实经历。 但是在梦境之中,主角却变成了黄希音自己。 她梦见,自己名动天下后,应一位故友之邀,斩杀妖魔大敌。最后功成之日,一国,一城,一宗,相聚礼敬,庆功宴席绵延二三十百里。自此开辟一家大宗,修道界中言出法随,莫敢不从。 她梦见,入道万余载,涉猎百家,搜罗的秘法道册足足装满十二座宫殿。于是创设神通二百,传下弟子三千。在这个过程中,她距离道境极致,愈来愈近…… 这样的梦还有很多很多,首尾相连,前仆后继。 黄希音的心灵,渐渐为道门玄微秘法所吸引,最终步步深陷,乐此不疲…… 她所向往的,渴求的,立志要挑战的,一切俱在其中。而对于“修道”二字的隔膜与厌恶,也在这个过程中愈来愈淡薄,直至微不可察。 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五鼎会元功”的秘法的确简单明了。只是别的还好说,唯独秘法收尾之功,却言“异象一生,功法立成。” 如今时辰将至,却依旧未见所谓的“异象”显化在何方。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归无咎忽然生出异感,纳物戒中,似有一物轻轻颤动。反手将之吐出,托在手中,正是“先天伴麟石。” 此石背面,那原本稀疏模糊的几团影子,渐渐凝实起来,散发出幽幽黄芒,柔媚喜人。 再看那炉鼎一切如常,归无咎心有所悟。原来此法门所言“异象”,不在鼎炉之中,却在“天眷者”相伴而生的宝物上。 同一时间,哗啦啦水声一响,黄希音悠然醒转,竟主动从“璇玑造化炉”中跳了出来。 她双目紧盯着归无咎,小脸带着好奇与自信,追问道:“是不是‘利则广纳,弊则迁化’八个字?” 归无咎定睛一看。先天伴麟石背面,果然是清晰可辨的八个大字:利则广纳,弊则迁化。 此时,先天伴麟石似乎变成了一件别有效用异宝,除了黄希音本人早已心心相通外,任意一人手托此石,心中自然能够明白石上八字的真义。 每一位“天眷者”或云“麒麟儿”,得天眷顾的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此刻石上八字,正是黄希音的天眷道途。这八个字,就是天地给黄希音开辟的一道门户,她此生攀登道法至境的最大倚仗。 “利则广纳”,是说这一位天眷者修习任何道术神通,凡是对自己有利而可取的,都能海纳百川,汲取之,收纳之,化归己用。其中一本贯穿,省却了多少打通关节、构筑会通的过程。 “弊则迁化”,说的是所修道法神通之中,若是有于己不利的,那副作用也不必担心,自然而然的就会消弭于无形。这一项本领不必多言,厉害之处可以想见。 当然,这天赋法门也不是无有任何代价的。一旦走上歧途,你所修习的神通法诀花费了多少时间,那你化掉此法的弊端就需要多少时间。 因此,尽管有此法兜底,能不出错,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这八字法门,等若是和许多血脉之力极强的妖族一般,血脉传承天赋神通,自诩为气运所钟。 归无咎细细一品。 “利则广纳,弊则迁化”这八字,和自己的心印“万法无咎”实际上内外相通,殊途同归。只是以“空蕴念剑”为界限,一人得其中,一人得其外。扫荡千家道法,再借道对证,互启互发。 冥冥之中的缘分,妙不可言。 黄希音此刻尘心尽去,回味十二个时辰之中的梦境,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忽地高声呼道:“修炼,我要修炼!” 这一声语出至诚,响彻穹霄。 就连原本立在一旁,懒洋洋的小铁匠,闻声也呆了一呆。似乎十余万年来,从未见过慕道热切如此者。和一天之前的黄希音,可真是判若两人。 面对黄希音渴盼诚挚的目光,归无咎却笑了一笑,一言不发。 黄希音一愣,蓦然福至心灵,光着身子,裹着水珠,三步并两步叮叮咚咚跑到归无咎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响头。 归无咎一把将她抱起,一瞬间似乎也心生感应,好像原本隐藏在心中的那份孤身奋战,砥砺前行的悲壮突然冲淡了不少。 朝着同一个方向,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宽。 ps:肚子痛。不然这一章应该写的再详细一些。 第一百六十九章 踏步之前种心田 “黄希音!该出门了。” 洞府之中,黄希音正低着头摆弄着什么小玩意。听归无咎呼唤,显然吃了一惊。紧接着,小脑袋一歪,露出疑惑的神色。 黄希音“腾”地站了起来,一串小跑溜到不远处的墙壁下方。 黄希音抬起手,伸出粉嘟嘟的手掌,十个指头掰来掰去。折腾了一阵,这才大声道:“师父。你记错了。说好了五行元会第一功,始于四月二十日辰时。” “今天明明是四月十九。” 归无咎笑道:“错不了。明天是步入真气第一功。” “但是在此之前,尚有一课。” 越衡宗的底蕴,在九大上宗只得排名中等。不过有一条,其入道见志之法——《九元书》,却是九家入门功夫之中最上品者,不亚于辰阳剑山与原陆宗法门。 黄希音入道第一步,归无咎以为所修功法,无过于此。 黄希音听说可以提前一日入道修行,大为欢喜。胸脯一挺,鼓足中气,高呼道:“黄莺……” 呼声未落,不知洞府的哪一处逼仄角落中。似有青电一闪,纵横起伏高高跃起,轻盈地落在黄希音的巴掌中,转了三四个圈,亲热已极。 这小家伙正是太阴、太常之子,那日子夜破壳而生的异兽。许是它在壳中就一直悬挂在黄希音身上的的缘故,气息相感,从来只与她一人亲近。 今日,已经是黄希音拜师之后的第四十二天。 黄希音自从“五鼎会元功”洗去心尘,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听说距离入修道之门尚有一个多月,天天抓耳挠腮猴急的很,让归无咎也是不胜其烦。 所幸这小兽在洞府里躲了两天后,主动出来接近黄希音。幼童幼兽,很快玩到一起去,这才分散了黄希音的注意力,度过了这四十余日的时间。 玩耍了两天,黄希音给小兽起了个名字,黄莺。 单看相貌自然绝不相类,但是黄希音只求一个好听的名字,哪里管得了许多。 今日黄希音身上所穿的,一件青色的肚兜。肚兜正当中,一左一右两幅图画,一只貔貅,一只云豹。二兽毛发森然,眼神透亮,宛如活物。 更奇的是,两只异兽图案的口中,还吐出一个寸许长短的线头,各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这当然不是怕黄希音走丢,才准备的悬挂铃铛的肚兜。 只见黄希音右手托住小兽“黄莺”,左手捉住貔貅口中的小铃铛,轻轻拉扯三下。“骨碌碌”几声响动,她左手手心里已经多出十余粒米粒大小的灵石。 “黄莺”似乎迫不及待,自黄希音右手往左手上一跳。吱吱一叫,细长的红舌伸缩如电,数息功夫便将十余粒灵石吞净。 吃饱之后,小兽呜咽一声,双目微眯,似乎大为满足,身子也摇摇欲坠。 黄希音大声道:“吃饱了就该走啦!” 说完扯了一扯右侧肚兜上所绘云豹口中伸出的小铃铛。掌中“黄莺”影子一瞬,立刻消失不见。 “黄莺”不吃血肉,对五谷杂粮也不感兴趣,却专门以灵石为食。在归无咎载籍上所见的异兽中,并未听说过有如此习性的物种。 也不知此兽长成之后,是何等习性。 黄希音身上所着的这件青色肚兜,也是归无咎持云中附印,在宗门秘藏中仔细搜罗了半日,才找到的一件冷僻异宝。 肚兜正面所绘,一只貔貅,一只云豹,其实是以“隐画仙笔”神通修饰了外形的两只挂件。前者是一件乾坤袖囊,后者是一只灵兽袋。 黄希音现在丁点修为也无,其实与凡人无异。照理说乾坤袖囊、纳物戒一类的宝物纵然入手,也没有用处。 但这肚兜上貔貅、云豹两只兜囊,却暗刻了三道精微法阵。将元气解封的手段,转换成拽动铃铛的外力机关,可谓机关巧妙。 若是技止于此,也不敢称绝。所刻三道微型法阵感辨气象,唯有黄希音本人,在神智完整、气息均匀的情况下,方能拽动铃铛,解开机关。纵然失陷在旁人手中,也没有丝毫用处。 将“黄莺”装进灵兽袋,黄希音张开双臂,一路小跑冲到归无咎脚下。然后仿佛化作一只灵活的小猴,一路攀爬,骑坐在归无咎的肩膀上。 归无咎背后所负鱼龙兜的包裹,恰好与肩齐平。约莫碗大的开口,恰好托住黄希音的小屁股,倒像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小凳。 归无咎把手一挥,洞府之中门户大开,遁光一起,瞬间成了青雀大小的一点,逐渐消散在视野中。 …… 这月余时间,铨道会的进度,又发生了许多意外的波折。 就在收黄希音为徒的七日后,江离宗姚上真突然传来书信,又隐约暗示,信中之言都是出自背后道尊,姚上真只是作个中人。 书信之中言道。随着归无咎累战累胜,各大宗门在四大宗的运作之下,都开启宗门大印之中的契书,当年之约,重见天日。 诸宗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允下了“大盟会”的邀约,着手于其中的预备工作;但是仍有数家行事较为保守、消息较为闭塞的宗门,依旧骑墙观望,莫衷一是。 随着这封书契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份名单。 名单之中所录,正是最近一届句余地脉扶摇会、青丘地脉解真会、英水地脉奉法会、堂庭地脉洞玄会四大会中,真传弟子的排名名单。 归无咎得讯之后倒是坦然得很。 纵然有《三十六子图》和道尊大能的判断为凭。但是归无咎毕竟是越阶作战,未经目见耳闻,难以下定最后决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也是本土文明的软肋所在。到了至高境界,无有“九周半山、天悬大道”这种层次的精微标尺,看不太清楚,也无足厚非。 这一封书信,虽然不曾提出任何意见,但是搜罗了四大法会排名名单置于案前,其中用意甚是明白。 于是归无咎断然出手。击败解真、奉法、洞玄三会排名靠前的人物,加上早已了结的句余地脉“岚”,流黄地脉范移星。一举击破质疑,使得每一地脉所属宗门,都有一个清晰的评价标杆,知晓英杰出世,名下无虚。 那几名对手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奉法会的头名,辟非门黎连骧。 此人功行之高妙,与代螺宗“岚”不相伯仲,也是距离三十六子门槛仅差一步的人物。若是归无咎未曾进阶“丹中之婴”,几乎堪称劲敌。 更巧合的是,如非历届“奉法会”的日期恰好比“崇台会”晚上两月,恐怕先通告诸宗、大开诠道之门的,就是这一位了。 这几战尘埃落定,“大会盟”的准备工作遽然加速,以一种不可逆的姿态滋长,不知有多少外物为之调动,多少人物劳心劳力。 只待归无咎与甘堂真传荀申万众瞩目的一战结束。隐宗联盟,就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 世事如棋局,但是世事之变幻莫测,又远远胜过棋局。 区区两月之前,归无咎对于“铨道会”的计划,还在小心试探、搜罗名单,以期半年之后完成突破,再迎战强敌。 但是一未料到当年“觉迷望气”的经历于丹婴法门大有裨益,使得成法之快远远超过预期;二没有料到隐宗背后真正执掌棋局的人物,下手如此果断。 到了今日,诠道一会的意义已经完全变味了。 现在,归无咎就是不再与剩下的对手发起发起战斗,大方提出要一观诸家经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之所以接下来的程序要如约完成,实际上是给对手一个机缘,给后世留一道底蕴。 肩上扛着黄希音飞遁了约莫小半刻钟,归无咎悠然落地,将坐在肩上的徒儿一把抱了下来。 眼前是一处密林,箐篁层叠,乔干密枝。 古杉苍松之下,又有层层灌木,笼罩地面,翠意如滴。 黄希音心中疑惑。先前师父明明对她讲过。她所炼的功法,当在朝阳初升,清气流通之处,采取服食天地灵气。 可是面前高木遮阳,湿气扑鼻,分明不是修炼的好地方。于是忍不住问道:“师父,这里真的能够修炼么?” 归无咎微笑摇头,轻轻摩挲着黄希音的脑袋,似有深意地道:“不是来修炼。此处生机正盛,适合来种一粒种子。” 黄希音睁大眼睛,不明其意。 归无咎的声音愈发柔和:“你的道,是要超过为师,登临绝顶。是不是?” 黄希音闻言却脖子一缩,双手捂住屁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大大的眼眸中写满警惕。 归无咎莞尔一笑道:“放心,不打你。允许你说实话,是也不是?” 黄希音只觉得抚摸着自己头顶的大手,让自己脑袋愈来愈热,精神似乎也愈来愈放松。双目所见,双耳所听,口鼻所尝,愈来愈清晰、真实。 黄希音好像预感到今日之经历,将会是成长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瞬。 在精神完全舒展的一瞬间,黄希音只觉天地开阔,胸中一口热气上涌,忍不住道:“是!” 归无咎目露鼓励,高声道:“很好。看清它,牢记它;最后用你‘利则广纳’的天赋神通,采撷万家之长,超越它!” 归无咎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 这一指,慢悠悠,软绵绵,看不到任何法力的波动。既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终。 可就归无咎手臂落下的一瞬间,百千乔枝,万丛灌木,那荡漾欲滴的翠色却瞬间消散,失却光泽。 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面前二三里深林密翳,尽数化作扬尘。 这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法门初成之后,第一次动用脱胎换骨后的“空蕴念剑”神通。 第一百七十章 浮光掠影百家书 一晃已经是三个月过去。 丁航日常负责的事务完成之后,常常选择静坐在辅峰峰顶,观察风物时变。 此时他盘膝安坐于藤条编织而成的草席上,丈许见方,浮空百余尺,看着又一道紫色光华,自瀛水台方向过来,直往清莱台后山洞府而去。 丁航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来自神秘地窟的归无咎,已经和云中派的命运,联系的愈来愈深。最近数月,往来与清莱台和瀛水台之间的玉简络绎不绝,单单是被丁航捕捉目中的,就有四五十道之多。 古往今来,金丹元婴境界的天才人物,就算再如何英雄了得。能够与天玄上真平辈论交,分庭抗礼,也是绝无仅有的。 在丁航看来,这些往来纵横的玉简,多半是归无咎与瀛水上真商议门中机密事务;不过,事实真相却和他的猜测相距甚远。 归无咎在洞府之内盘膝而坐。 他所落座处,正是天光开朗的云台中,身畔不远就是为黄希音搭建的秋千。环绕着他座下蒲团的,是一道道青紫不一的玉简。 这三个月来他所收纳的玉简,并非是什么商议论事的书信,而是以瀛水台为枢纽,不断转运而来的各宗道法。 正如归无咎所料。 到了这一步,若要窥看各家道法,已经不必立下赌约,事后赢取;斗战之前就可以直接索要。 更何况,事实上归无咎并未张口索求。这一件件各宗《大藏》、《正经》经典,是诸宗主动送上门来的。 环绕在归无咎身畔的道书,不是七十七家,而是九十一家。因为隐宗之内,有数家实力雄厚的宗门,曾经将别家传承完整继承,别立一枝。 这九十余家法诀,虽然像是一道佳肴端在面前,但是归无咎目前还不能一口气吃下。 归无咎虽天资高绝,又有《念剑演化图》为倚仗。但面前这近百道玉简,堪称本土人道文明这数十万年来开花结果的半壁江山,哪里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先时崇台会后,十家法门就耗费了归无咎十日十夜的时间。须知这还仅仅是十家较为普通的传承,不包括与归无咎大有渊源的商洛、罔相二宗道藏在内。 以铨道会时间之紧迫,是断然来不及“即战即取”的。 归无咎之所以在此精研,目的之一是为了将此法门按照重要程度初步分类。 先一目十行地过上一遍,若是其中有空蕴念剑传承,以及归无咎大感兴趣的古飞剑传承、四十九剑阵传承等上乘法门,不妨挑拣出来以备后用。 目前经过归无咎初步梳理,不亚于商洛、罔相二宗,对于他大有用途的道书,共有一十六门,此时已经分列一旁,珍而重之的收藏。 精研此类法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归无咎尝试在其中寻找一些启发,或能创造、改进一些神通法术,在对付荀申、御孤乘的斗战中发挥一些效用。 琢磨即将到来的两战,对于甘堂宗荀申,归无咎虽不敢说必胜无疑,但是自问信心坚实,其实无所畏惧。 只因《三十六子图》此物,归无咎在其中熟人太多,分布前、中、后卷,于是轻易便可摸清其中规律。本土人道文明中的修者,纵然贵为人劫道尊,恐怕对图中人物的定位之准确,也不如他。 杜念莎在幽寰宗时得自己玄种之助,已经走出“九周半山”第九周匝道的最后一步。论修为,算是对距离圆融无暇的最后一点差距完全弥补。纵然本身道术还有一丝欠缺,也已经无限接近“圆满之境”。 而杜念莎在《三十六子图》中的排名,是第十四位。排名相近而又稍稍靠后的,有宁素尘,穆暮,江海,云千绝等人。 但是这几人,也都在二十名之内。 归无咎由是断定,若以九宗之中“圆满之境”的标准衡量。似乎《三十六子图》唯有正册一十二人,得以跻身此列。 而“副册”十三至二十四名中的人物,似乎是距离此境半步之遥,在将来有望突破的天才。 至于“又副册”十二人,大约相当于摸到“九周半山”第九层门槛的水准。 这个结论,也和芈道尊的判断不谋而合。 而归无咎在与“岚”一战中成就“丹中之婴”的法门,可谓大获成功,最大限度的兑现了此法诀的威力。这一法门的极限,当有元婴中期修士的水准。 以一个小境界的差距,迎战未入圆满之境的对手,虽然无法直观的判断出差距,但是归无咎自信是有一战之力的。 更不用说荀申在副册中排名只是倒数第二。 真正让归无咎严阵以待的对手,是御孤乘。此人选择进阶元婴和自己一战。若他是初期、中期境界,归无咎自然不惧。 但是修为到了《三十六子图》前六的层次,无一不是造化所钟、气运所加的绝顶天才。 此等人物,如果修炼的非是强调根基扎实的道门练气术,而是妖、魔、巫、神诸道法诀,破境之后一步圆满,几乎是极大概率的事件。归无咎自己修炼魔功的经历,就是榜样。 绝不可能冀图侥幸。 可惜略览经典之下,归无咎始终没有寻到太好的应对办法。 倒是在初步整理诸宗道册的过程中,归无咎又有了一桩意外收获,不知是喜是忧。 众所周知,“天人立地根”道途的演进,意味着归无咎自身潜力与根基的不断扎实与壮大。从而导致他孕育“元玉精斛”的时间,得以大大缩短。 但是显然易见,这种增益一定是有其上限的,不可能无止境的增益下去。否则,如果归无咎将直指道境的法诀全部推演出来,那么任何宝物在他丹田中孕养一瞬就能更上层楼。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观道法既多,归无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若是将眼前功诀全部吸纳消化,自己定能完整的“摸到”元玉精斛演化时辰的下限。 只是这一日,归无咎原本以为在遍观数百家法门之后才会到来。没想到略览九十一家法门,就撞上心头。 目前归无咎炼化元玉精斛至下一层次所需的时间,是九十六年。也不知最后的极限,能够下探到多久? 就在此时,又是一枚玉简飞渡,落在归无咎身前。 这一枚玉简的形制,却不是功法道书一流,而是一枚货真价实的书信。 归无咎捏住一看,其中内容却让他大为惊讶。说是一家隐宗有师徒二人,即将来往云中派拜访。 教人意外的是,这家隐宗,并非是七十七家中的任意一家。 ps:短章,过渡。 第一百七十一章 信疑之间试应手 即将拜访的这家隐宗,名为“元门”,乃是通过江离宗的渠道寻上门来。只是,这家宗门的底细就连江离宗也不甚了了,听起来似乎很是离奇。 玉简之中,详细记叙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江离宗山门重地,同样掌握着一处“阴阳洞天”。此回递上拜帖的“元门”修士,正是通过阴阳洞天的渠道,从遥远地界与七十七隐宗产生关联。 江离宗虽然底蕴雄厚,但是并非如乾元宗一般,有着挪转炼化阴阳洞天为己用的本事。那一处阴阳洞天,乃是自然而然的存身彼处,一头靠近江离宗山门,一头连通着极西之地的一片地域。 显道道尊虽然到处搜集阴阳洞天炼化,但也不至于杀到江离宗门口,将这一处洞天夺了去。 阴阳洞天那一头的地域之中,亦有声闻往来的道门隐宗合计二十二家,勉强也可称同气连枝,守望相助。 既然有一道阴阳洞天成为桥梁。十余万年来,隐宗诸位首脑人物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那一头的二十二宗吸纳进来,成为隐宗之盟五大地脉之外的第六个分枝。 如此一来,隐宗紧密联合宗门之数便达到了九十九家,无论声势还是实力,都能更胜一筹。 但是此事终究未成,背后自然有现实的原因。 盖因那二十二宗虽然号称“聚于一地”,互通消息。但这所谓的“一地”极为广阔,至少相当于神道三十六天中最大的三四个界天总和。 此地又无有诸如五大地脉一般堪为运转枢纽的存在。事实上,那二十二家宗门间的相互联系,是因为借助了“羽融族”地宫。 二十二宗所处的广袤之地,人妖杂处,百族汇通。其中势力最大,分布最广的,便是这家名为“羽融族”的妖族了。 “羽融族”建有大小地宫八十一座,以该族祖传秘术为凭,相当于增强了百十倍的传送阵。该族正是凭借此物,才控制了极西地最广大的一片地域。 虽然诸隐宗和羽融族关系尚可。但是那八十一座地宫,乃是该族每隔数百上千年举行朝祭大典,定职分封镇守之时方才开启。 说穿了,二十二隐宗之间的联络,不过是一趟顺风车罢了。 而五大地脉所兴五会,年限愈短而更频繁。双方自然搭不到一起去。因而十余万年来,那头不过是有数家较为活跃的宗门,和江离宗有过零星交流。 据说万余年之前,隐宗几位道尊曾经有过一次密议。考虑付出重要代价,换得随时借用羽融族地宫之权。 据说双方谈判已经取得重大进展,眼看成功在望。但就在此时,一位上真在偶然穿渡两界时,却发现这处阴阳界天隐隐有空间不稳的迹象。 一番推算,至多只需一万八千年,这处阴阳洞天通道便将完全崩溃。这道即将达成的盟约,也由此戛然而止。 这一回拜访云中的“元门”,并不在往常和江离宗往来较勤的数家宗门之列。只在三年之前,方才和江离宗搭上关系,客居数载。 耐人寻味的是,姚上真信中言道,此次客人拜访,似乎对归无咎是一桩大机缘。只是到底成与不成,还要看归无咎自己的运气。 …… 极目远望,碧波无垠,浮浪如奔。 这是一片无尽汪洋。 但是靠近了再看,所见就大有差别了。水面之上约莫三四尺处,一道道纵横交错、细如蚕丝的丝线规划方圆,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又像是一张棋盘,就这样安静的张罗在水面之上,将无尽水域,划成数之不尽的方块状“池塘”。 每一个小“水塘”内,都有一道旋涡飞速旋转,涌起浪花水声。远远望去时密密麻麻的水浪,其实正是这些涡流所化。 抬头看时,二日四月十六星辰,朗照晴空。只是这些日月星辰虽然惟妙惟肖。但是到底给人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好似明珠易容,镶嵌天空一般。 有识之辈自然能够辨认出,这是一处小界。 只是这处小界气象之幽玄深远,并非寻常小界可比。 水界中的某一处,一座“十”字形的巨石巍然屹立,悬浮于水面上方十余丈。 这“十”字形巨石的四个角落,各有一只一丈多高,青玉所铸的猛兽。四兽非狮非虎非豹,须发蓬松,血盆巨口张开,露出二十八颗牙齿,怒目而视,凛然生威。 四只猛兽背上,各自驮着一方明黄软塌。 东南方向软塌之上,坐着一位被发跣足的青衣人,纹丝不动,仿佛蜡像。 但是若有人盯着这青衣人观看,定要称奇。 因为当你目光集中在这青衣人身上时,他的面目衣着,神态动作,无有一丝一毫之减损,尽数纳入你的心神之中。 但是与此同时,周遭日月星辰,无边水域,星罗棋布的亿万旋涡波浪,都在视野里同归于寂灭,再也不可得见。 当你转移视线,旁观别处时。整个界内天地,声色水气,一切都恢复原貌。只是那兽背之上的座席,却忽然一无所有,似乎坐上之人平空消失。 若周而复始,重复此举,凝神往这座席观望。青衣人的身影果然又会渐渐出现。但是伴随着他的出现,所有外物都将疾速退化成淡淡的虚影,直至消失。 似乎这青衣人,与这方天地,此现则彼隐,彼现则此消,不可能同时纳于一人之耳目。 片刻之后,青衣人忽地道:“二位道友有礼了。” 不知何时,青衣人左右两侧的兽身上,各自悄无声息的多出一个人来。 左手边那一位,一身灰布澜衫,身量体态与常人无异;只是面上模糊一片,口鼻俱不可见,唯有一双眸子神光湛然。 右手边那一位,同是一身青袍,只颜色稍淡一些。同时,他身躯似乎不断的变大,缩小,仿佛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般,身上光泽也若明若暗。 这两人与青袍人一样,本身存在与天地背景不能容纳于同一画面之中。若是专心致志于三人对答,定会生出三者置身于无尽虚空的幻觉。 十字法座,唯有青袍人对面那一席空缺。 两人坐定之后,各自对着青衣人还了一礼。 左手边那面目模糊的灰袍人道:“先前传讯,某只说‘大有可为’。至于发动之细节时机,自是容后再议。不想道友竟传讯七十七宗,将印中盟约宣之于众。现在生米煮成熟饭,方寻我二人前来商议,岂不是太迟了一些?” 身躯大小不定的那人一颔首,附和道:“芈兄能谋能断,我二人自然钦服。只是兹事体大,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谨慎行事为上。” 青衣人摇了摇头,曼声道:“今日请二位前来,乃是为了会盟开启之后的几件大事。已经做出的决断,此时迟疑,实属无益。” 青衣人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霸道;左右这两位都是暗暗摇头,显是不以为然。 身躯似大似小的这一位酝酿良久,才道:“毕竟盟会尚未开始。如有差池,还有补救的余地。” 面目模糊之人附和道:“据我所知。那归无咎号称随侍云中掌教身畔百余载,之前从未露面。阖宗上下也无一人见过他一面。岂不是太古怪了么?芈兄就没有丝毫疑心?” 青衣人微一摇头,叹息道:“看来今日不将此事厘清,二位终究疑难消,意难平。” “也罢。好让三位知晓。芈某有三重手段前后呼应,可保万无一失。” 面目模糊的那人道:“敢问是哪三重手段?” 青袍人淡然道:“其一。本人座下关门弟子姚纯,本有二百五十六分之一的‘天蜃’一族血脉。当年她这稀薄之极血脉意外觉醒,正是本人将她收入门下的原因。” 面目模糊的那人惊异道:“八目天蜃?不知令弟子觉醒的是哪一种神目?” 青袍人漠然道:“自在神目。” 左右二人,闻言都是一声叹息。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面目模糊的那位依旧问道:“当面观看,是何结果?” 青袍人道:“还能如何?人非异种,气非异气。” 面目模糊的那人沉吟道:“自在神目,能观周天品类,从无错谬。就算我辈亲自出面,也未必就能胜过一筹。” 青袍人却面露微笑,道:“其实自在神目观望不出虚实,也不是不可能。” 左右两人闻言,不由地侧目而视。 青袍人悠然续道:“若有超脱此界的人物——譬如与留下《三十六子图》的那一位相同层次的存在——亲自布局。那么无论是自在神目,还是本人亲自出面,结果注定都是一样的。” “但若是此等情形,那种层次的人物,所布棋局岂会被我等左右?我辈的一切担忧与动作,都将是徒劳。因此这是最坏也是最好的情况——我等顺势而为,乐得清静。” 身躯大小不定的那位又道:“不知芈道友的第二重、第三重手段,应在何处?” 青袍人不答,指尖一点星芒滥觞,却渐渐浮现出一道轮廓。那轮廓之内,光影幻化,呈现出一片片鲜活图案。 只见一人当空凝立,指间剑气勃发,背后不断呈现出若虚若实的元婴虚影。而剑光所及之处,将一只球形气罩,斫出道道伤痕。 正是归无咎和“岚”的战斗场景。 那两人观望一阵,面目模糊的那位言道:“不知道友何意?” 青袍人自信言道:“遍观此人大小数十战,以此战手段最为高,当是他真正压箱底的手段。这一剑道法门,根基所在,不知二位看出端倪没有?” 面目模糊的那人端详一阵,用并不肯定的语气道:“此法门之精妙,气象之广大,简直匪夷所思。似乎……是上一个纪元的大传承。” “只怕在上一个纪元的神通道术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最后升华的那一剑尤其玄妙,几乎跳出原初法门之框架,另出机杼……但是起落终始,演化次序,的确步步有据,自能推本溯源。” 青袍人呵呵一笑,声振穹宇:“这云中一派,立身乱雾谜禁之中。本人早就疑心,此雾阵中似是藏了一处传承自古的小界。这也是这一家当年之所以立派于此的原因。” “众所周知。上一个纪元的遗迹,多半便是在此类完整而封闭的小界之中。” 他所猜测的结论虽然距离真相相距甚远,但是误打误撞之下,竟也猜出的部分的事实。在这一前提之下,归无咎的机缘出处,反而显得愈加合理了。 青袍人见二人沉默不语,似乎被自己说服。继续言道:“至于本人的第三重手段,无它,三年前原先准备留给甘堂宗荀申的那一道机缘,就赠与他了。” “这件事一旦成功,益处极大;但是到了瓜熟蒂落的一步,如非把自己和整个隐宗捆绑在一起,就注定无法采走最后的果实。” 左右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这一道阳谋,愿者上钩,可谓厉害非常。 终于,面目模糊的那位缓缓一点头,表明再无疑虑。 青袍人转过头去,望向身形忽大忽小的那一位。 这人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言道:“芈兄所言三条,的确足以让本人信服。只是,论尽览周天品类人物,乙某不敢与芈兄争衡;但若论及品察气机升降,感悟兴衰变化,乙某自问尚有一二独得之秘。” “三月之前,乙某略观天地气象,圣教祖庭气运尤盛,绝无中衰之象;而我隐宗虽然元气渐渐复苏,到底差之甚远。” “今日《三十六子图》现世。却说我隐宗第一嫡传,位列天下六位最顶尖的人物之一;而圣教祖庭最出色的人物,止排名一十三位。比诸于二者之气象,实在是……不合常理。” “乙某不得不心有疑虑。” 青袍人眉毛一耸,道:“乙道友以为如何?” 身形忽大忽小的这位“乙道人”肃然言道:“乙某与尊卢道友难以动摇芈道友的决断,倒也罢了。只是五壶道友修为之精似不在道友之下,又有法天象地、趋吉避凶的深湛道行。芈道友应该提前问一问他的意见才是。” 青袍人莞然一笑,言道:“并非我不曾相请。只是五壶道友尚在闭关之中,某请之不动尔。” 话音方落,三人头顶百余丈,忽然撕开一道尺许大小的口子。却见一枚明黄色符纸,折成信笺模样,悠悠落下。 青袍人望了一眼,哑然道:“乙道友,你可算是言出法随了。” 青袍人伸手接过符纸,展开之后三人一齐观看,当中唯有五个斗大的大字:“论迹不论心。” 面目模糊的这人若有所思地道:“论迹不论心……五壶道友的意思是,用那一重手段约束……这倒是个务实的办法,更妙的是能够做得不着痕迹。” “芈道友,你以为如何?” 青袍人目中精芒一转,随即收敛。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甚好。” …… ps:考虑接下来一个情节,今天一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来客论道 邀约三事 三日后。 清莱台后山禁制大开,四道紫色霞光仿佛明灯,照耀数十里远近,指引着洞府所在方位。整个清莱峰,也被瀛水上真相赠的“顺逆浑尘术”清洗了一遍,一如诸上真拜访瀛水台之时。 南门芊、云归海等十来名年轻弟子,归无咎事先遣到前殿安置。唯有黄希音,因今日恰好是她“九元书”行功炼气之日,早早收功之后,却被归无咎丢在洞府前沿的云台上。 真传弟子相会,本是在“铨道会”开启后,五大地脉所牵连而成的界空通道内。以江离宗的底蕴,看在远来是客的面子上,重新颁下一枚“玄黄令”并不为难。 不过前来拜望的“元门”之人却道,不敢平白消耗隐宗五大地脉的地力,婉言谢绝,只以自家秘法飞渡而来。 若是天玄上真孤身飞渡也就罢了。携带低辈弟子同行,不必多想,其中代价非小。这也是归无咎如此郑重相迎的原因之一。 约莫辰时三刻,一道遁光自远及近,仿佛流星划过,转瞬间就停留在后山洞府门前。 相伴着遁光一齐涌来的,是一道明净爽朗的声音:“此间可是云中派第一真传归无咎道友洞府所在?元门不速之客姜敏仪,前来拜会。” 归无咎遥声道:“毋庸多礼。尊客请进。” 那遁光落定之后,在洞府门前深施一礼,便洒然入内。 归无咎在洞府正门不远处相迎。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的一笑,均未先开口说话,只是互相打量着对方。 来人元婴三重境修为,但是功行似乎并未臻至此境界的极限,显而易见尚有增长余地。多半是一位破境三重境未久的人物。 这人神态气度,一览无余。归无咎心中不禁暗暗称许。 眼前是一位容貌相当于双十年纪的女子,只是她发饰衣着,一反俗流,都是男子装束。不仅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并非为了标新立异,抑或行走方便,刻意女扮男装。 这位元门弟子姜敏仪,面容英挺,肌肤白皙如玉。无论是头脸还是躯干,若是骨架再突出半分,只怕就要教人觉得尖刻粗疏。 但是她的面相身材,恰恰就停留在柔中之刚、阴中之阳的极盛之时,而不越界一步。可谓清刚简劲,爽利干脆。 搭上这身半青半白、宽袖博带的男装,阴阳相济,自成风流,简直是天作之合。 归无咎从前相识的九宗英才,无论是木愔璃、杜念莎还是林双双,都是软萌可爱的豆蔻少女;今日相识的这位元门姜敏仪,不免让他生出耳目一新之感。 更奇妙的是,这源自直觉的亮色沉浸下去后。自姜敏仪身上,似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触,几乎让归无咎不自觉地要做出谨守门户、严阵以待的动作。似乎此人道行与自己旗鼓相当,足以构成威胁。 这种感觉,先前唯有暗探北极天、接触御孤乘的瞬间,方才产生过一次。 归无咎心中大奇,又仔细盯着姜敏仪的面目端详一阵,确认对方气息淳如,并无任何掩饰面容的异术附身。 但是《三十六子图》中,分明没有这一号人物。 再用心体会。姜敏仪虽然道行精湛,气机明融。但是论本身功行,与御孤乘乃至其余臻至圆满之境的人物似乎尚有少许差距。 那道对自己产生特别威胁的感觉,当是应在她身上所携的某一件外物上,并非其本人实力所致。 姜敏仪目光上下扫动,盯着归无咎端详一阵。却出乎意料的微微摇头。 归无咎一挑眉,笑道:“如何?看姜道友的神情,想必道友此时心中,是生出了‘见面不如闻名’的感叹。” 归无咎此言本是戏谑。但姜敏仪居然很是认真的一点头,坦然道:“归道友所见不差。姜某数月来听闻归道友大名之后,本是甚盼一晤;但是今日见面,道友的形象,对比姜某心中所想,的确有几分差距。” 今日归无咎依旧是如寻常一般,一身黑色劲装,背负双剑兜囊。自荒海探玄会后,他便一直是如是装束。其气象堪称神意饱满,锋锐盖世。想不到却不入姜敏仪的法眼。 归无咎遽然遇见一位直来直去、心直口快的女子,心中畅快,对于她的贬损之言并不以为忤,长笑一声,问道:“归某倒想听听。见面之前,姜道友心中的‘归无咎’,本该是一副怎样的形象?” 姜敏仪右手食指的指关节轻轻托住下巴,思索有顷,这才言道:“所谓‘修行’者,采天地之气,尽天地之性,得天地之道也。” “道行未足止辈,得气之偏。虽有精彩耀目之处,但既为偏至,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这是自然之理。” “诸如刚正者不能曲微,弘博者失于精审;迂直者短于变通,豁达者难逃疏宕,巧言者流于理粗。逞其所长时,惊艳盖世;曝其所短时,其实难副。” “先前听说,道友乃是隐宗历史上凌前绝后,震古烁今的断代英杰,略不世出。姜某本以为,如此人物,自当尽天地之性,得全体大用,无所不备,无有偏至。” “所谓得道之宗,应物无穷;明性见法,理足成家。在姜某心中,其人之气象,当是浑融一统,高山仰止。所谓动静从容,智珠在握;藏形于无,深不可测。” “但是如今一见,道友却是一副锐利无双的剑修气象。此锋芒无以加,固然可赞一声‘英迈盖世’;只是如此气象,若说是某一家隐宗排名前三的真传,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但若道是横绝亘古的大天才……” 说到这里,姜敏仪略微停住,掩口一笑,目中似有歉意。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续道:“恕姜某直言,还真不那么像呢。” 入道至今,归无咎虽然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但是仔细回想,所遇之人,友邻无不敬服,敌手无不畏惧。还真的极少遭到旁人如此毫不留情的贬损。 归无咎一时只觉有趣,忍不住仰天长笑。 足足半刻钟后,归无咎正色道:“姜道友之言差矣。” 姜敏仪施了一礼,道:“倒要请教高明。”只是她出言时妙目一眨,又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显是心中不服。 归无咎笑言道:“姜道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才器虽高,到底有限;天地造化,终属无涯。所谓势有所迁,习有所移;盈缩卷舒,与时变化是也。此非‘偏至’,不过是通达权变罢了。” “若归某早已证道功成,位列道尊,气象或可如道友所言;但今日归某不过是金丹境界,而这一世又是英才辈出、争锋惨烈的时节。若无凌霜傲骨之姿,一往无前之心,斩破荆棘之锐,又如何能够摧坚克难,摘得道果?” “譬如眼前。大开法会,下书圣教,号称元婴以下无敌。此事姜道友可能为之?你若敢当,归某可把‘隐宗第一真传’的虚名让给你。姜道友大可尝试,以你所谓的浑融之意,全性之姿,可能纵横无敌?” “姜道友敢接否?” 话音一落,洞府之内几乎尽是刚烈肃杀之意,仿佛冲天剑意,凝成如胶似漆的一团,拥堵在这小小的洞府之中,不得宣泄。 姜敏仪愣了一愣,沉默良久,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华。 嫣然一笑,郑重拜道:“小女子的确没有这个能耐。是小女子见识短浅,归道友见笑了。” 其姿容仪态,俨然闻过则喜,不失落落大方。 只是姜敏仪先前言谈举止,和她一身装束相称,都是男子的礼节。此时忽然自称“小女子”,正是以女子的柔情绰态,不着痕迹的化解了归无咎的凌厉声势。 平日在洞府之中修行,归无咎极少展露峥嵘。此时气象一变,就连在云台之上无所事事的黄希音,也为之惊动。 但是等她颠颠的跑到近前,却看见有一个陌生女子在此,又心生怯意,连忙躲在一座石柱之后。 不过她小小年纪,哪里躲得过姜敏仪之耳目。 但姜敏仪见到这么一位一两岁年纪的小娃娃,稍一感应,却是吃了一惊。 眼前这小女娃才丁点大,却已经有了浅浅的气息环身,俨然已经是练气一重的修为。以她的见识自然明白,凡是能够打破入道年龄限制者,无不是天地生养的异种怪胎。 姜敏仪凝视良久,缓缓道:“这算是……归道友的衣钵传人?” 归无咎笑着一点头,道:“希音,快过来见一见姜前辈。” 黄希音心中,对归无咎是否诚心服膺虽然两说。但是自家师父很是在意自己,她却清楚的很。既然归无咎相召,那就说明这陌生女子对自己没有威胁。当即扯开嗓子应了一声,撒腿奔来。 姜敏仪却浅笑道:“什么前辈不前辈,把我叫的也忒老了。咱们各论各的,你叫我姜姐姐就可以。”说着轻舒长臂,一把将黄希音抱了起来。 黄希音也不抗拒,反而很是主动的投怀送抱,口中道:“姜姐姐。”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姜敏仪仔细观看黄希音面相气机,叹道:“愈是家大业大,愈是如众星拱月一般,良才美质源源不绝。姜某是羡慕不来了。” 气氛平静下来,姜敏仪又不经意间换成了男子的称谓。 归无咎闻言,不以为然道:“以云中派的底蕴,在七十七家隐宗的行列中,可称不上‘家大业大’四个字。” 姜敏仪轻笑一声,道:“不然。对于我‘元门’而言,贵宗之基业,足可称得上庞然大物。”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不知贵宗规模几何?” 姜敏仪往归无咎和自己怀中的黄希音各自看了一眼,脸上浮起笑容,分明蕴含缅怀之意,道:“这洞府之内,归道友师徒二人,倒让姜某想起了百余年前的‘元门’。只是,我当年入道的年纪,总要比这小娃娃大一些。” 归无咎讶然道:“贵宗……两个人?师徒相承?” 归无咎的确曾经听说过,某些神秘的道宗传承,人丁单薄,代代师徒相继。只是没想到今日便教自己装上了。 姜敏仪笑言道:“此时恩师正在瀛水台与贵派掌门一晤。说起来,这一次我‘元门’可是举派来访。诚意不可谓不足。” 归无咎笑言道:“姜道友是个爽快人。那归某就不兜圈子了。还未请教,道友抱着如此足的诚意拜望,是何用意?” 姜敏仪点头道:“好。我‘元门’人丁虽少,传承却不薄。阴阳洞天那一头二十二家宗门,连同许多数十万载之前就隐匿不出的宗门,共有四十二家传承,皆总于我元门之手。姜某听说,归道友好涉猎百家之学,从中辩证发明,裨益己道。不知这四十二家传承,可还入的眼否?” “另外。七十七家隐宗的规矩与其余道宗巨门相同,交通道术,俱是止于《大藏》、《正经》二部。而姜某手中四十二道传承,可是连《申论》、《指南》等其余六经,也都大抵完备的。” 归无咎平静言道:“条件?” 无怪乎姚上真传书之中说,倘若运道足够,这对归无咎来说是一场大机缘。 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若想得到这四十二家传承,必定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接下来的环节,就是讨价还价了。 姜敏仪似乎惊讶于归无咎的爽利果决,当即言道:“三百年内,请归道友为我做三件事。敏仪可以担保,这三事与归道友自家道途无碍,也绝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或许稍有劳碌而已。” “若是归道友同意,敏仪现在就可以将四十二部传承,交于道友。” 归无咎眉毛一拧。若是对方提出了什么具体的条件,他自然可以轻易地权衡利弊得失。但是如此笼统,却难以决断了。 就在归无咎权衡得失之际,姜敏仪怀中的黄希音,忽地大眼睛眨了一眨,扭了扭身子,脆声道:“我听采薇姐姐讲了很多故事。凡是发生了‘女孩子向男孩子提出三个条件’这种事情的故事,最后女孩子都和男孩子做了夫妻。” “所以姜姐姐,你是想做我的师娘吗?” 归无咎、姜敏仪相顾愕然。只是,归无咎纯是惊讶,而姜敏仪神态中,却颇有一些复杂的意味。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道丛林 身先试之 归无咎一笑,正要出言呵斥,姜敏仪低头捏了捏黄希音粉嫩的小脸蛋,嫣然一笑,却道:“若是你师父答允了今日这场交易,或许未来真的做你的师娘,也不是不可能。” 归无咎闻言一怔。回想姜敏仪和自己见面时的辩论,隐有所悟。她那一番话,似乎并非无的放矢。 在姜敏仪心中,似乎真的很想知道,他归无咎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并预先就有了心知所钟的描摹构想。见到自己,的确是因为与原先想象不类,这才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 只是归无咎和秦梦霖的两世之缘尚未了结,并不愿分心他顾。这不单单是出于情感的考虑,更是因为今世阮文琴以魂珠为丹,成就三位一体,将来若能和归无咎在道途上互助互证,对双方都有绝大益处。 所谓“志同道合”,不过如此了。 姜敏仪虽是率性爽直之人,但是却并非少了女子的细腻。只一眼瞥来,望见归无咎神态,便讶然道:“看来归道友心中,早就有了合意的道侣。” 不等归无咎分辨,姜敏仪纤手轻摇,自顾自地道:“这也好说。待我与她见上一面。若是她不如我,小女子自然是敬谢不敏,少不得要反客为主;若是她胜过我,敏仪给你做个小妾,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今日完成盟约、保留了将来缘分的前提下。若是无缘,自然一切休提。” 归无咎把姜敏仪从头到脚审视一变,似乎要重新认识这个女人。 这岂止是爽利率真,简直是匪夷所思。良久,才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与姜道友相识还不超过一个时辰。” 姜敏仪却是一副泰然以待的态度,平静言道:“这又如何?莫非道友觉得敏仪这番话,有些自轻?” 姜敏仪朗声道:“设如山林原野之中,虎豹熊罴,诸般猛兽。生老病死一轮回,所事者不过二事:一者汰弱留强,弱肉强食,如蛊虫一般,唯有强者能够在竞争中生存下去;二者交配繁衍,繁盛种群,绵嗣骨血。” “敏仪以为,如今人道虽昌,又有礼乐教化大兴,道术法门流布。但是只要并未真的到了人人皆可得道逍遥的地步,无论是这修道界,还是漫漫人道,与丛林鸟兽中的法则,其实并无差别。” “至于‘小妾’之言,乍一听骇人听闻,其实也只是寻常,不过是‘鸡头’、‘凤尾’之分别。有人以为宁为鸡首,毋为牛后;敏仪的选择却恰好相反。当中并无是非之分,不过是选择的道路各有不同。” 归无咎眉头一紧。 平心而论,姜敏仪所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对于修道界的残酷,类于丛林之法则,归无咎更是有着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当年余玄宗在荒海是如何盘剥底层修士的,他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只是,持有这番态度的若是底层修士,又或者中小宗门内饱受‘求不得’之苦而苦苦挣扎的人,那么这一番议论的确合乎常理。 譬如当年饱受功法折磨,祈盼延长寿元而投身归无咎为仆妾的独孤信陵——若方才之言出于她口,归无咎不会觉得有半点稀奇。 而姜敏仪的修为,几乎是踏在“三十六子图”边缘的人物。如此资质,又有‘元门’全部资源倾注一人之身,将来至少也是天玄境的成就。就算冲击至境,也不是不可能。 两相对比,她这番言语,就和她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退一步说,就算“人道之于丛林”的一番议论勉强尚可接受,“甘为侍妾”这样的言语,还是太突兀了一些。 以这一层次人物的自尊自信,哪怕对象是归无咎这前途无量的当代真传第一,按说也绝不允许! 归无咎收起疑虑,不欲于此多作纠缠。稍微斟酌言辞,道:“四十二部经典,固我所欲也。以这四十二部经典交换三事,如果是归某力所能及之内,看起来还是归某占了便宜。” “显而易见,若是能够预先告知是哪三事,想来姜道友也不会打平白无故的去打这个哑谜。所以,归某问之也是徒劳。” “但是以现在的讯息,的确不足以让归某做出决断。希望姜道友能够理解。” 归无咎虽未直言拒绝,但是其中含义,却清清楚楚。 姜敏仪默然良久,将怀中黄希音放了下来,软声道:“乖孩子,先到别处玩耍去。姜姐姐和你师父有要事商议。” 黄希音眨了眨眼,应了一声,一溜烟往云台中秋千的方向去了。 一刻钟的静默之后,姜敏仪缓缓道:“其中两事,事涉一件非同寻常的机密。不到揭开谜题的最后一刻,敏仪确然无法相告。还请归道友见谅。” “但是的确一件事,可以现在对道友言明。” “如果归道友的确感兴趣。捡日不如撞日,何如就在此时此地,试上一试?若是此事能成,仍有商量余地;若不能成,那二事也就不用再提。” 姜敏仪所言。不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是“试一试”。似乎这件事,眼下在归无咎的洞府之中就可以完成。 归无咎心念一转,沉声道:“做什么?” 姜敏仪忽然难以言喻的一笑,同样回之以三字:“打赢我。” 打赢我! 这三个字吐出口,似乎发声于山谷之中,在洞府内嗡嗡乱颤,引发无限回响。与之同时,姜敏仪的目光中,分明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期待。 心意电闪,初见姜敏仪时,她身上传来的令归无咎严阵以待的异感,此刻再度出现。 归无咎心头一凛。 一开始,他想当然的以为,是姜敏仪身上携带了什么外物秘宝,方才令自己暗生警惕。 但是此时,归无咎已经隐约猜到,这位元门不速之客姜敏仪,的确有可能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具备了威胁自己的实力。 是她的真实实力! 此时,姜敏仪身上,俨然散发着一种反客为主的其实,不紧不慢的道:“三年前,敏仪历经周折,见到了主宰江离宗的大人物。同样是以这场四十二部经典为筹码的交易,想要寻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那位大人物把我推荐到甘堂宗,言道甘堂宗本代真传荀申,乃是惊艳盖世的大天才,隐宗复兴的希望所在,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荀申本人对这场交易,也甚为有意,双方一拍即合。” 姜敏仪突然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归道友可知,这场交易最终为何没有能够做成?反而在三年之后,寻到归道友头上?” 归无咎木然道:“为何?” 姜敏仪眸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很简单。因为他荀申,力不能及!我与他暗中交手一次,结果是……”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姜敏仪伸手,扣住自己肩头,奋力一扯,那一身半蓝半、清新典雅的男装,被彻底掀落,极为随意的丢在地上。 除却一道窄窄的白布束胸,和如渔网一般齐至大腿根的青色底裤外,姜敏仪丰润修长,活力四射的身体,就这样毫无遮拦的出现在归无咎面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 挺拔如松,温润如玉;坚贞如铁,阴阳相济。 姜敏仪的皮肤固然莹润细腻,但是双臂,双腿,胸前腰身,都能隐约看出含而不露的肌肉线条,若隐若伏间,似乎其中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此时,姜敏仪曼然转身,幽幽道:“其实,归道友的对手不是敏仪,而是……白虎。” 归无咎的目光,落在姜敏仪的裸背上。 她的背上,描摹着一只白毛大虫的虚影,前足挺立,凛凛生威。尤其一双虎目,几乎宛如活物,不断有深紫色的光华泛滥,和归无咎四目相对。 就在同时,姜敏仪的身躯,也有细腻如玉的白色,渐渐涂抹了一层淡金光芒。这光华与灵形修士破境未久时的异象有六七分相似,但是其幽玄深邃,又胜过了不知千百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情变境迁虎狼搏 归无咎心中暗疑。 虽然姜敏仪似乎是展露了手段,她背后那一只白虎图腾果真也有几分琢磨不定的妙处。但是归无咎笃定的很,单凭这些,并不足以让自己生出如临劲敌的紧迫感。 姜敏仪似乎看出归无咎的疑惑,露出一个极有挑衅意味的笑容,随即一张口,吐出一物。 那物是浑然一体的深酱色,三寸多高,细看似乎是一只人形陶俑。这种形制的俑形道兵本也不是稀罕物事,多是用作道兵法阵的棋子,归无咎自然识得。但寻常俑兵都是与真人一般大小,袖珍如此者,绝不多见。 那陶俑出现之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么纹丝不动的矗立空中。但是此物仿佛有着某种坚实的支撑一般,一旦缓缓转动,就让人觉得稳固无比,不像是某种外物,反而更近乎于整个“空间”的一部分。 陶俑定在空中不过三息,周围的气象立刻生出波澜,由微而显,间不容发。整个洞府,连同归无咎的身躯在内,瞬间被染成一片苍黄,其意境与姜敏仪躯体的色泽变化相似。 原本平滑如镜的墙壁上,竟隐约出现一些不规则的裂纹,仿佛是经历了无限岁月的冲刷,亿万年风吹日晒侵蚀,所留下的痕迹。 “哐当”“哐当”两声,归无咎背后“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两剑,相继落在地上。 这两剑剑身,虽然看上去丝毫无损。但是其所蕴藏的灵性却像是被完全封印了一般,再也不能以此为媒介,施展法术。 但是,这还不是真正让归无咎惊讶的事情。 此刻,归无咎的身、心之中,都在迎接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若非他定力惊人,换作一个眼界城府稍逊者,恐怕早已手足无措,软倒在地。 就身体而言,归无咎一身浑厚精纯的法力,完全被封印在这具躯壳表皮之内。暗运法力搬运周天、涤荡经络全然无碍;但是一身元气却如同水银附体,再难以冲出肌肤一寸。 这意味着,此刻,尽管归无咎血肉筋骨几乎沸腾,一拳一脚何止百万斤力道,但他却休想使出任意一门驾驭法力遥遥相击的神通来,哪怕是最基础的火球术、气化神兵术也无法,乃至张口吐出一道丹气,也不行! 镇定之余,归无咎体察自家肉身。隐约感到,自己一身战力其实并未削弱,只是换作另外一种形式存在。 在红云小会中的比斗,幽寰宗前代大能创下“擒龙伏虎拳”,将一切神通法术演化进“力”、“速”两端,与今日局面有两三分相似处。 只是,纵然是“擒龙伏虎拳”,依旧可以把一身气机凝化成掌法虚形,遥遥相击。归无咎现在所遭遇的这一重变化,却要彻底得多。一身法力皆备约束,如与人相搏,非拳拳到肉不可。 另外,“擒龙伏虎拳”到底只是一门神通。若御主不愿受其限制,转而以它术迎敌,自然也没有任何障碍。 而现在的归无咎,却感到自己被彻底改变了。恍如投身于一个新的世界,自己一身法力,自动变化出适应那个世界的法则之力与生存方式。 就精神而言,归无咎所持道门中的“虚”、“静”守中之道,渐渐淡薄,烟消云散。渐渐填充心灵的,是无尽的杀欲,征服欲! 立在面前的姜敏仪,形象也渐渐模糊不定。从一个风度超卓、仪态健美的女子,随着自己的嗜欲逐渐变化成种种光怪陆离的形象。 变成血淋淋的盘中美餐,变成即将被挞伐驯服的胯下臣妾。 只是归无咎毕竟神意坚凝,到底与旁人不同。神智七分躁烈之余,尚有三分清明。 相比之下,的姜敏仪却入境更深,此刻她双目隐约泛红,透露着择人而噬的杀意。背后白虎之形,也渐渐弥漫开来,活灵活现,铺满她整个身躯。 随着那虎形舒展,姜敏仪的力量与精神也随之节节攀升,几乎与归无咎旗鼓相当。 “照理说在这新领域的战斗,对于归道友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体验。道友首次接触前,没有进行充的分熟悉,似乎不大公平。” “只是日后第二次、第三次相斗,会比这一次更艰难得多。故而这第一战若不加大些难度,结果也做不得准。” 姜敏仪胸膛起伏,几乎是一字一顿,将这两句话说完。 最后一个“准”字刚刚出口,姜敏仪勉力维持的神意清明终于溃散,刚劲有力的容颜上浮现出一抹近乎于兽性的凶残暴戾之意,足下宛如装了弹簧一般,骤然飞起一脚,往归无咎的脸上砸来! 这一脚飞踹之势,狠厉无比,踢断一座峰头绰绰有余。连洞府之中的空气都像是粘稠的浆糊,被瞬间撕扯,撕裂! 归无咎面色一沉,稍退半步,使得身躯骨骼充分舒展。同时左臂一横,挡在头脸之前。 但是姜敏仪这一脚轻飘飘的一转,一收。攻势瞬间调整。足弓回笼,膝盖弹起,竟是出其不意的撞向归无咎的裆部。 腿膝一动,隐约可见虎足虚像,如影随形。 归无咎手臂亦是灵活之极的一转,手臂化剑形为锤形,重重的落下。 啪!地一声,归无咎的手背与姜敏仪的右膝猛撞在一起,各自感到双方骨骼肌肉,产生轻微的形变。随即筋肉一震,化解了这份猛烈的冲击力。 姜敏仪身躯一抖,同时双臂爆长,五指各呈鹰爪之形,抓向归无咎的胸口。这一下力贯指尖,又凝练着虚形之中虎爪的锋芒,归无咎若是闪避不及,定要被这一扯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毫不犹豫。归无咎反手一横,如铁索拦江,护住前身。同时一足极为隐蔽的磴出,狠狠踹向姜敏仪的胸口。 但是姜敏仪的变化,似乎更加迅捷。一手压住归无咎的前臂,用力一按,竟是以横打直,要卸掉归无咎抵挡的力道。同时右手反手去抓归无咎的脚踝。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一连交换了五六式。 一旦真正相斗,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姜敏仪,都是双目发红,进入神智被燃烧殆尽的状态,不像是人在相斗,反而像是一雄一雌两只猛兽。 这一番比斗,看似与寻常修道人的斗法迥异。但是双方一身法力都汇入肉身之中,举手抬足皆是数十万、上百万斤的力道。纵然是千锤百炼的肉身,也要承受极大的负担。 其中凶险,却要比以法术遥遥相斗远远胜过。 归无咎虽从未专门研习过世俗武技的打法。但是他即便只保有一丝内息,丢到下界去,自然而然便是登峰造极的高手。就算在某一个世俗王朝博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美名也丝毫不奇。 因为修道之人,对自家这局躯壳了解之彻底、深刻,要远远超过凡人,一举手,一抬足界限在何处,速度能够多块,力量的巅峰到了什么程度,无不了然于心。 另外,修道人神识之茁壮,也非凡夫俗子可比。临场的判断与计算,随机应变的反应,罕有偏差,也不是世俗之人的脑力能力媲美的。 故而修道之人临凡,不需要掌握任何武技,天然便是世俗中所谓“随心所欲而恰到好处”之境的大宗师。 姜敏仪虽然有言在先。但是平心而论,无论是否熟悉这别出心裁的比斗之法,对修道人而言,其实影响并不大。 但是此刻与姜敏仪的比斗,归无咎的情形却并不太乐观。 因为姜敏仪的出手,每一招一式,几乎连瞬间的思考与判断也完全放弃,但凭本能行事。偏偏每一招每一式又完美之极,攻其必守,袭其必救,似与造化潜通。不知是她浸淫此道已久,还是那只在身上不断游动的白虎虚形的功劳。 认真说来,这已经超脱了“随心所欲”之境,而是绝对的料敌机先,一切变化尽在掌握的最高境界。 这等境界,就算是归无咎在正常的道术比拼之中也无法做到。 不止是归无咎。 此等法门的实质,是在一定范围内穷尽变化和应手,择其善者而从之。故而背后需要无穷神意作为支撑。无论是九宗还是本土人道文明,近道大能以下,任你惊才绝艳,终究是力不能逮的。 又五六式之后,姜敏仪每一击都料敌机先,快上半分。加之她一拳一脚都是如狼似虎的凶厉,宛如狂风暴雨,不留丝毫余地。归无咎已不得不尽取守势,苦苦支撑。 与功行相近的敌人交手,兼之不留余力。这是归无咎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落在下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跳出方圆能制敌 归无咎临危不乱,暗暗思索对策。 他心中有一道奇异的直觉,眼前战局,似乎并不当如此。 古往今来,能够全面强化自身战力的神通,通常都是中小宗门的旁门异术之流;亦或是透支自身潜力为代价的左道邪术。 第一流的道门大宗,虽然神通法门之门类齐全,却极少将此类法门珍而重之。 因为此类法门看似威能极大,其实并不能突破每一境界能力极限的限制。 故而这等秘术用于为堪称骨干的优秀弟子增加一道保命秘术,固然甚好;但是对于法天应人、志在感悟大道的不世之才,却是有些鸡肋了。 当年在荒海之中,余玄宗“法象由人”和星月门“空蕴念剑”,虽然号称齐名,但是在归无咎心目中高下却不可以道理计。 这也是姜敏仪取出那奇怪陶俑道兵,引动气象剧变,归无咎却依旧能够镇定以待的原因。 因为这情境之变,并非削去了归无咎的一身道行,只是将斗战的环境与手段彻底颠覆。 但是,无论你将战斗方式挪转至何等新奇情境,期冀于扬长避短,平白生出地利。对于归无咎这样逼近境界极限的人来说,意义并不太大。 只要归无咎本身的实力未损,换一种打法,同样是一个境界的顶点。 归无咎盘算的门清,他是相当于元婴中期的修为,而姜敏仪元婴三重境破境未久,远未圆满,双方在道行之上差距极小。 姜敏仪若想战胜归无咎,神魂道念至少要达到《三十六子图》正册的水准。 唯有“圆满之境”对于躯壳的精微把握,才能将一拳一脚的速度与判断力,发挥至妙绝毫点的程度,从而维持住道行上的微弱优势。 换一种作战形态,便能将自身道法境界由三十六名开外提升至前十二的层次,在归无咎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纵然是九大上宗,也无有任意一种法门,能够做到这一步,哪怕只是暂时的提升,也不行! 可是现在看来,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实,姜敏仪还真的做到了。 此时的姜敏仪,在这拳拳到肉的奇妙法则中,对于力量的精微掌控,全不下于“圆满之境”的顶尖天才。单凭这一点,就能和归无咎并驾齐驱。 那改移法则的小小陶俑,到底是什么路数的手段? 再加上那白虎之形意附体以后,所带来的穷极变化的凌厉攻势及完美判断力,又胜过归无咎“随心所欲”的境界一筹,加上这一层砝码,姜敏仪竟在整体实力上,压倒了归无咎。 如果以她今日的表现为标尺,在这种环境下与荀申交手,姜敏仪能够战而胜之,是毫不稀奇的。 此刻,姜敏仪双目已经彻底染成暗红色,眸中尽是嗜血的兴奋,玩弄猎物的残忍,以及……一些小小的失望。 拳掌相交,归无咎又往后退却几步,目光中有一丝迷惑。 他在重新梳理双方的实力对比。 明面上看,这等作战环境中,姜敏仪一身元婴三重境的修为,“圆满之境”的精微掌控,再加上白虎神意料敌机先,一拳一脚纯出于本能。 而自己功行略逊一些,境界却更高,对身躯的掌控力稍稍胜过,两相持平。唯有拳掌招式的反应上差了一筹,总体上落于下风,似乎完全合乎逻辑。 但是归无咎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萦绕,似乎自己尚未能够发挥出全部战力,好像有什么潜藏至深的手段,依旧并未动用。 两人又交手五六式,看似归无咎勉强可堪抵挡。但是两人双臂、双腿、躯干之间的间距却在无形中越来越近,留给归无咎思考和拆解的时间也越来越紧迫。只要一个不慎,应对失当。就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败局。 值此归无咎节节败退之际,姜敏仪只觉化优势为胜势的时机已到。 又迫近了几分,她双手抱圆,以一条腰椎为轴,拧动全身之力。然后上下交征,狠狠的推了过来! 单这一推本身,并不足道,轻而易举便可化解;但是这一推之前,姜敏仪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已经将归无咎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无数铺垫之后,这一式堪称百尺竿头,盖棺论定,意在锁定胜局。 但是这一式映入归无咎的眼帘,第一反应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却是双掌与腰身的“圆心”。 归无咎露出恍然颖悟的微笑。 当机立断,归无咎反身一横,一个鲤鱼打挺。竟似以自己小腹之肉身,硬接姜敏仪蓄势已久的一击。 姜敏仪此刻浸身于一种炽烈的嗜杀意境之中,决不会因为归无咎这看似自杀式的防御而稍有疑虑,双掌毫不犹豫地重重落下! 一旦击实,归无咎就算不死,也要重创三载。 就在姜敏仪双掌距离归无咎小腹尚有数寸时,突生变化。归无咎丹田之中传来“嗡”的一声响,随后姜敏仪只感到手心一麻,似有一个圆球形的实体猛然与她肉身冲撞在一起。但凝神细看时,却见空空荡荡,好似方才的经历只是幻觉。 真宝金丹。 尽管此时归无咎感到丹田中那若有若无的牵引之力几乎就要断绝,真宝金丹一旦离体,便如同在粘稠的岩浆之中寸步难行。 不仅如此,原先归无咎的真宝金丹,何止能够离体百千丈外。但现在脱离躯壳不过尺许,便感到若是再进一分,自己便将彻底失去此物。 但是与完全封闭躯壳的法力不同,真宝金丹,终究能够离身一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突破了这新营造的法则的限制。 勉强论之,大约相当于多出了一件近战武器的作用。 归无咎先前所生“未尽全力”的感觉,显然正是应在真宝金丹之上! 归无咎金丹与姜敏仪的决胜一击碰撞。姜敏仪轻哼一声,只觉得四肢百骸震了一震,原先凝聚浑一的真力,犹如泄了一口气般,陡然溃散。 与此同时,那与自身感应相连的陶俑异宝,原本屹立空中稳如山岳。自那无形之力与自己身躯一撞后,竟也微微颤动,有些立足不稳的迹象。 归无咎眸中陡然射出一道冷光。 反败为胜,就在此时。 姜敏仪也知一击落空,攻守易形。当机立断,脚下一垫一蹭,踩出一个尺许深的脚印,极速撤退。 但是她退的快,归无咎追得更快。趁着姜敏仪浑身散力的一瞬间,肩头一拧,如附骨之疽般撞向姜敏仪的胸口。 这沉肩一撞,不必发足了力,只消实打实的一接触,立刻便能将姜敏仪的回气蓄力的过程再度打断,同时贴身相搏,几乎再也没有退避的余地。 姜敏仪看似神智不大清晰,其实心中雪亮,若教归无咎这一肩近身,是有败无胜之局。 但是,自己若继续退避,虽可化解这一招,但是相当于一只网兜被扎的愈来愈紧,等于重蹈了归无咎方才与自己相斗的覆辙。 这两种选择,虽然一缓一急,但是都是死路。 故而她身躯一错,并未继续后退,反而借着这灵性一避,回身往归无咎所来的方向冲刺过去。 归无咎来势迅疾,姜敏仪错开攻势之后相向而行,两人等若瞬间交换了位置,同时也拉开的空间。这一式险中又巧,比直接退避不知道高明多少。 只要争取了一瞬间换气蓄力的时机,这一场便可扳成平局。 但是她却看不见,归无咎脸上溢出一丝冷笑。 眼看着两人的身躯交错,似乎就要渐行渐远;但就在这瞬息之间,归无咎的身躯陡然静止,然后腰身微微扭动,向后猛烈一撞! 归无咎、姜敏仪背臀紧紧贴在一起,猛烈撞击。“砰”的一声,姜敏仪一连难以置信之色,向前扑倒在地。 原来,到了此时,胜负之势彻底逆转,就算在斗战技巧上,归无咎也不再处于下风。 最初双方相斗时,姜敏仪倚仗白虎附身,仿佛天然便有猎手本能加之己身。每一招料敌机先,压倒了归无咎的“随心所欲”。 但是归无咎倚仗真宝金丹立下奇功,一举夺回优势后,双方战局已经不再平等。 凭借归无咎的眼力见识,足以能够看出可操必胜的取胜之道。故而接下来每一步每一式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进。 由于局面被极大简化的缘故,此刻的归无咎,同样是“料敌机先”层次的反应速度。因此这得之不易的优势局面,自然不虞再度失去。 若是一个境界稍次的敌人与姜敏仪交手,出险招扳回先手,心中必定大呼侥幸,甚至沾沾自喜。殊不知那缓一口气的空档若被姜敏仪抓住,这得来不易的优势必定会再度丧失。 归无咎肩冲之后的反身一撞,乃是完全料定了姜敏仪最佳应对的一手。 姜敏仪扑到在地,已知形势紧急。双臂一拍地面,整个洞府似乎都为之一震,双肩便直挺挺的弹了起来,只消半息工夫,便能重新站稳。 但是归无咎早已如影随形而至,右腿凌空一落,高举下劈,正往姜敏仪的背心砸去。 这一下,就像姜敏仪用肩背主动上抬,去迎接归无咎从天而落的腿鞭重锤,结局不问可知。 但姜敏仪却是脑后长眼一般,背肩即将迎上归无咎的脚掌的一瞬间,发力方向南辕北辙,重新下坠。同时臀部陡然一耸,整个身躯好似打了个对折,头颅,双足,双腿朝下,上下半身紧贴,间不容发地冲天而起。 这当然不是临机变化,而是早有预谋的脱困手段。 归无咎凶悍凌厉的一脚,转眼间就要落在空处。 面对这一巧妙变着,归无咎不慌不忙,反而气定神闲的一笑。姜敏仪双肩急坠,他那一脚却并未跟过去踩空,反而极为轻巧的一提。两人的动作同时变着,倒像是心有感应一般。 原来,归无咎这看似用尽全力的一脚,其实也是虚招! 姜敏仪最后金蝉脱壳的手段,岂能不在他料中? “给我趴下!” 伴随着归无咎这一声爆喝,归无咎右足在地上一点,同时蓄势已久的左足腾空,携带千钧之力,狠狠落在姜敏仪臀上。 姜敏仪呜咽一声,立时扑倒。周身元气彻底被击溃,四肢张开,整个身躯的正面和洞府中的地面亲密接触,像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般趴在地上。 遭此重创,几乎再无还手余地。姜敏仪眸中红光经此一震,也似乎彻底溃散,重新恢复神智清明。 出于本能,姜敏仪下意识的还要挣扎。只是身躯一扭,姜敏仪蓦地呻吟一声,脸色瞬间涨红,大腿微不可察的一夹。旋即银牙一咬,选择主动散去一身气机,散开长发掩住脸面,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 决定胜负的一着,以归无咎一脚狠踹在她臀上而告终。她虽然微觉尴尬,但是这毕竟是双方打法之正理,并非存心猥亵。归无咎看破了自己金蝉脱壳的手段,以正着迎敌,没有任何错处,以她爽利通达的性子,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归无咎的这一脚,力量实在太大。 臀上剧痛难忍尚且不说,姜敏仪只觉身躯之中七荤八素,尤其脏腑之内,三焦之下,肾,大肠,小肠,膀胱,颤动不休,搅成一团。 虽然修行到元婴之境,早已具备辟谷之能,大可以服气餐霞,养元练气存生。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修道之士而言,美酒美食,如同琴棋书画一般,大可以用作娱情养性的一部分,从不轻易禁绝。 尤其姜敏仪所修功法特殊,所食酒肉血食着实不少。她以前也从未有败绩经验,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先去解手,排净秽物。 方才一个不留神,腹中一阵翻滚,险些就要便溺齐流。姜敏仪心中一阵后怕,不敢想象这一幕若是真的发生,自己便只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归无咎却不留情,猛地向前一扑,骑在姜敏仪身上。闪电般出手,把姜敏仪手足关节卸了下来。 姜敏仪一来气机未复,二来脑海中萦绕着那难以启齿的尴尬事,既无力也无心反抗。此时彻底被解除武装,只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先前归无咎被压在下风时,神意尚且清明。此时骤然取胜,精神倍增,那特殊的凶戾之气也猛然随之飙升。 只是归无咎念头虽然躁动。但是隐约觉得,胯下所骑的这具胴体,无论是当做血食一口吃掉,还是剥去衣衫收为禁脔,似乎都不大妥当。 一时间心烦意乱,突然把姜敏仪翻了个身,头脸朝上。 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连环脆响,姜敏仪玉颊上一连吃了十多记耳光,立刻高高肿起,口角也溢出鲜血。 归无咎胸中凶戾之意,这才渐渐退散。 ps:本来今天想多更一点的。只是白天有事外出,晚上回来才写,只完成个低保。时间有点紧张,明天看看这一章是不是需要修改。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登临绝顶道愈孤 这十几个巴掌打下去,看着身下楚楚可怜的姜敏仪,归无咎骤然觉得一身轻松,似乎神识心智都由此欢悦了起来,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翩翩起舞。 心中一块大石,被彻底搬走。 刚刚姜敏仪处于攻势、归无咎岌岌可危时,似是姜敏仪的凶戾杀气处于顶点,凌厉张扬;归无咎的情绪虽然暗潮涌动,但是始终被压在下风。这种情绪上的抑制让他极为不适。 现在归无咎一举反败为胜,姜敏仪斗志衰弱,双方那奇特的“心意”变化,陡然颠倒了过来。 归无咎对于精神的感悟极为敏锐,瞬间便觉察到,自己把姜敏仪一阵痛殴,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压服,似乎伴随着什么奇妙的改变。 正是这种变化,主宰着自己的心意之升降浮沉。 苦思冥想了十余息,归无咎隐约把握到其中关联。心意一动,稍稍变动骑坐在姜敏仪身上的姿势,又把姜敏仪翻转过来。 果然,所谓的“蛛丝马迹”应在这里。 姜敏仪背上的白虎图形,原本是上至肩,下至臀,铺满整个背部。如今却缩小了八成有余,仅仅剩下背心巴掌大的一块图案。 虽然相貌完整,细节俱在,但是那白虎图形此时却病恹恹的,一副极为困倦的神态,双目迷茫无神,好像刚刚睡醒一般。 此时,归无咎对姜敏仪的压迫稍减。 姜敏仪一张口,将定在空中的三尺陶俑,收摄入身。 那陶俑一旦消失,无论是洞府还是人物,那奇异的铜黄色苍茫古意瞬间消散,属于归无咎自身的神气、性格,也刻重新回返本真。方才的一场激斗,也变得无限遥远,好似只是一场梦境。 唯有唇角溢血,关节被卸,静静躺在身下的姜敏仪,昭示着方才的激烈战斗真实不虚。 归无咎神意渐复,一阵惘然。有顷,把姜敏仪四肢关节接好,要将她重新翻转回来,姜敏仪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安静的趴着。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过了片刻,归无咎见姜敏仪神色有些不自然。正想着是否要相询,耳目却生出感应。是姜敏仪控制身躯肌肉痉挛的动作,以及她腹中轻微的坠胀和抖动。 此时姜敏仪法力散去,身躯与凡人相似,无论是血气流动还是胃肠膀胱的水食循环,都能被轻易感知。归无咎立刻想通,姜敏仪分明是被自己一击震伤下腹,着急解手。 归无咎伸手一呼,把黄采薇唤来。 黄采薇走到近前,见好端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此时面颊遭受重创,显然是遭到掌掴;臀上似乎也伤得不轻。不由心中忐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原先在天祐神候府邸之时,听闻各色人间故事传说,便有讲到有许多看似一表人才的翩翩佳公子,对待女人却异常暴戾,动不动拳脚相加,以残伤为乐。 这洞府中并无旁人,是谁下手不问可知。想不到自家公子也是这般的人,往日却没有看出来。 归无咎却不知道她的心思,简言吩咐,便着她搀扶着姜敏仪,往西室后间去了。 过了片刻,远远地忽有一阵接着一阵,时缓时急的响声传来。归无咎愕然之余,这才反应过来,是那陶俑道兵显化战场,古意纵横,改换洞府之内的环境,把一间间私室的微小法阵都破坏了。 几间私室也因此不再私密。 不过此时再设下阵法,不过是掩耳盗铃,徒增尴尬。于是只假作不知,静静等候。 约莫一刻钟后,姜敏仪更衣已毕,在黄采薇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只是她行动仍是不便,归无咎便命黄采薇取来一件藤床,请姜敏仪躺在其上。 姜敏仪也不拒绝,除了腮边有两分晕红,神态看上去也甚是坦然,落落大方的风度依旧如昔。 现今局面,虽然是因为姜敏仪使出的陶俑道兵改天换日、易情易性才造成的后果,但是到底是归无咎亲手促成。 归无咎正斟酌言辞,姜敏仪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一般,低声道:“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总是敏仪学艺不精,才有现在的难堪。” 姜敏仪又道:“就请归道友往瀛水台去书一封,告知令师。就道敏仪与道友一见如故,故而归道友欲留敏仪在洞府之中做客一段时间,请师尊自便。” 归无咎心中了然。做客是假,养伤之真。姜敏仪现在这幅样貌,自是羞见外人。立刻应道:“好。” 说着更不延误,立刻修书一封,往瀛水台去了。 归无咎挥手寄出飞书的一瞬间,姜敏仪又问道:“不知归道友看来,敏仪可以在《三十六子图》中,排到什么地位?” 见归无咎眼中惊讶神色,姜敏仪解释道:“我也是近日听江离宗那位大人物说起,才知道这道奇缘。” 归无咎了然,一点头道:“姜道友既有此问,那就说明方才的交手,姜道友倚傍的手段虽然古怪,却是自家本事,只是道途殊异而已,而非是仰仗了什么外物法宝。” “刚刚战局甚为明了。归某也只是机缘巧合,方险胜了姜道友一招。若以《三十六子图》作比,道友名列正册无疑。甚至比之正册中七至十二位的人物还要略胜一筹,只比前六人稍逊。” 归无咎此言,乃是诚心夸赞。但是姜敏仪听闻之后,不但不喜,反而露出一个似是心悸后怕的神情,低声道:“原来敏仪距离登凌绝顶,万劫不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登凌绝顶”和“万劫不复”两词并举,着实难以捉摸。 姜敏仪长出了一口气,看了归无咎一眼,忽然自失一笑。 归无咎心意何等敏锐。仔细回味,姜敏仪到来之初,虽然意气风发,词锋锐利。但是隐隐约约却带着许多负担,期许,和审视,甚至一些小小的害怕。 比斗之后未久,她心中怀揣的却是羞抑和慌乱。 但是现在,归无咎却感到,姜敏仪却异常的安定,甚至暗藏着些许的欢喜和庆幸。好像刚刚不是被痛殴了一顿,而是经历了什么甜蜜满足的事情。 姜敏仪幽幽道:“归道友能够看出,敏仪方才展露的比斗之法,是哪一家传承?” 归无咎心中暗暗思索,能够将修道者的心意境界一口气推至圆满的功诀,显然不是一宗一派的神通之力所能为之,而是一种大道之门,道法家数。 当今修道界,除却九宗道术之外,尚有妖魔之流,本土文明中又有阴阳道、巫道、武道数家。其中阴阳道、巫道之气象,归无咎已经略窥一二,决然不是姜敏仪的根脚所在。 姜敏仪背负白虎之形,刚刚与自己又纯是近身搏斗。说是妖族法门或武道似乎都能说得通。 只是若是妖族化形,以姜敏仪止元婴境界的修为,竟能让归无咎一丝妖气也看不出来,归无咎着实难以相信。再加上方才贴身肉搏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便缓缓道:“莫非……是武道传承?” 姜敏仪点头道:“果然瞒不过归道友的法眼。” “不过这倒也不是元门正传,而是敏仪在一处秘境曾经机缘巧合,得以兼修一门武道传承。” 姜敏仪抬起头来,和归无咎四目对视。又道:“今日和归道友相遇,做成这桩交易……交换,是敏仪道途之中极为重要的一事。敏仪会把能够告知道友的事情尽数坦诚,也希望归道友能够认真考虑。” 归无咎和声道:“姜道友请说。归某洗耳恭听,必定会慎重决断。” 姜敏仪精神一振,娓娓道来:“武道传承,与妖,魔,阴阳道、巫道诸法截然不同。其余诸家法门,虽然同样神秘莫测,不为外人所知。但是其与这方世界的气机,修炼的基本法则,都是大底相通的。” “而武道传承则不然。这一门法诀,所修之法必须在名为‘真武之域’的地域内,方能将一切道法体系贯穿统摄,在独特的规则下,以本领域的法则斗法输赢。在现实的这方大界中,是发挥不出一丝一毫的战力的。” “因而《三十六子图》这等统摄大世界的英才名单,有可能包罗道门,魔道,妖族传承,也可能包含隐匿深藏的阴阳道、巫道传承。但是却不可能包含武道传承的修行者。” “关于真武之域的所在,敏仪所知甚少。即便有一二线索,请恕敏仪现在还无可奉告。敏仪能够告诉归道友的是,若是凭借武道传承中的一件异宝‘武道龙符’,可以暂时制造出一处小小的‘真武之域’,从而创造主场,发挥武道传承的斗战之法。” 归无咎恍然道:“想来便是那只陶俑道兵了。” 姜敏仪点头道:“正是。这样的‘武道龙符’,连同我手上这一只,如今流传于世的,共有一十二只。” “当年,得到这一门武道传承,决定亲身试之,对敏仪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只因元门有秘法异宝,能够卜算一人最终的成道器量,前途高下。敏仪以此法卜之,得之自己若是修炼此诀,所能达到的最终高度会大幅提升。因此最终权衡,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路。” “其中委曲细事,也不必繁辞多说;单将其中要害之处,说与道友知晓。” “武道传承的修炼至法,与众不同。在入道之初,便当以一道代代相传的秘术名为‘武道元印’加诸己身。此印品阶愈高,对承法之人的资质要求便愈高,将来所能达到的成就也就愈不可限量。不过传到近世,‘武道元印’这个称谓也渐渐消弭。武者之中,通常以‘武魂’之名代之。” “敏仪所得这枚‘白虎元印’,正是武道传承中最上乘的武魂之一。承印之时,所受艰辛之处,也不必多言了。” “不过这武道传承却有一桩绝大的限制。正是这一限制,决定了当今之世修习这一法的人,注定无法像其余诸法门徒一般,走上修道的最巅峰。” “武道修者身上所附元印,固然能够使其人攀升至精意勃发、神而明之的极上乘境界。但是这元印却并非死物,而是宛如修士元婴、附身生魂一般,随着修道者年齿法力渐增而逐渐增长。若是修道人自身肉身容器成长的速度不及元印本身,那么修道之人最终难免爆体而亡。” “这就是其中的关键了。武道传承,最适合的修行者乃是名为‘武庭六脉’的六种特殊血脉。唯有这六种血脉传承,能够在百余岁时将肉身容器修炼到超越元婴、几乎相当于化神境修者的程度。故而此法对于寻常血脉之人,原本是一条绝路。” 归无咎闻言默然。若说天纵之才,譬如九宗行利根直进法门的第一流天才,百岁上下突破金丹,成就元婴,那也不算难事。但是元婴境的积累本是道途中一个极讲究文烹武炼的环节。若说百余岁突破元婴,成就化神,那就渺茫到几乎不可能。 姜敏仪续道:“补救法门也不是没有。在真武之域解开元印,与人交手。每被击败一次,身上所负武魂便将处于较长时间的倒退休眠之中。每隔百年一交手,连续三次,武魂的成长速度便会降低至与普通血脉相当的程度。” “只是武道元印刺激神魂的妙用,又被称为‘猎手本能’,唯有在与境界与自己相当,抑或稍逊之人交手,方能彻底释放这宛如捕猎的意境。因此施行此法,却难以以师长代劳。” “别家的盖世之才,通常都是以无敌于天下为抱负。而敏仪既不甘落于人后,却又知自己一旦无人能制,这刹那的辉煌注定将如烟花般散去。成就愈高,敌手愈少,得以破局的希望也就愈来愈渺茫。” “最好的结局,是成为‘天下第二’,并且寻到那能够拯救自己的‘天下第一’。” 归无咎心下了然,原来这便是“登临绝顶”和“万劫不复”的含义。 姜敏仪想要寻到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自己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失丹酬身 唯愿得人 正商议时,洞府之外清光一闪,一道符书送至府内。 符书是从瀛水台发来。归无咎接过符书,神意一览,不由一怔。 原来,姜敏仪之师似乎料到会收到书信,早已预先留下回复之言。至于他本人,与瀛水上真相见不过半个时辰,便离开了云中派,就近云游去了。 姜敏仪之师姓沩,亦是一位功行甚为深湛的天玄上真。在先前姚上真来书之时便已提及,此人道行之精,比之隐宗内出类拔萃的姚上真、权上真毫不逊色。 此时这一位临行之前留书言道,在铨道会结束前的这半年多时间,若是归无咎不弃,就将小徒托付于此。若是能够切磋琢磨,得到些许进益,也就不虚此行了。至于此行所谋之交换,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妨碍。 姜敏仪自归无咎手中接过来书,一览之下为之诧然,不知师尊是何用意。 归无咎道:“能够与姜道友切磋道术,归某欢迎之至。正如令师所言,此事,与交换无涉。” 归无咎又道:“再进一步说。即便是有所交换,三个条件也未必一定要捆绑一处。单单就三战之约而论,若是筹谋得当又恰逢其时,归某并不介意助姜道友一助。” 稍一沉吟,归无咎补充道:“只是一旦进入‘真武之域’,那心性之变,着实有些邪门。若要归某出手相助,还请道友不要怪罪归某唐突才好。” 姜敏仪脸色一阵变幻,苦笑道:“唐突?这正是敏仪尚未说到的地方。” 略微抬起螓首,姜敏仪和归无咎四目相对,神色复杂的道:“归道友的表现,已经大大出乎敏仪的预料。敏仪能够感受到,在方才激斗之后,道友似乎灵明尚得自主,只是处于本身神念与武道意志的交战之中。你能够手下留情,其实是敏仪应该谢过你的。” 不久之前,归无咎分明将姜敏仪一顿掌掴,性情与往常的自己其实大异。若非迎面望见姜敏仪异常真挚的面容,旁人还道是她此言是在反语讥讽。 姜敏仪在落败的一瞬间,心中便有了即将身受重创的思想准备。就如同三年之前她让荀申养伤数月,固非所愿,亦不合做客的礼数。只是心意性情大变,难以自主尔。 今日胜负逆转,姜敏仪本拟是如此待遇还报己身。但是归无咎当时神态,分明是有所克制。相比之下,那十几个耳光,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 归无咎心中更加笃定。自己神意锻炼与常人不同,依旧受那武道元域易情易性影响如此之深,可见武道一途,的确是一门蔚为可观的大宗。 姜敏仪又道:“其实。助力削弱‘武道元印’的三次相斗,第一次性情改易,程度是最浅的。” “第二次时,那凶戾之欲比之第一次,何止增加了十倍;到了第三次相斗,激发凶性比之第二次又何止增加了十倍。” 归无咎闻言眉头一皱,照此说来,这相助姜敏仪的三番比斗,岂非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 若是“十倍”之词并非虚饰,归无咎自己知晓,方才自己心意理智,最终压服那凶戾的征服欲和杀气,已经极为勉强了。若是再次相斗时心性变化果然还要强上数倍,归无咎无比确信,到时候自己非把姜敏仪凌辱之后撕成碎片不可,断无半分侥幸之理。 姜敏仪幽幽一叹:“这是命中注定的劫关。” “其实在武道传承的历史上,将这一门法诀偶然传之于六脉之外、资质出众的凡躯,也不是没有先例。甚至在武道各脉的历史上,也曾主动延揽搜寻资质杰出的弟子。其中三次抑制武魂生长的比斗,便由门中资质最为杰出的传人亲自完成。” “须知完成三次比斗,对于败者而言,实际上潜移默化的蕴含着使之精神驯服的过程,相当于水到渠成的完成了吸纳羽翼的效用。” “但是这种心性变化到底是出于自主,其神意依旧拥有绝对的自由。只是额外生出一种微妙的信任与崇敬,并非是如神魂奴印一般的手段。因此所延揽到的人才,通常也并不抗拒。” “自然,对于三次比斗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武道中也早有应对的办法。”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松。若是姜敏仪没有应对的手段,单要靠他归无咎的自制力去挑战接下来难上十余倍的第二战、第三战,那是决计不成的,最终只是徒然害了姜敏仪的性命。 于是问道:“想必这应对之法,也早已在姜道友的掌握之中了。” 姜敏仪微微摇头,口中却道:“是。” 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是。” “真武之域中升腾起的心性变化,乃是使得人身更接近于山林野兽的生存本能。勃然大兴,唯有二欲:其一是捕猎血食的杀欲,其二是繁衍绵嗣的肉欲。个中滋味,想必归道友也能够感受得到。这两种欲望一旦滋生,若不得宣泄,伤害心神不说,对于武魂的压制也不算彻底完成。” “对于这两种欲望,武道传承之中采撷古药,炼成二丸。” “一味专门克制嗜血杀欲的药物,名为‘沉血丹’;另一味是压制肉欲的药物,名为‘揉心丹’。这两种丹丸,每样三丸。在三次比斗之前,试图行压制战胜之术者,各自服用一丸,可保消弭后患。” “当然,这丹丸炼制不易。若是助力之人功行资质极高,第一次比斗也可省却服药,但是斗败的那人,不免要吃些苦头。到了第二、第三战欲念更盛,服药就不可避免了。” 归无咎一怔,道:“姜道友的意思是……” 莫非姜敏仪手中,暂时尚未取得那两种丹丸? 说到这里,姜敏仪却不知不觉的低下头去,声音也降低了几分:“在取得武道传承机缘的秘地,敏仪只得到了两枚‘沉血丹’。” 没有“揉心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归无咎心知肚明。 回头一想,归无咎恍然如悟。 怪不得姜敏仪一入洞府,就对归无咎评头论足,仿佛归无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极为重要一般。再有那将人伦比作丛林的譬喻,大违其身份。 此时想来,一切都明白了。 只是,真的就没有挽救的办法了么? 看着归无咎欲言又止,姜敏仪似乎已经知道了归无咎将要说什么。摇头道:“这丹丸炼制的材料早已灭绝。纵然是成品,除却敏仪手中这两枚丹丸,恐怕世上再难寻得第三枚。” 沉默了一阵,姜敏仪又言道:“退一步想,‘沉血丹’总要比‘揉心丹’重要得多了。毕竟缺了后者只是失身,缺了前者却是丧命。若是发现的是两枚‘揉心丹’,所缺的是两枚‘沉血丹’,那么武道传承的修炼,也就无从谈起。敏仪本该知足才是。” “敏仪早就想得透彻,道途之上,想要更进一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当做是……旁人相助于我的酬劳罢了。更何况,所见之人既然能以低于我的修为战胜我,那么失身于他,也不算辱没了自己。” “只是……有时候到底还是会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所遇之人能合眼缘,终能结成道侣,那就算是两全其美,这付出肉身博得成道之缘,似乎也就无碍了。” “归道友也不必有什么太多的心理负担,敏仪并不会强求什么。一来这是敏仪愿意付出的酬劳;二来那事发生之时,乃是性情大变之时,做不得数。一切……顺其自然便可。” 话音将落,姜敏仪的目光,不经意的扫了归无咎一眼。 归无咎心中一动。 姜敏仪口中说“并不会强求什么”,看似是在和归无咎划清界限。实际上刻意拒绝就是有所希冀,暗含的意思却是:她见到归无咎“真人”之后,其实对归无咎很满意。 归无咎符合她心中“两全其美”的念头。只是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才刻意如此说。 反复权衡,思索良久。 归无咎终于道:“这桩‘交换’,我应下了。” 姜敏仪眸中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喜,怃然:“敏仪原本以为,归道友纵然最终会答应。对于所应之事,也必定会旁敲侧击,深思熟虑。不知道友为何能够如此果决的做出决断?” 归无咎一笑,道:“两个原因。” “一来是有始有终。既然比试了第一场;那么第二场、第三场又何忍半途而废?”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当是我贪恋敏仪的美色吧。” 这显然是归无咎的玩笑之词,而非他心中真实所想。 只是姜敏仪闻言却眼前一亮,愣了数息,忽然道:“你说‘有始有终。’那么你打疼了敏仪,是不是该‘有始有终’呢?” 姜敏仪声音小了几分,续道:“帮我揉一揉吧。” 归无咎闻言愕然,姜敏仪此言,往重了说,几乎形同挑逗。 只是他刚要拒绝,抬头一看,却见姜敏仪眸中充满忐忑,甚至有几分与她身份不相符的期许与卑微。 归无咎到底心意圆通,仔细回味,明白过来。姜敏仪之于归无咎,和归无咎之于姜敏仪,是截然不同的。 对于归无咎来说,姜敏仪只是相识不到一日的人,至多可以称一句“一见如故”。纵然归无咎真的欣赏姜敏仪的风采气度,并未将心中的那扇门彻底关闭。 但是情感与默契的培养,总是需要时间的。归无咎自然不会去做什么唐突急色的事情。 但对于姜敏仪来说却是另一回事。 对姜敏仪而言,自她修习武道法门、却又遭遇揉心丹缺失的那一刻起。她的心目中早就有了一个朦胧的虚影。 当然,这个虚影未必叫“归无咎”,也可能叫其他的名字。但是姜敏仪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暗自期许着,那个天资战力更高于自己人,是一个怎样的人?能否相互看对眼,让未来拯救自己道途的三场比斗,不仅仅是一个付出身体的交易? 这个虚影一直萦绕着她,直到今日才水落石出。 现在,归无咎的真人现身,她很满意。因此,“归无咎”的名字相貌虽然是今日才清晰了起来,但对姜敏仪来说,却和百余载的青梅竹马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心中,早就在等“这个人”。 相反,正是由于这种情感投注深浅的不对等,更促使她要牢牢的抓住。 此情此境之下,说出、做出一些在归无咎看来“出格”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归无咎最终决定接纳这种“出格”。 眼见姜敏仪缓缓地从藤床上走了下来,缓缓伏身,趴在归无咎双膝之上,倒像是一个小孩子犯错受驯的姿势。 归无咎默不作声的伸出右手,自姜敏仪胸前将她搂住。 姜敏仪的盆骨本就较寻常女子宽大两分,臀形丰满挺翘。此时因伤患肿胀的缘故,更如银盆满月,丰盈圆润。 归无咎聆听着姜敏仪的呼吸,左手手掌感受着那惊人的弹力,一丝丝法力激荡,为姜敏仪祛除肌肉骨骼的微小创伤,心中却出奇地并无一丝欲念升腾。 似乎他来回抚摸的手掌,不是调情,而是抚琴,只是在一种奇特的韵律中,静静探寻者两人连结地更加紧密的可能性。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久备无患 强敌失约 过了一刻,姜敏仪缓缓起身,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姜敏仪心中泛起一丝懊恼和悔意。 此时,她方才察觉到双方到双方立场的差异。并不单单是她神识心意的锻炼略逊归无咎一筹的缘故,而是经历不同,自然入境深浅有别。 自她十六岁时得到了这武道传承机缘,对于命中注定将会遇到的这么“一个人”,心心念念已有百六十年。今日真人现身,又令自己很是满意。在归无咎答应了交换条件之后,使得姜敏仪心中顿时涌起了难以自已的的躁动。 但是现在姜敏仪才突然省悟过来,对归无咎来说……自己只不过与他相识不过一日罢了。往好了说,最多是“一见如故”;不然,几乎与陌路之人无异。 想通这一点,姜敏仪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举动,有些轻浮孟浪——至少也太过激进了。 但是姜敏仪反思自己的举动,立刻也寻找到了这分“轻浮”并非无源之水,而是有着更深处的源头;事实上,这个念头存在已久,只是往常偶然出现,便立刻被压抑下去。 如果能够遇见合适的人,如果一定要发生些什么,姜敏仪更希望这个过程美好一些,至少是在双方都你情我愿的氛围下提前发生,而非一直拖延到第二次比斗的那一日。 仅仅是因为缺了“揉心丹”,被单纯欲念驱使之下,如禽兽一般**。 正是有着这样的执念,她刚刚才冲动了一次,轻浮了一次。 一阵沉默之后,姜敏仪又道:“除却前约的四十二部经典之外,敏仪另有一道薄礼相赠。” 说着把手一伸,将那陶俑道兵取出。随后素手一挥,虚扯三下,三团仿佛晨雾的浅浅气息凝成一团,各有铜钱大小。 随后姜敏仪又迅捷之极的取出一个玉瓶,小心的将三团气息贮存其中,交到归无咎的手中。 归无咎讶然道:“这是……” 姜敏仪道:“归道友应该猜得到的。” “释放一团气息,可以暂时显化成一处若有若无的‘武道元域’。但是论强度,并非能与印信施展后真实元域相比,至多不过是后者的十分之一。” “论效用,也决计不能将一身法力束缚于肉身之中,至多只是让人稍感不适罢了。” “此物的价值,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相比归道友能够明白的。”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缓缓点头。 之所以说此物价值“不大”,乃是因为这三团气息并不能真正增强归无咎的修为,抑或抑制对手的战力。此物只是临时改变了战斗的环境,和斗战之人应战的手段。况且自己又并非武道修者,借此法门,不过是占据了临敌应变的先手,至多只能算是“术”的范畴。 但是此物若是能够在合适的情境下发挥,那么又有可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神效。 毕竟功行到了《三十六子图》这个程度的绝代天骄,若是公平交战,双方心性神意都到了圆融旁通,随机而变的程度,能够在策略层面上影响战局的手段,可谓极其稀少。 而这将天地法则稍许改变的法门,从根本上动摇了一切神通运使的基础,该当是同辈从未见识过的手段。自身战法的反馈和调整,更需要时间。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归无咎占得先机了。其中克敌制胜之用,不可轻忽。 果然,姜敏仪道:“当此变乱之世。归道友虽然是‘绝顶’,却并非‘唯一’。更何况,你选择了这么一条斗战证道的道途,碰撞不可避免。将来若是遇到劲敌,说不定能够依靠此物争得一先。” 归无咎一瞥之下,却看见姜敏仪手中那陶俑道兵,颜色似乎暗淡了两分。心中已知姜敏仪这道馈赠,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只是他也没有将此事宣之于口,这份好意,记在心里便可。 …… 今日之后,姜敏仪果然在归无咎洞府之中常住了下来。 只是,两人相处仿佛多年故友一般,来去自然,坦坦荡荡。讨论道术,切磋琢磨,亦是应有之义。对于姜敏仪那一日有些冲动的“挑逗”,似乎双方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忘记。 不仅如此,姜敏仪俨然成为归无咎的臂助,许多验证道术、教授弟子的杂务。让她一并接手过去。 归无咎自诸家经典之中所提炼的心得道书,借南门芊、云归海等人实践于身的法门,姜敏仪观之之后也深为叹服,不敢相信如此法门,竟然是出自金丹修士的手笔。 让姜敏仪重复归无咎的壮举,固然力有不逮;但是若只是领悟吸纳,通盘掌握,对于姜敏仪的境界天资,就没有丝毫障碍了。对于年轻弟子的教授答疑,便成了她口中暂居此处的“酬劳”。 云归海、北门云铮等几个小家伙对于这英姿飒飒、气度不凡的女教师,无不倾心。过不了几日,似乎对姜敏仪亲近之意就胜过了平素冷峻庄严的归无咎。 唯独南门芊似乎有几分心事,与姜敏仪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不卑不亢的姿态。修行中有了疑难,也往往选择自家钻研,并不肯轻易发问。 而归无咎,得以腾出手来,全心全意投身至为接下来的战斗所作的准备中。 对于御孤乘这个隐匿背后的幽灵,归无咎一刻也不曾放松警惕,所作的准备也绝不算少。 首先,对于上一届五大地脉法会出席之人的名册,归无咎早已掌握。那么最近半年之内,诸宗真传身份,有无“意外”的人员变动,便是归无咎首先注意到地方。 通过这一条线索,浮现在归无咎视野里的,共有三人。 当然,御孤乘假借他人身份冒名顶替的可能性,归无咎也不曾忽视。这一段时间武光霆、谢推迁二人所有的交手的照影石,都如那一日般,分批送入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仔细挑选其中能够以较大优势击败武、谢二人,但是又并非一击制敌的对手。暗暗观察其战斗细节,是否留有余裕,又从中锁定了三四个目标。 归无咎设身处地的想,若自己是御孤乘,尝试隐匿一刺,恐怕不愿在与正主相斗之前太过高调。凡所遇见对手,若是随意一出手便败之,就太显孟浪了。 但是这等人物的骄傲与自信,恐怕也不会甘于戏耍碌碌之辈太长时间。虚与委蛇三招两式,是最符合其人身份的选择。 最后一种可能性归无咎也并未忽略,就是至今尚未出手战斗过的真传了。但出人预料的是,此等人物,竟然一个也无。 仔细想来,这也是应有之义,诠道大会开启数月,若有人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也太过引人注目了。 也就是说,御孤乘必定是潜伏在归无咎“照影石”已晤之人的行列中。 这一段时间,关于如何与御孤乘相斗,归无咎沉下心来后,也已经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再加上姜敏仪“武道元气”的馈赠,又平添了三分把握。 更兼归无咎自信,御孤乘必定在自己所锁定的八九人之中,不虞措手不及之患。对于这一战,他的信心和锋芒,也愈养愈足。 但是,令归无咎意外的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连江离宗的“天罗石”也不断分批送至,他所挑战的对手,都如走马观花一般遍历而过,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直到归无咎所锁定的“八人”全部交手并战而胜之,此时距离姜敏仪入住他洞府,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 整个“铨道会”已经接近尾声,似乎那日归无咎偶然听到的秘闻,御孤乘的整个谋划,只是一场梦幻,并非真实。 反倒是与荀申的一战,这明面上的“压轴之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养锋料敌 一触即发 又过了月余,“铨道会”临近收官,除却荀申之外,所有对手都一一相见,相继斗过。 归无咎终于确信:御孤乘,的确是因为什么意外的原因,“失约”未至。 这一日午时。归无咎坐在云台一侧的秋千上,静观天气清和,白云变幻,草木摇曳,飞鸟时聚时散,仪态分外的平静安详。 身畔不远处,黄希音骑在姜敏仪的肩上。她小腮帮子已然鼓鼓囊囊,兀自伸手摸着什么东西塞进口中。 仔细一看,她所食的约莫是一种紫色的浆果,空气中也弥漫着特有的馨香,掺杂了一丝酸味。此物盛在一只碗口大小、竹篾编就的小框里,挂在姜敏仪的脖颈上,供黄希音不断取食。 忽忽数月,黄希音也已经是真气二重境修为。 说来也奇怪,姜敏仪对于黄希音,固然有着难以自禁的好奇与欣赏。但是表面看来,无论是修行还是起居,姜敏仪对于黄希音都是采取一种稍稍保持距离的旁观态度。 似乎在欣赏一株小花小草的茁壮成长,远观而不亵玩,并不过分狎昵。 但是冥冥中却有一种引力。小家伙和姜敏仪的关系却愈发亲密了,如水之就下,浑然天成。 归无咎旁观者清,却知黄希音虽然与自己师徒名分已定,但是在她幼小心灵的深处,自己既是师父和榜样,又是挑战的对象,攀登的目标。这种情怀与姜敏仪的立场,自有殊途同归之处。 当然,这个道理,以黄希音当下的智力,是无法精确自知的。体现在外的,无非是大而化之的“性情相投”而已。 此时,姜敏仪知道。归无咎看似闲适平和,其实是在调和心境,准备着与荀申的最后一战。因此与归无咎保持着若即若离的间距,以免他受到干扰。 不想归无咎主动招了招手,唤她到近前来。 归无咎笑言道:“对于三日后与荀申的一战,敏仪你怎么看?” 姜敏仪心中一动。荀申在甘堂宗一直是处于一种极为超然的地位,七十七家隐宗,二百余位真传,和荀申有过深交的人极少。 纵然是当年洞玄会、今日诠道会。荀申的比斗出场,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出手便奠定胜局翩然而去,几乎无法汲取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而姜敏仪,正是极少数和荀申有真正实战交手经验的人物。 自她借居归无咎洞府以来,心中早已笃定,归无咎会向她打探荀申的消息情报。可是一连数月,归无咎竟始终缄默不言。 就在姜敏仪以为归无咎不会再问时,临战前夕,他又偏偏发问了。 按照姜敏仪的意思,要么不闻不问,一切以我为主;既然要问,就当早日发问,知己知彼。 换作旁人,姜敏仪必要以为这是一个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心性难以自持之辈。 但是对于归无咎,她却不敢如是想。 认真了考虑了一阵,姜敏仪答道:“荀申的境界,已经是万千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浑融无暇,精纯不二的至境。而你归无咎的境界,却在此浑融之上,更进一步。若是二人功行相当,你自然是稳操胜券。” “如今的现状,你在境界上胜过一筹,而功行上荀申领先一步,大约各有所长。” “只是纵然是道术相成,到底是道为主,术为从。道为根本,术为发明。真个到了旗鼓相当混冥难分、唯有一意之所主捕捉胜负之机的紧要关头,自然是你多占胜面。” 如果归无咎真的是金丹境界的法力,姜敏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相信他有一丝胜望。但是通过二人的实际交手,姜敏仪已经准确的估算出,归无咎的法力,大可以看成是一位元婴中期修士——尽管她并不知道归无咎是如何做到的。 归无咎点了点头。姜敏仪的论断,算是持中之论。 但是姜敏仪突然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也不可掉以轻心。” “纵然是大势如此,但是若是世事皆绝对精确的依照秩序运行,那么人人都各自接受属于自己器分的命运也就罢了,又要成什么道、修什么仙?” “照理说,功行愈精微、愈加逼近顶点,变数也就愈小。但是古往今来,强弱胜负颠倒,攻守形势变幻,后来者居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所以,你还是不能失了小心谨慎之心。” 归无咎眉毛一蹙。姜敏仪所言固然有理,但是他却敏锐的感受到,这不像是泛泛之谈的大道理。于是笑道:“你似乎意有所指。” 姜敏仪会意一笑,道:“当年往甘棠宗一行,我对荀申其人,也有几分了解。这人有两个外号,甚是有趣。” “在荀申踏入元婴境界之前,并非如现在这般,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相反,他性喜交游,尤好与同门谈论兵法弈道。” “在修道人中。寄情于琴棋书画的不在少数。但是兵法一道,本是凡民国度‘御众’之法。我修道人有所成就后,举手抬足便有翻山填海之力,纵然用兵如神,又有何用处?故而好此道者极少。” “但荀申却与众不同。朋友相会,一张口,三句话不离用兵之法,并自以为此道与仙家道术,自有通融之处。因而在同辈师兄弟中,渐渐得了一个‘兵仙’的诨号。” “成就元婴之后,荀申渐渐淡出诸同门视线。其实他是晋入更高层次,与门中化神及元婴三重境修士往来渐密,切磋也多,自此他谈论兵法渐少。但是他并非是摈弃了此道,而是由此入手,超拔其上,最终形成了一种独树一帜的道术理念。” “久而久之,‘兵仙’这个名号渐渐淡漠,转而却有更多的人给他起了一个新绰号:‘大阴阳师’。” 归无咎神情一肃,这“阴阳”二字,莫非是与阴阳道有关? 姜敏仪似乎已知归无咎心意,摇头道:“敏仪初次听闻此名号,也以为荀申兼修了阴阳道的传承。甚至甘堂宗内,有许多低阶弟子也以讹传讹。” “后来敏仪当面相问,才知晓并非如此。所谓‘阴阳师’,乃是门中年齿较长的一辈弟子与他交手之后,赞誉他潜通阴阳之变,出手神鬼莫测。” “无论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荀申都是以谋定而动、不战屈人而闻名。” 归无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姜敏仪又道:“我与他交手之后,对于那一次败绩,他看似欣然受之,器量倒也坦荡。但是我从他神态言语之中,却能捕捉到些许遗憾之意。” “据敏仪猜测。大约是武道元域的斗法,与荀申生平所学、所持之道大异其趣,故而使得他心意难以畅通,故而未能最圆满的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归无咎喃喃道:“兵仙……大阴阳师……谋定而动,不战屈人……” …… 三峰中峙,高三百余丈,挺削陡峭。 三峰的峰头,宛如三根支架,支撑着一只倒扣的巨大铜釜。这铜釜,远远一望,直径怕不是有百余丈大小。 围绕着三座山峰千余里外,便有密如飞蝗的飞舟来回逡巡。不止是这最外层的一道,每隔三十里,便有十二座飞舟裂成一队,环伺待机。 除了这些流动的飞舟之外,又有悬浮空中的塔楼,远近内外六十四座,暗呈阵法将三座山峰拱卫其中,由此可见其戒备之严密。 再看那被如临大敌之势卫戍当中的“铜釜”,其上阵纹密布,繁复炫目,更有若有若无的数十道气机弥漫远处。这气机仿佛无形的绳索牵动远近,仔细数之,约莫是七十六道。 铜釜之上,穿透云层千丈。一道薄如蝉翼的巨大锦帕上,尚有一殿宇坐落。 殿宇内外,随侍从人,尽是玉衣锦袍,修为无一是金丹境之下。个个腰执令符,神态肃穆,宛如神兵天将。 大殿正中主位上飘浮着一只蒲团,盘膝静坐着一位面色红润、须发皓白的老者。 此老面目看着和善,但是气象却与整个雄浑殿宇主客颠倒,使得此间弥漫着主宰一切的意志。 竟是一位天玄上真亲自坐镇。 殿下左右,又有两个中年人,功行卓越,气度不凡,道法俱臻离合境界。 左边那位略显富态之人,面色似乎略一犹豫,上前一步道:“三日之后,若得讯息他果然全胜而终,便开启了‘合界法禁’。” “此事纵然一金丹境外门弟子亦能为之。有弟子守在此处谅也无失,恩师不必空侯。不然岂非弟子无能,连这易如反掌之事也不能为师尊分忧。” 那老者摇了摇头,温言道:“不关你事。此事七十七家盟约,传承十余万载。终于一齐发动,非同小可。” “若是在我太素门出了纰漏,纵然有道尊在上,别家不敢指摘,总难免威信大削。故而还是老夫亲自坐镇为妥。修道万载倥偬过,也不必在意空耗这三日功夫。” 另一位身量高瘦的离合修士亦出言道:“既然兹事体大。尘埃落定之后一齐发动,岂不甚好?何必在结局未定之前,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备好‘合界大阵’?若是此子万一战不能胜,倒连累七十七大宗白忙活一场。” 老者一阵沉吟,道:“此事几位道尊,自有道理。或许,是因为一个‘势’字。” …… 第一百八十章 隐镜虚刺不宣战 界天通道之中,最后一战的气象,比往常大有不同。 那混冥昏黄的小界中心,不知为何多出一张大大的青色伞盖。 这伞盖之形甚为巨大,几乎不下百丈方圆。但是此伞现在悬浮于百余里高的高空,道道清光自伞内洋溢铺洒笼罩大地,所覆盖的空间更是比伞身大了数百倍,粗粗一望,约莫纵横七八十里有余。 此伞名为“幽明伞”,本是隐宗四大人劫道尊、琼石门乙道尊的一件异宝。其最初的功用,是铸成一道大阵的压轴法宝,是用以调御千变万化的阵法气机。 如今此伞单独出现在此处,乃是借助它的一桩妙用。使小界之内的景象,挪转于外,一览无余。甚至一并通过地脉之力,传于七十七家宗门。 这决定隐宗大计方略的最后一战,几乎每一家隐宗执掌门户的天玄上真都郑重以待,静观局面的发展。 如此排场,无论是照影石还是天罗石,未免都“后知后觉”了一些,已经满足不了诸宗天玄上真的需求了。 换言之,一场元婴境界的比斗,即将在至少百余位天玄境上真的注目中进行,这也是亘古以来所未有之事了。 那“幽明伞”并非荀申与归无咎中的任意一人携来,也不知乙道尊以何等法门将之运转进界天通道之中。 归无咎纵遁光徐徐降下。就在他来到小界中心的一瞬间,对面也有一人,几乎与他同时抵达,一迈步便落定正中。 先前一二百场比试,比斗双方要么你早一些,要么我早上半刻。如此巧合的“不期而遇”,是头一遭发生。 至于是否真的是“巧合”,那就不得而知了。 归无咎仔细打量着这个仅在“照影石”中模糊见过数面的对手。 荀申身材瘦削,颧骨鼻梁微挺,肤色发青。按照面相来说是一副阴鸷深刻之貌。可是偏偏他的一双眸子灵动温润,颇有亲切之意。两相结合冲淡,正像是坚冰初融,汇成冷流。虽不易接近,却也不会使人敬而远之。 荀申内里所着的是一件紧身劲装,与归无咎服饰相似。但是外间却披了一身白色宽袖长袍,一下子将紧致锐利的锋芒收敛了起来。这种松紧相得的衣着,和他的面相隐约间呼应、统一。 这万众瞩目的相遇,二人却并未太过生分,也没有小心翼翼试探的过程。 荀申平易之声朗朗传来,仿佛归无咎多年故友一般:“从隐宗大局来看,归道友的获胜似乎是大势所趋;但是出于荀申个人的立场,却不得不全力以赴。” “换作旁人,归道友之胜既深孚众人所望,那么想要对抗这裹挟混同的意志,多多少少会有些心理压力。但是在荀某眼中,却并非如此,反而把它看成一件有趣的事情。” “毕竟,大千世界中,每一次出人意料、打破常规,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惊喜。” 归无咎淡然道:“若是无法胜过道友,原来许诺,皆是空谈。荀道友自然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荀道友现在这一番高论,将战胜归某视为‘打破常规的惊喜’,信心似乎稍有不足,恐非临敌之正念。” 甫一接触,二人便在言语上有所交锋。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和先前临敌时的悠然自得、闲适写意截然不同。 因为今日所遇,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容不得半点松懈。 荀申点了点头,欣然道:“不过是诚于本心而已。” “荀某之道术,号称‘百兵七法’。炼得神通道法,威能或巨或小,或远或近,或显或隐,或震动山川,或载量微尘,共有百种之多。而每一战临敌之际,所能用者,不过从中择善而取七法。” “百中取七,这并非是小瞧了对手;而是若精心选择的七种法门若不能奏效,其余九十三道神通,同样没有丝毫用处。” “对付归道友该用哪七种法门,荀某筹谋已有数月之久。直到昨夜子时,才最终定计。但愿不会让归道友失望。” 两人在小界中心处各自落地,相距本有二三里。伴随着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二人大步流星,飞速接近。 可是就在荀申最后一句话出口的一瞬间,归无咎出人意料的驻足止步。 归无咎眸中一阵精芒射出,幽幽道:“白刃加身,鬼神莫测。如果这是道友七种法门的第一种,那么最起码这一道神通,的确没有让归某失望。” 荀申猛地抬起头,眸中似是有几分意外。 归无咎大袖一卷,一丝丝火星迸发,化作浓郁的碧气弥漫周遭,挤压着周围的每一寸空间。数息之后,两三点灰烬倏尔粉碎,随风漂去。 神元索灵符。 归无咎祭出此符,自然不是用于斗战的。 却见他周围的空间果然都被墨色浸染,唯有正前方左上、右上、左下、右下与正后方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八个位置,各有一道儿臂粗细的裂隙,那碧色烟气,不得透过。 其中面前左上角处那一道裂隙,赫然藏着一柄三尺长短的短剑,通体生铁一般的灰色,并不显露丝毫锋芒。但是此剑既能承担着隐刺之重任,威力又岂能小了。 此时短剑剑尖却遥指着归无咎的胸口,相距只不过两三丈距离。 若非归无咎及时止步,只消再往前走上两步。利刃加身,避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荀申唇角笑意一抹而过,言道:“这一式本就是旨在收出其不意之效。想来归道友也不会怪罪荀某不宣而战。” 荀申的语气,飘忽不定,婉转难平,似乎既有失落,又有释然。 归无咎平静言道:“久闻荀道友‘兵仙人’之誉。出其不意,兵法之常。这也算不了什么。” 此时归无咎的心意、气机,陡然攀升之极点,抱神以静,洞同天地,圆融不二,明察秋毫之末。 荀申欣然道:“荀某的道念家数,正要与归道友分说一二。归道友放心,这出其不意的手段,荀申只使一次。接下来的每一式若要出手,必定光明正大,与道友往常的铨道会交手并无不同。” 荀申此言虽然诚恳已极,但归无咎却不为所动,只微微一笑,心志愈坚,神气愈足,只往当日和“元元”一战时那跳出棋盘的超脱之境而去! 荀申脸色微变,随即当做无事发生,不紧不慢的述说起来。 对于荀申的用意,归无咎了如指掌。 在各宗天玄上真众目睽睽之下,又同为隐宗梁柱,荀申自然不至于用言语上的诈术取胜。因而他所言的“接下来每一式出手必定光明正大”应当是可信的。 但是此言之用心,并非真心宽慰。而在于暗暗打击归无咎的信心,暗指刚才第一重手段使出,归无咎虽未入彀,却已成惊弓之鸟,这才将周身气息攀登至顶点。若是归无咎闻言再度降下气机,那就是被他牵着鼻子走,被荀申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 荀申却不知,“圆满之上”的至境,是他所领悟不到的。归无咎以我为主,入此境中,并非险遭暗算之后的心有余悸,而是此战发挥长处所不可避免的过程。 不攀入此道意极境,不足以战胜强敌。 荀申却似乎真的完全放松了下来,仿佛两人真的是在研讨道术一般,向归无咎介绍着自己第一法的妙意真谛。 荀申出其不意所用的第一道神通,名为“隐镜”。 古往今来,最厉害的幻术神通。皆是重视规模全体,易情换景,颠倒天地万象,使得中术之人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与真实无异,难得解脱。 而荀申的理念,自谓“阴阳轮转一线机,天翻地覆半子先。” 一局棋的胜负,胜百子是胜,胜半子也是胜。因此不必追求一口气将敌手击倒,而是巧使手段,占一子之先。 至于余下的“势”与“利”,大可先大大方方让给对方。求全则毁,何如步步为营。只消占的阴阳变幻中的一线先机,那么最终的胜利必定不可逆转。先前所让渡的利益,也必定能够全数追索回来。 这“隐镜”神通的厉害便在此处了。 作为甘堂宗自古相承一门高明幻术神通传承,传到荀申手中,并非醉心经营其全体大用,试图制造出一个完整无暇、牢笼人心的幻术空间。 相反,整个空间的绝大部分依旧是真实的,敌手即便神意探查,也发现不了丝毫错处。 荀申的一切精力,却用在营造炼化八个角度的狭小空间,仿佛空间裂隙一般,目不能见,耳不能闻,神识不能探隐。 试想。敌手之神意,需要侦知弥漫周身的整个空间;而荀申的精力,却只需要经营八个有限的“点”。双方轻重难易不同,纵然敌方神意精敏不亚于我,也有极大的可能疏忽错过。 以一通俗譬喻言之,凡俗间善于说谎之人,也知编织一个完美无瑕的故事,何如依托事实,一假九真。 更厉害的是,在二人逐渐接近时,荀申的谈吐的语气不缓不急,娓娓道来,其实是意在牵制归无咎注意力的手段。 这是心术对于神通的辅佐。 只是“隐镜”遗憾之处在于,荀申的全部法力必须用在经营八道幻术裂隙之上。在幻术裂隙之内,再藏一道神通,非人力所能及。因而真正克敌制胜之物,必须要仰赖法宝外物。 猝然相逢,若非小铁匠器灵提醒,告知归无咎身畔有一件善于隐匿的异宝,归无咎竟也并未看破荀申的“隐镜”神通。纯以道法而论,是荀申占了先机。这是归无咎入道以来,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此人深通兵法虚实之道,“兵仙”,“大阴阳师”名号,正得其宜。 归无咎战意勃发高涨。本土仙道文明中,荀申,是归无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高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凌人 兵法 龙蛇 归无咎心中的高看一眼,荀申无从知晓。但是此时在荀申心中,却思绪滚滚,有不断的失落、庆幸的情绪在流淌。 若是寻常修道人,断不容如此显露的负面情绪侵扰心田,必定会强力抑制。但是荀申深明“道法自然”之理,知晓唯有徐徐安抚炼化,彻底理顺本心,臻至“始终不疑”的心境方算成功。 一味强压,治标不治本,只是铸成一道自我欺骗与安慰的心理防线罢了,徒然给自己增加精神负担,并且早晚有长堤溃围的那一日。 这也是他使出“隐镜”神通之后,突然又降低节奏,对归无咎阐述道法之理的原因,其实是给自己的心境一个调和缓冲的时间。 说来话长。 按照荀申的设计,隐镜虚刺这门神通,修炼到极处。真正克敌制胜的依旧当是神通法术本身,而不该是外物。 但是以他现在的境界,尚无法做到在维持幻术裂隙的同时,在其中经营一道无声无息的克敌神通。纵然勉强相试,也决逃不过归无咎的耳目。假之以法宝,是不得已之下的权衡之计。 本来这也算不了什么。 诸宗真传弟子较技,并不禁绝法宝。只消你所用的法宝与你自家神通道法一脉相承,而非借助品级远高于己的天祭器一流的宝物,依旧便算是你自身战力的一部分,无人敢于质疑。 而荀申藏在幻境裂隙之中的这一柄三尺短剑,看似寻常,其实却有来历。因为他是门中诸天玄上真厚望所托,所用外物俱是精益求精,这一柄短剑也不例外。 此剑名为“惊蛰”,本身虽非“天祭器”一流的层次。但是经历诸上真以秘法祭炼,单论隐匿藏虚这一层上的妙用,已经远非寻常元婴修士所能触及了。 从这个角度说,荀申动用“隐镜”神通倒也罢了,但是“惊蛰剑”的品质,已经隐约触及情理的边界。纵然借助这一招取胜,也有胜之不武的嫌疑。 连隐约突破规矩的一式并未建功,荀申不免陷入失落与释然之间的矛盾之中,非得徐徐调和不可。 距离此地甚远的甘堂宗宗门之内,权上真安坐于一方十丈高下的青壁面前,身畔尚有数位气息与他相近的修者,显是甘堂宗大能,各自凝神以待。 此刻,他正通过幽明伞同步观察界天通道内的战况。 见此情此景,权上真心中也是有几分讶异。荀申用出了这一招,委实在他预料之外。 只是这几乎有些越界的手段也未能建功,胜负是小,但愿荀申不要因为这挫败而影响了自家的斗志。 但是细看荀申的精神面貌,既未轻易受挫,又未勉强抑制,而是从容面对,缓缓调剂,正可见他深载甘堂宗众望、非同一般的心性修为。 诸位道尊决意提前立下合盟法阵,对此战结果的偏向性已经毋庸多言;权上真自然也知归无咎顺利取胜,乃是对隐宗命运最积极的结果。 但是荀申若是遭逢挫败而消沉,就非他所乐见了。 小界通道之中,荀申与归无咎相谈片刻,心意重新复于圆满。 他果然并未食言。第二次出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却见他后纵百余丈,双臂之间,五指虚向,蓦地生出一枚灰蒙蒙的气旋来。 此物显然是他法力所化,这道神通的显化之形,在荀申这个层次的修者使来,几可以用“其貌不扬”来形容。 唯有一条奇异处——这尺许宽的气旋,仿佛被关在一个大了尺许的透明圆球内,上上左右往复激突,呈现不规则的乱颤。 又过了三四息的功夫,这气旋的颤动幅度渐渐缩小,直至完全归于静止,浮动 在荀申的掌心。同时荀申面上隐约有青气隐隐,仿佛一块未经锻炼的生铁,身躯翩然若浮,摇曳空中。 就在这一道诡异神通即将脱手而出的一瞬间,归无咎眸中一抹冷电闪过,毫不迟疑的反手拔剑! 铿然而起,剑如新月。 这一剑剑光,精光湛湛,是以归无咎独家体贴的“履尘”剑意为底子;但是月晕浅浅,又含博大通融、气象卓越之意,显然是消化吸收了古空蕴念剑“剑鞘”的许多精义。 这内外相济的一剑,除却“空蕴念剑”本体以外,单论形成具象、以剑为形的真实剑术,是归无咎得最强一剑! 一剑出手的瞬间,正是荀申手中蓄势已久的诡异气旋脱手而出的同一刻,全不差分毫。倒像是两人约定好了时辰一般,要验证两道神通的威力。 荀申的第二道神通名为“凌人”,精义非浅。 这一道神通看着其貌不扬,但是内中却蕴含无穷杀伐霸气,侵凌扩张,俨然可用“流毒无穷”四字离开形容。只消敌手应对稍有迟疑,待“凌人”神通霸气弥漫,再想抵挡,就十分为难。 到了那时,纵然神通法力能够抵敌的过,也难免神意飘荡,产生力不从心之感,最终一步一步滑落于失败。 以一招之先,呈斗气之盛,销魂蚀骨。是为“凌人”精义。 对付这一式,唯有鼓足勇气全力出手,在神通起势的一瞬间奋起出击,才是破势之正理。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正是破解此术之精义。 但更厉害的是,荀申这一式“凌人”,暗藏攻心之道,通常并不单独使用。故而成功的把握极大。 如同先手使出的“隐镜”神通一般,以藏虚变化致胜的神通秘术,在荀申所掌握的秘法之中,共有十二种之多。 与敌交战之际,荀申都是如今日成法。先以一门诡秘幽深的的神通秘术作为前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若一举建功固然上佳。即便不能成功,敌手也必将大为心悸。 此时荀申再一举祭出“凌人”神通。若敌手以为荀申的神通风格尽是走的奇变百出的路子,稍稍存有观望谨慎之心。半分踟躇,便葬送了胜局。 “兵仙人”的兵法精义,融入斗战之中,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看眼下战局,归无咎显然并未入彀。 归无咎这代表自家有形剑术最高明的一剑,在“凌人”神通脱手而出的一瞬间遽然发动,剑气荡漾,其锐利跳脱之形,竟让人恍然将有后发先至的错觉。 所蕴之勇气决绝,一往无前,哪里有半分迟虑? 两道神通正面轰击,震起方圆百余丈的云气乱流,搅成一团。若是小界之外,必定是飞沙走石,不见天日。 但是在这小界之中,却只是云气搅动,天光开合,乍阴乍阳,虽浮沉之间妙意不尽,但是到底失之玄虚,难以尽现两道神通摧山断岳的宏伟雄阔。 归无咎心中,却暗含一丝意外。 荀申第一式“隐镜”神通几乎得手,让归无咎对荀申不由地不高看了几分。心中忖度,若是荀申所择七法,均是高明莫测不下于“隐镜”神通,那么归无咎今日之战,必定甚为艰苦。 但是这第二式“凌人”神通,其法意固然依旧甚为高明,但是对归无咎造成的压力,却远非“隐镜”那般惊才绝艳。 如同他在红云小会之中,辰阳剑山“推锋绝剑”等神通秘法,自然是道义精妙,教人赞不绝口。但其中义理,一旦发挥,就立刻被归无咎窥破其中虚实,有成竹在胸功,从而收从容应对之效。 一言以蔽之:其法虽精,却在归无咎视界之下,不足虑尔。 荀申见第二式“凌人”无功,毫不气沮,反而气度愈发从容了。冲归无咎点了点头,再度施展手段。 却见他两臂一抬。各有一点清气,化作两袖青蛇。 两道气化蛇形,其中一道渐渐生出四足,触须,鳞甲,鹿角,俨然化蛇成龙;另外一只却色泽益发幽深晦暗,光溜溜的吸收一切光泽,除却米粒大小的两目放光之外,通体显成墨色之影。 一龙一蛇迎风化作丈许长短,一左一右,分兵进袭。其形貌之惟妙惟肖,仿佛真实,显示出荀申对自家法力的精湛造诣。 归无咎静观荀申施法,报之以洒然一笑。 此刻那龙形由上而下,攻向归无咎面门;那蛇形由侧翼而来,攻向归无咎肋下。 但归无咎剑光一起,对“龙形”熟视无睹,斜斜一道清光化作弧线,将那近身的幽黑蛇形斩成两段。 奇妙的是,蛇身被斩断的同时,距离归无咎尚有数丈之遥的青龙,也迎风溃散,化成碎屑。 第一百八十二章 诚于道缘念 难争半子先 一龙一蛇消散之后,荀申镇定如恒。但见他长袖轻抖,两道清气再度显化。依旧是一龙一蛇之身,呈前后夹攻之势,分进合击。 这一回,归无咎对面前吐信欲噬的蛇首视而不见,剑光一摆,一个轻巧的转折,仿佛海底捞月。眨眼间便把背后龙颈刺个对穿,旋即溃散成一团气机。 龙身一散,身前黑蛇立即光华暗淡,“砰”地一声闷响,化作十二道烟气,隐没归墟。 前后同步,丝毫不差。 这一式“龙蛇”神通,并非简单的分进合击之道,而是荀申自弈棋用兵之中领悟出的法门,把门中一道旧有秘术升华提炼。 弈法之中,虽然千变万化,但是究其大体,可以分为两道。一是招招争先,抢攻压迫,从而获取胜势;二是以不变应万变,以待敌之破绽,再反客为主。 其中的“不变”之法,并未一味地消极等待。而是主动创造局面,给与对手看似均等机会的选择权利。 譬如棋盘之中,有三四个要点,似乎都甚为紧要。在庸手看来,无论落子于哪一处,都是堪称正着。但是在高明的弈者眼中,依旧能够分辨出,这几个备选点有细微的优劣之分。 若是营造局面,频繁的让敌手去做出这种选择。纵然你可以侥幸蒙对一次,两次,却也经不住五次、十次,二十次。到了百余手落下,双方的差距已经拉得相当之大。 “龙蛇”神通,正是法此精义而生。 那一龙一蛇,一显一晦,暗中相互关联。其中一为“正着”,一为“错着”。 设若龙身为“正着”,蛇身为“错着”。那么当敌手斩中龙身之时,那蛇身仿佛同呼吸、共命运一般,便会自然而然地溃散开来,不劳你再度动手。 但是若你斩中作为“错着”的蛇身则不然,龙身依旧会向你进袭,那你就不得不使出第二着补救。 到底是“龙身”为正着,还是“蛇身”为正着,全在于施术者施为,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迎上“龙蛇”神通。若是你功行境界远在施法者之上,那自是夷然不惧。大可以使出“一力降十会”的路数,不分青红皂白,将龙蛇二身一并斩杀。 但是若比斗的二人功力相近,那就断不可行了。 因为唯有勘破正解,双方这一回合的交手,所消耗的法力才是旗鼓相当。当你每做出一次错误选择,就要相当于消耗了更多的法力与精神。到时候敌手若将此法来回使上成百上千次,便可教你法力耗竭,神气疲软。 此刻荀申正是如此做的。 龙蛇之身消散之后,他便依葫芦画瓢,再度将此法使来。 一开始荀申是秉承虚虚实实之法,来回将“龙身”、“蛇身”中的一种设为正身;几番试探之后,又一反常态连续十余次将“龙身”设为实,“蛇身”设为虚;抑或连续六七次将“蛇”身设为正身。总而言之是变化莫测,全无规律可循。 但是不论他如何折腾,归无咎剑光纵横,总是一剑了结,并未有一回出手补救。 此时纵是下愚之人也能看出,五成的几率,任是谁也不肯侥幸连续猜中百余次之多。归无咎的道行,确实足以勘破“龙蛇”神通之虚实。 然而荀申似乎有着某种执念,依旧乐此不疲一般,来来回回把“龙蛇”神通来击。 直到五百余式之后,荀申见归无咎始终批亢捣虚、信手拈来,出手大开大合,面上自信从容之色不减分毫。似乎龙蛇之分,昭然如日月之明,不由地双目一眯,面色微凝。 身为“兵仙人”的荀申,这一门“龙蛇”神通,除却其本身道法上的精妙外,同样另外藏有深意。 在甘堂宗内,以荀申的修为,同辈之中自然是所向无敌。其修行锻炼,斗战之术,与同门师兄弟切磋已经难有所得,主要源自两种渠道。 其一,自然是和功行辈分更高的化神境界修者交手。越级挑战,先窥上境,这是百家真传之正法,固不足道。 第二种就值得一提了。甘堂宗通过一道秘术,营造出一尊与荀申本人功行相若的“分身”。与之相斗,等若荀申自己与自己切磋,战力旗鼓相当自不必多说,更能取得一前所未有的视角,审视自家的功行得失。 久经锻炼之后,荀申发现,以自己道行之深,审辨“龙蛇”神通之虚实固然可以做到。但是若是反反复复,久经考验,也难免神魂衰疲,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 细品其原因。“龙蛇”神通并非明悟法理之后信手便可施展。其修炼施法过程,极有幽微曲折之处,非借助门中几道秘法提携,否则难以成就。 以特殊准备的成法,去考验间不容发的临场应变,纵是能力相等,也自然而然地会占的上风。 “天翻地覆半子先”。 “龙蛇”神通所伏的后手,正是这七字的鲜明写照。蓄势既久,神通亦妙,却不追求一击制敌,反而将优势化解于数百上千手的反复拉锯之中,最终形成双方神魂饱满与疲惫的差距。 荀申并未冀望于“龙蛇”一式本身的奥义,能够骗过归无咎耳目。但只要如同自己面对这一式一般,相持既久之后神疲力怠,便是自己占得上风的大好时机。 但现在看来,连这一迂回侧翼的后手,竟也未能成功。归无咎接下“龙蛇”神通数百击,非但不显疲态,反而神采飞扬,愈发潇洒自如。 荀申心中一念浮起。自己的神意精神,已经是圆润饱满,无所欠缺。归无咎能够做到这一步,当是臻至此境之上的有一重玄妙境界。 究竟是道无止境,天外有天以至于无穷,还是,自己距离真正的终点只差最后一步? 平心而论,荀申自然更希望是前者。毕竟一步之遥,未免太过可惜。 感觉到自己神意飘荡,荀申如浮水采青萍,将荡漾着的念头自然而然地收起,没有丝毫勉强。 这与开场时使出“隐镜”神通不同。若连这点炼心之功也不到火候,那他荀申也无法修炼到今日之境界。 荀申当机立断,抱袖成圆。清气一卷,颤动微鸣。 归无咎微微一愕。 原来荀申所使用的,又是一道“凌人”神通。 按照归无咎对荀申心理的把握,二人交手,荀申七种神通的顺序,必定是精心设计的,多半不会将已经使过的神通颠来倒去再用。 因为诸神通皆以妙意见长,其法若能建功,则胜负已分;若不等奏效,则再度使用亦属无用。“凌人”神通的针锋相对之意已经被自己窥破,荀申再度将此法施展,是何用意呢? 归无咎略一思忖。“凌人”之道,在于必争;“龙蛇”之法,却是徐攻渐取。二者之精神,一刚一柔。 莫非是通过神通法意节奏与风格的反复变化,影响敌手之心志,从而潜移默化中削弱归无咎自身实力的发挥? 此说若是用于列宗寻常真传之间的交手,自然是大有道理。但是以归无咎、荀申的精神境界,此做法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此刻荀申双掌之中,“凌人”神通的混沌气机已经归于稳定,被荀申反手一抛,迎着归无咎缓缓送来。只是现在的这一式,比之荀申第一次使用“凌人”神通时,显得愈加厚重缓慢。 按照破解此术的正理,归无咎当奋起精气神,迎头逆击之! 但是归无咎此刻心意萌动,却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鼓动他做出一个出人预料的动作,唯有如此做,才是应对荀申当前这一式的正解。 这个念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归无咎此时一身神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锋芒,探幽索隐,不遗余力。他隐约悟到,自己即将面对一个诡谲难定的考验,只是不知这考验应在何处。 若是这考验应在来袭的“凌人”神通之中,那么自己的生出的念头,自然是由于自己道缘高妙、心有灵犀,确实摘得破局的之妙法。 但若是这警兆不在神通之中,而是“念动”本身…… 换言之,若刚刚生出奇怪的念头并非真实的道缘感应,而是对手某种心境幻术的诱导。那么归无咎为这念头驱使,走出一步荒谬绝伦、甚至是不可思议的错着,终致败绩,那就冤枉之极了。 尽管时间紧迫,但归无咎依旧极为冷静,飞速思量。 他一身法力与境界圆满结合之后,一身实力不在荀申之下。只消自己奋起一剑,完全发挥自己的实力,以道理而论,终不至于在这一式上,落得下风。 纵然荀申有甚诡诈玄虚,也不过是诱使自己多耗一些法力罢了。“半子”之先,未必不能再扳回来。 但若是尊崇那奇怪的念头行事,却有一招致败、覆水难收的绝大风险。 权衡轻重利弊,似乎如何抉择,已经不言而喻了。 归无咎眉头一拧:但……若是如此,这看似顺理成章的思维轨迹,恐怕正落于对面这位“大阴阳师”的计算中吧? 抬头一望。荀申使出“凌人”神通之后木然而立,面无表情,悲喜难辨。 可归无咎却觉得,眼前的荀申,似乎过于内敛庄严,失于沉重,不复先前“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自在洒脱。 终于,归无咎做出抉择。 那就是……诚于本心! 归无咎气息内敛,神珠暗藏。整个身躯,仿佛虚空一叶飘飘荡荡,在空中慢悠悠地浮动了十余丈的距离。 双目垂帘,似睡非醒。其气息,淳淳如,泊泊如,非攻非守,悠然自得。 此情此景,与斗战绝不相合,反似蛰眠胎息,梦游仙境。 此时,若是“凌人”神通的气旋逼到近前,归无咎再想要反击,已经极为勉强。纵然奋力抵挡,不虞损伤,但遭此一创,至少也要削减二三成战力。 如此一来,胜负再无悬念。 但出人意料的是,“凌人”神通的三花气旋,悠悠地沿着一条直线,熟视无睹般地从归无咎旁边擦身而过,好似一位与人无涉的过客,十余息后,栽落在数里之外的地面上,连一丝水花也未泛起,极为诡异的凭空消失了。 归无咎睁开双目,微微一笑。果然不是“凌人”神通!虽然这一式,在最终暴露差异之前,足可乱真。 是自己赌赢了。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借法天玄亦无功 荀申临战对敌,神通之数虽是七种。但是这七种神通的地位与分量,绝不可等量齐观;亦非一味地由浅入深,由易转难,以最后一式为压轴。 要而论之,如第二道神通“凌人”,第三道神通“龙蛇”,虽然其道法意蕴极为高妙,又外得兵法之道以为辅佐,如虎添翼。但荀申从一开始就知晓,在这两道神通之上获胜的几率,并不算高。 真正寄予厚望的,除却隐约有越界嫌疑的第一式“隐镜”之外,便要属刚刚这一招—— “求心”。 自从跨入金丹四重境界之后,荀申在甘堂宗内除却乃师权上真外,其余诸位上真,也是轮番上阵,每年抽出月余,教授其道术义理。 认真算来,荀申每年有半数时间在师长之侧;另有半年与年齿较长的元婴、化神境界修者交游论道,眼界经历,早非寻常弟子可比。 七十七家隐宗之中,如云中派等规模稍显狭隘的,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谋之急务,不过是天玄境传承不绝尔。 而根基较厚的十数家宗门,对于磨砺道术、时机一至,与圣教祖庭争锋天下,却时时刻刻不敢忘怀。除却积累底蕴、以待天时外,道法神通杀招的修炼精研,一刻也不曾放下。 说来也是一桩奇事,在进阶元婴境界的那一月,荀申正是客居于本宗明诠上真洞府之中。明诠上真,在甘堂宗诸位天玄上真之中道法高妙,几乎与权上真不相上下。 荀申破丹成婴之时,明诠上真恰好修成一道精奥的杀伐手段,以为同辈交手时的卫道底牌。 彼时明诠上真修行之地,乃是在自家洞府九叶峰峰顶之上三千丈的高空,开辟一道电浆雷池。 而荀申成就元婴的一刹,放出自家元婴分身,疾空纵游,接受自然五气之洗礼,一举穿破穹宇云层,捕捉到了明诠上真炼成道术的那一个瞬间。 按常理说,天玄上真的道术,是元婴修士所领悟不到的。但在那成就元婴的一瞬间,荀申之神意飞扬骋怀,情动万古,自身神气舒展到极为活泼的境地,竟然突破自身极限,与明诠上真的道术隐隐生出共鸣。 纵是如此,荀申感悟虽深,但是若说要将天玄上真的秘法化为己用,依旧万万不能。然明诠上真有感于天意造化、良机难失,便随缘施化,结合荀申的感悟所得,与自家修炼道术的余气,炼成七枚“心焰”相赠。 荀申据此炼成一门奇妙神通,每施展一次,以一枚“心焰”为凭。 这一门神通,若是与敌手之气机正面碰撞,只一个刹那的功夫,便可将敌手法力的小半化去,并逆转阴阳,化为己用。 试想,原本半斤八两的对拼,在此术之下,顷刻间就变成三倍之力击向己身,其中威能不言而喻。 由于“心焰”总数为七,用上一次便少一次,更兼日后“天人三境”之时,此神通威能不减,更可为防身利器。故而在元婴境中用上一次,其实本是绝大的浪费。 硬碰硬的交手中,几乎是突破道法极限的限制,堪比一门对顶尖修士也能生效的“法象由人”之术。 不仅如此,因为每一枚“心焰”微小如尘,几不可察。所以可借用其他的神通法门以为掩人耳目的手段,并将此法深藏其中,可谓防不胜防。 这一神通,原是在明诠上真的秘法中截取二字,名为“侵心”。但荀申嫌其过于张扬霸道,不合其神鬼莫测之象,故而改名为“求心”。 只是如此一来,名号虽雅致,却与这神通本意相去甚远了。 修道中人,最重缘法。这一门“求心”神通,虽然是借助天玄上真之手成就,但是得法契机,乃是荀申自家的造化,旁人也难以置喙,与一味仰赖外物“惊蛰剑”的隐镜神通,大不相同。 况且,冥冥中自有定数。你有一得,若有一失。这“求心”神通,正面碰撞固然天下间无双无对,已非元婴境所有;但是并未真个能使得法之人,突破境界极限。 以元婴境界的修为施展此术,其实是勉强到了极点,几乎是如同抛掷重物一般将其掷出,所经之轨迹,乃是一条固定的直线,且其速度也不算迅捷。 此术途经轨迹之中,若不能感应敌之气机,唤起性灵,便会如死物一般远远抛去,最终没于五行,归于沉寂。 若荀申先前所施展的“凌人”、“龙蛇”二神通,纵然事先告知你法术之精妙。若尔之道行在我之下,那同样是全然不能抵挡的。而“求心”神通,一旦将其中奥妙宣之于众,那么哪怕对手是一位金丹境的修者,也可轻易避过。 从这个角度看,此术之缺点,竟比之“凌人”、“龙蛇”还要不如。 唯有如此,才暗合天理道心。你具备了此境界不可能具有的威能,也就自然而然地存在此境界本不至于出现的弱点。 荀申“求心”一式之后。归无咎面色甘苦难辨,神意怡然,似乎只是经历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倒未见什么后怕庆幸之色。而荀申同样只平静的摇了摇头,轻声自言自语了两句,也丝毫不见沮丧。 交手的两人,对于这一式的攻防,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此刻亿万里之外,星落棋布纵隔划分的无边水域、幽幽界天之内,驮着四只猛兽的十字座上。 江离宗芈道尊,琼石门乙道尊,太素门尊卢道尊,以及一位肌肤蜡黄,干瘪瘦小的神秘老者,这四位真正能够决定隐宗命运的大人物,却不由地相顾颔首。 这几位脸色变幻,看着十字座正中心一小团迷离变幻的光景,似是欣然,似是怅然,又似是快然欣慰。 能够让此等人物纵情疏宕,可见归无咎与荀申交手的这看似滑稽的一式,背后深意并不简单。 芈道尊,乙道尊,尊卢道尊数月之前便已相聚。而最后这位老者,正是前回只一封留书,并未露面的清凉山五壶道尊。 芈道尊声透穹宇,随着他话音飘荡,小界中二日四月十六星辰,也飘摇若坠:“过了这一关,那就是有十成把握。” 乙道尊,尊卢道尊齐声道:“然也。” 三人取得一致意见,一致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人。似乎五壶道尊的意见,极为重要。 那矮小老者五壶道尊,沉吟良久,终于道:“天人鼎立之境的妙用,非低辈弟子所能得。借道天玄,于焉至极。能过这一关,万法不足虑。” 此言一出,芈道尊三人,俱容颜大悦。 原来。当日芈道尊传书定计,又遣姚上真驾临云中。以他所见,若是归无咎能过胜过“三十六子图”中排名第二十三位的甘堂宗荀申,那么只要道宗祖庭的杰出真传排名在十二名之外,就有必胜之理。 隐宗合盟,下书祖庭,也可一举发动。 芈道尊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是“三十六子图”排名局中的副册一十二人,理应境界相若。对上道行更胜一筹的人物,胜负之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一判断不可谓无理,但是绝不是全部。更深层次的原因,却大半落在荀申的这一门“求心”神通之上。 甘堂荀申,元婴境界借法天玄,几乎是这一种斗战本领所能得到的最上乘机缘。圣教真传纵然功行资质能够天外有天,也极难得到与此相媲美的缘法。 因为这机缘,并非倚仗外力铺张所能搜寻。圣教祖庭虽强,天玄上真也只是有数的数十人。更重要的是,成就元婴、炼化神通的时机,各有天时定理,决不能刻意存心去凑。 若是归无咎能过这一关,那么说明其人冥冥中的机缘运数,已经到了不可测度的程度。 对上祖庭嫡传,只要“三十六子图”排名不虚,绝无不胜之理! 另有一点也是不可忽视的。 “求心”神通,虽似是天意设阻,留下了看似极为简便的破解法门。但是若无施法之人主动提及,以元婴境界的修为想要看破,那是万难做到。 何况施展此法的不是旁人,而是号称“兵仙人”的荀申。诸宗上真,知晓内情者,无人会怀疑荀申能够以最合理、最恰当的时机,施展此法。 胜过荀申手上的“求心”神通,相较于旁人,又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当荀申选择将“求心”神通伪装在“凌人”神通的外壳中使出,这一计谋,连高居穹宇的四大道尊,也不由地动容,忍不住击节赞叹。 原来,整个“凌人”神通,占据了七法之一的名额,竟然是机中藏机,其实是在为真正的杀招,第四式“求心”作一垫脚石。 “凌人”神通的特质,几乎是“求心”神通最完美的后手,天造地设的诱饵,请君入瓮的绝着! 如此妙算,心胸果有海渊之深,城府之严。在那一瞬,诸位道尊仿佛已经看到归无咎不顾一切的冲了上来。 一个难以置信的冷门,令人惋惜的结局,即将变成事实。 可惜,这一切都并未发生。 惜甚;亦幸甚。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忘川 归一 星雨 荀申双臂张开,五指扩伸,一身磅礴有力的气机源源不断的自他掌心之中流出,卷舞成势,显然,这又是一门威力甚宏的神通。 同一时间,归无咎身前身后,同时升起两道水幕。 身前的这一道,高瀑悬泄,势扩而悍,宛如匹练铸高墙,化作一道雄浑阵壁,迎面推来。单单是视觉所见的高大伟岸,便能给人以绝对的压迫感。 而背后的一道水幕,却似汩汩鸣泉,如明珠之溅,碎玉之崩。飞泉夹洒,说不出的清越欢畅。同样在以推波助澜之势,向归无咎挤压逼近。幽幽清泉,虽难使人生出威压之感,这这份若远若近的水声,又分外使人心悸。 更妙的是,眼前这一道雄浑高瀑之墙上,赫然有一只五爪青龙虚影,神气宛然,上下游动;而背后清泉水汽中,隐约可见一只深色腾蛇,蛰伏待机。 两物景象,不难使人联想到荀申第三式所用神通“龙蛇”。只是二者面貌极为相似,只是大小悬殊,相差了百余倍不止。 两道水幕相向而行,夹逼愈迫。 归无咎忽地纵情长笑,声震四方,层层叠叠弥久不散:“虚虚实实的道理,见识过一次也就够了。荀道友故技重施,可知其味也寡淡?” 说完归无咎右手食指、中指一点,两道精纯而收敛的剑气弹出,一前一后,刺向两道滔滔水幕。 那两道水幕气象宏阔,似是荀申一身法力所化;而归无咎二指剑气,纵然法意精当,但却是细如蚕丝。论及力量之规模,恐怕说是动用了一成力道也嫌多。 但两道剑气落在水幕之上,却如同利刃划过薄纱,不旋踵即将水幕撕裂。龙蛇之象,高墙之形,也由此消失,仅见两朵白浪聚簇成水,自高处跌落,重归一抔清水之象。 乍阴乍阳,起落之间,荀申的这一道神通已经被破解。 俗语有云:“力不从心”。 对于凡夫俗子而言,自身潜力的极限,除非机缘巧合,否则是永远无法触及的。但是对于修道人则不然。四肢百骸、骨骼气脉,俱能察其幽微,锻炼调度。故而一心之所主,全身之力便为其所用。 然而,此时所谓的“全力以赴”,依旧并非真正的一身之真正极限,全体大用。超迈极境,神意不拘,且任此身、心相合,感通天地,其中别有一重“更上层楼”的巍巍盛景。 以归无咎本人而论。在红云小会与“元元”相斗的过程中,他一步迈入“圆满之上”的奇妙的境界。 但是据实而言,彼时的归无咎,无论是入境之自在由心,还是迈入那高拔玄奇之境中的临场发挥,气力调度,比之同入此境的轩辕怀,都要略逊一筹。 方才面对荀申的“求心”一式做出的抉择,不经意间成为归无咎道途中极为重要的一步。 渡过此关,如同一叶扁舟在千崖万山兜兜转转,久经转折之后,终于冲破壁垒,重见光明,从此顺流而下,不复回返。 归无咎的心、意、境,瞬间攀升至一个圆满超拔的境界。目之所见,身之所主,仿佛在一处尘埃跌宕、天花烂漫的冰壶玉鉴、完美世界,托住己身,迎向无限的大圆满,道驰心骋,舒翼奋飞。 归无咎第一次进阶“圆满之上”的妙境时,其意空明澄澈,宛如新月;而此时一心涤荡,心界澄碧;履真怀道望远,譬如登高日出——却似象法晨曦。 月华虽润,终只是黑夜中的光明。岂能及天光开合,照朗四方! 到了此时此刻,归无咎的“圆满之上”境界,才真正“圆满”。 平心而论,荀申这一式名为“忘川”的神通,由内而言,法意精纯,道术高妙;自外而论,构思奇诡,出其不意。两端均在“凌人”、“龙蛇”二神通之上。纵然不能与借法天玄的“求心”相较,也是荀申寄予厚望的绝着。 但不料归无咎跨过难关,心境又有升华。看破玄机浑不费力,随手破解,竟要比应付“凌人”、“龙蛇”二式还要容易得多。 “忘川”乃是一门寄法于音声的幻术,通过一前一后滔滔水声,鼓荡七情,动摇人心。 但若论破法也极为简单:随意出手前后一击,两道水势自然瓦解,哪怕只使出一成法力,也足够了。 只是这看似简易的破法,却是知易行难。荀申用此法与人试招,在今日遇上归无咎之前,交手之人无一不落入彀中。 因为这前后两道水势,形象幽微,对比鲜明。这具象演化乃是精雕细琢,暗合道法之理,极能勾引起对手品鉴评判的念头。 更何况,这水势虽然气魄宏大,但是水势推卷,论速度却不甚快。迎敌之人,总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也难免生出审敌待动之心。 正应为如此,敌手遇到此着之后的第一反应,无不是凝神观察,以期窥看出什么门道。 只是一旦做出此等选择,只消三四个呼吸,就要落入圈套。 另有一桩厉害处。前后两道水幕之上,一龙一蛇两道虚影,其实与“忘川”神通本身全无关系,正是荀申特意为见识过自家“龙蛇”神通之人所设的陷阱。 敌手极易产生联想,把“忘川”神通误以为和“龙蛇”有什么关联。前后两道水幕,一者雄浑,一者清微。是否有虚着实着之分。又或者从哪个方向突破,其中有什么讲究。 这种思维一旦产生,敌手必定忍不住仔细观察前后两道水幕之虚实。这便正中荀申之计了。 “忘川”神通的精髓,全在于一个“忘”字,摆脱有形色相的拘束。一旦迷于色,拘于形,起了思考揣摩的念头,就要为此法所制。 荀申也并未想到,这高明若斯的一式神通,竟然连迷住归无咎一瞬也不能够。 数百丈外,归无咎身躯高拔,音声凌冽高古:“此法虽妙,到底不如前着。若先前的一式就是荀道友道术的顶点,那么这诠道终战,胜负再无悬念。” 荀申目光若明若暗,神色淡然。归无咎此言,虽然有意在打击自己心志的嫌疑,但是他并非徒逞口舌之锐,而是其本身的真实见解。 可谓以煌煌大势,阳谋制人。 荀申轻笑一声,果断回应道:“也好。万变归于不变。既然一切虚实变化皆属无用,荀某唯有抱元归一,身蹈力行。与归道友作最后一搏。” 此言一出,荀申双手结成宝瓶,本身所逸散的一切气机都无影无踪,同时整个界天,都暗了一暗。 荀申的整个精神,由此集中;一往无前的锋锐意志,由此凝结。 刹那之后,一道磅礴恣肆、沛然难御的法力突然爆发开来,崩裂四散,端的如天地翻覆,石破天惊。 混蒙不定的昏黄天空,瞬间多出无数耀目繁星,化作星雨,当空洒落! 每一点雨滴星火,俱裹挟着无边热力,潜藏着危险的气息,预示着自身即将成为无边爆裂的起点。 荀申先前所用的每一道神通,都是以虚实之变克敌制胜。而现在他却一反常态,将一身法力绽放,化作无量星辰。 每一点雨滴俱能感应爆发,相互连通,感应承递。一旦完全绽放,这其中的威能,定将巨大到不可思议。 这是荀申已知巧变无用,想要和归无咎作一凝结精气神、一击定胜负的乾坤一掷、终极碰撞! 归无咎正要调动一身法力当之。仔细一看空中星雨,却蓦然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不由诧然一笑。 “你有你的坚持。” “只是,天意如此。” 归无咎淡淡说出这几个字,语气之中,充满赞赏与理解。 大袖一挥,刹那之后,天穹中七点星光明灭,那壮阔雄伟仿佛天地并拢的异象,忽地重归于寂静。 ……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六**转诠道终 在一瞬间,归无咎几乎真的以为,荀申即将舍弃诡变兵道,将与自己堂堂正正地以全力一击分胜负。 直到荀申演化漫天星象的神通施展开来,归无咎才恍然发觉:自己光明正大地搦战,荀申依旧能够随机应变,演了一出好戏。 那漫天星象,其实唯有七星为真,其余俱是幻象。若归无咎真当荀申与自己全力相拼,那他的还击之力,必定要落在空处。 这就是归无咎所感叹的:“你有你的坚持。” 至始至终,荀申都并未放弃他的兵家诡道。甚至,他的“将计就计”表演,堪称炉火纯青。 说服旁人,放弃己道,按照我的规则理念行事,是一件极有诱惑力和成就感的事情。纵然是心性修持极为了得的人,也不能免俗。 从这一点来说,荀申方才诈作全力一击的动作,其欺骗性和危险性,比常人想象中要大得多。 只要归无咎稍稍生出子衿自满之意,自身的洞察力和精神境界稍稍疲弱半点,就难免阴沟里翻船。 可惜……归无咎心意坚凝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眼前所见,漫天星象的意境,归无咎实在是太过熟悉了,这怎么可能瞒得过归无咎的耳目? 原来,荀申的第六式神通名为“星散”。当中的道法精义,与归无咎的“元光显化术”相同之处,竟有十之二三。 以道法高下论,九宗道术虽远较土著高明。但是“元光显化术”毕竟只是脱胎于《通灵显化真形图》中三千初始雏形中的一种,而非锻炼成型的十八神通之一。 与之相比,“星散”神通之堂皇严密,蕴五色之章,无论是“形”还是“势”,都要更成熟得多。归无咎心中暗自计较,此战之后,或可与荀申就这一神通的妙用交换见解,取长补短。 眼前所见,也给了归无咎一重启示。 虽然九宗道术高深莫测,但是这种高明,只是演化路上走得更早,更远而已。绝非与紫薇大世界本土道术有甚么难以逾越的天壤之别。 能够在两种道术传承之中,意外的寻到一处交汇点,实在是出人预料的运气,以至于归无咎竟生出一种“他乡见故知”的错觉和感动。 荀申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之意。停住数息之后,忽然作出一个出人预料的动作。 却见他把一身法力收起,慢悠悠的重新落在小界正中,翩然一礼,平静言道:“此战是归道友胜了。” 归无咎一怔,未想到荀申竟尔突然认输,旋即起遁光落下。 此战至今,荀申一共使出六种神通,分别是“隐镜”、“凌人”、“龙蛇”、“求心”、“忘川”、“星散”。每一种均是精妙绝伦,出人意表,又暗藏着深远的心计,堪称隐宗真传的最高峰。 尤其“隐镜”、“求心”二神通,距离拨动胜负的天平,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荀申应当还有第七种神通未使出。莫非这所谓的第七道神通同样是给人施加心理压力的手段,其实并不存在? 对于归无咎的疑虑,荀申洞若观火。淡然言道:“执念是修道之大忌。荀某方才这一式神通的确是随机应变,诈作全力以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荀某执着于兵法诡变不能自拔。” “事实上。荀某原本打算,在用尽手段之后,若依旧不能成功,便摈弃一切虚实法门,奋起一身法力相搏。只是此法不当在第六神通上,而在最后一式。” “驾驭这一式的,同样有一门神通,名为‘合真’。只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必再使。” 归无咎问道:“那荀道友又为何放弃呢?” 荀申言道:“我二人今日这一番交手验证,荀某已然证实。先前各宗诸位上真,的确判断无差。” “归道友虽未入元婴境,但是一身法力逼近却逼近元婴中期境界,仅比荀某略逊一筹。至于是何等机缘能够做到,荀某也无意探询。想来‘三十六子图’中有望争夺榜首的人物,皆有这等层次的机缘。” “而道法精纯在极境之上,却是归道友稍胜半步。两相制衡,落实在斗战功行之上,你我当是伯仲之间。” 归无咎轻轻颔首。 “如此实力对比,极为微妙。若是两名三四流宗门的弟子相斗,谁胜谁负那无人敢下断言。只是你我的层次实在太高;而水准愈高,胜利的天平恐怕会愈发向着道法境界领先之人倾斜。这一点,是诸上真的见解,荀某也心知肚明。” “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此。” “荀某一向以为,道不可须臾离于术,心不可须臾离于物,高明不可须臾离于中庸,天地之至理,往往在人伦日用之间。其中固然有精粗之别,但是又未尝不是一体两面,均等对立。” “因此,荀某未必不能以术胜道。” 归无咎闻言默然。荀申的道法领悟的确非同凡响。其所擅长的兵法,看似落于“术”的范畴,但是其中未必没有藏着达道之机。 “以术胜道”,单是这四字的气魄,若能走通,恐怕在本土修道界的历史长河中,又要多出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荀申忽然有些兴味索然:“原本这的确应是一场好胜负。只是归道友在越过‘求心’神通这一关后,似乎精神境界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这一小步,足以颠覆胜负。如此一来,这第七式‘合真’,结果是注定的,不试也罢。若是勉强相试,只怕荀某要大耗心力。” “诚如归道友所言。天意如此。” 归无咎沉吟道:“第七式,‘合真’。” “留下点悬念与余味……也很好。” 两人相视一笑,浑然生出一团和气,先前的兵锋之锐消散殆尽,仿佛冰消雪融。 和荀申的这一战,比归无咎想象中遇到的困难要更大一些。 回顾往昔细节,归无咎又拾起了更多的线索。为什么自己一旦横空出世,诸道尊所作决断就如春雷发生,一去不返。 原来归无咎心中还稍有奇怪。纵然诸道尊魄力惊人,敢下决断。那在人力、物力上的种种准备,也不是一日之间就能万事俱备的。 现在荀申展露本领之后,连归无咎都忍不住对他生出信心。看来,在自己走上台前之初,恐怕隐宗诸位大能,围绕着荀申就有了一系列谋划,随时可以发动。只是具体的细节不为人知,恐怕未必和自己顶下的下书挑战之策相同。 荀申的才器,也当得起这样的重担。 这也解释了若是能够战胜荀申,诸道尊就对自己能够胜过祖庭嫡传充满信心。 “三十六子图”,恐怕更多的是序定道途潜力,而非低辈时的实战高下。归无咎相信,以荀申的斗法之能,在副册十二人中,决计不至于只排到第十一位。 归无咎本拟就这次交手,与荀申作一复盘。 但就在此时,整个小界通道,忽然仿佛地震一般,发出剧烈的震颤,黄芒滚动,雾气飚扬,俨然是空间不稳的迹象。 荀申抬头一望,又觉出一丝不同来。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元气涌动,原本昏黄单调的空间,竟似有了七色之分,头顶蓦然出现一丝鱼肚白,竟像是一朵淡淡的云彩。 无边水气时聚时散,似乎是天一生水,无穷混沌之中,绽放生机。 又过了十余息,整个苍茫界天,均显得支离破碎,似乎有无量新生萌芽,从中滋长。 归无咎与荀申,深恐有什么重大变故。道术交流之事,也只得容后再说。各自取出玄黄令,便要匆匆告辞。 这时,空中幽明伞忽地落下两道清光,化作两个光罩将两人牢牢罩住。 一道缥缈清音自伞中传来:“界天通道,便是合盟立界之起点。观望小界的成住坏空,也是一道不小的机缘。你二人不妨在其中修行数月,静观时变。”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搬山填界 会盟将至 句余地脉,荥元宗。 天光熹微,隐雾涟涟。目力所见,二三十里外,隐约有青山一座。 大凡仙山名胜,大底都是披着碧色。无它,草木植被之色尔。但眼前这一座“青山”却与众不同。此山虽然同样呈现青色,但是仔细一看,其中并无半株植被,自上而下却是一块光溜溜的青石山体显出的颜色,浑然光滑可鉴。 此时,在这座青山的半山腰,有一块四四方方、二三百丈方圆的巨石,凸出山体,俨然一座道场。其上三层高的廊坊二百余座,首尾连成一圈,像是供信步闲游者暂时栖息之地,又像是某一群人的聚会之所。 东北角落,此处连廊较之其余略大一些,当中石桌石凳六七座,足可供三四十人歇息。 此时其间果真七七八八聚着几个少年人。 这些人看似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唇若涂丹,面色粉嫩,白白净净,似乎伸手一掐能掐出水来。其中五六人服饰相近,看起来似是荥元宗弟子的常服;另有三四人,却各着华服彩袍,甚是气派。 这十来个人,两人正在弈棋,三人在猜枚;另有三四人却围着一只茶色兜囊,好似在分享什么美食。 唯有一个身量年纪最小的蓝发少年,小手托腮,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皱眉不语。 蓝发少年沉吟一阵,忽地一把抓住身旁正在弈棋的紫袍少年,高声道:“胥师兄。《小千灵经》第三层得法之后所云,迈入‘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的境界,是何须境界?师弟一旦行功十二周天之后,灵明浑浑噩噩,不复记忆。是不是有哪里炼的岔了?” 蓝发少年一口气说完,眸中尽显祈盼之色。 那紫袍少年“胥师兄”原本正在苦思棋路,被这蓝发少年出言干扰,登时乱了计算。他嘴唇一抿,额头生出皱纹,显然很是不悦。 和紫袍少年分隔棋盘而坐的,是一个样貌甚为俊俏的少年。此人风貌在十余人中最佳,却只着门中常服,反而更彰显气度。 他朝蓝发少年望了一眼,笑道:“房师弟倒是用功。只是吾等修行清苦,难得寻了这么一个忙里偷闲的良机,稍稍纵怀,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味清心寡欲,心意拘束过紧,当心欲速不达。” 蓝发少年闻言,面上露出羞赧之色。只是他虽不出言争辩,但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对那气度不凡的少年答复自己的言语,并不以为然。 这一批人,乃是荥元宗最为杰出的修道种子。平日入道修行,虽然只是练气境界,但是却是由元婴境的师长亲授。 只是最近忽然起了变故。门中授法师长,已经一连两月未至。 据消息灵通的弟子传出流言。荥元宗内似乎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元婴真人俱都得了差遣,将有要务交代下来。 这一群少年资质虽高,但是到底孩童心性。失了管束,日日玩闹不提。不但如此,找寻借口也是头头是道,教人难以反驳。 这时,正在猜枚的一人忽地抬起头来,道:“房师弟。你若有甚疑难要询问,说来倒也容易。” 蓝发少年闻言先是一呆,旋即面露喜色。高声道:“都师兄有何见教?是了。都师兄入道早于我等二载,想必道法上见解精深。先前却是房均节怠慢了,未曾先请教师兄。”言毕竟是郑重一拜。 那人胡乱摆手,连忙道:“房师弟折煞我了。都某如何能有这等道行?只是我辈修道之所,距离偃月七峰本就只有十余里路程。” “房师弟可知晓否,陆乘文师叔道法精湛,不但是本宗金丹境中的翘楚,据说比之于古往今来的大能修士,也毫不逊色。假以时日,必是又一位擎天巨擘。” “只是陆师叔功行虽高,为人却韬晦平实,没什么架子。二三载前,就有本坛弟子在天枢峰下偶遇,大胆求问,得了陆师叔许多指点,受用至今。房师弟若有疑难,何不主动去询问?” 蓝袍少年大喜,正要谢过。方才那位紫袍胥师兄,却见了鬼一般,猛然抬头,张口结舌。 足足愣了三四息,他才鼓足中气,伸手一指,急切道:“快看!” 诸弟子一齐转身,却见十余里外,原本七峰绵延的一座山脉,中间豁然显出一个缺口。细细数来,只余六峰。 抬头再看,却有一座巨峰,平地而起。瞬息之间升起了数百丈,随后倏忽远去,化作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这一座山峰,正是偃月七峰中的天枢峰,荥元宗陆乘文的洞府所在! 十余个少年,连忙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所见移山壮举并非幻觉。 天玄上真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吧? …… 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 这短短三月时间,对归无咎而言,合该生此感慨。 这数月之内,七十七家隐宗将合盟大会各自昭告于元婴境界以上的高阶修士,犹如平湖之中投入巨石,升起绝大波澜。 有多少修者,由此壮怀激烈,由此振奋感怀,由此惊惧忧虑。隐宗的命运,是由此重现光明,迈入大世界的棋局,还是回光返照,一蹶不振;一旦和圣教祖庭对上,又胜算几何? 这些大事,低阶修士本无力掌控,却又与自身命运利益息息相关,不知引起多少议论纷纷。 而归无咎、荀申,却只需悟道参玄,静观小界演化便可,日子却闲适得很。 小界之内,“幽明伞”早已被收起,不知所终。 数十丈宽的石台之上,归无咎与荀申面前,黑子白子纠缠,划分疆界。这是荀申乐此不疲的游戏,归无咎自然奉陪。此刻枰上占据难分难解,两人背后各立一人观战,都是眉关紧锁,似乎正在为归、荀二人出谋划策。 良久,荀申身后一个爽朗之声传来:“五六步之前似乎是归道友局面尚可;但是几着寻常交换之子落下,现在看起来却是荀道友略优一些。这其中的门道,陆某实在是不甚了了。” 不远处的秋千晃荡,当中坐着一个二尺多高的女童,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哼唱着什么乡野俚曲。背后有一个绿裙少女,扶着女童腰身,似乎深怕有什么闪失。 玩耍秋千的,自然是黄希音和黄采薇;而分别立在荀申、归无咎背后的二人,却是陆乘文,姜敏仪。 而诸人的立身之处,自然是归无咎的洞府,清莱台。 极目遥望,原先不过百里方圆的小小界空,何止扩大了百倍。天上日月并举,云气流宕,远方草木欣然,流水叮咚,虫鸣鹤唳不绝于耳。忽忽数月,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处俨然是一方净土,与数月之前的昏黄死地决然不同。 会盟界天,所迁徙的都是隐宗高层和真传弟子。至于各派绝大多数人口,依旧存身于宗门旧地。而迁徙过来的人,其居所日用,若是另起炉灶,靡费过多是小,恐怕也并不合本人心意。 所幸合盟大阵,足有搬山越岭的神通,足以将各家洞府山岳,一齐搬取进来。 在这片界天最中心的千里之地,有三峰呈犄角之势。正是相继迁入其中的云中派清莱峰,荥元宗天枢峰,以及甘堂宗雒石峰。这三峰远近数百里,均无别峰相邻,昭示了其非同一般的地位。 距离三峰数百里外,隐约可见又有五六十座高下不一的山峦殿宇,疏密不定。就在归无咎刚刚落子的一瞬间,西北方向七百里外,又似是无中生有一般,多出一座陡峭孤山。 显然搬取洞府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归无咎、荀申比试十余日内,清莱、雒石峰相继搬入。月余之前,陆乘文亦加入其中。荀申、陆乘文俱是修行清苦之士,洞府之中人烟稀少。于是索性一并在清莱台归无咎洞府内做客。 “前尊后尊,首尾相顾。”会盟一成,归无咎等三人地位势必愈发尊崇,从三峰所处的位置便可见一斑。 而三峰之上,万丈之遥的高度,又有一座浮空湖泊,水光粼粼凝成一团,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玄机。若是不注意看,多半会当成一团色泽奇异的云彩。 这是一处小界的入口。 此界天本来便是一座小界。如今小界之内,又藏小界,而不至于空间崩散,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手笔。若非高明至登峰造极的空间神通,是决计做不到的。 这是将来几位道尊的驻跸之所。 再有月余,这处会盟小界便将彻底稳固,而“合盟大典”的日期,正是诸宗紧要人物的洞府,尽数搬来之后。 掐指一算,至多也不超过一月时间。 ……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固守之界 大事从简 又过了月余。 整个小界终于蔚然大观,成为一处仙道胜地。南北四方,纵横三万余里,用以容纳一方势力,那是绰绰有余了。 自即日起,除了道宗祖庭、巫道、阴阳道根本重地,以及几家底蕴最盛的妖族之外,本土人道文明,又多出一个举足轻重的轴心。 此界天之中,景象也愈发宏丽壮阔。小界的正中心,赫然有擎天一柱支撑于天地之间,若真若幻,九色迷离,高不可测,径长也有百里粗细。 靠近望之,则光影泛滥,云气渺渺,若有若无,浑然寻不见这巨柱成为“实体”的边界,只依稀可见似有三座山峰蕴藏其中。 三峰之上,那擎天之柱的顶端,似有一朵浮云如镜,泓碧一团,水光点点。 但是若有谁驾遁光往那天上云朵或三座模模糊糊的山峰追寻,无论用上几个时辰,还是几天几夜,都注定无法靠近目标。蓦然回首,自己依旧立身于那并非实体的擎天巨柱的外围。咫尺天涯,划分两界。 容易猜到,这位居小界正中、虚像凝形的百里巨柱,实际上是一座精微法阵,当中所藏的,是四道尊驻跸小界“万镜池”和清莱、雒石、天枢三峰。 四位驻世道尊和三位有望成就正果的天才,乃是隐宗之盟传承兴旺的关键。 照理说,诸位道尊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甚谕示,瞬息便可晓喻各宗天玄上真,再由此传布于下,本不必亲身降临坐镇。 便如圣教祖庭中的大法力者,平日里云游四海,不知所终,也非是一味蜗居祖庭宗门之内。 眼前擎天柱的顶端,“万镜池”自外看来不过百里大小,其实当中空间极广,比之这立为会盟之基的小界还要广阔的多。将之纳入小界之中,却是个“蛇吞象”一般的以小纳大。此法门巧夺天工,又极为险峻。若不得道尊大能亲自坐镇,恐怕这处空间,极易遭到不可测的后果。 四位道尊大费周章,承担风险将那半似云朵、半似湖泊的小界“万镜池”炼入这方小界,又纡尊亲镇,自不是无的放矢。 须知诸宗搬入此界的,虽然是本宗核心人物。但并不是说自家山门基业,就此弃之不顾了。连通山门与小界之间的维系连通,皆在于一座苦心经营的法阵。 若是法阵被外力破坏,诸宗山门与合盟界天,就要断了联系。此处胜地,不免成为一座孤岛。 而四道尊驻跸之所“万镜池”,却可以不必借助合盟小界的法阵中转,直接与外界相连。其中妙处,全由诸道尊法力运使,无人掣肘。 若有需要,外界人物大可以随道尊直接摄入“万镜池”中,再以此为跳板,进入合盟界天。 甚至到了非常之时,为了防止此界天遭受外地侵犯,甚至可以将外部营造的七十七座大阵全部毁去或隐匿,一切往来交通,尽以“万镜池”为交通渠道。 到了那时,这处界天便是一处颠扑不破、独立于天地间的堡垒,也是一旦事有不谐时,最后的退藏之地。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一布置,堪称是立足不败的终极后手。 在这炜炜煌煌、雄浑无俦的擎天巨柱外围,以其为圆心的万里空间内,又飘荡着百余座形貌各异的山峦洞府。 以位置而论,这百余座洞府较之归无咎等人的清莱台三峰,是处在靠外的位置。 但是论气象之盛,每一座山峰都藏在一座金纹结成的球形虚阵内。似有许多巨大的金色气泡,每一个气泡中藏着一座山峰。光耀千里,不减日月之明。自远处看,仿佛天上繁星,环绕着小界正中的擎天一柱。两者唇齿相依,共同营造出这威严鼎盛的仙家至境。 这些“气泡”所处之高度,也在清莱台等三峰之上,介于其与“万镜池”之间。 从长远看,归无咎等三人自然是地位尊崇;但是以当前而论,天玄上真的尊严也不可轻忽。 这百余座球形虚阵,自然是诸宗第一批迁入的诸宗天玄上真洞府了。 万里之外,这才是连绵不定,各呈其貌的大小山岳飘浮,星罗棋布,高度与清莱台三峰齐平或略低,这才是各家真传及中坚修士的洞府。 中天一柱,百星朗耀,万峰环拱,这是合盟小界之内的大致的格局。 至于无量浮峰之下,山川大河,草木枯荣的显化实景,清丽悦目处固然也大为可观,妆点门面也足够使了,也无人会多作留心。 此界空规模初定,由清凉山五壶道尊定名,立下此界名号“渡明开元”,简称为“开元界”。 此时洞府之中,青烟袅袅。归无咎入定安神,回味着昨日所经历的一场朴素的“大典”。揣摩着此会前后的种种兴作与布置。 按照归无咎最初所想,隐宗合盟,谋求再度入世,是一桩震动修道界的大事,也堪称隐宗百家,蛰伏数十万年后谋求破局的关键。 纵然几位道尊早已宣称,待此界经营完善后便立开“合盟大典”。但归无咎一直以为,此事真正做成,规模排场势必极大,前前后后调度人力物力也必然繁峙,一个不留神,拖延五六个月时间也不稀奇。 他自己倒是迎来一个忙里偷闲的好时机。乘此机会,归无咎大可以将“铨道会”所得的妙法经典消化吸收,为不久之后圣教祖庭的挑战做好准备。 万万没料到,这“合盟大会”,与归无咎所料大不相同。 昨日是“开元界”初步搬迁整合后的第三日,“合盟大典”便应声开启,早晨巳时正式开始,日暮时分结束,满打满算,前后历时不过两个时辰。 诸宗天玄上真十有六七都相聚于此,百真云集,可谓数十万年所未见盛况了。 但是除了诸宗天玄上真外,其余堪称中坚人才的少数“天人三境”中的精英,各宗元婴境、金丹境真传弟子,甚至连入道未久的童子也不乏其人,不经意间涵盖了道途之中各境界的人物。 上上下下,计其总数,合计不过六七千人。万人以下,半日时间。这等规模,别说和各隐宗真传大比相较,就是和凡民城镇的集市相比也是远远不如。 整个大典多半都是虚文,由五大地脉各择两位道行深厚的天玄上真,共计十人以为主持。 所宣讲的内容,无非是天机运转,气运变化,隐宗蛰伏数十万载,方今有人杰累出,气运眷隆,已经到了静极思动之时云云。 云中派瀛水上真,赫然也作为流黄地脉两个名额之一,成为十位主持者中的一员。 照理说瀛水上真的功行,在隐宗数百天玄境大能中只能排名中下,本是轮不到他的。这番布置,自然是看在归无咎出身的缘故。 除此之外,四大道尊各自降下一具化身,和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一道,垂拱而坐,却不必亲身劳碌。 归无咎本就不喜繁文缛节,只需做上两个时辰的木偶塑像,供人瞻仰,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只当闭目养神,轻轻松松便应付了过去。 就在这归无咎养心修身之时,洞府之中,突然生出一道四四方方的水纹,望之既幽且微,吞没光泽。一道声音从水纹之中传来:“若此时有暇,请来一叙。” 眼前水象之中传来的奇异力场,归无咎并不陌生。只是,能够将空间通道直接开辟在归无咎禁阵严密的洞府之内,其人身份不问可知。 归无咎低头思忖片刻,洒然迈步,往这方形水纹之中,向前一跃。 第一百八十八章 声名既成许重利 归无咎立身之处,眼前一花,旋即耳目一新。 定睛细看,面前是一片辽阔无际的碧波浮浪。水上数尺,纵横交错的青丝宛如划分棋盘一般,将水域划分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每一个“水块”中旋涡涌动,让人望之目眩。 头顶二日四月十六星辰熠熠生辉,廓然无私的散发出明润光华,朗照青天。 这是一处极为辽阔的小界。 归无咎心思灵敏,立即猜到这是那化作悬空湖泊、如明镜高悬的道尊修持之地——万镜池。 未及多虑,一个人影浮现在目前。 这人中年年纪,青衣长发,浑身上下散发着非同凡响的道韵幽玄,勾连天地。但是论气息之强盛,恐怕比之“天人三境”中的步虚修士,还要弱上一筹,更遑论与天地法象鼎足而三。显然,这绝不可能是人劫道尊正身。 前日“合盟大会”上,四位道尊说是分身降临,其实却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虚影光团,浮在榻上,不见本来面目。 归无咎忽然觉得,面前之人的气象,和那四道虚影中的一道有些渊源。私心忖度,面前之人,莫不是某一位道尊门下弟子,同修一法,故而气息相近? 便如越衡宗宁真君身畔凌逸双等四人。 这时,青衣人忽然一笑,道:“本尊正身要做一件大事,此时遥隔亿万里之外。故而以当年天玄境时炼化的一具化身待客,莫要见怪。” “我姓芈。你应当知道我是谁。” 归无咎心中一动,依礼答谢,却生出几分好奇。 归无咎在九宗所见到的修为最精之人,乃是越衡宗宁中流,藏象宗杜明伦二位真君。二人功行精湛,已非寻常真君大能可比。 至于再往上一步,臻至斩分天地境界的得道大能,无论是辰阳剑山“剑心轮台主人”季苍生,原陆宗“木剑仙”姜成鹿;还是即将破境得道的诸永宸、东方晚晴,归无咎都不曾见过。 眼前之人虽是一具化身,却是归无咎见到的第一位紫微大世界中的道境大能。 芈道尊道:“昨日盟会大典,是否觉得太过粗疏了一些?” 芈道尊这具分身,虽然面上含笑。但是依旧隐隐约约透露出冷彻疏离。其中缘由,是因为这具分身是他早年所炼,道意气象与他现在道法大不相合,因而生出矛盾的感觉。 芈道尊所言,正是归无咎在洞府中时所想。 不过不等归无咎答复,芈道尊主动言道:“其实昨日的盟会,只是一个形式罢了。认真说来,此会在数月之前,你与荀申的比试刚刚结束,就已经发起了。” “用不了多久,包括妖魔部族,其余零散在外的隐宗支流,都要流传你的大名。” 在铨道会结束的几天后,隐宗就开始为“下书祖庭”做好预备和铺垫。 这其中的主要关窍,乃是发动了七十七家隐宗几乎全部的关系渠道——其中不乏如江离宗与“元门”二十二宗之关联般的大手笔——全力传递消息。 所言之事,无非是隐宗有绝代道种降世,如何天才了得。对于即将挑战圣教祖庭,也极尽铺垫暗示。 消息流散的重心,除却传承兴旺的大势力外,尤其注重两方面。一是眼下与圣教祖庭为敌的妖部大族;二是圣教祖庭的后院,八大道宗三十六界天的辖地。其中圣教的声势、信奉愈盛,隐宗的消息散布就愈加用力。 如此一来,恐怕战书未至,圣教祖庭一方,就要坐不住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若要以归无咎的挑战、圣教祖庭的名望为筹码迫其应战,可不是嘴上说说,非得让其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压力不可。 归无咎出言谢过。 芈道尊把手一挥,面前出现两方丈许方圆的青色座席。招呼归无咎落座之后,又道:“我隐宗七十七家,原本就是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既然如此,这‘合盟’的形式,必要性又体现在何处呢?” 归无咎眉毛一挑。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并不复杂。他所思考的,是芈道尊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 好在芈道尊依旧未要归无咎回答,主动言道:“无它,资源的分配调度愈加紧密,诸宗之间,也愈能形成合力。” 芈道尊并未就此引申开来,话锋一转,道:“句余地脉建章门,坐落在一种名为“浣辰砂”的矿脉之上。此砂每百年之产出三斤三两三钱,但是锻炼法宝,却别有妙用。哪怕所持之宝已有‘天祭器’的品质,祭炼之后,依旧能够使得宝物功用更胜一筹。” “只是每锻炼一件宝物,却须耗费‘浣辰砂’百斤之多。相当于建章门三千年的藏储。” 连“天祭器”的品质也能够锻炼提升,那么此物价值之重,不用想也知道是建章门压箱底的重宝。除非以昂贵代价交换,否则本宗大能之外,其余人想要获得,无异于痴人说梦。 归无咎思索芈道尊为何要提及此物,芈道尊却笑言道:“自明日起,你若有甚法宝需要锻炼,大可来寻我。” 顿了一顿,芈道尊又道:“建章门掌门作出承诺。可为陆乘文与荀申以此法锻炼三件宝物。而在你归无咎这里,不限数量。” 归无咎心中一动,虽然芈道尊言明“天祭器”品阶亦可锻炼,但“璇玑定化炉”已属混元真宝的宝物,在询问了小铁匠本人的意见之前,他是断然不敢冒险的。 倒是元玉精斛和鱼龙兜分明尚有更进一步的潜力,择机锻炼一番,指不定会是自己与时间赛跑的修行之路上,有一道不小的助力。 归无咎正要称谢,芈道尊摆了摆手,又道:“英水地脉,琼石门。亦有一件好物。” “此物名为‘琼石元浆’,乃是一味服食之外药。修行之人,天玄境之下服用此药,无论是积累功行还是修炼道术,速度都能平白提升一成。” “一成的提升,说来并不算多。但是此药的妙处在于,无论你是否服用其余丹药,抑或修炼其余秘法,俱无碍于此药效之灵验。” “金丹、元婴境界的修行,自然是用不到此药的。但是元婴之候,会遇到许多与时争命的关键关口。虽然这些关口多半无碍于道途成败,但是却和潜力大小、运数高下息息相关。若得此药,也算是多了一份保障。” “此‘琼石元浆’,琼石门一年只生成一滴。” “三日之后,你可取了三瓶去。” 归无咎闻言面上虽然平淡,但是心中却极为振奋。十分之一。此物若是果真灵验,对他可是大有用处。几乎可以当成十分之一件“三劫莲”一流的重宝。 接下来的时间,芈道尊东拉西扯,又一连言及五六种奇珍秘宝。每一件都是天上少有,地下全无,为各家隐宗压箱底的奇珍秘藏。 短则明日,长则月余,这些宝贝都是归无咎的囊中之物。能够发一笔横财,归无咎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这种卖好之事,断无必要劳动一位人劫道尊插手。 芈道尊一笑言道:“这便是老朽所言合盟法会分配调度、形成合力的功用了。若是一团散沙,这些事都是做不成的。” “琼石门等诸宗,甘愿将门中重宝献出,自然是因为你与荀申、陆乘文等人,是振兴隐宗的关键人物。正如盟会中的十六字真言:‘百脉一家,荫蔽遮护;前尊后尊,首尾相顾’。” 说到这里,芈道尊面容转肃,郑重道:“只是如此分量极重的奇珍调度、人力动用;援护之功,反哺之义。自然不能草率的落在两句口号上。旁人既甘于付出,你总要给他能够得到回报的信心。你说,是也不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看来这才是芈道尊召自己前来的关键。 看来火候已到,芈道尊把手一拂,一幅尺许大小、盎然深碧的图册,出现在他掌中。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立契为酬 两不相负 大凡玉制之物,都是清润绵绵,柔软怡人,常言道“温润如玉”,此之谓也。 芈道尊取出的这青玉图册,给归无咎的第一眼也是极为柔顺亲近的感觉。但瞬息之后再看时,却能够捕捉到其中传出一种意外的疏离与霸烈,似乎冥冥中蕴藏着一种规则,上合天道,下拘人情。 一旦与这卷玉册产生联系,便是会在本人道途中留下一丝休戚相关的牵引之力。 这碧玉图册薄如蝉翼,折成三页。芈道尊一伸手,揭开此册的第一页。 这一页中,自上而下共有十余行文字。 文字甚是整齐,不过小指大小。虽然书法风格各异,但是无不精妙婉转,暗通道法,显露出留书之人的持道法门,卓然成家。 归无咎放眼望去,自上而下第一行,是十余个清新淡泊的小字: “绳准尺直,清正不阿;审断度量,维心维德。” 这十六个字之后,又用更小一些的字体署了姓名,清晰可辨是“江离姚纯”四字。 江离宗,姚姓。再加上这段文字所展露的道意境界,归无咎瞬间就想到了年前作客云中派的姚上真。多半是错不了的。 归无咎仔细往下看,这一行之后的其余各段文字,格式都是大同小异,文意也大致相同。俱是或长或短的一段承诺之词,其后缀上本人姓名。 归无咎心中涌出古怪的感觉。这倒像是世俗话本小说中,官府老爷庭审之前,宣誓神明,所发出的“苍天在上,神鬼明鉴,绝无徇私枉法”等等的誓词。 连同姚纯在内,这一页文字总共有一十二段,分署了一十二人之姓名。这一十二人,可以推知都是天玄境的修为。 不过,姚纯上真以下前四人的留书字迹,都是呈现金色;而后八人的文字,都是呈黑铁色,望之目生涩意。 芈道尊笑道:“拧成合力,奉献多寡,不能无制度约束。” “这一套完整的制度,乃是前人之成法,在你开启诠道会之前便已完备,立即施展,却是便捷的很。” “衡量诸宗奉献多寡,非使人人心服不可。故而于诸派天玄境中,择声望最隆,用心最正,道术最明的四人,以为书记判官。各宗之出入量度,奉献大小,均一一记功,丝毫不谬。先前与你所言的诸般妙宝奇物,都不出此列。” “小徒不才,论根性德望,不足以与诸宗侪辈相提并论。只是她别有些鉴周诸物、望气品流的神通法门,因而也侥幸名列四人之中。以后入你手中的秘宝计功,都是她来操持。” 归无咎此时才知,原来姚上真竟是芈道尊嫡传弟子,难怪她功行卓著,远在寻常天玄上真之上。 芈道尊所言“别有神通”,自然说的是姚纯的掌心神目了。 芈道尊又道:“除却忝为常职的小徒等四人外,诸派天玄境真人,共有六十四人,自愿旁听监察,匡正得失。这六十四人却以八人为一组,百年为期,轮值替换。” “因此每一代中,核算记功者共是一十二人,四人为常职,八人为流职。” 归无咎点头道:“确是良法。” 心中却暗暗思忖,这卷玉册必定是有什么门道的。否则即便立下字据,也是徒有形式。 修道之人,功行到了元婴境界之后,一颗道心便已到了无善无恶的境地。单纯的文字凭据,其约束力恐怕还不如心魔誓言。 芈道尊似乎看破归无咎心意,微笑言道:“这卷玉册,自然是有讲究的。” “此卷名为‘平钧玉叶书’,总计共有三卷。除了眼前这一卷用在今日外,另外两道白卷,分别藏在琼石门乙道友和太素门尊卢道友处。此三卷平钧书,乃是传承数十万载,肩负重要职责的异宝。” “不必讳言。修道人的许诺约定,无论是空口白牙,还是白纸黑字,都是靠不住的。有甚约定,通常都以道心誓言凭信。但是若修到天玄之境,触摸到大道门槛,那时除了道途之中的因果关联、生死轮回外,已经罕有甚事能够约束。道心誓言,也不足为凭。” “甚至于即便是天玄境下的低阶修士,能够击破毁弃道心誓言的秘法,也并不算太过难求。” 归无咎微微动容,忍不住道:“那这‘平钧玉叶书’……” 芈道尊微微一笑,道:“其中妙法玄理,并非金丹元婴之境界所能领悟,老朽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界之中,但凡于此书上留下誓词而背弃之,必定道不终,寿不永,魂魄不全。绝无幸理。即便是得道至境,只要不曾飞升而去,多少也要受些牵连。” 归无咎闻言默然。 芈道尊道:“三卷平钧书,乃是先辈自定下合盟之策时所留。” “其中一卷,正为今时,合盟之日以此盟誓约束,能使诸宗信服,不生龃龉。” “第二卷,是为了改天换日之后,与圣教祖庭重立契约。若是你下书祖庭的挑战一切顺利,第二卷平钧书用不了多久就会用到。” “至于第三卷书,尚无一定之规。许是将来面对妖魔外道抑或其他势力变故时,备不时之需。若是永远用不到,那是最好。” 隐宗与圣教祖庭固然是敌对关系,但是却并非一定要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说破了天,隐宗一方所谋求的,不过是利益的重新划分。“平钧玉叶书”,正是签订契约的保障。 此时,芈道尊将“平钧玉叶书”揭开一页。 第二页上,赫然仅有二人留字。其中一人留下五六行,二百余字,几乎相当于半篇文章。空了两行之后,另一人却只留下寥寥数语。 可是留书而言的姓名,归无咎却是熟悉的很。 陆乘文;荀申。 归无咎心中了然。合盟会后,归无咎与荀申、陆乘文本来约定相聚一叙。只是二人分别被门中师长寻走。原来二人提前一步,已经立下了这一道契约。 之前第一页姚纯上真等人的留名文字,讲的是诸宗付出的平准核定;而现在第二页上所载,却是既得利益之人的承诺与责任。 看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同时,一支尺许长短、白毫朱砂的细笔,透着浅晕如虹的柔和宝光,蓦地浮现在“平钧玉叶书”的上方。 到了此时,芈道尊今日邀归无咎相叙,所为何事,终于彻底摆在台前。只是归无咎却纹丝不动,目光幽然深邃,凝视着面前玉册,不知在想些什么。 芈道尊也给予归无咎充分的时间考虑,并不出言催促。 半刻钟之后,归无咎终于伸手执笔。“平钧玉叶书”上,笔走龙蛇,多出两行清劲有力的字迹: “中兴振作不假人,入世耀光弘教门。 万载恩仇一战定,取之如饴两酬恩。” 笔意一缓,又留下姓名——“归无咎”。 落笔之后,归无咎果然感到,心灵中冥冥之间多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约束,似乎今日之许诺若不尽力践行,对于自家修道之途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归无咎文所书文意,尤其晓畅直接。 他立下承诺,与圣教祖庭的一战,为隐宗争取重新入世、扩张势力弘扬法门的机会。今日得了诸宗许多好物扶持,双方两不亏欠,只互相视为酬劳便可。 只是,对比玉册之上荀申、陆乘文所留文字,却有玄妙。 荀、陆二人留书,都是从大处落笔。大意多半是幸得门派培育,诸宗友盟信重,必当竭力报效云云。 而归无咎之言,却极为具体。所留之诺言,便是斗败祖庭嫡传,助诸隐宗重振教门这一件大事。 二者之间,实是有着极细微的差别,也是归无咎思索良久,用心所在。 但是芈道尊看完之后,却对归无咎这务实的文字甚为欢喜,仿佛非如此文字,不足以安定人心一般,欣然笑道:“好,好,好。若是你准备得当,不日老朽即与几位道友商议,递下战书至圣教祖庭,挑战其当代真传。”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也多出一分信任。 这其中的曲折,归无咎虽隐约有所感觉,但到底并不知内情。 实际上,“平钧玉叶书”第一卷,在最初的谋算之中,唯有姚纯等维持制度、绳准奉献多寡之职的执行者,需要在此书上立下契约。 至于荀申、陆乘文等有望大道的天骄,并不需要履行这一道手续。 无它,作为自幼受门派养育的真传弟子,与门派之间因果牵连极深。这份牵连,远在“道心誓言”等手段之上。宗门不负我,我不负宗门。 若是那些只求逍遥活上数千载、纵横极奢的倒行逆施之徒,或许可能为了一时小利,作出叛门之举。如陆、荀辈有望大道之人,是决不可能冒险的。 荀申、陆乘文二人的留书在先,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芈道尊所重者,唯有归无咎一人。 实际上今日之举,正是数月前四位道尊商议后所留下一道后手。 尽管归无咎已在暗中久经考验,并无丝毫破绽。但是他横空出世,排名更在祖庭嫡传之前,到底还是过于耀眼了。 在隐宗的视角,不知九大上宗的根底。于是在彼辈看来,“三十六子图”之所以前十二位无一是圣教抑或隐宗一方,推算缘由,或许纪元轮转,并非是彻底毁灭修道文明,而是留存在大世界中尚未被发觉的秘地小界,传承至今。 表面上看,归无咎只是得了这一脉的大机缘,不虞有更多的牵连。但是哪怕是再小隐患,也不可不小心排除。 “平钧玉叶书”,就是最后一块补丁。 …… 第一百九十章 制度渐兴伊人别 各宗各派之中。夺取真传弟子头名,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户的大事。注定会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大肆庆贺。 归无咎铨道会纵横不败,善始善终,成就一段佳话,照说也当是震动万古的奇闻。可是自从和荀申比试完的那一刻起,他便呆在此地,静观这名为“渡明开元”的合盟小界的诞生。 此后陆续搬入开元界的,除却自家洞府清莱台外,便只有各门派天玄上真和承载厚望的真传弟子,计其总数,尚不及诸宗规模全体的十分之一。 在归无咎那些云中派“同门”看来,这半年时间,除了“十二峰”中瀛水、青睐二峰莫名消失外,兀自不知隐宗发生了这么一件开天辟地之事。 而归无咎在洞府之中修行如故,清简幽寂一如寻常。转念间,竟不免生出“锦衣夜行”的感慨。 但是,如芈道尊所言,“合盟大会”并非仅是一场形式。 除却立十二职分,著名于“平钧玉叶书”,定下诸隐宗互通有无、明正功勋的保障外。其余开花结果、落到实处的所得,也一桩桩,一件件彰显出来。 擎天气柱之中。清莱台等三峰之上,“万镜池”下,又多出一青一紫、一方一圆两座殿宇,若沉若浮,隐没于云雾之中。 自数日前见过芈道尊分身后,归无咎是第一个进入那青色方形大殿之人。 按照芈道尊的吩咐,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安坐于一只歪歪斜斜的阵图之中,静心打坐十二个时辰便可。 待他出殿门时,陆乘文已在殿外等候,显然是准备做同样的工作。至于荀申,其人在甘堂宗内早就完成此事,如今不过是把已成之物搬取过来,进一步炼化,却不必劳动他再来一次。 据殿内催动法阵的八位离合境长老言道,通过一道奇阵,三日三夜便可初步成功。只是最近三载,每隔四十九日,都要烦请归无咎再来一趟,如法炮制,方能将所制之物彻底稳固。 此殿之用途,是汇合甘棠宗、江离宗等六家宗门的秘法,为归无咎等人各自炮制一具分身;此分身在法阵催动之下,足以发动与本人相等的战力。 大体上看,似乎与圣教祖庭“景行殿”道理接近。 只是此殿所藏分身之用,比之“景行殿”随时可以供后辈弟子切磋比试,磨炼道术的效用,到底逊色一些。 若有他派真传寻归无咎等人的分身比试,用过一次,足足需要三年时间小心祭炼,才能修复如初。 事实上,此殿实际上是作为一道锚准人才的保险措施。 若其余各宗出了杰出天骄,不可以常理成法度量。大可以与归无咎等人化身试过深浅,知晓了自家器量。再做决定,是否要一试宗门大印窥破铭文。以免白白送了性命,折损了上乘人才。 故而此殿与道宗祖庭“景行殿”本是南辕北辙,似是而非。并非着意于精英弟子磨炼之用;究其本质,乃是一种维系诸宗机会公平的手段,与“平钧玉叶书”道理相同。 若有人通过考核,得以放心大胆的尝试神意观照自家“宗门大印”成功。即便无法和归无咎等三人相比,也将作为绝代道种的备选,取得相当优渥的待遇。 在归无咎“铨道会”中交过手的对手,臻至此等层次的,以代螺宗“岚”为代表,也有三四人之多。 至于那紫色圆坛一般殿宇,气通幽明,望之不凡。 此殿乃是又一处道尊大能以大法力成就,牢笼空间的小界秘地。只是这方小界,论空间大小远不能与“万镜池”相比,约莫只与半个“开元界”差相仿佛。 这处圆坛小界,就是为了诸宗合盟之后,诸位隐宗天玄境大能切磋道法之用。落眼点已非制度之维系,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力提升。 圣教祖庭之所以能够执掌大势,归根结底在于显道、应元二位不世出的人劫道尊,以震古烁今之能镇压一切。 三十六万载以来,圣教后于显道应元二人出世、崛起、得道,乃至驻世数万载后,最终陨落在天地劫力之下的道尊,也有五六位之多。 却不知那两位何以能够做到,既不化同此界,也不飞升而去,一意存世如此之久。 单单以天玄上真的数目而论,圣教祖庭两家,总数也不过是数十人上下,无论如何抵不过七十七家隐宗之和。 若非开元界有存续时间的限制,如此百家合流,数百上真切磋琢磨,若能持续个十余万、二十万载,恐怕群策群力之下,道法高明昌盛,绝不亚于圣教祖庭。 …… 清莱台洞府之中。 洞府之内的光华忽明忽暗,气机时而高扬,时而潜回,显然是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发生了剧烈的动荡。 应姜敏仪所求,归无咎与她又斗了一场。 这一回,双方是以仙家道术比拼。姜敏仪所持,乃是元门固有之传承,并未动用“武道元域”中的手段。 此战强弱分明,归无咎胜的容易。单以仙家法门而论,姜敏仪虽不亚于代螺宗“岚”等第一流的天才,但比之“圆满之境”的境界尚有一至二筹的差距,还不足以对归无咎造成威胁。 但是姜敏仪似乎并无心于胜负,一场斗战,只是着意于自家全力发挥,心无旁骛。好似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独舞,只为了激发全力,酣畅淋漓的一战。 战罢。 姜敏仪解下外衫,精瓷一般的裸背正对着光华的石壁,以此为镜,仔细观察她背上早已缩水了许多的“白虎”印记。 对于她这有些玄虚的举动,归无咎不明所以,也并未开口去问,只隐隐感到姜敏仪似乎有话要说。 果然,姜敏仪仔细查看之后,从容披上白色华服,迎上前道:“归无咎。你我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归无咎讶然。沉默数息,询问其故。 姜敏仪明媚一笑,洒然道:“之所以借居尊府一年有余,不为其他。只是需要得到一个准确的时间。方才这一场比斗,印证道法是小,更重要的是活络筋骨气血,体察一年来武魂印记的精确变化,以便推算。” “现在,敏仪已经心中有数了。” 以三次打斗的方法来约束武魂印记的成长,此法粗粗说来,每两次比斗之间,是相隔百载之久。 但是这百年之期只是虚数。具体到每一人,因为体质不同,天资各异,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差别。姜敏仪在清莱台住了年许,顺便助归无咎抚育几个外门弟子,正是为了锚定这个尺度,推算日期。 归无咎低声问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敏仪淡然道:“八十九年后。” 归无咎沉吟道:“八十九年之后……恐怕归某将要云游四方,寻找道中机缘。你若往此处来寻,恐怕未必能找到我。” 姜敏仪嫣然一笑,似百炼钢化绕指柔。一伸手,自胸口襟囊内摸出二物,似乎是两枚半寸大小的青玉扇坠,交到归无咎手上,言道:“不妨。捏碎此物,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自会寻来。” 此时姜敏仪说话时一反惯常的质直爽利,音声异常轻柔。再加上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暧昧的歧义,归无咎不免一怔。 抬头一看,姜敏仪眸中色彩变化,似有千种滋味。 姜敏仪初见归无咎的那一次,压抑过久,动作有些过火。觉察的不妥之后,立即收敛。 这年许以来,二人一直是君子之交,淡雅如菊。但是此时此刻,归无咎又恍惚感受到,似乎有一种如火山迸发的力量,藏在她百折千回的面容之下。 但只一瞬间,姜敏仪面上颜色尽皆收起,重归翠玉鸣泉一般的干净畅快,笑言道:“有此扇缀为凭,无论你在何地,我都能寻来。但是此种秘法,毕竟不是虚空挪移一流的神通。” “若那时你果真身在极远的异域,你要提前一十二年——也就是七十七年之后——便要捏碎印信,万万不可忘记。敏仪的身家性命,都在你的身上。” 归无咎郑重点头应下,许诺必定不会忘却。 姜敏仪忽地一闪身,已立在归无咎身后,双手环腰轻轻一抱。 这一抱如蜻蜓点水,一触及分。归无咎刚刚感到背后一片柔软,一点馨香,姜敏仪已翩然退出三四丈外。 前前后后,不足一息时间。 下一个瞬间,姜敏仪的身躯已在洞府之外,不见踪影。唯余轻音袅袅,悠然不绝:“后会有期。”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兼收广纳试二珍 云台之上,一大二小,三个人影,各自忙碌。 黄希音身穿明黄小袄,骑在一只健硕的青牛背上,左右张望,宛如常时骑在归无咎肩上的高度。居高俯视,兴奋不已。 时光飞逝,又过了年许,现在的黄希音,已经完全摆脱婴孩之貌。一眼望去,与三四岁的幼童没有任何差别。此刻她骑牛四顾,若是手中再多出一支短笛,活脱脱便是个山野牧童。 至于这只青牛,丈许长短,四肢健壮有力,头脸发青,长尾拖地。除了两只牛角精光锃亮,异常锋锐外,倒也看不出和寻常水牛、野牛有什么不同。 随着此牛大眼一眨,心肺起搏,鼻尖清气溜出。才如冰山一角般,窥见它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 此兽名为“青兜”,固如其面貌,乃是一只牛妖。乃是英水地脉巨海宗所赠,为归无咎多一坐骑。 青兜兽看着似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青牛,其实这是以法力收摄之后的容貌。若是其本相显露,身长足有二三十丈,以虎豹蛟龙为食。一旦发力奔驰,天玄上真以下步虚、离合境界的修士,断然难以追及,远在寻常飞遁法宝之上。 此兽既是得力的战力,又是脱战的脚力,极为实用。 距离黄希音不远处,归无咎此刻却闭目垂帘,徐徐用功,身畔衣角上,斜躺着一只青皮葫芦。 数息之后,归无咎食指一勾,自这青皮葫芦中采出一点亮晶晶的绿色汁液,纳入口中,仔细炼化了一阵。 约莫顿饭功夫,归无咎睁开双目,面上尽是振奋之色。 这只青皮葫芦,自然是琼石门所献异宝“琼石元浆”。此物在今日辰时,和青兜兽一道送入归无咎府中。归无咎不愿久候,当即试验此物之效用。 现今验明,此物果真不凡。无论归无咎是否服食其它丹药,抑或借助元玉精斛修炼。得此助力,均能使得自己修行速度,平白提高一成。 若是能够寻得此类奇珍八九种,竟也能够勉强抵过“三劫莲”的效用,解决了自己道途之患。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归无咎偶然升起,聊以自娱,决计当不得真。以数十家隐宗的规模,才出了这么一种好物。若想寻得七八种,那是异想天开。 不过,揣摩着“琼石元浆”的用处,归无咎心中倒真有两件憾事,停贮心头。 “琼石元浆”此宝,一年仅生一滴。而修者三日服食一滴可维系效用。归无咎眼前所得这只青皮葫芦内,所藏怕不是有千滴上下,足可供归无咎服用十年之多。 在琼石门诸真看来,此宝只是留在关键时刻使用。冲关前后,充作一具护法卫道的门闩。十年之用度,相当于琼石门千载产出,数量已经是极为巨大。 他们可并不认为以归无咎的盖世天资,会服食此物十年之久。之所以赠送如此之多,那是出于礼节诚心,以免显得太寒酸了。 可归无咎偏偏就真有长久服用此物的打算。在将近四百年的时间内,若是没有得到新的机缘,彻底解决“玉鼎失足”之患。那么这“琼石元浆”却是一件利器,当服食不断才是。 如何才能合情合理地搞到更多元浆,是归无咎所虑的第一个问题。 再者,归无咎对于物品之品阶高下,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此物在归无咎品尝服食之后,总有一种感觉:此物效力虽著,却总是透着一种粗疏茁壮之意。 譬如九宗修道之人所采之资粮,按照品阶分作五行精玉、五行罡玉、五行元玉、五行丹水四种。眼前这“琼石元浆”,有罡玉元玉之雄烈,却无丹水之纯,似乎算不得最上乘的宝物。 虽然二者用途不同,但是道门殊途同归,这份玄妙的感觉却是相通的。 归无咎不知是自己见解有差,还是此物真的别有玄机,又或者是琼石门藏私。但是在自己与琼石门联系更加紧密之前,却不便探询。 此间除了归无咎、黄希音一大一小二人之外,另一个小小身影,不是别人,却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 此时小铁匠手中捧着一团半透明的浅蓝色细沙,鼻端轻嗅,脸上露出时而欢喜,时而迟疑之色。 “浣辰砂”的炼化之功,依托建章门所独有的“地埙烘炉”和锻造秘法,本不是直接送人了账,而是要归无咎携带着法宝,亲往建章门炼制。 但归无咎拜会了姚纯上真,推说想要开开眼界,先见识一番这炼器珍材。不敢索求过多,一两半钱便可。这才取来少许,供小铁匠揣摩。 归无咎相信,纵然小铁匠从前并未见过此物。这么一件能够显著作用于炼器之道的珍稀材料,总是暗合某一道的炼器之理,多多少少能够瞧出一些端倪。有时候知其所以然,未必就要知其然。 又过了片刻,归无咎见小铁匠面色转为笃定,这才问道:“如何?此物对于璇玑真人可有用否?” 小铁匠脸上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闻言小手乱摇道:“这是暗合‘兴衰’之理的一件珍稀材料。‘兴衰’之术,九宗苦于无源之水,弃之久矣,不意重见于今日。可惜,于本真人全无用处。” 小铁匠说无用,归无咎暗暗摇头,本欲不再理会此物。 却听小铁匠又道:“此物虽然于我无用,但是于你……却似乎有几分价值。” 当中法门甚是精妙,非外行人所能彻悟。小铁匠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向归无咎解释明白其中的道理。 踯躅片刻,小铁匠眼前一亮,自信言道:“若将一件宝物比作一位金丹境界的修行者。此人寿数已终,衰朽不堪;又或者身躯有甚残缺不足。得此法施为,虽不能使其进阶元婴,但是却可以教他恢复十八岁时的壮年之躯。” “虽无升品之功,却有炼性之用。” “不知道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悟。 按照小铁匠所言,“璇玑定化炉”作为混元真宝,在其现世之时,无论是品阶还是效用,法力抑或生机,都是停留在最圆满的极盛状态,没有丝毫欠缺。 不但是他,世间一切混元真宝皆是如此。 因而九宗行列中,“兴衰”一门的炼器之法,虽然荒弃已久,但是就大节而言,并不太过重要。 小铁匠老气横秋的道:“和本尊相比,你那修行重宝‘元玉精斛’,虽是前贤殚精竭虑,惨淡经营。但毕竟是形下之法,累积之功。而非如混元真宝一般一以贯之,彻上彻下。以‘兴衰’之理的标准衡量,倒是大有提升的余地。” “还有那本人蕴养十余万载的宝物‘鱼龙兜’,同样也是如此。” “自然。此处所谓的‘提升’,那是此宝自身效用略微提升几分,无关于其境界高下。譬如当下,‘元玉精斛’能够使得你吸纳‘五行精玉’修炼的速度提升十倍;经此法锻炼之后,或许能够变成十一倍、十二倍。” “但若要此宝进阶炼化,早日成就可以分解五行罡玉甚至元玉的境界,以助力元婴境界的修行,那是痴心妄想。这一步难关,唯有等本真人更进一步之后,才有可能帮你做成。” 归无咎点了点头,丝毫不见气沮。 人贵在知足。即便只是少许强化之效,而非炼化升品之功,也不可小觑。将“元玉精斛”提炼一次,结合“琼石元浆”的妙用,归无咎的修行速度又将加快三成。如此重大进步,足以使归无咎大为振奋。 此刻小铁匠忽地面色古怪,咬了咬自家手指,迟疑道:“其实你身上有一类宝物,根底极佳,而元气尚幼。用这合乎‘兴衰’法门的‘浣辰砂’炼制,简直是天造地设,提升极大。甚至提高数倍的威能,也未可知。” 归无咎诧然道:“什么宝物?” 小铁匠眼珠一转,赧然道:“那是本真人在沉睡时的游戏之作。” 归无咎一怔,反手将背后宽剑解下,怃然道:“可惜九件九蕴之宝,就留下这么一件种子。其余的斗当做人情馈赠,布施出去也。” 小铁匠所指,自然是他身化秘境时炼制的九件九蕴之宝。 可惜此宝除却手上这一柄宽刃大剑“山河万里”外,其余都当做人情赠与了独孤信陵、奚轻衡、艾无悲、风止息、白面剑客等人。彼时形势如此,归无咎又不能未卜先知,此刻自然没有后悔药可买。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势成破障再炼心 但是,尽管归无咎手中只剩下“山河万里”这么一株独苗。若是此宝能够经历一次锻炼,提升威能,依旧有着极大的意义。 在道术上,九宗近道大能,道行与本土文明中的天玄上真层次相同,但是实战能力远远胜过,这是归无咎自杜明伦处得知,如今早已亲眼所见的事实。 九宗一方的缺憾在于。近道以下,乃是由元婴四重境一步登天。除却为数极少、且是以外力点化的星君之位外,这中间存在着重大的实力真空。 而本土修道文明,在元婴境之上,又有化神、步虚、离合等天人三境。堪称门派的中坚力量,这是本土文明能成气候的要点之一。 在法宝外物上,这一局面,竟然是出人预料的相似。 九宗道统内宝器的最高层次,是经由九炼的本命混元真宝。此物品阶,与本土修道文明中“天祭器”大致接近,但是威能却要胜过。 可惜,本命混元真宝,即便是真君大能,也不是人人可成。半数以上的真君大能,自家本命法宝只是止步于八炼境界。 唯有那些距离近道位分只差一步的绝顶天才,星君强者,方才拥有七炼、八炼层次的本命法宝,其数也不成规模。至于不在本命法宝之列的外炼诸宝,却以第五品为限,难以逾越。 “璇玑定化炉”化身秘境时,潜通造化,蕴养经年,方能将“九蕴之精”显化至六炼法宝的层次。 六炼法宝的品质,比之于本土文明中仅此于“天祭器”的“真祭器”重宝,却要逊色不止一筹了。二者之间品质有差,如同“天人三境”一般,多出一段空白。 以后归无咎若是和大有背景的人交手,对方手中,难保不有“真祭器”一流的宝物。那时生死相搏,而非演武比斗,断不可再外物助力上落得下风。 既然得了机会,对“山河万里”这主力兵刃的提升炼化,势在必行。若能提升至相当于七炼之宝的境界,意义之重,并不在于锻炼元玉精斛等两件宝物。 虑及此处,归无咎启了符书,请姚上真转告建章门,定下日期。 …… 七日之后。 随着一道冲天白芒盛极收敛,归无咎落足之处,一片空明澄澈,紫气腾霄。处处神光漫卷,清风流行。若隐若现的光华,时而不减日月之明,时而杳然空踪,不可追寻。 神意稍定后,方才辨认清楚。自己是立身于一只异宝中。此宝浮空倒悬,仿佛一只巨大的铜釜。或强或弱,六七十道气机升腾弥漫,相互搅扰,不经意间动摇人心。 归无咎身后,立着两名年轻女子。其中一位碧绿罗衫,婉约怡人,透出生机盎然,正是身为“芎薇”精怪的黄采薇。 另一位一身白袍,娇俏玲珑。但是却眼珠乱转,按捺不住好动本心。看起来面容与气质,十分违和。这是“谢玉真”的躯壳,但却是小铁匠器灵藏身其中。 之所以把黄采薇一并唤来。在外人看来,归无咎身后随侍之人,一为草木精怪,一为机关傀儡。只当他本人兴趣如此,也不会深究。 小铁匠的境界,在混元真宝中也属上乘,严格来说境界隐约尚在天玄上真之上。他若敛息深藏,无人能从“黄采薇”的本体中看破玄机。 小铁匠四下张望一阵,不满道:“据说建章门合界大阵的阵基坐落处,距离其山门尚有三四千里路。如此路程,建章门中竟连一个引路之人也并未派遣,实在是怠慢地紧。” “归无咎。你说隐宗合盟之后,你地位之高几乎堪比人劫道尊。如今看来,却是你言过其实了。” 归无咎张目一望,四下果真空空荡荡。心中也觉讶异。他可不认为建章门会如此怠慢疏忽。 正在此时,空中一阵狂风卷过,忽地有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青鸟云集,飞落阵基之上。 这些青鸟二尺长短,身呈草绿,鲜翠欲滴。三根尾羽,却是红、黄、紫三色,分外艳丽。 万鸟汇聚,顷刻间就编织成一道宽近三十丈的通天大道,斜斜插上云霄。 万千青鸟,忽地同时口吐而言:“千栈羽道,古之盛礼,遇尊崇容极之贵客方行此典,以彰建章门诚念盛情。尊客行之毋疑。” 声音清脆悦耳,又整齐划一。只是诸青鸟虽是同时发声,但到底远近有别。振动天外,化作浑厚层叠之音,自有回响。 归无咎点头道谢,与黄采薇、“谢玉真”一道乘桥而去。 约莫行走了十余里,此桥穿透云层隐雾,方才现出深藏其后的烨烨真容。 当头立着三人,两位是中年年纪,以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三道气息,混同合流。一见其人,似乎苍茫青天也由此主客颠倒,烘托气象之妙。 此时三人目朝归无咎,微笑致意。 建章门也是一家大宗。门中天玄上真共有六人。此刻有二位已经入驻“开元界”中,自家山门之内,尚余四人。 不想除却留下一人留守坐镇外,其余四人中的三位,竟纡尊降贵,一齐亲临迎接。 三人身畔,是一架玉辇。此辇金座玉阶,极尽华美,显然是为归无咎准备的座驾。 玉辇之前八匹以白马牵引。这八匹白马俊朗雄壮,肋生双翅,俱是罕见的“天马”一族流裔,看似血统还相当纯正。 待归无咎走到近前,三人中间的那一位抢前一步,笑言道:“道友有礼了。” 此人是建章门当今执掌,石谡臻。 随着他话音一落,身后云雾彻底消散。忽见四十九道青紫旌旗展开,每一年旗帜之后,竟有千人列阵护佑。看得出来,这四十九旗,每一面都是宗门令旗,地位极重,几乎等同于宗门大印。今日竟齐齐出动,列阵迎宾。 放眼望去,无数人头攒动,仿佛乌云密布,何止千千万万。尤其当先一列数十人,清一色的离合境修为,个个都是神气卓然,俨然宗门干城。 随后万千修士,一齐开口,声震中霄:“恭迎道友……” 声音久久不绝。 这是合盟之后不成文的规矩。归无咎、荀申等三人,上至天玄上真,下至同门故友,不论辈分与尊卑,皆以道友相称。 建章门竟是倾巢而出,以前所未见的礼节相迎;隆极,壮极,盛极,几乎等同于道尊法驾降临。这等大阵仗,使得归无咎身后,黄采薇掩口却步,小铁匠目瞪口呆。 但归无咎本人,却心意腾涌,若有感应。一阵恍惚之后,陷入沉思。 “威”与“势”二字,到底是否重要? 按理说,权势功名,本是腐蚀人心的毒药;修道之人,贵在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但是一块好铁,唯有刚柔曲折无不锻炼,方能百炼成钢;一段人生,唯有喜怒哀乐怨憎会,无不经历,方能真正看破红尘。论非真实经历,便轻率地论道谈玄,其实有欺心之弊,实非真实道行所及。 有过,才能无求;没有,谈不上无求。 归无咎天纵之资,但是受“玉鼎失足”所限,九宗内部的勾心斗角所扰,一直未能尽展宏图,畅舒己志。 这次铨道会,本当是他取得突破的有一个高峰,但是“合盟大典”出人预料的从简,未能张扬声势,仿佛锦衣夜行。 归无咎大道之途的头号竞争对手,是轩辕怀。虽然归无咎与轩辕怀只是神交,素未谋面。但归无咎过往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的缘法运数,似乎总是比轩辕怀略逊一丝。其中缘故,归无咎虽有考量,但始终未能感悟得太过分明。 其实,这便是二人立场不同,声势有异的缘故。 轩辕怀在九宗之首的辰阳剑山,如日中天;贯彻自家意志,如臂使指。而归无咎却不得不剑走偏锋,深藏待机,披荆斩棘地踏出一条道途。 譬如凡民国度之中,轩辕怀是名动天下的皇族之后,而归无咎却是怀才不遇的耕读隐士。即便二人天资仿佛,才器相等,论势与能,必不可相提并论。 今日建章门以超出规格的隆重礼节相迎,却阴差阳错地铸成大势,打破归无咎潜藏已深的心房,使得自己沉寂已久的“我道”、“霸道”之念轰然觉醒! 使得归无咎一个早当明晰、却始终朦朦胧胧的念头,终于彻底落实:我归无咎,是数十家隐宗谋划之所系,命运之所主,希望之所在。 尽管这并非归无咎所持之立心正道,一番豪情壮志也是一闪而逝。但就这浮光掠影、惊鸿一瞥,弥补了归无咎内心深处,连自己也并未察觉到的薄弱环节。 似乎自己从紫微大世界这个大棋盘的边角一隅,挪转至天元正位。 归无咎目光一亮,返照现实,眸中多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锋芒与自信。对着石谡臻一还礼,笑言道:“今日所得,归无咎必有回报。” 石掌门却以为归无咎所言,是来此锻炼宝物之事。连声道:“这是本宗为合盟大业所出的一份心力。回报之言,不敢克当。”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速客捷足先登 饮宴会客,前后足足三四个时辰。 归无咎来时是巳时时分,到了应酬落幕,已是日暮西山,天色昏黄。索性先客居一夜,第二日再办正事。 第二日卯时三刻。此时归无咎立身之处,是一间高古宽宏的殿宇。大殿正中,有纵横二三十丈、四四方方的水晶墙面,在大殿正中央围出一片空间。只是水晶墙内模糊一片,不露虚实。 归无咎、黄采薇、谢玉真身畔,有一名青衣高冠、长髯及胸,身着茶色袍服的中年修士。此人一身气息圆全豁达,幽密精审,赫然是离合境界的修为。现在他微微侧身,正与归无咎交谈。 昨日建章门开山迎客三千里,好大声势。此人无论是否在列,明显是知晓归无咎身份的。言语交谈时,也十分恭敬在意。 但是他明显不是善于言辞之人,虽然用心,却不会来事。除了开门应酬还算顺畅外,说到后来,往往归无咎问上三四句,他才答上一句。 这位离合境修士正是建章门内负责锻造诸务的长老,名为黄澄。此人一向是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秉性,让他待人接物,实在是勉为其难。 建章门掌门石谡臻可不是一个没有心计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在昨日营造出如此壮观的排场。按照石掌门预先谋划,负责在宗门之内接待归无咎的,以本代第一真传谷珏最为合适。 谷珏八面玲珑,从善如流,颇有器宇风度。更重要的是,接待归无咎的人,若是一位与他年龄接近的同辈中人,恐怕会更合得来一些。双方关系也会在不着痕迹间紧密三分。 谷珏在铨道会中与归无咎有过交手。此人功行不差,比范移星、宫承霄或略逊一筹,但是却比云中派真传武光霆、谢推迁强上许多。在隐宗这一代二百余真传弟子之中,足可排名前二十五位。 只可惜谷珏在姚上真传讯建章的前一日,外出远游,不见踪影。 若是再强派他人接手,名不正言不顺。太着痕迹不说,也未必如黄澄一般通晓锻造之事的诸多琐碎细节,石谡臻这才作罢。 毕竟锻造宝物这件正事让归无咎满意才最要紧,却胜过在其余虚文上做文章。 言谈有顷,黄澄出言道:“不知道友今日锻炼几件宝物?” 归无咎微笑道:“不多,三件。” 黄澄闻言,身躯微微挺直,明显松了一口气。 归无咎见状,索性开个玩笑道:“毕竟浣辰砂是贵宗重宝。若是靡费过多,白白教贵宗割肉,归某也太不地道了。放心,归某不是那么不讲究的人。” “既然陆道友和荀道友都得了三炼之诺,归某也不便逾例。若是今日三宝之外,有朝一日再求在贵宗身上,那也是以物易物的交换,绝不会白占了便宜。” 黄澄是个老实人,闻言慌忙道:“道友言重了。我建章门千钧一诺,既然应下了锻炼宝物不限数量,那么无论十件百件,均无反悔之理。” “只是这‘地埙烘炉’每一炉只得同时炼制三件宝物。而‘浣辰砂’的存储使用,却有几分特殊的讲究。若数量较多,在下便要提前去安置。” 归无咎眼神一闪,忽地问道:“归某对于炼器之道,有几分兴趣。不知这锻炼宝物的方法,可否让归某一观?” 这句话并非归无咎自家的意思,却是小铁匠暗中撺掇他发问。 黄澄略一踌躇。门中锻炼之法,全在于“浣辰砂”这件珍稀材料。只要此宝在建章门掌握之中,便是把握住了真正的命脉。至于炼制法门,其实并不关键,卖归无咎一个顺水人情,想也无妨。 思虑妥当,黄澄便道:“道友既有所求,敝派敢不从命。”当即自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玉简,交到归无咎手上。 归无咎出言谢过,一边神意默览,暗暗传递给小铁匠;一边与黄澄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过了顿饭功夫,小铁匠暗中传音过来。 原来。以实用而论,“兴衰”之道,对于最上乘的混元真宝一流实在是无足轻重,因而在九宗之内地位不彰。但是以道法的精妙程度而论,“兴衰”之理却可以在七十二种最主要的器法妙道中排名前三。 小铁匠却不相信,以隐宗的道法层次,能够深明“兴衰”一道的精义。 如今阅览其法诀之后,小铁匠的担忧果然成真。 按照黄澄所递来的秘诀分析,建章门所谓的“锻炼之法”,实际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本质上乃是长久以来许多经验之谈的总结,从“浣辰砂”中偶然观察到的生化之理,试诸万物,终于形成的成法。 其背后的根基,是对自然伟力的“发现”,而非道术法门的“创立”。 若是祭炼寻常宝物,纵然囫囵吞枣,以结果而论倒是大差不差。可是偏偏“九蕴之精”禀自然之理萌发未久,乃是物性中极柔极弱的存在。若是依据建章门的“经验之谈”来炼制,那相当于十停中止步于三停,功效势必大打折扣。 归无咎暗中问道:“如之奈何?” 小铁匠想了一想,道:“不如推说这柄宝剑自有灵性,与剑主相通。锻炼到何等程度为佳,剑主自然能够生出感应。叫这家伙按照你的意思来炼。” 归无咎微微点头,这倒是一个办法。 此时黄澄眉头微皱,时不时斜眼一瞥殿门口一座金碑,脸上隐约现出不安。 他之所以在这里和归无咎闲话东西,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在等候“地埙烘炉”门户的开启。 今晨他与归无咎一行落足之后,立刻便用了印信,启了机关。 按理说只要两刻钟时间,待琉璃屏障内幽炎火、冰焰火两种火焰逐渐培育旺盛,这琉璃屏障便会化为透明,显露出‘地埙烘炉’的门户。” 如今他已经启用印信一个时辰,不知为何竟全无动静。 就在他犹豫不定时,殿中仿佛平地惊雷,生出一声闷响。几息之后,那琉璃屏障忽地或青或紫,或赤或白,颜色变化反转,莫衷一是。 又过了一会,一阵阵此起彼伏、沸反盈天的滚滚热浪,透过琉璃镜面传出。归无咎一行,只感到呼吸闭塞,仿佛置身于蒸笼中一般。 黄澄大惊。种种异状,说明“地埙烘炉”分明已在运转炼物的过程中! 以“地埙烘炉”炼物,除却开始时有火气熏蒸,热气滚沸。然后每隔两个两个时辰,有一次间歇性的热力波动外。此炉平静如常,和寻常闲置时没有丝毫差别。 再加上那四方琉璃屏障隔绝内外,连黄澄也被瞒了过去。 黄澄心中数个念头闪过,极不自在。数日前本门接到江离宗姚纯上真传信,石掌门立即着他检视“地埙烘炉”的使用情况。得知此物确实闲置之后,又明下诏书,一切炼物之用,皆推迟到两月之后,以免有人占了位次。 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让归无咎白白等候十余日,自不是他心中所愿。但是值得入“地埙烘炉”炼化的,至少也是“真祭器”一流的宝物。敕令毁弃,又未免不近人情。 更何况,能够越过黄澄手令动用“地埙烘炉”的,指不定是哪一位功德素著、闭关已久的长老,资历多半还要在他之上。 在黄澄踌躇难决之际,忽然有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传出来:“是贵宗有人要锻炼宝物?那倒是对不住了。不过也不打紧,请稍后片刻便可。” 黄澄闻言怔住,喃喃道:“你是……” 四人眼前一花,大殿之内,忽地多出一个身材魁梧又不失俊秀的青年。此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内披赤色甲胄,外面套着一件披风,虽是重装在身,却依旧风度翩翩,从容自在,正笑吟吟的望向归无咎。 此人气息宛然,祥融冲淡,乃是元婴境界修士。但是归无咎灵识之中,忽地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触,似乎恍恍惚惚间,有一只三丈长短的五彩孔雀在他面前翩然飞过,旋即无影无踪。 且不提归无咎暗暗讶异。那人仔细打量归无咎一阵,面上惊讶却更较归无咎为甚。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弱弱的稚嫩声音传来,似乎中气不足的样子:“我认出来了。是这几个月内名声传播八部的那个人,叫归无咎。” 归无咎定睛一看,在那魁梧青年腋下,还夹着一个身高三尺的孩童。这童子似乎比黄希音要大上两三岁,长得也清秀。只是面呈金色,印堂发黑,眸中光华暗淡,显然有病患在身。 只是这小童虽然精神不佳,但是饱含好奇地目光落在归无咎身上,不肯挪开分毫。 …… 第一百九十四章 炼器之道能炼身 归无咎略一沉吟,试探道:“孔雀?” 高大俊朗青年闻言脸色一变。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突地转过头去,目光望向黄澄,暗含质询之意。 黄澄微微摇头,示意一切与己无关。 青年脸上阴晴不定,锐利的目光迎来,和归无咎四目相对。追问道:“是你早知我族与建章门的交往,见此情此景猜到的,还是当真是凭眼力看出来的?” 他这般严肃的反应,空气陡然紧张了起来,就连归无咎也感到几分压力。 但正因为如此,归无咎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所见为真。施然笑道:“是‘看到’的。不过,只是如梦如电,惊鸿一瞥。本不确信,也佐之以三分猜测。” 青年脸上似有不信之意。眼珠一转,忽地低头,以目光示意,笑道:“那你不妨看看,他是什么根脚?若你能看穿,我便信你。” 青年所指之人,自然是他肋下所携的病弱童子。 归无咎闻言略微低头,神气聚敛观望。只是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孩童有一丝妖族气息。便道:“此童并非妖族,而是人类血脉。” 青年缓缓摇头,道:“你说错了。这是本人族弟,同出于孔雀一族。佩服,佩服。” 归无咎明明说错了,这青年却连道“佩服”。而且明显看得出来,他绝不是反语讽刺,面上真是一幅极为钦服的神态。 见归无咎疑窦,青年解释道:“舍弟数载内难以修行,故而身上携有妖王所赠一件秘宝护持。人道中除非天玄上真的修为,无论如何看不出端倪的。你敢一口咬定舍弟是一位人修,恰恰说明了你的自信。” “你刚才的确是看穿了本人的身份。” 归无咎微笑不语。 青年却似乎心有不甘,叹惋良久,又忍不住探查归无咎的气机深浅,面色微变。终于道:“本族天赋神通‘演象返胎术’一旦大成,人道中高两个境界的修士,也决计难以发现。看来,隐宗真的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今日能够偶遇隐宗的第一天才,实在是幸运的紧。” 孔雀一族的妖修濡慕人间繁华,也曾经时不时混迹于人道文明之中。但若要出游,总以一身功行修到化神境界为限。 因为到了这一步,依仗着“演象返胎术”神通,天玄上真之下,已经无人能够窥破其本来面目。 随后青年通报了姓名。此人名为孔德,他肋下所持小童是他族弟,名为孔言。 孔雀一族的祖脉正传,依据自身成年之后,毛发由双色至九色不等,划分八族。孔德、孔言兄弟二人,乃是五色孔雀一族。 七十七家隐宗,虽然封门闭户。但是与外界势力的相连的触角,大大小小也有数十道。 论规模最大,自然是江离宗与二十二隐宗和羽融族的联系;但是若要论关联最为紧密,甚至有着利益攸关的往来,那却以建章门与孔雀八族的关系为第一。这一派和孔雀八族,十余万年来,几乎成为心照不宣的友盟。 所以归无咎看破孔德行藏之后,他才追问是看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这一段时间,为归无咎在妖族诸部大造声势,以为下书祖庭作铺垫,隐宗的动静着实不小。其中孔雀八族这一方向的动作,便是以建章门为主力来完成。 这番造势自然是极有成效的,此刻连孔言这三尺小童,也能够认出归无咎的真容。 就在归无咎与孔德寒暄之际,那童儿孔言忽地一抬头,问道:“四哥。你和这个归无咎,到底是谁厉害些?” 孔言是童言无忌,但是孔德却沉默下来。 终于,迎着孔言祈盼的目光,孔德还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淡淡道:“说不好。或许差不多吧。” 那小童孔言听闻此语,脖子一缩,望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好奇之意顿收,多了几分敬畏。 归无咎对于妖族骄傲素有耳闻,这时听到这个答案,也是有几分意外。笑言道:“孔道友太过谦虚了。”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不免有几分奇怪。归无咎是七十七家隐宗内,元婴境纵横无敌的人物。而那孔德仅仅是元婴中期境界,况且在孔雀一族中,也未必就是数一数二。 但是听孔德自认与归无咎胜负难定后,小童孔言固然为之惊佩,就连归无咎,不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赞他过谦。 需知妖族之内,有祖脉正支,有流裔旁支,所习道术各不相同。 其中妖族流裔,与人修相较,每一阶段都正堪劲敌,旗鼓相当。 但是若是祖脉正支的妖修,就完全不同了。在漫漫修道的旅途中,唯有到了接近终点之时——人道中的天玄境和妖族之中的妖王境界——人道修者方能在这最后一步追赶上来。双方各凭道行资质,各擅胜场,或许是你强一些,或许是我强一些。 但是在此之前,祖脉妖修优势明显。大致估量,约莫有一个境界的差距。一位祖脉正支的金丹修士,其战力几乎和人修中同等天资的元婴修士相当。 孔德现今是元婴中期的修为,比作人修。就是化神中期的战力。故而他口中“说不好”三个字,已经是给与了归无咎极大的尊重,归无咎自然动容。 交谈一阵,归无咎问道:“不知孔道友在此,是炼制什么宝物?” 孔德淡淡道:“炼心,炼骨。” 归无咎眉头一皱。 孔德察言观色,却不以为忤,反而呵呵一笑道:“看来归道友潜心修行,果然是对我族和建章门的往来一无所知。” “本人所谓‘炼心’,‘炼骨’,可不是杂流道书中故作玄虚的扯淡,而是字如其义。所炼者,正是舍弟的‘心’,以及一截肋骨。” 归无咎闻之哑然,似有不信。 黄澄见状,连忙暗中传音,说明此事原委。 原来,孔雀八族,有一种神妙之极的天赋神通。周身五脏六腑,二百八十一块骨头。若有损伤疾病,可以从本体中拆卸分离出来,修补炼化。 若是其他族类做此等事,必有性命之忧。而孔雀八族的妖修,不过稍稍损伤元气,短则数载,长则数年便可复原。 十余万年之前,孔雀一族与建章门因为极偶然的关系产生瓜葛。又经历种种巧合,竟尔发现建章门借助“浣辰砂”炼器的法门,若是给孔雀族人炼脏炼骨,竟然有固本培元、修复伤势的神效。后来双方经历种种波折,终于形成了稳定的合作关系。 归无咎暗暗纳罕,此等见闻,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其实,黄澄没有明说的是,建章门可不是个善良之辈。为孔雀族人炼脏炼骨,所需要的“浣辰砂”比之一次炼器所用,其实不足十分之一。但是建章门却索取高额报酬,这许多年来,也不知由此积累的多少财富。 每隔数十、数百载,当有一个孔雀族裔出现在建章门山门时,建章门阖宗上下千年的用度就算有着落了。 好在孔雀八族财大气粗,族中奇珍异宝数之不尽,却自认这笔买卖划算得很,并不以为自己做了冤大头。 就在此时,那四四方方的水晶阵壁,忽然转为透亮。 归无咎抬头一看,内中两道光华煊赫耳目。离地丈许高低,有一层明黄色的火焰铺展,仿佛地毯一般。而十余丈高处,又有一层薄了许多的蓝焰,不断生成水滴大小的焰心,如降雨一般落下。 两层火焰正中,有一只生有八只短足的铜色球体,高约丈余,在空中不断翻滚转动。其上纹路,隐约可见开口、门户、风穴的痕迹。显然,这铜色球体便是“地埙烘炉”的内胆。 水晶阵壁显露内中真容,便意味着到了完功收炉之时。前后不到十余个呼吸,当中两层火焰便迅速衰竭,只余下点点火星。 孔雀族人,操控此物已是驾轻就熟。开炉炼物时,孔德并未知会黄澄一声;如今收炉取物,自然也不需要旁人代劳。 只见他长袖一挥,那圆球状的“地埙烘炉”内胆滴溜溜翻滚几圈。伸手一拿,炉胆上开出一个银盆大小的豁口。 两个金光灿灿、模糊不清的东西从中钻出,被孔德摄入袖内。 孔德旋即将挟着的童儿孔言提起,随手剥去外衫,大手往他瘦弱的胸膛上一印,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一道刺目青光一闪而逝,孔言的身躯也随之一颤。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归无咎若非刻意功聚双目,也看不清孔德的动作。 定睛再看,那小童孔言面色似乎红润了许多。只是胸口处依稀能看到一丝细细的痕迹,划出一道弧线。 孔德温声道:“好些没有?” 小童孔言脸上泛出欣喜,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好多了。四哥,我什么时候可以修行?真的要等上三年么?我觉得下个月就可以了……” 但是他话音未落,突地脸色一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孔言此时身上受创是小,更重要的是乐极生悲,本就脆弱的心灵更遭重创。尽管在外人面前,意欲极力抑制,但是两行泪珠还是滚落下来,小小脸庞上,写满与年龄不相称的绝望痛楚。 孔德眸中光华,也不由地暗淡了下来。 此时一直懒懒散散的小铁匠却似乎来了精神,暗中传音道:“归无咎,你的机会来了。”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百族兴衰 审断天时 归无咎传音道:“璇玑真人此言何意?” 小铁匠显然很是兴奋,促声道:“这两个家伙明显是妖族的祖脉正支。须知妖族祖脉嫡传,可以比人修中的真传弟子珍贵得多了,每一个都轻易折损不得。若能施恩于他,就此结交,能够得到的好处必定不可估量。” 归无咎眉毛一挑,暗道:“莫非璇玑真人竟有医治那小童痼疾的本领不成?” 小铁匠咳了一声,有几分矜持地道:“若是其他的疑难杂症,自然不在本真人所学之列。但是这小家伙……本就是现成的手段借鸡生蛋,点拨一二便足矣。” 小铁匠当即细细为归无咎解释其中奥妙。 这其中,牵涉着天时运转的大道理。 随着纪元轮转,天象变化。人道文明中的修炼法门,也不断经由着破而后立的过程。除了如“古空蕴念剑”、“道门四十九剑阵”等上乘大宗之法跨越年轮,留下遗迹外。其余神通道传俱是如草木新生,草创发扬于当前纪元。 妖族传承同样也是如此。 千百万载以来,不知有多少种族湮灭,又有多少种族随时变化。除了血脉之力最为强盛的一些顶尖妖族,其余妖族渐渐式微。其具体的表现形式,便是“血脉中衰”之兆。 譬如百万载前,有一盛极一时的异兽名为“食铜兽”一族,流裔几乎遍布大半个紫薇大世界,足与凤凰、孔雀等顶尖妖族争衡。但后来随着天地气象之变,受到血脉之力收束的影响,此兽诞下的子嗣,却越来越小,气血也越来越薄,终于至于灭绝。 一只成年的“食铜兽”,身长当有三丈长短。其初生之子嗣,在全盛时有牛犊大小。但是数十万载消磨退化,到了最终种族衰微之时,此兽的新生儿仅如田鼠一般,与成年体态相差极为悬殊,生机也很是衰弱,一个不慎就要夭折。 而真正的顶尖妖族,却能催动自身遗传之性的改变,对抗“血脉中衰”的影响,使得本族得以历劫长存。种种法门,不一而足。 其中一法名为“蛰眠晚育”。使婴儿在母胎之中,养育更长的时间。原本或许三年怀胎,渐渐延长至十年、二十年,从而使子嗣滋养到足够的血脉之力。 又一法名为“化胎为卵”。某些原本已经是胎生的妖族部族,如今却重返先祖血裔,再度化为卵生。而所产之卵,精蕴完备,五脏俱全,又同时具备了胎生的优点。婴孩出生之后,又在蛋壳之中孕育经年,收敛精血。 又一法名为“还炉炼丹”。某些种族,面对如此局面,在胃袋之旁,又逐渐生出一只兜囊,与胃连通。新生之婴儿,却被其母一口吞入,藏在这只兜囊之中,精心养育三载。 正应为有这许多随时变化的法门,这些顶尖妖族方能长存至今,历天劫而不坏。 孔雀一族也是妖族中的大宗。 这一族衍生出的法门,名为“合零为整”。母孔雀在受孕怀卵时,若是一次性生出卵胎数枚、甚至十数枚,当卵在其腹中时她便可以生出感应,品察精卵之优劣。然后将最劣的卵胎化去,精蕴融合进其余卵胎之中。 但是即便是这些妖族大宗有秘法护持,也多多少少会出现一些问题。 其一是“种脉变异”。愈是历劫长久,随天时而易血气,所诞生子嗣发生种脉变异的几率就愈大。 俗语云“龙生九子”。其实蛟龙之属,自无穷太古至今,遍周各界,其亚裔何止于九种,甚至何至于百种千种,简直源远流长,数之不尽。 按照俚言故事所载,这是龙性本淫,多有杂交,方使得血脉不纯。此乃荒诞不经之谈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其累经天时劫变,枝蔓丛生。作为最长寿悠久的种族,其流脉变异,自然就最多。 其二是“血气不均”。一身之中,肌里骨骼,或有圆满,或有欠缺。但是哪一处有缺,所体现在外的性状又各有不同。 眼前小童孔言之病症,便是“血气不均”之症,一身病患,集中在心、肋之间。生出种种疑难异状,阻碍修行。 此类“不足之症”,治理之法莫衷一是,也算是天生之疾中的较为棘手的一门,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此理。 恰好建章门“浣辰砂”炼物之法暗合“兴衰”之理,调和品物性状,正是应对“血气不均”之症天造地设的妙法。 只是建章门与孔雀一族空有宝山,受限于见识眼界,却并未能够物尽其用。 黄采薇亦忍不住神魂传音道:“若是璇玑真人的法子果真有把握,还请救那童儿一救。” 她身为草木之精,想的并非是讹取什么好处。只是单纯的看孔言可怜,于心不忍。 大殿之中。 黄澄打破沉闷的空气,出言宽慰道:“孔道友不必忧虑。我建章门深明药石之理的前辈,为数不少。不如将令弟留在本门暂住,看看是否还有良法可寻。” 孔德木然摇头,道:“不必了。黄掌院放心。即便此行不顺。今次锻炼之费,也不会少了你一文半钱。” 又转首面向归无咎,道:“能够和隐宗不世出的杰出人物偶遇于此,实在是莫大的缘分。只是现在孔某心境纷乱,实在无心逗留。若是将来有缘,再正是请归道友往我族中做客,孔某必扫榻以待。”同时把孔言抱起,就要离去。 黄澄登时噎住,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时归无咎上前一步,道:“且慢。孔道友,在下有一言相询。” 孔德止步,讶然道:“归道友请问。” 归无咎道:“敢问孔道友方才启了‘地埙烘炉’之后,炼心炼骨,一共是多长时间?” 孔德不知归无咎此问是何用意,但还是如实答道:“两个半时辰。” 得到答复之后,归无咎闻言皱眉沉思,孔德莫明所以。他却不知,归无咎其实是在等小铁匠的神识回应。 正当孔德似乎稍有不耐时。归无咎蓦地抬起头来,正色道:“归某以为,令弟之疾可治。” 孔德身躯猛地一颤,目光仿佛实质,紧盯着归无咎嘴唇。 其实他心中不信,暗道你我一面之缘,恐怕你连孔言所患是何病症都不知晓,又如何能够治理。但是他既存万一之念,口中却毫不迟疑的说道:“若归道友能够治吾弟之疾,孔某必上禀族主,亲赐厚报。” 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需要什么奇珍良方,只要归道友说出名目,我孔雀一族自去寻找,报酬同样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此法不需要什么奇珍灵药。说起来甚是简单。眼前这‘地埙烘炉’炼心炼骨之法,孔道友不妨再试一次。只是,时间延长四倍便可。” 归无咎抬起头来,暗中观察孔德的神态形容。 他被小铁匠说动,功利之心尚在其次。若是顺水推舟,结个善缘,终究不是坏事。但是归无咎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若是孔德对他之言不予采信,甚或盘诘追问,那他也不会强求。 但孔德此时的表现却大大出乎归无咎预料。却见他眉宇间疑惑,惊诧,震动兼而有之,总之是异常精彩。不难断定,归无咎之言语,分明对他有所触动。 归无咎不知此事前前后后所经历的波折。 建章门与孔雀一族的合作,并非一帆风顺。 孔雀一族身为大族,妖元强壮,哪里有许多病痛需要医治。此说不过是掩人耳目。每隔数十数百载往建章门求法的,俱是当此天象轮转之际,“血气不均”之症加身的族人。 在最早孔雀一族之人通过“浣辰砂”的炼法受益之后,后来却生出许多波折。有许多族人经过治疗痊愈、改善,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却经历了内脏、骨骼被彻底炼坏的事件。 孔雀一族天赋神通,固然可以使骨骼脏腑暂时离体锻炼。但是若是彻底炼坏不得恢复原位,那却是无法承受的。最多二三十年时间,便要元气衰竭而死。 最初,孔雀一族以为是建章门见不得人好,暗中使绊子。双方关系骤然紧张。若非七十七家隐宗同气连枝,以孔雀一族的强大势力,足可以将建章门连根挑了。 后来双方误会逐渐消弭,才渐渐探明。“浣辰砂”炼骨之法,如同炼器一般,也需有度。一旦过火,就要酿成大祸。 妖族血气精元旺盛,远非人修所能及。但是论神意精神的精确感应,剖析入微,那就大大不如了。对于炼化之法到了何处才是最佳,孔雀族人也无确切的手段衡量。只得依据成法,总结成经验之谈。这一点,倒是和建章门所谓的“炼器法门”殊途同归。 小童孔言的“血气不均”之症,严重程度远在既往族人之上。族中长老俱以为,依照过往经验锻炼,恐怕不能尽其效用。但是这小童关系重大,若是延长时辰,万一炼坏了,又是孔雀一族难以承受的损失。 最后,族中一位极有魄力的大长老力排众议,决定将孔言的“炼心”、“炼骨”时间延长一倍。 换言之,两个半时辰,其实已经是延长一倍之后的时间。 但是,现在从结果上看,依旧不甚理想。甚至连这两个半时辰的锻炼,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孔德也难下定论。 问孔言本人,这小家伙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归无咎提出的方案,是什么奇珍妙药,恐怕孔德未必真的会抱有多大的期待。论资源之厚,孔雀一族远在隐宗之上。若有其余有效的方法,多半早已被族中探明。 可是,归无咎的建言却果真落实在锻炼时辰这一关键环节,并且还给出了准确的答案,这就不能不让孔德怦然心动。 见孔德这幅似有心动的神态,小铁匠连忙传音道:“本真人差点忘了,有失必有得。这小童‘血气不均’之兆如此严重,那么必定在其他方面具备非同一般的天赋。” “这叫孔言的小家伙,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祖脉正支嫡传那么简单。治好了之后所要报酬,千万多讹些来。要的少了,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孔德反复思量,终于下定决心。事关重大,还是先试着问一问归无咎出言的依据。若无明确的答复,就将此时回禀门中长老,再做决断。 就在此时,那小童孔言却开口了:“我想试一试。” …… 第一百九十六章 枯木逢春何以报 十二个时辰之后。 小童孔言立在殿中,双臂紧紧抱住孔德的腿弯。他脸色时而泛青,时而发白,每隔一刻钟,又会骤然出现一次吓煞人的赤红色,几乎让人以为血液冲破经脉,透体而出。 同时,孔言瘦弱的身躯如筛糠一般不住地颤抖,口中除了极力抑制的呻吟外,时不时夹杂着牙关打颤之声,显然极为痛苦。 孔德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归无咎,暗含不善之意。若是孔言有甚么闪失,即便归无咎是隐宗万载一时的人物,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孔雀一族,怕过谁来? 但归无咎似乎佯作不知,从容言道:“孔道友不必忧虑。眼下异象,只是因为令弟短时间内连续两次脏腑骨骼离体。纵然有天赋神通在身,但是他毕竟年幼,总难免有些不适。” “但若是将养一些时日再行此法,‘浣辰砂’的锻炼法门,效用将会大打折扣。眼下虽吃些苦头,但计量长久,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 这些话,自然都是小铁匠转述于归无咎的。现在归无咎虽然言之凿凿,但是小铁匠这家伙是否靠谱,他心底也并无成算。若是万一事有不谐,炼坏了孔言的骨骼脏腑,却是招惹了一件不小的麻烦。 黄采薇双目圆睁,紧紧盯着小童孔言,心中却没有别的念想,只盼这小孩早日康复。 孔德见归无咎言语笃定,也只得稍稍安定己心。暗暗叹气,既然做出决断,就没有后悔药可买了。 按照孔德的考虑,如此大事,应当尽快禀明族主,听候决断。 尽管归无咎反复强调,此时施法才是最佳时机。若是拖延一阵,使得两次锻炼之间有了间隙,便不为美。 但是孔德心中忖度。这十余万载以来,随着孔雀一族与建章门交往日深,两家之间大兴土石,以二十六座传送阵相连。若是自己不计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来往,只要七日时间便能的到准信。 可是没有想到,那小童孔言自己,却是出人预料的固执,坚持依照归无咎的法子试上一试。也不知道他对归无咎的这份信任从何而来。 孔德照拂他这小弟已久,深明孔言的脾气秉性。小家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这一回如此坚持,实在是极为反常的事。 孔德登时想到,修道人遇到与自己休戚相关之事,吉凶祸福,或能在冥冥之中得到指引。莫非今日之孔言,是遇到这种情形不成? 虑及这一点,才促使孔德下定决心,冒险一试。 这不仅仅是孔言的豪赌,也是他孔德的赌注。毕竟孔言只是一个孩童,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他这个监护之人。若是孔言果真有性命之忧,那么他孔德在孔雀一族之中,最轻也是一个发落偏远之地的下场,再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 就在他思绪纷纭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四哥,我好像没事了。” 这短短一句话,把孔德从纷乱无际的念头之中拉回现实。猛然定睛一看,孔言此时身躯不再颤抖,呼吸渐渐均匀,脸色也是久违的红润。 这不是那种血色盈面的赤红,而是一丝淡淡的红晕,充满活力。 孔言转了转脖子,似乎觉得身躯之中有一种久违的躁动,忽地挣脱孔德的束缚,在殿中来回奔跑了起来。 他的动作比寻常快得多了,孔德下意识的伸手去捞,却捉了一个空。眨眼间,这小童已经跑到十余丈外。 跑了两圈,孔言觉得骨骼肌肤除了有一丝酥麻感外,尽是难以言喻的通泰舒爽。以他贫瘠的言辞,实在是难以形容,只小嘴一咧,就傻笑起来。 但笑不到三声,又抽泣起来。 就这样时哭时笑,脸上变成一只小花猫。 孔德兀自不敢相信,伸手拿住孔言经脉,小心翼翼的运气一查。只觉得他一身气血雄健有力,不但一改旧观,甚至比同龄族人还要胜过三分。 心中再无疑虑,孔德一时间心中烦躁尽去,忍不住仰天长笑,声震屋瓦。 “甚好。如此大喜之事,还要请孔道友代石某向贵族主致贺。” 这两句话苍莽有力,余味无穷,似乎自空间缝隙中传来。 归无咎等人一转头,只见水晶阵壁之内,“地埙烘炉”残余火星瞬间凝成一个人形,立刻使得殿中主客易位,气象高妙。 这个人影,赫然是建章门石谡臻掌门。 同时大殿正门处,刚刚失踪不见的黄澄再度出现。他脸上似乎有几分尴尬。 昨日孔言执意要采信归无咎的手段,黄澄心中暗暗焦急。 若是一个不慎,医坏了孔言,归无咎与孔雀一族结仇是小,恐怕建章门也要大受牵连。孔雀一族的实力,远在任意一家隐宗之上。 但是若是他出言劝阻,等于是摆明了不相信归无咎的手段,又会使建章门平白开罪了归无咎。 没奈何之下,黄澄只得找个借口离开,去求告本宗执掌去了。只是中间生出一番波折,白白耽搁了几个时辰。等石掌门降下法身,疗伤炼骨之事已经尘埃落定。 如今结果浮出水面,万事欢喜,只有他黄澄无故里外不是人,只觉有些无趣。 石谡臻示现的虽然只是一具化身,但是孔德也不敢怠慢。郑重一礼,正色道:“贵宗这道法门,与我族恩惠缘法日深,孔德无以言谢。这一次的报酬,孔德可以替族中做主,以十倍之数偿之。” 石谡臻望了归无咎一眼,笑道:“这都是归道友的本事,与本宗无涉。要谢,也是谢归道友才是。” 孔德立即道:“正是如此。对于归道友,我族中自有重谢。” 石掌门往小童孔言身上望了一眼,微笑言道:“想必千万年后,孔雀一族中又要多出一位风云人物。恐怕他将来一身修为,不在石某之下。真是可喜可贺。” 归无咎心中一动,瞬间明悟。和石掌门目光一接,报之以一个“承情”的谢意。 石掌门此言,和小铁匠所说道理相同,意在点明孔言这童儿的价值。这轻飘飘一句话,显是不让自己吃亏的意思,相当于给归无咎一个顺水人情。 孔德却抬起头来,哈哈大笑道:“石掌门此言,可将孔雀一族瞧得小了。我族从来恩仇必报,从不失信于人。如此厚恩,族中本来也不会坐视。孔某若是生出蒙混过关的念头,岂不是枉做小人?” 他这一番言语,何其自信。虽然孔德自己只是元婴境界,面对又是人道中的天玄上真,但是这番对答得体,尽显豪迈。却把孔雀一族这妖族大宗为后盾的底气,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 妖族行事,虽然较人类更加磊落率直,但却并不是蠢笨。 十余万年前至今,孔雀一族愿意以极高的溢价完成和建章门的这桩交易,当然没有白白吃亏的道理。此辈早已发现,凡是从“气血不均”之症中治愈的族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普通族人所不具备的优长。 甚至短板越短,长处就越长。 这小童孔言,罹疾愈深,族中对于他所寄予的厚望,就愈加迫切。只是这小家伙的优长到底体现在何处,还需要治愈之后,由族中长老仔细探查。 孔德转身面向归无咎,正想言及报酬之事。但是他略一思忖后,竟哑然无言,隐然面有难色。 孔德虽然不是赖账之人,但是他最初并不相信归无咎能够医好孔言,许诺报酬,只是随口一说。 现在真的面对此事,他仔细思索,却发现一个为难之处。 人妖毕竟种族有别。孔德突地发现,寻常的宝物,此刻实在是拿不出手;而他心中大有妙用的真正至宝,竟尔无一不是唯有孔雀一族的族人能够驾驭,并不适合人修。 自然。若是以宗门为对象做交易,自然可以用成规模的资源外物计价,以量取胜。但是若针对个人,却难以照此办理。 小铁匠心中甚是不满,暗暗道:“这孔德话说的好听,怎么看起来是一副想要赖账的模样?” 孔德踌躇半晌,歉然一笑道:“惭愧。眼下孔某身上,还真的没有堪为报酬之物。看来,还真的要请归道友往族中一行了。归道友放心。本族族主必定不会慢待了你。” 归无咎暗暗摇头,若是有所斩获自然是好。但是要他巴巴的赶过去,只为索要报酬,这吃相也太过难看了。 于是笑道:“萍水相逢,却撞见这么一件事。可见你我彼此之间有缘分牵连。孔道友心中念着这桩缘分就好。得暇做客贵族,也是归某心中所愿。但报酬之说,就不必再提了。” “缘分,缘分。” 孔德喃喃自语,忽地眼前一亮,道:“有了!”旋即一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孟冬魁首一许愿 两层忽明忽暗的火焰之间,细焰飞腾,忽上忽下。“地埙烘炉”炉胆转动,速度缓慢却又暗合节律。映照在四方琉璃水壁中,忽明忽暗。 归无咎盘膝而坐,摩挲着手掌之中一半发黄、一半发青的椭圆形令符,察其纹理,辨其字迹,看上去迥然入神。 掌心所持,自然是孔德赠予他的“酬劳”之物了。 现在殿内唯有归无咎、黄采薇、小铁匠三人。孔德、孔言兄弟二人,着急赶回族中,辨认孔言血脉所带来的特殊禀赋。与归无咎交谈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告辞而去。 此刻“地埙烘炉”之中所炼,正是归无咎的元玉精斛、山河万里剑等宝物。 至于建章门黄澄,归无咎果真采纳了小铁匠所建议的“心剑感应”等一套诡辞,将他远远支走了。这锻炼之功,习得了那并不复杂的工序法诀之后,归无咎自可为之。 此时归无咎看着掌中令符,念头浮动。 想不到孔德最终所赠,竟然是这样一件宝物……若是此事果真能成,那还真的是一桩大机缘。 甚至于比归无咎预先想象中的所得,更要大得多。 令符分阴阳两面,其中阳面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尾翼张开,盛丽无方。阴面却是密密麻麻、形同蝌蚪的文字。 这妖族文字原本如同天书一般,并不曾为归无咎所习得。但是当归无咎以一滴鲜血祭炼之后,其中含义晓畅无比,不亚于人道语言。 这一团文字,实则是在同一个平面之内,划分出两个层次。从不同的角度,能够看出不同的玄机。其中底下一层,密密麻麻,每一个小点就是一个文字,总数千余,是详细介绍了此令符的用法来历;而上面一层文字却大得多,实际上只有四个字: 孟冬田猎。 在人道文明的历法之中,“孟冬”指的是冬季的第一个月,即十月。但是各大妖族的历法,却与人道历法有着少许差别。 在孔雀一族的历法中,“孟冬”二字,与人道文明字相近,义相远。乃是“第十三月”的意思。 孔雀一族的历法,常年时同样是十二个月。只是在他们的规则之中,每隔二百七十六年闰一个月。所闰之月份,亦并非闰一月、闰二月一般轮回,而是一律在十二月后追加一个月,号称“孟冬月”。 每隔二百七十六年,孟冬之月,孔雀一族八大支脉的顶尖天才汇合一处,浩浩荡荡,参加一次狩猎,就是这“孟冬田猎。” 此田猎之会,与会之人的争斗固然不可避免。但是却并不纯粹是以与会者之间的交锋比斗论高下,而是比较狩猎所得之多寡,排定座次。 下一次“孟冬田猎”之会,恰巧在两年之后。归无咎手上这一枚,正是参与此会的令符。在孔雀一族之中,原本也要参与四重初试,方能获取一枚。 话说在孔雀一族七大秘地中,其中之一是一座名山,名为“怨灵山”。山中封印森严,通往一界,名为“怨灵界”。自古及今,不知多少万载以来,孔雀一族凡是斩杀强大仇敌,便将其尸骨封存在“怨灵山”中,镇压磨炼。 经历岁月绵暧,所镇尸骨,最终生出仿佛鬼魂一般的“怨灵”。这些怨灵,数量极为巨大,介于有灵智与无灵智之间,而凶戾嗜杀却又胜过世间任何猛兽。此物便是“孟冬田猎”之会的猎物了。 到了田猎大会时,怨灵界中的怨灵,依照实力高低被引入四个不同的小界,分别供相当于金丹、元婴、化神、步虚境界的修士搏杀争夺。最终以所获猎物多少,分别排定座次。 至于为何没有离合境修士的角斗,这是有缘故的。 妖族的修道体系,和本土人道文明的人修相近。在元婴境界和相当于天玄境的妖王之间,同样相隔了三个小境界。 这三个境界,彼辈不同族类之间,自有不同称呼。但是与人修交往时,入乡随俗,同样以化神、步虚、离合之名称之。 但稍有见识的人道修者,若是在交游的过程中结识一位号称“离合境”的妖修,倘使此人十分活跃,那立时可知,此妖乃旁支小宗,并非纯正的大妖血脉。 如孔雀一族这般的大族,门中妖修到了距离成就妖王只差一步的离合境界时,通常都是深居简出,积蓄精力,并且有一半时间处于睡眠之中。功行愈深,睡眠的时间愈长。 到了长眠复醒之时,就是化茧成蝶,成就妖王之日。若是突破境界失败,那便只得在困于永眠之中,任由生机消失,就此亡去。 因此“孟冬田猎”之会,无有离合境界的妖修参与。 正统传承的妖族,其步虚境界时本就有相当于人修离合境的实力。因此这种特殊的进阶途径导致的离合境妖修紧缺,也并不太会削弱妖族的竞争力。 具体的比试之法,亦有一种讲究。 一个时辰之前,孔德实际上是取出两枚令符,任由归无咎挑选一枚。其中一枚上红下黑,名为“止符”;另一枚就是归无咎手中这一枚,名为“争符”。 持“止符”入内者,只能够与怨灵为敌。不能争夺旁人缴获的胜利果实。当然,旁人也不能够觊觎你的猎物,大家相安无事。 而持“争符”入局的人之间,却可以相互攻杀挑战。获胜之人,可以收缴失败者身上战利品的一半。另外一半,却会重新散入界中,显化为新的怨灵。 两种路数,各有利弊。 表面上看,若要冲击靠前的排位,非得选择高风险高收益的“争符”之路不可。但是事实上也不尽然,那怨灵界内可不是擂台比斗,车轮战和围殴都是家常便饭。 每一次田猎之会,仗着自身战力高强却被劫掠一空之人,数之不尽。到头来反而不如选择“止符”踏踏实实收割野怪。 但归无咎略微思索之后,依旧选择了“争符”。 金丹、元婴、化神、步虚四境修士,最终依照田猎“怨灵”数量,每一序列排名前十之人,都将获得丰厚的赏赐。 但重中之重,各族天才之众望所归,却是每一境界排名第一的宝座。若是和排名第一之人所得机缘相比,二至十位的九人虽然所得同样不菲,就又不足道了。 四境排名第一者,将得到一桩重大的机缘——在孔雀一族圣祖面前,获得一次许愿,提出一个要求。凡是周天大界,圣祖识忆之中内所有,孔雀一族圣祖皆会为你实现。 只是有一个限制,这个要求是以你本人当前境界所能用到为限,却不能代替宗门抑或其他天玄境的大神通者,提出什么并非本人所需的过分要求。 罕有人知,每隔二百七十六年一次的“孟冬田猎”,实际上是另一件大事,借花献佛的附庸,甚至孔雀一族的普通族人也未必知晓。而归无咎掌中这块令牌品级太高,这才著录其上。 原来,孔雀一族将杀死的强敌封印进“怨灵山”,可不是单纯的为了炼制怨灵,练兵狩猎。这些怨灵的根本用途,是尚飨本族圣祖的祭品。 大妖部族的始祖,俱是沉睡于另一特殊空间之中。每隔一定的时间,吞噬族人进献的祭品,保持着最低的消耗。所谓的“孟春月”古时名为“尚飨月”,正是孔雀一族圣祖吞食祭品的时间。 人道文明中的人劫道尊,驻世通常不过数万载。圣教祖庭显道、应元二人驻世三十六万载,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但是这个数字,和妖族圣祖相较,却又不算什么。哪怕是最年轻的妖族始祖,其寿元恐怕也在五十万载以上。至于如孔雀一族这样的大族,族中圣祖,多半是历劫于上一个纪元,一直以秘法存活到今日。 作为这秘法的代价,除了极少数例外,妖族圣祖不能随意动用自身伟力。 但是这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近年来圣教祖庭的扩张遭到麻烦,根本原因就是北方为首的大妖族——赤魅族圣祖,成功打破了这一规则的限制,即将在百年内降临世间,给了诸妖部挑衅圣教祖庭的勇气。 纵然是能力真的受到约束,这等存在的法力,对于天玄境之下的低辈修士来说,依旧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这还没有算上其历经数十万、上百万载的见识。 归无咎暗暗思忖,若是孔雀一族的圣祖有着智周一界的能为。别说是直接解决自己的一个愿望。甚至,只要他能够给与自己一个答案,能够将“镜珠”最后一次使用的机会节省下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能够在元婴境界的比斗中夺魁才行。 ……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万容千变三宝成 按照孔德的意见,先赠予归无咎“孟冬田猎”的令符。若是归无咎果真与孔雀一族有缘,于此会中最终夺魁,那么以他所得机缘之大,也足以抵过救助孔言的恩情了。 若归无咎名落孙山,孔雀一族大可以另外备下一份厚礼,作为补偿。 如此一来,这样归无咎往孔雀一族一行是为了“孟冬田猎”之会而去,也算师出有名,不伤情谊。大可免了“专程索要报酬”的诟病。 但是孔德临行之际言道,要参与此会,另有一桩考验,还要靠归无咎自己去做到。孔雀一族虽然极感归无咎之盛德,但对于这自古传承的规矩,却无可动摇。孔德仅能赠予令牌,这件事上却帮不上忙。 说来话长。 各大妖部之中,对于自家血统身份的认同这一件事,所持立场迥然不同。 有许多不亚于孔雀一族的大妖族,是秉持敞开门庭,开明豁达的态度。 若有人族或其他种族修士,与本族中颇有分量之人交好,亦或者对于本族有甚么功德奉献,轻而易举地便可获得如同“本族子弟”一般的待遇,甚至本族中最为紧要的资源也可与你分享。 如此例者,有赤魅妖族,灵明猿族等种群,不一而足。 但是也有许多妖族,对于自家血统看得极重。纵然你对他有天大恩情,此辈只会取相等的报酬相偿。外人终究是外人,他们却绝不会给与你族群身份上的认同。如龙族,凤凰等许多古族,都是如此。 而孔雀一族,与两者均不相同。其秉承之道,异常的古怪。宽严之间,看似自相矛盾,其实却别有匠心。 譬如这二百七十六年一会的“孟冬田猎”,乃是孔雀八部族群的盛典。虽然是以令符为凭,但契书明令,不允许其余种族参加。一旦发现异族之人混进此会,无论亲疏远近,一律驱逐出境。 那孔德又为何以此会令牌相赠呢? 这是因为,若是有哪一位能够瞒天过海,最终取得前十的位置,之后再表露身份。孔雀一族不但不会吞没你的赏赐,反而双方还能因此结交,在孔雀一族的记载中留下自己的姓名。 自有载籍至今,异族之人能够夺取“孟冬田猎”之会头名的,共有四人。两位化神境界,两位步虚境界。至于金丹、元婴二境,却一个也无。这四人,无一不是在和孔雀一族的交往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影响了几个大族的势力方针长达数万载之久。 因而归无咎持有令符之后,必须改换形容,混迹其中。整个过程,孔雀一族的执法长老并不会徇私宽贷,全靠你自家本事。 归无咎微微一笑。孔德以为是给归无咎出了难题。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前,此时此地,归无咎已经举手抬足之间化解了这道门槛。 归无咎手中掐诀,骨骼“喀喀”作响,身躯忽地挺拔魁梧,体态渐渐发生变化,面貌形容不断改变。不多时,竟完全变成孔德的相貌,惟妙惟肖,连身上隐秘的妖族气息也一般无二。 此时归无咎右手中依旧持有着令符。但是左手掌心却不知何时,多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 “孔德”凝神感应一阵,似乎对这幅容貌非常满意。一念口诀,身躯忽然缩小,瞬息间就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童子。虽然瘦弱,但是面色红润,血气旺盛。观其相貌,正是孔德族弟孔言。 这还不算完。小童“孔言”低头一望之后,又施法掐诀,身躯再度涨大,形容又变。 只是此人之面貌,并不同于孔德、孔言、归无咎三人中的任意一个。仔细看来,似乎兼具孔德、孔言二人的相貌特征,仿佛两人多出了一个年齿介于二人之间的兄弟。 归无咎对镜一照,轻轻一笑。计较已定,这便是异日进入孔雀一族的面貌了。 手中镜光一晃,重又变成归无咎真身。 在归无咎得了魔尊改换气机的秘法,以及“空蕴念剑”的诚意之道的修行更进一步之后,归无咎便敏锐地觉察到,当初自藏象宗府库之中,取了“储真拟神阴阳双镜”这件宝物,是一无比睿智的决策。 此宝在自己手中能够发挥的价值,要远远超过旁人。 两重神通在手,以归无咎此时所掌握的功法境界,对于气机外形的描摹掌握,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高明境界。 虽然其本身的变化本领尚不如借助宝镜一般真实。但是他若要借镜行易容之法,只需要镜光中有可堪模拟的范式便可,已经不拘泥于“储真镜”所藏的一十二种相貌之一,穿凿附会。 一个多时辰之前,归无咎趁孔德不备,暗暗将两人面容存储至阴阳双镜之中。刚才归无咎最后所显化的这副相貌,正是孔德与孔言二人相混合的模样,其实人世间并无如此面貌之人存在。 换言之,若是阴阳双镜在旁人手中,只得化作十二种相貌;而在归无咎手中,却可以将所储存的十二相貌中的任意两种、三种、四种,合成一道。其中变化,千千万万。 将来孤身游历万方,也算是一门绝活。 …… 十余日之后,鱼龙兜和元玉精斛两件宝物相继炼迄,分别给予归无咎不同的惊喜。 鱼龙兜此宝,归无咎选择将之炼化一番,实在是因为此宝地位极重,在归无咎的修道之业中具有长远的价值。若是能稍有提升,完善至最佳状态,也可以为将来的进一步提升奠定根基。 至于眼下,此宝纵然储物空间能够扩大一星半点,也并无多余的元玉矿脉储藏。因此归无咎却也没有什么急功近利的念想。 但是此物却给了归无咎一个惊喜。 说来也奇。此物明明没有经历什么质变飞跃,但是恍恍惚惚间,其内壁却给归无咎一种异常稳定的感觉。 心中一动,归无咎指尖法力一生,鱼龙兜蓦然消失。 果然如此。 经历今日之炼化,鱼龙兜已经可以藏入纳物戒中了。这也意味着,自今日起,归无咎不必以一个背着包裹的形象示人了。 这桩喜事和“阴阳双镜”的功用也算相得益彰,补足了一桩重要的破绽。试想,无论你面貌如何变化,若是背上始终负着一个大小相当的包裹,最终会被有心人看穿。 至于元玉精斛,此物效用提升之大,同样在归无咎预料之上。 此物经由“地埙烘炉”一番炼化之后,看上去色泽形貌没有丝毫变化,这也是锻造流传十余万载的宝物所留下的底气。 收摄于丹田之中一番运转。果然如小铁匠所言,此宝炼化升级的时间,未能够延长一日半日。 然而论此宝分解杂玉,吸纳转化的速度,竟足足提升了将近三成之多。从原先十倍的修炼速度,变成了接近十三倍。 尽管依灵根品质而论,品级高下不同,修炼速度足有数倍、数十倍的差别,区区三成,并不算多。 但是对于归无咎而言,这却意味着,若是原本百年才能真正结婴,经历这一次飞跃,却只会需要不到八十年,足足节约了将近二十年的宝贵时间。 又过了数日,建章门掌院黄澄,时不时的进来张望。毕竟按照他固有的经验,以“浣辰砂”炼宝一次的时辰,其实已经稍稍超过了。 虽然是归无咎执意自炼,但是若万一有什么闪失,而建章门又并未提前劝告,以至于炼宝失败,那么好好的一桩人情做不成,反而在双方心中留下疙瘩,那就得不偿失了。 归无咎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三番两次安抚之后,最终还是开诚布公,言明对于自家炼宝有着绝对的信心,无论成与不成,都与建章门无关。 黄澄得了准话,这才放心离去,甚至连炉火印信也交到归无咎手中,一切甩手不提。 “山河万里”所需要的祭炼时间,远在鱼龙兜、元玉精斛二宝之上。又过了二十一日,此剑终于现世。 看着面前这一柄色泽愈发晦暗的长剑,归无咎心中甚喜。 本土人道文明之中。以天玄上真的血祭法所成,为天祭器;离合上修血祭之器,为真祭器;其余步虚境、化神境,分别名为大祭器,上祭器。 本来“山河万里”剑相当于六炼真宝的品质,当时处于上祭器和大祭器之间;但经此一炼,提升巨大,已然摸到了真祭器的门槛。 以傀儡“谢玉真”为依托,“山河万里剑”为兵刃,归无咎本人虽然只是元婴境界的战力,但天下之大,已经大可去得。 ……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与人为善 百典淹通 “山河万里”锻造完成之后,归无咎在“地埙烘炉”炼室之中,又停留了数日,这才拜别建章门上下。 在这数日的时间里,归无咎做了一件事。 他把小铁匠对他讲述的有关器道中“兴衰”之理的许多妙法鸿词,稍作整理,汇总成一篇法诀。连同丹室锁钥,一同交到黄澄手中,着他转交石谡臻掌门。 若论器道之中“兴衰”一门的全部精义,就算小铁匠对归无咎讲上十天十夜,也只是冰山一角。现在归无咎所录,不过是提纲掣领,管中窥豹罢了。 此法门的源流,归无咎却推说是云中派数千年前自一处遗迹中所得,也不知是上古还是近世的哪一位大能所著。自然,这个由头得空需要和瀛水上真知会一声,以免将来对不上词。 在这篇法诀的末尾,又留下信笺数百言。说明此诀目前尚难以付诸实用,有待于聪明才智之士开拓发掘。而他归无咎之所以能够稍稍驾驭此法,是因为他灵觉明锐,故而在一重奇妙境界之中,隐约能够道断虚实。 这等于是主动解释了为何他对于“浣辰砂”炼法的火候掌握,竟然更胜过建章门这地主。 以石谡臻为首的建章门诸天玄上真,虽然功行极深。但是此辈当年金丹元婴境时,断然体会不到归无咎现在的境界。归无咎以这一通言辞应对,却是无隙可乘,对方也无从质询。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归无咎所留法诀虽简,相当于用利锥在一副铁壳之中凿出一个孔洞。后人只需沿此道路,孜孜不倦,终究能够将“兴衰”一门的奥义尽数掌握。 归无咎如此作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今日在隐宗取得如此超然的地位,得利固然极大。但若如饕餮一般只进不出,那就未免目光短浅了。 归无咎心中定计,在自己力所能及、不让他人产生怀疑的前提下,若能勤于布施,广结善缘,别人也必定会投桃报李,让自己得以博取更大的利益。 …… 回到开元界中,归无咎突然发现。离开的数十日内,此界正中擎天云柱外围,距离清莱台等三峰不远处,又多出一座圆顶中空、殿宇繁密的异峰。此峰自云柱阵气之中牵引一丝,笼罩护佑。 此峰高度比清莱台三峰略低一些,但却是“万镜池”和清莱台三峰之外,最接近小界正中位置的山门。 稍一打听,才知晓竟是代螺宗“岚”的洞府,搬来不过三日。 归无咎心中微讶,那深藏归无咎等人化身、用于测试诸弟子器量的宫室法阵,分明并未营造完成。归无咎等人还要每隔四十九人巩固一次,三年之后才能投入使用。 两日之后,传来消息。据说“岚”的确是因为新建了这么一座宫殿,才特意赶来相试。但是当他得知殿宇和其中化身尚不能用之后,在此处皱着眉,自顾自凝思了半个时辰,就飘然离开了。 第二日就听说了他尝试窥破宗门大印玄机,成功过关。据他自己说,正是在与归无咎一战之后,使得他道法理念破而后立,苦修半年时间便又有进益。 隐宗之内,功行与“岚”相近的尚有三四人。但其余几位都是力求稳妥,等三四载后,那能够精确衡量修为的化身投入使用,再言其他。而“岚”自信一试,终于成为了第一个打破局面的人。 这也意味着,归无咎等三人之外,多出第一个储备力量。 又过了数日,隐宗盟内又有新的制度问世。依旧是着眼于归无咎等人所谋之便利。 此事引起的震动不小。因为这一次盟中正式规定了,如归无咎等占“后尊”名位者,得以观览诸隐宗全部的八部经典;而如“岚”一般位列候补者,可以略览诸宗《大藏》、《正经》两部经典。观法之人,立下誓言,必不使各宗秘诀流传于外。 这本是归无咎当初投身隐宗所求的最大目标,没想到让荀申、陆乘文等人也一齐由此获利。不过归无咎有“念剑演化图”在身,所以双方所得多寡不一,因而也算不上吃亏。 这一项制度的推行,实际上是有阻力的。 因为各宗所处地位阶段不同,泄露各家经典,对于其影响大小,也生出差别。 《大藏》、《正经》两部经典不是关键。对于诸宗而言,这些都是彰明根本、开源滥觞之大典,但是距离实用法门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而其余六部典籍,在诸宗之内的地位,就有着微妙的差距了。 如荥元宗、甘堂宗、江离宗等门户兴旺,神通法诀不断推陈出新的大宗。自当年立论之源头,不知走出了多远。经历数十万年流转,《指南》、《申论》、《注疏》、《推演》等诸多经典,其理论意义已经远远大于实际意义。 即便以归无咎天纵之才,外加“念剑演化图”为辅,想要从荥元宗、甘堂宗的八部神通之中,把“云顶金柱”、“隐镜”、“龙蛇”、“忘川”等神通全部推导出来,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能得一个似是而非,具有原来法门三四成味道,已经是极限了。这等神通的最新层次,早已另外著录。 这些大宗若要其献出八部经典,自然是有恃无恐,大方的很。并不忧虑门中秘法外泄。 但是若是一些较为保守、常年来守成多而创新少的宗门,就是另一回事了。其本门神通秘术,脱胎于八部经典未久,依稀尚能看出痕迹。若要其将八部经典献出,几乎有动摇根本的风险,绝不是一件容易妥协的事。 当初崇台会后,为了从罔相宗取得全部的八种经典,归无咎可是动了脑筋的。最后说动瀛水上真,以云中、罔相两家典籍交换,才做成此事。 因为这复杂的现实原因,这一制度的确是遇到了非同寻常的困难。最终是某一位道尊亲自出面,给与许多宗门旁人所未知的承诺,才得以促成。 “铨道会”的余波最终告一段落,归无咎终于腾出手来。 现在,除却每隔四十九日往那殿中一趟外,其余的时间尽由他自家把握。甚至连黄希音的修行,也不劳归无咎操心太多。 小家伙把“九元书”第一层完整炼成之后,便已经驾轻就熟,自家依照法诀修行,从无差池。现在,她已经是真气三重境界。 七十七家隐宗,连同自姜敏仪处所得的四十二部经典,芸芸百家,尽在目前。是到了攻克消纳的时候了。 在年前略览百家典籍时,归无咎就生出了感应:“元玉精斛”的升级速度的加快固然和自家“天人立地根”道途的建立有着密切的正相关,但这种提升势必不可能是没有底线。 现在,归无咎一边利用“念剑演化图”推动着空蕴念剑法诀的成形,一遍尝试着去捕捉这个“底线”。 只是一旦做起来,才知道“望山跑死马”。当初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看似距离终点很近,但追寻起来却异常地艰辛。 一转眼间,已经是半年过去。 另有一桩奇事。发往圣教祖庭的战书,估算日期也早就传到了。归无咎修行之余,唯一挂念的就是此事。但是一连七八个月下来,此事始终没有消息…… ps:过渡章节,短章。 第二百章 神空殿前论对策 高出地表不知多少的天空中,云层呈现奇特的圆环状。 不是一个环,而是大小九个。大环套着小环,内外九层。在最内层的“云环”中,矗立着一座如塔如柱的圆形殿宇。 照理说这种层层叠叠、又高又瘦的悬塔形建筑,在修道界中并不罕见。 但是眼前这一座却有些特别——它的大殿屋檐,实在是延伸地太长了一些,远远超过了殿宇本身所需要的界限,绝没有什么美感可言。至少,这肥大屋檐无缘无故把一座雄伟高殿,衬托得甚是窄小。 若是殿宇的屋檐再往外延伸个数百丈,不免让人怀疑,此殿的形状是仿造撑开之后的雨伞形状而建立的。 巨大的“屋檐”之下,暗藏着一块若隐若现的牌匾。匾上五个大字:神空经行殿。 此殿看着又高又瘦,仿佛百层高塔。其实不然,此殿内中只有一层。里外通透,不留小间。此时殿内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尤其抬头所见,极旷极高,幽深眩目。 环视殿中,略微阻拦视线者,不过立柱二十四道,以及每隔二三十丈,便设了一只火盆,当中插着一根火把。 一般而言,使用火把自然是为了照明。可是此殿中却截然不同。殿内从整齐划一的地板,到纹饰繁缛的悬柱,以及低矮的玉阶,正北石台。全部是半透明的金黄色,光华灿灿,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而那一根根火把中所散发的橙中带黑的火焰,不但不是照明,反而像是收光,收敛出一片片暗淡凝实。 此建筑中出云天的大排场,显然不是寻常宗门所能拥有的。而数百隐宗虽然地隔南北,但却很是一致地崇尚黑、白、青色,绝无哪一家造了这样一间鎏金闪耀的明黄正殿。 更何况—— 此殿之通博雅丽,正大清明,气度隐隐然在各隐宗之上。 此时大殿之中,有相貌甚是年轻的一十六人,俱是元婴修为,左右各八,分列两侧。一块长逾两尺,宽约尺许,仿佛诏书模样的“玉筑”,以及五六枚玉简,三四个光芒闪烁、卵石大小的圆球,在这十六人手中分别传递,伴随着光影明灭和低语交谈之声。 这一十六人,相貌气质俱都极为不凡,尤其是左右上首的两位。 左侧上首这人,身量高大,却冰肌玉骨胜过女子,虽然并不是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但是从观感上,哪怕是动,也让人觉得稳如山岳。 右侧上首的却是个女子,仪态安娴,双目紧闭。此女睫毛比常人长出许多,几乎留下两道弯弯黑影。她时不时伸手,从身畔陶罐中取出类似坚果的东西丢进口中,轻轻咀嚼。 可以看出,她虽然闭目,但是既不是入定,也不是行功,而是一种一以贯之的习惯。似乎她打定主意,不以双眸见世界。 这两人气机之幽、密、微、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隐宗真传之中境界最高的荀申,至多也不过与这两人并驾齐驱罢了。 而剩余十四个人虽与左右上首二人有所差距,但同样个个不凡。其中至少有八人,境界不在代螺宗“岚”之下。另外六人虽然稍逊,却也差距不远。 正北主位,九尺高座上端坐一人。此人看着五六十岁年纪,骨架虽大,身形却枯,身披一袭方格灰袍,气度凝徐。 若有人盯着他看,感应良久,方能察觉他平凡身躯之中蕴藏着搬山填海的巨大能量。此人,赫然是天玄境的修为。 但是他好似有意克制,不把身上颠倒乾坤、反客为主的磅礴气机散发出来,好像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局外人。 此人身后有一女扮男装的童儿。 那小童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一只青铜沙漏观看。终于,时机一至,小童不知自何处掏出一柄铜锤,在脚边一只锣鼓上重重一击。 整个大殿之中,传来悠然不绝的鸣响。 但是这位身披方格袍的天玄上真,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轻微一点头。 此间是甚所在,并不难猜。 近数千年,圣教祖庭也有一桩制度兴替。 在乾元、上清二宗合流之初,圣教祖庭其实是如同近日刚刚合盟的隐宗一般,在数十位天玄上真中择出九人轮值,共同执掌宗门大事。 但是如今此制却已变革。门中大事,尽数交托给十六位嫡传弟子,在每年一度的神空经行殿“年会”之中充分讨论后,集体处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每年都有一位天玄上真轮值旁听。只是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天玄上真都是只带了耳朵和眼睛过来,不置一词。 此时,殿上这位身披方格袍的天玄上真,道号“三摩”,正是这一年的轮值旁听之人。 锣鼓声后,殿中十六人,俱把板契、玉简等物收起。只是诸人仪容态度,依旧甚是松散安详,并没有刻意地正襟危坐。如那右侧上首的女子,依旧是闭目品尝零食不辍。 甚至有一人,身躯侧卧,仿佛正在小睡。 左侧下首第三位,是一个看着二十四五岁的矮个修士。此人一身素袍,背上绘着一只雄壮的马蹄,倒也意趣奇特。 此人率先出言,侃侃而谈:“照齐某看,此事未必是一件坏事。” “自洞天通贯,神庭大兴以来。许多本教弟子,理所当然的便把本教当成芸芸界天、人道文明的主人。当然,对于下面的人,在扩张势力的过程中,自然要鼓励信奉此种念头,甚至还要主动宣扬;但祖庭内外,许多处于核心地位,极有潜力的同门也如是想,那就大大的错了。” “需要看到,尽管三十六万载以来,本教势力飞速扩张。但是究其实质,本教依旧是处于一种上升期,不断开疆拓土,新辟界天,而非已经成功地坐享天下。扫平阻力,扑灭杂音,依旧需要教中同门师兄弟竭忠尽智。” “无论是妖族寻衅,还是眼前这一封战书,都是警醒。彼词锋虽锐,但若是我圣教祖庭真能宰执周天,任他千张利口,又有何用?” 殿中诸人,闻言都是缓缓点头。 实际上更为露骨的话此人并未说出口。从眼前看,这封战书是将圣教逼在不得不回应的境地。但你若掌握着绝对的力量,恐怕敌手连说话的权利都会被你剥夺,哪怕再占理,你又何惧之有?这恰恰说明,看似如日中天的圣教祖庭,并非压倒一切,没有对手。 此人座次靠后两位,又有一人开口了。 此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是双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锐利锋芒:“霍某以为。具体在此局之中,不要受‘元婴无敌,金丹一式’这八字干扰便可。这看似匪夷所思的八个字,或许正是隐宗一方的诱敌陷阱。” “那归无咎,是真金丹境也好,假金丹境也罢。总而言之,在目前搜集到的诸多材料之中,此人最后数十场斗战,大约可以看做是元婴中期的法力修为。” “若是我等执着于‘金丹境挑战元婴’一事困惑不解,反复琢磨。甚至想着派出哪一个金丹修士,侥幸接下此人一式就算成功,那多半要遭了算计。” “忘了金丹二字。他既然号称元婴不败,那咱们就以元婴境对元婴境。只论胜负,没有其他看似夺人眼球的条件,其实是最公平的。我圣教本就是更加主动、势强的一方。如此堂堂正正用兵,方是正理。” 此言一出,有三四人同时拍手称善。此人这一番分析,仿佛一柄利刃,将他们心中的疑窦纠结之处,彻底斩断,仿佛拨云见日。 议论有顷,其中有一人道:“斗战之际,当在斗所提前布下‘太微鉴真法阵’。最好是‘千转之变’的最大号阵图。本教自不屑于占得旁人便宜。但是有此阵护佑,再高明的隐匿功行之法,都无所遁形。若敌手果真是元婴境修为,我等又何惧之有。” 又有一人道:“斗战之期,至少要定在三月之后。那时是百年一度的‘壶灵’觉醒之日。斗战之日,须得请‘壶灵’暗中压阵。世间任何药术丹家法门,都逃不过‘壶灵’耳目。如此一来,暗中借助药力的漏洞也被堵上了。” 左下排行第五,是十六人中除了上首那闭目女子外,唯一一位女修。 此女一捋鬓发,细声细语道:“还有一事。小妹以为。比试之时,最好有甲笠师伯在场。如此,种种使得神物至宝敛息深藏的手段,方能保证杜绝。” 与她相邻的一人一拍额头,道:“田师妹所言极是。若非你提及,这一茬师兄我差点忽略了。” …… 圣教祖庭嫡传,并非无智之人。 隐宗的势力底蕴,不及圣教祖庭。此次敢于下书挑战,固然是瞧准了以赤魅族为首的几大妖族联合挑衅的好时机。但是他自家也必然是觉得有几分胜算,才敢作此决断。这一殿殿中之人都已经想得通透。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算左右上首的一男一女,其余十四人大多都已出言献策。除了少数两位从大局着眼,宏论局势外。其余人殚精竭虑,几乎把所能想到的防范手段,陈列个遍。 但是颠来倒去,各人所说的,都是在防备隐宗在挑战中可能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之上做文章。自始至终,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两件事: 其一,隐宗派出来挑战的这个归无咎,是否有可能真的堂堂正正,凭借真实本事胜过祖庭嫡传? 其二,敌我未明之际,圣教祖庭一方,是否需要想个法子高挂免战牌,暂避锋芒? 这思维方式,与其说是自负,不如说是三十六万年经营,所养成的大势。 数月之前,隐宗合盟,下书祖庭。 当这分战书传递过来时,文诰主司见之大惊。这几乎能够影响修道界格局的大事,他可一刻也不敢耽搁,火速知会十八司执掌,竟连续打通关节,直接将来书投递至人劫道尊所驻修持秘地,泰牢山。 但是不久之后,这封隐宗来书,转手就被丢进神空经行殿中。道尊谕旨,等候年会暗常例处置即可。 同时道尊又下了一道法谕,两位在圣教地位不低的主司、执掌,以“逾制上报、举止失措、有失体统”的罪名,被罚苦役三年。连几位为其打通关节的仆属近人,也一并受到牵连。 这也是隐宗这一封战书石沉大海,拖延了四五个月之久的原因。 由此可见圣教祖庭独有的行事风格,霸道而自信。 此时殿中右侧最末一人开口了,说出一句在他自己看来貌似谦虚的话:“纵然隐宗挑战之人真的有几分本事,至多我等拿之不下。但利师兄,席师姐,在历代嫡传中也是辉耀万古的存在。有二位坐镇,无有任何变数。” 这一席话出,所有人都是暗暗点头。这一行人目中余光望向左右上首,透出的是绝对的信任,甚至是盲从。 按照惯例。所有人都充分表态之后,便是身为魁首的席、利二人做出决策之时了。 殿中诸人,满都以为利师兄二人,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挑战,同时说一些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话。 但是奇怪的是,那席姓女子,依旧闭目啖食坚果,似乎一切与她无关;而那“利师兄”,眸中光华锋锐之余,竟然似乎有些疲倦。 片刻之后,这“利师兄”缓缓站了起来,似有几分困惑的低语:“前面真的还有路吗?”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甚至高座之上,原本闭目养神的三摩上真,也不由为之一惊。 …… 第二百零一章 曾经念界需新立 “利大人。我固知你是秉承‘直情求心,不滞于物’的道法。但是在神空经行殿年议之时,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不能率性而行。毕竟你在诸位师弟眼中是何等分量?昨日之事影响深远,追之莫及。” 昨日神空经行殿年议,因为出人预料的波折,戛然而止。 此刻一座才能容身的小小浮岛之上,共有三人迎风孑立。粗粗一看,正是祖庭嫡传的利、席两位首座,和一位宽袍长发、长眉垂耳的老人。 刚刚这句话,就是出自这老人之口。 此老气机以秘法收敛,明明一身伟力非凡,但都被约束进一个奇特的“壳”中,依稀可以认出,这是一种非同凡响的分身秘术。 长眉老人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圣教祖庭中一位人劫道尊,道号“灵曲”。 灵曲道尊看着老态龙钟,其实入道至今不过三万余载,乃是圣教除却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外,其余三位人劫道尊中最为年轻的一位。 乍一听来,以此人之身份之高,称呼利姓真传首座为“大人”,似乎有些奇怪。纵然利姓青年贵为真传首座,又在圣教之中领了什么重要职司,也不当用如此称呼。更何况,灵曲道尊更是利姓真传的六位座师之一。 无他。因为利姓真传首座,本来就叫“大人”。“利大人”,正是他的真实姓名。 此刻,利大人听闻灵曲道尊劝诫,却并没有什么表示。依旧极目远眺,静看小岛之外,云气瞬息万变,仿佛川流。 三人所处的这座小岛,正处于飞速运动之中。 自昨日至今,利大人心中念头腾涌,仿佛狂潮一般不得止歇。 他想了很多很多。 利大人的天资,在整个圣教,乃至上溯万载十万载,都是无与伦比的存在。晋入元婴境界不久,很快便臻至“法及纤毫,无不如意”的玄妙层次。到了元婴三重境后又打磨数十载,在一日行功之后,曾经迈入一种奇妙的境界。 当时他的修行之所,是在一处极为宽阔的茫茫界天之中。但是行功到了某一个瞬间,他忽地心血来潮,睁开双目,仿佛看见这界天边缘,多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边界。 心动之下,利大人一声长啸,果然念念回响,余音不绝。推算距离,果然回音是从那无中生有的“边界”上反弹过来。 当即收了法力,起遁光去追寻时,一连纵出数万里,却又发现那宛若实质边界,莫名的消失不见了。 利大人便隐约悟到,这是道之边界,化作真实。自己境界之高,已然摸到了此境中“极限”的边缘。 作为圣教嫡传,又有一桩便利。 对于其余门派的修者而言,显道、应元二位道尊,那是人道修行中的最高峰,如同神话人物。二人曾经臻至何等层次,每一重境界有多大法力,流传在外的,尽是传说一般的谲怪异闻,只可以当故事来听,并无准信可言。 但是对于圣教嫡传,情形便不同了。且不谈教中有二位人劫道尊亲自著录的法诀载籍留世。甚至利大人还直接见过应元天尊的真身,向他询问道法之中的境界玄妙。那次深谈,正是发生在利大人感应到“边界实体”之后不久。 自那时起,利大人心中有了一块明确的标尺。自己的确是臻至几乎逼近道术极境的层次。圣教历史之中,哪怕是显道、应元之后的几位人劫道尊,当年元婴境时,也并未能够达到自己今日的层次。 能够精确把握这个“度量”的,在整个圣教祖庭之内仅有寥寥数人。甚至绝大多数天玄上真,也都不甚了然。若是从诸上真中随意询问一人,本代嫡传利首座与两位立教道尊当年孰高孰低。恐怕此辈也值得瞠目结舌。 另一方面。 归无咎横空出世,圣教祖庭一方固然是措手不及。但是隐宗先前所预备推出来的秘密底牌——荀申,却并未能够逃过圣教祖庭的耳目。 圣教祖庭一方,触手之深,手段之密,实非隐宗先前的松散联盟形式所能抵御。 根据种种迹象。哪怕是再保守推断,荀申的资质才器,也已经达到了和利大人不相伯仲、“逼近境界极限”的程度。 可想而知,荀申其人,在利大人心中,一直占据着非同小可的地位。 利大人身畔这位席师妹,虽然同样资质超卓,但却是个清冷淡泊的性子,不喜理会俗事,浑然无所牵挂。能够为利大人分担之处,其实甚少。利大人有时甚至会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荀申与他同出于圣教,两人联手,或许在数万年后,能够完成鼎定一界的伟业。 到了那时,圣教基业开创于显道、应元,完法于自己与荀申,也算是善始善终。 今荀申出生于隐宗,是否说明其气数未尽,尚有兴复制望? 可是现在,摆在面前的消息确凿无疑:有一个名为归无咎的人,号称是金丹修士——就算姑且将他当成是元婴中期境界——竟然越了一小阶,把他心中一直视为劲敌的荀申,打败了。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曾经感受极限的那一次顿悟,以及应元天尊的金口玉言,又算得了什么? 灵曲道尊见状暗暗摇头,又转首言道:“席榛子,这场挑战,你怎么看?” 席姓真传本是圣教自山野中捡到的婴孩,根骨佳秒,堪称圣教天降异宝。当时她身上藏着一枚玉坠,上刻一个“席”字。 至于姓名,乃是因为自幼年起,她性格幽闭,好安静独处,但却喜食榛子、杏仁一类的坚果。周围婢女,有大小事要服侍,她都拒之不理。只有每每呼曰“榛子”,以此相诱惑,她才跑到近前来。于是,便以“席”为姓,“榛子”权作小名。 后来等她年齿渐长,功行渐深,门中地位也水涨船高。师长本拟劝她重起一个端庄正式的大名,却被她拒绝了,“席榛子”也一直沿用至今。 席榛子依旧是双目紧闭,摇了摇头,含含糊糊道:“我的道行,从来就难得胜过利师兄。他若是没有把握,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略微停顿,把口中食物吞咽,席榛子缓缓道:“在两大宗合流之前,上清宗山门,坐落于五繇山。” 灵曲道尊分身和利大人都是一愕,不知道席榛子此言何意。 席榛子续道:“五繇山下两端,各有一条大河,名为潮河,源河。两条河流一条往南,一条往北,绵延不知多少万里,可谓真正的南辕北辙。” “但是这两条河流,各自经历无数曲折,最终究竟还是合流至奎林冥川之内,水乳交融。” “教中诸真,见利师兄心有犹疑,都乱了阵脚。但在榛子看来,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天下大势,实力对比,并不会因为一场擂争的胜负而转折。纵然是败了,隐宗所得,可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入世’所能总括的。此后利益的划分,新规则的制定,依旧是凭实力说话。步步落实,有多大实力,才能吃下多少。这一切都要落实于角力之中,并非一战既败,就陷入绝境。” “至于道之极境……” 席榛子忽地转过头来,正面朝向利大人,很是认真地道:“师兄。天外有天,别有精彩,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不好吗?” 这个回答,却让利大人一时僵住,无言以对。 席榛子的这一番言语,也让利大人重新认识了这个师妹。或许她不是真的不谙世事,而是看得太透彻了,以至于少了情绪的波折,和入世的动力? 灵曲道尊暗暗摇头。 其实,圣教几位人劫道尊,所知道的关于当代天才的幽微密事,要比利大人等二人多得多。对于隐宗这次挑战的分量和背后曲折,他们心知肚明。 之所以先前采用了外松内紧之策,也有静观其变,意欲在不着痕迹之间化解此事的用意。但是却没有想到,在利大人心中,道念求索的分量终究还是远远大于门户之争,以至于平白多出一场波折。 现在看来,这一步,不可避免。 计较已定,灵曲道尊自袖中取出两粒大红丹丸,颜色夺目,分别交到利大人和席榛子手中。 席榛子登时有几分好奇,拿起丹丸,放在鼻端轻嗅。她张罗到并不认识的食物时,都是如此动作。 利大人却诧然道:“何意?” 所谓天数有常,高下相形。修行到了他这一重境界,人世间已经不存在不付出代价却能刺激道行战力的丹药了。利大人自然不认为,圣教诸位道尊会做如此短视之事。 灵曲道尊微微一笑,和声道:“自然不是什么遗祸将来的异种药物。服用此丸,能够将你二人一身修为,暂时锁在金丹境界。” 利大人眉头一皱,灵曲道尊之意,莫非是在比试中走“金丹一式”这条路,暗藏修为,硬接归无咎一招?可是此法形同作弊不说,隐宗那一头的底蕴,也不是吃素的,未必不能看穿这一类手段。 灵曲道尊摆摆手,叹道:“该让你们重塑道念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此丹并非为隐宗挑战而设。” “我圣教一位贵客的家中,有一位小朋友,目前是金丹境界。让你二人锁住修为,正是要在一段时间之后,会一会她。” “或许一会之后,你们会对道途,有着新的认识。” …… 第二百零二章 万家一法 百年坦途 吃撑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年归无咎在荒海开辟贞如岛,第一次动用“元玉精斛”修炼时,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而今时今日,是第二次。 现在,又是半年时间过去。此刻清莱台洞府之中,归无咎静坐修行之处,内外设了三道精微玄奇的法阵。阵法之内,归无咎面前,数百道簿册、玉简、图卷,整整齐齐的列在右手边。 另外一侧,却是随意放置、但明显并未启封的典籍功诀。归无咎望了一下,暗暗摇头,没想到鲸吞海量之下,竟然还能留下几分冗余。 这一年有余的闭关,归无咎所得之多,进度之快,远超他事先预料。现在,再让他往这些簿册之中多看一眼。神魂之中,一种“饱胀”的感觉竟油然而生。 回味一载闭关,阶段性的成就在今日落下帷幕。面对这丰硕的成果,一直催促他砥砺前行的一副重担,也可以稍稍放下了。 原本在归无咎的计划中,要做到这一步,在挑战圣教之前先行闭关磨炼,只是铺垫和序曲。俟此战之后,起码还有要数年的清修,方能彻底廓清百宗八部经典,完成预期的目标。 今日回首,恍然若梦,几乎教人不敢相信。 一年之前,随着归无咎开始以“念剑演化图”吞噬诸宗经典奥义,创制推演“空蕴念剑”的法诀,一件奇事也渐渐凸显。 当初在崇台会后,归无咎纵览一十二家经典时,除却与“古飞剑传承”抑或“古空蕴念剑剑鞘”相关的两家典籍甚有分量外,其余诸家法门,至多不过衍化数十个字,少的甚至只有十余个字。 但是归无咎这一次闭关,随着时间深入,每一家每一部的典籍之中,“念剑演化图”提炼所得之多,简直大出预料。 一开始,归无咎还以为是因为流黄地脉诸宗门实力相对较弱,底蕴较薄的缘故,其余四大地脉,或许底蕴丰厚一些。 但是渐渐的,归无咎发现不对。 经历铨道会,和七十七家宗门、二百余位真传完整交手,归无咎心中有数。流黄地脉诸宗真传纵然底蕴稍弱,也只是一线之隔,依旧有范移星这等在隐宗能够排名前列的杰出弟子。 但这次归无咎在“念剑演化图”之中所得,却和从前的差距渐渐拉大。到了半年之后,甚至随意一家实力中下,又和古剑术传承毫无关系的宗门,所藏之秘典,都能从中汲取百字上下剑典正文。 归无咎吸纳此法时,所用的时间远较预期为短。 直到所略览之经典达到十分之七,归无咎才稍微管窥背后玄机的冰山一角,发现了一个令他惊讶、振奋的事实: 本土人道文明的道法传承,也是有完整体系的! 一直以来,在归无咎心中。唯有精纯收敛的九宗道术,才是表里内外如一,灿烂至极的道法文明。而土著道法,却是千家丛脞,百脉丛生,宛如荒原之上的野草,良枝莠叶杂糅不纯。 或许具体的两家道术,在某一方面有所关联;但是整个人道文明,却是各自培育,野蛮生长,三千旁门各领风骚。 但是在这一次闭关之中,归无咎才知道自己所见有误。 这不是归无咎一个人的“偏见”,也非是上乘道法传人对于土著道术的歧视。事实上,哪怕是本土文明自家的修者,古今以来,也持相同的观点。 土著文明之中的道传,的确极为庞杂。庞杂到哪怕是有人劫道尊的阅历,也难以看清楚其中暗藏的轨迹。 大致而论,九宗道法传承,就像是一篇结构严谨的文章,其论点,论据,起承转合,无不晓畅明白,昭然若揭。 土著文明的道传,却像是一部结构松散、无所不包的志怪小说。当中每一段故事看似都是相互独立,无有关联。但作者之用意,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潜藏于小说之中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 而这部书“作者”,便是这方天地! 这等深藏的玄机,唯有“全珠”所化“念剑演化图”,方能窥见源流。 随着“念剑演化图”所吸纳的典籍愈加增长,累积之下,其中隐藏极深的相互勾连之处,也就出现的愈加频繁。道理发明,交相辉映,归无咎的所得也就愈来愈多。“空蕴念剑”法门,也随之狂飙突进,一日一新。 到了现在,归无咎面前尚余下十一部经典,但是他已经“吃不下”了,也没有食欲。因为“空蕴念剑”的前六层法诀,已经被他全部推导出来。 “空蕴念剑”神通,金丹境界时至多修炼至第三重;元婴境界时至多修炼至第六重。而第六重之后是一道分水岭,再往后就是近道之境,两者之间差若天渊,非得归无咎到了元婴四重境之后,开始感悟破境机缘,方才可以进一步推演。 独属于归无咎自己的“空蕴念剑”,妙用如何,也终于显露真容。自今日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归无咎用功重心,会从“推演”转移至“修炼”上。 第一重境三剑,第二重境六剑,第三重境九剑,第四重境十二剑。五重之后的变化,须得等道真正炼成的那一刻,临时依照心意而成。 这些是与原版“空蕴念剑”相同地方,至多只是威力大小、重新祭炼的时间长短有所分别。 而真正形成差异的,归无咎的“空蕴念剑”,每相隔两重境,就额外生出一重新的妙用。 第三、第四重时,此神通所得之法名为“余音”。 空蕴念剑所化冰剑一旦用去,若是敌手未亡,这已经斩过、按说早已消失的剑体,却会回光返照一瞬,再斩一次。 这第二剑的威能,相当于原先使用那一剑的三分之一。 厉害的不是这相当于正剑三分之一的杀伤力。而是这名为“余音”的一剑,自虚无中来,了无形迹,堪称是世间最难防备的杀着。 第五、第六重时,所得之法名为“寄情”。这一法门,可以将一道空蕴念剑神通单独炼化,寄存在某一人丹田之中。 乍一看,此术似乎平平无奇。许多大能修士,都有法子将神通炼化封印,作为门人弟子的护身底牌。即便是归无咎,也曾经得了宁中流真君“炼心著物”双剑护持。 但是空蕴念剑的法门,比之类似神通,却多出三重优长。 其一,往常所见的类似法门,都是近道大能的修为,方能驾驭。而“寄情”之法却是空蕴念剑第五、第六重的法门,元婴境时就可施展。 其二,分出的这道“寄情”之剑,中含性灵。无论得法之人走到何处,等若是剑主的一双耳目,若是悬隔两地,甚至专门用作打探消息,都大有发挥的空间。 其三,类似的封存神通的法门,像是一件外物。一旦赠予一人之后便归那人所有,通常都是由得法之人自由施展。但此剑却不同,既可以由所赠之人亲自操控,也可以由剑主遥控施展。 这意味着,此法门已经不单单是一种助人之法。若是布置得当,此法门更有可能是剑主的一道出其不意的伏兵。 自今日起,跨越近道门槛之前,“空蕴念剑”之全体大用,廓然成型。其神而明之,精妙不测之处,隐隐然已在九宗功神通之上。 由于此法是归无咎一字一句推演出来,将来神通修炼的每一步,何时何地能够完成,都是丝毫不差的映摄在归无咎的心田。 伴随着这一法诀的修炼,神通反哺修为,如何提升“元玉精斛”的炼化速度,也像一道明晰无比的加速曲线,映照在归无咎的神魂之中。 归无咎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事,元玉精斛第一次炼化的加速极限,也终于水落石出: 自今日开始,尚余五十三年。 若从归无咎炼化元玉精斛的那一日算起,前前后后,总共是一百五十六年时间。 当初越衡、藏象两宗大能以神意推演,速度最快的宁中流真君尚需二百七十六年。如今归无咎比宁真君的用时,快了整整一百二十年。 五十三年之后,元玉精斛将迎来第一次进化,十倍的分解炼化之功,将会对罡玉层次的“五行杂玉”生效。 以当初摆在归无咎面前的“三百年成婴”的计划而论,此时归无咎的面前,已经是大道坦坦。 当初宁真君等人为归无咎的谋划,两百年炼化元玉精斛,取得十倍的修炼速度后,载用一百年结成元婴。然后服用藏象宗神物,弥补资质,最后二百年时间,足以打磨至元婴四重境的巅峰。 现在,炼化元玉精斛一百五十六年可成。再加上“浣辰砂”和“琼石元浆”带来的四成增益,真正结婴,六十年时间足可成就。前前后后,不过二百一十六年世间。从今日算起,尚余一百一十三年。 只是,预先的目标超前完成,而三劫莲,藏象宗神物等后半段的机缘却相继丢失了。元婴之前已不足虑;元婴之后如何积蓄至四重境圆满,才是真正艰巨的挑战。 但是归无咎现在却无任何身负重担的感觉,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将来五十三年精斛成形,六十年成就元婴,这些都是已经筑牢根基,确信可以做到的。 有了这一百一十三年缓冲,归无咎相信,在奔向元婴的过程中,后面的路也一定会提前铺好。 就在此时,清莱台外,忽然一封飞书降临。 归无咎开启了洞府,解开法阵,伸手揽来一观,面色不由一振。 是圣教祖庭的回文到了。 第二百零三章 繁辞不已 意在何为 归无咎进入“万镜池”之中时,此界内已有数人等候。 其中江离宗芈道尊,琼石门乙道尊,太素门尊卢道尊三位道尊化身俱在。只是除了芈道尊是上回归无咎见面时的分身之形外,乙道尊、尊卢道尊二位,都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影,宛如合盟大会之时的出场。 另外荀申、陆乘文、岚三人早已到来。他们即便不亲自下场比斗,但是作为隐宗将来的扛鼎人物,大事见闻,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实圣教祖庭之传书,三日之前便已传递而至。但芈道尊感悟气机,察觉到归无咎闭关即将结束,因此便押后了三日,再传讯于清莱峰。 在归无咎到场之前,界中诸人显然曾经有过一番议论。 虽然只是三具道尊化身。但是归无咎还是与之一一见礼。随后,自芈道尊手中,结果一卷仿佛是素绢所织的卷轴,背后朱红大印,赫然醒目。 此物便是圣教祖庭一方的回书了。 归无咎原本以为,此等战书答复,不过是“可”“否”二字。至多再加上约定时间地点,三言两语便了事。岂料打开一看,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卷轴之内,密密麻麻,纵横百余列,千余言。一瞬间,归无咎几乎以为自己依旧在洞府之中钻研各家《大藏》、《正经》经典。 圣教祖庭的答复之言,繁密无比,好大一篇详尽文章。 归无咎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不敢略过一字。足足一刻钟功夫,才将其中条款简明扼要地提炼,琢磨。 开宗明义,圣教祖庭自然是接下了隐宗一方的战书。这是最要紧的立场,归无咎一眼扫过就牢牢捕捉到这一点。有此一言,悬着的心就放下大半。 但是其后附属之条款,却让归无咎大开眼界。 首先言道,双方若是同时允下争局,就其中细则达成共识,便请各自动用手段,立下契书。隐宗一方固然有至宝《平钧玉叶书》,而圣教祖庭也并非没有相近的手笔。双方文契交换,以保证效力。 这一条是理所当然之义。其下又有细则若干条,每一条都出人意表。 第一条。本次比斗,为隐宗、圣教两方暗中进行,不得宣之于世。 归无咎暗想,或许是因为圣教一方对于此战获胜并无把握。其把持神庭,人心向背尤其关键,是以才定下这一道条款。 第二条。本次比斗隐宗一方虽然只推出归无咎一人。但圣教祖庭以为,双方素少交往,借此扩大交流,使得门下真传开阔眼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提议扩大比试规模,使其成一群英荟萃之会。 条目之中尤其点明,听闻甘堂宗有一名为荀申的真传弟子,道行亦甚是精湛。祖庭嫡传,甚盼与之一晤。 本条文书之末特意强调,胜负之数依旧以归无咎能否尽胜祖庭嫡传为准。其余人即便与会,只是一友好交流,不计胜负之数,请隐宗一方不必多虑。 这一条倒暂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到了第三条,更是有趣。圣教祖庭一方,似乎并未摆出必胜的姿态,竟然主动设计了万一隐宗获胜之后的利益分配问题。 各大隐宗,若是宗门方位处于神庭三十六界天的范围内,圣教可以立即做主,让出以该宗门地点为圆心,方圆三千万里的地域,为该宗辖地。 三千万里,在归无咎看来只是毛毛雨,不值一提。 关键在于其下所言。在双方现有疆域的基础上,若是进一步向着“外荒”之地侵蚀吞并。却需要一一划定界域,通过两方公平竞争的方法,决定地域归属。 竞争之法略举数例。可以是双方天玄上真之间的斗法;也可以是真传弟子之间的比试;又可以设下种种法门,比拼双方对此等地域的掌控力度、速度。具体方案,双方可以进一步商讨。 这一条倒是有些意思。归无咎一眼看穿,这是圣教祖庭一方考虑万一败绩之后,希望借助自身实力整体上的优势,在最大可能上削弱隐宗入世之所得。倒是一个未虑胜,先虑败的富有远见之着。 如此审慎,倒不像是归无咎印象之中的圣教祖庭了。 如果说,这几条只是老成谋国,算路深厚。那么接下来这两条就当真有些离奇。 圣教祖庭一方提出,本次比斗,当一分为二,分成前后两场比试进行。较近的一场,三月之后就可以联络安排。 以双方势力相距之迢远,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速。 但是另外一场,却需要等到十二年后,再做较量。十二年后,才是真正胜负落地之时。 关于这一点,圣教祖庭异常强硬,不但言明非如此不可,甚至连具体的原因也不肯透露一字半句。似乎吃准了隐宗一方韬光养晦数十万载,不可能在这短短一十二年上吹毛求疵。 最后一个教人瞩目的条件。 此战若是圣教祖庭一方获胜,隐宗不必有任何付出;唯有一个要求,请归无咎到圣教祖庭做客百年。 文书之中言道,这百年之期,纯是做客,绝不会有任何对归无咎的不利之举。 隐宗若不放心,可以将誓词写进双方盟书之中。甚至这百年时间内,归无咎的一切修行用度,也尽数由圣教支付。其日用标准,比照圣教排名第一的嫡传制定。行动完全自由,甚至归无咎若对圣教功法神通感兴趣,想观览圣教之八部经典,也全由他自便,圣教必定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可以遣出天玄上真,亲为教导。 看到这里,归无咎暗暗摇头,这哪里是战败者所应有的待遇。这不是去做客,简直是天上降下一个土皇帝来。 八部经典尽由观览,这意味着,哪怕是一败涂地,他与圣教祖庭交手的最初目标,都算是完成了。 当然,归无咎的求胜之心,自然不可能因此有丝毫动摇。 这最后一条,反正对于自己有利无害,归无咎暂时也不必去想。现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等候一十二年分隔两战,却又不注明原因,是何道理? 若说对方某一真传功行尚有增长的余地,那多半是说不通的。 各家真传,每一代人,无一例外都是元婴后期境界。这绝不是什么巧合,恰好每一代人都是年齿相近。这是因为,此境界最讲究厚积薄发,是经由天人三境冲击道门的关键枢纽。 每一代的元婴后期真传,年龄在三百岁有之,五百岁有之,八百岁有之,甚至千岁之上也毫不稀奇。故而表面看起来功行相等,其实是囊括了相当久远的断代群英。 各家真传,除了归无咎这异数,无一不是早已进阶元婴后期的人物。归无咎可不相信,恰好有谁尚处于功行增长的阶段。 况且,若真的是这等原因,圣教一方大可言明,何必打这哑谜。 归无咎思索半晌,忽地想起一条。抬起头来和芈道尊化身目光一接。各自会意,看来双方是想到一起去了。 归无咎将掌中卷轴收起,拊掌言道:“关于胜后利益分配的部分,自然是诸位道尊前辈做主,归无咎无从置喙。” “但是,比试相隔一十二年之说……请回书言明,耽搁些年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双方一旦决定交战,便是落子无悔。请定下名额,立下契书。不得再生枝节。” “还请知会圣教祖庭,双方各自提出名单,并将参战之人画影图形交换,以为质证。” 芈道尊听归无咎所言,果然是点中了要害,不由点头。淡然言道:“这诡异的十二年之约。其他的无所畏惧,只怕他是缓兵之计,想要从哪里寻来援兵。” 但圣教一方,却不知隐宗有《三十六子图》为凭。能够对今日的归无咎造成威胁的,唯有此图中前十二名中的人物。归无咎之计,是先交换名帖,摸清对方底细,再做决断。 其实归无咎心底却有一丝波澜。 若是本土人道文明知晓了九宗的存在,只怕早就炸翻了天。所以,果真若有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援兵,九宗一方当可排除。妖族那位更不可能。还有一位,如今真气六重境,正窝藏在归无咎的洞府之中,除了十四日一行功之外,整日吃喝玩耍,不亦乐乎。 数来数去,唯有御孤乘,阮文琴,以及排名第八、第十一的两位陌生人。 归无咎心中暗道。莫非御孤乘失约未至,竟然是转换棋路,借着圣教祖庭之手和自己较量不成? …… ps:有点肚子痛,少写点。 第二百零四章 天地虽宽也为邻 在万镜池中时,虽然归无咎神思敏锐,但是到底见事仓促,虑事未能详尽彻底。回到自家洞府之中,反复琢磨,却觉得十二年后的那人,是御孤乘的几率极大。 若是十二年之约,并非是用于搬取强援;抑或所求之援兵并不在《三十六子图》正卷十二人之中,那么归无咎此时所想,都是多虑。但归无咎以为,这种可能性并不高。 静下心来仔细思量,败阵之后,所谓“做客百年”的优渥条件,却是一条线索,大可值得玩味。此事圣教一方有契约担保,足见诚意。 这上乘秘契的可靠性,连道尊大能也信之不疑,归无咎自然可以放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圣教一方真有秘法,连“平钧玉叶书”这一层次的盟典都能打破,那么这无异于一大绝世利器。若在大势力亲自下场争锋时,用于伪盟背刺,翻云覆雨,几乎足以瞬间打破整个大世界的格局。 此等手段,就算是用在对付本次隐宗入世的要求,都嫌大材小用。归无咎资质再高,眼下也并未成长起来,断然不值得使用这等压轴秘手,坑害他一人。 归无咎隐隐约约生出一种感觉,能够提出此等要求的人,不像是无的放矢,而多半是知道归无咎这么一个人,甚至……知之甚深。 而明确符合这个条件的,似乎就只有所谓“北极天”的御孤乘了。 另有一点。因为各家真传无一例外都是在元婴三重境之后琢磨已久,故而归无咎心中,一开始就下意识的否认了,拖延十二年时间是用在打磨功行上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归无咎回首再想,蓦然惊觉,在御孤乘这里,这种可能性或许真的成立。 御孤乘二载之前处于破境元婴的边缘,本拟以门中秘法进阶之元婴境后,再与自己交战。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他进阶之后,发觉自家巩固修为至圆满无暇,尚需时日呢? 当然,归无咎之所以慎重对待此事,只是因为他心中极盼与这一代最顶尖的人物交手,同时知己知彼,有备无患,倒并不是怕了谁。 押后十二载时间,对于归无咎而言有利无弊。因为到了那时,他的“空蕴念剑”第三重已经练成。附着“余音”秘法的八剑齐出,纵然御孤乘较自己修为略高一筹,归无咎自信也足可占得胜机! 这“天人立地根”道途所成就的绝世神通,第一次动用,是为弟子黄希音启发心田;第二次动用,才是真正的“实战”。 神通出世,非得有一个可堪分量的对手才行!而御孤乘,有试剑的资格。 说到黄希音,此时距离她入道修行,已是忽忽二载。再有一年半的时间,真气九重便将完法,届时年方五岁的黄希音,即将突破灵形境界。 想到当初冲霄阁中,“乐游会”与“双龙池”之中的情景,再看看面前高才及腰的黄希音,归无咎暗暗摇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归无咎自家六重空蕴念剑剑典完全成就之后,他有更多的时间摆脱“念剑演化图”的拘束,单凭自家才智阅览百家经典,顺带着不时考察云归海、南门芊等一行人的修行,考证得失,为黄希音的修炼法门奠定根基。 好在,这一件事,比归无咎预想要容易许多。 最初归无咎谋定以“反空蕴念剑”确定黄希音的道途,再借助“借道对证法”互相帮扶,其实心中也有一道隐忧。 自己若是不能及时创制、定下最上乘的功法,那有可能白白糟蹋了一株良才美质。若是如此,反而不如把黄希音留在越衡宗内,老老实实沿着《通灵显化真形图》的法诀修炼。 但是黄希音天眷道途觉醒,“利则广纳,弊则迁化”,几乎相当于一个削弱版的“全珠”,大大减轻了归无咎的负担。 现在归无咎未必要立下圆融无缺、堪比九宗道术的法诀,只消如同裁剪枝叶一般,参考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的修行,将修法途中所遇到的最明显、最根本的歧途斩断。 纵然留下了少许晦暗不明之处,黄希音以“弊则迁化”的天赋神通一一去试,也足以走出一条至善之路。 同时,归无咎也顺利取得隐宗百家经典,再加上越衡,藏象,辰阳剑山三家所学,归无咎所备下的材料,已经足够充分;并且这个道术储备,还在进一步扩张之中。 …… 隐宗答书又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圣教祖庭的回复这才姗姗来迟。 这一封回书,对于隐宗上下,震动非小。此情此景,注定是隐宗与会之人,最难以忘却的记忆之一。 对于隐宗一方提出的核定人员的要求,圣教祖庭回书表示允诺。甚至主动提供第一场比斗参战之人的名帖图形。 圣教祖庭首次参战之人共有六人。以名为利大人、席榛子的一对青年男女为首,另有四位真传弟子。至于十二年后的二次出战之人,却提出等首战之后,再行通报。 芈道尊、归无咎等人一望之下,就知圣教祖庭并未藏私留力。那名为利大人、席榛子的一男一女,正是先前以秘法窃取的“景行殿”中排行前二的人物,三十六子图中排名十三、十九的二人。 至于十二年后交战之人,圣教祖庭一方虽未现在通报,但是能提前一十二年知晓对手是哪一位,对于归无咎来说也足够了。 离奇的是,来书之末言明,隐宗一方若是同意了所述条款,便请七日之后,双方遣一位天玄上真,缔结盟书。半月之后,双方正是开启第一场比试。 见到来书中如此言语,当时与会之人,皆不明所以。 隐宗一方与圣教祖庭心照不宣的交通渠道,纵然以大法力者施为,一次行程也要不下于三个月时间。圣教第一次回书时,言明三月之后便可开启第一场比斗,归无咎就已然觉得极为仓促,似乎并不现实。 后来考虑到,双方就比斗的规则还不免来回牵扯,讨价还价,而每一次消息往来就需要数月时间。 归无咎几乎认为,此事拖延个二三载也是寻常,甚至真正确定交手日期,要等到自己往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后。 就在众人以为此言荒诞不经之时,圣教祖庭来书之中,结末处的金色印信忽地大方光明,幻化成一方逼真景象,显然是圣教一方大法力者以秘术封印。 在场之人都很好奇,这道图景,是要传递什么消息。既已传书,为何不诉诸文字。莫非又是和名帖一般,藏着哪一位的图形画像。 那幻化图景,给人以宛若“天罗石”映鉴,身临其境的立体感觉,发端之处,从一片赤海正中的一处岛屿开始。 图卷之中,天上阳光正烈,鲜赤如血的海面上无有一丝水气。 但是那岛屿之上却清气隐隐,回环成阵,将岛中虚实隐匿七八,显然是一门威能甚宏的仙家法门。不过,随着映照之景象角度变化,还是隐约能够捕捉到岛上真容的冰山一角。似有规模极伟的华美宫室,依山而铸,光影幢幢。 随后,这图卷视角变化,仿佛指路一般,移步换景,随境而迁。待那景象脱离海岛,绵延数百万里,在陆地上不知道又经历了多少壮美景色,山川气象。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止步于一座孤峰…… 那座孤峰高出云际,极峭极陡。其余诸峰虽然与它同属一脉,但是只能及到此峰半山腰处,甚至还略有不及。 视角随着那道孤峰攀爬,终于到了尽头。却见那孤峰之巅,有一汪澄澈动人的水池。 自外观那山峰,早已是积雪千重,坚冰万古不化。可是那方湖泊,却透露着丝丝热气,让人忍不住有纵身进入这温泉沐浴的念头。 似乎通人心意一般,下一瞬天地镜转,那景象的视角向着那温暖湖泊骤然逼近,似乎真的有一人,往下纵身一跃! 随后忽然乌黑一片,似乎那湖水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过了数息,重见光明之时,众人才发现,气象大变。所现之地虽有光芒,不见日月,隐约混冥幽微之意显现,不知是何方异界。 归无咎等人,包括数位在场的天玄上真,都不明其义。 但当时主持此会的芈道尊分身,却脸色一变。 那赤海孤岛,分明是七十七家隐宗之一,句余地脉,半始宗;而经历数百万里之后的那座孤峰之巅的湖泊,实是—— 阴阳洞天! 圣教通过阴阳洞天连结祖庭、神庭、八大道宗、三十六界,宛如整体。而隐宗合盟之后,至少在万年时间内,七十七家隐宗依傍合盟法阵和“开元界”为枢纽,也紧密结合。 半始宗与某一处阴阳洞天的出口相距数百万里,就等同于,整个隐宗和圣教祖庭,相距数百万里。 数百万里。于凡人而言,是天堑永隔;但对于仙家巨擘而言,却仿佛门庭相对。 这也是“七日盟会,半月决战”的谜底。 强敌成邻,一种强大的压力,如同实质一般扑面而来。 隐宗的有识之士,道尊大能,从前并不是没有想过,除却明面上勾连各道宗界空的阴阳洞天通道外,圣教祖庭一方,还有秘而未宣的潜伏之着。 但没想到,今日圣教祖庭一方就将其中一道门户,主动暴露出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了自己的肌肉。 第二百零五章 见微能知著 兵仙洞玄机 诚然,隐宗与圣教祖庭一方的较量,并非是真的打算拼个你死我活。若是条件允许,只要紫薇大世界尚未被整个人道修者山穷水尽,那么博弈的本质只是双方利益的重新分配罢了。 但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倘若你自身实力不足,又或者露出了致命破绽,给对方留下了下手的机会,到时候谁也不会手下留情。 相安无事,并不能通过摇尾乞怜得来。背后必然有死战之志为凭。这一点,隐宗一方的大神通者看得很清楚。 渡明开元界内,引入“万镜池”作为封藏退守的根本之地,就体现了隐宗诸位道尊的决心。虽然真到那一步的可能性极小,但是虚实之间,不可不防。 内中还有一桩厉害关系,那就是双方地位的不对等。 那处阴阳洞天的另一头,无论是哪一个道宗、界空,还是圣教的某一秘地,都是圣教祖庭所绝对掌控的下属,一时之得失也不足以动摇大局。 而隐宗一方,虽然有几位道尊为首脑,几位嫡传为各家共同培育的希望。但是终究联盟终究只是联盟,本质上盟内各宗的地位,都是平等而独立的。 若是圣教祖庭一方某一日倾巢而出,将半始宗挑了,那隐宗之盟的各个成员,必定人人自危。 尽管在目前双方交涉的过程中,圣教祖庭依旧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但是谁也不敢保证,这幅面具会永远穿戴在身上,没有卸下来的那一日。 事不宜迟。芈道尊当即发书半始宗,建议该宗将四位天玄上真府邸、资质灵秀可堪重任的真传弟子,以及门中其余较为重要的传承秘地,尽数迁移至“开元界”中,以备万全。 想来如非到了天地浩劫的最后关头,圣教祖庭也不可能对半始宗内为数众多的普通弟子大加屠戮。 芈道尊如此安排,各家天玄上真看在心中,都是暗暗称许。执掌门户之人有此用心,那各家才不必担心,自己有朝一日被当成弃子抛出。 但奇怪的是,半始宗掌门高柳真人,却回书致谢,言道本宗上下故土难离。又隐约点明,半始宗之所以建宗于赤海之渊,乃是因先贤之命,和本宗传承有某些难以割舍的关联。 旁宗之人闻之,不由叹惋。有的暗暗佩服,半始宗这位高柳上真倒是个硬气之人。有人却猜测,或许半始宗建宗之地,赤海大渊神熏岛上,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半始宗上下,才不舍得离开。 相约绝战之期虽然紧迫,但是双方争锋相对,谁也不肯弱了气势。这一战,隐宗一方接下了。这自然也是因为几位道尊对归无咎有着足够信心的缘故。 …… 十日之后。 今日,归无咎正在洞府之中,检阅各宗《戒律》一典,意欲从中寻得诸家流传之脉络。万镜池中忽然传讯,与圣教祖庭之战,已经到了整装待发之时了。 归无咎心中微讶。自开元界至半始宗,通过合界法阵,瞬息可至。而约定的决战之地,正是在那图卷中所显示的阴阳洞天之内。 隐宗与圣教两方约定,各自由两位天玄上真,带着门中真传赴会。 区区数百万里,哪怕与会前一日傍晚出发,都完全来得及。三日前双方天玄上真签订盟书时,已经走过一趟,都是熟路。不知道为何,竟还要提前五日动身。 但归无咎还是并未迟疑,还是按照约定时间前去。 此时万镜池云柱之下,专门开辟了一处接引界中修士的通道。归无咎赶到之时,与荥元宗陆乘文恰好是前后脚的功夫。双方一声招呼后,便迎着界门并肩进入。 只是一俟跨入门户,归无咎几乎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 万镜池中,一团几乎凝成实质的强烈“意境”,迎面冲来,仿佛一间屋内,多出一块烧的滚烫的巨石,分外灼人。 这不是一人之气象。而是百余个强大的意志,交相辉映,互相连结,才营造出这煌煌大势。 就连处于众星拱月的芈道尊分身,此刻透露出的气息也比前回相见时强大了许多,几乎达到了天玄境的巅峰。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占定威权。 开元界内几乎所有驻跸于此的天玄上真,已经全部集中! 归无咎和陆乘文对视一眼,一个恍惚。好像不是归无咎等人即将出阵,而是整个隐宗集结精锐,要和圣教祖庭火并。 陆乘文在归无咎身畔传音,戏言道:“难道是各家天玄上真,嫌弃年前“合盟大会”过于简陋,今日要重来一回不成?” 归无咎微微摇头。 因为他看到,有一个人影,位居此境的正中心。连芈道尊也不能夺其锋芒,迎接着几乎所有天玄上真的目光注视,却怡然自若。他给归无咎提了个醒,此次切磋,真传弟子才是主角。 荀申。 归无咎与荀申在铨道会终战之时,双方都是处于气度翩融,调和七情五气的最佳状态,泊然淡漠。以后数次相见,荀申的态度易容,也都有几分矜持。 但此时的荀申,却气度慑人,俨然一块冰封千载的寒铁,很“冷”,很“涩”。这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的荀申。 又或者,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归无咎,陆乘文二人到来,与芈道尊、诸位前辈及荀申互相致意。 芈道尊分身,泊然凝寂,深不可测。虽然百余天玄上真环凛成势,却不能夺其守中之位。好似一朵风中烛火,不但不灭,反而愈涨光华。却听他淡然言道:“人都到齐了。何事非得如此郑重以待,你且说说看。” 归无咎暗暗惊奇,听芈道尊的语气,这好大阵仗,荀申竟然是始作俑者。 荀申淡淡一礼,声音也如同他自家气质一般凛冽:“圣教祖庭的阴阳洞天的门户,就在半始宗肘腋之间。但是半始宗高柳上真却拒绝的道尊之议,将门中根本重地搬入‘开元界’中。此事恐怕有几分古怪。诸宗前辈试想,若各位以身当之,可敢做出如此不智的决断?” 诸位天玄上真心中一凛,原来是为了此事。 但是若仅仅为了此事,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一些。 归无咎心中一动。抬头观望诸宗天玄上真服色位次,仔细一数。共有七十二宗上真在此。半始宗,果然在缺席的五家宗门之列。 芈道尊右侧不远处,甘堂宗权上真出言道:“半始宗立宗之地别具一格,位处人迹罕至的赤海渊神熏岛。或许是半始宗先辈于此地发现了什么机缘,才立下基业。高柳上真不愿抛弃故土,于情于理,也是可以理解的决断。” “七十七家隐宗虽然合盟,但是各家传承道统,却自有顺序。自家机缘若是愿意献出,那门中当然欢迎,并计功为酬;但若是敝帚自珍,盟中也无强取之理。家门阴私,旁人实不便过多干涉。荀申,你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了?” 权上真此言,正说到了在场诸真的心坎里。但是权上真毕竟是荀申之师。焉知这不是在借凳搭梯,一唱一和。若是如此,荀申必定有其余后手。 果然,荀申略施一礼,续道:“一开始弟子也是如是想。但是随着弟子无意间发现一些事实,前后对照琢磨,恐怕此事并不简单。” 荀申慢条斯理,侃侃而谈:“盟会至今,七十七家隐宗。常住开元界中的有七十二家。而并未入驻此界的五家宗门之中,有四家都是因为门中仅有一位天玄上真坐镇,难以分身他顾。纵然如此,这天几家的玄上真也是时不时往来本界,与此间道友多作交通。” “而半始宗,门中足足有四位天玄上真。而合盟至今,该宗唯有掌门高柳上真,在合盟当日出现。至于其余三人,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 “就算是高柳上真,也只是露过一面而已。” 诸真闻言心中一凛,如此说来,这的确是有几分蹊跷。 荀申又道:“合盟之后,诸宗利益能否一碗水端平,想必是诸位前辈都关首要心的事。几尊四位明鉴此道,断然以一册平钧玉叶书为契,四常职六十四轮值书记考评,这才定下了隐宗之盟良好运转的根基。” “此事,事关诸宗的根本利益,决计不能含糊,因此各宗上真,谁肯麻木不仁坐视之?监察之位,所争踊跃。这也是人之常情。” “荀某略作统计,六十八位上真,除却有五家一门同出二真外,另有五十八家宗门各出得一人。总计六十三宗参与监察之职。而并未参与其中的十四家宗门,大多也有相同地脉之中交情深厚的宗门,相约互助。” “而据荀某访查历届‘扶摇会’的讯息。半始宗孤悬赤海大渊,近万载以来,和句余地脉的其余宗门,交情甚是淡薄,并无一家堪为助力者。” “既不亲自参与,又无友盟助力。半始宗,是唯一一家!这半始宗高柳上真,却是心大的很。只是,合情理否?” 有一位方脸蓝袍,身材魁梧的天玄上真上前一步,默然道:“你所言固然有几分道理。可是人各有志。有人愿意开拓进取,就有人抱残守缺。只想着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不占人便宜,也不白白吃亏,安稳度日便可。” “半始宗若只是行事不甚积极,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倘若妄起干戈,但是最后虚惊一场。大家都不免下不来台,你也面上无光。你说是也不是?” 荀申目中忽地有精芒一闪,面对天玄上真质疑,却毫不变色,反驳道:“可是事实上,半始宗并不是‘抱残守缺、人各有志’,反而大方的很呢。” “数月之前,承蒙盟中厚赐,荀某侥幸得了阅览诸宗八部经典之权。毋庸讳言,此制之推行,在诸宗之内是有争议的。” “几家推陈出新,法门万变的大宗,都是第一时间慷慨响应。而甘于守成,脱离本经未远的许多宗门,却无一例外的有所抗拒,至少也是心存观望。最终劳烦道尊出手,抚平诸宗利益,这才了结此事。” “诸宗之顾虑,荀某完全理解,甚至深以为然。” “但是据荀某留意观察,半始宗同样属于功诀变化较少的守成之家。但是奇怪的是,半始宗高柳上真,竟然第一时间将门中八部经典献出,丝毫不落于江离宗、清凉山等高门大户之下。” “有了荀某先前所言数事,诸位还觉得正常么?这份积极,与其说是热忱于隐宗之盟,倒更像是害怕什么麻烦,深怕招惹是非,又或者进入有心人的视野。” “他们在害怕什么呢?” 此言一出,万镜池中,寂静无声。 如此自相矛盾之举,的确难以自圆其说。一个看似诡异、但又极有可能为真的猜想在众人心中浮现,只是自己心中有数便好,谁也不肯第一个宣之于口。 归无咎双眼一眯,除了修道之外,英杰之士,各有所长。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荀申。 打破寂静的还是荀申。 他又抛出最后一击,掷地有声:“其实很久以前,半始宗也曾与句余地脉几大友盟较好,并非如今日这般举止怪异。” “只是万年之前,当时的半始宗掌门高梧上真,据说是因为修行除了岔子,将掌门之位传于其师弟高柳上真,这才渐渐营造成今日局面。” 荀申环顾列真,见最终还是无人愿意首先揭破。冷笑一声,道:“诸位还不明白么?圣教祖庭将这一处阴阳洞天出口揭示出来,与其说是意在威吓,不如说是恩威并施。” “如果连这送上门来的大礼也接不住,在彼看来,隐宗之盟,恐怕也没有资格做圣教祖庭的对手。本盟还是早日解散为妙。” 万镜池中,人人色变。 芈道尊不再迟疑,断然言道:“姚纯。孤师侄,越师侄,路师侄。你四位护佑归无咎荀申一行与会,顺便探一探半始宗的底细。” “若是果真沦陷,不论何等妖魔异类,都一并处置了。” …… ps:没来得及修改。有语句不通的地方大家请留言。 第二百零六章 宏论气质观人事 随着芈道尊一声令下,列位天玄上真之中,有四人出席领命。 领头一个身着半碧半黑长袍的高挑女子,是芈道尊亲传弟子,身具神目神通的江离宗姚纯上真。她身量极高,虽是女子,但是却较身后三位上真更为英姿挺拔。 姚纯之后,一位浅蓝袍服、腰间宽悬玉带的中年修士出列,他相貌冷峻平和,但又略有生气。此人名为孤邑,出自琼石门。 孤邑身后,紧随着一位相貌清俊的灰发修士。此人甚是年轻,尤其两束长发,仿佛扎成双马尾垂胸及肩,倒像是女子的装束。 但是他头发乃是灰色而非黑色,略显沧桑,却又冲淡了这种女相,显得中正平和了许多。只俊秀之余,略显柔和,而不过分婉媚。 此人名为越湘。乃是太素门门下。 最后一位干瘦雅致,明净清癯。身形清减,宛若修竹。此人若是单独立在一旁,显得极高,极易让人错估了他的身量。但是此时四人并列,还是能够看出他固然身量甚高,但还是比姚纯上真低了半个头。 这最后一人名为路艰,乃是出自清凉山门下。 原本这四人,唯有领头的江离宗姚纯上真是归无咎旧识。但当四人一齐出列领命之后,归无咎方才察觉,其余三人气度神采,全不在于姚纯上真之下,俱是天玄境中的领袖人物。 瞥了一眼四人所处之方位,回想起芈道尊对他们三位的称呼。归无咎登时了然。孤邑、越湘、路艰三位上真,当是琼石门乙道尊、太素门尊卢道尊、清凉山五壶道尊的亲传弟子。 芈道尊目中光华一敛,言道:“先察定虚实,找到确凿证据方可下手,切勿鲁莽行事。若是虚惊一场,不可伤了友盟之谊。” 四人领命。万镜池内诸宗天玄上真,亦颔首称善。 芈道尊又对姚纯道:“纵然真有变故。能信手扫平固然上佳;但若无有把握,还是要优先保证与会三人完好不失为上。若是归无咎等人有甚闪失,唯你是问。” 姚纯上真躬身领命。 约定一个时辰之后集合出发,此间之会,就此散去。 虽然是挑战圣教祖庭嫡传的正式交手,也是归无咎“以斗法谋道途”之路的终章。但归无咎却并无丝毫心意起伏之处。 随着局势变化,他的心境久经磨炼,水涨船高。应对此战,几乎就是“铨道会”时任意一战的态度,好似只是日常之事,随手就可以摆平。 回到洞府之中,向黄采薇和黄希音简单交代几句之后,归无咎便赶到了合界法阵的内阵之所在。 只是他动作迅速,荀申、陆乘文二人却来得更快。这二位似乎出得万镜池之后,并未回返自家洞府整备,直接就来到了此处。 这也可以理解。相比于归无咎的淡定,这二位却是多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思动之念。因为二人极有可能面对排名在其上的人物,心中没有必胜之从容,却要多出一种摧坚克难的锐气来。 圣教祖庭一方既然敞开交手人数,隐宗自然乐见其成。除了荀申是圣教点明“盼望一会”的人物之外,陆乘文自然也随二人同去。 陆乘文与归无咎约好,若是圣教一方果真有想要从“金丹一式”的角度尝试破局,那么迎战之敌正好先由陆乘文接下,试试深浅。 归无咎自然无不允纳。 归无咎降下遁光,与荀申四目相接,笑言道:“荀道友今日可是让归某刮目相看。但仔细想来也合情理。以荀道友那特殊的道念,本不该是一个纯粹的苦修之士。明鉴深谋,察阴阳虚实,自然合于你的大道。” 陆乘文也笑道:“荀道友当着数百上真的面,大出风头。这等事陆某是羡慕不来,也做不来的。” 荀申摇了摇头,淡然道:“荀某何尝想出这风头。若是荀某是圣教门庭,处置门下叛乱。遇到相似的情况,当可垂拱而治。密室之中,与门中几位能断事的人物略微商议,便一言而决。” “但我隐宗却不同。如今七十七家虽然成盟,但是四位道尊只是以威望执牛耳,并非统御下属;其实盟内诸宗依旧是平等的关系。这等大事,就不能不开诚布公,使诸宗话事之人心悦诚服。倘若悍然处置,哪怕时候搜出证据确凿,各宗心有戚戚,也是在所难免。” 归无咎,陆乘文仔细一琢磨,都觉得荀申之言有理。方才之处断,了得之处不仅是见事洞察入微;先将诸宗上真齐聚,当众说服,真是极老成的一手。 陆乘文忽地笑言道:“荀兄在万镜池之中的分析判断,可谓精致入微,合情合理。陆某极为佩服。但是陆某易地而处,却不敢做荀兄所做的事。” “毕竟兹事体大。去假设一家有着天玄上真坐镇的隐宗被妖族或魔道侵蚀,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不目见耳闻,陆某决不敢断言。” “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到了最后,万一因为半始宗掌门高柳上真是一个行事乖张、不合常理的怪诞之人,巧合之下才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陆某可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尽管这个可能性极小;但是毕竟不能完全排除。荀兄以为如何?” 荀申先是一笑,似是礼貌回应。转而眸中锋芒又现,摇头道:“若仅仅是依据捕捉到了这些细枝末节,纵然疑点再大,荀某同样也不敢断言。” “断事之法,在于‘气质’二字。” 迎着陆乘文诧然的眼神,荀申悠然续道:“此处所谓之‘气质’,并非就容颜外貌而言。一人之学识阅历,思考方式,处世之道,甚至临事直觉,总是在不经意间贯穿整体,统一为独特的‘气质’。” 陆乘文讶然道:“荀兄与半始宗高柳上真素不相识,能知其‘气质’否?还是说身为天玄上真,便当有收敛近似的‘气质’?” 荀申摇头道:“荀某所言,不是半始宗掌门的气质,而是圣教祖庭的‘气质’。” “在我隐宗看来,百十万载道传,能修至天玄境界,便是正法。隐宗与乾元、上清本无高下之分,只是因为两大人劫道尊成就妙法,这才使得圣教兴旺一时。” “但圣教祖庭却并不如是想。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人道正统,这方芸芸大界,迟早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他们看隐宗,不是平视,而是俯视。” “这一回,他们来书之中的言辞还算客气。出乎荀某所料的是,此辈甚至连自家万一失败之后的利益分配,都主动提及,设计。更不必说言及万一胜过归道友之后的优渥条件。从中可以看出,他们通过某些渠道,探听、知晓、甚至认可了隐宗真传的实力;但即便如此,其根本上的超然姿态,崖岸自高、自恃裹挟大势,却跃然纸上。” “揭示阴阳洞天方位一事的用意,荀某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若说并无其他变故,圣教祖庭突然从虚情假意的高姿态,转为赤裸裸的威吓,实在过于突兀,也过于粗鲁,不符合他们的身价,也不符合他们自命不凡行事气质。” “结合种种蛛丝马迹推敲。荀某才推断,当是半始宗有什么问题。” “我等自己也并未掌握的内部隐患,他们作为外人却已经得知,这是炫耀高明;将此信息隐晦透露,是卖个人情;借此引发隐宗内部的动荡,是敲山震虎。而彼辈什么也不需多做,稳坐钓鱼台,看一出好戏,就收一石三鸟知效。这才是符合圣教‘气质’的行事脉络。” 此番高论,不但陆乘文瞠目结舌,连归无咎也叹为观止。 陆乘文忍不住道:“荀兄真可谓之料事如神。以你这观人观事的法诀,天下间恐怕无人能逃过你的法眼。” 荀申摇头道:“那也未必。” 陆乘文大感兴趣的道:“莫非荀兄也曾经看错过人,断错过事?” 荀申忽地一笑,道:“虽然不多;但自然是有的。” 陆乘文似乎不信,疑道:“可能与陆某分享否?” 荀申转首看向归无咎,笑道:“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不等陆乘文再问,荀申淡然道:“归道友给荀某的‘气质’观感,第一感,曾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外人;第二感,又觉得像是一个自异域潜入,谋划颠覆隐宗的大魔头。直到面见道尊,留下契书之后,荀某才断绝此念。由此可见,荀某的气质观人之法,尚有欠缺。” 归无咎神色不变,微微一笑。 此时,四道遁光转瞬即落,时辰已至,是姚纯上真等四人到了。 ps:上一章字数多点,这一章少点。 第二百零七章 二岛间缓兵相迎 一阵波及远近千里的微微颤动,好似地震将至。一座形同缺月的岛屿之上,醇润光芒几经明灭,忽地多出二三十个人来。 这二三十个人,自然是归无咎一行。 除了归无咎、荀申三人和四位天玄上真外,另有十余人,都是几位上真的随侍扈从,功行从金丹境至步虚境不等。只是往来之际,此辈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修了闭口禅的功夫,绝不额外引人注目。 驻足之处,并非半始宗宗门所在神熏岛,而是一座名为倦游岛的岛屿。 神熏岛布局紧凑,并无多余地界布置合界法阵。因而将数千里外一座相当于神熏岛一半大小的岛屿——倦游岛立作布阵之所。七十七家隐宗,有半数都是雷同此例。 诸人甫一落地,将近二三里外一座小小竹楼之中,有人起了一道遁光飞驰到近前。到近处时,看清楚是一个中年修士,身着尺许高的方帽,高领华袍,腰悬双层系带,手藏袖中,长袖逾膝。 这人一身离合境界的修为,想必在半始宗内,也是佼佼者。 至于他这一身装束,并非刻意奇装异服,而是半始宗内职司制度如此。通报姓名,此人姓津名渠,乃是半始宗四位护岛令使之一,今日正轮值到他。 津渠执礼甚恭,一一见过四位上真之后,又出言盛赞了归无咎弥天大勇,将隐宗命运气数,一身系之云云。 最后津渠见来人对这些虚词似乎有些不耐,这才小心翼翼地道:“不知诸位是直往嵌虚峰去,还是暂时先往敝派做客?” 嵌虚峰,自然是顶上生湖,暗通阴阳界天的那座孤悬高峰了。 问出这句话来,津渠自己也是心中忐忑。 他如何不知,眼前诸人,不但归无咎等三人是未来隐宗一系的扛鼎人物,就连四位天玄上真,能够承担与圣教祖庭会晤的职责,也必然是功行卓著的门面人物。 按理说掌门真人应当亲来迎接,千方百计的拉近关系才是。 就算半始宗秉承无为淡漠的宗旨,并不愿与其余各宗走的过密。但是出于礼数,说几句热诚相邀的场面话,也是应该的,决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 但是如此答复,乃是上真之命。他也只有依命行事。 此言一出,无论是四位上真,还是归无咎等人,都是微微一愕。 越湘上真嗤笑一声,道:“贵宗当知,与圣教一方的比试,乃是在五日之后。现在我等去那阴阳洞天,难道去喝西北风不成?” 越湘上真面容姣好婉约,两束长发垂在身前,有三分女相。但是想不到性格却与面貌不符,极显锋锐。 见津渠惶惧,姚纯上真摆了摆手,和声道:“不必拘束。我等之所以提前五日出行,正是要顺道拜望贵派高柳道友等几位上真。” “另外,这也是道尊谕示。大战之前,归无咎等人,若一意在自家洞府之中苦修备战,难免心意疲惫。因此借贵宝地暂歇三四日,权当是调转性情的法门之一了。贵宗胜地,正可调理其性,渊岳其心。” 姚纯上真轻描淡写几句话,登时便将津渠安抚下来。 津渠不再迟疑,立刻言道:“请诸位稍后,某这便打开路引。” 津渠转身遁走,返回来时的竹楼之中,似乎拨动了什么机关。待他再回返时候,岛上已经凝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淡淡清气,通向远方。 随着津渠指引,归无咎等人各起遁光,片刻间就离了倦游岛,沿着那一道清气,置身于一处宽阔无际的赤色海面上。 依稀可见,离岛数十、数百里,有一盏盏明灯,浮在水面上约莫十余丈的高度,似乎将整座倦游岛,圈禁起来。 除了四位天玄上真以外,归无咎三人,以及诸上真的随扈之人,都是面色郑重,小心翼翼,唯恐偏离了那一道清气轨迹,生出事端。纵然有四位上真在侧,定来得及出手护持。但是若能主动避免,还是不要出现这等大扫雅兴的事情。 他们虽然是第一次半始宗,但是有了前辈经验传告,对于这赤海渊的神异早有耳闻。 赤海之渊。无论是岸边还是岛屿。若是在距离地陆不远处飞遁,甚至潜水,都完全无恙。但是若是突破了一定的距离,那就难免神意疲涨,难以自持,连原路回返也全然不能。一旦跌落水中,此水能阻绝五气,若无人救援,必然溺毙。 这个距离的界限,金丹修士是三十里;元婴修士是五百里。天玄境之下,无人能越过千里的限制。 这也是半始宗立派于此的原因。神熏岛距离两岸有数万里之遥,足以屏障一切外力的干扰。圣教神庭之下,相当于天玄境的界空大帝,一界仅有一人尔。 至于倦游岛岛岸边的浮空明灯,神熏岛上同样是如此设置。正是以三十里,五百里,千里为限,所设警示路引。 半始宗自家修士,须往来于神熏岛、倦游岛,便需启了门中先辈大能所设的阵法禁制,以为护佑——那看似其貌不扬的清气便是。 此时越湘上真,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他已然察觉出,沿着那清气阵力行走,速度甚是缓慢。 这赤海异力,对于天玄上真是全然无效的。四位天玄上真大可以起法力,将这一行人裹了去,数千里瞬息可至。 只是若非形禁势格,又或者关系亲近无所介怀。修道人本心中,无人愿意被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操控驾驭。更何况,归无咎三人在隐宗之内地位尊崇。因此越湘上真也只得按捺这份心思,缓缓前行。 行走了数百里,姚纯上真忽地传音归无咎等三人:“相见之后,如何处置,你们有什么见解?” 她虽然传音三人,但是归无咎、陆乘文均知,姚纯上真主要是征求此事的始作俑者荀申的意见。 果然,未过多久,荀申回复道:“此事易尔。” “能够修行道天玄境,岂有不智之人?若是条件允许,从众而行,自然更便于潜伏。旁人如何做,我便如何做。把洞府搬去开元界,多与同道接见,立契留书,种种事若果真做成,又怎么会这么快露出破绽?”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 神熏岛,一处秘地。 却听一个嘶哑声音道:“我说如何?指望其不来我宗,直接往嵌虚峰去,太不现实,简直是春秋大梦。” 另一生铁一般的声音道:“好在本人早已调整过倦游岛阵力。往来于倦游、神熏二岛,至少需要两个时辰。有了两个时辰缓冲,无论其何时到来,我等总有准备的时间。” 嘶哑声音又道:“还能如何?人若到了,我等也只能把剩下三张镇元塑灵签动用了。只是隐宗合盟那日动用了一签;现在这三签,是最后的三枚签符。今日这一关纵然能够蒙混过去,日后隐宗再有集会,又如之奈何?” 略微沉默了一阵,先前那生铁之音又道:“这样。我先去会上一会,与之周旋一番。若是二位师弟不用出面,那便能省上两签。实在无法时,再请二位师弟出面。” 嘶哑声音道:“说破了天,这也不是我等之纰漏。往年那镇元签,三五十年也用不上一张。谁知三祭暗夜使返回“龙潭”升四祭大巫的这短短三载,隐宗就发生了如此剧变。” 宛若生铁之音道:“一年多前,原本是说有一位大人物会暂居本宗。顺便补充一些镇元签。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失约未至。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嘶哑之音道:“今回顺便探探口风。若是不日间隐宗依旧有甚集会,难以推唐。我等也只能暂寻后路,退避一二。” 在一间昏黄密室之中,三人盘膝而坐。 这间“密室”其实已经甚是宽阔,前后不下于三四十丈。但是以三人浑融天地的功行气象,聚集于一室,终究还是显得局促了。 三人俱是高冠宽衣,正统的半始宗服色。其中一位是个下巴略尖,两撇胡须的老者。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相貌,你一言我一语,正是方才交谈的二人。 另有一人,较这二人更为年轻。却双目紧闭,安坐一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诡异的是,这三位面颊之上,俱是左右各三道黑色重纹,仿佛山野先民涂抹的图腾。脸上神采,身上气机,也透露着一种古怪的矛盾之意。 年龄较长的那老者,伸手自暗处一摸,不知从何处捉来一枚形同符箓之物,一张口将之吞入腹中。 吞下此符不过三四息功夫,此人面上六道重纹蓦地消失,脸色晶莹红润,气质婉转如一。瞬间成为一个气息纯正不过的道门修士。 此人长身而起,步出门户。 …… 第二百零八章 饮宴劝诱 赚敌入彀 各家隐宗,所辖地域有大有小。大者如江离宗、清凉山等宗门,横跨何止十余万里地域;而小者如云中派,安置布局甚显局促。 当然,当初各宗先辈占定山门时自有考量,总是看重了某一地的优长,才占为根基,倒不好一味的以门户大小论短长。 半始宗坐落于神熏岛上,此岛长不过二千余里,正是诸宗内占地面积较小的一家。云蒸霞蔚之下,半始宗所有宫观建筑,俱如碧树盈山一般,铺满整座岛屿的大小山峦,将堪用的胜地宝山最大限度的利用。 足用之余,某些不堪营运的险地,又恰好显得留白三分,张弛有度。 另外,此岛之南,依山靠海,陡峰之下,有一块绝大的空地。但是这块宽阔宝地却并未被造满殿宇宫室,反而特意被空缺出来,营造成一方坦荡无垠、意甚疏略的道场。 道场之上,又自山上引下三道山泉化作溪流,水质甘甜畅美,伸手一捧,便可饮用。 现在这里觥筹交错,数十人沿溪流两畔坐定。许多银盆玉盏,杯盅竹篮,盛放着海量美食,俱在溪流之中,回环流动。 溪流两畔,每隔丈许,便设下方阶圆座,翠竹栏杆。天然之余,亦有人为,可谓匠心独运。 此时,这里自然就是半始宗的待客之地了。 主位之上,半始宗掌门高柳上真频频劝酒。 诸如“数十万年来不世出的英才”、“隐宗中兴之柱石”、“人道修行历史长河中的关键人物”,种种赞誉,归无咎已经不知道自旁人口中听过多少遍。 此时听高柳上真再重复一遍,他也依旧只能虚与委蛇。面上不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频频逊谢之余,又推重称扬荀申、陆乘文的才器。 高柳上真这才发觉似乎过于偏重归无咎,而冷落了荀申、陆乘文二人。又斟酌言辞,尝试补救。归无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些推杯换盏间的人情勾当,不能让他一人承担,正好也当让荀申、陆乘文接过一些。 其实乘此间隙,归无咎也在暗暗观察高柳上真。 从外貌上看,高柳上真虽然面向略显尖刻。但是这一位的气质,看来却是光风霁月,待客也是热情周到。若是从前没有听闻过此人的任何消息,今朝初见,归无咎必然对其观感不错。 但是,若是将眼前之人,和荀申梳理出来的那个事事推唐远避,不欲多事的半始宗掌门形象结合起来,其中的矛盾之处就昭然若揭了。 这一点,归无咎想到了,荀申、陆乘文,姚纯等四位上真,同样也想到了。 过了片刻,姚纯上真忽地问道:“贵派前掌门高梧上真近年来杳无音讯。不知尚康健否?以年齿推算,高梧上真远未到寿尽坐化之时。贵派又始终不曾发出诰文,想来高梧上真虽然逊位,但人还是健在的。” 天玄上真,若非根基有失,寿数至少也在二万载以上。二万载之后,纵然精神元气渐渐走了下坡路,但是若护持得当,再活个万载也不稀奇。 半始宗高梧上真,虽然传言修行除了岔子,逊位已有万年之久。但他当年辞让掌门之位时甚是年轻,据各家载籍推算,尚未满万寿之数。到了今日,也不过两万载年纪。 高柳上真闻言,似乎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是瞬息功夫,他就恢复如常,挂着一副惋惜之色道:“师兄才略,胜我十倍。只是好似天意设阻,万载之前遭了一创。现今师兄正在闭关修养,难见外客。还请几位上真见谅。” 姚纯上真、越湘上真等四人,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心中判断更加笃定了几分。 修持到了天玄上真境界,虽然未能超脱于生死,永寿逍遥。但是道成之后,坐化之前,只要一息尚存,一身神通,全由自主。 一位天玄上真,哪怕是衰朽到了极点,又或者身受重创,哪怕一刻钟之后就是他的坐化之期,但在这一刻钟之前,他也是举动从容,和常人无碍。 所谓“难见外客”云云,分明不实。 高柳上真此时面色沉郁,旁人看来还以为是他师兄弟之间感情真挚,此时触景生情。其实,他是对方才言语之疏漏耿耿于怀。 但是一位天玄上真,寿数不终,乃是震动整个隐宗的大事。本门弟子,也必定人心动摇。若是年龄不到,高柳上真从未想过,宣言高梧上真提前谢世。 孤邑上真忽地言道:“高梧上真有恙在身,暂且不论。贵派尚音、尚弦二位道友,何故避不见客?” 此言暗含责问之意,酒席之上,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 高柳上真面上阴晴不定,踌躇片刻,终于道:“二位师弟生性孤僻,不喜见外客。失礼之处,还请孤邑道友见谅。” 他心中还是想最后争取一番。能够不使那二人出面,那自然是好,至少省下两张镇元塑灵签。 姚纯上真忽地一笑,和声道:“高柳道友不必多虑。” “我隐宗往日虽然号称友盟,但是终究是星散各地,不如圣教祖庭有阴阳洞天为凭,维系紧密。近年恰逢英才出世,合盟立界,有了合界法阵居中调度,正该借此机会,互相紧密援手。高柳道友,你说此言在理否?” 高柳上真一副诚心接纳之态,连忙赔罪道:“道友教训的是。本宗与各友盟,是有些疏于交通了。” 姚纯上真连忙宽慰,语气甚是诚挚:“教训二字,如何敢当。只是今回护送归无咎一行与圣教祖庭真传斗法,途经贵宗地界,秉承友盟之义,本是有两件事要做。” 说完伸手指了一指孤邑上真,笑道:“第一件事就是落在孤邑道友身上。” 高柳上真闻言一怔。 姚上真道:“孤邑道友出自琼石门乙道尊门下,在诸宗天玄境同辈之中,论药石之功,至少也能排进前三。本来这一回护佑归无咎一行,并不曾遣他前来。只是他听闻贵派高梧道友之有恙,这才自告奋勇一行,替换了一位道友的名额。” “难为他一番好意,见到贵派其余三真缺席不至,心中难免有些疙瘩。失态之处,还请高柳上真包含。” 陆乘文忽地朝归无咎眨了眨眼。 归无咎知他心意。姚纯上真看起来清如菡萏,气质英才卓越,言语雍容平和。想不到扯起谎来竟是不紧不慢,信手拈来。他心中其实也觉得有几分有趣,只是面上平平淡淡,却不像陆乘文一般形之于色。 孤邑上真似乎有意配合一般,轻哼了一声,独自饮了一杯清酒。 高柳上真又是硬着头皮告罪。 实则到了此时,号称有恙的高梧上真暂且不谈,尚音、尚玄二人,于情于理请出来见客。但是高柳上真一味告罪之余,依旧装聋作哑。 姚纯上真美目微不可察地一眨,不知是酝酿语气,还是现编故事:“第二件事。贵派故土难离,盟中各位道友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贵派毕竟身处圣教兵锋之下,若万一有所闪失,诸宗同道于心何忍?” “道尊思两全之法,倒也得了一策。” 高柳上真闻言,做出一副对宗门安危十分关心的神态,连忙问计。 姚纯上真言道:“道尊赐下阵图一部,可以将贵宗要害之地暂时护持。若无同为道尊境界的大能出手,纵然数十位天玄上真、界空大帝一齐出手围攻,也能够护持住一刻钟的功夫。” “有这一刻钟时间,此阵感悟灵机,自然便能呼唤合界法阵,将阵法所护之地传送至渡明开元界中。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高柳上真正要致谢,姚纯上真伸手止住,道:“只是布置此阵,须得七人合力。贵派上真本有四人,但盟中知贵派高梧上真或许力有不逮,便未将他作数——这也是为何我等这一行来了四人的原因。” 高柳上真面色变幻,有了这么一个天大的事压着,自忖终难再作推辞。袖中一道金光抖落,化作两道符剑往山巅去了,显然是在传递讯息。 不多时,两道遁光落下。 其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略微发福;另外较年轻的一人虽然面容瘦削,身材更匀称一些,但是两人并立,也并不比那中年高出太多。 尚音、尚玄二位上真,似乎果真是生性冷僻,不愿近人。只略微告罪几句,便自寻了一处座位落座。 高柳上真有意无意望了二人一眼,察觉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心下稍安。 诚如荀申所言。若要天衣无缝,顺其自然才是最佳。其千方百计尝试回避者,正是其不得不然的破绽所在。 尚音、尚玄二人一旦落座,归无咎等三人及四位上真,立刻将目光焦点,落在二人身上。 归无咎等人道行尚浅,还看不出什么。孤邑、越湘、路艰三位上真,隐约感到尚音、尚玄二人,似乎气机不如高柳上真敞亮豁达。但真要找寻什么明显漏洞,似乎也并未能够。 唯独姚纯上真目中光华一闪,已经心中有数。 归无咎等人与尚音、尚玄二人见礼已毕,姚纯上真似乎也举杯来劝。 方才此间发生的一切,那两位其实藏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在尚音、尚玄二人心中,孤邑、越湘等人孤高自许,似乎不大好相与;而姚纯上真,明显和善许多。 见姚纯上真敬酒,二人也不敢过于拿捏,连忙举杯相迎。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姚纯上真蓦地丢掉酒杯,顺势摊开手掌,正面相对尚音、尚玄二人面孔。整个过程迅捷无伦,教人猝不及防。 掌心之中,一目睁开,金芒闪耀。照出两团虚影,无所遁形。 …… 第二百零九章 猝然发动 天玄手段 姚纯上真神目之下,照见两团虚影。放眼看去,其气机根本,原是道门根基;但是那两具身躯中,似乎各有两道黑色锁链纵横捆绑,捆缚缠绕,呈现犬牙交错之势,甚至连本源也被侵蚀,透露出一种阴森邪气。 姚纯上真掌心“自在神目”,既是神通法门,又是血脉天授。修到极精之处,在出手之前,对于动用神通能否有所收获,就能隐约生出感应,中式者十之八九。 原来,高柳上真三人背后势力所赐之“镇元塑灵签”,专事于潜伏伪装。但是此物虽然掩饰气机,神效无比,却又有一桩缺憾。 “镇元塑灵签”若是品质趋于极致,几乎可以纵横人界,以假乱真。哪怕是道尊大能,一个不留神也可能失察。 姚纯上真“自在神目”虽然号称能够品鉴周天万物源流,但遇到这等品质的灵签遮饰,也要所照之人物与神目间不盈尺,方能洞察入微。 高柳上真之所以一副光风霁月,神采照人的清朗姿容,便是因为此人事先吞服的,是品质最上乘的“镇元塑灵签”的缘故。 但是这堪称效用逆天的异宝,锻炼着实不易。即便由同一人炼制,品质也是驳杂不纯,生出高下之分。 这一重差别,高柳上真背后之势力告之分明。每一枚“镇元塑灵签”的品质鉴别之法,自然也早已传授之。 倘若偶遇功行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天玄上真拜访,那么一枚寻常品质的“镇元塑灵签”便足可蒙混过关。 高柳上真并非行事不密之人,这数千年来他遮掩行藏也算顺利,纵遇同道,也没有遇到什么厉害人物。 这些年他经手过了最上乘的“镇元塑灵签”共有两枚。他那背后势力告诫,这是为了防备大神通者猝然降临,难以回避时所用,千万珍惜。 隐宗合盟大典,不说诸宗上真汇聚,更有人劫道尊化身主持。高柳上真那日用去了一张极品“镇元塑灵签”。 今回姚纯上真四人造访。因四人肩负着护送归无咎一行与圣教祖庭邀斗之职,必定是诸宗天玄上真中最顶尖的人物。因此高柳上真出面款迎,不敢怠慢,又把品质仅次于盟会所用的一枚“镇元塑灵签”动用了。 尚音、尚玄二人千方百计不肯露面,一来是为了尽可能的省下两枚灵签;二来也是因为剩余两签品质稍差,唯恐出了意外。 高柳上真所动用灵签果然神效不虚。姚纯上真虽然从他言行举止之中捕捉到许多悖谬之处,但是到底并未生出惊动神目预兆的感应。 甚至尚音、尚玄二人所用灵签,虽然不如高柳上真那一枚,但是在既往储备之中,品质也是排在前列的。以孤邑、路艰、越湘三位上真的精湛修为,竟然也并未察觉有异。 若非姚纯上真在此,就要被高柳三人蒙混过去。 可惜在“自在神目”之下,那一丝品质未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姚纯上真动手前早已和孤邑上真等三人神意联系。因此她虽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然发动,但是后续三人的手段,立即跟上! 越湘上真把手一拂,修长五指仿佛琴弦,一起一落,激起清音流布,环绕着溪流上下,饮宴之地。半始宗数十个服侍的弟子、婢女登时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归无咎心中微讶,没想到越湘上真出手如此狠辣。略一思忖,稍以气机感应,觉出软倒之人鼻息绵绵,胸膛起伏。这才知他出手只是防止变数,并未取人性命。 越湘上真“指上弦”的激越之音,瞬间扩散弥漫至整个神熏岛。数息上下,所有半始宗弟子,无论是在打坐行功,悠游独乐,赏景饮宴,抑或同门会友,一概感到一阵乾坤颠倒的异力临身,随后七荤八素地纵横倒伏,人事不知。 施完此法之后,越湘上真似乎尚有余暇。长袖一抖,一枚“天罗石”悬驻空中,将四方景象朗照收纳。此物本是为归无咎铨道会之用而筹集,如今尚有剩余。 越湘上真这个动作,与荀申非得齐集列派诸真才声明半始宗之事的道理是相同的。这等越俎代庖、清理门户之事,最需法度谨严、正大光明,以免落下口实。 越湘上真身畔不远处,孤邑上真却伸手一弹,指关节当空虚叩三下。 这三下,像是一只铜铸之手,重重叩击在精钢生铁之上,空中登时泛起三点火星。 三点火星迎风即化,旋即变成三个不规则的小点,依稀可辨,似乎与瓜子模样差相仿佛。 三枚“瓜子”激射而来,遇土即入,迎风又涨。瞬间盛开鲜花三朵,白中泛红,露珠莹然;那花儿绽到极盛时,旋即收拢,成为三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而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已经被分别包裹在这花骨朵中。 三人又不蠢笨,自然明白了这是孤邑上真的护持之法,以免交手中三人出了意外。 此法诀甚是灵异,归无咎等身在花苞之中,外界不但视界无阻,听觉无碍;就连微风、气流、水珠都能真实感触,似乎那花苞只是虚影幻象,其实并不存在。 无威胁时,此神通还真就几乎等若于虚无;唯有三人力不能当的强横气机接近,这花苞方能显现出坚不可破的护持妙用。 这一重精妙手段随手成就,足见天玄上真手段。 但是,越湘、孤邑二位上真的动作,和路艰上真相比,就全不足道,逊色太多。 此时路艰上真面容郑重,自袖中取出一物。 那物三尺长短,黑黝黝的,乍一看似乎是一条软鞭,但是又显过粗了一些。再仔细看,似乎能辨认出,气形貌似乎是一件蛇蜕所炼。 路艰上真念动法诀,催动此宝时。这“蛇蜕”似乎活了过来,一个打挺,当空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归无咎只觉脑海中“嗡”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轻重不伦。似乎此物现世,日月不能夺其光芒,山河不能承载其重,整个神熏岛,瞬间就要陷落下去! 不是陷落进大海中,而是“陷落”在这副蛇蜕之内! 连此间的七位天玄上真,在此物伟力迸发,道则朗照之下,也瞬间成为配角,似乎只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心神之中一阵恍惚之后,伟力藏虚,这份压迫感骤然消失,重回天朗气清。 但归无咎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奇妙的感觉:若是朝着一个方向行走,只要离开路艰上真所处位置超过一个限度,不知是数千里还是数万里,其人必被阻绝,难以再远离一步。 以荀申的城府之深,得见此宝凌驾于天玄上真之上的威能,也不禁为之动容。陆乘文却是拊掌赞叹,叹息良久。 归无咎虽然同样很受震动,但是却要镇定的多。因为此蛇蜕异宝气象虽然卓越,但是比之曲寰岛上小铁匠出世时,还是要略逊一筹。 心中已知,路艰上真所用,是一件用于困敌的“天祭器”。 岛上惊变,四位上真猝然发动,说来繁复,其实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待那“天祭器”神通定下虚空疆界,高柳上真已知四位上真此行早有预谋。自家不但暴露,抑且难以走脱,非得以死相拼,杀出一条血路不可。 收起伪善面目,高呼道:“动手!” 高柳、尚音、尚玄三人,气机一振,同时发动。其一身浑厚本原法力,并非异类,正是纯正的道门神通。 望见高柳、尚音、尚玄二人之底细,四位上真都是面色微讶。 归无咎也觉得有些出乎预料。 修道者到了天玄境界,无论道心、法身还是精魂,都臻至一种特殊的圆满无暇之境,再也不能轻易动摇。 如同云中派瀛水上真,其人虽然因为寿元之限,和魔道做了交易。但是其人行事,利弊取舍,依旧有自家的道心与准则。一身功行,也是圆全无碍。魔道修士,想要将他驱使如奴仆之属,也是绝不可能的。 另外,瀛水上真与其余友盟同道,甚至人劫道尊当面,依旧是宛如旧时一般,神气精蕴无有任何异常,谁也抓不住他有什么破绽。 而半始宗几位天玄上真,先是对于开元界的交通百般退避,现在贵客临门,又推拖不至,显然是在畏惧着什么。 在道尊以及姚上真等几位心中,早已认定了是有沐猴而冠的妖魔之属,鸠占鹊巢。说不定半始宗正传,早已断绝。 可是现在看来,高柳上真等三人,分明是人修无疑。甚至从气息上看,还是原原本本的半始宗修士。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和某种邪秽之气结合,被外力侵蚀掌控。 此情此景,让四位上真意外之余,又有几分轻松。 对手若果真是哪一路妖魔之中的强者,四人非得谨慎对待不可。几人连番布置,正是存了狮子搏兔之心。但是因为对手若是道门修士,以他们四位的底蕴,曼说人数占优。就是以一对一,天下间能胜过姚上真四人的,也是凤毛麟角。 越湘、孤邑、路艰三位上真,施展手段之后本拟立即上前援手。但是看破高柳上真三人之底细后,竟尔出人预料的立在原地,似乎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归无咎三人对于双方实力判断,自然不如四位上真清晰。 陆乘文忍不住言道:“姚上真以一敌三,未免太托大了些?三位上真为何不出手援护?” 越湘、孤邑二位上真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路艰上真却道:“天玄上真之间的交手,也是难得的机缘了。陆道友何必分心他顾?”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路艰上真此言,正给他提了个醒。抬起头来,凝视姚纯上真与高柳三人的交手。 …… 第二百一十章 夺气分疆 摧枯拉朽 天玄上真间的交手,确然是修道界中极为罕见的奇遇。 可是,当归无咎等人定睛望去,所见之景却让其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姚纯上真和高柳、尚音、尚玄三人,停在半空中,纹丝不动,仿佛四座雕像。 姚纯上真气象庄严,面上微微浮起一阵金玉之色,仿佛波光粼粼;而高柳三人却是浅色碧气涂抹,夹杂着些许晦涩。前者似庙中正神,后者似护法魔尊。 但是除此之外,也看不出还有丝毫特异之处。 见三人困惑,越湘上真暗暗摇头,却是自己忽略了这一节。当即郑重言道:“若抵受不住,随时出声,千万不要勉强。” 他把手一挥,那护住归无咎三人的三枚花苞,突地一阵轻轻摇曳,好似外间气息,与花苞之内潜通暗连,产生了些许联系。 原来,那花苞形的防御神通之中,营造出一种环境,既与外界气息周流,又完全贴合所护持之人的感受。仿佛一道屏障隔绝内外,归无咎等人,六识为其所阻。 一旦稍稍揭开封印,归无咎,荀申,陆乘文,都是身躯微颤。 “炼油!” 归无咎脑海之中,忽地诡异的冒出这两个字。恍惚之间,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油锅之中,感受到些许不适。 当然,所熬炼的不是自己,而是这方天地间的气机;归无咎等人之所以感到些许不适,也只是为这天地烘炉的热力灼烧,殃及鱼池罢了。 归无咎的感受很奇特。 这远近无际,绵延不知几千、几万里的磅礴空间,就好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猪肉,被放在热锅之中熬炼。一丝丝精油,不断地从这“猪肉”身上溢出,滚落。 修道之人,所修何道? 一句最常见的俗语是为答案:“服食天地精气”。然而那所谓天地精气者,藏于幽,隐于微,看不见,摸不着。非得吸摄入体,沿着经脉反复锻炼吐纳,方能炼成所谓“元光”、“丹煞”、“法力”。 但是现在,归无咎等三人眼中,所谓的“天地精气”,又云“天地元气”,似乎若隐若现,密密麻麻,仿佛化作无穷细微的虫孑之卵,在空中飘荡。 归无咎眼力甚是高明,观望一阵,只觉得空中这些形同微末的真元,仿佛战场上接受到不同将领指挥的兵卒,忽焉向东,忽焉向西,全无秩序可言。 归无咎心中已有明悟。但荀申、陆乘文似乎还隔着一层窗户纸,眉关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尚未能够彻底捅破。 路艰上真看在眼中,淡言道:“自金丹,元婴之后,跨过‘天人三境’,逐步感悟天地元气。到了天玄上真境界的斗法,已经全然不同了。” 陆乘文看着伫立半空的半人,始终觉得并未完全明悟。忍不住问道:“敢问现在斗法四人,纹丝不动,但是又似乎是在各自凝神运功。这其中有什么玄虚?” 路艰上真与陆乘文四目相对,随后口中吐出两个字:“分疆。” 见陆乘文似懂非懂,路艰上真又提点道:“金丹元婴之境,修道者是驾驭自家法力相搏,等若是两个赌徒,各凭自家本钱赌斗。” “而天玄境中,虽然天玄上真本元法力亦甚是深厚,但驾驭天地元气,才是凌驾于低阶修士的根本区别。若作譬喻,等若是双方在同一座园中狩猎,共逐一鹿。因而在正是比斗之前,多出一个环节,名为‘分疆’。” “顾名思义,所谓‘分疆’,即划分疆界之义。天地元气,本是敌我所共有。彼多则我寡,反之亦然。” 路艰上真抬首一望,道:“就要有结果了。” 归无咎等人应声望去,只见天空中所立四人,形象大变。姚纯上真背后,仿佛庆云汇聚,练成一道宽近千丈、极为凝练质实的元气之海,当中所蕴深厚法力,纵然相隔百里千里之外,也能轻易感受到,教人心旌摇曳,目眩神驰。 而高柳上真三人,背后同样生出若方若圆、紧密团聚的元气之泽。 只是三人气海,其色醇白之中暗藏晦涩,并无姚纯上真那宛若庆云的上佳卖相;二来大小也有明显悬殊。高柳上真背后所成云气,约莫七百余丈大小;而尚音、尚玄二人背后所藏元气,不过五百丈上下。 荀申、陆乘文俱觉大开眼界,今日窥见上境,耳目一新。 其实二人心中均以为,“分疆”二字固然妥帖,但是还是不够直接。依照二人所见,与其名为“分疆”,不若名之为“夺气”。 相较低阶修士的战斗,天玄上真交手之前,却是多出一个争夺天地元气的过程。 归无咎却另有其余思考。 将元气争夺与神通斗法割裂成两截,乍一看很是新奇。但归无咎心中暗暗思索,总觉得其中似乎有所不谐。 当初藏象宗杜明伦言道,九宗真君大能对上本土修道文明之中的天玄上真,足以以一敌十而有余。双方差距是否就应在此处呢?九宗真君大能若是交手,又将适合光景?若是夺气与斗法合成一道,将会如何展现? 高柳上真三人,见姚纯上真道基如此醇厚,远在自家二人之上,均是面色一变。 三人齐齐一声清喝,身形之间生出牵引之力。尚音、尚玄二人道灰黑间杂的元气之泽,一齐向高柳上真凝成的那一道靠拢,瞬息就并成一团。 只是三人合力,所形成的的元气之泽,依旧比姚纯上真那庆云汇聚之相略小了一些。粗粗一看,姚纯上真一人,约莫夺取了方圆万里五成以上的天地元气。 “分疆”既定,便是真正的神通相搏了。 天玄上真之间较技,若是你根基略逊,所夺取的天地元气不若对方之多,固然是劣势无疑;但若是你的神通道术远较对方高明,也不是没有扳回局面的契机。 但是以姚纯上真和高柳上真等四人所显现出来的差距,这种可能性极小。 姚纯上真清叱一声,背后庆云气海之中,瞬间伸出六只巨大的明玉手掌,呈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扑击。 姚纯上真身后的元气之泽,原本是千丈大小。但这是最精纯的气力根本,并非显化的神通具象。一旦“由体转用”,其中之变化,积累之雄厚,以一化万,堪称无穷无尽。 就看那显化而成的巨手,每一只均有三千余丈高下,几乎等若那元气之泽的三倍。所谓“搬山移海之神通”,也不过如此。 而姚纯上真以法力显化的擎天大手,并非一只,而是一口气显化出六只。 这六只手掌呈遮天蔽日之势,进袭于左,只是序曲。一息之后,又有六只巨手显化,偏袭于中;俄而又有六只巨手显化,推锋中宫。总共一十八只擎天巨手,只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也能教一位离合境修士粉身碎骨了。 显化一十八只巨手之后,姚纯上真背后庆云元气,依旧充裕圆满,雄浑精微。这一连串进攻,看似声势浩大,其实纯系佯攻取势,只是为了占定先机,乱敌阵脚。 姚纯上真略一施法,却见她身后元气之泽中仿佛揭画一般,揭起淡淡的、稀薄的一层,仿佛随意就可撕裂的白色纱巾,向前掩去。 方才,一十八只擎天巨手气势宏阔、遮天蔽日,但是姚纯上真背后气海只是稍稍稀薄了一丝;但是当这看似不甚起眼的轻纱掩映过去,却足足抽走了元气之泽中的小半精华。巍巍庆云,肉眼可见的缩小了一圈。 攫取气机大于三人之和,所学神通之奥妙又远远胜过。这一战,似乎没有丝毫悬念。 但是两方元气碰撞,一声轰然巨响。数息之后,随着一阵遮蔽视界,莫可见闻的混乱气机消彻底散,归无咎等人张目一望,十八巨手,细腻烟纱,俱都消散。 高柳上真三人,虽然向后退却二三十里,背后气海折损大半,面容也很是狼狈。但是其身前乱云浮动,残破不全,依稀可见一个气机化成的“解”字,摇摇欲坠。 挡住了姚纯上真法度谨严的一击,到底是出乎诸人预料之外。 路艰上真往那字迹仔细一分辨,面色微变,道:“巫道?” 越湘上真也有几分惊讶,但随即敛去,反而有几分轻松地道:“是巫道……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 孤邑上真眼色往高柳三人身上掠过,默然道:“垂死挣扎罢了。”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显隐殊途 天玄殒命 陆乘文相机问道:“何以能够看出这是巫道之中的手段?” 路艰上真言道:“各家修道门户,将神通法门演化成字迹来施展的象形之术,唯有二家:一家是远古巫道传承,其二便是圣教祖庭的上清宗符道一脉。” 陆乘文闻言点头。 自然,有一层浅显的道理,路艰上真未说出口;这是因为此神通出自一位天玄上真之手,方能辩证源流,盖棺定论。 若是低阶修士挂羊头卖狗肉,或许也能轻易做成“神通化字”之事,只是那等手段,只是银样镴枪头,自然不足挂齿。 归无咎此时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那日自黄阳界反转界天,到了所谓“北极天”的隐秘见闻。 如果巫道在隐宗之内还不曾做到到处开花的程度。那么不出预料,这半始宗便是御孤乘准备假托身份,与自己的决战的据点了。 归无咎当时浮光掠影所见,固然只是巫道的冰山一角;但是轻易可以判断,巫道一门虽然神秘莫测,实力决计不弱。不知为何,越湘上真得闻高柳上真背后的底细是巫道之后,竟甚是轻松的模样。 莫非隐宗一方对巫道实力估计有误不成。 于是试探着问道:“巫道传承,神秘莫测,深浅不示之于众。上真却谓之‘不幸中的万幸’,道理何在?” 越湘上真仪容齐整,并无髭须。这时他却伸手摸了摸下巴,略一沉吟,道:“这些都是道门秘辛,深奥莫测。纵然是天玄境同道,也未必能人人知晓。我等也不过是随侍恩师之侧,这才多有与闻。你三人前途无量,将来之事,提前参悟,本也无妨。” 越湘上真又言道:“五大道途,仙道,神道,巫道,武道,阴阳道。其中神道乃是圣教祖庭炮制而出,本质上仍是仙道的变种附庸,姑且不论。其余三种道途,武道,巫道,阴阳道,却另有一说。” “神道,武道,阴阳道,其背后面目果然神秘无比,纵然连人劫道尊,也难以窥视一二;但是其所处位分,实是有一定之规。” “此种规律,吾师称之为‘显隐殊途,各安其位’。仙道传承为显学,散于六合;神道、武道、阴阳道为隐学,退藏于密。据说这是无穷上古以前,几家传承自己做出的选择。仙道虽兴,却难逃纪元轮转之劫;其余三家虽然隐没无名,却能历劫长存。如何取舍,想来先贤自有考量。” “具体到半始宗这件事。妖族、魔道,同样是此界之中的显赫势力。若背后妖魔作祟,极有可能蕴藏着什么重大的阴谋,后续风波决计不小。在此隐宗谋求入世的关键时刻,自然谁也不愿意生出变数。” “但若是巫道的手笔,那么此处却只是其窥测世间的哨卡、触手之流,虽然颠覆一家隐宗听来依旧骇人听闻,但是事件性质终究较为单纯。” “或许巫道传承在其无人能识的退藏之地,底蕴极其雄厚,甚至远超我隐宗合盟也说不定;但是在这朗朗青天之下,却不至于有过大的动作。” 荀申、陆乘文都不住点头,服膺其论。 但是归无咎心中却道,既往经历,阮文琴、御孤乘、姜敏仪都相继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除了武道传承外,阴阳道、巫道传承,甚至还在“三十六子图”的锋锐之一。 值此变革之世,显隐之分,真的还能那么泾渭分明么? 孤邑上真补充道:“还有一事。今朝所遇对手,并非妖魔画皮,而是血统纯正的道门天玄境修士,遭了侵蚀荼毒。若是妖魔道中多了这么一桩攻破天玄上真道心的本事,恐怕就连几位道尊也不能等闲视之。但是若是巫道手段,就能说得通了,抑且为害尚浅。” 根据孤邑上真进一步解释,归无咎才知,巫道类似手段,数万载之前在一家实力衰微的隐宗有所暴露。 其渗透手段另辟蹊径,乃是专择各家门户资质杰出的年轻弟子暗中下手,施以秘术控制。待其成长为天玄境之后,道基之中已经种下了固有缺陷,再也难以挽回。 此法听上去骇人听闻,但是实际的危害性,却要比直接侵害天玄上真小了许多。 因为方今天时有变,如归无咎、荀申、陆乘文这般,在金丹元婴境界时就断定有望天玄上真、甚至人劫道尊的绝世道种,才逐一现世。 其实在漫长的历史中,绝大多数情况下,天玄上真,依旧是从前仆后继的“一代之才”中凭借机缘、运数偶然成就。资质固然重要;但是资质强到一步道断、必成天玄之境,也不是什么世代都能遇见的。 这等层次的人才,纵然大肆布下种子,开花散叶,最终千百个人中也未必就能蒙中一个。 审明此理,此时战局也已经到了尾声。 高柳上真三人,使出一个“解”字,一个“散”字,一个“灭”字,相继动用三次巫道中“象形写意”的神通,终于抵挡下姚纯上真三次神通进攻。 但是,抵挡住三次攻势之后,高柳上真三人已是极为狼狈,个个衣衫不整,须发散乱。休要说天玄上真的气度,就算是和粗粗装饰门面的小宗元婴长老一流相较,也大为不及。 尚玄上真五短身材,矮小富态。原来看相貌甚为祥和,但是此时却狰狞可怖,眼中血丝密布。 他把手一伸,三人混一的元气之泽中,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登时被提取出来,粗粗凝练。沉声道:“高柳师兄。稍后你觑准了时机,看有无一线机会逃出生天。” 说完张口一吸,便将自家攫取的残余气海元气吞入腹中。 高柳上真一惊,道:“你……” 尚玄上真摇了摇头。他已经看出,双方差距甚大,再死斗下去毫无胜机。退一步说,就算能够胜得姚纯上真,对方还有三位上真以逸待劳。胜得一个,又如何能胜得二人,三人? 若是寻常场合,天玄境上修交手,纵然一方不敌,但是若要遁走也不为难。今次之症结,当在路艰上真所使那“天祭器”上。 非得从中找到突破口,方能觅得生机。 少顷,尚玄上真身与气合,忽尔化作离弦之箭,猛地向远方冲去! 若有一丝可能在那法宝牢笼之中冲出些微缝隙,那么高柳上真便有些许机会逃逃遁出去,日后为自己复仇,也不是没有一丝希望。 尚玄上真肯牺牲自己,并非无由,而是因为他心怀愧疚。 尚玄上真其人,相貌气质虽然都不甚佳,但是却颇有些附庸风雅之意。嵌虚峰天池,实是附近方圆数百万里的一处胜地,他也时常遨游揽胜,赏景修持。 他往常行走,自然是不曾动用“镇元塑灵签”的。 近日得知嵌虚峰天池乃是阴阳洞天出口,尚玄上真也是心中一惊,唯恐自家行藏暴露。但是暗中思忖,他往来巡游,都是高来高去,隐匿云雾之中。若非阴阳洞天内恰好有离合境以上的修士,难以发现他的虚实。 阴阳洞天中元气稀薄,远不如外界,必不至于有如此巧合。 再者说隐宗与圣教祖庭本是敌对,纵然圣教侥幸窥测,也决计不会泄露消息。于是尚玄上真便自以为安心,将此事藏在胸中。 如今事发,他以为是自己这里出了纰漏。圣教祖庭与隐宗竟尔沆瀣一气,高柳、尚音二人也被他坑害。 不过,此事若是现在再说出口,已经于事无补,徒然伤了己方锐气。尚玄上真暗中决定,永远将此事藏在胸中,现在唯有拼却自家性命,稍作补偿。 但是他若知晓,以上全是他的臆想。此事虽然自圣教祖庭而起,但其并未明着告密;从头到尾,却是荀申抽丝剥茧,将之托出水面。恐怕尚玄所想的就不是以身谢罪,而是调转云头,冲下来和荀申拼命了。 归无咎见三人之中,忽然有一位仿佛化作流星一般自天上划过,激起刺目光华,往正北方向全力冲刺,声势实在骇人。忍不住转过头去,望了路艰上真一眼。 见路艰上真依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面容,归无咎便心中有数了。 果然,数息之后,远处忽然发出一声闷响,似有一物猛然爆裂。那震烈之意传递过来,只震地气机横流,飞沙走石,神熏岛也微微摇晃,仿佛孤舟摇曳。 但是这气势虽然骇人,但路艰上真所使“蛇蜕”中传来的划定一方界限的感觉,却稳固如昔,没有丝毫动摇。 高柳、尚音二人见尚玄生死不知,但显然并未竟功。目中泛红,只觉一口浊气憋在胸中,发散不得。想要尽力反扑,又浑然使不出力气。 姚纯上真平静地紧,双掌一分,身后庆云华池之中又伸出两只巨手。 只是这一回似乎与先前那擎天巨手有所不同。这两只巨手一左一右,仿佛不是神通,而是自家真实的两只手掌一般。远望之掌纹宛然,色泽如玉,尤其精致细腻。 两手分左右抓去,高柳、尚音二人勉强所设防御,宛如土鸡瓦狗,一触即溃。不旋踵,两只巨手已将高柳尚音二人分别握住,然后瞬间生出虚实变化,收敛至丈许大小。 姚纯上真面色之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轻轻一用力,就将二人捏死,化作两滩肉泥。 归无咎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但是此刻真真切切的听见两位天玄上真骨骼破碎的声音,心中依旧不能不生出波澜。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此等原本纵横一界、万众敬仰的人物,最终却倒在杀劫之下的,必定会愈来愈多。 …… ps:感谢书友622的10000起点币打赏,以及其他朋友的打赏。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易形阵 结交心 战局结束,姚纯上真自空中落下,衣不染尘,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孤邑上真言道:“高柳三人,无论如何不至于只身行事,无所倚傍。其在宗门之内,必定是有所经营的。下一步该从何处着手?” 越湘上真望了荀申一眼,言道:“若是他心中无鬼,当初应承道尊之命,将门中要害之处尽数搬取进开元界中,也不会暴露的如此之快。如荀申所言,其所以抗命,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三人形迹破绽,必然就留在令其搬取入界的几处地方。仔细搜寻,不难得到结果。” 其余三位上真都是微微颔首。 于是几位分头行事,将半始宗四位上真之洞府和三处传承秘地一一搜检。归无咎、荀申三人,也直奔嫌疑最大的高柳上真洞府而去。 此时半始宗上下所有修士,不拘修为高下,均已被越湘上真的“指上弦”神通打入昏睡之中,因此诸人随意行事,却并无一人出来搅扰。 领着归无咎三人先往高柳洞府去的是路艰上真。 自高柳上真遗物中所留牌符可知,他所居洞府名为炽城峰。飞遁至近前,观其风貌。此峰虽不甚险,但是却四平八稳,平易宽正,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而敦实的锥形。 若是线条棱角分明一些,又像是一座宏伟的宝塔。 这座洞府之禁制虽然甚是巧妙,但是主人已经亡故,又如何能够抵挡路艰上真的手段。只见路艰上真一边施以推算,一边运使法力破解,力巧兼备,不多时就将潜隐在此山西南角落的洞府门户寻了出来。又用了顿饭功夫,一口气击破正门。 但凡大修洞府,独占整山者,其建筑经营之法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名为“炼壳法”,乃是一种将山峰内部掏空大半的经营之法。经由此法施为后,整座山峰几乎只是一座躯壳,与放大数百数千倍的房屋殿宇无异。 如此布置的好处,是洞府之内的空间极为宽阔。如归无咎所居“清莱台”,便是在清莱峰后半部分以“炼壳法”营造。 另一种名为“盘蛇法”,洞府大小看似逊色一些,但是却似一字长蛇阵,蜿蜒盘旋,进深极广。此法同样可以占据山峦之内绝大部分空间,但是却以幽深私密见长。 高柳上真这一座洞府,正是以“盘蛇法”经营。洞府之中宽不过二三十丈,装饰也甚是清减。但是想必其若有关键经营,必定深藏于后,非得勘探良久方可。 但是事实偏偏与归无咎等人所料有所不同。往内约莫只走了二里有余,经历两处转折。一个新奇诡异的存在,就异常夺目的出现在路艰上真、归无咎、荀申等人面前,大剌剌占据着洞府通道的正中。 陆乘文忍不住“噫”地一声。 路艰上真精神一振,指尖有一滴露珠滚落,旋即消散,似有微弱气机凌空鼓荡。只三四个呼吸功夫,探索其余地方的姚纯、越湘、孤邑三位上真,立刻回返,齐齐汇聚于此。 眼前所见,数十枚纯墨色的方形石块,零零散散的铺在地上,围成一个不那么标致的圆形。当中又以细长的石条,铸成一个简易的法阵。 法阵之上,竖满墨色幡旗。外围四十九道,内圈一十八道。长短方圆无所不备,形制殊异。正中间却有一根五六丈高的生铁立柱,上面悬挂着一幅丈许大小的方形旗帜。 那旗帜正面杏黄,反面纯赤。赤色的一面,绣像极为繁复,图案与文字夹杂,次序难辨。归无咎等人虽然并不识得其图纹,但是感受此图传来的幽微隐晦的气机,正是巫道气象无疑。 至于此旗杏黄色的正面,却只有两个三四尺宽的大字上下排列: “丁九。” 归无咎心中一定,再没有任何悬念。确认了半始宗,便是御孤乘原先预备的伪装身份之处。 陆乘文道:“丁九?若果真是序号一类,那岂不是说,巫道在修道界中有数十个相似的据点?” 若是有数十家隐宗层级的宗门、部族俱被侵蚀,那么巫道虽然潜伏于暗中,但是势力之强大,思之不寒而栗。 荀申沉吟道:“对于其势力,也不必太过高估。一来,未必每一家所谓的‘暗子’都有如半始宗一般的规模;二来,或许这次序排列,是沿袭巫道自古及今的落子次第,并非意味着当前就有活跃的数十枚钉子。以修道界之广阔,绵延不知几百万载至今,布下数十枚棋子,并不算多。” 陆乘文转头一想,也觉得荀申所言有理。 此时,孤邑上真忽地言道:“何不一试此阵玄妙?” 姚纯上真一挑眉。 归无咎三人,却不知其所指。 孤邑上真往前一步,指着那“丁九”大旗之下呈现三才阵列,三四尺宽的圆环铭文,以及零零散散七八处凹陷,道:“眼前所竖的数十道令旗,可不单单是用作图腾一流;这分明便是一处‘易形阵’。” 往归无咎等三人处扫了一眼,孤邑上真又道:“此阵一次可载三人。本人决意一探究竟,你三人中可有感兴趣的否?” 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互相张望一眼,“易形阵?” 姚纯上真插言道:“便是以令旗之法所布置的传送阵。” 荀申沉吟道:“莫非此处传送阵,是通向巫道的另一处据点,抑或其门户所在?此事事关重大,是否要上禀道尊,再行决断?更何况,五日之后,就是和圣教祖庭的真传比斗。” 越湘上真笑着摇头道:“你有所不知。令旗所布‘易形阵’,论制作靡费的确不可小觑,修道界中也并不常见。但是以实际效用而论,却是传送阵之中最低等的一种。只是以随时布置,取用方便之故,在某些场合甚是便利。” “凭借此等法阵,想要传递至巫道的其余据点,甚至门户巢穴,是绝不可能的。愚以为更大的可能性,是其……与手下耳目亲信维系沟通的据点。” 粗粗望了那阵旗规模一眼,路艰上真亦道:“纵然这传送阵只是单向,无法回返。以此阵所能传递距离的极限,凭借天玄境的修为,一日一夜足以回返。” “易形阵”一次传送,只得三个名额。为了防止意外,四位天玄上真自然要有一人前往。 剩下的两个名额,自是留给归无咎等三人的。 归无咎感到几位上真,言辞间都暗含怂恿之意,微觉讶异。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其实,若果真是探询高柳等人散布在外的据点之流,几位上真随意一人前去,便可将其扫平了,又何必带上功行较低的归无咎等人? 此事几位上真心中有数,但是并未说出口;这传送阵所通连的,未必就是高柳上真经营的巢穴。 刚才三人拜败亡,姚纯上真略微感称量了三人身上所留之物,只觉颇不足道,并不符合三人身家。 在孤邑上真等几位看来,所通连之处更大的可能性,却是高柳等人经年积蓄,甚至是不宜存贮在本人洞府之中的奇物,以及巫道中的秘典、异宝。 如今高柳三人殒命,高梧上真又不知所终,也不知是否与巫道有所牵连。半始宗接下来的处置安顿,自有盟中公断。姚纯上真等一行人,实不宜擅取一针一线。 但若是高柳三人安置在外的积蓄,那就不在此列了。 七人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也未必能够将三位天玄上真的毕身积蓄不放在眼中。 更何况,高柳上真执掌半始宗门户,既已变节,不知道将门中多少好物据为己有,中饱私囊。当中秘藏,远非一人之财富。 …… ps:晚上三点醒了就睡不着了。有点晕,短章将就一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 辗转却是旧相识 形容两人交情极深,或云“生死之交”,又说是“过命的交情”。 但是凡俗间乡野俚语,粗鄙之徒,又常说是“同住班房、同游青楼”的关系。坐牢招妓,本非能登大雅之堂的事;但是却用作形容两人关系可靠,那是说明一个道理:阴私互通,坦诚相见,关系便容易拉近。 今日四位上真欲与归无咎等人瓜分了高柳等人所得,虽不同于坐牢嫖妓,但是其中道理却有相通之处。 四位上真尽管心中有数,归无咎等三人将来成就,多半在自己之上。但是身为天玄上真,也是有自家的气度与尊严的。平辈论交也就罢了,断然不可能向三个寿数不如自己十分之一的年轻修士献媚邀宠,奴颜婢膝。 反言之。归无咎等人此时若去拉拢这等功行远在自己之上的人物,也不容易掌握好分寸。 今日却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双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默默平分了高柳等人的积蓄,大家心领神会,关系也自然水到渠成的亲密了一层。 陆乘文上前一步,道:“归道友、荀道友功行更高,心思也更加细密。二位便随孤邑上真前往罢,陆某在此静候佳音。” 归无咎、荀申俱无异议。反正若有所得,也不会少了陆乘文一份。 大家计议已定,绝不拖泥带水。孤邑上真引着归无咎、荀申二人,占定传送阵方位,布下灵石。发动之后约莫数息功夫,只见清光一闪,三人人影皆消失不见。 …… 一阵若沉若浮,旅途不过数息功夫。重见光明时,归无咎并未定睛细看,只迎着气机感应,心底登时就踏实下来。 越湘上真所言无虚,眼前落足之处,果真距离神熏岛并未太过遥远。 修道之人功行精湛的一定境界,自然能够分辨各个地域的气机差别。若是相隔参商,地脉元气之清灵浊重自有差别。 更何况,扑鼻而来便是一阵特有的咸腥味,显然并未离开赤海流域,只是不知此地是神熏岛上游还是下游。 张目观望,原来眼前所处位置是一座小岛。 修道人眼中,方圆千百里的岛屿也是“小岛”;但眼前之岛屿,即便在凡民眼中,同样是一座真正的“小岛”。 南北不过里许,东南二里有余,四周海潮之声隐约可闻。 只是有一道奇特的阵力护住此岛。阵力晦暗收敛,与高柳上真释放全身法力时神韵相似,正是巫道之中的手段。有赤海大渊为屏障,又加上这一道法阵,可谓万无一失。 将眼前之物尽收眼底之后,无论是孤邑上真,还是归无咎、荀申,心中都微微感到有几分以外。 这里就是高柳等人经营的退藏之地?实在是太荒芜了一些。 面前这座荒岛,泛善可陈,一切尽收眼底。所堪留心者,似乎唯有岛屿正中心的一片裂谷中,有一座昏黄斑驳、土地庙似的殿宇,长短不过十丈上下。 就连这“土里庙”,也其实太过于敷衍。放眼望去,殿宇连地基都是高低起伏,坑坑洼洼,并未修理平整。 此庙宇给归无咎的感觉,并不像是平地之中建起了一座建筑;而是那庙宇就好似一只预先制定好的空壳,被套在地上,似乎罩定了什么外物。 围绕着那“土地庙”,立着二十四道数丈高的旗杆,与高柳上真洞府之中的令旗形制相似。只是,每一枚旗杆顶端,均系着一只尺许长短的卷轴。 孤邑上真随意揭开一枚卷轴。归无咎、荀申俱往前观望。 卷轴中的内容,依照复现之法分为两个层次。布满整个卷轴的,是一个大大的“解”字;同一个平面内,又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铺满此卷,两不干涉。其中法门,倒和孔德赠予归无咎的与会令符相似。 回想起高柳上真与姚纯上真交手时所用的防御手段。确凿无疑,眼前这卷轴,正是巫道传承之中的法门。 又一连解开五六枚卷轴,其中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开宗明义的那一个“字”有所不同而已。 孤邑上真微微摇了摇头。 本来此行他心中有七八成把握,当是发掘到了高柳三人所藏的家底。但是正所谓世事难料,想不到那传送阵所连通之处,竟然是这样一处荒芜之所在。 面前这座斑驳简陋的“土庙”,单看其卖相,就无人能信其中藏了什么好物。 但是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肯轻言放弃。孤邑上真往前一步,归无咎、荀申二人紧随其后,叩开那土庙木门。 土庙之内空空荡荡,唯有正中间安置了一物,三丈高低。 孤邑上真、归无咎、荀申,三人一齐惊讶出声。 但是,孤邑上真与荀申是真的惊讶;而归无咎却是惊奇;又暗含着几分“人间何处不相逢”的惊喜。 三人合抱的一块圆石,形如日晷。 极为熟悉的三十六道年轮,三百六十刻度,每一圈中似乎有一枚蝌蚪大小的黑色虚影微微颤动。圆石外围,“子”、“丑”、“寅”、“卯”等十二个大字依稀可辨。只是那字迹稍稍偏转了一些,原本正北“子”位,向右挪转了十六分之一。 赫然竟是黄阳界之外,三生阴阳洞天的又一个碎片。 见识过黄阳界中那刻度颠倒的阵盘,眼前之物如何使用,归无咎已经心中有数了。 归无咎心下恍然。在隐宗合盟,纵览诸家经典之时,他也在有意留心,看除却云中派之外,是否又有哪一家宗门是占据在小界秘境之中。 但是归无咎受当初冥想时候的梦境所困扰,一直将筛选条件放在紫色雾气之上。却不知数十万载时势推移,天时变化,未曾多想一层,却有胶柱鼓瑟之嫌。 但是或许是缘分到了,此物终究还是出现在归无咎的视野之中。 孤邑上真凝视这阵盘良久,终于道:“高柳洞府之中那一座,显然只是暂时的中转之地;眼前之物,才是真正的机关所在。” 荀申观望一阵,叹息道:“若这内外三十六层、每层三百六十道刻度,是机关枢纽。那么恐怕用上千百万年,也不足以穷举尽罗;不得秘诀,终究难解。可惜高柳三人俱已毙命,未曾留下一个活口。” 其中玄机,整个隐宗上下,恐怕只有归无咎一人知晓。但是此时他也唯有保持沉默。心中却道,等此会与圣教祖庭的比斗完毕,在择机造访半始宗,孤身潜入一次。 归无咎心中有数,高柳蕴藏之积蓄,当藏在眼前这座小界之中。但是他秘而不宣,却不是贪图其中宝物;而是此地对于他而言,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孤邑上真意兴阑珊,又将这小庙上下仔细搜罗了一阵,终于确认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得将外间阵图卷走,与归无咎及几位上真一同参研,便即动身回返。 …… ps:这一章和上一章合并起来,内容才差不多。没办法,今天好好补觉。明天找回状态。 第二百一十四章 辗转反复终解迷 孤邑上真三人回返之后,听闻无甚斩获,诸人都不由地有些悻悻。无奈何之下,只得将自那庙门四周的旗杆上所缴获的巫道图录,每人两三件,一一分润了。 孤邑上真心中暗道,若是此图录之中,果真能够揣摩出一些有裨益于道途的所得。来日七人少不得要将各自图谱一一交换,甚至探讨得失,分享心得。 那么今日“易形阵”之行,与预先所料虽然是南辕北辙,但是以最终的目的而言,却也是殊途同归了。 在孤邑上真携归无咎、荀申二人探访出游时,姚上真等三人已经将几处要害之地一一搜检过。最终结果,除却高柳上真洞府之中的“易形阵”外,并未寻到其余嫌疑之物。 越湘上真言道:“如今半始宗群龙无首。只是一家隐宗,数十万载传承,终究不是一人可以擅专。不如越某先返回开元界一趟,禀明道尊。再召集各家执掌,公议此事。” 路艰上真亦对归无咎等人言道:“与圣教真传的比斗,还有数日时间。我隐宗上下对道友信心虽足,但棋局未定,终究还是要全力以赴。这两日不如好好休整,温养精神。” 路艰上真虽是好意,但归无咎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他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妥当。 再一思索,归无咎心中蓦地灵光一闪,抓住了关键。大声道:“且慢。” 姚纯上真讶然道:“不知归道友又有何说?” 归无咎沉声道:“试想。高柳等人,正是因为暗藏鬼胎,门户秘地中有不可告人之物,唯恐迁徙开元界时为道尊所识破。于是诡词抗拒,这才被荀道友窥得破绽。” “那暂为中转的‘易形阵’,的确是足以暴露其与巫道牵连的证据。” “只是,此阵乃是以幡旗构成,布置极为简易。若不用时,不必花费太多功夫,便能收起藏在乾坤袖囊之内;至不济远远藏在半始宗外,谅也难以觉察。换言之,这一破绽,其实并不成立。” 荀申、陆乘文都是心中一凛。归无咎所言极是,但是之前却被自家忽略了。 荀申沉吟道:“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易形阵’既然布置在炽城峰洞府之中,真正的机密多半也藏在此处。更何况,高柳乃是三人之首脑,如此正合情理。看来还是要讲此间再仔细搜检一回。” 陆乘文忽的道:“有一桩奇处。高柳之洞府乃是以‘盘蛇法’经营,其中蜿蜒曲折,何止数百里。按说‘易形阵’这等机密之物,应当藏在洞府深处。而高柳却将之布置在门户之内二三里的浅近之处,实在是有悖常理。” 越湘、孤邑、路艰三位上真却各自默然无语。无论筹策精明还是经验老道,三人不会在归无咎等三个年轻修士之下。只是三人功行远较归无咎等人为高,虑事的方式自然也有区别。 对于低辈修士来说,洞府之中暗藏机关暗门,此物若设计精巧,足以掩人耳目。但对于天玄上真而言,此洞府守护大阵一旦被打破,自家若是放出神识,足以穿透山壁何止百丈千丈。任你再巧妙的机关,也无所遁形。 几位上真搜检诸峰,自然不会漏过以神识探查。因而一旦确认无有所获,那就是真的翻了个干净,自然不会疑神疑鬼的多想什么。 姚纯上真却似将归无咎等人之言听进去几分,思索有顷,掌心之中清气凝形,瞬息间就化作一座山峦的模样。 归无咎眼尖,一眼看出这座山峦,其实是炽城峰缩小了千百倍之后的图影模拟。 巧妙的是,这清气所化山峦,其实是半透明的形态,不但山体外貌惟妙惟肖,就连内部以“盘蛇法”铸成的洞府,其曲折蜿蜒,同样纤维毕现。 天玄上真神识演算之力极为了得。 洞府内部绵延百余里的风貌,姚纯上真已经走过一回;而整个炽城峰,又在她视线观照之下。凭借精准的位置感应,将自家移步换景之所见,全部“拼接”起来,便造就这一座缩微的“炽城峰”。 姚纯上真施展此法后,越湘、孤邑、路艰三位上真脸色微变,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一般而论。以“盘蛇法”筑成的洞府,虽然空间远较“炼壳法”为零碎,缺少一处豁然宽敞的巨大空间;但是其洞府胜在幽微致密,化整为零,也有自家的长处。 其实若将“盘设法”筑造的整个洞府容积累计,总量并不会比“炼壳法”差了太多;也必是把整座山峦内部空间,充分开发利用的。 但是现在姚纯上真掌心示现,炽城峰高柳上真之洞府,显然并非如此。 此时高柳上真的洞府“模型”完全呈现,可以看到,其内部洞府的蛇形轨迹,虽然忽上忽下,绕成十余个繁复环形。但是那“蛇身”,并未将整个炽城峰内部的空间充分利用。 反而在炽城峰中下部,约莫足足三分之一以上的空间,都被那“蛇身”有意无意的避过了。好似大半镂空的山峦之内,偏偏多了一个巨大的实心部分,论形态是一个略扁一些的球体。 而这“实心球体”的正下方,恰好便是“易形阵”的布置之处。 越湘上真心中一凛,莫非此洞府之中,果真暗藏秘密机关,就连天玄上真的神识探查也瞒过了? 姚纯上真一挥袖,元气所化、缩微了千百倍的洞府忽地消散。随后她反手虚托,掌心之中隐约可见,似乎是引动了先前未曾用尽的元气之泽法力,震烁流转,立刻弥漫至整个炽城峰。 下一刻,整个炽城峰似是在打寒颤一般,不住抖动。 路艰上真旋即明白了姚纯上真之意,面露赞许。若是炽城峰洞府中,那醒目的实心部分,果真被凿空它用。其能躲过天玄上真神识探查固然不假,但是这整个山峦的重量,势必要轻上许多。 姚纯上真这是釜底抽薪,以搬山称量之法,验明正身! 果然,随着炽城峰上烟尘碎石不断扑簌簌地滚落,这巍巍巨山,被拔起一尺多高。 路艰上真转过身来,迫不及待要问明究竟。 只是忽地一阵巨响,大地震动,连整个神熏岛似乎也为之一颤,远近千里,无数飞鸟走兽惊慌四散。定睛看去,刚刚浮空三尺的“炽城峰”猛然坠落下来。 所幸其升空未高,并未造成太大破坏。 越湘、孤邑、路艰三位上真相顾愕然。炽城峰的洞府禁制已经被彻底破除,以天玄上真的法力,将之搬取就像摄拿一只小土块,可谓毫不费力。莫非姚纯上真先前与高柳三人交手,消耗法力远较想象中为大? 姚纯上真脸上一抹红光一闪而逝,似乎险些背过气去,调息良久,口中吐出一个字:“重!” 如路艰上真猜测,姚纯上真本是想做一验证,此山是否较想象为轻。可是一旦出手称量,大出所料的是:结果完全相反,这座炽城峰,要比她想象的沉重许多! 炽城峰果然尚有玄虚,是确定无疑的了。 荀申反应敏捷,立刻道:“方才陆道友之言有理。若藏有机关,多半还是应在‘易形阵’的布置之处。” 话音未落,路艰上真身化清光,已经头一个冲入洞府之内。归无咎等人不甘其后,一齐起遁光进入。 重回故地时才发现,经由姚纯上真刚刚的搬山尝试,那“易形阵”的幡旗,及其下的阵基石块,已经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就在余人尚在仔细张望检索之时,归无咎一眼望去,瞬间捕捉到玄机。 在“易形阵”正中的“丁九”大旗矗立之处,旁边不远处一块青石被震散挪开,同样露出一个孔洞,大小与“丁九”幡旗所插入处相差仿佛。 阵基枢纽的挪转之术。 四位上真立即反应过来:一道机关,两种用途。他们本已识破‘易形阵’的根脚,自然不会再将此物轻易破坏,于是落入一个思维误区。有意无意间,反而成了一个“灯下黑”。 路艰上真快步走来,拔起“丁九”主幡,插入另一个孔洞之中。 路艰上真所执幡旗几乎尚未脱手,十余丈高的洞府顶部,忽地亮起一道刺目光华。感应之敏锐,前后没有一丝缝隙。 那斑白光华三起三合,旋即凝成一个丈许大小的门户。 归无咎心中暗赞。他的清莱台洞府,同样也是将门户开在石壁之上,表面看上去乃是实打实的山体,全无一丝破绽。但是若说逃过天玄上真之耳目,那是断然不能的。眼前这道门户,层次显然更高一层。 此时谜底已经被解开,四位上真行事利落已极,齐身纵入。归无咎等三人,也紧随其后。 下一刻,踏进这道“门户”,其中秘密终于显露。 蛇形洞府所避让的部分,果然并不是实心山体,而是一处甚是广阔的空间。在这空间之内,有一物煊赫魁伟,就连四位上真,也为之动容。 十二条颜色各异的蛟龙悬浮空中,围成一圈,身长均不下于百丈。其形态惟妙惟肖,龙目之中射出奇光,见面的一恍惚间,几乎让归无咎错认为是生灵活物。再仔细感应,方能辨明是异材铸造的宝物。 十二条蛟龙环绕着一物,口中吐出诡异的气息,也不断喷洒在那物上。 这蛟龙身形已经甚是魁伟,但是比较其所环绕之物,又算不得什么了。那物通体橙黄,宛若一只极为巨大的钵盂,几乎占据了这隐秘之地的半数空间。 七十七家隐宗的合界法阵,同样相似于这般倒置的钵盂之形;但以合界法阵之雄伟,靡费人力之巨,也不过较眼前这只群龙环伺的“钵盂”大了一倍而已。 更令归无咎惊讶的是,这巨大“钵盂”之内,竟尔传出极为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牢笼万载终解脱 七人一跃而上,立在那“钵盂”的顶端的边缘处,居高下视。 这“钵盂”之内,同样是环列着十二只龙首,看其形态面貌,和钵盂之外的十二只蛟龙头颅丝毫不差,似乎是其气息分身滋养幻化。 十二只龙首,不断吐纳出精纯气息,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十二种不同颜色。 十二道气息自龙口中绵延出十余丈后,就由虚转实,化作一道道细细的锁链,纵横缭绕,紧紧捆缚着一人。 那人不但身上衣衫早已腐烂,就连皮肤似也有几分朽坏,花白的长发如同一只破烂斗篷披在身上。双目似乎睁开,但是却全无神采,仿佛神游于梦境之中。 十二道锁链,四道锁住四肢,四道穿透胸腹丹田,两道穿过琵琶骨,最后两道分别锁住脖颈和腰身。纵有通天彻的的本事,也逃脱不得。 归无咎感到此人虽然形衰身残,但是身躯之中却似乎潜藏着一道磅礴的生机。而困缚此人,又用上了如此郑重阔大的排场。转过头去望了孤邑上真一眼,探询之意已明。 孤邑上真并未言语,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归无咎心中一凛。这位锁拿在此的老者,果然是一位天玄上真。 越湘上真试着出言道:“不知道友字号,何意沦落于此?” 但是这老者却宛如活死人一般,并未给与丝毫回应。 姚纯上真往前一步,掌心神目一开,耀目深华朗照。那老者潜藏于身躯深处的气机登时如同捂在笼中的热气,一口气发散开来。 其气机虽然衰微,却是纯正的道门根基。 归无咎功行虽低,但是他用“念剑演化图”汲取百家功诀,自然包括了半始宗那一份。分辨有过经验的气机,眼力毒辣丝毫不在几位上真之下。 他早已辨明,眼前这一位身上气机,与剥离巫道法门之后的高柳三人之气息,系出同源。那么此人身份,也就大约可以猜到了。 孤邑上真袖间一抖,两道法力化作刀芒,砍斫在捆缚此人的细细铁链之上。但是刃芒一旦接近,那形同实体的铁链立刻化作龙息雾气;待刀芒一闪而过后,那龙息又由虚转实,重新化成铁索。仿佛抽刀断水,丝毫无损。 孤邑上真眉头一皱。 姚纯上真忽道:“此人灵智未失。” 孤邑上真等人定睛细看。果然那人虽然眼神全无光华,但是嘴唇却似乎微微颤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只是他衰弱到了极点。四位上真凝神默运,神气感应极为敏锐,也不能听清此人之言语。好似只是嘴唇在动,其实并未发出声响。 归无咎看了一阵,忽道:“他不是在说话,只是在以动作示意。” 孤邑上真等仔细分辨。果然,这人嘴唇嘴角微微颤动,只是努力使之朝向浮空龙首的方向,好像要给与诸人一些提示。 越湘上真心中一动,环绕十二龙首,掠而过,仔细观察一遍。见每一只龙首的下颌处,似乎都有一个短粗的机关暗藏,心中了然。 他掌心凝练十二道碧光,将十二龙首之下的机关一一拨动,旋转。这个动作之后,捆缚着那人的气机铁链,果然应声消失。 就在铁链消失的一瞬,一道压抑已久的气机突然圆融绽放,瞬间充盈其身,昭示着神与气合,法身重获自由,掌握身躯。那老人身躯也稍稍挪动,双目睁大了些许。 老人形态神貌依旧枯槁,看上去似乎前后变化不大;但是归无咎等人均能感到,无论气机还是精神,先前为“死”,现在为“活”,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纵使比之姚纯上真等薄弱太多,但明白无误,这一团泊然清真的气息,是与四人相同层次的存在。 看此人眸中神志渐渐清明,身躯也活动自如。路艰上真自身上纳物戒中取出一件便服,丢了下去。 那人披上衣服,愣神良久。脸上神色先是疑惑不解,渐渐转而纠结,直至茫然。但是仿佛心死一般,偏偏没有一丝欣喜。 终于,在确认了自己已然获救的事实后,此人低声道:“诸位是隐宗的同道罢?感谢诸位道友高义。” 路艰上真淡然道:“你怎知我等是隐宗之同道?” 那老者依旧面无颜色,漠然道:“诸位气机,清楚可辨。更何况刚刚有一位道友将暗藏了困仙金瓮的炽城峰托起一瞬。具有这等法力的,在隐宗之内也是堪称翘楚,断然非高柳之僚属同道。” 路艰上真讶然道:“看道友相貌,显然困顿已久。想不到神智倒也清明。” 老者眸中闪过一丝自嘲之色,道:“若是当年心性神智有今日的一半清楚,也不至于被高柳那贼子所害。” 老者又道:“不知是哪一家宗门得到消息之后居中联络,花费偌大代价,穿渡地脉前来援手?当年老朽执掌门户时,与金兰宗莫掌教因故有些交情,莫非是他促成此事?” “不对,四位功行,比之莫掌门可要高得多了。他断然无有这等交游。” “莫非扶摇会开启,有同道借助地脉之力前来,发现了高柳此贼的真实面目,所以引同道前来围剿?” 听他口气,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半始宗逊位已久的上一代掌门,高梧上真。 孤邑上真暗暗摇头,此人不历世事已久。心意一动,将近来发生诸事,铨道会开启,隐宗合盟,诛杀高柳三人,归无咎即将挑战圣教真传等等,一概以神意渡之。 老者先前只是注意到姚纯上真等四位同道,只把归无咎三人当做这四位的门人弟子一流,并未太过留心。此时转首一看,果然三位都是自己毕生所未见的良才美质,心有感慨,忍不住一声叹息。 此时,荀申忽地道:“不知道友何以自证身份?” 此言一出,不但那老者一愕,就是四位上真,都是微微一怔,旋即若有所思。 荀申心中,尽管十成中有九成已经相信,眼前之人便是高梧上真。但是这等人物,当年交游、门中弟子,多半早已寿尽谢世,眼下并无一个相识之人。 尽管姚纯上真印证气机无误,但是万一其中暗藏着什么精巧的阴谋,一不留神跌了进去,那就悔之莫及了。 老者默然片刻,终于道:“四位道友诛除恶贼高柳,此人必定不曾动用‘宗门大印’之中的手段。否则四位道友纵然取胜,也未必便能胜得如此容易。” 姚纯上真等四人,相互对视一眼。 高柳上真虽然疑点极重,但是其终究是窃得了半始宗的正统传承。此事在芈道尊传谕诸宗,昭示各自宗门印信法契时,便确信无疑。 考虑到各家宗门大印之中,往往藏着其卫道护法的关键手段。芈道尊临别之际,也赐下应对之法门于姚纯上真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战出手之人是姚纯上真的原因。 但是直至高柳等三人败亡,姚纯上真所藏手段都并未有使用的机会。四位上真只道半始宗先贤,并未留下厉害手段;抑或其人遗泽,早已消耗殆尽。 此时,高梧上真提醒道:“诸位小心留意。”随即口中默念法诀。 只见空中忽地无中生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阵仿佛水银流动之声。就在诸人狐疑之际,姚纯上真衣袖蓦地破开一个口子,一枚青色玉印竟尔打破了她的乾坤袖囊,主动钻了出来。 正是自高柳上真身上缴获的半始宗宗门大印。 那枚大印忽地黑芒一闪。七人只觉身躯一冷,似乎有一道足以将方圆千万里尽数湮灭的伟力迸发,显然是大印之中藏了非同小可的手段。 姚纯上真心头一跳,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其师芈道尊所赐之物,几乎忍不住就要发动。 但是这一丝压力只存在了一瞬旋即收敛,似乎有一卷图画,一经张开,旋即卷起,再也不露出自家真实面目。 定睛望去,那大印变回青玉之形,温润无害。落在高梧上真掌心。 如此一来,眼前之人的身份再无可疑。只是,无论是四位上真还是归无咎,面色都有些奇怪。 高梧上真似乎知晓众人所想,苦笑一声,道:“身负如此犀利的手段,也能为人所算。可见高梧实是天下第一等的蠢人,天玄境同道之中的笑柄。” 姚纯上真道:“道友切勿自暴自弃。如今道友既然重见光明,半始宗还需道友重振门户。只是,道友最好于近日随我往开元界一行,随我等面见道尊及各宗同道,才好安定局面。”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兴替传承勿断绝 越湘上真“指上弦”神通,非同小可。 按照常理说,一家传承数十万载的隐宗。某一日突然宣告,其执掌门户近万载的天玄上真,其本来面目竟是异类走卒。 这等事若在宗门流布,必定会激起极大波澜,不知会有多少门人弟子因此茫然,恐慌,甚至道心动摇。 纵然前代掌门高梧真人复出,但寻常弟子,岂能有万载寿元?对于此辈来说,万年前的人物,与一个符号相差无几,未必就能轻易信奉归附。 但是当越湘上真动用“指上弦”的第二段,将半始宗上下众修从昏睡中重新唤醒。阖宗门人弟子的心目中,却尽是拨开雾霾、重见新天的喜悦,哪里还有半分消极颓废之意? “指上弦”阴阳二转,第一段催人如梦,第二段催人梦醒。在这个过程中,神意引导润物无声,潜移默化中改变人心,堪称幻术中最接近真实者。 得此法相助,高梧上真晓谕宗门上下,人人敬服。不过一日时间,就顺利的恢复了半始宗的秩序。 两日之后,高梧上真忽地请四位上真及归无咎等人一叙。 一旦见面,高梧上真神态平淡的紧,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坦荡,还是心如死灰的寂灭;其并未如归无咎预料的那般,过于谦恭,反复致谢援手之恩。 分宾主落座后,高梧上真便自顾自的道:“当年入道之初,老朽也是有几分雄心壮志的。在恩师和各位同门眼中,老朽禀赋资质超出群伦,是有极大希望成就天玄境的人物。” “最终道途之上有惊无险,成道之时,果然酣畅淋漓,自谓未负平生。” 错非今日大争之世,从前天玄之境,绝大多数都是芸芸英才之中万中取一,得天时造化侥幸成就。能够在金丹、元婴境时被断下“有极大希望成就天玄”的评语,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 这一点姚纯上真等人也心中有数。时隔两日,高梧上真元气又恢复了三分。纵然距离尽复旧观尚有一定差距,但是他今日之气机,已经不弱于高柳上真康健之时。若是恢复十成,其根基纵然不及姚纯上真四人,差距也相当有限了。 但是造化弄人,一着不慎落得今日结局。此时高梧上真旧话重提,姚纯上真等四人也不知如何劝解。 无人接话,高梧上真也不介意,自顾自道:“那时我意气风发,自以为成就天玄境,只是我道途之中的第一步。此生纵然不敢言问道长生,飞升上界。但至少也当成为天玄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同时将半始宗基业,发扬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皆错。这万载炼狱之苦,不堪回首。” 姚纯上真出言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若是一切顺利,我隐宗十二载后便得入世传布,广收门徒,开拓势力。” “半始宗这处基业,位处与圣教祖庭锋锐相接的前沿之地。凶险万端固然不假,但是其中未必不是蕴藏着机会。高梧道友若是就此励精图治,终究能再见到门户光复的那一日。” 高梧上真怅然道:“没有机会了。” 四位上真及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俱是一怔,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高梧上真苦笑言道:“按理说,老朽寿二万载有奇,远未到行将坐化之时。但是这万载炼狱之磨,根基已损。如今已经时日无多了。” “距离油尽灯枯,至多只有二三百载的时间。” 见诸真似要出言安慰,高梧上真一摆衣袖,豁达地道:“受万载生不如死之痛,如今撒手而去,本是解脱。” “但虽无畏惧,却有遗憾。” “昨日老朽以神意遍观门中离合境以下诸弟子,资质皆庸碌,并无一个可造之材。半始宗这万载时间,被高柳等人祸害已甚。可想而知,老朽撒手去后,半始宗天玄断绝,便有中衰之危。” “问道长生已是梦,光复门庭也成空。但纵然不能光耀本宗,也决不能让传承断绝在老朽手中。” 对于一家隐宗而言,最致命、最忌讳的,就是天玄上真断绝传承。一旦断绝,后人无有了前辈指引,纵然再有良才美质,功诀宝典,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根据前人经验,一家上乘道传,天玄境一旦中断五千载以上,后学者如同盲人摸象,几乎断绝了涅槃重生的可能。 将高梧上真自牢狱之中解救出来,四位上真及归无咎等人,本以为半始宗已摆脱了此等厄运,没想到却是空欢喜一场。 高梧上言又道:“老朽有一不情之请。此事大违常情,说起来有些不知进退。但是此事实在求不到别人身上,只得当做临终遗愿,厚颜拜托几位道友。成与不成,老朽都在此谢过。” 高梧上真此言极为坦然,抑且光棍的紧,没有丝毫犹豫做作。 见此老这副架势,四位上真均知,所求不是什么易与之事。四人相望一眼,还是姚纯上真言道:“高梧道友但说无妨。” 高梧上真却足足沉默了十余息功夫,这才言道:“不知哪一派有足堪成就天玄之境的良才美质。老朽想寻得一位过继到半始宗门下,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位。” 四位上真闻言一惊。他们早已想到,高梧上真所言“不情之请”必定有些难处,但却没想到难到这个程度。 “良才美质”各宗皆有;但是说达到几乎必定成就天玄上真的程度,就算将眼前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算上,整个隐宗,当代二百余位真传弟子,符合条件的至多不过十五六位。 这十五六人,每一位都是门户中兴的希望,将来执掌宗门牛耳的人物。要此等人转投别家,无异于异想天开。 纵是临终嘱托,但也实在太过分了些。 面对诸真沉默,高梧上真忽地一笑,道:“你道那高柳贼子,为何将老朽困住万载,却并未轻易加害?彻底掌握宗门大印中压箱底的手段,只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高梧上真环视诸人一眼,道:“那埋藏炽城峰中的‘困仙金瓮’,一体两用。不单单是一件困敌之宝,更是一件炼器之宝;最上乘的炼器之宝。” 四位上真和归无咎,都是心中一跳。 “高柳此贼的意图,想必诸位都猜到了。只是,要做成这件事,非得本人心甘情愿的配合不可。因此高柳此僚才把我捆缚折磨,以期有一日击溃老朽的神志。只是,老朽又岂能让他如愿?” “若是哪一家宗门助老朽做成这件事,事成之日,就是老朽以身合器之时。届时,所炼之物,连同这品质不在天祭器之下的‘困仙金瓮’,一并赠予之。” 四位上真哑然无言。高梧上真决心固然可敬,天祭器自然也无比珍贵。但是却从哪里去寻一个有望成就天玄境的栋梁之才,送到半始宗来当下一任掌门? 高梧上真心中有数,知晓此事实在太难;他也是抱着万一之念,有此一请。此时见许以如此重利,依旧无人接口。暗叹一声,眸中光华也忽地有些浑浊了。 就在此时,荀申忽地道:“年许之前,荀某倒是发现了一个天资超绝的灵秀种子。成就天玄,不在话下。” 姚纯等四位上真一愕。年许之前,正是铨道会终了、合盟大典之前那数月的时间,也是“渡明开元界”创立新生之时。 彼时的荀申,正和归无咎二人困于作为开元界雏形的界空之中。两人洞府最先搬取入内后,二人时时串门,弈棋解闷。却从哪里发现了一个必成天玄的道种? 除非他所言就是归无咎自己,否则便是无稽之谈。难道荀申觊觎天祭器重宝,打算出言诓骗不成? 四位上真抬首望去,见荀申目光所及,果然是看向归无咎的方向。 四人不约而同心中摇头。荀申素来多智,怎么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云中派在诸隐宗内,并非大门大户。至今唯有瀛水上真一名天玄境。而真传弟子之中,除却归无咎之外,余人也不算出彩。这一脉相传的独苗,怎么可能改投别家去? 归无咎却心中意动。他自然知晓,荀申所指并非自己本人。 发现第二个“三生阴阳洞天”的碎片后,归无咎本就缺少一个往来半始宗的名目,将那小界彻底掌握。荀申的这个建议本是好意,意欲将一件天祭器交到自己手上;但阴差阳错之下,暗合了归无咎的心意。 不过,归无咎口中却道:“待我回去问一问她本人的意见;若是她自己同意,便可投身于半始宗名下。” 高梧上真见忽然柳暗花明,又惊又疑。 见几位上真疑惑,陆乘文连忙道:“荀兄所言,是归无咎的弟子,今年年方四岁。陆某在归道友洞府之中做客时也见过几回。” “依陆某所见,那小娃娃实是道中瑰宝,说必定成就天玄,那还是说得小了;若是扎好根基,将来青出于蓝也不是不可能。” 三人出言印证,自然错不了。但孤邑上真还是感到有几分难以置信,旷代道种,就这么容易被归无咎寻到一个?忍不住问道:“你这弟子,是哪里找来的?” 迎着孤邑上真目光,归无咎伸手摸了摸鼻子,淡淡道:“偶然出门游历时,机缘巧合,在荒山上捡到的。” …… 第二百一十七章 清鉴逍遥石 高梧上真虽然下出重注,但是原本心中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此时的结果,可谓意外之喜了。 又交谈了一阵,诸上真及归无咎、荀申三人相继告辞。但临别之际,高梧上真却将归无咎单独留了下来。 转眼间,殿中只余下宾主二人。 不等归无咎挑起话头,高梧上真主动言道:“之所以请道友暂留,是想议一议锻造天祭器的事情。” 归无咎方才言道,待此行回返之后问过自家弟子,若其本人愿意,才使她投入半始宗门下,承担传承延续重任。 听闻此言之后,高梧上真欢喜之余,也有几分忐忑,唯恐卡在这最后一步上。但是随即听说其弟子年方四岁,就彻底解除了顾虑。 这等年纪,还不是一切都由归无咎做主?所谓“听询本人意愿”之言,只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以免落下为了贪图宝物越俎代庖口实。 归无咎果然并未在此事上纠缠,坦然言道:“高梧掌门有何见教,便请直言无妨。” 归无咎自本土文明的典籍之中,观览了“天祭器”一道炼器法门的传承簿录,对此道也是有了较深的了解。除了专务器道之辈,寻常诸宗真传,在此项上钻研之深,多不如他。 归无咎最初用心于此道,是在考虑有着“兼收并蓄、叠床架屋”的可能。 九宗文明之中所传承的异宝奇珍,如元玉精斛,鱼龙兜,甚至九炼混元真宝如璇玑定化炉;能否用天玄上真血祭之法,使其品质更上一层楼。这一条思路,依旧是归无咎出于走通自家道途的考虑。 但是通览典籍之后,归无咎却暂时放弃了这一道法门。 因为天玄上真以血祭之法锻炼天祭器,不但需要其本人心甘情愿,更要有两重条件:其一,血祭之人神魂意识,对于所锻造之物的“物性”异常熟识;其二,血祭之人一身元气法力,对于所锻造之物气机亲和,禀赋相近。 “叠床架屋”,兼收两种法门之利。不是不可能,但以本土人道文明中的天玄上真的阅历见闻,极难与元玉精斛等宝物相契合。 总而言之,天祭器的炼化,以身血祭的天玄上真本人,其实占据决定性的地位。至不济,炼器之人也要对其极为了解,以收量体裁衣之效。 高梧上真见归无咎磊落坦荡,并未再拿徒弟意见出来搪塞,很是满意。 于是紧接着言道:“对于炼器一道,尤其是天祭器的炼法,老朽也有几分粗浅见识。当初,自然是为了或许有朝一日,自己有机会炼成一件;但是今朝能够以身试法,也不算学无所用了。” 这等言语,归无咎无法接话,只得默然以对。 高梧上真续道:“以老朽的见识阅历,适合合器炼化的品物种类,约莫也有十余种之多。因此有一点浅薄意见,供道友参考。” 归无咎道:“不敢。请上真直言无妨。” 高梧上真一点头,道:“但凡天祭器重宝,以其效用之分。历来是以三大类为最佳:专主杀伐者为上,专主守御者次之,统御局面,困敌制敌的又次之。至于其余种种起辅佐之用的宝物,品类虽繁,就要略逊一筹了。” “但是老朽以为,归道友乃是我数十家隐宗兴复希望所在。将来成道之日,所能入手的主杀伐守御之用顶尖重宝,又怎么会少了?此时再炼化一件,其实效用不大。与其将让看得见,摸不着的宝物提前现世,充当一装饰鉴赏之物,不如着眼于当前,物尽其用。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思。 天祭器的品质,较混元真宝接近而略逊。其中差距稍大的部分,在于宝物灵性。 天祭器中也暗藏着一道“元灵”,但是此“元灵”有灵机而无识忆,只是类似于一具“灵魂之壳”。宝主寄神于“元灵”之中,足以将天祭器的全体奥妙、驱使法门尽数掌握,最大限度的发挥法宝的威力。 但是,天祭器能够发挥的什么层次的效用,还是完全取决于宝主一身法力达到了何等程度,那“元灵”是丝毫帮不上忙。如混元真宝一般,由宛如活人的“器灵”暂时接管宝物,发挥法宝威能,对于天祭器来说却是行不通的。 但是,这是就专精于攻、守、困敌之效的宝物而言。也有一些较为偏门的宝物,各有异种用途,在修士较低境界时便能发挥出其不意的效用。 听高梧上真话里话外的意思,正是落实在这一点上;与其好高骛远,不如立足于现在。 平心而论,能够为了归无咎考虑到这一步,也足见其诚意了。 果然,高梧上真道:“老朽所知所能投身锻炼的诸般法宝,倒是有数种,能够在金丹、元婴境界时,就能发挥效用。此时不妨说出来,供道友参考选择。” 归无咎谢过之后,高梧上真将所备三物一一道来。 其中一宝,名为“寄灵图录”。 此宝呈现一画卷之形,其中预先炼制了九品四十五具机关傀儡。品质最高的一品傀儡,只得一件;二品者二件,三品者三件,以此类推。 这四十五具傀儡,平时藏在图录之中温养锻炼,以待时用。 若是捉到飞禽、走兽,异种精怪,甚至人修,却可将其灵智夺取封印,寄入图录傀儡之中,堪称一道绝大的战力补充。 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便能炼化六具第六品傀儡,每一具足有不下于元婴中期修士的战力。无论孤身走到哪里,都有六具扈从,无论声势还是战力,都极为不凡。 更不必说似那第一品傀儡,却是相当于天玄境的修为,唯有待归无咎自己成就天玄境后方能锻炼。一旦炼成,等若身旁多了一位同道掠阵。 更妙的是,这傀儡之身纵然被击破斩杀,也只是其中所藏灵智被彻底泯灭。至于那傀儡躯壳,只要拾取回来一点残余,假以时日,就可以重新炼化出来。 此宝,也是高梧上真最为看重的一件。当年他自家成道之后,最为留意用心的,便是此宝。 第二道宝物,名为“御化幻身像”。 这是一件人偶形的宝物,平日小心祭炼,预先匀出一些法力寄存其中。到了应急之时,可以凝练出一具与自己功行完全相等的分身,足可维持一个时辰之久。 一个时辰之内,自家战力平白增加了一倍,也是极为了得的提升了。 此宝同样是极为务实的宝物。如归无咎现在元婴修为,其宝所化的化身就是元婴战力;不必非得等到天玄境时,方能显化天玄分身。 第三件天祭器,名为“清鉴逍遥石”。 这一件宝物的效用却朴素了许多,乃是一件立足于防御的法宝。 但是与追求威力极限,直至天玄境时方能调用威力的天祭器有所不同。此宝讲究“如镜观照”,防御之能不超过本人修为之极限;换个角度看,同样相当于一件分身,但是却是无形之中、专务防御的分身。 若是有外力攻杀过来,只要你判断此杀招神通凭你自家修为同样也能抵挡,就可以以心意一引,凭此宝挡住一击。 但是若你判断失误,你自身修为其实不足以挡住这一击,那么此宝也全无用处,无法发挥一丝一毫的防御之能。 另有一值得注意之处。运使此宝时,并未有一个明显的操控运使的过程,一切由心,只将它如一块配饰一般藏在身上便可。 归无咎静静听完,思忖一阵。道:“归某选择炼制第三件,清鉴逍遥石。” 第一件宝物“寄灵图录”,看似很是唬人。但是那所谓等同于天玄之境的一品傀儡、等同于元婴境界的六品傀儡云云,多半只是对标此境界中的寻常修士。 绝大多数情况下,对上同辈修士,归无咎随手就可斩杀了,并当不得大用。论实效,远远不及第二件和御主功行相等的分身之宝“御化幻身符”。 “御化幻身符”,归无咎其实颇为心动。但是此宝之效用,实在过于耀眼。若是当众使用,傻子也知道是一件极为不凡之物。隐匿身份游历在外时,只怕到时候用起来束手束脚,还会徒生怀璧之罪。 第三件宝物清鉴逍遥石,看似没有突破自身能力的界限,但是归无咎眼光敏锐,早已看出,此宝藏于虚处,蕴含着着极为丰富的战术变化。一旦用心开发,上限绝对不低。 更何况,此物与自己讲究灵动万变的作战风格相投契。 高梧上真听闻归无咎的选择,略有意外。但并未多言,点头道:“一言为定。” 高梧上真又道:“道友后日出战,得胜归来之后。老朽便与道友一齐往开元界合盟之地一行,先见一见我半始宗将来的希望种子。” “而后面见道尊,以道尊为见证,当面立下誓约,教令徒担起兴复半始宗的责任。一旦完成此事,三月之内,就是老朽以身合器之时。” 修道之人,说话往往都是云山雾罩。但高梧上真历经炼狱之苦,心性一变,光棍到了极点。 归无咎知晓,高梧上真这表面的坦荡之中,其实是暗藏着临终之人,最后的愤懑、不平与不甘。 对于高梧上真这番“买定离手、公事公办”的态度,归无咎心中非但无有芥蒂,反而生出几分同情和惋惜。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各历磨折今胜昔 决战前夜。 圣教祖庭,泰牢山。 利大人与席榛子,二人围着一方长席,相对而坐。只是二人虽然间隔不到一尺,但是却自行其是,并无分毫言语动作之上的交流。 席榛子面前案上,摆放着两三片各色干果。只见她伸出青葱玉手,将果仁一一剥落下来,雪白色,嫩黄色,深浅不一,盛在一只精致的小瓷盘中,堆成一剁小山。 她剥了如此之多的果仁,但却并不是供自家食用。只见她左臂臂弯处,蜷曲着一只形同松鼠的小兽。那小兽豆粒大小的瞳仁瞪的滚圆,不住地仰头张望。 但是这小兽却乖巧得很,只向席榛子讨食,并不主动往那瓷盘上去凑。过了一时半刻,只等席榛子主动拾起一枚丢到它口中,这才“喀嚓”“喀嚓”的用力咀嚼,吃的非常欢快。 而那一头,利大人却是左手持一块紫木,右手执行一柄小刀,不住地切削着什么。随着木削纷纷落下,渐渐的形迹彰显,竟是一个一尺多高的人像。 那人像初时面目很是模糊。渐渐地,随着利大人手腕转动,线条愈来愈清晰,直至眉眼可辨,神态宛然。 约莫一刻钟之后,一股浑厚中暗藏锋芒,锋芒内底力无穷的神韵,逐渐彰显出来。原来,所刻的不是别物,正是利大人自己的塑像。 这雕像明明刚刚成型,但是其中的韵味却不似新制之物,反而充盈着饱经风霜、破而后立之后的厚重与坚实。 二人身畔不远处,又有三人在侧。一人为主,两人随侍,一言不发,静静观望着利、席二人的神采气机之变。 直到见到利大人手中那一只雕像成型,三人中居中那位,这才连连点头,颜色和缓了下来。 此人正是利大人座师之一的灵曲道尊。灵曲道尊身畔两人,器宇不凡,也是天玄境的修为。 此时,利大人手中雕塑,尚有右侧半边袍服未尽完功。但是他却忽地停手,将木像,小刀,一齐丢在一旁。 利大人长身而起,淡然道:“月前一战之后。有七日困惑,七日消沉,七日郁结,七日振作。但是,这一切都已随大风飘去,老师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灵曲道尊略一思忖,问道:“明日一战,你何以待之?” 利大人眸中似有精芒一闪,坦然道:“理数无常,无碍守中。舍却求胜之外,更有何念?” 这一局话说出来,灵曲道尊终于彻底放心。频频点头,道:“甚好。” 此时距离利大人、席榛子二人做客异地,锁住金丹境的修为与人一战,已经过去了月余。 这月余时间,灵曲道尊的心始终未能放下。 对于利大人、席榛子二人的资质心性,他是有着充分的信心的。按照常理说,一时之败绩,决不至于击溃二人心志。 但是那一战的过程委实有些出人意料。灵曲道尊私心以为,若是早知如此结果,看透其中的风险,恐怕纵然是显道、应元二位道尊,未必会下决心促成这一战。 那位贵客的弟子,见面尤胜闻名,果然不负其师口中“古今一人”之评语。 但席榛子、利大人也是圣教历史上登峰造极的天才,更何况又是以元婴修为重蹈旧境,道法圆熟更有独到的优势。 各自交战一个时辰,利大人、席榛子也只是稍逊一筹,以极小的劣势败下阵来。 到了此时,局面尚在灵曲道尊掌控之中。 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场交战,也只是将利、席二人的道念边界,再往外拓展一步。料想以利大人的道心,也不可能因为“天外有天”而止步不前。 可是,在接下来的论道中,那位客人的弟子先盛赞了利、席二人的修为,却无意中说到:刚才的比斗,只是其寻常状态的战力。若是她全力以赴,会臻至一种古今独步的奇妙境界,那时之战力,又非二人所及了。 虽然此人言语甚是恳挚,并无丝毫炫耀之意。但利大人、席榛子,甚至灵曲道尊,也决然不信。 于是又有了第二次交手。这一次交手,令灵曲道尊甚是后悔;若能重新来过,他必定要劝下此战。 当时所见,灵曲道尊至今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客人的弟子,似将所修的几种道途之功行,竟能叠加累积,混同一体,战力至少提升了三倍有余。纵然利大人、席榛子合力迎敌,也在顷刻间为其所击败。 灵曲道尊一眼断定。她的修为虽在金丹之境,但圣教千万元婴修士之中,除却排名前十的真传弟子之外,再无人是其对手。 如斯境界,纵然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当年金丹境时,也是大为不及的。 这,已经不是“更进一步”,而是彻底将既往知识彻底打碎。一个不慎,就要毁掉圣教祖庭两位绝代天才。 这段时间,灵曲道尊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如利大人这等绝代道种,纵然道心有失,也不会如根器较差之人表现得那般明显,诸如消沉度日,沉湎声色一类的事,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而是会经历一场看似还算得体的“心境重塑”。 甚至,连他本人也未必能够觉察,自家道念已经略微塌缩。反而会以为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彻底从困境之中走脱了出来。 若是今日利大人说出“唯有尽力相拼,胜负无所萦怀”之类的话,看似豁达通透,其实已经是大事不好。说明其人道心,经历了崩坏,无奈,最终选择服从,接受现实。自今日之后,利大人再非从前的利大人。 好在,利大人最终度过了这一关。求胜之念,经霜弥茂。“理数无常,无碍守中”这八个字,让灵曲道尊很满意。识界无穷变数,无碍我心性贞如。 利大人性情清简谨严,不苟言笑。 但是现在,他脸上出人意料的露出笑意,叹息道:“道心虽然无碍,但是好奇心却并未消失。那一位见到归无咎的画影图形之后,明显精神气象有些异常,似乎见到了熟识之人。可是我若相问,她却推说什么也不知道,不记得。” “这方天地中,看来有许多连圣教也并未掌握,甚至并不了解的东西。” “真是令人期待呀。那会是怎样的盛景呢?” 灵曲道尊闻言默然。 圣教这位客人,功行通天彻地,不在显道、应元二位祖师之下。在与其长久的交往中,明显可以感受到,在人道世界之外,这位客人掌握着更多的秘密。 但是纵然是二位祖师亲口相询,也并未能够从他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 半始宗。 此时归无咎三人,却在神熏岛中心一处风景异的池塘中,泛舟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执杆者唯有陆乘文一人。银钩之上,并无半点鱼饵。甚至那池塘水色如墨,也看不出其中养着鱼鳖之属。 但是这也并不是一味地有名无实,名为垂钓,实调养性情,以备明日之战。若是如此,便是用心过刻,有穿凿之弊。 归无咎、荀申二人,每人以元气显化,凝成二十条鱼儿,藏在水中,游动不定。陆乘文执杆一个时辰,已经钓上七条鱼儿,其中三条为归无咎所作,四条为荀申点化。 时将日暮,到了回返之时。 荀申忽地言道:“明日若有金丹修士搦战,自然是陆道友先接着;但若是圣教元婴真传出手,便请归道友在后压阵。” 归无咎笑言道:“看来对于迎战之法门,神通抉择,荀道友已有成竹在胸。” 荀申坦然道:“隐宗入世之功,乃是上天降在归兄身上,旁人料也争抢不得。荀某的目标说来也简单。若是能够让归道友十二年后再出手,荀某于愿已足。” 归无咎心中一动。利大人、席榛子,排名皆在荀申之上。可见时势一动,荀申也自认为自己前进了一小步。 一切,明日见分晓。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象无形 大战亦简 和铨道会时界天通道中的荒芜寂寞不同。圣教祖庭所掌握的每一处阴阳洞天,其中都是历久经营。其中虽无定员在其中驻扎,但是穿过两侧接近入口处的一小段旅途之后,剩余地界,尽有花鸟草木,清溪流泉,雄山胜川。 嵌虚峰顶这一处阴阳洞天,另一头所连通的,乃是圣教祖庭门下八大道宗之一的慈观道宗。 半始宗的机密,正是慈观道宗执掌吾翼上真,偶然间在嵌虚峰出口处观察到尚玄真人的行藏,从而意外掌握。 归无咎一行的路线,是通过合界法阵,从开元界连通半始宗;而圣教祖庭一方,却经过一次转折,先通过一处明面上的洞天通道挪转至慈观道宗,再由慈观道宗进入这一处藏在暗处的阴阳洞天。 但是彼辈自祖庭泰牢山出行,前后历时不过两个时辰,同样完成了横渡迢远界天的壮举。 辰时。 隐宗一方,领头的是姚纯上真和孤邑上真,以及十余个随侍之人;而越湘上真和路艰上真虽未同行,却也并未离去;二人相伴而来,坐镇于嵌虚峰天池的洞天门户之外,留作接应。 圣教祖庭一方,似乎更加从简。在归无咎等一行人赶到之前,已在此地等候。历数其人数,不过区区八人。 除了为首的两位天玄上真,便只有应战的六位真传弟子,并无一个随侍从人。至于是否如越湘、路艰上真一般,有人在外接应,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双方真传弟子相距里许,遥遥驻身等候。 隐宗一方姚纯、孤邑二位上真,和圣教祖庭的二位上真,正上前诉说着什么。 圣教祖庭两位上真,其中一人看上去约莫中年年纪,方面阔颐,身姿雄伟,此人名为恒滑;另外一位身量足比恒滑上真矮了一个头,但是姿容身相,看上去甚是匀称,此人名为泰玥。 这两人,显然是圣教祖庭中功行极为精湛之辈。 言谈之时,孤邑上真暗暗以神意探查恒滑、泰玥二位上真气机。只是感应半晌,既不觉得对方功行在自己之上,亦不觉得自家气机受到外力压迫。神意往来,又无法准确感知对方能力的边界。 这等情形,可以当做双方修为相当;但也有可能,是对方略胜自己一筹,刻意保持着这双方均势的奇妙立场。 仔细揣摩,似乎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孤邑上真心中暗道,在数十家隐宗之内,自己已是最顶尖的人物。隐宗一方比之圣教祖庭,底蕴上还是略逊三分。 千言万语,在七日之前签订法契时就已经道尽。因而此时双方只如同闲话家常,略微交代了几句,便均觉无话可说。 恒滑上真言道:“本教第一个出场的弟子,是祖庭嫡传霍远峮。不知贵方哪一位首先下场?” 姚纯、孤邑二位上真,见恒滑上真单刀直入进入正题,心中都是微讶。 在二人看来,这一场秘而不宣的比斗,其实是“外松内紧”。看似双方布置都甚是简易,但是此次斗法,毕竟关系着两大势力在大世界中的势力划分。真到了下场比斗之时,岂能不谨慎对待? 姚纯、孤邑二位上真本以为,为了保障比斗公平,双方以种种秘法试探检验,实是一场必不可少的程序。整个流程从头到尾做一遍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两位上真随侍之人,其实就有不少是手执秘宝,行将施法之人。 除却二位天玄上真和六位真传弟子外,圣教一方,此行并未携带一个多余之人。孤邑上真也未在意,只当圣教一方更为仰赖宝物而非人力,做成检验之事。 想不到,圣教一方不是“外松内紧”,而是完全放松。竟然真个以极为潇洒随意的态度,对待今日之斗。 孤邑上真思来想去,似乎唯有一条解释:十二年后之战,才是圣教祖庭的真正底线。此辈对于那一战的获胜,有着充足的信心。 心中有了底气,对于眼前这一场,才能如此放松的对待。 他却不知,此事若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当初神空经行殿中诸位嫡传所议,此战之前,的确预备了极为郑重周详的防备措施。只是因为道尊干预,气象才为之一变。 既然圣教一方姿态摆的高,孤邑上真也不输了气度。轻轻一挥手,示意即将上前的几位侍从退下。淡然言道:“我方第一个上场的,是荀申。” 归无咎心中,同样思绪浮动。 在一二载之前,对于这场和圣教祖庭的挑战,当时归无咎心中想象,此战必然是壮丽已极,盛大已极。整个本土人道文明中,但凡有几分分量的势力,都必然瞩目于此。 没想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几番辗转,事到临头。这一战,连同旁观主持之人一齐包括在内,总共只有区区二十六人到场。人数尚不及一位真气小修的同门之会,出人意料的……清淡隽永。 首战的两人,荀申,霍远峮,各自上前。 圣教一方出战人选,别有匠心布置。并非嫡传序列中排名一至六名的六人。譬如眼前登场的这位霍远峮,便只是圣教第九真传。 两人各自上前一礼,互通姓名。除此之外,再无一言半语。 说起来,荀申与霍远峮面貌竟有五六分相似。都是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削,面容棱角分明。只是肤色一人发青,一人泛黄;荀申气度丰润,冲淡面容之阴鸷;而霍远峮却是无形中以凌厉锋芒,遮掩了相貌的短处。 霍远峮的实力,和代螺宗“岚”未遇归无咎之前修为相当。若和今日的“岚”相比,还要略逊一丝。双方地位,并不相等。 但无论是两位上真,归无咎,还是已经出战的荀申本人,尽管看出双方实力有着显著的高下之分,依旧是郑重以待。 这其中是有讲究的。 若是凡俗之人斗殴,自然以为圣教一方是采取了“车轮战”的战术,意欲先以下驷迎战,消耗敌之精神,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手段。 但高手过招,却与之并不相类。以荀申一身法力,连战数人轻而易举。若连折数阵,教他养成锐气,不但无利,反而是给压轴出场的利大人、席榛子增加了负担。 但是若是有弊无利,圣教一方又岂能如此出阵。 正是因为双方心知肚明实力不等,实力较弱的一方却会暗中出题,提出考验。譬如棋局,让子而战。你若不敢接下,自然也可;但如此一来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若是接下了,其中胜负就很难微妙了。 霍远峮占定方位,凝立不动。他虽然是实力较弱的一方,但是看这幅模样,却是要让荀申先出手。 荀申从善如流,似乎完全不作多虑。三道气机凝练成三枚拳头大小的气旋,不紧不慢地往霍远峮面前飞去。 这一手,只是“引子”,远不是荀申正经迎敌的神通手段。 霍远峮反应极快,把袖一拂,同样是三道气机凝成等量大小的气旋,正面碰撞过来。 六道气旋当空一撞,各自粉碎。只是霍远峮所用法力,似乎比荀申略多一些。 接下来,荀申随意出手。一式式最为简单的元气赋形神通,或往上,或向下;或从左,或自右。奇变百出,出招相试。 只是这些出手,看似花样繁多,其实所用法力,尚不足二三成。荀申心中有数,霍远峮既不肯主动出手,必然是能够在三招两式之间,昭明题目。 果然,下一刻荀申就心中有数。 霍远峮所用,是“针锋相对”之法。你从左来攻,我便从左来挡;你元气化刺,我同样元气化刺;你将法力化作球形,我便同样化作球形。你一分为五,正面来袭;我亦法力分成五份,以镜像之法回应。 只是,霍远峮似乎知晓荀申道基精湛,在自己之上。每一道反击,招式虽然都如出一辙,但法力却比荀申强过一成。 他所出的“题目”也就昭然若揭了。 霍远峮,是在询问荀申,能否在让了一成法力的情况下,胜过其人。 应变无碍,如同镜转,正是霍远峮独门道途的长处。 为了防止荀申以变化之法取胜,无论荀申以何等法门来攻,霍远峮便以何等法门来守,纹丝不差复制一遍,只多饶上一成法力。如此一来,荀申一切变着都将被其以同等法门抵消。 当然,若是荀申多用上几成法力,自然能够轻易夺得一胜。但这藏在暗中的“让子”之局,却是他输了。 如此一来,便是有胜果而无胜势,不但不能养成锐气,反而会对心境圆融造成负面干扰,从而影响最终与利大人等人的战斗。 就算是取胜稍慢,也必将使得心境不能如意。 但是,眼前看似极难解的困局,荀申几乎呼吸之间就给出了回应。 下一刻,霍远峮蓦地发觉,在自己与荀申的正中间的那一个“点”,忽然无中生有,多出一点法力显化的耀目明光,吐出气机如针,瞬间教人如芒刺背。 这一式所用法力,并未超出限度。模拟回应,也不算难。 但是霍远峮立刻发现不对。 因为他自己与荀申正中间的那一个位置,其实是唯一的。荀申既然占据,自己便无法以镜像之法,在同样的位置模拟变化。 只这瞬息间的犹豫,一道清风划过,霍远峮袍服之上,多出一道裂纹。 胜负已分。 第二百二十章 鸡兔同笼 二相互乘 霍远峮败绩之后,荀申遥遥以目光示意。 原本这个动作该由圣教一方来做。毕竟其以车轮战之法邀斗荀申一人,一场比斗之后,于情于理,应当来询问对方是否需要稍事休息。 而现在荀申却反客为主。他目光致意,分明是在询问,圣教一方下一个出场之人是否备好的迎战之策;需不需要多一些时间,将霍远峮这一战的经验借鉴剖析。 圣教祖庭的几名真传弟子,稍一交换眼色,也不甘落后,立即推出一人下场。 此人相貌方正,但也无甚特异之处。只是他把一道丈许长短的棕色毛毡裹住全身,却像是个山野异族之人的装束。 这一位通报姓名,姓秋名礼,在圣教嫡传之中排名第六。 秋礼上前,同样并未与荀申有丝毫交流。略施一礼,伸手拽住自家肩膀,反手一掀便将那毛毡扯了下来,露出一身窄短的紧身袍服。 但为众人瞩目的是,那毛毡内侧织着一层纽结,细数共是一十八枚。每一枚纽结之上,各悬挂着一道三指粗细、半尺长短的木牌。 秋礼揪住毛毡一抖,十八枚明黄色木牌旋即冲天而起,散落空中。 若说是阵道法门,单凭这十八道牌符未免过简陋了一些;况且秋礼掌中,又无宰执统御的枢纽法器。 归无咎冷眼旁观,大致猜测,这帝企鹅是借鉴于阵道的神通法门。只是秋礼驾驭此法并未臻极境,因而未能将拐杖完全甩脱。 秋礼调息片刻,反手一推,一道圆润精微的弧线,自他身前渐渐显影。随后如池塘中被石子激起的波澜一般,似缓实快地向外荡漾而去。那十八道牌符,霎时分散开来,就沿着那显化成弧的法力边缘,同时向外扩散波及。 五六息之后,十八道牌符登时涨大百倍,化作一十八道阵门,呈半圆形拱卫身前。此物虽然一字排开,但是上下左右皆可挪动,其实等若一副护住整个正面的圆盾。 秋礼掌中,法力凝聚,忽地示现成一个尺许大小的棋盘。又随风一涨,渐渐蜷曲立体,纵横线条织成一个球形。或者说,更像一个球形的牢笼。 牢笼之内,平面正中的左右三分处,一阴一阳的阵眼位上,各自多出一个气机所化、但却栩栩如生的活物。 其中阳极阵眼上,是巴掌大小的一只黄绒绒的小鸡;阴极阵眼上,却是一只仿佛棉花砌成的白兔,两点赤瞳,一闪一闪,分外引人注目。 施法完毕,那球形牢笼,忽地缓慢旋转起来。当那阳极阵眼的小鸡旋转至秋礼面前时,外围的一十八道牌符法阵,俱散发出一阵炽烈如火的热力;但是当那白兔挪转至身前时,整个阵门却又如数九寒冬,阴森逼人。 这球形牢笼愈转愈快,光影迷离,其中所藏鸡兔俱不可见。只模模糊糊能够分清,经过这一番动作之后,似乎鸡兔二象,只余其一。 而牌符之上的阴阳之力,经历无限转换之后,也突然变得模模糊糊,混冥不定,好似披上了一层迷雾。 数息之后,旋转蓦地停止了下来。那金色牢笼果然被一层浅浅的雾气所遮掩,不知其中所藏是鸡是兔。布施在外的十八枚令符,也诡秘莫测,不知其气象是阴是阳。 法门一成,秋礼松了一口气。 修道者之间的较量,若你道行高下、神通精妙均不及对手,那妄图求得全胜,已不可能;必须要将更大的胜机,抑或说是“破绽”主动送于对方,从而为自己觅得一丝以小博大的可能。 自道术大兴之后,此理颠扑不破。 可以看见,各家各派修士,所经营的以弱胜强的法门,都是殊途同归地着眼于一个“博”字。 秋礼这一门神通,取法鸡兔二相,分属阴阳,名为“鸡兔同笼”。 此法一旦运转,千般转折之后二者取一,藏住其身。若你能猜中那笼中所藏是鸡还是兔,力分阴阳,以刚制柔,以柔克刚;那么纵然你一身法力在其之下,攻破那十八道牌符的防御也是随手可成,等若笑纳了敌手主动赠予你的破绽。 但若猜测有误,以同属性气机相搅,那牌符之阵的防御却会愈加坚实;甚至吸收敌手的进袭之力反哺自身,达到远远超出施术者能力界限的防御水准。 另有一重变化,不得不提。 迎战这一门神通的判断与抉择,须得在此法落成之后百息内完成。否则时机一过,那球形金笼内所藏虚影,便会臻至一种名为“二相互乘”的奇妙境界。 “二相互乘”之境,是说在同一时间点,只要未曾揭晓谜底,那笼中所藏,就变成了一种既可以说是鸡,又可以说是兔的莫名之物。 那十八道牌符阴阳之性,也会随着你来袭之力的属性而随时变化,变得难缠之极 所以,若想显小心翼翼的游斗试探,辨明虚实之后再行下手,可说是此路不通。 立下题目之后,秋礼淡淡注视着荀申的一举一动。 这一道神通,秋礼虽然苦心孤诣精研良久,但是远未大成。纵然借助器物,布置依旧尚嫌繁复,还有进一步精简的余地。 但是这“鸡兔同笼”却仿佛为了专门设局考较而生。对付今日这“让子之战”,仿佛天造地设。 以荀申的法力,若是全力出手,哪怕是猜错了气息阴阳,多半也能用蛮力打破。但是任谁都清楚,荀申是决计不会如此选择的。 可是这法阵运转藏虚,整个过程,对方既然在你面前施展,就有把握这不是能够轻易窥破的。 看着荀申面色有几分认真,秋礼心下稍定。 但不过两三息功夫,秋礼的精神刚刚松弛下来,就在此时,荀申出手了! 荀申把手伸展,掌心清气流布,同样化作一十八道牌符;反手极为潇洒的一挥,这十八道牌符同样是如同波纹四散,筑成一道拱卫前方的困阵。 手掌一抬,圆盘化笼,内中同样藏了一鸡一兔。然后似有气机一动,球状金笼飞速转动,幻化得虚实不定。 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细节,都和刚才的秋礼分毫不差。若非两人身量面貌差异稍大,任谁都会怀疑是秋礼将刚才的神通重新施展了一遍。 荀申,竟然是用上一场霍远峮的手段,如法炮制! 可是霍远峮用复制之法,是为了避免变数;而荀申用复制之法,却是为了推演谜底。双方立意高下,不可以道理计。 至于道法难易之上的差距,就更是天差地远了。 霍远峮能够从容施展镜像迎敌之法,乃是因为当时荀申的每一击出手,都是信手施为,并非什么高明非常的神通道术。纵然如此,也极为了得了。 而现在荀申所模拟的,却是秋礼苦心琢磨已久的一门神通道术! 这门神通,甚至秋礼本人也得借助器具,方能施展。荀申纵然天资功行再高,又岂能看过一遍,就复制出来? 只是,心中虽难以置信,但是秋礼的目光,还是紧紧盯住荀申所镜像复制的神通之中,想要从中窥探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时,荀申掌心之内,那球形牢笼旋转速度愈来愈缓,直至完全静止。除了秋礼之外,其余数位两家真传也极为瞩目,想要一探究竟,荀申是否真的能够推演出正确的答案。 归无咎眉头一皱。荀申这一番施为,分明只是…… 少顷,已能看清,荀申面前的笼中,乃是一只伶俐可爱的白兔。 秋礼一怔。自己赢了? 但他脑海之中旋即有一道电光闪过,暗呼不妙! 果然,此时荀申投来一个甚是和善的笑意。其义甚明:“承让。” 却见荀申一身法力尽数转为阴柔,只汲取三分,如洗手之后抖落露珠一般轻轻一挥,那宛如铜墙铁壁的十八道阵壁,立刻烟消云散。 此时,秋礼“鸡兔同笼”神通落成,只不过区区二十三息时间。距离百息限时只过了四分之一,这门神通远未能转至鸡兔不定的状态。 秋礼身前牢笼之内,清清楚楚是一只阳属雏鸡。 障眼法;幻术。 荀申的目的,就是为了捕捉秋礼那一瞬间的神态动作。 这看似是极简单的诈术,但是其中蕴藏的兵法精微,却甚是精奥。 正是因为有上一阵霍远峮对付荀申的策略在前,所以荀申施法之时,极易让人想到他是要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策略,复现秋礼的神通法门。以二者难易之悬殊,收震慑人心之效。 更妙的是,有了霍远峮的上一阵比斗作为垫脚石,荀申的一切计谋,好似一篇文章有了背景。不必主动发出一言,整个误导的过程,都是秋礼自家水到渠成的“想到”的;搬石砸脚,自然也就无形中丧失了筋惕。 若是明着以言语套话,任你有再高明的察言观色之能,秋礼的心防已立,那必然难以得逞。 更不必说,荀申的策略立的极快,根本没有给秋礼更多的思考时间。 兵仙人,名不虚传。 第二百二十一章 蓄势法门 虎啸山林 秋礼败阵之后,圣教祖庭一方,登时又有一人上前。 此人意态疏宕磊落,龙行虎步,大开大合。虽然身量不高,但是自然而然让人生出一种伟岸雄阔的错觉。 另外,与缄默不言,一上来就使出手段邀斗的霍远峮、秋礼不同,此人却似是个颇为健谈之人。 冲着荀申一礼,只听他洒然开口道:“今次比斗的主角,自然是归道友,荀道友,及本教利师兄、席师姐四人。但在下与霍师弟等四人,是必要为利师兄二人争夺一丝先机的。” “尽管,这种让子之局,本身并非公平较量。” 此人名为摩永工,正是圣教祖庭中仅此于利大人、席榛子,排名真传弟子第三位。 荀申默然无言,摩永工似乎也不在意,又道:“摩某以为,荀道友胜过秋师弟、霍师弟二位,足可称问心无愧。何不见好就收?” 荀申一挑眉,依旧寂然无言。 摩永工自嘲一笑,道:“说来摩某也是个眼高手低之人。若与荀道友公平一战,摩某自问没有这个能耐;但是若说让子过招,又不愿占这个便宜。‘五音钟’……天下间,真的有能受让这一先的人么?” “不如此战权当是公平比斗,摩某当即认负。我方这便由利师兄登场,开始你我两家众望所归的决斗。荀道友以为如何?” 对上荀申这个层次的敌手,激将之法完全无用。摩永工并非是打这个主意;看他态度语气甚是诚恳,所说极有可能是实情—— 摩永工,身怀绝艺,自承在让子之局中,自己的胜算极大。 在明知道此会之主角是归无咎四人的前提下,圣教祖庭依旧另外遣出四名弟子搦战。这自然不是过家家般的儿戏之作。锻炼门下弟子只是目的之一;挫敌锋芒,为利大人夺取一丝先机,也必然经过用心谋划。 荀申淡淡道:“若果然是强人所难,那本是贵方胆怯,荀某拒之何碍?但若在道法方圆之内,不出规矩,那任尔千变万化,总有破法。” “出了无解之题,是贵方之过,荀某决不逞强;有解而荀某力不能及,那是荀某自身修为不足。摩道友又何必多言?尽管亮出题目便是。” 摩永工怅然道:“以这一式试招,一击之下,纵然是利师兄,席师姐,也难言取胜。用于此处,私以为并不公平。只是门中上真有命,无法相拒罢了。据说门中上真以为,这一试在方圆之内。只是,这似乎不是摩某所能索解的。” 见荀申依旧面如铁石,摩永工也有几分佩服,便道:“那摩某便将手段亮明。接与不接,荀道友仔细斟酌之后,再做决断。” 于是,摩永工不紧不慢,讲述了起来。 摩永工这个圣教第三嫡传,名副其实。此人对上圣教十六嫡传中,除却利大人、席榛子以外的所有人,都有在实战中将其速败的能力。甚至直到天玄境之前,摩永工对上利大人、席榛子,也能保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他自身的实力。 摩永工修炼一道神通,名为“五音钟”。因摩永工幼年时小名“摩虎”的缘故,他自己又把这一式俗称作“虎啸山林”。这一式神通,剑走偏锋,威力极为了得。 “五音钟”神通,是将自身全部法力,以极为特殊的法门,化作沛然难阻的滚滚音潮,在数息之内全部倾泻而出。若是对上道行稍逊于自己的敌手,一式之下,无不摧枯拉朽。 自然,摩永工本人,也将在数个时辰之内,完全失去战斗力。 此神通的厉害之处不在于凌弱,更在于胜强。若是面对道行在自己之上的强敌,将这一式神通蓄势至极限,能够将音潮攻击的威能扩充数倍,足可以弱胜强。 以摩永工的修为,最多可以继续一刻钟的底力。 蓄势一刻钟的“五音钟”,威力之强,纵然是利大人、席榛子全力抵挡,也要在两三个时辰之内法力一空,筋骨酸麻,难以再战。 当然,这是利大人、席榛子情愿硬接“五音钟”的最强一式,才会是如此结果。若是生死之战,因“道术相须”之限,在摩永工的蓄势过程中,自身行动受限,利、席二人足以杀上其千次百次。 摩永工所言的“让子局”是何名目,已经昭然若揭了。 姚纯、孤邑二位上真,方才听摩永工主动承认,自家的“让子之局”条件很是苛刻,都暗暗留心。此时听说利、席二人也不能硬接这一式,心中均感到有几分沉重。 虽然有归无咎压阵,大局无碍;但是若是荀申在对战圣教为前哨的四人中挫了锐气,那终究不美。 归无咎听到此处,结合过往见闻,也有几分启发。 “五音钟”之法,听上去似乎与盈法宗《日》、《夜》二经有几分相似,但是与“法象由人”之术道理相同,此术距离极境尚远,所谓突破极限,其实并不足以与最顶尖的法门相提并论。 归无咎在诠道会时,曾遇到大宁宗司鹫的“雷音九响”,真武宗东门炙的“心潮”两大神通,倒是与“五音钟”相似,都是走的积蓄力量,养成大势;时机一至便无可抵御的路数。 或许“五音钟”的精妙,又在“雷音九响”和“心潮”之上。 不过此等神通,短处也是殊途同归。那就是在蓄力一击的过程中,若对手道行高于我,除非可以容让,否则轻易不会给你蓄势发力的机会。 为了契合摩永工的斗战之法,圣教中有一件异宝赐下。天玄境以下,无论何等攻势,均能被那一件宝物抵挡一刻钟时间。这也是为什么说摩永工天玄境前,战力不在利大人、席榛子之下的原因。 当然,这宝物远远超过他自身能力的极限,自然是此等比武较技所禁止使用的。 荀申听摩永工讲述缘由,思索片刻,便道:“许你全力出手便是。” 摩永工知荀申决心已定,轻轻点头,不再多言。尽管在他看来,荀申拒绝了自己的好意,选择硬接“五音钟”,殊为不智。 摩永工面容一肃,收敛气机。双手捧在心前,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随后身上似乎有无穷法力起伏聚敛,不住地往心口处的“钟”形涌动灌注。 “五音钟”的音潮,不是自口鼻之中发出,正是源自双掌掌心的“钟”形。 摩永工一身气机,亦在不断攀升,不断凝结,此起彼伏。 一刻钟时间。若说漫长,一个恍惚就不经意的滑过;若说短暂,却又留给了太多了思考和回味的余地。 终于,摩永工蓄势已成,双手所抱隐约发出玉润光华,层层叠叠、明暗交替,是其一身法力千锤百炼,终于提炼压缩至精纯不二的至境,仿佛一道堤坝,将洪流千顷,束缚成静水之韵。 摩永工蓦地双目圆睁,掌心一合! 所凝聚的精纯力量,化作清越昂扬之音,声震百里。 这道激越之音,在旁人听来只是恢弘通透,刚健雄浑而已。但是在荀申处,却是无穷无尽的法力,化作海浪奔涌一般的大势,迎面扑来。 荀申面色一变,似乎也未料到这一式的威能,恢弘若斯。双掌前托,鼓起一身法力,化作一道淡蓝色的阵壁,竭力抵抗。 利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由地暗暗摇头。摩永工“五音钟”全力一击是何等滋味,再无人能比他更清楚。 荀申对战霍远峮、秋礼的两战,巧变致胜,利大人心中也甚是佩服。但是在应对摩永工的这一战上,他是大大的失策了。 摩永工苦心劝谏,既非激将,又非矫情。而是其真心实意的以为,这一手占的便宜有些大了。 在如此硬拼之下,一切计谋均属无用。除非荀申的法力之强胜过利大人一筹,否则这结果……是注定的。 短短数息时间,却反复一昼夜那么漫长难熬。终于,一切都恢复原貌,恍如云收雨歇天晴。 看着面前身材瘦削,脸色泛白,似乎摇摇欲坠的荀申,摩永工此时心中,不知是得意还是空虚。 摩永工之所以反复劝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一战的结局有几分特殊。若是荀申在对上霍远峮、秋礼的斗战中未能破解局面,尚可挽救。 若其心境到了天衣无缝之境,所受的负面影响还不会太大。毕竟从明面上看,是否破局,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影响甚微。 但是与他摩永工的这一试却不同。一旦接受挑战,两三个时辰之内元气受损,这是真实存在的事实,荀申也必不可能再继续比斗。面对这日月昭彰结果,任何磨炼心性之法,也不能自欺欺人。 按理说他是为圣教立下一功;但摩永工却有些兴味索然了。 但就在他即将转身,返回圣教阵营时,摩永工忽然觉得,似乎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包括利大人在内的五位同门,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着自己。 摩永工心底也莫名生出一丝悸动,好像真的哪里不大对劲。出现这种情况,修道之人,总是下意识的运转法力气机。 气机? 摩永工蓦地脸色剧变。 按理说,他现在同样应当法力消散,极为衰弱才对。可是粗粗运气感应,他的丹田之中,尚有两三成法力,并未打空! 而面前的荀申,却仿佛变戏法一般,忽地气息平复,一身精气神转化圆满。 他的“五音钟”神通一旦使出,明明是不将一身法力打空,绝不止歇的。摩永工心头,忽地生出一阵茫然。 第二百二十二章 智法势胜 末席真传 荀申面色平淡。虽非面对旗鼓相当的对手,但是这一战,注定是他无数斗法中的精彩一章,得意之作。 此战有智胜,有法胜,有势胜,三者合和统一,方能摘取了一丝胜果。 在“五音钟”神通一旦全力运使之后,那几乎堪称逼近元婴境极限的压迫力,使得面对此神通的任何对手,都只得先暂避锋芒,全力固守,而无余暇分心反击。 但是在“五音钟”神通施展之前,荀申又分明做出承诺,不会干扰摩永工催动神通的蓄势过程,允许其全力出手。 表面上看,所有变化都被堵死,所剩下的道路唯有一条:硬接摩永工“五音钟”倾力一击。 其实不然。这看似无有缝隙的规则之中,依旧有可堪运作的余地。 荀申有一道幻术神通,名为“明日相思”。 此法却可以将这一道幻术预先炼成,但并不立刻施放,而是寄存在双目、口中、额头,指尖,抑或袍服之上。遇到合适的时机,自动激发这一式神通以为契约的“记忆”,不需额外操控,悄无声息的就施展了出来。 在摩永工神通蓄势的过程中,荀申早已炼化一枚“明日相思”的幻术神通种子。这道幻术在摩永工法力爆发的一瞬,几乎完全同步的释放,神鬼莫测。 而荀申,却可以专心致志的抵御“五音钟”音潮攻势,不必分心他顾。 这一道幻术神通的作用极为隐蔽,它使得摩永工的识忆之中,时间流逝似乎过得稍快了两分;同时对自身气机的感应,也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明明他体内尚有两成法力未尽,但是他却为幻觉所欺骗,以为自己已经将一身法力完全打空,主动中止了“五音钟”的释放过程。 如此一来,这一道威力惊人的神通,自然也就功败垂成。 这一重较量,便是法胜。 此术说破了似也不奇。但是,须知任何幻术法门,能够成功发挥作用,总是有先决条件的。一般而言,所面对之敌手心性、道念上的破绽愈大,幻术神通成功的可能性也将大大提高。 实际上,在摩永工与荀申交谈时,荀申便已经在暗暗观察其人心性上的破绽与缺失。他敏锐的捕捉到,摩永工几番劝慰,固然是好意;但未尝不是一种刚而自矜的心态作祟,不肯多占便宜。 觑准摩永工心性之上的弱点,荀申的“明日相思”神通就有机可乘了。 这是智胜。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言必胜。摩永工心性固然未醇,但是其人必然有一份独特的“我道”执念,设下心房,不容轻易攻破。 若是荀申所用幻术,是全力出手的大法门,诸如与归无咎比斗时所使用的“忘川”神通,那么收拾摩永工,自然不在话下。 但“明日相思”之中寄存,不过是一道了无形迹的小术。荀申更要留足一身法力,正面迎接“五音钟”的一击。 其中之把握,就难说的很了。 倘若摩永工与荀申二人,乃是萍水相逢。那荀申以这一式迎之,度量胜负,能否成功,依旧是五五之数。 但是今日乃是圣教祖庭和隐宗的争局,荀申的功行位分远在摩永工之上,况且又连胜二人,气势正盛。 摩永工口中虽说“让子之局,胜之不武”,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依旧不能掩藏对于战胜荀申,立下功勋的期冀。 这一重“势”的差别,犹如一丝阴霾,又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险之又险的改变了胜负的走向。这一环,名为势胜。 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感悟。 据实而言,在今日比斗之前,无论是归无咎自己,还是荀申,都并未把圣教一方除却利大人、席榛子二人之外的四名真传正眼相待,只道是赶场前菜,随手便可打发了。 但是如今看来,圣教一方,在此处显然是用了心的。或许,隐宗一方,也该将“岚”等数人一齐带来。 除却砥砺弟子、争夺先机这两个显而易见的意图之外,归无咎又有发现。 横看成岭侧成峰。虽然归、荀二人与利、席两位真传的交手,才能激发各自的全部战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多余的视角就完全无用。这几场比斗,其实就是圣教一方的迂回考察,从侧面摸清隐宗两位真传的底细。 就在此时,不远处遁光一闪,直至近前。归无咎蓦地从思绪之中醒来,不由一怔。 原来,摩永工退下之后,又有一人——也是利、席之外的圣教真传的最后一人,施施然靠了上来。 摩永工上来的一番言语,归无咎本以为,是圣教一方提前派了王牌上场。此战若是荀申获胜,圣教中剩余的那位,已经没有登场的必要。 待摩永工施展手段之后,果然印证其并未口出大言。在归无咎看来,破解“五音钟”之局,已经是规则允许之下的极限难度。荀申能够取胜,可谓顺应天时人力,极造化之工。归无咎,也极为佩服。 就算归无咎自己上场,除了凭借“圆满之上”的境界留下一丝余力,也绝无第二种获胜的方法。 这人相貌清秀,看着甚是年轻,身着一袭淡蓝色云纹法袍,脚步极为轻快的靠上前来。 今日之会,纵然是一切从简。但是背后的分量却是掩藏不住的。两家真传,都是郑重以待,早已将自家神机气象,提升到了顶点。 可是眼前的这一位,精神面貌却是异常的活泼。双眸中甚至透露着几分欢悦与好奇,立在荀申面前,随意一礼道:“荀道友有礼了。在下柏果。忝列圣教真传弟子末席。”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荀申如何不知,眼前这一位,既然下场,就有非同凡响的艺业。但他实在难以想象,果然还会有胜过摩永工“五音钟”法门的文斗之法么? 若是过去的荀申,心意之锋锐,必将攀升至极限,投入无穷繁复的算路之中。可是自结识了归无咎之后,荀申的心念,如同打破了天穹一角,又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此时荀申神意,非但不是如临大敌的状态,反而同样松弛下来,似乎是受到这位“柏果”的感染,又似对此人即将拿出怎样的手段,抱有欣喜的期待。 心意通融之下,竟然难得的展颜一笑,道:“柏道友有礼了。” 柏果报之以一个天真的笑容,忽地一伸手,掌心之中聚起一道法力,仿佛香头之上的烟火,慢悠悠的向着荀申飘荡过来。 这自然不是正经斗法。 荀申略微一思,也明白柏果之意。指尖同样浮起一层清气,流动过去。顷刻间,两道清气针锋相对,撞在一处。 只是这一碰撞,柏果掌心那一道气息,立刻节节败退。 荀申见状微讶。以他的法力,若是和境界稍逊一筹的对手交手,纵然双方以同等法力较量,因为他境界更高,法力更精纯的缘故,自然威力要更胜一筹。 譬如第一场与霍远峮的比斗,尽管双方施展的是一模一样的手段,但是荀申依旧是“让”了一成法力。 他现在放出的这一道气息,同样是饶了一成之差,以柏果的九成法力迎之。但结果显而易见,柏果的道行,比之霍远峮明显还要逊色许多。 看来此人说自己排名圣教真传中倒数第一,并非诡言。 荀申又撤去一丝法力,只以相当于柏果来力的八成迎敌。这一回,两道气机终于旗鼓相当。 柏果却并未因为自家功行逊色太多而懊恼自惭,反而面现喜色,道:“就依这般,就依这般。柏果与荀道友斗上一斗,不限规则。可否?” 荀申眉头一皱。纵然将双方出手之威能控制在完全相同的层次,但是他道术理解的精深,变化之繁奥,不知胜过柏果多少。 霍远峮之所以用镜转之法对敌,就是忌惮自家道术精深。不知这柏果何意有这等自信,只限定了法力,就敢于自己平手相斗? 此时归无咎冷眼旁观,琢磨许久,愈看愈加觉得,这甚是清新活泼的柏果,自己似乎有几分熟悉。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异乡有同疾 出手威力大致相若,转而以道行致胜的路数,虽然法门万千,但追本溯源,依旧是以几条最根本的道理为范式,莫能逃脱之。 其中堪称魁首者,无过于“虚实”之道。 现在荀申便是如此选择的。 只见荀申大袖一展,八点明灭赤芒如同星火绽放,瞬间落定八处方位。随后八点法力胚胎,瞬间涨至七八尺高,人身大小,化作八头虎、豹、熊、罴、狮、鳄、狼、牛的猛兽。 八头猛兽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却结成阵势,步步相逼。 这一式神通,形貌虽然演变甚多,但是论根本,却是“八门金锁”的法意。 “八门金锁”,乃是本土人道文明中源远流长的几大阵道传承之一。各家隐宗,乃至圣教祖庭,十有八九都留有这一脉传承的变种。论传承之广,几乎不亚于“身外化身”等堪称道术始祖的法门。 那虎、豹、熊、罴、狮、鳄、狼、牛八种猛兽,暗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具体的如何一一对应,唯有荀申一人知晓。 若是与生门、景门、开门所显化的猛兽相搏,事半功倍。只需一半法力,便能格毙猛兽,脱门而去;若是与伤门、惊门、休门所化猛**手,全力一击,亦可破阵而去;但若是与杜门、死门所化猛兽之形搏斗,其战力却在想象之上。勉强相拼,一不留神就要身受重伤。 柏果功行较逊,荀申暂时先不愿以自家真实神通迎敌。这倒不是看不起对方。正因为明知其功行逊色,此人依旧承担压轴之任,必定有着极为可靠的倚仗。若是荀申先暴露虚实,恐怕有失。 但若是仅仅用上法力演化的简易手段,那么多半徒然浪费时间,决然收不到打探底细之效。 两相权衡,法乎其中。 于是荀申的试探之法,乃是采取了门中的一道成法。似这等传承已久的神通,本身破绽甚少,功力大小,全看使用之人本身之修为。 柏果先是一呆,随后似乎为那虎豹熊罴活灵活现的外貌所吸引,竟微微侧着头颅品鉴,坐视着八只猛兽向自己步步逼近。 直到那八只虎豹几乎便要合拢成一个圆圈,距离柏果不足三尺距离。柏果蓦地一伸拳,迅捷无论地击落在那只黑色巨鳄头上。 一声脆响,那巨鳄头颅立即粉碎,八道阵门也被撕开一个口子。柏果一溜烟似的遁出其外,面上露出又是惊喜、又是庆幸的神色,好似刚才做出的选择,并非倚仗自家道术修为,而是侥幸蒙中的。 荀申面色淡然。方才这一式八门金锁,生门、景门、开门三门,乃是示现作虎、熊、鳄三形。柏果自鳄形中突破,那是走对了路子。 大袖一展,又将一道“八门金锁”之阵重新布下。这一回生景开三门,乃是对应豹、狮、狼三象。 柏果迟疑一阵,一击击倒狮身,再度脱困而出。 这一门神通本就是以简明质朴取胜。荀申施展神通,八门合围;到柏果寻出破法,前后不过十余息的时间。 只是,荀申将此法使上七八次,每一次柏果均能择出生、景、开三门中的一门,轻松脱困。 依照斗战之法度,一种神通使上两回三回无功,便当改弦易辙,另辟蹊径。荀申之所以将此法使上七八次,正是为了寻得柏果仰赖作出判断的手段。 但令荀申感到困惑的是,柏果完全没有感辨气机、区分虚实的动作,好似做出每一个选择,都是在碰运气;而运气又真的恰好站在他这一方。 “虚实”一道无功,荀申当即变着,变化作“入微”一道的手段。 具体到神通法门上,却依旧是“八门金锁”的意蕴,化作八头猛兽相围困。 只是,与这一神通先前的数次施为不同。这一次的“八门金锁”之阵,却多出一丝变化。 在阵法成型的数息之后,阵门暗中相转一次。开门、伤门、惊门、休门相轮转,生门、景门与杜门,死门相调换。 任意一道阵法神通,将之操练纯熟后,每一门阵门转换变动,本是应有之义。但是若要变得悄无声息,神鬼难测,那就千难万难了,非得倚仗至精至纯的法力不可。 这一重变化,是在“虚实”之外,以“入微”取胜。 转瞬间,阵法再度落成。 此时这道阵中,生门为熊象,景门为狮象,杜门为鳄象,死门为豹相。 柏果面对阵法围困上来,仔细辨认了一阵。 但是这一回他眸中却似有迟疑之色,并未快速的做出选择。好在这一回八只猛兽的合围速度比前几回都要略微缓慢一些,倒是给了柏果充分的时间去考虑。 思索有顷,柏果终于定计,往那主生门的黑熊跨出一步。 荀申见到此景,心中一定。暗中法力一转,悄无声息间,生门与杜门一换,景门与死门一换。整个过程,可谓润物无声,纵然是寻常的化神境修士,也休想窥破荀申的动作。 但柏果跨出一步之后,忽然眉头一皱,好似冥冥中有所感应一般,现出几分犹豫。 但是此时那八只猛兽已经合围上来。柏果无暇多虑,一咬牙,突然转身,又似是完全在碰运气一般,聚起法力往身后那豹身之上重重一击。 此时,那只金钱豹恰好是由死门转为景门,暗藏杀气消散殆尽之时。遭柏果一击,腾的一声,立刻烟消云散。 柏果的确是一个无甚城府之人,跳出阵门之后,又惊又喜,脸色尚有几分发白,似乎尚处于后怕之中。 荀申此时蓦地惊觉,自己虽然心志坚凝如铁,无有动摇。但是与柏果比斗时,却缺了先前三场那自信必胜的道心,仿佛陷落于一场全无把握的比斗,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东西遭到蒙蔽。 面容一肃,荀申左右手掌一伸,两道气机升腾,化作魁伟峻极的一龙一蛇二相,分袭过来! 荀申终于用上了自家独有的秘法,“龙蛇”神通。 但是这一式“龙蛇”却与当初对付归无咎的神通法意有所区别。这一式对于功行不弱于自己的敌手,破绽更大,几乎无法造成威胁;但是对于境界在自己之下者,暗中以种种法门暗示诱导,敌手做出正确选择的概率不是五成,而是接近于零! 这不是正着,而是荀申另辟蹊径所创立的欺着。他是在用这一式,有所验证。 大大出乎预料的是,柏果面对荀申的真正本领,却似乎比方才面对八门金锁之阵时,还要从容许多。并未经过太多考虑,一出手便击在蛇身之上。似乎对于自己能够做出正确的决断,有着足够的信心。 蛇身一散之时,龙身光华一颤,同样也消失不见。 又快,又准! 柏果见自己所料无误,脸上泛起笑容。居然很是认真的道:“恕柏某直言。这一式神通,不如刚才的八阵之法。” 归无咎观察半晌,此时心弦一条,忽地雪亮。看那柏果的神色之中,也多出了两分亲切。同时,一个计划也在他神念之中,快速成型。 归无咎心中一哂:这柏果,该叫他什么好?失两足的独脚铜人? 当即遥声道:“荀兄。不必再战了。” ps:短章。 第二百二十四章 借道伏兵暗设谋 正在交手的荀申、柏果二人,听闻归无咎出声,都不约而同地停手。 圣教祖庭恒滑、泰玥二位上真,闻言同起遁光,来到归无咎近前。 恒滑上真往向无咎看了一眼,暗含考较之意,言道:“敢问有何见教?若是道友能够道破玄机,这一场就算我方认负。” 归无咎淡然言道:“柏果道友此战的倚仗,乃是天授,并非人力。” 恒滑、泰玥二位上真,闻言对了一个眼色。泰玥上真缓缓言道:“先前四战,都算是荀申道友胜了。” 归无咎清楚分辨,柏果的资质较寻常真传弟子而言固然极佳,和隐宗本代真传相比,也能排进前十之列。 但圣教祖庭先前出场的三人,霍远峮,秋礼,摩永工,俱有与“岚”不相上下的修为。柏果与之相较,就略逊一筹了。 而在对上荀申“八门金锁”神通时,明显可以看出。凭借柏果自家的道术领悟,距离破解荀申设局相去尚远。 但是,他却每每凭借极佳的道缘感应,突破困局。 与归无咎道途之中的症结相同,此人同样是一个“玉鼎失足”之症。只是归无咎道念、道缘俱登峰造极,唯有道基有缺;而柏果却是道基、道念俱有缺失,三足中缺了两足,唯道缘一枝独秀。 但是论弊病深浅,柏果又反较归无咎强出许多。归无咎所失一足缺陷非小,灵根资质只相当于八品;而柏果的道基、道念虽不若道缘瞩目,依旧也有相当于二三品的水准。 以圣教祖庭的底蕴,若是舍得投入,无碍其成就天玄境界。只有在最后一步时,才会遇到天堑阻隔。 荀申听闻柏果是凭借道缘感应,心下释然。 其实就算以归无咎的道缘层次之高,与荀申一战时,也是险之又险才避过种种陷阱。如今柏果唯有道缘,而道基道念却相差甚远,按理说这等挑战,是难不倒荀申的。 只是任何神通道术,修炼到极处,总要一身精气神凝练到极点,才能顺利施展,这也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又一重解读。和柏果一战时,荀申抑制了自家修为,种种最精妙的法门未能如意施展,这才暂时陷入僵局。 但纵是如此,柏果的表现也足够惊人了。 恒滑上真一伸手,道:“过来。”招呼的正是一旁独自发呆的柏果,只是他的声音轻畅,似乎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 归无咎心中一动,转念间想通此事,释然道:“看来要恭喜柏果道友,在贵派之中身价又涨。” 柏果刚刚赶到,听闻此言双目圆睁,直勾勾的看着归无咎,似乎不解其意。 恒滑上真叹道:“一时失态,却没有瞒过道友的耳目。” 柏果在圣教祖庭之中,虽然名列真传弟子末席。但是自从他堪称惊世骇俗的道缘资质被发掘后,就一直被视为利大人、席榛子之后的一支奇兵,隐然占据着圣教所布棋局中排名第三的位次。 只是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柏果的道缘之资极高;但是高到了何等程度,圣教上下也缺乏精确的把握。 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并不轻易露面。而其余诸位道尊、天玄上真,论天资是无一人及得上本代真传利、席二人的。 但是偏偏利、席二人的道途舍曲就直,用以度量柏果的道缘境界,并不得法。 隐宗荀申似乎资质不在利、席二人之下,又擅用运用虚实之变,正是测量柏果道缘层次的最佳标尺。这也是圣教一方极意请荀申与会邀斗的原因之一。 归无咎问道:“未知柏道友的道途,贵派是如何安排的?” “归某听说,三资缺一,有‘二相三匀大药’可堪医治。若归某并未看错的话,柏道友却是三资缺二。莫非还有‘一相三匀大药’不成?” 恒滑上真闻言,诧异道:“这等秘事,归道友是如何知晓的?” 归无咎心中微讶,他只是随口一说,竟然一语中的。 一旁泰玥上真走上前来,一笑为礼。似乎也不避忌门中秘辛,不紧不慢的出言,将柏果之事徐徐道来。 圣教一方之所以设局让柏果与荀申一战,确定柏果的道缘,到底到了何等境界。就是因为圣教门中,对于柏果的前途,大有分歧。 如归无咎随口所说,圣教祖庭的炼药一道,极成气候。门中炼药宗师,还真就“二相三匀大药”之法中推陈出新,将“一相三匀之法”提炼出来。 二相三匀之法,本就是将两种较优的资质折衷,以弥补弱项。如此一来,本为长处的两相也要稍微受到影响。只是以二济一,并不明显。 但若以一济二,那原本优长之处也会拉下甚多。将来若是服用此药,柏果的资质纵然比之寻常真传胜出一筹,但较之利大人、席榛子,依旧要逊色不少。 到那时,柏果的成就,至多也就是天玄上真之中的较强者。这等人物固然可称杰出难能,但是对圣教祖庭却难称有什么深远的影响。 走上这一条路,有暴殄天物之嫌。 更何况,这新近研制的一相三匀之药,尚有许多弊病。尤其是与其他提升资质的秘药同服,又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后果,局限更大。 而另外一条道路,又极为艰难,甚至可以说是渺茫。 这一条路总共分为三步。 紫微大世界中有一种异果,名为“十窍升玄果”。但凡三资有缺之人,若是所缺的一项是道念,而非道基、道缘,却可服食此果,直接予以补足。 此果之出世极为罕见,天下各宗,各门,甚至各大妖族,从来都不知晓此果的具体下落。仿佛从来都是惊鸿一瞥,现于人间,转眼一别,再不复现。 而圣教祖庭神通广大,虽未寻到此果,但是眼下已经有几分线索。 这第一步,就是寻到“十窍升玄果”,为柏果补足道念。如此一来,三资缺二,就变成了三资缺一。 第二步却是圣教一方已经完备的现成之物,二相三匀大药。 至于第三步,乃是阴阳道中号称“药中之药”的“阴阳升降大药”。得此药服之,可以保障“二相三匀大药”的药效,有增益而无减损。 若三步尽皆达成,那么柏果的三相之资,将尽数达到等同于他道缘的高度。 但是,这一条道路实在渺茫。 “十窍升玄果”且不去说它,单说阴阳道第一神药“阴阳升降大药”,此药主材四种,辅材八种,佐使配伍一十六种,俱是紫微大世界所无,相传乃是散落在许多历纪元而长存的小界之中。 圣教祖庭所掌握的小界虽然甚多,但是尽数搜罗一遍,所能集齐的药材,也不到半数。 若一意要走这一条路,只怕最后机关算尽,劳而少功。 双方争执难下,恰逢隐宗下书。于是决定,就让柏果与最擅阴阳虚实之变的隐宗荀申碰上一碰。若他道缘之高,连荀申也能越过。那么就朝着第二条道路,费一费心力。 一旦侥幸成功,圣教祖庭岂不是多出一位不下于利大人、席榛子,甚至可能犹有过之的扛鼎之才? 归无咎听泰玥上真讲完,沉吟良久,道:“我隐宗门户之内,亦有不少小界。倒也可以为贵派寻上一寻。” 恒滑、泰玥而上真闻言一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泰玥上真说起这些,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想存心做个铺垫,,十二年后胜负一分,在隐宗入世等许多大事交缠下,这也算是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 但是听归无咎的意思,似乎一步到位,竟然肯直接襄助。 恒滑上真意味深长的道:“归道友是道途寂寞,想要再造一个强敌出来?” 归无咎淡淡的道:“归某自然没有这个兴趣。更何况,以道缘而论,柏果道友在我之下。” 恒滑上真反应极快,立即道:“那归道友之意是……交易?” 归无咎笑道:“正是。归某的条件倒也简单。此战了结,约莫数十载、百余载之后,归某将在大世界游历一场。到时候,能够在贵派各大阴阳洞天穿行无阻,足矣。” 泰玥上真郑重道:“此事不必请示门中道尊,泰玥便可以给道友一个答复。若是贵方提供了阴阳升降大药中,本门所缺主药、辅药的任意一种,这笔交易就算成了。” 归无咎点了点头,貌似随意的道:“此战之后,无论胜负如何,贵方可将已得、尚缺的药物名录,传递一份过来。” 恒滑、泰玥二上真,不疑有他,欣然颔首。 …… 第二百二十五章 青山观我应如是 四场斗完,这场比试也终于到了正戏。 荀申与霍远峮等四人的交手,不可谓不精妙。但是无论这比试有多么引人入胜,除却下场比斗的两人之外,在场余人的心意,都是处于轻微的抑制状态,好似拉满弦的强弓,力道蓄足,严阵以待。 恒滑、泰玥、姚纯、孤邑四位上真,近前商议一阵,分驻四方,空出一大片宽阔的场地来。 只要荀申未遭败绩,隐宗一方,依旧是由他出战到底。 圣教祖庭两位嫡传在“三十六子图”中,利大人排名十三,席榛子排名十九。归无咎等人原本以为,是席榛子先下场接战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但却见利大人与席榛子耳语几句之后,毫不犹豫的驾遁光落在阵中。他先是遥望了归无咎一眼,随后冲着荀申从容颔首,以为致意。 两人相隔不远,对方的仪容态度都无一逸漏的落入目中。 荀申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在荀申看来,归无咎的层次,应当是利大人从未见识过的高度。修道之人,对于胜过自己的未知存在,心灵中天然会受到束缚。 尽管,其人能够通过种种修心炼性之法予以消解约束、腾挪变化;但他原本越是自信,这种心灵的拘束就愈加真实不疑。 在荀申的计划中,两人落阵之后、交战之前,他原是备下了精妙犀利的攻心之计,从圣教祖庭对本次比斗的布置入手,推表及里,打击利大人的斗志。一鼓作气,著成不刊之论,不可逆,不可违,从而为自己的胜利奠定根基。 但是现在的利大人,仪静体闲,安定从容。虽然内敛,但是却并不封闭;他望向归无咎的眼神之中,充满赞赏,似乎坦承不及,但又无损于那一身坚贞如铁的勃勃斗志。 这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这甚至让荀申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归无咎与利大人,是否在什么时候偷偷见过一面、有过交手,从而让利大人重塑了道念? 好在荀申也并未因为设计落空而沮丧。既来之,则安之。能够和圣教第一真传在同等状态下作一公平对决,同样是一大乐事。 荀申率先出手。 大袖挥洒成圆,一身法力聚拢,蓦然化作日月星辰云雾草木之虚影,散为万象;旋即所有日月草木星辰云雾之象,又收拢为一,合为混冥。 一眨眼的功夫,一散、一合都被一笔勾销,那法力之象,已在悄无声息之间化成一只擎天大手,重重扑击过来! 法力化作具象的神通,在修道界中着实不少。除却化为神兵之外,最属常见的,就是化作手掌之形。 只是,绝大多数显化巨手之形的神通,都是以雄浑阔大为胜,力图宣示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以动人心志。 而荀申所化的巨手神通,却精微致密,仿佛介于虚像和实体之间。尤其掌心之处,有一轮红日,光芒夺目,好似那巨掌之形的法力值源泉,变化之枢纽。 姚纯上真面上忽有一丝诧异,转首望了荀申一眼。 圣教祖庭一行人中,除了柏果懵懵懂懂之外,霍远峮、秋礼三人倒也看出了一些门道。 与寻常以势压人的“掌法”神通不同,荀申的这一掌,却是以变化机巧取胜。迎敌之人,非得将一身法力巧作布置,好似闯阵一般,依照特殊的运使之法迎击,才能事半功倍的接下这一掌。若是鲁莽迎击,遭那巨手余势压迫,纵不受伤,也要气机不畅。 尽管早已知晓,荀申是与本门利、席二人处于同一层次的顶尖天才,自己多半力有不逮;但霍远峮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默默演算其中变化。 少顷,他忽地意外的发现,以自家的修为,耗费心神不过三四息的功夫,竟也将破解之法大致推算出来。 莫非,这只是荀申的试探虚招不成? 但就在他作如是想之时,荀申的掌法意境又变。那巨掌正中心的朗耀红日,突地一变,化作弯弯新月,光华澄净。 那巨掌之形原本就是精微胜于雄壮的气象,此时经历这一重转折,愈发的澄净空灵,好似道道玄机化作清流水象,凝成虚影。 霍远峮心中一动,连忙再以神识推算。果然,这一式的破解之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心中暗叹,荀申的手段,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就在他心生感慨之时,荀申那巨掌之象再度生变。 霍远峮本以为除了“日”、“月”二象之外,这一式尚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但是定睛一看,才发觉幽深之极的新月之象,又重新化作红日之形。 重新推演一变,霍远峮确认了破解之法依旧如前,并非是藏了名同实异的手段。 如此二掌之形,日月交替,反复变幻,如同正反相合,虚实相生。最后,变化的速度愈来愈快,直至变成光濛濛的一片,雌雄傍地,莫能分别。 那擎天巨手,看似牢笼天地,无可逃脱。但是推进侵凌的速度,却并不迅疾。此时距离与利大人短兵相接,尚有十余息时间。 霍远峮心有所悟。看来,单纯寻得那掌法的两种气象的解法,并不算难。难的是,辨明你与之正面交锋的那一个瞬间,此掌将会是日形而是月形,应当采用哪一种破法。 摩永工的修为境界,较霍远峮又略胜一筹。方才二掌变幻速度尚不太快时,他已经辨明,两种掌法的阴阳转换,是暗藏规律的,修为精深之人,可以用道术推演。但是具体而微之处,就非他所能及了。 但摩永工也由此放心了。连他也能够稍微看出端倪的神通法门,断然在利大人的能力界限之内。起码在这一式上,利师兄解之不难。 此时,利大人面对这一式擎天巨手,神气平和,目光遥视前方,显然神识之内,正在飞速的演算。 但是无人注意到,此时荀申的目光之中,多出的一丝锋芒。 荀申极有信心。 若仅仅是阴阳虚实之间的猜谜游戏,那么这一式神通虽然看似气象宏阔,但是论根本的精神,不过只是繁难了数倍的“八门金锁”神通而已,又怎么会用作荀申挑战利大人的杀着? 和修为相当的敌手交战,荀申并未打着层层递进,逐步试探的主意。一出手,就是他道途之上的最巅峰。 除却隐镜、求心这两道仰赖外物的神通法门之外,这一式,就是荀申迄今为止的最强手段。 此法之精髓,本也是甘堂宗一门威能甚宏的神通,荀申原本就打算结合阴阳虚实之变而有所升华,将之融汇进符合自己风格的手段。但是直到铨道会与归无咎相斗时,这一式也并未完全成型。 与归无咎相见之后,又经历了隐宗结盟诸事,荀申心境愈发开阔。这一法门距离圆满,也渐渐水到渠成,只差最后一个契机。 终于,就在三日之前,荀申隐匿气机,暗随半始宗低辈弟子在山岳之间游历,这才得到了灵感,使得神通大成。 这一式神通之名,既无关于手掌之形,又不涉及日月之象,而是名为: 观山。 三日之前,荀申在半始宗一座山川之下,一条陡涧之中。见得两名半始宗筑基境的低辈弟子,顺流放舟,陶冶性情。 其中一名看着二三十岁、将将筑基未久的年轻弟子,立在舟头,高声唱道:“我观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观我应如是……” 受这一句歌词触动,荀申由此心、意、神蓦然相合,寻到了这一道法门成立的契机。 圣教其余数人,霍远峮,秋礼,摩永工,对于这一神通的见解固然不差,但还是表象。 这一式神通,掌心之处变幻不定的,不仅仅是作为掌法枢纽的日、月二象;那一日一月反复无穷,不仅主宰自家气机,更使得那巨掌牢笼天地,借助这宏阔的气势为掩饰,将空间之内的一切尽数感知。 其中法意,乃是取之姚纯上真掌心的自在神目。 表面上看来,敌手只消推算出巨掌加身之时所属变化是阴是阳,就能破局。但是殊不知,我观青山,青山亦观我。在你推算着这巨手的变化时—— 这神通枢机、化作日月的“心眼”,也在推算着你的“推算”。 这一层隐秘之极的推算,照见最终结果之后,暗藏着一道推动之力。若你的推算有误,那便无事发生;若是你推算正确,那么这道推动之力,便会无声无息的运作,使得整个巨手神通再转一层。 你在第四层,他便在第五层;若是你推算到一万层,那最后一变,就是在一万零一层;从而保证叫你做出错误的选择。 荀申对上柏果所使用的最后一式,“龙蛇”神通中堪称骗着的一手,就是多年以前“观山”未成时,荀申从已有神通中引申的残次品。 从头到尾,只是短短二十余息时间。当那擎天巨掌终于落下时,利大人,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利大人面上镇定如恒。他确信无疑,最终巨掌加身时,乃是新月之象。果断使用新月之变的破解之着,反手击出! 荀申心中暗赞。利大人,果然是推算到了正确的结果。 但是,这一切都在巨掌“心眼”的观照之中。其中潜藏之力生于无形,推动最后一变,由阴转阳。 ……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丹气内壮济微瑕 这一式神通落成,敌手一旦做出选择,气机相合,再也变化不得。却不似“八门金锁”一般的古法神通,尚有改弦易辙的余地。 只要利大人由此受创,哪怕只是一线颓势,荀申也可将这雪球无限滚动下去,直至奠定胜局。 利大人法力气机纯熟老辣,瞬间就化成一个简明的手印。只是这手印和荀申“观山”神通的巨大手掌相比,却要小得多了。 二者蓦地贴合,猛烈撞击在一起! 荀申双目,一直盯紧战局。虽然心眼窥探,利大人已经入彀无疑;但是不到最后,总有变数。 此刻见双方法力交错,这才精神一振:是自己胜了一招。 法力相交的一瞬,利大人立知不妙。 按理说他这一式回击,便如钥匙插入锁扣之中,应声而解。但是他现在却感到,恍如血肉之躯一拳击在铁石之上,虽然阻住了来袭之势,但是自己筋骨血肉、法身元气,俱由此剧烈一震,几乎受创。 心中立刻省悟,是方才错断了荀申的神通虚实。 但是利大人却不慌不忙。只见他双目一闭,把身一定,似乎催动了什么奇妙的法门。原本略微有些不稳的身躯神意,瞬间从飞扬浮躁之中镇定下来,重回无懈可击的精妙状态,甚至比临战之前,犹有过之。 圆全之韵。 归无咎心中一动。在他尚在灵形境时,遇到金丹修士,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身上抱圆执中、动静皆定的奇妙韵味。 此时他已经是相当于元婴境的修为,但是那一种精妙超迈的圆满感觉,又重新降临。毋庸多言,今日能够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必不是金丹境的手段。而是另外一种法门,与之似是而非。 归无咎脑海之中有一道光芒闪过,蹦出了两个字: 丹道! 只是,这丹道的手段,比归无咎预想的要强上许多! 在刚刚进入本土人道文明时,归无咎就从载籍之中知晓。本土人道文明,并无“仙家四辅,丹符阵器”的说法,而是以阵道、器道、通灵师为三辅旁门。 至于丹道、符道,乃是乾元、上清二宗秘而不宣的法门。 其中丹道一门,内炼外炼,善能巩固根本,使得圣教嫡传,根基之厚较其余隐宗门人略胜一筹。 七十七家隐宗,论嫡传门人的规模,要远远超过圣教一方。但是历数整个隐宗,除却应时而出的荀申、陆乘文之外,能够将功行锻炼到相当于代螺宗“岚”的层次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而圣教祖庭功行臻至与“岚”相当水准者,却有七八人之多。其中功劳,十之五六便是在“丹道”一门奠定根基的妙用之中。 一二载之前,此法归无咎粗略知晓后就丢在一旁,并未太过看重。 似这等提升自己功行、超越神通极限的种种妙法,总是有穷尽的。远的如当年余玄宗功法“法象由人”,近者如刚刚摩永工所施展的“五音钟”神通。任你增幅再大,总也以止步“圆满之境”为限。 对于真正功行到了极处之人,这等法门并未有太大用处。故而在归无咎心中,这丹道之法,便如同当初自己为越衡宗著录的《持心卷》一般: 对于提升门人弟子的综合水准,固然大有用途;但若要改天换日,影响大争之世中最顶尖的一批天才人物,必是有所不能的。 但今日一见,归无咎才知晓是自己小看了乾元宗的道术。 对于利大人、席榛子这般功行无限接近圆满之境的顶尖天才,“丹道”之法门固然不能突破天地法则限制,使其功行更上一层楼; 但是这份增幅,却并未消失。只是由外而内,由博而约,由扩张转为收敛,化作一种元罡一振、净化己身的奇妙用途。 若是你受创较轻,并未涉及根本,把自家丹田之中自幼由“丹道”积蓄的力量释放出来,足以使得涤荡微瑕,重复圆满。 这一道法门,既然能够对圆满之境的修士生效,那么到了天人三境甚至天玄境界,同样会具有妙用不失。这却是一重影响大势力实力对比、不可轻忽的手段。 同时,今日所见,也解答了归无咎的一个疑问。 《三十六子图》之中的人物,尽管将来随着时势的发展,排名未必没有变化。但是其现时的排名先后,定也是大有根据的。 而利大人的排名,是副册榜首。归无咎早就揣测,能够排到这个位次,必定是有什么确凿可信的倚仗。 现在看来,仅仅凭借“丹道”中元罡涤荡之法,利大人,便有这个资格。 陆乘文在归无咎身畔,凝视战局。 陆乘文见荀申神通建功之后,利大人立刻以妙法补救,本来甚是忧心;但陆乘文毕竟目光锐利。他注意到,利大人使用完丹道法门之后,固然恢复如初,但是面颊上却出现了一道有异常时的殷红。 不由松了口气,道:“圣教此术虽然神异,但荀道友依旧大有胜望。” 陆乘文的判断依据,归无咎自然明白。很明显,那“丹道”中净化己身的法门,并不能无限制的使用。 就算并未看到利大人面色变化,此理归无咎同样也能猜得出来。若是无有任何限制,就算是辰阳剑山和原陆宗,也决没有如此逆天的法门。 刚才这一式交手,自道法上而言,是荀申胜了。现在看来,利大人的防御之法,有使用次数的限制;而荀申的神通法门,却层出不穷。 如此一来,若是荀申依旧能够维持“观山”这一式水准的攻势,而利大人又迟迟寻不到破法,那么将利大人“丹道”之法消耗殆尽,就是荀申的取胜之时。 战场之内,利大人恢复圆满,立即蓄势反击。 但见他长袖一抖,掌心中已经浮现出一株三尺高的玉树。此数枝条之上,结满金钱符纸。总共赤黄绿黑四种颜色,每种七枚,累计二十八枚。 上清宗“符道”法门! 此法乃是圣教嫡传压箱底的手段,一旦神通种子炼化成符,自家道途便书写上了重重的一笔,再也修改不得。此等法门,等闲绝不会轻使。 先前霍远峮等四人,所掌握的神通符箓远较利大人为少,更不会在与荀申的让子之局中使用出来。 利大人摘下两枚符箓,默念法诀,便要施展手段。 方才归无咎总是觉得,局面并非像陆乘文想象的那般乐观。但是症结究竟在何处,他一时间也是模模糊糊,并未分析透彻。此时见利大人镇定之极的实战手段,蓦地想通,低声道:“不妙。” 陆乘文一愕。 不过区区两息之后,战局之中的荀申,同样双眸中精光一闪,似乎与归无咎心有灵犀,再度断然抢攻。 荀申灵明中本就有模糊感应;再加上他迅速解剖了当前局面,得出一个结论:他看似占的一式上风,但若不能连续争先,落败就在眼前。 五指当空虚点,生出一道尺许大小的气旋,向着利大人冲了过来。 这其貌不扬的一式,正是以“求心”神通为本体,却裹挟着“凌人”神通的气象。这一道法门,和铨道会终战时先后对归无咎先后动用“凌人”、“求心”二神通的效用,是完全相同的。只是现在两道神通合为一式而已。 若是面对的敌手不是圣教祖庭的第一嫡传,有着不可预知的底蕴。哪怕换作一个境界与自己相当的隐宗天才。荀申也相信:单凭这一式,自己已经可操必胜了。 这“借法天玄”的一式,纵是以归无咎的至高道缘,那日也只是险之又险的做出决策,寻到那不可思议的正解,从而避过。 可以断定,此法必定是超脱利大人能力界限的。 见到这一式进袭,利大人本想不管不顾,以攻对攻。但是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心田之中立刻生出一丝不豫之感。于是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将两道符箓收起,利大人凝聚一身法力,先为固守。 体察不过一二息的功夫,利大人便悟到了荀申来袭之势中的“凌人”精义,非得正面迎敌,破势争锋不可。 毫不犹豫,利大人法力聚于指尖一点,当面刺来。其中所包含的,同样是其浸淫已久的一门神通道术。 但是两道气机一交,利大人脸色倏变。他感受到,自家法力中的半数,竟被荀申的神通法门所化去,纳为己用。原本旗鼓相当的法力对拼,霎时间变成以三敌一。 此景在荀申预料之中。 以利大人的境界,无论道缘道法,能够窥破这一式中“凌人”神通的精义,并不为难;但是若要看破借法天玄的“求心”神通,就非他所能及了。 此时利大人已经抵挡不及。眼看就要落败之际,他掌中三尺符树,似有灵性一般,一枚黑色符箓自动落下,无风自燃。 利大人身前,蓦地多出一道宛如蛛网的神通,绽放出丝丝青芒细锁挡在身前,将“求心”的来袭之力抵消的七七八八。 这符箓之树的妙用,几乎和九宗道术中的本命法宝有七成相似,只是内外有别而已。 但是,纵然仰赖符箓中的神通种子相救,此时尤有两分余力,将利大人震得血气翻涌,神意困顿。 利大人也知,现在不是吝啬底蕴积蓄之时。毫不犹豫,把身一立,再度动用了丹道中涤荡净化的法门,圆全之意一散,身躯神魂再度完好如初。只是二次动用秘法,利大人脸上,却变成了仿佛醉酒一般的赤红色。 归无咎心中一跳。荀申以借法天玄的“求心”秘法,再度抢攻一招,距离扭转局势又近了一步。若是自“观山”、“求心”之后再胜一式,那么胜负或许较他心中所想有所转机。 此时利大人眸中冷光一闪而逝,随后归于平静。只是面上尽是决绝之意。他还是小看了荀申的手段,才在短兵相接之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此时荀申又凝聚一道上乘神通,攻杀二来。但利大人仿佛未见一般,再不理会荀申手中动作,两枚符箓飘荡而起,旋即献祭于耀目火光之中。 两枚符箓,各有精妙呈现,化作两道字迹。 那赤色符箓,所现者是一个大大的“炎”字。 而另一枚绿色符箓,所显化的却是另一行文字:“得旨青冥外,虚心两界空。” 归无咎眉头一皱,体察这十个字的意思,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ps:遇到需要构思斗法、设定相关的章节,就只能两更了。其实这一章和下一章连起来看,设定全部展现出来,阅读感受会更加舒服。想写一个大章的,但是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攻守异路 针锋相对 利大人所施手段之中,那个“炎”字符箓,瞬间爆发膨胀,如一朵烟花绽放。随着利大人手指之处飞驰激射,又转而变做万千零碎火星,聚敛成势。 而那化作“得旨青冥外,虚心两界空”十字的符箓之形,旋即化作一道乳白色的气罩,依附在千万火焰之上。 火星飞腾,化成青雀之形,向着荀申冲刺过来! 荀申大袖一张,浑厚法力涌处,瞬间凝成一枚似镜似盾的圆盘,甩手脱去,正面遮护。 这一式防御神通,看似只是法力化作两寸厚薄的圆盾。但是其中暗藏了极其精微的阵法之理,层层叠叠,千回百转,通过无数变化、万千歧途,设法消解来力。 其中妙义,却与越衡宗守卫据点的大阵“如意门”有几分相似,只是变化之数略少而已。 可是当那飞鸟撞在圆盾上,想象中的攻守对撼的壮观声势并没有发生。火鸟之躯,仿佛没有经过任何阻碍,就从那圆盾之上穿透过去。 而荀申法力所化的圆盾,却依旧形貌完整,同样没有一丝欠缺。 陆乘文一怔。眼前所见,几乎让人怀疑是空间神通一流的手段。但是那等手段,唯有天玄境后方能使得。元婴境中,利大人的神通道术能够取得类似的效果,也堪称神异了。 归无咎微微摇头。 这个道理甚易想通。纵然是世俗之间两名力士角斗。其中一人身披一副上好的铠甲,护住要害。那么此人若非实在蠢笨,便不会一味地仰赖这幅铠甲消极防守。 正因为有铠甲护身,反而能够更加肆无忌惮的进攻。 乾元宗丹道法门,练到极处,能洗此身微瑕。但是若将这等神妙手段,当成守护己身、预防万一的最后一道防线,那就是在太过消极了。 相反,围绕此术,必定会衍生出完整而精密的以攻为守、以伤换伤的斗法神通。 在利大人所掌握的法门中,其中品质最高、堪称压箱底手段,就是化作“得旨青冥外,虚心两界空”十字的“青冥符”,此符中蕴藏一道神通种子,名为“青冥两界”。 这一道神通,乃是与其余的杀伐神通配合使用。杀伐神通一流,一旦得这一道“青冥两界”加持,便有一种妙用。 此法附持之后,自家出手的杀伐神通,再也不能被敌手之法力变化遥隔在外。一旦敌我两道神通相互碰撞,却会如同另外开辟一重空间一般穿渡过去,两不干涉。 此时,若是敌手所布神通法门纯系防御,那就形同虚设,一击落空。一个不留神,胜负便已定局。 但是荀申思虑何等周密?归无咎想到了圣教祖庭可能围绕“丹道”法则创设奇特的对攻之法;荀申身在战局之中,算路思考更加投入,同样也能想到了这一点。 那形似圆盾、又似圆镜的防御秘法,虽未能阻截利大人的飞鸟火星,但就在两道神通相交而过的一瞬间,圆盾蓦然化作一柄乌黑利刺,猛地扎了过去。 利大人神色淡然。荀申能够做到这一步,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这倚仗“丹道”的斗战策略,本就是正反两便。纵然你做到最佳应对,同样难免落在下风。 “青冥两界”的符箓加持乃是以十息为限,并不仅限于一道神通之中。利大人此时手上法诀变幻不定,一连二三十种神通道术不断地使出,攻势猛烈不绝。 而荀申的回应也是连绵不断,无有止歇。只是,双方每一道神通都是如那火焰与圆盾一般,纵然相较,也是穿透过去,绝不互相阻碍。 局面纷繁,变幻不定。 “青冥两界”的用意,就是断绝了以远程神通“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可能,双方均是只攻不守,只得凭借一身深厚法力,将落在近身处的来袭之力强行阻断,抵挡。 有深厚法力护身,元婴真人的身躯坚凝如铁,百炼胜钢。纵然是近身抵挡,其实也无伤大雅。但是各家神通法门之中,总是暗藏了千奇百怪的震动、侵蚀、灼烧、暗刺的力道,不住地侵蚀着对方的身躯与元气。 利大人、荀申,各自贴身接下对方一连串的神通攻势,此时虽然气度如恒,但是面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身躯之内的气机腾涌、血气浮动,骨骼震颤,更是难以避免。 面对这不利态势,荀申唯有暗暗调息,强自忍耐。 但利大人却身躯一定,暗施法诀。一种抱圆执中的意蕴扩散开来,他身上所受细微伤损尽数痊愈,重回圆满状态。只是,他前两次使用“丹道”法门之后所造成的面颊殷红之貌,却隐匿起来,恢复如常了。 “青冥两界”撕裂攻守,使之泾渭分明,果然达到了主动兑现“丹道”之力的目的。此时利大人的状态远较荀申为佳,已经占得上风。 陆乘文面有忧色,道:“利大人这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交换攻守之术,似乎对于荀道友万变无踪的道术风格,十分克制。” “看来,还是需要归道友出手了。” 在此战之前,陆乘文对于荀申是相当敬服的。除了归无咎这境界比荀申更高一层的人物,同等修为之中,陆乘文实在想象不到,有谁能够胜过荀申一头。 但利大人这依托于“丹道”、看上去极为简明的交换攻守的战法,一旦先手使出,的确是任何神通道术也无可奈何的“阳谋”。 利大人却行事极为紧凑,掌中金符宝树一摇,又有三枚符箓脱落下来。 这三枚符箓虽然同样显化字形,但是却仿佛蚊蚋一般极为微小,看不大清楚所书为何。那字体刻印在石子大小、形同不规则冰晶上的每一个平面,看上去也别有玄奥。 利大人心中却暗暗摇头。 此战之前,他心境气机,都调整到一个极佳的状态。绝不存在什么骄矜轻敌之心。 但是一旦与荀申接战,他还是自然而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先以静制动,窥看对手之手段,再做决断。 孰料如此抉择,实在是违背了自己善于简化局面、先发制人的作战宗旨。一日间仅能使用三次的元罡丹力,竟被白白消耗了两次。 虽然第三次机会,他如愿以偿用在主动出击之上,也成功收获了效果。但是外人并不知晓,“丹道”之力,一日以三次为限。现在他虽然占得上风,这一足以致胜的法门,却不能再用了。 利大人对局势判断可不若陆乘文那般乐观。 此时荀申状态虽然较差,但是若是其再度动用了如同“观山”、“求心”一流的大神通,在神通道术上胜过自己一两回,便足以扳回局面。 因此利大人三道神通旋即发动,意在抢攻压制,牢牢守住优势。 荀申的回应也如期而至。 但见荀申双手一扬,一身法力升腾。旋即化作一道极为骇人的杀伐之意,凝练成拳,猛击过去! 这是简明的一式,也是特别的一式。神通名曰:“愚方。” 这一拳,幽微难测,静水深流,当中所藏刚柔、显微、显隐种种妙理,甘棠宗内所有意在抢攻压制的法力演化之法,都包蕴于此式之中。 同时,轻易可辨明,这一式与荀申所掌握的其余神通,大异其趣。如“龙蛇”、“忘川”诸法中蕴藏的虚虚实实的道理,乃是荀申道途中最有心得处。但是此等精义,在这一式“愚方”之中,不见纤毫。 相反,这却是荀申使出的唯一一招只攻不守、万化如一之法门。此刻利大人的“青冥两界”已经失效,但好似荀申却依旧沉湎于狭路相逢的执念之中。 法虽万变,终有竟时。这是荀申一直深藏,走向自己“反面”的一式。 利大人能够看到的,荀申如何看不到。 若是再这般见招拆招的斗下去,利大人先占优势,攻势源源不绝,荀申全无反击的机会。 僵持固守已经全无胜机,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之一最强烈的反击,交换伤势,将利大人的攻势打断,拒止,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纵然他荀申损伤更大—— 但无论是“观山”还是“求心”,荀申的神通道术,心意一动便可施展,却要比利大人炼化神通种子的道术快上一丝。 只要利大人稍微受损,后续攻势慢了一瞬,荀申便得以抢回先手! 利大人蓦然抬首,和荀申四目相对。 一瞬间的眼神交流,荀申读懂了他的心意:不要小看了人。 纵然你荀申通过这一式不要命的交换夺回先手,但是接下来荀申发动进攻时,他利大人同样不会先为固守;现在荀申所做的,就是下一刻利大人的选择! 归无咎心中默然。利大人状态占优,而荀申在道术法门的变化上有优势。若是双方都不愿意妥协,都要牢牢把持自家的优势,那就只有强项到底,看谁先倒下。 “且慢。” “住手。”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遥遥传来。正是圣教一方泰玥上真,和隐宗一方孤邑上真。 同时,一道柔和曼妙、了无形迹的法力突然显现,将荀申与利大人隔开。 泰玥上真沉默一阵,率先言道:“这一场就算作平局如何?” 姚纯上真道:“可。”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二元合一繁化简 荀申能够与圣教排名第一的嫡传弟子战成平分秋色,已经大大出乎姚纯、孤邑二位上真的预期。现在,荀申、利大人二人的战力都不再圆满,按理说,应当是归无咎出手,和圣教另一位嫡传席榛子作一番比斗。 但是出人预料的是,荀申坚持要与席榛子再斗上一场。 归无咎心中讶然,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荀申虽然只是小有损伤,稍稍调息数日便可恢复圆满,但面对劲敌,这差距依旧是难以逾越的。 尤其是席榛子已经将荀申、利大人二人的比斗尽数观察了一场,断然不会犯利大人已经犯过的错误。 面对归无咎的提醒,荀申淡然一笑,道:“此战志不在取胜。能够以种种变化试探此人深浅,便于愿足矣。” 此时圣教那一头,恒滑、泰玥二位上真姑且不论。霍远峮、秋礼、摩永工诸人,此行之前就隐约知晓,隐宗真传荀申,多半是与本教利大人、席榛子二位师兄、师姐功行相若的人物。 当时听闻这消息,几位心中已经大受震动;但尽管如此,在诸人心中也只是以为双方道行大致在同一水准而已。几位圣教嫡传无不坚信,真正交手,利席二人多多少少要胜过隐宗真传一筹。 现在荀申、利大人二位的战果,让几人都是默然无言。 有一个念头在几人心中翻腾,只是不便说出口:圣教的道法、底蕴,当是在隐宗之上的。那岂不是说,若是双方交换门庭,荀申的成就,还要更在利大人师兄之上? 只是席榛子却并未受到种种畸念影响。听闻依旧是荀申搦战,好似只是大风吹过耳,无有表示。将袖中小囊内所藏的最后一枚草杏果仁丢进口中,嚼碎吞咽,这才施施然下场。 面对荀申,席榛子直勾勾瞪了一眼,口中毫无感情的蹦出几个字:“我赢了。你没有机会。” 见荀申并未回应,席榛子又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你放心,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绝对不会藏招。尽管这样做暴露底细,对于下一次的交手没有好处。” “但是下一次的事情,又何必太早作考虑呢?眼下,我只要赢的漂亮。” 此言听着有些古怪,又有些有趣,不像是个正常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但荀申却只是微微点头,以作回应,似乎见怪不怪。 拉开阵势,席榛子向后一跃。 她的动作极快,似乎是吸取了利大人上一战的经验。反手虚空一托,一株二尺多高的玉树便浮在掌中。其中二色二十四道符箓,宛如树叶一般挂在树上。 席榛子极迅捷的自那玉树顶端,将最高处的那一枚浅白色符箓去了下来,当空一展。此道符箓之中,化作一行三寸多高的字迹,看着甚是清晰。 只是这句话本身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 “万法归一一生二,二中存一。” 这十一个字,一阵金光乱颤,旋即化作二物。乃是三四丈长短,模样一般无二、身形半虚半实的两条鲨鱼。 这两条鲨鱼,青白交加,光芒点点。分别立在席榛子、荀申二人头顶。 两条鲨鱼一个摆尾,自天上迎头落下,便荀申、席榛子分别吞了下去。 荀申本以为这是圣教的某一门杀伐神通,法力一起,便要伸手去挡。只是这一挡却挡了个空,瞬息之间,两条鲨鱼便把荀申、席榛子吞入腹中。 陆乘文忍不住惊叹一声。 但他话音刚落,再定睛细看,两条鲨鱼已经无影无踪,荀申、席榛子二人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 只是,两人身上,却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起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两人身上的气息,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 此时席榛子言道:“你放手来攻吧。” 方才她率先出手,使用一道神通种子。荀申以为她是吸取了利大人与自己交战一场的经验,抢先出手。没想到施展了一道法术之后,席榛子依旧放任自己先手。 她如此抉择,显然是并不畏惧自己动用精妙繁复的大神通道术。 荀申略一思忖,旋即掌心之中显化一术。掌心中无数细微的水汽聚集,汇成一道气泡。那气泡不多时便沸腾起来,五色迷离,明暗交错,折冲东西,莫知其妙。 甘堂宗门内有一处秘地,乃是藏在一道悬崖栈道,有无量云雾腾涌。那栈道两侧的雾气,因为一种异力催动,显化成种种具象。花鸟虫鱼,高楼栋宇,山川溪流,无所不备。 若是置身于栈道之外,仔细端详。那栈道两侧所显化的种种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象,其实是完全对称的;但是当你一旦走在那栈道之上,却会觉得两边景象,一大一小,一远一近。走不上二三里,极其容易偏转道路,从那栈道上跌落下去。 荀申掌心这一门神通,正是模拟那栈道幻象,以刚柔之变的收敛与外放,凸显与深藏,使得同一道气机产生强与弱的错觉。应对之际,也容易产生变差。 这一神通,在荀申所掌握的法门之中只是处于中等。照说与席榛子这等层次的敌手交手,是派不上用场的。 但是眼下,席榛子既然不畏惧自己先声夺人,那么以这一道手段试试水深水浅,也是可行之举。 岂料荀申一掌推出,只余下一道浅浅的气机,论强弱,大约只和二三流宗门的金丹中期修士全力一击相若。 席榛子眨了眨眼,漫不经心的伸手一弹,便将这道“神通”化去。 荀申略一思忖,又使出一道神通。骈指一伸,两道清气交缠,随即刺出。倒也有几分归无咎剑术神通的风范。 力走一边,以奇克正。乃是一门七分阳刚之中,暗藏三分阴柔的神通。这一道神通,同样是荀申当初金丹境界时修成的法诀,早已弃之多年。 但是这一击使出,比之上一式固然强了些许。但是依旧只留下一道阳刚直出的劲道,威能比之荀申预料,依旧削弱了一半。 席榛子随手一挡,又将这一式挡下。 荀申又思索了一阵,又连使两道神通。一道看着玄像通明,纯澈之极,是一束细细的水流;有一道神通轻微真一,内藏火精,乃是一道小小的火焰。 这两道神通,比之前两门又弱了许多,乃是荀申当年初成金丹境界时所修成的神通雏形,相当于归无咎一行在“红云小会”中使出的手段。 但是一旦出手,这两式神通虽若弱,其中力道,却是原原本本的发挥出来。一水一火,离身之后不该本色,分袭席榛子上下。 但指望这意在试探的一式建功,终究不能。 归无咎见此情境,若有所思。 战局之中,荀申回忆那神通符箓之中所显示的字迹,“万法归一一生二,二中存一。”心中恍然明悟。 沉吟良久,荀申道:“我输了。” 圣教祖庭几位真传,见荀申认负,都很是踊跃。 归无咎冷眼旁观,对于席榛子这一式的体悟,远较余人为深。除却他道行深湛外,更是因为,与这一式似是而非的手段,他已经见过两回。 第一回是红云小会中所遇“擒龙伏虎拳”,善能将一切神通法门,化为力、速两端的一门拳法。 第二回是姜敏仪的“武道元域”手段,能将一切法力封印躯壳之内,只能以肉身相搏决出胜负。 须知一切神通法诀,其中总是将阴阳、刚柔、表里、虚实、内外、巧拙、进退,乃至五行生克之变,种种对立之物,融合唯一,相生相成。 而席榛子这一门示形鲨鱼吞人的神通施展之后,种种神通之内的“对立”变化便不得统一,唯有先自相攻伐,好似决出蛊中胜者。 最后,只余下一种单一的性质。 好似你一门九分阳刚、一分阴柔相融汇的神通,一旦使将出来,便只剩下八分阳刚之力。 若是五分水行,五分火行相结合的法门,两者化去,那么全力一击,却连一丝威力也欠奉,二者完全抵消。 但是与“擒龙伏虎拳”、“武道元域”最大的不同,席榛子的这一门道术,所限制者只是“一式”。敌我双方,所修种种妙法,依旧可以分解开来,一一使出。 譬如刚才荀申将一水一火,分成两道神通动用,那就全然无碍了。 荀申历数自家神通法门,无一不是诸般性质混同合一,走那精微繁复之路。此刻面对席榛子的这一式,已经没有丝毫用处。 当然,若是他状态完好,凭借“愚方”一式的简明爆发硬碰硬,也能和席榛子战一个不分高下。但是他现在既然有恙,实力在她之下,那就决计不能取胜。 席榛子见荀申认负,面上也无喜色,道:“下一回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荀申似乎深以为然,轻轻点头。 归无咎也心中有数。此回荀申连战二人,平利大人,败于席榛子。但是若下回状态完好时再交手,结果多半会反过来。 若是利大人不再给与荀申抢先出手的机会,有三次元罡丹力在手,荀申断然难以取胜。利大人的以守为攻的简明手段,还真对荀申有两分克制。 而若是与席榛子交手,却是荀申取胜无疑。 因为席榛子那一门神通,并未能够如“武道元域”一般,彻底限制荀申的一身手段。荀申只需花费些时日,将原本统摄于一式之中的神通,分解成层层递进的组合拳,宛如阵法一般,将精彩绝伦的法术复现,并不为难。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心念有隙 问世留名 终于,到了最后一战。 至少是今日的最后一战——利大人在三道元罡振本之气尚未恢复时,是绝不可能与归无咎交手的。 当归无咎翩然下场时,圣教祖庭原本低声交流的几位真传弟子,蓦地安静下来,凝神观望。 尽管这种观察与好奇,在双方见面之初就已经有过一次。但是功行精微到了极处者,临战状态和往来交接之时,动静张弛,总是有着微妙差异的。 秋礼,摩永工等人是在观察,眼前这位承载着隐宗重新入世的重任、下书祖庭的始作俑者。在决战之际,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但是观察体会了一阵,摩永工等人眼中,却感受不到这份差异。似乎现在,在席榛子对面亭亭而立的归无咎,和刚才作壁上观之人,气度神采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实际上他们并不知晓,现在归无咎心中很有几分讶异。 他功行法力毕竟稍逊,铨道会时与荀申一战,也只是在临战之时心境上又迈出一重境界,才能小胜一筹。 在归无咎心中,虽然取胜之念无可动摇,但是却依旧将利大人、席榛子视为劲敌,自以为不经历一番恶战,难以制胜。 或许由于功法道途同样是走的精微变化之路的原因,归无咎遇上荀申,可谓棋逢对手。双方道法的细腻精彩之处,都得以充分发挥。 归无咎也曾经想过,若是能够以长击短,纵然利大人、席榛子二人排名在荀申之上,自己胜的更容易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这种“容易”,终究是有限度的。 关于此战的斗战路数,归无咎也有几分规划。纵览百家经典之后,归无咎对于空蕴念剑“剑鞘”一道赋身具体剑形的神通,汲取极多。 若是能够与两位圣教真传深入交手,倒是一个契机。未必不能以此战作为一个统筹消化,驻步回眸的节点,完成第二阶段的神通蜕变,从而成就“履尘”三剑之后的四、五、六剑。 但是现在,归无咎和席榛子四目相对时,却意外的发现:这一战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容易。 席榛子的双眸清澈透明,似乎道心恒定。但是这清晰而又迷离的目光中,却蕴藏着一种出人意料的满足与困倦。 这目光与归无咎相接,当中传达的情绪与意念,就仿佛席榛子本人在他身旁耳语一般,真实不疑: 胜过荀申,为圣教祖庭夺回一场胜局,就足够了。至于对上归无咎,不过尽力而为,凭借“二中存一”的道术,与他做一场决斗,伸量道行高下。 胜亦欣然,败故可喜。 但无论胜负,甚至隐宗是否出世,对于整个紫微大世界的煌煌大势,影响绝不若想象中的那般大。 她席榛子,依旧可以坐观时局变幻,时光流逝,旁观着这大世界与各大势力的沉浮兴衰,风云聚会。 归无咎眉头一皱。 刚刚席榛子与荀申交手之前,所说的那一番奇特的话语,一开始归无咎还并未太过在意。此时重新映入心田,终于省悟过来,想不到这席榛子,还真是一个身怀出世之心的人。 不过,若是归无咎知道了隐宗下书之后,席榛子和利大人两人在灵曲道尊面前的对策之论,恐怕对席榛子会有更加深切的认识,不会大惊小怪。 除了归无咎之外,席榛子的身上气机神采,同样瞒不过四位天玄上真。 姚纯上真和孤邑上真对视一眼,不由地又惊又喜。他二人固然对于归无咎的获胜有着足够的信心,但是肉未吃到嘴里一刻,终究不敢完全放下。此时席榛子的状态,等若天上掉馅饼。起码十二年前的这一战,是完全无忧了。 圣教祖庭一方,恒滑、泰玥二位上真,却相视一叹。这就是圣教祖庭一方,先前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利大人身上,却对资质修为与他相当的席榛子有意无意稍有轻忽的原因了。 最终,恒滑上真神意传音道:“此等心念,有弊有利。面对强敌固然难免遭受侵凌压制,但是她本身道念如此,内心深处总有一点灵性常明,心灯不灭。想要她道途上走岔了一步,终是千难万难。” 泰玥上真叹道:“我何尝不知此理。只是眼下这一役,终究是指望不上了。” 倘若有人,在春风得意之时汲汲于功名利禄,陷溺红尘不能自拔;稍受挫折之后却又寄情山水,说甚么万有皆空,人身如梦,故作放旷达观。此人之言语却决不可信,所谓念头通达,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我欺骗罢了。 如果今日持有如此状态的不是席榛子,而是利大人,此刻两位上真决计不至于如此之从容了,这可是事关本教第一嫡传道途成毁的大事。 但是席榛子却不同,她自家本身道念如此,好似天意有缺。两位上真虽然心中遗憾,但也只能默然接受。 就在此时,归无咎出手了。 归无咎的身躯屹立原地,纹丝不动。但是在场的二十余人,人人都觉得,阴阳洞天之内,这一方天地自然,与归无咎本人的真如妙性合而为一,打成一片。 归无咎的身后,似乎隐约可见浮云滚滚,鸢飞鱼跃,无量清波,一轮碧月。种种异像相融,内外合一,如同一轮明镜普照大地,自成方圆世界,将面前的席榛子,一口气吞了下去! 同时归无咎的灼灼目光,幽明深邃,仿佛凝成实质的威压,将席榛子的身躯完全包裹。 这离奇神妙的幻象,其实是两种神通。其一是自妙观智大魔尊处所得的“魔染”神通。另一道,是《通灵显化真形图》所成就的“隐灵摄心”神通。二者都是最上乘的幻术法门。 归无咎修为之高本就在同境界中罕有其匹。若是遇到功行较自己远逊的敌手,随手一击,使出两三成力便可致胜;但若是遇见如荀申一般能与他匹敌的人物,此辈都是盖世人杰,心性打磨早已圆满无缺,幻术法门却也难以建功。 因此,“魔染”神通除却初入本土世界时,对那境界甚高但神念甚弱的异兽“四目巴羊”动用过一回之外,一直被归无咎置之高阁。“隐灵摄心”神通,自黄阳界中成就以来,也从未使用过一次。 而席榛子,却是归无咎遇见的一个特例,资质超绝,但是斗战心念中却有固有的缺陷。 席榛子被裹挟进那一道奇妙的气场之后,只觉自己本已甚是低沉的斗志,瞬间被进一步削弱。恍惚之间,种种负面情绪一齐涌来,竟然生出一丝厌世之感。 寻常人被“魔染”、“隐灵摄心”两道神通得手,只会在懵然无觉中逐渐沉沦,永远不得解脱。 但是席榛子却有些不同。她心中的负面念头产生未久,立刻被她觉察,旋即驱散得七七八八。 归无咎暗暗惊讶。席榛子有着如此明显的道心破绽,但是此时她的神意,却是死而不僵,枯而不朽,内中藏有一点灵明,仿佛风中烛火,始终不灭。 这说明,此人虽然道念有缺,但并非是道法修行生出了破绽,而是其本心如此。 这样的“破绽”,此时对上归无咎固然是绝大的弊端,但是若是换了另外一个场合,未必不能产生巨大的受益。 但是归无咎使出这两道法门,本来就是意在压制,并未指望借着这一手一击制胜。 下面这一击,才是他临机决断,决定用于今日的真正手段—— 只见他一身法力完全聚拢归一,周身的丝丝雾气蓦然聚拢。随后化作一柄三寸剑形,停驻在指尖。 空蕴念剑。 自从“空蕴念剑”成为归无咎的独家法门之后,对于此法剑形的形态变化,归无咎也有了一定的自由度。此时这一枚“空蕴念剑”的冰剑之形,实际上形貌微变,大致相当于背上所负“山河万里”缩小成几十分之一后的模样。 归无咎动用这一式,既是临时起意,也是深思熟虑。 他原本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但是现在,对手既然露出破绽,那为何不趁隙击之,用一个漂亮而干脆的方式了结,给对手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 隐宗一方与圣教祖庭的这一场比斗,虽然隐没无闻,但是终究要有一抹亮色,通过这一次聚会传承下去,千万载后,断代扬名。 这一枚玲珑小剑出世,如摩永工等人还觉察不出什么,但是四位上真,荀申,利大人,都感到心中似有一个念头闪过,目光中带着几分疑虑,凝视着这柄小剑。 归无咎是聚起一身法力凝成此剑,但是剑成之后,这剑形之中,却似乎捕捉不到丝毫的法力波动。 身在场中的席榛子,忽然感到一丝躁念加身,难以驱逐。 但是还未等她仔细琢磨,随着归无咎指尖这一道冰剑化成碎屑,席榛子只觉一道宰制命运的力量加身,脸色忽地惨白,随后身躯一弯,软倒在地。 但是归无咎对于空蕴念剑的塑形,绝非仅此而已。 只见那冰剑破碎之后逸散的少许清气,在空中不住地游动,随后重新收敛,化作圆融玄妙、意境深远的三个大字: “归无咎。” 这三个等身大字,连同字形之后长身而立的身躯,映照在席榛子的心灵中。此刻她在悄无声息之间忽然受创,神意气机旋即崩散;先前成功压制的“魔染”和“隐灵摄心”神通的余力再度爆发,侵扰其魂。 席榛子恍然觉得,归无咎与身后青天连成一片,好似主宰己身的人间魔神,不可战胜,不可违逆。 摩永工、秋礼等数位圣教嫡传,也仿佛痴呆一般,目中所见,唯有那剑气化形的三个大字。 归无咎。 第二百三十章 再相会时属谁人 在每一次使用空蕴念剑之后,借法残余气机,显化自己姓名,并不是归无咎一时兴起,意图在此会中宣扬威名。 在独属于自己的新空蕴念剑,伴随着“天人立地根”的道途新生,成长起来,归无咎偶然间也曾经想到:“空蕴念剑”本是古神通之名。如今在自己手中推陈出新,另具独到之功,或许应该拥有一个只属于归无咎一人的新名字。 只是偶然间将此事提起两回,归无咎一时都不曾想到合适的名目。既然如此,也不勉强。 直到这一门神通的第二层炼成之时,归无咎对于剑气之显化造形愈发纯熟,这才灵机一动,想到这个主意:以后自己每一次动用空蕴念剑,所残存之气机,都将显化本名。 至于神通易名,或许等这道神通演化到彻底摆脱旧空蕴念剑的藩篱时,再做也不迟。现在沿袭旧名,以示不忘渊源;同时留下一个新的标记,正合其宜。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道伏笔,一粒种子。尽管现在这三个字还并无具体的用途,只是自家精神气象的宣示。但终有一日,“归无咎”三个字的外壳之内,会把有分量的神通奥义封存进去。 恒滑上真一卷袖,将席榛子轻轻裹住,收摄回去。 服下一粒丹丸,席榛子面上气机略微恢复红润,不多时便可站起身来,独自调理气机。看来所受创伤,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 席榛子抬起头来,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眸中透露的情感,固然有敬佩、心悸,以及受两道幻术支配下的屈服的冲动;但是更多的却是平静……与默然。 仿佛山中顽石,虽经风吹雨淋,依旧不改本来面目。 归无咎心中微讶,尽管他这一式“空蕴念剑”是留了力的;但是席榛子无论身上所受之伤,还是心境受幻术影响,依旧较他想象的为轻。 对于席榛子的独特道念,归无咎又有了一重新的认识。较之常人的分兵固守,处处力求圆满,席榛子放弃了许多;但是得以持定根本,守住最后的“点”,却反而较旁人更加牢固。 圣教祖庭一方,此刻震动于归无咎的神通道术之余,明显分为两种态度。 恒滑、泰玥两位上真,以及利大人、席榛子二人。都是经历过月余之前访客一行的,早已知道了天外有天的奥秘。此时所面临的结果固然令人灰心、惊骇,但是并不能算是超过预期之外。 充其量,只能算是预期之内最坏的结果。眼前场面,和当初利、席二人封印修为之后、合力惨败的那一战,其实并没有丝毫不同。 但其余四位真传弟子事先并无这场经历,此时眼前所见,不啻于天地逆转,阴阳交错。心中一直奉为神明的两位师兄师姐,一式惨败,所受震动,又岂是一时半刻所能消化的了的。 归无咎法力显化的字迹早已消散。但是四人之中,除了柏果目露疑惑,转首他顾外,其余三人,目光迷离,嘴唇开合,看似是望向迎面走来的归无咎,但更像是处于一场梦境之中。 恒滑上真轻轻一叹,掌中一团柔和气机蓦然产生,旋即一化为四,注入摩永工、秋礼等人的眉心之中。同时神识传音,徐徐安抚。 过了五六息功夫,四人这才醒转过来。只是神智既复,望向归无咎的眼神之中,依旧带着深深的畏惧。 荀申是见识过归无咎的剑术神通的。在他看来,铨道会时归无咎所施展的剑术法门,已经倍极精妙,堪称元婴境中的极境;但是今日所见,又别开生面,远远过之。看来,这才是归无咎有信心下书祖庭的真正倚仗。 他这段时间本以为已有所得。但是现在才惊觉,距离归无咎的真正道行,自己已然有着相当显著的差距。 若今日是荀申第一次得见归无咎出手,如此神通,荀申断然不敢相信是人间所有。 但是既有阅历在先,冷静下来回味,却能够感受得到,这一道惊世骇俗的冰剑神通,其实与归无咎从前所施展的剑术一脉相承,自有轨迹。只是精妙繁复,更上层楼,已经被推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荀申一时间倒也没有想到剑身、剑鞘之喻,只觉得像是一柄利剑,未开锋时和已开锋之后的差别。 心中暗暗揣测,这当是归无咎得了大机缘,自某一处洞天小界之中得到了上一个纪元的顶尖传承,远超当今人道修行的任何法门。 不但他如是想,姚纯、孤邑二位上真,亦作如是观。 此时,归无咎缓缓走到利大人面前。虽未出言,但是何等含义已经不言自明。 利大人三次“丹道”之力今日在与荀申的战斗中已经用过。二人若再想交手,至少要等到明日,又或者由利大人约定时间。 利大人面对归无咎的犀利目光,倒是并未有退避之意。思索有顷,沉声道:“我现在还不是归道友的对手。看来,唯有十二年后再相会了。” 见识到归无咎的手段之后,两派真传之中,唯有利大人道心刚健,最为沉着冷静。 他心中反复权衡,纵然是席榛子道念天然有缺,露出破绽。但是以归无咎那一剑的威力,就算自己以最佳状态去防御,受创或许会略轻一些,但也是绝不是动用一次元罡丹道之力就能恢复圆满的。 若想抵消一剑,至少也要将三次丹道法门用尽。纵然如此,能否尽复旧观,也是两说。 就算往好处想,归无咎的这一道剑术只能使用一次,两人所倚仗的底牌尽数剥离之后,归无咎的道术,走的是繁复万变的路子,与荀申风格接近,但实力犹有过之。 而他利大人,抛却自家赖以立足的攻守互换之法,弃简从繁,比之荀申尚有不及,自然更不是归无咎的对手。 利大人虽然求胜之心不失,但却并非是丧失了理智,自然知道该如何决断。 隐宗这一头,二位上真听闻此言如闻天籁,对视一眼,面上欣慰欢喜溢于言表,精神也由此一振。 隐宗入世的第一步,是顺利过关了。 陆乘文却心神微微恍惚。此行圣教祖庭并未派出金丹境界的弟子,他也乐得作壁上观。数场相斗,固然都是精彩绝伦,但还是要以归无咎冰晶化剑,剑气留名的这一道骇人神通,留下了此会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一笔。 没想到一出大戏刚刚到了高潮,转瞬就是余音。 隐宗与圣教祖庭的这一次较量,其始也隐匿,其终也突兀。似乎双方对于结果都心中有数:今日这一局,只是十二年后的铺垫与序曲。 姚纯、孤邑、恒滑、泰玥四位上真,聚在一处。 恒滑上真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交到姚纯上真手中。正是先时归无咎提及的,圣教一方筹措阴阳升降大药已有或未有的主辅药材。 归无咎心中盘算,十二年后的这一战,胜是自然要胜的。但是圣教祖庭一方的请客之说,也必定暗藏了什么由头。若是双方再有什么交集,那用于柏果身上的大药,却可想方设法弄来一份。 此时恒滑上真忽然转首,自袖中取出一物,冲归无咎一笑。 归无咎心弦一跳,未知何意。 恒滑上真缓声出言,似乎并未因为席榛子惨败、利大人不战而认负而稍稍沮丧,淡然言道:“按照你我两家先前约定。今日战毕,便当提前通告十二年后的出战之人。” “想来贵方依旧是以归道友为主无疑了。而我方的出战之人,除了今日利、席二位嫡传外,另有一人。” “归道友一望便知。” 随声递来的,是一道窄窄的名帖簿册,画影图形。 归无咎心中一动。那阴阳升降大药一事,是自己主动向圣教二位上真提及。恒滑两人,却将交换讯息交到姚纯上真手中。 这也是符合礼节之举,讲究一个身份对等,也无伤大雅。 只是如此一来,这下次相会的比斗名册,就更应该一同交于姚纯上真。其交到自己手中,却透露出几分不同的意味来。 抬首一瞥,蓦然惊觉,不但恒滑、泰玥两位上真,圣教第一嫡传利大人,就连刚刚专心致志恢复伤势的席榛子,都有意无意的注视着自己。 这种察言观色的态度给归无咎一种感觉,似乎圣教一方,认为己方的出战之人与归无咎之间,似乎有什么渊源或牵连。 归无咎也不扭捏,法力一送,那道画影图形,蓦然化作尺许宽的图卷,出现在归无咎面前,显露出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清新素雅的面容。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扑朔迷离 阴阳入局 出现在图卷之中的,是一个相貌素净的少女。看上去虽然气度清逸,脸上挂着两分笑意。但是这笑容杳然出尘,其中并没有多少温度。 当然,也并不教人觉得寒冷。 恰如一杯与体温相当的清水,除了有形有质的触觉之外,再也不甚下一丝一毫多余的感受,平平淡淡,韵味悠长。 阮文琴。 归无咎心中微讶。 在归无咎判断中,原本以为是御孤乘的可能性较大。尽管半始宗高柳等人因为圣教祖庭的原因而暴露,圣教一方所请援兵是御孤乘的可能性,在归无咎看来大大降低了;但是归无咎依旧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阮文琴。 归无咎心头,有一些念头浮起。 眼下他心中所想,还不是与阮文琴道术相通,借助异宝走上相同的结丹之道一事,亦非十二年后重逢,再续前世之缘的风花雪月。 整个紫微大世界的局势,稍微有些出人预料。 归无咎之所以并未想到阮文琴头上,道理很简单。阮文琴可是通过三生阴阳洞天前往荒海一行的;然后又不知通过何等秘法再度穿越一重界天,来到幽寰宗九周半山,并在天悬道的顶端留名。 很明显,阮文琴背后的阴阳道势力,已经和九宗产生了极深的交集,甚至是九宗之中某一宗、某一位大能,暗中在本土人道文明之中缔结的友盟,也说不定。 更何况,阮文琴资质虽佳,但她能够修炼到现在的层次,那么其所修功法神通的精妙高深,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归无咎原先的判断中,阴阳道势力,是本土人道文明之中潜藏甚深的势力,应当游离于圣教祖庭、隐宗联盟的视野之外,入世并不太深。 这一点,从藏象宗杜明伦对于本土文明的认识,与现实有着一定程度的脱节,可以得出结论。 归无咎头脑之中,飞速的闪过一个念头:圣教祖庭是否已经知晓九宗的存在,甚至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将自己所搜集到的信息尽数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归无咎还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从目前来看,无论是圣教祖庭还是隐宗连盟,依旧存活在本土世界的固有观念之中。否则,两大势力的行事方略,断然不是如同今日一般。 现在分明可以看到,这一层封门闭户的薄膜,远远比归无咎想象的要脆弱,脆弱的像一张白纸。 想不到,阮文琴背后的阴阳道势力,竟然和圣教祖庭还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 只是这关系虽然密切,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友盟,因为连九大上宗这一至关重要的机密,阴阳道都并未与圣教一方分享。 但是这也给归无咎敲响了警钟——只要阮文琴,抑或她背后的的阴阳道势力稍微口风不严,整个本土人道文明,都将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归无咎心中一沉。他进入本土人道文明已有二三载,仰赖妙观智大魔尊所赠变化气息的秘法,以及其压轴神通“空蕴念剑”本就与本土文明极有渊源、易于取信于人这两件事,他隐匿身份崭露锋芒,可谓如鱼得水。 直到今日,才蓦然升起警钟。原来形势要比他想象的严峻的多。 圣教祖庭一方与阴阳道产生联系,但是却不知道九大上宗的存在;九大上宗同样与阴阳道产生关系,但是对于本土人道文明的判断,依旧大有脱节。 这阴阳道,在紫微大世界中,在圣教祖庭和九大上宗之间,又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另有一事,阮文琴分明还只是金丹境界。莫非她对自己的挑战,是走那“金丹一式”之路不成? 恒滑上真等人,都不动神色的观察的归无咎的面色神态。但是归无咎既然有所察觉,又岂能露出什么马脚。 他现在虽然心中思绪腾涌,但是面上却是平平淡淡,什么也看不出来,至多只是对图卷之中,十二年后圣教一方自信推出的敌手,有几分神交之谊罢了。 恒滑上真见看不出破绽,冲归无咎一笑,和悦道:“这一位少女,名为阮文琴。说来惭愧。此人虽然资质绝代,堪与归道友争锋。但是其实并不是我圣教祖庭自幼培养的弟子。不过,十二年后,只要给她暂时安上一个圣教门人的身份,想来也是符合此战规则的。” 此言不但归无咎感到意外,姚纯、孤邑二位上真,闻言也是一怔。 符合规则自然是符合规则;但是这等行事到底是在钻空子,于圣教的威严大大有损,也不知恒滑上真何以能够如此坦然的说出来。 泰玥上真紧接着出言,但是他所说却与恒滑上真之言风马牛不相及:“归道友资质盖世。也不知云中派何以能够寻得道友这等绝世之才。请恕在下多一句嘴。道友是云中派故修后人,本门道种;还是俗世之中隐世明珠,为贵派掌门慧眼所得?” 若是一个心性稍差之人,听此一问,定然以为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但是归无咎通过缜密分析,早已料定无论隐宗还是圣教,目前都活在本土人道的旧有观念之中。 因此面色不变,淡然回应道:“归某是生在一处古国的山野村落,三四岁时被本派掌门真人带入门中,不再记得年幼之事。至于具体的地名方位,若是泰玥上真感兴趣的话,归某倒是可以回去之后问上一问。” 泰玥上真讪然一笑,道:“归道友误会了。之所以有此一问,其实是因为这位阮文琴道友。归道友可知,为何将你与她的比斗,安排在十二年后?” 归无咎淡淡问道:“为何?” 泰玥上真目光紧盯着归无咎,幽然道:“因为十二年后,才是阮文琴道友元婴境大成的时日。现在的阮道友,尚只是金丹境界。” 姚纯、孤邑二位上真,荀申、陆乘文,闻言都甚是惊异。 泰玥上真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道:“十二年后,无论谁胜谁负,归道友与阮道友,也算是有缘之人了。” 归无咎知他话中有话,但还是循声问道:“何以见得?” 泰玥上真言道:“无它。阮文琴道友虽然资质出众,但是修道之中却有一层隔膜,使得进境缓慢。” “平日间其所居之处,通连着一座古飞升台。唯有与那处的下界的飞升修士交游一二,才能缓解这道隔膜,加快修行速度。” 说到这里,泰玥上真眼神之中暗含探询,不紧不慢的道:“但是,不久之前,阮道友见到归道友的画影图形,却似遇到了什么机缘。这道隔膜突然完全化去,自此之后,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再无阻隔。” 归无咎面现惊讶,道:“竟有此事?” 恒滑上真颔首笑道:“阮道友的来历,在下不便多问。但是在下倒是生出一番猜测。莫非归道友与阮道友,同为天降道种,其实是自同一处下界飞渡而来,方能生出这奇妙的感应?” “据说作为人劫道尊的飞升之所的上界仙地,若降下机缘,极少落于本界之中。而是隔了一层,掉落进比紫薇大世界更低一层的下位面。” “若此猜测属实,归道友和阮道友,恐怕是有大气运加身之人。或许是自仙地入下界的谪仙人,再由下界飞升而入本界之中,寻找什么失落的奇妙机缘。” 恒滑上真之言,简直可说是是荒诞离奇,异想天开。就连他身后的几位圣教嫡传,也不由地面面相觑起来。 泰玥上真又言道:“胜战之后,做客百载。其实同样不是本教的要求,而是阮道友提出的条件。虽然她并未说明原因,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多半是归道友的存在,对于阮道友的修行极有裨益。” 归无咎心思一转。 圣教祖庭两位上真的言语,可谓坦诚之极。但是若因此以为是圣教一方的诚意,那也未必。画卷取出之后,自摩永工等人等人神态可以看出,此时分明连圣教中排名靠前的真传也并被蒙在鼓里。 更何况,若有诚意,这几道讯息为何不提前告知,而是一直在往来书信之中打哑谜,非得第一次比斗之后再揭晓谜底? 归无咎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圣教一方,已经见识过阮文琴的道行手段。 可是阴阳道与阮文琴,虽然与圣教产生了联系,但是其在圣教眼中,同样是充满谜团的存在。 而自己速胜席榛子的表现,让圣教确信,自己与阮文琴的确有什么奇特的关联。其在阮文琴和阴阳道处无法发掘到的,却避实就虚,试探到自己这里来。 若归无咎今日的表现,只是和利大人、席榛子、荀申在伯仲之间,想必方才这一番话,圣教两位上真必定绝口不提。与阮文琴的交游,只会是圣教一方深藏自珍的秘密。 想清楚这一点,归无咎微微一笑,回应道:“谪仙人……如此赞誉,何敢克当。”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十二年后,若是归某胜了,也请这位软道友,到隐宗做客百载。一应待遇,息如贵派。” 恒滑、泰玥二人,相顾愕然。 第二百三十二章 立契为证 薪火相承 两方比斗的第一阶段,以归无咎压倒性的胜势落下帷幕。隐宗一行人,也经由半始宗合界法阵,返回开元界中。 初战告捷,有数家上真提议为归无咎、荀申作一庆贺之会,归无咎不愿多事,自然是严辞推拒了。十二年后,若大功告成,纵然是盟内举宗相庆,也不为迟。现在,还不到时候。 忽忽然已经是七日过去。 这一日清晨,清莱峰云台之上,归无咎盘膝坐定,默运神思。 归无咎心中暗暗度量,传闻中阴阳道的法门,一旦臻至元婴境,便有可能一日千里,立地圆满。与荀申、利大人等禀赋道念稍逊一筹者交手,固然可以无视一个小境界的差距,战而胜之。 但是阮文琴——其实归无咎内心深处更愿意叫她秦梦霖——却是和自己处于同一层次,是紫薇大世界变革承续的新世代,最顶尖的六个人之一。若是她果然一步踏入元婴境圆满,那么以自己相当于元婴中期的法力,势不能敌。 所能倚仗的有一着奇兵,那就是姜敏仪所赠的轻微显化武道元域的手段;但真正的底牌,还是归无咎的本命神通空蕴念剑。这十二年时间里,至少也要将第三重剑法的“余音”秘术锻炼出来,才敢说胜券在手。 ——如果这一战不可避免的话。 想到此处时,眼帘中模模糊糊、变幻不定的小小影子,蓦然静止了下来。归无咎抬头一望,十余丈外,小家伙黄希音所锻炼的,正是《九元书》中泥潭雾腾、腾炎焚枯、枯干栖鸟、鸟革翚飞、飞雪沉泥等轮转五式。 现在黄希音的修为是真气境第六重。这五式同样是修炼到了第六变。现在正到了最后一式“飞雪沉泥”的收功之时。 归无咎仔细一看,黄希音所炼五式,距离“元始式”尚有些许差距。但是归无咎见之并无不满,反而甚为自得。 无它,黄希音对于《九元书》的修行,同样步步到了极境。之所以所炼五式尚未臻至当初越衡宗内、自己和宁素尘所达到的“元始式”境界,是因为她现在不过三四岁年纪。越衡宗自古及今,并未有如此低龄而入道的。 小儿的体质骨骼,身形结构,本就和长成之后有许多差别。这是功法之缺,无伤大雅。 黄希音练完这一套法诀之后,收束气息。随后叮叮咚咚跑到墙壁之下,胸腹紧紧贴墙,然后伸出右手,抚摸头顶,才退开来两步。 黄希音退后两步,抬头一看。小脸上尽是遗憾烦恼,小嘴也不自觉的嘟了起来。原来,那墙壁之上,画着极轻微的一条条刻度。黄希音看自家手掌齐平的位置,分明没有丝毫变化。 黄希音发泄似的一蹬脚,风风火火的跑回归无咎身边,双手握拳,水灵灵的眼睛一眨,脆声道:“师父。你站起来好不好?”小脸上尽是祈盼之意。 这样的小女娃撒娇,纵然是以修道人的清和心境,也很难拒绝。 归无咎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但微微一笑,还是站了起来。 黄希音立刻手足并用,不两息的功夫就爬了上来,骑坐在归无咎的肩膀上。感受到自己突然“高大”了许多,这才转忧为喜,连连拍手,抒发心中欢快。 七日之前,半始宗高梧上真随归无咎等人一齐来到开元界。 只是高梧上真并未急着让归无咎将弟子引荐于他。只是和归无咎商量之后,藏在暗处观看了一阵黄希音的修炼、玩耍的片段。 不用说,对于黄希音的超凡绝伦的资质,妙通天心的灵慧,高梧上真哪里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似乎害怕归无咎反悔一般,当即便要揪着归无咎,到天尊面前立下契约。 只是芈道尊分身,不知何故,一时不在万镜池中。 无奈之下,高梧上真这七日时间,都忙于与驻跸此间的各宗天玄上真交游结识,尤其是与半始宗同属句余地脉的,更是重中之重。不必多想,这自然是他为宗门做出的最后贡献,力求拉拢关系,结下援手。 但是这等事,单靠一张面皮是决计不成的,内中是否有什么交易和许诺,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头,在归无咎和黄希音讲到,长大以后要到一家隐宗担任掌门之职。她却立刻猴急起来。数百万门人言听计从,威风之极,小家伙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恨不得自己早日长大。 每日晨时练功完毕,都要忍不住比对一下身高,看看是不是长大了些。 虽然小孩子长得快,黄希音尤其较同龄孩童略快一些,但是哪里经得住这样日日比对。失望之余,就报复性的爬到归无咎肩上,似乎显得自己比归无咎还要高大了许多。 其实黄希音何等灵慧。自然知晓,所谓“长大”。不单单是身材长成,更多的是道法功行上的提升。但是她毕竟还是童心未泯,这才每日念念不忘。 玩闹一阵,忽地两道符书遁入洞府之中。 归无咎捉在手中,打开一观。 第一封符书是以江离宗的名义发过来的,言道芈道尊已经返回万镜池。若是归无咎有事,大可以去寻。 另一封符书,归无咎本以为是荀申、陆乘文抑或四位上真中的一人。但展开一看,竟然是高梧上真所发。其中言语,和第一封符书大同小异,言道道尊已然返回,所商议之事,尽早了解云云。 归无咎暗暗摇头,这高梧上真,还真是一个急不可耐之人。将黄希音从肩上抱了下来,嘱咐两句。便起遁光直往万镜池界门去了。 …… 归无咎一入其内,当中除了芈道尊分身,高梧上真外,还有芈道尊的弟子姚纯上真,以及句余地脉五家宗门的执掌。 很显然,这五位上真都是以为鉴证之人。 论及正题之前,芈道尊先赞誉了归无咎此番比斗获胜,大大振奋人心,无形之中进一步促进了将隐宗之盟的紧密团结。虽然第二战尚未开始,但是这一界争衡的大棋局,隐宗一方是愈发坐得稳了。 归无咎心领神会,完全明白芈道尊之言的含义。隐宗之盟,往上说是隐宗诸位先辈、前代道尊大能立下的谋略成法;就近说是当代四位人劫道尊一力主持,更有各家宗门大印中箴言寄托,法度公正严谨,人人推拒不得。 但是圣教祖庭,毕竟积威已久。七十七家隐宗内部,暗中持有圣教祖庭难于争锋的消极念头的,其实不少。只是为大势所迫,不敢声张而已。归无咎一战而胜,恰好遏制了这暗中潜流。 其中要害在于:归无咎不仅胜了,而且胜的漂亮。 圣教祖庭嫡传,从“畏之如虎”,到“不过如此”,正需要有这么一重念头的转变。看似细微,其实极为重要。这也是归无咎看到速胜机会,断然选择的原因之一。 归无咎稍稍谦让两句,转到今日所议之正题。 这一桩门户兴替之事,纵然不至于惊动“平钧玉叶书”那般的利器,但是所用符书契文,也用到了高梧上真自句余地脉一家友邻求取到的秘法契书,据说对于天玄境界也有约束之力。 这一道契书,外形倒像是一块深色树皮,纹饰斑驳,也较锦帛为厚。高梧上真将之捧在手中,递到归无咎面前。 原来,契约内容,高梧上真早已拟定。 归无咎心中一动,略微有些奇怪。高梧上真将符书送到自己面前时,脸色目光既有强直,又有躲闪,似乎做了什么亏欠自己的事情一般。 打开符书一看。开宗明义,定下了天祭器和黄希音继承半始宗执掌之位的交换条件。 随后言道,眼下黄希音年龄修为尚幼。高梧上真坐化之前,先秘而不宣,对半始宗门人言称闭关。以后数十数百载后,在合适的时间以本门宗门大印所封存示谕,以及今日之契书为凭,让黄希音结过掌门之位。 这一条考虑的也甚是周到,合情合理。 只是契文之末,却补充了一个条件:无论百载,千载,还是万载,唯有当半始宗宗门之内,又有天玄境问世。黄希音才可以卸任半始宗掌门之位。 在此之前,半始宗的兴衰存亡之责,都在归无咎今日接下“天祭器”的因果之内。 归无咎暗暗摇头,高梧此人,经历万载磨炼,果然光棍的很,竟然做出这等临场加码的事情来。他是铁了心抛却自己一条老命,彻底兴复半始宗的门庭。 尽管归无咎内心深处认为,黄希音若是一切顺利,道境也不在话下。一位天尊抑或说人劫道尊,以后在半始宗一宗的范围内,寻出灵秀之才,培养后人至天玄之境,并不为难。 高梧上真最后的执念和寄托,归无咎也完全能够理解。 但是,归无咎还是不想让高梧上真觉得,这一切通过一些小手段便能轻易得到。是以面色不变,目光盯着这两行契文上下扫动,不发一言。 见归无咎以外的沉默,高梧上真暗暗心焦。他为了宗门前途孤注一掷行险一回,其实也曾考虑到,所提这一条件是在归无咎、黄希音这样的绝世之才能力范围之内的。 只是这稍显过分的要求难以启齿,这才耍了个心机,先斩后奏罢了。这要出什么岔子,就不为美了。 就在气氛甚是沉闷的时候,归无咎之言让高梧上真如释重负:“可以。就依高梧上真之言。” ……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将错就错 示现法门 诸方既然都无异议,当即便立下法契。 这道契约除了本文之外,另外还有显化赋形之功,化作三道副本,连同正册一共四份。正卷藏在芈道尊处;三份副本,归无咎一份,句余地脉中另一家隐宗双阗宗藏有一份,最后一份,是藏在半始宗宗门大印的核心机关内。 这枚宗门大印,将以上乘阵法封印在半始宗秘地。黄希音成长到法力足以打开此印的那一日,便是她接掌半始宗掌门之位时。 至于黄希音,并未在契约之上留名。她年纪尚幼,躯壳神魄尚未成熟,并不宜勉强为之。以她的修为,待高梧上真与她见过一面,立下道心誓言,便足以为凭。 履行完程序,高梧上真对着归无咎郑重一礼。 归无咎刚要谦让,抬首一看,却发觉高梧上真虽然面上含笑,天玄境的气机也是依旧昂扬博大。但是论气象精神,却瞬间沉没了下去。好似一潭死水,寂静无波,纵然规模不小,却没有一丝生气。 高梧上真言道:“老朽先行一步。就在这数月间,半始宗内,等候归道友的到来。” 转身又对着芈道尊和几位同道一礼,第一个退出万镜池中。 几位上真交头接耳商议一阵,也各自告辞。随即高座之上,芈道尊分身,也化作一道淡淡的烟气,消散不见。 归无咎心中微觉奇怪。 刚刚签订契约之时,芈道尊分明对自己眼神示意。归无咎本以为此番议定了半始宗之事后,芈道尊是把自己留下,有要事单独商量。没想到此刻他竟然先行离去了。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不成? 再定睛一看,此时万镜池中,唯有芈道尊的弟子,姚纯上真一人。 姚纯上真微笑着对归无咎一点头,随后随手取出两方石榻,示意归无咎坐下。 归无咎心中盘算,到底是什么事情,芈道尊本人自觉不便出面,却遣出弟子来和自己商议呢? 姚纯上真并无打哑谜之意,开门见山言道:“这一段时间。吾师与几位道尊对于数十万年间流传下来,有关于上一个纪元的秘术,多多少少做了一些了解。虽都是些只言片语,捕风捉影,但也颇受启发。” “传闻太古之时的剑修,曾有一门‘剑婴’之法。尚处于金丹境界的修者,凭借此法,就可以将一身神通炼化真形,炼成与自家性命息息相关的一件法宝,借此显化元婴之象。从而使得自家一身法力,达到元婴初期修士的境界。” 归无咎闻言一怔,看这架势,是要打探自己的功行底细。 此事的确有些敏感,暗藏一人毕生修行的精微虚实,难怪芈道尊先遣姚纯上真先探探自己口风。 但要说芈道尊是觊觎自家功法,那却也未必。这不像是珍宝外物,夺之人人可用。所修道途机缘,往往是资质、机缘、资源、道法种种条件的综合。所谓合适的法门,在合适的时机遇到合适的人。天上天下,独有一份。 就拿姚纯、孤邑、越湘、路艰四位上真来说,纵然四位道尊倾其所有,悉心栽培,也不可能使四人走上与其本人完全相同的道路。 归无咎面色不变,淡然出言道:“在诸位道尊、各派上真眼中,这就是归某立身之法门,得道之机缘了?” 姚纯上真虽然并未出言答复,但是眼神分明就是默认的意思。 归无咎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在他“丹中之婴”的魔功大成之时,各家上真似乎很快的接受了自己法力和元婴中期修士相当的事实,整个过程并无太大的波澜和曲折。 隐宗一方的大人物,将归无咎的机缘当做小界秘境中的上一个纪元传承。这一点,归无咎隐隐约约心中有数。 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心中,不止是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有着一个极为具体的猜想。 少顷,姚纯上真言道:“归道友精擅剑道,心性圆融无碍。发起下书祖庭之议,更见锋芒。想不到在元婴境这一环,竟谨慎如此。” 归无咎不明其意,但也不接话,眉头微皱。 原来,那所谓的“剑婴”神通,,主要目的不在于金丹境时预先达到元婴境界的修为。而是经历了一道预演,日后真正踏步元婴时,可以照猫画虎,避过一切疏漏不足,达到一种极为完美的境界。 但是此事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所谓求全则毁,以此法进阶元婴,却要多出许多繁复的波折。 归无咎不解其中门道,但是这神色落在姚纯上真眼中,却以为是归无咎与自己意见不同,这才保持沉默,更加印证了自己心中想法。便道:“这是姚某一家之言,道友道途。自然是自己做主。所说悖谬之处,幸勿见怪。” 归无咎谦让两句,撇开此节,问道:“姚上真提及此事,莫非是想一观法门不成?” 这本来的半带玩笑的一句话,意在试图姚纯上真的真实来意。没想到姚纯上真很是认真的道:“正是。” 归无咎一怔。 姚纯上真一点头,不紧不慢的道:“几位道尊,并没有觊觎道友机缘的意思。” “前日两家比斗,归道友以惊才绝艳的剑术神通,一式胜过圣教真传席榛子,必定是千秋史册留名的一役。” “只是十二年后的对手,最后那一幅画影图形中名为‘阮文琴’的女子,分明是《三十六子图》中排名前六的一人。遇上这等对手,纵然道友有那一式剑气留名的奇妙神通,但修为境界若是有所落后,恐怕也难言必胜。” 见归无咎神色之中并无抗拒之意,姚纯上真补充道:“若是能够尽快打破疑难关隘,以归道友的资质,一旦破境,足以使得功行一日千里。破境元婴,一口气臻至二重、三重境界,也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若是请石门乙道尊能够亲览此法。就可以就一件疑难之事做出判断。琼石门内尚有一道奇特的机缘,是否对于归道友有用,眼下悬而未决” “那法门动用不易,不摸清虚实,难以抉择。还请归道友理解。” 前后因果俱说完之后,姚纯上真言道:“是否同意,归道友一言而决。几位道尊绝无勉强之意。” 归无咎这才听出几分门道。自己堪比元婴境界战力的“丹中之婴”秘术,被隐宗一方错认为是修炼了什么名为“剑婴”的太古法门。 自己在金丹境圆满的状态研磨经年,本质上是因为自己道基太差的缘故;但是现在归无咎一身气机、根骨、神魂的示现之形,在旁人看来都是圆满之极的状态,无人能够看出端倪。 在隐宗诸位大能眼中,却将之当成了什么“剑婴”法门的负面作用。 据说琼石门还有一门有利于功行进境的机缘等待着自己,只是要先看一看是否对症。 归无咎略一忖度,牵动神意。将一篇法诀刻录在一枚空白玉简上,交到姚纯上真手中,道:“就是这一道法门。” 姚纯上真没想到归无咎竟然如此爽快,惊喜之余,当即立下承诺,保证秘法仅有几位道尊观览,绝不外泄云云。 归无咎却大方得很,笑言道:“姚上真也观之无妨。” 归无咎所予神通秘诀,正是妙观智大魔尊所赐法诀正文。 只是将法诀之中,本命法宝“全珠”所起的作用,顺着姚上真所谓“剑婴”的法门,更改作“剑胎真宝”;种种法力运转的法门,也通通修改成剑道之中的名词。 归无咎这么做,有恃无恐。 因为这一道法诀的根基,是修法之人成就一品金丹的极限,所炼成的金丹,处于全无实质的虚形状态,再将约束于异宝之中,可以说为归无咎量身定做。 在本土人道文明之中,练气士结成金丹,乃是依托名为“丹种”之物,与九宗道传的“玄种”异曲同工。 纵然是第一流的真传弟子,所成之丹也不过是如“龙虎抱丹术”成就的五品金丹差相仿佛。 至于金丹之品阶能够媲美一品金丹境界的,就算在天玄上真之中,能够做到的也只是极少数。 而更进一步,有着随时推移、尽可能消解淡化丹种外力这一概念,在一品之中也力求精益求精——恐怕唯有人劫道尊,才能有这等深刻的认识。 但这还不算完。有了这一重认识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将之付诸实践,结成一颗通透虚丹,不留一丝外物实相,恐怕并非本土文明中任意一位人劫道尊所能及。 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由归无咎杜撰的“剑胎真宝”占据虚丹之位,在其中成就金丹化婴的种种变化。 后面所述,都与妙观智大魔尊所赠法诀的原文大同小异。但那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看法诀文字是精妙之极,但是却不可能进行实实在在的推演。 有了平钧玉叶书为凭,现在归无咎和隐宗一方,是有着相当稳固的信任的。但是纵然如此,若是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换成九真一假的“实话”,依旧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只是,琼石门所言的“机缘”,归无咎不知为何,忽地联想到那“琼石元浆”上去。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将来执掌地 何物堪锻炼 返回洞府稍作休整,归无咎并未拖延太久,便要着手解决半始宗这一件事。 这倒不是归无咎对于“天祭器”重宝急迫垂涎。取得宝物固然是其一,更重要的一件事却是关于三生阴阳洞天的另外一处碎片,须得得空进入一趟,观望虚实。 不过今日一行,和黄希音也算大有关联。于是便把黄希音带着,也算是见一见将来她执掌门户之地。 经由合界法阵一行,再由倦游岛转行于神熏岛,一切都驾轻就熟。唯有通行于二岛之间的赤海异力,须得阵力辅佐。归无咎自然行之无碍;黄希音不敢独自行走,被他抱在怀中,缓缓穿渡过来。 进入神熏岛地界之后,黄希音依旧没有下来的意思。归无咎也不勉强,依旧把她高高抱着,在半始宗地界之内御风而行。 修炼无日月。在大能修士漫长的寿元之中,童稚之年的短短十余载时光,加倍珍稀,总是不错的。何况经由秘法洗尘之后,黄希音向道之心澄澈无暇,归无咎也不用担心把她宠坏了。 除此之外,这也是半始宗未来的掌门“大驾光临”,给她些小小优待,也不算过分。 归无咎到来时,高梧上真却并未赶来相迎。而是匆匆发来一封符书,言道要用上数日时间调御阵力,请归无咎暂在宗门之内歇上数日。 归无咎遁光赶至距离炽城峰不远处。见这一座山峰,中藏“困仙金瓮”之妙的原高柳上真洞府,面貌与上次所见,已经大大不同了。 山峰三四十里外,有一道淡薄的气机化作法阵,将炽城峰圈锁在内。此法阵并未有什么瞩目的妙用,只是气机示警,提醒门人弟子远离此地。 山巅处,有四十八道二色幡旗阵列四方,压住东南西北的阵脚。 同一时间之内,其余三个方向的幡旗都是纹丝不动,唯有一个方向的旗帜来回招展,聚敛金光闪闪,似乎将天上炎日的热力,不住地吸纳其中。 而山脚下同样立下八方阵牌,每一处牌符俱有八道,总共八八六十四道。用心感应,总能感受到其中一个方向,似乎大地微颤。 归无咎感气敏锐,已经察觉到有八道地洞被新开掘出来,深入地底。似乎是在汲取着神熏岛地下的地力。 高梧上真早已留言说明,“困仙金瓮”之中的十二道蛟龙之力,固然极为了得。但是若要完成整个祭炼过程,还是要引动天地之力以为补充。当天地人三才之力兼备,瓮中内外通透,然后才能彻底将炉火威能抬高到极限,为了宝材的预热初炼做好准备。 归无咎粗粗观望一阵,距离正式锻炼准备就绪,尚有七日时间。 这数日时间,索性留在半始宗游览山水,放松心情。 一座方圆一二千里的岛屿,若是修道人驾起遁光全力飞遁,那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如同常人一般,单凭脚力漫游观览,那倒是十分耐看了。 归无咎正踏着一条松石小径,走在一座低矮的小山上。 那山间小径,是数十道小道往复纠缠,好似一道宽约里许的平缓正面,被分割成无数支离破碎的道路来,倒也别有幽趣。 此时,两个相貌清俊、衣着淡衫的年轻修士,正在踏步闲游,不住地低语着什么。和归无咎迎面而过时,左手边那人似乎并未在意,言谈间就要擦身而过。 但是他的同伴却突地一怔,连忙将他拉住,小声低语两句。他那同伴,闻言似乎也吃了一惊。 他们所行之道路,分明与归无咎所走小径并不冲突,一左一右,间隔着二三丈距离。但是二人却趋到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原来,其中一人半月之前和归无咎有过一面之缘。 这两人都是金丹境界,论修为并不算出色,起码距离云中派的真传弟子标准相差甚远。归无咎一时兴起,随意与之交谈起来。只是两人似乎都有些唯唯诺诺,除了敬仰之言外,也说不出什么新鲜内容来。 既然拘谨,这言谈也甚是无趣。归无咎随口勉励了两句,这两人会意,连忙拜别而去。 一连走出十余里外,归无咎暗运法力,把两人交谈之言放大了数十数百倍,传在耳前。 却听其中一人将归无咎极力赞誉,最终言道:“神气风度,宛若仙人。诠道第一,万古一人,真是名不虚传。” 另一人也随声符合。 黄希音听到两人赞美归无咎,似乎也与有荣焉。小身子拱了一拱,笑眯眯的,双眉弯成两朵月牙。 另外一人忽然道:“那小女娃不知是这位大人的后人还是子侄旁亲。神清气朗,也是最上乘的璞玉之资。我等是万万不能及的。” 黄希音闻言,更是暗暗得意。 不过,他那同伴道:“不是后人,就是徒儿。断然不是远亲。这小女孩万般都好,但似乎是骄纵太过了。” 最先说话的这人深以为然,道:“刚才没敢多看。只觉得那小女娃的目光……说是颐指气使,也称不上……就是有几分怪异。” 原来,刚刚归无咎与二人交谈之时,黄希音双手叉腰,双目圆睁,居高临下,大剌剌的打量着二人,心目中俨然将之当成自己的门人弟子。 这般神态,在二人看来,却生出误解。 此时听二人还要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黄希音哼了一声,暗想当自己接掌半始宗掌门之后,一定要好好发落这两人,使其多吃些苦头。 忽忽间已经是七日过去。 这一日炽城峰上,天地阵旗的异力顿消。似乎准备工作完全就绪。但是等归无咎准备前去相迎时,走在半路,却发现那大阵依照七日前的路数,又重新运使了一遍。 归无咎心中暗忖,想必是这“初炼”之法,出现了什么异常的变故。不过这也不打紧,不过是在半始宗多逗留七日罢了。 接下来七日时间,归无咎又陪同黄希音观览了半始宗数日之前所立的一处根本重地——真谛山。 此山原是半始宗极盛之时,一位天玄上真的洞府。先前荒废已久,无人问津。到了最近才突然重要起来:因为这是半始宗宗门大印的封存之地。 此山的洞府门户,设有一道极严的禁制,说是半始宗汇集了举派手段在此,也不为过。入阵秘诀,唯有高梧上真与归无咎二人知晓。 当归无咎觉得时机成熟,方会将之告之黄希音,也是她接掌半始宗掌门之位的时候。 黄希音闻言,却极为心动,不住地央求痴缠入阵口诀。 但是这等事关原则的大事,归无咎自然不能轻易妥协。无奈之下,黄希音只得每日跑到近前,眼巴巴的观望一两个时辰。 不知不觉又是七日过去。但是,上一回的戏码再度上演。大阵之力散而复起,重新运转。 又是七日时间…… 直到二十八日之后,高梧上真终于难忍煎熬,发来符书,将归无咎请到近前。 相会之地是炽城峰的山腹中,上、下两道法阵的阵眼处,也是困仙金瓮的正下方,当初“易形阵”所布置的位置。 此时,高梧上真环身处,三道阵法的阵基呈现三才布置,调理阵力甚是允当。但高梧上真自己,却难掩疲惫之色。 除了疲惫,更有两分无奈和尴尬。 高梧把袖一张,面前几件物品陈列,都是巴掌一般大小,只是形貌都不甚完整的样子。 一件是一枚木芯似的宝材,只是此时这木芯唯有中心一点是嫩黄色,表面却干枯异常,布满与河床干旱相似的裂纹。 另有一件拳头大小的铁块。一头乌青,一头铜绿。虽然形貌尚属完整,但是单凭这异常的色泽,就可以断定此物性灵已经损失大半。 另外两件,一件是小小的银色圆环,另外一件仿佛是半张贝壳。都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彻底朽坏,一件断成两截,一件烧穿了三四个指甲大小的圆孔。 高梧叹道:“这‘困仙金瓮’的炼器之用,远远超出老朽预料之上。其中火力,较之寻常的地火炉、真火炉、阴阳炉、五气炉、天地烘炉,威能高出不止一筹。” “原以为高柳此贼炼制法宝,是为了他自家所用。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这具秘密安置万余载的‘困仙金瓮’,是为了巫道中的大人物备下的异宝。” 以寻常地火之炉而论,宝材初炼分为“四锻”。每一次锻炼历时二十一天。但这“困仙金瓮”的三元火力,却霸道之极。“四锻”之法虽然不变,但每次锻炼只得一日,隔日一炼,七日便可完功。 不但如此,内中所藏的炼化火力也不知强横了多少。高梧自半始宗库藏内精心挑选的四件宝材,竟然都不堪锻炼,功败垂成。 高梧抱憾道:“实在过意不去。炼化‘清鉴逍遥石’的宝材,还要劳烦道友自寻。若是云中派也无有,江离宗等四派有道尊大能坐镇,想来求取一件,也不为难。” 归无咎点头称是。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尤其芈道尊刚刚寻自己索要了功法参鉴,此时自己有什么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 这时,小铁匠器灵忽地道:“归无咎。你自己便有一件上好宝材,必然可堪锻炼。” 归无咎一怔,旋即把手一张,一枚四四方方的铜牌出现在掌心之中。 ps:今天出门三趟,但还是三更成功了。求票。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以身蹈火合祭器 此物正是在云中派时,归无咎试演傀儡“谢玉真”时,偶然在那荒弃洞府之地所发现的令牌。其形貌宛若凡间丹书铁劵,能受相当于化神境全力一击却丝毫无损。 高梧上真见得此物,细细观望品察之后,略显惊讶。 对于炼器宝材应当呈现何等品质,他心中自有估量。但是眼前这一块牌符,显然与上佳宝材的气质并不相类,倒像是一件经过锻炼的成品。 他本以为归无咎料事周详,取出了预先备下的上乘宝材。但现在看来,事实大大不然。加以察言观色,不难断明归无咎所取之物,只是他临机一动,姑且相试罢了。 不过高梧上真出言相问时,对于此物的渊源,归无咎并无可以隐瞒之处。只是,为何取出此物相试,他自然不会说是小铁匠建言。 归无咎道:“堪受化神境全力一击,也算不得什么。以天地之广大,能够做到这一点奇珍异物想来也不在少数。只是,任有再强横的外力加诸其上,这牌符晦暗幽深、古拙混凝的气象却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只是一粒石子投入大海之中。” “此等气象,与‘清鉴逍遥石’炼成之后的妙用,似乎隐隐相通。一时间心有所感,故而取出相试尔。” 高梧上真听说是归无咎心血来潮的感应,也不敢轻忽。接过这牌符之后,掌心法力一起,用力一捏,似乎有三色火焰一闪而逝。 他这一捏足足动用了三成法力,但是这牌符却没有任何异状。高梧上真连连点头,道:“足用了。” 品质再佳的宝材,终究与炼成之后的法宝也是有差距的。那已经被高梧上真炼坏的四件宝材之中,以那一件木芯的品质最佳。但就算是这件宝材,也经受不住一位天玄上真以本身三成法力锤炼。 另有一点,归无咎虽未言明,但是无论是小铁匠还是高梧上真,都自有能力分辨。这块牌符正反两面皆有铭文图案,看着似是锻炼已成的宝物。 然而,法宝若经上乘法门锻炼,无论是九炼真宝之器灵,还是天祭器一流中的元灵,其存在不难察觉。甚至品质更低一筹的宝物虽无灵性,但是其中自然会留下善与法力亲和、以供运使的迹象。 因此这道牌符虽然有人力加工的痕迹,但只是被不知何等秘法,对于形貌做出雕琢,显得更加精致而已。论其本质,依旧可以当做纯澈的宝材,而非炼化过一次的成品宝物。 既已定计,就不再迟疑。 高梧上真反手一抛,便将此物丢进头顶“困仙金瓮”的入口内,然后再徐徐调用日炎、地火、宝鼎本身的三道阵力。 看高梧上真操控鼎炉,归无咎也不便相扰。 抬头一看,那炉火入口处已经不是溟濛一片、宛若神秘通道的模样,而是化成一个琉璃镜面,内中景象,清晰可见。 而那空间之内,“困仙金瓮”也完全倒转过来,瓮口恰好朝着那通道出口的方向。因而此时归无咎安坐在当初“易形阵”的位置,就可以把全部锻炼的过程一一收入眼帘。 炉胆之中,十二道蛟龙口中吐出形貌各异的气息与火焰,不断地喷洒在位居中央的这块小小牌符上。除了十二道龙火之外,在那距离归无咎目力最远的“炉底”处,又有两道无中生有的孔穴,位居左右两侧,不住地吞吐气机。 其中一道,不知是气息还是火光,呈现耀目的金黄色;而另外一道气机更加粗疏博大,但是却并不稳定,而是一阵阵地涌动,时强时弱。那气机化焰,却是形同晚霞一般的橘红。 这两道气息,虽然精纯透彻远不如十二道蛟龙所吐出的龙息。但是便如无形不可离于有形,高明不可离于中庸,大道之理不可离于人伦日用。 那十二道精纯之极的龙息,有了这看似粗拙的两道异气活力补充,却反而像是填补了自身原先的薄弱之处,阴阳相合,龙虎相济,浑然又有升华,已经臻至炼器法门的甚深境界。 见到此景,归无咎暗中放心了许多。 如果万事皆遂他所愿,归无咎宁愿自己取到“天祭器”的祭炼之法,然后再由“璇玑定化炉”来炼制这件法宝。 但是纵然高梧是将亡之人,归无咎也不会将小铁匠的威能在他面前展露。 好在这“困仙金瓮”,品质甚是不凡,归无咎也不至太过惋惜。现在见到这炉火联合天地二力所呈现的层次,归无咎是彻底放心了。 过了一阵,高梧上真将三道阵力全部调御完毕。此后只需稍微留神观望即可。腾出手来,可以分心他顾。 就在归无咎恍然入神之际,一道声音自耳边传来: “半始宗西南百三十余万里处,有一凡民国度,名为涂国。涂国西南有一山,名为幕山。却说幕山山阴处,有一古老氏族世代栖息……” 归无咎蓦地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是高梧上真说起了他的出生来历。 这,算是他辞世之前,道明心曲。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从生而灵慧,被族民视为异数;到偶的机缘,踏步道门;再到被半始宗的大神通者发掘,收录门墙;再到数十载修为,偶露峥嵘;再到真传之试,一飞冲天…… 高梧上真所言,并非泛泛而谈。以他天玄境的神意心识,当年所历之事纤毫俱在。一旦讲述起来,所有细节完全,如在目前,比任何评书戏曲,都要更精彩十倍。 进入此间洞府之后,黄希音原本百无聊赖,取出随身携带的几件玩具,独自玩耍。此刻也不由地凑到近前来,睁大双目,听得津津有味。 更令归无咎略感惊讶的是,高梧上真并非是一味缅怀曾经的辉煌,和意气风发。 言谈之中,对于何时道心波澜,对于某一位同门师兄弟的上乘宝物,生出觊觎嫉妒之心;何时对门中美貌的师姐心生爱慕,最后如愿相好之后,不过数十载,又因为对方道途有差而弃如敝屣…… 一切曾经的阴私,心性人欲之顽痼,也毫不避忌,娓娓道来。似乎只是说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忽忽然已是七日过去。 此时,高梧上真不过才讲述到其元婴境时的故事。 高梧略有遗憾,微微摇头。但是当他与归无咎二人抬首望那炉中之物,“四炼”之下,那一块用作主材的牌符,远未被锻炼到纯熟通透的境界。 高梧上真不得不为之动容,叹息道:“道友这一道宝材,恐怕天上人间,于此至极了。” 炼器之道中,也有遇到宝材品质极佳,“四炼”之后不足以锻炼纯熟的情况。但是那是万中无一的情形,所炼之材,更是非同寻常的天地奇珍。 更何况,这一尊“困仙金瓮”联合天地火力,威力极大。高梧上真自信这道炉火品质之高,纵然是道尊坐镇的大宗,也未必能够拿出与之相当的底蕴来。先前炼坏四件上佳宝胎,便是明证。 高梧上真从未想到,此炉也会出现“四炼”未竟全功之时。 不过遇到这种情况,应对之法倒也简单,不过是将“四炼”之法重新来过一回罢了。 归无咎道:“这是天意如此。” 他所言天意,自然不是说自己运气正隆,有天眷加身,合该得此宝物。而是意指高梧上真临终前,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高梧上真会意,笑道:“若果真如此,那老朽甚是感念这上天的厚赐。” …… 重复“四炼”,不是一遍,而是三遍。 到了炉中之物物性接近纯熟饱满,已经是二十一日之后。由此可见,那不知根脚的牌符,品质高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境界。 此时,高梧上真也恰好将自己平生履历讲完,似乎卸下一副重担。 自然,他所谓的“说完”,是截至于万载之前。对于高梧上真而言,他的生命,似乎在那一刻就已经终止了。其后万载的惨痛磨折,又何堪回首? 高梧上上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似乎不甘于万载虚度,独自出神半晌,高梧对归无咎言道:“这‘困仙金瓮’也是一件异宝。只是此宝虽然妙用不在天祭器之下,操控法诀却甚为简单,当年老朽困于其中不过百载,就将其完全摸透。但是此物毕竟不能运使由心,大小如意。因此才被高柳那厮藏于炽城峰内。” 高梧上真取出一枚玉简,正是他所总结的“困仙金瓮”的操控之法。又道:“若要用到此宝时,将来时机合适,归道友大可以将这座炽城峰整个搬走。” 归无咎接过玉简,轻轻点头。 高梧想了一想,又道:“高柳等人的遗物,俱都藏在炽城峰洞府的尾段,老朽并未动用分毫。若是其中有对归道友参研巫道有所裨益之物,道友大可以自己去取。” 归无咎心中一定。 但凡半始宗宗内之物,上回姚纯等四位上真一件未取。几人之所得,不过是荒岛上的几道图箓卷轴罢了。 入了炽城峰之后,归无咎见“易形阵”阵旗不见,正想找个由头问上一问,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现在高梧上真却主动说了出来。 高梧上真又交代了几件事,都是对于归无咎本人可能有所裨益之事,用心之细,归无咎也极感其意。然而,与半始宗前途相关者,因有契约为凭的缘故,他却始终绝口不提。 此事双方心照不宣即可,此时不说,胜过叮咛百倍。 主材锻炼纯熟之后,高梧上真信手一挥,早已备迄的八十一种辅助材料,也尽数投入炉火之中。 又过了十二个时辰,时刻终于到了。 高梧上真蓦地站起身来。 只见他指尖凝起一点清光,在空中虚划两下,轻轻两笔。字迹虽然潦草,但是归无咎依稀能够辨明,开头第一个字是一个“问”字。 但是归无咎还未见到第二个字,高梧上真已经反手将之抹去。叹道:“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成住坏空本是常理,还有什么看不穿、看不破呢?再留遗笔,也忒不干净。” 话音一落,再不流连。高梧纵起一身法力,凝练如一,猛然往那炉中一跃! ……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七七之炼 大音希声 就在高梧上真纵身跃入“困仙金瓮”的一瞬,炽城峰外,神熏岛上空。蓦地有无穷无尽的乌云突然聚集笼罩。原本天清气朗、万里无垠的澄净地界,好似突然被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纱罩。 耳目聪敏之辈,更隐约能够听到,云层之中隐约有风雷之动。 岛上半始宗弟子,觉察有异,都各自放下手中之事,外出观望。只是以其等之功行,除了心中惶惑惊疑之外,却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就在有几拨弟子联合一道,打算一起请教门中两位负责周济外物、功行甚深的离合上修时,却突地发现,空中一道刺目金光穿透云层,随即不过短短数息功夫,岛上重归青天澄碧,好似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许多弟子,各自大眼瞪小眼相望一阵。但既然无事,不多时便纷纷散去了。 在炽城峰内,归无咎也一度感到炽城峰中心所藏的“困仙金瓮”,似乎剧烈的颤抖了一阵。同时头顶处那炼炉入口,突地生出一朵墨云,将瓮口遮蔽起来。当中情形再不得见。 只是数息之后,一切也都恢复如常了。 若归无咎在驰骋峰外,定然能够注意到。围绕此峰三十余里之外,看似只是作为警示之用的云雾妙阵,当中其实暗藏玄机。六十四道阵力拱卫精严,相生相补却又了无形迹,将炽城峰内“困仙金瓮”牢牢定住。 高梧上真料事详审,也不愿意给归无咎平添麻烦。一位天玄上真血祭真宝,若不加以遏制,至少会有方圆数万里、持续数月之久的风霄云动,天地异象。 这座把“困仙金瓮”夹在其中的炽城峰,恐怕也要生出难以弥补的裂纹,甚至崩塌两半。 高梧上真数日之前,早已布下阵中藏阵的机关,以求此事能够平稳渡过。 整个炼宝的过程,持续四十九天。 实则按照各家各派的“天祭器”炼器之法,前后共计分为混同之炼、均一之炼、合气之炼、入神之炼、升象之炼、养元之炼、运数之炼总共七道程序,单单每一道程序便需四十九日时间。 若是再加上正式炼制之前预炼宝材的时间,那么炼宝的整个过程,纵然一切顺利,也要一年以上。甚至其中某一环节若是出了差池,炼上三年五载,也并不稀奇。 而“困仙金瓮”的炼宝之法延续了其一贯的猛烈强劲的风格,却把每一道程序简化成七日。完成整个炼制只需七七四十九日,速度可谓迅捷之极。 不但如此,炼器的七道过程之中,火候如何升降调度,元气充盈还是枯竭,这宝器当中十二条吞焰蛟龙仿佛有灵,自然就能调御妥帖。 除了无有灵智之外,单单就炼器过程之中的用度,此炉几乎和小铁匠相差无几。 这数十日时间,唯有归无咎一人在此守候。至于黄希音,早已被他就近寻了一处采气极佳的山峦殿宇,设下禁制护佑,以免误了修行。 …… 归无咎趁着这一段时间,先是在洞府门户之外设下一道小小的禁阵,以免生出意外。随后又往洞府深处走了一趟,将高柳等人的遗物尽数取了出来。 略一翻检,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异宝之外,最为重要的东西——那搭成“易形阵”的阵基、阵旗等物,却是一件不少,归无咎这才放下心来。 四十九日,转瞬即过。 到了法宝即将炼成之时,那炉口处再度露出一丝缝隙。隐约可见,五色光华在炉中来回洗礼,忽明忽暗,此时困仙金瓮之中,并无一丝烟火杂气,反而澄净如洗。 似乎一尊纤尘不染的炉中,无数水银翻腾滚动,望之便有一种质实之感铺面而来,但又挥洒如意,去留之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金瓮正中,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华,呈现极纯极净的白色。这色泽虽然显赫,但也并不刺目。 归无咎也是观览了许多炼器典籍的,知晓到了这一步,真正的炼器过程已经水到渠成,火气收敛殆尽。一刻钟内,就是宝物现世之时。 果然,默默等候的百余息功夫。那困仙金瓮一阵翻腾,好似一人喉咙之中生出呕吐之感,要将阻塞之物吐了出去。 同一时间,炽城峰外,天象再变,乌云压城,恍如四十九日之前,高梧上真以身祭炉之时。 但是这一回,护法大阵的反应速度也更加敏锐,天上乌云尚未完全聚拢,就立刻散去。半始宗内,除却恰好在外郊游的弟子略感有异外,其余安居洞府之内的人,都是相安无事,甚至压根没有察觉。 因为天祭器一流的重宝出世,所生异象规模之大,比之天玄上真血祭真器,声势犹有过之。那阵法之布置也是暗藏灵机的,天象异力来势愈足,这阵法本身的阵力也就发作愈疾,反应愈快。 一来一去,以至于今日法宝出世,声势反而较上回略小。 但是似乎正因为这阵力一起,遮掩住法宝出世的异象。归无咎定睛一看,那在炉中原本已经要顺势冲出的一道白芒,忽地极为灵敏的一个转折,返回原来的位置。似乎就赖在困仙金瓮之中,不肯离去了。 归无咎微感惊讶,不明变数何在。 就在此时,归无咎心神之中蓦然生出感应,似乎有一个清晰而奇特的念头在倾诉,饱含着稚嫩而坚持的情感: 我之出世,必要有风云聚会,震动天地,万人景从。绝不可如今日一般,藉藉无名,悄无声息地降落世间! 这分明是这新出世的宝物,传递的讯息。 归无咎心中一奇。天祭器之中固然有“元灵”,但是这“元灵”与混元真宝中“真灵”之间的关系,掐仿佛飞禽走兽与人一般。 未入仙途的飞禽走兽,虽然其已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捕猎生存之法门,但是终究不能像人一般,具有思考与情感的能力。若非修成妖兽,抑或为其余灵物夺舍,否则终生便将这般浑浑噩噩下去。 想不到这新出世的“天祭器”,竟然有这等灵性! 困仙金瓮见所炼成之宝不肯出世,仿佛如鲠在喉。接连翻转几次,就要将这宝物强行“呕吐”出来。但是内中那一团温润白芒,却滑溜的紧,牢牢占据鼎炉的正中心,不肯出世。 这等情形,当初高梧上真也并未算到。 莫非现在出去,寻几个半始宗功行较高的离合境修士,将环绕炽城峰的那一道双重困阵破坏掉? 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归无咎否决了。若是在神熏岛上升起尺许数月、纵横万里的异象,而高梧上真又不出面安抚,势必会造成人心浮动。 归无咎转念一想。这宝物既然灵智超出预期,那么不妨尝试与之沟通。 沉心静气,归无咎心神寄托于炉中,默默祷告道:“英雄不问出处。异日若能搅动乾坤,扬名三界,那么你的出生来历,纵然隐没不宣,也将会是万千修道之人口口相传、津津乐道的悬疑趣事,反而更生光彩。” “若是今后无所建功,那么今日区区万里风云声势的虚名,又能够在别人的记忆中存活多久呢?终究难逃于湮没无闻。” “今日出世无名的委屈,来日必将给你一个公道!” 那炉中之物,果然仿佛听到了归无咎的呼唤,金光一灿,骤然间飞跃而出,出现在归无咎的手掌之中,透露着温润可喜、沁人心脾的光华。 ps:时间紧,短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新生妙宝有玄机 这新出世的天祭器异宝,落在归无咎掌心之中。模模糊糊仍旧能分辨出,此物并未脱离原先那充作主材、略带弧度的牌符的形貌藩篱。 但是现在这“牌符”却缩小了不知多少倍,大约只相当于一个戒面大小。 归无咎心中暗道,若是将之镶嵌在一个精心打造的圆环上,充作戒指的形状,也算恰到好处。 但是刚如是想,一道异样的感觉却要涌入心识之中。一动念,这“戒面”倏尔涨大了几分。 归无咎精神一振,再运气操御。此宝果然是大小由心,运使如意。只是它现在最大也只是巴掌大小,相当于原先那牌符的八分之一。 此宝停驻在归无咎掌心,不加一分外力,便自动地缓缓旋转起来。 此物表面看来虽无一丝宝光异象,但归无咎心中却能感到:它似乎无时无刻间,都在被天地之气,环抱抚育。整个气象悠游卷舒,抱德含和,好似天地化遇之精,自动接受者界中五气陶冶温养。 不仅如此,此物虽然是在归无咎掌心转动,但是其给归无咎的感觉,却是寂然凝虑,蓄素守中,仿佛经历万千岁月洗礼,无定无垢。 这一重境界,比之近道大能博大淹深,以我为主的气象,似乎更胜一筹。数月之前,路艰上真的蛇蜕异宝惊鸿一瞥,似乎远不如这一件新出世的宝物。 归无咎暗暗将之与璇玑定化炉出世之时的情形做出对比,评判孰优孰劣。 在归无咎心底看来,此宝纵然品质再高,到底是以本土人道文明的法门炼成的“天祭器”。与璇玑定化炉这等在混元真宝中也属顶尖的宝物相较,就算略逊一筹,也完全可以接受。 但是归无咎但是仔细比较了一阵,答案却出人预料:二者似乎各擅胜场,各有优劣。 归无咎难掩心中喜悦,当即便要试一试此宝之功用。 把手一扬,任由此宝在空中来回盘旋。归无咎神识之力往上一迎,登时与那法宝相合。却见此宝之中,果然如同人身丹田一般,暗藏着一处奇妙空间。 在那空间之内,赫然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灵气,精密粹白,缱绻如云,缩成一团。当中无时无刻不显露着丰沛的灵性。 那宝物出世时的念头传递,几乎让归无咎生出期望。此宝或许能够如混元真宝一般,生出如小铁匠一般仿佛真人的器灵来。 但是现实看来,到底还是未到那一步。本土人道文明中的天祭器“元灵”,虽然可以拟化人形,但那些其实都是门面功夫。以本质而论,都是这样一团精纯之极的清气。 归无咎神识映入其中,就如同当初操控“谢玉真”一般。此宝的妙用深浅,尽在掌握。 这件宝物虽然是号称本人力所能及之下的绝对防御,但是显而易见,其使用也并非是全无限度的。 按照高梧上真所留载籍所示,“清鉴逍遥石”此宝,炼成之后虽然皆是“天祭器”的根底,但是论品质高下,依旧可以分为三等。 以太阴、太阳一日之轮转为期,清鉴逍遥石的效用也随之呼吸养气、尽复旧观。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能够抵御敌手三次攻击,是下品;能够抵御六次攻击,是中品;能够抵御九次攻击,是上品。 心神沉浸,立刻就把此宝虚实摸透。但揭晓谜底的一刻,归无咎忽地一怔。 归无咎道缘感应,从来罕有错失之时。存心一探此宝品阶谜底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忽地生出一道感觉:今日所炼之宝,可能会是一件超出上中下三品界限的存在。 归无咎由此猜测,或许是能够抵御十二次攻击的上上品。 但是此时答案揭晓——一日唯有三次之功,竟然是下品。 不过归无咎也并未失落气馁。他深信自家感应并未有误,这异宝所展现的幽渺玄远的境界,也丝毫做不得假。心神沉浸其中,将此宝之妙用演示一回。 一试之下,归无咎喜出望外,此宝果真是别有玄机的。 原来,此宝一日之中能够使用“三次”,并不是三个瞬间,抵挡三次攻击,而是维持三个时段——每次使用,长达一刻钟之久。 一刻钟内,凡是能够被自身修为抵御的外力侵袭,俱能被此宝吸纳消化。 别说是十二次,就是一百二十次,也不足以与这“三段”防御之功相提并论。 归无咎长笑一声,一伸手,重新将此宝摄拿入手。 但是就在此刻,却出了意外。那宝物重重落下,归无咎本是要操控其落入自家掌心。但是此宝却偏离了些许,落在归无咎四指指尖上,险些就要坠落入地。 就算摔在地上也不至于损毁,但也实在堪称一件离奇之事情。 今日入手一件品质极佳的“天祭器”,固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是以归无咎心志之坚,也决不至于因此失态,竟然连摄拿都拿不稳了。 别的不说,此宝出世之时,归无咎可是稳稳接住,并未出现任何意外。 仔细回想。此宝自炉中跃出之时,归无咎是实实在在的使用自家法力,拿住此宝。而就在刚才,因为已经掌控此宝“元灵”的缘故,归无咎其实并未刻意地伸手去“拿”,而是心意操控“元灵”,使神意一“引”。 但就是这一“引”,其中却生出了一定的偏差。 归无咎登时严肃起来,持住此宝,心神浸入此宝元灵所贮藏的隐秘空间之内。用心探查一阵,果然又发现了两件奇事。 其一。这“清鉴逍遥石”的元灵,乃是一团精纯粹白的元气;但是此元灵所贮藏的空间,上下左右却是浑然一体的古铜色。仔细对比,元灵与宝身,二者的气象风貌,不说格格不入,至少有几分明显的矛盾感和差异感。 其二。这宝灵所藏之地,看似是二三丈大小的一处圆形空间。但是那一团混冥灵气所处的位置,却并不是这方空间的圆心所在,而是稍稍偏离出了三四尺,看上去十分别扭。 归无咎也是略通器道的,心中暗道不知是入神之炼、升象之炼、养元之炼中的哪一道环节出了问题。略一思忖,立刻就把小铁匠叫了出来。 小铁匠出来之后,原本四下里一阵张望,甚是无精打采。 但是听说所炼之宝或有瑕疵,他便来了精神,连忙拍胸脯道:“不急,不急。本真人替你将此宝再度温养一番。只要差错不大,必定替你纠正回来。” 只是他脸上洋溢着的喜色,几乎让人怀疑是幸灾乐祸。 小铁匠对于本土器道文明的典籍,早已烂熟于心。这一次有了锻造“天祭器”的机会,却并未由他出手,心中不免郁郁。 就算归无咎今日所炼之宝完全无有瑕疵,他得空也要挑一挑刺的,好教归无咎知晓,不由他经手炼制,必然是明珠投暗。 如今得了机会能够二炼此宝,小铁匠如何不喜。 但是将此宝握在手中,小铁匠忽地目瞪口呆,双眼宛如铜铃,嘴巴张大,几乎任由口水流出。 也不理会归无咎问话,小铁匠独自将此宝翻来覆去倒腾一阵。然后忽地腾空而起,钻进“困仙金瓮”之中;似乎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炼器炉鼎,能够炼制出这样一件宝物来。 只是看了一阵,小铁匠只觉“困仙金瓮”虽然品质上佳,但是也决计强不过自己。疑惑未解,于是一人捧着“清鉴逍遥石”,皱着眉,若有所思。 等待良久,面对归无咎反复追问,小铁匠才回应了三个字:“太老了!” 不是衰老;而是老成。 无论是本土人道文明之中的炼器法门,还是九大上宗真君大能内炼的混元真宝。各人机缘不同,根基有异,所炼制出的法宝纵然在同一品阶,但是其威能、潜力也会有高下之分,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无论根基潜力相差多大,所有的宝物诞生之初,无一例外会有一种宛若嫩芽新叶的气象——这是新生者的气象。 此等气象,唯有随着时间流逝,等候宝主逐渐温养,才能渐渐纯熟自在。别说道尊天尊临凡,就是如妙观智大魔尊那般法周万界的大人物,转世炼化一件真宝,也难以打破这个规律。 以人为譬喻。归无咎的大弟子黄希音,资质绝代,天生夙慧。当她幼年之时,虽然早具慧根,但是依旧难脱稚龄之性。求而不得便会报之以哭闹;烦闷太久就会想要玩耍;白天玩耍过甚,晚上就会尿床。 这些婴孩之性,都是年齿局限,无法避免。 而归无咎刚刚炼制出炉的这一件“清鉴逍遥石”,好似一个新生胎儿刚刚分娩出来,就是年方二八的翩翩佳人。这是决计无可索解之事。 至于归无咎所关注的元灵与宝身气机不谐、元灵位置有所偏差等事,经小铁匠检验之后,却是无伤大雅,并不妨碍法宝之用——虽然,导致如此现象的缘由,依旧大可探究。 小铁匠独自苦思半晌,忽地道:“归无咎。给你这宝物取一个名字吧。” 归无咎一怔。 小铁匠异常认真的道:“你的这件宝物虽然是今日刚刚炼成。但是其中必然藏着什么未解之玄妙。说不定将来因缘际会,成为震动一界的重宝,也不是不可能。先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大有必要。” 归无咎思索道:“传闻紫微大世界极东之地,有一无尽汪洋,深海之壑,能集万方之水,天汉之流,而终不满盈。此无底汪洋名为‘归墟’。倒是和这件法宝吸纳异力的功用气质有几分相似。” “就叫做‘归墟’吧。” 小铁匠一翻白眼,好似看穿了归无咎的心意,抢白道:“何必卖弄掌故?取这个名字,明明是因为暗合了你的姓氏。” 归无咎莞尔一笑,道:“就算是吧。” …… 第二百三十八章 独行秘境 访求三事 天祭器“归墟”既已入手,归无咎重返半始宗的第一件事,也就圆满终结。 只是小铁匠对于这品质甚佳的“归墟”极为心痒。虽然他已言明,此宝之元灵异象,并非是锻炼之中出了问题,其实无碍运使。但是其中究竟包含何等玄机,小铁匠依旧极有兴趣探查一番。 归无咎也不愿拂了他的心意,就暂把“归墟”交到小铁匠手中。教他琢磨探究之余,也顺带着帮自己再温养祭炼一番。 归无咎并非是拖泥带水之人。一切收拾妥当,半个时辰之后,立即把“易形阵”布下,着手往那小界之中一行。 不过他用心缜密,在进入那荒岛中转之地后,还是先留下一枚“拾遗书简”以防不测,这才进入土庙之中,顺势拨动那早已纯熟之极的“罗盘”…… 清光明灭,时空镜转,归无咎如愿抵达小界之内。 眼前之所见,一望无垠。最为刺目的是零零星星几点绿意——这是几处方圆数百丈的小型湖泊,周围环绕着水草。 这湖泊的绿意之所以如此碍眼,非为他故。乃是因为环绕着归无咎的,是一片广大无际的大沙漠。 只是此界中并无纹丝风吹草动,那匀停绵延的黄沙就安安静静的呆在原地,塑造出千奇百怪的形状,静心观看,倒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美感。 扑面而来的气息,较之黄阳界似乎更加沉郁窒涩一些。归无咎用心感受一阵,只觉这气机虽然压抑,但是却宽宏致密。以自己相当于元婴中期的修为,还没有那种时时刻刻压抑人心、仿佛见到道途终点的紧迫感。 这意味着此界地域明显要比黄阳界稍大,若是其中有修道之人,那么其功行极限决不至于元婴境界,至少也能顺利突破化神境。 可是归无咎感气良久,并未寻到一丝修道者的气息。 由于黄阳界中那奇特而又难忘的经历,归无咎运气调息妥当,刚刚将四周情境消纳于心,从容伫立之后,立刻就抬头一望。 一望之下,果真就让了归无咎来了兴趣——还真的有几分惊喜! 和黄阳界中天穹三分,显露东极天、南极天、北极天三处景象的奇特瑰玮不同,此界之中的天上异象,就称不上显眼了。 但在未有经验之人看来,眼前之景依旧瞩目。 天上正中略偏偏西北之处,高悬约莫三四十里的高度,有一道浅浅的三色光晕,看起来是一道仿佛日冕的“环”,华彩万端。 归无咎纵云直上,飞遁到近处,险些就要从那三色光环中穿越过去。但他走到近前后心生异兆,却遽然止步,面色也沉肃起来。 因为他感受到一丝空间之力的波动。 再仔细感应一阵,归无咎心生讶异。原来那“环”形光华的内外空间、上下左右,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不同、不谐。内外通透,前后一致。仿佛那三色冕环,完全是一个后人装饰于半空中的多余之物。 尤其那空间之力的波动,似乎正常情况下也并不应该出现,却是被某一种特殊的力量激发出来。 归无咎为求稳妥,伸手一摄拿,自下方的茫茫沙漠中摄取一粒沙子。随后轻轻一弹,从那“环”中穿越过去。 这一粒目力难辨的小小沙子,纵然穿渡异界,多半也不会引人注目。 下一刻,归无咎蓦然发觉,那三色冕环所散发的空间之力,果然如形同虚设——沙子穿过圆环之后,依旧好端端的呆在原地。 此时归无咎心中已经有几分猜测,只待最后的验证。 上一回,归无咎见黄阳界中罗盘字迹颠倒,灵机一动,逆运罗盘。这才无意中进入了北极天御孤乘的地界,再通过拾遗书简回返。 但是,很显然。北极天御孤乘处,数十万年来并未发现一处什么通道,能够直通黄阳界中。否则四家宗门也不至于如海岛孤悬,绵延至今。 换言之,二者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单向的。 无论是观测其形貌,还是这被充分激发、以为标的的空间之力。都不难判断,这三色冕环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处“阴阳洞天”连通外界的通道。但是归无咎使沙子从这圆环之中穿渡,却无事发生,好似左手捯饬到右手,依旧驻留此界。 按照经验推断,这一道中天冕环,有极大的可能是北极天同往这处小界的出口。但是与自己暗探北极天时相同,这出口单向连通,无形无相,所以才留下了独特的标记,以为标的警示。 巫道势力能够将触角伸到半始宗,毫无疑问,就是以这处三生阴阳洞天小界作为连通渠道。若是归无咎寻到此界罗盘之后,其中唯有返回半始宗的一道机关,那就证明归无咎所见无误:此处,就是北极天的入口! 归无咎心中一凛。若是推断无误,这岂不是意味着一个不巧,眼前这三色冕环中随时有可能冒出人来。 想到这里,归无咎落下遁光,飞遁一刻钟上下,稍稍远离此地。 归无咎如此做,也只是预防万一。对于此界荒凉,他心中早有预料;能够在此地遇到大神通者,同样概率极小。纵然有人出现,其实力也多半是归无咎所能对付得了的。 如非万不得已需要驻守秘地,又或者如黄阳界四宗一般困居于此,不得外出。否则在灵气佳妙的大界胜地修行岂不甚佳?谁会白白吃苦,留此地界之中。这一处小界既然成为巫道连通内外的中转通道,当中纵然有先民土著,也早已迁徙走了。 退一步说,纵然此间留存了什么好物需要长久看护,其人修为也必定不会太高。因为只要有了化神境界的修为,久驻此界,必然感到身心不适。 归无咎遁入此界之中,并非无头苍蝇,东鳞西爪的胡乱搜寻,而是有着极为清晰的规划的。这一趟,不敢奢求天赐意外机缘,但是有三件事,必然是归无咎最为瞩目的目标。 其一,自然是高柳等人的遗藏。 在半始宗与高柳随身收藏中,并未发现什么好物。归无咎相信,以机密可靠而论,外界的任何机关秘地,都远远不如这处阴阳洞天小界。高柳积蓄,十有八九藏在此间。 其二,与圣教祖庭的第一翻比斗结束后,“阴阳升降大药”所有主材、辅材、配伍之用,也转交至隐宗一方手中。回宗路途之中,归无咎便复制了一份,藏在身上。照此追索比对各大小界,也是一件要务。 圣教祖庭唯恐隐宗见解疏漏,在传递过来的名物目录上,除了名目性状之外,甚至每一种药材的形貌,都留下了自古相承的画影图形。归无咎的搜寻,自然更加方便了许多。 上一回在黄阳界中,归无咎便找到了一件主材“绿拂尘”,正是“阴阳升降大药”中圣教一方所缺的两件主材之一。而对于小铁匠大有裨益的“蓝莲子”、“熊洋枝”一类的纪元遗存,也同样是归无咎所要访查之物。 最后一件事,事关归无咎的修为。 当初第三道尊一剑坠入北极天,将三生阴阳洞天击破成数十碎片,星散紫微大世界的各个角落;那么显而易见,每一个小界之中,都当有一处如黄阳界“剑谷”一般的“伤痕”,对于归无咎参研悟道,精进剑术,大有裨益。 归无咎略一思忖,在自家落足之处的沙地上,又埋下一枚“拾遗书简”。 同时自袖中取出一枚青铜所铸的“御兽环”,暗念法诀,轻轻一摇。随后气机一散,一头青牛蓦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青牛摇头晃脑,吐出重重的鼻息,似乎对于归无咎将之困在“御兽环”中时日过久颇感不满。此兽正是巨海宗所赠异兽“青兜”。 归无咎抚摸青兜牛角,安抚了一阵。这异兽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 半始宗这处小界较之黄阳界似乎还要略大几分,若非其中藏了传送阵,单凭归无咎一人之力,必定难以周览探查之。 但是有了这遁速仅次于天玄上真的“青兜”为脚力,那就大不相同了。 归无咎一跃而上牛背,青兜登时四足一踏,似乎空中气流相搅,擦出火焰。再定睛一看,一人一兽已经遁走甚远,完全看不见踪影。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目中所见虽无什么异常,但是心头却传来一道别样的气机感应。 归无咎精神一振,此行所为三事中的一件,就这样异常顺利的接近完成了。 …… 第二百三十九章 神交宿敌有遗篇 那一道浩浩荡荡的伟力,无形无相,自一处深不见底的幽深山谷之中冲天而起,波及何止数百数千里。其镇压四方,仿佛实质,却要比归无咎预想之中更要雄迈博大、深入神髓。 空蕴念剑斩分一界的“创面”。 归无咎拨动青兜脖颈。此兽会意,立刻调转方向,驻足于这山谷的边缘。 半始宗所连通的这处小界,以地域大小而论,超出黄阳界甚多。因此归无咎心中有数,此界的剑墟创面,若是较黄阳界更大更深,也是应有之义。 但是就算考虑到这一重因素,现在出现在归无咎面前的这处遗迹,依旧要比归无咎想象之中气势更宏。 黄阳界中那一处秘地,洹沮门掌门秋原实及诸位长老,面对剑谷,还能生出揣摩参研的念头。但是此间这处剑谷,只怕与其修为相当的元婴境修士,呆上三五个呼吸,便要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只是,黄阳界中那一处剑谷,被洹沮门历代修士画蛇添足,掩埋地七七八八,其中凌冽之意消退了十之五六,自然不如面前这处秘地法乎自然,锋锐勃发。 同时,归无咎注意到,此间秘地的上方,悬空数十丈处,赫然多出一个数丈方圆的“光环”,环绕五色,仿佛入界时所见的那日冕之轮缩小之后的模样。 不过光环之内,并非空空如也,隐约可见藏了一物。 归无咎运使法力,随手一道清气拂过,那模模糊糊的存在显出真容,正是出入界关的罗盘锁钥。 不必多想,就知道此物连通的位置,是易形阵终点处的荒岛庙宇。 以黄阳界诸修的修为,出入界门的通道暗藏剑墟之中,千万载也并未被察觉。但是这一处秘境既然早已被巫道势力视为禁脔,以其底蕴之深,自然逃不过耳目。 反言之,若非发现了这处罗盘锁钥,此处至多只会被巫道视为仓库一般的一处秘境,其势力也不至于通过这处渠道,渗透到半始宗。 归无咎上前,观看了一眼那三十六道重轮的罗盘,果然所标方位刻度乃是正序,并无一正一反两种解法,印证了归无咎先前的判断。 归无咎不再瞩目于此,盘膝而坐,专心参研这“剑谷”之中的磅礴气机。 黄阳界中那一悟,归无咎整理源流,将此剑之中暗藏的“念动诛绝”、“一念回响”、“相感相得”、“万剑备我”四剑,条贯剖析,泾渭分明。 但是,若无其余法门与机缘,这四剑纵然明悟其理,也难以运使由心。据归无咎推断,恐怕多半要等到自己空蕴念剑大成之时,方能合流归一,彻底掌握。 但是,若是能够多寻得几处秘境,或许能够加快这一步骤。 归无咎屏息入神,仔细感悟此间气机,果然觉得当中妙意,有与黄阳界剑谷大同小异之处;也有长短互现之处,或更加清晰浅易,或更加深邃繁复。 用心于此,不知不觉便是一日时间过去。这一日时间,胸中满溢,神思交错,千万念头激荡勃发,正是道念腾跃的好时节。 第二日,归无咎自定中醒来,心神之中正揣摩一个观摩剑意所产生的疑难。忽然心意一动,似乎感到有些异样,定睛往远方望去。 原来,此时归无咎所处的位置是剑谷正南方的边缘处。他偶然间极目远眺,似乎望见正北方向,同样的位置,似有一件人力铸成的的痕迹。 剑谷正中心锐气太甚。归无咎也感到,若是径直穿渡,难免产生如芒刺背的不适感。于是自东方绕了大半圈,历时一刻钟左右,方才赶到目力捕捉到的那个“小点”周围。 走到近前,此物果真是系出人为,而非天成——一块甚是宽阔、淡灰色的石碑。 这石碑高不过丈许,但是宽度却却足有两丈有余。说是石碑,毋宁说是一道宽阔雄壮的影壁。 此碑背面光滑如鉴,并无一丝一毫的雕琢痕迹。但是当归无咎转过身来,却发现其正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碑文一分为二,划成左右两半。左边之文字,乃是由密密麻麻的小点织成,仿佛天书,归无咎也并不相识。但是以得自土庙四周的卷轴为参照,不难断定,当是巫道中的某一种文字。 而右半边,却是这一纪元本土仙道文明道书传承所通用的文字。 从段落划分的模样可以推断,左右两侧文字实际上含义是相同的,不过一者是原文,一者是意译而已。 归无咎心中有数,这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巫道中人,观摩这一处剑谷所留下的感悟之类。 尽管归无咎心中认定,此等文字价值有限。但是他的道术本就贵在博通兼容,抱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态度,归无咎还是将之从头到尾阅览了一番。 一望之下,归无咎心中惊讶,非同小可。 此碑文见解之深,可谓字字珠玑。许多归无咎并未想到的曲折入微的变化,此文俱能提出极为精湛的论断。或者归无咎纵然想到,但是尚隔了一层的妙理,观览此文之后,也如同清水洗过一遍,愈加明晰。 甚至有许多引申发明,举一反三,早已超越了眼前这剑气示形所约束的藩篱,已是书写碑文之人结合自家体会,独出机杼。 须知归无咎能够从观望剑谷之中大有裨益,有一重要前提——那就是归无咎本就修习了“空蕴念剑”这一门神通。 若非有了这一层基础与因果,纵然真有比归无咎资质更高的人,也决计无法获得与他相当的收获的。 这留碑之人,修为之深湛,委实可敬可怖。 不过,归无咎也发现一重规律。这石碑上所述的剑道感悟,主要于“剑鞘”一门的秘诀发扬较多。归无咎名之为“相感相得”、“万剑备我”的两道剑术神通,似乎留碑之人感悟极深,甚至结合别家神通法门,另有发明。 而对于“空蕴念剑”本体的心剑一流秘法,这石碑之文却涉猎极少。 再往下看,碑文正文结束,却另有一篇文字。 “一十九处秘地气象,吾门珍之已久。但气象虽阔,终为一隅;神理虽玄,未足成家。此为吾门先贤,不刊之论……不意天赐瑰宝,藏于肘腋;枝节何惜,柱础尚存。今得见新天,本属侥幸;又于北海之滨,复取良缘……四月,昆山之西,与吾弟玉离子萍水相逢,无意间鉴证道术,相为倾倒,交换所藏《空蕴散神经》中、下二卷……往来暇时略有体贴处,不敢自珍,笔之于书,以求斧正。” 结末留名,正是“御孤乘”三字。 归无咎见之微惊,不想御孤乘在这一年二年中,累获机缘,所得竟也甚为丰厚。 ps:有点忙,字数少点。要是时间多,这一章和下一章本来应该是一章。 第二百四十章 剑鞘三分亦成文 通过御孤乘所留文字,归无咎搜集到了许多信息。 北极天巫道祖地,所掌握的如归无咎目前所在的这座小界,单向连通的界天,共有一十九处。 这一十九处小界之中,如眼前这一界般,气机能够容纳化神修士长存其中的,止有四座。其余一十五座,都是和黄阳界差相仿佛,元婴之上修为者入内,必感身心不适。 这小界之内,绵延万古,也一直荒芜。除却作为连通外界的通道这一关键用途外,当中从来甚是荒凉,无所经营。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每一座小界中,均有一座“剑谷”秘境,气象甚是宏伟博大,似乎深藏着道法玄机。 但是古今数十万载以来,此遗迹的价值历经每一代俊彦之士观览,却得出结论:此地气机,纵然有值得借鉴之处,也只是对各自所学有所裨益启发,决不至于包含着什么体系精备的道术宝藏。 自古及今,已成定论。 但是巫道的当代横空出世的人杰,御孤乘。二三载之前的某一日,却忽然得了一梦。梦到天上有流星坠落,砸入北极天中。使得北极天三生阴阳洞天入口,遽尔崩散。 那十九处小界,便是三生阴阳洞天崩散的在外的残片。而每一处小界之中的“剑谷”,便是流星坠地的“创口”。 御孤乘得了此梦之后,萦绕心头数日,忽地生出一个想法。 若是每一处小界的“剑谷”就是当年空间崩散的“创口”,那么最大的“创口”不在别处,就应该在北极天本体之上。 经他多番察访门中遗迹,终于下了一个大胆的论断——巫道一门中自上古封印至今的三处秘地,其中为首的一座,便是最大的“剑谷”所在! 巫道一族三大秘地,乃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死地,绝地。由巫道上古大能以身化印,封存至今。御孤乘提出一览究竟之意,巫道中诸位四祭大巫、六祭大巫尽皆反对。 最终御孤乘说服了巫道中唯一存世的八祭巫祖,这才力排众议,得以观望巫道第一秘地,使数十万面的谜团露出本来面目。 原来,那北极天的“创口”,和星散各处小界的“剑谷”相比,已经不是规模大小的区别,而是由量变产生质变,其形貌气息、道韵玄奥,都不知道强化了多少。所以巫道先贤,竟尔不能分别出,两者其实分属同源。 当然,此地对于修道之人的侵蚀毁伤,也不知强大了多少。根基稍差之人,几乎触之即死。这也是其被巫道先祖严密封印的原因。 而御孤乘之所以一力坚持窥望秘境,非为其他。乃是此人生出感应,除却巫道上古传承十二法、阴阳道法门之外,尚需第三种道术建立,以此为道基,方才能够真正无敌于天下。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御孤乘在北极天巫道封印秘地之中,见到了世上最大的“剑谷”。据他在碑文中所言,就算将其余十九处小界秘境相加,其声势也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归无咎计算时间,御孤乘做成此事时,恰好实在自己意外摸进北极天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御孤乘的道念发生如此大的转折,不再急于与同辈中最顶尖的人物争锋,而是转而继续掠夺属于自己的机缘。 归无咎暗中估算,空蕴念剑击破北极天,打碎百余道空间残片。度量剑气余威,若是北极天那作为巫道封印之地的“大创面”和四散在外的百余道小界分成阴阳两面、各占一半的话,那么现在御孤乘得见一座大秘境和十九座小秘境,几乎占了空蕴念剑残存实相的六成左右,这个数字着实不少。 而归无咎自己,只见识过黄阳界和本界两处“剑谷”,大约相当于百分之一的规模。自己所占优的,是修炼了空蕴念剑功法的缘故。 事实也正是如此。 御孤乘通览秘境之后,得益固然极大。但是他也只能看到轮廓愈加分明的神通之“用”,却无法仅仅从残存实相中见到系统化的道术根基。 于是,御孤乘得了门中秘法指引,外出远游,寻找自己的机缘。 大约在一年多以前,御孤乘在北海之滨的一座高山中,寻到一块巨石。将之剖成两半,取出石刻经文《空蕴散神经》一部。 阅览之后,御孤乘如获至宝,当中所载,乃是极为深湛的剑诀精义。须知巫道门中,上一个纪元的顶尖剑术如《古飞剑传承》、《道门四十九剑阵传承》均有残录,御孤乘也曾通览精研。但与此经相较,却不免相形逊色了。 尤其难得的是,这《空蕴散神经》竟与御孤乘念念不忘的所谓“流星坠北极”的秘境气象,极为贴切。仿佛一者为体,一者为用;一者是道术宗旨,一者的演示发明。以此为倚仗,与股神自以为第三门道术的根基,必在此处。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观察《空蕴散神经》篇目序文,言道此经分为上、中、下三卷。而御孤乘所得的仅仅是中卷。 然而,似乎是属于御孤乘的气运到了。 半年之前,就在他云游到一处名为“昆山”的孤山时,却偶然遇见一人。此人名为玉离子,据御孤乘自己在碑文之中赞誉,此人资质器宇之高,不在他之下。 更离奇的是,双方一试道术,竟尔有相通之处。原来,此人所修道法之中,有一门恰好就是《空蕴散神经》的下卷。 一番交谈之下,两人决定交换道法。如此一来,二人都将各自掌握《空蕴散神经》的中下二卷。事后两人更是约定,以后无论是谁得到上卷,俱不藏私,双方同修完法,互鉴互惠。 御孤乘为人也大方得很,更主动言及门户之内,有一大十九小、总共二十处剑谷秘境之事,邀请这位“玉离子”做客,观览北极天这二十处于《空蕴散神经》大有印证之功的秘境。 只是因为所修功法的缘故,在这位“玉离子”拜访北极天时,恰逢御孤乘到了闭关清修的时间。御孤乘为示诚意,便把每一座秘境之中自己的经验所得,全部著录,立下一块石碑。 以使这位一见倾心的友人“玉离子”得以一边观览剑谷气象,一边参考御孤乘的所得,二者相济,事半功倍。 而归无咎现在所处的这处小界,正是“玉离子”此行的第一站。因而御孤乘在诠释碑文之余,又留下一片杂记,仿佛故友倾诉。 看上去御孤乘似乎对这位“玉离子”极为信任,就连自己修道途中的种种履历、机缘、心念变动,都坦然言之不疑。 此处秘境,自北极天处的出入口,只有为数极少的几位身份甚是尊贵的人,才能自由出入。而半始宗这一头,除却高柳三人偶然将此地当成后院来使,同样无有旁人知晓。因此御孤乘立下碑文,也不虞为外人发觉。 如今这种种掌故,却在阴差阳错之下为归无咎所得。 其实归无咎也不知道的是,御孤乘与这位“玉离子”约定的,是以一年为期。若是归无咎晚到数月,此间这块石碑,自然就会消失。 归无咎暗暗思忖。御孤乘虽然将这位“玉离子”赞作不亚于己,但此人若非凤凰一族那人的化名,自然担不起御孤乘这一赞誉。但是此人必定也不会较御孤乘相差太多,至少不会大于荀申与自己的差距。 归无咎回忆《三十六子图》之中的人物气象,很快脑海中就浮现出三四个“嫌疑”对象。这“玉离子”的真实身份,不脱于这数人范围。 《空蕴散神经》,《空蕴散神经》…… 既有“空蕴”二字,对于空蕴念剑剑气遗迹又极为相通,还分为上中下三卷……另外,御孤乘对于剑墟遗迹的领悟,着重于剑法变幻之妙,而对于心剑之法,涉猎不多。 回想起当初精研商洛派经典时所见的异象,第三、第五两位道尊的最后一战,最终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剑身,钻透北极天,浮现荒海之中,化为剑典;而第五道尊的剑鞘却断成三截,不知所终。 这《空蕴散神经》的根脚,不言自明了。 但是,这也意味着归无咎先前判断似乎有误。 原本归无咎以为,那成就剑经万余言,足以使得“元玉精斛”之炼化提升二十四载的商洛派经典,就是三截剑鞘之一。 现在看来,此事另有玄机。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举派之资归我有 已知古空蕴念剑所留遗藏,一截剑尖点化、成为星月门所得的《空蕴念剑》;三截剑鞘分散四方,化作《空蕴散神经》上中下三卷。北极天遗迹一座,崩散四方的灵星遗迹百余处。 除此之外,便是商乙、第三、第五三位道尊的得道飞升之地了。 若是将“剑鞘”一流的法门同样算作“空蕴念剑”的一部分,细细数来,御孤乘所得,竟然并不比自己为少。若非有全珠所化《念剑演化图》锻炼提升知功,那谁才是空蕴念剑的正统传承,竟还说不好了。 但是剩下的这些资源宝藏,归无咎并不着急。 因为他空蕴念剑在元婴境中的六重法门已经完备。剩下的的一切积蓄,是为了成道的那一步奠定基础。在归无咎并未修到元婴境圆满之前,访求此类机缘的优先程度,远不及弥补灵根、提升修行速度来得重要。 归无咎在此处遗迹又停留二日。得御孤乘所留碑文启发,归无咎受益极大。尤其是两门偏重“剑鞘”的神通法门相感相得、万剑备我,更由是明晰了一大步。 到了第三日午时,归无咎自感其中精妙已经吸收殆尽。这才翻身跃在“青兜”背上,翩然离开。 飞遁之中,归无咎使了一个隐匿身形的法诀,驾着青兜兽,在小界之中往来逡巡。 他所关注的重点,是这茫茫大漠中成了规模的绿洲。若是这绿洲之中又有修士的气息,那么此处多半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虽然此界较之黄阳界还要略大一些,但是单就小界中先古灵草这一部分,归无咎所怀抱的期望却并未太高。原因很简单,此处毕竟早与外界相通,若有奇珍异草,难保不为巫道中人采撷。 但是也不是没有一丝盼头。在这上古气象的小界中才能生存的灵草,却并不适合在外界成长。若是巫道势力并未竭泽而渔,想来也会有些遗泽。 若是所料不错的话,这等药园,多少总是要派遣元婴、化神境的修士看护的。 只是归无咎驾着青兜兽在天上飞遁了三四个时辰,一连寻到百余座绿洲,却并未发现此等地界。 就在归无咎以为此行再无所获时,一座巍峨俊朗的高山映入归无咎的眼帘。 归无咎见到此山形貌时,只觉甚是熟悉。先是一愕,分辨清楚之后,转为惊喜。 这座山峦并非天成,从山体形貌便能看出,其实是有大法力者,将无量细沙铸成山形。而此山的形态,正是和半始宗炽城峰有九成相似,只是大小略微缩水了一些。 这极有可能是高柳等人秘藏于小界之中的巢穴。 环绕此峰二三里外,同样用细沙铸成一道城墙,立下界牌,表明所属主人。归无咎往上一望,果然是标的了半始宗高柳姓名,心下再无疑虑。 只是这“小炽城峰”洞府,却并未像高柳真正的洞府一般,将入府门径遮掩深藏。归无咎落下遁光之后,轻易就捕捉到阵门所在。 那门户之处,仅仅设下一道极为简易的阵法,以为遮掩。归无咎见这洞府门户极为疏漏,先是诧异,但随即就想通了。 高柳当年刚刚被巫道中的手段侵蚀时,只是巫道所布下的千棋子的一员,自然没有地位可言。 但是这枚棋子生根发芽,成就天玄之境,接掌半始宗执掌之位,那就大不相同了。虽然依旧不免于屈从于巫道麾下,但就算是棋子,也是极有分量的棋子。 这处小界甚是隐秘,那一头的入口更是在巫道祖地,唯有巫道中极有分量的天才人物,才能入内观览“剑谷”,事实上数十年也不见得进来一人。高柳在其中铸成洞府、等若是建造了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后花园。 那城墙和简易禁阵本就有宣示领地之意,防君子不防小人。巫道中人,也不至于有谁如此不识趣,打破禁阵,闯进他洞府窥看。 归无咎将手中所藏双钉收起,随手破阵而入。 这一处洞府之中的布置,也与高柳真正洞府有所不同。其中不再是以“盘蛇法”开掘,而是挖成一个完整而广阔的空间。 纵然归无咎定力甚深,但是想到即将获得的可能并不是一两位天玄上真的遗产,而是高柳等人巧取豪夺、半宗积蓄,也不由有几分心动了。 只是进入洞府之后,乍然望去,府中似乎略微有些空疏,外物积蓄,眼见得并不甚多的样子。归无咎心念一动,刚刚在想是否洞府之中还有暗室诡门。一转首,定睛捕捉到一物,却让归无咎释然了。 那是一座紧贴墙壁的墨色屏风。屏风两侧各有四面丈许高低的阵旗环绕,巩固镇卫。屏风之上,绘着一只巨大的蛟首,血盆大口张开,几乎与人等高。那口中黑黝黝的,隐约透出光华。 在本土文明之中,归无咎见识此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此物本是炼化了芥子空间一类的秘宝,尚没有资格称为小界,但是容积之大又不是纳物戒、乾坤袖囊等物可比。 中小规模的宗门,常常觅得此宝后,将之当做本派库藏之地。 归无咎走到近处,那蛟首仿佛活了过来,瞬间自屏风之上生长头颅,冒出图卷约莫三四丈距离,口舌立时化作一道台阶与门户。 归无咎轻轻一跃,踏入其中。进入这芥子空间之后,一种明晃晃的眩晕感登时涌入心头。 这面屏风之内的空间,甚是宽阔。但归无咎目中所视,却是一大片纯之又纯的白色,仿佛陈年美酒,闻之醉人。 这偌大空间,所藏唯有一物:五行星砂。 ——俗云灵石的便是。 地分南北,习俗有异。对于灵石的储藏计量,本土人道文明之中,各地自有特色,并未强求统一。如云中派,便是将最上乘的五行星砂盛在盒中,倒是与九宗地界储存五行精玉的方法相似。 但是更多的地方却是采用了另一种方法。以七十七家隐宗而论,倒是有四十家是如眼前这般施为:将五行星砂凝练成长约二寸、宽约寸许的条形,好似石块。 其实这是同一种无类之中,求得整齐观瞻的意思。 因为二三流宗门中金丹、元婴修士所使用的低等五行星砂,本就最易铸成块状;因此各家宗门也就照猫画虎,将品质最精、细若粉尘的五行星砂,同样统一成此等外观;每一“块”灵石的分量,与云中派所谓“一盒”也大致相当。 正因为有此形貌,才有了“灵石”这别称。 一枚枚二寸长短的灵石,此刻被堆砌成长宽高各丈许的“小山”,白芒熠熠,不可逼视。归无咎略微估算,面前这一座“小山”大约便有灵石十七万,“块”或者“盒”。 归无咎初入云中派时,门派调拨上品灵石两千盒予他,已经是极为阔大的手笔,足够一位供金丹、元婴境的修士使用许久。 当然,若只是十七万灵石,如何值得归无咎如此动容?这—十七万,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阵旗炼化的芥子空间之中,如面前这座丈许高下的“灵石小山”,前后左右俯拾皆是,宛如密密麻麻的棋子,列成方阵。 归无咎略微过目,纵横等宽,各有“小山”五百座;高下间距略大,计有二百八十八层,总数恰好是七千二百万。 不是七千二百万盒灵石;而是七千二百万座“小山”。 这个数目之巨,已经不单单是攫取一家隐宗库藏之半这么简单。归无咎估计,只怕整个半始宗又或者云中派,也未必有如此身家。看来高柳三人,除却窃据半始宗外,还有别的攫取财富的手段。 尽管修道界中许多极为珍贵的宝物,是灵石所买不到的;但是自今日起,凡是灵石能够买到的东西,再也不在归无咎的眼下。 就算是日后用于开宗立派,养活一家弟子百万的大宗,这等数目的财富也足够用了。 其实若是论量不论质,眼前灵石虽巨,但一座品质上佳的巨型灵石矿脉,未必没有如产量。但是现在出现在归无咎目前的,乃是灵石之中品质最佳者,随手一摸,丝滑柔顺,宛若粉尘。 通常每一座灵石矿脉之中,此等品质的百不存一。 空自欢喜了一阵,归无咎旋即发现一事:如何将这规模庞大的灵石取走,却是一个难题。 高柳等人意外殒命,想来用不了二三载,巫道一方就会发现问题。因此,断然不可能将这些灵石长久贮存于此。 若要带走,归无咎身上所藏纳物戒、乾坤袖囊品质虽佳,且数量甚多。但是一起累积起来,容量也大为不足。 想了一想,归无咎生出一个念头:有一道法门却可以一试。于是心意一引,将异宝鱼龙兜取出,暗暗念动操控法诀。 但是那鱼龙兜在空中仿佛无头苍蝇般乱窜一阵,对这堆积如山的临时没有任何反应,摇摇晃晃又落回归无咎掌中。 归无咎暗暗摇头,看来五行元玉和五行星砂虽然性质相近,但是到底不是一物。鱼龙兜却并无吞摄灵石之能。 又思虑一阵,眼前一亮,忽地有了主意。神意呼唤,将小铁匠叫了出来。 面对小铁匠不明所以的神色,归无咎指着那宛然阵列的灵石,笑道:“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在你肚子里藏几天,怎么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分拣异宝 九剑灵材 小铁匠一阵张望,出人意料的并未发什么牢骚。只认真道:“帮你取走可以,却不要存在我身上太长时间。” 只见他张口一吸。只一呼吸的时间,便有数十座“灵石山”被小铁匠吞入口中。约莫顿饭功夫,这芥子空间之中的储藏,就被收纳的干干净净。 出阵一看,因为芥子空间内再无所藏的缘故,这屏风周围,用以稳固空间的几杆阵旗,都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屏风之上,那蛟龙之首,色泽也暗淡了许多,似乎陷入了沉寂之中。看样子纵然将之收起,也无大碍。 归无咎暗道,这具芥子空间法宝,也算难得。反手一卷,将这屏风与固界阵旗捆成一道,丢入自己纳物戒中。 有了这一重巨大收获垫底,归无咎心情大好。此时静心再看高柳的洞府,就不再觉得那么“寒酸”了。 平心而论,其实所藏宝物并不算少。沿着洞府墙壁,绵延不绝的紫木支架,细细数来也有也有一百五六十具,绵延甚远,连成一个弧形。 这只是第一道而已。实则这支架内外成列,共有三层。定睛一看,每一只博古架上共陈列十二到十五件物品。估算总数,其实竟也有五六千件宝物,远不若表面看上去那么“空旷”。 这五六千件物品,每一件都是陈列在瓶内、盒中,至不济也是存贮于木匣之内,显然都是高柳等人珍而重之的宝物。 这些宝物虽然为数众多。但是与那些灵石的规模相较,却又远远不及了。纵然一枚纳物戒存储不尽,多用上几件纳物戒、乾坤袖囊,也能将此间物品尽数搬走。 但是归无咎偏偏有些特立独行。 道途负重,已经足够艰难了。除了修道的必备资粮外,他可不愿意在身上开杂货铺,将许多千百年也用不到的莫名杂物,随时寄存在身上。 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洁癖”。 当初归无咎结丹之时,一番交手,取得了墨天青随侍长老徐长老的纳物戒,其中莫名之物着实不少。但是,当归无咎事后辨明其中大多数所藏果然无用后,除了数件要紧之物,其余绝大多数都被他丢弃在荒山之中。 整个挑拣的程序,在归无咎心中早有腹稿。此时一一过目,决定弃取,可谓举手能断,明察秋毫,决无窒涩。 《献典》之中的品物名类,归无咎早已牢记在心。 此时但凡匣中所藏灵草、灵材,是否分属于最珍贵的一类,归无咎瞬息就能辨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归无咎就从高梧等人珍藏的千余种灵草零材之中,将最为难得的二百余种搜检出来。 宝物一类,抉择更快。此物品质高下,单凭气机强弱便可辨别出来。 只区区十余个呼吸时间,一件残缺的天祭器、四件品质上佳的上祭器、十六件别有独到之处的真祭器,就出现在归无咎面前,均被他心满意足地装进兜囊之内。 至于功法典籍一类,目标同样明晰。 如今百余家传承,尽在归无咎掌握。寻常法门,如何入得他眼?归无咎只将目前七八百中簿册、玉简、图谱一一翻阅,凡是有与巫道法门相关联者,取之;与之无关者,弃之。 小铁匠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被归无咎要求吞了许多灵石,嘴上不说,心中其实有几分不乐意。这时见归无咎搜检分类宝物,运转如流,全无思考余隙,不由地目瞪口呆。 半个时辰之后,此间宝物之中的精华,约莫千余件上下,俱被归无咎清扫一空。至于剩下的部分,就留给后来的有缘之人了。 归无咎心中欢喜,几乎有一种饱餐之后的“满足”感。 小铁匠见归无咎似乎心情甚佳,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出言打击道:“你方才所收藏的东西虽然不错。但是认真分辨,其中品质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件残缺的‘天祭器’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在归无咎搜检宝物的同时,小铁匠也是花了心思的。只是,小铁匠所关注的重心,是高柳所藏之物中有无如“熊洋枝”一般,生于纪元更替之际的灵植。这和他的“道途”息息相关。 结果并不如意,小铁匠心中自然不大舒服,嫉妒之余,也就有些见不得归无咎好了。 归无咎闻言一怔。 的确,和所获灵石的庞大规模相比,刚才收获的千余件宝物虽然价值不低,但是隐约也能判断,双方轻重似乎不在同一层次。 归无咎沉下心来,再仔细一想,果然发现了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 搜检完了整个洞府之后,现在已知价值最高的藏品,是深藏于芥子空间屏风之中的海量灵石。可是这道价值最大的屏风,却摆在洞府左手边的侧面,而非放在洞府正中。 归无咎心思一转,转头望向屏风所在位置的正对面,那里同样是一座博古架。此架所成列之宝,归无咎取走了四件之多,品质可以说是出人意料地高。 但是现在归无咎用心于此,立刻发觉出一点不同来:其余百余张博古架,都是前后中空通透;但是唯有这一具,背后靠墙处却多了一层挡板。 不对。 归无咎一眼扫去,洞府之内正北方向,还有一座博古架后也是以挡板遮护,看不见背后墙壁。 但是那一处异样,归无咎暂且放上一放;先往屏风对面的这处博古架走来,手中起了法力,轻轻一掀,便把博古架掀开一边。 墙壁之上,果然藏了一道门户。 归无咎精神一振,随手解开其上所藏的法阵机关。 掀开门户,眼前所见出乎预料,甚至算不上一间正经的密室。进深约莫只有丈许不到,毋宁说是一个大号的壁橱。 而这壁橱之中所藏之物,也很难猜到:自上而下一共九层,仿佛一个巨大的饭盒,又像是蒸煮糕点所用的大号“蒸笼”。只是此物以黄铜铸成,看着十分沉重,显得不伦不类。 归无咎随手一点清光弹出,掀开盖头,取了最上层的一格“蒸笼”下来观看。 当中果然藏了一物。 此物尺许长短,半是惨白,半是蜡黄。不知是什么异兽的骨节,看上去倒也平平无奇。 但归无咎眼尖,仔细端详一阵,立刻分辨出来。这骨节之气息神采,是使用特殊秘法锻炼过,才得以遮掩深藏。其实此物作为炼器材料,品质极高。哪怕是充作炼制“天祭器”的主材,也足够用了。 作为对比,那日高梧上真精心准备却最终炼坏的四件异材,论品质也不过与这一枚骨节平分秋色。 归无咎见之甚喜。此物之品质,在先前所获诸宝中,足以排进前十之列。 转而又取下第二层“蒸笼”,满怀期待的一望。出人意料的是,当中所藏,同样是一枚骨节。看那骨骼形状,似乎与上一件并非源自同一种妖兽。 但以品质而论,这一枚骨节却丝毫不下于上一枚。用一承担天祭器的主材,同样是绰绰有余。 归无咎心中微惊,连忙将其余七层“蒸笼”尽数取下来观看。 果然,每一层中都是藏了一枚骨节。其中第三、第六、第九层所藏的三枚骨节品质尤高,纵然并非归无咎炼化“归墟”所用的神秘铁牌可比,也要超过各大隐宗珍藏的绝大多数炼器珍藏。 如此重宝,归无咎一口气便得了九件。 再将那“蒸笼”翻检一阵,才发现最底下一格的夹层中,多出一卷图录。 归无咎将图录张开,开宗明义,题目之处,几个极为醒目的大字:“仙禽九剑锻造谱录。”略微观览,归无咎这才知晓来历。 原来,巫道果然又入世之心。而高柳、尚音、尚玄等三人,这潜伏进来的三枚棋子,在巫道一门的计划中,所承担的使命也极为重要。 为了提升三人战力,巫道势力不惜取出其所掌握的一道上乘炼器秘诀,炼制一种名为“九宫仙禽法剑”的天祭器。 这一种天祭器,原本是如同九节鞭一般运使,九剑合为一剑。 因为每一剑都是以寿元万载以上的妖禽骨节作为炼器主材铸剑,故而每一柄剑都有接近于“天祭器”的威力。九剑相合,其威能更是达到天祭器的顶峰,纵然和隐宗大派的镇派之宝相比,也不遑多让。 只是,以高柳三人的修为,还难以执掌此剑。 因此三人筹谋之后,退而求其次,将“仙禽九剑”一分为三,化作三才正剑、三才反剑、三才合剑三道三才剑阵,每人各执掌三剑。 那“蒸笼”之中三、六、九重中所藏骨节品质稍高,便是因为其承担着三道三才剑阵主剑之责的缘故。 若是与姚纯上真等四人相遇时此剑炼成,那么胜负之数,可就难说的紧了。 不过,高梧上真困居困仙金瓮万载,却并非为了炼制此剑准备。因为仙禽九剑一分为九,规模稍巨。不说寻得九人,至少也要三位天玄上真血祭,方能完全成功。 一旦形势动乱,杀劫一起,便是铸剑良机。 巫道一方还有一道后手。纵然实在无法以天玄上真血祭,巫道之中也还掌握着一门独特的“灵祭”之法,效用相差,也不算太多。 小铁匠赞道:“你倒是好运到。” 归无咎心中自然满意。但是他也冷静的很。且不说哪里寻三位天玄上真血祭。就是这等诸杀伐的天祭器,须得本人有了近道修为才能施展。可以预见,这九件宝材在数百年时间内,都是要束之高阁的。 …… 第二百四十三章 珍而藏之 奇货可居 (求订阅) 见归无咎再揽异宝,小铁匠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以为除却以身祭器之人外,其余一切材料、鼎炉、图谱都已允备。或许,于你而言,要锻造这件宝贝,灵材其实只准备了三分之一罢了。” 归无咎讶然,追问其故。 小铁匠答道:“高柳预备炼制的,已经不是最原始的‘仙禽九剑’。而是降了品级的三三剑阵。若想锻炼成威能最强的宝物,须得九件骨材,均如同三、六、九层龛中所藏的品质。现在其实只有三件入眼,其余六件,品质稍差了一些。” 归无咎笑道:“随缘而行罢了。如今归某距离成道尚早。若是在这数百年间能够再搜集六件上佳骨材,那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就依照高柳等人的范例,铸成九剑,分赐三名亲友弟子来使,也无不可。” 小铁匠见归无咎心性通达,愕然之余,似乎受到感染,也就不再争辩。 归无咎琢磨这洞府之内左右两侧的分布,分别存放了难以计数的灵石,和九件最上乘的炼器材料及锻造之法,价值之贵重远超他的预期。 那么位处正中的那间博古架后,若是有甚么珍藏,价值只会在二者之上。想到这里,归无咎微微有些心动。走到正北方位那博古架后,将之掀开。 不过映入眼帘之物,却让归无咎大为惊奇。 此处果然有一道隐秘门户不假;但是和洞府正门、以及藏着“九禽仙剑”炼法的那一道侧门不同,这一处门户防守极为严密。 八个方向,八枚阵基牌符清晰可辨,组成一道“逆五行九封结界法阵”。此阵论防御之严密,在天玄上真的的手段之中,也是数得着的存在。纵然因为这处小界元气不足,不足以彻底发挥威能,其防御力依旧甚为可观。 不仅如此,墙壁之上还有一道明显已经枯黄的符纸,摇摇欲坠,只是灵性尽失。 归无咎拾取这枚符纸仔细一看,更是诧异。 原来,这是一枚“两界感心符”,论价值之贵重,还要在逆五行九封结界之上。自上清宗独霸符道以来,修道界中能够以“符”字相称的异宝屈指可数。“两界感心符”便是其中之一。 此物的用途,是万一有人尝试破阵,此符中却附着主人的一丝灵力。高柳上真远在异界,也能心生感应。通过“易形阵”和界天罗盘,能在极短的时间赶到现场。 现在因为高柳本人已经命陨,因而这一枚感心符灵气泄露,已经与废纸无异。 如果说这座洞府正门的防御手段重在形式,还不能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巫道中出了某一位天才人物,性格怪诞,偏偏要闯进高柳府邸探玩一番。 那么这一阵一符,就连这一丝可能也彻底断绝。 除非高柳等人摆脱巫道控制,双方反目,然后巫道中四祭大巫、六祭大巫亲身赶到,攻打阵门。否则这两道防线,至少在高柳还在人世之时,是绝对万无一失的。 归无咎微微一笑,掌心浮现出两柄利锥。 小镇元钉。 自藏象宗巫山宝库取得此宝之后,今日是其第一次展露身手。其实在洞府之外时归无咎便将其取出,但是守门阵法粗鄙,并未有用武之地;不曾想兜兜转转到最后,此宝出山第一战,依旧应在今日。 雷光火星,青烟盘旋。点点震颤,动人心魂。 虽然是第一次使用此宝,但是这等倚仗法宝强行破阵的法门,本就没有什么花巧,不过是看你阵法品阶更高,还是看我法宝更利。归无咎运使纯熟,俨然此中老手。 小镇元钉虽利,但这“逆五行九封结界”到底不凡。足足历时两个时辰,归无咎才将这法阵破得七七八八。 实际上这已经算是快的,若是在外界元气充裕之地,同样破除此阵,至少要两天两夜时间。 将两扇青铜壁门打开,归无咎心中也是满怀期待。 但是门户洞开的一瞬间,他双目所见却是黑濛濛的一片,恍然间竟生出“如临深渊”之感。归无咎连忙把手指一弹,指尖生出一点火光。 一望之下,不由哑然。 打开藏着“九禽仙剑”暗格的一瞬,归无咎本以为是进入了一处宽大的暗室,但是没想到只是一处深仅丈许、才可容身之地;而现在,归无咎以为此处与上一间暗格背后形制相当,同样是藏了一件什么宝物。 但现在突然发现,这一回恰恰相反,是自己想得太“小”了!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深渊。 归无咎法力一起,指尖火光骤然透亮十倍,仿佛驱散黑夜,升起一轮红日。凭借目力所及,这深渊宽阔足有里许,深度也足有上百丈。 深渊边缘,俱是用极为坚牢的阵法固定,和外界的“逆五行九封结界”连成一片,抵御外力侵蚀。 小铁匠也极为好奇,凑过头来观望。 归无咎暗暗估量这深坑的体积,倒像是高柳的“取沙”之地——自原地挖掘巨量的沙子,铸成小号的炽城峰的形状,然后“倒扣”在地坑上方。 依稀可见,这“沙坑”的底部,确有一物。 归无咎遁光一起,不过数息功夫,带着小铁匠一齐落在坑底。终于看清,是一块暗绿色的巨石,一人多高,宽约丈许,石上尚有百余文字,每一个字都有巴掌大小,间距也甚是稀疏。 这并非是一块完整的石刻,亦或石碑,分明只是一块断石。其中著有文字的一面甚是光洁平整,但是背后却能看见几道斜斜的裂纹,呈现一个尖锐的锥形。 石上文字,归无咎并不识得。看上去似乎与御孤乘所书的巫道文字有几分相似,但是又明显能够看出,此处石刻更加繁复许多。 归无咎仔细一数,石上共有九十七个完整的文字。至于边缘割裂不全的字迹,尚有二十三个。 这就是高柳珍而重之的宝物么? 神思沉浸,从头梳理。石碑文字全无道法气机,首先可以排除,这并非是如空蕴念剑遗迹一般“法其意”的手段,本身藏有什么精妙,在其形而不在其言。 其次,若说妙处在文字之中,那这块石碑之上所录的,纵然是再精奥的义理,区区九十七字,也难以掀起什么波澜。 道册典籍,若是总览天地玄机,以简制繁,也不是不可。据说阴阳道上古妙诀,便只是三百字箴言,号称百字洞天机,百字观人事,百字通义理。 但这等层次的存在,却非高柳等人的资质能够参悟的。但凡具体的神通法门,无不是煌煌万言以上。这一块石刻所录,恐怕就连一门神通的百分之一也欠奉。 想了一想,归无咎始终不得要领。便问道:“不知璇玑真人有何见解?” 小铁匠似不理会归无咎之问,口中含着手指,瞪大眼睛观察半晌。终于道:“此物物性甚古,似乎在这小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 归无咎心中一凛。这百余小界的成立,是空蕴念剑坠落北极天,打破了许多三生阴阳洞天的空间碎片所致。 诞生于小界化生之前,那就是第三、第五道尊成道前,北极天固有的存在。而其中所书文字,似乎较今日巫道文字尤古…… 小铁匠又道:“看样子这是高柳挖掘沙子铸成洞府,无意中发掘到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没想到却被他如此珍重收藏。” 归无咎想了一想,似乎忽然觉得有了些头绪。郑重言道:“此物与我或许无用,但是又有大用。” 小铁匠盯着归无咎,面露疑惑,不知何意。 归无咎微笑道:“便如同归某现在寻到一株诞生于纪元更替之际的灵植。此物归某自家服用,自然无有用处。但是对璇玑真人却有大用。那么敢问璇玑真人,此物是有用还是无用?” 小铁匠一愣,促声言道:“当然有用。” 归无咎道:“但愿我并未猜错。这块石头,恐怕高柳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来日若是时机成熟,或许可以用它来做一场生意。” “但是,它的价值到底高到什么地步,归某还不敢断言。” 小铁匠做出一个很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奇货可居?” 归无咎微笑颔首,又叹道:“猜出是奇货不难,难的是定准价钱。说不得,也只能求一个诈和了。” 只是,要将此物顺势收起之时,归无咎蓦地发现,这块巨石果然有些门道。看着不大,竟然无法存入纳物戒中。没奈何,只得再度劳动小铁匠出马了。 携带此石跃出坑外,归无咎又将高柳洞府仔仔细细盘查一遍,确认并未逸漏什么机关暗室,这才准备离开。 归无咎心中隐隐也有一丝遗憾。 尽管到目前为止,归无咎尚未将这处小界的每一个角落都盘查干净。 但是以高柳的身份,在所藏千余株灵植药草中,竟无一株专门生长于小界洞天的珍稀灵草。那么此界中再有所斩获的可能性,就极为渺茫了。 不过,预期的三项目标,有两种都超额完成任务,归无咎自无不满。 …… ps:以前更新最勤奋的时候,一个月也就18万字多点。没想到这个月马力全开,今天22号,已经有以前的一个月全勤了。求推荐票订阅什么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雷厉风行得善果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是归无咎还是抱着万一之念,在小界之中又逡巡三日。 把所有具备灵植生长条件的地域,都一一检索了一遍后,总计又寻得绿洲三四百处。果然一无所获,并未寻得什么珍稀药材。 归无咎不再流连,当即回返。 为了预备万一,归无咎在此间秘境之中还是留下了一枚“拾遗书简”,深埋于地下数百丈。 虽然地理悬隔,归无咎往来的几处地界其实相隔极远。但是有合界法阵和界天罗盘的手段,朝游北海暮苍梧,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归无咎便重新返回开元界中。 一俟返回洞府,禁阵开启,便有两件著成簿册符书,似乎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飘飘荡荡,游动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随手取了一件,仔细观览。 但一阅之下,归无咎先是一愕,旋即大为惊喜振奋。想不到在自己锻造天祭器“归墟”、访查小界的这三个月时间,隐宗之内,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而此事结果之圆满、收获之巨大,也大大出乎归无咎的预料。 归无咎蓦然省悟。与圣教祖庭的第一场比试,看似开始与结束都异常低调,但是其潜在的影响还是渐渐凸显出来。 若非归无咎在与圣教嫡传席榛子的一战中体现出压倒性的优势,也断然不会出现掌中簿册中显现的诸派归心、各方用命的善果。 话说当日,与圣教的比试中结识了同有玉鼎失足之疾的末席嫡传柏果之后,归无咎将计就计,与圣教祖庭作了一场交易。一俟会后,“阴阳升降大药”的缺省名录,也已早在归无咎手中。 此事他烂熟于心——阴阳升降大药四种主材,八种辅材,十六种佐使之药。圣教祖庭穷搜尽罗治下小界,拾遗访隐,已然完全掌握主材两种,辅材三种,佐使十种。二十八药得其十五,殆已过半矣。 这一件事虽然对于归无咎的道途极为重要,但在当时的归无咎看来,此事也并不甚急迫。 缺省的十三种药材,归无咎虽然号称以隐宗的名义与圣教祖庭达成交易。但是平心而论,归无咎并未对隐宗一方所能作出的贡献,抱有多大期望。 各大隐宗,虽然也掌握的不少小界。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诞生于近古十余万载、新近分裂出去的小界,很难指望当中产出什么好物。 归无咎已经有堪当大药主材的奇珍“绿拂尘”兜底,足可初步完成交易。至于凑齐药材,恐怕还要倚仗自己所掌握的“界天罗盘”的秘密,多多寻访三生阴阳洞天的残片小界——正如他这一回往半始宗去所做的一样。 若是依旧有缺,恐怕要等和阮文琴、御孤乘产生联系后,设法进入道三生阴阳洞天的本体中,再作搜寻。 没想到,这一件归无咎未报指望的事,隐宗一方在这三个月时间内,动作极快,各家都诚意十足,取得了丰硕结果。 就在归无咎去往半始宗的第十天,芈道尊便召集门中各派执掌。除却有几家执掌门户的上真应故缺席外,共有六十九家隐宗执掌相聚于“万镜池”中。 对于归无咎提出的这一场交易,诸道尊、各派上真并无微辞。 在圣教祖庭一方看来,那柏果的资质潜力极为了得,甚至不下于利大人、席榛子二人,与隐宗一方做成这笔交易,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是在隐宗的手上却有《三十六子图》这道奇物。诸位道尊、上真神意观览,确认三十六子图中,并没有形貌气息与柏果相近的人物。 尤其是那重中之重的榜单前六名,目前隐宗一方已经识得归无咎、阮文琴二人,把另外四人神貌仔细辨别,反复确认了绝无一人柏果又丝毫瓜葛。 那么此人威胁便极为有限了。以借用阴阳洞天周游大界为条件襄助他一场,就算顺带医活了那柏果,也不值得放在心上,反而对于隐宗一方也很是划算。 诸宗达成共识之后,下一步,芈道尊立即传下谕旨,令姚纯上真等“四常职、八流职”厘定功德之人,定下二十八种灵药的进献功德之所值,书于板契,然后分散于七十七家宗门。 同时,江离宗亦将门中秘传的一种厘定小界寿元的异物,分散诸宗。一同分散传布的,还有圣教祖庭所予灵草的画影图形。 最后一步,各宗分遣人手遁入小界,对于相识不相识的灵草,仔细访查。 谕令迭发,雷厉风行。 现在归无咎手中这卷来书,除了讲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外,最瞩目的,便是这件大事的诸宗回文汇总。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时间,诸宗小界,竟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诸宗所掌握的隐秘小界,共有四百余处。其中自上古传承至今者,凡二十三家、三十一处。 在接到这炼化阴阳升降大药的二十八种灵草名录之后不久。便有八家宗门当即表示,其中各有一种灵草,本就是自家门中珍护已久的至宝,愿意进献盟中。 这也是圣教祖庭与隐宗一方传承知识相通之处。 而隐宗一方事先并不识得,弃如敝屣,如今通过圣教祖庭图录所载才得见天日的珍稀灵草,又有七种,被陆续发掘出来。 各隐宗群策群力,名单上的二十八种灵草,竟然得了一十五种之多。 但是这十五种灵草,其中有八种是与圣教祖庭已有物种重复的。这八种灵草姑且暂列一旁,以备隐宗或需要另起炉灶时,再来取用。 圣教所无、隐宗独有七种灵草,共有主材一种,辅材二种,佐使四种。 归无咎将所得灵草的图影又仔细观看一遍。 圣教祖庭原先允备的四种主药中的两味,本是近亲,名为“少牢枝”与“太牢枝”;而隐宗一方又寻得的一味主药,乃是英水地脉鳌山宗所献,此药名为“蓬毗草”。 “少牢枝”、“太牢枝”都是形似圆盘,仿佛更大了一号的向日葵,只是一者赤色,一者橙色而已;“蓬毗草”却是粗壮如芦苇一般的三叶草,足足有一人多高。可以确定,二者与黄阳界中的“绿拂尘”并非异名同物。四种主材,的确是已经集齐了。 如此一来,阴阳升降大药”的药材准备,竟然是出乎预料的顺利。 四种主材兼备,八种辅材得其五,十六中佐使得十四味,累计二十八得其二十三。这一桩巨大的收获,给归无咎带来的振奋,还要远远超过炼制了一件天祭器。 “二相三匀大药”与“阴阳升降大药”相合,勉强可以相当于当初越衡宗“三劫莲”的妙用了。甚至这两道大药并不限制服用之时的修为层次,俨然比藏象宗那神物还要高出一筹。 最后一道门槛,就是如何将这位柏果准备的灵药,索取一份过来。 尽管从道理上说,“阴阳升降大药”二十八道药材,只要有一味还未寻到,就还没有到弹冠相庆的时候。 但是归无咎他清楚的知道,寻到虚无缥缈的“神物”,和寻找有名有姓、画影图形一应俱全的五味灵草,含义是完全不同的。 从这个角度看,不经意之间,这看似艰难万端的求道之旅,赫然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竟然已经模模糊糊,能够看见这艰难旅途的终点。 如今蓦然回首,解决此事最终的突破口,还是应在寻得神物、奇珍、灵药,弥补自己玉鼎失足的缺失上。 而归无咎苦心经营的另一重构思,博览万家经典,将“天人立地根”的道途不断推进,最终加快“元玉精斛”的演化速度,甚至一炼之后,再炼一级,从而开辟修行之路,看来并不是正解。 但也不能说朝这个方向的努力是错了。正是因为力求博通百家,才有了遁入隐宗之谋,也才有了崇台夺魁,开启铨道,下书祖庭,也才有了汇聚圣教隐宗两方之力,集齐了二十八味灵药之中的二十三味。 善因善果,道理昭彰。 打开另一封书信,却是琼石门的邀约。 一月之前,琼石门乙道尊已经返回宗门之内,有两月余暇。归无咎若是得空,可来琼石门做客。这件事,出行之前姚纯上真已经与自己议过一回。 如今已经是一月过去。 归无咎淡然一笑,自己风尘仆仆,在洞府之中还未修养停当,就又要出门了。 …… 第二百四十五章 百尺竿头行路难 琼石门合界大阵坐落之处,是一处山原分野之地。 立在这飘荡空中形如铜瓮的大阵上,往南而视。尽可见流水淙淙,清溪潆洄,折冲东西,婉转变化。将一大片望之无际的原野,割裂成千奇百怪的形状。 而转首向北而望,却是一片连绵无际的群山。那山峦并不甚高,但是却极为雄厚敦实,此起彼伏,高下之势也甚是平缓。一座峰头连着一座峰头,并无一峰孤兀在外。浅翠深碧,杳然可喜。 归无咎观览景色,心中甚是轻松快意。纵然上回姚纯上真所言,所谓源自琼石门的“机缘”并无结果,他心中也能坦然待之。 毕竟,半始宗炼宝、搜索小界遗藏,各家凑齐药物。几件好事接连连三找上门来。纵然这一回落空一次,也无伤大雅。 但是世事无常,从来都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归无咎忽然觉得,这一段时间自己运气不错,也许这一回,又有所得。 等候了一阵,远方八只异兽牵着一架车辇,瞬息之间就遁到近前。 定睛一看,牵着车辇的异兽,俱是青牛样貌,但是却头颅低矮,脖颈粗壮,头上顶着三只锐利牛角。这八头牛虽然体型已算很是庞大,但是比之归无咎的坐骑青兜兽本相,还是要略小一些。 八头三角青牛相貌虽然凶戾,但是显然是久经驯熟的。遁到归无咎近前缓缓落下,便都屈下前足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好似八座小山。 车辇之中声音清和,遥遥传来:“归道友请进。”却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归无咎暗暗惊讶,没有想到此人会亲驾车辇来迎。应了一声之后,遁光一起,立刻进入车辇之中。 那车辇在外看来,容纳百千人也不在话下。但是进入其中方能发现,绝大多数空间都被千奇百怪的法阵所占据。真正供人安歇之处,不过是一间小室。 室内一方尺许高的玉几,东西各设一榻,仅能容一宾一主两人而已。 此刻东向座上,安坐着一位气度清越、蓝袍玉带的中年人。正是道行在天玄境中也堪称卓越的孤邑上真。 归无咎并未与他客气,到西向空座之上,洒然落座。 孤邑上真并未说些迎来送往的场面话。归无咎甫一落座,他却自顾自饮了一杯清酒,叹道:“难!难!难!” 归无咎见之哑然,不知孤邑上真为何生此感慨。 孤邑上真随意将酒杯丢在案上,猛然抬头。忽地一笑道:“归道友上回与姚道友所说的不是客气话吧?反正孤某是当真了。” 归无咎随即想到,孤邑上真之言,指的是自己说过尽可随意参阅“剑婴”典籍一事。 归无咎心中一动,试探问道:“孤邑上真也尝试过这一法门了?”若果真如此,那的确当得起三个“难”字。 孤邑上真微微摇头,道:“孤某所精擅的法门虽然甚多,但是于‘身外化身’这一门,却研习不深。不过,虽未亲身相试,但一番研习,对于其中深浅,也算心中有数。” “归道友实非常人。” 说到这里,孤邑上真不经意间看了归无咎一眼,眼眸之中好似包含着别样的意味。 在孤邑上真入道修行的时代。天玄境,本就是千万资质不凡的佼佼者之中,最出类拔萃、同时也是最幸运的人。 若在金丹元婴境中,就断言哪一位有望天玄,那么此人必定被看做一宗一派、继往开来的重要人物。 而孤邑上真,正是此等极稀有人物中的一个。 没有想到,在他道法大成的今日,无论隐宗还是圣教祖庭,都涌现出不止一位号称潜力在天玄之上的异才。 对于归无咎等人资质潜力在自己之上这件事,原本孤邑上真虽然心中有数,但也并未往深处想。可是最近月余,尝试归无咎所提供的这一道“剑婴”法门,却发觉其中门道之深,深不可测。 同样是天才,但天才与天才之间差距之大,几乎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就算以孤邑上真万载修行,一时也难免觉得有几分消沉。 归无咎似乎觉察到孤邑上真精神气象似乎与往日稍有不同,也乐得保持沉寂。二人对坐,只是每隔片刻便举起杯来,对饮一杯而已。 好在路途不算太远,约莫两刻钟之后,车辇落下,已然到了真正的目的地。 归无咎跃下车辇,抬首一望。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山脉,极为雄壮魁伟,单论高度,超过来时路上的每一座高峰。 可是此山不仅仅是高,更连绵成片。若是能够称量此山分量轻重,恐怕要超过其余险峻峰峦千倍百倍。 面前这座洞府,正开在这仿佛“卧龙”之形的山脉一端开头处。与其说是洞府,倒更像是一条隧道。 这洞府正门三四丈高,仅见一座石门,朴实无华。门上有一方空白牌匾,并未题著一字。 孤邑上真陪同归无咎走到门前,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手中令符一摇,却见那车辇光华一起,便往回飞遁。 归无咎回头一瞥,却见这车辇飞遁甚是奇特,在空中一顿一顿,好似经历无数次瞬移一般。而每一次“瞬移”的间距又不甚大,一阵眼花缭乱,拖起一道长长的重影,其实距离自己不过二三里的样子。 和此辇驾来时奔驰如风的爽利,可是大为不同。 归无咎收起疑窦,和孤邑上真步入洞府之中。 洞府之内,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宽阔隧道。只是归无咎双足莫名的生出凝实之感,好似只能步行,难以运使法力飞遁。 归无咎眉头一皱。他虽然不能飞遁,但是气机感应并未被封闭。此时心中有数,眼前洞府的“隧道”,绵延数十里外,远远未到尽头。若是就这么脚踏实地的走下去,不知要浪费多长时间。 但数息之后,归无咎陡然察觉,自己一步跨出,那地面仿佛缩地成寸一般。只轻微一晃,一只脚便轻易落在数十丈外。 侧身看孤邑上真,情景也与自己完全相同。两人之间的间距,随着步幅参差,也在尺许到二三十丈之间,来回反复。 归无咎蓦地省悟。无论是车辇遁走之时的“停顿”,还是此时步行所显现的异状,都说明这里看似平常,其实是一处非同小可的秘地,暗中立下了奇特的空间法阵,指不定就深藏着琼石门最根本的机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面前忽地柳暗花明,出现一座宽阔的府邸。内中桌椅别室一应俱全,看似清减,但用于日用却也足够了。 迎面立着一个面貌甚是憨厚的少年,冲归无咎随意一礼,笑道:“道友光临,不甚荣幸。” 此人一身青衫,相貌看上去极为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用本土修道文明的话说,是“筑基”境界的修为,相当于九宗地域的灵形境界。 他的筑基境显然已经臻至巅峰,距离结丹也只是临门一脚。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阵,不由诧异。这年轻人气息之醇,修为之精,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比之归无咎当年或许略逊一筹,但是和荀申相较,谁高谁低就不易断准了。 这等人物,必定是在三十六子图中的俊彦。但归无咎脑海之中过滤一遍,却无法将他和任意一人对上。 隐宗之内,还藏着一位绝顶天才? 归无咎仔细回想,刚刚孤邑上真是冲着此人点了点头。既未视而不见,又不曾太过热情。这种态度,一时间却有些琢磨不透了。 但是这年轻人只和归无咎打了个招呼,却没有了下文。自顾自走到洞府深处,盘膝而坐。气息一起,丹田之中一枚丹种灼灼生化,中圆之韵纷至沓来。 这是……在结丹? 只是,和归无咎当初结丹时的谨小慎微小笔,这年轻人似乎熟极而流,搬运丹中,合和五气,仿佛已经结丹过百次千次一般。 直到周身气息凝练如一,丹种正位虚寂之中,调和一身丹力,年轻人的动作才慢了下来。 本土人道文明中结丹所用的“丹种”,乃是一粒玄种,浑然一体,只是五行缺一。与四道玄种推动相生之力,道理相同,却形貌有差。 由于丹种浑然如一的缘故,结丹的过程,却要相比九宗序列更容易一些。 归无咎仔细观看,少年结丹之时,丹种之气极其细微,完全退居从属地位,放任一身元气运转,正是高品金丹的征兆。又仔细分辨一阵,归无咎断定,若是他结丹能够顺利完成,必成一品金丹。 但是,在那丹中五行相生之力运转开来时,这年轻人忽地面色郑重起来。 若是此时凝丹,那么丹品便是一品之中的最下等;但若是磨足十二个时辰,将那本已甚是微弱的丹中之力磨灭殆尽,只凭一丝微不可察的推动之力主宰结丹过程,那就能成就如归无咎的“真宝金丹”一般,全无杂质的无形虚丹。 这一步,能够走到终点,迄今为止除了归无咎、阮文琴,似乎尚未有经过证实的第三人。一品金丹本已是绝世之才方能成就。 若是到了这一步还不满足,意欲消磨丹种之力,那是自忖有问道极境、飞升上界的宏愿,才敢于百尺竿头,再求一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个时辰,那少年人忽地脸色一变。原本运转有序的丹力,也忽然崩散开来,恍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原来,那一枚丹种的残存之力,已经不足以驱使一身元气运转。按照归无咎的理解,这是过于求全,耽误了最佳的结丹时辰。 这少年人结丹失败,但是遭此重创,他面色并无丝毫沮丧之意。一身气机如常,似乎只是返回到灵形巅峰的境界,没有丝毫损伤。 和归无咎对视一阵,只听他低声道:“难,难,难。” 竟然是发出了和孤邑上真相同的感慨。 ps:今天被各种事情打断,就两更吧!明天年三十争取正常3更。 第二百四十六章 演法剑婴问疑难 这年轻人三个“难”字话音方落,密室之中陡然间发生变化。气息升降,种种妙境凝结,合成一个人影来。 此人看上去与孤邑上真气息相当,只是多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奇特感觉,好似星辰明灭,光影参差。他身着一身青袍,面貌甚是普通。但身躯似是无定,时而涨大两三分,时而缩小两三分,仿佛暗合呼吸节律。 那方才尝试结丹的少年人,忽然面色呆滞起来。旋即他身形逐渐暗淡,数息之后,化作一道清气,被摄入此人身躯之中。 这人将那少年人“吞噬”之后,略一定神,冲着归无咎一笑。 归无咎非是蠢笨之人,自然能够猜到面前之人的身份。从容一礼道:“见过乙道尊。” 孤邑上真也连忙上前,郑重行礼,果然是以师礼一拜。 然而,窥看孤邑上真所用礼节,便知眼前这位“乙道尊”,虽然气象比万镜池中芈道尊那具常用分身玄妙了许多,但依旧是一道分身。 先前归无咎已然见过瀛水上真、甘堂宗权上真的金丹境化身。其具现之形,依旧能够看到光影离乱,气机聚敛成人形。和乙道尊刚刚显化出来的这“少年”几可乱真的形象,差距甚大。 更不用说,这具少年化身并非乙道尊本体施展的手段,只是源自一具天玄境界的分身。这是虚里藏虚,真正的“一生二、二生三”的手段,其中难易,又不可以道理计。 青袍人摇了摇头,忽然一笑,道:“想不到从归道友身上,竟也能度量此身修为与天人极境之间的差距。看来数万载道行,今世飞升上界之望,终究渺茫。” 虽然这句话语义有些悲观,但是乙道尊说起来却浑不介意,气韵绵长,颇有几分轻松洒脱的味道。 归无咎闻言哑然。 刚刚乙道尊身外化身尝试结丹之旅,在最后一步静守虚寂、静待丹种完全虚化泯灭的过程,约莫坚持了六个时辰,恰好相当于极限的一半,终于结丹失败。 越衡宗之内有簿册记载,自二祖以下的四位天尊大能,都是坚持到了九个时辰之后。 乍一看来,六个时辰与九个时辰,行至中道与四分之三,似乎相差不多。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刚刚的“结丹”,非是真身施为,而是乙道尊成就人劫道尊之后,回眸前尘往事,吸取数万载道途经验所作的模拟。当年他结丹时的种种缺陷、不足,尽可以于现在这场模拟之中得以补偿。 如此依旧止步六个时辰,那便是天资禀赋、道术根基的天然局限,再也难以前进一步。 归无咎敢断言:乙道尊正身当年结丹时,是决计不曾有这六个时辰的水磨工夫的。 事实正如归无咎所料。当年乙道尊即将丹成的那一刻,的确模模糊糊感应到,若是等丹种之力尽可能地瓦解崩散,外力惟微,自家所成金丹便会愈纯。 可乙道尊虽然有此念头,叵耐他所用丹种已经品质极高,所产生的推动一身元气的力道也已经极为薄弱。贸然相试,一个不慎,就要中断了自家元气运转。当时乙道尊大胆行险,尝试了约莫两刻钟时间,终于不敢再试,徐徐作法丹成。 本土人道文明之中,各门各派,金丹之品同样划分品阶,其中较为主流的一支,以一品至十二品的称谓评断。 乙道尊成丹之后,就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了那两刻钟的冒险,自家所成之丹,似乎较道册中所载一品之丹尤其精进一丝,心中常感庆幸,以为自家道途中独得之秘。 得闻归无咎上呈“剑婴”秘典之后,开宗明义,便是熬炼十二时辰,丹种化虚的学说,仿佛晴天霹雳。乙道尊所受震动,其实远远超过孤邑上真,只是他修养更深,不形于色罢了。 乙道尊请归无咎落座,笑言道:“修道途中的抉择,本来贵在自家心证,旁人也干涉不得。这一回冒昧探问道友的道途法门,本是乙某的主意。想来道友不会见怪。” 归无咎连道不敢。 乙道尊道:“等闲之下,乙某也不至于做此冒昧之举。只是,十二载后圣教祖庭出战之人,乃是与道友相同层次的劲敌。乙某和几位同道商量一阵,还是以为要有所动作才是。” 归无咎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归无咎下书祖庭之际,虽然是以“元婴无敌,金丹一式”的条件挑战。但是圣教既然要求比斗日期延后,又主动放弃了派出金丹境的弟子挑战。那么自然没有道理强求归无咎这段时间不许提升修为。更何况,以阮文琴的道行,若是战胜的是较自己境界为低的对手,反不为美。 阮文琴号称今日仍是金丹境界,须得一十二年时间成就元婴。这是阮文琴的时间,同样也是归无咎的时间。论眼下双方的修为进度,多半还是归无咎领先一点。 乙道尊等几人,面对这一点,心思都不由地活络起来。若是这十二载时间归无咎修为停滞,白白让阮文琴追赶超越,那着实不智。 按理说,修为之精微到了归无咎的程度,当是步步跃迁,仿佛沿江顺流,无有凝滞。但是归无咎号称入境金丹极限已有数载,迟迟不曾破境,也引起了几位道尊的疑虑和注意,最终却错认在所谓“剑婴”的秘法中。 乙道尊一笑,道:“若是乙某并未看错,道友是在与代螺宗岚的一战中,完成了这最后‘剑婴’法门的最后一关。” 归无咎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坦然点头。 他在铨道会上的每一战,都会被几位道尊反复研讨审视,这一点并不奇怪。 作为瞒天过海之计,归无咎当初正是用“古空蕴念剑”的剑意混同“丹中之婴”这道秘术。那秘术中,元婴之形本不可见,但是破丹成婴之妙韵,多多少少还是能被大神通者看到端倪。 想不到无巧不成书,上一个纪元残存,竟然还真有一门化剑成婴的秘术,而且此秘术还真就被几位道尊搜检注意到。 乙道尊思索片刻,问道:“修倒元婴境界之后,那元婴本可脱壳而出,离开本人躯壳,周游四方。敢问道友这‘剑婴’法门,与之道理相通否?” 归无咎神色一动,道:“似乎差别不大。” 乙道尊沉吟一阵,忽然道:“老朽有一不情之请。” 他只说有一“不情之请”,但话音却断在这里没有下文,只是双目注视归无咎,意含征询之意。 归无咎自然知道乙道尊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乙道尊见归无咎似有疑虑,郑重道:“若有关碍,那便就此打住,只当乙某从未说过此事。” 归无咎出神有顷,忽然一笑,道:“不妨事。” 随即伸出一根手指,似乎只是随意伸手一引,食指虚点空中。 归无咎的食指指尖,看似空无一物。但是这一片狭小的空间之内,乙道尊和孤邑上真都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似乎归无咎的身躯,微微前倾三尺,到了与他指尖相齐平的位置。 归无咎的身躯,自然是未曾挪动分毫;真正移动的,是他丹田之中的“中”、“圆”之韵。 就在孤邑上真有些动容时,谜底揭晓。 归无咎指尖,原本无形无相之处,赫然多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透明“薄膜”,约莫龙眼大小,其中藏有一道不过指节大小的金色人像。 不是元婴,更有何物? 真正的元婴修士将自家元婴离体,放出本相。霎时可增长至丈二高下,仿佛天神。但这小小元婴虽然与寻常元婴大小悬殊,但是属于元婴境界的真韵妙谛,却与元婴实相没有丝毫不同。无论是谁,必定见之不疑。 由于早已将法诀献出,有了种种铺垫。此时归无咎再亮出这一手,不但不会惹起旁人惊疑,反而会增加了自己先前之言的可信度。 当然,此微小元婴的气息风貌,早已被归无咎用妙观智大魔尊传下的无上秘法遮掩,此时示现于外的,乃是极为纯正的剑道气息,乃是自古空蕴念剑中移花接木而来。 将此物名之为“剑婴”,那真是妙绝,就连归无咎自己,也觉得极为贴切。 孤邑上真摇了摇头,面色一黯,并未再说什么。 乙道尊凝视着这“丹中之婴”足有一刻钟之久,终于收了目光,示意归无咎可以将此物收回丹田之中。 只听乙道尊缓声道:“此法乙某分身虽未修成,但是仔细参研,也能得了几分心得。若要修成,除了开宗明义的虚丹之难外,其后约莫尚有四重关隘。” “其一是对那元婴之形的模拟想象,自然是愈加接近真实,此法修行才能愈加顺畅。这等无中生有、仅仅依托推演的巧思,可谓之知见障;” “其二是神意运思,在那小小元婴之中以神意浇灌,运转灵锐,而非徒有其型。欲长久驾驭维持不坏,非得投入极大精神不可。此为神运障;” “其三是此物与金丹共存,其中丹、婴二者,理数不同,运转法门势必生出差别,甚至自相矛盾。须得时时调和,处处维系。此为二心障;” “其四是此物与真正元婴大小有别,精粗有异。须知修行之法,形变过甚,必有势变,并不是一味缩小数十、数百倍就能解决的。须得重新摸索,探明法则。此为修行障;” “不知归道友修炼此‘剑婴’法门,是在哪一步较为困难?若是早日突破,铸成范式,将剑婴修成之后,也好早一日真正依此规矩,突破元婴境界。” 归无咎心中暗赞。 乙道尊单凭推理想象,便把这“丹中之婴”的法门关键处,梳理的七七八八。但是这等疑点,若是自家到了那重虚丹境界,自然便能破解。这等先天限制,任凭你修为再高,当年未到这一步,也是领悟不到的。 俗语云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便是此理。 同时归无咎敏锐的意识到。乙道尊问得如此之深,想必是要作出判断,看那所谓的“机缘”是否适合自己。 归无咎暗暗思索,若是随便蒙上一个,万一回答有误,只怕自己错过一场机缘。 脑海之中反复思量一遍,加之以自己先前的假想,归无咎已有定策。于是朗声言道:“俱不是。” …… ps:少更会有说明。要是晚了,发的时间就推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尽可能发在整点上。 第二百四十七章 原来元浆有源流 对于这个回答,乙道尊略显惊讶,道:“敢问究竟。” 归无咎道:“道尊所言四点,的确是切中要害,归无咎很是佩服。只是在下也有些特殊手段,这四道难关,尽可以对付得了。” 孤邑上真闻言,“噫”地一声。在他看来,乙道尊所言四道难关,无一不是匪夷所思、难如登天。孤邑上真本以为,归无咎修为停滞数载,甚至有可能遇到的不是其中的一项阻碍,而是同时面临两道、三道难关。 不想归无咎的回应,如此轻描淡写。 归无咎略一思忖,言道:“这一道关卡,说难不难。全是水磨功夫。须知在丹中成就‘剑婴’之法中,金丹虽无形无相,但是其存在却是真实不虚。” 乙道尊闻言微微颔首。 归无咎续道:“修炼此法,将丹力摄取之后,在心田之中蕴养锻炼;纯熟之后再将一身神意丹力返注丹中滋养元婴。那锻炼之后的丹力有些特殊,在穿渡‘丹膜’、滋养元婴的过程中,丹力会骤然衰减,百不存一,其实消耗极巨。” “若是急于求成,解决之法也甚易辨明。其一,修炼速度再快上数倍、十数倍,效率自然提升;其二,找到解决丹力透过‘丹膜’、效率衰减的办法。” 乙道尊与孤邑上真对视一眼。 归无咎一身根骨为魔宗秘术遮掩,他们无法望见虚实。但是在二人想来,归无咎的资质,自然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存在。旁人经年打坐之功,或许归无咎调息数日,便能追赶上来。 这也是其等以为,归无咎的修行进境,必是顺流而迁、与时俱进的原因之一。 但是若是炼化出来的丹力,仅有百分之一能够用于滋养“剑婴”,那等若灵根品质平白无故降了数等,诚如归无咎所言,自然而然成了“水磨工夫”。 乙道尊沉吟道:“原来是这般。” 归无咎见乙道尊陷入沉思,也见机保持沉默。那所谓的“机缘”是否与自己有缘,马上就要见分晓。 所谓丹力透过丹膜、效率大减之事,自然是子虚乌有。 反正这等事情都是建立在那奇妙的虚丹境界之上,对于不曾成就之人来说等若是空中楼阁。无论归无咎怎样胡诌,都不可能被拆穿。 但是归无咎却不能信口开河,乱编一个故事。因为他的目的又非是施行欺诈之道,定要自琼石门占了什么便宜;机缘虽好,总要合用才成。 归无咎虽然提出两种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是很明显,要指望不明就里的外人解决所谓“丹膜”谜题,无异于痴人说梦。此事的唯一之解,还是落实在进一步提升修为速度之上。 等于是归无咎将自己灵根品质太低的事实,换了一个法子,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来。 三人都不言不语,室内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归无咎蓦然觉得,此事恐怕有几分机会。若是药不对症,乙道尊自然会毫不犹疑地出言说明。此时他沉吟良久,多半是对路了,但是还有什么别的玄机,又或难处。 足足过了一刻钟之后,乙道尊蓦然起身,温言道:“你随我来。” 随后伸手一挥,背后墙壁之上立刻塌陷进去一大块,但却寂然无声。只露出一条甚是规整的甬道。 乙道尊当先步入其中,归无咎紧随其后。 那甬道并不算长,归无咎在其中弯弯曲曲走了三四个转折、五六十丈长短,便隐约见到光亮。 不是烛火宝珠之光,而是极透亮的天光。 又过了数十步之后,眼前终于大放光明。终于望见,所容身之处是一方深谷。谷内两方池塘一远一近,又有古木零落,箐篁从叠,危壁倚空,石崖突兀。倒是一处景色清幽的胜景。 这深谷本极为宽阔,但是四周峭壁却是蜿曲变幻,看其大势收敛成一道道反斜,将偌大的谷口之约束得极小,仿佛坠落深井之中,仰首看那极小的井口一般。 只是这谷口虽窄,却将外间天光完全收束,化作一道极为明亮的光华照入谷中,全然不觉得昏暗。此时那光华所照之地,也是归无咎目光所注视之处。 此物实在太扎眼,很难不引起归无咎的注意。 他左手边十余丈外,一座反斜向阴的巨大石壁,光洁清亮。但是这道巨壁距离地面约莫二三丈高处,却突然向内弯曲,空出一个约莫丈许深的檐下空间。 在这角度变化、形同屋檐之处,有一块约莫二人合围巨石垂落下来,呈现钟乳之形,仿佛一块半卷的门帘一般。 这钟乳石本身并不甚奇特。夺人眼球的是,这钟乳石的石尖下方,又有一块黑色石块浮在空中。 这黑色石块和那崖壁生长的钟乳石面貌甚是相近,都是呈现倒三角形。差别之处,只是一个和山壁连成一体,一个孤零零的当空悬浮。 浮在空中的这锥形巨石,表面处似乎有一道凹陷。只是位置稍有些高,看得不大分明。同时,两块巨石的石尖,都微微有些湿气,仿佛经由什么汁液浸润。 眼前景象给归无咎的感觉,就像是这山崖垂立的钟乳石上,好似分泌着什么奇珍妙液;而它下方这块悬空的黑色锥石,好似一只漏斗。 不知有什么好物,先从钟乳石上滴落进浮空“漏斗”之中,然后在那悬空的“漏斗”上过滤一番,再度滴落下来。 归无咎心中一动,走上前去一看。那“漏斗”的正下方,果然开掘出一方圆形的小池。当中蕴藏之物,清亮透彻,明光莹莹,正是自己从琼石门中取了三瓶的“琼石元浆”。 果然与此物有关! 乙道尊一抬手,示意归无咎往上去看。 此地气机,对于御空飞遁已经没有限制。归无咎缓缓抬身数丈,双目视线越过那浮空巨石的高度。 归无咎一望之下,不由一怔。还真的是一个“漏斗”? 在这黑色的巨石表面,赫然出现一个圆坑,宽度不过二三尺。圆坑之中盛满莫名的液体,但是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却和“琼石元浆”并不相似。 仔细感辨气机,终于发现。那上方的钟乳石和这浮空黑色巨石的下方石尖处,虽然都甚是湿润,但是明显所产的不是一物。 那山壁的钟乳石中,不知滴落下来什么奇物,落在黑色浮空“漏斗”之中蕴养。最后的成品,再度滴落在地下小池中的,才是琼石门引以为至宝的“琼石元浆”。 似乎要归无咎看得更清楚一些。乙道尊把手一引,气机聚敛成一颗明珠,缓缓移动到“漏斗”旁边。这远远看去黑黝黝地一汪汁液,立刻显化出本来面目。 归无咎见之讶然。原来,这“漏斗”小池之中,竟似不是一物,而是内外数层汁液,面貌性状绝不相同。 在那“钟乳石”滴落的正下方,有碗口大小的一团。透明无色,清浅幽微,但是看上去又似乎甚有粘性。其清醇之处,说是清酒,粘性不足;说是蜂蜜,色泽又不至于如此纯净。 在这一摊透明“蜂蜜”外面一圈,约莫巴掌般的宽度,却是微微泛着乳白色的半透明液体,粘性似乎也弱了一些,看上去勉强像是“米汤”。 至于“米汤”又外面一层,尽是墨色,凝成一道黑色的圆环。 到了最外围一大圈,终于返璞归真,完全化作清水的之形。此时方能看到,这“漏斗”上圆坑的边缘,有着许多裂隙。正是这最外层的“清水”,经过重重渗透之后,终于滴落下来,化成琼石门声名远扬的异宝“琼石元浆”。 在当初入手三瓶元浆之后,归无咎就隐约生出感觉,此物虽然神效,但是气象却是粗疏雄壮,似乎并未能算是最上乘的宝物。 现在归无咎仔细评判。 眼前几种灵液的等第,似乎是那小池最中央的“蜂蜜”品质最高。其物泊然幽微,纯于五气,却又示作水形,乃是相当于“五行丹水”一层的奇物,但是论珍稀必然远远过之。 第二层那“米汤”,品质逊于“蜂蜜”。虽然显化五色,清浊分辨,但是圆融收敛之气象,依旧是堪称精纯无暇的奇珍。 而后“墨汁”较之“米汤”稍逊一筹,“清水”较之“墨汁”又逊色一筹。二者皆有气象不纯、品性躁烈之处,只是多寡有别而已。 至于自“清水”之中分化出来的“琼石元浆”,乃是四等之下的最下品。 当然,所谓“下品”,是针对池中四物而言。若是和修道界中万千异宝相较,依旧是一等一拿得出手的珍品。 归无咎出神片刻,终于问道:“敢问此物何名?有何妙用?” 不必多言,归无咎所问之物,自然是品阶最高、也是四种灵液之元始的“蜂蜜”。 乙道尊肃然道:“此物方是我琼石门真正的镇派奇珍。名为‘清妙玄露’,远非‘琼石元浆’可比。” “至于此物之妙用,有十六字称之。” “升降有序,显微明数; 玄景象形,神气有主。” …… 第二百四十八章 锦缎作薪任取之 旋即,乙道尊为归无咎解说这“清妙玄露”的奥秘。 其中妙理,玄之又玄,涉及一身气机与神意的运转之秘。归无咎听乙道尊论述良久,也只是略窥门径而已。 最后,乙道尊言道:“试举一例。若是一凡夫俗子,命其将一团柳絮投将出去,抛到数丈之外指定位置,其可行否?” 归无咎摇头道:“断然不能。” 若投掷之物是一件重心稳定的重物,如羽箭,标枪,石球,铁块。那么久经锻炼的体格健壮之士,十余二十丈内,别说投掷到指定位置。就是设立圆心标靶,让其准确命中,也不是难事。 但是若是抛掷的不是此类物品,而是轻飘飘的柳絮,那么定然无从发力,更加谈不上运转如意。 乙道尊言道:“我辈修道中人,元气运转精微。别说是一团柳絮,就是千团百团,将之各自挪移到指定位置,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若是一身元气法力,本身就紊乱难定,纷繁如麻呢?” 归无咎闻言一怔,若有所思。 乙道尊微微一笑,道:“此时我辈自身的神意法力、就恰如一团杂乱的柳絮。” “而‘清妙玄露’的十六个字:升降有序,显微明数;玄景象形,神气有主。正是解决此类问题的绝佳注解。” 无论是神意还是法力,得了“清妙玄露”的妙用,就好似将一枚轻飘飘的柳絮之中,安上了一个“铁核”,一个具备重心、沉重而有质感的“核”。 在神意法力纷繁变幻之际——譬如破境之中遭遇波折;发明、修炼新的神通道术出现变故;甚至心魔四起、气息纷纭。此时修道之人一神神气,恰恰如同无量万千团浑无所定、纷纭变乱的“柳絮”。 有“清妙玄露”襄助,修道人身上的每一丝神气,都仿佛从纷乱无形,变成具象清晰、沉甸甸而有质感的有形实体。操控起来,难易是霄壤之别。 修道之人,通常一身气机都是玄微无形,混冥漠漠。唯有在破境之后,精神状态臻至一种极为高昂的奇妙境界,才会感受到周身气息宛如实体,胜似水银流动。 听闻此喻,归无咎缓缓点头。若是有神妙之法,将修道人的神气感应,时时刻刻维持在破境之后的铅汞流行的高明状态,此物之妙,的确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 有此灵物在手,不说修为深湛之士再无心魔入侵之危,就算推演试炼各种凶险的神通妙术,也可完全杜绝了风险。 乙道尊又言道:“乙某之所以一再追问道友有关‘剑婴’之中的法门,原因也在此处。” “据乙某事先推断,道友修习‘剑婴’法门,若是迟迟不能加快进度,原因无非在知见障、神运障、二心障、修行障四大难题。” “若是知见障、修行障倒也罢了。这等从无到有、探索建立的门径,乙某也无能为力。但若是神运障、二心障两关,难在神思繁缛,如同一人运使千百道线索,纷乱如麻。正是‘清妙玄露’大显身手的场合。” 说到这里,乙道尊叹息一声,道:“没想到……” 尽管乙道尊欲言又止,但是归无咎品味“清妙玄露”的原理,已经已经完全明白了。溯回往事,蓦然回忆起百年前自己的修行之旅的起点。 因为资质较差而又身为冲霄阁弟子的缘故,归无咎能够将大量的“碧梧纯元丹”当食粮一般服用。可是今日之物,又岂是“碧梧纯元丹”可比? 这“清妙玄露”是神气显微之药,与增进修为似乎无关。 但是道理分明,若是那原本犹如柳絮般去住无定的神意气机,仿佛化形铅汞,那么运使之时,气力之猛、循环周天之流利顺滑,必然有了极为显著的提升。 保守估计,也有数倍之功。 不仅如此,因为此种提升修为的办法,与普天下各类旨在温养气机经脉的药物,道理都截然不同。所以哪怕是诸般提升修为进境的秘药都已用尽,也不会与“清妙玄露”的功效产生冲突。 只可惜,如此使用此宝,却有暴殄天物之嫌。 此药从来都是琼石门中历代天玄上真,在研磨新法、功行境界有所突破的紧要关头,才服上一滴两滴。今日之前,若是有谁想到将此药当做提升修为之药来使,那简直是世间至为可笑的笑话。 对于乙道尊先前为何踌躇,归无咎也隐约猜到了。作为五等灵液的最下等,已经是号称一年仅得一滴。那么这“清妙玄露”…… 乙道尊似乎看出归无咎的疑问,淡然道:“本宗‘琼石元浆’的产出,说是一年只产出一滴,其实有些不实。” 归无咎闻言一怔。 乙道尊道:“当然,本宗并未虚言夸饰,以抬高这灵液的身价。数十万载之前,本宗立派先祖,偶然发现这座秘境、并借此创下基业之时。琼石元浆,的确是一年产生一滴。” “但是,这石中其余四种灵液的演变,均以‘清妙玄露’为根本。‘清妙玄露’积攒愈多,其余四种灵液的出产也就愈快。时至今日,本门琼石元浆,已经到了一年出产四滴的程度。” “数十万载以来,本门历代天玄上真所用掉的‘清妙玄露’,与石中剩余之数大致相当。若是点滴未用,‘清妙玄露’再多一倍,恐怕‘琼石元浆’今日已经有了一年八滴的规模。” 归无咎望了望那巨石之中“清妙玄露”的规模,不过一口大碗的容量。按修道界中以滴计数,不过两万滴上下。 琼石门历代上真,数十万载以来,也只用掉了此数,可见其用度节省,以及对此物的珍惜。 归无咎心中默默计算,以琼石门立派于此四十万年计,总共产出“清妙玄露”四万滴,平均十年产出一滴。此物之难得,的确胜过‘琼石元浆’百倍。 乙道尊又道:“此物之用法,与‘琼石元浆’相同。每三四日服上一滴,可维系效用。你若需要多少,尽管自取便是。” 若在昨日之前得到消息,“清妙玄露”对于归无咎来说,是绝大的惊喜。 只是“阴阳升降大药”看到曙光,此时再多了这一道机缘,虽然依旧弥足珍贵,但到底是锦上添花,归无咎已经颇能自持了。 弥补“玉鼎失足”之法,有两条路。 其一是通过各种天生神物、后天灵药,直接补全自家资质。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如三劫莲、藏象宗神物,和如今两道大药相配合的法门,都是这一条路。 第二条路,是通过各种丹药、秘法,甚至“元玉精斛”这等宝物,提升自己的修行速度。这是治标之策,仿佛渡河之筏,只能济一时之急。指望自己原本七八品的灵根,通过外力强化千百倍修行速度,仿佛揽月摘星,终究渺茫。 归无咎也曾幻想过通过二炼元玉精斛,将这一条治标之路走宽,走通。但是现在看来,到底是第一条路更加光明一些。 如今“二相三匀大药”和“阴阳升降大药”的进度,仿佛第一条路的百里之旅途,已经行走到了七十里处;现在自琼石门再添喜讯,好似第二条路,从十五里一跃走到了四十里处。 虽跨越之大,依旧令人欣喜;但是毕竟是另外一道独立道路的分枝。论进境潜力,意义不若前者之大。 但凡事作两手准备,才能有备无患。现在“清妙玄露”放在归无咎面前,他有焉有不取之理。 只是,取多取少,归无咎思虑一阵,忽觉陷入两难。 归无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尽管此物对于琼石门意义极重,一旦取之就意味着欠下极大人情,这些他并不放在心上。可乙道尊这“听凭自取”的许诺,还真的给归无咎出了一个难题。 “清妙玄露”使用不断的话,一年用度在百滴上下。本来归无咎不愿多取;但是若取得少了,此物便只有暂时留存,留待将来再用。 浅显易见的事实是。五十二年之后,“元玉精斛”就将完成第一次炼化,对于金丹境的修行同样能够提供十倍的增幅。 “清妙玄露”和元玉精斛提升修为之功道理不一,效用自然并不矛盾,可以说是“乘法”的关系。归无咎决不至于蠢到将两者分割开来,前数十年单用“清妙玄露”,五十二年后单用“元玉精斛”。唯有形成合力,近百倍的修行速度,到那时再苦修十余二十载,元婴境便可轻易成就。 但是修道之旅,光阴宝贵。若是让归无咎放弃眼下一个修行速度增长数倍的机会,白白等上五十余年,那他也并不愿意。 解决的办法也简单,那就是取走“清妙玄露”的数量,远远多过五十三年之用便可。自今日起,持续服用,一直延续到“元玉精斛”成型之后。 这时,乙道尊忽然伸手一划,神通起处,顿时开辟出一道空间门户。 归无咎为之愕然,不知乙道尊是什么意思。 乙道尊蓦然转过身去,喟然道:“取走‘清妙玄露’之后,你便就此处离去。乙某眼不见为净,也就不那么肉疼了。多少任取,只是勿要断了我琼石门的根本便可。” 乙道尊贵为人劫道尊,竟然也在言辞中意外的体现出风趣洒脱的一面。此言举重若轻,一旦出口,原本凝滞的空气陡然轻松了许多。 归无咎不再犹豫,取出一方尺许高的琉璃净瓶。反手一甩、一摄,将那“漏斗”之中的清妙玄露卷走大半。 转身郑重一礼,便往那空间通道之中钻了进去,身影一闪而逝。 一切,都在不言中。 …… 待归无咎离去之后,乙道尊转身一望。见到原本两万滴上下的“清妙玄露”,如今只余下八千余滴,眉头一皱,显然有些肉疼。 乙道尊的本意,是为襄助归无咎在十二年内渡过“剑婴”难关,顺利破境元婴。没想到,归无咎竟然一口气取走足够一百二十年用度的“清妙玄露”,下手着实有些黑了。 “清妙玄露”本身倒不是问题。毕竟按照往常进度计算,前后数十万载,也就用了两万滴而已;八千滴存留也足够用了。 只是门中弟子用度更广的“琼石元浆”,自今日起,却会从每年出产四滴,降低到不足两滴。 然而,不过两三息的功夫,乙道尊皱着的眉头又骤然舒展开来。 乙道尊可不是浅薄市井之人,所谓“听凭自取”言不由衷,只是应付场面的漂亮话。此言既然出口,无论归无咎取走多少,他都会接受这个现实。 归无咎天资再高,目前也只是在金丹元婴境中打转。此等境界,还逃不过道心因果。今日他得了琼石门的重礼,便是结下了大因果。所得越多,因果越重。 将来谁赚谁赔,还真说不好。 另外,对于此次隐宗入世的大局,表面上看是江离宗芈道尊最为积极,一力操持,而乙道尊乃是保守持重之人。但是他之所以谨慎,不是无欲无求;反而是因为利害关系实在太大,非有万全把握,策不虚发。 琼石门的立足之地,恰在圣教祖庭势力较为薄弱的一片地界。若是隐宗成功入局,琼石门有极大的机会,掌握相当于一座界天的广大地域。 该下注的时候,半点也犹豫不得。 ps:一开始周围乱七八糟的声音,有些躁动。但是写着写着也就正常了。不知不觉,大年三十也写(水)了一万字。大家新年快乐。 第二百四十九章 以曲为直计 怙持双全法 自琼石门回返,已经是七日之后。 清莱台洞府之内。此时归无咎端坐于一方玉案旁,指尖清光流淌,似乎是在刻印一封符书。不多时,写迄之后,将那符书封好,遥遥一掷,飞向洞府之外。 这是芈道尊及隐宗诸位同道就一件事征询归无咎的意见。这封符书,正是归无咎的回执。 所说之事,依旧是有关于“阴阳升降大药”的余波。 堂庭地脉,有一家名为玉清门的隐宗。这一派在当代还算兴旺,门中有三位天玄上真坐镇。但是说到立派根基,终究尚浅。门派所属,虽在二三万载之前寻到两处小界,但是其中都是荒芜之极,并无物产。 数月之前,芈道尊定下搜寻小界灵药的谕示,玉清门掌门黄松子不及多想,便迅速回复道尊座前,言道门中并无目录中所有之物。 当时黄松子的师兄,玉清门另一位天玄上真痴云子正在闭关之中,并未及时与闻此事。直到数日之前他功成出关,问得消息之后,连忙找到黄松子面前,平白生出一场波折来。 原来,玉清门现在的山门要地,号称“千峰朝止、万流归宗”的浦月界万里云峡,并非其宗门最早建派的根本之地。 现在这处山门,乃是十九万载以前搬迁过来。至于玉清门祖地,是在在东华界天以北的一处荒界中。说起来,玉清门祖地的方位,与云中派恰好一者在南,一者在北,隔开整个东华界天。 更巧合的是,归无咎初次踏入本土人道文明的立足点——大昌王朝,便是在东华界天的北部边界。 玉清门祖地,距离大昌王朝只不过相隔大风、千离两大王朝。若是归无咎返回故地,哪怕不需要传送阵,仅凭“青兜兽”仅次于天玄上真的遁速,也能在年许时间内赶到那处地界。 痴云子上真精通门派掌故,门中所遗秘典旧册,无不通览。他比照圣教祖庭所传画影图形,一口咬定,当年门派故地所掌握的一方小界,便藏有名单中的两种上古灵草。 这两种灵草一为佐使,一为辅药,恰都在已然允备的二十三种灵药之外。如此一来,二十八中灵药,竟已集齐二十五种。对于归无咎而言,可以说是喜事不断,好似修行中的康庄大道,就在目前。 但是当痴云子兴致勃勃的前往万镜池,却无故激起波澜。 当年玉清门之所以抛弃故地,就连所掌握的几处上佳秘地、小界也被封存关门,隐蔽深藏。非为其它,而是那处的地理形势发生了变化。 随着圣教祖庭的势力扩张,神道王朝的统御范围,与各大妖部之间的缓冲区域愈来愈小。十余万载之前初见端倪,现在已经是愈演愈烈之势。 玉清门故地,正是位处东华界天与北方赤魅族等几大妖族对峙的前线,前狼后虎,针锋相对,冲突持续不断,乃是一片极为敏感的地域。 现下并无现成的传送阵通往那方地界。按照痴云子的意思,最好是联合几家隐宗群策群力,组织精干力量,潜入秘境,将两味灵草取出来。 但是此言提出之后,许多宗门的掌门都是纷纷反对。并指责痴云子为了自家门派之功绩,让同道置于险地。 有几家执掌言道,既然圣教祖庭有言在先,只要寻得一味自家所无之灵药,便算是完成了和归无咎借道通行的约定。 尽管治活了那柏果,对于隐宗之盟也构不成威胁。但是又何必要真的如何热心,非得将各色灵药凑齐不可? 甚至更有上真以为,隐宗一方固然不至于做的太难看,真就拿着一味两味灵药去和圣教交易。但是全数献出,也大可不必。在已经寻得的七种灵药之中,尽可以暗中克扣两三种,只拿三四种奉献出去,面子上也就过得去了。 至于冒险集合人力,到东华界天寻访甚么玉清故地,更是多管闲事,荒谬绝伦。 若是数百数千载后局势变化,隐宗一方为了自己利益,再去发掘这两味灵药,还算有理。但若是为了与圣教祖庭的交易生出波折,就得不偿失了。 对于此事,芈道尊未置可否,却下书来问归无咎的意见。 归无咎思之良久。 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想着如何编造一个借口,怂恿诸宗去寻那秘境灵药,如此最为符合归无咎的利益。但是思来想去,诸宗上真之言,的确是占理的一方。 无人知晓,真正需要“阴阳升降大药”的不是柏果,而是归无咎。作为素来敌对的两方势力,隐宗的确没有任何理由为柏果凑齐药材。 此事急不得。唯有时机合适之时,归无咎自己暗暗去做,并通过第三方势力暗暗成全圣教一方的齐药之举。 归无咎如此抉择也是有倚仗的,那就是无人知晓云中派与十万连窟、魔道南禹一处有一座传送阵。归无咎想要达成目的,并不为难。 现在归无咎明面上的回复,自然是公事公办了,支持绝大多数上真的意见。如此方能滴水不漏。 符书发出后,归无咎看着手中一卷著录未久的簿册,暗暗叹了口气,还有一道难题摆在面前。 向前挥了挥手,低唤一声。 二三十丈外,黄希音弯着腰,正在与黄采薇玩弄弹珠。 怕是世间并无一个如此修为之人,会耍弄如此简易的游戏。因为以黄希音真气六重境的气机,精准掌控每一粒弹珠碰撞之后的一动轨迹,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黄希音年纪太幼,童心未泯,功行与年齿之间构成强烈的反差,方才有此异举。这也是归无咎修行之余,所能采撷的一点天真之趣。 黄希音见归无咎呼唤,连忙将手中五六颗琉璃弹珠丢在地上,跑到近前,坐在归无咎的大腿上,小脸上尽是期待。 往常归无咎行功已毕,偶有巧思,往往会设计一些有趣的游戏和道具,让黄希音玩耍作乐。现在小家伙翘首以盼,自然是以为归无咎又有新创制。 归无咎摸了摸黄希音额头,笑言道:“明年此时,你就是真气九重境界了。” 黄希音随意应答道:“是呀。” 经由洗尘一关后,黄希音的求道之心本是极为迫切。但是修炼了一段时日之后,她却忽然觉得:原来修行一道,是如此之易。她只是按照归无咎所授法诀尝试去做,自然就无往不利,每一重功法都臻至最佳状态。 修行,渐渐如同吃饭、喝水、玩耍一般,成为她生活之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却也不必额外费心。此等境界比之一味用心苦修,实际上师更高了一层。不经意间,到了一种极高境界。 所以这一问,在黄希音听来有些奇怪。好似归无咎在说“你明年就五岁了”;错是不错,但那又如何呢? 归无咎淡然道:“寻常年纪的孩童,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年纪。明年你真气九重之后,勿要太过急迫地进阶灵形。可以尝试多多温养功法,阅览典籍。甚至尽情玩耍二三载,补上童年缺失,也无不可。” 黄希音闻言,立刻“腾”地从归无咎腿上站了起来,挺起胸脯,小脸涨红,大声道:“不要!” 归无咎见状,不由哑然。没想到黄希音的反应会这般激烈。他本以为黄希音听到此言之后会欢喜雀跃。但是归无咎没有料到的是,现在的黄希音,已经不是即将入道之时的黄希音了。 她处在一种“顺水推舟”、化修道为生活的奇妙境界,自然不愿意这个步调被轻易打破。 黄希音气鼓鼓的望着归无咎,小嘴一嘟,几能挂上一只竹篮。过了一阵,狐疑道:“师父是不是害怕我修炼的太快,修为很快就要超过你了?” 归无咎反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道:“尽说浑话。” 归无咎心中的顾虑,正是黄希音。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赴约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会了。此会本身就是整整一年的时间,再加上祭祀之仪、拜见妖族的布置,也极为冗繁,迁延日久。按照往常惯例,至少也要二三载有余。 这一段时间,归无咎自然不能把这小拖油瓶带在身边。 近日来,结合九大上宗见闻,百家隐宗经典,以及云千绝、南门芊等人的试炼效用,归无咎已经将黄希音灵形境界时所修的法诀整理出来。 这一门法诀论精微潜力,不在世间任何功法之下,就算比之九宗至法也毫不逊色;但是若论“大醇无疵”,却有所不足。 尽管有人在前蹚路,其中模棱两可、优劣难断之处,其实不少。这一切都要依靠黄希音“利则广纳、弊则迁化”的天生道则尝试决断,踏出每一步的最优解。 归无咎相信,以黄希音的聪慧,应该问题不大。但是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步,还是要归无咎亲眼见过,才能放心。可惜事不凑巧,权宜之下,让她先磨炼两载,等归无咎回返,才是正理。 未想这小家伙竟然不愿意,倒是给归无咎出了难题。 就在此时,黄希音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打断归无咎的思绪。 …… 第二百五十章 初褪躯壳 小试神通 归无咎甚是诧异。黄希音聪慧可爱,又是幼年离了父母,被归无咎带到异界。因此他对于黄希音疼爱已极,以补偿她不能蒙受父母之宠的遗憾。 但尽管如此,每次这小家伙若是稍稍展露其“欺师灭祖”的“雄心壮志”,都被归无咎毫不客气的打压下去。一来二去,其实她也皮厚得很。 刚刚叮了她一个爆栗,其实算不得什么,不知为何就哭泣起来。 走上前去将黄希音抱了起来,细细一问。却听黄希音啜泣道:“黄莺……黄莺……不见了。” 归无咎闻之愕然。 黄莺是天山客所赠“太阴”、“太常”之卵所孵化,自黄希音一岁时破壳而出,于今也有二三载了。 此兽生着恍如猫头鹰的脸面,四足蛇身,其色青白,以灵石为食。这两三年来,一直系养在藏于黄希音肚兜的灵兽袋上。 每日早晚,黄希音都将他自灵兽袋中取出来喂食,并玩耍一阵。又或者晚上入睡之前,将它捧在手心里、耳朵边上,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说些悄悄话。 此兽破壳而出之时,分明是极为好动的性子;但是每每饱餐之后,便有嗜睡的倾向。 被黄希音豢养一段时间后,由于总是吃的太饱,渐渐每天只早晚放风半个时辰才有活动,其余时间,都是藏在灵兽袋内沉睡。 刚刚被归无咎乱了心情,黄希音也无心玩耍弹珠取乐。忽地心思一动,要把黄莺取出来,抱到角落里摩挲一阵。可是打开灵兽袋,却是空空如也。 黄希音有了修为之后,以气机为凭与黄莺交流,胜过空口呼喊。但是刚才她散出约定好的气机符号,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闻言之后,归无咎心中顿时有些难以置信,问道:“希音。是不是你把它放出来了,自己玩耍着却忘记收回去了?” 若是这三岁之龄的小小异兽,竟然能从灵兽袋中打破逃逸,那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黄希音闻言,极为坚决的摇头。大声道:“早上把它收进灵兽袋中了,才没有放出来!”说着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对于归无咎来说,这两三载时光过得极为紧凑,只是他百余年道途生涯中一个短暂的片段。但是在黄希音眼中,短短的四年识忆之中,倒有三年有“黄莺”陪伴,占了她目前生命中的大半部分历程。 甚至于有些贴心的话,黄希音不肯和归无咎这师父说,倒愿意与黄莺倾诉,胜过自言自语。 现在她惶急失措,归无咎设身处地的一想,也能感同身受。 归无咎安慰道:“莫急。定会帮你将这小东西寻来。”同时心神一起,笼罩整座清莱台洞府,每一个角落,俱被仔细探查。 黄希音认真纠正道:“是黄莺,不是‘小东西’。师父,你一定要帮我将黄莺找到。” 似乎不愿意白白等候,黄希音口中念动法诀,身体一拔,浮空而立。足下蓦地多出一支三尺长短的小舟,在洞府之内逡巡游动。 有了真气境界的修为,便可驾驭法器飞遁。虽然距离不远,总较步行方便的多了。只是黄希音身躯并未长成,对于飞遁一直有些害怕。但今日为了搜寻黄莺,竟也鼓起勇气,不管不顾了。 清莱台洞府之内,空间甚大。若是步行搜寻,一个时辰搜完十分之一也远远不够。 归无咎神意观览之下,偌大的清莱台洞府,当中灵机变化尽在掌握。除了归无咎自己、黄希音、黄采薇,以及远处偏室之内的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确实再也寻找不到多余的一道生灵气息了。 想不到清莱台洞府的大阵,竟然困不住此兽。归无咎暗暗摇头,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天地间的异种。当初天山客所言,也不全是虚张声势。 见黄希音这般没头没脑的到处搜寻,归无咎也非常着急。 好在这开元界的开辟,乃是先古道尊大能留下的手段,更是隐宗最后的退藏之地。归无咎却不相信,此兽却能钻出界外。 只要在开元界内,那终究是一处密闭的空间,一切都还好办。 这广大地界之下的灵机变动,随意请一位天玄上真出面。无论是云中派瀛水上真,还是姚纯上真,权上真,越湘上真等人。灵识遍察此界,捉住此兽,不是难事。 但是还有一节,不得不防。 这小小异兽既然能够从归无咎的瀛水台洞府钻了出去,那么它钻进开元界中其余天玄上真、真传弟子的府邸,也是大有可能的。 若这一顾虑果然成真,唯有以道尊的修为,方能神意穿透天玄上真洞府,窥望内中虚实。 但是不必多想,除非发生极为紧急的事件,譬如诸宗天玄上真之间混进了妖魔一道的奸细,否则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稍微可行之策,就是到万镜池中面见芈道尊,再传诏列位上真、各宗真传,请其各自探查留意自家洞府,有无混进了这小东西。 归无咎微微叹息摇头。 虽然他现在在隐宗身份尊贵,提出这个要求,各家上真、列位真传多半会给这个面子。但若只是为了弟子的一只灵宠,搞出如此大的动静,难免背上跋扈无礼的非议。 正在思索有无更善的解决之法时,黄希音沿着洞府西侧来来回回,遁光转悠了一遍,一无所得。终于彻底没有继续搜寻的心情。“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 归无咎心头一软,叹了口气。正要打算破一次例,往万镜池中一行。 但是随着黄希音哭得愈发嘹亮,归无咎蓦然心头一紧,似乎感受到了莫名之中,多出了一丝悸动,似乎有一丝神意,牵挂在黄希音身上。 感受到这一丝不不谐,归无咎当机立断。精神蓦然攀升至极限,遍历整个洞府,返照归去,瞬间觉察出不同来。 归无咎先是微微一愕,旋即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 归无咎缓缓走到黄希音面前,轻轻地将黄希音抱了起来,一边抚摸平顺黄希音的胸口和背心,一面和声道:“莫急。你看,黄莺不是好端端的在那里?” 黄希音揉了揉眼睛,茫然道:“在哪里?” 归无咎不答。抱着黄希音轻轻走了十余丈,来到洞府西北角落之处。 清莱台洞府之中,并非一味追求整洁,零散土石皆有。这角落里两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看着普通。但归无咎记忆分明,昨日此处分明并无两块碎石。也从未见黄希音又或者其他人挪动过。 就在归无咎靠近之际,其中一块石头忽地静极而动,宛如电闪,就要飞掠一旁。 但是归无咎早有防备,岂能叫它如意。气机一引,伸手一拿,掌心生出吸摄之力,已经将它捉在手中。 黄希音定睛一看,又惊又喜。连忙自归无咎手中夺过小兽,低声道:“黄莺,你是和我开个玩笑,是不是?想不到你这么厉害,竟然有从灵兽袋中跑出来的本事。” 黄希音紧紧握住掌中之物,但两句话说完,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再仔细看,不由地呆了。 原来,黄希音此时觉察到,“黄莺”身上毛绒绒地,手感全然不同。身躯似乎也宽大了些许,四足更加粗壮。小小脑袋上,尖如鸟喙的利嘴也收敛了许多,从猫头鹰一般的面目,渐渐丧失禽鸟之相,更加向猫靠拢了几分。 此时黄莺蹲在黄希音掌心之中,也不挣扎,只是小眼睛忽闪忽闪,显得极为灵动。 归无咎转头下视,地上另外一块“石头”形貌立刻生出改变,同样化作一个“黄莺”的形状。可是仔细再看,这“黄莺”并无生机,却是个空心剔透的雕像——不,是遗蜕。 蜕皮,是蛇才有的习性。看来黄莺还是并未脱离其血脉种属。 黄莺,自灵兽袋中钻了出来,经历了一次蜕皮! 只是,此等异兽本当有着极为悠久的寿元才对。生来不过三载,就经历了第一次蜕皮,实在是有些早了。 黄希音抚摸着小兽,低声耳语几句。随后将它装进灵兽袋中,把右掌伸在胸前,满怀期待。这明显是要小兽再展示手段的意思,只是不知它听不听得懂。 只稍微等候了三四息,归无咎蓦地感受到了一丝极为轻微的空间波动。放眼望去,黄莺已经重新出现在黄希音的手掌上。 亲眼证实,归无咎终于动容。 但是这还不算完,小兽在黄希音手掌之中,忽地形貌一变,再度化成一方碎石。全无一丝气机。归无咎尽起法力,用心分辨,依旧寻不到破绽。 黄希音一呆,捧着小兽一阵揉捏。小兽忽地一哆嗦,维持不住变化,又重新化为本相。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阵,只觉得这小兽的神采动作,比蜕皮之前,丰富了许多,好像变得更通灵性。 这时黄莺似乎极为犹豫,不住地在黄希音的掌心转圈。 足足转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忽地窜到黄希音肩头,迅速立起身子,在黄希音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归无咎并未感受到此兽的恶意,一时竟未来得及阻止。回过神来时,此兽已经跳回黄希音手掌之中。 归无咎心中一凛,正要关切黄希音有无异样。黄希音却身躯一颤,忽然面露惊喜,雀跃道:“我听到黄莺和我说话啦!” 实则就在同一时间,归无咎也感受到。自己近身不远处,似乎有一道极简单、纯净的神意波动,好似最低等的传音入密法门。但是这神意波动却破解不易,似乎与自己言语不通。 黄希音转过首来看着归无咎,认真道:“黄莺说了三句话。” “它刚刚是见我苦得厉害,有些难过,心动之余,才被师父你找到的。不然,师父你发现不了它的踪迹。” 归无咎闻言,立刻判明黄希音并非神智恍惚之下的呓语。这小家伙,真的和她产生了神意交流。 看来,是蜕皮之后,灵智更进了一层。 黄希音又道:“黄莺说觉醒灵智之后,发现这座洞府之内,师父和我气运太盛。它眼下虽有好处,但是却感到自己将来会走霉运,所以就想偷偷溜掉。但是看我伤心,心生不舍。还是改变主意,决定陪着我。” “还有,黄莺说,它能看见我未来五年气运,都是大吉之兆。所以……师父你不必多虑,该干嘛干嘛去,我的修行定会一切顺利的。” 穿透空间,障眼法……这就罢了,还能观辨气运? 这是一个什么怪胎? 归无咎盯着“黄莺”深望了一眼,道:“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ps:感谢622道友的一个舵主打赏。还有不填可以么、old2old3等各位道友的打赏。 第二百五十一章 铺路作法 行前周备 三个时辰之后,归无咎将案上簿册卷轴,一一整理完毕。 黄莺诞生蜕皮之后灵智初生,比先前不知聪明了多少。 生物有灵与否,差别极大。黄希现在趴在地上,嘀嘀咕咕什么,时不时又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原来她是在教黄莺打弹珠。 只是,黄莺似乎不喜欢用前足拨动弹珠,而是每每转过身来,用更为矫健的后肢用力一磴。 但是如此一来,准头自然就大大欠佳。黄希音自然赢多输少。也不知此兽是真的懵懂,还是深知黄希音好胜的习性,故意相让。 约莫花费了半日时间,归无咎旁敲侧击,又借黄希音之手几经试验。对于“黄莺”这异兽的能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黄莺现在虽然具备穿越空间壁障的能力,但是也仅限于层次较低的纳物戒、乾坤袖囊、御兽环之类的物品。对于更强的空间壁垒,就无能为力了。 至少,对于归无咎自小界之中取得、高柳等人用意贮藏灵石的芥子空间阵旗,小家伙暂时还无计可施。据说得三十年之后第二次蜕变,方能做得。 至于清莱台洞府,这相当于天玄境界的护府之阵,却要等到三百年后三蜕其身,才能自如穿渡。 所以这小家伙纵然刚才有逃离之心,想要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是要先伪装成石头,等到归无咎某一日大开禁阵,才能觑到机会。 确认了这一点,归无咎暗暗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一只年齿三百余岁的异兽,就有了随意穿遁天玄上真府邸的能力,也着实是骇人听闻了。 至于此兽气运观望的奇异神通,强弱分殊,却取决于三个条件。 其一是黄莺的修为。每一次蜕皮之后,它便神通大进,气运观辨之功,也能提升数倍。 其二是所观望之人与黄莺的熟悉程度。愈是熟悉,观望气运就愈加清晰。 其三,是所观望那人,处于何样的命运轨迹、及“形势”的变化中。 这一条说来玄妙。冥冥之中,命运宛如一副枷锁。如今日的黄希音一般,机缘、道术、尚未定型,蕴含着无限可能,才是生灵最为自由的状态。故而以现在黄莺的修为,便只能看到黄希音五年之内的气运吉凶。 但是若是对于入世已深,神通道术、交游缘法已经走上正轨之人,道途道术有了惯性,变化的可能逐渐减少,黄莺的观望之功,就能提升了许多。 譬如归无咎的修为虽较黄希音更为深湛,但是对于黄莺来说,观辨他的气运不是更难,反而变得更加容易了。 归无咎忽而生出兴趣,对着黄希音道:“这小家伙在为师洞府之中住了许久,不如你教他观望一下,师父的气运吉凶如何?” 黄希音一呆,旋即丢下弹珠即将黄莺抱了起来。一身气息牵引,口中嘀嘀咕咕一阵。 不久之后,随着一阵神意波动。黄希音转过头来,大声道:“师父。黄莺说能够看见你十三年内的气运吉凶。还说能够看到你在十三年内,将会迎来一件对自身命运有着重要影响的大事。” 归无咎眉毛一挑。和阮文琴的终战,乃是在十二年后。这小东西却说能够观辨一十三年的气运,那就是将此事也包含进去。若是所指应在这里,倒也有趣。 于是便问道:“吉凶如何?经历什么大事?” 黄希音吐了吐舌头,有些为难道:“黄莺不肯说。” 旋即又补充道:“是一件黄莺不喜欢的事。但是对师父你来说,却不是坏事。” 似乎怕归无咎迁怒黄莺,黄希音连忙将黄莺抱了起来,藏在怀中。灵动的双眸中分明包含警惕。 归无咎自然不为为难这小家伙,淡然一笑道:“不说便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归无咎的道途,遇机缘则纳之;遇荆棘则斩之。若是有一个稍稍照亮前路的机会,得以趋吉避凶,那自然是大善;若是无有,他也不会介意。不外乎一身当之而已。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黄希音修行道法之余,归无咎尝试着将她灵形境界的修行典籍说与她听。遇到疑难分歧之处,归无咎并不说出自己的意见,似乎是考较黄希音自己的判断。 这些疑难之处,不是寻常的道术疑难症结,而是这部功法本身的缺陷,模棱两可的歧途。其中玄机,正是归无咎自己也无把握断定是非,才兼容并举。 为了保证这部功法的绝对高度,百家道术之精华,归无咎从来都是抱着宁滥勿缺的态度。丛脞两可,也就不可避免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对于其中的分枝之处,就没有倾向性了。 虽说归无咎是因为没有绝对的把握断定是非,这才包容兼备;但是其中哪一条道路可能更好一些,归无咎心中依旧有好恶取舍。只是处于谨慎,没有妄下决断而已。 将这些经典一一讲述考验,结果令归无咎放心了许多。 因为黄希音虽然对于功诀中的道理还是一知半解,但是她半想半猜,所做出的选择与归无咎十有八九都是相同的。 这是道缘高度所致。 论天下道术之奇,总有超越范式、意想不到之处。别的不说,就现在归无咎与黄希音面临道术歧途的选择,十次中也有一两次并不一致。 因此黄希音的修行,自然也不可能尽如猜谜射覆,单凭道缘之念,摸着石头过河。凭借“利则广纳、弊则迁化”的天生道则,一一相试,才是最后一道关门。 但若能凭借至善之道缘,先行蒙中七七八八。归无咎另有一法与之配合,自然能为她的修道,减轻负担。 归无咎现在,的确是有些相信“黄莺”的预言了。 …… 忽忽然,已经是一月之后。 云台座前,归无咎朗声道:“希音,过来。” 黄希音小步快跑来到近前,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何事。便见到归无咎伸出一个手指,附着莹莹清光,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黄希音蓦然一惊,脑海之中晕晕沉沉,似乎多出了一段奇妙的记忆。恍然间,自己的身躯变成另外一个人,感受着修为增长时,每一个阶段最为真切的状态。 归无咎抚摸着黄希音的脑袋,道:“不是口口声声要超越‘归无咎’么?修炼到哪一步,自行比对,方便得很。是也不是?” 黄希音又喜又疑,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事,归无咎在“黄阳宗”改名为“翼门”之日,就做过一次。但是那是寄存于典籍簿录之中。黄希音身为他的开山弟子,待遇自然不同。 归无咎是把自己修炼途中每一步的感受体验,直到结成金丹为止,尽数化作神意图形,传渡到黄希音的脑海中。 所见之鲜明深刻,远远超过观览典册。 虽然有了“利则广纳、弊则迁化”的道则辅佐,但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事不可轻忽——那就是“矩尺”。 所谓“至善之境”的矩尺。 归无咎之所以试了黄希音的道缘抉择,许为上佳,由是心中欢喜。正是应在这里。 若无这一矩尺,黄希音纵然在歧途之中做出选择,总也要将全数法门一一试过,才能断定优劣;但是有了归无咎的“经验”浮现目前,那就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只要赶上归无咎的脚步,黄希音会无比确信,自己是达到了每一重境界的最巅峰。这种信心真实不虚,有所依傍,决计不会为任何心魔外力所动摇。 归无咎心意一引,又将小铁匠唤了出来。 归无咎笑问道:“归某即将远行出游一趟。不知道璇玑真人是与我同行,还是留在洞府之中?” 小铁匠目中放光,喜道:“谁要呆在洞府之中?自然是出去游走、多多见识一界风光为上。” 小铁匠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口。开元界中时时有道尊大能坐镇,虽然只是一具分身,也轻易不会搅扰旁人,但是终究令他很不舒服。 归无咎缓缓点头,道:“也好。” 按理说,这件混元真宝留在洞府之中统御阵门枢纽,才能让归无咎放心。但是小铁匠博闻多识,善辨品物。 除此之外,他虽非斗战之宝,但法宝真灵灵性十足堪比真人。应急之下,也能提供相当不菲的助力。 将他带在身边,对归无咎是极大的助力。 归无咎略一思忖。念动口诀。清莱台洞府的阵门,忽然若隐若浮地显现出来。生出一重变化之后,云雾消散,又重新隐匿藏机。 这座洞府的阵门机关,并非一成不变。依照一道堪为枢纽的口诀,可演化出极为繁复的变化。归无咎此时暗暗运转法诀,将阵门机关枢纽作一转变。 将黄采薇唤来,将新变更的门户口诀暗中传授于她。这株“芎薇”精怪与归无咎定下契书,心灵相通,最是可信。 嘱咐道:“唯有迎来送往、宾客之礼,书信投递,方可启了一道阵门缝隙,收纳进来;余时定要牢牢关闭。” “尤其是黄希音,不可令其随意外出。” 黄采薇见归无咎说得郑重,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清莱台,虽然号称是一处“洞府”,但并非是逼仄的穴居之地。对于真气、灵形境的低阶修士来说,面积其实极为广大。 尤其是山上群殿,和各处山道、山景,就算赏玩一年半载,也不觉得乏味。更何况洞府之中,还有许多新奇之物和十多个伙伴,以及向来亲近的黄采薇、黄莺,想来黄希音并不至于憋闷。 但是就怕黄希音小孩心性发作,所以不得不仔细防范。 黄希音虽然聪明伶俐,也知晓厉害,但毕竟年幼懵懂。面对洞府中这些没有什么城府的小伙伴,自然能够做到守口如瓶。但若是孤身外出,和如荀申一流的厉害人物打交道,难免露出马脚。 虽然黄希音初生时浑浑噩噩,对于九宗文明这些要害信息所知甚少。但是单就她知晓归无咎并非云中派嫡传,乃是后来迁徙进来,就是一件麻烦事。 没奈何,只得将她牢牢锁在洞府之内,安心修行一段时间。其实历数过往时日,她两三载之内也就出过数回远门,其实差别不大。 做好一切准备,归无咎也可以放心出行了。 ……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先为不胜 打探天机 又过了数日,归无咎休整停当,纵身跃出清莱台外,飞遁出去。 先至相邻不远的雒石峰,却见此峰阵门紧闭。不多时,洞府之中清光一闪,跃出一个人来,乃是自幼服侍荀申的从人。 说是从人,其实也有元婴三重境的修为,根基也极为扎实。这人见来者是归无咎,连忙告罪。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是荀申因故返回甘堂宗去了。据说门中有一处秘地,和荀申的修为大有干系。 归无咎一点头,也未多说什么。又一个转折,来到天枢峰。 只是此峰突然变得禁阵严密,较清莱峰、雒石峰犹有过之。归无咎远远一望,此峰之中,隐约可见祥云笼罩,妙意蒸腾,似幽似现,若聚若散。天方地元的气象之中,暗藏一点含元生变的轨迹。 归无咎不由暗暗惊讶,看来陆乘文是在做进阶元婴境界的准备。恐怕自己自孔雀一族回返,他就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元婴修士了。 既然如此,也不便相扰。 就在归无咎决意出行之际,忽地一道刺目金光追啸而至,瞬间便到目前。现出一个身影,是个衣衫朴素的中年修士,一身精湛修为,在离合境中也是出类拔萃。 归无咎识得此人。这一位,乃是均平殿中的执掌,姓邯。归无咎得了各宗许多好物,承揽记功之责的,十回有三四人都是这一位过手。 这人急急一礼,道:“均平殿中,两位上真有请。” 邯执事先往清莱台去了一趟,但是却见阵门紧闭,还以为归无咎已经先行离开,自己晚到了一步。 但是听黄采薇说,归无咎离开之前,要与荀申、陆乘文作一道别。这才追赶出来,所幸把归无咎给截住了。 归无咎点了点头,道:“劳驾邯道友跑这一趟。归某随后便至。” 均平殿建在开元界中最核心的位置,万镜池下的一片建筑群中,与归无咎等人的洞府相距甚近。不过半刻钟功夫,归无咎就赶到正殿之下。 走到近前一望,二载经营下来,此殿之威望气象已经建立。正殿至雄浑整肃暂且不提,后殿却隐约可见,通连着陆续搬运过来的八座宝山。 这八座宝山,正是诸宗奉献之奇珍的库藏。更是一道安定人心、砥砺后进的底蕴和保障。 稍待通传,便即进入。 若非事涉价值极高的宝物用度分配,八位轮值上真,通常并不在殿中。就算四位常值上真,也是两人坐镇,两人休息,以半年为期,轮转调配。 此时迎接归无咎的,是江离宗姚纯上真,和荥元宗箜荷上真。 箜荷上真能够列名管事的四大常值上真之一,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本宗出了陆乘文的缘故。 其人功行修为,在天玄境界的同道之中,同样堪称卓著;除此之外,性格更是随和近人,颇有凡尘气息,倒是和其余三位上真的神气面貌有所不同。 不过箜荷上真自己,倒并不愿意与姚纯上真一同执事。 因为姚纯上真身量之高,还要胜过男子。而箜荷上真,虽然面貌宛若二十八岁的青年,风度翩翩;但是身材可就不敢恭维了。身高不过六尺余,和姚纯上真低头不见抬头见,看着反差巨大。 箜荷上真与归无咎一回生,二回熟。见过两面之后便以朋友相称,此刻更是极为热情的迎面招呼。 略微礼数对答几句,箜荷上真也不卖关子。指着殿中正厅上摆放着的一物,道:“请道友过来,非为他事。临行之前,将此物一并取走。” 归无咎抬首一看。 却见案上摆放着一柄一尺长短的如意。此物看着甚是普通,也无什么宝光异象,甚至连色泽也不算太纯。莹白之中,夹杂着许多灰色、黑色的小点。 姚纯上真笑言道:“此物极为贵重。不过可不是赠予道友的。他日返回开元界时,须得交还本殿。” 归无咎讶然道:“不知此宝有何用处?” 箜荷上真郑重言道:“无它,若是身处险地时,引动此符,便能将道友引回万镜池中。” 归无咎吃了一惊,若是无论身处紫薇大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此物皆有效用。那么其神异之处,还要胜过九大上宗的大界正反图。 但一经追问,才知此物的使用范围,果然是有限度的。 这枚令符,乃是万镜池连通七十七家隐宗的“合界法阵”,方才创制出来。依托的根本,依旧是五大地脉之力。唯有身处北至琼石门,东起巨海宗,南至涌岩宗,西至东庵宗的广大地域之内,才有效用。 但纵是如此,所覆盖的地域依旧极为广大,依旧是一道甚为了得的法门。 归无咎将此物收藏之后,箜荷上真又言道:“请道友谨记二事。” “第一件事。若是此宝能够使用,那么它的相貌,便如同你现在所见的一般;若是出了七十七宗、五大地脉所属,此符便化作枯黄色,那就无法借用了。” “第二件事。道友既不可倚仗此宝,轻率行事;到了当用之事,也不可犹疑。道友毕竟是我隐宗兴复入世的关键人物。善能保全自身,不逞一时之勇,才是深谋远虑的抉择。” 原来,此宝的根本道理,依旧是借用五大地脉之力。每动用一次,足足要抽取五大地脉百分之一的元气。 这也意味着,引动此玉符一回,原先万寿之龄的“开元界”,寿命就要缩短一百年。使上百次,隐宗的根本之地,就要当场崩解。 原本几位道尊是打算炼制四枚,归无咎、陆乘文、荀申一人一枚。万一出门远游,可保万无一失。 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第一次只炼得一枚。这样的话,若是归无咎等人若要孤身外出,这件护持之物,也只能轮流使用。 归无咎将此物珍藏谢过。正要离去。姚纯上真忽地道:“且慢。不知道友身上,可有‘容器’携带?” 归无咎讶然道:“什么容器?” 姚纯上真口中,吐出极为简洁的一个字:“法。” 归无咎想了一想,掌中蓦然浮现出一物,乃是一方大印。问道:“此物可堪用否?” 姚纯上真将“云中正二”副印接过,运气机感应片刻,道:“此物甚好。其中本有二术,但以威能而论,却稍显逊色了。” 语毕,姚纯上真心意一引,掌心之中蓦然出现一点茁壮火星,眨眼的功夫,就映入大印之中。 箜荷上真一拊掌,也将此印接过。五指之间,似乎闪略过星屑碎落的虚影,一坠一收,旋即摄入玉印之内。 姚纯上真郑重言道:“所封印之术,威能甚宏。足以抵挡天玄境随手一击。切记,只是‘随手一击’而已。天玄上真完成了‘夺气分疆’之后,取气于元气之泽的正式出手,是决计抵挡不住的。” 归无咎接回玉印,再度正容谢过。 …… 一处壮丽宏伟已极的山谷之中,殿宇连绵,明光点点,望之无涯无际。但是那点点光华,却并不刺目。 因为谷中所有的建筑,都是略带透明的明黄色,俨然纯金铸成。再明亮的光华陷入其中,也只是显出区分明暗的差别罢了,绝无黑夜明星的瞩目不群。 更何况,这谷中已经有了一件至为瞩目之物。其余外物再使耀眼,在此物辉光之下,也只得等而下之了。 这瞩目之物,乃是山谷的正上方、青天百里之上,几有整个山谷大小的一个虚影。 一个孔雀开屏的虚影。 縟丽不能伤其神韵,耀艳深华却又仪态万方;尊荣以极,睥睨天下。 似乎下方的万千殿宇,都在这孔雀的羽翼之下,受起庇护。任是谁一抬首见到这孔雀虚影,便会发自内心的生出一种极为镇定安心的感觉,仿佛一切烦恼都不足畏惧。 此时,山谷中有一座幽深殿宇孤独介立,周围百余丈,都是孤零零的青石空地。只是殿宇四周,里外三层,扈从林立,显然皆备森严。 扈从之中领头的一人,身量高大,方面阔口。身着厚重金甲,手中横着一杆金鞭,气度慑人,仿佛门神一般。 其实,这殿宇本身乃是橙黄色,若是与外间的建筑相较,决计当不起“幽深”二字的评语。但是混杂在万千明黄殿宇之中,却着实有些“重”了。 就在此时,那殿内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似乎其中正有什么要紧事在办,抑且极为机密的样子。 忽然,此殿正门不远处。有一个身着赤甲的青年,快步近前。他身量虽然魁伟,但是比之阵列扈从中领头的这位,依旧要逊色一些。 只是此人高大之余不失俊秀,论面相仪容,那就要胜出一筹了。 随着此人信步上前,殿宇周围的扈从甲士一阵张望犹疑,都是不敢阻拦。 身着金甲扈从首领眉头一皱,道:“孔德。虽然你也领了本殿职司,但是今日这桩大事,职守之人中并没有你。你来做什么?” 孔德毫不在意的一笑,随口道:“有几分好奇罢了。” 金甲首领脸色一变,连忙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大声道:“这重大机密,可是族规……” 孔德摆摆手,从容道:“孔昼贤弟勿疑,我孔德可不是贪心之人。二殿、三殿的卜算,就是你主动告诉我,我孔德也不听半个字。孔昼贤弟只需帮我看看,元婴境中,最后的赢家是‘执止符’,还是‘执休符’便可。想来这也无伤大雅。” 金甲首领孔昼闻言踌躇一阵,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一个转身,进入殿内。 ……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误得错偶卜方圆 金甲头领越过殿中隔间,进入内室。 和殿宇外观耀艳雍容的深黄色不同,这间室内都是呈现朴素的酱色,门窗梁柱、桌椅座席都是木制,目光上下一扫,浑然一体,分外令人舒适。 此时这间甚是宽阔的内殿,被隔断成左右两列、每列六隔的十二个半封闭空间。每一个隔间约莫有常人所住的卧室大小。 隔断板墙的高度,约莫及到那金甲头领的胸口。因此每一个断间内的景象,都被他一览无余。 每一个断间之内,都盘膝坐着一人。 这十二人,看面相都甚是年轻,多是风度不凡。每一人的气息忽强忽弱,似乎修为悬殊,又似乎是在运转特殊的功法,难以分辨明确。每人都是身着一件纯黑大褂,大约是孔雀一族中执行某种仪式的常服。 每一个黑衣人的面前,都有一枚碗口大小的铜钱,明光锃亮。但是和寻常的圆形方孔的铜钱不同,这“大钱”上不是一孔,而是一方一圆两孔,分列圆心一左一右。那孔径大小,约莫是整个铜钱四分之一的样子。 此时,殿宇之内,这十二枚双孔铜钱就这样飘浮在空中,缓缓转动起来,速度愈来愈快。直到铜钱之中两孔俱不可见,只隐隐约约留下一圈光晕,似乎是一枚色分三层的飞轮,唯有中间一层颜色暗淡一些。 而这十二个黑衣人,俱是手执一根细细的银签,在面前横放的一根手指粗细的金锏上不住地击打,节奏音韵也在不断变化。 “孟冬田猎”作为孔雀一族二百七十六年一度的盛会,获利最大的不仅仅是会上夺魁抑或排名前列的人物。其深远影响,浸润渗透到族中的每一个环节。 譬如眼前这一幕,便是田猎开始之前的“九卜会”。 前知演算,推验预言,乃是神通之中的大宗。自有道术兴起以来,就在三千流脉之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无论是人修道门,还是妖族旁门,俱有这一脉的传承。 孔雀一族的圣祖,除了降世尚飨,满足孟冬会四魁首的条件之外,对于本族命运,福祸兴衰,极少有有什么多余的指引留下。每隔二百七十六年,会中夺魁的,又注定是当时之俊彦。 因而这将近三百年一度的聚会,倒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标本”示范,用以给演算一脉的弟子展露身手。卜算者依照修为精粗有别,分为九种。 据说最繁复的一种,能够将本届孟冬魁首的姓名、出身来历、面容特征全部卜算出来。但这只是传说而已,绝大多数情况下,能够中式一零半爪,也就堪称出色了。 至于描摹全貌的壮举,百万年来的历史中也不过出现过有限的数次罢了。 至于面前这十二人所进行的,乃是“九卜会”中最为容易的一场,也是第一卜——号称“二分卜”的便是。目前所卜的结果,是元婴境界修士的田猎结果。 这一道名为‘二分卜’的卜算,只是为了算明本次夺魁之人的与会方式,是禁绝争斗、纯靠自己收割野怪的“止符”修者,还是奉行可以互相掠夺收获的“争符”修者。 因为结果不求精确,哪怕是纯蒙,也有二分之一的几率能够命中。 就在此时,这十二个卜算者,每一个人面前的大号铜钱,都在处于飞速的旋转之中。伴随着每人敲击金锏的声音,虽然繁复绵密,但是也并不觉得嘈杂刺耳。 终于,其中一人忽地一抬头。这人似乎从沉浸在音韵之中的奇妙状态中猛然苏醒过来,双目圆睁,面颊之上隐约可见突起的青筋皱纹,一身气机也突然绽放,展现出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气象。 身材魁梧的金甲头领一个恍惚,似乎也被此人的精神面貌所感染。 这人旋即站了起来,将手中银签高高举起,双手持住。随后猛然向下一扎! 他这一下子扎下去,面前原本快速转动的大号铜钱,“叮”的一声响,随着一阵乱颤,兜兜晃晃一阵。旋即扑通一声落了下来。 金甲魁首上前一看,原来这银签恰好扎在那圆形的孔洞之中。 圆形,意味着与世无争,象征执“止符”者。方形,意味着棱角分明,象征者执“争符”者。 第一个人的卜算结果已经出来了。本次元婴境界的头名,乃是一位行自力更生之道、亲自斩杀怨灵的“止符”修士。 此人完成之后,其余诸人也不甘落后。相继完成了卜算。结果都是一致的:无一例外,银签纷纷扎入方孔之中。 金甲魁首将一切都映入眼帘,眸中既有提前揭晓谜底的欢悦,又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看来这一届的“孟冬田猎”,又是一个“常年”了。 在这卜算之道中,另外藏着一道玄机。 至于那些力求卜算出魁首姓名面容的高深法门暂且不提。那些卜者虽然修为更精,但是准确率实在堪忧,也不可以倚为常法。 倒是如“二分卜”这样的简易卜算,实际上却另有重要的意义,堪称孔雀一族中为人津津乐道的“双向考验”。 由于“二分卜”实在过于粗略、容易,而十二位有资格卜算“孟冬田猎”的卜算者,都是孔雀一族中在运数神通一道功行极精的佼佼者。所以最为常见的占卜情况,那就是十二位卜算之人,都能得到同一个结果,抑且这结果被最终验证正确。 这种结果,十次“孟冬田猎”之会中几乎占得九次半。有一专属名目,号称“循一”。 出现“循一”之象的年份,又称为“常年”。 但是也会有一些特殊的存在。 历古相传,有一些“孟动会”的年月,十二位卜算者的结果,会出现分歧。或许有五六人卜算得圆,另有六七人卜算得方,莫衷一是。 这种罕见的情形,被称作“错偶”。 “错偶”之象,足以说明两种事实。 其一,最终那夺魁之人,并非常人。而是有着出人意料的大机缘、大干系。将来必定会成为孔雀一族中,前途无量、影响深远的大人物。 其二,十二位卜算者,功行高下、潜力大小在这道难题之中体现出差别。 要知道,各人能力范围之内的卜算神通,或成或败,一言而决。极少遇到这种足以区分高下的情况。这也为孔雀一族以后对这些卜者的培养,提出了一道启示。 出现“错偶”之象,不但说明田猎之会的魁首是千万年一出的杰出人物,同时也把十二位卜者分出高下,筛选出运数之道中数位大有前途的杰出人物。 所以说,这是一重“双向考验”。 其实还有最后一种更为特殊的情况。那就是十二位卜者卜算的结果完全一致——但是最后事实证明,十二人全都错了。 这种情形,被称为“全彩”。在历古以来的“孟冬田猎”会上,总共也只出现了三四次。这说明本届“孟冬田猎”会上最终夺魁的那人,实在是神龙一般的人物。孔雀一族,即将迎来实力大振的契机。 而十二位卜者,虽然卜算错了,也不会觉得面上无光。反而整个孔雀一族,都会迎来一场大庆贺,庆祝又一位运数非凡的大人物降世。 未过多久,殿宇之中的声音逐渐变得单调起来。陆陆续续,十一位卜者都陆续卜算完毕。结果也是整齐划一的,签入圆象。 最后未完成的这人,鼻梁微塌,面色发白,个子也略显矮小,看起来似乎不甚精神的模样。 孔雀妖族的血裔,其人形之相的美观程度,和其孔雀本相是息息相关的。此人名为孔铨,其孔雀本相也远较同族逊色,不以姿容著称。 尽管具备卜算一道天赋神通者,都是在孔雀一族中极为尊贵的人物。但是鸡有鸡头,凤有凤尾。孔铨明显就属于“凤尾”一流,在同门之中并不算得志。 此时孔铨有些心神不宁,想入非非。 数日之前,他看上了一位“水德殿”中的年轻女子,相貌极为出众。 “水德殿”,乃是觉醒了擅长水行神通一流的孔雀族裔汇聚之地,一同精研道法的场所。 论血脉尊卑,族谱支脉,孔铨与这女子乃是伯仲之间,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论所修神通的潜力,“占数”一脉的地位,要远远超过“水行”一脉。 但是表明心意之后,那女子看孔铨姿容不够俊雅,竟然有几分嫌弃之意。这却令孔铨心有郁郁,极为不平。 此时他心思不宁,见其余卜者都已经作法完毕,忽地有几分心慌。神运完法之后,举起银签,猛地扎了下去! 只是这一扎时,眼中忽地又浮现出那女子的姣好妙容,双手不由地抖了一抖。 金甲首领本以笃定今年必是“常年”,正要出门为孔德传递消息。但就在他即将转身的一瞬,蓦然瞥见,孔铨掌中银签,准确地扎中大钱的方孔之中。 不止是金甲首领,其余十一人的目光,也一齐汇聚过来,宛如实质一般,照在孔铨的脸上。 …… 第二百五十三章 福祸难定 齐集青翼 头一个卜算完成之人,双眼一眯,盯着看了许久。似乎再三确认了孔铨的卜算结果,忽而一笑道:“孔铨贤弟,恭喜恭喜。莫不是你中了‘独目’之卜?若是你卜算中式,我孔雀八族又有两位绝世大才降临。” “你若一飞冲天,可千万不要忘了我等门内诸人往日的交情。” 只是他口中虽然说着“恭喜”,面上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殊无喜意,看不见丝毫真诚,反倒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孔铨不去理会此人,转首面对金甲首领孔昼,急言道:“孔昼兄。方才孔铨卜式之时,因有些缘故,心神不宁,这一算是踏空了。就劳烦孔昼兄遮掩过去,依旧按照‘循一’之例报呈上去。” “二分卜”卜算的诸般情形,事后验证。无非“循一”、“错偶”、“全彩”三种情形。 其中“循一”、“全彩”两种正反情形,要么全对,要么全错,无甚特殊之处。但是在“错偶”一道,却有一种变化。 “错偶”之象,乃是由于本届夺魁之人气象玄奇,如同蒙在云雾之中,运数无常,雌雄莫辩。所以得到的结果难求有序,终入纷乱。 故而“错偶”之象,所卜几率混沌,难免归于中数。通常都是五六人得方,六七人得圆,灵资优胜、天心独悟者,往往恰好占了半数。至多只是三四、八九之比,并不当出现比例悬殊、一人与其余十一人均属不同的迹象。 但若果真出现了一人与其余十一人完全不同的情况;并且最终证明那一人才是卜算正确的一方,其余十一人均属谬误。这种情形,在“错偶”之中有一个专门的名目,名为“独目”,意为“独具只眼”之意。 “独目”这种情形,在载籍之中出现的概率极小,历古以来也出现不了五六次,几乎不亚于“全彩”。更有孔雀一族精通卜算之道的前辈以为,其实“独目”不应当算是“错偶”的分枝,而是应该算作“全彩”的分枝。 当届“孟冬田猎”之会的魁首,福缘根基之深,不亚于“全彩”之年的大天才,本该无有一人卜算中式才对。但是十二位卜算之人中,同样出了一位极可称道的人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才算出了真实的结果。 但是“独目”一门,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言认定。 依事实而论,在历届孟冬会的卜算之试中,某一人与其余十一人卜算结果不一的情况时有发生。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几乎无人敢信自己是中了“独目”之式。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人卜算作法的过程中出了疏漏,导致错谬。 那“与众不同”之人,往往也心知肚明。遇到这种情况,若是其主动承认失误,旁人也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都是假作不知,偷偷修改了结果,依旧以十二个统一的答案通报上去。 金甲首领孔昼一阵犹豫,终于道:“结果已经定,只怕不好轻易更改。” 孔昼也不想当恶人。但是他既然接受孔德委托,打探消息。对于本次卜算,自然要加倍用心,不愿留下把柄。 更何况,从前偶尔有一二人卜算失误,能够遮掩过去。那是因为入了前知推算这一门的族人,骄傲之余,往往异常团结,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团体。 如孔铨这般遭受排挤的孤立之辈,在这一门中,的确极为罕见。 孔铨在诸位同门心中的地位,孔昼心中有数。若是他有意包庇,只怕今日在座的其余十一人,定有不止一位向上头长老高密。 孔铨闻言脸色惨白。他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这本殿前途黯淡,再也不被信重。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独自从后门出去了。 那十一人之中,果然有数人交换了眼神,难掩眉目中的欣喜之意。正如孔昼所料,若是他包庇遮掩,此辈定是要向上告发的。 在他们看来,孔铨无论生世、姿容,哪里配于他们并列?不知他是如何侥幸觉醒了前知问占一门的天赋,这才厕身侪辈,同道相称。若能借机将这碍眼家伙一脚踢了出去,那真是极为快意之事。 孔昼得了消息,快步走出殿门。 孔德连忙迎了上来,问道:“如何?” 孔昼略一沉吟,组织言辞,道:“皆是圆卜。多半是个‘循一’之象吧。当然话也不能说死。现在结果未定,万一走了大运,全都错了,那便是个‘全彩’,又有谁知道呢?” 忽然想到,其实自己并未帮助孔铨遮掩,连忙改口道:“唔。万一将来是个‘独目’之象,又有谁知道呢?” 孔德见孔昼前言不搭后语,惊疑之下,追问其故。 孔昼便将方才孔铨之事一一说了。 孔德喃喃道:“只有一个人吗……劳烦孔昼兄为我引荐一下这个孔铨。” …… 一处茫茫荒野之中,十余人同行。 这十余人皆是放缓了遁速,一边行走,一边欢声笑语地交谈。 却听一个身材魁伟之人言道:“不知诸位贤弟与会牌符可齐备否?若是尚未备得,一枚‘争符’至少也要五十万上品灵石。若是‘止符’,只怕要在百三十万之上。愚兄这里倒还有些积蓄。这数日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若是诸位中有谁用度不足,尽管寻愚兄借取。” 他身畔一个青面修士笑言道:“元兄说笑了。若是连购置此物的家当也备不齐,还来参加什么‘孟冬田猎’?还是早些回家耍子去吧。” 又一个身材高瘦的黑袍修士言道:“若是元兄肯在‘九翼堂’为我等每人备下一件孔雀一族的兵刃法宝,那才是大手笔。” 此言一出,有三四人连声附和,似乎是在起哄。 那青面修士笑道:“若是如此,萧某也有几分心动了。不过最好的一件,自然是元兄自用,我等只凑合寻一些勉强趁手的,也就罢了。” 不过他话音方落,身后一个方面汉子,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青面修士奇道:“胡兄何以发笑?” 那方面汉子道:“你们忘了,元兄是何等修为?他自忖修为精深,自家幻形神通足以瞒过孔雀一族五大元光之一的‘澹虚光’。” “进入怨灵界大展身手,自然是动用自家手段,本命兵刃。教那帮高傲的杂毛明明猜出十之八九,却始终抓不住把柄,才叫痛快。元兄哪里需要向我等这般,小心翼翼遮掩行藏?上佳兵刃,俺老胡就当仁不让了。” 那身材魁伟的元姓修士,闻言矜持一笑。 方面汉子继续奉承道:“依我看,本届‘孟冬田猎’之会,元兄必然能占的一个前十名位。” 那元姓修士闻言,连忙谦逊几句,言道:“能够跻身前十,除了实力之外,也不能少了运气。除非你自信天下无敌,否则谁又敢说自己定能入榜呢?” 他这般说,好几人都是暗暗点头,也夹杂着恭维赞许之声。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人言道:“依我看,元兄修为虽精,但是也未必是我等之中排名第一的人物。” 众皆诧然,元姓修士自己,也脸色微变。 元姓修士是一个极为自信的人物,早已认定前十名额之中,必有自己一席。方才之言,不过是谦逊客套罢了,旁人也都心领神会。不想还真的有人不通颜色,在此大煞风景。 镇定脸容,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个姓明的中年修士,在这一行人中,也一直低调。不知他为何出此惊人之语。 这明姓中年道:“众所周知。由于各地传送阵并不通连;抑且我等妖修同阶修为,本就胜过人修一层,论武较技并不公平。所以‘孟冬田猎’之会虽然是一桩盛会,但除了孔雀一族外,参与的多是邻近妖族,罕有人修参加。这位文晋元文兄敢于参加此会,实在是勇气可嘉。想来必定有惊人的艺业压身。”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觉得,这一行中,忽略了沉默寡言的这人。俱都一齐转身,望了过来。 “文晋元”自然是归无咎惯常用之的化名了。 归无咎此时心中暗生疑窦,先远远一望,随即见众人一齐向他看来。见机道:“诸位。我等在此散了,怨灵界中再见。如何?” 不料以元姓修士为首的诸人,闻得归无咎之言,都是相顾愕然。 归无咎自己,更是奇怪。忽而明悟,或许是自己搞错了什么要紧的环节。遥遥一指,试着问道:“莫非各位都是以这副形容进入青木城么?” 归无咎在建章门内,接到孔德的留书。转由孔雀一族与建章门维持联系的一系列传送阵,来到一处名为“巨泽”的地界。 按照孔德所言方位,只要再飞遁七日,便可进入孔雀一族境内,专为“孟冬田猎”之会而设的青木城。 在沿途之中,归无咎又陆陆续续遇到十余位妖族修士。一开始归无咎还非常警惕,但稍一接触,却发现这些妖修都热情地很,并且无一例外,坦承都是要前往孔雀一族参与‘孟冬田猎’之会的。 眼前这十余位妖修,根脚在归无咎的感应之中也无所遁形。 有二人是啸天狼族;有一人是百足蜈蚣;又有数人乃是“火脂鸟”一族,这一族号称凤凰流裔,虽在人道文明之中声名不显,但其实也是一支大宗。 还有一直言说不断的这位青面修士,乃是青翼蝙蝠一族。 这一行人,功行也的确个个不弱。以归无咎的眼力判断,纵然以孔德的精湛修为,虽显著胜过数人,但也不是一招半式就能轻易拿下的。 至于修为最高的这位元姓修士,实力更是不凡。归无咎暗暗以神意感应数次,才终于看见一只赤色巨猿的虚影。断定此人是金刚猿族的身份。 可是除了这位元姓修士外,其余数人都是妖气昭彰,毫无遮掩,决计瞒不过旁人。 最初归无咎还不以为意。但是现在孔雀一族的巨城青木城几乎近在眼前,现在诸位显然是应该各自散了,各展手段伪装身份才对。 难道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孔雀一族领地不成? 一个对眼,那蝠族的青面修士,忽然微笑道:“我猜这位文道友,是一时兴起才来参加这‘孟冬田猎’之会。对于此会,只怕了解不多。” 方面汉子会意,连忙笑着补充道:“其实,‘青木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其中孔雀一族的族人固然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负责抓包的正经职司。文道友尽管放心。” …… 第二百五十五章 青木万象 最初归无咎于孔德处,得知孔雀一族对于参与“孟冬田猎”的外族人态度态度如此奇异,也并未多想,只当是孔雀一族傲娇性格的展示。 但是现在经由几位同行的妖族修士解说,归无咎才知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这分明是个欲擒故纵之计,特意设下一道门槛。 孔雀一族五色神光之一的“澹虚光”神通,善能明辨真伪,追本索源。在修为精粗大致接近的前提下,这一道神通足以越过一个大境界的的差距,看破别人的底细。 试想,若是孔雀一族的大神通者亲自出马,又或者动用什么厉害之极的法阵。纵然异族人掩饰气息、改换面容的手段再高明,也决计逃不过去的。 但是孔雀一族也并未如此欺人。金丹、元婴、化神、步虚四重境界的田猎之会,负责捉拿异族修士的,乃是由专人充任。此辈有一个名目,名为“蝉士”。 所有的“蝉士”,都是由和与会修士修为处于同一层次的孔雀族人充任。如归无咎参加元婴层次的田猎会,那么负责审查鉴别的“蝉士”,便都是孔雀一族中的元婴境妖修。 这些“蝉士”功行之精,在同辈中也是佼佼者。再加上“澹虚光”神通以为倚仗,作为元婴境的与会者,若是你没有瞒过化神修士的手段,那还是不要来丢人现眼的好。 不过,这些所谓的“蝉士”,惟有当所有与会的异族之人,都成功混入预备田猎的“荫谷”之后,才会开始动作。 至于眼前这座名为“青木城”的城池,却十分奇妙。不但不会进行任何检查,反而是万里迢迢而来的异族人的天堂,用“开门揖盗”四字来形容,恰如其分。 青木城,又号称“九族通衢”。 如孔雀一族与建章门这般的大规模连环传送阵,孔雀一族历久以来,还建造了九条,通往九大妖族。这九条通道,使得妖王境界之下的普通妖修,也能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往来本部妖族和孔雀一族。 而这“青木城”,就是枢纽所在。 事实上,由于“孟冬田猎”的盛会二百七十六年才有一次。因此,往来与会的,绝不仅仅是临近的九族,而是数十甚至近百个种族的年轻俊彦。 孔雀一族与相邻的九大妖族建立了往来渠道,这九大妖族,同样有特殊的渠道同往更远、更外围的部族。犹如树干分枝,愈伸愈远。 当然,更远的妖族,往来之途,就不是一年时间所能往返的。可能需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以上。 所以,因为“孟冬田猎”之会的存在,这青木城,俨然成为一个百族浑融的胜地。 归无咎此时已经悟到其中要害。现在青木城的繁荣,已经到了条件所能允许的极限。 若是孔雀一族秉承灵明猿族、赤魅妖族一般完全毫无节制的开放政策,那么人气也不会更上一重楼,反而慕名与会之人,泥沙俱下,良莠不齐。 反而是现在这奇特的方针,外加孔雀一族骄傲的名声,反而会吸引许多真正的强者前来挑战,并结下机缘。 不过顿饭功夫,归无咎等一行人,已经来到青木城下。 青木城的城池,看着并不算太高大雄壮,其最高处也不过三四十丈,绝大多数城墙,平均不过二十丈高下。大约只较凡间城池中的较高者,再高出一倍而已。 但是归无咎远远见到城墙,却心中暗赞其气派了得。 因为这城墙的每一块墙砖,看着普普通通。惟仔细体会,方能察觉其中灵力波动,其实都是用秘术祭精心炼过的。两两墙砖连结,自然成阵。 现在这不知几千万块墙砖连成一道,所暗含的阵力之强,恐怕就是几位妖王联手,也攻之不破。 到了正门之下的不远处,隐约可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看来是其他八条道路上赶来的妖族修士,齐聚于此。这些人显然深明就里,都如归无咎这一行人一般,并未掩饰身上气息,大摇大摆的走进城来。 青木城正门之上,设有两道亭哨。当中隐约藏着的气息,都是化神修为的孔雀一族修士。不过亭哨中人都是无所事事,果然对往来之人,视而不见。 一同进入城内,眼前景象蔚为奇观。其中奇形异状的建筑林立,有的飘浮空中,有的开掘于地下数百丈,大小也极为悬殊,极有人间市镇的感觉,又有一种与人道文明相异的感受。 不过单论兴盛繁茂,建筑、人烟,一望无际,那是寻常人间集市远远不能及的。 元姓修士当先言道:“这些林林总总的建筑,都是各部妖修自青木城城主处租用。倒也别有一些奇特物产。” 青木城城主,据说是孔雀一族一位妖王境界的存在,只是从来无人能够见过他的真容。 明姓修士亦道:“城池之中,孔雀一族自家掌握的物产,止有四处。号称三辅堂、九翼堂、符节堂、幻形殿。” 紧接着,明姓修士便很是热心的为归无咎解释其中门道。 由于青木城本身乃是百族汇聚之地,尤其是每隔二百七十六年的“孟冬田猎”之会,更是会在前后三五年间,形成一处空前盛大的集会。 异族妖修聚集于此,所要用到灵石的地方着实不少。这“三辅堂”本质上就是一家当铺。若来人一时手紧,便可以将身上贵重之物质押与此,至多千年为期,取用灵石。 这“三辅堂”度量极大,实力深不见底。纵然是估值数十亿、上百亿的奇珍,也尽可当得。任凭多大数目的灵石,均能现取,不拖延分毫。 至于九翼堂,恰好与三辅堂相反。三辅堂是质押,九翼堂却是拍卖。 其中物流,分为两道。 其一,便是自“三辅堂”中质押过期之物。除却孔雀一族自家引为至宝珍藏不宣之物,其余都是过了一道手,从九翼堂中再吐出来。 只是一进一出,孔雀一族自然获益匪浅。 至于其二么,却是从孔雀一族族内匀出来的宝物。 须知孔雀一族的妖修,所用的宝物、兵刃,十有八九都是自身脱落的尾羽炼化。故而外族妖修,若是在怨灵山中斗法之际,所取出的宝物却是其他异种宝物,那就很是引人注目了。 正如元姓修士一行人在往来此地的路途中所谈论的一般。 若是你有足够的把握瞒过“蝉士”的“澹虚光”神通,那你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使用自家宝物,甚至以此来欣赏孔雀一族之人异常怀疑却又奈何不得你的美妙神态。 不过,若是你自信没有出众的手段,保证不被“澹虚光”神通照出原形。那么为了不引起“蝉士”的注意,那还是老老实实自九翼堂买进一些雀羽炼制的法宝。 孔雀族人所褪尾羽数量甚多,除了炼制法宝自用之外,还有许多冗余。正能借此机会,发一笔横财。 符节堂的重要性,又在三辅堂、九翼堂之上。 毕竟,若是你无有孔雀一族的法宝,至多只是更加引人怀疑而已,若是手段过硬,依旧可以夷然不惧;但若是无有牌符,那就连参与“孟冬田猎”之会的资格也没有,其余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符节堂,便是专门售卖与会牌符的地方,“止符”、“争符”皆有。其价格也是随着最近数届“孟冬田猎”之会排名靠前者的风向而定。 结合过往三届的经验,“止符”士获得前十的人员比例,已经占到七成。所以这一届中,“止符”的价格便要远远超过“争符”。 不过,符节堂的官营身份,乃是诸族妖修一致的猜测。至于孔雀一族自己,却从未承认。从其等的口径中,这处符节堂乃是私人统筹散户的行为。 偶有得了参与“孟冬田猎”之会资格的本族俊彦,临时有事不愿参加,方才将自家牌符集中售卖出来。 但这实是掩人耳目之言。根据元姓修士等人推断,每一届孟冬田猎之会,孔雀一族都会额外制作相当于本族弟子名额十分之一的牌符,由符节堂售卖出去,传到异族妖修手上。 归无咎等一行人中,唯有三人预先备下了牌符。其余之人,都是准备自“符节堂”中购买的。 归无咎自其中一人手上借的一枚牌符观看,明显可见其铸造之精密,比之自己手上这一枚逊色许多。只是落实在用途之上有什么差异,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最后一家“幻形殿”,其作为则应了一句俗语: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其中所售卖之物,都是种种遮掩行藏气息的道具、宝物、法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号称能够瞒过孔雀一族的澹虚光神通,并且每一件宝物的价格,都异常昂贵。 但是这些所谓的异宝,纵非全是赝品,至少也是九假一真。能否拾得沧海遗珠,就要看你自家的眼力了。 听明姓修士介绍完这些情况,归无咎暗暗感慨。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孔雀一族以傲骨激将、访求真正值得结交之人的用意。但是没想到,孔雀一族是一网打尽,两头俱不落空。 第一流的贤才,他们固然要挑逗吸引,玩弄钓鱼执法的游戏;而那些冀图侥幸,抑或意在见见世面、凑个热闹的人物,也不妨狠宰一笔,从中攫取丰厚的收益。 那十余个妖族之人,此行隐约以元姓修士为首。今日既然进入青木城中,第一步该往何处去,众人都听元姓修士示下。 元姓修士沉吟一阵,道:“九翼堂中见见世面,张罗一些合用宝物,自然是必不可免的。但还是将牌符先求到手,才算安心。” “不妨先往符节殿一行。” 其余诸妖修,闻言都点头称善。 符节殿,乃是一处尖利如锥的塔形建筑,在青木城中的高度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来客纵然并不知晓方位,只要知道这一点,就不难寻得此处。 约莫飞遁了半刻钟,归无咎等一行人便来到了符节殿所在的金塔正门。 只是现在正殿之内,人烟密集,几乎称得上摩肩接踵。人间集市由此情境着实不奇。但是修道中人,无论人修妖魔,能够蚁聚如此,可实在是称得上一件稀罕事了。 归无咎等人心中一动,相视一眼后挤了进去。果然,才入正门,就发觉了原因何在。 正堂之上,暂时寻不着一个负责交易之人,只立着一块木匾。其上书曰: “争符五千万灵石一枚;止符一亿三千万灵石一枚。当面付讫,钱货两清。” 赫然比往常年份,涨价了一百倍。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有缘无缘 相借相赠 符节殿内,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 同时,痛斥、怒骂、抱怨之声也间杂其中。只要有一人引动,便仿佛点着了火星,不多时,整个殿内几乎完全失控,化作一片声嚣嘈杂的乱流之海。 归无咎忽地发现,自己来时行程之中遇到的元姓妖修等十余人,着实幸运得很,可以说是“异类”了。 正因为其来时路上,元姓妖修等人礼数周到,言谈文雅,归无咎也没有觉出妖修与人修的显著差异来。直到此时,这种鲜明的对比才赤裸裸的呈现在归无咎面前。 殿中人群,形形色色。 有挥舞拳头怒捶自己胸膛的;有使劲猛击地面的;甚至有发动种种奇妙神通,一齐攻击那题字木匾的。气息升腾,人声鼎沸,几乎就要将符节殿拆卸成碎石乱瓦。一时间,这符节殿比之凡俗间的菜市场还要不如,混乱无序到了极点。 妖修本性,展露无遗。 这还要考虑到,凡是有信心参与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会的,修为俱都不弱,至少在各自族门中是同境界中的佼佼者;身份地位,更不见得差了。 连这些人都是如此行事,那些地位修为卑下的妖族妖修,平日是怎么样的做派,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过了一阵,众位妖修发现,这符节殿委实坚牢无比。别说暗藏法阵的墙壁门户难以动摇,就是那看着普通、书写令符价格的木匾,遭受猛烈攻击之后也不见有丝毫损伤。 见发泄无用,动手动脚的才渐渐少了。只是骂骂咧咧之声依旧不绝。 这些人在妖族之中的地位,相当于隐宗之中真传弟子一流。这等身份虽然不凡,通常情况下也不至于在门中求取如此巨额的灵石携带在身上。 但是这一行人本是为了“孟冬田猎”之会二来。其中绝大多数,都预备了相当数量的身家,准备于九翼堂中竞拍孔雀一族的法宝,作为遮掩身份之用。 那些个法宝,可都是价格不菲。 所以牌符价格虽然上涨百倍,但目前符节殿内,十之七八的人还是出得起价的。只是如此一来,灵石用在此处,竞购法宝的预算就相形见绌了。 再者说,妖修虽然大多数都是憨头憨脑,行事直接不计后果。但是并非蠢笨。有许多人早已想到,牌符售价大涨了一百倍,那么九翼堂的拍卖会,是否同样会狮子大开口,迥异于往日价格? 同时。也有少数早已通过其他渠道得了牌符的妖修,此时暗自庆幸,甚至冷眼观看旁人焦急跳脚,却因此幸灾乐祸。 归无咎暗暗盘算。据说参与“孟冬田猎”之会的孔雀八部精英子弟,总数约莫有十万人上下。那么按照十分之一的比例,开放于外族的名额当是万人上下。 若是人人都以这匾额上所书的价格购得牌符,那么孔雀一族这一次的进项,便有万亿灵石左右。 而归无咎自高柳库藏之中所得,相当于一家普通隐宗全部财富的灵石,也不过十二万亿有余。 这个数字,比之孔雀一族这样的大族财力,还远远不及;但是恐怕也能和仅有一至数位妖王坐镇的二三流妖族所积蓄的财富分庭抗礼了。 纵然考虑到归无咎所拥有的灵石品质极高,可以当数倍之用。那也意味着,如果日后牌符皆是如此定价、且其余妖族同样买账的前提下,孔雀一族便能在数万年时间,聚敛相当于一家隐宗全部积蓄的财富。 这仅仅是出售“孟冬田猎”牌符一项的收入。 归无咎仔细一想,便觉得并不可能。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人、事都变得与众不同。想必这一届“孟冬田猎”之会,同样有什么非同于往日之处。 忽然,符节堂内匾额之上,忽然浮现出一个乌光闪烁,二尺多宽,仿佛空间通道一般的圆孔。 同一时间,那匾额上的字迹也突然一变:“纳入灵石,牌符即出。” 诸妖修皆是一愕,旋即回味过来。这符节堂也是机灵的很,知晓若是遣人办事,群情激奋之下,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事端。索性来个不闻不问,以这特殊的办法完成交易。 见始终无机可乘。无奈之余,有少部分身家尚可的妖修,陆陆续续走到这黑森森的空间通道面前,完成交易。 众目睽睽之下,灵石解入之后不久,果然只稍等了三四息功夫,便有一枚牌符从中吐了出来。 等候领取之人,接过牌符,面色一松。连忙自人群之中分开一条道路,远远离去了。 就在归无咎思索之际,耳边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这位兄弟。马某人看你很是面善,特寻你相借三亿灵石救急。千载之内,必定归还你四亿……不,五亿灵石。你看如何?” 归无咎闻言一惊,猛地抬头一看。 仔细打量,这人说归无咎面善,此人自己才是真的“面善”。 这位“马某人”身材极为高大粗壮,怕不是有三四百斤分量。但是如此身材,却并不显得肥胖,亦不教人觉得凶恶。一张方脸,较常人略长一些;浓眉大眼,嘴唇略厚,正笑眯眯的望着归无咎。 这一张笑脸,看起来很是真诚,决计没有什么勒索威胁的意味。 至于此人之修为,也极为不弱。和与归无咎同行的一行人相较,或许只较元姓修士略逊,但却要显著高于其他十来个人。 自入道以来,平常归无咎费心打交道的,多半都是精审足智的精英人物,其中更不凡年齿修为远在他之上的足智多谋、老于世故之辈。无论是机锋暗藏,还是惊涛骇浪,归无咎都是应对周流,履险如夷。 但是,现在突然遇见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归无咎忽然愣了半刻,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与元姓修士一行人,相处数日,言谈还算投机,倒没有什么隔膜。若是其中有谁短缺灵石,归无咎暗中帮他补购一枚,也就罢了。 至于素不相识之人,一开口就是三亿灵石? 归无咎随即想到,修道之人中,一切以修为为本。这位“马某人”一身修为,恐怕在孔雀一族这样的大族中,也能称得上核心血裔。有了这个层次的实力,终究不会是什么不知所谓的人。 心中一定,便问道:“敢问道友姓名?” 暗中凝聚神通,全力一照。登时心神之中生出感应,模糊之间可见云雾飞腾回转,将一物遮掩其中;云雾之中,隐约能闻风啸雷鸣之声。但是归无咎眼尖,还是捕捉到一头一尾。 雄俊之极的黑马头颅,以及三四尺长的纯白色马尾。 归无咎略微产生兴趣,天马一族,同样是妖族大宗。虽然其亚裔流种,弥漫大界各地,甚至在许多宗门之中充当脚力之用。但是其正统五脉,实力之雄厚,纵然是凤凰、孔雀一般的巨族也不敢等闲视之。 “马某人”笑道:“马振。” 归无咎暗暗盘算。若是能够套取一些消息,或者留下什么信物,为以后再打交道埋下一个可靠的伏笔。那么数亿灵石,也算不了什么。 不过马振所求的灵石数目,并非五千万,又非一亿三千万,而是三亿整数。莫非他还有相邻朋友随从不成? 抬首一看,却见马振四周环绕之人,自行其是。显然并无一人是他的同伴。 于是便问道:“马道友相借灵石,是为了购买牌符么?” 马振摇了摇头,道:“牌符马某人早已备下。之所以相借灵石,是为了明日于九翼堂中,购得一些法宝。” 归无咎奇道:“那马道友何故来到这符节堂中?莫非是专程来寻人借债的?” 马振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朋友你说对了。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向马某人放债的。似这些庸碌之辈,就算主动送上来十亿八亿灵石,马某也不屑于去取。” “来到这符节堂,自然是为了等候有资格借予马某灵石的有缘人。” 这一句话,极为得罪人。话音方落,周围几十道不善的目光投射过来,不止是马振,就是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也带着几分敌意。 归无咎思索马振之言,心思一动。 不过,就在他打算与马振进一步接洽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奇峰突起,震得整个符节堂隆隆作响: “大货都听清了。若是谁囊中羞涩,只消到本人面前来,高声道‘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他的牌符之用,龙某人包下了。” 霎时间,符节堂内所有目光,一齐投聚过去。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布施之道 探闻秘辛 归无咎放眼望去,出言的这人,相貌甚是俊美,身着一袭暗彩流光的点金黑袍,映衬得白皙的面容愈发夺目。 几乎很难让人相信,刚才那十足暴发户气息的语句,是从他口中吐出来。 符节殿中之人,包括归无咎在内。惊疑之余,除了交头接耳相互打探外,也暗暗动用神通秘法,观看此人的底细。只是片刻之后,从这些人懵然疑惑的神情就能断出,并无一人看穿了此人来历。 归无咎同样施展手段,心神映照,显微皆显。也只看到一丝灰蒙蒙的气息,仿佛山岩一般。那山岩之形中,似乎藏有目力难辨的灵机跳跃闪烁,全然看不出来是妖族中哪一部。 此人所出之言,实在匪夷所思。一时间,心动的人的确不少,但是却罕有人真的上前相试。 此人若是玩笑,哪一个心眼直的被他耍了,也太不值当。 纵然如此,原本陆陆续续自那空间通道中购买牌符之人,也全都住手了。因为万一他所言是真,能够省下数千万上亿灵石,谁不愿意? 只是无人愿意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罢了。 约莫僵持了片刻,一个身高丈二、憨憨厚厚的妖修走上前去。此人头上隐约可见两角,手背依稀能见鳞甲细纹。虽然一身元婴境界的修为,但是竟然连化形都并未完全完成。 这等稀松修为,决计瞒不过孔雀一族“澹虚光”神通。也不知他有何胆量,竟然敢于相试“孟冬田猎”之会,只怕入门第一关就要被拎出来。 殿中不少人寄居青木城已有时日,倒是识得这憨厚妖修。此人名为向平,乃是出身于一名为“相柳族”的妖族,声名不显。 向平的确不曾有意于孟冬之会,只是数十年前追随一位大妖来此,暂时于青木城定居罢了。别说现在牌符涨价百倍,就算是五十万灵石,他也决计拿不出来。 但是眼前有一个不费任何代价的机缘,由不得他不心动。 向平来到那身着点金黑袍的青年面前,高声道:“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 他吐字清晰,声音异常响亮,竟然也顺带作了个揖。一套程序有板有眼,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是那黑袍青年眉头一皱,却无动于衷。 众妖修心中一动,齐道“果然”。这向平却是个憨货,白白教人耍了。 有好几个刚刚甚是心动的妖修,此时暗呼侥幸。方才差一点自己就要上前相试。若非有向平打了头阵,那丢脸的就是自己了。 若是旁人,现在必定羞惭无地,掩面而去。但这向平却果真是个憨人,尤自不觉,认真道:“向平不擅斗战,本是想求一枚‘止符’。但是不敢教龙道友破费,若是赐下五千万灵石,取一“争符”也就够了。” 约莫十余息之后,那黑袍青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叹息道:“纵然白白丢进水里,总也不能言而无信。” 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枚纳物戒,抛到向平手中。 向平大喜,连忙接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混冥虚洞面前,看也不看,就将这纳物戒丢了进去。 众妖修都是暗暗摇头。这龙姓修士太不厚道。耍弄人一番也就罢了,若是耍到符节殿的头上,待会儿向平可没有好果子吃。 但是就在此时,那黑溟溟的洞口之中,蓦然飞出一块牌符。向平捉到手中一看,更是欢喜,回到黑袍妖修面前,再度谢过。 众妖修眼尖,已经看出那枚牌符,竟然是一枚价值一亿三千万的“止符”。 众妖修心中不由地暗暗惊讶,想不到那黑袍修士竟然也是个大善人。想来是他看向平修为不高,若是得了“争符”,最后必定一无所得;唯有去了“止符”,自力更生,才能得到一些收获。 “孟冬田猎”会中,若是你斩杀怨灵达到了一定的数量,纵然未进前十,得不到孔雀一族的赏赐,但多多少少也能获得其他好处。 殿中诸妖修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旋即“轰”的一声,人流攒动,聚集到黑袍修士面前。“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黑袍修士似乎耳朵尖得很,虽有数十上百人一齐呼唤,但凡是说过这句话的,不论远近,俱一一分发了纳物戒,并无一人遗漏。 至于有貌似恭敬但想占小便宜,鱼目混珠之人,也无人能逃得过他的耳目。只冷笑一声,就不再理会。 不过半刻钟功夫,就有二十余人手指纳物戒,自空间洞口兑换了牌符。 奇妙的是,随着获取牌符之人愈来愈多,黑袍修士一身气息竟也愈来愈强。不多时,已经在元姓妖修、马振之上,隐然直逼孔德的修为。 见归无咎惊奇,马振呵呵一笑,道:“这人名叫龙沃,乃是山灵一族血脉最纯的嫡传之一。” “山灵一族,乃是上一个纪元时一个即将灭绝的神秘种族,和某一种奇特的精怪合流,产生的新种族。可以说半是妖族,半是精怪。所栖息之处,沿着孔雀一族和青翼蝠族的传送阵方向,向北还要再远上三倍的距离。自本族秘地赶到孔雀一族,至少需要十余年的时间。” 归无咎甚是惊讶。虽然他对于整个妖族的认识,比之人道文明,那是远远不及。但是多少也大致清楚,天马五部,都在孔雀一族的南方,相距甚远。 没想到马振对于北方的罕见族群也异常熟悉。 马振面上依旧亲切,并无自得之色,续道:“山灵一族若是寻得灵石矿脉,以独到的‘点灵’秘法点化,足以使得矿脉的规模孵化成原先的三四倍规模。所以这一族虽然整体实力在千百妖族之中只是二流,但是论财富储藏,却足以和一流的种族争锋。” 归无咎微微点头。忽地伸手在袖中一摸,取出一物道:“这些,是马道友的了。” 马振伸手接过纳物戒,微一感应,道:“五亿灵石?” 归无咎笑道:“文某人不愿意收取太高的利息。马道友既然要还五亿,文某就出借五亿。” 马振欣然点头道:“好。” 马振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道友。山灵一族所修的一门神通秘法,借鉴了魔道之中‘布施’一道的许多精义。故而这位龙跃道友,布施之人愈多,他的修为便精进愈多。” 归无咎眉头一皱,果然有这么一重关节在。 这一点他已然有所感应;现在这龙跃只布施了百余人,修为增长就如此显著。若是果真将所有外族的与会之人全部都承包了,那么其修为只怕要增长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马振似乎已明归无咎心意,微微一笑,道:“文道友勿虑。如果马某所料不错,山灵一族这一辈的五六个杰出人物,此时正分散四方,以布施之法寻求机缘。每人身上所携灵石,约莫是山灵族常库的百分之一。” “马某以为,其数并不足以布施所有外族的与会之人。或许现在殿中这近千人绰绰有余,但是暂时未到的人物,那就非龙跃力所能及了。” 归无咎思索一阵,忽地道:“马道友知道的秘密之多,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马振似不解归无咎弦外之音,哈哈一笑道:“能够用些许消息、一笔交易结识文道友这个朋友,那是相当划算的。” 归无咎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若是此事马振能够助其解答疑难,那么五亿灵石花费出去,就算回不了本,自己也不亏了。 便断然问道:“马兄既然多闻密事,那是否看出,本届‘孟冬田猎’之会中,似乎蕴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马振笃定一笑,坦然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能知根底之人极少。当然,马某人正是其中之一。” “各大妖族的妖祖一流,能够如孔雀圣祖一般,相隔一段时日能够与本族修士沟通的,虽然为数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其实现方式与孔雀一族大同小异,无非祭祀供奉一类。” “往常每遇此类集会,各部妖族的妖祖,除却依照约定满足族人祈愿之外,并不会多言其他。似乎与本界部族交流过多,会有许多不可说的关碍。” “但是近百余年来,已经有两大妖部圣祖,除了依约赐福了指定族人,竟然意外破例,主动给与族众一些神秘的指示。” “这一事实被人捕捉到,都暗暗留心。许多人以为,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也必是如此。于是都想来试试手气,博取一个面见孔雀圣祖的机会。除了满足一道心愿之外,或许还会得到额外的指引。” 归无咎微微点头。闻此秘辛,他甚是满意。 归无咎与马振的交流,除了最后一段话之外,并未使用传音秘术,而是大大方方以言语交谈。 此时殿中,旁人都忙着围在黑袍妖修身畔,求取签符。 除了归无咎随行而来的明姓妖修等三四人,面带疑惑的注视着两人外,便再没有旁人有心听他二人说什么。 但是黑袍青年本人除外。此时龙跃脸色逐渐锐利,分发灵石的动作也逐渐缓慢下来。 ps:稍后再修改。 第二百五十八章 潜龙藏虎争布施(求订阅) 龙跃似乎正要对归无咎等人发难,忽而殿中又有一人朗声出言道:“所谓‘布施’一道的神通,无非是一些神神道道的鬼把戏。” “龙跃,你敢说所有缺了牌符的同道,灵石用度都被你一人包下了?须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过不了两刻钟,只怕就要传遍整个青木城。” “你若是敢于在本殿留上半个时辰,并将同道所需牌符尽数包揽,景某人才真正佩服你。要不然,你也就是一些耍弄文字游戏的把式,登不得大雅之堂。” 出言的这人,身着一身全无杂色的白袍,似乎正与龙跃争锋相对。就连长相,也是一个偏向俊美,一个偏向刚肃,气质截然相反。 归无咎见奇峰突起,有人接过梁子,自然乐见其成,也就顺势沉默不语。 暗暗窥看这白袍修士的气息,神意之中隐约可见,背景是一片叮咚鸣泉。至于其本相如何,却难以索解。 仔细品味,此人似乎和龙跃的气象,有几分相似之处。 马振传音道:“此人名为景图,乃是水灵一族的纯系血脉嫡传。” “水灵一族与山灵一族,从源流上说本是近亲。不过事实上两族却仇雠已久。凡是山灵一族所欲成之事,水灵一族比要将其坏了。唯有如此,才能道心通常,修行顺遂。” 归无咎闻之一奇。 黑袍妖修龙跃面色变幻,缓缓言道:“最起码此时此刻,殿中之人,所有的牌符之需,龙某人都包下了。” 正如马振所料,他身上所携灵石,的确不能支撑万人用度。先前之言虽然豪迈,其实也只是一个文字游戏而已。用不了多久,在气势最盛之时,他就要急流勇退。 此时,自龙跃手中获得灵石,随即兑换了牌符之人,唯恐夜长梦多,都陆陆续续离开殿外。 但正应了景图所言,随着第一批获得牌符之人离开,有人大行布施的消息在青木城中迅速扩散。不多时,便有更多的妖族修士涌进殿中。 有一些行事较为鲁莽的,还未踏进门槛,“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的口号就喊出了口。 刚刚进殿的一群人中,有些人恰好听到龙跃与景图的对话。心中一惊,生怕龙跃身上所携灵石已尽,无论先来后到,都是争先恐后大声呼喊。 这一阵呼喝,使得原先殿中从容排队的妖修也不由紧张起来,原本渐渐有几分沉寂的声响再度高涨,短促而热烈。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 他放眼望去,这些高声呼喝之人,绝大多数都是修为精湛之辈。 且不论妖族在天赋上占据的实战优势,只单就气息精粗而论,这一群人,至少有半数有着在七十七隐宗内媲美真传水准。 若是修为相近的人道修士在此,恐怕都要讲究自重名声,绝不肯做如此跌份的事。但是妖族行事,却更看重现实的利益。能够白赚一亿灵石,违心的恭喜对方夺魁,在其等心中,似乎根本算不了什么。 此时,白袍妖修景图忽地高声道:“若有人高呼一声‘龙跃必败于景图之手’,本人同样包下了他购买牌符的灵石之费。” 只是,景图虽如是说,殿中诸妖修看了他一眼。除了心中明悟龙跃、景图便是二人之姓名外,并未多作理会。 纵观殿中,依旧是“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的声音不绝于耳,愈加高涨。 殿中的各位妖修也不傻。龙跃履行承诺,那是老实人向平开了先例,事实验证下来真实可靠。若是景图只是因为与龙跃有过节,信口开河。他们上当不说,还要得罪了龙跃。 见无人响应,景图也不着恼,只是悠闲自得的等待。 过了一阵。有一位先前尝试浑水摸鱼的妖修,并未呼唤口号就想白白剽窃龙跃的灵石。被龙跃看破之后,冷笑着瞪了一眼。 此时他自忖龙跃这一条路已经绝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大喝一声:“龙跃必败于景图之手!” 景图闻言,冲着此人赞许一笑,随即麻利的丢过一个纳物戒。 那人接过纳物戒,将信将疑的来到空间通道之处,将其掷入。不多时,果然有一枚牌符跳落他的掌心之中。 然而,让这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参会牌符之外,还有一枚青戒,静静的躺在牌符之上,一同跃入此人手心。 这人一愕,抓起此戒一看,正是景图刚刚赠予他的这一枚。 他此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尤自有几分不敢相信。神意一查,纳物戒中,整整齐齐的堆放着两千万灵石。 原来,景图的这一枚纳物戒中所藏,不是一亿三千万,而是一亿五千万灵石。除却购买牌符之数外,还能盈余整整两千万。 尽管此人并未明着公布两千万灵石的具体数目。但殿中之人并无一个傻子,看到返还的纳物戒,自然能够猜出缘由。 未过多久,尝试之人渐渐增多,“龙跃必败于景图之手!”呼喝声渐渐高涨。直到两千万灵石的消息逐渐散开,这一道声音,终于彻底压倒了“预祝龙道友田猎会夺魁”的呼喊。 龙跃面色终于难看起来。刚刚攀升之顶点的气机,也渐渐滑落。 而景图,却掩饰不住自家得意之色。一身气息飞扬,所积蓄之法力,至少飙升两成上下。 龙跃思索半晌,还是觉得景图早有预谋,若是自己加码,只怕是骑虎难下。对方既然愿意靡费灵石,那就不妨选择暂避锋芒。 有龙跃、景图两个“大善人”同时出手,未过两刻钟,殿中之人便去得七七八八。纵然是闻讯后来者,涌进来一阵人潮之后,也是入不敷出,很快地被消化。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中只余下五百余人。就连与归无咎同行的十余人,除了元姓修士外,其余之人也都胡乱呼喊一声口号,得了牌符后,约定再聚地点,先行拜别了。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既要相助于人,又何必横生枝节?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都走吧。” 同时,包括归无咎在内,殿中所余五百余人,都觉得面前一黑,似有一阵密集的雨点洒落。 下一刻,诸人定睛一看,每人面前俱都多出一枚牌符。 且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较为昂贵的“止符”。 没有荒诞可笑的宣誓口号,甚是不需要分发灵石自行兑换。直接就把早已备好的牌符分发到所有人的手上。 龙跃、景图二人,都是一愕。又多了一个来砸场子,大行布施之人? 今日的符节殿,可真是惊喜连连。 归无咎仰首一看,此人一袭黄袍,气息雄浑,要胜过先前所见的任意一位妖族元婴修士,包括孔雀一族的孔德在内。 但是暗运神意观察此人底细时,却只能看见团团雾气,所得讯息比窥看马振、龙跃、景图时更少。 转身瞥了一眼,先前神通广大、俨然百晓生一般的马振,此时也是眉头一皱,似乎摸不准此人的来历。 然而殿中绝大多数人,得了牌符之后,都是如获至宝,对于旁人闲事并不关心。至多作揖以示谢意,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一时间,殿内连同归无咎、马振、龙跃、景图、元姓妖修以及散发牌符的这位在内,总共之余下二十五个人。 那黄袍妖修放眼一望,旋即转头面向龙跃、景图,笑言道:“二位行事虽然不入我眼,但是无意之中却帮我做了一番筛选。炎某人还要谢过二位。” 归无咎转念一想。除了龙跃、景图二位始作俑者姑且不论。其余至今依旧留在符节殿中的人,之所以不肯离去,无非两种情况。 一来是自恃身份傲骨,不肯受嗟来之食,情愿等众人都散去之后,自己花费灵石购买牌符。 其二么,无论是从龙跃、景图处求得灵石购买,还是黄衣人刚刚所散,十有八九都是“止符”,这也是最近数届“孟冬田猎”之会胜率较高者。 但是总也有人自恃修为了得,想要走那“争符”之道。那么黄衣修士所散发的牌符,自然不合用。 这黄袍妖修所言的“筛选”,到底是哪一种呢? 果然,黄袍修士随即出言道:“在座的诸位,想必都是要一试‘争符’之道者。” “在座的诸位,可否愿与炎某定个契约?进入怨灵山后,一对一的交手,炎某尽都接下。只是不许倚多为胜。如果应下,就请立下契书,炎某人各以灵石百亿馈赠。如何?”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倒是一个自视甚高、且身家极豪之辈。 黄袍妖修说话虽然从容不迫,但是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叫人不敢轻易拒绝。 二十余人,互相张望一阵。忽有一人上前,岔开话题言道:“我等固然好说。只是孔雀一族中人,恐怕不会讲这等规矩。” 黄袍妖修淡然道:“那便是炎某自己的事。” 又有一人道:“出了青木城之后,我等都要掩饰扮作孔雀一族的形容面貌。到时候又如何辨认出炎道友的真实身份呢?” 黄袍妖修哈哈一笑,忽地转身,扯下身上黄袍。旋即将一袭披风披在背上。大声道:“以此为信,便是本人。” 那披风之上,自上而下竖直一列,斗大的十个大字: 六翼虎族小妖圣炎青山。 归无咎身畔,元姓妖修也不由地位置愕然,道:“道友就披着这件披风招摇过市么?若是教孔雀一族‘蝉士’发觉,如何是好?” 黄袍妖修一脸无所谓的态度,道:“只要其‘澹虚光’神通照不出本人异族身份,那就一切好说。” “炎某只推说巧剑一位异族俊才披着这件披风,甚是潇洒。心痒之下随意仿照,彼又能奈我何?” 众人心道,就算你看见旁人服饰潇洒想要模仿,难道不会将种族、姓名修改过来,难道连旁人的名字也照抄不成?谁肯信你是孔雀族人? 这炎青山,果真是个胆大妄为之人。 ps:求订阅,求订阅。拜托拜托。 第二百五十九章 谁明谁暗 殃及池鱼 符节殿之中的二十五人,经历了最初的迟疑观望之后。终于,有一个红发妖修率先出言道:“可以。但是要验视灵石在先。”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除了自身道途和性命至高无上外,其余所谓的尊严、风度都是有价的。能不能放弃,只是看这价格是不是到位罢了。 敢于冒着巨大风险,一试“争符”之道的,毫无疑问都有些斤两,并不把区区五千万、一亿三千万灵石放在眼里的人物。 但是,若是这个数目不是一亿三千万,而是一百亿,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占据半数之上的十余人,经过慎重思考之后,都觉得炎青山这个提议非常划算。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孔雀一族的妖修,原本就骄傲的紧。其本族中人,纵然是执了“争符”的与会者,进入“怨灵山”之前,从来都是各自为战的。 或许进入秘境之后,随着形势变化,会突然出现数人合击一人的情况。但那是随机应变,灵活应变,并不算犯了忌讳。 如遇值得重视的猎物。来时蚁聚而来暂为友盟,去时四散而去重为对手。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本就是这世间敌友之变的常态。 但是入境之前,就密谋了相互辨认的组队之法,那是绝不允许的。一旦发现有哪些与会者结成小团体试图将旁人各个击破,那必遭群起而击之。 和孔雀一族的族人相比,他们这些来自四方各地的异族妖修,每一个人都是作为各自部族的精英孤身来到此地,更难有什么固定的友盟。 纵然果真有同一个部族的二人、三人甚至更多人一齐来此与会,面对占总人数九成以上的孔雀一族主场威慑,也不敢公然组队。至多只是避免过早的自相残杀,或者遇到强敌时,假作“偶然”共同出手一次至两次罢了。 若次数更多,必定会遭到怀疑。遭到怀疑的那一刻,就是出局之时。 所以说,所谓“联手对敌”,其实也只是恰逢其会,说穿了就是“落井下石”。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炎青山肯为这种极小的可能性,付出巨大的代价防备意外,可见此人对于自己的实力,自信到了何等地步。 同样,正因为这种可能性极其微小,所以对于在场之人来说,等于不需要花费什么代价,便能平白得到一百亿灵石。 炎青山听此人一问,只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地取出一卷金蓝色相间的契书,上面整齐陈列着二十余枚纳物戒,轻飘飘地游荡到这人身前。 那红发妖修伸手接过一枚纳物戒,神意略一观照,不由地脸色一变,瞳孔微缩,似乎处于天人交战之中。 红发妖修脸上似乎有几分遗憾,几分不甘。强忍着将全所有纳物戒尽数卷走,然后纵身冲出大门的冲动,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将一枚纳物戒藏在袖中。 然后打开那一卷契书,仔细看了一遍,签上自家姓名。 不待炎青山开口,又有一位身披宽袍、头上戴着一顶圆帽的中年妖修,一挥手,将符书牵扯到自己面前。 这人之所以戴着一顶圆帽,是因为他头上精光锃亮,并无一丝头发。虽然戴着圆帽依旧不足以瞒过有心人,但是到底不至于有碍观瞻,形象面目也由此变顺眼了几分。 毕竟,他面容还算不错。 这圆帽妖修似乎有几分好奇,一连挑拣了好几枚纳物戒探看。 见到果然是每一枚纳物戒之中都藏了百亿灵石,暗暗羡艳。同样取了一枚,签下符书,就把它传递到有意签订契约的后一人。 至于将面前两千多亿灵石劫走的念头,此人只是脑海中略微一闪,就被压抑下去。 且不谈六翼虎族乃是不亚于孔雀一族的妖族大宗,轻易得罪不得。就说眼前这炎青山,就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他既然敢于如此粗阔行事,就必然有万全准备。 妖修之属,对于气息的感应敏锐,远较同等修为的人修为胜。这也是归无咎虽然隐匿了修为,但是已经有不止一人向他示好的原因——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凡之处。 而炎青山,显然是目前露面的元婴境妖修之中,排名前列的存在。 不过,这圆帽妖修思绪迥然意于常人。他对于千亿灵石不敢生出兴趣,但是手中摩挲不止,却对这盛放灵石的纳物戒异常珍惜。 这些纳物戒,每一枚的空间容量都如同一间巨大的宫殿,委实非凡品所能及。此戒指作为百亿灵石的附赠之物,至少也有千万灵石的价值。 圆帽妖修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自这百亿灵石中取出一亿,向炎青山购买数枚此等品质的纳物戒,不知可行否? 符书与纳物戒,便如接鼓传花一般,一位接着一位传递下去。每人都是如法炮制,签了契书,取走一枚戒指,然后交到下一位有意之人手上。 只是这平静与顺利并未持续太久,一连传递了十二人之后,还是横生枝节,停滞下来。 有一面容瘦削的银发妖修,主动接过契书之后,好整以暇的观览一遍。但是却无有任何动作,既不签约,也不清点纳物戒之中的灵石。 炎青山似乎并不焦虑,泰然自若。 忽地人群之中有一人,似乎等的有些不耐。对着银发妖修言道:“这位道友。你若尚未想好,不妨将符书先递解过来。石某要先签了契约,落袋为安。” 银发妖修闻言,忽地一笑。一伸手,将符契之上的纳物戒一把卷走。 此时众人无不清点明白,剩余纳物戒共有一十二枚。即合灵石一千二百亿。现在,这一千二百亿灵石,已经尽数被银发修士卷入袖中。 刚才这契书经历轮转时,人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终于有人做了。 银发修士拍了拍手,似乎极为满意。哈哈一笑,道:“很好。一千二百亿灵石尽归我有。炎青山,你若允了此数,签了这契约又何妨?只不过,剩下这这十余位朋友,看来炎道友还要另外出血,才能摆平。” 炎青山见到此状,毫不惊讶,亦不动怒,倒像是早有所料一般,悠然道:“其实其余二十来位朋友,只是适逢其会罢了。真正的正主,正是流泽道友四人。” “一人三百亿,总数一千两百亿。这个数目,炎某人认了。若是流道友想要一个人取一千二百亿,总共挣上四千八百亿,那胃口未免太大了一些。” “流葵道友,流甘道友,流峡道友。四位为何分据东南西北,相距如是之远?难道是你们四位要在这符节殿中,摆弄什么阵法不成?” 银发修士脸色一变,没想到自己精心伪装的身份竟然已经被对方识破。 符节殿内二十余人之中,又有三名分散四方的妖修渐渐聚拢起来,靠在银发妖修身后。这四人,原本看似并不相识,但是此时被炎青山一语道破,也就不再掩饰。 所散发的一身气机,果然异种有同,彰显源流。 归无咎微微侧身,征询马振的意见。 马振沉吟道:“这伪装了身份的四人,乃是天茫山妖族一脉的嫡传弟子。听炎青山的意思,莫不是这四人要在田猎会上,非法组队不成?这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炎青山忽地淡淡一笑,意味深长道:“三余年前在青翼蝠族领地的一场竞卖会,一件异宝‘烛灵巧目’被神秘人物以三百亿的天价购得,可是当时的一桩盛事。” 此言一出,有数人面上都是露出恍然如悟的神色,看向银发青年的脸色,也格外地不同了。 炎青山又道:“流道友,现今这桩买卖已经让你净赚九百亿。莫要太过贪心不足。以一敌四,炎某固然不敌。但是发起狠来,绝了你四人的夺魁之望,也是轻而易举。” 马振暗暗传音,向归无咎解释道:“那‘烛灵巧目’乃是一件异宝。暗藏身上观照四周,所照之人无人能够察觉。此目能通过凝化一道气柱高低,将所观照之人的战力高下直观的显示出来。” “只要你一身修为在妖王之下,无人能够逃过;就连你身上所携法宝的战力高下,也能充分估量。” “说是一件异宝,那的确名下无虚。但是不入妖王之境,一切都是虚妄。此物毕竟重于‘术’而非‘道’,所以与那些能够巩固根本的秘诀、灵药相较,其实还是处于次要的位置。能够竞到三百亿的高价,着实有些鸡肋了。” “想不到,竟然是被他们四人作如是谋划。倒也不枉了他们一番苦心。” 归无咎此时也明白了其中奥妙。 的确,在怨灵山中,除了自己一人之外,本是举世皆敌。若是明目张胆的抱团行事,那是决计行不通的。 但是,若能将敌手深浅全部摸清,然后有针对性的“无意”抱团一二次、二三次,将最具威胁抑或深藏不露的对手打败,那么无疑能够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大提升自己进入前十乃至夺魁的几率。 这件“烛灵巧目”,的确是被四人用到了妙处。 想到这里,归无咎心头一凛,忽然觉出有几分不妙。 果然,那银发修士流泽,面对炎青山咄咄逼人的心理攻势,不但不理会。反而转过首来,冲着归无咎暧昧一笑。 …… 第二百六十章 反客为主锋芒露 此时殿内诸人,也都想明白了此事的原委。 那炎青山看似性格粗豪,其实这散布灵石、签订契约的举动并不是什么“防患于未然”,而是有着明确的针对性的。 炎青山早已知道流泽、流葵、流甘、流峡四人,掌握了法宝“烛灵巧目”在手。而炎青山此人显然极为自信,认定了自家之修为,必定是与会诸修的佼佼者。 为了避免成为流泽四人针对的目标,这才决意以不菲的灵石说和。 不过,炎青山此举也并非是一味的委曲求全。正如他所言,以他炎青山的修为,若是放弃在“孟冬田猎”之会中榜上留名,和流泽四人中的一二位拼命,也有相当大的几率,将四人中的某一位重创。 如此一来,也必将大大影响流泽四人最终的成绩。 同样的,在场的各位同样也意识到,以流泽、流葵四人以三百亿灵石拍下“烛灵巧目”的豪阔手笔,区区五千万的牌符之费,如何能放在眼中?若想购得牌符,早就如最早的一批人那般,完成交易、溜之大吉了。 四人留在此处,明显是要借助符节殿这一处众修齐聚之地,初步摸一摸底。 流泽四人一阵目光交流,达成共识。 终于,流泽身畔三人中,位居正中的矮个修士出言道:“好,就依炎道友所言。四人总共一千二百亿。我们天茫山四人,不会专程找炎道友的麻烦。一对一遇见之后,是各凭本事单打独斗,还是再做计较,尽可另行商议。” 说完四人展开契书,一一签字画押。 炎青山面色和缓下来。 流泽狮子开大口,本就暗含威吓之意。但是炎青山并未被其唬住,他深知自己有以点破面的能力,彻底闹翻了,对谁都不好受。 流泽最后签下契书,面上隐有不平之色。一咬牙,忽地出言道:“炎道友。之所以只收你一千两百亿,可不是我们兄弟四人示弱。而是你炎青山现在的身价,只值一千二百亿。” 炎青山松弛的神态,忽地严肃。 但是他也并未动怒。因为流泽之言,如果不是信口开河的话,含义分明就是:在四人用“烛灵巧目”探照过的众修之中,他炎青山,还不是最强的! 流泽并未把这个哑谜藏的太久。一步一顿,缓步走到归无咎面前,淡声言道:“这位人族的道友,幸会了。炎道友所差的三千六百亿灵石,就由阁下来补足吧。” 归无咎眉头一皱,讹诈到自己头上来了? 炎青山猛地转身,目光牢牢钉在归无咎身上。 一直与归无咎同行数日的元姓妖修,此时也异常诧异。这位人族的“文晋元道友”极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人物,这一点他多半猜到了。但是若说此人修为能够位居百族妖修与会者的巅峰,那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至于殿内剩余的十多个妖修,龙跃、景图,同样是面带惊诧,将信将疑。 毕竟,人修在同等境界时,修为都是要比妖修弱上一筹的。同为元婴境,一个人道修士能够与同境界的妖修斗一个旗鼓相当,已经足见其杰出,遑论超出群伦,艺压青木城的各族英杰。 但是思索了一阵,诸妖修又渐渐释然。人修之中,炼器一道远较妖修更为昌明。或许是眼前这人出身不凡,身怀高明的法宝。 莫不是人道中最大的势力,圣教祖庭的嫡传弟子? 见归无咎默然无言,流泽又道:“这位道友必是奔着夺魁而来,想来信心应当不小吧?我等虽然不敢保证你必定成事,但是要坏了你的事,却也十分容易。”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归无咎并未动怒,思索一阵,问道:“四位道友功行不弱。又谋划良久,寻得了‘烛灵巧目’这件异宝,并且善加利用。可见四位未必没有夺魁之心。” “无论是对炎道友还是对文某。若是四位道友放弃了合击之念,胜算势必大大减小。莫非几位道友就为了数千亿灵石,放弃了在孔雀圣祖面前许下愿望的巨大机缘?” 炎青山心中一动。归无咎之言,他方才并未想到。或许流泽四人,还有其他后手。 不料,流泽面色一黯,道:“我四人自知自家实力如何。想要夺魁,终究渺茫。能够有两人进入前十,那就于愿已足。” 流泽并未说出口的是,其实他们四人,乃是通过特殊渠道,重金贿赂了孔雀一族中一位卜算之士。故而心中已经认定,这一届的获胜者,当是一位执“止符”者。 流泽四人并不知晓孔雀一族的前知卜算之道中,还有“循一”、“全彩”等许多名目。只道是所卜算出的结果,必定真实不虚。 得到结果的一瞬,流泽四人其实都有些灰心。四人心中,也不是没有生出过改投“止符”一道的念头。 只可惜得到讯息的时间实在太晚,先前四人的一切布置,分辨对手强弱之后的聚散策略,缓急如何,都是围绕着“烛灵巧目”这件异种法宝进行。如今想要改换门径,已经有所不及。 若是贸然改弦易辙走那并无丝毫经验的“止符”之道,曼说夺魁,恐怕就连进入前十也极为渺茫。 无奈之下,四人只得修正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其实,纵然非是炎青山主动出击、寻上门来,这四人也早已打算寻到实力较强、走上“争符”之路的修士,讹诈灵石。 但是对于炎青山、归无咎这样志得意满之人,这个秘密他们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归无咎若有所思,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流泽见归无咎正在权衡,显然此事大有成功的可能。 他似乎不愿逼迫过甚,又缓和语气道:“若是这位道友身上并无这许多灵石,那尽可以往三辅堂一行。想来道友身上的奇珍异宝,也不在少数。三辅堂的质押计价,还算公道。” 归无咎忽然道:“敢问在四位心中,若有两人能够进入前十,换算成灵石,价值几何?” 流泽眉头一拧,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不解其意。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这一项收获,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价值大小悬殊。有人以为只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有的人又极为重要。” “对于我等兄弟四人而言,排名前十的赏赐,还是有些分量的。换算成灵石,倒是难说了。度量轻重,这一道机缘,约莫与我等毕身积蓄价值相当。估值八千亿灵石,或许差相仿佛。” 他对于自己的身家,倒是坦承,语气中不乏自傲之意。 殿内众人,闻言多是暗自惊叹。同样是各大妖族的核心弟子,因为每一人身份背景不同,纵然资质相若,所掌握的财富也有可能有着极大的差距。 前往青木城的都是各大妖族精英。对于多数人来书哦,身上有个亿数灵石,已经甚是宽裕了。而龙跃、景图、炎青山、流泽四人,却能千倍于常人。不能不让人嫉妒羡艳。 归无咎忽地一笑,笑的毫无征兆。 随即慢悠悠的道:“文某人抽取一半。若想保证冲击前十的可能性,那就请四位交出四千亿灵石。怨灵界中,文某就不找四位的麻烦。” “否则,休说前十。就是前百,也注定难能。” 流泽先是一愕,随即大怒。脸色一黑,道:“这位文道友,你可要想清楚了……” 归无咎面色平淡,丝毫不为所动。现在的归无咎,已经不再把低调行事当成“理所当然”。 符节殿不是动武之地。流泽目中凶光展露,正想划下道来。殿外却忽地起了一阵阵喧哗之声。只听有人隐隐约约道:“自明日始,九翼堂有大动作。” …… ps:短章。写写停停,不顺利。有了时间压力之后,总是会速度减半。也可能是这个月冲刺25万,眼看目标就要完成,这两天状态有点强弩之末。今天差一更,争取哪一天起个大早补上。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安置洞府 众矢之的 归无咎与流泽四人的冲突,看来一触即发。 讹诈不成,还被反将一军。若是流泽等人今日掏出一块灵石来,那么今后在各大妖族上下,也无脸见人了。 青木城中禁制武斗。 流泽四人眼神一对,拟和归无咎约定,到城外决斗一场。若是归无咎不敢接下,那就唯有在怨灵界中决胜负! 但是,此时符节殿外的呼喝声传了进来,令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戛然而止。流泽四人似乎的道讯息,留下一个“后会有期”的冷笑,便都相继呼啸而出,匆匆忙忙地离离开。 不多时,与元姓妖修等人一道前来的同伴中,也返回了两三人,令归无咎、马振等人也得到确切消息。 原来,本次九翼堂的的拍卖会生出变动。不但开始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就连规则也为之一新。 若是去得太晚了,难免落空。 流泽四人在此会中还会有大动作,所以不欲在此和归无咎纠缠。 初入符节殿,得知两种牌符价格大涨后不久,很多心思机敏之人就已经猜到。孔雀一族若想大宰一笔,除了令符之外,九翼堂拍卖会这个大进项也绝不可能放过了。有心于求购法宝之人,恐怕要大出血。 只是,孔雀一族也精明得很。其族中主事之人深知,牌符乃是必不可缺的刚需,只要来人心存万一之念,觊觎面见孔雀圣祖的大机缘,那么涨价百倍,你也只得乖乖就范。 但是九翼堂中拍卖的法宝外物却不同。 原本有一些与会妖修,或许对于自己的遮掩之功也极为自信,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才购下孔雀一族的法宝。倘若肆意涨价,那么此辈必定更倾向于铤而走险,未必就会买账。 所以,在拍卖会这一头,孔雀一族并未简单粗暴的采用提高售价之法。而是看似“既有诚意”的做出决断,大大提升了本次九翼堂拍卖会的宝物品阶。 据说连族中珍藏已久、供门中顶尖嫡传使用的秘宝,也放出来了至少数十件。 闻得讯息,归无咎暗暗思忖,如此良机,的确是不容错失了。 马振笑言道:“以文道友的身家,这次九翼堂拍卖会,必定会大显身手。马某虽然只求一两件兵刃,但是也想随文道友同行,也好涨些见识。想来文道友不会嫌弃吧?” 又道:“文道友放心。纵然你有亿万身家,马某除了方才所借的五亿灵石之外,绝不会再开口了。” 归无咎淡淡一笑,道:“马道友说笑了。” 不过就在此时,元姓妖修适时出言道:“我等入了青木城中,尚未来得及租用洞府,便直奔符节堂而来。这拍卖会纵然今日开启,至少也要持续数日。归道友是否要先去定下一处洞府?” 归无咎点头道:“元道友之言甚是。” 马振见状也不勉强,随手丢来一枚寸许长短、小指粗细的青灰色石条,道:“文道友那就先去定下府邸。马某在九翼堂的门前等候道友。” “九翼堂虽然人烟云集,但是有此物为信,相距数里之内,随着色泽深浅变化生出感应,不难再会。” 归无咎坦然伸手接过,随口应下。心中一笑,这马振似乎是拴上自己了。不过无论他有何等图谋,用心是善是恶,自己又何惧之有? 处理洞府安置之事,甚是简易,并未耽搁归无咎太长时间。 其实,青木城中所谓的“洞府”,既无“山”,也无“洞”,更无“府”。所租赁之物,不过是等阶不同、威能各异的几种奇妙禁阵所圈之“地”罢了,费用卜算昂贵,比之购买牌符的用度,只是九牛一毛。 元婴境界,对于各人心中的目标来说,还不足挂齿;但是以下层修道者的视角来看,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高阶修士。 当年归无咎出行之时,只不过是灵形境界。临时堪为洞府之用,如“山水重楼”等飞舟法器,就不止一件。这些妖修同道,来到此地的都是大有身份之人,更不见得会缺了此物。 府邸本身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孤身在外的禁阵防卫。此等手段,各人随着身家背景不同,手段高低就不可避免的显露出差距了。若给人钻了空子,难免生出事端。 除此之外,若在青木城中各显神通,自行划界设禁,必然导致纷乱不整,失去了重城庄严。 青木城中所提供的解决办法,是划拨出一大片地界,布下十余道子母连环阵图。每一道阵图之中,包含了千万个独立的小阵,防御力之强,超过绝大多数来客自家所备的手段。 待你领了阵诀锁钥,其中空空荡荡,只是二三里空间,任你安置自家作为洞府之用的飞舟法器一流。 不过,归无咎随着元姓妖修来到安置府邸之处后,问明理事之人。得知除了十余道连环子母阵图外,其实还有十五六个独立的阵图,品质非同小可。 这些独立阵图,所立阵法的防御之强,几乎足以挡下妖王一击。只是这独立的阵图和寻常“洞府”价格悬殊,租上一日,便是千万灵石。 归无咎考虑一阵,最终决定求个安心省事,便选择了一道独立的阵图。 元姓妖修看在眼中,面上虽然不显,但是心中却更笃信了几分流泽四人之言,对于归无咎的身份意图,暗中生出许多揣测。 只可惜元姓妖修所选择的是普通府邸,二者间的距离相去甚远,只得暂时分道扬镳了。 归无咎取得禁阵令符之后,进入自家“洞府”之内,安置下一座暂为洞府之用的飞舟。 此物貌似一座圆坛,上下尽呈黑铁之色,阵力交错,隐然透出物外尺许。其精致绵密之处,或许不如当初“山水重楼”;但是若论构造繁复扎实、皮糙肉厚,却要远远过之。 此物乃是取自云中派,乃是门中化神、步虚修士出游所常用的临时府邸。随着归无咎修为渐高,当初自越衡宗内所搜集的一些物品,用处也渐渐变小,逐步地被新物取代。 有了这座府邸,就算这被吹嘘的神乎其神的独立禁阵真的有什么闪失,归无咎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立下洞府已讫,归无咎便将“谢玉真”取出来,又唤醒了沉睡许久的小铁匠。 小铁匠听说有重宝迭出的集会,大为欢喜。不等归无咎吩咐,便忙不迭的钻进“谢玉真”的身躯之内。 归无咎见状吩咐道:“这回并非是假扮真人。此物在怨灵界中,要以傀儡面目示人。所以璇玑真人还是要克制一些的好。” 小铁匠随后应下。只是瞬息之后,那傀儡四肢一颤,双目一眨。连肤色也泛出细腻光芒,透出一道道足以乱真的活人气息,便自顾自手舞足蹈起来,分明没有将归无咎的话听进耳中。 归无咎暗暗摇头,也就不再勉强。 关于法宝器物、珍稀材料,虽然归无咎自忖已经算是博闻多识。但是和小铁匠作为器道真宝的灵觉比起来,那自然还是远远不如的,总有许多要仰仗他的地方。 洞府处置妥当,归无咎与小铁匠也不耽搁,立即往九翼堂方向悠然出行。 来时归无咎和元姓修士一行人同行,似乎还很是低调,至多只有一些妖族修士,看到有人修前来参与“孟冬田猎”之会,多出几分好奇罢了。 但是现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后,似乎认识他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并且相当一部分人,脸上写满忌惮。 忌惮之外,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看来符节殿中所发生的波澜,已经一传十,十传百,以最快的扩散出去了。 来到九翼堂门十二道门户之前,按照掌中石条的颜色深浅变化,归无咎兜了两圈,果然轻易的寻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马振。只是此时马振立在门前,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归无咎朗声道:“马道友。” 归无咎刚一出声,周围许多妖修似乎一个激灵,纷纷转首望来。面上的警觉与敌意,较路上行人更加浓厚,也更加露骨。 归无咎眼尖,早已看到,侧门不远处立着一人,正默默地用阴沉眼神打量着自己,正是不久前刚刚结下梁子的流泽。 流葵、流甘等三人,分立于十余丈外。 然而,往来的列位妖修,对其冷眼戒惧的固然很多,但也有不少人,依旧对其很是热络的打着招呼。好像流泽等人的人缘,比归无咎反倒强上不少。 马振面上含笑,冲归无咎微微一礼。他一眼瞟过,自然将二人周围的众生百态尽数纳入目中。 迎着归无咎,马振笑言道:“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文道友俨然已经是青木城中,诸位同道心目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真是可喜可贺。”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文某先前听说,妖族之中,唯有本族同胞,方有血脉亲疏上的认同。出了族门,皆是外人。但是今日一见似乎此论颇谬。至少,人妖之间,还是显出了亲疏分别。” 归无咎言下之意甚明。 天茫山流泽四人主动出击,先后讹诈了炎青山和他归无咎,而归无咎只是被动反击而已。但是看现在这情形,似乎一众妖修,对于他的敌意,还要比流泽四人严重得多。 由此可见,纵然是不同种族的妖族,似乎也要比人族更为亲密。 马振缓缓摇头,笑道:“文道友这一回是想的岔了。” “流泽四人,之所以能够针对指定的目标出言讹诈,那是因为有‘烛灵巧目’为凭。纵然是在怨灵界中,大家变幻了身份,他以气柱显化的战力高低威凭,也不怕认不出你的真身来。” “但是文道友出言对于这四人的威胁,让其交出四千亿灵石,依据又在何处呢?” 归无咎双眼一眯,若有所思。 马振坦然续道:“若文道友符节殿中之言,是真作如是打算,而非逞口舌之快的话。那么在旁人眼中,无非是两种可能。其一,是道友和流泽四人一样,同样身具一种辨别与会者身份的秘术,或者秘宝。” 归无咎瞬间明悟,接口道:“第二,是要将所有走‘争符’之道的与会者赶尽杀绝,所以才不怕走漏了一个?”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倒像是主动承认一般。周围一众妖修,几乎个个都散发出恍如实质的法力气机,敌意更浓,几乎蓄势待发。 马振哈哈一笑,道:“虽然有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的因素,但是其实……这也算是一种较有依据的推测。毕竟,在‘烛灵巧目’的探测之下,道友的确是目前实力排名数一数二的人物。若是对于自己的实力足够自信,这的确是一种最容易想到行事之道。” “现在青木城中,在符节殿、九翼堂这样的人烟聚集之地,瞬间流传开来。有一个人道修士,抱着举世皆敌的意念加入了本届田猎之会。” “相比之下,流泽等人固然令人生厌,但是在许多人心中还指望着,他们四人所持之宝在会上将你揪出来。然后——” 归无咎接口道:“然后群起而攻之?” 马振欣然颔首。随即,两人相视大笑。 归无咎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仔细一琢磨,忽地心中一动,问道:“马道友走的是……” 马振与归无咎四目对视,坦然道:“自然是‘争符’一道。” 归无咎眸中光华一闪。 但是马振旋即道:“马某人与文道友的利益冲突,自然会有妥善的解决办法。眼下何不进入殿内,先览法宝,再言其他?” 归无咎几个念头闪过,缓缓点头,道:“好。” 两人肩并肩踏入九翼堂内,留下许多形形色色的旁观者,侧目而视。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诨名熊黄鱼 雅拍千节竹 九翼堂尽是用二三十丈长的条石建成,仿佛积木一般,状甚朴素,少有纹饰;但同时排场也极为宏大;单是前殿正门,就每隔十二丈立下一道门户,一共一十二道大门,一字排开,极显威势。 参与“孟冬田猎”之会的异族人,固然只有万人上下。但是把青木城当做一处百族融汇、消息灵通之所,从而在此定居的各族妖修,又何至于十倍、百倍。 归无咎和马振一起,进入正殿,终于知晓了这拍卖会规则改动的具体情况。 其中告示书写分明,所拍卖之物分成两种:其一,是由孔雀一族翎羽所炼成的各种兵刃刀剑、攻守利器;其二,才是价值更高的奇珍异宝。 按照从前的规则,这两项并不刻意区分,只是就着货物有无,随意拍卖罢了。 但是这一回,那告示之中说的清楚。由于孔雀一族翎羽所炼之宝,气息相像,装饰纹彩也大同小异。一件一件的拍卖,未免无趣。 为了节约时间,特意将所有宝物在大堂之上公示,分批竞拍;所有与会之人,各自领取灵具竞价。 每一批宝物以三个时辰为限,价高者得。 同时,若是某一件宝物的出价达到封顶的价格,纵然未满三个时辰时限,也可提前将宝物取走。 有封顶,自然就有底价。所有在拍卖的过程中所出之价,都是所加之零数;加上底价一千万灵石,才是其真正的价格。 一千万灵石,数量固然极为巨大。但是想到五千万灵石一枚的与会牌符,就算不得什么了。 九翼堂内,目前中心的部分门户紧闭,不得进入。唯有外围被连绵不断的屏风画廊裹成一个内曲的弧形,长约三百余丈。 独立地看,每一个屏风恰好都是丈许长短,面前放着一只梨木色的兵器支架,竖着一杆兵刃。 归无咎仔细一看。果然那告示所言不虚。 这些兵刃,虽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种种形貌兼备。但是主材同出于孔雀一族翎羽的那种韵味,却是特色鲜明,风格统一。所以这些兵刃异宝,虽然品质大都极为不凡,若要抬上拍卖会一件件售卖,确实太无趣了些。 小铁匠见到许多珍宝,登时欣喜。蹦蹦跳跳,左右观望。 马振见之甚奇,道:“文道友的这具女身傀儡,相貌神态变化之细腻,仿佛真人,真是可惊可叹。只怕奇妙之处,不在‘烛灵巧目’之下。” 本土文明中,无论人妖两族,都没有“法宝生灵”的见识。马振虽见多识广,心中也只是猜测,这莫不是将什么异兽精怪的魂魄,植入傀儡之中。 归无咎淡然道:“这是我门中前辈新近研制的一桩异宝,名为‘璇玑子’,又名‘熊黄鱼’,善能辨别天下宝物流品。” 马振闻言更加惊奇;但是又对归无咎的直言相告更加意外,微微点了点头。毕竟,若是真的能辨别万宝之性状品阶,那可算是一种极为了不起的功用了。若是常人,必定讳莫如深,岂肯告诉旁人? 小铁匠忽然转身过来,对着归无咎眨眨眼,又作了个鬼脸,似乎对他信口开河的“熊黄鱼”这个名字很不满意。 归无咎也不以为意。他与小铁匠是神意交流,先前早已交代,进入傀儡之躯后不得发声说话。 但是归无咎这句话一说出口,却似引起了旁人主意。约莫十余个来自不同种族的妖修,闻言都有意无意的靠近过来。 归无咎不再作声,踱步至屏风画廊的尽头,自西向东缓缓走来,观望每一件兵刃法宝的品质高下。 以归无咎的魔道气息变幻法门,和至宝“储真拟神阴阳双镜”,自然不至于信心不足,非得借助孔雀一族的法宝掩饰自家身份。真正到了斗战之时,归无咎自会将“山河万里”祭出,唯有此剑,才用得较为顺手。 事实上,归无咎在九翼堂外时,听说兵刃法宝的交易会先会持续数日,然后才是真正的珍品宝物,本打算随意观览一番,数个时辰之后就回返。 但是真正看到了陈列在前的这三百余件法宝,才改变了主意。 原因无它。这些兵刃品质甚高,如同本土人道文明中的“上祭器”一般,同样超越了九宗序列之中非本命法宝的五品之限。 归无咎回忆起既往曾经见到过有关妖族的典籍,这才想起,妖族炼器之法,按照由高到低分为恒器、古器、玄器、常器四个等阶,约莫与本土人道文明之中的天祭器、上祭器、真祭器等层次相当。 妖族之中的炼器之法,虽然不同于人道之中“以身合器”之术的精妙,但是胜在两样优势。 其一是许多妖族,往往伴随成长的过程中褪下躯壳、皮囊、骨骼,善能用作炼器材料;其二是妖族本命真火,较之人修的丹火、婴火不知强出多少,利于炼化外物。 因此,论炼化灵巧妙用的神异之宝,妖族修士自然远远不如人修;但是单论炼制兵刃品质,其也不见得差了。 眼前这三百余件法宝,虽然无有一件相当于“天祭器”的“恒器”,但是相当于“上祭器”一流的“妖族古器”却为数不少。 归无咎的“空蕴念剑”虽然至为高明,得法完全,但是毕竟威力太强,常常令他有“杀鸡焉用牛刀”之叹。 倒是相当于“剑鞘”一门的有形剑术,尤其是分光化影一脉,却是他实战中更常用到的手段。过往百载,从来是“小苒依依”和“山河万里”双剑负身。维持这个形象,直至今日。 “小苒依依”取自越衡宗玄墀阁,本是相当于第四炼的法宝;而“山河万里”一出世便是六炼之宝。二者本有高下之分,只是还并不算大。只是,如今经由建章门一炼,“山河万里”已经相当于七、八炼的宝物,两者的差距就由此凸显出来。 归无咎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再寻一把名剑,取代了“小苒依依”的位置。 只是诸隐宗的“上祭器”虽然不少;但是这等以性命铸就的法宝,十有八九都是有主之物,暗藏着每一人的前辈因缘在其中。贸然求取、交换,纵然付出更高的代价,也总是坏了他人缘法,也有违道心。 至于断了传承、隶属宗门的无主之器,其实也有几件;可惜其品质归无咎也看不上眼。 今日,倒是迎来了一个机会。 小铁匠突地来了兴趣,传音道:“归无咎。你我作个赌赛,你敢不敢接?” 归无咎道:“不知如何赌法?” 小铁匠兴致勃勃地道:“不妨你将这三百二十件法宝一一看过,选出品质最佳的五件。本真人预先将答案记下。随后比对,看看你能对了几件?” 归无咎心知小铁匠要卖弄本领,但也想见机看一看自己眼力到底如何,欣然同意,笑言道:“好”。 此时已有不少人开始下注竞价。 此间的竞价之法,也极为别致,全无妖族的粗鲁不文,反而异常清新别致。许是孔雀一族孤傲高洁,与那些好勇斗狠的族群不大相同的缘故。 每一件宝物背后,都是一座屏风。那屏风之上的画像,无一例外都是一片致密的翠竹。 这竹子是有讲究的。 虽然这一片片竹林,形状各异。但是细数每一幅图画之中的竹节,总数均是千节。 归无咎等人入殿之时,人人领了一枚“感元灵石”。若是有谁看重了那一件宝物,心中默念屏风序号,随后手中依照“感元灵石”的刻度,逐渐注入法力。那件法宝背后的屏风竹林图,就会产生变化。 每加注一百万灵石,背后竹图之中,便有一枚竹节由浅色变化为深绿。同时,左侧图卷留白之处,就会显化出当前出价最高之人的姓名。 当然,这姓名是你留在“感元灵石”之中的姓名,并非其未卜先知,能够得知竞卖者的真实姓名。 归无咎初时心中一算,千节竹节,每注百万,不过是十亿灵石,就能将一幅“竹节图”尽数染成深绿。看来这封顶的价格也还算厚道。 但是深入了解之后,归无咎才知是自己想的岔了。 若有人出到十亿价格,这竹节图染色尽归深墨,其实只是一瞬;随后便会重新还原本来的淡淡绿色。同时图卷之上,会显影出一个大大的“诸”字。 如是二十亿、三十亿、四十亿以此类推。竹节图上,每增加十亿,将竹节图染成全碧之后再恢复原貌,会依次显化“诸沃之山,万宝咸集;宾客往来,共襄盛举。”十六个字。 唯有第十七遍全绿之后,才永远固定绿色,再也变化不得。 所以,封顶的价格不是十亿,而是一百七十亿。若是有谁出到这个价格,那么不必受时辰限制,你当场便可得了这件宝物。 只是,目前出价之人,所出的价格只是试探性的,至多三五千万,顶多一亿出头。 而随着归无咎和小铁匠慢慢踱步,身后有意无意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多。 原来,孔雀一族这新的竞价之法,虽然雅致,抑且迅捷高效。但是却相较往常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那就是主持拍卖之人对于宝物的介绍,以及起拍价格的多寡。 孔雀一族所炼制之宝,材料大同小异,内中品质的差异,若非精通器道之人,甚难断明。 原本,等若是孔雀一族之人告诉你所拍卖之宝物价值几许,然后放任竞价。但是现在主人缄口不言,一切都要靠你的眼力自己去猜。 有识货的,许能捡漏;不识货的,只得盲人摸象。 这些妖族修士,十有八九粗鲁不文,能有几人精通器道?若凭自家本领鉴别法宝高下,那等若是纯撞大运。 但是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会想到“跟随”之术。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已然不止有一人知道,归无咎随身所携那举动宛若真人的奇特傀儡“熊黄鱼”,有鉴别法宝品质高下的本领。 于是,此辈都打着观看归无咎如何下手,再出手哄抬截胡的主意。其中,远远跟随在后的,更有流泽、流葵等人,躲在暗处。 两刻钟后,小铁匠兴奋传音道:“归无咎,你挑选好了没有?好了我们就比对结果。” 归无咎眉毛一挑,从小铁匠的状态之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好像这家伙手拿把攥吃定了自己一般。 归无咎的确是看重了好几件相当于七炼、八炼品阶的上品兵刃,均是剑属。他对于自己的眼力,自有几分自信。但小铁匠的状态,分明告诉他,有什么宝物和光同尘,定能逃过自己耳目。 莫非自己又要大有斩获不成? 只是,归无咎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身后。现在看起来,纵然挑选了上乘的宝物,想要顺利入手,似乎也并入容易。他看上哪一件,身后之人,必定要抬哪一件。 虽然他灵石大大的有,可是却不愿意平白无故让人宰了去。须得想个法子方可。少顷,心中有了主意,传音道:“比试之后,还需要你这‘熊黄鱼’配合演一出好戏。” …… ps:本来想些的竞价套路,写一半放弃了。写点悠闲有趣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有缘人早有定数(上) 归无咎与小铁匠商议既定,从连廊的西侧尽头又重往回行,似乎要将所有三百余件宝物,再仔细品鉴一番。 而身后一行人,依旧或远或近的跟随,除了归无咎之外,尤其关注这“熊黄鱼”的一举一动。 就在即将返回原点、归无咎与小铁匠相约比对答案之时。九翼堂中,忽地传来阵阵嘈杂呼喊,此起彼伏,混杂着窃窃私语。 归无咎抬首一看,那悬浮空中的文告,突地多出两行字迹来。 文告言道——在本次兵刃类法宝的竞拍过程中,会多出一件品质极为出众的异宝,价值远远高出其余。 这件宝物就混杂在一同拍卖的宝物当中,没有任何提示,竞价规则也完全不变,唯有有缘者得之。 纵是直接以一百七十亿的封顶价格将之截走,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道告示,在九翼堂内外远近引起一阵喧嚣。 这一群妖族修士,有些人早已将三百余件法宝仔细观览一遍,自忖做好抉择,成竹在胸;更有些人自知并无品鉴法宝品质之能,随意挑选了一两件外观合眼的法宝,绝了其他念头。 但是这一道突如其来的讯息,对他们冲击都是不小。原本放下的烦恼心、得失心,再度变成混沌一片,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起来。似乎暗暗祈盼,这个天大的机缘,是否会落在自己头上。 见到这道文告,小铁匠啃着手指头,脑袋一歪,露出诧异神色。 原本立在归无咎身后、伺机而动的一群人,眸中的羡慕嫉妒就愈发分明了,看着仔细观照法宝的小铁匠,恨不得将这“熊黄鱼”据为己有。 同时,一个个气机骤紧,仿佛箭在弦上,更加小心谨慎的盯住归无咎的动向。似乎只要归无咎看准了哪一件宝物,他们就要一哄而上,出手争抢。 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这第一场法宝拍卖,每三个时辰宝物更替一次。有许多心思细密的妖修以己度人,笃定孔雀一族不会将那件品质最佳的宝物,一开始就放出来。 多半是等到这一场无人主持的拍卖会,进行到中后段,才以此物激起波澜、吊足胃口。若是不然,若真有慧眼识珠之辈先取了此宝,消息泄露,却于孔雀一族的拍卖进项大有妨碍。 不过,归无咎看到小铁匠的惊奇神态,却知孔雀一族多半真的反其道而行之了。 小铁匠催促道:“归无咎,你看准了没有?还是不敢赌斗,拖延时间?” 归无咎淡然一笑,旋即二人比对答案。 归无咎所鉴定的五件最佳的宝物,是十七号、三十九号、九十一号、一百五十五号、二百一十六号。 而小铁匠所给出的答案,是十七号、三十九号、一百五十五号、二百一十六号、二百九十号。 二人所择五件宝物,有四件相同。 归无咎眉头一皱。其实他在品鉴选择宝物时,便已经感到那九十一号的阔剑,似乎较其余四宝略微逊色一些。 这第五名有四五件法宝竞争。小铁匠选择的二百九十号,同样在归无咎的考虑范围内。没想到果然在这里产生分歧。 小铁匠得意道:“归无咎。看来你虽然有些眼力,但是并未臻至炉火纯青之境。这一回是你看走眼了。日后还得本真人多多提点,才能更上一层楼。” 归无咎心中暗暗诧异,小铁匠说“看走眼了”,而非细枝末节的差别。那言下之意,这二百九十号宝物,不但不是第二等的备选,恐怕还要在最先选定的四件宝物之上。 余光一扫,二百九十号法宝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之中。 此物是一柄清光盈盈的细剑。说起来也是巧合——此剑的长短、宽窄,与“小苒依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寸不差。只是剑刃之上的纹饰,剑锋走向有少许差别。 若是竞卖下来,等于完美取代了“小苒依依”的位置,好似天造地设,就为他归无咎准备。又或者可以直接替换,使之继承“小苒依依”的名称。 至于原先这柄宝剑,伴随归无咎百余年,将之丢弃也殊为可惜。不如等黄希音进阶灵形之后,交给她去使。 归无咎仔细审视一阵。 这一柄利剑,确实在他前五之评中慎重考虑过。其锻造精纯、显微入化,较之其余兵刃远胜,这是其优长之处。 只是此剑色泽过于发白,清气过甚,似乎有虚浮之象,不若其余诸宝沉厚凝实。所以还算不得最上乘的宝物。 就在归无咎打算仔细询问此剑妙处之时,连廊西侧尽头的一道屏风,忽地光华闪烁,生出变动,旋即聚集了一群人围观了过去。 归无咎转头一望。 三百一十一号兵法宝,乃是一柄质朴无文的厚背朴刀。朴刀旁边,还竖着一柄约莫三尺长短的乌色刀柄,似乎可以接续在刀身之上。 这朴刀长柄,本就有三四尺长短,以双手运持为佳。若再接上一节刀柄,那么其高度要远远超过人身,最是一门契合大开大合路数的近战兵刃。也唯有模糊了体修、气修分别的妖族一脉,方才精擅此道。 放眼望去,这单刀形态的兵刃,在眼前这三百余件宝物之中约莫有十七八件,形貌都大同小异。 此时三百一十一号兵刃背后的屏风上,绿芒闪耀三次之后,“诸沃之”三个大字已经被点亮,仿佛彩灯,赫然醒目。 同时,屏风留白之处,又浮现出几个大字:禾凫山,灌悲甲。 禾凫山是地名,灌悲甲自然是个人名,只是这名字,有些古怪,文理不通。也不知是否是杜撰出来的化名。 依稀可见,一位身量高大的妖修,身边顿时聚集了一大群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住。 此人面色发黑,眉头有几许皱纹,看着有几分老态。想必他就是一口气出价三十亿的正主“灌悲甲”了。 归无咎凝神观望,想要探一探此人底细。却感受到气机模糊,神意难以感受到准确的画影图形。于是神识传音,询问马振。 马振神态安娴,悠然立在距离归无咎不远处,独自鉴赏宝物,似乎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懵然无觉。 此时收到归无咎的讯息,抬首观察五六息,传音道:“此人出身于桑鹕鸟一族。在妖族之中也不算大宗,乃是孔雀一族东南羽翼之一。” 归无咎暗暗点头,也就不放在心上。总是要有人首开先例的。 拍卖会开始到现在,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到目前为止,每一件宝物的出价,都是试探性的。放眼望去,一连串的千节竹图,上面涂抹着大大小小的碧色,倒也别有意趣。 只是,价格达到十亿,第一次将完整的千节竹染成深绿色的,还没有出现;这也不可能是正常的成交价格。 没想到,第一个动真格的人,一出手就使竹节碧色三转。 三十亿! ps:这一章字数有点多,为了修改不耽误发文时间,分成两半。过一会还有一章。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有缘人早有定数(下) “看来灌道友对于这一件兵刃,是志在必得了……” “往届拍卖会,达到‘古器’一层的兵刃法宝,品质最高的也就三四十亿上下。灌道友一口气将价格顶在罩门上,这是吃准了要拿下此物了。” “莫非这一件,就是号称本次拍卖会中,暗暗放出的那一件品质高出群伦的异宝?” “多半不是。若有把握认准,直接一百七十亿的价格就将之领走了,岂会先出低价,平白给旁人反应的余地?” “那也未必。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兴许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这才故布疑兵。谁又说的清楚呢?” 一时议论纷纷,只是谁也不敢下了断言。 不过,经由灌悲甲抢先出手之后,其余众妖修也心中有数了。本次拍卖会上,想要有什么捡漏侥幸,终究难能。于是,又有十余人果断出价,一时间,价格达到了十亿以上的神兵,便有五六件之上。 往届的九翼堂拍卖会,兵刃一类,凡庸之宝不过五六千万到两三亿之间;唯有品质较佳者方能达到十亿上下的成交价;至于三四十亿的高价,那更是数一数二的珍品才能达到的价格。 如今孔雀一族这拍卖之法,不预先告知你法宝品阶,任由各人凭本事猜测。 这些胸无点墨的妖族修士,难免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又或者明明眼力不足,偏偏自作聪明,盲目自信。可想而知,最后以高价成交的宝物,十有六七难免溢价甚多。 善用人心,也是生财之道。 小铁匠不屑道:“三百一十一号宝物,虽然品质也可排进前十。但是和本真人选定的这五件宝物相较,品质就大大不及了。更不必说和最上乘的这一件相比。” 归无咎神意问道:“璇玑真人选定的二百九十号法宝,便是就是文告中所言品质远胜其余的珍宝?想不到孔雀一族竟然真的选择在拍卖会刚刚开始就投放出来。这孔雀一族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 小铁匠难得的面容一肃,摇头道:“不是出人意表。而是你归无咎什么时候出现在九翼堂,这柄剑就在哪一批宝物之中。看来青木城中,定有孔雀一族的大神通者关注着你的动向。这柄宝剑,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归无咎讶然道:“此话怎讲?” 小铁匠道:“这柄细剑,和其余诸法宝并无不同,自是一枚脱落的孔雀翎羽所炼化。但是这枚翎羽不是如寻常古器的锻造主材,是离合境妖修蛰眠之时褪下的翎羽;而是一位孔雀一族的妖王进阶之后所褪下翎羽。” 归无咎闻言一惊。妖王境界,轻易不会褪下翎羽躯壳。纵然偶尔为之,也是充作炼制“恒器”的珍稀材料。没想到妖王翎羽,竟会用来降阶炼制古器,这可以算得上是绝大的浪费了。 小铁匠急于卖弄,很有几分兴奋地道:“因为这一枚孔雀翎羽的主人,同样是身怀‘不足’之症。说不定,可能在数千、上万年前,把自家骨骼在建章门‘地埙烘炉’之中锻炼过!” “只是这位妖王疾病虽已痊愈,甚至还能因此修得上乘神通。但这一枚翎羽的品质,却不适合用来炼制最上乘的宝物了。” “再者说,此剑乃是新近炼制,至多不过一年半载。岂能瞒得过本真人?” 归无咎仔细一品,恍然颔首。 孔雀一族心中有数,知道归无咎多半掌握了看破“兴衰”一道玄机的秘术,笃定这一柄特异的宝剑,定会落在自己手上。 想不到,他们竟然用如此独特的方式,馈赠谢仪。 不过,此物价值虽高,但是和救助一枚灵秀道种的恩情相比,又不足道了。这一柄剑多半只是前菜罢了,最终下文如何,还要视自己在田猎会上的成绩而定。 既如此,自己便却之不恭了。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先前和璇玑真人所言的游戏,只得作罢了。这柄宝剑,虽然是孔雀一族的善意;但是我若取走,不可太小气了。原先所谋,未免失之庄重。” 小铁匠闻言小脸一苦,立刻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刚刚卖弄见识的兴头,立刻被浇了一盆凉水。 自从和归无咎相识之后,小铁匠第一次揪住机会,可以联手作弄旁人一回。方才往来之际,归无咎和他约定计策之后,小铁匠醉心表演,自以为惟妙惟肖,早就等到出价之时欣赏旁人上当受骗的模样;没想到还是半途而废了。 归无咎心中一笑,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十余丈外,隔着里外三四层的人群,天茫山流泽、流葵、流峡、流甘四人,不再掩饰行藏,渐渐聚到一处。 听到归无咎的“熊黄鱼”善能辨别宝物流品,四人都是把全部精力集中了过来。 这倒不仅仅是四人已经与归无咎结下梁子的缘故。而是这四位,对于上乘法宝兵刃的依赖,远远超过其余与会妖修。 那些对掩饰气息的手段足够自信的与会者,只要有信心瞒得过“澹虚光”神通,大可以放心运使自己的独门法宝。 天茫山一脉妖修,其本命兵刃其实也甚是了得,乃是用本人在化形之时蜕下的八颗牙齿炼成,依照各自特长,炼化为九种神兵之中的一种。 若是单论威力,未必就比眼前绝大多数拍卖之物差了。 只是流泽四人,一心打算要在“怨灵界”狩猎的过程中,合力狙击敌手。 虽然至多只是短短两三次,但是若尽数使用独门兵刃,必将导致四人行迹暴露。哪怕是至愚之人,连续看到那扎眼的兵刃,也能看出其围攻之举不是适逢其会,而是同出一门,早有预谋。 流泽四人身家也豪阔,本拟在拍卖会上,将这些形制风格大同小异的孔雀一族兵刃,挑选品质最佳的购上数件,以保证自己的战力不会受到太大损失。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回九翼堂拍卖会规则一变,每一剑宝物都是盲拍,导致四人竟生出有钱花不出去的憋屈。 但是现在,又有转机。流泽目露锋芒,现在满脸笃定之色。 他刚刚观察归无咎和“熊黄鱼”许久,早就看出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端倪。心中暗暗振奋,此回定然叫归无咎大大的吃亏一回。 流峡三人见到流泽智珠在握的模样,连忙暗中追问缘故。听流泽不无矜持地传音相告之后,三人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大为欣喜振奋。 然而,正当流泽沉浸在得意之中不可自拔之时。九翼堂内忽地喧嚣起来。有不少人甚至颜面失态,指指点点,高声喧哗。声势比方才灌悲甲出价时,胜过何止百倍! 流泽猛然抬头一看。 十七号、三十九号、九十号、一百五十五号、二百一十六号、二百九十号。六道屏风之上,光华乱颤,染成深碧。 “诸沃之山,万宝咸集;宾客往来,共襄盛举。”十六个大字,在背后屏风之上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更为瞩目得是,六块屏风的留白之处,一同书上了更大上一号的大字:“文晋元。” 五六息之后,殿内穹顶处,隐约有乌光一闪,便将这六件宝物一同收纳。旋即五六座支架之上,被新近呈现的法宝所替代。 ……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情留待当用时 六件封顶价收下的法宝,作价一千零二十亿。归无咎财力之雄,登时惊骇了整个九翼堂。 如山灵、水灵一族的龙跃、景图等人,乃是族中豪阔,分发了巨量灵石。且其财富之数,与其修道法门密切相关。所以表面上声势虽足,但是实际上对于明了内情之人来说,并不见得如何震撼。 与之相比,归无咎豪掷千亿灵石,可谓平地生雷,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其所带来的的震动,远远超过了符节殿中龙跃等人散发牌符的行为。 此间谁都知道,孔雀一族的兵刃之宝,虽然品质甚佳。但是终究只是因缘际会,临时适用罢了;甚至珍而藏之,以待将来。平时真正用顺了手的,还是本族独门兵刃。 九翼堂拍卖会的重点,还是在第二场奇珍异宝之会上。 换位思考,无论是谁,都不至于拿出自己身家的十分之一以上,用于拍卖会中法宝兵刃这一场。如今归无咎豪掷千亿,那他的真实身家,又有多少? 出价之后,归无咎机敏得很,并没有留在大殿之内,坐等旁人上前起哄询问。在殿内诸修惊叹失神的一瞬,已经带着小铁匠在殿内绕了一圈,钻进连廊背后,一道窄小的门户。 那禁阵乍起乍收,归无咎穿过之后,目中所见,是一处幽雅别苑。除了清新可喜的草木灵植之外,上下装饰倒也简易。唯有几方藤椅,和一座一人多高,四四方方,仿佛暗藏机关的木架阁楼。 这里是九翼堂背后枢纽所在,缴纳灵石、钱货两清之所。 照例是限时开放,各自手指令符,依照次序结清。不过以封顶之价截走宝物者,自然立等可取,不受这规矩约束。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轻女子。此女二十来岁年纪,身着一袭翠羽华袍,头上扎着一根翎羽金钗,环佩玎珰,面相虽然年轻,但是举步沉稳,极有雍容贵重之气。 她见到归无咎进来,报之以一个浅浅的微笑。虽然不发一言,却也足见真诚,恍如春风拂面。 百族汇聚,来客身份高低不同。如此淡雅而不失礼,既免去了劳心劳力,又可免前倨后恭、亲疏势利之讥。 见到这年轻女子这身装束,归无咎下意识的以为,这是孔雀一族的族人在亲自经营。但是稍稍运神意观望,所传递而来的模模糊糊的气象,却是与刚刚第一个出价三十亿的“灌悲甲”极为相似:此女分明又是一个桑鹕鸟一族的妖修。 归无咎暗暗诧异,莫非那灌悲甲,竟然是孔雀一族安排抬价的“托”不成? 仔细一想,这等雕虫小技,在人道之中虽断难成立。不过这些妖修十有六七是头脑简单的性情中人,此计虽俗,却也难说得紧。 所拍下的神兵,早已被安置在几个极为精美的青玉长盒之中。不过归无咎在仔细一看,面前的玉盒,是五盒,而非六盒。 最后这柄最为贵重、形似“小苒依依”的宝剑,这位桑鹕族女子,转身自那阁楼中取出,亲自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九翼堂倒是放心得很,如此价值高昂的重宝,收取灵石之前,就先将宝物呈递。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专对归无咎一人的优待。 归无咎会意一笑,反手便将自己所负“小苒依依”取下,丢进纳物戒中。旋即接过此剑,取代了空缺出来的位置。 从今以后,归无咎有了两柄相当于七、八炼之宝的上乘兵刃,与“上祭器”一流的法宝对拼,也不落下风。至于新得的宝剑,虽取代旧物,依旧名之为“小苒依依”可也。 刚刚丢到纳物戒之中的这一柄“旧剑”,日后黄希音喜爱如何称呼,听凭她取一个自己中意的名称便可。 归无咎来时准备了许多纳物戒,以备取用灵石的不时之需,同样尽数藏在小铁匠身上。反正海量的灵石也存在他身上,一事不烦二主。 此时小铁匠在他吩咐之下,早已提前备妥。将盛放了千亿灵石的许多纳物戒,灌进一只小布袋中,递交到那桑鹕族女子的手上。 归无咎此时已经看清,那小巧阁楼之内,似乎有一只阵盘,往来传递内外之物。 过了一刻钟上下,似是清点完毕。只是那阵盘之上,竟将那布袋重新传送了回来。 桑鹕族女子将布袋提到归无咎面前。还未开口,见其神色,归无咎就知,退还之意已明。 归无咎略一打量。只袋口处浅了两寸高的一层,其中所藏的纳物戒,约莫只取走了十分之一多些。 见到归无咎目光之中的征询之意,桑鹕族女子笑言道:“文道友所提供的灵石,品质太高。依例折价,足以以一抵八。” 归无咎想了一想,将布袋交还回去,笑言道:“自九翼堂中购得的这柄宝剑,文某十分满意。这笔灵石,是贵堂应得之物。” 见桑鹕族女子面有难色,归无咎笃定地道:“你只将这番话说于能做主的人听,他自然明白。” 似乎为归无咎的自信之意所感染,这年轻女子这才接过灵石,转身对着阁楼中的某一角落默默祷祝一阵,然后将布袋重新放置在阵盘上。 果然,等候了一刻,阵盘之上依旧空空如也,并未再度回返。 小铁匠暗中传音道:“归无咎。你真的是用心‘险恶’。你的意思是这柄长剑是你出钱购买,价格足以偿付其物。孔雀一族欠你的人情,绝不至就此轻易揭过。” 归无咎吃了一惊,想不到小铁匠连这其中的门道也能摸清。 据说混元真宝的法宝真灵,都是懵懂天真,仿佛几岁孩童。但是归无咎现在才发现,小铁匠虽然也不同顽童之性,但明显要聪明许多。 正如小铁匠所言。原本归无咎所中意的,只是取代了“小苒依依”的这柄利剑。其余五剑购置下来,除了暂时丢在仓库之中,眼下并没有其他用途。 况且,那五剑品质虽佳,若说加起来值得一百七十亿,或许勉勉强强。每一剑都以封顶的价格截走,那绝对是远超所值了。 归无咎当然不是冤大头。 那五剑只是个名目,千亿灵石,均在背后所负的一剑之上。 自从得了高柳积蓄之后,归无咎身家豪阔,想法与初见孔德、孔言之时,已经大不相同。除了这柄剑以外,孔雀一族若有其余馈赠,能够以灵石付给的,他皆会偿之以灵石,以示两清。 若是得了面见孔雀圣祖的机缘也就罢了;如若不能,这人情自然不能让孔雀一族轻而易举的蒙混过去。 此举是挟恩图报,还是为人傲气,都能自圆其说。旁人也不是归无咎肚子里的蛔虫,并不能轻下腹诽诛心之论。只是从结果上看,必能达成归无咎所预定的目标。 交割已讫,那桑鹕族女子似乎很是明白归无咎的需求,微笑着伸手往后一指。归无咎瞥了一眼,见到果然一处侧门,很是满意。 当即告辞,自这这道后门离去。 就在归无咎离去未远之时,马振却遥遥追了上来,高声道:“文道友请留步。” 归无咎忽地感到,身上所藏一物,颜色深浅变化,隐约有气机流动。蓦然省悟,马振所赠他的小物件,不但是自己可以用来寻他;恐怕颠倒过来,马振也同样使得。 此事实有些犯忌讳。不过马振既然并未藏着掖着,归无咎也就假作不知,笑问道:“马道友有何见教?” 马振此人,颇有令人捉摸不定之感。自归无咎与之结识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展露出一幅严肃端庄的面孔,乍一看去,竟是出人意料的气象威严。 马振正色道:“马某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文道友以封顶价购得的六件宝物之中,是否笃定已经包含了那件号称远超群伦的宝物?” 这个问题的确属于“不该问的问题”。 但是马振敢问,归无咎便敢答。 报之以从容一笑,归无咎坦然颔首道:“正是。” 马振双目微微一缩,忽地“哈哈”两声,爽朗一笑。高声道:“那就要恭喜文道友了。”说完立即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接下来数日拍卖,直到第二场重宝现世之前,就都与归无咎毫无关系。他既得偿所愿,自然无有不满。正好在那临时洞府之中安心修炼。 不过在回返的路上,小铁匠却一直郁郁不乐。 原来,归无咎最初与小铁匠商议。在往来连廊的过程中,站立在不同的宝物面前,小铁匠都会做出不同的动作。 时而微微低头,时而双臂环抱,时而双手负后。 没有人想到,这件“熊黄鱼”是暗藏灵智的活物,竟能与人神意交流。若是寻常问卜鉴物之器,总也会通过一些征兆,告知宝主答案。 等若是归无咎故意挖下一个坑,等着流泽等人破解自己的“暗号”。到时候再以归无咎对每一件宝物的出价高低相“验证”,定能将心怀不轨、意图抬价之人,狠狠坑上一番。 小铁匠对这个游戏极感兴趣,表演也很是卖力。归无咎暗中观察,流泽等人,果然已经中计。 不过,因孔雀一族所赠之宝贵重,归无咎最终还是决定光明正大取之。 …… 第二百六十六章 借机积蓄深谋备 余下的时日也不可白白耽搁了。忙里偷闲,归无咎在划分阵基的所谓“临时洞府”之中,安心修炼了一段时间。 这九翼堂拍卖会的方式虽然别具一格,但是却别有一重轻重倒挂的意味。 拍卖兵刃法宝的这一阶段,明显较为次要;而拍卖奇珍异宝的环节,才是本次拍卖会的重中之重。但是前者却持续甚久,后者反为时较短。 而这场最终的大拍卖会结束,未有给各族妖修整顿消化的时间,“孟冬田猎”的正会就要正式开始了。 自从得了琼石门清妙玄露之后,归无咎在修行之上愈发勤勉。 他所取走的清妙玄露足够一百二十年之用,等若在“元玉精斛”炼化纯熟这数十年内,就已经取得了相当于原先精斛成型后的十倍修行速度;而五十余年后元玉精斛初炼大成,那就不是十倍,而是百倍加持。 较早地踏步元婴,甚至臻至元婴二重境,已经不是问题;元婴三、四重境界,积蓄圆满的漫长过程,才是归无咎面临的难关。 如今闭关十日,就相当于先前苦修百日。归无咎自然不肯轻易错过。 …… 就在拍卖会正会开启的前一日,归无咎自行功入定中清醒过来,缓缓睁开双目。 按理说他是要一口气修炼到明日辰时,将神意气机调整到最佳状态,俟明日出门之前,便直接退了洞府。只等参与完拍卖会,往荫谷一行,准备接受狩猎之战的考验。 但是此刻归无咎提前惊醒,是因为阵法产生波动的缘故。 归无咎出了飞舟住所,正要探查究竟。抬首一看,周遭数十丈空间之中的水汽,草木之上的露珠,蓦地凝结起来,化作一个二尺见方的镜盘。 镜盘之上,忽地显露出一个颜色和悦,头戴八角帽的中年人。 归无咎识得此人,这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寻租洞府之时,亲自为他安排的管事。 镜光之中,中年管事恭敬一礼,随后不卑不亢地道:“叨扰文道友了。九翼堂中有两封符书转呈。若是此时方便,请打开阵门一角,便为道友传递至洞府之内;若并不方便,由在下这里代为保管也可。道友出门之后,亲自来取。” 归无咎略一思忖后,果断打开阵门,道:“传递过来便是。” 中年管事一声应下。数息之后,镜光逐渐模糊,渐渐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层次感。 此时,这秒幻之极的镜光,非是那气象混洞幽冥的空间通道一流;而是似将空间如抽屉一般拉伸出去,直延伸至大阵之外。 此法较之真正的空间神通,或许弱上一些。但是却打破了空间神通唯有近道之境方能观览运使的知见藩篱,使得低阶修者也能隐约看出两分玄机;甚至借由某种法阵施展出来。可见妖族神通,也有独到之秘。 眨眼间的功夫,这形同“抽屉”的扭曲镜光之中,传来二物。 其中一道,是枫叶形的烫金文签;另外一道,却是一卷二尺长短,绵密敦实的卷轴。归无咎以目力估量,莫不是打开之后竟有丈许长短。 先打开的枫叶形的文签,当中所藏是一枚牌符。细细观看签符之下,名帖上所书文字,才知此物正是明日拍卖会入场所用的身份令符。 明日的拍卖会,分量非同小可。 归无咎这几日蜗居洞府之中,并不知晓,唯有主动提供了财力证明的修道者,才能自九翼堂内领去这一枚象征着与会资格的牌符。 因为归无咎在拍卖会第一场第一日,豪掷千亿灵石的缘故。所以蒙受优待,特意免除了这一道程序,反而主动将一枚与会牌符送至归无咎洞府之上。 归无咎将之随手收起,又将那一道长卷打开。 归无咎一眼望去,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繁复而不失调理,尽数纳入眼底。 从第一行往下看,分别依次载录着: 灵材类,金属,玉漾砂,每一两十五亿灵石; 灵材类,金属,赤阴铁,每一两九亿八千万灵石; 灵材类,金属,青蚨金,每一两二十一亿五千万灵石; …… 归无咎一开始还以为是孔雀一族的拍卖物品名录。心中还暗暗奇怪,为何其所拍卖的,一件成品法宝也无,反而尽是灵材、灵草一类。而且这起拍之价,似乎高的匪夷所思。 直到图卷打开三四尺,发觉所录灵材、灵草、天地奇珍,品类周全,几乎无所不备,这才觉出不对来。纵然孔雀一族家底甚厚,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许多灵材来。 除非孔雀一族紧缺灵石,急于变现……但是这种可能性只在归无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就立刻将之排除掉。 看到最后,才揭晓谜底。 原来,这最后一场拍卖会,与往届均属不同,是由九翼堂和三辅堂联合举办。这些灵材,均是可以用作“以物易物”的折价参考。 其中清清楚楚的言明:这一回的的拍卖,以物折价,乃是九翼堂所推荐的竞价之法,欢迎竞拍者以自家所藏抵扣。 当然,依旧以灵石竞价,九翼堂也都照单全收。只是这一回,宝物回收定价极为厚道,若论实惠,是要远远超过以灵石竞价的。所以还是推荐与会同道,多多采取以物易物的法子。 归无咎暗暗思量一阵,旋即把小铁匠唤了出来,问道:“璇玑真人不妨看一看,这图卷中所言,是事实否?以物折价,果然较以灵石竞价更为优惠一些?” 小铁匠自懵懵懂懂中醒来,捧起长卷粗略浏览一遍,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似乎要寻得得力证据,小铁匠又仔细扫了两眼,莹白手指指着图卷中的某一处,又道:“譬如这里,炼制‘恒器’的主材类法宝。” “若是分量足以充作一件完整的‘恒器’载体,其所出价格竟然达到两千亿‘星砂’等阶的上品灵石。这个价格,实在是过于惊人了。” 妖族之中,‘恒器’的地位与天祭器相当。不过,两种器具的主材价值,却有着相当显著的差别。 天祭器价值之高,主要在于天玄上真不惜性命,以身合器。其所用主材虽然同样是价值不菲的精品。但是其本身价值,未必就能及到成型法宝的百分之三四。 所以当日高梧上真一连炼坏了四件宝材,也未见得如何惋惜。 而妖族的“恒器”一类中,其堪为主材之物的分量权重,却要高得多了。一件品相完整的恒器主材,其价值至少要占到成品法宝的两到三成。 诸如天祭器层次的极品宝物,本就是天玄上真赖以为倚仗的得力手段,卫道之重器,通常情况下,很难以灵石来衡量其价值高下。纵然有价,多半也无市。 不过,若是站在一家宗门的较高视角来看,宏观的评估,一件天祭器的价值,可以近似看作一家中等隐宗全部积蓄的十分之一。 而妖族“恒器”,由于资源更加丰厚,炼制受限较小,因而虽然威能与天祭器非常接近,但是其价值和珍稀程度,却是在二、三比一的水准浮动。 归无咎暗暗计算,若是一家中等隐宗的全部身家计作十万亿上品灵石,那么一件天祭器的价值约莫在万亿上下;而一件妖族“恒器”的价值,约莫在三四千亿左右。 按照“恒器”主材作价二至三成计算,此物价值应在一千亿上品灵石。 而九翼堂所公示的以物易物之法,却能抵价两千亿灵石。等若是用双倍的价格,收购此物,说一声“远较灵石交易实惠”,并不为过。 就在归无咎思索其用意时,小铁匠忽地一跳,大声道:“哎呀!” 随后他用极为罕见的郑重神色,面对归无咎,道:“孔雀一族,有大动作!” 小铁匠这副形象,和他的惯常仪态可是相去甚远。归无咎先是不免于惊愕,旋即一笑,揶揄道:“璇玑真人有何重大发现?” 小铁匠右手握拳,目中放光,自信言道:“通览此卷。孔雀一族所吸纳的种种灵材、灵具。无一例外,要么是炼制‘恒器’的主辅材料;要么是品质极高的大阵阵基之材;又或者是用于炼制数种极为罕见的一次性用度的异宝。” “但是有一点是相通的;这些材料最终,都是用在连妖王境界、天玄上真这一层次都大有关碍的环节,可谓战力根本,攻守枢机。” “这次拍卖会,本质上是孔雀一族,为族中高阶妖修的战力作储备。” “你说,孔雀一族是不是有大动作?” 归无咎怔然良久,心念溯回,终于道:“璇玑真人言之有理。” 小铁匠丢下图卷,双手托着脑袋,美滋滋地道:“若是本界中千百妖族宗门大战一场,打他个天昏地暗,那才叫过瘾。” …… ps:关于作者自己的事情: 事无不可对人言。以前不想说,现在做完了一身轻松,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了。 早两年经营不善,欠了不少债。后来决定写书,也是想着在这上面能挣一点。所以有时候对于成绩很差,会有一点焦躁,甚是急功近利;但是在设定积累上有花费了太多心血,不忍心放弃。 两相矛盾,所以会陷入极端痛苦、弃与不弃之间徘徊,中途还断了两个月。 早两天终于下定决心,把房子卖了还债。现在一身轻松,这本书也可以安安静静的写下去了,直到完本。 现在说出来,不是卖惨。一来是对以前反复断更、成绩焦虑的真实原因有个交代;二来,一旦做出决定,心态就变了。没做这个决定之前,哪怕是出于死要面子,我也是决计不可能说的;现在做出了决定,反而什么都看开了。说出来,也没什么。 当然,这段话写在这里,而不是作家的话,还是希望有看盗版的兄弟看到之后,能订阅一下。非常感谢。一直坚持订阅的朋友,也不是要你们因为这个原因额外破费打赏,坚持订阅就好。 忘记过去,迎接明天。 第二百六十七章 幕后转台前 今日作先声 拍卖会压轴的一场,终于来临。 人道之中,无论仙凡,论建筑装饰繁缛,品趣高雅,除却兴云起雾的仙家手段外,最为主力的点缀,无非金玉二道。 而妖族之中则不然,其装饰若要显得庄重佳妙,必然会多花心思于草木之上。 尤其凤凰、孔雀等飞禽类妖族,据传说其根本重地,都是一株堪为天柱之用的擎天巨木。其中枝叶之上筑起巢穴百千,每一处巢穴都是一方小界,孕育一脉流裔。 此时这拍卖会所处的位置,正是那三百二十余道屏风连廊的内部,或云“背面”。 此处空间不算宽阔,纵横不过五六十丈。归无咎步入其中,一眼望去,所见之景精致清雅,与人道文明果然别有异趣。 举目所见,一株株极为整齐的树木极为醒目,更准确的说是“树干”。 似是将直径丈余宽的巨木,自丈许高的高度截断,只留下一段树根,然后围三缺一,将其彻底镂空,断开的一面向北,三面镂上窗花,变成一个树干之形的小小“包间”。 归无咎仔细一数,这样的掏空树干铸成的包间,纵横各是二十四间。就算全部满客,也不过五百七十六个位置。 而纵横二十四道“树干”之间的过道,尽数铺满高没脚踝的嫩草。这草色极有讲究,与五百遇到树干相互掩映,仿佛一体。 归无咎来到时,这五百余间包间内,已经陆陆续续坐定了四百余人。 由于拍卖之前,采用了验明财力、勘察资质的程序,因而这最后一场重头戏,青木城中绝大多数妖修,都没有与会资格。 来时的路上,归无咎听说财力的资格底线,是三百亿灵石。这个数目,足以将参与“孟冬田猎”之会、九成九的妖族修士都拒之门外。 就在归无咎进了内殿后不久,依稀望见,山灵、水灵两族龙跃、景图;六翼虎族炎青山;天茫山流泽等四人;天马一族马振;甚至有二三个气息和炎青山极为接近的年轻修士,都纷纷入殿。 马振冲着归无咎从容一笑。出现在这里,他面上无有丝毫尴尬局促,反而如老友相见一般。抱拳一礼后,便去寻找自家的包间去了。 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已经证明了马振的身家。 归无咎暗暗点头,以马振的修为、出身,的确不像是缺了五亿灵石的人。他与自己的接触极为微妙,既有诡谲,又有坦率,归无咎也只得拭目以待,暂时将他当做一个朋友,料也无妨。 此时,感受到身上似有一物,发出嗡嗡异响。归无咎将之取了出来,正是自己的拍卖会与会令符。拿起一看,其上纹饰标签俱已消失不见,只显露出一个数字:五百五十二。 抬首环顾,每一株“树桩”的背后,同样显示了一个数字。自第一行起是“一”至“二十四”,每一行依次递增,显然正是和牌符对应的包间号。 归无咎仔细扫视一眼后,眉头一皱。自己这“五百五十二”号,正是殿内倒数第二行最右侧的一间包间,实是最为偏僻的一处角落。 以归无咎现在的身份,就算是与各大妖族的妖王也是平辈论交。不知孔雀一族,为何会安排如此偏远的座位与他。 只是,归无咎也并非注重排场之人,细枝末节,不妨随遇而安。当即寻到“五百五十二号”之内,洒然落座。 小小包间之内,桌椅酒茶,各色干果鲜果,倒也丰盛。只是并无专门的服侍之人,这是其与人道气象稍有差异之处。 座席正中,置了一瓮沙盘,另有二尺长短的细枝一根,正是用以递解灵石及传出宝物的道具。有了此物,交易的过程一待完成,当场就可钱货两清,不必事后领取。 小铁匠坐在包间之内,同样占了一个座位,东张西望,精神旺盛。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忽地感到有一丝推动之力,身躯似在空中飘浮。定睛一望,此时殿中五百余个“树桩”,似乎都是被安在固定的轨道上一般,毫无规律的东西南北四处游动,打乱次序。 同时,“树桩”正门及镂窗之上,忽地出现一层白濛濛的光华。 虽然无人告知,但是归无咎立刻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在包间之内向外看时,固然一切如常,似乎只是多了一层水晶琉璃; 不过,若有人自外向内看,无论神意目光,都已经被完全隔绝,只能望见清波一片。 归无咎心中省悟,这是与会之人全部到齐之后,重新打乱殿中布置与次序,以助于掩藏身份的小手段。 抬首一望,现在归无咎所处的位置,已经距离主持拍卖的高台极近。拿起牌符来看,“五百五十二”已经变成了“十二”。正是第一行最中间处。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凭空出现,传进殿中每一人的耳中:“还要赶着回家睡觉。在此之前,勉强主持这一场拍卖会。大家多多担待。本人姓名,上孔下缨。” 这人的声音,仿佛没睡醒般,低软无力,但是偏偏极为清晰的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此时每一座包间之内,人人都把目光聚焦高台之上。恍然发觉,主持拍卖的会场中心,多出一个人来。 不过,凝滞了五六息之后,殿内竟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震动非常。 尽管这些声音透过各自的包间后,音色已经经过特殊处理,听起来都是大同小异,无法让有心人追寻线索;但是一旦多出杂音,此地高妙雅致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多出了几许喧闹,仿佛仙气顿消,跌落凡尘。 殿中之人,都是各大妖族的精英弟子,无一不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眼前名为“孔缨”的这人,依旧给予他们极大的震动。 看相貌,这名为孔缨的中年人,华服高冠,气度卓越。一张方脸,虽是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显得极有刚健之气,但是也说不出有甚出奇之处。 再看修为,此人一身气机并未掩藏,的确功行甚深,已经处于妖族中所谓“聚元三变”的“第三变”境界,相当于人修之中仅此于天玄上真的离合境修士。 能够佐证的是,此人张口就说自己“赶着回家睡觉”,正暗指其处于蛰眠深藏、准备破境妖王的前夜。或许百十年后,这位孔缨便是一位妖族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只是,此等修为,虽然高过在场的五百余位与会妖修,却也谈不上如何了不起。以这殿内诸修的身份地位,绝大多数都受过本族妖王亲自提点。 一个离合境,还不放在眼中。 这人的出场之所以引起震动,是因为他姓孔,自家根脚也全未遮掩。稍微动用神意观测,便可见其人背后隐约有五种光华流动,仿佛孔雀开屏之象。 这是一位光明正大出场的孔雀一族嫡传修士! 青木城,长期以来处于一种“掩耳盗铃”的奇妙状态。 都传说城中有一位妖王境界的孔雀一族大修,但是谁也不曾见过;人人都知符节殿、幻形殿、三辅堂、九翼堂乃是孔雀一族亲自经营。但是每一处地界,真正出面管事的人物,都是孔雀一族的附庸种族,如桑鹕鸟一族的妖修。 今日,这层窗户纸终于要打破了么? 台上孔雀一族孔缨,似乎嫌自己出场造成的轰动还不够大,朗声道:“拍卖会开始之前,先有一事告知诸位。” “这一场以物易物的拍卖会,虽然法子是耳目一新;与会的诸位,同样个个身份不凡,身家豪阔更远远胜过孔某。但是到底事起突然,诸位及背后族门,纵有许多好物,也未必就一直携带在身上。” “因此,今日之会,其实只是一场‘前会’而已。” “二百七十六年之后,下一届‘孟冬田猎’之前,会再开一场交易会,规模更胜今日十倍。届时,更会有通过特殊渠道前来的异域朋友,共襄盛举。” “另外。先前诸位各自所得的那一卷品物计价的图卷,其实也暗藏玄机。其中名物数目,作价多寡,并非一成不变;以后若有变动,那图卷之上自然会生出提示,请各位小心留意。” “若是诸位对于今日即将出场的宝物还算满意,二百七十六年之后,诸位的子侄晚辈前来与会时,可千万要带足了积蓄。届时此间所出现的珍宝、重宝,远在今日之上。哪怕无意于田猎之会,单单来参与交易会的买卖,孔雀一族也欢迎之至。” “下面,拍卖会就正式开始。” 各自包间之内,一时间人人心动,似乎为孔雀一族的大阵仗措手不及。这等于是孔雀一族首次公开承认,默许了其余种族的妖修,参与“孟冬田猎”之会;并且,孔雀一族借助青木城这九族通衢的地位,分明有着更深远的谋划。 纵观整个拍卖会场,唯一一个神情笃定,甚至有几分自得的,只有与归无咎同处一室的小铁匠了。 此时十二号包间之内,小铁匠双手叉腰,对归无咎言道:“你看如何?孔雀一族是不是有大动作了?” “归无咎。这回田猎会你若夺魁,千万要问上那孔雀圣祖一问,是不是孔雀一族,要和其他的种族宗门开战了?让孔雀圣祖将攻略战场告诉你,到时候咱们好赶过去看热闹。” …… 第二百六十八章 真宝灵性充足 阳谋攫取成功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种感觉,小铁匠近来的表现,似乎与前不同了。 虽然以混元真宝的灵智,本就宛如真人一般,具备真实情感和思考的能力。但是小铁匠近来,已经不同于宝物灵性循气相感,“应变”式的思考与表达;甚至连许多归无咎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事项,小铁匠却会主动参与,互动反馈。 但是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好像这家伙最近也并未曾得到什么了不得的机缘。 躯壳之内藏了许多灵石?如果这等最寻常之物也算是机缘的话,岂能瞒过古往今来无数大能修士?数十万年载籍至今,并不曾听说灵石对于法宝有甚妙用。 至于据说对小铁匠有大用的两种纪元灵药,现在藏在归无咎手中,并未凑齐第三种之前,对于小铁匠也无有大用。 小铁匠全未注意到归无咎对他的观察,兀自兴致勃勃地道:“归无咎。本真人和你打个赌。你敢不敢接?” 归无咎心中暗道,小铁匠最近,似乎很热衷与旁人打赌。 这看上去很是有趣,实际上是宝物灵性,水满则溢,通明透彻到了极点的表现。只是他现在还琢磨不定缘由所在,便道:“如何赌法?” 小铁匠自信言道:“就赌孔雀一族这一回拍卖的法宝。本真人敢断言,其中看似妙用无穷的奇珍异宝确然不少;但是绝大多数都是绣花枕头,乃是妖王和天玄上真境界之下才能用到的东西。” “那些于晋阶妖王境界大有用途,甚至妖王所用增进功行、提高战力的种种异宝,以及对妖王层次能够构成威胁的法宝外物,定是一个也无。” “孔雀一族这一场拍卖会,以及二百七十六年后的大拍卖会。其实都没按什么好心。根本用意,是用无关大局的奇技淫巧之物,来换得对于本族上层战力大有裨益的珍稀物资。” 归无咎闻言甚是惊讶,小铁匠之言极有条理,思路清晰,见识老道。仔细端详了小铁匠一阵,索性将此事挑明,直言道:“璇玑真人似乎比以前聪明了不少。” 听到夸奖,小铁匠却没有归无咎想象之中的欢喜与得意,反而突然怔住,面露茫然之色。旋即反手挠了挠脑袋,疑惑道:“有吗?好像本真人一直都是这样,何时发生过变化?” 高台之上,孔缨身后,忽地出现一片二三丈大小的水池,浮在空中。 那水池之中,水象忽地凝结成一道旋涡,从中吞吐出一物,浮在水面之上。此物通体发黄,一丈长短,看想去像是一只极为普通的麻布长袋。 孔缨朗声道:“开门见山第一宝,分量自然不能轻了。此物名为‘眠帝草囊’,乃是一件本族珍藏已久的异宝。” 略微停顿,又刻意放慢了语速,孔缨道:“至于其功用么……说来此物与孔某甚为有缘。如本人这等修为,时辰一到,若在其中安睡,那么醒来的几率会大上那么一两层。本来孔某也很是心仪此物之用。但是后来族中另有安排,作了万全准备。这才取了出来,作一件压轴之宝。” 孔缨话音未落,殿中已经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惊呼低语。 天下各大妖族,三转之后,破境妖王之前,绝大部分相当于“离合境”的时光,都是在蛰眠之中渡过。若能安然醒来,则成就妖王,逍遥万寿;不能醒转,便是身陨道消。 孔缨取出的这一件“眠帝草囊”,说穿了其实是一个“睡袋”。但这不是普通的睡袋,竟然有提高突破妖王境界成功率的奇效!哪怕只是一成半成,也难以否定此物价值之高,几乎不在一件“恒器”之下。 自然,若此物是“恒器”品质,孔缨定会出言点明;既未明说,那就一定不是。但有此等神效傍身,有无“恒器”的名分,却又不重要了。 唯有小铁匠,此时圆瞪双目,小口微张,似乎难以置信,又似是茫然不解。见归无咎笑着往来,目光闪烁,连忙撇过头去,似乎觉得面上无光。 他刚刚自信满满,立下断言,就遭到孔缨当头一棒。 归无咎笑言道:“璇玑真人之言,其实极为有理。归无咎也深受启发。真人的见解,大致是不错的。孔雀一族的确是拿本族之中层次较低之物,去交易关键的宝材。只是,其提供物品的上限,较璇玑真人所料,略微高上那么一星半点。” “试想,别族妖修也不都是傻子。若是和近道之境没有一些瓜葛,别人如何肯为你一掷千金?二百七十六年之后的拍卖会,名声又如何打响?” “这一件‘眠帝草囊’,对于成就与否在两可之间的离合境妖修,或许能够提供些许助力;但是其却并未提及,原本就有把握渡过这一关的功行精深之辈,用了此宝之后,是否会有功行修为愈加精进的效用?” “想来这一点就是关键所在了。若仅能提拔一些两可之间的人才,却缺乏普遍的锻炼之功,那么此物的价值也就算不得太高。对于孔雀一族这等大族来说,勉强成就妖王之境的存在,如同窃居半始宗的尚音、尚玄辈,其实并不足虑。” 小铁匠从垂头丧气中醒转过来,似乎不好意思地一笑,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孔雀一族这一手,的确极为厉害。 对于二三流的妖族来说,族中每添加一个妖王,都是将自身实力壮大一分。能够多镇守一片地域,对于族群的巩固、扩张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这些族群,哪里有甚么心情,去考虑妖王的成色高低、战力强弱,什么天纵之资与勉强成就的分别?“眠帝草囊”对这些种族来说,简直是价值还在“恒器”之上的梦寐以求的存在。 甚至会将其当做族群壮大的根本重宝来供奉。 但是对于孔雀一族而言,此物就稍显鸡肋了。多出一个功行在最弱层次的妖王,根本于事无补。而一件趁手的“恒器”,足以使得一位妖王的战力,暴增三四倍之多,显然要更加实惠。 往好听处说,这是互惠互利,取长补短;但是究其实质,这是倚仗双方强弱不同立下的堂皇阳谋,孔雀一族吸血聚敛的手段。 殿中虽然喧嚣,但是一时半刻却无人出价。 这可非同菜市场赶集,三文五钱,随意便出价了;越是贵重,非得思虑周详不可。于是有志于此之人,自己身家多少,预计追到多少为止,都要事先考量精确,不可意气用事。 又过了一刻钟。三百二十二号包间忽地传来声音:“三千二百亿。” 归无咎听到这个报价,就知道这一场竞价,不会延续太久,更不会出现叫价声此起彼伏的情形。眼前这人所出的价格,恐怕距离他心中的底线,相差不了多少。 其战术,是一口叫一个准价,有可能劝退其余的求购者,但是自己又不至于亏钱太多,以免落于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囧境之中。 这已经是接近一件“恒器”的价格了。 过了片刻,一百零七号包间传来声音:“三千五百亿。” 听候来客叫价的过程中,高台之上的孔缨,都是背负双手,笑眯眯的观望。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做出大声喧哗鼓噪、怂恿来客竞价的下乘路数来。 更何况,价格到了这个层次的宝物,出价几何,人人心中有数,绝对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所动摇。 五六个呼吸之后,二百一十三号包间又传出报价:“三千九百亿。” 此人声音短粗有力,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报出这个价格。但这几个字一出口,他又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笃定已经胜券在握。 不过,未等他高兴多久,最先报价的三百二十二号也再度出声了:“同出三千九百亿。” 等足了时辰,孔缨点头道:“二位同出三千九百亿。请验明。” 所“验明”者,自然不是灵石,而是二人折价易物的宝物。除了龙跃、景图等极少数人,怀揣巨额灵石以备特定用途。其余人就算身家豪阔,谁会将如此数目的灵石携带身上?自然都是奉行了“以物折价”的法子。 二人都报出三千九百亿的价格,是根据九翼堂所分发的那一道图卷定价,折算了自身宝物。但是那图卷之中的价格,只是一个基准价。具体随着所提供法宝的品相高下,多少会有上下浮动。 于是,若二人出价相同,便要加以验视,精确定价。 至于验视的方法,就是将所携宝物,放进包间内的那一方圆形沙盘之中,任其沉没下去。 就在此时,一百零七号包间的人出言道:“本人也要求验视……试试看也好。” 孔缨略一思忖,他出价三千五百亿。考虑宝物品相高下,上下浮动一成并不稀奇,还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便道:“阁下请自便。” 包间之内,三人各自将珍宝传递过去。约莫半刻钟之后,孔缨道:“恭喜一百零七号的朋友,是你胜了。” 一百零七号,正是最后这位出价三千五百亿,却主动要求验视之人。 孔缨又补充道:“不过这位道友,似乎对自家宝物信心不足。你所提供之物,后堂诸位长者以为,足可以作价四千三百亿灵石。若另外两位道友不再加价,本堂会退还三百亿灵石予你,权作以四千亿灵石的价格成交。” 一百零七号的那人淡淡言道:“谢了。” 第一件开门重宝“眠帝草囊”,就这样尘埃落定。 此宝顺利拍下,殿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并不需要过多渲染,这拍卖会自然而然就进入了紧张激烈的氛围。 不过,接下来连续七八件拍卖品,诚如小铁匠所言,都是适用于元婴境至“天人感应”三境,妖族所云“聚元三变”的修士所合用。 成交价格,则在四十亿到一百七十亿之间。虽然看似热火朝天,但是其总价相加,也不超过“眠帝草囊”的三分之一。 这是符合常理的价格。 近数千年来,若是与“恒器”或妖王之境无法扯上关系的宝物,纵然再试妙用无穷,其价值至多也就是百亿上下。 此类宝物价格的极限,就是赫赫有名、一度传为盛事的“烛灵巧目”,以三百亿的价格,为神秘客人拍得。直到不久前方才揭晓,拍得此物的,是天茫山流泽等四人。 就在此时,高台之上,水镜之中,忽地呈现一件宝物,并演化妙用。 孔缨高声道:“反吞双子珠……” 归无咎见到此物,瞳孔蓦地一缩。这是他志在必得之物;但是以此宝妙用,打算相争的,绝不在少。 看来上境重宝之下,“烛灵巧目”三百亿的价格界限,今日就要被打破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妙宝所值半恒器 高台之上所见,乃是一青一紫,两枚龙眼大小的灵珠。虽为一宝,形却散为二物。只是仔细对比二珠,青珠色泽较为清晰明亮,纹彩毕现;紫珠虽然颜色更深,但是却好似抹上了一层薄雾,又像是染了什么污物,颜色不大分明。 唯有再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两珠之间,似乎有一道奇妙的联系,仿佛无形的线条,牵连彼此。 依照水镜之中演示,将青色灵珠合在掌心,运使法诀。顷刻间,天旋地转,面前出现了一处数里宽阔的空间,俨然一处小界。而作法之人,此刻正立身于这处小界之中。 小界中灵机蕴藏,纵然是修士遁入其中修行,也可支撑相当久的时间。 这小界之内,果然矗立了一座九层高塔,妙意环拱,灵气汇聚。正是可以当做修士府邸之用。 这是一件空间法宝。 若此宝仅止于此,那么也不过是和高柳储藏灵石的“芥子空间”屏风价值相当,只不过那屏风之内缺了点缀,气象稍逊而已。又何以能够引起殿中诸修的瞩目? 细看宝塔所在的空间,塔前空旷之处显出一物,正是那双珠之中的紫珠。奇妙的是,在这处空间之中,原本模糊暗淡的紫珠,却分外明艳夺目,仿佛叶芽经脉的纤细之处,也清清楚楚的展现出来。 而原本似为法宝主体的青珠,却不在这处空间之内;想来是留在了外界。 但是,当遁入界中的人影持住那紫珠,再度念动口诀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紫珠似乎生出一种牵引之力,缓缓浮空上升,攀升了丈许高度后,竟然将那青珠“拽”了出来,带入这处空间之内! 两枚气息相连的圆珠,同时出现在小界之内。 换言之,它作为一件空间之宝,通过奇妙的办法,把宝物本体也藏进了小界之内。 如此一来,当宝主藏身于这处空间之中时,此人等于是凭空消失了,在外面不会寻找到其存在的丝毫轨迹。 若是当初高柳将灵石储藏在这样的一处空间之内,那归无咎无论如何搜寻,也是寻找不到的。 唯有对空间神通有所涉猎的天玄上真、妖王一流的人物,又或者与空间神通相关的天祭器、恒器等重宝,方能发现空间之中的异常。发力击打周遭空间内有所畸变十二个特殊的“点”,才能将这处空间打破。 除此之外,另有一种弊端。 若是宝主藏身于“芥子空间”之中超过九个月,就必须出来一趟,做出决定:要么收了此宝,要么将其挪转位置。否则,这处空间将会与整个大界同流而化,渐渐变成一处固定的空间裂隙,再也无法用双珠掌控。 不过,这点缺陷,比起此宝的价值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掌握了此宝的人,只要不遇到天玄上真和妖王层次的存在,就多了一条无解的后路。 若是此物的底细不被旁人识破,那么这人就等于拥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再也捕捉不到其丝毫痕迹。这种手段,较“拾遗书简”的跃迁逃遁,高明不止一筹。 如归无咎这般身份不凡之人,身上所藏的保命秘宝自然不少。单是“云中正二”副印之中,就藏有四道天玄上真所留的法术。 但是,那等手段声势浩大,可发而不可收,通常只作为威慑,不可轻使。哪里比得上这不限使用次数的“反吞双子珠”妙用? 对归无咎来说,这件宝物更有一件厉害之处。 此宝若是教旁人得了,虽然保命无虞,但若是敌手知晓此宝的底细,就地围困,身属两界,那双方只能干耗着比拼耐心外援。虽然抓不着你,但是你困在小界之中,也轻易不得走脱。 而归无咎却可以通过预先布的“拾遗书简”,先溜到十余万理之外,再藏匿小界之中,两者却能形成绝佳的配合。 “三百亿。” 率先出价之人与归无咎近在眼前,正是与他相邻的“十三号”包间。 这个数字一出口,殿中登时浮起一阵阵轻微的响动。这位十三号包间的宾客,一出手就是当初“烛灵巧目”的成交价格。 纵然是再无一人出价,此物的价值也已经追平的“烛灵巧目”的纪录。 但是殿中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此物的标价绝不会止步于此。 果然,加价来得比想象中的更为迅速。不过五六息的功夫,五十六号包间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三百三十五亿。” 下一个竞价来得更快,五十六号不过话音方落,三十七号包间的回应随之而来:“三百五十亿。” 一连三人叫价之后,殿中稍稍沉寂了一阵。 现在这个叫价的形势,若是陷入拉锯,那么最终的成交价格反而会出人预料的高;真正有心于此物者,都在心中评判,意在摸清大多数人的心理底线,提出一个掐准了命脉的价位。 一刻钟之后,二十一号包间出价道:“六百亿。” 第一件重宝“眠帝草囊”竞价时,出手的斗室包间序列号靠后的宾客。而面前这件“反吞双子珠”,却都是一百号之内的包间互相叫价。 归无咎心中有数,排名前列的包间中,多半是身份背景、天赋资质更高一层的存在。在百家争鸣的本土文明之中,愈是高门巨族,门中嫡传对于外出交游、涉猎百家,就会愈加用心。 尤其妖族所经营的空间秘法、传送通道规模甚巨。隐宗合界之前,除了圣教祖庭的阴阳洞天外,其余人道修士在周游大界这一点,远不能与妖族相提并论。 故而对于“反吞双子珠”极为看重的,都是大族嫡传,财力雄厚之辈。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整个九翼堂拍卖场的座席,以自己和相邻的十三号位置最佳,乃是第一排的正中。 不知这位第一个叫价三百亿的十三号宾客,到底是何等身份? 正当归无咎生出这个念头时,似乎“十三号”存心要做出回应一般,只听他出价道:“一千亿。” 经历了太多的惊讶之后,很多竞价者都变得矜持起来,以免失了自家身份。所以刚刚六百亿的报价一出,反而并未引起太大的水花。 但是一千亿,还是太令人震动了,立刻引动了一片嘈杂声! 须知体用有别,此物再珍贵,也只是“用”的范畴,不涉及道途根本。自古以来,这一类宝物的成交价值,至多不超过恒器重宝的十分之一,是有道理的。 高台之上,孔缨面色一缓,隐约有红光泛出,看得出来很是满意。 今日这场拍卖会请他主持,其实是族中给与他的一照拂。几件和上境相关的重宝暂且不提,拍卖所得尽归族中。但其余稍逊一层的宝物拍卖所得,他都能提成百分之十。 等若那些成交价在五十亿到百亿上下宝物,每一件孔缨均能得了五到十亿的分润。这也是孔雀一族给族中下一任妖王变相的福利。修为更高,规模气象有变,自然也要有一些积蓄。 不过,若是孔雀一族事先注意到这件宝物,要么会将“反吞双子珠”排除出名单之外;要么会把孔缨所得分润的比例,稍稍降低。 “二千亿。” 就在孔缨怡然自得之际,更大的惊喜迎面袭来!整个九翼堂,如同一锅开水煮沸,惊叹、喝彩、喧闹之声此起彼伏,再也顾不得矜持。 半件恒器! 孔缨定睛一看,出价源自于十二号包间。 过了一刻,嘈杂之音稍稍降下。十三号包间传来清朗的声音:“孔缨。若是这位十二号包间的道友出价一千八百亿、一千九百亿,那本人简直要怀疑,这位是不是你们族中特意安排的托?你们孔雀一族,掌控人心,摸清底价的本事真有一手。” “不过这位道友出价两千亿,在下却信了你是真的志在必得。‘反吞双子珠’是你的了。” 孔缨环顾当场,果然各个包间俱都平静,再无出价之人。 归无咎这个两千亿的叫价,的确是又准又狠,一下子击在了要害上。注定能够收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因为,一件品质上佳的“恒器”,估量价值,也就是约莫四千亿灵石上下。归无咎出价两千亿,是将一件无关根本的宝物,定在了恒器价值的一半。 若有人再要竞价,那就是往恒器更靠拢一步。等若用逐渐逼近恒器的价格,购置一件无关道体的“外用”之宝。纵然这宝物再神妙,出价者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若是你像归无咎一般,将一宗库藏携带于身,那就另当别论。不过纵是如此,这不合常理的出价,也必定会暴露的真实身家。万一身份显露,所面对的财富露白的压力,谁也不敢等闲视之。 这位十三号包间的神秘客人,心中的底线,同样是逼近两千亿! 但是现在,归无咎率先出到这个价位,他权衡之下,选择放弃。 这也是此人叹服归无咎出价狠辣的原因。 见果然无人再竞价,归无咎将储存灵石的纳物戒小袋放进沙盘之中,任由其沉没下去。 过了片刻,两枚圆珠盛放在玉牒之中,自沙盘中渐渐浮出。归无咎伸手接过,伸手摩挲,心中甚是欣喜。 …… 第二百七十章 映月莲台 如果说眠帝草囊为本次拍卖会讨到了一个开堂彩。那么归无咎以两千亿灵石之巨,购得一件未入真流的实用宝物,就堪称是拍卖会的一大高潮。 至少,在下一届拍卖会涌现出更加出彩的事迹之前,此事都会是青木城九翼堂的一道独特标签,口口相传下去。 经由此事冲击,下一件出现在拍卖会上的重宝,虽然成交价更高,但也被夺取了不少光彩。 此物乃是一件五彩斑斓的宝衣,名为“九源佑真袍”。据说是孔雀一族自古流传的九道记载古神通法门的锦绣图,因传承过久,锦图本身灵性渐渐丧失。 将其中图纹尽数拓印之后,所剪裁留存的锦缎丝帕尚堪用者,也是一种绝佳的材质。孔雀一族的大能修士不忍白白浪费,于是将这些剩余材料融汇一炉,炼成这件名为“九源佑真袍”的宝衣。 只是一旦炼成,其中物性品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并不适合飞禽之属的种族使用。于是便将之当做一件重宝,推上了拍卖会。 有这件宝衣护身,面对天玄境的出手,也能抵消其两三分攻势。 此物一旦出现,的确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致。经由二十多轮叫价,最终以三千三百亿灵石的价格,被一百零一号包间的修士拍得。 归无咎对于此物,却毫无兴趣。这件“九源佑真袍”虽然号称能够抵挡天玄境的攻势,但也要穿在天玄上真或妖王的身上,才能发挥功效。对于天玄境之下的存在,上境修士千分之一的法力足以扫灭一切,这等防御,并不足道。 在座的妖修通道,都是各自族中精英,或许数百数千年后大有成道之望,此时乐得提前备下一道底蕴。 但归无咎目前一切着力的方向,都在于破除成道之路上的疑难。真正鱼跃龙门之后,眼前之物,未必被他放在眼中。 小铁匠讥刺道:“果然如此。孔雀一族将族中用不着的破烂取出些许,兑换用得着的好物。” 归无咎并不做声,只微微一笑。 这场拍卖会,就这样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归无咎渐渐掌握了九翼堂出宝的节奏。约莫每隔七八件低阶修士合用的奇珍巧物,就会间杂着出现一件如眠帝草囊、九源佑真袍一般,具有战略价值的上境重宝。 几轮拍卖下来,在场修士纵然再是身家豪阔,也颇感有几分吃不消。有一人试探着提出,是否可以用族门名号抵押赊欠,孔缨竟也欣然纳之。 只是随后的拍卖中,与会宾客能用得着的珍巧之物,再也没有出现反吞双子珠这样的奇珍。价格最高者,也不过竞价到二百四十亿上下。 寻常物件,十五亿到三十亿之内,便能见分晓。 眠帝草囊、九源佑真袍之后,又陆续现世的几件重宝,价格同样稳定,俱是在两千五百亿到四千五百亿之间浮动。 归无咎倒是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 凡是对于合用的奇珍异宝动了心思的,一般都是包间号在前七十二号之内的宾客。而陆续拍下重宝的,反倒是排名靠后的存在。这个结果,与归无咎和小铁匠对于孔雀一族行事的判断,不谋而合。 只是,归无咎等待已久、有资道途的异宝,却始终没有出现。 归无咎在道书簿册、见闻杂记上涉猎甚多。其中记载,在修道界中大大小小的拍卖会、交换会上,最为瞩目的宝物,都是有资于增进修为、加快修炼速度的灵丹妙药。 但是眼前所见,却大谬不然。 本次拍卖会,陆陆续续拍出珍药类宝物也有十二三种。但是这一类宝物,在诸宝之中价值都是较低的存在,虽然号称奇珍,价格却很少有超过二十亿之上的。 论药性,也都是落脚在精纯提炼修为、防范行功之中的歧途别径为多,极少有增进修为之用的灵药。 这就是底层修道界和与上层圈子之间差别了。 对于这些堪称各族精英的与会者,或许会担忧自己法力不纯,境界不高,破境潜力受到制约;但是却绝少有人有这种与时争命的紧迫感。 归无咎离开越衡宗时,曾在鼎湖阁掌阁素太平处,取了足够服用数百年的丹药,以及今时所不存的古丹、残丹丹方。 原本归无咎也将其当做一条提升修为的线索,仔细察访。但是时日既久,乃至深入土著世界,才发觉其中残缺实在太多。纵然偶尔寻得一零半爪,也不足大用。想要凑齐一道完整的缺省丹方,简直难如登天。于是便渐渐放弃了这一条路子。 纵览七十七家隐宗,能够独立于归无咎自携秘药,效用不减的,唯有琼石门琼石元浆、清妙玄露而已。 此回深入妖族领地,归无咎心中蓦地又重燃几分希望,打算看上一看,是否有人道文明中难见的奇珍妙药。 但是拍卖会进行到这里,并未见到入眼之物。想来也是,妖族最终本源天赋,对于资质不足者,自然不会投入太大的资源与心力。所以外药一门,本就远不若人修昌明。 除非是如同“清妙玄露”一般的天生奇物,否则后天所成之药,想要对归无咎有灵验之效,希望极为渺茫。 可是宛如“清妙玄露”一般的神物,必定是各自族中秘而不宣的珍宝,又怎么会出现在拍卖会上呢? 就在归无咎思索之际,高台之上孔缨的声音钻入耳中:“映月莲台,一件提升修为速度的异宝……” 归无咎猛然抬头。 水镜之中现在所显化的,就是“映月莲台”了。不过此物外形,哪里是个莲台,分明就是一只稻草织成的枯黄色蒲团。 配合着镜光变化,孔缨口齿清晰,从容介绍此宝妙用。 这件异宝,乃是孔雀一族无意中所得。据说是一家深处妖族环伺之间的人道宗门,仿制啸月狼族的族中圣器所制。 夜晚坐在这蒲团之上打坐行功,便会收到修炼速度增加的奇效。而这增幅的多寡,却是与月相息息相关。 若当新月、残月之相,此宝加快修行的作用微乎其微,其实接近于无。但是随着月象愈足,这种增幅作用也在逐渐增加。 到了凸月之相时,月下行功,就有了相当于原先两倍的修行速度;直到望月之夜达到极限,月圆之下,行气练功的进境,相当于常时的三倍! 据孔缨所言,此物的妙用机理,与普天下的任何药物都截然不同。因此可以视作一种独立的存在,超然药石之上,而不必担心效果是否会被它物所覆盖。 按照月相变化计算,此物在月夜时对修炼的平均增幅,相当于速度翻倍。但是考虑到白天此物是完全无用的,所以综合计算,可以视作一件将修炼速度提高五成的宝物。 归无咎固然十分心动,但是沉住气,双耳一提,却并未听到九翼堂中有丝毫响动。抬头一看,高台之上,孔缨的态度也是十分平淡随意,似乎并未将此宝太当回事。 归无咎心中一定。因双方修行的路子有所不同的缘故,彼之糟粕,我之珍宝。他将其拍下,那是因缘际会,也不算捡漏。 孔缨介绍完毕,凝神静待。一时间,果然无人踊跃开口。 归无咎当机立断,竞价道:“二十五亿。” 依照妖族修士对于这件宝物的认知,这个价格,他笃定是得了此宝。 不过,身畔十三号包间旋即传来声音:“一百亿。” 九翼堂中顿时传来嚣然喧哗,私语不断。在许多来客眼中,大约是这十三号被十二号截走了反吞双子珠,此时特意横插一脚。 不过,许多人对于十三号包间之人的举动,颇不以为然。这并非是他们心胸开阔,为人仗义,看这十三号不顺眼。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映月莲台”的价格,十二号出到了二十五亿,其实已经溢价甚多。你若是笃定对方喜爱此宝,抬价个三亿五亿,已属行险。一口气加到一百亿,对方又不是傻子,岂能再跟? 归无咎却心头一跳。 他宁愿是对方存心捣乱,稍微抬价。但是此人既然能够分得十三号包间的位置,多半不是如此浅薄之人。 这件“映月莲台”,对于绝大多数妖族精英修士来说,价值相当有限;但对于有特殊需要者,却是无价之宝。只是这种可能性实在低微,小到此宝连待价而沽的资格也没有,流通入市,注定价值不会太高。 但是,无人相争也就罢了;果真有人相争,只怕难以善了。 思索一阵,归无咎思虑周详,沉声道:“一千亿。” 十三号包间的人,并未继续加价,忽然开口言道:“道友也是得到了那一道法诀的的同道么?若是如此,不必要的繁缛竞价,尽可以免了。对于此物的决心,你我都心知肚明。此时本人身上能够变卖的奇珍家当,大约可以折合灵石一万四千六百亿有余。若是这位道友身家在我之上,就请将此物取走。” 顿了一顿,此人又道:“不过,若是能够与道友照上一面,本人就只出到五千亿。” 归无咎见此人似有误会,但他乐得如此,自然不会辩驳。断然言道:“认识就不必了。在下出价一万四千七百亿灵石。” ……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盛会落幕 荫谷阳城 映月莲台,归无咎顺利入手。 若是一件顶尖恒器,出价最终突破万亿,那么足可堪称是一件震动九族的大事、盛事,今日与会者,人人都会以亲身参与、亲眼目睹为幸。 但是一件原本在众人心目中只值数亿至十数亿的宝物,最终突破万亿天价,却给大家以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与会之宾,均觉得仿佛身在云雾之中,足下发虚,连原本竞价求购的兴致都被冲淡了。 就连主持本次拍卖会的孔缨,在台上看着仪表不凡,一如往昔。实际上气息声调也与往常有着细微的不同了。 除了孔雀一族这个整体不提,他孔缨是这桩交易最大的受益人。一件事前无人关注的奇宝,平白让他赚了一千四百多亿灵石的提成。造化神奇,莫过于此。 出了这么一件事,此拍卖会的后半截,都是在一种奇诡莫测的氛围之中进行,似乎所有的与会者,都喝得醉醺醺的,似乎神智不大清明的模样。 至于孔雀一族原先准备的压轴之宝,一件名为《五方东流阵》、号称能够抵挡数位天玄上真围攻的上品阵图,足可堪当二三流种族护派根基之用的妖族重宝。虽然也拍出了五千七百亿灵石的天价,但也没有让人提起太大兴致的样子。 唯有拍卖大会结束时,孔缨的一番结语,才让与会宾客提振了几分精神。 孔缨言道,本次拍卖会上出现的事涉妖王层次的重宝,以眠帝草囊为始,《五方东流阵图》为终,一共是十件。 而二百七十六年之后,这个数字将会增加十倍,号称“百宝会”。 在妖王境中依旧大有用处的重宝,孔雀一族一口气拿出了百件之多,可见其族中家底之丰厚,到了何等地步。 在拍卖会开场之时,孔缨放下话来:下一届盛会远胜今日。与会宾客还没有太直观的概念。现在具体的数字摆在面前,由不得旁人不为之动容。 拍卖大会结束,整个会场重复了一回树干游动换位的奇异景象,所有的包间再度被打乱位置。 此会宣布结束之后,五六百人,三三两两,各自离开自家包间,出了九翼堂大门之外。 归无咎步履凝徐,神意周游。尝试着感知每一人的气机波动。他对于那两次和他竞争的“十三号”宾客的身份十分好奇。 虽然有树干乱序、神识光幕等手段,甚至每一人发出的声音也被精心处理。但是归无咎相信,各人在拍卖会上所得多寡不同,收获不一。出来之后气机精神,必定依据刚才的经历,产生细微的变化。 这一丝变化,足以为归无咎提供辨别的依据。 果然。用心感受了片刻,归无咎已经将斩获了十件重宝的妖修,揪出来六七个。这种重器加身的感觉,纵然竭力掩饰,又如何能够逃得过归无咎的敏锐感知? 只是,神意气象与归无咎描摹的十三号修士相像者,却并未找到。可见这是一个炼气修养达到极高层次的角色,所谓“胸有城府之严”,正堪为称誉。 顾盼之间,忽地遁光一闪,有一人趋到近前,脸上含笑,让人如沐春风。正是三番两次尝试和归无咎拉近关系的马振。 马振抱拳一礼,笑吟吟道:“恭喜文道友大有斩获。” 若是心性稍差之人,迎上马振这劈头盖脸的一句,只怕就要露出少许破绽。甚至疑心马振是否有什么秘法,能够看穿与会竞价之人的身份。 但归无咎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马道友过奖了。看道友的精神气象,想来道友的收获同样不小。” 马振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岔过话题道:“拍卖会既已结束,前往‘荫谷’的通道马上就要开启。不知文道友是回临时洞府休整数日,还是立即启程?” 荫谷,是位于青木城北城门的一处深谷,当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五感皆闭,仿佛身处于天地之外的一处荒岛。 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延续太久,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能重见光明,出得谷外。 只是出谷之地,就不再是青木城了。所有人都会通过荫谷地下,无时无刻不在发动的名为“颠倒周流阵”的奇特传送阵,传送至一处名为“阳城”的所在。 阳城,是所有元婴境修士准备进入“怨灵界”的前哨站,也是第一处开始出现孔雀一族“蝉士”盘查的地界。占据绝大多数比例的孔雀一族的与会修士,和青木城异族修士合流,会从相同的入口进入阳城。 阳城之中,只要稍微等候人员齐整,便是“孟冬田猎”顺利开始的时辰到了。 而伸手不见五指的荫谷传送阵,其实就是一处机密场所,供诸位异族修士易容改扮所用。 归无咎答道:“文某人来时,已经将临时洞府退订掉了。即时便要往‘荫谷’一行。” 马振一脸抱憾,道:“那就不能与文道友同行了。” …… 一处小小的茶楼之中,靠着窗户处,有两个老者相对而坐。只是桌上摆放着的,并不是茶盏,而是一方棋盘,两只棋罐,盘中落下五六十子,黑白分明。 这两名老者,一位青袍长衫,须发皆银。另一位面无髭须,干净整洁。但是脸上干净的这位,额上隐约可见深深浅浅的皱纹,反而要显得比对坐这位银发老者更大上几岁。 小小阁楼之中,并无灯盏。但四周板壁,却总是传递出来一种奇异的反光之感,似乎桌椅墙壁,都被泛滥的漫天光华所吞噬。除了这两个老者,实在追寻不出此等异象的渊源。 精蕴物化,明澈表里。五行光华,凝练如一。这等境界,唯有过了那蛰眠一关的大妖,方能显化。 这两位老者虽然正在下棋。但是二人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每落上二三子,便往窗外望去。 窗外所见,正对着一条大道,一方石门,以及石门两侧绵延不绝的土墙。大道之上,陆续有人靠近,经由石门进入城内。 石门两侧,各有两个身着羽衣、手持令符的男子,似乎正在一一验视来人的身份。石门右侧丈许之外,又有一方六七尺宽的磨盘。 磨盘之上,端坐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双目半闭,双手结印;仪态安详从容,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仿佛正处于美梦之中。此人背后,隐约有五道光华回环一片好似水波荡漾。 只是,那五道光华,毕竟有强有弱。细看才能辨明,一道光华为主,其余四者为辅助,清气流光化作一道拂尘,在远近数丈来回游荡。 一连三人验视牌符之后,都是顺利入得其中。 现在立在门前的,是一个老实憨厚的壮年汉子。他倒是个有眼色的人,不待门卫吩咐,主动掏出一块牌符,双手呈递。口中言道:“七色孔雀一脉,湖灌山孔理。” 那两名长相也算阳光俊俏的守门人,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却把目光一瞥,看着那坐在磨盘上的年轻人。 磨盘上这位,环绕着的手指用力一按。只见那半似扫帚、半似拂尘的五色光华猛地在大汉脸上一刷。 那大汉的头脸,瞬间化作半透明的雾气状。一半维持原貌,一半却凝聚合流,化作一只黑色的苍鹰虚影。 那门卫嗤笑一声,道:“绯流沙鹰一族的道友,请回去再练上几年吧。” 那中年汉子先是一愕,旋即脸色一垮如丧考妣,十分难看,且又十分不甘。双腿也仿佛灌了铅一般,不肯挪动分毫。 那两名卫士,也不催促,各自双手环抱,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果然,十余息之后,天空中突然有一道雷霆降下,猛地正劈中这大汉囟门。这雷霆之中似乎暗藏着奇妙的空间之力,只听一声大喊,那浑身焦黑的中年汉子,便不知所终了。 阁楼之中,两名老者,见到此景后相视一笑,不以为意。继续黑白交错,落子如飞。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较为年老的老者言道:“镇卫东门孔员,在四门蝉士之中修为最高。但是以他修为之精,半日时间,鉴别出异族修士六人,蒙混过关的也是六人。可见今年敢来与会之人,道行远远超过往届时。” 可是对面那银发老者只微微一笑,却不回答。 银发老者手中捏着一枚白子,并未落下。足足等了十余息的功夫,笑言道:“孔端老匹夫。你输了。” 面相较老、名为“孔端”的老者,坐直了身躯向前一望,自己盘面大优,如何就输了? 银发老者左手蓦地抬起,摇了一摇手中罗盘,言道:“他靠近石门十息时间,你孔端并未发现端倪。这场赌斗,是你输了。” 孔端闻言一惊。连忙转头,望向石门一侧站立片刻的一位年轻人,大声道:“什么?这不是我孔雀一族的俊彦吗?” 数月之前,孔雀一族的族长言道,本次孟冬田猎,元婴境这一层,有厉害的异族修士前来试手。别说同等修为的蝉士,恐怕就连本族妖王,仓促间也未必就能看穿其真面目。 这位名为孔端的大妖,却心中不服。于是令一位好友,也就是面前的银发老者孔丹,手执门中堪伪存真的异宝“十二气天轮罗盘”作一赌斗。任一外族修士,近得门户十息之内,必定能够被他揪了出来。 孔丹望了一眼掌中罗盘,又抬首遥视远方,喟然叹道:“好家伙。混合了三位孔雀一族修士的气息,融为一道。其中之一,正是主持拍卖大会、即将成为我辈中人的孔缨。虽不能说示威,但这现学现卖的手段,何等自信?” “果然,当今之世,正是天才辈出、意气风发的好时节。” 孔端面目凝重,双眸紧紧地盯住石门处,观看良久,终于察觉出一丝端倪。 在石门旁边,立着一位方面宽袍,长相极为可亲的年轻修士。此时他面上含笑,正与两位门卫攀谈。 坐在磨盘之上的蝉士孔员,却心生疑惑。刚才密如拂尘的“澹虚光”照过,显露出一头极为英俊雄壮的孔雀本相,胜过今日入门的所有人。眼前这一位,是孔雀一族的与会俊杰无疑了。 只是眼前这人,始终给孔员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孔员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不知道友和五色孔雀一族的孔德,有什么渊源否?” 立在石门之前的年轻修士,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之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意,面容灿烂地道:“道友好眼力。孔德是我堂弟。” 孔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时,立在右手边的门卫出言道:“道友虽然验明身份无差。但是还是要留下姓名,录在碧瑶天柱之上。” 年轻修士想了一想,笑道:“五色孔雀一脉,孔明。”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古今渊源 博注之戏 那两名门卫,先是一愕,旋即想起这位“孔明”所展露的气象,竟不约而同地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孔雀一族的族人,本也有自图腾演化而来的古文。只是随着与其余种族交流渐深,自家语言逐渐废弃不用,转而用修道界中源自古道书的通用语言,姓氏也是以孔为姓。 至于名字,凡是身份尊贵、道途潜力较高,能够进入十二属神通分殿修行者,都是以单字为名;而出身、潜力较差的族人,才是以双字为名。 单字为名,以孔雀一族九大流脉的规模,姓名之重复是不可避免的。 孔雀一族之中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对于族中留下浓墨重彩、赫赫声名的大先辈,起名时常常避讳其字。这不止是因为尊敬,更是为了避免自家气运被前辈大能的意志镇压。 不过,后来者继承前辈之名后,若是能够突破这道枷锁,那么就意味着此人资质命数,非同凡响;异代同声,不弱先贤。 只是孔雀一族诞下子嗣之后,为人父母者,没有多少人敢于冒这个风险。 数十万年前,孔雀一族有一位名为“孔明”的大能,一反妖族修士只精通于本门血脉神通的常态,通览人文,精修数十种其余妖族乃至人道文明的神通妙术。一举成为当时妖王境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除此之外,此人更是精通阵法之道。直至今日,用以庇佑族中八处秘地的护卫大阵,便是这位名为孔明的大能因地制宜,妙手成就。其布阵方略,合称为《八阵图》,乃是孔雀一族之中秘而不宣的宝物。 本次拍卖会的压轴之物——《五方东流阵》,正是其中一道阵图的推演模仿之作。 而面前这位同名的“孔明”,用了先辈之名,但是气息茁壮,神韵精粹,显然渡过了承名之厄,前途极为光明。 录下姓名之后,“孔明”冲着两名门卫和孔员点了点头,便独自往阳城之中行去。 这“孔明”自然是归无咎的化身了。 他现在这幅面容,和当初在半始宗融合孔德、孔言的面貌又略有不同,是加上了主持拍卖带的孔缨;三人轮廓,融为一体。 阳城是一处古镇风格,街道纵横,聚落成衢。沿着棋盘一般的主干道,乃是砖瓦砌成,呈现水墨之象,黑白分明。而掩藏深处的院落、居所,有茅草搭成,有架竹为巢,有山洞穴居,也有土坑地室。种种民居,不一而足。 每一道房屋之上,都悬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这是屋中无人,气息镇定,自然而然凝结而成。若是有人居住其中,气脉变动,屋顶上的清气便会自动消失。 来到阳城之中的客人,尽可以随意挑选一座院落,暂时住下,静候田猎之会的开始。堪为主干道的几条纵横街道之上,更有酒肆、茶馆,各色店铺,相互点缀映衬,勾勒出一道奇妙的凡尘气息。 不单是孔雀一族,许多实力雄厚的大种族,都不乏这种仿佛凡人市镇的古地存在。甚至本族根本之地,也是依照此例建造。 太古纪元之前,妖族凭借本命神通、天赋法则,生而入道,长而修行,理所当然地主宰者这片天地。但是岁月绵暧,人道肇兴。看似柔弱无力的人族,将炼气法门提纯精炼,愈走愈远,最终得以自妖魔统治之下划出一片净土,直至划土封疆,鼎足而立。 妖族之中的有识之士,也曾深受震动。自感本族天资虽盛,但后学远逊。于是想要借鉴人道昌盛之法门。 不过,那时候的人道宗门,远未如今日的圣教祖庭、隐宗一般,立下门户基业,排场惊人。其传道布教之所,都是藏于深山之中。有大修为者,除却定时出世,寻访后学,点化有缘之外,寻常人也轻易不能见得。 这些妖族见不着正主,所学不得法,却把世俗人道文明中的建筑、文字、文艺、典章,搬取了许多过来,照例模仿。 这许多宛若凡民市镇的存在,都是彼时所立,一直流传至今。 归无咎在城中放眼一望,十有六七的房屋屋顶,俱是结有清气。可见空余住所甚多,也不急在一时。放眼自东向西望去,心中一动,随即加快了脚步。 这座小成中其余建筑都甚为朴素,一如凡民集镇。唯有城中心处造了一座巨大的圆坛,高约二三十丈,不知是何用途。归无咎来了兴趣,登时决定前去观看一番。 片刻功夫,归无咎赶到此处。但见两扇赤色铜钉大门完全打开,也无一个守卫之人。当中空空荡荡的一大片,任由十几个人来回走动,显得极为稀疏。 较为夺目的,可见大殿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棋盘”。 归无咎走到近处,才发现此物可比“棋盘”繁密得多了。棋盘是纵横十九道;而面前这四四方方的巨石,却是纵横三百六十一道,围成十二万九千六百个空格。 每一个空格之中,似乎填上许多文字,都是以姓名开头,附带着一串长长的数字。仔细观看一阵,似乎空格之内的文字,时不时地处于变化之中。 巨石之畔,有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衣着与石门外那两名门卫相似,约莫是负责管理此地的执事一类。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不知眼前此石,有何用处?” 这高瘦执事诧异道:“此处乃是‘碧瑶天柱’的投影之源,与会修士的名录所在。怎么,莫非这位道友不是来下注的么?” 他话音方落,归无咎身边来了一个华服青年,凝视着巨石寻找了一阵;忽地他面露喜色,又核对了姓名,自袖中取出一枚纳物戒,投到巨石上一个空格上。 说来也奇妙。这看似平常的巨石,在纳物戒与之接触的一瞬,似乎产生了一丝空间波动,登时将纳物戒吞没。 那华服青年似乎早有所料,见怪不怪。 归无咎眼尖,看到他所投入方格之中,书写着:孔应,九日巳时二刻。其下尚有九个指甲大小的方块。 原来,所有参与孟冬田猎之会者的姓名,都会被录入这一方巨石之中。为了防止同名混淆,姓名之后,还附带了本人进入阳城的时间,以为区分。 至于如此做的目的,说来有趣,并不是什么正经用途,而是为孔雀一族的族人,增添的一项与“孟冬田猎”息息相关的游戏。 孔雀一族九脉主城,皆立有一柱,正是九子一体的“碧瑶天柱”。柱上所录文字,正是自眼前这道巨石之中传递过去的与内容。 “碧瑶天柱”所属的“碧瑶堂”,说穿了等同于赌场,乃是供孔雀族人下注田猎会与会修士最终排名所用。 归无咎闻言愕然。忽地他心跳一跳,似乎感受到不知几千万里外,似乎有什么人物,隐约与自己产生的联系。 …… 在一处雄阔古朴的街道上,有两个年轻女子手挽着手,缓缓前行。 这两名女子都是金丹境界的修为,左手边的这一位,身着绿裙,额上点金,双眸灵动之极,一张圆润脸庞,看着憨顽可喜;而右手边这一位,却身着素裙,脸蛋修长,鼻梁微挺。虽无多余装饰,却气度不凡,清贞秀古。 孔雀一族的女子虽然都是相貌出众,但是长相气质能够和眼前这二位相提并论的,也是千万中无一。 这两名女子对于街道上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熟视无睹,自顾自的行走。尤其是气度清越的这名素裙女子,更是眉头微蹙,隐有愁容。 就在此时,那绿裙女子忽地一怔,旋即自袖中取出一物观看。倏尔露出喜意,道:“凌姐姐。你的‘四象梭’有着落了。” 素裙女子摇兽道:“墨妹妹。那件宝物姐姐早已放下了。经长老重新鉴定之后,那物的品质比想象之中尤高了一筹。最终成交的价格,不是原先预料的十五亿,而是五十亿上下!若是原先的价格,姐姐倾尽积蓄,也能勉强凑齐。但若是五十亿的天价,如何能够求得?” 绿裙女子瞪大眼睛,红润的腮帮子微微一鼓,只道:“事关机密,恕妹妹不能相告。姐姐你且随我来!” 随着便拉着素裙女子,半是飞遁,半是奔跑。 这两位神仙姿容的美人,不顾形象的在街道上发足狂奔,登时引来更多人的瞩目,甚至有许多人暗暗掏出照影石一类的宝物,将这影像留存。 终于,二人奔跑到一座金殿之旁,一块甚是雄伟的玉柱之下。那绿裙女子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凌姐姐,你能拿出多少积蓄来?” 素裙女子,略一迟疑,道:“除了一时难以变卖的资财,现在能拿得出手的,约莫八亿灵石。” 绿裙少女精神一振,道:“好姐姐。你资质在我之上。这回我帮了你大忙,以后你发达了,千万不要忘了小妹。” 素裙女子奇道:“小妹此言何意?” 那绿裙女子却不答话,在那石碑之上自上而下一阵搜寻,终于在离地三丈多高的地方,发现了“孔明”二字,登时一喜。 转首道:“姐姐将身上八亿积蓄,都取出来。” 素裙女子奇道:“妹妹是要……” 绿裙少女眸中泛出光彩,低声道:“就买他进田猎会前三!现在买,至少是二百五十倍的收益。姐姐可知道,不久之后你就是个大富翁了。” 素裙女子惊道:“墨妹妹……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绿裙少女低声道:“姐姐就别问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很厉害!买他必得第一妹妹不敢说死;但是买他前三,孔墨自信有十成把握成功。到时候万一赔了,小妹把本钱退还给你。” …… 第二百七十三章 栽培得法 生财有道 两位孔雀一族的女子孔墨、孔凌,窃窃私语商议了一阵,旋即来到碧瑶天柱旁边的大殿中。大殿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碧瑶堂。金光流转,明暗间错,极显富贵之气。 两人寻到一处柜台,通报了押注金额,押注对象的姓名、身份。核对完毕后,孔凌将身上积蓄取出,交由柜台上一个看着很是机灵的伙计处理。 碧瑶堂所受领的押注,单注价值最高的,甚至能够达到五百亿以上。孔凌下注八亿灵石,虽然数目极巨,但是那小伙计也能泰然处之,并不多嘴多舌。不多时,就将印信牌符定制好,交到孔凌手中。 只有一条,往常投注如此大额的押注,通常是老成多谋之人,通过极为繁复的计算,然后分散复投于数位有望前十的灵秀人才。 所仰仗的资本,正是这些高门大族对于本族天才的了解,远远胜过单听名声、仅有一知半解的寒门族人。利用双方信息上的不对等,精准撒网,最终能够收到只赚不赔的效果。 这碧瑶堂的赌博,往小了说是一场游戏;但是论本质,未必不是孔雀一族中财力雄厚的大宗,二百七十六年一度的敛财收割散户的手段。 在小伙计的认知之中,如这两个小丫头一般,懵懵懂懂的下一个风险巨大的巨额单注,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 小伙计不由往这两个少女身上多瞟了一眼。暗暗猜测,是否少女怀春,对于自己中意的情郎太过自信,这才将全部积蓄作注。 不多时,牌符取来。未曾戳上印记之前,牌符背面窄窄一条、仿佛镜光的文字之上,依稀可见“一赔九九九九”的字样。 但是,付讫灵石,戳上印记之后,镜光旋即一遍,呈现出更新之后的赔率:一赔三百九十一。 这赔率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本身目前已经投入的注额总数浮动。以孔凌八亿灵石之巨,必定会将赔率压低到一个相当小的数字。 不过孔凌、孔墨见到“三百九十一”这个数字,依旧很是惊讶。二人原本以为,一赔二百五十左右就已经很理想了。没有想到,本次拍卖会汇聚的财富,较载籍之中所录又要高出五成左右。 又过了半刻,一切都已办妥,两人手挽着手离开大堂。只是,孔墨喜上眉梢,似乎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孔凌却亦喜亦忧,怀揣几分希望,几分忐忑,缓缓踱步,愈走愈远。 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今日的举动,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握着。 说来话长。孔雀一族,算是妖族之中和人族最相似者,人族的心思之细,谋略的婉转变化,数十万年来,孔雀一族深为借鉴。 这身着淡裙的女子孔凌,资质本是上佳。只可惜护持她成长的祖父破境妖王未成,三年前身死道消,孔凌也失去了赖以荫蔽的羽翼。所幸其族门之中还有些积蓄,眼前金丹、元婴境界,修行之用,也不见得短缺了。 但是若再往后走,这一份底蕴就大为不足了。 偏偏孔凌门第出身颇不及许多盛族,个性又是柔中有刚,清冷自高。若是于族中同一辈的天才人物聚到一处,也很难合得来,平白生出龃龉。 孔雀一族的培养之法,也讲究因材施教,随人点化。 孔凌的闺中密友,娇憨可爱的绿裙少女孔墨,正是一位妖王的子嗣后代之一。孔端妖王——那日在阳城入口处,赌赛辨认归无咎真身的那老者便是。 如非通过这个渠道,孔墨也难以知晓这“孔明”的底细。 早些时日,孔端妖王似乎无意中和自己的小孙女提及,过两日通过碧瑶堂,帮孔墨捞些外快,积攒点零花钱使使。 这赚外快的法子,便是暗中告知孔墨一位潜藏甚深的天才人物的姓名,由她去下注。这位天才,除了孔端本人,和孔雀一族中几位身份极高的人物,再无一人认识。 只是孔端和小孙女有言在先,出手不可太过,下注独赢不超过五千万。否则日后消息传递出去,难免有损公肥私之嫌。 孔墨、孔凌两位闺中密友的关系,性格,早已被孔雀族中的老辣前辈捏得死死的。今日之事,虽非孔端授意,但完全在布局之人的掌握之中。 将来,孔凌直至成就妖王之境,都会觉得自己一身成就,是自家艰苦奋斗而来。纵然经历了几次机缘,也只会归因于自己运气姣好而已。 却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族中大能的布置,让她走上一条符合自身性格的道路,而非困居笼中。 …… 阳城,圆坛之内。 听高瘦执事介绍完有关“碧瑶堂”的种种讯息,归无咎暗暗诧异。想不到作为妖族的孔雀一族,竟有如此真实的烟火气息。 见归无咎似乎意动,高瘦执事连忙道:“此间虽然也可下注,但是规则却要简略一些。” 归无咎大感兴趣,问道:“有何讲究?” 高瘦执事言道:“九城之中,碧瑶堂内。下注有单买魁首、三甲、前十,甚至有混合下注多人的法子。但是在此地,作为即将参与‘孟冬田猎’之会的与会者,却只有一种下注之法,那就是单买魁首。” 说起来,孔雀一族虽然善于聚敛财富,但是在这一点上,却可以称得上“厚道”了。 最早先的时节,阳城和碧瑶堂的投注规则,是完全一致的。但如此一来,许多与会者自信满满,纷纷选择投注自己进入前十。甚至倾囊下注,希冀借此一举暴富。但是最后事实如何,可想而知。 稍微出点血,还算是好的;甚至有不少人,将自己维持修行的积蓄都贴了进去。 参加“孟冬田猎”,机缘没有得到,反而自己还要大大的赔上一笔。 于是孔雀一族便修改了规矩。你若选择在阳城投注,那唯有一种下注之法,那就是单买魁首。在这一道规矩之下,除了实在盲目自信之人,绝大多数与会者都是收敛了许多。 归无咎心中一动,忽地道:“来到此地之人,未必就要人人单买自己。我若是想要下注别人,不知赔率多少,如何做出决断?” 高瘦执事连忙道:“容易,容易。”连忙自袖中掏出一块令符,呵一口气,对着那巨石一转。其上排名字迹立刻发生变化。 归无咎抬首一看,暗暗点头。 他心中笃定,孔雀一族敢下巨资重注的,必定对于本族的天才人物极为了解。所以这个榜单,可以看成是于孔雀一族当代俊杰的名录。 依上而下,由高到低牌序,最引人注目的几个姓名,映入归无咎的眼帘。 第一名,孔萱,二赔五; 第二名,孔郊,一赔六; 第三名,孔覃,二赔十五; 第四名,孔萤,一赔十一; 第五名,孔馥,一赔二十一; …… 归无咎将这些人的姓名,一一牢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赔率最低的孔萱,和第二名孔郊之间,相差了一倍以上的赔率。 由此可见,这位名为“孔萱”者,应当是孔雀一族元婴境中数一数二的嫡传弟子。也是归无咎最不可轻忽的劲敌。 归无咎又问道:“不知这一场赌斗,总共是多大的盘子,总计有多少灵石投入?” 高瘦执事道:“这一场赌斗游戏,是孔雀八部族众皆热衷参与的大盛会。但凡稍微有些身家的家族,都会投入不菲钱财,经营一番。万川归海,这盘子也积蓄的大得很。约莫总有六七万亿的存量。” 归无咎闻言暗暗吃惊,这几乎相当于大半个宗门的财富了。 高瘦执事又道:“不过,这竞买计算门类繁多。单买魁首独赢,哪怕只有一人中了冷门,也不可能卷走全部的财富。” 归无咎微一点头。 将毕身身家投入其中,是没有意义的。若是归无咎下注十万亿,那么赔率便会打压到二倍以下,所赚金额总数并不会变化,反而会引起无数不明就里之人跟风来投。他的目标,是将所有存量一网打尽便可。 但是出价过少,同样也不合适。若是如此,万一有哪个好心人对于这位“孔明”真人极为看好,加注数目还要在归无咎之上,那么到时候别人吃肉,归无咎便只能喝汤。 考虑妥当,归无咎自巨石之上寻到自己姓名,笑言道:“买‘孔明’魁首独赢。下注一千亿灵石。” 高瘦执事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疑似自己出现了幻听。 当归无咎将一枚枚纳物戒丢入巨石之上,他的排名位次也在不断地上升。待一千亿灵石尽数被吞没,“孔明”的名字才再度稳定了下来。 孔明,排名总榜第十一位,一赔率四十七。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试用二珍 狩猎规则 离开城中圆坛之后,归无咎随意寻了一处庄园入驻,布下简易阵法。 乘着还有几日余暇,归无咎决意先将拍卖会上得来的宝物消化吸纳,尝试其妙用。从道理上说,其功用定是真实不虚的;但是唯有亲自试过,才能安心。 等到晚上月华渐出,弦月高挂时,归无咎取出蒲团模样的“映月莲台”,再将飞舟顶上打开一道天窗,引着月光落下。 尝试行功,前后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今日是初九,月相渐凸。归无咎在行功之中仔细体验,果然能够起到修炼速度增幅倍许的妙用。 不过,只这一步还不算完。归无咎再依次动用元玉精斛、服用清妙玄露。果然,气机流动的速度臻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三种增幅,并行不悖。 一时之间,归无咎竟生出一种幻觉,似乎自己的灵根资质,达到了四五品的程度,已经称得上通常意义上的“天才”。当年越衡宗冲霄阁所收录的弟子,也不过是以四品资质为限。 甚至于归无咎生出一道感悟,若是就以这样的速度闭户行功,不过四五十载,道门功法便可真正结成元婴。 须知今日距离他道功结成金丹,才过去了数载而已。这个速度,已经不是四五品的灵根所能及了,而是三品以上的最上乘资质。 这是因为,归无咎成就金丹之时,丹品变化趋于极致;金丹二重、三重、四重的入围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三重境界已经提前完成,等于跳过了金丹一重境的金丹圆满修士。日后的全部修行,都是在补足金丹一重境的丹力积蓄。 寻常金丹修士的数次破境前后的种种迁延徘徊,道心障碍,对于归无咎来说并不存在。 但是归无咎却知,白天时“映月莲台”无法生效,所以这个时间还要再往后延伸十余二十载。 在这样的修行速度下,归无咎心头,蓦然涌起一种干劲十足的鼓舞之念。似乎修行不但不是一种苦差,反而是世间最为有趣之事。 将映月莲台收起,反手又将反吞双子珠取出。 握持此珠端详半晌,归无咎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 在拍卖会时,归无咎就曾经想到,此物可以和拾遗书简配合使用。先使用拾遗书简挪遁至远方,再遁入反吞双子珠中,以绝了敌手守株待兔的念头。 但是仔细考虑,归无咎却发现,似乎还有一种更直接的变化。 无论是黄阳界还是半始宗那小界,归无咎都曾亲身试验,依靠拾遗书简,能够完成在大界与小界之间的往来穿梭。 那么反吞双子珠所营造的颇有小界风范的芥子空间,是否可行呢? 既然想到这一点,那就立刻去验证。归无咎先在原地留下一枚书简,然后双手持宝,念动口诀。待遁入芥子空间,再度留下一枚书简。将双珠收于界中后,感应第一枚书简所留阵基,发动心法。 果然,下一刻眼前景象变幻,归无咎已经再度出现在院落之中、飞舟之内。振奋之余,再感应芥子空间之中的第二枚玉简,动用法诀,瞬间又回到了反生双子珠内。 归无咎甚是欢喜,这个想法果然可行。 仔细思虑,归无咎几乎要长笑出声。如此一来,此物哪里还只是一件固守之宝,简直是一项完整而严密的大神通的核心。 虽然此物在成道之后会失去作用,似乎潜力甚低;但是在成道之前,几乎是多了一门不亚于空蕴念剑的核心手段。 尤其是若将此宝事先布置,主场作战。等于归无咎身边,多出一个可以随意遁出、遁入的空间。 无论是他的真身,还是许多待机发动的神通、法宝。利用这处空间作为中转,几乎可以在攻守之间,形成千千万万种变化。 进攻的突然性,瞬息间的绝对防御,又或是事先埋伏后招。归无咎思之便觉神往,忍不住现在就要沉溺其中,设计围绕于反生双字珠的战术思路。 这件宝物的价值,在归无咎预想之上。 只是,此时再将这件宝物仔细摩挲,归无咎却觉出其灵性似乎稍稍受损了些许。 看来这芥子空间毕竟不同于真正的小界,以拾遗书简往来穿渡,对于其空间的稳固大有破坏。仔细查看此珠受损的程度,归无咎大致判断出来,一次使用六七次,总不成问题。 只要损伤还能复原,止战之后,将其交由小铁匠时时锻炼温养,总也能恢复得七七八八,并不算太大的麻烦。 此时尘埃落定,归无咎接下来所想的,便是在这阳城之内,多多探查,看看是否能够接触到孔雀一族的俊杰。尤其是今日牢记心中,赔率排名在前十的弟子。 只可惜第二日出门转悠了一阵,阳城之内的客居之中,但凡远远感到气机旺盛的,无一例外,皆是用上乘禁阵牢牢护住府邸,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范。 无奈之下,归无咎也只得返回自家洞府,安心修炼。 但是,就在第二日子夜,归无咎的与会牌符之上,突然一道耀目的光华升起,随即仿佛万千虫蚁,浮动攀爬,凝结成一片致密的文字,飘浮在空中。 不止是归无咎,阳城之中,所有的与会修士,所携带的令符,都呈现此等异象。显然是孔雀一族,在“孟冬田猎”正会开始之前,临时宣示的文诰。 这文字清亮纯净,远远胜过月华灯火,甚至穿透禁阵,点亮一座座民居。施展此术者,必定是极罕见的大神通者。 归无咎提起精神,将这文诰从头到尾仔细阅览一遍。若是和比试规则相关,那断然不可错漏了一字半句。 一刻钟后,其中所载全部内容,牢记于归无咎心中。 今次田猎之会,怨灵界中的情形,与往年稍有不同。 往年田猎会所捕猎的怨灵,其形貌都是一般的人形骷髅,总以数量繁巨为胜。纵然这些怨灵之间也有实力高下之别,但是到底不足以形成明显的区分。 而本次田猎之会,怨灵却位分五等,形成五种层次的形态变化,实力也随着等级提升而大有不同。 第一等名为“五畜”,怨灵之形,乃是鸡、犬、牛、羊、猪五等家畜的形貌,其战力大约相当于金丹后期到元婴初期。 文诰中特意说明的是,这境界划分,乃是以修道界中最普遍的修道者的实力来定义。 换言之,有资格参加孟冬田猎的妖族精英,哪怕真的只有元婴初期,对付“五畜”层次的怨灵也极为容易。甚至打败下一级别的怨灵,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等名为“五毒”,其形貌却是化作毒蝎、毒蛇、毒蛛、毒蚁、毒蜂五种形象,其实力约莫相当于最寻常的元婴中期修士。 第三等怨灵,名为“五兽”,乃是化作虎、豹、熊、狮、象五等猛兽。实力更进一层,相当于元婴后期修士。 第四等怨灵名为“五灵”,乃是化形为青狐、白鹿、苍猿、古鼍、桑鸟五种异兽,唯有精英层次的元婴后期修士,方能将之降服。 第五等怨灵名为“五凶”,乃是五火夔牛、黄足鵩鸟、丹林铁鹤、皋阳獞兽、九采精蛟五种凶兽。唯有妖族中真正杰出的元婴巅峰修者,方能战而胜之,取了功果。 所有与会修士,一开始进入怨灵界后,只会见到“五畜”层次的最低等怨灵。唯有在一个月内,捕猎一万只“五畜”层次的妖兽,方能进入下一个层次。 进入下一个层次的修士并未被挪转至他处,与处于第一层次的修士一道,同样处于怨灵界中。但是双方却再也不会照面,好似处于重叠的平行空间一样。 可以推断,第二个层次,唯有“五毒”怨灵存在,再也见不着一个“五畜”层次的低等怨灵。同样以一月为限,若是不能捕猎三千只“五毒”怨灵,无法捕猎第三等的猎物 第三层、第四层的规矩大同小异,一月之期不变;只是捕猎怨灵的限额,变成了一千只和三百只。 每杀死一只怨灵,所收纳“武功”便会收纳于自家牌符之中。 此处所谓“武功”,非是武术之意,而是如文功、善功一般的计量功勋之法。以武力杀伐见功,故名之曰“武功”。 若是一月之期已到,有人未能晋入下一层,那么既不会当场判负,也不会驱逐出境。你依旧可以留在界中,捕猎低等怨灵。但是如此一来,距离前十甚至夺魁,那就彻底断绝希望了。 因为低等层次的怨灵,虽然数目庞大,但是所包含的武功值却极为稀少。 “五畜”之属,数量数倍于“五毒”;而“五毒”之属,数量又数倍于“五兽”。甚至最后一层五火夔牛等五凶,每一种仅有五只而已,总数不过二十五只。 但是若论武功总数,怨灵界中所有的“五畜”一类相加,只不过占了本次释放的全部武功的百分之五;“五毒”之总和,占了百分之十;“五兽”全体,占百分之十五;“五灵”相加,占百分之二十。 而最后那二十五头凶兽;却占据了足足一半的“武功”!等若斩杀了每一头凶兽,就吸收了怨灵界释放出的百分之二的武功,更相当于将全部“五畜”怨灵消灭了百分之四十。 所以,若想尽可能取得更高的排名,那就唯有尽快突破至下一层。 若是哪一位天才俊杰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第五层,将其中所藏凶兽尽数斩杀。那么就算剩余功勋归于一人,也不足以与之争锋了。 乍一看这个规则对于执“止符”者有利;但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执“争符”者,击败同道后,除了获得“武功”外,对方所击败的怨灵之数同样归入本人。这却能够大大加快执“争符”者的破关时间。 ……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入界启争正当时 但是若以为这规则对于“争符”者有利,那又不然。 若你当某一位执“争符”的武力强横之辈,若并未遭逢旗鼓相当的敌手,便能累败同道,迅速破关,最终夺魁,就想的岔了。 往届的田猎之会,若是与会之人感受到自己捕猎的怨灵数目已经足够,便可以选择启动牌符,顺着牌符的牵引之力,提前离开。 引动牌符,前后约莫需要一个时辰时间。只要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施法并未被打断,那么就能溜之大吉。 本届田猎之会,执“止符”者依旧可以随时离开;而执“争符”者,除非在第三层之后被敌手击败,方才可以选择离开。又或者确定了排名再也不会变动。否则便只得在怨灵界中,一直等到田猎会结束。 也就等同于,一直等待挑战者的出现。 试想,哪怕是有人一鼓作气,以最快的速度突破第五层,甚至将二十五头凶兽一网打尽。那可想而知,接下来此人便是众矢之的,必将迎来后来者的围攻。 所以,执“争符”者破关虽速,但是究竟选择以一个怎样的时机进场,依旧是一个大可衡量的问题。 这一道新规则,并非刻意垂青于执“止符”又或“争符”的某一方。而是有利于真正的强者脱颖而出,大大降低中途败落的风险。 接下来数日时间,因为所有进入阳城的与会修士都十分谨慎,选择深藏居所之内,唯恐漏了底细。所以此地的气氛,也十分沉闷,唯有各人暗中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而已。 就这样,又过了五日时间。 这一日辰时,归无咎跃出门户之外,脚踩遁光,遥遥悬在百余丈高的天空中。放眼鸟瞰,各色民居屋顶之上的清气已经散去的七七八八,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住户中,都迎来了暂时的主人。 归无咎迎空飞掠了一圈,心中默数。居所有主者,已经超过了十万之数。看来田猎开启,已经迫在眉睫了。 在所有人都谨慎深藏之时,有这么一位肆无忌惮的人物在空中飞遁,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似那孔雀一族本族之人,自然有互相熟识的同道。互相问询打探,竟然真的让他们得了讯息。 此人是本次田猎会赔率排行第十一位的热门,孔明。 只是这消息到底是从守门卫士,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泄露出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单就此一条,便能看出孔雀一族与会嫡传的神通广大。 十五日,子夜。 圆月高悬,清光四溢。这光华铺洒在阳城,显得所有的建筑都翠嫩了几分,好似年轻了数千、数万载。 但是,距离子时还有三刻钟上下时,阳城之中的修士,便有不少人觉出异常。仿佛这月夜光华,有些飘忽不定的样子。约莫一刻钟之后,几乎所有的与会者都觉察出变故,于是都纷纷出门观看。 归无咎每夜都是要动用“映月莲台”,沐浴月华之下修炼的。此时他自然是最先觉察出异常的几人之一,早已跃出飞舟门户之外,仰首细看。 月光之中,依稀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似乎一只蝌蚪般,在宛如银盆的圆月中上下左右,游动不休。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小小的阴翳,才使得月色不匀,恍恍惚惚。 又过了一刻,那小蝌蚪愈来愈大,最终那圆月呈现中各种奇诡之形,明亮处与黑暗处,似乎各占一半,容貌万变。 这种忽明忽暗的变化持续了足足一刻钟。忽然,仿佛蛋壳被打破一样,那圆月之中的黑影蓦然钻出了月形的限制,大小也随着暴涨了千百倍,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的四分之一! 看此物形貌,仿佛酷似一只黑犬。 与会众修虽然俱是功行杰出、见多识广之辈,此时也不由感到愕然。各族先古神话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与“天狗吞月”类似的传说。 但是“吞月”也就罢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狗形同小鸡破壳一般,是从月中孵化出来的。 唯有少数对于本族掌故极为精审的孔雀一族精英,方才见怪不怪。有心于本族有关于“孟冬田猎”载籍者,必然能够知道,出现这一道异象,就是田猎之会,即将正式开始了。 果然,那化身巨大黑影的天狗,在空中逡巡了约莫一刻钟上下。只待子时一至,立刻后腿一蹬,张开巨口,露出獠牙。纵身一跃而下,然后将整座阳城一口吞了下去! 所有的阳城与会修士,一齐感到眼前一黑,旋即自己的身躯似乎轻飘飘的浮动起来,东南西北,浑不可辨。 …… 待归无咎眼前重见光明时,眼前景象大异,他心中有数,自己已经置身于怨灵界中了。 放眼望去,远近四外,依旧有数之不尽的人平白出现在天地之中,好似被投放异界的扬尘。其人看似近在百余丈内,但是旋即就化作一个微小的小点,咫尺天涯,消失在远方。 不过,原本身着各色服饰的与会修士,此时虽然妆容相貌没有变化,但在归无咎目中,一身衣衫,却只剩下了黑色、青色两种颜色。 归无咎低头一看,自己所着服饰,也变成了其中一种接近深紫的黑色。 这一道变化不难猜出缘由。只分为两色,多半是执“止符”者一概身着青袍,而执“争符”者一概身着黑袍。 就在此时,归无咎身旁落下一个人来。 这一回,是真正正正的出现在“身旁”,而非似近实远,看着在眼前,实际上却在千里之外。 此人方面阔额,骨架甚大,同样身着一身黑袍,分明是一位执“争符”者。一身修为,在与会之人中似乎也处上品之列,但是距离最顶尖的一批人,显然尚有差距。 此人定了定神,见到归无咎在旁,不由一愕。略一犹豫之后,走上前来,道了一声:“孔明道友。” 他竟然是认识归无咎这位夺魁的第十一号热门的。 此人面对归无咎的态度,虽然有几分谨慎,但也并不害怕。眼前所有修士并未开始狩猎,武功均为零。虽然双方同为“争符”一途的修士,但是也没有互相出手的理由。 归无咎点头回应。双方并未有过多交流,此人便远远离开了。 归无咎定了定神,纵身飞遁,感受这“怨灵界”中的环境。 既然名为“怨灵界”,那么此地气息的阴森鬼蜮、针砭入骨,归无咎早有心理准备。只当是进入了大世界中某一处恶气汇聚之地便罢。 但是此时用心感悟,显然此地的气象与归无咎想象中并不相同。 这所谓的“怨灵界”,除了气候比外界稍微炎热一些,空气中多了一种仿佛铸铜锻铁的干灼躁烈之气,令人稍稍感到压抑外,其余竟然与外界相差不大的样子。 而这种程度的压抑气息,恐怕尚不如归无咎以今日修为再入黄阳界所受的境界堑隔的压制,最起码对于修道之人的斗战作法,不会产生丝毫影响。 环身一顾,归无咎蓦地感到身上二物似有不谐。 反手取出,却是云中正二副印和反吞双子珠两件宝物。 此时“云中正二”副印,依旧明光玉润,一看就是上乘奇珍的品相。但是其中所藏姚纯上真等人所留的四道法术,却仿佛销声匿迹一般,再也寻不见踪迹。而反吞双子珠,似乎变成两枚极为普通的石珠,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 这两种变化,一是天时,一是人为。 在怨灵界中交手,并不拘束入内之人采用何等手段。反正如“恒器”、“天祭器”一流的重宝,以入境之人的修为,本也御使不了。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甚手段,尽可以施展。 但天玄上真、妖王层次所附赠的秘术手段,就不在其列了。若是这等存在留下后手,轻而易举便可教人田猎会中夺魁。这一场比试,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所以就在刚才“天狗吞城”的一瞬,实际上附带了一重秘术。会将与会者身上所携带的妖王、天玄上真层次所留手段过滤,使之暂时失效。唯有出了怨灵界,自然就能恢复本来。 至于反生双字珠的变化,是怨灵界中的空间规则特殊。除了精巧的纳物戒一类的宝物之外,其余芥子空间一类的法宝,在此地都会暂时失效。 …… ps:下午依旧要处理卖房子的事情。有可能今天只有两更。 第二百七十六章 牛刀小试 初作谋划 怨灵界中的风景,目中所见,与归无咎所料也大有差别。 归无咎面前,是一片茂林,只是这些古木无论树干枝叶,尽是一种奇特的枯黄色。这森林左右望去,一望无际;但是纵深却不宽阔,约莫只有十余里上下。 森林之后,是一片寥廓平原。平原之上,长满寸许高的枯黄小草。这片原野宛如一条玉带,横贯东西,宽度与面前的森林相若。 视线越过了原野,却是一道横山列屏,高约千尺上下,左右延展莫能溯源。比较两侧山脚到那山巅的距离,同样十余里左右。 横山之后的阴面,紧连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水色幽暗,看不见半点光泽,尺许高的浪头上下涌动,暗合着一种奇特的韵味。 更奇的是,这条河流的对岸,依稀能见又是一片相似的密林,宛如归无咎目前景象。 森林,原野,山峦,江河。 四种地貌,仿佛四种材质的千层饼,无穷的循环往复,次序也丝毫不差。这种奇特的景色,包括此处尚显温和的气象,远不是怨灵界中的真实风貌。 这处孔雀一族经营已久的秘界。为了使得深藏地下的怨灵可控,其所花费的心力非同小可。既然已经到了所有怨灵形态变化、实力强弱都能完全控制的程度,那么对于环境的修整塑造,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 就在归无咎放慢遁速和高度,缓缓观察此界地理时,一阵阵轰隆隆的声响,与马蹄声有几分相似,但是明显又清脆零散了许多,不住地传入归无咎的耳中。 随后可见,面前枯黄色的密林,泛起来滚滚烟尘。 归无咎稍起遁光一跃,穿越这片树林,立在十余里外的原野之上。 但是那树林之中的声音机敏之极,同样改换了方向。烟尘一纵一返,瞬间变得散乱起来。不过片刻功夫,这成群结队之物就冲出密林,出现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见之哑然。 一群……猪? 看来,孔雀一族将怨灵列分五等,所起名号也甚是精确。第一关的怨灵,名为“五畜”。 眼前这一群猪,并非是黑皮厚甲、鬃毛如刺,獠牙尖利的黑色野猪。而是正如其名,仿佛“家畜”一般的白毛肥猪。 白白胖胖,肌肉白中泛红,身躯滚圆,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憨厚。除了体型比寻常家猪略大几分,鼻中呼出丝丝热息外,全然看不到一丝野性与戾气。 只是,这怨灵所化的肥猪于名目上倒是贴切了,但是未免不合常理。从这一片幽古繁密的森林中,钻出一大群又白又胖、较圈养还要肥大三分的家猪,确实给人一种极古怪的感觉。 一时间,归无咎竟未生出将之出手斩杀的念头。任由这约莫一百五十六只的猪群向着自己缓缓靠近。 但是,当这一群肥猪靠近到归无咎百丈之内时,登时生出变化。 却见这百余只肥猪,双耳逐渐立起,眼中布满血丝。同时身躯也白中泛红,逐渐化作血色冲盈的艳红;望向归无咎的目光,也逐渐凶厉起来。 突然,身处最前方最肥、最壮的一只大猪,忽地双眼一眯,后足一磴,猛地向归无咎扑来。其肥厚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似乎极为矫健,与它的身躯颇为违和。 有了这一头大猪领头,其余百余只肥猪也都纷纷跃起,瞬间就将归无咎团团围困。 归无咎立时来了几分兴趣。 他也不急于将其斩杀,反手取出一块六角阵盘,默运法力。登时几道清光自这阵盘之中跃起,化作一个仿佛六棱柱的奇特空间,将自己牢牢护住。 这件法宝,乃是在云中派库藏之中闲逛时,为了锚定“真祭器”一类的宝物威能,随手所取的一件防御之宝。论防守之功,别说和越衡宗真传令符相比,就是较之于星月门所赠“无锋箭”,威力也大为不及。 但是用来对付这一群家猪,却也足够了。 以归无咎突破“丹中之婴”后的修为,纵然是面对寻常的隐宗真传,也能一式胜之。这一群只有元婴初期的怨灵,对他造不成丝毫威胁。若要斩杀,一出手便可打发了。现在之所以先静观其变,那是存心观察此物的手段。 这百余只肥猪,前仆后继的向着阵盘所化的光罩之山冲击。虽在坚牢防守之下屡屡受挫,但毫不气馁,反而凶戾之气愈来愈盛。 过了一阵,归无咎已经看出端倪。 这一群显化家猪的怨灵,大致掌握三种,又可以说是五种手段。 其双目连眨,精光绽放,颇为类似一种伤人神魂的神通法术;而一对招风耳不住地晃动,却能暗暗动摇近身之人的血脉气息流动。 这两种手段,可说是两道不同的法门。但是这肥猪往往将之同使,因此又可以看做一套相匹配的杀敌之法。 同时,其口中善能呼出浊气,鼻中善能呼出清气,两者相配合,颇能收水火相济、龙虎调和之效。和人修相较,的确也能算一门在二三流宗门中马马虎虎的神通了。 至于其最后一重手段,正宛如武道力修半的贴身斗殴之法。这些肥猪看着臃肿痴肥,其实前足甚为有力,若是一个冷不防,在人前胸后背磴上一脚,也必定是极不好受。 观察一阵,归无咎心中已经有数。 这白猪怨灵的五种能力,暗合其气息运持的五种道理。二、三层之后的怨灵神通如何,归无咎尚不敢断言;但是第一层“五畜”的其余鸡、犬、牛、羊,必定是也眼前这一群肥猪大同小异。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蓦然发觉,自己似乎还小看了这一群猪妖。 口鼻之中的清浊二气和蛮力手段倒也罢了。那看似不起眼的耳目神通,单一使来或许威力不著,但是随着群猪汇集,竟尔能交映共鸣,使得威力节节攀升。 若是将哪一位与会之人丢进数千数万只白猪的围攻之中,此人必招架不住,难免气息翻涌,神魂受创。 抬首一看,由于这百余只猪造成的声势实在太大,远处密林之中,又有三倍如许的猪妖冲到近前。 归无咎唯恐有变,微微一笑。“山河万里”瞬间瞬间脱手,化作一道凌厉刁钻的弧线,来回往复,在一息之内环身飞遁三十六周。 归无咎身躯之外的不远处,宛如一朵朵鲜花盛开,血色飞溅。剑如惊鸿游龙,去住无定,百余只白猪呼吸间就已殒命。 又一挥手,此剑远游千丈之外,一阵往复激突,将尚未到近前的三百余只猪妖一并斩杀。 只是,杀灭五百余头“家猪”之后,地上却并未留下一地尸体。刚才明明清晰可见的鲜血飞洒、染地如赤的景象,也悄无声息的暗淡下去。 归无咎放眼一看,每一只肥猪的尸体处,都留下了一个二寸见方、手指长短的小木盒。正要伸手捞过来看,那木盒却都如不存在一般,尽皆缓缓沉入地底,好似这五百余只白猪,从来不曾出现过。 牛刀小试,归无咎心满意足。但是就在此时,归无咎忽地觉出,身上一物似乎发生变化。 取出来一看,正是本次“孟冬田猎”的与会牌符。 此时,牌符之上的纹饰与繁密文字,尽皆不可见。正反两面,都显化成一道极为简易的形制,还有少许数字。 归无咎将牌符抬起来再看。 正面字迹分为两行。最上方是小小的“武功”二字,其下是醒目的红色数字“五百一十一”。归无咎心中默数,方才斩杀的显化猪形的怨灵,的确是五百五十一只。 看来在第一关中,最低等的“五畜”一级的怨灵,每一头都代表着一点武功。 和“武功”二字呈现对称、体例相近的,是另外两个字:“排名”。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是每一个人都能实时知晓自己目前在怨灵界中的成绩排行第几,那么对于其人策略的选择,保守抑或激进,将会带来重要的判断依据。 只是归无咎往下一望,这“排名”之后果然也是数字,但是排布却有些奇怪。 第一行是一串数字:“一百一十九”;然后用一个小点隔开,紧连着一个“十一”;那“十一”之后,同样隔了一个圆点,最后是一个单独的数字“二”。 难道自己目前五百一十一点武功,排名十一万九千一百一十二名?在所有十余万与会者之间,排名倒数? 归无咎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别的不说,归无咎心中笃定,某些心性较自己尤为谨慎、到目前为止尚未出手的与会者,必定大有人在。 就在此时,归无咎突地发现,最后那个数字“二”,在刚才已经变成了“一”。 回顾现在时辰变化,归无咎蓦然省悟。这三个间隔的数字,不是当前的排名,而是一个倒计时。多算三刻钟时间,一百二十天之后,确保所有未被淘汰的与会修士都进入道最后一层“五凶”之域,这排名提示才会正式开启。 将这令符翻转过来,所显示的内容就简易的多了。 自上而下分为五行,前四行都是一个“零”字;第五行却是一行数字——“十二万三千二百三十九”。 这五行数字并不难猜,乃是突入每一层的人数。眼下所有与会者皆未能斩获一万武功,所以前四个数字才全部是“零”。 归无咎突然悟到,虽然不能实时掌握排名。但是如能顺利掌握进入进入下一层的人数和时间,对于自己制定捕猎计划,依旧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归无咎心中一个计划立即成型。 事不宜迟,在此处深埋藏下一道“拾遗书简”后,归无咎立刻召出一枚飞遁之速属于最上乘的飞舟,纵身一跃而上。 …… ps:以后万一还有事,尽量之出去半天。这样还能保证两更。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依旧是三更。 第二百七十七章 谋划全局 争斗伊始 剑光游动,青芒湛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操控“山河万里”和“小苒依依”一横一纵,盘旋回转。一朵朵绽开的血花,铺洒泛滥。剑光直下,一左一右呈现夹击之势的两群怨灵化形纷纷殒命,化作指头长短的小木盒,隐没于地下。 观这两群怨灵形态,面前是一群约莫七八十只、三尺高低的黄狗;身后一群数量更多、尖角长须的山羊。 这两群怨灵被尽数杀灭之后,归无咎牌符之上的“武功”数值立时有上涨了二三百,达到了二千三百七十五。 此时距离初入怨灵界,已经是五日之后;归无咎的这个狩猎速度,绝不算快。 不过归无咎微微一笑,对于自己的进度却并无不满。这五日时间,他狩猎怨灵其实只是顺手为之,真正所要经营的手段,其实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 怨灵界中,元婴境与会者所参与的田猎会场,运气机感应,距离甚是迢远。但是此界之中规则奇妙,归无咎锚定遁速,似乎用最快的速度飞遁七日七夜,便可环绕此界一周。 归无咎这五日所做的事,就是纵横怨灵界中,厘定地域之后,陆续将二十枚“拾遗书简”尽数埋下,同时将能够感应气机的法阵同时布下,再施以隐匿手段。 如此一来,归无咎就掌握了二十个可以观察界中虚实的“哨点”,同样也相当于二十个微小的“传送阵”。 归无咎虑事向来周密。 在甫一看到本次田猎会狩猎规则时,归无咎固然惊讶于第五层空间二十五只“五火夔牛”等凶兽,竟能占据武功总额的半壁江山;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前四关等阶较低的怨灵化形兽,同样是占据了二分之一的份额。 只是对于旁人来说,其数量太多,劳而无功,并不值得花费太大的心力,还是以尽管破关为上。但归无咎自忖有拾遗书简和上乘法阵在手,稍作布置,便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尽管如此,归无咎对于是否要选择此法,最终还是有几分顾虑的。 最大的难点,是他无法掌握其余与会者的捕猎进度。第一关还好说,目前所有人都是处于白手起家、自食其力的阶段。 依据归无咎的推算,若是维持巡逻不断的话,平均每半个时辰左右,能够遇到一批数量在百只上下的怨灵兽群。 若是捕猎不停,突破第一关的时间,最快的约莫在五天左右,算起来时间也快要到了。 但是到了第二关、第三关之后,其中情形就不易估算了。 若归无咎沉溺于将前四关的怨灵尽数网罗捕杀,而不能准确掌握破关较快者的进度,那么最终二十五头凶兽一旦被尽数瓜分,那就大非归无咎所愿了。 所幸这与会牌符竟能及时掌握进入每一关的动态。有了此物相助,归无咎方才能下定决心,以自己的节奏尽可能地掠取每一关猎物,将前四层的武功值也尽量掠取。 再过数日,等归无咎完全布置完整,等若归无咎立刻具有了二十倍的行动力,凡是出现在观察法阵位置的怨灵兽群,归无咎都可以及时赶到,将之捕杀。 怨灵是小;更显著的目标,当然是身着黑袍的修士。 就在此时,归无咎感到身上所携牌符,忽地绽放起一丝黄芒。举起来一看,正面除了时辰变化之外,无有不同。翻转过来,果然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 上下五行数字:零,零,零,一,十二万三千二百三十八。 这第四行的“一”字很是此言,说明已经有了第一个实力与勤勉兼备的与会者,集齐一万武功值,率先进入到第二层。 归无咎数了一数袖中尚余的七枚玉简,暗道自己也要再加快进度了。 …… 距归无咎所处位置六七千里外,一道遁光在天空之中疾驰。此人身量甚是高大,一派仪表堂堂。尤其背后一袭披风,迎风滚动,声势不凡。 不过此人现在阴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的样子。 看那披风之后书竖直写了一行字迹,正是在青木城符节殿引起轰动、在阳城入关时又使得检查之人侧目而视的十个大字:六翼虎族小妖圣炎青山。 炎青山确实心情很差。 表面上的原因,是他本来身着一件白色披风,白底黑字,那“六翼虎族小妖圣炎青山”十个大字,异常醒目凝视,声势不同凡响。 但是进入怨灵界后,却发现所有的执“止符”一脉的与会修士,一身服饰都被莫名地染成黑色。于是他那披风上的字迹,几乎混同一体,完全分辨不出。 炎青山身上,除了灵石与二十余件上乘宝物外别无所有;他所修神通又非擅长变化的一类,一时还真没有其余手段将其纠正。 他先是尝试割破手指,以血色将那十个字迹染红。 但是看似大红色的血迹,和那深色背景一旦融合,立刻呈现出一种深湛的红黑色,完全不能达到区分字迹的效果。 他又一连尝试的五六种方法,均不能成功。 折腾了许久,炎青山终于发现了一种法门。在地下割倒许多野草,某一种野草根茎之中,却会分泌一种乳白色的汁液,如此,便能恢复黑白分明之效,望之极为瞩目。 只是这种野草不过三四寸高,每一株所分泌的汁液极为有限。炎青山一口气割掉了十余亩草地,终于集齐一罐汁液,将背后十个大字涂抹成乳白色。 醒目程度,不亚于前。只是由白底黑字,变成了黑底白字罢了。 炎青山由此不免心中大有怨气:辨别止符、争符修士的办法有的是,为何一定要用袍服色泽来区分?就算用色泽区分,为何一定要将执“止符”者的袍服染成黑色? 定然是孔雀一族对自己心怀不满,偏偏“蝉士”又无法抓住自己的马脚,这才使些小动作,恶意针对自己。 其实,炎青山没有发现的是:他心绪恶劣的原因,并非今日这在外人看来啼笑皆非之事。 事实上,那日在符节殿中,流泽等四人曝露出有人战力更在炎青山之上的那一刻,这心境动摇的种子就埋下了。 这个结论有“烛灵巧目”为凭,由不得炎青山蔑视不信。 阴沉着面孔,又飞遁了一阵。炎青山眼前一亮,本意有几分发红的双眸愈发冷厉了,纵身向前一扑,竟是加速飞遁,七八十里距离转瞬即至。 那一片原野之中,同样有一位身材修长、面貌俊雅的黑袍修士,刚刚收拾了一群约莫二百余只、幻形黄牛的怨灵。 炎青山大剌剌的立在黑袍修士身前,“哼”了一声。 最初的几日还好,大家均无积蓄,纵有照面,也是擦肩而过居多。 只是五日过去,与会的狩猎者都渐渐谨慎起来。尤其是执“争符”者,在虚实未明之际,都是选择先远远避开,审慎观察。 直到自忖胜算已足,再找准时机,痛下狠手。随着第一位进入第二层的修士出现,走上“争符”之道者的火拼斗法,已经陆续出现。 不过,若是遇到炎青山这样的狠人,绝大多数与会者,无论是执“止符”还是“争符”,都不愿意惹上麻烦,无不选择远远避开。 那黑袍修士明明一眼就认出了炎青山的身份,但是神态却相当从容,似乎并不畏惧。 炎青山大剌剌道:“孔夏道友,有礼了。” 黑袍修士双目一眯,冷然道:“你认得我?” 炎青山哈哈一笑,道:“孔雀一族的俊杰,炎某人认识得不多。约莫也就识得三五人上下。不过,目前在夺魁赔率上排行第九的孔夏道友,炎某却不巧有几分目见耳闻的缘分。” 顿了一顿,炎青山阴恻恻道:“真不好意思,炎某与那些下注孔夏道友的孔雀族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一回却要教他们折本了。” 孔夏眉头一皱,道:“你我现在争斗,实属无益。” 炎青山点了点头,洒然道:“孔夏道友说的对极了。一月期限,甚是宽裕。以孔夏道友的实力来说,就算现在武功归零,哪怕不去打劫旁人,单靠自己狩猎,不过五六日的功夫,便能再度收割一万武功,取得进入第二层的资格。你我现在为了区区数千武功恶战一场,的确很不明智。” 孔夏迟疑道:“那你的意思是?” 炎青山方才言道,下注于自己的人都要折本,那是摆明了要和他孔夏过不去。但是此时言语又有转折,倒是教人摸不着深浅。 炎青山幽幽道:“不明智归不明智,但打还是要打的。因为——” 炎青山一字一顿的道:“老子看你不顺眼。” 孔夏脸色一变,沉声道:“炎青山,收起你的鬼把戏。你在青木城符节殿的作为,被你有意无意大肆渲染。还有这背上披风,旁人道你行事肆无忌惮,但是你的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本人?” “你这副高蹈佯狂之貌,明面上针对其余收买的异族与会者,其实分明是吃定了我孔雀一族英杰的傲气。纵然是遇到以众击寡之境,也会给你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这些小动作本族弟子并非看不明白,只是不和你计较罢了。” “若是再不识进退,休怪本人出手无情……” 炎青山不待孔夏的这个“情”字出口,蓦地一声虎吼,双手间已经提起两柄金锤,呈虎跃之势,猛然砸了过来! ……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五关规则 后发制人 和参与田猎之人所持牌符尚有四月的倒计时不同。 孔雀一族九座主城中的族人,在田猎会开始的一瞬间,就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与会修士当前的排名。 此时九大主城之中,主持博注之戏的碧瑶堂,俱施展大手段,放出一艘二三十里宽的巨舟,几乎相当于小型城池的规模。 那舟上甚是平坦,自正前方看去,从左至有立下三道金柱,柱中自上而下,密密麻麻写满姓名。细细一数,约莫是千人左右的规模。而三道雄伟金柱之后,却是一面嫩黄石壁,其上文字更加繁密,怕不是有十余万人。 其实那金柱石壁,并非目前所见的三柱一壁,而是“一式四份”,朝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四方金柱石壁所面对的方向,却是一个个飘浮空中、形同鸟巢的的阁楼。这小巧阁楼并不完全封闭,楼中人物面目,自窗外可以清楚辨认。 单个阁楼约莫可以容纳四至六人,设下床榻座席,茶酒瓜果;还有一只汤碗大小的翡翠晶石,以及一座像极了九翼堂拍卖会货物流通之用的沙盘,只是略小了几分。 几有数百万之众零零散散聚集在这奇特的“巢穴”中,或容光满面,或志得意满,或蹙眉深思,或沮丧失意,百态云集,群像纷呈。 时时可见,巢穴中有人伸出手指,朝着那金柱与石壁指指点点。而这鸟巢之中的翡翠晶石,便能将所制方向的壁上某一处图纹,放大到目力可视的程度,清晰的呈现在面前。 一个豪迈清亮的声音不住地传出:“再过一刻钟,就是封池禁注之时候了。各位宾客看好了谁,千万要准些下手。” 出言之人,看不到他真身,好似巨舟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处法阵,都在传来清晰的声响。 碧瑶堂的博注之戏,封盘于田猎之会开始十天后。这十天时间,与会之人的成绩都会呈现在背后三道金榜和石壁之上,给与最后时刻决定下注之人一些最新的参考实绩。 三道金柱中所载的,是前三千名与会者;而背后的巨大石壁,却可以查询到参与田猎的每一位修士,哪怕排名最末的也不例外。 此时,正东方向。第一道金柱的头名,几个大字瞩目之极: 孔萱,六万九千九百四十。 这是元婴境界田猎会的榜单。 七万,是孔萱当前的“武功”数值。其后还有一行小小的字迹:一赔二。 在田猎之会开启之前,孔萱的赔率是二赔五。作为单注夺魁的赔率,这个数字已经低的惊人了。现在又下降了一些,说明孔萱的优势,比预期的还要大! 果然,细看孔萱之下的排名: 孔郊,三万四千六百二十,一赔八; 孔覃,三万三千五百六十,二赔十七。 两人依旧是占据了二三名,只是赔率都相较原先降低了一些。这自然是因为加注第一名孔萱的人愈来愈多,二人名下的注额比率降低的原因。 突然金榜之上,头名的字迹又有变动:六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万九千九百八十;七万! 在孔萱名后的数字达到七万之后,高楼寰宇之中,万千巢船之内,纷扰嘈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莫名的安静了下来,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种莫名的寂静尺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孔萱之后的数字,再次发生变动。这一回不是一次相加二十,而是直接变成了——七万一千! 诡异的平静被打破,重新恢复喧腾: “孔萱进入第三层了!” “看清楚了,击杀第三层‘五兽’,每一个‘五兽’怨灵的价值是一千武功!” “每个怨灵一千武功,每人至少需要捕猎一千个才能晋阶第四层,而武功总值是三十亿……也就是说,成功闯过第三关,至多只有三千个名额!” …… 说来也是咄咄怪事。这些准备下注的孔雀族人,对于本次“孟冬田猎”之会的规则细微,所掌握的事实,竟然要比身在怨灵界的与会者们,还要清晰得多。 在与会者本人还都处于盲人摸象的境地时,田猎会的大致格局,就已经被一心关注此会的普通族人们,摸得七七八八。 规则本身并不是秘密,只是最早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一个消息,第一关“五畜”怨灵的武功总值,是十亿! 随着实时追踪所有与会者的成绩变动,可以轻易推断,每一只“五畜”怨灵的价值,是一点武功。 那么大量地讯息,就可以由此被推导出来。 依照规则比对,每人需要积攒一万点武功,方能进入第二层;可以计算出,纵然每人都只取一万点武功,绝不多取。第一层也注定只有不超过十万人有资格进阶至第二层。 至少要有二万三千余人,会在第一层被淘汰。 这个比例,并不算高。 约莫五日之前,开始陆续有人进入第二层。守在此处的观众们立刻就发现,有武功值在一万以上的许多捕猎者,其武功值不再是一点一点的变化,而是以二十为单位提升。 那么可以算出,二十乘以三千,第二层斩杀“五毒”怨灵过关的最低标准是六万。 因为第一层占武功值百分之五,其数额是十亿;那么二至五层也可顺势算出来,分别是二十亿、三十亿、四十亿,一百亿。 只要得出每一层中单个怨灵的武功值,结合其晋级标准,便可以算出每一层理论上的最大过关人数。 第二层要求斩杀三千只怨灵,每一只怨灵武功二十,以二十亿除之,便知其晋级的极限是三万三千多人。 至于第三层,刚刚第一个进入第三层的孔萱已经探明,单个“五兽”价值一千武功值,每人至少斩杀一千头过关,可知这一关的淘汰率达到了九成以上,至多只有三千人过关。 不知道第四关的淘汰率,又有多少…… 第五层较为特殊,作为最后一关,已经没有了斩杀“五凶”数目的限制。因为已知“五凶”总数是二十五只,可知每一只“五凶”怨灵的武功值达到了四亿。 就在众人不住地计算时,这一处方阵的西北角落,一个巢形包间之内,两个年轻女子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翡翠晶石,似乎在其中寻找着什么。 终于,一行字迹落在二人目中: 孔明,武功四千三百二十二,排名七万九千四百三十一。 两名年轻女子,不由地檀口微张,忍不住惊讶。旋即对视一眼,不知道传递着怎样的信息和情绪。 这两个年轻女子,正是孔凌和孔墨。 孔凌此时面色平静,眉宇之中隐有忧色,但是却被她尽力掩饰;她也不希望自己的手帕交有着太大的压力。 孔墨捏了捏琼鼻,眼神古怪,但是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自那日将八亿身家全数投入其中后,孔墨自然是自信满满,早已将之抛在九霄云外。而孔凌,却颇有几分心神不宁。 田猎会开始之后的十天,是碧瑶堂封盘前的最后十天,也是诸位出资投钱之人依据实战,对于与会之人的期望、判断做出调整的十天。 终于,在即将封盘之前,孔凌还是按捺不住,和孔墨一起,再次来到碧瑶堂。 但是现在经由孔墨这条线所传言的“小道消息”,倾家荡产下注八亿灵石的绝世天才孔明,竟然排名将近八万名,位处全部与会之人的三分之二靠后。 孔凌心头,等若浇了一盆凉水。 可是孔墨却并无忧色,她脱了三色草靴,抱着膝盖安坐在榻上,十只小脚丫仿佛弹琴一般,啪嗒啪嗒的上下扭动,看起来十分灵活调皮。 孔墨心中对于祖父的讯息是绝对的信任,丝毫没有想过“孔明”名不副实的可能性。 孔墨心中猜测,莫不是祖父深恐自己投资贬值,于是和这位“孔明”提前打过招呼,让他在碧瑶堂博注戏封盘之前,不要表现得太过地太过耀眼? 只是暗通消息之事,是祖父暗中叮嘱的绝对机密,孔墨无法与孔凌明说。 见好姊妹暗暗神伤,孔墨也心有不忍,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言道:“凌姐姐莫要担心。或许是这位孔明梦中得到神灵示谕,知晓族中有一位天资灵秀的小妹妹在他身上下了重注。所以,前十天表现得收敛了一些。” “你想,若是他十天之内斩杀数万武功值,那必会有大量的灵石涌了进来。到时候姐姐将近一赔四百的赔率,必然要大大下跌,最终所得也要减少大半。” 孔凌哪里会信她的鬼话,摇了摇头。 不过孔凌也知孔墨此言本是好意。若是自己太过抑郁,孔墨必然心中自责。于是索性放开,一笑言道:“但愿如此吧。若是果真如墨妹妹所言,日后孔凌必定亲往这位孔明前辈府上拜谢。” 孔墨拍手笑道:“若姐姐能赚上几千亿的家底,区区拜谢怎么能够?最好是投怀送抱,双宿双飞。” 孔凌脸上一红,伸手捏了捏孔墨的脸蛋。这位以亲姊妹视之的墨妹妹,一向天真酣玩,这是突然说话没轻没重,冷不防让她招架不住。 “有了!” 孔墨声音忽地提高,脸色也异常郑重,倒是把孔凌唬得一愕。 孔墨眸中放光,自信满满的言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孔明前辈,自己也下了重注投自己,不愿利益被旁人瓜分,所以前十天特意表现得差了一些!” 这个猜测,合理性明显提高了许多。孔凌心头,也不由地升起一丝希望。 孔墨又道:“姐姐不妨多在此逗留数日。孔墨相信,接下来数日,这位孔明前辈的武功数值,必定会有一个极大的飞跃!” 孔凌感应时辰,忽地一怔,言道:“就在刚才,似乎十天期满了。”撇头一看,果然鸟巢之中那投递灵石的沙盘,已经凝结成一个光洁的石块。 孔墨呼吸之声忽地有几分急促,道:“姐姐快看!” 孔凌伸过头去,只见那晶石之上,“孔明”二字之后的武功值,已经变成了八千二百五十七。一不留神,就涨了将近四千! 心中希望重新点燃,孔凌握紧了孔墨的拳头,正不知要说些什么。但是,就这短短数息功夫,“八千二百五十七”已经被“一万一千七百六十四”取代。 二人相视一眼。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位“孔明”是一位执“争符”者,刚刚连续斗败了两人,取得了那两人一半的武功值。 孔墨眼前一亮,喜道:“我明白了!这叫养肥了再杀!” 见孔墨双眼放光,孔凌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自然,更有几分欣慰和喜悦。 第二百七十九章 半月大劫掠 英才初折戟 孔雀一族,煌煌九城,最近半月来,两个人声名如日中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惜,名声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这两人,让无数的孔雀一族之人,恨得咬牙切齿。尤其是对于碧瑶堂博注戏十分热衷的族民,更是时不时能够望见对这两人厉声控诉、骂不绝口之辈。 只是,对其中一位,是恨其玩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惊骇其所为之事,实在不可思议。至于另外一位,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时惋惜自家打了水漂的灵石。 这声名最响之人,自然是目前武功排名第一的“孔明”了。 截止于碧瑶堂封盘十五日,这位名为孔明的与田猎之会者,用了短短数日时间便超过了此前一直稳居第一的孔萱,占定了元婴境田猎试的榜首位置。 “孟冬田猎”开启二十五日,如今元婴境修士孔明,武功值合计五千一百二十二万三千有奇,牢牢占据榜首之位。 差距最大的时刻,是十日之前。那时排名第二的孔萱,武功值不过一百零七万上下,和孔明的一千七百五十多万武功值,足足相差了将近十七倍! 好在那日之后,孔萱成功突破第四层。这一层怨灵化形名为“五灵”者,击杀一只,可以独得二百万武功值。孔萱在这十余日时间捕猎“五灵”多达二百头,迅速积累了四千万武功值,这才使得孔明的一枝独秀,变为双峰并峙。 排名榜单第三的孔郊,武功值的数字就颇为凄惨了,不过区区九十七万。 容易断定,原先的头号热门孔萱,走的是以最快速度破境,争取在第五关“五凶”的争斗中占得先机的路子;从她武功值增长的轨迹可以轻易看出端倪。 她先是以个位数的增长在五日时间内突破一万;旋即在十五天之前,以二十为单位增长至七万整;又用了五日时间,截至到十日之前,整千整千地增长,直至一百零七万;最终在十日前突破第四层空间,以二十万为单位,飞涨至今。 在前三关中,除了完成必须的最低限额外,孔萱竟是一头怨灵也并未多斩。 而孔明的武功数额增长就极为诡异了。每一次数值的增加,大约都在三四千之间。这个数字,极易判断出他是一位执“争符”者,斗败同道之后取得了对方一半武功值。 但是令九大巨城的孔雀族人困惑的是,这孔明掠取武功的速度极快。最密集的时候,其武功值竟在一个时辰之内增长二百余次。 就算他真有一击战胜同境修士的能力,那么其余“争符”修士难道就这么傻乎乎地上去送死? 田猎会开启二十五日,这孔明累计斩杀同为“争符”一道的修士一万三千余次,劫掠功德五千万以上。 现在,十有八九的孔雀一族族人,都在诅咒这孔明,最好就这样沉溺于低境界的斩获,等孔萱进阶第五层收割凶兽时,他就算如梦初醒,也悔之晚矣。 按理说这孔明,并未得罪了谁。他之所以如此遭人嫉恨,是因为此人在碧瑶堂封盘的前十日内,武功数值排名极为靠后,任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就在碧瑶堂博注封盘的一瞬,此人的武功值便一飞冲天,势不可挡。 这一届的孟冬田猎,恐怕要有不少人因为这“孔明”的横空出世,在博注上大大失了准头。 另一个让人记住的名字,是孔夏。 和事先藉藉无名,在田猎会上才异军突起的孔明不同,孔夏作为三色孔雀一族的俊彦,其实颇有名望;会猎之前,在下注魁首之位的排名中,此人名列第九。 但是此人身上,却遭遇一件咄咄怪事。在田猎会开启五日之后,孔萱率先进入第二层。同时也有不少手脚较快的,身上武功积攒到了七千至九千之间。 可就在那一日,孔夏身上的武功,忽地全部清零了! 众人诧异之余,也只会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排名在孔夏之前的孔雀一族弟子,也有两至三位走的是“争符”一道。兴许一个不巧照上了面,孔夏棋差一招败下阵来,武功值为对方所夺。 但是距离第一关结束的期限还有二十五日,从未有人想到,孔夏会在最简易的第一关一蹶不振。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偏偏发生了。此后每隔五日,待孔夏的武功值上涨到八千以上、接近一万时,就会再度重新归零,反反复复,一连五次。 似乎有什么专门与他为敌,定要将孔夏摁倒在第一关。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嫌疑人并非在此关之中大打出手的孔明。因为孔夏第一次遭劫是在田猎会开启五日之后。那时,孔明排名八九万之外,尚处于爆发之前的蛰伏中。 如果说孔明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那么那些下了重注在孔夏身上家族与个人,只怕注定要血本无归了。无论是单注魁首,还是复注前三,前十,孔夏能够中式的可能,已经极为渺茫。 …… 怨灵界,战场之中。 一道黑影在空中飞掠,依稀可见,此人面目有些苍白。每过十余个呼吸,他面上便忽地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殷红,一眼可知,此人受创不轻。 田猎会开启之前的第九热门,孔夏。 孔夏瞥了一眼掌心之中的牌符,武功数值八千三百二十一。眼前不远处有有一群化作山羊之形的怨灵,观其数目约有二百上下。将其补足之后,自己的武功数值将会来到八千五百。届时,再借本族堂兄孔济的助力,当能渡过难关。 此时孔夏眸中神采,既有沉痛,又有狠厉,更多的却是悔恨。 所谓“慕虚名而处实祸”,正是结结实实的落到了他孔夏的头上,给他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 二十日之前,孔夏与炎青山恶战数个时辰。论道行,论神通,双方都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但是消耗到最后,孔夏终究禁受不起炎青山种种奇珍妙宝不住地使出,终于抵挡不住,被一枚“真性青莲”击中后心,败下阵来。 这是孔夏忽视了族中嫡传比武较技,和田猎会实战搏杀之间的区别。 族中嫡传排定座次,三年小比,十年大比,考较的是功行是否纯粹,神通是否圆融,除非是和自家斗战法门息息相关的法宝,其余外物,从来都是不肯轻用。 孔夏素来自傲,除了三件常备兵刃之外,极少将其余法宝携带在身。于是,在这接近于实战的田猎会上,恰好又遇到了炎青山这本身实力不亚于自己的对手,终于难免折戟沉沙。 第一次落败,孔夏还未察觉有异。只想着重新攒齐一万武功,尽早离开第一层。他却未曾察觉,在他落败之时,炎青山留了一道诡秘法门在他身上,无论相距远近,都能生出感应。 终于,在孔夏重新积攒到将近九千武功时,炎青山再度斜刺里杀出,将他击败。 在第三次被击败之后,孔夏实际上有过一次成功逃离的机会。 三色孔雀一脉的同门之中,有一人名为孔济,按照血脉关系算是孔夏的堂兄。但是以入道修行的年齿看,他却是孔夏的晚辈。在过往的修行之中,曾经承受孔夏许多恩惠,往重了说,有半份成道之恩。 这位孔济,功行不弱,同样走的是“争符”一道。 孔夏无奈之下,动用了族中秘术,联络孔济。此时孔夏中了炎青山暗算,纵然是与孔济合力,恐怕也难以取胜。 孔济也甚是识趣,主动提出自己诈败于孔夏之手,将自己的武功奉上,先助孔夏脱离第一关,再言其它。剩余十余日时间,足够孔济再寻破关之法,想来凑齐一万武功,也非难事。 只是,没有想到,就在孔济要赶来与孔夏相会时,遇到一个极诡异的对手,连面目也未看清,依稀感觉似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三招两式便将孔济击败。 孔济积攒的七八千武功,也被尽数劫掠。 这一着落空,这才有了孔夏的第四、第五败。 现在孔济止有三千武功在身。孔夏若想压轴冲过第一关,本身的武功数量必须超过八千五百,然后与孔济相遇,将他的武功取了,出其不意的摆脱炎青山! 以孔雀一族的骄傲,用这等法子渡过难关,实在为人不齿。只是孔夏深知,以自己在族中的名望地位,若是倒在第一关,那难免要引发一场大地震。事急从权,也不得不然。 先渡过眼下难关,待将来功行再进一步,自然有雪耻的机会。 尽管实力受挫,但是对付这一群山羊怨灵,还不放在孔夏眼中。但见他右臂一挥,隐约现出三彩翅形,一道道宛若针芒的神通不住地落下,密集如雨点,耀目如霜雪,不过十余息功夫,便将这一群怨灵彻底解决。 牌符之上武功数目:八千五百三十七。 “孔道友,你往哪里走?” 随着一阵狂放不羁的笑声远远传来,炎青山仿佛附骨之疽,再度出现在孔夏身后。 炎青山性格虽是粗重有细,深谋细算之功被他粗狂外表所掩饰,常能以计谋取胜;但是一旦蛮性发作,那便连最粗鲁少智之人都不如。譬如当前,他就非要将一位孔雀一族的天才踩在脚下,方才甘心。 孔夏一声冷笑。 炎青山若是牢牢看住自己,那他孔夏的确没有丝毫翻身的机会。可是他偏要玩弄这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一手百密一疏,终究要让他耿耿于怀,悔恨长久! 孔夏蓦地加速飞遁,大声喝道:“孔济贤弟!” 孔济早已在前方密林之中守候,闻言立刻遁出身形,与孔夏相向而行,转眼间就要汇合。 炎青山先是一愕。但是见只有一人出来,也不在意。呵呵一笑道:“说什么以孔雀一族的骄傲,定会给炎某人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说的好听,事到紧急,还是不是忍不住求了援兵?炎某人今日要将你们的虚伪嘴脸,彻底撕下。” 以孔夏目前所余的战力,只要不是寻了一位同样位列前十的同门,又如何放在炎青山眼中。 但是炎青山旋即发现不对。迎面自密林之中窜出来的这人,双臂张开,挺起胸膛,面上带着微笑,完全不是准备作战的姿态。 再定睛一看,孔夏左手之中,已经捏好牌符,似乎随时准备发动。 炎青山哪里还不知道孔夏打的什么注意。但是他一时大意,眼下与孔夏相距尚有二三里,急切间竟无法追及。只得怒目喝道:“好一个孤高自许的孔雀一族!” 孔夏见到一丝曙光,冷笑道:“这捉迷藏的游戏,留到第二层再做,也不算迟。炎道友尽管跟过来便是。” 只要进入第二层,双方传送至不同的地点,孔夏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就在孔夏距离孔济尚有二百余丈,准备轻轻一掌将其击倒,突生异变! 似有“叮”的一声响,仿佛琴弦波动,又似低吟浅唱,化作一缕光华击在孔济的背心。 孔济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便头脑一晕,直挺挺的栽落下去! 好高明的剑气神通! 随后又是三声清响,三剑朝着孔夏迎面刺来。 孔夏脸色大变,哪还有心情考虑孔济的一千五百武功。连忙使出浑身解数,一身法力汇作三道幽幽深潭,抵挡身前。唯有接下这一击,再言其他! 但是直到剑光及身,孔夏才蓦然惊觉,自己堪当最后压箱底的防御神通,预判抵挡的位置竟莫名的偏了三四寸。 如针,似锥,又胜过铁锤。三道剑气,猛击在孔夏胸腹之间。和孔济相隔不过短短两息,同样一头栽倒在地! 怨灵界中的交手,任你如何出手,总能保你伤而不死,护住一身元气。所以孔济、孔夏二人,虽然看似人事不省,其实性命无忧。 距离一月之期已近,而积攒较多武功的“争符”修士,已经尽数被归无咎收割过一遍;无论是主动击杀怨灵,还是劫掠他人,时间都注定不够了。 这意味着,眼下这位孔雀一族嫡传,孔夏,再无翻身的的可能。 本次田猎会中,第一个事先排名前十的热门,在第一关就宣告出局! 那出手之人驾着遁光施施然赶到近前。炎青山定睛一看,来人是一位身着白裙的娇俏女子,面目如瓷,精致细腻。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道:“熊黄鱼?” “文晋元?” 归无咎却不愿多废话。剑光掀起七星,外加“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二剑,一齐攒刺过去! 这一击远非归无咎的全力;但是有“烛灵巧目”的判词在先,归无咎可谓是炎青山最不愿意交手之人。 炎青山心下一怯,黄芒取出牌符。他的武功数值早在万数之上,可以随时发动。转瞬之间,身形湮灭,已经到第二层去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他虽然不知进度最快之人姓甚名谁,但是对于每一关的预计用时,怨灵强弱,有着充分的估计,自信决不至于在最后一关落空。 第一关到底最为繁密,劫掠五千余万,熟练尝试手段,已经是相当满意的收获了。如今,他也到了动身之时。 手中牌符一晃,同样自原地消失不见! 第二百八十章 守株待兔 虎口夺食 放眼望去,第二层空间,与第一层大同小异。 依旧是山、原、水、林四象层叠,反复无穷;只是显现出两点差异。 一是这显化成条形的四象,角度较之第一层空间稍微偏转了八分之一,呈现东南至西北的斜向分布;二是森林草木的色泽,由深秋苍黄转变为生铁一般的肃杀,连尺许不到的小草,都是一种冷暗的银色,似雪又非雪,好似飞花摘叶,皆能用作兵刃。 归无咎凝神感应一阵,大为满意。 反手取出牌符一观,进入第四层的依旧止有一人;进入第三层的约莫已有五六千人上下;而剩下的与会者,除了有三四万人因为注定不能采集到足够的武功值止步第一层外,余者都在第二层。 归无咎之所以敢于在第一层中试炼十余日,自然是有成竹在胸。 怨灵界中的“空间层叠”之法,他当年在荒海玉岚秘境中就见识过一回。按照当初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形,周遭与自己无关的人、物,皆如幻形,见面不识;但是若凭借自己的法诀神意产生确切的联系,即便所处的空间产生跳跃,那么关联之物依旧能够感应无碍。 归无咎虽然自忖认识无差,但是为了预防万一,还是让小铁匠出来,钻到“谢玉真”躯壳之中,仔细感应了这怨灵界的五关空间变化。 最终确定,其中道理,的确与璇玑定化炉曾经演化的秘境空间大同小异。甚至就精妙细腻而言,此处还要略逊一筹。 得到小铁匠的保证,归无咎就放心了。 如今进入第二层,归无咎运气机感应,二十枚拾遗书简依旧均匀分布界中,运使由心,并未因为跨过一层空间就无端失踪。 这意味着,归无咎第一层的十日布置,堪称磨刀不误砍柴工。布下的这个自由飞渡传送的后招可以一直使用,不必每晋入一层之后,就花费十日时间重新布置一回。 凭借这微型传送阵对于劫掠的助力,若是通过牌符看到有谁第一个进入第五层,归无咎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相差至多不超过两个时辰。 归无咎纵身遁去,观望两侧。 在第二关到底预备劫掠几日时间,暂时不需多做考虑。为今之计,先将破境第三重的底线——六万武功落袋为安,有了退路,再灵活行事。 刚刚定价计略,面前十余里处,两个黑袍修士相斗正酣,落在归无咎的眼中。 看了一阵,归无咎心中微微点头。 这两人功行颇为不弱,若是事先不曾被别人打劫过,那么身上武功至少也在十万以上。将这两人击败,第二关的最低限额,也就完成了。 归无咎飘荡到近前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观望,丝毫不掩饰自己虎视眈眈之意。但是那两人似乎打出了火气,明明知道有黄雀在后,依旧不管不顾,恶斗不休。 和各大宗门之中的比武较技不同,进入怨灵界,只要你身上所藏的手段并未被“天狗吞城”的异象所遮蔽,那么这手段、法宝就是合理可用的。 所以但凡有人交手,极少顾及什么道术精微、变化巧妙的斗胜,都是务实之极,什么法宝擅能取胜,便一股脑的将之取用。 场中相斗的两人,一位取出玉牌、铜壶、金簪三件宝物。 玉牌主守,金簪主攻,铜壶悬挂在此人头顶之上,似乎起着调理气机运转、节约法力的妙用。 另外一位止用一宝,但是这件宝物明显威力强悍的许多。 两道铜色镜面遮拦左右,防御力极为了得;不但如此,此人但凡使用什么神通法术进袭,也不是直接面向对手,而是把神通法门打入这铜镜之中。 神通道术经由左侧镜光一转,再由右侧镜中钻出,威力却平白强上了三分,更不用说其额外携带一种五行之力,极为难缠。 两人原本是修为相若,但是使双镜者,单凭这一件宝物,就压倒了对手的玉牌、铜壶、金簪三宝。尤其是经由镜光之转的全力一击,至少就牵制对手必须全力回守,甚至还要动用玉牌遮掩。 归无咎之所以并未立即出手,而是饶有兴趣的观战。是因为他看到,那持定三宝者,明明另外持有后手,但是却似乎有所顾虑的样子。 心中一动,神意张开,探查远近,归无咎暗暗点头。 果然,又斗了一阵。那使用玉牌、铜壶等三宝的修士,忽地面目之中现出几分焦躁。只见他一咬牙,自袖中取出两枚宝珠,双手一拍,二珠碰撞溃散,散发出一阵阵仿佛胭脂一般的鲜艳颜色。 归无咎神识之中,忽地感受到似有一道利刃当头一斩,似乎将自己对于此人的感知,如抽到断水,瞬间屏蔽了一瞬。 不过,这所谓的“遮蔽”只维持了短短一呼吸的功夫。以归无咎的功行之精,神意如汞无孔不入,瞬间就越过这粉色雾气的阻碍,窥见虚实。 在那似有隔绝神识探查的粉色雾气中,此人丹田之中法力一涌,似乎依稀化作一截老竹之色的鸟喙。 归无咎清晰感受到,此人原先圆融华贵的孔雀一族气息,仿佛涂抹在城墙之上的泥土,扑簌簌的落下。 所露出的本来面目,同样是飞禽之属,只是颜色青白相间,长颈长喙,两翼宛若一排锋锐的铁锥。 但是这本相只显露一瞬,立刻遮掩,重新化作一只残破不全的孔雀。 然仅这一瞬的变化,那化作竹形的鸟喙,已是乌芒闪闪,寒气逼人。所传出来的锋芒之意较先前何止强出了倍许,就算刚刚他的对头经由镜光之转增幅的神通,也远远不及。 可是对面那操持双镜之人见到这威力绝大的一招,反而不慌不忙。非但不谨慎防守,只双手背负,仪态从容,还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果然。二三里外,一道宛如拂尘一般的半青半灰的五道光泽,瞬间追到近前,辗转三周,就将这正在卖弄手段之人围住,旋即辗转三周,将三道宝物尽数刷下。 这人猝然遭袭,只觉敌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黄芒遮拦一阵,便被一道清光打中小腹,一个转身栽落下去。 只听一个庄严郑重的声音道:“融元胭砂,虽能隔绝神识。但是对于我孔雀一族的‘澹虚光’却是全然无用的。这位共谷阴鸟一族的道友,你出局了。” 刚刚赶到的这人,留着二尺长髯,年纪比交战的二人似乎都大上不少。以他修为的圆融老辣,至今依旧浸淫元婴境中,其实很让人感到意外。 在他左臂虚化的羽翼之形中,环捧着一道仿佛圆镜的光华,其中将一只青白飞鸟照得明明白白,纤羽毕现。 孔雀一族的“蝉士”,不仅仅在阳城之中检查身份,至少还有数十人,会混迹在与会修士之中,一同进入怨灵界。 因为异族与会修士,其遮掩身份的手段,或许在常时全无破绽;但是一旦需要全力出手时,就把持不住了。这时遭那“澹虚光”一招,必定现出原形。 孔雀一族虽然纵容临近各族前来参与此会,但是在检查的环节,却绝不会暗中放水,反而是能有多严,便有多严。 负责监察的“蝉士”每揪出一个异族人,都有额外奖励。 “共谷阴鸟”一族的妖修,似乎心中不服。大声道:“全力出手,你非我之敌。” 只是他那对手却并不理会,只淡然道:“聒噪。密兄,将他驱逐出境吧。” 原来此人和这位守株待兔的“蝉士”,竟是旧识。 名为孔密的中年“蝉士”,微一点头。举起手中牌符一摇,登时三道清雷一震,轰在这“共谷阴鸟”一族妖修的天灵盖上。此人“哇”地一声叫喊,便连同他的三件宝物,一齐消失在此界之中了。 手执双镜的孔修士笑着上前致谢。 孔密眉头一皱,道:“我可不是专为你一人保驾护航的。此事下不为例。”说着孔密一瞥头,看了看百余丈外,那莫知其妙的白衣少女。 以他的眼力,看得出来这是一举傀儡。但是其中所藏之人,似乎并未泄露出孔雀一族以外的妖族气息。 就在孔密思量着,是否要上前与那人商量一番。那一直好整以暇的白衣傀儡,忽地发动了。 一动,就动如雷霆。 剑光如银,映彻大千。无数星星点点忽然爆发,将这方圆二三里内,尽数染成琉璃地界。 孔密一个恍惚,那剑光已经将身畔这位孔雀一族故交、七色孔雀一族也有相当名望的嫡传孔微,斩落在地。 自始至终,孔微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手中双镜只是慌乱之中一挥,并未起到丝毫防护之效,胸腹之间,已经连中数剑。 女身傀儡掠走孔微武功之后,戏谑的看了孔密一眼,扬长而去。 …… 第二百八十一章 未明敌友重相逢 又过了数日,归无咎斩获的武功数值,已经达到三亿三千多万,稳居田猎会元婴境的榜首之位。 当然,现在的排名,归无咎自己并不知晓。 但哪怕是再保守的推算,归无咎也知道,自己至少名列三甲。因为目前进阶到第五层的,依旧尚未出现一人,第四层也不过区区三人。 只要那价值惊人的二十五头“五凶”怨灵并未被斩获,想必其余捕猎者所能入手的武功数目,不会太过惊人。 进入第二层的数日后,所谓“五毒”的面目已经解开面纱。所谓毒蜂、毒蝎、毒蚁、毒蛛四者,皆是漆黑如墨,坚硬如铁,但是外形除了个头较大之外,并无什么特异之处。 至于毒蛇,二丈长短,碗口粗细,的确是五凶之中体积最为硕大的。 另外,第二层的武功总值仅仅是第一层的两倍,但单个“五毒”怨灵的武功值,却由一点提升至二十点。那么轻易可以计算出,这一层的怨灵总数,只有第一层的十分之一。 这也符合归无咎的观感。第二层中,已经极少出现数百只怨灵聚集一处的情形,三五十只怨灵汇聚,已经是相当大的规模。 同样,田猎之人遇到怨灵化形,也很难再肆无忌惮、随意斩杀。尤其是实力并非处在最顶尖层次的与会者,若是遇到三五十只规模的怨灵,那就是面对三五十个元婴中期修士,绝对要退避三舍。唯有另寻小规模或者落单的怨灵,慢慢积攒武功。 遇到这种情形,身着白袍的“止符”一脉与会者,独到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此辈若是聚集一处,遇到规模较大的怨灵群,可以放心大胆的联手对敌,而不必担忧同伴背刺。 不过对于归无咎而言,迄今为止他一个“五毒”怨灵也未击杀,所有武功皆是来自劫掠同为“争符”一道的与会者。 第二关的执“争符”者,战力明显比第一关时质量提升了许多。 这除了每一关的自然筛选、汰弱留强外,归无咎本人,也是一大关键因素。 因为第一关开启之后,归无咎在第十日布好阵法,开始了劫掠大计。而真正实力较强、意欲快速破关的“争符”一脉与会者——包括青木城中所遇到的流泽等人,都已经在五至十日的这五天中成功晋阶第二层。 除了孔夏和炎青山这两个奇葩之外,其余功行位居前列之人,都及时离开,并未被归无咎截住。 那些沦为资粮、前后奉献了五千多万武功的,修为明显稍逊一筹。 每击败一处对手,归无咎便飞遁空中巡视,既及时感知二十处“拾遗书简”的情况,又不错过亲身巡查感知,务必要将捕猎的效率,提升至最大。 只是这一阵,他似乎运气不佳。纵然有常人二十倍的视野,归无咎也已经足足一刻钟没有发现一个敌手了。 恰巧此时,面前十余里处,有一群毒蜂迎面飞来,嗡嗡声穿透三三十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对进入此间之人的挑衅。 归无咎正想着,是否要拿这一群怨灵试试手;还是第二层精华已竭,不值得留恋。 蓦然间第十三枚玉简处忽地传来感应,阵法依稀看到,有一个黑袍修士一闪而过。虽然其修为高下还不得而知,但是单就这遁速,已经极为不凡了。 归无咎并未犹豫,立即持了玉简,念动口诀,遁身过去。 传送至玉简所在地之后,那黑衣人已经飞遁出里许之外。归无咎反手拔剑,毫不迟疑的加速遁去,速度之快比那人尤胜三分。 若是感应无差,二十五息之后,自己便能赶上此人。 如今在第二层中,归无咎也已经“威名远扬”了。 据说一个藏身白衣女子傀儡之中的修士,几乎如有分身术一般,一个时辰之内出现在十余个、甚至数十个不同的地界,斩杀无算。 青木城中有过一面之缘者,自然知晓此人是那神秘的人道修士“文晋元”;但孔雀一族中人,不明虚实,心中的惊惧与压力决然不小。 从昨日开始,一旦发现被这号称“熊黄鱼”的傀儡追身,成为猎物之人根本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一概都是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有一人逃过武功清零的下场。 然而,归无咎现在所追赶的这位黑袍人,在察觉到身后有人意欲狙击时,回头一望,竟然出乎意料的停了下来,似乎正等候归无咎近身。 归无咎纵遁光一落,凝神观望。 此人身量较归无咎矮了半个头,面相普普通通,但是并非归无咎所识的任意一人。运气感应,所见的也是真实无虚的孔雀法相。 但是归无咎总觉得,这“孔雀之相”虽然无限逼真,但终究还是蒙上了一种奇异的色彩;虽说气象分明,但是与完全真实的图景依旧多出了一丝朦朦胧胧的差别。 似乎明明身处风沙之地,却仿佛新雨之后,澄净得没有半点尘埃。因为忽略了道法演化的常理,所以虽然全无破绽,但依旧距离真相隔了一层。 这应当是一位异族修士,只是掩饰的手段过于高明。 黑袍人打破沉默,先开口道:“文道友。”此人的声音,并未作任何矫饰。 归无咎讶然道:“马道友?” 原来,这黑袍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青木城中三番两次和归无咎主动接触的天马一族马振。 现在的情形却有些微妙了,颇多了几分敌友难明的暧昧。 马振的面貌修饰之功,确然甚是了得。在这怨灵界中,能够逃过孔雀一族“澹虚光”神通的遮掩法门,十有八九都能被归无咎窥破身份。 这倒不是说归无咎单用神识探查,便能胜过孔雀一族的天赋神通。因为孔雀一族“澹虚光”照耀之下,能够更容易的看清所照之人的根脚,这一点是其优长所在。而归无咎遇到存心遮掩之辈,目中多半是混沌一片,难以看破根底。 但是若只论辨察可否,判断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孔雀一族出身,那归无咎的感应精微,还要在孔雀一族之上。 而马振刚刚气息显化,已经到了堪堪能够瞒过归无咎的边缘。在归无咎目前所见的“争符”修士中,并无一人能够与之相较。 就算是炎青山,撇了他那一身引人注目的披风不提,归无咎也能准确无比的判断出其异族修士的身份。 可见马振无论底蕴还是实力,都在归无咎想象之上。 青木城中时,他是藏拙了。 马振忽地言道:“马某最近几日出手还算果决,倒也集齐了一千三百多万武功。” 归无咎双目微眯,平静言道:“马道友好手段。” 这句话不是恭维。 一千三百多万武功,已经接近归无咎所获的二十分之一。如果排除掉“拾遗书简”的助力,就算以其他上乘的追踪法门和遁术辅佐,归无咎自忖自家收获也就至多两三千万左右。 马振摇头道:“恐怕马某所得,远远不能和整个怨灵界中无所不在的文道友相比。” 马振忽地一笑,又言道:“若是我请求文道友看在青木城中几面之缘的份上,手下留情,文道友肯应允否?” 归无咎眉头一挑,旋即也露出笑意,不假思索的道:“好说。” 马振呵呵一笑,洒然笑道:“文道友言不由衷。” 归无咎淡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四目对视,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道理很简单,若是马振果真自忖不敌,想请求归无咎放他一马。那么何必又要将自家的收获通报出来,激起归无咎的觊觎之心呢? 马振肃然道:“这一回往孔雀一族一行,马某人的目的,本不是为了田猎会上夺取名次。这区区六百多万武功,赠予文道友也无妨。只是马某有一个请求,不知可否打个商量。” 归无咎道:“道友但言无妨。” 马振散漫优柔的目光顿时凝聚起来,收敛深藏,郑重言道:“请文道友离了这具傀儡,熊黄鱼;和马某交手一次。” 见归无咎沉吟不语,马振补充道:“无关于胜负,也无关公平。妖修在同一境界之中,本就相对于人修有一定优势。文道友以此物弥补差距,本也无可厚非。” “此战无论胜负,武功都是文道友的。只是,若是文道友胜了,还有些别的说法。” 归无咎略一思忖,爽快答应道:“好。” …… 第二百八十二章 初相识应缘两方 归无咎手执一符一卷,仔细摩挲,似乎有些出神。 这是他击败马振之后,对方给与他的“馈赠”。至于那六百余万的武功,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归无咎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这原本号称切磋的一战,斗起来竟是险恶万分,前后足足半个时辰,双方全力出手,几乎杀得天昏地暗。 纵是偶然路过一两位执“争符”的黑衣修士,稍微观看了一阵,看到这骇人声势,也连忙都收起渔翁得利的念头,远远退避。 虽然妖族修士在妖王境、天玄境之前,号称比人修领先一个境界;但是归无咎心中自有一杆秤。 在归无咎金丹极限的修为时,虽无法与《三十六子图》中的元婴嫡传交手,但是对上万载一时的顶尖人物如代螺宗的“岚”,实力可以说极为接近。 若非荀申、利大人、席榛子这样不世出的人物应运而生,“岚”的水准,已经是通常情况下人道真传的巅峰;一旦成就天玄境,绝对是天玄上真之中叱咤风云的人物。 以金丹极限的修为作为标尺,妖族对于人修的额外优势,不会大过自己“丹中之婴”法门的增益。因此,归无咎自信对上绝大多数妖族的元婴境嫡传,依旧是手到擒来。 之所以动用傀儡“谢玉真”,那是因为田猎会并非单纯的比武较技,而是考较猎杀和搜集武功的效率。所以才附身此宝,以求速战速决。 但是马振,竟尔有着与归无咎极为接近的实力。如此修为,在各大妖部之中,也是堪称出类拔萃的存在。 然而,此战之后归无咎才知晓:以马振的修为之高,其实竟是天马一族另一位同辈人物的“六侍”之一。这个消息,很难不令人动容。 “六侍”,义与文通,是侍卫、护卫、侍从之义。 马振所侍之人,正是归无咎掌心之中这幅画卷上的人物。印堂发亮,长发及肩,眼、鼻、骨相皆显锐利之意,似有一道锋芒,突破纸背,跃然当面。 图卷之中,人身背后依稀描摹着一道道清气,朦朦胧胧衬托出似有一只矫健踊跃的天马,前足踏空,昂首冲天。 画卷的正上方,题着三字,不知是作者之名,还是画中之人的名字:马援。 据归无咎推断,多半是后者居多。 因为马振交予了自己这幅画的同时,并未提及人物姓名,显然答案应该是在画中传递过来了。 这个人的形象,归无咎很熟悉——《三十六子图》中排名第三十二位的便是。 初见《三十六子图》时,当中除却前六位的金色凤凰之外,其余三十五道,俱是人像。归无咎还以为妖族之中,唯有一人入选。 现在看来却是想的岔了。妖族之中,唯有排名最靠前列的金凤凰以本相示现,其余妖族俊彦,只怕还不止一位——却都是显化为人形。 至于另一块令符,其中反面光洁溜溜,平滑如镜,半点文字图案也无;就算是正面,也只刻了一上一下两枚族徽而已。 上面一枚族徽是天马腾空之形,乃是天马五部共同的族徽;而下方稍小的那一枚,宛若三叶水草,却是马振、马援所属五脉之一的“潞危”一支的徽章。 据马振所言,“潞危”一脉,如今实力在天马五部之中当之无愧的排名第一。 其实马振不说,归无咎也心中有数。他可不相信,天马一族还会有实力在马援之上的天才人物。 马援的“六侍”,主要人物可不是充当护卫保镖一流,而是为马援周游各地,随着族中卜者的指引,寻找那奇妙的“缘”。 归无咎问得更多,马振却笑而不答。只说终究有一日,马援会依靠这道令牌,与归无咎产生紧密的关联。他坚信,归无咎就是马援“缘”的所在。 将来,归无咎会多出一个朋友。 六位“行侍”,他马振是第一个完成了任务。 归无咎摇了摇头,暂时不想其他,还是先安心完成田猎会夺魁的目标,再言其他。 …… 一处小界。 一座朴素的木制塔楼,七层塔顶。 这七层楼高约三十余丈,以修道人的眼光,并不算多雄伟,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寒酸。但是若看轻了这座塔楼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阵法波动,单单以十余丈长短的整木拼接而成,那评价自然又不同了。 顶楼殿宇之中,立着一个四四方的“水晶”。高低长短,均是三丈上下,距离这一层楼的楼顶,也就多出一丈多的冗余,看起来很是拥挤。 这水晶看着平平无奇,透明中略带着一丝天蓝色,好似就是一只澄净无比的“水块”。 但是环绕着这“水块”的二三十人,显然并不如是想。其灼灼目光,牢牢盯住水晶,似乎其中包含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这二三十人中,那日以归无咎为题眼,提出赌赛的孔丹、孔端两位妖王赫然正在其中。但是以这两人的身份,似乎在二三十人中的位次,也并不靠前。 毫无疑问,这是孔雀一族的一处重地。 此时,这二三十位妖王,正围绕着这块四方水晶,观察着怨灵界中的一举一动。 但是,这种观察,是以独有的神意妙法完成,借助这块水晶,能够将神识一分为五,同时窥探怨灵界中五层空间所发生的一切。 所以这块水晶,并不能如照影石、天罗石一般,同步还原复刻景象。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块极为普通的“水块”罢了。 此时,所有妖王目光所及,都是归无咎与马振的这一战。 陆陆续续的声音,不断的传出来。 “好啊,墙脚挖到我孔雀一族门口了。” “只是,就算没有马振这一手,恐怕这位文晋元,唔,归无咎,于孔萱也并不合适……他的修为、战力,只怕还要在萱儿之上……这倒是麻烦了。所以马振现在插手,我族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不是我们期望的那个人啊……” 这些妖王之间的交谈,极为随意,并无人道宗门中天玄上真的矜持与城府,反而就像是村口的老头随意聊天一般。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一阵,忽地有一人高声道:“敢问族主,这位隐宗嫡传归无咎,和我族孔萱,到底高下如何?” 此人声音一出,其余人都沉静下来,一齐看向一位青发青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气息极微,几乎察觉不到法力流转。只是背后五色光华如流水一般均匀的自头顶冲刷下来,仿佛清流漱石,淙淙有声。单这一道水色水声,便把在场二十余位妖王境的法力气机,悄无声息的混同相融。 中年人考虑一阵,终于言道:“是归无咎强一些。” 一个红面长老面带困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根据卜算,萱儿所属意之人,明明就在隐宗。” 又有人插言道:“卜算不准,也是常事,何必大惊小怪。” “这一回的手段非同小可,是三十六人结阵合力,步步为营,锁定州界方位,不当出现太大的偏差。” “莫不是隐宗之内,除了归无咎之外,还有根基和萱儿差不多的年轻俊彦?” 在其等看来,似乎归无咎的战力在孔萱之上,以及归无咎和天马一族搭上关系两件事,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又商议了一阵,忽地有一人道:“纵然与那归无咎不大合适,但是乘着这个机会,将隐宗一方拖拽过来,总是有利无弊。若是这么一个盟友,数百年后重新洗牌,我族总也能占据两成的话语权。” 孔端妖王言道:“我族与天马一族虽然关系不算接近,但也没有什么仇怨。他要打归无咎的主意,随它去便是。应缘之人可以再寻;不过当此剧变前夜,天下间的合纵连横谁又说得准呢?若是我族、隐宗、天马一族三大势力能够站在一边,倒也是一份举足轻重的力量。” “不是举足轻重,说是‘不弱于人’也不过分。只要那两家,依旧奉持不结外援的祖训的话。” ps:今天状态差。有点晕,少写点。这一章明天修改润色一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山外有山 误中副车 怨灵界,第三层空间。 一个身材魁伟的黑袍修士,倒拖着一柄虎头钩,缓缓飞遁。 他袍服显化成黑色,自然是份属“争符”一脉的修士了。只是他飞遁的高度约莫只有二三尺,身躯歪歪斜斜,大致有些前倾,似乎类似于刚刚入道的练气一重境修士。 再看此人面容,左半边呈现青色,右半边呈现白色,俨然是一个“双面人”。但是看得出来,此人之面皮,并非是刻意用什么手段矫饰涂抹;是他肤色特异,本来就是如此相貌。 此人拖着兵刃缓缓前行,并不仅仅是纵情好恶,特立独行。更是因为他要寻找的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处。 又飞遁了一阵,双面人戛然止步。 目中清晰可见,里许之外,法力腾涌显化万象,气流周卷升降,扑在面上胜过刀割。一名身着黑袍的修士,竟尔和十五六只丈二高低的魁梧黑熊战在一处。 黑熊举手抬足,扬起的法力之宏,完全不下于元婴后期修士。 不仅如此,这些怨灵所化的熊精,看着身躯狼犺,肥头大脑;其实动作矫健灵活到了极点,本力之足完全不亚于真正的熊精。 一纵一跃,前后扑击,运使法力遥袭与贴身肉搏兼具,竟似石炮所发的炮弹一般,肆意冲撞,猛不可当。 以第三层空间“五兽”的战力,能够以一敌十的,无不是各大妖族之中真正的俊彦。 而与之交手的年轻黑袍人,举动如水银流隙,升腾若雷霆万钧,竟在十余头黑熊的围攻之中辗转腾挪,潇洒从容。 怨灵界的规则,本就是人捕猎怨灵,而非怨灵捕猎人。 以这年轻人的修为,若是遭遇熊怪围攻,想要走脱又有何难?若是这年轻人不能胜过着十余只黑熊,这一场争斗又有何价值? 所以,显而易见。是此人被黑熊围攻,而是他主动寻上这一群化形怨灵,要将其化作武功,收入囊中。眼前信手拈来的防守,不过是聊作游戏罢了。 年轻人瞥了一眼,发觉又有一个“争符”者靠近,似乎虎视眈眈。 他虽然面上不见紧张,但到底还是将玩闹之意收起。一扬手,掌心之中多出了一柄青玉折扇。开合之间,二主三从,五道光华如缠丝一般洒落。 五道光芒,如针,如刺,如剑,如绳。随着年轻人的手指快速抖动十余下,便将十五楼头黑熊精一并斩杀。 此等手段,是孔雀一族的嫡传修士无疑了。 孔雀一族五大元光,虽然各有偏重。但是绝大多数都是讲究“淡泊如水,婉转如溪;凝练如镜,氤氲成霞”十六个字,追求动静之间无不如意的纯粹境界。 唯有如此,在成就妖王之后,所凝成的与命运相系的大神通道术,方能反哺修行,固持根基。 但是这年轻人所成之术,却是将五道元光凝练成细如蚕丝一般的存在,不求气象之全体,但求实战之中诡秘难防。 双面人见状,不由拍了拍手,以示称赞。 年轻人斩杀黑熊已讫,转过身来。他虽然感受到双面人气度不凡,功行甚是了得;但是自己既然免除腹背受敌之患,就不会将任何对手放在心中。 双面人开口言道:“好手段。” “听说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元婴境嫡传弟子,在本次田猎会上,选择走上‘争符’之路的,共有三人。名为孔覃、孔旦、孔夏。” “在下与会之前,百无聊赖,往那碧瑶堂博注榜上望了一眼。孔覃、孔旦、孔夏,分别是魁首之位的第三、第七、第九号热门。” “不知道阁下是孔覃,孔旦,还是孔夏?” 双面人这一番话,等于是明目张胆的承认了自己是异族修士假扮的身份。 年轻人眼皮一眨,貌似随意地道:“你猜呢?” 双面人哈哈一笑,道:“我猜,你是孔覃。” 年轻人双眼一眯,道:“何以见得?” 双面人泰然自若的言道:“如果贵族碧瑶堂博注戏的赔率,的确能够真实反映诸位真传的实力排名的话,那么你是孔覃的概率,恐怕要大一些。” “同为玄古巨族,底蕴总也是有高低之分的。若是在凤凰一族、赤魅一族中去做相似的选择题,那么多半我会猜测你是第九名的那一位。” 盯着年轻人的面目望了一阵,双面人从容一笑,道:“我猜对了。” 双面人之言,既是对当面这人实力的认同,也未尝不是对孔雀一族底蕴的贬低。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以年轻人刚刚所展露的强大实力,不大可能在本族之中仅仅排到第九的位置。 孔覃也不追问双面人的底细,料想他也不会露。只言道:“是战是和,还请阁下划下道来。” 孔覃在族中也是一个极有傲气的人物。若是随意遇上一个“争符”修士,不论是否孔雀一族出身,早就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动手了。 只是面前这双面人气息实在太奇,竟让孔覃生出一种恍恍惚惚、捉摸不定的感觉。出于谨慎,这才说话中带了三分客气。 双面人忽地哈哈一笑,反手把长袖一展,一连十五六件法宝鱼贯而出,围绕其身盘旋游动,仿佛众星拱月。 孔覃脸色一变,这十余件宝物个个宝光充盈,灿烂如霞,清辉交映,明而后融。皆是古器之中堪称极品的宝物,并无一件滥竽充数之物。 如此品质的宝物,自己身上也不过只能拿得出五六件而已。 双面人戏谑一笑,持勾的左手依旧垂立不动,右掌一环一推,动作凝徐,宛如强弓蓄力。 随即长袖之中忽地泛纯滚滚重浊之气,好似将湿润的柴火投入烈火之中;迎风一卷,便向着孔覃扑来。 这显然是双面人的一道神通法术。至于那十余件法宝,依旧安静之极的环身游动,并未惊动了一件。 这一手饱含威吓之意。 双面人摆明了就是要伸量一下孔覃的斤两。 这十余件重宝按兵不动,双方都以自家本领,硬拼一记。若是孔覃动用法宝外物,他亮出来的这些古器,可不都是摆设。 孔覃“哼”了一声,选择接招。掌心抬起,仿佛虚托一物,若沉若浮。随即点点光华泛出之间,凝成一道锐利的丝线。 且不说动用法宝交手,自己多半吃亏。就从双面人所动用的神通来看,那仿佛泥浆一般的浊气,正被自己“炼光如束”的法门所克制。 双方以神通赌斗,孔覃并无不满。 瞬目之间,那一束丝线便与宛若水浆的一团浊物,撞到一处。仿佛一枚银针扎入棉絮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孔覃脸色微变。 他分明感受到,自己这一道丝线遇到了极强的阻力,玄光本体正处于飞速的消耗之中,约莫十余个呼吸,便要被那一团浊气消耗殆尽。 当然,自家玄光的贯穿冲刺之力,同样不俗。瞬间就冲破了那一团“棉絮”的千万重阻碍,步步深入。 孔覃这才悟到,双面人是特意动用了一门“适合”与自己“炼光如束”神通交手的法术,似乎正是要以玄光能否冲破那浊气的阻碍作为胜负依据。 孔覃心中感应的异常清晰,自己发出的一道玄光距离打破迷雾愈来愈近了;但是,这玄光自身的消耗速度,也极为惊人。 两相对比,似乎是后者先抵受不住了。 想到这里,孔覃心中一沉。 看似漫长的拉锯,其实前后不过短短十余息的功夫。 终于,在孔覃感受到距离突破阻障仅有一步之遥的关口,自己所散玄光犹如风中残烛,最后化为一点火星,直至眼睁睁的看着其彻底熄灭。 双面人摇了摇头,道:“孔道友,可惜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还差最后十分之一,本人就可以放你一马。” 孔覃阴沉着脸,却没有出言。 双面人这句话虽然狂傲,但是孔覃心知难以反驳。因为任是谁都知晓,孔雀一族玄光五炼,本就是压箱底的手段;论功行之精纯,再没有别的手段能够凌驾其上。 而双面人那宛若云气泥沙的神通,则未必是其最精奥的神通。设身处地的想,也很难有人将自己的压箱底神通,炼成这幅上不得台面的卖相。 所以自己玄光刺雾,穿透浊气九成,并不能代表自己和双面人之间,仅有十分之一的差距。 此人的实力,实在太强! 实在难以想象,本次孟冬田猎,竟然会有相当于大族第一嫡传水准的异族修士,潜入进来。 但是事到如今,若是双面人执意交手,孔覃也不得不与之一战。 双面人呵呵一笑,道:“孔覃道友。你身上所积攒的武功,本人就不客气了。” 孔覃一身气机,瞬间攀升至极点。 但是就在此时,遥遥一声在孔覃耳边响起:“孔覃道友,此人势大难敌,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孔覃抬首一看,又是一位黑袍人在三四里外,纵身赶到近前。 这人戴着一顶斗笠,面貌却是陌生的很,并非孔覃旧识;但是功行却相当不弱,比自己纵然逊色,但是插手自己和双面人的争斗,也足够了。 莫非此人深知双面人的实力非一人可胜,早就在等待一个联手对敌的机会? 孔覃虽然傲气,却不是迂腐之人。当即对着来人缓缓点头,言道:“若是道友真肯联手出力,此战之后,孔覃绝不会落井下石。” 双面人却对来人毫不意外,皱眉道:“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鬼鬼祟祟跟随了数日,挑拣到出手良机,反而还打了折扣?这般做派,多半不是孔雀一族的族人。” 带着斗笠的黑袍人淡然一笑,言道:“彼此心照不宣不好么,文道友?以你行事的霸道,如此惺惺作态,可真是大跌身份。” 双面人一皱眉,沉吟道:“文道友?” 带着斗笠的人一声轻笑,道:“文道友这幅装束……的确变动极大。若是旁人,无论如何也识别不出。但是文道友再擅变化,在本人这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刻度,一尺八寸六分。印证无虚,如何能够抵赖的了?” 双面人法力一振,喝道:“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以二敌一,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将你三个同伙都叫出来吧!” 话音一落,当即动手。两柄利刃,分袭孔覃者二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露本相以寡敌众 一片狭长的原野之上,飞沙走石,亏天蔽日。 露珠,水汽,扬尘,草木,崩散凝滞的法力之残余,甚至残破的法宝碎片,都在空中漫卷无际,激荡往复。 孔覃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惊骇,但是很快又很好的掩饰起来。 他把双掌握持的一柄长枪舞动,枪尖吐出游走不定的细丝,仿佛拨动如椽巨笔,激扬文字。 “玄光束丝”之法,本是切合实用的神通,以克敌制胜为唯一下手处。但是孔覃也深知“术无道不行”的道理;此术长处在务实,短处也在务实。 因此他将这一门法诀,提升锤炼,最终融汇进一种契合传承之功的神通“断代书”中,以补足这一路法门在微言大义上的不足。 这门“断代书”神通精义,乃是孔覃秘而不宣,期冀将来挑战孔萱第一顺位嫡传的最终手段,目前距离完善无暇尚有差距。 若非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孔覃是决计不至于使出这一门神通来。 至于他常时所用的那柄玉骨折扇,现在十八根扇骨断了十四根,早已被孔覃收回纳物戒中了。 与他携手作战的那人,头上斗笠早已破碎成七八块。一手持月牙铲,一手持混元锏,两件法宝之上,裂纹隐约可见。 而双面人亦不复从容,环身十余件法宝有六七件已经灵光暗淡,受创极重。有一件甚至已经彻底破碎,仅仅留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神通残片。 三人都已拼尽全力。 但若只是孔覃二人联手,想要和双面人打了个平分秋色,其实颇有不及。此时环伺在双面人身后的,还有三人。 这三人都是身着黑袍,手中各自运使法宝兵刃,凝神以待;身上袍服,已经多有不整。其中一人,更是左臂缓缓下垂,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 一个时辰之前,孔覃与斗笠客合战双面人。支撑了半刻钟上下,便落在下风。 双面人也并未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神通来,只一气分御十六宝,劈头盖脸的攻杀过来,就将孔覃与斗笠客打了个手忙脚乱。 恰在此时,又有一位“争符”修士加入战局,暂为孔覃二人友盟,以三敌一。 添了一员生力军,一开始倒也扳回了局面;但是新加入的这人,所擅长的神通以先声夺人、快速压制为长。一旦最初几式不能建功,其后续手段却稍显平庸了一些。 就在三人渐渐陷入颓势之际,又有一人加入战场。 但是四人合力,依旧战不能胜。而且双面人由优势被扳平局面,也不慌不忙。法宝纵有损伤,也并未取用新的古器将其替换。 依据种种蛛丝马迹推断,此人尚有余力。 若说此人一开始便将所有宝物全部取出,一件底牌也未留下,孔覃是不信的。 又过了一阵,第五人加入战场。这一回是真的撬动了局面平衡,双方真正战至难解难分,一连持续半个时辰。 直至此时。 虽然陆续出现的四人,看似一副并不相识的模样。但是孔覃心中有数,功行臻至这四人之水准的与会修士,整个孔雀一族决计拿不出三四十个来。 此间是秘境的第三层,而非第五层;怎么可能如此巧合的聚集这许多的厉害人物? 更何况,四人出手迎敌,表面看来神通路数差别极大。但是细心观察,依旧可以寻出端倪:这四人出手攻防,许多下意识的救援遮护,显得极有法度。这是藏也藏不住的默契。 这四人明显有着暗通款曲、违规联合的嫌疑。 孔覃也不是傻子,当此危难之际,深知唯有先团结一心,打发了双面人才是正理。这些细枝末节,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五人稍作喘息,正要继续死斗下去。忽地一人高喊出声:“住手!” 出言之人,正是倒数第二个加入战场的黑衣人,也是左臂下垂、似乎受创的这一位。 双面人、孔覃以及其余二人,都是转过身来。 这人抬起头来,望向最初插手战局、原本头上戴着斗笠的那人,低声吐出两个字:“不是。” 除了孔覃、双面人不明所以外,其余三人都是一怔。 左臂下垂的这人言道:“气象谈吐不类,尚在其次。文晋元在拍卖会上所购的六件宝物,只是神兵利刃一类,又非事关所修秘术的特殊法宝。斗到这个地步,没有理由不使将出来。” 又有一人道:“的确不像。应当是这二人恰好战力旗鼓相当,才断错了身份。” 这样的对话,已经是摆明了四人是旧相识。连这一点都暴露出来,他们显然是要做出重要的抉择了。 为首的那人,闻言一阵迟疑,若有所思。 这四人正是和归无咎结下梁子的流泽、流葵、流甘、流峡四位。头戴斗笠的这位,是四人之首脑流泽;手臂受伤的是流葵;其余两人是流甘和流峡。 天茫山这四人抱团行事,常时自然是以流泽为首。 然而流葵虽然一向沉默寡言,却是一个缜密多智之人,一旦有所决断,十中八九。流泽也一向十分重视流葵的意见。 想了一想,流泽冲双面人一抱拳,言道:“看来这是一场误会。一道荫谷,隔绝青木城、阳城两重天。大家在隐匿身份一道上各显神通,见面不识也是常事。在下是认错了人。” “连同这位孔雀一族的道友在内,我们六人立下契约,就此罢手。在进入第五关之前,见面则避。如何?” “道友功行虽精,但是以一敌五,也未见得能占上风。” 其实此时流泽心中,并未笃定双面人就一定不是归无咎。这一番言语,自然有试探的成分在内。 孔覃闻言,也有几分意动。 双面人一声嗤笑,讥嘲道:“误会?若是本人心情不错的时候,也就权当是一场误会了。只可惜,此时此刻,不成。” 联手对敌,打成难解难分之局,双方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联盟的一方,只要稍有动摇,极易被各个击破;而孤身迎敌之人,进退主之于一心,反而占尽心理上的优势。 流泽寻晦气寻错了人,又碰上个硬茬,此时退避之念占据上风。立即言道:“道友若是心有怨言,在下补偿道友灵石五百亿,不知能了结否?” 双面人听到此言,一反之前的阴郁沉静,忽地狂态大发,大笑道:“本人近三载以来,遭到了三件晦气事。” “其一,一直引以为独得之秘的一桩大机缘,忽然不知所终;其二,道途之上,一左一右,选错了一条路;其三,身怀亿万灵石,本来有所谋求,没想到却花不出去。” “本来,本人已经决意放尔等一马;只是你却拿灵石来说项,岂不是给本人添堵?须是饶你不得。” “只是,本人还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不妨赌上一赌,看你五人命数如何:若是周遭有‘蝉士’在侧,不但你们五个侥幸过关,本人也要就此退场;否则,除了将自家武功乖乖缴纳上来,还得多吃些苦头了。” 流葵想到一事,面色一变,低声道:“十三号!” 流泽三人旋即省悟:身怀灵石花不出去,是那位身家一万四千多亿灵石,却两度铩羽而归之人。 双面人哼了一声,并未回应。只把身躯一摇,原本有几分疲惫衰微的气息突然暴涨,仿佛一株古木,经由秋冬蛰眠,来年再度焕发生机。 他又把袖一抖,同时取出一十二件崭新古器,品质之高妙,较之先前取出、如今已经大为残破的十六件宝物,没有半点差别。 这二十八件宝物汇聚一一处,立刻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仿这些形貌各异的法宝,统属于一道法门,一式神通。 不待五人做出反应,双面人忽地身躯之中闪出一道虚影,依稀像是一只巨大的鳄鱼首级;而那半新半旧二十八件法宝,旋即归位,化作鳄鱼首级的二十八颗牙齿。 鳄首一摇,二十八件法宝气息融混何意,立如一柄巨大的钢锯,拦腰撕扯过来…… 下一刻,五人感到一阵剧痛,气息彻底溃散,仆倒在地,人事不省。 双面人见到死狗一样仆倒在地上的五人,大为满意。在这怨灵界中,极少有能够让人身受重创的法子;但他的血脉神通却正是其中之一。 …… 归无咎在第二层中掠夺数日,决定不再流连,及早往第三层进发。 此时他已经收起“谢玉真”傀儡,以化形“孔明”的面貌行事。 之所以一开始选择动用傀儡,那是因为扩大双方实力差距后,杀得更加爽利。但是现在这娇俏少女的形象,俨然已经是第二层修士心中的梦魇。争符修士一旦遇见,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奔,反而不利于归无咎积攒武功。 反正以他本身的实力,对付绝大多数与会修士,也足够用了。 换了面目之后,果然捕猎反而轻松了些许,甚至不劳主动追击,时不时就能逮到不知深浅,主动送上门来的肥羊。 虽然归无咎进入第二层后,不必重新布置阵法;但是毕竟他在第一层拖延时间太久。进入第二层后,纵然已经解约了十日时间,绝大多数功行较佳者,依旧溜之大吉了。 诸如龙跃、景图、流泽等人,第二层中劫掠数日,依旧一个也并未见到。 眼下,第五层依旧关门紧闭。而归无咎在一二两层中,已经积攒了四亿以上的武功,那便可以看做领先了一头“凶兽”。归无咎的战术,已经初见成效。 逛了两圈,又见到一个“猎物”出现在视线中。 归无咎心中定计,解决了此人,便往第三层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网开一面 黄雀夺食 归无咎一个纵身,截到那人身前。 眼前之人是个黑面修士,脸上颜色和服色融为一体。只是他肤色虽黑,肌肤却很是精细,宛若涂抹了一层铜蜡一般,透出点点光华。 归无咎不丁不八地随意一立,渊岳气度自然凝现。月余以来,他击败的对手实在太多,几乎已经将狩猎他人武功,融化成吃饭喝水一般,举动尽归自然。 锋芒,杀气,全都洗净不存。战斗劫掠,仿佛只是顺手牵羊,取走自己应得之物。 不过归无咎稍运神气观望,心中忽然一愕,暗暗惊讶。 对面这黑衣修士,见同样一位“争符”修士拦在自己身前,顿时生出警惕之意。双手一晃,两柄神兵持在手上,又退后两步,凝神以待。 此时归无咎是以“孔明”的面目行事,并非人人见之色变的娇俏女子形象。所以这黑面修士专心致志准备迎战,似乎也不畏惧。 归无咎再三确认气机,忽然一笑道:“云道友。” 黑面修士一惊,旋即迟疑不定。 归无咎见状,索性一掐诀,将“谢玉真”召唤出来。 黑面修士眸中忧喜夹杂,很是复杂的言道:“文道友。果然是你。道友在这怨灵界中,闯下了偌大的声名。” 此人正是往来青木城之前,归无咎最早结识的一行人中,那位隐为众人首领的云姓妖修。 归无咎貌似随意的问道:“不知云道友忙活了接近两月,得到多少收获?” 云姓妖修心中一沉,但还是如实答道:“约莫七百多万武功。” 归无咎见云姓妖修有些患得患失,淡然一笑言道:“三百五十万武功,还不在文某人眼中。看在你我往来此间的同道之缘,文某自然不会下手劫夺。” 云姓妖修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问道:“不知文道友在第二层还要滞留几日?” 归无咎道:“文某即刻便往第三层去。” 云姓妖修迟疑一阵,言道:“那在下便留在第二层狩猎,直至田猎之会结束。” 归无咎眉头一挑,忽地言道:“文某在第三层至多呆上十日时间。进入第四层之后,行止就得随机应变。一旦有人晋入第五层,就是文某赶去之时。” 云姓妖修面上现出感激之色,深深一拜。 归无咎微微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一振衣袖,飘然而去。 既然有了第一回碰面,就有可能有第二回,第三回。若是二人随意行走,日后再度碰面,云姓妖修面上定会有些过不去。 对云姓妖修来说,归无咎答应不对他出手,固然是好事。但是每次见面,都等于是归无咎在提醒自己一回,是他手下留情了;这难免让云姓妖修有些不自在。 所以他才言道,情愿在第二层留到田猎会结束。 而归无咎告知他离开每一层的具体时间,正是给他一个参考,如此他便能主动避开。可以想见,云姓妖修进入第三层的时间,必定是在十日之后。 …… 半刻钟之后,归无咎晋入第三层空间。 一瞬间,来不及体会第三层空间与第二层的差异之处,眼前之景象,让归无咎既是吃惊,又有几分好笑。 只见有五个人,俱是身着黑袍,袍服破烂,形容狼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衣冠不整。 怨灵界中修士交手,一瞬间的五蕴感受虽然完全真实。但凡是能够伤及要害的手段,却会自动被一层异力抵挡下来。元气大伤,法力耗竭,已经是最困难的局面。要将人打得重伤昏迷,实在有些困难。 走到近前,运起神识观望,心中更是惊讶。 这五人,其中一位是孔雀一族的嫡传弟子,看着功行不菲。而另外四人,赫然是与自己结下梁子的流泽等四人。 随手掐了一个刺激神魂的小法术,化作五点火星,钻进五人口鼻之中。 不多时,一阵忽急忽缓的咳嗽声传来,五人相继醒转,站起身来。 归无咎见这位孔雀一族的修士,与流泽四人靠得极近;但是一旦起身,互相之间看也未看一眼,整整齐齐地把目光投向自己。心中暗暗称奇。 归无咎已经看出,这孔雀一族修士,根基之深厚非同小可。 他原以为是四人联手,和这位孔雀族人斗了个同归于尽;但是现在看五人的反应,显然是自己推断有误。 眼前景象,更像是五人联手,却惨败于某一位更强的对手。 归无咎来到那孔雀一族之人面前,淡言道:“在下有事与这四位朋友商议一二,还请这位道友回避则个。” 孔覃头脑尚属晕沉之中,懵然道:“什么?” 归无咎摇了摇头。不欲与他多啰唣。暗道刚刚顺手将其救醒,反而多事。当即伸手揪住孔覃衣领,暗运法力。然后奋力一甩。 只见天上有一道弧线划过,转眼间孔覃的身躯已经被归无咎扔到了二三里外,一片森林之中。 流泽忽地脸色一变,低声道:“你改换面貌,去而复返,又把孔覃道友支走,有什么企图?” 归无咎眉头一皱。 流葵忽地道:“不是他,是他!” 这身音急促的五个字,乍一听有些奇怪。但是流泽三人一个激灵,均已明白流葵之言的含义,看向归无咎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流泽一咬牙,疑道:“文晋元?” 归无咎索性伸手一弹,召唤出“谢玉真”,有此物在,不必多费唇舌亮明自己身份。淡淡一笑,道:“不巧得很。看来四位的近况有些不妙。” 见流泽试图以言语回击,归无咎摆了摆手,断然道:“我说,你们听。”这几个字沉劲有力,登时将流泽的话憋回咽喉之中。 归无咎朗声道:“尽管四位武功清零。但是本次田猎会上,功行不凡却意外出局之人,其实较想象中为多。所以四位若是从现开始奋起直追,最后占了一到两个前十的名位,并不算困难。” “当然,这是在文某人没有刻意找四位麻烦的前提下。” 流泽四人听到归无咎之言,暗道是否有不少强者败落在他手上。但是心中刚刚生出一丝希冀,随即就被归无咎的威胁之语所打破。 流泽神智心境渐渐恢复,品味归无咎的话,沉声道:“文道友什么意思,请划下道来。相信道友并不是一个以奚落同道为乐的浅薄之徒。” 归无咎对流泽的讥刺不以为意,只慢悠悠的道:“当初四位以三百亿灵石购得‘烛灵巧目’,本就是为了田猎会上的排名所做出的布局。但是如今,四位能够取得什么样的结局,已经不在于‘烛灵巧目’,而在于文某。” “在于文某是否愿意网开一面。” “所以这件宝物,对于四位道友来说,已经完全无用了。恰好文某对于这件宝物有几分兴趣。现在,文某愿意以一倍的价格,六百亿灵石,求购此宝。” “如此一来,四位既挣了三百亿灵石,又保障了田猎会的成绩,岂不美哉?万望四位道友能够认真考虑。” 流泽四人对视一眼。 片刻之后,流泽言道:“若是我四人不答应呢?” 归无咎面色不变,只摇头道:“那就让文某为难了。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沉吟半晌,忽地冲流泽四人微微一笑,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打劫。” ps:头有点晕,这一章短一点。 第二百八十六章 得异宝歪打正着 寻了一处僻静的密林,设下法阵遮护,归无咎将“烛灵巧目”炼化运用。 即便面对田猎会胜负得失的利诱,流泽四人也可以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但是归无咎摆明了要出手劫夺,四人现在的状态,到底是无能为力,只能选择妥协。此宝也就顺利地落入归无咎手中。 约莫过了两刻钟功夫,归无咎将这件法宝切实掌握。此宝之本体,宛若一件堪为玉佩、鱼袋一般的饰品,小巧玲珑,无论是否发动,藏在袖中便可。一旦使用,也看不出丝毫变化与异象,只是宝主本人双目直视之处,会多出一杆小小的宛如空心竹管的异物。 这“竹管”一半通透,一半形同实体。一旦目力所视,对准一人,便有奇妙的气息灌注进入空心“竹管”之内。通过竹节刻度,气息之消长、深浅,自然就代表着所窥视之人的实力强弱。 归无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收了法器,纵起遁光徘徊逡巡。 实际上功力到了他这一步,凡是修为、境界在他之下者,其战力深浅多半都能判然无误;纵然是苦练了什么遮掩秘诀,也完全无用。所以,入手“烛灵巧目”此宝,并非解决有无问题,只是由粗而精,更上层楼罢了。 但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小步的提升。每一个“争符”修士之间都异常警惕,更何况,许多情境之下,并非只是两人之间狭路相逢,猝然遇见多个可以选择的对手的情形,并不少见。此时,有了“烛灵巧目”这件宝物,对于敌手实力的判断无疑就要直观而快捷得多,更有助于归无咎做出决策,保证他每一次出手,都是狩猎到价值最大的目标。 纵身飞掠了一刻钟,归无咎目中所见的与会者,已经有了百余位之多。 只不过这一群人对他并无丝毫警觉之意,有的甚至还主动招呼,冲归无咎点头一笑,道一声“道友有礼了”;然后又转过身去,操弄自家法宝兵刃,和化形“五兽”的怨灵交手不提。 遇到有人打招呼,归无咎也和颜悦色,微笑着一颔首。 无它,这百余人都是执“止符”一道的修士,和归无咎并无利益冲突,自然也不惧他。 而归无咎靠到近前,观察此辈斩杀怨灵,自不是去套近乎,亦非借机休整,调适心情;他是存心要试一试这“烛灵巧目”,将刻度深浅和人物的实力切实地黏合起来。医者不能自医,占者不能知命。这件“烛灵巧目”异宝同样如此。现在它虽然属归无咎所有,但是归无咎却不能用它来测量了自己。 约莫暗暗试过百余人后,归无咎已经心中有数了。 这件“烛灵巧目”异宝,乃是以每一人的器宇深浅为标的,作出高下之判;而不可以迂直的将其直接当成战力高下的比例尺。 譬如刚刚见过的百余人,其中功行最高的一位,归无咎几乎疑心他是孔雀一族中排名前二十的嫡传。他的气机,在竹竿之中约莫是一尺二寸上下。而这百余人中功行处于最底层的二三十人,竹竿中显化气机,约莫都是五寸八九分左右,差距甚是微小。 若是胶柱鼓瑟,以为那功行最低的二三十人中,挑出两人联手,便能和功行最高的那位相匹敌,那就大错特错了。 归无咎心中估量,按照这个比例,孔雀一族功行最高的嫡传弟子,榜上排名靠前的孔萱、孔郊,若是能能超过尺五,也就相当了得了。而自己会达到多少?二尺,还是一尺八? 归无咎毕竟道术高明,领悟之深远非流泽四人可比。只稍稍思索了一阵,便把“烛灵巧目”的气机显化和战力高下之间的联系梳理出来。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术中的妙理,说玄也玄,说简其实也是至简。道基高下,与战力高低,关联极为密切,一旦说破了,算法也甚是简单。一点玄妙之本,往三个方向得以衍生,又交汇为一,便是落到实处的真实战力之体现。 以“烛灵巧目”衡量出二人战力,设若一人三寸,一人六寸,二者相差一倍;那么双方的实际战力差距,就是三维相乘,八倍之数;若是“烛灵巧目”量度的长短相差三倍,双方的战力差距就是二十七倍。 以归无咎刚刚所观察到的那一群人而论,气机显化一尺二寸的那一位,战力便相当于五寸八九分的那一群人,至少八至九人联手。 但是这依旧是纸上谈兵。若是实战出手,修为较低的八人精神、反应、战术选择,俱被压制,极难发挥自己的全部实力。纵然是打上十回,恐怕依旧是修为更高的那人,捉到机会,将联手的一方各个击破。 除非有一门阵法,能够将那八九人的力道完全统御合一,不漏分毫,所谓的“平分秋色”才能成为现实。 所以此宝较为准确的用途,还是体现在一对一的对抗中,知己知彼。 但是即便是如此情境,依旧有两大疑难。其一,对方身上所怀宝物,会影响到“烛灵巧目”的气机升降。这流泽等人出于功利的母的看,或许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对于归无咎来说,却是一桩缺憾。其二,不同种族之间本力根基的差异,也会反映到“烛灵巧目”之中,而不能加以鉴别。 这本质上是这一宝物妙用未纯,对于外在的干扰因素未能尽数剥离的缘故。 归无咎心中暗道,出了秘境之后,将此物交由小铁匠研究一二。若是能够将之改造成能够排除一切外力干扰,准确反映所观察之人道术根基之高下,那么此物的价值就大大提升了。 到时候,以此物观测紫微大世界中的顶尖人物,尤其是《三十六子图》中的天才,那几乎是能把每一人能力都量化排序,实在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一边思索,一边飞遁的过程中,归无咎忽地一愕。 此时他一身神意,正是处于非常松弛的状态。但是就在归无咎面前,一片幽森冷寂的密林之中,一点绿意凭空出现——眼眸中一道翠竹、一丝气机占据了归无咎视野之中的正中心。看刻度,一尺三寸五分。 这是“烛灵巧目”照在人身之后,显化功用的体现。 归无咎面色登时严肃起来,立刻将神识气机扩展到最大,弥漫原野森林,正身对着目中“绿竹”的方向,冲刺过去! 果然,二三里距离一闪而逝,归无咎终于感到,在一株二三十丈高、两人合抱的老树上,藏着一丝淡淡的气机。 归无咎暗暗摇头,没想到获得“烛灵巧目”之后,这件宝物给自己的第一次贡献,不是衡量追袭猎物的价值选择,而是作为一件感知法宝,帮助自己发现了一个潜匿深藏的修士! 在归无咎往那大树之上扑击过去的一瞬间,树上潜隐之人知晓自己已经暴露,动如离弦之箭,加速远遁。 此时方才看清,此人身躯矮小矫健,一身黑袍,正与自己一般,是一位执“争符”的修士。 归无咎心中大奇。他此时是“孔明”的装束,而非“谢玉真”的傀儡之身;再者说,就算他是“谢玉真”的面目出现,此地是他刚刚进来不久的第三层空间,自己还没有大展拳脚,应当并没有这么大的“名声”。 况且,此人显化出一尺三寸五分的气机,在怨灵界中绝对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归无咎先前所见之人中,唯有马振、炎青山、以及刚刚和流泽四人聚在一处的那位孔雀一族修士,和他处于相近的层次,纵有胜负,也是半步之间的差距。 此等人物,身怀一种睥睨四方、视其余“争符”修士如猎物的霸气,才是常态。见到自己就跑,是何道理? 莫非此人身上,同样有一件和“烛灵巧目”类似的法宝,察觉自己功行战力远高于他,这才希冀蒙混过关在前,遁逃远避在后?归无咎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大可能。 此人功行虽妙,但是如何禁得住归无咎全力追赶。二人一追一逃约莫三十余息,差距已经由一里上下,迫近至十五六丈。 这人见自己再无机会逃遁,蓦地选择止步。一转身,正面迎着归无咎,面色阴沉。 两人都驻足悬停,归无咎得以放出神识气机仔细感应。此人应当是一位孔雀一族的修士无疑。 僵持了一阵,这人率先出言道:“这位道友。你身怀六亿四千三百五十三万武功,在目前怨灵界中与会修士中,稳居第一。想来孔旦目前所积攒的三千多万武功,也放不进你的眼中。双方罢手,于你于我皆有利无弊。” 这一下归无咎的确是惊讶得很。此人所言的武功数字,丝毫不差。归无咎眉头一皱,反手将牌符取出一看。果然,四月之期未至,武功排名依旧并未开启。 何况,就是开启了,这小小牌符,也只是显示排名而已,要将每一人的武功数目精确显示,恐怕也有所不及。 至于此人的姓名,归无咎倒是有几分印象,约莫在博注之中赔率排名七八位的样子。倒是与他显出的气机数值相吻合。 归无咎淡然道:“我有什么好处?” 孔旦略一犹豫,道:“有望将第一名的排名保持到最后,就是好处。若你对我出手,目前已经进入第四层的本族‘争符’修士,定会联合起来,与你为敌。” 归无咎摇头道:“这似乎不是孔雀一族的子弟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孔旦的回应非常迅捷:“事急从权。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你只需要知道,本人掌握着联络其余孔雀一族修士的秘法。” 归无咎忽地一声轻笑,道:“你若说出来,何以能够知晓本人的武功数目,就放过你。” 孔旦回应道:“我不仅知道你的武功数目,还知道你在一二层中,无所不在。短短一个时辰就能劫掠百余人,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你若不肯放过我,这些事迹,用不了多久,第四层的‘争符’修士就会提前知晓。到时候,定会对你夺魁之路造成阻碍。” 归无咎淡然一笑,不为所动。一瞬身已经钻入“谢玉真”躯壳之中,“小苒依依”握持在手。 孔旦心头一沉。 第二百八十七章 借子之手 吞象之谋 一刻钟之后。 孔旦身躯软倒,躺在一截断裂的树根旁,双目失神,面色苍白。口鼻之间,更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 归无咎立在孔旦身旁不远处,似乎对他的伤势视而不见,高声言道:“孔旦道友。再问最后一遍,本人身上的武功数目,你到底是从何处得知的?” 归无咎看得非常清楚,他虽然将孔旦击败,攫取武功值千余万。但是孔旦受创到了何等程度,逃不过归无咎的掌握。 此人现在这副面目,明显是掺杂了三成表演成分。 孔旦声音冷寂,不知是“死心”,还是出于武功归零之后的破罐子破摔,只恹恹道:“阁下不必浪费时间了。” 归无咎摇了摇头,指尖一勾,忽地一点清光晃漾,旋即有二物自纳物戒中跃出,跌落地上。 一件是一块色泽枯黄的木牌,三尺长短;但是其中隐约有阵法波动,似乎是最为简易的飞舟法器之流;另一件,却是一根丈许长短、黑黝黝的绳索,粗看竟似是一条蟒蛇蛇蜕所炼。 孔旦见归无咎面含戏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但是又不肯主动发问,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 归无咎懒得与他猜谜,坦言道:“孔道友若不肯说,那也容易。且将你衣衫剥尽,赤身裸体捆绑在这‘步游舟’上,然后在怨灵界第三层来回游荡。最好再辅之以锣鼓齐鸣,编钟奏乐,才更显得热闹。不知道友以为如何?” 孔旦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敢!” 小铁匠忽地醒转过来,纵身钻入“谢玉真”傀儡之躯中,忍不住传音道:“归无咎,真有你的!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还是说你以前确实行事审慎,现在混得越来越好,渐渐变得无所忌惮了?” 想了一想,又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怂恿道:“这样还是不够。你储物戒中有无长鞭?不如给本真人准备一件,让本真人在他身后巡逻,若不服帖,时时鞭打教训。” 归无咎不理会小铁匠,只半笑不笑地望着孔旦。 孔旦一咬牙,稍微镇定下来,道:“田猎会本是我孔雀一族祭祖之会。就算给与异族修士一些机会,你们到底也只是客人。如此欺辱本族真传,族中须放你不过。” 又道:“想必你也是个大有身份之人。我修为虽不如你,也是六色孔雀一脉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你可要掂量清楚了,切切自重。” 归无咎悠然道:“我又不曾废了你的道途,算甚大事?不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已。古时先贤,也不是人人道途都是一帆风顺,少不得有戒急用忍、唾面自干之时。说不定在你族中长辈看来,经历一场小小磨炼,正是恰到好处。” 孔旦银牙暗咬,道:“你若真敢下手,过不了多久,我族中前辈如法炮制,同样不会伤了你。希望阁下也能将其当成‘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又或道途之上的一场有益磨炼。” 归无咎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我铨道会夺魁,对贵族圣祖提出要求,孔雀一族族裔,不得对我无礼。道友又能奈我何?” 孔旦一呆,道:“如此天大机缘,你怎会舍得浪费在这样的要求上?” 归无咎喝道:“那就不妨赌上一赌。”一伸手,便将孔旦上衣撕扯下来。 孔旦无奈,大声喝道:“且慢!” 归无咎登时住手,朗声道:“再给你十息思考的时间。” 孔旦脸上一阵挣扎,深悔自己作茧自缚,主动将掌握了对方武功数目、以及能够联络同族子弟的秘密说出来。 但是现在马后炮是完全无用的,将时间回溯至一刻钟前,孔旦自忖唯有这一道筹码,才有几分希望保住辛苦积攒的武功。纵然是重新选择,他也依旧不会动摇。 只叹自己命数不佳,遇到这个化名“孔明”的异族嫡传,行事软硬不吃,肆无忌惮。 正想入非非,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声音:“时间到了。看来孔道友已经做出了选择。” 眸中一黑,已见五指一落,搭在自己袍服之上。 孔旦心中一惊,连忙忍不住道:“我说。” 归无咎原本以为,要么是孔旦买通了什么人,传递消息;要么是身上暗藏了宝物,得以和界内界外相互联络。但是实情却要更幻妙得多。 孔旦有两个同胞兄弟,名为孔望、孔路。 兄弟三人有一桩奇妙的本领,生而就具备了类似于“他心通”的神通。 纵然三人分属各地,只要心意一动,将所忆之事主动引导进入心田深处,另外兄弟二人自然而然就能心血来潮,接受讯息。 二弟孔望,同样参与了田猎会,目前仍在第二层空间活动,对于归无咎的凶名和面目了如指掌;孔旦对于归无咎生不出杀伐交手之念,只想着藏匿保全自己,便是自孔望处收到的消息。 至于孔三弟路,却是在孔雀一族的巨城之中,通过碧瑶堂的金柱石台,掌握了每一人的具体武功数目。 参与田猎会的孔雀一族弟子,自然不允许携带什么暗中联络的秘密道具。但是孔旦之弟孔路,此时在怨灵界之外,却可以通过族中五行殿的一件重宝,连通各人身份牌符,和秘境之中的许多人联络交通。 听孔旦讲明缘由,归无咎笑道:“将你自碧瑶堂中掌握的诸人武功多少,一一讲来。咱们就算两清了。” 既然打开了一个口子,再做顽抗就毫无意义。孔旦并未讨价还价,一一坦白吐实。 将许多信息一并整合,归无咎自感大有收获。长笑一声,高声道:“孔旦道友。刚刚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想必你不会介意吧?后会有期了。” 操控“谢玉真”分身,旋起遁光远离,不数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孔旦面上闪过一丝怨毒,等候了一阵,确认归无咎真的离开了之后,随即双目紧闭,神意深藏,似乎动用了什么秘术…… …… 数十里外。 此时归无咎正身现形,小铁匠占据了“谢玉真”傀儡之躯。 小铁匠言道:“归无咎,你刚才是故意激怒他,是不是?你是想纵容孔旦传递消息,最好夸大其词,怂恿其等联合起来。好方便你进入第四层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不会真的把他剥光衣服,裸身巡游吧?” 归无咎对于“小铁匠变聪明了”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淡然道:“若是他不肯就范,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刚才自孔旦处,的确掌握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目前归无咎的武功排名,在怨灵界中遥遥领先。排名第二的,正是原先赔率最低的那一位,孔萱。 此时孔萱已经积攒了两亿五千万武功,和自己恰好保持一只“凶兽”的差距。 这算是归无咎占据的先机与砝码了。 除了极少数别有谋划之人外,本次与会的精英修士,已经陆续赶到第四层中。归无咎刚刚得知,目前第四层中活动的修士约莫五六百人,无一凡庸之辈。其中“争符”一道的约莫占了三分之一左右,武功在千万之上者,单是孔旦相识的就有三十余人。 第四层的形势颇为微妙。由于怨灵总数大为减少的缘故,其大致规模勉强可以看清。 现在归无咎已经知道了,若是第四层中每一人都以最低限额猎取怨灵,第四层通往第五层的名额至多也只有六十六人。这个数字,第四层中的活跃之人,已经可以估算出七七八八。 但是第四层中排名靠前的人物,依旧尝试聚敛更多的武功值。将所得的不平衡程度进一步拉大。 寡头愈多,所有人收获愈是不均,愈能将将晋阶门槛极大的提升,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将更多的人踢出局,拉高自己的排名。 若孔旦是一位“止符”修士,早就采取如此策略,赶到第四层去了。 但是作为执“争符”者,他畏惧归无咎的存在,竟尔打起了和元姓妖修一样的主意,先在第三层蛰伏,等归无咎先行离开。归无咎在第四层,他便在第三层;归无咎在第五层,他便进第四层。 看起来这方略有些消极,但是因为孔旦在第三层劫掠颇丰,有些本钱。所以他最终的武功数目,反而相当可观。 本来孔旦的妙计已经接近成功,没想到却别“烛灵巧目”意外坏事。 飞遁了一阵,归无咎又顺路遇见几位“争符”修士,“烛灵巧目”中所显示的能力刻度果然都不甚高。归无咎随意出手将之一一打法了。所得也有限,至多不超过三十万武功。 接下来一个时辰,但凡“拾遗书简”处法阵窥探到的黑袍修士,归无咎一一遁去追踪。试了二三十人,验证孔旦所言非虚,第三层当得起精英之称的,不过十之一二。 归无咎索性又寻了一处空旷地界,取出一件小巧飞舟,在其中打坐修持。 又烹茶煮水,焚香操琴,只要没有哪个不知死活的主动来犯,归无咎既不狩猎怨灵,也不劫掠同道,只在其中,独乐乐尔。 小铁匠不解道:“第四层每一头‘灵兽’武功达到二十万,第三层中的虎豹一类,才值一千。区别较前三层的提升实在太大!应当赶紧过去才是。就算留在第三层,捉些蚊子肉也是好的,何故束手不动?” 归无咎淡淡一笑,道:“若对手真成了规模,也不是随意就能打发的,还是要好好思量。再者说,总要给孔旦传递消息的时间,你说是也不是?” 小铁匠闻之愕然。 归无咎面容一肃,道:“大网捞细鱼,前后何止万战,终究疲惫。既然有了孔旦意外‘相助’,第四层之中,我归无咎只打一仗!” ps:尝试不用word,换了个软件码字。注意力果然容易集中了一点。但是文本变宽了,导致段落和语感的节奏有点怪怪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 指上玄珠 合谋密议 数只怨灵化形异兽,同时围攻一人。 看那怨灵之形,一纵一跃,一升一降,步履嘉妙,法度深藏,全然不下于第一流的元婴后期修士出手。正是第四层境界中号称“五灵”之一的“苍猿”一类。 第三层中的五兽之属的怨灵,虽然战力已经甚是了得。但是入境狩猎的功行卓越之辈,以一敌十、甚至敌二十,依旧不算困难。 但是到了第四层,每一只怨灵兽的武功价值,由一千暴涨至二十万。由此便可知晓,“五兽”至“五灵”,当中经历了了一层极大的飞跃。 所有入境与会的修士均心中有数,第四层空间的“五灵”怨灵,论实力距离最顶尖的狩猎者依旧有些差距。 否则第五层中,价值四亿武功的五火夔牛等“五凶”,明显实力远胜“五灵”,岂不是非与会修士可敌了,还空言什么狩猎? 但只以交手的形式而论,和第四层“五灵”一流的怨灵相斗,已经和第五层与“五凶”交手的情形相似。捕猎之人,不得不一对一的逐个捕杀;想要同时与多只怨灵交手,变得极为困难。 因为“五灵”怨灵,已经不止局限于四至五种固定的攻袭法门。其每一个毛孔散发的气机,无时无刻不在演化之中,已经深得“随时变化”之妙。与其交手,不得不专心致志,把握其法力演化的道理。 若是以寡击众,真幻虚实之间只要错了一步,便容易为怨灵所伤。 但是眼前这人似乎是个例外。 此人看相貌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冰肌莹彻,眉目如画。凝神交手时,颇显露出几分宝相庄严的雍容琼姿,宛若天上仙人,卓然成家。但是斗了一阵,待她占据上风之后,忽地慵懒起来,一笑如冰河解冻,露出两颗光洁锃亮的小虎牙,更显娇萌憨顽。 这一刹那,由玄宗神女到邻家少女的转变,既突兀又有趣,让人回味无穷。 这少女便是孔雀一族的掌上明珠、近十余万年来天资浑成、冀望振声当代的第一嫡传,孔萱。 孔雀八族,在绝大多数族众眼中,孔萱虽然是八脉嫡传之中声势最盛者,但是和孔郊、孔覃等其余俊彦,似乎差距也并不是大到不可逾越。 不但绝大多数族众如此看,就连孔郊、孔覃等名次稍后的真传,甚至驻守八族的一些资历较浅的妖王,同样也作如是想。 实际上,唯有执掌孔雀一族真正机密的二三十人,方才知晓孔萱在孔雀一族的分量。现在的局面,也是他们权衡利弊之后的谨慎决断,有意营造的“假象”。若教这些知情之人参与碧瑶堂的博注之戏,那么孔萱夺魁的赔率,就不可能是二赔五。甚至十赔十一,也嫌高了。 多出了来的这一成,也不可能投注于本族中孔萱之外的任意一人,而是零星落在异族俊彦的身上。 此刻,孔萱的斗战之法,也与众不同,别有奇趣。 最初在五六只苍猿攻势正盛时,看起来无论是法力之强,还是把握时机之妙,都不是常人所能招架的。但孔萱却只是伸手一点,一粒宛如弹珠一般的光华自指尖弹出,击打在苍猿身上。 那弹珠之力,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强横的神通道术,一碰即碎,然后化作一道巨力,将苍猿击飞至十余丈外。 看那被击飞的苍猿身躯,依旧完好无损,似乎连皮也未破一层。似乎真就是被除了力量甚巨之外一无是处的“弹珠”击飞、击退。 只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些苍猿的动作却渐渐缓慢下来,目光也不再锐利,变得浑浊迟疑。 这时孔萱依旧将形同指尖流弹的手段使出,一触苍猿之身,旋即产生变化,膨胀变大,化作五六个丈许高的气泡,一一对应,将苍猿困在其中。 似乎被先前那许多石弹挫伤了神智,这些“苍猿”困在气泡之内,浑浑噩噩,也不反抗。 用不了多久,苍猿气机尽数溃散,旋即化作五六个小木盒,沉入地底不见。 就算是自诩修为了得的狩猎者,面对第四层中的“五灵”怨灵,非得大费周章,才能将其斗败。但孔萱在极端的时间内便能猎杀千余只“五灵”怨灵,集齐两亿多武功,自然是尤其独到的本领。面前这一场小试牛刀,便是验证。 很是轻松的解决怨灵之后,孔萱一伸手,从自己的后腰处摸出一物来。 此物寸许大小,似乎是一只铜钱,但是却缺了好大一个口子,似乎占据整个铜钱三分之一的一块“扇形”被剥去了,乍一看却像是一只张开嘴的蛇头。 孔萱将之握持在手心,一阵光华颤动后,将之抛出,跌落地上。 看着铜钱阴面的孔雀开屏之相,孔萱眉头一皱。随即将葱白脆嫩的手指伸进口中,咂摸半晌,亮晶晶的口水顺着流淌出来,也浑然不觉。好似心意飘荡,遇到了什么烦恼。 除了孔旦之外,孔萱是唯一一个掌握了额外讯息的与会修士。 只是,她掌握的消息,远不若孔旦详尽。 这便是刚刚取出的这枚铜钱的妙用了。 这枚铜钱,效用与孔雀一族占卜之士所行的“二分卜”一道大致相同,但是准确程度要远远胜过,几乎无有不中。此物看着不起眼,但却是孔萱身上所藏重宝中排名数一数二的存在,价值之高不在“恒器”之下。 不过,若问世界之中的“缘”与“运”,非心运神法不能掌之,并非任何外物所能及。这孔萱的这枚铜钱之所以缺了三分之一,便是预示了此宝只能知晓过去,现在,二道,却不能预测未来。 若有不经人力却能演算未来之功的宝物,此物现在也不当在孔萱身上,早已被孔雀一族当成镇族之宝供奉起来了。 孔萱使用的“二分卜”法门,是演算自己在怨灵界之中的当前排名,是奇数还是偶数。 入界十余日之间,自她勤勉冲刺了数日之后,一直都是字面朝上,象征奇数。孔萱心中有数,稳定在奇数,那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一。但是她高兴了没有多久,又过了十余日,再次占卜,结果突然变成了偶数。 自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今日,都是偶数。 孔萱思索了半晌,总得想个法子,将那个吊车尾却又十分碍事的家伙踢掉,自己才好进入第五层。 …… 同样在第四层空间。 溪流之畔,一道巨大的金顶帐篷,约莫二三十丈宽,屹然坐落。 帐篷之中,五六十人聚成一团,一色黑袍,整齐划一。其中四个似乎是这一行人的首脑,被余人围在中间。 这四个人,相貌无一例外,都极显年轻英俊。 孔雀一族的弟子,想来都以卖相上佳著称。 不过这四人之中,一左一右的两人,面貌更显俊俏一些。下巴略尖,刚柔相宜。而中间的两人,却是方面隆鼻,五官端正。 这也是孔雀一族人所共知的秘密了。单色如三、五、七、九色四族,族人相貌偏向于刚健有力,阳光俊朗;而二、四、六、八四色种族,相貌却偏向于阴柔婉媚,风采秀逸。 一左一右的这两位,乃是二色孔雀一族的孔攸,六色孔雀一族的孔裕;而靠中间的两位,分别是三色孔雀一族的孔禹,以及七色孔雀一族孔惺。 四人都是孔雀一族年轻一辈的俊彦中,稳稳排名前二十位。 至于其余如群星拱北,唯四人马首是瞻的数十人,也都是极为不弱。 三日之前,诸人得到孔旦所传递的消息,无不震动,借用孔路的门路,相互联络,图谋联手对付“孔明”的手段。 一群人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各自畅舒己见。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四人之中最靠右手边的孔裕,长身而起,出言道:“方才所言,诸位的顾虑筹谋,不外乎以下几条。” “其一,此等身份不凡之人,感应如神。只怕他觉出吉凶有变,深藏不出。” “其二,论一对一的交手,各位自忖与那孔明相差甚多;但若是联手对敌,又恐使不上力,为其一一击破。” “其三,以百敌一,真正交起手来,纵然胜之不难,只惧其有遁走之法。” 诸修士闻言,都是一一点头。 这几条都是围绕于斗战胜负,极为切实的要点。至于此战要不要打,能不能打,以及什么“以寡击众、胜之不武”之类的说辞,却没有一个人质疑。 孔雀一族之人,虽然高傲,但是并不迂腐。此战于其有大利,此辈不可能视而不见。 对于功行较高、有望争取前十的孔攸、孔裕等人来说,击败了归无咎,等于自己的对手又少了一位。 对于排名较低之人而言,归无咎一旦落败,他身上多达六亿的武功吐了出来,等若第四层进阶第五层的资格平白多出将近五至十人,许多武功数目尚差了些许的,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更何况,将这一样一个异族天骄、不世出的杰出人物打败,这气运与荣耀与诱惑,就算是极有定力之人,也很难抗拒。 至于什么公平、傲气,早已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八方因转图 引命绝息光 孔裕说完,围坐蓬中的数十人,都是连连点头。 他们合谋围攻归无咎,自然是图谋得利,而不是将自己赔了进去。 方才总结的三条之中,尤其以第二条最为关键。众寡悬殊,此战胜多半是能胜的;但是每一人都只想成为那得利之人,而不是沦为炮灰。 若是最后他们这些功行稍逊的拼尽全力,却成了孔攸、孔裕、孔禹、孔惺四人的踏脚石,那就非己所愿了。 孔裕坐下之后,孔攸起身言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诸位所担忧之处,攸等四人已有定计。” 孔攸一转身,将长臂张开,自右手袖中取出一物高高托起,看上去像是一道二尺长短的紫绫卷轴。 孔攸肃然言道:“此卷名为《八方因转图》。分为阴分、阳分两卷。每一卷皆能镇定四方,每一个方位皆有七星拱宿。总共须得阴卷二十八宿、阳卷二十八宿,共计五十六人,占定位次之后,推演运转。” “入了阵法之后,攻守之间自然而然就能形成合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诸位再也不必担忧被那孔明各个击破。” 孔禹亦言道:“到时候诸位听从我四人号令,时机一至,将自家法宝神通遥遥相击便可,绝不会有任何风险。” 蓬中众人甚是信服,不由点头。有心人环首一望,此时帐篷之内除了孔攸等四人外,尚有修士五十四人。距离五十六人的数目,尚差了二人。 孔禹明了众人之意,决然道:“若是不能再寻足二人,我与孔惺师弟便各领一阵,充作阴、阳二阵的首脑。” 孔惺接过话头,颔首道:“就依禹兄之见。” 场下这些羽翼之辈,见孔禹、孔惺主动下了阵图,更觉安定,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可放下了。 孔攸主持局面,神采飞扬,一股自信之意自然流露,极易感染到旁人。简简单单几句应答,旁人都将灼灼目光注视在他身上,须臾不离。 孔攸淡淡一笑,言道:“这《八方因转图》别有来历,不知诸位可能猜出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互相张望,就连孔禹、孔裕、孔惺三人,也都是一怔。 过了片刻,下首坐在靠近门户边缘处的一人,犹疑间张口道:“孔明?” 孔攸哈哈一笑,连连拊掌,笑道:“不错。《八方因转图》,正是本族孔明前辈《八阵图》总图的传承变种之一。” 众修都恍然如悟。 此事也并不难猜。孔雀一族作为妖族传承,阵器文明远不若人道繁盛。族中阵法一支中有分量的人物,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孔攸提起话头,自然是与即将到来的比斗产生关联,几个心思灵明之辈,登时都想到“孔明”这姓名上。 靠在近前的一人面色振奋,粗粗一拱手,喜道:“此人虽然来历不凡,但是冒用本族先贤的名讳,正要他折戟沉沙。” 有了这一层关碍,帐篷之中众修,更觉得妙不可言。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位气焰滔天的异族修士,接下了因果,今日必定会折在这里。 孔攸见场中数十人,个个信心十足,心中暗暗点头。其实《八方因转图》传承于孔明《八阵图》,乃是此图札记著录之人手书,孔攸一直以为是其给自己脸上贴金,并不可信。今日他主动拿出来说事,正是要鼓舞众人士气。 见人人都意气昂扬,孔攸又道:“孔惺贤弟,下一条你来说。” 孔惺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道:“此事不仅孔惺知晓,孔裕兄也同样深知内情。本族空行殿中有一道口诀。借助族内三十六件异宝,便可凝练成一道名为《九天门障》的神通,善能划界为牢。所陷之人,除非斗败宝主,断然不能逃脱。这也能解决诸位的一个疑问。” 有人疑道:“不知需要借助哪三十六宝?” 孔惺坦然道:“并非他物。本族弟子的身份令符三十六道而已。” 各人闻之释然,现在在场的就有五十八人,三十六道令符,自然不是难事。 现在,三件疑难已经解决了两件,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如何才能请君入瓮,让那“孔明”情愿和己方数十人斗上一场。 这看上去相对次要的一点,细细一想却很是头疼。因为有一条很致命——在“孔明”的视角中,第四层空间,有人联合狙击自己,并不是一件秘而不宣之事。他若是不傻,十有八九会猜到孔旦作如此行事。 孔攸淡然一笑,道:“孔夺贤弟,孔明道友一旦入了第四层,就拜托你用‘真融界法盘’寻到他,邀请他前来一叙。” 围坐在第一圈,距离孔攸不过五六尺处,有一人笑吟吟的起身允诺。 听闻此言,一众皆哗然。 孔夺是一位五短身材的少年修士,不但面嫩,修为并不甚高;在在场的五六十人中,只怕要排到四十名之后。只见他自信起身,笑言道:“诸位放心。孔夺必定不辱使命。” 见大家都心怀疑窦不解,孔攸便道:“孔夺贤弟。你且将自家的筹码讲出来,教诸位同道得知。” 孔夺转身言道:“众位兄弟。本次田猎会中,第一个突破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的是谁,想必诸位都知晓了。” 不远处有一人回应道:“自然是孔萱师妹。” 孔夺微一点头,又言道:“以孔萱师妹第四层所狩的武功之数,早已得了进入第五层的资格。为何她迟迟不动,诸位可想过没有?” 蓬中之人,除了孔攸等四人以外,都是一怔。 这个疑惑确实曾经在诸修心头,一闪而过。 按照常理而言,作为“止符”一道的修士,若是能快些进入第五层,每猎杀一头“五凶”之属的怨灵,武功总数高达四亿。远远超过滞留第四层的收益。 绝大多数人并不如此做,是因为其选择了一种策略:尽可能在第四层猎取较多的武功,使得排名靠前之人所得相对集中,那么或许进入第五层的资格就不是六十六人,甚至只有十余二十人。如此一来,自己面临的竞争就将大为减少。那二十五头怨灵,每人分得一头,还有剩余。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 反言之,若是取得进入第五层资格的人太多,到时候诸人合力解决一头怨灵,而武功总数只会归入最后斩杀怨灵的那一人。其余人无论出了多少力,都是徒劳枉用功,排名升降,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但是,孔萱却旁人不同。 一来,她一开始的进度遥遥领先,总排名如何虽不得而知,但是在“止符”一道中,她定是排名第一。 这一点,包括她自己在内,许多人都是心中有数。 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孔萱有一道秘术,乃是自她视为道术根本的大法门中孕育化生而来,号称“一雨吹销万里尘”。 此法先显化石子一般的形貌,摧敌生机元气,火候一道,便能显化一滴雨点模样的水泡,化作牢笼一般,将敌手困在其中。由兴而衰,由生而死,只在一息之间便能完成。论抢人头,在座的诸人自忖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 既然占得先机,捕猎“五凶”又无人争得过她。在孔萱的视角来看,尽早进入第五层,岂不是有胜无败?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问道:“莫非孔夺贤弟知晓原因不成?” 孔夺哈哈一笑,道:“原因就是我孔夺。” 说完孔夺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化作“剪刀”之形。刀口之内,一丝丝重浊如砂的灰色光芒,流动不住。虽然卖相不佳,但是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变化,蓬中旁观之人,自问都难以看透虚实。 孔夺语气之中不无自傲,高声言道:“此光名为‘引命绝息光’,若论斗战之能,本属寻常。只是此光善能在生死之间,兴衰之前,捕捉前缘一瞬,斩下功果。这也是怨灵界中,唯一能够在‘一雨吹销万里尘’神通面前,抢下人头的手段。”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 孔夺又言道:“第五层‘五凶’战力非常,战胜一头怨灵远非一两日时间。若是孔萱提前进入,纵然能够先斩下一头两头;本人随后赶到,若是有心与她做对,那她后面的狩猎均要落空,第一的位置并不稳当。” 在场的都是心思活泛之辈,不多时便已经猜到缘由。这孔夺自家功行不足以支撑其夺得前十,但是却有可能成为某些人事先准备的一把刀,早已勾结起来,在田猎会上对付孔萱。甚至他选择“争符”这一条路,也是大有深意,方便将自家武功“卖”与旁人。 当然,在最终收获之前,他背后主使之人也会保他进入第五层。 看来本次田猎会的确意义不凡。连一向清高自许的孔雀一族弟子,暗暗做一些小动作,竟不是一人两人。 孔攸见在场之人目光闪烁,有许多人更是凝视着自己和孔禹、孔裕四人,淡然一笑,言道:“孔夺贤弟身价太高,我们四位可出不起价钱。” 孔裕淡然言道:“若是无人干扰,孔萱只需要在第五层中多猎取一头凶兽,便能将排名翻转过来。我等联络孔明道友,等若明牌赌上一局。他若是胜了,孔夺贤弟进入第五层后就帮他看住孔萱师妹,他的头名唾手可得。” “以此人的傲气,由不得他不往下跳。” 众人商量已定,正觉志得意满之时,孔攸忽地面上一肃。 伸手自袖中抽取牌符一看,孔攸沉声道:“他来了。大家布好阵图,守候与此,不可妄动。” 怨灵界中每一层空间看似大小相同,但是修士在其中的遁速却会愈来愈快。现在众人商议之地是在界内正中,“孔明”无论位处何地,只怕两三个时辰,就能碰上头。 孔夺脸色一正,言道:“孔夺去去便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蓬内众修,刚刚还是志得意满,信心十足。但是战斗马上就要爆发,一个个又觉得心头有几分沉重。 或许,是因为这“孔明”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第二百九十章 祸水东引 再结强援(求订阅) 归无咎本是估算时日,留出三四天时间。一来是自己养精蓄锐,二来给孔旦传递消息的窗口。 现在,在他踏入第四层的一瞬间,立刻知晓,自己这时间留得恰到好处。 无它,因为归无咎“拾遗书简”的布置,岂会漏了一界正中心的位置?此时他神识之中明明白白可见,一顶巨大的帐篷罩在溪流之侧,周围有四至六个修士进进出出,环伺拱卫。 按照规矩,入了“孟冬田猎”之会者,每一人都是独立的身份,不得纠结党羽。能够使得他们破了规矩聚在一起的,除了自己,再不可能有其它原因。 归无咎想了一想,随即拔出“山河万里”,起一道剑光,上下五六个转折,将二三里外分属五灵的一只白鹿斩了。 这白鹿功行已是相当不弱,但是恰好它的一切精微变化,都明明白白在归无咎的观照之内。 手段高出一寸,就是高出千倍万倍;故能一击斩之,比之孔萱的迎敌之法还要胜出一筹。 这一手,是刻意给界外之人的消息。 自己的武功数值增长了二十万整,含义如何,想来其应该明白。 果然,只等候了约莫一刻钟功夫,那河边“帐篷”传来异动,忽地跃出一人,手中拨弄了一只阵盘,旋即向自己的方向飞速遁来。 归无咎淡然一笑,同样升起遁光,与其相向而行。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目前二三里外,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看见归无咎的形象,先是一呆。立刻站住,仔细辨认了一阵,似乎不相信会如此快的撞见。一阵迟疑之后,高声道:“前面可是孔明道友当面?在下孔夺,有一件要事,要与孔明道友商量。” 孔夺自己,也是一身黑袍,明明白白的“争符”修士。他深恐这杀神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了,故而远在里许之外就高声呼喊。 归无咎和声道:“请道友过来说话。” 孔夺一阵遁光溜到近前,抬首细看。却见面前之人相貌特征和孔雀一族修士果然十分相似,气质平淡高洁,并无凶戾嗜杀之气。不由心中稍稍安定。 虽然在这怨灵界中不会真的丢了性命,但是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也不是孔夺愿意承受的。 此时战栗之意渐消,孔夺朗声道:“孔明道友。孔夺代表本族数十位道友,有一桩买卖,要与道友商量。” 归无咎淡淡言道:“孔夺道友有无与帐篷之中诸位道友联络的方法?” 这“孔明”是否好说话,如何答复自己,孔夺在来时路上已经想好了数十种可能性,自己皆能做出妥善回答。 但是归无咎现在这一句话,却是翻空出奇,大大超乎孔夺预料之外。一时间,就连“你如何知道我们一群人在帐篷之中集会”这句话,也噎在喉中,吐不出来。 愣了愣神,孔夺只得言道:“原本是不能互相联络的。但是既然聚过,现在自然有办法联系。” 归无咎一点头,淡笑道:“道友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感谢诸位好意。列位道友所赠武功,孔明半个时辰之后,亲自去取。” 孔夺一愕,听明白了之后,心中旋即升起一点怒意。但是他却不敢发作,依言取出一道橙黄色铃铛,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旋即将其摇晃,传出悦耳声响。 少顷,见孔夺施法已毕,归无咎问道:“话带到了没有?” 孔夺只觉得脑子转动的很是缓慢,极为憋屈,又不知如何是好。不得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只得缓缓点头。 他脑海中还在犹豫,现在出交易之事尚未说出,“孔明”就主动提出愿意相聚。那么原先拟定的条件,还需不需要说? 既然目标已经达成,是否就此离去? 但是,孔夺一边思索,自家“点头”的动作刚刚完成一下,脑袋再度微微上扬之际,目中忽地瞥见三道清光迎头刺向自己印堂。 孔夺大惊,本能的想要躲避。但这三道清光真幻缓急,与他五感之中的“知见”有着绝大差异。 在他目中看来,仿佛绿水的水光距离自己额头明明尚有一尺;但就在这一瞬间,孔夺忽然觉得额头一阵刺痛。 紧接着,胸口,小腹,都是连绵不绝的刺痛感,灼烧感。然后孔夺只感到自己周身气机崩散,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一剑了结之后,归无咎也是大为惊讶。 这么一个功行并不算出色的人物,竟给自己带来了两三千万武功的收益,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但是这与他即将入手的收获相比,却是不值一提。于是立起了遁光,往此界正中心的方向遁去! …… 就在归无咎离开了约莫两刻钟之后,天上忽地落下一人,彩裙飘飘,螓首蛾眉,顾盼生辉。 不是孔雀一族的掌上明珠孔萱,更有谁人! 孔萱收了遁光,将孔夺趴在地上的身躯翻转了过来,辨认的脸面,果然不错,登时脸上泛出喜意。 对着孔夺昏迷不醒的身躯,孔萱捏起粉拳,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阵,口中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和谁勾结。” 似乎还不解气,孔萱想了一想,突然出手,将孔夺一身衣裤都剥了个精光。上下仔细一看,忽地脸上一红。 孔萱旋又在地上挖了一抔泥土,将许多口水唾液吐出来,一阵揉捏,然后这些湿泥涂在孔夺的脸上、胸腹和屁股上。 其实她心头一个宛如魔鬼的念头萌动踊跃,似乎极想匀一些湿泥涂抹在孔夺胯下处。但是瞪大眼睛看了两眼,只觉心口砰砰乱跳,终究有些心怯,没有下手。 做完这一切,孔萱自纳物戒中引出清水,洗净了手。然后又取出一只皮袋,将孔夺装了进去。 这皮袋着看普通,其实也是一件异宝,名为“仙游袋”。若将活人装在其中,不死不伤,但也三月不得醒转,仿佛南柯一梦。 孔萱有作弄法术,挖了一个三四尺的坑,将这皮袋丢了进去,遮掩好泥土,又立下一道阵法遮藏。 做完这一切,孔萱松了口气,后患已去。 拍了拍手,这才喜滋滋地离开了。 孔萱原本打的是嫁祸于人的主意,想要出口恶气。她却不知,本次田猎会非比寻常,此时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族中二三十位大能一齐收入眼中。其中孔萱父母二人,皆在其列。 数月之后返回族中,却是受到家长教训,吃了好一通皮肉之苦。 同一时间。 在那界中帐篷之处,在帐外巡逻的一人忽地入内,高声言道:“有人来了。” 孔攸一怔,连忙问道:“是孔明来了?”心中不由地暗暗奇怪,想来此人不当来得如此之快。 况且,他既然来了,孔夺为何并未回返?此时距离孔攸接到孔夺金铃传讯,不过两刻钟左右,若是现在到达,不啻于神兵天降。 通报之人尚未出言,帐外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是我。” 迎面一人,大剌剌步入帐中。 见到来人,孔攸脸色一正,孔裕、孔禹、孔惺也连忙站起身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本族之中,地位仅在孔萱、孔郊之下的第三人,孔覃。 孔攸、孔禹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筹谋,素闻孔覃生性自傲,莫非是前来问罪的?指责其等不当联手对付外族人? 却听孔覃一摆手,道:“其余的话也不必多说。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接纳还是不接纳?” 孔攸闻言大喜,一拍手道:“孔覃兄若是肯加入我们,那是再好不过。最后那致胜一击,情愿让与覃兄。” 孔禹、孔裕、孔惺交换眼色,都郑重点头,表示同意。 无论是困敌之法,还是众人联手的整体实力,孔攸等人自忖全无破绽。唯有可堪忧虑的,就是身为主心骨的孔攸等四人,必将承受“孔明”雷霆一击的压力。若是藏在阵中不敢露面,又恐挫了己方锐气。说来说去,还是缺了一个堪为主心骨的人物,能够给正面抵挡一阵。 有了孔覃加入,那么最后一块短板也就补足了。 孔覃那日被双面人战倒,随后归无咎赶来后,一言未发,轻易就被归无咎一脚踹出二三里远,心中引为奇耻大辱。 随后盘问他人,才知晓了这“孔明”的身份。 孔覃在第三层中武功虽然清零,但是以他的修为,五六日时间重新攒齐进入第四层的本钱,并不为难。 万事俱备,再不犹疑。孔覃高声道:“布阵!” 孔覃除了自己加入之外,另外还带了三人过来。如此不但弥补的孔夺迟迟未至的缺口,就连孔裕、孔惺,也不必亲自下场。 一时间,《八方因转图》形成了一个口袋阵,暗藏在“九门天障”的门户之中,严阵以待。 孔覃、孔攸、孔裕、孔禹、孔惺五人,以孔覃为中心一字排开,列在门户正中,气度倒也不凡。 神意如弓弦蓄紧,足足两刻钟后,孔覃忽地言道:“来了!” 四人打起精神,果然觉出一股锋利无俦的锐气,裹挟着喧嚣的遁光与灵机,一口气冲进了口袋阵中!看来人相貌,正是让无数与会修士闻之胆寒的少女傀儡之躯。 归无咎正要畅舒胸臆,酣畅一战,忽地觉出身上一物光华异变。 反手取出来一看,正是与会令符。此符的反面,五层文字,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清晰的“零”字,就在这一瞬,变成了一个“一”。 就在大战即将开启的要紧关头,有一人打破僵局,断然进入了第五层。 归无咎张目一望,低声喝道:“黄毛丫头,安敢扰我心志?” 心中忖度,将面前这一群人,武功尽数夺之,也当有四亿了。就让你先行一步,又有何妨? …… 第二百九十一章 遥击试探 引蛇出洞 就在归无咎一步跃入之后,立刻感受到天地之间似乎有一道关门一合,内外气机的通道均已紧锁,若非击破阵中之人,再难逃脱。 隐约窥见,敌手之阵势相当严密。 归无咎左手边有一道棱形图影,仿佛星象。其上下左右相隔三四里,在棱形的四个角上,各自依照七星方位占定了七人。 总共是二十八人,连成一道整体。 右手边与之宛若镜像,同样是二十八人的阵型。左右合计五十六人,呈钳形迫近,将归无咎牢牢封锁在正中。 如果将左右两边比作鳄鱼张开的巨口,那么在喉舌要害之处,又有五人。 其中四人布下一道小小的“四方阵”,拱卫严整,四象轮转,浑然一体。 这四位之功行,约莫与流泽等四人在伯仲之间。又有阵法护持,纵然以归无咎的修为,也非三招两式间能够轻易取胜。 四人环拱的正中心,又渊渟岳峙立着一人,功行较四人犹高了三分。 归无咎一眼便识别出来,这是那日与流泽等四人联手、却餐遭败绩的那位孔雀一族嫡传,孔覃。 这一行人,虽然以孔覃修为最高。但他毕竟是客,又肩负压轴镇场、保障枢纽的关键职责,并不轻动。眼前指挥操纵全局的,正是孔攸。 孔攸见归无咎入阵,立即高声道:“发动!” 左右两侧《八方因转阵图》之中的五十六位修士,纷纷扬手,将手中宝物打来。 各人所用之物,都是大同小异,看着约莫花生绿豆大小,倒像是世俗武技之中的“暗器”一类,并非用作兵刃的异宝。 归无咎微微一笑,他自然识得此物。 这些“弹丸”一类的物事,名为“焰珠”,乃是孔雀一族褪下翎羽中、或有品质较劣者,不堪炼成法宝,于是退而求其次,炼化成用作一次性的杀伐之器。说起来,约莫与九宗序列之中品质较高的符箓效用相当。 此等宝物,价值自然不如正经的兵刃法宝;但因为只能使用一次的缘故,作为消耗品,同样是孔雀一族族人珍而重之之物。 毕竟,“焰珠”的原材料,比之符纸一类可稀少得多了。 此物之所以名为“焰珠”,并非其中所封藏的皆是火属性神通;而是寓意着其若火焰一般,只有一瞬光明;燃尽光华,便会化作朽灰。 这一类宝物,本是实战交手时的底牌,在田猎会上使出,并不划算。但是面对这前所未闻的大敌“孔明”,能够有遥遥相击之法,自然以此类手段对敌。更何况,五十六人,只要人人使出一珠,声势便颇为骇人了。 归无咎针锋相对,反手一甩。数十丈“大元雷真符”、“九兵雷符”一口气洒出。 这些东西随着他功行渐高,对手亦强,能够用到的场合已经不多。剩余了许多,本来藏在纳物戒中,已经闲得要发霉了。 对方要以消耗战起手,他又何惧之有? 数息之后,“焰珠”与符箓相互碰撞。却见雷电交加,地动山摇;火焰腾空,飞芒乱窜。气息更是乍起眨合,飚扬不定。眼前景象,或许论烈度尚有不足,但是单论弥漫范围之大、气象之磅礴,已经瞬间臻至一个极高的境地。 孔攸见归无咎气定神闲,挥洒外物毫不在意。料想以孔明的身份,这等程度的消耗其必不放在身上。 看他一口气使出如此多的法宝的模样,哪怕是其身家之豪,胜过在场五六十人之和,也不是不可能。 一抬手,孔攸又高声喝道:“兵刃!” 《八方因转图》上众修得令,一件件清光晃漾、摄人心魄的刀、剑、枪、戟等种种法宝,一齐朝着归无咎扎了过来。 法宝虽不能形成焰珠符箓一类轰然爆裂的阔大声势,但是其毕竟与死物不同,乃是神识操控,运使由心之物。论威力之足,可要比先前的“焰珠”一类的手段超出太多了。 但归无咎之略一观望,便知绝大多数人所用的,依旧是身上所藏第二手、第三手的法宝,并非整正仰为性命倚仗的好物。 此辈仍旧在试探消耗之中,他自然不会全力以赴。 归无咎把手一扬,一道重浊仿佛柴烟的气息从袖中吞吐,左右一卷,便如同游龙一般将袭来宝物尽数涤荡一遍。那数十件法宝经他袖中烟气一洗,立刻暗淡了几分,仿佛一个活人,瞬间苍老的数百岁,灵性威能也大为减损。 随后这一件件宝物击打在归无咎周身一道光幕之上,威力已经打了折扣,或者朽坏,或者坠落,或者摇摇晃晃,原路返回。 “阴风蚀物”神通与“无锋箭”相结合,构筑成的一道防御,要抵挡进一步的试探,自然是轻而易举。 不过,归无咎自然不肯一味防守。以寡敌众,占得先机至关重要。 指上剑诀一捏,千万道剑光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向着左右两侧《八方因转图》上众修、以及孔覃、孔攸等五人袭去。 这一段时间以来,通过与妖族修士的千万场交锋,归无咎自感这脱胎于“元光显化术”、现属于“履尘剑”中的“幻剑”一门,极为切合实用。 此门神通曾经是其在荒海行走时的主要手段;但是后来随着交手对象功行境界提高,此法渐渐退居次要位置。但是通过和许多的妖修的交手,归无咎发觉和人修相比,妖族修士本源壮大,精微略逊。所以这一道以巧胜力的手段,有着更大的用武之地。 孔攸见到归无咎的反击手段之后,并不惊慌,只一声嗤笑,口中不断地传递命令。 旋即归无咎发现,自己万千剑光,无论虚实,击落在《八方因转图》上,都是感受到了一重浑厚的防御;仿佛左右二十八人,气机都连成一体,铸成一只厚重的龟壳。 归无咎冷笑一声,“小苒依依”、“山河万里”腾空而起。 不但是这两剑,自拍卖会上所得的其余五剑,也一并出世,向着《八方因转图》猛击过去! 见到七剑齐出,《八方因转图》中,众修脸色一变。 此图中调匀气息、均衡防御的手段,名为“浑成遁甲”,果然抵御住了归无咎如狂风暴雨般的剑光洗礼。 可现在归无咎使出的七剑实体,分明具备“古器”中最上乘的品质。 相同境界之下,无论什么防御秘术,也不能被动挨打,硬捱此等品阶的秘宝重击。一味防守,纵能抵挡一时,防御终究要被打破。 诸修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纷纷取出自家得意法宝,融进《浑成遁甲》的气息周流之中,抵御归无咎七剑来攻。 但是众修面色旋即都难看起来。 因为“孔明”前后两道神通,可不仅仅是“加法”那么简单! 这七剑一旦投入其中,不仅仅是万千剑光之中多出七剑。原先恍若清水一般的剑华,无不描摹出具体的形状,化作七剑之中的一柄。 一时间,天穹之中多出数百数千柄“真实”的飞剑,往来纵横,如雨点一般落下。 《八方因转图》之中的众修,竭力运使神气观望,均不能辨别剑光虚实。无奈之下,只得纵起各自法宝,一一抵挡。 交手到了这一步,约莫二三十息的功夫,情势便急转直下。 这五十六位修士,也算是孔雀一族中功行较为杰出之辈。所运使的法宝,同样品质甚佳;与归无咎所运使七剑的其余五剑碰撞,倒也能打一个平分秋色。 只是唯有“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二剑,品质在古器之中也堪称绝品,凌驾于众修所持宝物之上。 和这两剑的每一次碰撞,众修所持之宝物,都要受了轻微损伤。 再这样下去,不到一刻钟功夫,图中五十六位修士,其吃饭的家伙就要被归无咎击得稀烂。 孔裕面色一凝,转身道:“孔惺贤弟。你用‘清华锏’,我用‘天缘锤’,截住孔明的两柄利器。” 孔惺正要允诺,孔攸却一伸手,道:“且慢”。 孔裕、孔惺二人都是一怔。但是四人事先说好,此战听从孔攸调度。于是都各自住手。 孔覃眉头一皱,道:“孔攸贤弟。你的作战方略只怕有些岔了。” 本来对于孔攸的布置,孔覃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战到此时,孔覃对于孔攸的安排绝不敢苟同。 诚然,若无《八方因转图》此宝,那数十人未必就肯齐心协力,与孔明相斗。 有了这道阵图,才能免除了众修被各个击破的顾虑;但是作为一个整体,阵图运转,毕竟不甚灵便。 依孔覃之见,应当是自己和孔攸等五人先投入战局,待胶着之势形成,《八方因转图》上众修合力发动,方能将其战力最大程度的发挥。而现在孔攸却让此阵图作为主力迎敌,自己五人观望待机。因阵图过于笨重之故,极易被孔明以妙法克制;而五人又作壁上观,无所施为。有主次颠倒之嫌。 现在战况不利,便印证了孔覃的判断。 听闻孔覃质疑,孔攸面上自信不减,轻笑道:“孔覃兄以为孔攸是先借阵图之力试探消耗么?非也。胜负关键,就在此时。” 孔覃见孔攸早有成竹在胸,显然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讶然道:“不知孔攸贤弟还有何后手?” 孔攸认真道:“后手便是孔覃兄。我四人联手结阵,为孔覃兄护法。” 孔覃目光中微微露出意外,若有所思道:“你是要动用这一重手段,引蛇出洞,断其羽翼……” 孔覃一颔首,面露赞许,旋即一个眼色,孔裕、孔禹、孔惺,四人环顾运气,四方阵光芒大涨,旋即铸成一个坚牢的护盾,将孔覃护在其中。 孔覃深深一点头,道:“好。” 却见孔覃坐下,掌心之中五色光华绽放,旋即分分合合,经历数十道变化转折之后,凝成一道浅浅瀑流。 运使了一阵之后,待时机一至,孔覃睁开双目,眸中精光暴涨。反手一扬,显化出一个孔雀开屏的虚影。 孔雀开屏之象中,那一道瀑流与之快速融合,反复冲刷,光亮陡然暴涨,凝结成白芒耀斑,如日中天。 那一头,归无咎振作精神,操控七剑与“幻剑”神通。 他心中有数,再有一刻钟时间,《八方因转图》上众修法宝,就将被自己彻底击破。到时候这数十人对于自己,再也没有丝毫威胁。 但就在此时,经那刺目光华一照。 归无咎忽然心头一空,只觉“小苒依依”等七剑,和自己心神之间的联系,陡然削弱了大半。 第二百九十二章 分身二用 擒贼擒王(求订阅) 孔雀一族天赋神通,有五种神光。分别名为澹虚光、海瑶光、定岚光、浮观光、紫明光。 如澹虚光善能观人本相,其余四种神光,也各有妙用。 然而,孔雀一族五光神通又名曰“五光十色”,谕示其在色界之中的十种妙用。除了五大神光本身的用途之外,五光凝练合一,又会多出来五种用途,二者相加,共是十大神通。 这十种神通,本是血裔传承、护族卫道的手段,唯有成就妖王之后,方可作为核心本领来运使。 蛰眠破境之前,金丹、元婴以及三转之境中的修士,想要运使“五光十色”法门,唯有调息良久,守空藏拙,缓缓搬运神意法力,方能勉强使得。 试想,若是身处实战之中,有这多余的时间,早就被人击败数十数百次了。 孔覃所使用的这一门神通,在本族元婴境界的族人之中炼成者极少,名为“神气两难全”。 凡是修士运转法宝,总不离神意牵引,法力维系二道。而经由“神气两难全”之法所显化青、黄、赤、黑、白五色一刷,神气两断,御主与法宝之间的联系便被割裂开来。 霎时之间,归无咎心中感应无差。距离自己约莫在二三百丈之外的两剑,联系尤其模糊,几乎断绝;而相距自己百丈多些的五剑,尚有可操控的余地。 瞬间便能推断出,孔覃这一门神通的影响力,与法宝和宝主的距离远近息息相关。 作出判断之后,归无咎动作极快,旋即纵身一跃! 这一跃如飞箭离弦,他的身躯和七柄飞剑距离快速拉近。果然身体与法宝之间的联系,又增强了不少,眼看便能将之重新掌控。 孔覃脸上显露出惊容,连声道:“快出手!” 每一种神通道术,无论其义理如何高妙,论到实战威能大小,总是取决于双方功行道术的强弱。 以孔覃今日的修为,虽然不能使得“神气两难全”之法臻至“撒手两断、落宝即收”的至高境界,但在无有干扰的情形下对付对付本族弟子,二十丈之外,宝物与宝主的联系必定断绝。 而孔明离身最远的两剑,距离其身何止二百丈远,竟然依旧能够维持微弱联系,怎能不叫孔覃见之骇异。 急迫之间,孔覃不必详细吩咐,这三字出口,孔攸四人自然知晓该如何做。 孔惺、孔裕二人两件趁手宝物“天缘锤”、“清华锏”直往归无咎面门击来。这两宝品阶不在“山河万里”之下,只较机缘巧合成就的“小苒依依”差了一线。正面突进,归无咎也不能等闲视之。 孔禹掌中蓦地出现一只钵盂。但见他把钵盂一摇,当中被凝练压缩千万倍的烈风旋即涌了出来,化作几道巨大的龙卷,“嗡嗡”之声不绝,若被吹中,割破肌肤也是寻常。 但是现在这厉风也只是作阻断辅佐之用。 此风突入归无咎与七剑之间,正是要将那维系之力已经大为削弱的神兵吹散到一旁。 孔攸一声令下,《八方因转图》之中的五十六位修士,也一齐出手! 这一回他们并无一人留手,各自将趁手法宝使出,半数拦截归无咎的七大神兵,半数刺向归无咎的身躯,只攻不守。 其意甚明,是要借助“浑成遁甲”之力硬抗住一击,配合孔裕、孔禹等人的手段,彻底隔绝归无咎与七大兵刃之间的联系。 归无咎果然只得暂时止步,布下防御,对付即将近身、连绵不绝的攻势。 孔攸见状一拊掌,哈哈一笑。若是孔明的七剑神兵都被夺走,那等若是成了没牙的老虎,这一战,已经胜了一半。 目中所见,孔明防御周密之后,又将数十件神兵、上百枚符箓,分别袭向自己五人、以及《八方因转图》方向。 符箓用作辅佐尚可,用于主攻,断然难以成功;至于那数十件兵刃,肉眼可见品质比困顿在外的七剑神兵差了许多,又如何能够对己方造成威胁? 但是就在孔攸志得意满之际,情势忽变! 眼前孔明的丹田之中,竟有一枚墨色圆珠透体而出,直奔向七柄神兵的方向。速度之快,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约莫和元婴出窍的遁速不相上下。 孔覃、孔攸,甚至《八方因转图》中的数十名修士,心中顿时产生一个古怪的感觉:似乎“孔明”一分为二,一个“孔明”立在原地调度攻守,另一个“孔明”如离弦之箭冲了出来,接近七件神兵。 孔覃一惊之余,又是一喜。 不难看出,这一件墨色圆珠,品质之高犹在七剑之上。这孔明不知孔雀一族神光厉害,想凭借此宝救回七剑,那岂不是买一送一?若是连这枚墨珠也夺了下来,此战就真的再无悬念了。 心中一定,加倍卖力,运使“神气两难全”五色光华。 就在下一刻,孔覃的笑容挂在脸上,再也难以舒展开来,仿佛变作了一个僵硬的蜡像。 原来,孔明的墨珠之宝接近七柄神兵之后,孔覃的“神气两难全”对其冲刷完全无效是小,就连原本七柄已经摇摇欲坠的神兵,也瞬间又“活”了过来! 就像距离本体的距离拉近,重新恢复掌控。 只见一枚宝珠上下飞遁,舞动盘旋,灵动炫目之处几乎与真人无异。而七柄宝剑和万千剑光虚影,仿佛背后有绳索牵引一般,始终不离开那宝珠百丈之内。似乎孔明已经料定,保持在这个距离之内,就能完全不受“神气两难全”的压制。 这一个直径两百丈的“剑气飞轮”,猛然向着《八方因转图》的一侧压制过去! 同一时间,归无咎刚才使出的数十件兵刃、符箓,杀到孔覃等人近前。 孔攸计谋落空,眉关紧锁。他此时也已经看出,孔明离体的墨珠,并非普通法宝,而是似乎相当于他的另一个身体,完全不受神光制约。 他心有二用,再加上他并未将这些二三流的法宝符箓放在眼中,因此只是随手遮挡。 不料,这数十件兵刃竟然主动炸裂开来,似乎其中附着了什么奇特的符箓。 这一手,孔攸等四人虽猝不及防,但是回过神来之后,依旧不甚在意。对于到了元婴境界的妖修来说,这些符箓虽然威力了得,也很难对其构成威胁。 但是四人近身之处,空中忽地传来一阵阵纹毂颤动,仿佛打水漂一般,出现一点点波纹荡漾。其中最近的一个“波纹”,出现在四人包围的“四方阵”内、孔覃面前不过三四丈。 虽说这些“水纹”没有任何杀伤力,孔覃依旧眉头一皱,隐有所感,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二三里外,孔明消失了! 下一刻,就在孔覃面前最近的“波纹”的位置,忽地无中生有多出一个大活人来——不是孔明,更有哪个? 归无咎面含笑意,迎面一拳,直击孔覃面门! 孔攸、孔裕、孔禹、孔惺,无不大惊,连忙举手抬足,使出自家最强手段,合力一击! 但是孔明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刹那之后,孔明自阿杜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孔覃。 只留下一击打在空处的孔攸四人,相顾茫然。 天下间,实战搏杀和擂台争斗二者,都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归无咎当仁不让。 这怨灵界中的争斗,除了不会真正战死之外,其余一切细节,都与真正的搏杀相似,而非雷同于比武较技。 搏杀有搏杀的路数。归无咎现在所使出的手段,与他在铨道会中的数百战截然不同。 刚才看似随手打出的一件件普通兵刃,通过“隐真寄托法”暗藏符箓。这是他灵形境时就擅用的手段。如今用于元婴境的交手,依旧无往不利。实战之中,只要手段有效,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是,也要因地制宜,作相应的细节调整。 若继续以“隐真寄托法”埋藏杀伤性的符箓,如“九兵雷符”一类,在如今的比斗中,已经无有大用了。归无咎现在所埋藏的,改换作曾经乐用的又一种符箓——正位北辰小挪移符。 只不过今日是一口气使用上数十丈,锚定方位之后,实现了将自己瞬间移动至孔覃面前的战略目的。 若是“拾遗书简”在手,在实战之中完成出其不意的瞬移要更加容易,但是此物现在深藏地下,动用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 归无咎与孔覃消失的时间并不长,瞬息之后,二人又同时回到此界之中。 乍一望去,同时出现的不是二人,而是三人。 孔明不知为何,真身从白衣女子傀儡身躯中脱离出来,各自稳稳屹立;而孔覃却已经身躯软倒,闭过气去,自空中跌落。 无人望见,归无咎的脸色,也是微不可察的一白。 这是极为冒险的一式。 在摩罗力境之中,“谢玉真”的傀儡增幅是完全无效的;一入其间,归无咎的真身自然而然便从傀儡之躯中脱离开来。 孔覃的道术层次,距离归无咎固然尚有相当大的距离;但是考虑到人妖种族的差异,其实双方的战力极为接近。归无咎也是通过模模糊糊的道缘感应,判断出以“摩罗力境”决胜,自己还是略胜了一筹。 遇到和自己战力接近的敌手,以“摩罗力境”瞬息胜之,可谓将消耗减少道最低的至善之法。 就在归无咎消失时,孔攸四人心神恍惚了一瞬,旋即定下心来,凝神以待。顷刻间,见到归无咎重新出现,并且孔覃在这瞬息间便已落败,无不胆寒。 四人齐齐大喝一声,各执神兵联合合击,奋起一搏! 真宝金丹离体之后,归无咎仅有一击之力,不利久战。当即将剩余法力一卷,凝成一团半灰不白的粘稠气息,分别向着四人反攻。 同时他身躯周围,一道金色井栏一闪而逝,传出一阵异象,挡住四人合力一击。 趁此机会,归无咎纵身遁了出去。 孔攸眼尖,已经看出归无咎虽然是一息之间击败了孔覃,但是他自己依旧消耗极大,现在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连忙喝道:“追!” 但是四人一拔身,却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一团元气所化的淤泥之中。虽然一发力便已挣脱,到底还是慢了一瞬。 乘着这被拖延的一瞬,只得眼睁睁看着孔明与自己拉开距离。 那七剑飞轮一击之后,仿佛蜻蜓点水,只是为了压抑阵图诸修的心神与判断,旋即回返。这是以攻为守之计,免除父辈受敌的后患。 归无咎微微一笑,迎着那纵身而来的真宝金丹,把身一合。 金丹重回丹田正位,归无咎一身神意气力,瞬间回到巅峰! 真宝金丹。 隐真寄托法。 摩罗力境。 真传令符。 元气之泽。 归无咎本来明明遭遇绝大困境。但是一进一出,不过数息功夫,不但转危为安,反而将敌手之中最强的孔覃突袭斩落,安然回返。 两道阵图之上五十六位修士,一时无不心胆俱裂。 第二百九十三章 趁隙破阵荡尘烟 归无咎杀回《八方因转图》之畔,驾驭七柄法剑,千万剑光,反复击之。 在没有“恒器”一流手段的前提下,“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二剑,几乎是杀伐之宝品质的极限。再加上归无咎浑厚精纯的法力,以及“谢云真”傀儡的增幅,阵图之中的众修,一时人人自危。 其中或许有两个道行出类拔萃的,所使法宝品质上佳,经得起两柄宝剑往来数十次交击。 归无咎也不心急,依旧文火慢炖,总有将其手段彻底打碎之时。 孔攸,孔禹、孔裕、孔惺四人,心中虽然暗暗焦虑,但还是沉住心神,以结阵固守为上,不愿意出了“四方阵”的界限。 归无咎的诡异手段,竟能瞬息之间速败孔覃,那么四人之中无论是谁,只消落了单,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但是坐观《八方因转图》中诸位修士被孔明渐渐消磨锐气,自己四人却置之不理,显然非是善策。 踌躇一阵,孔裕、孔禹二人相继施展手段。 这两人一人取了一顶斗篷,一人取出一面圆盾,显然都是精心祭炼过的上佳宝物。各自操练纯熟,化作两道宝光,护住周身。 随后两人盘膝而坐,运功良久,凝练了光华聚在掌心,看来同样是本门“五色光”一道的神通法诀。 只是在元婴境界中,能够将“五光十色”所属的十大神通运用于实战的,整个孔雀一族都是凤毛菱角。孔覃勉强能够做得,孔禹、孔禹二人却尚未能及。 这两人所施展出的光华,同孔夺的“绝息光”类似,乃是旁支演化、稍次一等的秘法,不在色界十法之中。 半柱香功夫,两人法术尽皆成型。 孔裕所成元光名为“剥暗复明”,流动于掌心之中,乃是呈现光暗交错的条形,与这怨灵界中森林、平原、水流、山谷四象轮转的形态很是相似,只是此光才分两色,唯有黑白交错而已。 而孔禹所成元光,一开始是灰溜溜的一片,随后颜色愈来愈醇,最终似乎化作一碗在掌心游动的清水。 二人作法既成,立即出手将之掷出。 孔雀一族五色光一脉的神通,有一桩妙处。 法诀一出,或许效用灵验,或许收效甚微;或许会被敌手使用其余法诀破解。但是心之所至,光华一散,却没有神通落空的顾虑。 几乎没有瞬息的间隔,归无咎便感到两种异力,困扰己身。 其一是自己周遭数丈之内,似乎光明已被剥夺,形成了一个仿佛圆球一般的黑色空洞,运使法诀极为不便。 其二是脑海之中忽地意念翻涌,形成一个念头。似乎此战之胜负,无关大局,斗之无益;还是早早退走,方为上策。 归无咎处变不惊,只把自家真宝金丹一振,丹中法力无穷无尽的涌动补充,立刻将神气精神补充至圆满,法力感应入微无所不至。这两种不适,也如同扫除尘埃一般,扫落一旁。 孔攸四人,见归无咎只受了数息影响,旋即恢复正常,都是脸色一黯。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通过归无咎先前所使的符箓等手段,他们已经看出,眼前这位“孔明”多半是一位人道修士。 妖族修士与人道修士相比,本源强壮是其优长,甚至在人修成就天玄上真之前,保持近乎于一个大境界的压制。但是这孔明通过女身傀儡弥补了这一项不足后,这一缺憾被弥补,剩下的就尽是妖修一方的劣势所在了。 对上顶尖的人道修士,失去了法力优胜的倚仗,转而去较量神通道术的精微细腻,那便极难取得上风。 这两道元光已经是二人最得意的手段,收效尚且微弱如此;其余的秘术法诀,使将出来几乎与儿戏无异,根本拿不出手。 但是要出去硬碰硬,四人又畏惧归无咎一击败孔覃的“摩罗力境”。一时间进退维谷,惶惑无计。 那一头,归无咎将阵图之内所有人的目光神色尽收眼底。经由自己这一轮排山倒海的猛击,阵图之中已经是人心浮动。 见时机已经成熟,归无咎暗暗使了一个法诀。 东南方向七星方位角上的一人,见“小苒依依”一道剑光凝形,刺向自己。不敢怠慢。暗暗调用阵图之力,加之于掌上兵刃,迎头一击,招架上来。这阵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人皆可借得。 但是这一招架,却架了个空。 面前那“小苒依依”忽地化作虚像,当场消失,然后变成一个鬼脸。 那鬼脸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笑容。此人盯着鬼脸望了一阵,不知不觉中,不远处归无咎的身躯在他眼中也逐渐变化,形象渐渐高大,英明神武,战无不胜。似乎连本族之中的妖王与这位‘孔明’相比,也远不能急。 此人忽地生出一个自责的念头:自己是失心疯了,竟然会被裹上贼船,和这样的人物较量高低? 想到这里,心中怯意更盛,不知不觉中连连后退。 “孔朗……” “孔朗,你在做什么……” 随着一阵阵呼喝之声传来,此人头顶恍如被浇了一盆凉水,一个激灵。抬头再看,自己立足之处,不知为何已经退出七星阵十余步外。 归无咎哈哈一笑,“小苒依依”“山河万里”还复掌中,双手持剑,砍杀进来! 凭借“魔染”神通诡秘难防的一手,《八方因转图》已破。 “奋力向前!” “后退一步,必败无疑!” 成阵的孔雀一族嫡传,也有有见识的。约莫五六个功力较强的,一边鼓动同伴,一边身先士卒,将归无咎围了起来,试图尽全力贴身围攻。 但是这一群人旋即惊骇的发现,自己堪称古器上品的神兵利刃,斩在孔明身上,竟只产生了一个极细微的小点,似乎被一层防御力极强的无形气罩挡住,全没有丝毫效用。 就在这一失神的当口,已有两人,一左一右,分别被“小苒依依”和“山河万里”两剑砍翻,跌落云头。 归无咎目光中现出一丝锐芒。 今日,是“归墟”炼成之后第一次大展身手。 对于道术高明之辈来说,诸如绝对防御、治疗己身的秘术,除非为神通所限、身躯不能轻易移动,否则此等秘术,用之于消极防守,那便是暴殄天物。以守为攻,才是正着。一如利大人对于“丹元振本”之术的运使,堪称范例。 “归墟”一日三次、每次一刻钟,以己身能力为上限的防御之功,到底该如何运用,归无咎想得很清楚。 先前双方遥遥试探之时,归无咎只以光剑遮拦,又用上“无锋箭”、“真传令符”、“阴风蚀物”等神通法宝,偏偏不曾使用“归墟”,深恐漏了底细。 因为,这一刻钟自然护体的防御之功,对他真身的行动又没有丝毫限制,很明显不是用来被动防守的。 而是—— 天然用来以一敌百、冲阵杀敌的! 剑气如虹,明光湛然,绽放出无穷无尽的强烈气息,杀气! 只见一阵清光乱颤,冲到最前方的五六人,已经胸膛中剑,自云层之中跌落下去。 若非人人都知晓,在这怨灵界中不会真的落败身亡,只怕这些人早已心胆破碎,作鸟兽散了。但即便如此,每一人见到利刃加身、意识暂时消失的一瞬,胸中生出的恐惧、无力,竟然与真的死亡没有太大差别。 双剑飞舞,清光点弦。归无咎杀人如杀鸡,不过十余息功夫,这一侧阵图之中,剩余的十七八人每一人都中了五六剑,跌落云头,摔在地上。 归无咎纵起遁光,又冲到另外半侧阵图之前。 尽管此时这一头的二十六人,人人都吸取教训,着意防备归无咎那诡异的心灵秘术。但是这《八方因转图》本就是阴阳两道统一为一个整体。此时半边阵图被击破,阴阳失衡,另外半边阵图亦无法持久。 归无咎懒得动用其余手段,只把七剑来回轰击,不过十余息的功夫,这半边阵图就已经摇摇欲坠,瓦解也只是旦夕之间。 阵图之上,二十六人尽皆失色。有不少人,俱把求援目光,投向结阵固守的孔攸等四人;定力更差的,已经忍不住高声呼喝。 孔禹眉头一皱,连声道:“唇亡齿寒。若这半边阵图被打破,到时候我四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不如我等冲杀过去,与那二十六人汇合,三十人形成合力,枝干分明,主次协同,尚有一战之力。” 孔攸缓缓点头,道:“冲过去,汇合!” 但是四人即将起身的一瞬,归无咎蓦地转过头来,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笑意,剑尖朝下,遥指四人。 孔攸心头一寒,竟不敢前进一步。 孔禹、孔裕相顾对视一眼,也同时止步。 见局面僵住,孔惺恼道:“怨灵界中交手,纵然落败,又不会真个败亡。此时若还不奋力一搏,岂不是太窝囊了么?”说完把身一遁,就往那阵图冲了过去。 归无咎大喝一声,突然舍了对阵图的攻势,转身对着孔惺冲刺过来,不旋踵两人即撞在一处。 孔惺口中虽出豪言,但是见到归无咎真的转头对付自己,同样不免心头一突。慌忙间想要招呼法宝,已是不及。下一刻天灵盖上中了一剑,眼前一黑,跌落在地。 归无咎见孔攸三人首鼠两端,不敢妄动。鄙夷一笑,重又驾遁光回返,终于打破阵图,一剑一个,将那二十六人尽数砍落在地。 全数了结之后,归无咎转过身,自虚空中缓缓踏步,道:“三位道友还不乖乖上前,吃我一斩,更待何时?” “这怨灵界一行,于诸而言位就当是一场春梦,何必烦恼?” 孔攸三人,面色惨白。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批亢捣虚连破敌 归无咎提起长剑,正要了结了孔攸、孔禹、孔裕三人。忽觉耳中隐约听见嘈杂之音。 转首一看,如两方蚌壳紧紧合住的界天阵门,忽地显露出一道十余丈大小的口子,透出外界天光照入。 原来,这“九天门障”的封门闭户之阵,本就是仰仗《八方因转图》镇定两翼。如今此图既破,纵然门户之内的修士并未被尽数击败,“九天门障”也遭到削弱,露出破绽。 更何况,方才归无咎下手无论轻重,有好几个孔雀一族妖修闭过气去,跌落地上昏迷不醒,筋骨气脉其实小有损伤。孔雀一族的身份令符,原与本人气息相合,暗藏照拂之功。故而那成阵三十六枚令符,有几枚竟尔主动剥落下来,跌入本人怀中。“九天门障”阵法由此破绽更显。 孔攸三人,却似捡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一挥手,将“九天门障”残存阵法击破。 只见二三里外,有五人凝立,面上既有戒备,又呈现合围之势。 孔禹伸手一指归无咎,急声招呼道:“诸位切不可再勾心斗角。一同解决了此人,再言其他。这人十分厉害,他要把所有‘争符’修士的武功尽数夺取!” 孔裕亦高声叫喊道:“孔驺贤兄,你是知道内情的。快快与几位同道说明厉害。” 那五人之中,位居西南方位的一人,身形高瘦,气度也是沉寂从容,闻言一怔。其余四人戒备之余,也都将目光投来看他。 此人名为孔驺,在孔雀一族之中参与“争符”一脉的修士中,道行虽在孔覃、孔旦,孔夏之下,但却在旁人之上,约莫可以占的第四把交椅。田猎会开始之前的博注赔率排名,孔驺占得第十二席,功行较孔攸、孔裕、孔禹自是强上许多。 归无咎放眼来看,这五人中有四人是改换过形容的。唯一一个正身降临的,正是孔攸三人与之交谈、名为孔驺的孔雀族人;另外四人,显然都是异族修士矫饰了身份。 其中有两人的气机归无咎似曾相识,稍微感应,便断出是符节殿中的一对冤家,山灵、水灵一脉的龙跃,景图。 另外二人却是生面孔,一人头戴金冠,气势凌厉;另一人面色微红,手执一柄铁如意。 怨灵界第四层的正中心,忽地起了一座大阵,自是引人注目。那些个“止符”修士或许不愿意多管闲事,但是执“争符”者,尤其是其中功行较高、胆子较大的数人,却不约而同聚集了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捡。 只是来到此处的十余人,人人都不好相与,未能窥见阵法虚实之间,自己就打斗了起来,优胜劣汰,只余下五人。 这五人个个都实力不俗,相互忌惮制约,在此等候消息。 其中孔雀一族的孔驺,本也是接到孔旦传递消息的族人之一;但是他却以为是孔旦技不如人,小题大作,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见到摔落一地的孔雀一族族人,不由地面色有几分难看。看来孔旦不曾夸大其辞,这孔明较想象中的尤为厉害。 孔驺当即极为果断的言道:“诸位请看,眼前已有数十人折在这里了。” 又指了一指孔禹,言道:“他所说是否属实,请诸位自己判断。” 孔驺虽是想当然了一回,但是他为人也是个练达深谋之辈。这轻飘飘两句话,并未危言耸听、痛陈利害。但是龙跃、景图等四人,均是面色微变,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也凌厉了几分。 头顶金冠的那人率先坐不住了,一起遁光,便与孔攸等人汇合。龙跃、景图、孔驺、手执铁如意的红面客,对视一眼,相继赶上。 孔攸等人大喜,看那四人气度,明显能够与孔驺分庭抗礼。若是其功行果真能够与孔驺不相伯仲,那么这五大强援,人人都是胜过自己三人的存在;八人联手之下,只怕还要比《八方因转图》众修合力更强一份。 若非孔覃意外折戟,再加上他进来,九人联手,却不信元婴境中有能够以一敌九之人。 想到孔覃,孔攸心中一凛,连忙道:“诸位道友留神了。联手迎敌,万万不可落单。此人似有一道秘术,能够将敌手拉近一处封闭的空间之中,一击败之。” 龙跃、景图二人是知晓“烛灵巧目”之事的,对于归无咎实力之强,有着充分的估计,闻言缓缓点头。 头戴金冠的那位,却冷哼一声,反而上前迈了一步。 孔攸见其余七人都靠得较为紧密,唯有此人突前,正要再度出言提醒。 但他还未开口,耀目的七道如虹剑光,数十点星尘异象,已经迎面扑来,压迫的诸人喘不出气。 归无咎不但纵身如电,神出鬼没,同时把能够用作挪移媒介、暗藏的“隐真寄托法”的低等兵刃,一口气使出了数十枚。 锋芒之所指,便是当头那一位面色桀骜、似乎颇不以为然的金冠修士。 那金冠修士冲着归无咎一阵冷笑,旋即双掌一搓,掌心之中似乎有无数水珠一绽,迎着归无咎袭来的剑光,便是一送一托。 这是金冠修士引以为傲的一门神通,名为“魁星引”,无论面对地方何等神通法门来袭,以他身躯为中心的一个虚拟的“圆”,都会变得滑溜异常。来袭之力,必将从自取身躯两侧滑了过去。 不仅如此,为此术牵引之后,敌手再加倍动用法力,那力道也只会往正面倾泻,难以转圜身后。此时他再以雷霆一击之术攻敌侧背,从来无往而不利。 然而,下一刻,金冠修士立即双目瞪得滚圆,神魂皆冒。 因为归无咎的剑光,只在他面前丈许处微不可察的颤了一颤,旋又中宫直进,竟连一丝一毫也未偏离。 一剑刺中心头,金冠修士立刻人事不知,跌落云头。 交手不过数息功夫,看似阵容严整、战力卓越的八人联手,就折损了一人。 孔禹捶胸叹足,大喝道:“勿要以神通道术相试,只取最趁手法宝,正面打去!” 就在就在七人各自取出法宝,冲杀到归无咎近前时,归无咎的身形忽地消失,再度出现的地方,已是七人一字长蛇阵的侧翼,孔攸身后。 孔攸见身躯之后隐约有白芒一闪,哪里还不知道是归无咎的手段。他反应极快,立刻就操控两件法宝,向后反击。 其余七人,也闻声动作,转身救援。法宝神兵,随心而动,马上就要加诸归无咎身上。 不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归无咎,孔攸同时消失。 摩罗力境。 孔攸修为虽然不高,但是颇有智谋,一旦从容指挥,对方攻守进退只怕要多出几分法度。是以归无咎决意先解决了他。 若是对方八人个个都不计得失,奋勇上前,攻守之间不余一丝间隙。那么归无咎的“摩罗力境”神通,的确也很难找到机会,将人抓摄进去。但是以眼前这一群人的协作程度,尚未到了那一步。 从摩罗力境之中复现之后,除了真传令符、元气之泽外,归无咎又额外加以七柄法剑的反击。防御严密之余,更增威慑,轻而易举便从围困之中跳了出去。 如此再故技重施数回,依靠“摩罗力境”神通一一抓取落单,此战可干净果决的完成。 但是,待归无咎再次抓到机会,想要动用“摩罗力境”时,心中忽地传出一丝不豫之感,似乎冥冥之中预示着,这一道神通不宜频繁使用。 猝然遭逢变局,归无咎波澜不惊。 这等小小应变,岂能难得住他? 一声长笑,归无咎高声言道:“搭把手吧。” 孔禹等人一愕,相顾疑神疑鬼起来,不知道这“孔明”在和谁说话。 就在下一个瞬间,天地之间忽地一道无可与抗的沛然伟力显露峥嵘,将孔禹等人尽数吞了进去,只余下龙跃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外头。 小铁匠闷闷传音道:“本真人不会打架,和上次一样,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便会出来。至多这一行人不识门径,多困上数日罢了。” 在小铁匠出此现世时,就曾助力归无咎以此法对付了和凝一行,今日不过是如法炮制而已。 “摩罗力境”是将一名敌手拖拽进特异空间,以一敌一;而小铁匠现在,却是将除了选定对手之外的其余人暂时隔离,同样是创造了一对一的机会。一正一反,倒也殊途同归。 出人意料的是,龙跃单独与归无咎对敌,竟也不甚畏惧。 却见此人两袖之中腾出滚滚烟气,中藏火星点点,凝成万千形状,似乎是一门相当了得的神通。 归无咎本也不甚在意,驱使剑光来袭。但剑气、烟尘搅在一处,只听“乒乒砰砰”一阵乱响。 以归无咎七柄利刃的品质,斩铁削石如穿腐土,但是与这看似不甚起眼的烟气相较,竟然不能穿透。除了“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二剑能够斩破数寸深的痕迹外,其余五剑,只得留下指甲大小的斑点。 归无咎心中纳罕,看来此人布施灵石提升实力的法门,效用竟比想象中来得厉害。龙跃的真实功行,只怕较之孔覃尤胜了一筹。他混迹八人之中,未必没有最后摘桃子的心思。 若以精纯法力消磨,最终固然能胜,但只恐小铁匠困不了五人许久。 当机立断,归无咎左手作拈花之形,一枚冰剑忽在指尖凝结,旋又破碎。 龙跃只觉心头一阵恍惚,就在分神的一瞬,已有数道剑光批亢捣虚,正中己身要害。随即眼前一黑,跌落云头。 以龙跃的修为,尚未有资格让归无咎把一年轮回一次的真正空蕴念剑浪费在他身上。 不过归无咎道术特殊,除了自身真宝金丹之外,“元玉精斛”的假丹,同样相当于一个活人的气机流动。虽然这假丹功力不纯,但是凭借此假丹,却能使出原版的空蕴念剑。 这一剑不过是金丹境的层次,要想克敌制胜远远不及。龙跃中了一剑,其实毫发无损,只不过觉得心口一刺,心神微分而已。 归无咎也只要这一瞬的破绽,便足以制敌。 小铁匠只觉腹中藏了几个活人,很是恶心。见归无咎干净利落的获胜,连忙将剩余五人吐了出来。 归无咎却不以为意。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三人,大局已定。现在这五人就算再如何精诚团结,也已经迟了。 ……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斗战余暇堪练兵 一头猛虎投身于牛羊之群中,纵然牛羊的战力之和远高于猛虎,最终胜出的,十有八九也是猛虎,而非牛羊。 那日双面人动用最终秘法之前,与孔覃、流泽、流甘、流葵、流峡四人,战了个旗鼓相当。归无咎所能敌的极限,大约也与之相当。若是竭尽全力、精密配合,胜负犹未可知。 至少,方才短暂联盟的八人,战力与孔覃、流泽等五人相比,明显较为优胜。 但是这八人仓促迎敌,心怀顾虑。或轻慢大意,或畏首畏尾。再加上归无咎极擅灵动变化的打法,先声夺人,一连斗倒了三人。 现在局势斗变,就算剩下的五人真的能够精诚合作,也不是归无咎的对手了。 归无咎长笑一声,随着指尖抚动,一道道蕴藏妙意节拍的剑光剑气分散周流,混合着七柄真剑,分向五人袭去。这“履尘”剑意,无论精纯、微玄,抑或法力值雄浑,都在五人之上,由不得孔禹等人全力招架。 斗了一阵,孔禹心中一凛。他蓦地发觉,“孔明”愈斗愈是挥洒自如,种种先前并未使用的妙法神通,也不断的推陈出新使了出来。 归无咎在破阵之际所惯用的七柄真剑、万千剑雨神通,只找向孔驺、景图、手执铁如意的红面修士等三人;而攻向自己与孔裕的神通道术,却生出了新的变化。 孔禹、孔裕二人,在同一时间,尝到不同滋味。 在孔禹看来,“孔明”一团元气掷出,旋即分出九虚九实,凝成具象。九虚之象,细小悠长,仿佛渠中银鱼;九实之象,混元夯厚,倒像是九座三足宝鼎。那九鱼九鼎,环绕着自己不住地周游乱窜,大面上看,气息是刚健古拙,混成一体;但是在变动的节奏变化间,一不留神,又突地露出狰狞面目,透出一道道穿引牵刺的奇拙之力,显然是货真价实的剑道神通。 而在孔裕目中,剑气流洒,清辉俱足。圆全剑气凝成一点,旋而涨大,仿佛月出东斗,高悬于古木之下;枝叶虽疏,不失生动;光华普照,无孔不入。一时间,孔裕竟然生出“天地虽大,无处能避此清光普照”的古怪念头。 数息之后,浑浑噩噩的两人,虽然舞动神兵招架遮拦,但其实已经是破绽百出。很快就相继中招,跌落云头。 归无咎暗暗摇头。 他早已看出孔裕、孔禹二人,功行较孔驺、景图等三人逊了一筹,特意用二人试招。 在博览隐宗百家经典的过程中,除却汲取“空蕴念剑”的养料之外,对于上古道术的几门大宗,归无咎本着来者不拒的态度,多少也有涉猎。 刚刚对付二人的神通手段,均来自于“道门四十九剑阵”这一支,半是借鉴,半是推演,最终草草成就。 其中对付孔禹的这一式,源出于“飞鱼九鼎阵”;而对上孔裕的这一式,取法于“月满东南阵”。 休看这两门神通卖相极佳,但是以真正威力而言,别说碰瓷空蕴念剑,就是和千锤百炼而得之的“履尘”三剑相比,也远远不如。以孔禹、孔裕二人的功行,周旋个一时三刻,不是难事。 但是二人遭受归无咎一连串的打击之后,神衰、气沮、胆裂,十成功力发挥不出四成,未过多久就稀里糊涂的败下阵来。 这两人既已除去,接下来归无咎专心致志对付孔驺、景图和那手执铁如意的红面修士。 略微斗了几合,孔驺与红面修士二人倒还好说,但那景图果然与龙跃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同样散尽灵石,得了奇特的心意秘法加持,战力委实不俗。归无咎暗中启了“烛灵巧目”一观,气机一线,竟尔有一尺四五存长短,确然不可小觑。 他与龙跃一般,最初暗藏着摘桃子的心思,自忖本方以八敌一,无有败理,进退之间其实只是随意出手,远未认真对待。但是现在知晓到了胜败存亡的关键时刻,再不敢作丝毫保留,竟是一人接下了归无咎五六分的攻势。 此人手执一柄圆盘,当中圈住十二柄法宝。圆盘指向何处,圈中法宝就杀向何处,运转之灵活,完全不亚于剑光、剑遁之术。 不过,纵然他实力高强,归无咎巧作构思,以种种秘法应对,又或者将刚刚暗算龙跃的“空蕴念剑”再度使来,速败景图,也不算太难。 但是归无咎打定主意,此战倒是一个机会;除却惯常使用的剑道一流斗战法门外,平时运使较少的迎敌手段,也可趁着今日一并锻炼。既然这景图擅长以多种法宝配合对敌,归无咎在遮挡相持之际,恰好磨炼自家十八神通之一的“阴风蚀物”神通。 就这般相持了约莫一刻钟,堪为主力景图安然无事,只作佯攻的孔驺一个疏忽,剑光加身,栽落云头,反倒是先行落败。 手指铁如意的红面修士,忽的面现惧色,觑准一个机会跳出战圈,随后急起遁光,转瞬间就飞遁至三四里外。 唯恐归无咎追击,此人又一连使了五六件法宝迎面砸来,尝试断后,为自己的逃跑争取一息时间。 但归无咎显然无动于衷,只转首微微望了一眼,依旧死死咬住景图,不去管他。 面对归无咎的选择,红面修士自然喜出望外,而景图却是心头一沉。 又斗了片刻,景图已经觉出自家十二件法宝,宝光似乎已较初斗之时略微暗淡了几分。出言道:“文道友。想来你现在的武功总数,已经稳居魁首。你我无冤无仇,你修为之高,景某也十分佩服。不如景某付出些许代价,你我就此罢手,如何?” 归无咎笑而不语,攻守招架的节奏也无丝毫变化。 景图不得回应,面上也看不出太大的失望。他虽然口中乞和,其实并未抱有太大指望,脑海之中无时无刻不在筹谋脱身良机。 但就在此时,景图的惊愕,挂在脸上,张开的嘴唇也再难合拢,突地身躯一软,从云头跌落,人事不知。 景图陷入昏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的“连真宝盘”明明应当可以再抵挡至少两刻钟的。 归无咎微微一笑。 凡是神通,自然有直来直去、一力破万法的法门。但是绝大多数神通,都暗藏了更多的曲折变化。 他把“阴风蚀物”使过数次之后,已经发掘出了其中的一滴冲变化。那就是经由此神通侵蚀之后的宝物,虽然衰朽速度秉承一定之规,但其外在的相貌、特别是予宝主的感受,却大有可作文章之处。刚刚尝试着加以应用,果然大获成功。 景图宝盘之中数件宝物,其实已经到了一击而溃的边缘。但是在归无咎巧做修饰之下,景图却并未能够及时发觉,最终落入彀中。 半个时辰之后。 一条山脉的阴面山谷,空处一个狭长的口子。其中一块大石之上,正端坐着一人,缓缓调息。 红面修士此时收了法宝,心有余悸之余,嘴角一弯,竟然极为诡异的升起一丝窃喜。 自家的武功数目不增不减,这是其一;而排名在自己之前的数人,却纷纷折戟,跌落谷底。 红面修士知晓,以自己的修为,想要争夺第一,机会极为渺茫。能夺取一个前十名位,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孔明”的武功数目,既然原本就排名第一,那么夺取了其余数十名功行高强钢的“争符”修士的武功后,他也不会更进一步,依旧是排名第一。而自己的排名,却无形中被大大拉伸。 对自己来说,刚刚这动人心魄的一战,这其实是一件大好事。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面前清气一振,一道遁光从天而降。那个窈窕曼妙的身影,稳稳立在他面前。 红面修士先是觉得背心一凉,随后脑海一热。大叫一声,带着美梦破灭的绝望,抄起法宝,就要上前来拼命。 归无咎暗暗摇头,此等心性,只怕在道途之上也难走得更远。轻轻一阵遮拦,“山河万里”重重击打在此人的天灵盖上,将其拍晕在地。 一场大战,就此尘埃落定。 拾起牌符一望,自家的武功数目,已经增长到十一亿多。 诸如孔攸、龙跃、景图等人,都是接近备好了第四层的四、五千万武功,不消多长时间,便可遁入第五层去了。而《八方因转图》上较为豪富者,武功数目积攒到一、二千万以上的,同样不在少数。 第五层中,修士遁速更快,盘旋南北,宛如方寸。再加上凶兽数目总共只有二十五头,远远少于前四重。归无咎自觉时机已至,决意将二十枚“拾遗书简”收了起来,充实战力。 毕竟此物在斗战之中的用途,可要比符箓一流便捷得多了。 但是在此之前,归无咎还是最后发挥此物余热,东南西北四处游荡一回,将第四层中所能遇见的黑袍修士,无论是否孔雀一族出身,尽数斗败,夺了武功。 到了这一步,除了流泽等人因为交易“烛灵巧目”的缘故,放任其继续捕猎怨灵。其余第四层中的“争符”修士,已经被一网打尽。 万事俱备。 约莫比孔萱晚了一个时辰,归无咎晋入第五层! 第二百九十六章 斩鹤待伏谁发难 作为怨灵界中鼎定胜负的最后一层空间,一旦进入其中,果然是前所未见、耳目一新。 前四层之中,地理形势皆是山、原、林、水四色交错,至多只不过是纵横方位与色泽的差别而已;而第五层空间,却是一个全新的界空。 此界最中心处,一座高峰隐天。山峰从山巅至山脚,合围约三四十里,然后坡度渐渐放缓,直至界天的边界处为最低。自山巅而下,共有八分清水,就下而流。山石杂数,零星点错,杂术交荫,隐约成林,俨然一处仙家胜地。 但是此间之景致,也唯有安置在第五层,与人相合,方能显出妙处。 试想,在那第一层第二层空间,一口气数万、十余万人涌入其中,更有亿万怨灵成形,时时处处搏杀,更有甚清幽仙逸可言? 唯有这至多六十六人才得入内的第五层,方才配得上此等清幽的氛围。 更何况,由于分配失衡的缘故,今回第五层有资格入内的修士,远不足六十六人。 归无咎首当其中,攫取了十几亿武功;孔雀一族的头号热门孔萱,亦是带着二三亿武功进入第五层;料想孔郊、孔萤、孔馥等“止符”一道的佼佼者,也绝不止于攫取了最底线的武功数目。此辈在第四层中,夺取一至二亿的武功,也是大有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通过估算孔萱、孔郊以及被归无咎斗败的几位猎取武功的速度来判断,那些排名较为靠后的与会修士,纵然无有旁人干扰,其也未必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在第四层积攒足够的武功。 据归无咎推算,最终有资格进入第五层的,有个十五至二十人,已经是相当乐观的估计了。 进入第五层空间之后约莫数息之后,归无咎忽地心中一动,察觉到与会牌符又有变化。 抬起来一看,牌符反面五行字迹,其中第一行最醒目处,已经不是“一”,而是“五”——这意味着除了归无咎和孔萱之外,又有三人已经进入了第五层之中。 同时,这牌符又多了一些花样。在五行文字之后,出现了五五成列、共计二十五个方形的凹陷;或者简而言之,就是二十五个方块。方块完全中空,也不知是何用途。 最直观能够让人联想到的,自然是每一个方块形,代表着第五层的一只五凶怨灵。那么现在这二十五个“方框”形貌如一,无有不同,是否说明自己虽然较孔萱慢了一个时辰,但是此界中二十五只凶兽都并未被猎取呢? 归无咎心中自然希望,这一假想便是事实。 果断起身,纵起遁光飞掠。 第五层中田猎修士的飞遁速度极快,归无咎本是想探查一番,锚定除了自己以外的四人身在何处。但是刚刚起身飞驰了百余息的功夫,目中忽地见到一物,不由地停下遁光。 目中之物,才是此行将要解决的“正主”。 长喙与双足尽是深黑色,一双眼珠同样漆黑如墨。仙姿轶立,神意高昂,论形貌与普通的仙鹤一类差别并不大。但难得的是隐约能见祥云缭绕,环身三匝,烘托出一种冲和玄瑞的妙意。 “五凶”之一的丹林铁鹤。 归无咎进入本土人道文明之后第一眼所见,最大的感触就是本土人道中的元婴修士,没有九宗治下元婴真人的那一道祥瑞冲和之气。后来才发现,隐宗之中功行最为顶尖的真传弟子,方才能够臻此境界。 这“丹林铁鹤”本是怨灵所化,竟尔也能营造出如此妙境,可见经营怨灵界的孔雀一族大能,的确有着非同小可的修为。 四亿武功就在目前,归无咎不敢轻忽,当即纵下遁光,落在此兽面前数十丈处。 正掂量着以何等手段试试这铁鹤的修为,归无咎忽地感到面前一花,一种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 没有余暇作任何思考,归无咎仅仅凭着本能闪身一避。定睛细看,“丹林铁鹤”长喙一啄,正击在自己撤离方位处,原本额头所在的位置。 见一啄落空,那铁鹤反映迅捷之极,又朝着归无咎现在立身的位置展翅一跃。 单以遁速之快而言,此鹤几乎全不在归无咎之下。仅此一条,对付起来就平添了许多困难。 另外。原先在第三层、第四层之中所见的“五兽”、“五灵”之属,其神态动作,已经宛若真人。在与狩猎修士的搏斗之中,龇牙咧嘴,凶滑狡诈,喜怒哀乐,无不活灵活现。归无咎原本以为,第五层之中的存在势必灵性更足,就算口吐人言、诞生灵智,也不奇怪。 但是面前这最后一重空间里、每一只价值四亿武功的“五凶”之属,连元婴修士极难养成的瑞云祥和之气都已经具备;却偏偏如同被抹去灵性一般,看不出丝毫情感,仿佛只是最简单的机关傀儡。 然而其每一次出击、动与静的抉择,偏偏又妙若天成,若合符节。 又仔细感应了一阵,归无咎暗暗点头。这不是欠缺灵性,而是灵性深藏;已经是到了空有之间的一种奇妙境界,与人修顿悟、交战时所言的“无我之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进趋闪避时,归无咎又观察了片刻,自忖若是不用“谢玉真”傀儡助阵,要解决这具怨灵,竟然颇为吃力。 归无咎心头忽地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除了自己和孔萱之外,绝大多数人就算进入第五层,恐怕也只得干瞪眼吧?又或者通过什么截胡的秘法,去干些阴损勾当?这可与他想象中的第五层比拼大不相同了。 不过归无咎很是庆幸,自己在进入第五层之前,做出一个正确抉择,那就是将所有的“拾遗书简”尽数收拾在身。 现在乘着进退趋避的当口,二三里内一连布下数枚书简,借此腾挪飞遁,那“丹林铁鹤”就算遁速再快,也奈何自己不得。其战力再强,也只得被动挨打。 自然,运使“归墟”护佑,似乎更为简便一些;但归无咎不到陷阵冲杀之时,并不愿意过分依赖此宝。 归无咎一一施为之后,遁光闪烁之中,从容取出“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二剑,砍杀过去。以这两剑的品质,自然不可能无功而返,每斩出一件,俱能感受到丹林铁鹤灵性微微下降。 如此相持了足足一刻钟,归无咎见时机已经成熟。数息之后,自己全力一剑,当可了结了铁鹤。 四亿武功,赚得说易不易,说难,似乎也不难。 但是就在此时,异变忽生! 天空之中,约莫五六百丈的高度,忽地一道月牙形的光华落下。这一道光华的浑成厚重,断无月华之轻盈,倒像是一柄断头斧,鳄鱼剪。 杀气凌然,所面向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经是强弩之末丹林铁鹤! 这一击威力之强,归无咎的剑术神通之中,哪怕以“小苒依依”、“山河万里”双剑合璧一击,也无有此等威势。 出手之人看得极准。要收拾了这铁鹤,归无咎尚需数剑之功;而这从天而降的一斩,却只需要一击就能了账。 这是觑准了机会,虎口夺食来了! 第五层之中的凶兽总共只有二十五头,每一头的得失,归无咎都不敢大意。指尖清光一弹,似有一物旋生旋灭,赶在这一道凶烈光华落下之前,丹林铁鹤疲惫不堪的残躯,瞬间冰消雪融,化作粉尘。 残余剑气,快速收敛合一,在空中凝练出“归无咎”三个大字,一息之后,轰然破碎! 空蕴念剑。 这空蕴念剑,可不是与龙跃交手时,由元玉精斛发动、聊作干扰的原空蕴念剑,而是归无咎倚作“天人立地根”的正法神通。 不出此术,眼前四亿武功,便要被人夺走。 空中隐匿的那人,见自己处心积虑的一击竟尔未能成功。也是讶异。索性调转云头,大大方方落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仔细打量,此人半边面皮黑色,半边白色,一袭黑袍,气度凝然而有涩意,很好地将一道顾盼自雄的意味收敛深藏。 烛灵巧目照耀之下,此人气柱一尺八寸三分,简直高得出奇。 除了刻意放水进来的流泽等人,眼前之人大约是第五层中除了归无咎之外,唯一一个“争符”一道的修士。 此人堪称劲敌。 双面人站稳之后,第一句话就很是虚幻缥缈:“原来你本名叫归无咎。说说看,你是如何坏我的事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要坏你的事。” 第二百九十七章 阴阳莫测 欲抑先扬 归无咎暗暗感应双面人的神采气机。 纵然无有“谢玉真”傀儡傍身,归无咎的战力,也足以匹敌绝大部分元婴境界妖修。 怨灵界中累战千万场,归无咎也不是没有遇到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人物。诸如天马一族马振;凭借道缘感应,险之又险的以“摩罗力境”战胜的孔雀一族孔覃。这二人与人修类比,地位之高,数目之稀,大约相当于归无咎在“崇台会”上击败的流黄地脉诸派真传。 道术到了最巅峰,百尺竿头的每一步,差距都绝不在小。 归无咎在金丹极限之时,已经能够轻易胜过“崇台会”诸派真传;但是经由“丹中之婴”的法门完成一大飞跃之后,和人道中不世出的人物,如荀申、利大人,战力也相当接近,胜出并不算多。 以眼前而论——归无咎经由“谢玉真”傀儡提升之后,依旧没有必定能够胜过这双面人的把握。 换言之,眼前这双面人的实力和马振、孔覃之间的差距,几乎相当于荀申、利大人与五大小会上诸隐宗嫡传之间的差距。如此层次,道一声不世之杰、应时之才,绝不为过,按说注定是在这个时代独立潮头的风流人物。 但是奇怪的是,归无咎将他与“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对照,竟尔并未觉出一个与之相貌气质相似的人。 不入“三十六子图”,也能够强到如斯境界吗? 就在此时,归无咎、双面人同时身躯一颤,似乎被一物心神吸引。 归无咎立即伸手,将与会牌符取出。一瞥之下,双面人也是做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动作。 牌符之上,五横五纵的二十五个“方块”,第三行为首的一个,刚刚填充成实心的状态,仿佛一个铁疙瘩。 这一变化印证了归无咎的推断。这二十五点果真与二十五只怨灵一一对应,每捕猎一只“五凶”怨灵,牌符之上的二十五个点就会相应的产生变化。由此可见,自己刚刚猎杀的这一只“丹林铁鹤”,正是此界中陨落的第一头怨灵。 双面人嗤笑一声,道:“你虽然拔得头筹,但是有本人设下阻碍,未必就能笑道最后。” 归无咎眉头一皱。依此人的修为与身份,若说与自己产生过关联,那么思来想去唯有一人,那就是九翼堂拍卖会上的那位“十三号包间”中的人物——竞拍“映月莲台”而不得的那人。 果然,双面人淡淡言道:“竞购法宝,价高者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本人也不放在心上。” 归无咎也不去计较此人何以能够识出自己就是“十二号”;但是他这一句话,却明显是自相矛盾了。 当即言道:“既然不放在心上,又何必阻挠?” 双面人哼了一声,道:“你坏了本人的事,不是今日拍卖会上之事,而是三年前的一件事。这个梁子,可要比‘映月莲台’重要得多了。” 归无咎断然摇头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三年之前,隐宗合盟尚未完成,归无咎还是在云中派内修行。 所历之事,无非是崇台会斗胜,铨道会开启,从来没有踏出过云中派势力范围一步。若是与眼前这人有过交集,自己绝对不可能忘记。 双面人翻了个白眼,恨恨道:“本族万载秘藏的卜筮秘术,岂能有错?本次田猎会上会有关联;功行不在本人之下……除了你之外,更有何人?” “实话告诉你,本人参与田猎会,本就是蒙卜筮之法指引,前来寻你晦气来了。” 此人言谈中号称“本族”而非“本门”,可见其自承的确是妖族嫡传出身。 不过听此人这话头,倒越发古怪了。似乎他本人也并不知晓坏了自己事的是谁,而是通过卜筮之法推算出来;听着着实有几分荒谬。 归无咎想了一想,试探着言道:“那么阁下不如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一同参详。看看是否真的与本人有关?若有误会,也可提前解开;若有因果,也当有了结之法。” 此人功行不俗,归无咎虽然不至于怕了他,但纵然要比斗,还是等到本次田猎会之后,再作处断。 若是他每每于自己出手斩杀凶兽的一瞬间,如法炮制,施行干扰。那么对于归无咎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大的麻烦。 双面人却仰头一叹,甚是惋惜:“误会?因果?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也罢。” 无故生事,又说不出个名目,归无咎心中不豫,杀气一闪而逝,沉声道:“阁下,可真是个浑人。” 双面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哈哈一笑,道:“看到你念头不畅,本人实在是开心的很。现在的你,可不再是跃然天外、横生枝节的‘外力’,而是亲身跳入棋盘的一子,颇受掣肘,不得自幼。可惜入界之前,未曾携带美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当年,你把旁人推了一把,夺走本人机缘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若非此人修为实在太高,归无咎几乎怀疑他修道行功走火入魔,伤了神魂;又或者中了什么巫蛊之术。 正思索了断之法,忽地二人面前清气一显一隐,竟然又是一只“丹林铁鹤”出现在原地,振翅顿足,作势愈扑。 归无咎并未立即上前,余光一扫,看这双面人的动向。 见到铁鹤再度降世,双面人却一反刚才的疏略狂放,平静言道:“第五层中,五大凶兽并不是随机而成的,而是自五方显化。现在你我立足之处,恰好就是‘丹林铁鹤’诞生之地。唯有将前一只铁鹤解决了,后一只才会诞生出来。阁下功行不凡,解决第一只铁鹤速度极快,所以这第二只铁鹤自然诞生得也快。” “现在不取,更待何时?” 双面人话语间条理清晰,谆谆善诱,好像忘记了刚才说的坏事的狠话,突地变成归无咎的参谋一般,倒是教人摸不清他的棋路。 归无咎行事自然秉持“以我为主”的理念,自不会将双面人神神叨叨、自相矛盾的言辞无故琢磨,空扰心神。 既然铁鹤出现在面前,归无咎岂有不敢下手的道理。 天予不取,时至不行,必反受其咎。 双剑一掣,毫不犹疑的攻杀过去。 此时,归无咎对于铁鹤的行步节奏,攻守路数,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即便不曾动用“拾遗书简”,也足以应对丹林铁鹤的奇诡攻势。 一场游斗,僵持了约莫半个时辰。“小苒依依”和“山河万里”的品质终于显露出优势,逐渐将丹林铁鹤的气力消磨。 到了真正收获的当口,归无咎自然不会疏于提防双面人再度出手捣乱。 不过双面人却淡然一笑,言道:“本人先前所用的神通,原本一日之间动用个三四回,也不是难事。但是须得二十四件法宝相辅佐,以为獠牙羽翼,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不巧的是,先前与孔覃那小子为首的五人战了一场,几件法宝损坏甚多,不温养数月,难以再用。刚才这一手若是勉力再使。难免要伤了元气。” “阁下尽可放心捕猎。” 依照归无咎的感觉,这双面人说的多半是真话。但是他自然不会将全部希望放在对手容让之上,就在丹林铁鹤强弩之末的档口,归无咎已经做好了两种准备。 其一,依旧是空蕴念剑;其二,若再有不可预知变故,便让小铁匠将铁鹤吞进腹中一瞬,自己当能从容施展对策。 但是,这双面人果然言而有信,真的没有出手干扰。归无咎也乐得省下一次动用“空蕴念剑”的机会,从容将四亿武功收入囊中。 归无咎立在原地等候了一阵。 双面人所言无虚,此处果真是铁鹤降生之地,没过多久,第三只铁鹤又出现了。 待第三只狩猎完成,第四只立即显化。 归无咎从未想过,这一切竟来得如此容易;不过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放下对双面人的警惕。 …… 果然,就在第四只铁鹤激斗半个时辰,到了收割果实的一瞬,双面人忽地哈哈一笑,反手一举、一劈,一道新月之芒向着铁鹤斩了过来! 此人方才所说“这一式神通不宜再使”的说辞,果然暗藏诡诈。 归无咎心中凛然,面对这一式,唯有威力在其之上的神通方能破解,除了“空蕴念剑”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不是吝啬的时候,归无咎当机立断,屈指一弹,再度动用“空蕴念剑”神通,将这四亿武功落袋为安。 不过,见到归无咎依旧能够动用这威力骇人的秘术,这双面人面上并无失落,反而甚是满意。 就在使出凌空一斩、逼迫归无咎夺下铁鹤武功的一瞬,他袖中又有一物,旋即发动。 原来劫夺铁鹤是虚,此人还有后招。 那物似是一只透明的钵盂,丢在空中旋即涨大了千百倍,化作径长二三百丈的一只巨碗倒扣过来,把双面人和归无咎二人,都牢牢罩在其中。 见所谋成功,双面人这才展颜一笑,道:“二十五只凶兽,道友在二个时辰之内先得其四,想来很是惬意吧?” “可惜,剩下的八十四亿武功,注定与道友无缘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盂中几日逝流年 这巨大的钵盂,远看似是透明如冰晶,但是一旦落下,其中又有无住地光华流转,时时泛起耀目的星星点点,倒也将罩外之景象,遮掩了十之五六。 而双面人动用了这一手之后,面色忽地加粗加重了几分,隐约可见额头渗出汗珠。 他这一副极为吃力的相貌,似乎并非动用这钵盂法宝导致;反而更像是在归无咎即将猎取丹林铁鹤的那一瞬、发出的如月如铲的神通造成的负担。 归无咎蓦然省悟。如自己的道术层次,道缘感应极为高妙。若是轻易说谎,多少会令自己些许感应。 所以这双面人方才所言“法宝损毁、这一道神通不宜轻易动用”,其实都是实话。其最终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关键关头,迫使自己做出选择,无暇对付这只“钵盂”的覆下。 此时双面人似乎有些支持不住,自纳物戒中取出一件低矮的床榻,随即坐在其上打坐调息,似乎完全不惧归无咎此时来找他的麻烦。 归无咎心中一动,自袖中取出一柄利剑,试探着往这“钵盂”的壁上刺去。 双面人不惜元气受损也要动用这一门神通,归无咎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物或许坚凝胜铁,元婴境中的手段无法将其撼动。 岂料这一柄飞剑竟毫无阻碍的穿透过去。 归无咎的神识之中,更是连一丝长剑着力的感觉也未产生,似乎面前这巨大的琉璃罩,只是虚影幻觉,其实并不存在。 然而只在一两个呼吸之后,归无咎背后忽地生出感应。转头一看,这柄从正面刺出的长剑,竟尔从“钵盂”的那一头返回,重入界中。似乎这流光晕晕的半透明光罩,暗藏着奇妙的空间转折。 “不必多费心思了。乘着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尊驾若是愿意论道谈玄,臧否古今,本人倒也愿意奉陪。”双面人掩口微微咳嗽一声,平淡言道。 “一个时辰?” 将自己困在这里一个时辰,外间的二十一头凶兽便都被捷足先登了?归无咎听在耳中,有些不信。 就在此时,袖中传来熟悉的跃动气息。 归无咎将与会牌符拾起,那五五成列的二十五个“方块”,第一行第一个已经变成了实心的凸起。整个第五层,除了自己以外捕猎到的第一只凶兽,已经被出现了。 正要思索得手之人的身份,掌心牌符,在归无咎目光所视之时,第四行第一个“方块”宛然成型。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竟已有两头凶兽有主。 按照常理,归无咎应该积极筹划脱困之法。飞剑试探无果,不代表其他的办法就一定无用了。可就在这一瞬间,归无咎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与气机,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无数念头忽然活络,在他的脑海中翻腾。 “时光倥偬,白云苍狗,一界之中气机流转,变化无定……” “草木枯荣,潮起潮落,海陆地势升降变化,无尽深海缓缓上升,最终演化成孤峰崛起,壁立千仞……” “无数生灵的生生死死,从呱呱坠地到冢中枯骨,又化作肥料,哺育草木……” 归无咎也不知晓,这些念头从何而来,为何又如此活跃。 不过归无咎也没有太过担忧,自己道缘高妙暂且不提;单单是神意曾经受过特殊锻炼的经历,就能给自己足够的信心—— 归无咎就并不认为,有什么攻击神魂的手段,能够悄无声息,让自己不掀起一丝警觉。 平心静气,归无咎再度集中精神调息半刻。清楚无误的感受到,自己真宝金丹之运转,气机法力之流动,似乎一切如常,没有出现任何异兆。 就这片刻间的功夫,归无咎感到,自己那牌符又是一动。 举起来一看,第一行第二个“方块”,已经成为一个凝实而突出的小点。 归无咎面色一正,异常凝重。 刚刚一连两头怨灵遭到捕猎,归无咎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自己第五个进入此界,已经猎得四头怨灵;其余进来更早之人,就算再如何小心翼翼的缠斗,也该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 但是……这第一行的第二个“点”,距离刚刚的形貌变化,几乎才过了一刻钟不到? 自己猎取四只丹林铁鹤,位居第三行的一至四位。若归无咎所料不错,每一行都是同一个怨灵出生点。按照双面人所言,这些怨灵是前仆后继,连续演化;前者不灭,后者不生。 那就意味着,第二只怨灵出世不到一刻钟时间,就遭人捕杀了? 双面人哈哈一笑,道:“山中甲子元无尽,一啸蓬壶度八千。” “道友不觉得,你我二人,正是山中仙人,围炉弈棋,冲淡岁月。烂柯弦亦断,寒尽不知年。岂不妙哉?”说到得意处,双面人忍不住仰首长笑,其声不绝。 只是一不留神,他似乎牵动了伤势,连忙抚胸闷咳两声,脸色也愈加发青。 归无咎心中一跳,道:“什么意思?” 双面人微微一笑,把手一挥。这“钵盂”的四壁,忽地显露出四个光华流转的区域,其中画影图形瞬息成型,倒像是割裂了四块“照影石”一般。 但是这四块“照影石”,光影流连,颤动极快,归无咎只能看见忽闪忽闪的虚影,却看不清楚具体的人、物、景、貌。 双面人伸手一挥,这画面流动的速度逐渐减慢。归无咎心中默数,二倍,四倍,六倍…… 直至速度减缓至原先的三百六十分之一,四道图卷之上的画面,终于清晰了起来。 第一幅图卷,是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子,正作弄道术,双掌间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珠腾涌而出,击打在一头异兽上。那异兽尾呈五色,不住地有火星从尾尖摔落,将之胡乱投掷出去,造成如岩浆滚沸一般的声势。 这少女脸上虽未写着名字,但是她那时时显露的深湛道术,已经揭示了她的身份。 正张望间,一枚火星从少女耳边擦身而过,速度快极。 少女闪身一避,看似已经躲开,但是一缕发梢还是立即枯黄。 少女似乎受了惊吓,拍了拍胸脯,吐了口气,旋即取出一宝,如同光罩,牢牢护定身躯,再图进取。 归无咎猜也猜得出来,人,是孔雀一族孔萱;兽,是“五凶”之一的五火夔牛。 另外三幅图卷大同小异,同样是第五层中的人,在与“五凶”怨灵相搏。但是以此辈的实力,对付凶兽,却非一人能够胜任。每一处战场,都是二至三人联手。 这些人在交手的过程中,既有联合,又有暗斗。围绕着最后斩首一击花落谁家,不知暗藏着多少苦心经营,深谋诡算。 双面人一挥手,四幅画面又加速了三百六十倍,变成了四道晃漾不定的颤动虚影。 种种迹象已明。 归无咎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但是却不敢相信。这分明已经深入天地法则的根本,真正的仙家手段。无论是混元真宝,还是“天祭器”、“恒器”,都决不至于有此恐怖威能。 归无咎虽然距离上境尚远,但是隐约感觉,此等大神通,就算九宗天尊大能想要施展,恐怕也很勉强。 唯有跳出紫微大世界的上境存在,如相赠自己机缘的白衣女子,又或者魔宗四大魔尊,在这等人物手中现出如此神通,才能让人信服。 双面人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道:“看来道友已经猜到了。” “不过阁下之镇定,倒是深深出乎本人预料之外。当初此物第一次出现在目中时,本人的定力与道友相比,实在不堪一提。” “这是天地间的一件奇物,并非人力锻造所能成就。能入我手,也只是侥幸而已。” “不过,时日久了方才知晓,此物看着吓人,其实并无甚大用。一百年动用一次,每次一个时辰,鸡肋,鸡肋!今回用在道友身上,算是得到此物之后,它发挥最大的一次作用了。” 归无咎推算那图像变化,和自己先前生出的种种异感,沉声道:“一日是一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月?” 双面人笑不露齿,飘然道:“对极了。” “一个月时间,够不够外间这些人将二十一头怨灵,尽数解决了?” “你若不死心,尽管将大威力的神通法宝、乃至挪移遁法一一使将出来,且看能否提前脱困。”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当年因果了 胜负决机时 如此神妙无方的天生异宝,归无咎心中有数,能够尝试突破的希望甚是渺茫。 但是凡事最忌未战先怯,抑或想当然的行事。以大千世界之玄奥,归无咎目前的境界并不足以称为“算无遗策”。所以凡是能够尝试突破的法门,归无咎都一一相试。智胜于巧思,愚胜于周密,二者缺一不可。 至于双面人,他兀自好端端的坐在榻上调息养气,时不时抬起首来,冷眼旁观。 约莫一刻钟后,剑气神通,“拾遗书简”的挪遁神通,符箓法门,小镇元钉的破阵之法,甚至肉身冲刺之法,抑或将小铁匠呼唤出来尝试将这钵盂暂时吞之,所有可能奏效的法门,归无咎都一一试过。但是的确都全无用处。 见小铁匠附身傀儡之中,目光闪烁,和归无咎叽里咕噜的言说什么。双面人惊奇道:“我这件宝物虽奇,毕竟是天地成就。尊驾这件异宝灵性如此,才是突破想象的神异之物。方今人道宗门的炼器法门,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么?” 在归无咎尝试破阵的这一段时间,牌符之上的二十五个“方框”,又有四个由虚转实。这意味着又有四头凶兽,落入狩猎之人的囊中。 归无咎毕竟是久经磨炼之人。所谓每逢大事有静气,今日遇此疑难,不但不慌忙,反而静下心来,将三年之前所经历的人与事,一一在脑海之中遍历梳理。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突破这钵盂阻隔,关键还是要落在这双面人身上。 思索了一阵,还真让归无咎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由是心中一动,莫非此人与自己的因果关节,竟然应在这里? 归无咎转过身来,凝视双面人,锐利的目光不住地打量。 双面人哼了一声,强项道:“本人现在功力稍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此法一旦发动,能发不能收。任你如何折辱出气,一个时辰之内,你也是断然出不去的。本次田猎会的魁首之位,也早已与你绝缘。乘早死了心吧。”言谈间,竟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他也真豁得出去。他看得很清楚,在这怨灵界中,本来就是性命无忧。归无咎纵是绝望之下想要报复,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自己虽受些屈辱,但大面上的目标,却是他如愿以偿了。 但是以他的修为与身份,做出如此抉择,内心深处又岂能无有一丝悸动? 归无咎忽地问道:“在你道途之初,是否曾经受到过异人指点,留下了三个锦囊?” 双面人愕然道:“什么锦囊?” 归无咎暗暗忖度,若果真是应在这里,那么各自的机缘,细节之处的确未必相同;留下指示的,也未必是同一人。 于是斟酌言辞,又问道:“在你道途之中,是否冥冥中谕示,有一个关口,一旦跨过去,鱼跃成龙;跨不过去,大道渺茫?而这份启示,并非门中师长所留,而是你自家偶然遇见的机缘;只是因有种种信征的缘故,使你深信不疑?” 双面人闻言脸色一变。 归无咎心中暗叹,还真的是应在这里。 冥冥中的因果,天地间有缘者总有定数。你若是成就了一人,就有可能黜落了一人。这人将矛头对准自己,也不全是无的放矢。只是不知这图卷末席,到底有几人在争呢? 想了一想,归无咎念动口诀,竟是将“孔明”的容貌褪去,露出本人真容。淡然言道:“莫非在道友的前缘指点之中,有本人出现吗?” 双面人盯着归无咎的面目端详了一阵,似乎要看清这个决定他命运轨迹的人物。一阵恍惚,喃喃道:“那倒没有。” 归无咎又言道:“以你的修为,若是在本次铨道会中全力争胜,未必没有夺魁的机会。为何一定要把心思用在与我做对上?” 这句话非是奉承之言。 双面人与孔覃等五人的交手,本就有些粗糙。说好听了是率性而为,实际上就是自暴自弃之下的随意出手。想要在保全二十四件法宝的前提下击败孔覃和流泽等人联手,并不是不可能。最简单的办法,若是一上来便动用最后一式压轴手段,断无不胜之理。 如非此事留下后患,余波相随,此人意图牵制归无咎的佯攻出手,也不至于勉强施法,导致受伤。 甚至不必谋求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他若手段完整,堂堂正正与归无咎一战,只消避开了“归墟”的三刻锋芒和“拾遗书简”的诡秘偷袭,最终胜负还不好说。极有可能演变成“空蕴念剑”和双面人那如月牙铲形的压轴手段对拼。归无咎纵然获胜,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但双面人的思维却明显和归无咎不在一个轨道上,闻言理所当然的道:“族中养兵千载、用在一时的卜筮手段,早已预言分明。那功行不下于我、又两次与我产生交集的那人,便是阻我道途者。唯有将此人击败,才有一线挽回之机。田猎夺魁,与我何用?” 归无咎轻轻一笑。盯着双面人望了一阵,淡淡言道:“莫非以孔雀一族圣祖的地位,也不如贵族谶纬卜筮之法可信么?” “道友就没有想过,若是田猎会夺魁,面见孔雀一族圣祖,或许能够重拾东山再起的机会?” “还是说,你对于‘命运’与‘定数’无比信奉虔诚,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被磨灭掉了斩路前行的决心?” 双面人闻言一愕,双目似睁似闭,旋即出神良久。 归无咎叹息道:“你的机缘,不是被我断绝;是被你自己一步步错失了。” 双面人面色忽然涨红,想要开口反驳,但是最终只是闷哼一声,将所有的话憋了回去。 归无咎声音逐渐沉重,但却混凝坚实,振聋发聩,不可置疑:“我的道途,不会因为这一次田猎会无功而返掀起小小的水花;而你的道途,却在被你自己一步步断送。” “不先胜己,何以胜人?” “芸芸一界,道果或有定数。但绝非是安排好了谁上谁下,谁有谁无。若是死水一潭,人人认命,那所照见的未来,自然波澜不惊;若是奋力相搅,争得与跌落,也只是寻常事尔。你错了。” “大错特错。” 双面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呵”地一声怪笑,道:“那又如何?总而言之,眼前这一战,就算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也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顿了一顿,又道:“这第五层空间的怨灵显化之地,共计分为五处。其中东南西北四处,累计显化黄足鵩鸟、丹林铁鹤、皋阳獞兽、九采精蛟各四只。而中间那一处显化之地,却诞生五火夔牛五只,其余四种凶兽各一只,累计九只。” “论施展夺命一击、收割武功的手段,除了你那破碎虚空的剑气和我的‘双轮牙’之外,此界中人,并无一人能胜得过孔萱。所以她占定的地方,其余入境之人必然会避开,另争他处,否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一场争斗。” “不巧的是,孔萱占定的位置,恰好是此界正中心、出产九只凶兽的山巅。” “若我计算不错的话,在入界之前,阁下的武功累积,约莫是十三亿有余;而孔萱只是两亿五六千万。但是以最终的结果而论,只要阁下所捕猎的凶兽少于孔萱三头,那么你的排名,就注定在他之下。” “所以阁下除了……噫……” 双面人忽地大喝一声,慌忙中伸手遮拦。 他说得痛快,更含泄愤反击之意;万万没有想到归无咎出手偷袭,瞬间就落入下风。 在双面人滔滔不绝的讲说时,归无咎突然发难。双剑齐出,光华流布,直取双面人要害。双面人也是一位“争符”修士。身上武功,夺过来再说。 双面人毕竟道行不凡,硬生生躲过了归无咎的突袭。双手一合,额头隐约亮光一闪。 此人竟似是破罐子破摔,不顾自己受伤,依旧要动用威力最大的一式“双轮牙”反击。归无咎岂能让他得逞,指尖剑诀一捏,断然使出空蕴念剑。 双面人身躯一颤,口鼻之中隐约溢出鲜血,即将发动的神通戛然而止。“空蕴念剑”,也算是能够略微打破怨灵界法则限制,教人遭受创伤的手段了。 “小苒依依”二剑随后便至,正中其胸口,将其击得闭过气去。 归无咎一看自家牌符,武功总数只涨了三千余万,不由地暗暗摇头。 看来双面人早已料到使出这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手段,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后果。以他的实力,猎取两三亿武功不是难事,如此归无咎便能把自己和孔萱的差距,拉大到三只凶兽以上。但是双面人偏偏只猎取了堪堪入门的的六千万武功,似乎就是防备着自己成为归无咎的资粮。 方才归无咎的攻心之策已见成效。双面人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但是他那可怜的自负与尊严,还是促使他摆出最严密的心理防线,找补言辞硬顶回来。 现在除了等候一个时辰结束,别无他法。 归无咎并不认为自己没有丝毫机会。 因为,以自己和双面人的功行,收拾一头凶兽,就算再保守的出手,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可是现在钵盂之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换算于外界,已经是二十天以上。四壁之上依稀可辨,掌中牌符也堪为印证:其余三处地界,众修合力,分明只解决到第三头凶兽;就连孔萱,也只捕猎了第六头凶兽。 若是孔萱的修为与绝大多数与会修士一般,乃是元婴境界圆满,那么归无咎此时败局已定。但现在清楚无误的表明,这小丫头功行尚浅,最起码较归无咎还有所不如。斩杀一头凶兽,要用上三四日时间。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现在看来,三十日之后,分明尚有余波。 归无咎盘膝而坐,屏气凝神,等候最后的两刻钟,缓缓流逝…… 第三百章 连夺二兽 鹿死谁手 双足蜡黄,五爪凌厉。猫脸长喙,一双橙色眼珠,漆黑瞳仁,配着铁色条纹的羽翼,别有一种凌厉之气;但是身上嘉祥瑞气与之一合,相互弥补,却显得浑厚正大起来。 黄足鵩鸟,约莫是“五凶”之中气象威严、气象最佳的怨灵凶兽了。就算是位居正中的五火夔牛与之相较,虽煊赫壮阔稍胜,但是毕竟较为憨粗,缺乏了这一种孤傲凌冽的精神。 山谷之侧,这一头黄足鵩鸟,身上时时有毛羽落下,映入土中旋即不见。背上和脖颈上的细羽也都竖立起来,如针如芒、几不可见锐气不住地射出,一不留神就能伤人于无形。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却被拘束在一个方圆十余丈的狭小空间内,两种浑厚的气息如同堆叠墙瓦一般严防死守,圈住此鸟之后,青光紫电不住地打来,消磨锐气。 与黄足鵩鸟为敌的两人白袍修士,一人长发披肩、修皙清俊,虽然细品五官不算俊俏,但骨气泠然,雅有高士之风;另一人却姿容十分俊逸,目如朗星,隆鼻修眉,骨架也十分宽大,手中不住地口诀变幻,操控一青、一白、一紫三色圆环,吞吐五行神通。 二人对付黄足鵩鸟之时,协作配合甚是得法。但时时可见,这两人目光闪烁,互相打量,似乎每一式又大有深意,暗藏着非凡的算路与运筹。 长发披肩的这一位,是孔雀一族中胜望仅次于孔萱之人,孔郊;而运使三环的这人,同样在孔雀一族中能够排名前十,名为孔礼。 这一个地点,四头黄足鵩鸟皆已诞生,眼前这一只,正是最后一头。 前三头怨灵,孔郊得了二头,孔礼得了一头。 试论孔郊与孔礼之高下,实是孔郊在功行上略胜一筹;纵以神通威力最大的一式而论,孔郊的“声闻破妄神光”也要在孔礼的诸般法诀之上。 但是孔礼有一秘术甚是不凡。他那掌中三环,每一环五行之力迭击,第六式的威能便会增强不少;而三环轮流施为,每隔一十八击之后,又能形成威力绝大的一式杀手,杀伤力加强一倍不止。 在斩杀第二头黄足鵩鸟时,孔便忽略了这一点,以至于让孔礼算计了一手。 现在二人都在仔细算计出手出手轮次,巧作布置,为了最后决定性的一击,由自己抢先发动。 不过,这两人面色平淡,并不算太过紧张,似乎对于最终的任何结果,都能坦然以待。因为二人都心中有数,自己前十的位次是稳了的;但是田猎会夺魁,却注定无望。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众人稍微摸清第五层的规律之后,胜负就昭然若揭、难以动摇了。 孔萱占据了一处怨灵显化之地;那第四层中大展神威,几乎将孔雀一族“争符”一脉精英一网打尽的异族修士“孔明”,同样占据了一处怨灵显化之地;并且他似乎是使用了一桩奇特的法宝,把那地界圈禁了起来。 若要坏了二人的事,其余诸位进入第五层的修士如能齐心协力、一拥而上。在“五凶”怨灵生机低于一个尺度时一齐出手。说不定真的能够胜过孔萱、孔明二人威力最大的神通,让两人一无所得。至于最终花落谁家,那就全凭运气。 但是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坐视空余的怨灵显化之地而不理,偏偏迎难而上。这种理想的联手情形,注定不会出现。 斗了一阵,孔郊目中微微一亮。他计算分明,在孔礼三环法宝打出第四轮十八连环的第十五、十六击时,黄足鵩鸟的生机,已经进入自己“声闻破妄神光”的斩杀线。看来,自己在第五层的第三头“五凶”怨灵,即将入手。 但是就在此时,风云急变。漫天晴空,忽地一阵狂风袭来;紧随着金光洒落,当中托着一道凌厉遁光,在两人的头顶一闪而过! 孔郊、孔礼,都是“噫”的一声惊呼,连忙举目张望,但是那遁光速度极快,几乎形同一道闪电。等孔郊二人定睛细看时,那遁光正中心的人影,已经变成了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向北而行。 下一刻,孔郊,孔礼二人的面上,都写满错愕。 在二人的眼帘之中,这一头远未被真正迫近极限的、距离斩杀至少还差着百余次出手的黄足鵩鸟,忽地僵立不动,然后便化作碎屑粉尘,扑簌簌的落下,再无一丝生机。 遁光之上,归无咎面色平淡,丝毫感受不到胜负决机的紧张。 在那“钵盂”之中养精蓄锐、调息两刻钟——相当于外界七天时间后,等那异宝之力收起来的一刹那,归无咎立即遁出,直扑早已锁定的目标。 除了孔萱独占第五层空间正中心的“五火夔牛”诞生地外,孔郊、孔礼占据了东方黄足鵩鸟的显化之地。这一地点,在剩余三处地界之中来人最少。 除了孔礼权衡利弊,又自忖有三环在身,尝试挑战之外,其余孔雀一族的族人,对于孔郊“声闻破妄神光”颇闻其名。心存忌惮之下,都不愿意与他相争。 “九采精蛟”的显化之地,却是被孔萤、孔纪、孔溪、孔光四人占据,尝试争衡。这四人亦是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佼佼者,先前三只怨灵,除了孔纪尚未有收获外,孔萤、孔溪、孔光,每人各有四亿武功入手。 至于最后一处“皋阳獞兽”的显化之地,却是五位孔雀一族排名稍后的嫡传,流泽四人,以及另外二位异族修士合力瓜分。 这五位孔雀嫡传不敢与孔萱、孔郊争锋,见孔萤四人的阵容也颇为强盛,赞避锋芒。五人合聚于最后一处,本以为是大可以接受的;至于六位异族修士,并未太过放在眼中。 但他们最终却吞下苦果。因为此时第五层中除了归无咎和双面人之外,再无一个“争符”一脉的修士。是以流泽四人,很快显露了其联手入境的真实身份,几位孔雀一族修士,眼睁睁开着他们协同出手,却也奈何不得。 不仅如此,流泽四人掌握的合击之法极为巧妙,威力既大,进度也快。竟尔赶在一月时限之内,将四头怨灵兽尽数了结。 这四头怨灵兽,除了有一位异族修士出其不意,使用秘术夺走一头外。另外三头都被四人之中的流葵收入囊中。 对于流泽四人而言,美中不足的就在于此:三头“九采精蛟”的怨灵,都被流葵入手。 四人深知,有孔萱、孔明在前,三头怨灵的武功,远不足以田猎夺魁。若是四人之中的三位各自猎取一头,那么极有可能三人都能名列前十,远远好过集中在一人身上。 只是,五位孔雀一族修士和另外两位异族人虎视眈眈,临战之际,他们也难以做到最理想的分配。 归无咎又飞遁了一阵,旋即望见,有四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修士,分占四方,将一头形貌与猩猩有七八分相似的异兽围在正中。 那“皋阳獞兽”正到了强弩之末,四位围着占定的修士,两位掷出法宝,两位使出神通,各自向着此兽击去。 四人神通脱手的一瞬,三人面色微变,唯有占定正南方向、身量最为高大的一名修士,仰首笑道:“三位贤弟,承让了!” 归无咎暗暗颔首。这四人围绕着最后一击的时机变化,好一通勾心斗角,都要使得自己击出决定性的一手。最终这位处正南、手执盘龙镜的修士,巧用心思欲擒故纵,使了一个障眼法。四人神通法诀一脱手,鹿死谁手便见分晓。 当然,这是在无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 归无咎照例指尖剑诀一捏,冰剑倏起倏灭,将这一枚异兽化作扬尘。 旋即也懒得与其照面,调转遁光,往此界最中心处遁去。孔溪、孔郊、孔光等人的惊呼声、喝骂声,在耳边一闪即逝。 归无咎掏出牌符一看。 那二十五个整齐排列的“方框”,现在已经有二十四个被填成了实心状。现在,除了孔萱在与最后一只怨灵**手外,其余二十四只“五凶”怨灵,尽皆有主。 屈指一算,自己猎取六只怨灵兽,武功总数三十七亿多; 孔萱猎取八只怨灵,武功总数三十四亿多。 目前,归无咎依旧占据着田猎会榜首的位置。 但是,若是这最后一只怨灵兽被孔萱猎得,胜负便要逆转。 飞遁两刻钟后,一个娇俏可惜的小丫头,也是本次孟冬田猎会最大的对手,出现在归无咎的视线之中。 …… 第三百零一章 法不轻用 先礼后兵 归无咎气机蓄势欲发,只待到了近处,便要动手。 但是法力一凝,真宝金丹一颤,心中却蓦地生出一丝波澜。 这才想起,自己击杀丹林铁鹤,动用两次空蕴念剑;一击制胜斗败双面人,动用一次空蕴念剑;刚才飞掠东西,两次虎口夺食,又动用两次空蕴念剑。前后累加,已经到了五次。 若是六剑皆净,无有留存,只怕生出后患,于道术根基大为不利。 就在此时,归无咎动用空蕴念剑的识念刚刚升起,丹田之内,似乎又显化出一枚朦朦胧胧的剑影。 这一剑深藏气海之内、神识法力所不及之处;若非感应到第六剑即将动用,此剑隐匿虚形,似乎断然不会问世。 归无咎心中一震。 在他成就空蕴念剑二三重法诀时候,曾有一丝感应。那时分明领会到,第二、第三重空蕴念剑神通,较之古空蕴念剑会各自多出一剑来。 但是最终待修炼深入下去,这份感觉却沉寂不见了。似乎二、三、四重神通,照如旧例成就六、九、十二剑;真正炼成第二重神通之后,也印证了这一点。 今日方知,最初的感应果然无误,第二、第三甚至第四重神通,的确较古空蕴念剑各多出一剑;但是这一剑的深藏于虚寂,唯有等前六剑尽数现世、使出,才能自幽玄妙境中浮出水面。 既然第六剑能够动用,归无咎心里就有底了。 不过,那一剑隐约中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似乎模模糊糊的不断给归无咎传递消息:如非万不得已,前六剑能不用尽,就不要用尽。 归无咎往前张望了一阵,见孔萱距离解决最后一头“五火夔牛”怨灵尚有数个时辰。心中暗暗定下一个计策来,便将小铁匠唤醒。 自孔郊、孔萤等两处虎口夺食时,这两方杀掠凶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若是吝啬空蕴念剑的使用次数、不肯及时动用,只要慢了一瞬,四亿武功便要付诸流水。 现在孔萱这里尚不紧急,自己还可从容布置。 归无咎对小铁匠的安排,是将“璇玑定化炉”作为一处中转的枢纽,内中布下一道类似“六返如意阵”一般的精微法阵,然后将万千剑光约束其中,使不逸散。最终时机一到,将其一口气喷涌出来,必收威能提升数倍的奇效,成为一道斩杀绝着。 小铁匠闻言,却是主动占了“谢云真”身躯,翻了个白眼,道:“不行!” 归无咎讶然道:“为何?” 小铁匠闷闷道:“你这般胡乱折腾,我肚子疼。” 上回小铁匠帮归无咎将巨量灵石储存在法宝空间之内,本来说好了搬运出来后,便及时转挪他处;但是因为归无咎田猎会即将出行的缘故,还是将灵石一直藏在小铁匠腹中。 虽说是以带他出来玩耍、见见世面为代价抵过了,但是小铁匠其实颇为腹诽。 经历此事,他与归无咎虽然面上依旧亲热,但暗中也有了自己的小心眼。 今天轻易开了口子,若是归无咎得了便宜,将此法当成一道常用的神通,日后任由剑光在自己肚子里乱窜,那可大大的不妙。 见归无咎陷入沉思,小铁匠也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既然有法子取胜,只是代价较高,不愿意轻易动用;那么不妨与之交涉一二,阐明厉害。” 归无咎缓缓点头,驾遁光落在近前。 孔萱早已感受到数里之外,有人暗藏云中窥伺,只是故作不知而已。数以千万计的“水泡”自她掌心之中溢出,似乎化作阵法门户一般,将此界最后一头怨灵凶兽牢牢困住。此时见来人竟落下遁光,大模大样的站在一旁观看,再也按捺不住。 归无咎眼中,一个明眸皓齿、眉如翠羽的少女,转过身来,走进至十余丈内。 她功行气质虽然绝佳,但是举动却颇显稚嫩。只见她双眸忽闪忽闪,把右手食指塞进口中啃咬,啃噬说不清是审视,还是敌意。 在那镜光之中,归无咎虽然依稀见过孔萱一面,但毕竟模模糊糊看不大分明。此时正面看清她的面貌,心中忍不住暗暗惊讶。 孔雀一族不愧是妖族大宗,族内不世出的瑰宝,果然是榜上有名之人。 孔萱见来人明明是第一次遇见自己,但是打量的神色,竟如遇见熟人一般亲切,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悦。 再感应来人气机,虽然论规模较自己略逊了一筹,但是这是人妖两族天然区分,不足为傲;若论气机之幽微精密、淡泊致远,却仿佛无穷无尽,高不可察,深不可及,心中更平添了几分忌惮。 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站在这里做甚么?如果没有事,就请早早离去。” 归无咎微笑道:“你可以叫我孔明。我看孔萱道友有几分面熟,想来是个有缘之人。你我可以交个朋友。” 孔萱做了个极轻微的撇嘴动作,翻了个白眼,道:“交朋友?你不会是打这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的主意吧?” 归无咎哈哈一笑,将手中牌符取出,往孔萱手中一抛,坦然言道:“在下目前武功之数三十七亿。如果我并未猜错,孔萱道友的武功数目是三十四亿。你说,我要不要打这‘五火夔牛’的主意?” 孔萱小脸骤然紧张,伸手接过归无咎的牌符,一望之下,双目旋即眯了起来,像是一只蓄势待发、捕猎老鼠的小猫。 气机亦如弓弦蓄满,一触即发,毫不掩饰的显露出自己的敌意。 小铁匠忽地上前,双手乱摇,道:“这位小朋友,是这么回事。这位‘孔明’道友,身怀上乘秘术。他要夺过这最后一头怨灵,其实易如反掌。只是这一门法诀运使不易,于他的道术极有关碍。”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为了不伤和气,你若能主动退让,那是再好不过。若是逼他动用手段,那就损人不利己了。” 头名之争,事关重大,岂能轻易被言语说动;归无咎听从小铁匠的建议,也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罢了。 不料,孔萱极为好奇的盯着“谢玉真”望了一阵,似乎被小铁匠的神奇表现冲淡了敌意。 听到这一句空口套白狼的要求,也出人意料的并未急于拒绝,抑或出言讥刺。她只是默默低头想了一阵,旋又取出一枚缺了三分之一的铜钱,念动口诀。任其在空中盘飞舞旋一阵,飘然落下。 捡起铜钱一看,孔萱面色一变。 再抬起头来时,似乎对于归无咎敌意消减了几分,但是眉头紧皱,却似更加为难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似乎孔萱的残缺铜钱,能够占卜已知讯息的真伪。若果真有此妙用,这件宝物,倒是极为难得。 这一桩交易,若是双方都绝对理智,孔萱将头名之位让于自己,然后获得一些报酬,这是最理智的双赢结局。 但是难点就在于“互信”二字。谁知道你此言是真是假?若是被这简单的诈术骗了,丢了大机缘,这岂非终身憾事。 只要对己方这套说辞不能完全信任,哪怕明知有八九成的可能性为真,只要心存一丝犹疑,在面见孔雀一族圣祖的巨大机缘面前,任谁都会做出孤注一掷的决策。 如果这一点能够被解决,那么这看似荒诞的“交涉”,竟然也不是不可能。 不料,孔萱踌躇了一阵,抬起头来,认真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不过,我孔萱也有一门秘术。若是肯付出一定代价,足以轻易斩杀这只‘五火夔牛’。所以。我不能相让!” 归无咎缓缓颔首。既然交涉不通,那就唯有动用第六柄“空蕴念剑”,和孔萱信心十足的秘法,争上一争。 “且慢!” 归无咎,孔萱都是被这一声尖叫惊了一惊。 出声的自然是小铁匠。只是他现在以“谢玉真”的身躯发音,声调一高,自然尖利。 小铁匠见自己提出的奇思妙想竟然未能建功,自感失了颜面。情急之下,又生一计。 跑到孔萱面前,小铁匠老气横秋的道:“我看你年纪轻轻,道途又是一帆风顺。得到面见族中圣祖的机会,意欲何为?这位孔明道友,身份见识也都极为不凡。若是方便,你不妨将你求问圣祖的问题说了出来,若是恰好孔明道友能助你解决,岂不是节约了一个大机缘?” 归无咎暗暗称奇,今次田猎会后,他定要仔细探究一二,小铁匠思维愈发灵动,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过,他提出的这个法子,还真有几分可行。自己身负九宗文明的许多知识,本土修道界视为疑难之处,未必没有可能加以解决。 孔萱闻言不答,似乎恍然出神。然后渐渐弯下腰,双腿抱紧,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又过了数息,双颊竟然升起一抹嫣红,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也泛起光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小铁匠见状,诧然道:“小丫头在思春?” 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小铁匠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高声道:“莫不是你要向本族圣祖询问的,就是你的如意郎君是谁?” “这还不容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看这位孔明道友,是否合适?他仪表堂堂,天资奇绝,当世罕有其匹。你若能嫁给他,还是你高攀了……” 又转首大声呼喝道:“归无咎,恭喜你又找到一个道侣……” 归无咎本是啼笑皆非,正要制止小铁匠混闹。却见孔萱一翻白眼,道:“这是族中大计,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至于他——” “虽然能看出来,是个人物。但是他道术领悟比我更深,所以注定是不可能的。” 这一下,归无咎和小铁匠相顾一愕。 孔萱所求之事,还真的是寻找夫婿? 小铁匠本也是见着一丝端倪,就顺口胡诌。这时见自己居然料中,又来了精神,连连鼓掌。忽地又矮下身子,盯着孔萱的小腹观看,大声道:“不知你以后有孕,是生下胎儿,还是下一颗孔雀蛋?”恍恍惚间愈觉好奇,就要伸手去摸。 孔萱“哼”了一声,立刻站起身来,飞起一脚,将小铁匠踹了个跌。 第三百零二章 五因六尘法 卷上相邻人 或许是因为归无咎道术精微在自己之上,所以产生了几分期待;又或者是她所谓的独门秘术的确代价甚大;孔萱竟似对于小铁匠的建言,真的抱有一丝期望,把自己参与田猎会、本拟面见圣祖之后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她向本族圣祖提出的许愿,的确如小铁匠所猜测,自己最适合的道侣,现在何方。 说来话长。 孔雀一族对于数百年后,妖族的一大变局,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千百年后,妖族的格局,有可能和百千万载以来一脉相传的局面,彻底分道扬镳。这场变局之中变数极大,最终诉诸武力的可能性并不算小。 这一点倒是和归无咎的见闻相印证。本次拍卖会上,孔雀一族奉行的将层次稍低的奇珍妙物售出、大肆吸纳合用的“恒器”主材和各种珍稀灵材的策略,以及对于下一届青木城拍卖会的大造声势,就连小铁匠都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其余诸事还都好说,最关键的一条,千百年后、乃至数万年的时间内,孔雀一族需要一个功行卓著、艺压群雄的领袖。 孔萱的应时出生,已然蕴藏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无论血脉还是资质,她已经算是孔雀一族历古以来登峰造极的层次。但是其余妖族,也各有异才应世而出,同样超迈先贤,惊艳绝伦。 孔雀一族族中以秘术卜筮,察觉孔萱的底蕴潜力,在十余个势力最大的妖族之中,虽然足够优秀,能够排进前五,但是也算不上数一数二。 这却与孔雀一族想要一个断代无双、艺压百族的绝顶人物的梦想,稍有一丝差距。 不过孔雀一族也不是没有后续的手段。他们将预期的目标略作调整,孔萱这一代,略微往前拔高一步,由开花结果的一代,变成承前启后的一代。其最终的倚仗,是孔雀一族传承已久的一道底牌。 孔雀一族古今相承,有一道奇妙的秘术,名为“五因六尘成就法”,类似于双修一道的功法。能够使得结成道侣的族人,所诞下的子嗣,资质更在父母之上。只是此法所消耗的资源极为巨大,不遇到真正资质绝代的人物,不可轻用。 小铁匠先时被孔萱踹了一脚,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此时溜了回来坐在近前,听得津津有味。 妖族对于血脉纯粹,本就有许多讲究;而今日孔雀一族,除了孔萱之外,其余的英才和她的差距太大!并无一人,有着与孔萱同修此法的资格。 不过“五因六尘成就法”有一道厉害之处,化作十六字偈,号曰: 全真起妄, 全妄起真; 浑融骨相, 归诸一人。 这说的是修炼此法的一男一女,纵然是不同种族,也可以修炼自如,不碍血脉之纯。 修炼此法之后,一男一女依照既定的日数时辰交合既久,其气息便会剥极而复,阴阳相转,便如两抔清水,浑融如一。若有感而孕,其血脉所属,却是归于二人之中修习“五因六尘成就法”道行更深的那一位。 举例而言,孔萱与一位人族修士结为道侣,若此人道行在孔萱之下,那么生出来的子嗣,就是十足十的孔雀血裔;若此人是归无咎这样道术资质在孔萱之上的人物,那么生下来的子嗣便是十足十的人族血脉。总而言之,绝对不会出现人妖血脉混杂不纯的异类。 这时小铁匠探头探脑,忽地道:“你若和归无咎成为道侣,就是生下婴孩;若是和道行不如你的人生下子嗣,就是下一颗孔雀蛋,对不对?” 小铁匠是后天炼化而出的宝物,生而具有灵性,亦可以说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对于生灵种族之化育,胎生卵生,本就是知识的缺陷,自然而然就十分好奇。归无咎想明白这一点,不由得暗暗摇头。 不过孔萱闻言之后,并未再动粗,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小铁匠一眼。 归无咎心中一动,看这模样,似乎小铁匠还真说着了。 于是询问道:“贵族所要寻的人是……” 孔萱闷闷道:“孔雀一族的全部希望,将来妖族之中前所未有的大人物——也就是我的孩子——当然要是纯正的孔雀一族血脉。” 孔萱所要找的这个人,也就十分清楚了。 此人不能才器相差孔萱太多,否则白白浪费了“五因六尘成就法”和背后的巨额资源;但是也不能超拔于孔萱之上——尽管这个可能性极小,整个大世界极难恰好碰到一个——但是万一遇见,就等若将来血裔失去了孔雀一族的血统。 孔雀一族所要寻找的,是一个最接近孔萱的绝顶天才。若孔萱是一石之资,那人便是九斗九升九合。在保证孔雀一族血脉不失的情况下,寻到资质最高、底蕴最足的那一人。 听到这个要求,归无咎怔住良久,忽地仰起头,哈哈大笑。 孔萱狐疑道:“你笑什么?” 归无咎肃然道:“你要找的人,我恰好认识。比道友差‘一点’,但是普天之下,相比于他,无人与你再接近了。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只是,人家是否同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刚才孔萱对归无咎说出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真的抱有一丝指望,毋宁说是一个豆蔻少女心思悸动之下的倾诉;这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反而不敢相信了。 琼鼻一皱,孔萱大声道:“你该不会是想骗走我的田猎榜首,信口胡诌的吧?” 归无咎自信一笑,淡然言道:“卜算之法,精则难,粗则易。而最易之法,莫过于单卜是非对错。妖族有这一类法门,人道之中自然不曾短缺此术。以孔雀一族的本领,想要海底捞针、问卜出最终的结果,自然难以做到;但是,若将确切的人物姓名、画影图形送到面前,判别对错,恐怕不难吧?” 孔萱檀口微张,莫非眼前这人真的神通广大,能够解决这一桩难题? 想了一想,道:“你说得对。你现在便将那人姓名出身、画影图形给我看,我能断真伪。若是准信,便将榜首让于你。” 归无咎微笑颔首,自纳物戒中取出一道空白图卷,神意描摹,不过数息就绘制出来一幅人像来。 画好之后,正要递了过去,孔萱却闭上双目,双掌一推,道:“慢来。” 归无咎讶然道:“孔萱道友又有何说?” 孔萱闭着眼睛,思索了一阵,道:“这人相貌如何?不会十分丑陋吧?” 归无咎微笑道:“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孔萱又问道:“气度风骨,又作何评价?” 归无咎略一思忖,反问道:“不如孔萱道友先说说看,你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形象?” 孔萱托着腮细想了一阵,认真道:“我不喜欢太过霸道、尾巴翘上天的所谓‘人中俊杰’。低调温润,雅有情致,赤诚孤单,就像书中所载妖精和书生的故事的主角一样,能够被我当弟弟一样照顾,就很好。当然,最好长得不要太难看。”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笑道:“巧了。好像中式者十有八九。想来孔萱道友会对他十分满意;但是他是否愿意做被孔萱道友照拂的小弟弟,那就难说的很了。” 孔萱喜道:“真的?” 听到归无咎的后半句话,又不以为然道:“那有何难,族中出力,将他抓过来就是了。” 归无咎笑而不答,这才将手中图卷递了过去。 自懂事之日起,孔萱便心中有数,自己的道侣,事关孔雀一族立族以来的根本大计;如果遇到合适的人物,自己并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所以她只能暗暗祷祝,这个最适合自己的人,同样是自己看得入眼中意的人物。 前两年时,族中忽地传来消息,说是顺着一名族中前辈的卜算轨迹的谕示,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物。那人眼下修为比孔萱略强一些,但是反复比较道术根本,似乎依旧是孔萱胜过一丝;极有可能是时间与孔萱最为接近的人物。 但是那一段时间,却是孔萱食不甘味、闷闷不乐的数月。 因为族中寻到的那人,暗暗观他画影图形,为人孤傲阴鸷,令孔萱极为不喜。更何况,其本相是一只元古血脉的大鳄鱼,实在丑陋得很。 不过,最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暗中取得此人图形、姓名后,最后进行了一次确认卜筮,结果却显示,此人并非最合适她的伴侣。这才令孔萱松了一口气。 其实,本次田猎会中,归无咎也曾被孔雀一族的大能暗中卜筮。只是结果却混沌一片,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无奈之下,这才尝试着看一看他在田猎会上的表现,再言其他。 孔萱张开图卷,当中等比例画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身高八尺,青袍澜衫,手执一柄玉笛。气质既有洒脱灵动,又有忧郁沉寂,与孔萱心中想象的人物,几乎完美重合。 图卷之末,三个小字标注了此人姓名:陆乘文。 孔萱怔住良久,这才缓缓取出占卜铜钱,作法验证。 归无咎悠然道:“不出意外,此人将来也是一派执掌,甚至是有望道途的一代巨擘。孔萱道友的身份就更不用多说了。你们各有各的使命,无论是你嫁过来,还是他入赘过去,都不现实。只能于个人是道侣,于门户是友盟。当然,这是在此事能成的前提下。” 归无咎自然不是未卜先知的人。 只是,这两个人,一个三十五,一个三十六;得来全不费工夫,按照孔萱的要求,定没有再正确的答案了。 铜钱落下,阳面朝上。 孔萱的面色异常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纠结,小声道:“这头怨灵是你的了。” …… ps:我走上正轨了,大家也要多投月票、推荐票,订阅正版,多去书友圈签个到啥的,据说等级提升了大家都有好处。争取蒸蒸日上。 第三百零三章 济余财大局终定 就在归无咎蓄势出手,准备将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笑纳之时,孔萱一挥手,连忙高声喊道:“且慢!” 归无咎停手,从容言道:“孔萱道友还有什么话要说?” 如今榜首之位,归无咎自信已经是囊中之物。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相信孔萱必不是临阵反悔的人。 孔萱眉头一皱,撇了撇嘴,恶狠狠的道:“榜首之位可以如约给你;但是,把灵石还给我!” 想了一想,又道:“若是你身上没有足够的灵石,以其他奇珍异宝折价抵扣也行。” 归无咎诧异道:“我何曾欠了孔萱道友的灵石?” 孔萱一眨眼,闷闷的道:“田猎会来前碧瑶堂博注,买了自己田猎会夺魁。” 归无咎一怔,没想到孔萱也做了与自己相同的事情。便问道:“孔萱道友投注了多少?” 孔萱直视归无咎脸庞,小声道:“一万亿灵石!”看她时时刻刻紧盯着归无咎面目的神态,似乎是担忧归无咎是否出得起这个价钱。 归无咎略一思索,若是双方都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他也有十足的信心胜过孔萱,夺取田猎会魁首之位。只是,现在目标既然已经达成,也不好太过吝啬,凡斤斤计较。 便道:“一万亿灵石……好说。” 孔萱却立刻摇头不断,脆声道:“不是一万亿!我进入怨灵界之前,夺魁的赔率是二赔五!所以若是我田猎会得了第一,应该进账两万五千亿灵石!” 她这算盘打得却精。 归无咎摇了摇头,没想到她还是个小财迷。便道:“那就两万五千亿灵石。” 当即嘱咐小铁匠,与孔萱交割灵石。 孔萱见归无咎轻而易举的答应了,妙目一眨。她投注自己的数目,本是五千亿灵石,被她张口就翻了一倍。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讹得太多了,但是见归无咎答应的如此容易,此时心中有有些后悔,没有再多虚报一些数目。 不过她心思单纯,也不明白碧瑶堂博注的门道。却不知若是虚报太多,归无咎必定能够揭穿。 两万五千亿灵石,归无咎并不放在眼中。因为单单这回田猎会博注,他便大获丰收,自家所挣,恐怕就在四万亿以上。支付孔萱一部分,九翼堂拍卖会的支出几乎也可填平了,等若白白得了映月莲台、反生双字珠、小苒依依等许多宝物。 同样投注数千亿灵石,收入迥异,这是归无咎和孔萱地位立场不同所导致的。 孔萱乃是田猎会夺魁的大热门,她虽然投了五千亿灵石入账,但是其余孔雀族人,将宝压在她身上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所以她纵然夺魁,注定无法将买独赢的盘口尽数吞没。 而归无咎却不同,他作为事先无人识得的“冷门”人物,再加上封盘的前十日又极为低调。整个博注戏中,除了一些零零星星胡乱投注的金额外,他自己的数千亿占了押注的绝对大头,一旦获胜,便能将整盘灵石全数席卷了。 孔萱与小铁匠二人,坐在地上,脑袋相对,清点灵石。 她取出一件宝物也甚是奇异,是一只五六寸高、通体金色的小狗,活灵活现。那小狗张着大嘴,舌头吐出。孔萱凡是验视过数目的纳物戒,均迎着小狗口舌,将所有的灵石如吞金兽一般尽数纳入。 看来这只“小狗”,乃是一件品质极高的储物法宝,其空间之广阔,几乎接近“芥子空间”一类的大型宝物。 孔萱见巨量灵石不断入手,心中也是欢喜。一边低着头清点灵石,一边脆声喊道:“归无咎,你留心了。” 左手一回,卷动法力。那凝聚万千,似乎要将“五火夔牛”挤压同化的奇异气泡神通,缓缓撤走,重又通过掌心处返还孔萱体内。 五火夔牛将得自由,炫动尾上火光,正要抖擞精神发作一番。归无咎却早有准备,一挥手将一张阵图抛出,将其困住。旋即万千剑雨落下,不到一刻钟,就收割了这头怨灵的性命。 就在此兽了结的一瞬,二人牌符之上,立刻也显示出异变。二十五个“方框”尽数变成了实心状态;更显眼的是,整个牌符的形貌,色泽也产生了绝大的变化。 不止如此。归无咎与孔萱各自牌符,变化的方向竟产生的明显的差异。 归无咎的牌符,忽地化作极为澄澈的玉色,八分透明。手持牌符,目光几乎能穿透此物,看见自己的虎口和掌纹。 除了有极清微的一丝绿意以为点缀,几乎仿佛是坚冰雕凿而成。 而孔萱掌中的牌符,却变化成十足的赤金之色,光华闪闪异常夺目。只是与归无咎手中牌符相较,虽然炫目,但却失之轻盈。 看那牌符正面,一至十名的名字也都浮现出来。 第一位,归无咎。 归无咎微微一怔,这排名顺序,竟然是显示了他的真实姓名,而非通传孔雀一族的化名“孔明”。 第二位,孔萱。 第三位,流葵;第四位,孔郊; 其后依次是孔礼、孔萤、关桦集、孔溪、孔光、炎青山。 其中“关桦集”,应当是另外取得了一只“五凶”怨灵的外族修士。 让归无咎略感诧异的是,“钵盂”阵壁照鉴,第五层空间之内,并未出现炎青山的身影。仔细一数,自己得了七头,孔萱得了八头,流葵三头,孔郊二头,孔礼、孔萤、关桦集、孔溪、孔光五人各一头,的确恰好足数。 这炎青山也算是因祸得福。他在第一层中见识了归无咎的手段后,胆寒之余倒也藏得巧妙。每每都是估足了时辰,压着步点进入下一层。那时,所有修为精湛之人早已离开,却也没有一个能与他为敌。所以最后一算数目,未曾猎得凶兽之人,竟然以他的收获为最高,好巧不巧占了第十名的位置。 孔萱清点完灵石,冲归无咎望了一眼,酸溜溜的道:“过不了一时半刻,本姑娘就要告辞了。距离你想象中八方来贺的威风局面,大约还有七八个月。这一段时间,你就呆在这里凉快着,好好修行吧。” 归无咎闻言讶然,一问之下,才知晓这作为孔雀一族圣祖尚飨之地的“怨灵界”,正是连通族人和本族圣祖的唯一渠道。 每一处田猎会比试结束之后,其余的与会之人都会通过牌符离开。 而历代的田猎会夺魁之人,都是在此界中修炼数月,等候祭日来临;面见完了孔雀圣祖之后,再与孔雀一族的首脑相遇,有甚奖掖馈赠,往来交通,才见分晓。 说话间,归无咎已经瞥见,孔萱掌心之中的牌符光滑愈甚,渐渐形成一个二尺大小的光罩,与孔萱的身躯已经有了较大的重叠。 这光罩还在不断变大的过程中,一旦能够将孔萱整个人容纳进去,就是她离开之时。 不止是孔萱,此刻怨灵界中除了归无咎之外的其余修士,皆是如此。 孔萱又想到一事,迟疑问道:“那人的画影图形,修行之中的片段,你身上可有留存,与我一观?” 归无咎心中一动。 有,自然是有的。不是别物,正是自己铨道会第一战,与陆乘文“云顶金柱”之术较量的整个过程。 但是这一枚“天罗石”照影有些特殊。旁人观之无碍,但同为“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观望之,就能把机密窥看了去。 唯有此事最终成了,隐宗和孔雀一族结成紧密可靠的同盟关系,这一机密方能与之分享。 想到这里,归无咎笑言道:“还不到时候。” 孔萱此时整个身躯都已被那光罩包裹,并未动用一丝法力,身躯已经是缓缓上升。闻言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惆怅。 …… ps:晚上没睡好。这一章过渡,短一点。 第三百零四章 两点波澜 异日相会 短短数月,在孔雀一族九大巨城之间,掀起一场惊天波澜;本族族民,街头巷议,十九与闻。 此事与碧瑶堂博注戏捆绑一道、密切进行的“孟冬田猎”息息相关。 这一场田猎会上,金丹境界与相当于化神、步虚境的一转、二转之境修士的争斗,虽然热烈如旧,但是都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其中金丹境、步虚境夺魁的,都是田猎会之前赔率荣登榜首的人物。 而化神境的夺魁者,是原先赔率低至第二的那一人;并且此人与赔率最低的那位,其实差距极小,与第三名远远拉开距离。所以也算不上冷门。 一切的精彩,都是源自于元婴境界的比试。 最初前十余日,原赔率最低的大热门孔萱果然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这一态势,与其余三场差异不大。但是二三十日之后,一名为“孔明”的修士异军突起,很快就夺过孔萱的榜首之位。锋芒最足之时,此人在第五层空间尚未开放的前提下,便能于短短两个时辰内攫取数亿武功,堪称亘古未见。 整个孔雀一族的妖修,只要非是深居简出、闭关清修之人,都为这孔明的横空出世大为震动,奔走相告。而那些事先买了孔萱夺魁的赌徒,却只有心头泣血,捶胸顿足的份了。 第五层空间开启之后,孔明也当仁不让,每次四亿整的武功,连涨四次。竟是将第五层的前四头“五凶”怨灵全部收入囊中。 但是,就在大家以为大黑马孔明夺魁即将成为定局之时,最后的一月,孔明的武功数目却停滞不前了。反倒是孔萱,每隔三四日便有四亿武功进账,连涨八回,成功反超。 对于九城中看热闹的人来说,进入第五层空间后,各人的排名变化是最为直观的;因为每一头怨灵被捕猎都意味着四亿武功的变迁,这一巨大的数目,无法瞒过任何人的耳目。 到了昨日,被捕猎的五凶怨灵达到了二十二头;此时孔萱的武功数目是三十四亿多,而孔明是二十九亿多;除非孔明再连夺两头怨灵,否则胜负再也难以动摇。 津津乐道的孔雀一族族众,无论是出于自家利益还是正经分析局面,都长出了一口气,不认为孔明还有什么希望。因为孔明的武功数目一月未有大的变动,指不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抑或其先前攫取武功的法门被旁人破解。 但是这“不可能”就偏偏发生了;最后三头怨灵,出乎意料的被孔明一口气吃下,完成了终局之前的逆袭。 于诸位族民的收益来说,何啻于祸从天降;但是当成一场大戏来看,却是异常的波澜壮阔。 就在孔雀一族族众以为这一出大戏已经落下帷幕之际,真正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排名确定的那一刻,“孔明”的姓名,无论是在碧瑶堂金柱上,还是在其余与之相关的簿册牌符上,都是一声轻颤低鸣,随后变成了“归无咎”三个大字。 孔明,竟然是一位异族修士;准确的说,是一位人族修士。 在孔雀一族的历史上,在化神境、步虚境中各出现过两次魁首之位被异族修士所夺的事件;但元婴境界,这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更不用说,夺取此位的,是同等境界中,战力较妖修远逊的人族修士,意义更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二位有需要的话,本堂可以遣人护送二位返回洞府。” 说话的这人,语调之中带着三分客气,但又十分庄重。同时将一枚异形令符和一只四四方方的精致玉盒,在桌上向前一推。 这里是碧瑶堂兑换灵石的地方。 此次博注大会,血本无归者不知有多少;但大有斩获的也不乏其人;可现在这里却并无人烟攘动、喧哗嘈杂之声,反而显得甚是清幽雅致。除了桌上茶杯之中轻烟袅娜外,静室空明如洗,纯澈如画。 木案两侧,分别坐着一人。一位是现在出言的这位高冠衮服的中年人;另一位,是一个身着素裙的年轻女子。 对坐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个绿裙少女蹦蹦跳跳,在这间花厅周围东张西望。 除了这三人,厅内就再也没有一个闲杂之人了。 在碧瑶堂下注,最终受益超过五千万者,领取灵石就会有别室专门接待;而超过十亿以上,则会有一方执事,亲自与之会晤交割。排名顺序,依所得高下为准。 现在获利最高的那一位暂时不能到来,眼前这素裙少女,便是本堂执事接待的第一个贵客。 “有劳洪司门费心。不过护送就不必了。九城之中,谁敢胡乱生事?” 说话的清秀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孔墨撺掇之下入了重注的孔凌;而东张西望的那位,自然就是为好姊妹传递消息的孔墨了。 此时孔墨在厅堂之内左右张望,步履欢快,比她自己一夜暴富还要欢喜。毕竟,能够帮了好姊姊大忙,这份心理上满足感,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可要比灵石贵重的多了。 那位中年“洪司门”虽然是极老于事故的人物,此时面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一抹羡慕。几万亿灵石的盘口,最终碧瑶堂的抽水净利,也不过是十分之一而已。细算数目,竟然只不过与眼前这两个少女大致相当罢了。 有了这数千亿灵石为倚仗,只要再有一个可靠的靠山,不但三转之前的修炼所用,绰绰有余,就算成就妖王之后,也能立下一份不菲的家业。 孔洪自己当初资质也是不差,若不是族裔支脉逐渐式微,资粮不足,未必没有晋升二转、三转以上的可能性,而不至于在碧瑶堂做一些世俗铜臭的勾当,此生修为也只得止步于元婴境界,于今常常抱憾。 收拾停当,孔凌、孔墨将收获珍而重之的藏好,和孔洪依礼道别。 出了正门之后,孔墨本已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正要挽起孔凌的手臂与之嬉闹。忽地只觉面前一黑,似乎要撞到一堵墙壁之上。 二人都是一惊,抬起头来看,原来是面前直挺挺的立着一个金甲大汉,腰间别着一杆极为扎眼的六棱铜锤,看上去似是一件威力不凡的神兵。 金甲汉子露出一个笑容,似乎让自己显得亲切和悦一些,一字一句的问道:“哪一位是孔凌道友?” 孔凌、孔墨相望一眼,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暗道莫非果真有消息灵通的,竟敢提前堵在这里打劫? 孔凌不愿露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便是孔凌。” 转身对着孔墨言道:“墨妹,你先回府中,过两个时辰我再来寻你。” 金甲汉子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怔了一怔,忽地恍然一笑,道:“许是我不该携带兵刃出行,倒让孔凌道友误会了。”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递在前,道:“兹事体大,明年三月的这场宴会,孔凌道友万不可缺席。到时候本族之中的妖王前辈,与会的也不止一位。” 孔凌闻言一愕,伸手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副金缕玉册、装订极工的请柬。 她族门衰微,交游也渐渐断绝,哪里有资格参加什么“与会妖王也不止一位”的饮宴,一时僵住,只怀疑莫非是同名同姓,找错了人。 金甲大汉似乎看穿她的心意,微笑道:“我叫孔昼。” “孔凌道友可是在本次田猎会博注上,取出全部身家押在归无咎……也就是‘孔明’道友身上?” “但凡异族修士,能够在田猎会夺魁,都会被孔雀一族敬为上宾,身份尊贵与众不同。待明年三月祭祀之事俱都办妥,将有饮宴迎之。族中宴请归道友的名单,以占得‘独目’之象的孔铨……上师为首席。孔凌道友作为大有缘之人,自然有一席之地。” 待孔凌结果这一卷请柬之后,金甲汉子孔昼也不多套近乎,便施施然离去了。 孔凌、孔墨二人,似乎依稀能够听见,这位孔昼喃喃自语:“孔铨上师……孔铨上师……不知道你会如何谢我?” …… 独居修炼,对于归无咎来说本就如吃饭喝水一般驾轻就熟。现在在怨灵界中呆上数月,自然不会有甚不适。 至于时间的安排布置,自然以修炼为主;若得余暇,将连翻累战之中所遇敌手的手段,有一二可取之处的,仔细思量,不肯错过。 一开始,除了怨灵界中并无月光,以至于映月莲台难以发挥效用这一点算是美中不足外。归无咎在这处幽僻地界的修炼,倒也极为安逸,毕竟以一界之广,任何洞府都不能与之相比。除了道尊大能,再也无人能够一处小界当做专用的修行之地。 至于小铁匠,也没有让他闲着。除了“归墟”在归无咎用不到时一贯是交由他蕴养外,这段时日,小苒依依、山河万里及另外五剑,交手无算之下未免灵性稍有损伤,索性一齐丢给小铁匠重新祭炼温养。 只是,在约莫过了两个月之后,归无咎所居住的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先的仙家逸气、高山流水绿树鸣泉,渐渐暗淡、干涸,枯萎。甚至地面不断的形成洞穴,像是沙地田鼠发掘的巢穴一般,密密麻麻,骇人耳目。 归无咎明显的感到,这处地界幽冷了许多,纵然是以元婴境界的修为与之抗衡,亦相当吃力。 好在此时他的与会牌符生出变化,同样生出一个三四丈大小的气泡,与孔萱离开时的气罩相似,将归无咎牢牢护在其中。 这“气泡”之内,元气充盈,温暖怡人,灵机之充足比之开元界亦毫不逊色。归无咎身在其中,修炼之余,也有了一个置身事外的视角,观察着怨灵界之中的变化。 数月时间,沧海桑田。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那看起来凹凸不平的地坑洞穴被进一步腐蚀,地表五六十丈的土石风化剥离,露出一大片无边无际、看着极为骇人的白骨。 无尽尸骨之海。也不知斩杀多少生灵,才能汇聚如此气象。 所有尸骨之上,生出九种颜色的气息,相互纠缠,聚成一道,直上天穹。 现在所见,才是真正的“怨灵气”本相。若是没有防护手段,妖王境界之下的妖修,粘上一丝,即难免被腐蚀,随后再数日时间内变成行尸走肉。 归无咎看不到的是,在怨灵山外,此时孔雀一族的精锐修士,结成九个纵横各百的精锐方阵,或默念咒语,或击打移动着什么法器,在本族九位妖王的指挥下,将怨灵界中的浊气抽取出来,引导进入虚浮天上的一只祭坛上。 对于归无咎而言,最后的变化来临时,几乎毫无征兆。 就在前一刻,外界浊气虽盛,但是归无咎自己在那气泡之中,修炼得甚是安稳;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归无咎蓦然感到,护佑自己的“气泡”似乎轻了许多,似乎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疾往上深,似乎钻入一处幽深无底的洞穴之中…… ps:忙。等会再修改。有不通顺的欢迎捉虫。 第三百零五章 求而不得是福缘 只是一瞬息之间,归无咎便感觉到身处一个奇妙的世界。 约莫百余丈方圆的地域,边界处尽是实仿佛实体的“黑色”,但到底是墙,砖,石,瓦,柱还是什么法阵化形,却完全分辨不出,甚至连看清细节都十分为难。似乎此地的边界,就仅仅是一大团“黑色”而已。 更为古怪的是,这处地域飘浮在空中的几件异物——看起来似乎形同草木一类,虽然其形貌不见得有甚出奇,但是出现在归无咎目中,竟然看不透此物与自己的距离远近。 好像目前所见,不是一处立体的空间,而是一副画卷,一个扁平的平面。 仰首一望,头顶似乎无数星星点点,忽明忽暗。说是天上星辰,但是每一个透亮的光点,比照归无咎往日仰望星空之所见,似乎都大了一倍。 除了那光点本身透亮之外,更有微弱光华,染浸四周;使得这处空间虽无日月明珠火烛,兼之四壁均为黑色,依旧甚是明亮。 这亮度较之月圆之夜,似乎尤胜了三分;但是和日出之后的景象相比,又有所不足。 不过归无咎的身躯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异常,当即自纳物戒中取出一个蒲团,坐在其中调养气息。 在这处空间之中调息,归无咎竟似感到连时间流逝都难以把握精确。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后,突然发生变化。 抬首可见,西南方位的一枚星辰,瞬间变亮,涨大。顷刻间变成和日月一般大小,旋又胜过。 再涨大了三四倍后,终于在一息时间发生蜕变。光华顿收,竟是变成一个人形来。 这人朝着归无咎笑眯眯的道:“老子先打发了其余三人,最后来寻你。让你久候了。” 他这一句话,等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归无咎忍不住抬首打量。 此人约莫是个中年年纪的面容,面相口鼻极为方正,但是眼珠却很是活络,不住地上下转动。头上光洁,没有一丝头发,精光锃亮。身披一件破烂的百衲衣,隐约露出身上铜色肌肉;下身是一袭破短裤,跣足而行,绕着归无咎来来回回转了两圈,不住地微笑致意。 但凡大神通者,气象各有不同,未必都是端庄谨严,自持身份。也有游戏人间,循那破而后立、斩破色空界限的法门行事。但是这一类人从根子上看,还是能够望见其盛名无虚、妙智深藏之处,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外如是。 但是眼前这光头中年,却真的给与归无咎一种极为滑溜、猥琐的感觉。这种感觉映彻心田,真实不虚。不由得令归无咎大为纳罕。 孔雀一族,尤其以重姿容风采而闻名。莫非本族中人百万载以来虔诚供奉的一族之祖,竟尔真是如此形象? 这光头中年围绕着归无咎转了一阵,忽地言道:“妙哉。” 旋即立在归无咎面前,将半黑半黄的大手伸了出来,摸向归无咎的头顶。 归无咎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要往后避。 但是这一避,归无咎却似乎“看”到了自己神魂立体,向后移动,而身躯却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再仔细一感应,才觉出自己神魂依旧在身躯之中,刚才的“神魂离体”之感,从头到尾只是幻觉。 这是一种极为巧妙的感知错位。 在归无咎的神识感应之中,自己的躯壳、神气、法力完全自由,并不曾被任何法力秘术所禁锢。似乎他想要做任何动作,都能运使由心;可是当他真的去尝试时,却感到这一“动作”只是被他神魂离体做了一遍,而真身,依旧似泥塑木雕一般,立在原地。 若予一名称,可谓之“自由的束缚”,的确是归无咎前所未有的妙法。 就这么耽误了一瞬的功夫,那光头中年的大手,已经紧贴在归无咎的头顶,自前向后,抚摸了三下。 光头中年旋即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做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蓦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久久不绝。 他这一退,归无咎也立刻感受到,自己身躯真正恢复了自由。 光头中年忽地面容一肃,道:“异日再见,道友不要忘记今日的‘三摩顶’的缘分。” 只是他相貌有异,愈是严肃,显出脸上青筋横肉抽动,愈发不太协调,反而不如他刚才惫懒大笑之时。 归无咎心中迟疑,愈看愈觉得别扭,忍不住问道:“尊驾真的是传说中的孔雀一族圣祖?” 光头中年似乎感到受到小瞧,大为不满,当即言道:“你鼎足之资,三相缺一;道门修为进展缓慢,以丹中之婴的法门弥补;又修炼了一身精湛的魔道功法,身负两种上乘的魔道神通。下界百宗千族,无人能够识破。是也不是?” 归无咎再无怀疑,肃然一礼,道:“前辈有礼了。” 光头中年连连摆手,嬉笑道:“不要这么严肃。” 伸手抚摸自己精光的头顶,中年人又道:“你我也不必以道友相称。你叫我老孔,我叫你小归,如何?” 归无咎入道百余载以来,就算是境界较低的金丹、灵形境修士之中,也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滑稽而无底线的人,一时不由地有些恍惚。 不等归无咎回答,光头中年连连摆手,言道:“不妥,不妥。先办完事,再套近乎。你且说说看有什么需要老子帮忙的地方?但有所求,皆能如愿。” 归无咎眉头一挑。“但有所求,皆能如愿。”这八个字可有些大了。 光头中年见归无咎似有不信,恼道:“我知你所修法门高妙,出身必定不凡。在下界时,或许见识过不止一位臻至斩分天人境界的存在。” “但是老子实话告诉你。任你底蕴再厚、资质再高,神通再强。在下界飞升之前,与超拔上境、宏观一界之后,本领见识都是截然不同的。老子知道此时紫薇大世界中有几个牛皮吹的震天响的厉害角色,但只要他一日不曾飞升,便是井蛙之见,浅薄得很。又如何能及老子十分之一?” 归无咎试探着问道:“在下求问弥补道基有缺的妙法,不知前辈可有手段解决?” 光头中年翻了个白眼,哼道:“你自己身上便藏了‘阴阳升降大药’的主材,必是配合‘二相三匀大药’同使,岂不是自已找到门径?” 归无咎道:“只是药材尚有欠缺。” 光头中年道:“所缺何物,报上名来?” 归无咎抑制住心中波澜,缓缓言道:“赤火柏珠、孟涂丹草、乾昧桂枝。”说完自纳物戒中,取出圣教祖庭所作的画影图形卷册。 光头中年一摆手,道:“不必了,老子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说着反手一抓,似乎伸进了天上一处星辰之中,一阵掏摸,取出三把草药,合击百余株上下,大剌剌的道:“够用了没有?” 此时归无咎心中,却并没有涌起什么太过激动的情绪,反而觉得有些莫名的沉静和诡异。 困扰自己道途的最大难关,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至此以后,所剩下的最后一步,那就是自圣教祖庭交换一份成品的丹药。 按照归无咎原本的打算,孔雀圣祖若是能够给予指点,大世界中哪几处秘地出产此类灵草,他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孔雀圣祖竟然能够一步到位,直接将三味灵药赠送了现成。 收起心境浮荡,归无咎将三味药材收起,郑重谢过。 光头中年却托着腮,思索了一阵,道:“先不急着称谢。以你的出身,本不该用到这两味大药。你背后的宗门,就没有为你想到其余办法?” 归无咎斟酌言辞,道:“宗门之内,先后也有两件奇物,可堪弥补玉鼎失足之缺。只是,因为种种变故,这两件奇物都不得不挪作他用。所以在下的修行,也不得不另寻他法。” 光头中年猛地双掌一拍,道:“果然!” 归无咎见状不由一怔,不解其意。 光头中年又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一眼,施施然道:“二相三匀大药和阴阳升降大药,抑或以后寻到了什么其余能够直接弥补资质的大药,暂且不忙着服用。先留在手上,最为最后的保险手段,心里托底。若是感到破境时日紧迫,不得不用时,再服用之。”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跳,立即反应道:“莫不是此类灵药,有什么后患?” 光头中年摇头道:“后患倒是没有的。服用此类大药,的确能够弥补道基之缺。以你的资质,破解了修行速度这一关,斩分天人,不在话下。只是……若如此做,以后你的路就走窄了。” “若非飞升之后的人,断无这等见识。” “少年。两位神药先后错失,你是否生出过命数不平、道途多舛的念头?若是如此,你就错了。因为,你有大造化在身啊。” “老子不妨偷偷告诉你,你那两件奇物,绝对不是意外挪作它用。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分明是有大人物故意使坏……也不能说是使坏,也可以看成,是为了你好,所以故意折腾你。” 归无咎一时思绪有些纷乱。如此说来,那白衣女子当初并未与自己说实话?她借机毁掉三劫莲,其实是有意为之? 甚至藏象宗转变方略,背信毁约,竟也不是坏事?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操纵了这一切? 周末通告 又到周日了。 虽然上周日已经说过一次了,但是还是发个单章吧。 每个星期日,都是下午、晚上两更。节约一点完整的时间出来,梳理构思剧情。 以后形成惯例就不发单章了。 另: 现在更新走上正轨了,关于书的成绩,还是要有点追求。 以后如果新增稳定在两三千或者更多,校尉就考虑像剑来、高武那样大章大章的更新。字数只会多,不会减。因为这样均订数据会变得漂亮许多。以后如果有首页推荐的机会,和均订关系比较大。 另外,如果大家看书还愿意花点钱的,可以尝试打赏,不要多;一块钱就行。如果有较高数额打赏的意愿,在时间允许、不嫌麻烦的前提下,可以拆分开来。比如某个朋友原先想打赏十块,要是不嫌麻烦,可以打赏十个一块。 还有,如果大家有时间,可以在书友圈签个到,谢谢感想啥的。若是不想麻烦,就随便点赞一下别人的帖子,每天点赞5个都有效;另外,点赞完了之后取消掉,第二天就可以继续点赞,依旧涨经验。书友圈等级提高了,读者也有福利。 把任何能提升成绩的细节,都要充分利用起来。 第三百零六章 本末相易 逆宇玄石 若孔雀圣祖所言是真,避过三劫莲与藏象宗神物,非祸是福,对于归无咎的道途长远反而有着莫大的好处。 但是修道之中的每一步都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若不仰仗两种大药和三劫莲等奇物珍宝,自己又如何接近近道成道的机缘? 归无咎见光头中年轻拍双手,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显然是在等候自己发问。 心念一转,便道:“若不求弥补灵根资质,前路如何走法,还请前辈指点。” 光头中年哈哈一笑,道:“还能如何?自然是千方百计的搜寻奇珍妙药,灵器异宝,直接加快修行的速度了。你现在身上,不就有两种异宝,能够发挥效用?” 孔雀圣祖所言,自然是元玉精斛、映月莲台二宝。 归无咎心中所想也正是如此。只是他原先以为,直接补全灵根是治本之策,通过种种手段加速修炼,是治标之法。但是现在看来,这两种法门的地位已经颠倒过来。加速修炼,是根本之法;补全灵根,反而是最后无有退路的权宜之计。 说话间,光头中年又一伸手,似乎手掌化作一道虚影,伸进一颗星辰之中摸来摸去。片刻之后,淡然言道:“若论药物弥补的法门,你已得了十之八九。尤其是紫微大世界中效用最著的一种灵物,已然被你得了。除却此物之外,再如何搜寻旁支,所得终究渺茫。” 闭着眼睛思索一阵,光头中年又言道:“若说与你身上既往服用之药性,全无交集者。粗浅推算,约莫可以凑齐一百四十五种。但是这一百四十五种灵药,总共也只能将你的修行速度提升两成有余。” “麻烦的还在后头。这一百四十五种灵药,药性又各有冲突缺陷之处。若要扬长避短,其服用之法必须统筹安排,极为繁复。甚至有许多药性升降之机,须得随时推演,并无一定之规。试想,每日的时间用于修炼尚且不足,若是在如何服药上就浪费大半个时辰,可谓事倍功半,劳而无功。” 归无咎闻言缓缓点头,他听孔雀圣祖如是说,心中却没有什么沮丧之意。 从消极方面看,这是破灭了归无咎在药石之效上的希望;但是换一个角度看,归无咎以后寻访各类机缘,于灵药一门,就可以完全摒弃,不费任何心力。相当于是裁剪掉了一个极为宽泛的错误选择。 光头中年见归无咎入神专注,并无丝毫气沮之意,哈哈一笑道:“老子本来想来一个先抑后扬,没想到你小子倒也沉得住气。” 他话锋一转,道:“药理之上,固然无功;不过奇珍外物之上,依旧大有可为。” “怨灵界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老子的耳目。其中你所曾见到的一件宝物,于你的修行大有关联。你且猜上一猜,是什么宝物?” 归无咎心念一动,回想自入了怨灵界之后见到的每一个人。 无论是自家的对手,还是偶然旁观的与会者,悉数在心神之中流淌一遍。 这些人所用的法宝,先后何止万数。但是能够给与归无咎留下深刻映象的,并不算多。来回比对,似乎并未发现一件于自己修行有所裨益的。 光头中年摇了摇头,道:“猜不到?也是。任你才智再高,对于知见之中未有之物,也不能凭空变换出来。” 言毕,又是一伸手,探进一颗极远处的星辰之内,寻摸了一阵,取回一物来。 归无咎鼻子一皱。 此物约莫三四丈高,宽度略逊一些,似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巨石表面,更是厚厚的裹着一层半黑半青色的淤泥,散发着极刺鼻的臭味,仿佛是从茅坑之中掏出来的石头。 光头中年哈哈一笑,道:“藏于淤泥之中千百万载,本也不得其用。又何如流星飞渡,散发出短暂光华?” 也不见他动用任何神通法力,这一块巨石蓦地轻飘飘的浮了起来,石上泥土,也不住地剥离、脱落。片刻之后,露出此物本来面目。 这块巨石,并不是球形,而是亦方亦圆,像是一只巨大的头骨。随着此物不住地翻转、漂移,其中的某一处,果然也显露出一个洞口,揭示了此物其实是一个中空之体,俨然一个巨大的容器。 归无咎眼皮一跳,想起了一物来。那双面人困住自己、险些导致他田猎会折戟的“钵盂”,似乎与此物有几分相似。 约莫过了一刻钟上下,这块“巨石”终于焕然一新,细看其表面材质,粗细相间,似石似铁,的确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异物。 自那小小洞口往里看,却是模糊不清,光怪陆离,仿佛其中的空间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扭曲了。 直到此时,归无咎终于看到孔雀圣祖施展神通。 光头中年掌心之中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字,这个字笔画弯弯扭扭,笔画繁复,并非当今人道文明所通用的文字。随后他反手一拍,将这一个字映在这“巨石”表面,隐没沉陷。 随后,这块巨石无论性质还是气象,都发生了绝大的变化。似乎从一件山野遗珠,变化作人力炼化的法宝。 旋即这巨石立刻缩小了千万倍,约莫只有香炉大小,缓缓飘荡进归无咎的身旁。 归无咎伸手接过,感受到此物虽无丝毫分量,又几乎不能被触觉感知;但是神意之中,却能“看”清气棱角分明,存在不虚。 不仅如此,如何操控此宝的法诀,也自然而然的出现在归无咎的心田。 归无咎将之掂量了两下,愈觉神异。试探着问道:“此物之用,与那日所见异宝,效用相反?” 光头中年一点头,赞许道:“你果然是想到了。” 归无咎目光一凝。 双面人的“钵盂”异宝,号称“山中甲子元无尽,一啸蓬壶渡八千”,乃是钵中一日、地下一年;“钵盂”之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三百六十倍。 而孔雀圣祖所给与自己的宝物,多半同样是取法于时间一道,只是其用途恰好相反,此石之中的时间流速,反较外界为缓。 光头中年盯着此物又看了两眼,似乎是欣赏自己的杰作。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此物于你而言,也只能济一时之急。” “此物相隔百年方能使用一次,每一次维持三十六天时间。在其中修行三十六天,形同在外间修行三十六年。” 归无咎心中一动,有此物在,等若是让自己每一百年多出三十六年时间。 虽然效用相反,但是双面人那只钵盂是一个时辰抵一月,自己所得之物是一月余抵三十六年,论效用,还是自己这一块强上许多。 光头中年缓声言道:“其实,老子帮你寻到的这一块‘逆宇玄石’品质并不算高,只是堪为临场救急之用。在紫薇大世界中,另藏着一块分量大了数百倍的‘逆宇玄石’,效用可要比这一块强上了太多了。一次入境闭关,足足可以修行三载之久。” 外界三年时间,于此石之内便是一千零八十年。 此物现世,归无咎解决修道疑难的最终倚仗,终于水落石出了。 不过,归无咎依旧极为清醒。他看得出来,孔雀圣祖的确有心提携自己。但是他只将这一块较小的‘逆宇玄石’取来,这其中自然并非无因。 想到这里,归无咎直言不讳的言道:“想来要找到那一块更大更强的‘逆宇玄石’,极为困难。” 光头中年闻言连连摇头,道:“找到不难。至多百年之内,你自然而然就会得知此石的下落,容我先卖个关子;但是能不能顺利用到此物,的确有几分困难。到时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归无咎想了一想,言道:“这枚‘逆宇玄石’价值非常。归无咎翌日若是借此渡过近道一关,便将此宝交还孔雀一族,传承后世。” 听到这句话,光头中年忽地哈哈大笑,声音似乎穿透这处奇怪的地域,震得天上星光也轻轻摇曳。 良久,他才止住笑声,高声道:“那倒不必。此物此时此刻,于你而言,的确是一件宝物;但是就旁人而言,甚至就其余资质不足者来说,都无有丝毫用处。我孔雀一族又不是收破烂的,将此物取来合用?” “是了。或许有一件用处。倘若将来你小子果真有大道得成的一天。把此物借着你的名头,当做一件花瓶供奉起来供人参览。就算是其最大的用途了。” 见归无咎怔然无言,光头中年又含蓄一笑,大有深意的道:“此物名为‘逆宇玄阳石’,而在怨灵界中困住你一月的那一块,名为‘逆宇玄阴石’。” “在规模大致相当的前提下,一万块‘逆宇玄阳石’的价值,也不如一块‘逆宇玄阴石’。你道是为何?” 归无咎只觉一头雾水,不能领会。 光头中年瞪了归无咎一眼,缓缓言道:“因为在‘逆宇玄石’之内,一切时光流转,生机兴衰,都是宛如外界,完全真实。” 归无咎闻言,心头轰然一震,瞬间明白了孔雀圣祖所言之意。 如此说来,从根本上看,“逆宇玄阳石”其实没有任何加快修炼的作用;因为在此石所造的空间之内,寿命的消耗都是真实不虚。 倘若有谁千载寿元之内不得突破,那么他在“逆宇玄阳石”内修炼三载,同样等于度过了千余年寿元,自然就会寿尽而死。 资质不足、有生之年无法破境者,得到“逆宇玄阳石”其实没有丝毫用处。 而“逆宇玄阴石”则不同。若是有一块强大到没有使用时间限制的巨石,但凡有谁遇见数千、数万载方能成熟的大机缘,亦或历时千万载方能成型的布局谋划,自己寿命不及,大可以躲进此石之中,凭借其“石中一日,世上一年”的妙用,等若穿越了时空,抓到原本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大机缘。 唯有归无咎是个特例。 如今他破境元婴已经没有丝毫悬念。寻常元婴修士,得享一千八百载寿元;而归无咎底蕴根基之厚堪称旷古绝今,就算驻足元婴境中,活上三千年也没有任何问题。若是他稳扎稳打,又或者依照本土人道文明“天人三境”的路子循序突破。就算他灵根资质再低,三千年破境化神,其实也足够用了。 只是由于九宗晋升之法特殊,又恰逢三十六万载因缘际会,所以不得不强求四百年突破近道之境,所以“逆宇玄阳石”透支寿元的法子,才变得可行。 归无咎沉吟许久,终于开口言道:“圣祖知道我要走的路?” 光头中年微笑不言,只伸手一挥。竟尔在归无咎面前,营造出一副图卷。 一道空明透彻、幽玄澄净的星象图。 这幅图卷之中,正中心几处明星固然极为光辉灿烂、繁密深华,更有一颗两颗赤色巨星极是夺人眼球;但一眼望去,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这幅图卷的东南角落,有九颗明星。 这九星虽然精致玲珑,论大小并不算优胜;但是其光华却极为显赫,照射出远超其余星辰的刺目光芒。明暗之别,判若云泥。 第三百零七章 阴差阳错结强盟 归无咎见到这卷星图,出神良久。 这九点最亮的星芒,自然是代表着九大上宗。 果然,除了阴阳道之外,本土妖族之中的最顶尖大能,同样是知晓九宗落足紫薇大世界的;尽管此人已是破境飞升之后的存在。 光头中年摇首叹息道:“今日遇见小朋友,才算是解决了老子长久以来悬在心头一桩疑虑。”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但是却没有贸然出言相问。 光头中年道:“说来也是一桩趣事。天上天下,悬隔两界,音讯断绝。在我辈眼中,对于客居紫薇大世界的九大家,自从三十六万年前至今,一直都是瞩目的焦点;而地下的百宗千族,却一直懵然无觉。” “翌日一旦产生冲突,恐怕其壮阔惨烈,不亚于纪元之变。” “道友既然敢于参加我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会,那就意味着你无惧于出现在老子面前。如此一来,我倒是放心了。” “借此机缘,你受我馈赠,又有摩顶之缘,那便是有了因果。” “我且问你。你我之间,乃至与孔雀一族之间,算不算是朋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归无咎只觉如春风传度,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既有因果,便是同道。” 这十六个字没有任何思考的过程,归无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似发自本心一般,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光头中年闻言,似乎十分满意,拊掌大笑。 归无咎忽然省悟,当是孔雀圣祖自有奇妙法门,能够使人在一瞬间说出发自内心的真实言语。 归无咎心中忽地生出一丝不解,言道:“圣祖如何能够断定,九大宗门,会与紫微大世界的本土传承,产生一场惨烈的冲突呢?” 光头中年断然道:“观这九点星芒之盛,自不可能始终困于一隅,于此大界,不闻不问。” 说到这里,光头中年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到底是本土修道界经历一场动荡,还是九宗一朝倾覆,这个疑难,困扰了许多人。” “除了老子以外,还有几个家伙,暗中推演不止一次。可是所演算的下界变局,算上十次,九大家至少要胜出七八次。只有有限的一二次,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本土人道文明几大互为仇敌的大势力意外联合,几乎是形成了包揽整个本土世界十分之九的力量,方才险险挫败九家进犯。” “九大家的顶尖修士数量,不足本土修道界百分之一;但是道术底蕴,实在是过于惊人了!紫薇大世界,上溯十余个纪元,也没有遇见过昌盛至此的道术传承。” “但是,近数万载以来,却相继有我辈中人相信,最后的结局,会是九大家的覆灭。” 归无咎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光头中年叹息道:“因为……你们九大家的道术境界,实在是过于高明。” 光头中年伸手抚动星图,指着图卷正中一处橙黄色的巨大光点,淡然言道:“成就斩分天人之境,若是不曾破界飞升,终究是藕断丝连。唯有突破天地界限,换过一身真元法力,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就以这一家的两位而言,这两人的确是亘古难见的奇才,未曾破境飞升,但却接近了本土文明道术框架下修为的极限。” “但是,他们要和老子交手,依旧有所不足。想要取得平手论胜负的资格,至少要是飞升之后。”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思。 光头中年又道:“在本土修道文明之中,飞升上界,一旦破开天地关门、换过真元法力,就算是飞升成功。但是要真正久居上界……上界……不提也罢——却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绝大多数飞升者,都是暂居于天地之间的寰星小界之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着和下界的观望联系。甚至重新下界,也不是不可能。” “尽管,即便是以整个纪元为年轮衡量,这么做的飞升大能也是极少数;但是,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确是能够做到的。”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思,先前他已经听到过赤魅一族圣祖降世的消息。 光头中年“嘿”了一声,道:“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九大家的道术境界,实在是太过高明了!” “凡是修成斩分之境的得道者,无一不能顺利飞升不说。更奇怪的是,你们九大家数十位飞升的同道,并无一人经历了暂居寰星小界、于天地之间藕断丝连的过程;一个个的,似乎一旦飞升就都无影无踪了,再也不与下界产生丝毫联系!” 归无咎心中一震,已经猜到了孔雀圣祖所言“九宗覆灭”的含义。 果然,光头中年续道:“一万载两万载也就罢了。无人敢于动什么别样心思。时至今日,已经是三十六万载。本土文明之中的成道者,也不全是谨小慎微之辈。愈来愈多的人,终于确信,你们九大家的确是很特别——成道之人一旦飞升,瞬息间便到了一处迢远上界,再也不回返。” 沉默了一瞬,光头中年大有深意的道:“或许你们九大家的驻世道尊,破开天地关门、换过真元法力的一瞬,老子就不是对手了;但若是在下界争衡,他们依旧差了一些。” “若是兵锋一起,会有不可测度的事情发生;若九大家果然上下无有沟通,必然难逃覆灭之局。” 归无咎闻言默然。所谓“不可测度之事”,自然是说经历飞升之人再度下界争锋。 今日所得到的的消息,太过重大,也太过震撼。 光头中年道:“近年来,老子几乎也相信了那几人的判断。” 说到这里,光头中年锤了锤胸膛,如释重负道:“差点就要被带进沟里去。好在小友你却是个大有缘之人,终于是让老子第一个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归无咎讶然道:“圣祖何以见得?” 光头中年喟然道:“遇见玉鼎失足之症,下界无论是近道得道,妖族道尊。总都会以为是直接以奇珍弥补资质为上。想来你九大家也不例外;当初为你先后准备两件奇物,至少也是近道之境,方能下此决断。而知晓弥补资质,乃是万不得已之法,唯有飞升上境之后,方才有此见识。” 光头中年缓缓道:“答案如何,还不得而知么?多半是你背后的人,见你修为尚低,暂时只把你作棋子摆布。所以你浑浑噩噩,也是常事。” “不过,若无你背后之人默许,你今日必定见不到老子。既然你我双方都情投意合,老子也懒得打哑谜,不妨将之说破。” 归无咎心中一震,孔雀圣祖之所以对自己推心置腹、定下因果与盟友关系,那是因为他错把白衣女子和自己背后看不见的“手”所搅动的动作,当成了九宗已经飞升的天尊前辈,在暗中指引和栽培自己的证据。 若是九宗飞升大能的确能够和下界产生关联,那么这场争局,胜负不问可知。 光头中年伸手一挥,将象征着紫微大世界的星图抹去,随即气机显化,又出现了一团团星云。 此时孔雀圣祖和归无咎,都是不言不语,似乎心有灵犀,一起观察这星云之象的变化。 这一团团星云有大有小,各自占定方位,其中规模最大的共有七团。 这七团最大的星云,不住地流转变动,似乎处于一种奇妙的角力与对抗的过程中,相互交接之处,总有产生波澜,造成一丝伤损。 而这处星空图的正中间,似乎有一个无形无相的“点”,产生这莫大的吸引力。 如果所有星云运转的趋势不再变化,那么最终结果,无非是那七团星云之中的某一块,占据了整个星空的正中心,然后将其余六道星云及残存的较小星云,一一吞噬。 但是这星图演化,还是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似乎莫名之中,这处星空莫名多出了一滴水,同时滴落在包括七朵大星云在内的所有星云上。 同时,每一朵星云开始同时出现裂痕,各自分裂成大小不等的两半。 然后,所有一分为二的星云,恍如互斥一般相互分离,其中的七个半边开始联合起来,汇聚成一大团。另外一半,亦与之相似。这两片巨大的星云,被一道宽阔的银河阻隔,一分为二。这道银河,分明就是那凭空产生的一滴水所化。 一道银河,划分割裂了两道巨大的星云团,时而化作湖泊,时而化作水流。 最终,又过了一瞬,其中半边云团,轰然崩塌,在瞬息之间就湮灭于虚无之中,化作一个幽森可怖的黑洞。剩余的半边星云,随后逐渐弥漫,占领了整个天穹,化作一片均匀和和谐的星空。 光头中年沉声道:“这是老子近年来所卜之相,名曰‘星汉分流’。对于此相之寓意,老子也非蠢人,总也能猜出一二。” “只是,何以划分两界,哪一头前途光明,哪一头一脚踏空,心中总不托底。” 归无咎心中一动,见机道:“在下以为,圣祖尽可放心。” 光头中年闻言斜睨归无咎,大声道:“你是在给老子吃定心丸吗?” 归无咎淡然道:“这是圣祖亲眼所见之后作出的决断。” 相望一眼,修为悬殊的二人,忽地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光头中年缓缓言道:“大家合作愉快。” 归无咎心中振奋,今日之事,纯是因为自己“背后有人”,造成了一场美丽的误会。这场馈赠,几乎可以与镜珠、全珠、魂珠三珠相媲美。 第一章 常乐迎宾 圣祖遗训 此方天地,别有玄奥。 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而是绿色;既无日无月,亦无有星辰。整个天穹,仿佛一只倒扣的浅绿色碗盖。 至于大地,更是一片清晰的黄色。不过这黄色深浅不一,恍惚间又让人觉得几乎有些发黑;但是这深浅浮泛的黑黄色泽却非“坏色”,反而显得异常丰沃醇厚,仿佛中央之土,有无穷的底力。 抬首望去,苍山四合,浮青远出,飘荡在目力所见、似远似近之处。既增添了景致,又不阻碍视野之开阔。唯有双目可见的最边缘的远方,隐约能够辨别出层峰秀耸,平湖渺然。由是构筑成一种氛围——似将面前的清简之地,镶嵌尽一处无尽繁复、花团锦簇的包裹之中,仿佛簪上明珠,愈发夺目。 面前这处清减之地,由一座明黄色宏伟巨殿为核心。 此时这殿前宽二十四丈、长逾三百丈的一座石拱桥桥头,五六个人影依稀站立。 这五六人身后,五色祥光流转。此光华晶莹晃漾,垂帘碧落,无一不是精纯到了极点。唯有经历三转蛰眠蜕变、成就道基的孔雀一族大妖,方才能够炼成如此纯明不二的五色元光。 此时,这五六人意态悠闲,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这方天地,看上去之所以如此奇诡,是因为此地隶属孔雀一族根本所在之一,名为“常乐界”,又名“常乐果”。 孔雀一族的绝大部分族民,其中较为核心的血裔,都是落户于九大巨城之中。其余八大部族,各自占据了一座巨城;而八族交通,往来枢纽,安置了种种要害职司,又单独占据了一城。这最后一城的规模,远远无法与其余承载族裔的八座巨城相比;只是叫得习惯了,方才一揽子以“九大巨城”称之。 至于血脉不纯,根基暗弱,家门中数代都无法修行至三转之境的低等血裔,却都是在环绕九城的外围,比邻成片,觅地立业。以此辈为前驱,倒是也将孔雀一族的势力范围逐渐蚕食、扩大。 九大巨城,虽然已有各自族中的妖王境存在坐镇,抑且每一城池都不止一位两位;但是其依旧不是孔雀一族的真正根本。 九大巨城之上,无一例外俱有一只巨大的孔雀虚影,呈现开屏盛丽之象,笼罩整座城池。 这巨大的孔雀虚影,可不仅仅是布下的阵力,抑或单纯的以为吉兆;更是一座巨大的两界关门。 自九大巨城正中心,从一座无形无相、本有气机显化的“神光塔”循序而上,攀爬接近天穹之上的孔雀虚影,才能经由此进入孔雀一族的真正秘地。 孔雀、凤凰两族由于其太古渊源,其根本秘地,十分相似,都是一株堪为天柱的大树。 其中孔雀一族所依傍的,是一株大桑树;而凤凰一族的栖息之地,是一株梧桐树。 二者不仅形似,其用也十分接近。两株树上所结成的果实,都可以化身为一处小界。 其中地域最广、气象最妙、又牢不可破的大型果实,不亚于紫微大世界中第一等的小界。这等存在,孔雀一族所居桑树上,共有八十一果;而凤凰一族所栖息的梧桐树上,有九十九果。 就以孔雀一族桑树所结八十一果而论,每一果均有名姓,在族中承载着极为重大的机密用途。 现在五六个妖王所在的天穹如碧的小界,正是八十一果之中的“常乐果”,又名“常乐界”,却是孔雀一族接待贵客的迎宾之地。 除了极为罕见的异族首领拜望之外,历史上数次“孟冬田猎”之会的魁首被外族修士所得,双方结成盟约,饮宴欢庆,俱在此处。 此时石桥之上,一个须发皆灰的老者言道:“与人族成盟,实是既往所未有之事。孔渐。你说这位归无咎,是否能够如前例一般促成强盟?” 他身旁立着一位相貌雍容雅致中年人,看面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极为肯定的言道:“那是自然。” 老者追问道:“何以见得?” 名为孔渐的妖王眼皮一翻,淡然道:“人道之中,千家百户。其底蕴虽然都甚为精湛。但是以规模而论,除了近数十万载崛起的圣教祖庭之外,并无一家有着能够媲美顶尖妖族的体量。若说与某一家人道宗门结为盟好,双方轻重不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恰好在这位归无咎田猎会夺魁之前的数载,数十家原本只是松散联合的人道宗门,竟尔以大神通跨越洲陆,汇聚成盟,从而形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大势力。双方结成友盟,也就有了现实的可能性。你说,这岂不是天意?” 老者闻言一抚须,道;“有理。” “有什么理?” 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暗藏不屑,老者与孔渐都不由地侧目而视。 走来的是一个身着紫袍、手指一柄玉尺的中年人。只听他面上冷笑,讥刺道:“与人道宗门成盟固然不假;这位归无咎出现在孔雀一族,归诸天意也不算错;但是孔渐你的这一番高谈阔论,可真是离题万里,不知所云。” 孔渐闻言,也不动怒,只没有丝毫感情的言道:“愿闻孔瞿道友的高见。” 中年人孔瞿哈哈一笑,道:“因为,这个归无咎,帮助本族孔萱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人。再加上他又是本次田猎魁首,所以才说,他与本族天然有缘。” 老者和孔渐闻言一惊,这可是震动孔雀一族上下的大事,连忙问道:“当真?” 当日田猎会上,二三十位妖王,都曾看到孔萱与归无咎有过一阵交流。最后孔萱选择放弃,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由归无咎获得。 只是他们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二人都有付出相当代价才能动用的秘法在身,不肯轻易相试。于是口中较量,演示道术。再辅之以占卜之术。最终孔萱得知归无咎道法确在自己之上,这才选择放手。 孔渐与老者二人,这时候想起,归无咎递给孔萱一幅画卷,似是一道人像;当时还觉得有几分奇怪,原来是应在这里。 孔瞿道:“自然是真。与孔萱相合之人,是另外一家人道宗门的嫡传,又是归无咎故交。待享祀之事一了,族主便将传书隐宗,议定此事。” 此时,又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走过来两步,笑言道:“渐兄不必惊讶,瞿兄本是个惫懒之人。你与锋兄二人担任九大执掌之二,不在殿中。我等也是那时才听族主言及此事。说起来也就比你二人早了三天而已。就这一点空子,却被瞿兄拿来卖弄。” 孔瞿闻言,似乎不满少年人揭短,轻哼一声。 此时,却又有一人言道:“某同样以为,这个归无咎,将会是于我孔雀一族产生极大渊源的人物,有可能要远远超过先古经历的四人。” 这人一身白袍,脸容清瘦,相貌虽是不凡,但却晦暗无华。尤其在背后耀目元光的反衬之下,更是显得似乎气血不足。 孔渐忍不住问道:“孔邑兄,你又有何见解?” 这名为孔邑的清瘦中年,只淡淡吐出一句话:“已经一个时辰了。” 孔渐一愕,道:“那又如何?” 这在常乐界聚在一处的几大妖王,正是为了迎候得了机缘回返的归无咎。以妖王之尊,数人一道迎候一个晚辈,已经足称礼遇了。 历来取得孟冬田猎会魁首的,除了归无咎等五人外,都是孔雀一族本族族人。对于此辈,族中自然不会慢待了。不过他们本是自家人,自然不会在常乐界中作为贵宾迎候。而是早已聚齐了族众、亲友、师长,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各自所属的城中设下一道盛宴,同样由本族妖王主持。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三人已经相继自祭坛结界之中出来,坐上迎客盛驾,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 唯有归无咎,其出界的传送阵出口,已经转挪至“常乐界”的正殿之前,至今依旧未出。 孔渐一怔,道:“许是由于外族人的缘故,和圣祖沟通交流的时间,格外长一些。” 孔瞿、孔锋等人,都是不觉颔首。他们何尝不知晓其余三人已然离去了一个时辰。但是这归无咎作为外族人,晚了一时半刻,他们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孔邑摇头道:“不然。邑数月之前,偶得余暇时阅览族中旧典。在那前数次有异族修士田猎夺魁,外出返界一如常例,每隔半刻钟上下,便有一人相继出界,与常年并无不同。” 孔渐、孔锋、孔瞿几位妖王,闻言不由疑惑起来。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归无咎竟然与本族圣祖相谈甚欢,结成忘年之交? 但是这个荒谬念头一闪而逝,旋即就被抹去了。 孔邑一转身,还要出言。但就在此时,一道强烈的光芒忽地在六人身前绽放,打断了孔邑的动作。 六位妖王,不约而同的身躯一颤。 那一道强烈的光华,宛如野火一般轰然弥漫,区区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将头顶一片碧色云天,彻底染成青、黄、赤、黑、白五色,犹如五道极为巨大的瀑布,祛云洗天! 这宏阔景象,可不是徒有其形而已;这五道光华之纯粹悠远,实为六位妖王毕生所未见。这不仅仅是“高明”到了极点,更是返本归流,溯源而上,昭示着孔雀一族“五光十色”法门的神通本源、血脉根基。 非由孔雀一族圣祖,再无人能够使出如此手段。 孔雀一族,不讲究气血之厚;“五光十色”,本也是以锻炼精纯为上。可这天幕五色,虽然没后浑厚粗犷的血脉压制,但却能够自然引发本族族众的仰慕之意、向道之诚,不得不诚心祷祝。 六位妖王,不约而同都跪了下来,虔诚拜服。 不多时,点点光芒落下,同样修为不亚于六人的孔雀一族妖王,相继赶到,来到这拱石台阶之前,一齐跪下。粗粗一数,不下于五六十人。 原来,此刻这五色光华如白染皂,顷刻间就传染到大桑树其余八十枚果中,成就一般无二的瑰玮胜景。因此各界妖王,俱都访求源流,来到此处。 又过了一阵,一个修为远较众妖王为胜的中年人,降下遁光,在众人前列领头跪伏。此人正是孔雀八部的本代族长。 经由这浩荡明光洗练,每一位妖王都觉得自己的血脉神通,与先祖嫡传更加接近融合了几分。跪上短短一刻钟,竟堪抵过自己千年苦修。于是愈加虔诚祷祝,念诵圣祖之名。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无尽光华渐渐收缩凝练,现出绿色天穹本来面目。 只一转眼的功夫,所有光华约束在石阶之前,似乎要显化成字迹。 孔雀一族族主和众位妖王,都不由地心中一震。本族圣祖留下谕示真言,这可是数十万载所未见的大事。强抑住心中惊喜,一齐仰头观看。 此时,五色光华彻底凝练,化作幽微通玄、神妙无穷的四个大字: “言听计从。” 众位妖王再仔细一看,只觉眼前一花。突然发觉,凝练五色的四字光华之后,站立着一个风度翩翩、丰盛俊朗的年轻人,正自顾自的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ps:争取推荐票、月票之类的数据超过上周。大家千万不要吝啬! 第二章 东隅桑榆 不复悬绝 归无咎正怔然出神。 在与孔雀圣祖临别之际,孔雀圣祖对其言道,所谓“星汉分流”之兆,有几家的背后人物,已经尝试有所动作。 这几家势力之中,其中就不乏妖族背景存在。 尽管孔雀圣祖并未言明,这几家妖族的蠢蠢欲动意在何止。但是双方都心照不宣,这说的是坐视九宗飞升者三十六万年来音讯全无,终于失去耐心,意欲下手之人。 这人将主意打到九宗头上,并不是对于九宗可能进犯的提前反击,而是出于本族利益考量的投石问路;意欲走一条以曲就直之路充实己身,为自家所属之族门,渡过大争之世的一次大劫。 这一劫本与九宗本不相干,乃是妖族自家之事。 不过,到底是哪一家打得如此主意,孔雀圣祖却不愿直说;只道无论是说出还是暗示这一家的姓名,寰宇星流之中,那人必定会生出感应。 这一切,都要归无咎返回下界之后,自己去看,自己去听,最终做出判断。 归无咎此时正思索着,先从孔雀一族的视角为线索,梳理出一些端倪。他浑未察觉,面前五色金光渐渐消散,凝成四字。直到发觉面前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怕是孔雀一族的顶尖妖王,都在此处,倒像是自己受了他们跪拜之理一般。当即一个侧身,避让了开来。 但是侧过身去之后,看到“言听计从”四个大字,不由一怔。万万没有想到,孔雀圣祖好大魄力。 与孔雀圣祖交谈之时,他的确是允诺了会留下手段,助归无咎取得孔雀一族的全力支持。但是没想到竟是分量大到如此程度的四个字。 跪在正前方的孔雀一族当代的族长,名为孔吾。他腰间悬挂着一个不甚起眼、四角六棱的透亮石块,正是孔雀一族历代执掌所传承的信物,当中更是蕴含了孔雀一族圣祖留下的精微手段。 此时这五色玄光所化的“言听计从”四字,最终凝成一串露珠,钻进这四角石块之中。 孔吾早已炼化此宝,此时这件宝物之中多出了哪些变化,立刻就清清楚楚的传递到他的神识之中。 看到一段星象演化图卷后,孔吾不由地脸色微变。 界关悬隔,别说是下界不易,就是渡下一道分身,同样不是仓促间所能做到的事。好在孔雀一族历代传承之物中,有孔雀圣祖心血寄托,借此方能将法力显化的“星汉分流”之象传递于孔雀一族当代的掌舵人。以其智慧,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至不济,孔吾只要知道,面对一场半生半死的分歧,孔雀圣祖认定了唯有追随归无咎,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所有光华纳入四角六棱的石块之中后,那份濡慕先祖、微妙幽玄之意也渐渐消失。跪伏在地的孔雀一族妖王,也都相继起身,看向归无咎的神色,带着十分震动、外加十分复杂。 孔吾思索一阵,道:“大家各归各位。今日所见,务必秘而不宣。和归道友的相见相会,以及族中大计,某容后便有安排。” 那数十位妖王,闻言都是对着孔吾和归无咎分别一礼,随后动用自家元光所属的空间神通,离开了“常乐界”。 现在此时此地,尚余八人。 除了孔吾与归无咎外,剩余的六人,自然是最早等候在此,为归无咎举办欢迎饮宴之会的。 孔吾断然道:“六位同样各自回返。欢迎归道友的宴席,二日之后,再行操办。” 孔渐、孔瞿、孔锋等人闻言,同样是对着孔吾和归无咎各自一礼,然后退去。 对于归无咎而言,孔雀一族族长孔吾,他是第一次见面;但于孔吾来说,当初在“怨灵界”中,归无咎本就是他所观察的重点目标之一。 虽然归无咎的易容之法极为高明,连身为妖王之境的孔端,也被瞒过。但是以孔吾的道行,“储真拟神阴阳双镜”的手段,依旧不在话下。 由于是隔着假面、望见真容的缘故。归无咎的真实形象,反而在孔吾心神之中愈加深刻,甚至胜过孔萱、孔郊等本族嫡传。 但是现在,孔吾却是双目紧盯着归无咎,似乎没有看透、没有看够。 足足过了半刻,孔吾终于言道:“归道友请。” 归无咎欣然颔首。孔吾的确是一族之执掌,他所做出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 就归无咎而言,他急需要通过掌握孔雀一族的方略秘辛,铺开自己的视野,掌握形势;而就孔吾的立场上,本族圣祖虽不能直接传递太过繁复的分身影像,那么有一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通过归无咎之口转述。在孔吾想来,本族圣祖既破例降下示谕,必定会在归无咎这里有着详细的章程。 来到正殿,分宾主坐下。 传茶递盏,饮过三巡,二人便直入正题。 首当其冲的话题是,孔雀圣祖为何会对归无咎如此信重。这无关于信任问题;“言听计从”四字,孔雀一族族众定会奉行不移。但哪怕是为了执行得力,知根知底也要比一头雾水强上许多。 归无咎也未回避,将自己的真正出身、凌驾于本土人道文明之上的九大上宗如实说了出来。 这一大秘密,在阴阳道那一处就隐约贯通,其实极为脆弱;若要捅破,其实十分容易。 再加上某些大势力飞升上境的大能,有的已经做好亲自下界干涉的准备,有的如今日的孔雀圣祖一般,尝试着与下界产生交互与干预。 在这样的局面下,下界的本土文明对于九大上宗懵然无觉、而上界飞升大能眼中却是耀目九星;这一尖锐的矛盾,迟早会被打破。 在归无咎的讲述中,只需要将白衣女子的存在,移花接木成本宗飞升大能出手的轨迹;自己不再是九宗争斗的弃子,而是遵循着本宗上界棋手的轨迹行事。整个故事顺理成章,没有一丝破绽。 事实就是,孔雀圣祖亲自见到归无咎之后,在归无咎身上寻到了九宗上下界有所关联的确凿证据。从而在一场大变局中作出选择,站队于注定取胜的一方。这就是完整的前因后果,由不得孔吾不信服。 以孔吾的定力与阅历,得闻此事,也不由得喟然长叹,暗道广阔无尽的紫微大世界,竟然还暗藏着如此精彩。 待归无咎讲述完毕,孔吾问道:“不知道归道友为何要远离宗门,深入紫微大世界之中呢?” 归无咎笑言道:“为了寻找道术中的机缘。” 孔吾缓缓点头。 归无咎又道:“还有一事要麻烦孔道友。请道友以孔雀一族族长的身份,留书一封,通过建章门的途径,通传隐宗几位道尊。” 孔吾答道:“本来孔萱与陆乘文的事,正要与隐宗主事之人商议。如今顺带再去书一封,本也省便。不知归道友书信之中,所言何事?” 归无咎微笑道:“无它。正是归某刚刚与道友言及的九宗故事。除了此事的本末之外,贵族圣祖更是留下了一段秘言,将之附录于后便可。” 孔吾若有所思,已明其理。颔首道:“原来是这样。” 这是归无咎向孔雀圣祖主动提及之事,为了化解自己可能遇见的一桩隐患。 尽管归无咎和隐宗之间,已经有了《平钧玉叶书》契约为凭。但是若隐宗从其他方面如阴阳道,又或者巫道和发生了两界连通的妖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难免会平白生出一场波澜。 既然归无咎对于隐宗并无恶意,那么现在就是开诚布公的好时机。 只是,此事有归无咎主动去说并不妥当。借由孔雀圣祖的权威完成此事,相信芈道尊等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唯有经过这一步,归无咎才能真正的、毫无后患的掌握隐宗,切实收到“言听计从”这四个字的效用。 孔雀圣祖自信言道,有了他留下的事关天人二分的密文,隐宗的驻世道尊必会信之不疑。 孔吾执掌一族,也是老于谋算之人。稍微思索,就领会了所谓“星汉分流”之象的真义。 其本质,是利用双方信息的不对等。 那些面对大争之世,错认为九大上宗与上界无有联系、最终选择铤而走险的势力,注定会走向覆灭。 凡是有此打算的势力,乃至其附庸,均是孔雀一族的对立面;而与之策略相反、渐渐占到归无咎这一边的,自然是自家友盟。甚 至那些与孔雀一族有着固有利益冲突的实力,更可以有意无意将之推向对面,使其做出错误选择,最终陷落深渊。 不过最后这“驱虎吞狼”之计,他也只是心中谋算,自然是不会与归无咎明言的。 孔吾这里收到满意的答复,思虑周详之后,旋即问道:“归道友有什么要问的,孔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归无咎仔细一想,从孔雀一族这里了解妖族大势,该当从何处入手。 思虑片刻,想起孔雀圣祖所说的模模糊糊的几句话,结合自己曾经所见的形势,自感捕捉到关键。断然问道:“在青木城九翼堂拍卖会中,归某见孔雀一族将下境修士所堪用的奇珍打量售出,转而以以物易物之法,收纳炼制重器的灵材。不知贵族意在何为?” 孔吾目中精光一闪,暗暗点头。归无咎的问题,确然是一针见血,抓住了题眼。 第三章 玄言争局 落笔何处 归无咎心中有数,若自己所料不差,今日恐怕要深入隐秘,揭破微玄。 凡事有虚必有实。 譬如当初在越衡宗内,他成就灵形境界之后,便已隐约知晓,五百年后有一场事关数十万年的大变局。不止是他,越衡宗乃至其余八大上宗最顶尖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心中有数。 但是这场大棋局到底意在何指,却没有一人明确知悉。 直到在藏象宗见到杜明伦之后,归无咎才知是时隔三十六万载,玄浑琉璃天重立新规,使得这一次真君位分之争,与众不同。 身临隐宗,站稳脚跟之后,归无咎再度遇到此等局面。 似乎所遇大有身份之人,皆知晓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局,大争之世,英才辈出。 归无咎、荀申、陆乘文相继现世,似乎也是形势所成。 但具体这争局落在实处,却并未有人打破盘中之谜。 归无咎身份渐高之后,也曾向道尊询问。不过得到的答案也很是简单,不过是“随波逐流、相机而动”这八个字。 归无咎由是猜测,这所谓的局势变化,多半其源头并不在人道宗门之中。 孔吾轻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道:“妖族之中,第一等的大妖族,归道友知晓多少?能否列举一二?” 归无咎一怔,没想到孔吾会有此一问。略一思索,言道:“按照归某见闻,贵族自不必多言。更有真龙、凤凰、赤魅族、天马五族、灵明猿族、金刚猿族、六翼虎族、青翼蝠族等,堪称第一流的大族。” 孔吾闻言笑道:“道友所言,乃是外人眼中的妖族。或许在广阔地域之中,此等种族名声最响,故以为强盛。实则道友所列举的诸族,列分四等,地位甚是悬殊。” 归无咎讶然道:“愿闻其详。” 孔吾微一点头,缓缓言道:“妖族之中,位分最高者,有八正五奇之称,实力最盛。” “所谓八正者,于今日乃是真龙、凤凰、麒麟、玄龟、腾蛇、孔雀、獬豸、何罗八族。这八族之中,真龙与腾蛇,凤凰与孔雀,麒麟与獬豸、玄龟与何罗,两两相对并举,号称阴阳。总计四阳四阴。” “所谓五奇者,乃是赤魅妖族、九尾狐族、天马族、白虎族、灵明猿族。” “在此八正五奇之下,又有十二流品。这一代中以上古元鳄一族为首,共十二家。” “上十三,下十二,总计二十五大妖族,算得上是妖族之中第一流的存在。” 刚才归无咎对孔吾讲述九宗之事,令这位当代孔雀一族的族长叹为观止。但是现在,两人的身份却似掉了个个,轮到归无咎大开眼界。 味之良久,归无咎沉声道:“道友既然以此破题,想来这八正五奇十二流品,必非立下名分后,亘古不变。” 又转念想到一事,妖族之中有如此多的强横种族,孔雀一族本代嫡传孔萱,能够在千百妖部之中排名前五,的确已经是颇为难得。 孔吾见归无咎立刻抓到关键,赞道:“道友所言是极。” “每隔数十万载,紫微大世界之中的各大妖部都会有一场变局。等第高下,也由此变化。譬如数个纪元之前,曾经兴盛一时,在八部五奇之中也排名前列的三足金乌一族、鲲鹏一族,于今早已销声匿迹,不在等第之中了。” “自外人看来,妖族的兴衰灭绝,全是由于纪元更替、血脉变化,渐渐地自然淘汰。但是就此界之中排名靠前的妖族而言,纪元更替之力,对其的影响力相当有限。这一点,却是妖族胜过以宗门道术为根基的人族处。” “但凡有盛极一时的妖族销声匿迹,无一不是在‘定品之劫’中败亡衰退。” 归无咎心中暗道,这岂不是和越衡宗治下的五等宗门之法大同小异。 体会了一阵,又问道:“想来这妖族‘定品’一事,要牵涉一场争斗。不知以何等法门,论胜负高下?” 孔吾闻言,哈哈大笑道:“归道友以为‘定品’一关,是如同田猎会一般有组织的争局赌斗么?非也。” “紫薇大世界何其广阔?无论是谁,单单是位列八正五奇的大族,也难以窥其全豹。别的不说,单就说那真龙一族,孔吾活了六万多岁,至今尚未见过一个纯粹的龙族血脉。就算是与我族大有关联的凤凰一族,也只是三万载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一面。” “若说将紫微大世界中第一流的妖族,尽数集合一处,论法高下。恐怕就算是有‘阴阳洞天’在手的圣教祖庭,难以做成此事。” 归无咎奇道:“那这每隔数十万载的‘定品’升降,又是如何完成的呢?” 孔吾笑言道:“其实。‘定品’升降,不需要做任何事,这冥冥天地,根据界中诸族的实力强弱,自然而然就能分配完成。” 归无咎闻言更是诧异,若非此言出自孔雀一族族长之口,只怕要当作天书笑谈。 孔吾又道:“但凡第一流的妖族血脉,族中俱有一处根本之地。‘定品升降’之时一到,自然就会有谶纬图书现出,昭示本门之品阶,以及未来数十年的气运升降。” 归无咎闻言,只觉此事玄之又玄,虚无缥缈,似乎并不会造成什么切实的利害关系。 孔吾似乎看穿的归无咎的念头,摇头道:“品阶高下,干系极大。若是我孔雀一族由八大族降至十二流品这一等,那么大桑木八十一枚正果,定将崩坏四十五枚,只余下三十六数。而族中血脉,感悟大道,也会天然多出一丝隔膜。” 归无咎暗暗体会。都说“天道无情”,但是按照孔吾的讲法,紫微大世界的天地法则,似乎是一个具有意志和灵智的实体,主宰者各大妖族的等第升降。 孔吾缓缓言道:“每一次‘定品之劫’,其造成的影响大小,极为悬殊,无有一定之规。” 到了“定品升降”将至,若是各大种族实力差距较大,变化较小。已在其位的种族知晓自己必定高枕无忧,未入品级的种族知晓自己无有争锋上进的资本,那么这一回“定品升降”多半是波澜不惊,甚至无人感受到其已经接近、发生、渡过。 但若是到了定品之时,各大妖族实力发生重要变化。在位者受到削弱,怀疑自己将遭黜落;而在野者实力暴增,有着夺位更易的野心。 此时,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孔吾意味深长的言道:“若逢变局,可没有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风云激荡,裹挟万方,无人能够置身事外。所以,这不仅仅妖族的定品,更是整个大世界的变迁。” 这道理很是明显。倘若某甲种族实力渐渐衰微,某乙种族实力渐强、有所图谋。那么某乙绝不可能迂直到专门只去寻某甲做对;说不定这两家遥隔一界之东西,老死不相往来,又如何能够兵戎相见? 现实的情况是,这一家面临黜落的宗门,必将千方百计扩充自己的实力,希冀自己逃过一劫;而那身怀抱负的族门,同样会变本加厉扩张根基。双方都是顺势视为,而不是视自己竞争对手的眼色行事。若非机缘巧合,极少出现针锋相对的局面。 大潮席卷之下,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譬如赤魅一族,族中圣祖降世,矛头就是冲着圣教祖庭,务必要将被圣教祖庭蚕食的地界尽数夺回,弥补元气;又譬如某些大族的飞升大能,坐观九大上宗似乎天地悬隔,竟尔打起主动攻伐九宗的主意。 无论是圣教祖庭还是九大上宗,都并非妖族,亦不参与定品之争;但是俱是被麻烦找上门来。 归无咎将孔吾所言映在心中,仔细揣摩。良久,方才言道:“以孔雀一族的底蕴,也没有把握渡过此劫么?” 孔吾面容转肃,缓缓言道:“在前三代族主和孔某任上,本族的实力,至少上涨了两成以上。但是经由族中秘术卜筮,我族渡过此局,也不过是七八成把握。由此可见,这一回的‘定品之劫’,实在是超出想象的惨烈。只怕紫薇大世界中的各大势力,无分种属道途,俱要被裹挟其中。” 另有一点堪为例证的是,历古以前的‘定品之劫’,纵然是争斗较为激烈之时,也极少出现妖族圣祖降世的情况。纵或有之,也是到了最后一锤定音、鼎定局面之时。这一回‘定品之劫’不过劫争将起,赤魅一族圣祖便要降世,与圣教祖庭分个高下。除了赤魅族意外,又有其余种族出现上下勾连之举,酝酿着大的动作。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言道:“以贵族原先的打算,兵锋所指、攻守方略为经,以将来九宗的消息流布之后,诸族对待九宗的态度为纬。两相结合,所谓星汉分流,敌我之势明矣。” 孔吾正中思索了一阵,自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递于归无咎面前。道:“这是我孔雀一族在势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定下的攻守之道。道友不妨参详之。只是切勿泄露于外人知晓。” 归无咎将之接过,藏在袖中。 孔吾笑道:“二日之后,饮宴聚会,届时会有几个与道友有些缘分的宾客相赔。宴席之后,道友有什么需要我孔雀一族出力的,本族只要力所能及,必尽倾囊而出。” 归无咎谢过,道:“道友太客气了。” …… 第四章 渡劫三策 怯心问计 又商议了一阵,双方又厘清一些细节之后,孔吾告辞而去。 归无咎这才将袖中图卷打开,品察孔雀一族面对‘定品之劫’时的预备方略。 孔雀一族毕竟底蕴深厚,不但本身实力积累不俗,其势力范围的浸润延展,也达到了相当广阔的程度。 除却如真龙一族那般隐世不出、难见首尾的两三大种族外;孔雀一族,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大世界中延伸触角最广的妖族了。 除了根基雄厚、声名远扬,作为一方妖域的正中心,逐渐积累的九道界域相连的传送阵路径这一便利。孔雀一族更有一道堪称杀手锏的手段。 孔雀一族五光神通之一的“浮观光”修炼到极处、成就妖王之境后,自能深通空间一道的奥秘。利用同族中人血脉相通、神通相应的优势,以大携小,可以布置成一道名为“四重门”的临时空间通道。 此法虽远不能和圣教祖庭的阴阳洞天相比,但是以“浮观光”和“四重门”为凭,能将孔雀一族的势力范围,在现有的传送阵体系之下,再扩充数倍。 只是此法本属非常手段,不到非常之时,不会轻易动用。 因为有了这一层基础,孔雀一族是罕见的应劫之时行事较有章法的种族;其一半的行事布置,可以称得上有的放矢。却不会像近十余万载才实力膨胀、急于上位的种族一般,行事肆无忌惮、饥不择食。 对于攻守之道、应对之法。依据形势变化,大约依据情形不同,可以分为上中下三策。 孔雀一族堪为辅翼的周边九族,其自然不会轻动。 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孔雀一族的体量,纵然将这些族群吞并,也增强不了几分实力。更何况,这九大族群,本就是孔雀一族的羽翼和附庸。 出了九族范围,孔雀一族本与元古巨鳄一族有所接壤。这两家本也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只是近来因为一桩异事,方才有可能结城友盟。 此事归无咎已然有所涉猎与闻。元古巨鳄一族的第一嫡传,是孔雀一族原本卜算定下、极有可能成为孔萱道侣的人物。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在本次田猎会上所见的那双面人。 只是事到终了,最后验证的一关,又推翻了原先的预言。重新卜算,却发现正确答案转而到了隐宗。孔雀一族妖王,由是以为此人应在归无咎身上。 唯有归无咎心中知晓,孔雀一族最初完成卜算的时间,必定是在他遇见陆乘文之前。所以这卜算的结果,其实并不算错。 待得自己将陆乘文往前推了一步,使得《三十六子图》落定现世,第三十六人的位分尘埃落定,卜算的结果自然随之变化。 其实。不单是孔萱见双面人相貌丑陋,心中不喜。就是孔雀一族的主事妖王,自孔吾以下,其实心中也并不愿意那人出在元古巨鳄一族。最终自归无咎这里揭晓真正的谜底,孔雀一族的许多妖王,竟尔大大松了一口气,弹冠相庆。 这却不是隐宗之盟实力较元古巨鳄一族强上许多,孔雀一族眼光势利。 其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元古巨鳄乃是“八正五奇”之下“十二流品”中排名第一的种族;在“定品之劫”中,此辈必定心存着更进一步的心思。所以双方本就天然存在冲突。 纵然元古巨鳄一族可以表明心迹、显露诚意,彰显其对孔雀一族构不成威胁;但是这两家一旦联合行事,孔雀一族想的是积蓄实力,稳固自己地位;而元古巨鳄一族却是千方百计的要拉下某一家下来。一不留神,孔雀一族就有为人作嫁的嫌疑。 更何况,就算可以先验明元古巨鳄一族实力之深浅;但是若真的到了大有斩获、分配利益之时,若是一个不留神,被元古巨鳄一族后来居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隐宗一方,才是孔雀一族更称心盟友。 遵循同样的思路,孔雀一族把十三上族中唯一有所接壤、关系却一直不远不近的天马一族,纳入友盟的考量之中。 纵然没有本次田猎会马振主动接触归无咎的举动,孔雀一族迟早要与天马一族搭上关系。 俗语云“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两大妖族势力,走的并不算近。 但是“定品之劫”将至,形势却骤然颠倒了过来。由于双方同属于“八正五奇”之列,所以结盟扩张势力,双方均无后患之忧,几乎可算是天造地设的盟友。 孔雀一族所言的“上中下”三策便由是而来。 若是能够除了“天马”一族之外,再与一家分量极重的势力联合,三家成盟,当用“巡狩”之法,此为上策; 若是能够与一家大势力结盟,当用“犄角”之法,此为中策; 若是不能联络其余超级大势力,仅孔雀一族一家独自渡劫,当用“破掠”之法,此为下策。 如今天马一族与归无咎产生关联,再加上三方利益统一,无有内耗,极有可能形成三家之盟。那么堪为上策的“巡狩”之法,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巡狩”之法,说来倒像是凡民国度中,划定统察州县户口土地的法子。 联合三家之力,对于两家所能接触到的不在“八正五奇”、近些年又疑心其实力大有进展的妖族势力,令其打开门户,由大神通者光明正大的予以探查摸底,探明其真实实力。证明无有威胁者,则裹挟之;势大难制、不肯配合者,则乘机夷灭吞并之,顺便扩充自家势力。 浩浩荡荡,顺昌逆亡,此法最为霸道,又最为严整有效,同时更难得的是,又有着很强的针对性,不至于坏了自家名声。 不过这“巡狩”之法,也不是无有破绽。 那些实力不足的种族,自然只得敞开门户,自证清白;但是真实暗中积蓄了甚为强悍的底蕴、期冀在‘定品之劫’中有所作为的种族,势必不肯坐以待毙。其也必有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法,说不定也攀上了其余大势力为盟。 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将“巡狩”贯彻到底,难免有欺软怕硬之嫌,也损害自家威信;但若是一意用强,过早开战,又恐时机不利,最终未必受益。 现今多出以九宗敌友为量度,等若重新划了一条线,弥补了这一破绽。 待上界飞升大能与下界的联系逐渐紧密,有哪些族门随身附和,打算走上攻伐九宗之路壮大自身,又或者仅仅是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孔雀一族及盟友便可乘势击之。 归无咎默默筹算,又思虑自孔雀一族之中,能否得到什么于自身道途有所裨益之物。不知不觉,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 这座正殿之后,便连通着一座几位宽阔的偏殿,恰好容归无咎这两日憩息之用。 不料,归无咎入内不过两刻钟,大殿之外暂充执事的一位孔雀一族元婴修士,进来通禀。只说有一位客人来访。 归无咎心念一转,当即宣迎。 不过十余息后,一个身量不高、面色苍白的年轻修士,站立在归无咎身前,极为拘谨的行了一礼,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归无咎心中暗暗惊奇。 孔吾本已将聚集此间的妖王都以遣散,若要相聚,至少是两日之后;所以此刻来拜望的,他本以为是哪一位在田猎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交。 没想到,现在所见的,却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看上去修为、气象也远远称不上出色。 归无咎心念一转,以“言听计从”四个字的分量,想来孔雀一族也不至于让不相干的人打扰自己。 当即不动声色,试探着问道:“敢问道友尊姓大名?来寻归某,有何见教?” 来人深吸一口气,道:“不敢。在下名叫孔铨。” 归无咎吩咐看座,又令侍从端上茶水。 此人看似拘谨,但是一旦坐了下来,不等归无咎主动发问,却像深围久筑的堤坝被打破,竟自顾自地从头到尾讲述起来。 孔铨将他在卜筮一道之上小有天资、最终登堂入室;在‘二分卜’之中如何出了差池,意外得中“独目”之象;甚至就连背后自己情场失意、由是心境荡驰,凡此种种,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言之于口。 最后归无咎田猎会夺魁,他也就此一飞冲天,忽然就飞黄腾达、身份显贵。 “常乐界”中,除了几位妖王在前迎接之外,几位归无咎的旧识,也都相继在后殿驻足。 原本孔铨打算将这个秘密深藏在心底,这一回的道许多利益,大可以及时行乐,也可享受一朝发达的滋味。但是看到本族圣祖五光留字,他感到牵涉太大,心中战战兢兢,不由地生出畏惧之意。 欲寻本族妖王坦陈此事,又没有勇气开口。 转念一想,此事因归无咎而起,而归无咎又是连孔雀圣祖也极为信重、托付一族之人,正可以寻他问个主意。 归无咎听闻前因后果,抬头仔细看了孔铨两眼,缓缓言道:“孔铨道友,不要低估了贵族族主与各妖王的手段;亦不必妄自菲薄。” …… 第五章 大族底蕴 采撷遗株 宴席之日。 此宴举办之地,正是在“常乐界”那看似雄壮已极的大殿后,再进一步。 原来,若将视野放大数十数百倍、自高处观览,此处的所谓“正殿”毋宁说是“正门”。虽然殿宇繁复,内外连环,到底只是作为门户之用。两翼的偏殿,一间间,一户户,一直连通下去,最终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显露出其名为殿宇、实为城墙的本质来。 “城墙”之内所围,乃是总共一千零二十四株极称殊异的植物,高约三四十丈。看似修长如竹,但是顶端处却各自盛开一朵紫色巨花。 自一千零二十四朵花心处,不断地有无形清气喷涌而上,最终凝成一朵若虚若实的云彩。云彩所托之处,精心营造了一座空中园林。 其中景致,随时变幻无穷,可以说是纵其想象、无所不有,堪称一界仙家盛景之极。 若非如此,也担当不起孔雀一族迎候贵宾的重任。 一尊缓缓转动的九叶莲花上,归无咎与孔雀一族族长孔吾相对而坐,二人都是轻声细语的交谈。 此时宴席尚未正式开始,孔吾之所以提前到来,与归无咎寒暄一阵,以全了礼节,便要提前退场。 本次与会宾客,都是归无咎的同辈中人。若是孔吾参与正会,反不为美。 归无咎虽不觉得如何,但是在那些孔雀一族族众眼中,本族族长积威甚深,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脚。 同时,两件事孔吾也与归无咎作一交代。 其一,去书隐宗之事,已然办妥,请归无咎尽管放心。 其二,交于归无咎四柄启阵锁钥。孔雀一族天、地、玄、黄四大秘藏,分藏四界。若是归无咎有所求,尽管自己去取,不必费心问询旁人。 归无咎谢过孔吾好意,从容受下四柄锁钥。开口言道:“归某有一事相询,若有失礼之处,道友勿要见怪。” 孔吾目光为微凝,郑重言道:“道友请直言无妨。” 归无咎想了一想,平静言道:“归某如今修为虽然尚浅,但是也见过不止一位上境大能。对于每一境中的微玄变化、合和天地之象,也有两三分粗浅的认识。如果归某并未看错,道友虽然修为更精,但是与绝大多数妖王同道,依旧是处于相同境界。” 此事归无咎事后想起,却觉得颇为重要。 如隐宗的底蕴,有四位人劫道尊坐镇;而圣教祖庭包括显道、应元两位大能在内,更是有六位踏上道途之巅峰的人物。 孔雀一族作为紫微大世界之中最大的八大妖族之一,其顶尖战力到底如何,倒是一桩大可以值得探究之事。 孔吾双目微微合上,仔细权衡了一阵,似乎正在慎重考虑。 终于,孔吾虑及孔雀圣祖所言“言听计从”四字,还是启唇言道:“照理说,此事为一族之根本,不可轻易宣扬于外。但是你我两方既然成盟,双方托底,也是应有之义。” “道友并未看错,孔吾的确尚未能够破开那一道关口;但是到了存亡攸关、千钧一发的当口,本族之中也有三重手段。” 孔雀一族的镇族根本大桑树,结有大果八十一枚,经营成广阔恢弘、各有用度的八十一处小界。但是此树除了这八十一枚大果之外,尚有为数更多的小果。以大法力采摘一果,由族中大神通者经“四重门”神通投掷出去,那便是两界碰撞的声威,堪称毁天灭地,足可抵人劫道尊一击。 另外,孔雀一族祭坛之下,尚深眠着一位妖祖前辈。 妖王破关道境,成就妖祖。与人修一般,飞升上界的希望,依旧甚为渺茫。 若有成就妖祖者,俱是深藏地下,等候飞升良缘;但是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最终坐化了。 孔雀一族这一位驻世妖祖,已然深眠八万四千余载,破境飞升的希望,同样并不算高。但是族中一旦有厄,却可以将他唤醒,作为本族最后的倚仗之一。 孔雀一族的第三道重大底蕴,乃是先古传承的至宝,三件九翎孔雀羽衣。 穿上此衣之后,原本妖王境界的修为,可以发挥出相当于妖祖的实力。只是,这三件孔雀羽衣,谁若穿在身上一日,便要消耗一千载的寿命。故而不到一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决计不会轻易动用。 如此秘辛,孔吾敢直言相告,归无咎也甚感其诚,当即郑重出言谢过。 心中权衡,若与隐宗之盟相较,隐宗四位人劫道尊驻世,胜在持久;而孔雀一族的底牌,都是非常手段,这是隐宗的优胜处;但论及一时的爆发力,反而是孔雀一族胜过一筹。 问明之后,时辰已至。孔吾也就先行告辞了。 宴席分为内外两间,帷幕卷起,又以一宽约十余丈的水池围泉相隔。 在那泉水之上,立着三十六位姿容超拔、身姿曼妙的舞女,轻衣罗裳,环佩玎珰;脚踏清浪,轻盈如掌心一叶,翩翩若飞。 归无咎凝神一观,辨认出这三十六位舞女虽然看上去气质十分相似,但是其中十八位,乃是出自十八种不同的水族;另有十八位,却是出自十八种不同的精怪。将三十六种种属不一的妖精,调教得如此气质合一,浑然天成,归无咎也忍不住暗暗赞叹。 外间的诸位宾客,共计三十位。都是归无咎在“孟冬田猎”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孔雀一族嫡传。其实归无咎田猎会上所见者何止万千,但是其中绝大多数人根基太浅,并无资格参与今日之会。 以孔郊为首,其中不乏和归无咎有过交手的孔覃、孔夏等人。但是此时这些人面色恭谨,一一前来敬酒。 今日一聚,也有将过去执念与敌意一笔勾销之意。作为孔雀一族的上宾,他们自然不愿和归无咎的关系中留下什么疙瘩。 而内席的数人,才是号称与归无咎真有几分缘分的人。 内席共是七人。 前日提前拜望、卜出“独目”之相的孔铨;孔雀一族的第一嫡传孔萱;与归无咎最早见面赠,送与会牌符、促成联盟机缘的孔德、孔言;据说唯一一位慧眼识珠、在碧瑶堂博注戏中押注归无咎赚上数千亿零食的孔凌,以及孔凌的手帕交、结伴而来的孔墨。最后一人,乃是归无咎于建章门传下“兴衰”之法后,又一位为之受益的孔雀一族族众,名为孔辞。 不过,殿中的氛围却似乎有些奇妙。 那些与归无咎在田猎会上有过交手的孔覃、孔夏等人,极为坦荡恳挚,举动落落大方,言辞也很是得体。似乎打定主意,乘着“不打不相识”的缘分,和归无咎重修于好。 位居内席之人,按理说与归无咎缘分更深。 只是此时六方座席之中,除了孔萱没心没肺,依旧大大咧咧之外。反倒要数那看似为人极为拘谨胆怯的孔铨,最放得开。其余诸人,都隐约有些拘谨,因而这饮宴之会,也就不那么热闹了。 就连为人甚是方正、举止一贯从容洒脱的孔德,与归无咎寒暄客套之后,似乎也寡言少语了许多。单看他这面貌形容,丝毫察觉不出,自孔雀圣祖显化法力之后,作为归无咎参与孟冬田猎的首功之臣,他昨日又加封了十倍的赏赐。 究其原因,就孔覃、孔夏等人看来,归无咎虽是千万载一出的异族夺魁之人,须得费心交好;但是还不至于产生距离、畏惧、与卑微等情绪。 但是近桌的几位贵客,前日都是在围城的正北“后殿”等候;亲眼见识了孔雀圣祖布下手段,以及“言听计从”四个字。 在此辈心目中,归无咎的形象已经截然不同了。 除了孔铨,经由归无咎开导之后,反而能够放得开手脚。 酒过三巡,归无咎本来便觉得这宴会既然变了滋味,也味同嚼蜡。 孔萱虽是最放得开的,但是她哪里管得着什么宾主来往、寒暄客套的本事。此时自顾自的品尝着五六种珍馐,俨然乐在其中。 就在此时,先是“哎呦”一声;随后“扑通”“扑通”一阵纷乱,夹杂着许多人小声低呼。这原本就不温不火的宴席,突地生出差池。 原来,在那舞池之中,一名看着甚是肌肤晶莹如玉、姿容十分姣好的年轻女子,突然脚下一滑,踩了个空,自水波上跌落下来。其余三十五人中有临近的,被她打乱了节奏,也都纷纷停下舞姿。 这些出身妖族精怪的舞姬,无一不是千锤百炼的功夫。今日在迎接贵宾的重要场合上除了纰漏,干系非小。 若是能够轻轻揭过还好,往重了说,整个孔雀一族,都由此面上无光。 殿外人影闪动,三步并两步跑进来一个伶官打扮、面貌三十许的女子,连忙入内惶恐请罪。 归无咎挥手示意,示意无妨。 伶官告罪之后,不由分说,便要将出了岔子的那名女子锁拿下去。 归无咎见状,高声制止道:“慢。且让她上前来。” 刚才在宴席之上,归无咎就隐约感到,舞池之上有一名女子,时不时的偷看过来,似乎对他很是好奇。 归无咎对其报之以一个微笑,这才导致她不慎失足。 待那舞女跪到近前,归无咎仔细查看,品察其气息根脚,若有所思道:“是否你同族之人与谁定下契约,你便能心生感应?” 年轻女子面露感激,抓到自救机会,连声道:“尊客所言极是。正是隐约心有所感,这才不慎分神。” 归无咎一笑,道:“我洞府之中有一位你的同族,平素里万事都好,只是时时寂寞,感叹身旁缺了可信赖的族裔友邻。你可愿意随我回府,与她做个伴?” 年轻橘子面露惊喜之色,只是不敢回话。 归无咎只把目光往孔萱处望去。 孔萱翻了个白眼,道:“不过是一株精怪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事。会后将调教歌舞的通灵师唤来,为你立下契约。” …… 第六章 自荐于门 甘为驱驰 宴席散后,又有孔雀一族的十余位妖王依次前来相见。 这些都是孔雀一族中的扛鼎中坚,将来应劫之主力。若是与归无咎提前熟识,大有好处。 至于那位“芎薇”一族精怪出身的舞女,归无咎索性给了她三日时间,由她去收拾打点,又或者与相熟之人一一道别。此行能够为黄采薇找一个伴,倒是一件意外的收获。 这三日时间,归无咎便在偏殿之中静养修行。 第二日上,又有侍从通传,说是有人拜访。 归无咎立即收拾整齐,宣来人入内殿相会。 待来人进来拜见,归无咎暗暗称奇,原来此人正是宴席之上所见、那号称博注戏押注自己、广获丰收的孔雀一族女子,孔凌。 归无咎请她入座,问道:“孔凌道友来寻归某,有何见教?” 孔凌深施一礼,却不肯入座,只言道:“近日在族中得了一卷古卷,只觉其中内容甚是有趣,故而想请归道友一观。”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沓尺许宽的厚厚簿册。双手捧着,送上前来。 昨日宴席之上,归无咎也关注到孔凌。那时只觉此女资质虽然堪称上佳,但是似乎怀有心事,讷于言辞。看了两眼之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今日再见,恍然发觉,此女落落大方而有静气,步履从容,与昨日之风貌,迥然不同。只是进门来的这一番话却不同寻常,大可玩味。 归无咎接过书卷,缓缓来看。 这一册书卷,并非什么功诀秘典、宝经典册,而是一部志怪之书。 书中所载,乃是几个纪元之前的太古遗事。 哪怕是一个纪元之前的事,去问各妖族的妖祖、人道中人劫道尊,也未必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数个纪元之前,那只能是荒诞不经之言,可当故事来听。 书卷之中所记载,在数个纪元之前,天地间有许多奇妙的大神通者。 这些大神通者高明到什么地步,著书之人也说不大清楚;只言说于今日道尊大能看来也难之又难的破界飞升、下界降世之事,在这些大神通者眼中却浑不费力。日出时破界升天,日暮时返回本界,就如同串邻访友那么简单。 当时的妖部八大部族,其中有七部与今日相同。只是,唯有腾蛇一族不在其列,势力尚且衰微;当时占据其位的,乃是石猿一族。 不过,有一条幼年腾蛇族众,无意中追随了一位大神通者,充任其脚力坐骑。只不过短短四千载的功夫,便修得极高境界。最终振兴腾蛇一族,将石猿一族挤了下来,登上八部妖族之位。 而这条充任大神通者脚力的腾蛇,终于成为一界之中赫赫有名的大妖,各大妖部无不敬服。驻世数千载后,也随这位大神通者破界飞升而去。 这卷书卷,便讲的是这条腾蛇追随这位大神通者游历四方、斩除邪魔的故事。 归无咎将之略览一遍,沉吟道:“道友之意是?” 孔凌面容沉凝坚定,上前一步,缓缓跪下,道:“愿仿从此例,效犬马之劳。” 归无咎盯着她仔细看了两眼,将她扶了起来,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贵族前辈的意思?” 孔凌平静言道:“孔凌本是受族中传书。因博注之缘,得以参与今日饮宴。只是恰逢北殿中望见圣祖伟力降世,留下‘言听计从’四字,于是认真思虑了一夜,方才做此决定。” 归无咎淡淡言道:“道友也算是小有积蓄。修到蛰眠之境,绰绰有余。果真情愿甘心为人坐骑?” 孔凌深吸了一口气,回话道:“我孔雀一族有大小妖王数十人。而本族圣祖却将族门托付于一个外人。其中轻重,孔凌岂能不知?” “孔凌自知斤两。如要追随道友,并不能单凭一己私愿,妄图求个鸡犬升天;若无奉献,机缘岂能轻予于人?想来道友手下,也不收无用之人。人妖两族神通法诀互不相通,除非到了大神通境界,方可兼收并蓄;此时我若说拜入道友门下,那是绝无道理。而力役仆佣、绝色美姬一类,以道友的身份,若有所求,那是应有尽有,又岂会有孔凌的位置?思来想去,能够对道友有所助益者,除了擅长振翅一遁,再无其他。” “更何况,若委身庸凡,自然为耻;但若是如这故事之中的腾蛇一般,追随大道,纵曾为坐骑,在妖族之中也是人人敬仰,谁敢轻视半分?” 归无咎微微一笑,摇动灵兽环,将“青兜兽”放了出来,笑言道:“纵论脚力,道友也未必及得上它。” 青兜兽忽地醒转过来,吐出两道长长的烟气,见归无咎并无驭使之意,不由地有些茫然。 孔凌面色微微一变,道:“青兜兽?” 不过她也并未被难住,略一思忖,缓缓言道:“孔雀一族本命神通,有五种元光,号称‘五光十色’。五光元种,人人皆有;但是具体精擅哪一门至数门,那却依各人缘法而定。” “澹虚光乃是破妄见真之用,道友必已见过。海瑶光份属五行,乃是修行五行神通的门径,在孔雀一族中最为常见。而浮观光暗通空间一道的秘诀,在本族中却一向领悟较少。本族本代嫡传之中却罕有人贯通此道。而孔凌,正是精擅‘浮观光’一道的天赋。” “待孔凌元婴境界之后,长途奔袭或许依旧不如这青兜兽;但是封闭空间之中的进退趋避,却必定非它所能及。”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道若是果有一位掌握了空间神通的助手,和自家“拾遗书简”等法宝配合使用,更能增加无穷变化,威力何止增强了十倍。 又思虑周全,归无咎淡然道:“我观道友资质器宇,非同凡响。纵然不曾名列嫡传,想必贵族之中也当暗暗埋伏了其余安排。你自己擅自作出决定,可曾请示了族中长辈?” 孔凌抬起首来,坚定的言道:“昨日孔凌已经见过族主。” 归无咎讶然道:“孔吾道友如何说?” 孔凌道:“族主本来默然不语。只是孔凌说之以利害,最终族主还是允诺了。” 归无咎心中一奇,问道:“你是如何说服孔吾道友的?” 孔凌从容答道:“孔凌所说的理由,共有四条。” “其一,有孔凌这样一个族人在归道友身边,既能促进两家盟好,维持缘分不断;‘浮观光’神通又能在斗战之中对于道友有所助益,也算是孔雀一族对于友盟的保护。” “其二,居家在外,总要有得力之人护持洞府。修为到了道友这等境界,平辈之中,早已无足大观;但若是依赖族中长辈,又难得贴心顺遂。而妖修较之同等境界的人修,实力胜过一筹。若有一头与主人境界相同的妖修守护山门,充实实力,本来就最为合适。” “其三,归道友既然是我孔雀一族友盟,必定会有并肩作战之时。到时候道友身边,有一位精擅‘浮观光’的本族人,动用‘四重门’神通往来穿渡,那不知道要便捷了多少,双方也更能联系紧密,如臂使指,宛若一家。” “其四,族主若是顾虑影响,不妨将归道友得到本族圣祖信重之事宣扬出来。只不过‘言听计从’四字略过不提便可。只说圣祖有谕,这一代面对的变局,归道友是圣祖指明,将会为孔雀一族引领方向的人。如此便能收一箭双雕之效。在将来面对大争局时,本族族众自然会有必胜的信念和底气;而本族遣出一人甘为驱驰,自然也就不会有人会有所非议、以为折了本族名声。” 这主动投身于人、以为坐骑之事,孔凌平直简易、顺顺当当的讲述下来,其意坚定,思路也极为清晰。既无有忍辱含羞之内敛深藏,又没有立掷豪赌的决绝偏执,一切都是从容叙事、端庄大方。 不过,其背后向道之心的坚凝如铁,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个庸人,纵然有此念头,总也难免在贪于投机和耻于虚名之间犹疑挣扎,难以镇定如此。 说到这里,归无咎其实已经甚是意动。尤其是“浮观光”的两种用途,无论是与自家空间秘术的配合,还是与孔雀一族“四重门”的联系,的确都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力。 只是有一条。若是用人看护洞府,必须是最为信得过的人;最好须得下了神魂禁制,方才放心。 但是孔凌乃是孔雀一族极为卓异的道种,未来不出意外,总能成就妖王之境。如此待她,未免严酷了些。 孔凌见状,小声道:“道友的顾虑,族主早已想到了。” 说完又取出一枚玉简,双手呈上。 归无咎将之接过,神意一览。一怔之下,淡然道:“这个法子不伤你身躯魂魄,我也能够放心。此事于我,本在无可无不可;只要你自家心境通达,不要妨碍了修行。” 孔凌面上镇定,只耳根处一丝殷红一闪而逝,小声道:“不会的。” 不过见归无咎终于同意,孔凌眸中终究还是泛出一丝喜意,大大方方跪下,三叩首道:“拜见主人”。 她又自袖中取出几件异物,看形貌时一副座鞍,一根马鞭,一副铁环铁链,一只兽环。看这几件物品,形貌品质幽森而古,俨然是恒器一流的品质。纵然是调教驯服桀骜大妖,也足够用了。 归无咎略一出神,道:“从前也遇见过一个于你类似的人。她的求道之心与你一般坚凝;只是她终究还是出身太低、视野稍显狭隘,因此行事不免过于偏激,远不若你正大雍容、透亮磊落。” “你须尽早晋入元婴境界,方能为我所用。” 孔凌连忙称是,貌极恭顺。 归无咎将她手上所呈械具接过,以此物的品质,必定是孔吾所予。此事他既然允了,便不会扭扭捏捏,自然要做得漂亮。归无咎又言道:“这些器具,我虽收下了,料想也不会轻用。唯有在极为特殊的关头,可能委屈你在兽环之中憩息少时。平时长程脚力,依旧以青兜兽为主;唯有到了发挥你‘浮观光’长处时,才由你出手。” 又道:“闲暇时节,如你所言,就在我洞府之中,做一个看护洞府的管事。” 孔凌一一应下。 归无咎又道:“另外,你是个心境道念温润康健之人,虽委屈你暂时做了坐骑,但却不必自居卑贱之位。‘主人’这个称谓,以后不必再提。” 孔凌想了一想,试着称呼道:“老爷。” 归无咎微微一笑,淡然道:“‘老爷’过于生分,‘少爷’仿佛纨绔,‘公子’太过油滑。诸如此类的称呼,我都不习惯。” 想了一想,闻言道:“你称呼我一声兄长便可。” 孔凌展颜一笑,立即道:“兄长。”不知不觉间,就与归无咎拉近了距离。 同时心中暗暗振奋,这一回在道途之上,似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ps:求推荐票月票订阅! 第七章 形势殊异 旧宝求全 此时归无咎的遁光在天空之中不紧不慢地掠过。 这一处天穹,却非如“常乐界”一般的浑澄碧色,而是漫天的橘黄色;仿佛将一轮红日打散,均匀涂抹在悬顶之上。 这一地界,自然非是饮宴交接之地的“常乐界”,而是八十一果之中的另一界——“琳琅界”。 昨日有孔凌这么一个端庄得体、资质出众的妖修来投,于归无咎而言,的确甚为贴合心意。 且不谈空间神通与自家空间法宝相配合、以及未来随时动用“四重门”神通这两大便利;单就寻常日用而言,归无咎身边,的确极为需要这么一个辅佐打理诸事的榜首。 目前在归无咎之侧,承担这类似“管家”职责的是黄采薇。 黄采薇与归无咎有通灵之契,自然是极为信得过的;但是她修为实在太低,低到哪怕归无咎将洞府牌符交到她手上,都有几分不托底。 现在有孔凌辅佐,只待二三十载后晋阶元婴境,便有了相当于人修之中化神境的修为,可谓极称心意。 只是,孔凌原本是孔雀一族所布下的“暗子”,对其成长道路,自有种种布置。 如今她自作主张,也算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孔雀一族对于她的支援照拂,也必将会有一调整,摆在明面上来。 就在归无咎允诺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孔雀一族便有妖王传讯。果然族主孔吾授意之下,又有新的安排。 不久之后,孔凌前来答话。言道除却族中赏赐外,更需要进入本族一处秘地,领受机缘;这桩机缘与她的道途大有裨益,亦能更好的服侍归无咎左右,只是需要两月时间。 现在距离归无咎出了门户,已经接近二载。对于黄希音的修持之事,归无咎时时惦记在心,实不愿耽误太长时间。 既然如此,索性几人不必一同回返。归无咎探访过孔雀一族库藏之后,先行返回开元界;至于孔凌,索性予她三月时间——领了机缘之后,再与自家的好姊妹孔墨相处一阵。三月之后,由她领着芎薇一族女子一道往建章门去,归无咎再去相迎。 眼前归无咎立身之处,所谓“琳琅界”的所在,正是孔雀一族四大库藏所在之地。 少顷,见到天穹之中四朵巨大的乳色浮云,环抱周流,归无咎暗暗颔首。 这四朵巨云,虽是飘浮天穹,四足无根;但是隐约可以望见,其正是处于此方小界的正中心,界力交征,委实坚牢无比。 晃动牌符,果然四朵云气之中,让出一道三四尺宽的门户,仅容一人行走。 归无咎正要进入,那云烟小径之中却主动跃出一个人来。 孔雀一族的族人,面容非是刚健雄壮,便是柔逸俊美。或许那得了“独目”之卜的孔铨,可以算是一个意外。而眼前这位,乃是归无咎所见的第二人。 此人一身青袍,面目倒也方正,只是眉眼唇角向着两侧微垂,甚显苦相。 不过他的修为却不敢教人轻忽,背后五色元光淳如合一,相感云气,正是一位妖王境界的存在。 此人立在归无咎面前,郑重一礼,招呼道:“归道友。在下忝掌琳琅界镇守,单名一个节字。” 归无咎连忙还礼,道:“孔节道友。” 孔节妖王也是经历了数日之前圣祖显化之事的,故而对于归无咎的态度,也是十分郑重。 归无咎道:“不知孔节道友有何指教?” 孔节妖王连忙道:“不敢。” “数日之前,族主已有吩咐。归道友已得了四库令符,诸宝任取,不必问过旁人。” 说着孔节伸手一弹,指尖处蓦地浮现出一丝艳红光华,续道:“不过孔节自作主张。前两日功夫,将族中库藏之中品质较高、又合与人修使用的,都用这一道‘绯画光’做了标记。道友入内之后,一望便知。” 归无咎闻言,连忙谢过。如此诚意,的确难能。 孔节微一点头,也不再多言,让出一条道路来。 循着这小道,进入云层,看清其中真实面目之后,归无咎不由得大为叹服。 刚刚在外界观望之,这四朵巨云,各有百余丈大小,规模虽然已经极巨了;但是作为孔雀一族这巨族的全部底蕴,似乎还是有所不足。 归无咎心中猜想,是否只是品质最佳的珍宝,方才储藏此处;而其余等第稍欠的,却分藏别处,甚至于九城之中。 但是入内一见,归无咎却是大开眼界。 每一朵云层之中,张开了一道十余丈高、数百丈宽的蓝色画卷。那画卷之上,密密麻麻的点缀着无数小点,看似不过指甲大小,其中染成那绯色的,不过百分之二三。但是论其总数,何止亿万。 当你目力凝在一件宝物之上时,那件宝物的形象便会逐渐变大,叫你看个分明;若是你目光模模糊糊的盯着一片区域看,那整片区域的所有宝物都会逐渐放大,纤维毕现。 真正令归无咎动容的是,这随着目力大小变化的,并不是什么法术神通,光影幻术,而是实实在在的宝物本身!当那宝物之形显化到最大时,一伸手便可将其采摘下来。 而那所谓的“蓝色画卷”,细看其并无实体,其实是宛若深空的宇宙空间。 “琳琅界”之中的四团巨云,并不是宝藏存储之地。而是四道巨大的空间门户,显化成画卷的模样,若远若近地将海量秘藏缩微千万倍,呈现在访客面前。 这等手段,归无咎初入本土人道文明时就曾经见识过;但是论规模气象,仿佛滴水比之沧海,完全不可以等量齐观。 这“琳琅界”中,入界之人目力所见者,其实只有一半空间。而另外的一半空间,已经被封印起来,用作本族秘藏之地。 界中四团巨云,正是通向这半处空间的通道。 单以这一族宝库的气象而论,当初归无咎所见的藏象宗巫山三库都要被比了下去。 不过,归无咎并非是贪图其族中秘宝。按照原先的计划,他本是连走这一趟也想省免了。 和孔雀圣祖见过一面之后,归无咎对于自己“玉鼎失足”之症,已经大致摸清了;所以对于寻找灵药、奇珍一类,已经可以暂时搁置。 妖族与人修所侧重之处,本来就有不同。 若是在拍卖会上面对已经经过多轮筛选的精品还好;自己亲自到宝库中去搜寻,着实繁冗已甚,所谓大海捞针,劳而无功。 孔节妖王倒是替他分担了许多,但是纵然有了这初步的筛选,依旧是大浪淘沙。 但是,最终因为一个原因,归无咎还是决定来孔雀一族宝库之中,亲自探询一番。 因为归无咎意外得知,孔雀一族秘藏之中,有二十四卷索引图,但凡在族中经手过的宝物,其根源底细、锻造传承,都会一一彰显。 归无咎今日过来,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来的。 沿着这巨大“画卷”行走了一阵,归无咎觑准了一处画卷顶上,悬着一粒明珠,其光华变幻,昭示其用。 这一粒明珠,正是“空间”一道的索引图。 归无咎伸手一点,明珠颤动,仿佛一团清水随机显化凝形。 微微闭上双目,归无咎与之神意相连,缓缓描摹;少顷,传度其中,极为精确的刻画出两枚圆珠,隐约间有气息呼应。 五六息之后,这一团清水之中显化出短短一行字迹: “反吞双子珠,本族端平妖王以二相四序珠试炼而成。”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无头无尾。 计划不及变化。当你获得巨大的利益时,风险自然也会伴随而来。 原先在归无咎看来,有了“反吞双子珠”这件异宝,自己周游万方,只要小心一些,避过天玄上真及妖王一流的存在,那就是一道十足可靠的后手。 只是不曾想到,这次孟冬田猎夺魁,孔雀圣祖给自己戴了一顶好大的高帽。 若是隐宗一方深入参与到“定品之劫”中去,自己在这场纷争之中,所遇到的妖族对手绝不会少。尤其是对于孔雀一族的敌手,这“言听计从”四个字若是泄露出去,简直就是自己的催命符。 总不至于派遣一位天玄上真,随时伺候在侧;何况就算有人愿意,归无咎也觉得不大自在。 而赐下随身护佑的手段,如“云中正二”之中所藏秘法,只能抵御天玄境随手一击。此辈“夺气分疆”之后,从头顶庆云气海之中正式施展的神通,可不是区区外物所能抵挡的。 归无咎由是思量:“反吞双子珠此宝,动用之后看似无形无迹,但是在天玄境的存在看来,却会产生空间轻重不匀的破绽来。” 孔雀一族肯将此物拿出来拍卖,自然证明此物在其眼中看来,还不是最上乘的存在。 若是有更为成熟佳妙者,连天玄境境界也能瞒过,那才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至宝。 只不过如此宝物,价值远在普通恒器之上,归无咎贸然索取,也不大妥当。是以他选择主动来到其库藏之中,探探虚实。 好在虽未得到明确的结果,总算线索未断。 返身出了宝库,孔节妖王早已在此迎候。 他见归无咎一无所取,不由惊讶,笑道:“莫非我孔雀一族的宝物,还不放在归道友眼中么?” 归无咎笑着逊谢两句,正色道:“有一事要请教孔节道友。” 孔节妖王欣然道:“归道友但问无妨。若某知晓,必不隐瞒。” 归无咎道:“不知贵族之中,有一位端平妖王身在何处?归某想拜望一二。” 孔节面上现出诧异,旋即笑道:“孔节投身器道之后,在这一门中的传承,得号‘端平’。近百余年来,因取用灵材方便,故而索性领了镇守‘琳琅界’的职司。” 归无咎闻言,不由一愕。 第八章 炼珠关碍 取而试之 见归无咎面色诧异,孔节妖王笑道:“我妖修部族,并无人道之中那许多讲究。殿宇楼阁,细分职司数十种,各自不逾边界。” “我族中器道一门,凡是得了‘一品’名分的,十二座元炉人人可用,也不拘你定在何处修行。唯秉承着‘多劳多得’四字罢了。” 归无咎微笑道:“道贵清简,法尚质直。正有此可见。” 顺便反手一托,两珠示现,言道:“此物孔节妖王还识得否?” 孔节妖王目光一凝,似是惊喜,似乎又有几分遗憾,低声道:“反吞双子珠!正是孔某的手笔。” 归无咎笑言道:“归某与孔节妖王,也算是有缘之人了。” 孔节妖王伸手一引。在那云径小道之畔,立刻又浮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孔节妖王引路道:“还请道友入寒舍一叙。” 归无咎欣然颔首,当先迈步。 孔节妖王的居所,恰好位居于四道云团正中;其中暗藏了一件二三十丈方圆,仿佛蛋壳一般异宝,中间巧铸着一间三层雅舍。其中修竹环伺,鸣泉叮咚,再染上一层白濛濛的雾气,果真雅有仙致。 二人来到最上层阁楼之上,围着一方竹榻,分宾主坐定。 不多时,毋用孔节吩咐,已有两个美貌婢女端上茶水。 孔节笑言道:“这‘五味茶’乃是某经年嗜好。归道友不妨品尝一二。若是喝不惯,再请她们呈上族中待客所用的品类家茗。” 归无咎揭开茶盏一看,茶杯之中,除却浮荡着点点绿叶之外,又有五颗黑、白、青、红、紫的果核,伏在茶叶之中。五种馨香味道,也不住地钻入归无咎口鼻,回味悠长。 轻轻饮了一口,归无咎赞道:“有醇厚而转生脆,由生脆而转炽烈,由炽烈而转绵密,由绵密而转轻柔。五味相循,相得益彰。的确是好茶。” 孔节闻言呵呵一笑,又道:“如非此茶,竟还想不到有什么别出心裁之物能够招待道友。毕竟,最近一载有余,孔某最为乐道畅怀之事,便是落在归道友头上。” 归无咎甚是惊奇,连忙追问其故。这才知晓,当日的九翼堂拍卖会上,这“反吞双子珠”以高价售出。除了主持之人能够抽了一成之外,剩余近两千亿灵石,作为此宝锻造者的孔节,足能抽取一半。 孔节妖王,不以身家产业为胜。那一大笔灵石,于他也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闲话少许后,入巷正题。 孔节肃然言道:“归道友来意,孔某心中有数。” “说实话,倘若这件宝物炼成之后,其中的空间之力炼化匀称。那么纵然以我等修为,也是轻易不能察觉破绽的。到了那等程度,此物价值只怕要远在寻常的恒器之上。于归道友这般的各派嫡传道种而言,此物固然是罕有其匹的保命利器;但就算是由妖王亲使,同样妙用不凡。围绕此物,甚至可以衍生出种种精妙繁复的斗战法门。” 归无咎缓缓点头。 随着孔节讲解,归无咎已略明其理。 和归无咎事先的猜想一致,“反吞双子珠”若是锻炼到极致,就恍如方圆数十、数百里内舒展张开了一道透明而薄弱的“膜”,就算是以天玄境界的修为,也休想轻易看穿。但是现在归无咎入手的这一枚,锻炼不匀,却多了许多相当“拧巴”的节点。对于上境大能,轻易就可在空中寻出破绽,将之击破。 这就仿佛有一缸清水,若是滴下一点墨汁,待其彻底化开,谁也看不出什么;不过若是墨汁不纯,中间藏了什么残渣碎屑,那就掩饰不得了。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依照道友所言,阻止此物更进一步的症结,是落在炼法上;而非难为无米之炊,在材料上有甚不足。” 孔节妖王欣然颔首,道:“炼制此物的主要材料,二相四序珠,本身便蕴含空间之力。此物其实也甚为稀有,乃是五千载以前本族一位妖王访求遗迹之时,无意之中寻得。当时所得,一共是六对一十二珠。” “秉承此宝之物性,当时便有了炼制这么一件宝物的构思。只是当时事起仓促,准备亦不甚周全,却将一对宝珠炼坏了。” “这数千载以来,族中包括孔节在内,也有几位妖王钻研此物的炼法。终于在百余载之前,自忖道术积累已然足够完善,这才二炼宝珠。现今我孔雀一族库藏之中,尚有‘二相四序珠’三对六枚,可堪炼成三件法宝。” “至于其余辅佐之用的宝材,倒也并无一件珍稀难寻之物。” 归无咎又饮了一杯茶水。缓缓言道:“敢问此宝炼制之难,难在何处?” 讲到自己的老本行,孔节妖王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管归无咎是否此种行家,当即言道:“难在炉火之纯。” “寻常法宝,甚至恒器一流的重宝,都是讲究将宝身宝材的每一个细节,先循序渐进,逐步炼过。最终宝身之全体无一丝不纯、不谐之时,再凝成合力,打通内外,将之锻造成通透淳正的一块整体。” “但是这件空间异宝却有所不同。从炼制炉火升起的一瞬,就要至纯至圆,通炼宝身。须知器炉之中,总有火力强弱之别。纵然操炉之人手段再高,以自家神意打匀焰流,终究不可能做到如清气、如水流一般均匀。” 归无咎点头道:“原来如此。” 归无咎思索一阵,道:“归某有一不情之请。” 孔节妖王道:“归道友但说无妨。” 归无咎道:“炼制此物的主材‘二相四序珠’,连同配伍辅佐的材料,和宝物炼制之法诀。归某想带走一份。” 孔节妖王闻言,并没有爽快答应,反倒是低首沉吟不语。 他如此反应,倒是略微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 过了一阵,孔节妖王计较已定,言道:“孔节也有一言,听与不听,全在道友。” 归无咎笑道:“愿闻其详。” 孔节妖王言道:“六对‘二相四序珠’,数千年前炼坏了一对;道友手中是孔节新近炼制的一对;归道友可知剩余的材料,为何是三对,而不是四对?” 归无咎顺着话头,请问究竟。 孔节妖王言道:“因为这一回,是两拨人马同时尝试炼制此宝。” “本族另有三位妖王联手,动用族中火力最强的一座元炉,尝试炼制一件;而孔某动用自家秘藏炉火‘小扶风炉’,单独炼制一件。如今孔节所炼的这一件,辗转到了归道友之手。”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另外三位妖王联手炼制的那一件,是何下落?” 孔节妖王抬首望了归无咎一眼,淡然道:“彻底炼坏,化为灰烬。” 紧接着孔节妖王又道:“孔某固然知晓,以数十家人道宗门合盟之力,上善品质的地火天炉绝不在少数。据说其中规模最大者,炉口方圆千丈,广纳地力,确然是非同凡响的杰作。况且阵道器道之术,本来人道之昌明,便要大大领先于妖族。不过,要炼制成这‘反吞双子珠’,炉火之盛与炉力之纯,二者缺一不可。不是孔某夸口,吾所用‘小扶风炉’,论炼力之稳,世间罕有其余宝炉能及。” 说到这里,孔节妖王口中不无自傲之意。 “若是归道友中意此宝,本族可以匀出一份‘二相四序珠’,专为道友备着。等候孔某在炼制之道上更进一步,届时尝试炼之;一旦侥幸成功,便交到道友手上。” 孔节妖王所建议的这个方案,甚是周全;不过其中也有孔节的私心。若是那件宝物能成,他与归无咎指尖,可就结下了大因果。 归无咎先起身郑重相谢,又问道:“不知道友合适能够开炉?有多大把握能成?” 孔节妖王沉吟道:“约莫三四百载后,或有把握再开一炉;至于把握,至少有三成以上。” 沉默一阵,归无咎道:“道友的好意,归某感佩在心。但是归某还是觉得,最好是取走一份‘二相四序珠’,试上一试。” 孔节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如常,笑道:“也好。人道炼器法门,终究妖族传承可比。” 心中却暗道,族中只余下最后一副“二相四序珠”,可要珍而重之,非有绝大把握,不可轻动。 他心中已经认定,被归无咎带走的这一对宝珠,定然是要浪费掉了;届时说不得还要自己再为他炼制一副成品。族中所余,可不是只剩下一副独苗。 …… 返程路上,归无咎神识传音道:“方才孔节妖王所言,你可都听清了?” 小铁匠随意答道:“那是自然。” 归无咎道:“炼火均匀,浑然一体,可有难处?” 小铁匠哼哼道:“老家伙坐进观天。于本真人而言,这有何难?你且瞧好了便是。” “不过炼制此物可急不得,不是四十九日之功所能成就。至少需要三载功夫文火慢炼,方能成功。” 归无咎点头道:“那便得尽快返回宗门了。” 第九章 辞别返宗 决绝手段 取得了炼制“反吞双子珠”的灵材“二相四序珠”之后,又在又在孔雀一族中滞留了一日,归无咎翩然辞别。 孔雀一族倚为根本之地的大桑木,其果实所显化的八十一处“大界”,九九对应,每一座城池之中的无形云塔,俱能连通九界。 而九大巨城之间,八十一处小界之间,又有传送阵相连,如此经纬交错,构成离体的架构。 归无咎先返回“常乐界”居所,暂行收拾。旋即便遁入七色孔雀一族的巨城之中,从此处的传送阵,传送至青木城。 待从青木城的“荫谷”秘地重新出现时,归无咎已经又换了一副相貌。 此时他的面貌看起来普普通通,看似五官轮廓还算周正,但是无论如何与英俊搭不上边。口、眼、鼻与面相,总有那么一丝瑕疵。 因为现在归无咎的“储真拟神阴阳双镜”之中,又多出了卜算士孔铨、精通炼器一道的孔节妖王、以及另外三位孔雀族人。 现在这幅面貌,就是由两位在孔雀一族中罕见的相貌不如人意者——孔铨,孔节,加上一位不知姓名却姿容甚佳之人,混合而成。 长短杂糅,果然凑成一个相当中庸的容貌,走在大路上,也不会有人多瞧一眼。 孔雀一族与建章门之间的传送阵,始于一处名为“巨泽”的地界。而从“巨泽”到青木城之间,尚有七日路程。 归无咎自青木城的大门穿渡而过。 此时“孟冬田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但是青木城正门处的往来人口,却只较田猎会前人数最密集的两日稍逊一筹。归无咎粗粗一数,便轻易地分辨出,往来此地的妖修种族,至少在二十家以上。 这就说明,此间远不止是孔雀一族和周围九族汇聚。 稍一思索,归无咎便得出结论,如此繁盛景象,和当初九翼堂拍卖会的豪迈宣言大有干系。 对于尚余三百九十余载便有道途大争的归无咎而言,二百七十六年,的确已经相当漫长;但是对有着漫长寿元的妖族来说,尤其是那些对“定品之劫”尚处于懵然无知状态的小族眼中,二百七十六年,几乎等同于迫在眉睫。 为了能够二百七十六年后的大聚会之中,争得一丝机缘,远近妖族,早早的就开始布置起来。 就在归无咎走出青木城大门之后,忽地感觉有一丝不谐。 似乎心头蒙上了什么阴翳,神识所感,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又趁机观察,确定并无一人盯上自己。 若说有谁敢在孔雀一族的眼皮底下耍弄什么手段,的确是叫人难以置信。 归无咎不肯勉强,思索一阵,随即转身返回青木城中,寻到一处幽僻地界,丢下了一枚拾遗书简。 重新出得城池之后,归无咎已经默默动用了一件法宝。所观察的往来各人的面孔,也多出了一种别样的韵味。 重新出了正门之后,稍稍行走了一阵,一个清脆的声音遥遥传入耳中: “敢问这位道友,青木城中临时洞府,租用一年,需要多少灵石?” 出言的是一个修为只在元婴初期的妖修,功行也不算精纯,立在距离青木城门户二三里外,时不时拦截住往来城池之人,上前发问。 这位妖修青面瘦脸,身上一件略显破烂的衣袍由白色染成微微发灰,倒是与他水准之下的功行相匹配。 被他缠上的人,也都是有几分不耐烦。脾气较好的,随便出言两句就打发了;遇到有些性子躁烈的,丢下一个白眼,理也不理就离开了。 毕竟,连租用洞府的费用都斤斤计较之人,那是穷酸到了什么程度?遇上这等人物,真是与之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也欠奉。 “这位道友,请留步。” 这句话,却是对着归无咎说的。 此时这人距离归无咎还有六七十丈远,但是他一脸炽城笑意,仿佛冰河解冻,具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迎面走来。 归无咎亦对他报以一个和善的微笑。 但是归无咎的动作,却与他脸上笑容绝不匹配,反而是异常的果断,决绝! 下一息,归无咎掌心之中,“云中正二”旋即浮现,一道醇厚清光自印中荡漾; 下一息,归无咎的身形,自青木城城门处消失; 下一息,一道堪称恐怖的力量在青木城的城墙外荡漾开来,其最中心处的草木人烟、五行之气、看上去都是溟濛不定的一片;其实早已粉碎真空,连一丝毛发也完全不存。就算是这股伟力的最外围,看似气息卷动如风,已经与夏日热浪相差不大;但若是哪一位元婴修士被那气浪粘上一丝,立时就能刮下身上一大片皮肉来,再难修复完全。 足足过了两刻钟,归无咎立在青木城城墙之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一个直径足有两三千丈的巨坑,最深处约莫百丈有余,由中心到边缘处逐渐收窄,像是在这地面之上,开掘出一个巨大的碗盖。 这巨坑的创口倒甚是平滑,倒真的仿佛精心雕琢而成的一般。 至于周遭往来之人,幸未殒命的,其等毕竟有修为在身,总不至于如妇人一般狂呼乱叫。早已夺路而逃,不知所终了。 “归道友这就把门中上真赠予的手段动用了?是否太草率了一些?” 在归无咎身旁,立着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人。他虽收敛气机,但是身上五色元光的微玄形态,依旧暴露出他是妖王境界的存在。 此人名为孔蒂,乃是孔雀一族派遣出来,暗中护佑归无咎之人。 归无咎告辞离开,但是去时与来时相比,他身份变化太大;纵是仅有七日路程不在孔雀一族掌控之中,出于谨慎考虑,孔吾族长还是暗中遣人跟随护佑。 不过孔雀一族倒并未与归无咎言明,只恐明着说遣人护送,伤了他的颜面。 孔蒂领了族主之命,遥遥悬在后方十余里,以神识跟随。 但是刚刚暗中尾随孔蒂明明未曾发现任何异常,归无咎就动用了如此激烈的手段。 反复权衡之下,孔蒂决定正面现身,表明身份。 “他的修为,看上去只有三寸;但是在归某眼中的数值,却是三尺。”归无咎答道。 孔蒂妖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归无咎说的是“烛灵巧目”这件异宝。 “就这么简单?”孔蒂妖王诧然道。 归无咎微微转身,认真言道:“当然不是。”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归某刚刚心中泛起不好的感觉。” 见归无咎郑重其事的说出这么一个理由,孔蒂妖王“嘿”了一声,竟不知如何开口。 归无咎坦然道:“他战力较我为高,难道归某还需要与之较量一二,试一试以弱胜强的战法?自然是以最简洁彻底的手段,将其消灭。” 孔蒂妖王若有所思,道:“归道友不像是个大宗嫡传,倒像是一个流落已久、久经搏杀之人。” 不过他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服气。 孔蒂妖王根基在六色孔雀一族所属的巨城,并非扎根于大桑木八十一界之中的人物,那日也并未亲眼见得圣祖留字的遗迹。作为修为更高的一方,自然不会对归无咎有什么敬畏。昨日被孔吾族长唤去,郑重其事地交代了这么一项任务,其实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在孔蒂看来,门中天玄上真所赠予的保命手段,如此单凭心中感应,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轰杀了,着实令其不敢苟同。 孔蒂妖王也是有手段的。 他所修一道旁门神光,名为“筛影光”,罩住一处不大的地界之后,擅能还原本来;十二个时辰内,所历人、事、物,无所遁形。 此时归无咎动用的秘术气息逐渐消散,正合自己动用此术。 他把手臂一挥,清光流洒,那巨坑中心,好似时光逆流。地基、人影,所有存在的残片重新都聚合起来。 那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宛如活过来一般,朝着归无咎,面露笑容。他身上所藏之物,也都纤毫毕见,落入孔蒂妖王眼中。 孔蒂妖王忽地面色一变。 因为他看见,在这年轻人灰蒙蒙的衣裳之内,夹杂着一物。 此物半似空间袖囊,半似普通兜囊。其中所藏之物清晰可见,随时可用;但是又被奇妙的空间之力掩盖。纵然以他的修为之高,除非专门神意凝聚其身,才能觉察出不对。若只是泛泛的以神识感应,决计难以将他揪出来。 那是和孔雀一族的“焰珠”原理类似的宝物,极有肯能威力更强;数量足足有七千余枚。 不问可知,此物不藏在寻常的纳物戒、乾坤袖囊中,而是精心布置于这奇妙的袖囊内,正是为了能够瞬息之间将之全部引爆,又能躲过旁人神识探查。 这年轻修士,竟然是一位志在“以命换命”的死士。 归无咎对于这些“焰珠”一类的宝物毫不在意。他对于自己的道缘感应,有着充分的自信。 他所瞩目的是,这年轻人袖间,同样藏着一个和“烛灵巧目”类似的法宝。 这也是此人有把握锁定目标的原因。 “阴阳双镜”神妙万端,连孔雀一族的妖王一不留神也被瞒过,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破绽。 孔蒂妖王此时对于归无咎是真心佩服了,诚挚言道:“孔某先护佑归道友返回建章门。此事容某面见族主之后,再做彻查。” 归无咎淡然言道:“不必了。是谁做的,归某心中有数。” 第十章 洞府新颜 信如往例 孔节妖王将归无咎一路护送至建章门后,建章门石谡臻掌门亲来相迎。 若是往日,孔雀一族与建章门不过是仅限于“交易”层面的关系,自然无有太多话讲;但是如今二家极有可能结成同气连枝的盟友,是以孔节妖王竟逗留了二三个时辰,与石掌门一番深叙。 若非还要赶回族中,禀告归无咎遇刺之事,只怕孔节妖王在此逗留个数日,也不在话下。 至于归无咎,却并未在此相陪。不过与石掌门少叙几句,便由合界大阵返回开元界中了。 一俟返回宗门,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期盼。 十龄以下的小儿,每过上三五个月,便换了一副模样。如今他离别将近二载,而黄希音面相本就较同龄孩童大了些许,料想此时多半已是八岁孩童的相貌。 论功行,黄希音也当在数月之前,晋入灵形境界。 黄希音长大了一截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归无咎也甚是期待。 不过,一入开元界的正中心,见到洞府之前的盛大新景,归无咎不由地为之诧然。 黄希音的形貌大变还未得见,他自家的洞府——清莱峰,已经是天翻地覆,换了新颜。 按照原先的形貌,开元界的正中心,乃是一道宽约百余里的无形光柱,彰显一界正中的威严,同时又是隔界法阵。这道光柱的最顶端处乃是几位人劫道尊的驻跸之所——万镜池;其下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洞府和“岚”等数人的几座洞府高下参差,共有六七座,藏在这“光柱”之中。 其中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之洞府,呈现掎角之势,处于同一个平面之中。 但是现在放眼望去。这百里宽的光柱法阵竟被“隔断”数层,每一层高约百里,与这光柱法阵的宽度相同;天光水影,灵动万变。 几乎像是将直径百里的圆形“冰盘”,一层层插进那擎天巨柱之中,将之改造成一座层层叠叠的高大塔楼。 归无咎的“清莱峰”,恰居于整个巨柱的最高层;百里之下,是荀申的雒石峰;又百里之下,是陆乘文的天枢峰;陆乘文之下,乃是“岚”等人的洞府。“岚”等人的几座洞府却未有变动,依旧是簇拥环抱,高低相同。 如此一来,等若是归无咎等三人的洞府,各自在光柱之中,独享“一断层”的空间;较之先前三人平分一层,平白扩大了三倍。 和光柱之外其余天玄上真的洞府对比可知,其实“岚”等四人的洞府才是维持不动的;陆乘天枢峰洞府高度,在原来的基础上向上移动了百里;荀申的雒石峰洞府,向上移动了二百里,高度已经隐隐在其余天玄上真之上。 而归无咎的清莱峰却是向上挪动了三百里,远远超出了诸位天玄上真洞府的高度;整个天元界中,万镜池之下,一枝独秀。 归无咎一旦遁入光罩,发现这一层高下百里的广阔空间,除了自家“清莱峰”之外,又多了十二道峭峰如锁,环抱合围,将清莱峰拥在其中。每一座峰前,俱有森严门户;既是十二座精致别宫,又是一道拱卫主峰的阵法。十三座山岳之间,更有溪流鹤鸣之声,水光流离,烟云沛然。 空气之中,偶然有水珠凝结,突地如演化绽放一般炸裂开来,却又既然无声,只显化晶莹剔透的荷花、云萝、竹叶、芭蕉之形,万变无穷,美不神收。 就说是这一位人劫道尊的藏居之地,恐怕也无人不信。 归无咎心中暗道,隐宗的动作,可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快。 遁光落下,因与归无咎气息相感的缘故,黄采薇喜不自胜的赶出来相迎,美目之中,笑意盈盈。以她的精灵之躯,连带着洞府中远近数十丈,生机都更加旺盛了。 归无咎本待将为黄采薇寻了一个伙伴的消息告诉她,料想她必定喜悦。只是契约相连,心中忽有所感,黄希音欢悦之余,似乎有心中有一丝心怯犹疑。 又一抬首,依旧未见到黄希音出来迎接。 归无咎不动声色,淡然问道:“采薇可是有什么话要说?黄希音现在何处?” 黄采薇赧然一笑,道:“婢子无能。希音现在正在荀申道友府上。” 归无咎闻言一怔。 黄采薇旋将此事原委讲来。 归无咎走后,将近一载时间,清莱台洞府之中一切如故,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但是半年之前,黄希音突破灵形境界之后,却不知怎地,在与黄采薇的言谈玩耍之中,将出入洞府的阵诀套了去。 一来黄希音确实是个鬼灵精,二来也是因为她是黄采薇一手带大的,一直当半个女儿来待。黄采薇心性毕竟单纯,失了防备。 以有心算无心,极难防备得住。 黄希音一溜出去,便不知所踪,再也没有音讯。黄采薇一时间极为揪心;但是她法力太低,欲去寻其余上真帮忙,也寻得门径。最后纵然有两位天玄上真与她接见,也只是好言宽慰,言道黄希音必定无事。虽然答应帮忙寻找,但是却一直未有什么动作。 好在黄采薇由诸位天玄上真讲解,知晓了‘此“开元界”的真正奥秘。清楚此地终究是个封闭的空间,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来。 这也是因为黄采薇对于归无咎的真正身份,尤其自异界而来一事本不知情;不然她与归无咎休戚与共,哪里会如此从容。 只是又过了月余,又发生了一事。黄采薇通过清莱台法阵,时时望见偶有人影在洞府之外晃荡,似乎是作法施为,有什么布置。但是事后仔细去看,又难以觉出什么端倪。两件事合在一处,重又使她心忧心忡忡。 说到这里,黄采薇展颜一笑,如释重负道:“直到数日之前,才收到荀申道友府邸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希音不久前迷失了道路,被他寻见。近日来一直在他府邸之中玩耍。而外间的修士往来,正是为了重整洞府气象、换过新颜,事先布下的法阵。” 归无咎“唔”了一声,不置口否。 黄采薇小心翼翼道:“虽然此事有惊无险,但总是婢子无能。” 归无咎却只是一笑,好言宽慰了几句。 当时若不是“黄莺”留下吉兆的预言,归无咎还真未必放心将黄采薇、黄希音独自留在洞府之中。以她的修为,承担看守门户的责任,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了。 待孔凌到来之后,归无咎便有了一个得力的人物辅佐,当不至于再出了纰漏。 将寻来一个同族伴侣之事告知于她,黄采薇果然十分欣喜,望向归无咎的眼神之中,仰赖之余,也更多了一份感激。 就在此时,归无咎洞府之中,自明珠上泛出的白芒,忽地仿佛具有灵性、化为活物一般,自明珠之中跃起。 兜兜转转,流转到归无咎身前,千万形变之后,凝结成七个大字:“一如往例两不疑。” 黄采薇美目一眨,掩口惊呼。 归无咎却只是一笑。 低首思索了一阵,归无咎纵身跃出洞府之外。 在这焕然一新的妆饰之中,仔细探询。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果然都是搬来未久,并未看到丝毫的数月以前遗物的痕迹,想来都在悄无声息之间被清理了。 此事发生和进展的前后轨迹,归无咎心中大致有数。 按理说若是大神通者亲自施为,不当留下首尾;但是这些细枝末节之事,阴差阳错,谁又说得准呢? 遁光一沉,落到百里之下的雒石峰。 归无咎并未出声呼唤,好似府中早已知晓有客人光临一般,门户忽然洞开,水汽凝聚铺垫,化作一条云径。 不再迟疑,归无咎即遁入其中。 …… ps:晚上没睡好,加上又是过渡章节,这一章短一点。 第十一章 饮食男女 非复昨日 “从前,有一条白蛇和一条青蛇,在一条大河中修行了一千载……” 归无咎缓缓步入洞府。同时,一个清脆明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又往前走了数步,抬首望见,一个身着素蓝色宽袍的年轻女子,盘膝坐在一方兽皮缎子之上;一边思索,一遍缓缓叙述。 她面容瘦削,挽着高髻,肤色服色均甚是平淡,若是不苟言笑,未免给人留下冷僻而难以近人的印象;此时面含微笑,口中述说,却恰好冲淡了这种感觉,望之极为得体怡人。 又有一七八岁年纪的女娃,斜躺在一旁,脑袋枕在这宽袍女子的大腿上,大眼圆睁,正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身畔不远处,又有一气质沉讷幽晦之人,盘膝静坐,双目紧闭,正是此间洞府的主人,荀申。 就在此时,荀申忽地道:“是归道友来了。” 那七八岁的女娃先是一愕,旋即扭头一望。面上露出喜色,连忙高呼道:“师父!” 她动作极快,立即起身冲了过来,一跃扑进归无咎怀中。 对于归无咎来说,参与“孟冬田猎”之会可谓善始善终,一气呵成,结果也极为圆满。但是对于黄希音而言,将近两年时间,已经甚是漫长。若是无有修为在身的凡民孩童,四至六岁时与父母相别两年,再相见时几乎定是要认生的。 那身着蓝袍的年轻女子,也起身与归无咎见礼。 黄希音倒有些小大人的风范,竟然为归无咎引荐道:“这是沈柯姑姑。” 又道:“从前采薇姐姐为我讲故事,都是讲的凡民之事。沈柯姑姑却能天天给我讲仙人的故事,讲了几个月,每天都不重复。” 沈柯闻言,报之以一笑,道:“好孩子。姑姑从前看过一部志怪大典,不重样的故事足有五六千种,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讲来。” 黄希音闻言连连拍手。只是她被归无咎抱在怀中,双臂颇不得意。轻轻一挣扎,一个轻巧的转折,转身就骑在归无咎肩膀上。 对于私自跑了出来玩耍这件事,她似乎已经完全忘却,又似乎是不当回事;归无咎自然也不会在此时提起。 沈柯见黄希音与归无咎相别二载,竟是亲昵如故,眸中闪过一丝羡慕。 归无咎淡然道:“希音现在渐渐长大了,不比从前幼小时。骑在师父肩上,不大雅观。以后抱一抱也就罢了;不可在爬上身来。” 黄希音坚决道:“不!我才六岁。按照沈姑姑的故事里说,十五岁才算长大。”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再与她争辩。 其实这小家伙鬼精鬼精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青出于蓝”的执念;只是现在学乖了,畏惧归无咎惩罚,不轻易说出口罢了。但是依旧会在行为、动作上不经意的表现出来。归无咎心里门清,这小东西借着撒娇的劲儿骑在自己身上,其实心中极为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把归无咎当做牛马的满足感。 只是归无咎不去揭穿她罢了。 黄希音经他启发之后,道心无暇;归无咎自信她必定不会耽误了修行。只问道:“在此处做客,日子过得还顺心否?” 黄希音大声道:“一切都好!” 想了一想,又小声道:“不对,只是有一点不好。” 归无咎、荀申都微微抬起头来。沈柯笑道:“有什么不好,平时怎地不见你说?” 黄希音闷闷道:“有时候睡觉睡到半晌醒来,总发觉周围不远处多了一道神识禁制,隔绝内外。我晚上睡不着觉,喜欢到处走走,又想找沈姑姑说说话,却总不得自由,就像坐牢一样。” “沈姑姑,你是不是时常要在晚上练功,不能受旁人打扰?” 荀申一怔,倒是面色如常。沈柯却面上泛起一丝红潮,略显尴尬。 归无咎微笑道:“劳烦沈道友先抱着希音,到别处走走。” 沈柯知晓归无咎和荀申有话要说,便道:“好孩子。姑姑到一旁去,继续给你将‘白蛇问仙’的故事。” 一伸手,就把黄希音抱起,远远避开了。 归无咎笑言道:“荀道友一向卓尔不群,玄秘深藏。没想到洞府之中,还有一位贤内助。” 就算没有黄希音揭穿,荀申与沈柯的关系也瞒不过归无咎的耳目。 沈柯也算是一位资质修为相当不错的元婴修士,神意气象充盈完整,不像是受了拘禁的人。但荀申在一旁呼吸吐纳,气机却处于充盈放松之极的状态,二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再有,沈柯衣衫清减,只穿了那么一件宽松通透的袍子。也唯有那层关系,方才能在一室之中长久如此。 荀申闻言,只道:“难。终究渺茫。” 归无咎道:“如今是局势浮动,整个大世界的碰撞,都异常碰撞激烈。往常机会渺茫之人,未必不能破了此例。” 荀申显然依旧未抱太大期望,摇首道:“但愿如此吧。” 二人仿佛是在打哑谜一般的言语,其实说的是沈柯的资质。 修道界中万千法门,唯有极少数的法门,需要走禁欲绝情之道。对于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此事都是顺心意而为罢了。 但是就事实来看,道途有望的菁英之辈,与寻常修士相较,在此处的选择却是两分殊途,截然不同。 那家底贫瘠的最底层修士姑且不谈。且看那些侥幸修得元婴境界、却再难前进一步者,时常可见广纳姬妾,尽逞欢愉,甚至夜夜笙歌,也是常事。尤其是身家较为豪富的小宗元婴中后期修士,得举宗之力养一人,洞府之中安置数百甚至上千数的歌姬美人者,不乏其人。 而有望道境之辈,却不约而同地较为清苦,不愿在声色上有所流连。 这不仅仅能够用“一心向道”之类的虚词来形容。毕竟,任谁都不可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用在修炼上;娱情娱性,有利无弊。 究其原因,还是这些道途远大之辈,一旦突破天玄境,寿元在二万载以上。若见所寄情之物衰朽死亡,化为白骨,或多或少有伤道心。 纵然粗浅看来可以通达之念化解,实际上多多少少还是蒙上一层阴影。 归无咎道:“以荀兄的才器资质,自然不愁寻不到一位合适的道侣。” 荀申淡然道:“必能成就天玄境的天之骄女,何以能够轻易寻得?最稳妥的法子,自是从已经得道的天玄上真之中,寻得一位,结为道侣。只是沈柯与我有些渊源,这才容她近身伺候。” 归无咎闻言哑然,单单七十七家隐宗,成就天玄境的女修也有三四十位。未曾想到荀申把主意打到这里去。 荀申忽地一笑,道:“莫非荀某之言,有何不妥?” 归无咎笑道:“其实以荀道友今日的地位,和某一位天玄上真皆为道侣,身份只高不低。只是,单就眼下近数百载而言,终究是对方的修为远高于我。和这样的人物合卺共宿,荀兄就没有引狼入室、如芒在背之感?夫纲不振是小,只怕到时候浑身上下,在对方眼中没有丝毫秘密可言。” 荀申长笑出声,洒脱道:“荀某可没有那么多的秘密,可谓无欲则刚。又何惧之有?归道友有太多的秘密在身,自然不会如此选择。” 二人相视良久,忽地同时大笑。 在归无咎离开之后的这一段时间,经历过一段怎样的幽微曲折,又以孔雀一族来书收尾,二人心中有数。 纵然是最高明的修道士,也不是张口闭口就要谈玄论道的。 饮食男女,最合人伦。 从此间入手,恰好是一日易于切入的谈话方向。 归无咎叹道:“这小东西虽然自以为聪明过人,但是在荀道友的手上,哪能撑过几个回合?只怕不经意间,顺着故事问几个问题,便能将该知道的讯息套了个干干净净。” 荀申言道:“只是心有一丝疑窦,抱着万一之念相试一二尔。在隐宗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手段。如论是何等结果,归道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隐宗没有能力竖立一个更强的对手——这是现实。” 归无咎微笑道:“不知自这小家伙口中,寻得了线索之后,荀道友怎么看待归某的身份?” 荀申略一思忖,坦然言道:“极大可能是魔道、巫道、阴阳道之中的顶尖人物;也有可能上古遗迹、纪元之前的哪一家秘境实力出世。到了这一步,荀某再去看归道友在‘平钧玉叶书’上所留文字,只道归道友是一位推动棋局之人。无论于我隐宗利或不利,也只能顺势化解。” “只是没想到,天地之大,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处凌驾万方的大势力。如今经由一族圣祖认定,归道友是可靠友盟、从之有胜无败,可以说对你我而言,都是最佳的结局。” 归无咎低声道:“解开这一处隐患,的确至关重要。归某亦从来未想着隐瞒什么,只是如此惊天秘闻,不从可靠的人口中说出来,无以征信罢了。归无咎与隐宗若是缘分不断,隐宗诸派,终究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荀申平静言道:“若真是有天上之人站在归道友身后,胜负之数,只怕尽操于道友之手;我等所做的,到底有限得很。” 此言一处,气氛顿时有些沉寂。 双方都心中有数,纵然以后归无咎在隐宗的地位较以前有增无减,但是“盟友”与“自己人”之间,总是有一层淡淡的距离的;这是无可避免之事。 归无咎哈哈一笑道:“归某换了一个思路回头再想,现在倒是以为,荀道友寻一位已成近道之境者结成道侣,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如今隐宗之中虽有数十位女上真,但是无论功行背景,都以那一位为最佳。若是得手,却又别样滋味。” 荀申双眼一眯,竟尔并未出言否认,只道:“什么滋味?” 归无咎似笑非笑的道:“以根基深厚、潜力高下而论,荀道友自然在她之上。但是以眼下修为而论,她是天玄上真,你只是一位元婴真人,她强你何止千倍万倍?将这等人物降服,岂不是别有滋味?” 荀申面色平淡,只眉毛一挑,疑道:“莫非归道友在练气、筑基境界时,就与金丹、元婴境的女修发生过什么,所以才颇知其味?” 两人相视又是一阵大笑。 借着这看似有些庸俗的话题,二人似乎又恍惚间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 …… 第十二章 四人心迹 良缘落定 临别之际,荀申又道。归无咎不必再去万镜池中专议此事;下次遇事相见,一如往例尔。 界中“光柱”内洞府位次变化,足以说明一切。 归无咎本来确有此意,寻几位道尊重新构建关系;但是得闻荀申之言,还是果断采纳了。 按照荀申的意思,如今“清莱台”独居群峰之上,不仅仅是做做姿态;在双方关系调整之后,归无咎的地位确实是更进了一步,较之孔雀一族的“言听计从”四字,也相差不了多少了。 有一件事可以看出端倪。归无咎在数载之前成功推动隐宗合盟之后,大大方方在“平钧玉叶书”上留下承诺。这要么说明归无咎的出现与推动局面,的确是顺势而为,对于隐宗一方有利无弊;要么说明归无咎有着突破“平钧玉叶书”契约限制的手段。这却更加令人震动。 若归无咎背景手段凌驾于隐宗之上,或者信服,或者裹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这种源于理智、为势所迫的判断,并不足以真正压服人心。真正决定性的助力,来来自于孔雀一族来书。 除了孔雀一族本身的信誉以外,孔雀圣祖留下的奇诡密文,更是使得四位道尊下定决心,和归无咎联合到底关键。 那一段密文,乃是讲述了臻至斩分天人之境,驻世的人劫道尊与天地之间气机“藕断丝连”的根本,以及转化之时机,尽可能将之削弱的门径。虽只是聊聊数百言,但是这一语道破,对于芈道尊等人功行提升,有着极为重大的作用。 如此一来,芈道尊等四人不但是承了孔雀圣祖的大人情,亦可确信无疑,有关九宗之事、两家合盟、与归无咎联合有胜无败的判断,乃是出自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大能之手,堪称最为坚实的信心保障。 归无咎纵起遁光,并非返回自家洞府,而是又坠下一层,落至百里之下的天枢峰。 甫一进入天枢峰的地界之内,归无咎便稍感惊讶:原来此间非止正主一人,也非深藏洞府之内。 遥遥可见,在天枢峰旁,一块浮空巨石所显化的园林之中,五人围坐,环绕着一台三四丈方圆的沙盘,不住地依次将石子投入其中。 那沙盘之上有纵横线条各数十,只是疏密不一,一眼就看出并非是黑白对弈之棋盘。 实则这是修道人另外营铸的一种游戏,可容四人以上各自为战,比拼算路心术,名为“演道棋”。此法亦不拘束定是四人博弈,五人,六人,七人,八人,逐个添加,直至一十六人,均可成局。甚至棋局演进到一半,又有人中途加入,也无不可。 五人之中,位居正席的正是天枢峰府主,陆乘文。 此时他气机飘荡,中含祥和绵润、清流荡漾之意,正是已经成功晋入元婴境界。 有一人正在述说着什么,忽地陆乘文笑道:“郤道友背后议人长短,如今却被抓了个正着。” 其余四人都是转身一望,见归无咎到来,一齐前来见礼。 这四人之中,最左手边气度凝寂、静僻独立的,是岚; 岚的右手边一位,身着紫色宽衣、长发及腰的瘦脸修士,名为韦翰; 韦翰右手边一位气象方正不拘,手臂挽着两枚银环的灰袍修士,名为郤方——此人便是刚刚陆乘文所谓背后议人长短的那一位。 至于最右侧的那人,身量明显较余人矮了半个头,脸色也稍微发黑,稍显木讷,此人名为谈旻。 位居陆乘文之下的四座洞府,正是分属这四人;如今终是聚齐了。 对于哪些人能够列席隐宗之盟的旁听之位,归无咎当初交手之后心中有数,如今结果逐渐彰显,并不出于归无咎预料之外。 韦翰、郤方、谈旻三人,先前和归无咎唯有一面之缘罢了——不外乎诠道会中的那一战。 截止于二载之前,归无咎前往孟冬田猎之会时,除了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外,也只有岚一人断然取得了列席名位,其余三位,都在闭关苦修之中。 如今其等都已经冲破了各自宗门大印的考验,得以将府邸搬迁至小界正中的光柱之内。 归无咎近前之后,只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对于归无咎在隐宗的身份经历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转换,整个隐宗上下,唯有四位道尊、不到十位位处核心地位的天玄上真、荀申、陆乘文及眼前四人知晓。 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沉默,刚刚率先挑起话头的郤方,忍不住开口言道:“大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真的存在一家堪比整个修道界联合的庞然大物么?” 归无咎微笑点头。 郤方言道:“若有余暇时,请归道友为我等讲一讲其中精彩,不知可否?” 归无咎坦然道:“自无不可。” 又道:“郤方道友既然主动言及归某之事,今日撞到一处,大家不妨说说各自的看法。开诚布公,去妄见真。” 四位道尊的意见自然早已传递了下来,那就是“信之如恒”;甚至清莱峰由三峰并立,变为一枝独秀,可见归无咎的位分反而较以前更加提高了。 但是能够修得一身精深功行,这些人无一不是有主见的人;既然恰巧说到这里,那就无需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四人眼神一阵交接,谈旻当先言道:“谈某尊从宗门的抉择。” 郤方言道:“往时如何,今时便如何。” 韦翰略一思忖,深吸一口气道:“韦某坚信归道友是隐宗的朋友良缘,亦是韦某个人的良师益友。今后依旧信从无二。” 岚最后出言,不过他却最为坦荡,只道:“某与韦道友相同。” 又言道:“归道友今日前来,必定是与陆道友有事相商。我等四人,就先告辞了。” 韦翰等人省悟过来,亦相继告辞。 归无咎暗暗品味,这四人所言看上去意思相近,其实暗藏着重大的差别。 谈旻所言,层次最轻,其实说明他是与宗门站立在同一立场之上的。如今隐宗将归无咎视为盟友,他亦把归无咎视为盟友。 郤方之言,却是深了一层,意即过去归无咎是隐宗弟子身份时,理所当然的是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如今他依旧不改初心,将归无咎当成“自己人”看待。 而韦翰和岚的言语,明显又加深了许多,暗藏对归无咎个人的依附追随之意。 说起来也是巧妙。 当过去归无咎具有隐宗弟子身份时,他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核心人物,若是有人做出什么投靠效忠的动作,反而显得多余,抑且有谄媚自轻之嫌;如今归无咎与隐宗之间拉开一丝距离,反而给了别人与他走得更近的机会。 但是归无咎也深知,每一人的立场,都不是无有理由的。 自己与岚和韦翰的交手,都给与这二人在道法之上极大的启发,由是破而后立,隐约更上层楼。百尺竿头进一步,何其难也?这两人对自己有着天然的信任,甚至靠拢的念头,都是合乎情理的。 而郤方与自己交手之后,在枝节上虽有所得,但是大处却并不算多。 至于与谈旻的一场比斗,却是破大于立;此人道术趋于完整封闭,那一战对于此人信心和道行上的打击,要远远超过收获;也无怪于他是一副最为“官腔”的态度。 不过他既然肯说实话,也足见坦荡,归无咎也不至于浅薄到遇事为难他。 四人都已经离开之后,唯有陆乘文和归无咎二人,留在浮峰之上。 对于陆乘文的态度,归无咎不必多问;他从自己这里受益最大,远在岚和韦翰之上,又是最早表明心迹的人物。 各自坐定之后,陆乘文笑言道:“归兄今日前来,定是来问与孔雀一族联姻之事的。” 归无咎道:“正是如此。” 陆乘文道:“若如孔雀一族来书中所言,这是归兄的意思,陆某无有不从之理。只是孔雀一族来书中只是夸夸其谈,一味自吹自擂。具体那人人品相貌、道行根基如何,还要自归道友这里得一个实讯。” 归无咎讶然道:“孔雀一族不曾将孔萱的画影图形传递过来一份么?‘五因六尘成就法’的因果,也不曾与你说?” 陆乘文一怔,道:“来书只是一些场面话,其中玄秘,那倒是没有提及。” 归无咎笑言道:“我将陆兄的画影图形予她看过。她对于陆兄品貌气度,倒是十分满意。此人虽出身大族,却是空灵可爱,率性而为,并无丝毫骄纵之气。至于相貌,陆道友其实早已见过——就是三十六人中排位在你前一位的那人便是。” 陆乘文闻言沉默半晌,旋即郑重一谢道:“陆某又欠了归兄一个大人情。” 性格良好之类的,还是细枝末节;同样排名《三十六子图》中一事,才是非同小可。 正如归无咎早一刻和荀申议论时所言。对于根器不凡之辈,想寻一个与自己位分相若、可以长相守望的道侣,难之有难。 将二人之所以得以成就道侣的关键讲述一遍,归无咎笑言道:“陆道友也不必太将其放在心上,当成负担。就算以后感情不谐也不打紧;日后你的嫡子成了孔雀一族的主宰者,那才是真正的大因果、大缘分。” 第十三章 广纳迁化 三隅返一 结盟之事虽属十拿九稳,归无咎自忖陆乘文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还是要亲口问过他之后,才算尘埃落定。 既已顺遂了结此事,归无咎返回清莱台洞府之中。 这短短半个时辰功夫,沈柯早已将黄希音送回归无咎府上。 小孩儿便是这般脾性。在荀申府上之时,她吃喝玩乐样样都好,似乎也并不记得黄采薇的好处;但是此时回到自家府中、见面之后,恍然又觉得与黄采薇好久未见,当下被黄采薇抱在怀中一阵欢腾,好不亲昵。 黄采薇一手将她带大,哪里会提及套取了阵诀私自外出之事。 归无咎只盘膝静坐于一旁,静静等候。 不过黄希音却并不太自觉,和黄采薇玩闹过一刻钟后,旋即又将“黄莺”从灵兽袋中呼唤出来,仔细爱抚,低头述说着什么。 归无咎倾耳听了两句,似乎是将沈柯讲予她听的故事,对着“黄莺”又讲了一遍。 只是有意无意间,似乎偷偷把目中余光瞟了归无咎一眼。 归无咎暗暗摇头,亲自上前两步,将黄希音一手夹住,拎了回来。 见黄希音面有惧色,眼珠乱转,似乎在想什么开脱言辞。归无咎面色突然缓颊,只笑道:“这一回事出有因,便不罚你。且看上一看,你功行进境如何。突破灵形境,可还顺遂否?” 黄希音闻言,心中一松,很是乖巧的一身元光放出。 莹润澄净的光华涂抹在身躯表面,较金色更为混凝,较铜色更为清醇。一时间,黄希音身躯化作一个光华闪烨的小小人影,仿佛什么天生异宝一般。 归无咎见之不由讶然。 原来,黄希音功法之纯净高明固无二话,一身元光比之自己当年成就灵形境界时,也不曾逊色了半分。但是以功行进度而论,却实在不敢恭维了。 纵是以归无咎自己的经验而论,此时黄希音身上的灵形元光,也不过是相当于自己成就灵形三月以后的增幅水准。 须知那时候归无咎可是并未动用“元玉精斛”炼化五行杂玉的,以他资质之低,当时的那一丝进度,还不如资质上佳者三天的修行所得。 归无咎问道:“成就灵形境界多久了?” 黄希音低头一想,脆声道:“六个月零十天。” 日子倒也记得精准。 归无咎缓缓点头。 以特别法门启了黄希音道心之后,归无咎相信她必定不会是贪于玩乐,耽误了修行;不过,若是正常修炼的话,依照今日进度,单单是突破灵形境界,便需要一二百载功夫;纵然灵形、金丹二境界可以在寿尽之前顺利完成,到了元婴三四重的水磨工夫,必定要出问题。 不过归无咎也并不和她直言,深恐小家伙平白添出烦恼。现在她对于寿元多寡、修炼速度快慢,还没有太多概念。如自己当初那般,被宁真君等人当头一棒,背负好大压力前行,没有必要在黄希音身上重演一遍。 只好好勉励了几句,言道每日行功完毕之后,再去玩耍,就放她自去了。此事关隘,多半落在她独特的修道之法上,归无咎只需暗中摸清虚实便可。 黄希音见归无咎竟然将骗取出入门户的机钥、溜出去玩耍一事轻轻揭过,不由心中窃喜;这一回是真的一身轻松,蹦蹦跳跳和黄莺到一旁玩闹起来。 自第二日起,当黄希音独自修行之时,归无咎便立在不远处,在不惊扰她的前提下,暗暗感应气机。 果然和归无咎的猜想一致,两个时辰的修炼下来,黄希音元光凝实、吸纳筑基的速度十分快捷,果然不愧是第一流的资质。短短打坐一个时辰,便相当于归无咎当初月余苦功。 但是归无咎同样敏锐的意识到,此时黄希音修行所得,似乎白璧微瑕,颇有些驳杂不纯的元光,与她此时身上所积累的淳如气象,形成了鲜明的差距。 就在两个时辰行功之后,黄希音眉头微皱,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处于梦呓之中。若是无有见识之人遇此情景,还以为她是经历了心魔袭扰,行功时六根未净。 果然,就在接下来的一百二十息时间之内,黄希音一身气机,就此徐徐散尽,似乎重新回到了修炼行功之前的状态。 归无咎暗暗点头,这便是她“利则广纳、弊则迁化”的天赋道途的妙用了。 第二日,第三日,一切如故。 而黄希音修炼所得的元光,瑕疵也愈来愈少,功行也愈来愈醇。 直到第三十六日之后,黄希音修炼完毕,练就元光通明不二,真的便如月华洒落在地、凝成实体一般,浇灌进她的小小身躯之中。在完功之后,果然也并未再度经历元光蜕化之异象;考量功行进益,倒是与她前六个月的进境大致相似。 归无咎耐住性子,又观察了三十六日,果真确定了黄希音是以三十六日为周期,逐步利用“利则广纳、弊则迁化”的法门,前三十六日试错积累,最后一日圆满完功。 于是归无咎将黄希音唤来,温言道:“是否交于你的功法尚嫌粗疏了一些?千万勿要勉强。若是错讹稍多,也不是无法可解。再广纳门下,将为你功诀试错的门人规模扩充一倍,能否将修炼时日稍稍加快一些?” 现在归无咎与隐宗之间的事情既然已经说开,那么他所经营的“翼门”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选材之范围,亦不必局限于黄阳界中的灵秀道种;大可以于整个隐宗的范围内,见机择取良才。 在整个隐宗遴选俊秀后学,扩充门人,那意味着归无咎与隐宗的联系愈发加深了,甚至留下传承。这必然是几位道尊所乐见的。 不料黄希音却摇头道:“师父所传法诀,大体脉络上已经相当精准,足堪修炼所用了。纵然是细微处再进一步,希音修为之惯例,依旧要以三十六日为一轮,试错累积,方才能够感到称心如意。” 归无咎闻言默然。莫非自己这修为速度的窒碍,还要在自己弟子身上重演不成?可惜“元玉精斛”却只能为一人所用,却不能传宗接代。 黄希音察言观色,小声道:“希音曾经做过一个梦,但是那梦境又极为真实,好似冥冥中传下谕示一般,也不知是不是作准。”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你且说说看。” 黄希音道:“在那梦境之中,三十六日合一体,并不会长久如此;唯有入道百载之后,才是这等缓慢的修行速度。” “等到百载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变成二十四日作一日;又过百载之后,变成十二日作一日;又过百载之后,变成九日合一日。” “到了五百年和六百年,变成六日合一日、三日合一日。” “最终到了三日合一,会有一个名目,叫做‘三隅返一’,乃是天生道念的极限,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是这梦的确真实的话,黄希音的修为速度,便相当于资质最高者的三分之一,五百年之后可成。 而金丹修士的极限寿元是八百岁,道途却也无忧。 只是,若是指望着她在三百年后与自己一同成道,在此战中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却是赶不上趟了。 转念一想,让她无忧无虑的长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ps:短章。 第十四章 双姝入府 闭关前备 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左顾右盼,望着远近内外的朵朵浮峰,神采各异。 前方那位女子,一身金丹境界的修为,身着一身素袍,仪态较为端庄得体,似乎目中所见的烨烨盛景,于她而言并不见得如何夺目。 而身后那位身着绿裙的女子,却东张西望,眸中时时刻刻透出好奇之意。 这两名女子,乃是来自孔雀一族的孔凌,以及那位芎薇一族女子。 经历了归无咎返宗时的遇刺之事后,这一回孔雀一族却是派了一支队伍,护送孔凌二人直至建章门。 孔凌并不知晓的是,她主动向本族族主提出投入归无咎门下,虽然打乱了族中原先对她的布置,但她的几道理由一经提出,立刻填到了族主孔吾的心坎里,对她的重视程度有增无减。到了今日,孔凌已经是孔吾所谋局面之中,位分极重的一子,甚至要超过族中许多妖王。 孔吾未尝没有派遣族人,自卑身份充在归无咎身畔的打算。但是他仔细盘算过后,却觉得不易实施,难以寻到合适的人选。 因为纵然有孔雀一族圣祖“言听计从”四字为准信,若是将本族排名前列的嫡传血脉送了过去聊作仆役,到底有几分不妥。但若所派遣之人分量不够、潜力不足,又显现不出自家诚意。而孔凌资质绝佳,又一直声名不显,却是一个预料之外的绝佳棋子。 进入“开元界”之后,孔凌面上虽然平淡,但是却在时时刻刻品评着开元界中的景物气象。 在动身之前,对于隐宗的规制,她也是做过许多功课的。 甫一进入开元界,此界之中诸峰连结、浮空荡漾的气象虽然不俗,但是与孔雀一族九大巨城八十一处大界相较,却又颇不足道了。 可是又往内间飞遁了一阵,待见到内层天玄上真居所的山峦,仔细一数,孔凌却不由得面色微变。孔雀一族的妖王境存在,和隐宗的天玄上真数量相比,明显处于下风。 待看到一界正中,悬空光柱之上那一点湖泊,那传说中人劫道尊的驻跸之所,更令她感到一丝敬畏。孔雀族中,尚无这样的人物坐镇。 孔雀一族因为历劫长存的缘故,在底蕴之厚、手段之深上,自然远远胜过人道宗门。但是论及最根本的上境修士数量,却处于下风。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因为隐宗之盟,也不是归无咎的真正根脚。大世界中,能够与孔雀一族、隐宗之盟相抗衡的大势力,至少也有十余、二十处。而那号称隐匿于暗处,能够与整个修道界相抗衡的九大宗门,又是怎样的存在? 正胡思乱想时,二人一前一后,已经来到光柱外围。只见光柱之内,除却最底下的四峰连结外,另有三峰依次纵列,仿佛塔楼,最高的一座,较之外围天玄上真洞府也要高出百余里,俨然一界之正中。 孔凌二人入界之时,建章门并未派引路之人,只言归无咎洞府在“界中”处。可是一连三座洞府纵列成串,二女却不由地稍有迟疑了。 思忖了一阵,孔凌还是拿定主意,牵着芎薇族女子的手,往那最高处的洞府之中遁来。 果然,在二人靠近光柱十余丈时,当中分出一条通道,遥遥通向洞府之内。 孔凌见猜测无误,眉间泛出喜意。 正门相通,归无咎早在其中相迎。 孔凌与那芎薇一族女子上前拜见。 黄采薇在一旁见到同族,早已喜不自胜,只是须得等候归无咎吩咐,不敢擅动而已。 归无咎对着那芎薇一族女子道:“你也当有个姓名。你的同族姊妹姓黄,名采薇;你便与她同姓,名为雨薇罢。” “黄雨薇”得了姓名,连忙谢过,怯怯的退在一旁。 归无咎又指了指孔凌,告知姓名之后,对着黄希音道:“以后称她为姑姑便是。” 黄希音睁着大眼睛打量了一阵,只轻轻“哦”了一声。 孔凌对这小娃也有几分惊奇,尤其仔细观察,才发觉她身为人修,按理说尚未到入道的年纪,却已经是筑基境界的修为,心中更是惊讶。听黄采薇主动上前耳语两句,才知晓这是归无咎的徒弟,更觉不可思议,便冲着黄希音和悦一笑。 归无咎见黄采薇、黄雨薇似乎有许多话说,也不愿将二人拘在这里,只吩咐道:“采薇你遇见同族姐妹,必有许多话要说。你且将护府大阵的阵诀交于孔凌。以后洞府门户,尽皆交由孔凌保管。你先退下,且好好招待你的同族姊妹。” 黄采薇见归无咎体贴,连忙欢喜应下。 府中来了两个新人,黄希音原本也并不如何热心。归无咎教她称呼孔凌为姑姑,她也只懒懒散散的应下了。 此时听到归无咎对黄希音的吩咐,眼珠一转,似是来了精神,连忙一口气奔跑到孔凌近前,似乎丝毫也不认生,甜甜地叫了一声:“孔凌姑姑。” 孔凌见这小娃突地与自己亲热,心中也是欢喜,连忙一张臂,将她抱了起来,轻轻转了个圈。 归无咎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当即喝道:“上回轻饶了你,可莫要心存侥幸。若是再犯,仔细皮肉。” 又对孔凌言道:“不得我允准,不可随意放她出门。若是她出言套取出入洞府的阵符,无论是否得手,亦不必禀告于我,先打二十板子。若是包庇,你与她同罪。” 黄希音小脸上尽是沮丧,此时她背对着归无咎做了个鬼脸,小嘴嘟囔一阵,不知道说些什么。 孔凌亦是心思细腻之人,看出来归无咎对于黄希音的宠爱之意,只是笑着应下,道:“谨遵兄长之命。” …… 忽忽间已是半年时间过去。 这一段时间,归无咎与孔凌渐次施展了孔吾族长所赠的那能使心意相通的法门,到了完功之时,果然感到自己多了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得力帮手。这种感觉,自荒海独孤信陵辅佐自己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存在过。 同时,二人维系紧密关系的法门,又较控制神魂的一类禁制秘法宽松了许多,那等过于刻薄的法子,实是不宜用在未来的妖王身上。 这一日,小铁匠忽地不声不响的钻了出来。 见小铁匠欢悦昂扬的神态,归无咎笑道:“璇玑真人大约是对‘反吞双子珠’的炼制,有了十足把握。” 因为此宝的炼制材料“二相四序珠”仅有一枚的缘故,归无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嘱咐小铁匠将孔节妖王所赠的炼制秘诀熟读参详,待到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时,再放着手炼制。 小铁匠道:“你放心。无论所需时间长短,总之在你成就元婴境界之时,这枚宝珠定然已是炼制成功了。” 归无咎见小铁匠竟然猜出自己心意,不由得微微一笑。 再得了“逆宇玄石”之后,归无咎已经有了一个设想——在和阮文琴的比斗开始之时,自己同样晋阶元婴境界。 在得了“清妙玄露”之后,归无咎估摸着自己晋阶元婴境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五六十年左右。 这两年参加孟冬田猎,他自家的修行也并未耽搁了;不但不曾耽搁,因为得了映月莲台的缘故,实际的功行进益,反而较先前快上那么一年半载。 如今再加上“逆宇玄石”所赋予的额外三十六年时间,等若自己在决战之前的实际修炼时间,其实已经相差无几。 加上已经过去的数年,现在归无咎入秘境修炼一年后,便相当于修炼了四十年时间。而出来之后尚有八年时间,不要忘了这八年时间,可是能够通过“映月莲台”再额产生一半的增益。前后总和,便是相当于五十二年苦功。 看上去虽然依旧较为紧迫,但是归无咎自觉已经可以冲上一冲! 唯有一条,进入“逆宇玄石”之后,若是不将一年时间尽数用尽,一旦提前出来,那么此物想要发挥效用,便得是百年之后。所以归无咎不得不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方能安心修行。 黄更何况,希音与自己刚刚分别将近二载,归无咎决意多陪伴她数日;而孔凌亦需要自己照拂呵护,这才迁延了九个月时间。 现在,时机已至。 归无咎将可能遇到的事情和孔凌详尽交代,最后又考察了一遍南门芊、北门云铮、云归海等人的课业,以及小铁匠对于炼制“反吞双子珠”的准备,确定一切都可以放心之后。终于,在洞府最深处布下三道禁阵,旋即将“逆宇玄石”布在此处,念动口诀之后,缓缓走了进去…… 第十五章 意绝毫巅 静极思动 “九万。” “五索。” “五索?胡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将十二张骨牌一字摊开。 石桌之上,另外三人,各个愁眉苦脸。 坐在归无咎对家的,是一个身着蓝袍、腰配双剑的明媚少女;而左右左右两侧席上坐着的,却是两个相貌十六七岁的少年。 左边这一位白袍少年,眼珠灵动,张望着归无咎面前骨牌,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右边这位却是稍微木讷一些。他愣了愣神,吞咽了口水,似乎心有不甘地道:“府主是不是暗中动用了神通,偷偷看过牌了?” 在这一桌相隔三四丈外,同样有一方石桌,桌上围坐着四个年轻女子,游戏正浓。 这四人中,东西对坐的两人,举止安娴,却又有几分水灵灵的清气;北向而坐的这位,面貌素净,一身淡装,放逸雅致;而最后剩下的最为面嫩,却是个看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稚气未脱,时不时眼珠乱转,古灵精怪。 这一桌上的游戏,与归无咎那一桌相同,依旧是取自俗世中的“马吊牌”。 归无咎这一桌上。 右手边这位稍微出言抱怨了之后不久,坐在归无咎对面的这位明秀少女,托着脑袋愣了半晌,忽地一笑道:“看起来府主气象果然与从前不同了。十二年前初遇府主时,北门师弟大气都不敢喘,无论指点功课还是传下道法,无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现在,连他都敢还嘴了。” 北门云铮面上一红,道:“哪里有。我说的是实话。” 这明媚少女白了她一眼,道:“你说府主作弊,可有什么证据?” 北门云铮想了一想,争辩道:“这副牌又不是一百四十八张的大号款识。最近数月所耍的这副马吊牌,不过区区四十八张。以筑基境界的修为,明牌暗牌,概率大小,总能将其算尽了。每人的出牌,无一不是最优解。如此累计耍上百盘,四人应当胜负相若才是。怎么可能府主一人独赢那么许多。” 左手边那风度放达的少年笑言道:“本来你的赌本就是府主所赠;现在吐出一些回去,又有什么不可?” 归无咎却一抬首,望着对面少女笑言道:“你且说说看,归某气象与从前有哪些不同了?” 少女略一思忖,自信言道:“初见府主时,府主气度凝徐,澄静不波,虽然看上去宽以待人,但是实际上暗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宛如山岳一般;那时候南门芊可没有敢想,府主能够和我们几个弟子一起游戏作乐。” “现在府主的气质,却是和而不同,周流大化;喜怒哀乐,随波逐流。似乎是……更旷达的许多。” 归无咎收起笑容,肃然言道:“正可以与尔等一说。” “纵情嗜欲,极好恶性情而为,固然大违仙家气象;但是一味断绝七情、清心寡欲,持静修持,同样非是至善之道。情意流淌,如水之就下,固无不可;但是从心所欲,不出方圆之外,才是修炼的落脚处。这心房‘堤坝’铸得越宽松,愈不惧怕自家情意流淌万变,说明自家道行便也愈加深湛。” 席上三人,若有所思。 归无咎拂了拂袖,又道:“不过,这些道理说开来都是空话。最终的关键,还是在于修持之道上能否断绝烦恼、一意精进。若修行不能精进,一切修心法门都是梦幻泡影。沉溺于道途梗阻、死生大限之前,哪怕求一个斩断嗜欲烦恼的‘清净心’也是万难的,又怎么可能奢望更进一步的‘不逾矩’呢?” 南门芊毕竟聪慧,想了一想,道:“是府主修行之上解决了什么大难关,所以心性由坚守持重,逐渐变为从容放达?” 心中却道,以归无咎的决定资质,道途之上本当是一帆风顺才是,又怎么会遇见什么疑难阻碍呢? 归无咎笑而不答。 这一桌上的四人,是归无咎、南门芊、北门云铮,云归海;而相邻不远处桌上的四位女子,正是黄采薇、黄雨薇、孔凌、黄希音。 其余七人的面目倒还罢了,纵然是过上三四十载,也见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是邻桌上那初初长成的少女,黄希音,却与从前大相迥异。 时光忽忽,已经是七年过去。 此时距离和圣教祖庭的最后一战,仅余一年时间。 关于这一战,圣教祖庭忽地又变更策略,一反当初与利大人、席榛子等人一战时的幽微隐秘,提出要借助“阴阳洞天”之便,广邀紫微大世界中能够请到的各大妖族、大小宗门,以及不入五大地脉、流离在外的孤零零的数十家隐宗,甚至仙道之外的其余隐秘势力,一同观光此战。 不过圣教祖庭此请并非强迫。毕竟,当初要求保密的是他,现在要求大张旗鼓的也是他;若是蛮横行事,总是十分无礼的;一切都以隐宗的最后决断而定。 隐宗几位道尊,征询了归无咎的意见之后,最终同意了这个建议。 归无咎的修行,在这七年时间里,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益。 “逆宇玄石”之中的三十六载时光,归无咎继续逐渐圆满,有条不紊。到了闭关的一年时间结束,由于这“逆宇玄石”秘境之内实在是清净无暇、物我两忘,其实较之正常修炼的进益,明显更多了几分隐藏受益。说是一比三十六,其实相当于四十二三载的苦修。 归无咎所欠缺的金丹一重境累积之功,已经逐渐看到曙光。仿佛一壶水瓶,经由不断的灌注清水,已经能够听到声音逐渐迂缓而近,距离水满则溢只有一步之遥。 出关之后,又借助“清妙玄露”、“映月莲台”等法子修炼三载,终于,归无咎的功行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程度。 然而,就在此时。归无咎却感到一身修为,明明差一步就可以气机圆满、准备择机破境元婴;但是那“一步”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满。就像中了什么邪术一般,修炼时无论积蓄多少法力,完功后重新品察气机时,又觉得凭空抽离了一丝元气,始终处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玄妙状态。 “追影逐形”关。 但是归无咎却并不畏惧。 此时他心性圆融,处于入道以来的最巅峰,果真便是和“从心所欲”的得道之境,也相差不了多少。 铨道会战无不胜、建章门极受礼遇是一变;面前孔雀圣祖,“言听计从”是一变;如今一身功行积蓄圆满又是一变。元婴境界唾手可得,归无咎却不相信,剩余足足三百七八十载功夫,连将元婴境打磨圆满都无法做到。所谓“万古绝径”,虽然真正困难之处还未走完,但是归无咎现在的进度超出预期实在太多,已经拥有了绝对的心理优势。 和当初背着包袱离开越衡宗的归无咎相比,此时的归无咎,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就连十分聪慧的南门芊也已经看出,归无咎的气质,由最初的清冷审慎,变成现在的从容自若,和悦可亲,实是一桩极为显著的大变。 最近三载时间,归无咎将临近凡民国度之中的叶子戏、骨牌、牙牌、马吊、纸牌等数百种游戏玩法,尽都搜刮一遍。每修行六日,便与府中门人戏耍一阵,权作养心。 准确来说,“追影逐形劫”在九九劫关之中非“三十六心劫”之一,通常需要实实在在的法宝、秘术辅佐方能过关,并非心意圆满无暇就能轻轻揭过的。但是归无咎此时神意、信心强大到了极点,颇有一种“大势在我、智珠在握”的气魄,却有信心借势冲破玄关。 不过归无咎也感到,自己心意圆融固然已经到了极点,但是要真正打破“追影逐形”关,还需要一丝“搅动”之力,并非简简单单的打牌自娱所能做到的;是该出去走走了。 这两日洞府内外云霞聚散,连连现出异常天象,想来是时辰到了。 就在此时,一阵恍恍惚惚的光影闪动。一个矮小身影出现在归无咎面前,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归无咎微笑道:“璇玑真人当初说此物三至六年可成。如今费时七年功夫将将成就,也可以算是失约了。” 小铁匠本是想炫耀一番,以此邀功。却被归无咎抢白一顿,登时有些不乐。当即便一摊小手,闷闷道:“给。” 掌心之中,正是两枚龙眼大小、隐约有气息串联的珠子。 归无咎一怔,道:“确然是成了么?” 一伸手,将自拍卖会上所得的那一对取了出来,仔细比对。 小铁匠一翻白眼,道:“其实此物三日之前就已经炼成了。本真人听说荀申的座师权真人这两日要往他洞府中一行,所以截在半道上,悄悄布下此宝。试上一试。” “你道如何?刚刚他就在此宝所布空间内外飞遁过去,全然不曾察觉有异。经过检验妙用无差,这才来找你交差。” 归无咎心中一动,权上真在天玄上真之中功行位居上品。若是连他都看不出端倪,那么这件新近炼成的“反吞双子珠”,的确是大成了。 至于拍卖所得的这一件品质较逊的,可以暂留洞府之中,无论是黄希音还是孔凌,需要外出之时用之防身,也是一件利器。 有了这件宝物,可称踏遍山水而无忧。 虽然较预期晚了一年,但依旧很“及时”。 当即笑言道:“璇玑真人辛苦了。” 又吩咐道:“孔凌。去书一封至万镜池中,一年后与圣教之战时,归某自然会出现。隐宗一行人,不必同行。” “希音,这几年你也憋闷坏了罢?你我师徒二人,出去转悠一阵,顺便将一件悬而未解的事情,在比斗之前解决了。” …… ps:受伤不轻。白天太阳明明很好,就是觉得冷,精神也极差。开着取暖器码了一章。今天没有了。还有,闭关的内容实在没写头,就跳过了。 第十六章 魔巢易主 随缘而行 一道繁华热闹的坊市之上,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着八只一人多高的圆形木桶。 桶身下方以一指粗细的竹节插入其中,密封严实。 细细的水线从大车两侧八根竹节之上涌出,水力强弱形成梯度,恰好覆盖了三丈外至车辙下间不盈寸的范围。 这大车经过之处,摊贩、铺面、行人、车马,手脚快捷之人连忙掀起盖头长衫,远远避开;而那动作不甚灵敏的,腰身以下俱是被灌成落汤鸡。 裕昌城作为南康上国的都城,车马行走、人烟往来,甚是喧嚣沸腾。若非一早一晚各用水车清扫一遍,总是难免烟尘如沙,灰溜溜地沾在身上,有伤大国都城的尊严气象。 就在这大车之后五六丈,一只巨大的青牛悠然行走,仿佛将前方的大水车当成了自家的开路利器。 青牛背上,驮着一个身着青袍、甚是英挺俊朗的青年,和一个十来岁年纪、明眸皓齿的女娃。 那女娃原本是倒座在牛背上,将青年的宽实后背当成靠椅,悠闲的躺靠着。过了一阵,她似乎觉得不大如意,竟尔转过身来用力一跃,骑坐在青年的肩膀上。然后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两只冰糖葫芦,一手一个,狼吞虎咽地吞食起来。 大街上有望见此景者,不由侧目。暗道这女娃看着面貌虽是俊俏可喜,十足的美人坯子;但她分明已有十来岁年纪,却依旧骑在人肩上,可见是个骄纵惯了的大户人家出身。 有老于世故的放眼打量,暗暗猜测。面前这青年看气度也不像是仆役一流,或许是这小女娃家中庶出的兄长。 归无咎却并不在意。他早已与黄希音约法三章,再让她骑上两年,这待遇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了。 至于黄希音,当初她的相貌一直是较同龄人长上一二岁左右;但是晋阶灵形之后,这个特征就渐渐反了过来。 灵形之后,面容长相便稍由自主。有意调整之下,今日的黄希音,反倒是较同等年龄的孩子更年轻了一些。此时她实龄已经有十三岁,但是看面貌,不过是十岁出头的模样。 早在数载之前,归无咎便索取了玉清门在北东华界天的秘境锁钥。这一回外出,本是打算直奔主题,先将那两味秘药取了,再言其他。 但是一旦出了门户,因为突生变故的一事,归无咎心中生出异样感觉,便决定顺从自家心意巡游一阵。 归无咎所行走的通道,自然是先通过合界大阵返回云中派,再由云中派的秘密传送阵连通至十万连窟南禹一处。 可是当归无咎和黄希音一旦出现在那地下秘境,却发现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了。 不但南禹一不在此地,就连其麾下的魔宗修士,也都不见踪影。 南禹一似乎知道归无咎不久之后要经由此处回返,还特意给归无咎留下一道书信。 书信言道,自己追随紧伐罗大魔尊另有要事;魔道一方在此地别有其他布置;至于这处十万连窟地下秘境,就赠与了归无咎,给他充当一处经营秘地。 书信所留的时间,是三年之前。 归无咎刚看到此信时,还以为魔道势力自东华界天撤出了。待见到南禹一言明魔道另有安排时,心中不由地有些奇怪。 十万连窟地下秘境,为魔道经营甚久,乃是一处极好极隐秘的潜伏根基。若是魔道势力彻底撤出东华界天也就罢了,既然又有新势力接替过来,为何不将之接手,反而白白便宜了归无咎? 莫非魔道中到了南禹一这个层次,还有什么勾心斗角、分歧算计? 正是经历了十万连窟的变故,归无咎心中生出感应,似乎周围不远处便有和自己的缘分牵连,不妨顺心意而行。 “师父,我要去那里。” 正在归无咎思索之际,一个甜甜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同时又看见一根葱白手指,指向官道对面一栋甚是显赫的三层高楼,青旗飘展。 大门之上,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天然居。” 却是本城之中最负盛名的一家酒楼客栈。 和大街上往来络绎不绝的人群相较,进入“天然居”之门户者,三三两两,行止不定,明显稀少了许多。但凡是入内之人,都是身着华贵绸缎,手中或是提溜着烟袋,或是悬着鸟笼,又或是手扭折扇、捧着香炉,显然都是身价不菲的富宦之家。 归无咎伸手靠在后脑,摸了摸黄希音肚皮,哑然道:“一上午两三个时辰,吃了不少东西了吧?还没有将你吃撑?” 黄希音不答,抬首一望,看到两间青瓦白墙、朱门虚掩的所在,正是城中官厕,便一溜烟钻了进去。 过了半刻钟,出来之后,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皮,笑眯眯的道:“还可以吃。” 归无咎暗暗摇头,便与黄希音一道,来到那“天然居”门前,施施然进入其中。 正站在门前的伙计,看起来甚是机灵。他先是一愕,旋即三步并两步小跑到归无咎面前,打了个躬,高声道:“尊客请上二楼。” “天然居”门户谨严,行事自有一套规矩。若有客人牵了脚力前来,牵马饮水、喂食草料,本都有专门的流程。方才这伙计明明见到二人骑着一头大青牛靠近门前,已然准备招呼下手牵牛;但是定睛一看,面前那青牛却再也不见了,于是不免加倍恭敬。 归无咎心中一笑,他本是有意如此,教他看见。 不过从这伙计的态度来看,他虽然恭敬,却不慌乱;显然也不是第一次招待修道中人。 南康上国虽然是凡民国度,但是裕昌城以北三千里,就是剑月玄宗的山门所在。那些在道途上无所成就、资质欠佳,最终隐居凡城的练气、筑基境界修士,其实也并不鲜见。 待楼上寻了一间上好包间坐下,又有两个仆从递上铜盆、热水,一人手持菜单,陪个笑脸道:“不知尊客要些什么?” 黄希音本已在椅子上端坐,听这一句话,连忙跳了下来,大声道:“将你们店中的拿手美食,每样做一件上来。” 伙计赔笑道:“本店趁手菜式,足有两百五十六种。”说完眼巴巴的看着归无咎。 虽然他知晓真正做主的是归无咎,但是若是这些纨绔子弟、刁蛮少女乱发脾气,同样是给他们出难题。 归无咎微微一笑,将他手中菜单揭过,翻阅了一阵,言道:“糖糕、栗糕、花糕、豆糕、乳糕各一;椰子酒、鹿梨浆、木瓜汁、梅花酒、紫苏饮各一;乳糖圆子,滴酥鲍螺,生熟灌藕,百味羹,角炙腰子,葱泼兔,生炒肺,煎鹌子,乳羊骨汤,烧河豚、清蒸鳜鱼各一。” 共计是糕点五样,酒水五样,菜品十样。 转首瞪了黄希音一眼,道:“够你吃了罢?” 黄希音自然是笑逐颜开,捏了捏双拳,又回到自家座位上。 “天然居”食宿皆备。不过因为间上房较为紧张的缘故,按照惯例,来客若是有住宿需要,一进大门便主动往左手边的柜台上叫号。主动往店内行走的,无一例外都是食客。 这伙计也是个机灵人,见归无咎出手豪阔,竟鼓起勇气,主动言道:“裕昌城上佳的游乐之地也有七八处。而鄙店恰好位处本城中心地带,往来极为方便。若是上仙有意在此看看世俗风景,本店还有上房候着。” 现在身处包间之内,他便改了称呼,不再称为“尊客”,而是以“上仙”二字敬称。 归无咎略一思索,道:“若是吃了这顿饭,没有别的什么事清发生,就在你这里住上三日。” 伙计只觉归无咎的言语有些奇怪,但还是连声应下了。 趁着二人交谈的功夫,黄希音早已抓着先呈上来的糕点冷饮,狼吞虎咽起来。 那些糕点六块一盘,共计五盘三十大块。但黄希音并不将一块糕点吃净,而是东咬一口,西咬一口;片刻间,就将十余块糕点吞咬得像狗啃过一般,到处都是缺口。 小伙计只当是黄希音餐风露宿的日子过得久了,心中暗道:“都说修仙清苦。看来除了寿元悠长之外,还是凡间花花世界,日子更加滋润。” 归无咎只少许吃了两口小菜,便将门户打开,慢慢等候。 他这件包间的迎门方向,恰好对着“天然居”的大门口。 在自己随波逐流游荡了几日之后,来到裕昌城中,归无咎隐约感到,似乎失去了探索的方向。就在此时,黄希音忽地想要来到此处大快朵颐一顿,正中归无咎下怀。归无咎相信,至多两三日时间,应心应缘之物,便在这里。 “掌柜何在?” 归无咎正思索着,一个响亮的声音钻进鼓膜,“天然居”正门内,忽地钻进一个人来。 此人仪表堂堂,根器不弱。身量极为高大,胸前二尺长髯,教人过目不忘。当然,这是归无咎眼中、此人作为筑基修士的形象——此人不但是个刚刚筑基的修道人,更是一个魔道修士! 只是归无咎此时心中古今无波,并未一丝异样,所以笃定,确信这魔道修士并非自己所要寻找的“缘”。 但是在那些肉眼凡胎眼中,这长髯中年衣衫破烂,风尘仆仆,远不能和陆续入店用膳的名流显贵相比,多半是个落魄粗鄙的行脚客。 仅仅看在此身身量甚是魁梧、背后负着一柄长剑的份上,“天然居”倒也不敢轻忽,不多时,便有一个掌柜模样中年人走了出来,面上含笑来打招呼,倒是好一张千磨百炼的面皮。 问了缘由之后,只听这身量魁梧的长髯中年言道:“是贵店的福缘到了。某有一物,掌柜若将之悬于本店牌匾之下,能助你永镇贵店气运,兴旺五百载不衰。” 掌柜的心道南康上国迄今也就二百七十六年国祚。如今面上虽然繁华,暗中已经是积弊重重,还不知有多少运数。你能保我“天然居”五百年运数,岂非是胡说八道? 不过他依旧面上含笑,随声附和道:“请问尊客所言镇压气运的奇珍何在?” 长髯中年一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来,托举于面前。此物通体酱色,四四方方,其上刻有文字,似乎是一块桃木雕成。 掌柜的面色变幻,略一沉吟,吩咐伙计将此物接下,高声道:“取二百两纹银为谢仪,交予这位客人。” 伙计一呆,旋即转身去了,吩咐取银。 天然居规矩谨严。这小伙计虽然心中不满,但还是连忙应下,只是心中如何腹诽,就难说的很了。 但是这位长髯中年,却忽地长笑出声,声震屋瓦,音色亦十分尖利,连大堂之内用膳的客人,都纷纷为之惊动。 掌柜面色不变,双手不着痕迹地笼入袖中,淡然言道:“尊客还有何指教?” 长髯中年朗声道:“我予朋友五百年运数,如此大功果,你只予我二百两纹银。我这至善妙宝,岂不是忒也卖得贱了?” 掌柜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声音却不知不觉地低沉了几分,淡淡言道:“尊客想要多少?” 长髯中年大声道:“本人布施妙缘,总不能短了自家日用。逢百抽一,料也不多。既然赠予贵店五百年运数,你且将本店五年经营所得奉上,咱们就算两清。” 店中原本各自用膳的客人,闻言都是一阵哗然。“天然居”五年进项,怕不是有二三十万两银子。来人是失心疯了,还是真的是个硬点子? 掌柜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一伸手,摆了摆衣袖,低声喝道:“叉出去!” 自店内不起眼的角落处,忽地钻出五六个壮汉,手执大棒,就要将这长髯中年一阵乱打。 只可惜,这五六个大汉还未及身,只见这长髯中年微微一拂袖,几道劲风甩出,这五六人登时一阵鬼哭狼嚎,摔落在地。掌中所持的木棒也尽都碎成粉末。 掌柜面色一变,连忙转首望向店中角落处,似在乞援。 ps:今天好多了。争取晚上再来一更,明天恢复三更。 第十七章 谋夺异宝 当年遗泽 下一刻,在“天然居”正堂不起眼的角落,忽地钻出两个人来。 人影未至,剑光先到。 两柄一尺五寸长短的飞剑,一上一下,分袭长髯汉子的额头、胸口。 那长髯汉子侧身一避,躲开两柄飞剑进袭。 但是这两剑如具有灵性一般,亦随着这长髯汉子的闪避调转方向,极轻灵的一转折。 能够修炼到飞剑在空中运转如意的,即便看似并无太强大的元气附着其上,也说明操纵者也有筑基境界的修为了。 虽这两柄飞剑依旧无法斩中敌身,但是随后赶来的二人分别一抄手,捉住剑柄,只轻轻一抖,光华泛起,随之横递过去。前后衔接,异常圆润。 这两柄剑实在太短,不易舞出剑花。但这一颤之间的清冷光华,还是极为瞩目。 此时已经看清,出手的两位都是须发皓白的老者,肤色蜡黄,面颊上骨骼干枯,但身躯却甚是健硕。舞动长剑时,隐约可见手臂、肩背处勃发的精肉,不亚于壮年之人。 长髯汉子也不畏惧,从袖中掏出一根二尺短长的熟铜棍,遮掩招架。 黄希音原本正大快朵颐,此时见天然居中突如其来一场争斗,抑且功行与她大致相若,登时来了精神。 但只看了十余息,便撇撇嘴,道:“这三人的修为,我一伸手就点倒了。” 归无咎只微笑不语。 至于正堂上用膳的其余客人,早已在伙计的指引下,自后门处暂时退避。 天然居虽然对店中重金聘来的两位仙长极有信心,但是在此店之中用膳的,大都是身份不凡之人。纵是一不留神伤了一个二个,也是绝大的麻烦。 只可惜,战局并不若天然居掌柜与一众伙计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长髯汉子虽然是以一敌二,掌中熟铜棍看似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但他力量却大。两名老者只消招架一下,便得暂时调和元气,再行出手。 如此一来,等若二人轮流上阵,与他交手。 斗了五六十息,二位老者额上渗出汗珠。纵然是交替出手,似乎也力不从心了。 果然,瞬目之间,只听两声惨呼传来。这两位手持短剑的老者,一人右臂、一人左腿连连中棍,均被打折,跌到在地上。 掌柜也是面色惨白。 若在寻常的凡民国度,只消有个练气五六层的修为,便足以纵横人世、笑傲公侯。唯独南康上国接近剑月玄宗这等仙家巨擘,修道之风大盛。是以裕昌城中,练气、筑基境界的修士不乏其人。甚至南康上国皇室,就有修道种子入了仙门,且不止一位。 纵是如此,若是有金丹境界的修为,依旧能够与南康国主平辈论交,俨然一国之主宰。混迹于市井之间的,至多只是筑基修士。 “天然居”背景不凡,居然能够寻得两位有“剑月玄宗”背景的筑基修士坐镇护卫,料想有了这一尊靠山,再也无人敢于相扰。 就算有人不识好歹,混迹坊市的筑基修士,要么是小门小户,要么干脆是散修出身。其道术根基,哪里是“剑月玄宗”这庞然大物门下弟子的对手。 可是眼下,竟然真的就败了! “天然居”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面对眼前局面,依旧倒驴不倒架,勉强镇定心绪,言道:“本店认栽了。只是本人虽然忝为天然居掌柜,但是说到底也是为旁人打工。本店银钱每三个月一结,解往内库。尊驾若要如此巨额银钱,须得等候数日,待某禀告了东家。” 天然居真实背景,乃是南康上国四家豪族共同入股经营的产业,委托于一位大商人名下。 不料,长髯中年闻言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方才与掌柜的开了一个玩笑。” 说着一伸手,如捉小鸡一般,便把掌柜的提溜起来,甩在三四丈外。 若是那掌柜的背心往不远处的梁柱上一撞,不死也要半残。但是不知是长髯中年有意留手,还是掌柜命大。他只跌落在一只桌面正中,砸出一个窟窿,摔断两条桌腿。虽然看着骇人,但是到底没有受创太重。 长髯中年步行至两位筑基老者身畔,低声道:“你们虽然离了宗门,但是身份牌符并未被没收了去罢?且予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后,我家主人要到贵派去取一件宝物。据说是十余年前,贵派新近入手的一块石碑……且叫贵派宗主将此宝乖乖奉上,叩首相迎;否则,剑月玄宗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两名老者虽然丧失战力,但闻言都是鄙夷一笑。 剑月玄宗的规模,元婴修士不下数百人;化神修士不下于三四十人;至于本宗宗主,更是离合境界的存在。 这些上修对于他们这些筑基修士而言,简直是宛若天仙一般的存在,纵然是南康国主见了,也要行三拜九叩之礼。以这两人而论,在门中以“外门弟子”的身份修行数十载,元婴修为的大人物,也只是遥遥见过两面。 长髯中年见这两人冥顽不灵,摇了摇头,当头一棒,将那腿脚被打断的老者击了个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随后自袖中取出一只如拨浪鼓一般的鬼脸面具。轻轻一摇,剩余那位左臂断折的老者一阵恍惚,闭目摔倒。 过了十余息之后,他重新醒来,双目无神,一瘸一拐地出了大门,也不与掌柜的作一招呼。 就在掌柜的也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头,正门之外,又是一道冷厉剑光,直击长髯道人面门! 长髯道人一怔,下意识的伸手一挡。但是这一挡却挡了个空,面前剑光陡然间化作虚影,又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已经毕竟他的双肋。 来人是个三十岁许的青年汉子,浓眉大眼,相貌木讷。 更妙的是,他明明只是练气九重的修为,但是仰仗自家剑光之奇,先占定攻势之后,尽情发挥虚实相生、真幻相别的妙用,竟尔与甚为筑基修士的长髯中年斗了个难解难分。 黄希音忽地转过头来,双目滚圆,看了看那中年汉子,又看了看归无咎,嘟囔道:“师父……” 虽然她口中还塞着许多食物,未及下咽,但是依旧难掩她面容之惊讶。 归无咎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意外之色。 “苏宏贞……” “不对呀,不是说唯有荆武圣本人是相当于筑基境界之上的修为,他门下九大弟子都是相当于炼气境界的修士么?” “刚刚两位筑基境的仙长所不能敌的对手,他苏宏贞竟然与之斗了个旗鼓相当……” “剑阳武社,这一回是要大出风头了。” 窃窃私语的,是天然居中一些胆大尚未撤离的宾客。听起来他们对出手的这位青年人,似乎颇为了解的样子。 归无咎心中一动,手心之中生出一道吸摄之力,将大堂中跌落在地的掌柜拉到近前。 那掌柜在空中身躯不由自主,哪还不知是遇到了高人。落地之后,感到就连身上骨骼酸痛,也都尽数消失了。感激之余,连忙小心翼翼的恭谨一礼。 归无咎言道:“那年轻剑士是什么底细,你且仔细说来。”他虽然声音平润,但是自有一股威严。 掌柜的又是一礼,当即便小声叙说起来。 原来,十余年前,南康上国出了一个绝顶人物。 此人名为荆阳,乃是天生的武道奇才。不到三十岁,号称武功举世无敌,在南康上国及周遭诸国之中,无论宗门执掌,军中大将,还是潜藏不出的武林高手,无有一人能够接下他三招两式。得了“武圣”名号,也无一人不服。 武林之中,号称“一时无敌”的自古不乏其人。但是自荆阳一出世,南康上国但凡有识之士,无不断定他是武学一道中旷古绝今的人物。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武术之上,还有修仙者的存在。传闻中的武道大宗师,炼通一身筋脉,足以与练气八九重的修道者相抗衡。 而这位武圣荆阳,真正打破武道极境、二十八岁时就能匹敌真气九重的修道者;三十岁时更是一举破境,达到“神而明之”的无上境界,竟能与筑基境界的修道者抗衡。 修道至此,便要问仙。 恰好在六年以前,作为仙家巨擘的剑月玄宗广收门人。这武圣荆阳便前去相投,果然顺利通过初试。 南康上国与闻荆阳名号之人,无一不以为他会就此踏上仙途,一去不返。 但世事难料,区区不过三载时间,此人竟然重回裕昌城。 剑月玄宗的“指南”一经,乃是一块刻着三朵小剑的石碑。据说这剑碑神妙非常,就算元婴之上的真人,贸然参悟也要心神受伤。 但荆阳得见此碑之后,却全然无损。不但没有受伤,他心神为之吸引,悟道三载,大有所得,自感武道之途未尽,终于选择重新下山,开了一间武社。 荆阳年轻时早有武功大成之后开宗立派的念头,他原先早已拟定名目,以自家姓名点题,号为“荆阳武社”;但是经此短短三载修道经历,终于将武社名称起为“剑阳武社”。 据说他此时的修为,已经仅次于金丹修士之下。 眼前这位替天然居打抱不平的青年苏宏贞,便是荆阳的九大弟子之首。 归无咎低声道:“奇哉。” 此时店中苏宏贞与长髯魔修交手已有数百回合。 那长髯魔修目中凶光闪露,渐渐不耐。暗道何如硬受此人一剑,也要将其拿下。 苏宏贞看敌手面貌凶戾,也知形势不妙。正暗暗筹谋计策,忽见二楼包厢之上,一粒水珠凭空落下,砸在长髯魔修的囟门之上。 长髯汉子身躯一颤,僵住片刻。 苏宏贞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长剑化虚为实,一件递进长髯魔修小腹,反手一搅,便将他丹田绞碎,眼见活不成了。 不过苏宏贞并未注意到,就在这长髯汉子将亡之际,一缕阴毒气息浮于颅顶,随后悄无声息的钻进他的眉心之中。 苏宏贞正要过来相谢时,归无咎已经提前起身,道:“希音。到剑阳武社去看一看有缘人。吃不完的,自己打包带在身上。” …… 第十八章 名实有异 寻根究底 苏宏贞正要上前来,谢过归无咎出手相助之恩,归无咎却微一摆手止住。 按照正常的路数,有深不可测的大人物主动示好,自然应该接住、抓紧,说不定便是一桩大机缘。 但是苏宏贞深知,仙道中人个性气质非凡俗可比,意动神思,自有深意。或许这位仙长看自己见义勇为,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若是主动攀附,指不准反而生出嫌隙。一时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欲往剑阳武社瞻望一二,顺带拜会荆阳武圣。不知可否?” 苏宏贞大喜,道:“尊客稍待,苏某这便为先生准备车驾。” 归无咎道:“那倒也不必。你功夫不弱,在前引路便是。料想既是裕昌城中的势力,总不会相距太远。” 苏宏贞连忙点头。 归无咎下了楼梯,正欲会账,心意一引,却发觉自己纳物戒中灵石异宝虽然不少,但却没有银两。 那掌柜的见机,连忙双手摇晃,欲要推拒。 掌柜肉眼凡胎,并未看清归无咎是如何相助苏宏贞退敌的。但是他在“天然居”是个得力人物,单凭归无咎悄无声息地治好了他腰背撞伤,免于将养月余的苦处,也足可抵过这一餐了。 然而掌柜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见归无咎将一只小瓷瓶抛了过来,口中言道:“这几枚药丸也有些强身健体、祛病延年的功效。你若愿意,就抵扣了饭钱。若是不愿,待某去钱庄兑换了银钱,再来付讫。” 掌柜的面色一抹红光闪过,收住喜色,连忙千恩万谢,送出门外二三十步。 他同样是个知趣的,不敢强行挽留。 苏宏贞脚步果然甚是矫健,自裕昌城正中,步行至二三十里外、城郊一座荒山别院,也就用了一刻钟上下。 因黄希音午餐并未尽兴,不肯一边饮食,一边行走,归无咎索性便将她抱了起来,紧随其后。 “青兜兽”一入灵兽环便即昏睡,这么一点路程,没有必要将之再度唤醒。 凡民国度之中,一切有皇权约束。 譬如屋檐高下、院落的大小、墙脚深浅,甚至大门之上有多少铜钉,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这“剑阳武社”的根基之地,倒也并未有想象中的气派豪阔,看起来甚是清新简易,只像是个富家员外的别院、 当然,若是荆阳以剑月玄宗弟子的身份自居,又或者真正修到和金丹修士难分高下的层次,这一层制约也就可以彻底揭过,逍遥皇权之外。 迎门所见,是一处长宽各百二十丈的大型演武场。分为一个大场和二十四个小场,兵刃器械纵横排列。正在修行之中的门人弟子,也着实不少。 苏宏贞在前引路,但凡是演武场中两道兵刃相夹、宽约十丈之内的弟子,无一不上前抱拳,口称“师兄”;但是超越了十丈范围,纵然是功行甚浅、辈位卑微的年轻子弟,也都是对苏宏贞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的修炼。 可见这“剑阳武社”,自有特别的规矩。 归无咎分辨清楚。这些在演武场中修炼武术者,所修的乃是另一种路数的世俗武学,并非从当年自己所留的剑碑之中演化。 以此询问苏宏贞,苏宏贞道:“恩师六载之前所悟剑碑秘术,迄今只传下六位弟子。纵然是最新入门的三位亲传弟子,也并未得授。” 待进入正堂,奉上茶水,苏宏贞往后堂去了一趟,回来时却面有难色。 归无咎追问其故,才知此时乃师荆阳,正在后山修行。 归无咎在进入武社时便已看清。这座武社因为占地面积甚大,无法占据裕昌城正中的位置;所坐落之处,其实已经是外城的边缘。 但是裕昌城外城,却非封闭连结的。遥遥可见,西北角落处一座孤峰高耸入云,仿佛是天然的城墙,隔断镶嵌。 此峰名为“慈全峰”,荆阳武圣时不时便在峰顶草庐修行,去住一无定规。 今日贵客降临,本当苏宏贞去请师尊下山相见。但是他虽然功行与筑基修士相若,但是并无飞遁法宝在身,一来一去,未免耽搁功夫。料想以来客的修为,腾云驾雾不在话下;但是反而请他携带自己,又未免失礼。 归无咎闻言笑道:“这有何难。” 当即取出一件小巧法舟,载着苏宏贞往北方山巅处去了。 遁光一起,便在腾起百丈高下;刹那之后,只留下演武场上,阵阵惊呼之声。 瞬息间就到了山巅处。 寒雾飘飘,折冲往复,似乎一叶孤舟浮于云海之巅,已经全然望不见山下精致。 苏宏贞进了草庐后,稍候片刻,其中出来一人。 这人一身麻布短袄,精赤臂膀,面貌甚是方正;两寸头发,剃成一个平顶,倒也干净爽利。他迎了上来,略微打量了归无咎和黄希音一眼,口中言道:“贵客降临,有失远迎,还乞恕罪。”声如黄钟大吕,穿透云雾,并不衰减分毫。 归无咎一望之下,就知这人是将武学一道,修到了最顶尖的层次。 通过“天然居”掌柜口中得知,这位“武圣”荆阳三十岁时武功大成,又过了两年拜入剑月玄宗;悟碑三载,如今下山开设武社,又有三年时间。那么此人的岁数,当是三十八岁。 但现在归无咎面前这人,无论肌肉骨骼、还是身上勃然散发的精神,都是十八岁的气象,真实不虚。这可不是什么“驻颜有术”能够媲美的,正是道行走在寿元之前、逼近炼气驻形之圆满所能达到的境界。 只是在另一个层次上,这位“荆阳”武圣却大大出乎归无咎的预料。 此人的确有灵根在身,这也是“由武入道”的前提条件之一,并不算反常;真正奇怪的是,他的资质并不算高——也就是六七品的模样。 荆阳的态度虽然从容不迫,但是依旧可见十分审慎。他当年在剑月玄宗悟碑之时,接触过不止一位同样参玄的道门前辈。此时,凭借武道之上的精湛造诣,荆阳心中自有一道直觉:那些一同悟碑的元婴境前辈,比之眼前这青年,道行远远不及。 归无咎转首对着苏宏贞道:“你先下山吧。我和你师父有话要说。” 苏宏贞见师尊同样给了他一个眼神,恭敬一礼,自山间小径退下。 归无咎顺手将黄希音放了下来;她登时便如一只小猴子一般,在山上乱窜猎奇,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想了一想,归无咎自袖中取出一道白卷。随着指尖金光流淌,瞬间凝成十余行字迹,转而一阵清风鼓荡,将之刮落在荆阳面前。 荆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疑道:“何意?” 归无咎笑言道:“料想阁下入武道至今,所得的机缘着实不少。安知眼前所见,未必不是一场新的机缘?” 荆阳面色一缓,这才将面前长卷接过。只是此卷之中的字迹一旦映入眼帘,品味其义,就再也抹不开了。 这一看,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荆阳忽地长出一口气。 归无咎忽然问道:“一气分为玄、元、始三气,为天地之尊。孰为上,孰为中,孰为下?” 荆阳不知不觉答道:“始气为上,元气为中,玄气为下。” 归无咎又道:“一生二,二生三,是如何生法?” …… 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便是半个时辰。 归无咎若有所思。 他当年意图试探秦梦霖的深浅,同样也是以《九元书》为媒。今日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看见荆阳的灵根资质之后,归无咎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是否如自己一般,是个“玉鼎失足”之资。但是现在通过这一问一答的测验,却发现荆阳的悟性,与他的灵根资质大致相符,并无惊人之处。 沉默一阵,归无咎忽地言道:“不知荆武圣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荆阳面色不变,沉声道:“什么意思?” 归无咎淡淡言道:“世上本来就没有巧合。更何况,纵然真有旷古凌今的绝代之资,归某也没有看见。坦率的说,荆道友似乎并不当有今日的修为。” “你曾经得到机缘,也不是以你的资质所能够领悟的。” 荆阳低头不答。 归无咎忽地哈哈一笑,骈指作剑。 只见一道青色光华一闪而过,登时将五六十丈外、那山巅最高处约六七丈高、十余丈的宽的峰头,一剑削落下来,应声跌入背面的山谷之中。只留下一面平滑如镜的青色石台。 归无咎缓缓走上前去,拔剑;收剑。似乎在平滑的石台之上留下了什么。 荆阳武圣自忖武道修为登峰造极,也并未看清归无咎的动作。不自觉的行步上前,仔细观看。 然而,看到谜底之后,荆阳的脸色终于变了。 三朵小小的剑形,一如六年之前碑上所见,气象神韵,纹丝不差。 将信将疑地看了归无咎一眼,小声道:“您是剑月玄宗留下《指南》碑的上师?” 归无咎一笑,悠然言道:“所以,你明白了?归某只是想看上一看,所传机缘,不能不明不白。并非贪图你什么宝藏。” 荆阳郑重一拜,旋即闭上双目。 归无咎看得出来,他是在鼓荡丹田,暗暗运气。 数息之后,荆阳额头之上,浮现出三朵枫叶。 …… 第十九章 系缘绵长 以待将来 归无咎再定睛细看。 荆阳头顶上这三朵枫叶形,初看很是玄妙;但仔细体会,便能察觉其中暗藏枯寂之意,似乎是精华已竭的死物。 荆阳虽然心知自己面对的是仙道中非同凡响的人物,又是与自己大有缘之人,但他依旧不失一代宗师的气度。一拂长袖,自石台边缘洒然坐下。然后自袖中掏摸出一只银色酒壶,痛饮三口。 一阵馨香随之飘散。 少顷,荆阳道:“前辈既是赠予荆某机缘之人,荆某自然言无不尽。” “所谓武道中登峰造极、旷古绝今,其实亦是借力迎风而上,说穿了就不那么光鲜了。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外如是。” 因为荆阳在武学一道上实在超迈先贤太多之故,让人忽略了他其实是武学传家。父、祖辈往上,无一不是名动一时、少年得志的武道奇才。只是荆阳青出于蓝,独步当时,才隐没了前辈声名。 荆阳的真正倚仗,既是一种血脉之力,又是一套合和内外的法门。此法是荆阳直系第十一代先祖异变得来,再往上追溯,却无有这一神通。 追索细事,约莫是荆阳的这位先祖无意中跌落悬崖,被一件异物嵌入脑中,方才产生了变异。 此物,便是他额头之上的枫叶之形。 普天之下的道术,功诀,秘典。其妙用固然大道殊途,各不相同。但是论示现之法,无非简、繁二道。 或者极擅铺陈,繁辞不已,将所述妙意淋漓尽致地披露出来,不肯稍省笔墨;或者约束凝聚,将极含妙理、微言大义的道术真谛,以寥寥数十言、数百言,抑或简笔图画,尽数包含。 荆氏一门所传天赋神通,名为“三解空”,擅能解空三次。 所谓“解空”者,顾名思义,那些看似微言大义、凝练如一的秘法道术,经由这秘法朗照之,化解之,便会如同酵母发酵一般,将之扩充成数百倍、数千倍富含实际意义的内容,几乎胜过数十载勤修苦学,一齐映入心中。 通俗的说,是一门化玄发散之法。 当年荆阳十一代先祖跌落悬崖之后,除了得了这一机缘之外,更夺得一本武功秘籍,名为《九阴真经》。 这《九阴真经》包罗万有,又与道门练气术暗暗相通,委实是武学之中的一朵奇葩。其将天下武学之总纲,汇聚于短短五千余言中,最是凝练无比,正合为“三解空”的法门所用。 荆氏一门的“三解空”秘术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荆阳自那十一代先祖始,每动用一次“三解空”的秘术,只得将此经秘要,解开十分之一有余;纵然一连动用三次神通,也不过是将《九阴真经》之秘,揭晓三成上下。三成经典,虽然足以使得自己称为名动一时的大高手,但距离继往开来、登临绝顶,显然差距尚远。 到了荆阳这一代,却忽地生出变化。 荆阳只动用一次“三解空”神通,便将整部《九阴真经》的精义尽数攫取,再佐之以三载苦修,一跃称为南康上国屈指可数的大高手。 后来逐渐接触仙道之后,他又将剑月玄宗的入门根基、经历节录的玄宗正经《天关星斗九霄经》完全领会。 至于最后一次机缘,自然是留给了归无咎示形为三朵剑花的《指南》碑文。 最终走上一条仙武融合之路,在武道之上,修成接近于“练气驻形”之圆满的境界,委实惊世骇俗。 荆阳默然道:“荆阳以‘三解空’的法门触及三大机缘,其中以仙长所留石碑这一道,最为惊险。在那三载悟碑的最后关头,荆阳心有所悟。若是仙长所留剑符再高明一分,荆阳难免神魂破裂而死。” 听荆阳讲完故事,归无咎心中亦暗暗称奇。 他涉猎不少魔道典籍,据闻魔门之中,有名为“解空”、“多闻”、“天眼”、“密行”之类的秘术,善能启人顿悟,如醍醐灌顶。 当年秦梦霖所受“心莲轮回密”,三日梦境而得一生经历,亦是此法门之中较为高明的一种。 但是那些都是后天修炼而成的神通。如荆阳一族般,竟由于一场意外,变成一道血脉相承的底蕴,这却是一桩罕见怪事。 不过归无咎亦敏锐的发现,这“三解空”神通极妙,几乎相当于削弱形态的“全珠”;但其毕竟还是依赖于修道者本人的灵根资质的。 荆阳的历代先祖只得解开《九阴真经》十分之一,而荆阳却能达到悟透拆解自己“履尘剑”的层次,自然是因为他身具五品灵根之故,而他的先辈多半都是肉眼凡胎。 本人的资质愈高,这“三解空”法门的威力就愈大。由此可见此法说到底是激发自身潜力、节约千百载寿元苦功的妙法,并不能无中生有,突破潜力极限的限制。 归无咎暗暗感受心中流动的“缘”,绵绵若存,似远似近,显然并非应在荆阳身上。 来回踱步一阵,归无咎心中已有定计,道:“你且参悟剑碑所得,演示我看。” 荆阳闻言,郑重一礼。旋即自袖中抽出一柄四尺长的古朴松纹剑,反手一震,起了两道剑罡。旋即缓缓踏步下场,龙行虎步,大开大合,演示剑术。 这一套自《指南碑》悟出的剑术共有三十六路,名为从剑、真剑、实剑。每一路剑法共有三十六招,算起来也是相当繁复了。 将这一千二百九十六剑招尽数演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暗暗点头,金丹境界之下所能衍生出的变化,几乎被他推演殆尽。归无咎回想自己从前以“履尘”剑迎敌变化的招式,十有八九都能在其中寻到影子。 一位六七品灵根之人能够推演到这一步,的确是惊世骇俗。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从袖中取出一枚书卷、两瓶丹丸,言道:“你修行之法别出蹊径,眼下已经相当于筑基巅峰的修为,甚至犹有过之。但是你三道秘诀已然用尽,若不得上法,终究难以更进一步。依照此法,可助你结成金丹。” 以荆阳的定力,此时也是面露惊诧。 他现在虽然身躯坚牢,仿佛婴儿。但是也就只和筑基修士相若,至多活上二三百岁。但是他在剑月玄宗经由测验,得知自家资质不高,道途上潜力有限。本着宁为鸡首、毋为牛后的志愿,这才重返俗世。其实他内心深处,又岂能忘怀仙家之妙? 并非不愿,实渺茫尔。 一旦得丹,便是六七百载寿元。荆阳强自抑制住心中激动,默默将二物接过。 归无咎又道:“一旦有了金丹境的修为,只要你自己深居简出,保持低调,南康上国再无一人能够找你麻烦。护持族门七百载,不在话下。武社之事,一旦将门下嫡传尽数传授本领,你自己便可退了下来,庶可免去是非。” 荆阳也不是蠢人,立即言道:“仙长有何吩咐,荆阳莫不相从。” 归无咎默然无言,先自纳物戒中取出一道上佳阵旗布下,将这峰头百余丈地域围了起来。登时这山巅浓雾又强盛了数十倍,依循阵理而行,仿佛坚壁。 如非有元婴境界之上者驾临,决计无法破解。 随后归无咎曲指一弹。荆阳恍恍惚惚只见似有一枚小巧冰剑出现,瞬息之间又化作粉尘。这一息之间,似乎有一道磅礴的生杀之气一闪而过,又和光同尘。 抬首一望,那光滑之极的石台上,原先刻画的三柄小剑骤然消失,转而变成一个极深的剑痕。 荆阳粗粗望了一眼,只觉头脑晕晕沉沉,连忙闭上双目。但是那“一眼”也足以让荆阳断定,这一道剑痕,比《指南碑》要高明太多! 归无咎淡淡道:“放心。这一处遗迹,初看或许稍有不适;但是纵然是以‘三解空’的法门参悟,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会有什么后患。” 又取出一道阵符,一枚玉简,一齐交到荆阳手中,吩咐道:“若是你族中出了一人,能够用一次‘解空’神通悟透这块石碑,就捏碎这枚玉简。那时候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荆阳闻言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头应下。 归无咎长笑一声,张目一望,便看见了二三里外爬到一株古树树梢上玩耍的黄希音,高声喝道:“该走了!” 一振衣袖,便起了遁光。黄希音闻言飞遁扑来,轻轻巧巧地挂在归无咎背上。 归无咎转身又望了荆阳一眼,道:“料想这一日不会太久。后会有期。”一眨眼功夫,便遁出十余里外。 荆阳望着手中两枚玉符,怅然良久。 …… 遁出百丈之后,归无咎心中意念,陡然明晰了起来。 原来,自己在裕昌城中之所有有所踌躇,逡巡不定,连上佳的道缘感应也难以断明行止,其实是由于两种和自己相关的缘分纠缠不清,才使得灵明一时混沌。 这两道缘分,一道在己,一道在人;一道在远,一道在近。 现在其中一道彻底解决,另外一道,也就清楚明白了。 归无咎一连遁出二三千里外,寻了一座孤峭名山,立下法舟,暂居其中。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愿意牵连剑阳武社。 修道人的探查之法,本就与常人不同。 在随着苏宏贞前往庄园的路途中,归无咎已经悄无声息的施展手段,将他身上附着的那一丝邪秽气息吸纳到自己掌心之中。 依归无咎的实力,若要将其祛除,简直易如反掌。 归无咎并未如此做。 现在,他在静静等候,等候自己的另外一个“缘分”到来。想来这才是真正和自己修行息息相关。 第二十章 互为缘法 同道殊途 一棵二三十丈高古树上,两双清亮的大眼睛,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约莫半刻钟时间。 过了一会,那对较小的眼睛似乎抵受不住,眨了一眨,旋即传出“吱吱”的叫声。 原来,是黄希音趴在树干上,和一只两尺高的黄毛小猴子四目相对,偶尔喂上一点零食,似乎引为极大的趣事。 归无咎现在所处的这座山峰,虽然荒僻雄峻,山崖亦甚是陡峭。但是单论高度,和荆阳武圣所居的慈全峰却无法比拟。 日光照射,高树成荫,山巅处只是稍稍有些凉爽,却没有刺骨寒意,亦无连绵不断的雾气。 只是黄希音似乎并未瞧见,就在她与小猴玩耍喂食的当口,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阴风,若隐若现地飘到到近前。乘着无人留神,已经接近到距离黄希音百丈的距离。 下一刻,“嗖”的一声闷响,一柄金锥从那阴风之中钻出,直刺黄希音的背心。 这一击的劲力之足非同小可,又将刺耳风声隐匿了十之八九,分明是金丹修士才有的手段;以黄希音现在的修为,决计难以避过。 但是这枚金锥只飞遁到半空,就“砰”地一声炸裂成碎屑,纷纷扬扬洒落在地。同时,那雾气之内,隐见两点寒芒一闪。随着两声惨叫,果然看见两个黑袍人跌落在地,身首异处。 那红脸小猴儿似乎受到惊吓,在树枝之间连连攀援,几个秋千一荡,转眼就寻不见影子;但黄希音却似已经见怪不怪,只撇了撇嘴,便自顾自的玩耍。 不远处的山巅上,归无咎盘膝静坐,面色纹丝不变。 这已经是最近半个月来,前来试探虚实的第三批魔道修士了。 修为从筑基后期,也逐渐提升至金丹境界。 最初时黄希音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宛然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稚龄时节。但是她适应能力却强,现在俨然已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每一次来人,都是成双成对,并无一个孤身前来的探路的;成双成对也就罢了,偏偏出手时又不见有一点配合。 不过归无咎心中有数,第一批来人,是八天之前;第二批来人,是四天之前;第三批便是今日。由此可见,真正有分量的人,只怕旋踵即至。 一日之后,正主终于来了。 第二日巳时,伴随着一道漫卷三四十里的黄烟,两道声音幽幽传来,直透心弦。 其中一道声音清脆悠远,透亮出尘,乃是出自竹器,不是笛便是箫;令外一种声音却是铮铮作响,仿佛钢锯锯铜,声音极为刺耳,非琴即筝。 归无咎心中不免微奇,这两道声音,不是在合奏,分明是在争锋。 不是暗争;是竭尽所能,全力一争高下。 十余息之后,黄色云烟逼近目前,透出其中两个人影。 这两人果然是一人手执玉箫,一人怀抱古筝,所着服饰,却是纹饰相近,肩膀处都绣着一朵小小的异花。 看面目,亦是一般的风姿潇洒,流荡不羁。只是手执玉箫的这位光圆玉润,更像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而怀抱古筝的那位,无论是气度、肤色,还是面上的棱角,都明显要更硬朗一些。 归无咎一直都是外松内紧,黄希音虽在玩耍,但是时刻都处于一抬手便能简直摄入“反吞双子珠”的位置。此时得以好整以暇地打量二人一番。 但是一看之下,心中惊讶却绝不在小。 当日在“天然居”中,那小卒暴露出自己魔道修士的身份,又摆明了是追索归无咎所留《指南剑碑》的下落,分明是针对着归无咎来的。 归无咎相信,敢于打自己注意的,功行自然不会太弱。 眼前所见,正证实了他的推断——岂止是不会太弱,简直是太强了! 若是这两人都是元婴境界圆满,只怕归无咎今日能否战而胜之,还是一个问题。只是略一回忆,图卷之中,似乎并无这两人身影。 那二人音韵虽是在争锋,但正在高潮之际,又极为默契的同时偃旗息鼓。 手持玉箫的那人声音略微有些嘶哑,道:“何故多管闲事?” 归无咎微微一笑,并不出言。只是指尖捏动剑诀,反手一刺。那古树之上,登时出现三朵剑痕。 “履尘”精义,与碑铭相同。 含义已明。 手中抱着古筝的那人言道:“是我赢了。” 手执玉箫的那人也不反驳,点头道:“的确是你赢了。” 他们遣出手底喽啰,原本是要搅动风云,寻找到那个与自己有“缘”的人,不想甫一出山,就被人坏事。 对于此事,二人各执己见。手执玉箫的这人以为,这纯是一场意外,不足多虑;但是怀抱古筝的这人却以为,出手干预的这人,正是二人所要寻找的正主。 由此生出一场赌赛。 现在看来,是手执古筝的这人赢了。 归无咎仔细感悟二人气机,心中有数,言道:“不知两位是拈花宗门人,还是流水宗出身?” 归无咎能够分辨这两人功行深浅,但是他自家法力气象,却被遮掩深藏,二人都不曾窥破归无咎虚实。这时听归无咎说破魔宗四大上宗之名,都不由地极为惊讶。 毕竟,在本土人道文明扎根的,通常都是魔宗的下属实力;拈花、流水、宝树、落泉四宗根本之地,和九宗相似,同样是处于紫微大世界的边角地带,以一种超脱的态度掌控棋局。 良久,手执玉箫的修士言道:“在下拈花宗丰渊。” 怀抱古筝的那人亦出声道:“在下拈花宗明治。” 丰渊当先言道:“不知阁下何方神圣,自何处知晓我四大宗的根脚?” 归无咎笑言道:“是何根脚暂且不提。倒是二位能否先透露一二,借《指南碑》搅动风云,寻到本人,目的何在?” 丰渊、明治二人相视一眼,竟也不讨价还价。丰渊当先言道:“其余三大宗门,秘法传承俱已得主,唯有本门丰某与明道友难分高下,悬而未决。” “近日得魔尊谕示,在东华界天此地,曾经有一留下剑碑之人,正是我二人的有缘人。若与之赌赛一场,孰能战而胜之,便能抢先将《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彻底领悟。” 丰渊出言之时,明治面容冷肃,冷冷凝视着他。 既然已经寻到对手,谁抢先出手,那就至关重要了。 面前之人显然同时一位元婴境界的修士,他们可不认为自己功行在同等境界者之下。那么抢先出手之人,将此人斗倒,岂不是就此夺得了《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正式坐定了拈花宗第一真传? 归无咎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气机一动,从容解除了秘法遮掩,一身精纯无双的魔道法力,立刻绽放出来。 论纯粹,论高明,论玄妙,皆较丰渊、明治二人更胜一筹。 丰渊,明治,不免都是脸色一变。 粗粗感应气机,明治疑道:“你是宝树宗第一真传,申屠龙树?” 归无咎所示现之气机,正是由《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而来,源流何在,明白清楚。 归无咎摇首道:“没听说过。我叫归无咎。” 归无咎长身而起,慢悠悠出言道:“巧得很。归某也感到在此处会遇到一桩机缘,斗倒了来人,正是破境良机。二位的确是相当有分量的对手。” 丰渊、明治二人心中微奇,心道你已经是元婴境界,又说什么破境之机。暗暗思量,难道宝树宗的底蕴,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 随着归无咎气势愈来愈足,二人心中都生出一种明悟。 现在,三人似乎都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之上。这一战的胜负,对于三人的道途与运数,将会产生极重要的影响。 归无咎、丰渊、明治,气机同时震动开来,鼓荡远近。彰显在外的,无一不是最精纯的魔道气息。 归无咎本拟以剑术迎敌。但是事到临头,忽地福至心灵,似乎自己捕捉到了真正的“机缘”所在。 低头一思,当即长袖一抖,两道五色烟气浩浩荡荡,向着二人击去。 …… ps:有点忙,短章。 第二十一章 榜上无名 次序玄机 归无咎这两道五色烟气,看相貌大约并非最上乘的神通道术;但是丰渊、明治二人亦不敢怠慢,各自使出手段应对。 丰渊把手掌一推,看似丝毫未见法力波动,亦无声光形色种种具象。但归无咎那一道烟气逼近到近前,竟尔剖裂成两瓣,自丰渊身躯两侧数十丈外,远远荡开。 就在这烟气荡开的一瞬,丰渊的手段偶现峥嵘。其所施法而成者,约莫是一柄完全透明的利刃,十余丈高,二三丈宽,晶莹剔透,一闪而逝。此刃凝寂不动,貌极瑰玮。虽然只是作为防御之用,剖分来气,但其形貌炜烨超拔,却较归无咎来袭的五色烟气远远胜之。 明治所用的手段却要朴实一些,袖中涌出一道半灰半白的烟气,和归无咎来袭之烟气同性相搅,混成一团,最后同归于寂。 最后双方烟气不余一丝、恰到好处,却也体现了明治功行精湛的一面。 三人一旦交手,登时有一桩醒目之处落入归无咎眼中。 丰渊、明治二人先前最夺人眼球的装饰——那一杆玉箫、一张古筝,竟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二人足下,仿佛代步工具一般。 若说这两宝本质上是一种飞遁之宝,那又不尽然。 因为有了玉箫、古筝二物托底,丰渊、明治二人环身百余丈内,似乎多出一种奇妙的气象,隐隐然化作界域天关,自成牢笼。又像是一张绵密的大网,隔绝内外。 似乎丰渊、明治二人动用的一切手段,皆是自那“域”内而生,与这方天地,甚至与紫薇大世界,全不相干。 三件事在脑海之中相互交融印证,归无咎瞬息之间生出一个念头。 首当其冲最直观的感受,这玉箫、古筝二物所营造出来的“场”,似乎与姜敏仪的“武道元域”有着相似的特点,只是性质根脚不同罢了。 当初《三十六子图》刚刚现世的时候,归无咎略览之下,就曾经微生疑窦。此图卷之内的人物,似乎并无一人,能够与魔宗气象十分贴合。他的老相识,谋算卓著的落泉宗圣子墨天青,也并不在其中。 今日所见丰渊、明治二人,以归无咎的眼力判断,其人侧身于图卷中二十五至三十六位,毫无问题;但是比对之下,同样榜上无名。 归无咎由是产生一个结论:虽然往昔妖魔并举,但是这一回三十六子图中,并无一个魔道修士。 丰渊、明治二人的玉箫、古筝法宝所营造出的“域”,与姜敏仪的“武道元域”相同,同样是一种能够使得自家独立于紫微大世界气机发表流行的“法外之地”。这也是其能够避过演算的原因。 但眼前所见,这“魔道之域”较之姜敏仪的“武道元域”更有一重优胜之处:那就是二人神通手段,穿过“域”的隔膜,在外足以发挥效用。因而斗法与常人无异,却不必非得由外间世界拖拽进“域”内才可。 归无咎心中虽然飞速运筹,但是下手却决计不缓。两道炽烈焰流化作飞鸟之形,一振双翅,又向丰渊、明治二人颅顶啄去。 丰渊、明治二人亦抖擞精神。一人气机一动,显化作一只布袋;另一人伸指画圆,呈现一只圆圈。各自施展手段,应对化解。 斗了约莫一刻钟功夫,丰渊、明治二人看向归无咎的眼色,渐渐有些不善起来。 一开始归无咎先声夺人,展露了超出二人预想的精纯气机。丰渊、明治二人入道至今,从未想过,论功行之精纯高妙,竟然还有人会在自己之上。 作为拈花宗一等一的嫡传,二人也是心性甚佳之辈。虽不至于就此怯了,但出手之时,总是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审慎,先以立足防守为主。 但是来来回回交手数十门手段,二人蓦然发觉,这位“归无咎”所动用的神通,实在太粗糙了一些。 虽然在外行人看来也是变化繁复,十分唬人,却又哪里瞒得过丰渊、明治二人的耳目? 往来数十手,无非金、木、水、火、土、风、雷之类的最基础神通,不但义理甚为简明,就连威力规模也不算出众,单单是凭借归无咎运使精微,熟极而流,才体现出几分价值来。 若是换个人使出如此手段,丰渊、明治二人,决计不会正眼瞧之。 归无咎面上却是平平淡淡,他所动用的手段,的确不是自家的成熟神通,而是“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零散手段——脱胎于所谓“三千法”的几处道术是也。 归无咎之所以对于渡过“追影逐形”一关极有信心,那是因为他感受得到,自己修习《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次序,暗合玄机。唯有反复洗练明心、最终抓住机缘,才能“完法”“破关”合二为一。 时至今日为止,归无咎将《通灵显化真形图》中三千法门,已经修成两千九百法。 其中在“逆宇玄石”之中,修行每隔十日,便能顺带着修成一道法诀,整个过程水到渠成,便如走过场一遍,干净利落。前后三十六载,共成就一千二百九十六法。 而进得“逆宇玄石”之前,归无咎在数载修行中已经顺便成就三十二法;出得“逆宇玄石”之后,七年时间,又成就七十二法。金丹至元婴境界的一千四百种法门,尽数汇聚于斯。 那日归无咎与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的牌局之上,正是他的悄无声息间炼成第一千四百种法门之时。当时他将那一道法诀用于打牌作弊,只是同局三人并无一人察觉有异而已。 成就法诀的一瞬,归无咎当时回忆往事,心中升起一股明悟。 在灵形境界冲击金丹的修行阶段,归无咎本就把“尽得一千五百法”作为道术圆满的目标之一。 但是结果却出乎意料,到了真正完成的那一刻,归无咎才发现,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似乎功行到了一定的高度,在灵形境界中完全掌握一千五百法,并不是什么旷古绝今的壮举。 金丹境中,尤其是在“逆宇玄石”之中修行的时日,秉承“道术相须”之旨,归无咎炼成一道道基础道术,同样并未遭遇太大的苦难。他神识之中莫名生出一种直觉,功行到了一品金丹的层次,无论你如何随意修行,前一千四百种法门,皆是如吃饭饮水,随手可成。 越衡宗历代先贤最多止步于二千九百三十一法,真正困难的,是最后那三十一法,而非之前的二千九百法铺垫。 果然,就在第一千四百种法诀的那一刻,归无咎心中如约生出感应:最后的一百法,若是一味苦修,就算是十年八载载,也未必能成一法。 也正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小铁匠将完美“反吞双子珠”炼化完成的消息,传至耳边。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静极思动的时候,到了。 三十六万年来,越衡宗历代先贤,能够成就一品金丹的至少也有个数十人;但是包括五祖在内,于最后百法至多也只得了三十一法;以木愔璃的天纵之资,最终已只成就了二十七法,仔细数来,竟无一人达到三分之一以上的进度。 距离完法,差之甚远。 但归无咎却不畏惧。 归无咎始终坚信,自己走对了路;前方有一桩机缘,等待着自己。 这其中有一桩往事。 进入“逆宇玄石”之前,甚至在“逆宇玄石”之中修行的前十余载,归无咎每隔十日选定法诀修炼,都是随意采撷。 但是过了十余载后。不知道是归无咎道缘实在高妙,抑或“天人立地根”秘法反哺修行,又或是融合全珠的“真宝金丹”时时刻刻朗照三千神通种子和“万法无咎”心印,还是自家神识神意经由锻炼与众不同,又或者以上几种原因兼而有之—— 在开始修炼某一法诀的开始阶段,归无咎偶尔会生出一个念头:并不当修行此法。 每当这个念头产生,归无咎也不勉强,当即尝试换过一种法诀修炼。 愈到后来,这种心念警兆便愈加频繁,有时候甚至一连更换二三次,直到选择了一种“合适”的神通种子修炼,这个念头才能平息下来。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后果: 归无咎目前所成就的二千九百种法门,都是冥冥之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至于这种挑选有何用途,那就唯有在接下来的“缘法”感应之中验证。 又斗了一阵,丰渊、明治二人,似乎有些不耐,再也不复先前的谨小慎微态度,而是在积极酝酿反击。 却见丰渊把自己衣袍揭开一半。那衣袖之内,原本绘画者一只朦朦胧胧的虚影。此时经丰渊一施口诀,那影子立刻鲜活过来,一只黑色的魔影透露自袍服之上伸出头颅、脖颈和半个身子,张口一吐,灵气如潮狂涌,便是一道惨风吹来! 天下神通道术固然千变万化,但是威力较大的总难免起势稍慢,弥漫广阔的便难以专攻一点,这是道法之常。 但丰渊的这一道鬼脸灵风,吞吐范围之大,避无可避暂且不提,其发动的速度竟也完全不下于钉、锥、针形的利器,包罗并举,既广且厉,简直强悍到了极点。功行稍逊之人,迎这一击必要送了性命。 这是丰渊压箱底的神通。 归无咎心头亦生出警兆。 此时归无咎若是及时取出双剑,动用“履尘”剑的全部精义迎之,抵挡不难。 但是在这神魂攀登至极限的当口,归无咎心中仿佛有一滴清水落下,传来“叮咚”一声脆响。 心灵由是震动:是自己的机缘到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归无咎闭上双目,精神攀登至极点。气机周流之下,身躯周围,似乎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水晶球。 …… 第二十二章 不修而得 用在习先 真正面对威胁的时刻,归无咎的全部潜力应激而起,立刻让他的神识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自他背后若虚若实的球形虚影一旦产生,归无咎瞬间明白了所谓“得法次序”的奥妙。 球形虚影之内,暗藏了一百个中空的气泡,象征着“三千法”中一百个尚未习得的法诀。 但巧妙的是,这一百个“气泡”虽然形状各异,但无一不是独立的个体,周遭处于完整的球形实体包裹之中,绝没有出现某两个“气泡”藕断丝连的情形。 其实,若有两个“气泡”真的完全相邻,那么在归无咎的感知之中,就等于是合二为一了;历数“气泡”总数,就不是一百个,而有可能是九十九个、九十八个,抑或更少。 今日情形,是《通灵显化真形图》遁入紫薇大世界、由一体散为三千之后,第一次在完法破境的当口,显示其作为实体的形象。 道理昭彰。历代先贤,修炼《通灵显化真形图》三千法的次序,都是各随己见,全不相同。 所以《通灵显化真形图》中,并非是有专门的某一百种法门,特别难以修炼。 其玄妙之处在于,无论你修炼的前二千九百种法门是何名目种属,到了剩余还有一百种的大关,接下来的路就自然而然的变得艰巨无比。 “三千法”是个体;而《通灵显化真形图》破损之前,本就是已然“完道”、作为整体的存在。虽然修炼之人本身并无这一清晰的意识,但修炼到最后,总是无形中朝着冥冥之中浑然一体的境界去努力。 就像是一幢设计精密、高逾百层的殿宇,若无统一的度量,四批工匠各自从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开始建造,虽然各自都辅之以绳尺规矩,自以为精密无双。但是到了四人所造建筑墙壁合拢时,多多少少都会发现有少许偏差。 历古以来,修习《通灵显化真形图》三千法的前辈先贤,虽然其自家本身意识不到,但是实际上,每一人每修炼一道法诀,都是在添砖加瓦,铸成那个完整的“球体”。 在这个“铸造”的过程中,一开始时从何处入手,修习何等法诀,修炼之人都有着极高的自由度。但是随着进度愈来愈往前走,每人不知不觉中,都是在以“逐步推进、添砖加瓦”法子在修行。以俗语云,等若是以一个夯成实心球的姿态,由低至高,逐渐铸成。 若是归无咎并非由心意指引,再三纠正,也不能免俗。 然而有一桩妙处,这《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完整形态被打破之后,其实每一个法诀的细微之处便会产生差异和错觉,身在局中之人决计难以察知。就如同破镜重新粘合起来,所照之影断成两截一样。 这样,待两千九百法修成,等若这个“球体”已经被铸成大半,只余下最后一截时,就会产生偏差。此时蓦然回首才发现,你所搭建的这个“球体”,并不是一个完整精密的球形;剩余的一百只“零件”,自然无法严丝合缝地将其圆满弥补。 但归无咎却不同。 他在修行之中因为种种原因,屡得机缘提点,他不是将三千碎片以最扎实的姿态累进拼接,而是冥冥中、无意间依照着那个最圆满的“球体”范式虚空点化;最后所未成的一百法,亦非是一个巨大的创面,而是星罗棋布于这个精密“球体”的正中的分散小点。 更精妙的是,看到了这一步之后,那一百处空缺的具体“形状”宛然真实,归无咎由此修炼填补,也就相当于有了一个“模具”,法力浇灌,不担心有一丝偏差。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一百法挥手可成。 道法玄妙。这水晶球的形象,只是将玄理下沉为具象所得,并非修炼神通,就真的等同于拼接一枚完整的球形。 归无咎衣袖一挥,一道大力凭空产生,迅速自虚空之中膨胀开来,恍然有摧山断岳之能。一声轰然巨响紧随其后,虽然声音略显低沉,并不刺耳;但是那嗡嗡震颤,如排闼江水,连绵不绝。 这一道无形无相、势极幽广的凌空雷震,与丰渊的魔气阴风神通正面碰撞。 由于双方都是的威能巨大、发动迅捷、范围广阔三项上没有短板的神通道术,登时混混沌沌炸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雷响与撕成碎片阴风相混合,搅成一团乱麻。 但是以胜负而论,这一式的确是被归无咎挡住了。 明治眼尖,他旁观了归无咎与丰渊的交手,立刻看出端倪。归无咎这一式虽然威力绝大,不可与先前手段相比;但是论神通之单一,其实依旧与先前相似。归无咎在抵消丰渊“焚骨荡尘风”神通的绝大部分威力之后,依旧动用了两三道小神通,破袭余势。 看似平手,其实是丰渊占据上风。 做出如此判断之后,他自是不肯错过出手夺胜的机会。伸出右掌,虎口一弯,凝成弓形。随即气机如箭,射出八枚尺许长短的小箭,速度虽不甚快,但是却暗藏非凡玄机。 此时,归无咎心中振奋。 所谓不修而成,不习而得。运用反在修炼之前。归无咎刚刚精神凝聚的一击,竟尔是将那一百未掌握法门中的一种,直接运使出来。 准确无暇,没有一丝错漏。 这一式使出,归无咎心中立刻生出感应,自己距离撬动“追影逐形”的冰封冻藏,成功晋阶元婴境,又往前进了一步。 明治的八枚羽箭袭来,归无咎不得不慎重待之。 略一观望,归无咎眉头一皱。 这八枚羽箭,四虚四实,四偏四正,四曲四直,暗藏极为繁复诡异的变化,乃是最高明的实战手段。 若是常时自己置身于实战之中,这种蕴含极大不确定性的诡异秘法,即便是动用“空蕴念剑”将之解决,也是完全值得的。 这便体现出双方立场的差异了。 于归无咎而言,是希望将其余一百种法门一一试演之,尽情采摭;而丰渊、明治二人所得机缘,只求将自己斗倒了便是,又不是同门较技,顾虑情面。自然是什么手段阴毒,便将什么手段使将出来。这对丰、明二人,的确是一大优势。 但是转念一想,若无生死之间的逼迫,归无咎又何以能够将自家神意境界攀升至至高层次,得以一窥道术玄妙? 手随心动,归无咎骈指一点,一道漫天雷网立时显现,化作一道极为高明的阵壁,挡在身前。 这雷网看着粗疏,网口约莫有寸许大小;但其中的循游往复的雷电之力所形成的无形隔膜,却是极为磅礴的引力与斥力相反相激,漫生无际,要比单纯的法力凝化而成的屏障,不知道强上多少。 此法虽然依旧性质单一,但是已经是三千元始法门中最繁复精妙的一种。 明治见状施诀。那八枚羽箭,其中四枚忽地一颤,法力散尽,似乎被其余四枚羽箭吸收同化了。 但剩余的四枚羽箭,却势头愈疾,一个恍惚,如空间神通一般冲破了看似坚牢无比的雷网神通,追及归无咎百丈之内。 这一式,看似是明治占了上风,但是他现在的面容却微微沉肃,若有所思。 面对寻常的防御法门,八枚羽箭中含八种性质,只需要舍去其中一枚,自然能够无坚不摧,无坚不克。而归无咎这一道雷网,迫使他化去四箭,两两相合,已经是普天之下、同等境界之中对此神通克制最著的手段。 归无咎面容平淡,双眼微眯,思索了一阵,反手又是一道水帘卷过,将破出雷网的四箭一同包裹。 一息之后,那宛若明镜的水帘中忽地现出裂痕,四枚羽箭之中,又有两枚产生极神奇的性质变化,无视水幕遮拦,突到近前。 归无咎从容以对,反手一点,又是两点宛若灯芯一般的火光,跳了上去,捉住羽箭。 待那两点火光纠缠上之后,其中一枚玉简立时被焚成焦炭;但是另外一枚,全然无损,已经飞遁到和归无咎间不盈尺的距离。 这一式再无转圜余地。 此时,最稳妥的手段,就是使出“空蕴念剑”、又或者“谢玉真”傀儡、“归墟”神通一般的拿手底牌,稳稳将这一招接下。 但是一旦退步,纵然胜了二人,今日这处于神意巅峰的悟道得法,也势必中止。 归无咎面色依旧镇定,利用这有限时间思索了一阵,忽地口中吐出一口清气,如霜如露,似凝似散。 这一手若不成功,他定要被这么玉简贯穿胸腹。纵无性命之忧,至少也要百余载功夫方得养回道基。 明治目光陡然锐利,似在祈盼自己的得意神通能否建功。 二人目光聚集之下,这一口气吹到最后一枚羽箭之上,那箭枝似乎瞬间沉重了千百倍,势头迅速衰竭。 同时归无咎纵身向后一仰。这一枚羽箭,便擦着归无咎的鼻尖,坠落而下。 丰渊、明治见归无咎似是强弩之末,又上前抢攻;归无咎每一式动用的神通均自不同,却又险而又险的将二人各种诡秘手段化解。 …… ps:设法圆得可信。可能有点抽象。 第二十三章 完道之途 凝练一击 一根弦在绷紧的极限,将断未断;自然有人会想着再加一丝力,便能将其扯断; 但是加了一点、一点,又一点的力道之后,这根弦愈拉愈长,愈拉愈紧,却始终不断,那么给人的压力,自然会逐渐增加。 丰渊、明治二人联手夹攻,既是种种神通道术无所不用其极,又是相互防备制约,务必要使最后致胜一击的机会由自己把握。 只可惜这一番抢攻虽然凶悍,却始终无法得手。 纵然前前后后已经出现了六七次诸如“八分箭”神通所营造的绝险之境,但是归无咎却总能在看似无路可退的绝境之下,使妙法避了过去,似乎一只脚站在悬崖边上,却始终没有跌落下去。全说不清是运气好,还是真的智珠在握,履险如夷。 而归无咎所动用的神通,一如往例,都是那看似朴素之极、性质单一的神通道术。 若说一开始二人都认定了石归无咎有所保留;但现在他们几乎要怀疑,归无咎是否真的使用不出更高明的手段来。 不知不觉间,已经交手了一百招; 归无咎也终于动用了整整一百种法门。 就在第一百击落下时,又恰到好处的接下丰渊的一式诡毒神通,归无咎心中轰然一震,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圆满意味,在丹田之中升腾! 道不远人,却又无穷无尽。 归无咎只觉胸中莫名生出一种赤诚之意,心无杂念,其乐融融。庭中赏花,暮春垂钓,不过如是而已。 无数先贤大能、成就一品金丹的惊才绝艳之辈,只是一群在沙滩上玩弄沙子的顽童;所惨淡经营、孜孜不倦的,似乎只是欲将沙子砌成一个个遂己心意的完美形象——一个浑圆无二的球体。 但是所有尝试的人,多多少少都差了些许。或者这里塌了一点,或者哪里扁了一些;而今日的归无咎,是第一个做到的人。 归无咎心中,自然生出大喜悦。 同时,天穹之上忽地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雷响;一息之间,隐约又有云聚云散,若隐若现,信有余味。 雷声不算太响,云像亦不是十分显赫;但人心所见,皆为触动。 丰渊、明治二人都是一愕。 二人不是没有见识之人。这刚刚一连串雷声,并非是三人中的哪一位作法神通,于方圆数里之内制造出声声雷动。这雷声,分明传自己遥远的天穹,不知几千几万几亿里外,甚至混洞虚空,星河之上,最终于一息之间,洞彻人心。 心雷;惊雷。 而那一丝若隐若现的云动,同样也非三四里内兴云吐雾的道术手段;似乎无论远近,整个大世界之下,于此法有所缘牵之人,俱能望见一丝云动。 云起;缘起。 如此冥系因果、震动大千的异象,除了魔尊降世之外,丰渊、明治绝不肯相信,竟会出生于一位与自己境界相同之人手上。 归无咎微微一笑,悠然自足——他果然是开启越衡宗完道之人。 只是,单单是悟透三千法,还不算是真正完道。 真正完道的第一步,还要待归无咎成就天人二分之境,将自己依次领悟三千妙法的次序,化为心印,注入《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等若将领悟妙法的正确答案,通传于后来走上“求道之途”的真传修士。 第二步。在紫微大世界中,三千法术演化十八神通,依照越衡功法的正理,寻找到属于十八神通的极限。 这在归无咎处却出了一丝分歧,所以“完道”并不会在他手中真正完成。 归无咎原本也是立志待三千道术全数完成之后,再凝练出一十八种威力最大的神通。为此,还暂取“天演金钟”救急。 换言之,三千乱星演化十八神通,究竟如何演法,演化成哪十八大神通威力最大,其实也是有“正解”的。之所以未有前人做到,只是因为“三千法”无人得全而已。 但归无咎后来却发现,自己天人立地根之道途,所成就的“新空蕴念剑”,最终无论潜力还是威力,都要凌驾于九大上宗既有神通之上。 独立作战最强的十八神通,未必就是与“空蕴念剑”相配合之后最强的十八神通;两者之间,会形成分歧。 归无咎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最强”的十八神通。 但是于纯正的越衡宗道法而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哪一日,将作为本宗“正解”的最强十八道神通推演出来,加上归无咎的完道次序,才算同时寻找到越衡宗“功法”与“神通”威力的极限,那一日,就是“完道”之时。 或有一重遗憾。原先越衡宗三千法演十八神通,变化无穷,最后所成神通,何止十八,简直是亿万计;而将最强的“十八神通”答案寻找出来后,大能之士都以此为目标,难免缺少了许多变化。 其实也不绝对。后来者自然也有如归无咎一般,不强求《通灵显化真形图》本身所谓“最强”的十八神通,而是因地制宜,依据自家兼修法门的长处,凝练出最适合自己的十八神通,变化玄机,依旧不少。 “完道”所提供的,只是作为一门正宗极限的标尺。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可不是说,等到自己斩分天人之日,这完道之业就定下根基了。 眼下三千法诀初备,自己一身气机攀登至无以复加的圆满境界,还有一道步骤,不可错失。 双目垂帘,聚敛光华,归无咎右手掌心一托,立时浮现出一只气机所化、旋转不休,径长约莫五六寸的球体;球体之中,似乎有三千星点闪耀。 归无咎隐约能够看见,这一式具有三千法的所有玄妙,的是威力不凡,几乎不亚于完整的“空蕴念剑”之下。 但是这一式,是归无咎三千法诀完成之日,回眸前尘往事,将之凝练精粹的一式;说到底是他修行悟道的一部分,意境一去不复返,注定只能使用一次。 刚刚归无咎接招百式之后,三千发成,引动天象。丰渊、明治二人,亦为之震慑,忍不住停下手来。此时见归无咎动用了一式前所未见的神通,心中竟尔隐约有心悸之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原来己方二人,依旧处于和归无咎的争斗之中。 归无咎这掌中球形,给与二人心神之上的压迫实在过于强大。 丰渊、明治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摆出防御神通的架势,一人气机成弧,象形圆盾;一人法力折沓,仿佛棉絮。 这两道神通,看似虽不起眼,但都是二人千锤百炼的防御神通。 但是归无咎望见之后,眼神之中竟闪过一丝失望。淡淡言道:“功行到了二位道友的层次,成败吉凶,隐约自有心兆。难道丰道友和明道友以为,二位还有出手反击的机会?” “此时再不使出压箱底的手段,更待何时?” 空蕴念剑威力虽强,但是终究类似咒法,作用生效的形态较为抽象。而归无咎这巩固三千法的唯一一式,威力与空蕴念剑相当,却是一招正面碾压、利在强攻的大神通。若丰渊、明治二人以寻常手段迎之,只怕会死的很难看。 这二人一死是小,但是归无咎却无法从极致的碰撞之中最后一次感悟三千法的升华。 丰渊、明治二人对视一眼,不再留手。 他们刚才的确是心念泛起涟漪,似乎不祥。但是却不愿、不敢、往败亡之兆上想! 现在被归无咎揭破,气机一落之后,反而回归平实。 回归最朴实、最真实的态度。 二人同时动作。 丰渊两袖一卷,无数轻尘泛起,黑压压的一片,密如飞蝗,笼罩十余里远近。 这是丰渊的压箱底神通“冥天一洗”。看似是魔雾一类的神通。但是其实那每一点微尘,都是精心祭炼,较精铁还要锐上千百倍。纵然不带有一丝法力,只沾着些许,靠着人轻轻一刮,就能卷下一大片血肉来。若是以魔力困笼合一,却成了一种坚硬无比又能自由形变的“黑水”,攻守困敌无所不能,威力强大到不可思议。 而明治双手一捏,抱成宝瓶之形,一丝丝温热气息,从他双手手印之间不住地喷涌出来。 这是明治的最强手段“乱法咒”。此法克敌,不在于自“宝瓶”瓶口喷涌出的气息;因为那气息所针对的对象,不是敌手,而是这天地间的元气。 三十里内,但凡天地气机被这瓶中热气染到,对敌手操控神通将会产生极深刻的影响,轻易便能置身于一混乱的环境之中,攻守无所适从。届时明治再引动宝瓶之中三种杀咒,一击必中。 归无咎见丰渊、明治二人经由自己点醒,此时果然专心致志的对敌,并未再勾心斗角、设法由自己施展最后一击。心中甚是满意。 再不犹豫,归无咎掌心嗡嗡转动的圆球,反手一推,直取正中! 三道最上乘的神通道术,在一息之后,碰撞到了一起! 并未出现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势,归无咎掌中的“圆球”,和丰渊、明治二人的神通一旦触及,立即绽放出一道悦目清光,似乎当中产生了奇异的吸摄之力,将“冥天一洗”和“乱法咒”吸附吞噬。 丰渊、明治面色大变。 归无咎却清楚得很,这一“圆球”并非主吞噬一类的神通;现今形貌,只是其正面“碰撞”的独特方式而已。 果然,将两大神通完全吸纳之后,这一气旋圆球似乎饱胀,三千星屑横流,终于爆炸开来。 力量所及,不过二三十丈远近,和金丹境修士所使用的雷珠法宝大同小异;但风云、明治二人却感到抵挡不住,想要再施手段,已然不及,只觉囟门之上被两柄大锤种种一击,旋即九窍出血,身躯一软,摊倒在地。 归无咎亦觉圆球破碎的一瞬,一身法力瞬间被抽空,于是缓缓盘膝坐下。同时三千法的全部妙意,经由最后这整合如一的一击,豁然彰显,宛如日月之明。 这一息间的感悟,对于归无咎元婴境后凝练剩余的十四种神通,必将产生极珍贵的参考价值。如何在“通灵显化真形图”和“空蕴念剑”之间作最佳的权衡,亦能产生更深刻的认识。 此时虽然法力暂时散尽,但归无咎也不用太过担心。因为“元玉精斛”中所藏的丹力,就相当于一个额外的“金丹修士”附体,紧急之下动用如“反吞双子珠”等各种秘宝,依旧不在话下。 就在此时,天上忽地传来一阵阵仿佛钟鸣的异响。其音清越悠扬,甚妙,甚微,甚玄。 一眨眼,又有无数精巧细腻的三叶白花,泛着无尽深韵自天上落下,纷纷扬扬。 但是这白花却并非是随意洒落在地。约莫各有一成分别灌注于丰渊、明治二人的头顶;剩下的八成,却全部加之于归无咎之身,消失不见。 归无咎只觉心中一个个字迹浮现出来: 金花玉蒂玄珠妙法。 …… 第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觅地封关 此时三人之中,唯有归无咎神智清明,举动无碍。 丰渊、明治二人同时接受了“天花降顶”的机缘,只是规模较自己远逊,归无咎也都尽数收入眼底。 心识之中,“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八字一旦显现,归无咎顿时生出一念明悟,这是与《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和《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同一层次的存在,乃是拈花宗至尊法门。 今日得法后,归无咎于四大上法,已得其三。 归无咎念头一动。此时他虽然身躯空空荡荡,但是调用“元玉精斛”所蕴藏的丹力之后,依旧能够稳稳胜过普通宗门的金丹极限境界,一如他当年在“玉岚秘境”中所做到的一样。而丰渊、明治,只是清明略存,身躯分明已经受创。纵是一灵形修士,也能将其击倒了。 如今“金花玉蒂玄珠妙法”虽然是自己占了大头;但若得法不全,终究不美。须得寻个法子,叫二人吐实,把全数法门完整集齐。 但是过了一阵之后,天上玄妙无限的三叶白花落尽,归无咎忽地发现,自己心识之中的这一至高经典,前后累计五千四百八十八字,语义完整,妙谛连结,并不曾缺少了一丝一毫,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如此说来,丰渊、明治二人,同样是得了完整法门。 只是归无咎心中认定,这天花降顶的数量多寡,必定非是无意义的形象。自己独得八成,必有过人之处。具体奥妙如何,当有待自己慢慢发掘。 眼下之事,就是处置丰渊、明治二人了。 这两人见归无咎缓步走来,面色虽然力求保持镇定,但是生死操之于人手,若说没有心绪波澜,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归无咎淡淡一笑,言道:“恭喜二位道友,捡回了一条性命。只是要请你们稍微歇息一段时间。” 言说之间,手中已是攥紧了一把钢针法符,钉入二人周身穴道之中,再加以黄纸符箓贴死,闭住气脉。其中威力最足、祭炼最深的一针一符箓,分别将二人元婴钉死,隔绝了身躯与元婴之间的联系。 魔道中人都是以己度人。丰渊、明治只道归无咎要施展手段炮制二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再加上归无咎并不常操持此业,下手随意,亦不算熟练。丰渊、明治二人只觉周身酥痒痛处,此起彼伏。 但归无咎却并未继续折腾二人。反手取出一柄飞剑,挖掘出两个五六尺深的深坑。旋即将二人都在其中,又砍伐了两根嫩竹,打通关节,竖直插进二人口中,重新将土地掩埋。二人现在无法调用法力元婴,若埋得实了,必被憋死。 旋又设下一道隐匿形迹的法阵,依托地势而成,既遮掩形迹,又不至于引起有心人的主意。 丰渊、明治二人要恢复伤势,打破元婴禁制,至少需要默默调息六个月以上时间,但是却并无性命之忧。 做完这一切,归无咎微微一笑,收了“反吞双子珠”,将黄希音放了出来。又放出青兜兽,一振衣袖骑乘其上,离开了此山。 归无咎自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之所以饶过二人性命,亦是深思熟虑的。 此间本土文明,距离四大魔宗的根本之地,同样极为遥远。 归无咎私心忖度,这两人如自己一般,动用秘法、孤身履荒的可能性极小。背后极有可能有一方保驾护航的势力,立足于旬月间可以赶到的地方。贸然杀死二人,若是魔宗之中有命符一类的宝物留下,难免给自己造成麻烦。 归无咎与黄希音驾着青兜兽,一连飞遁了五六日,不但与丰渊二人拉开了相当远的距离,同时也考量了各修道宗门的势力分布,修士气机之兴衰,觑准了一方宝地。 归无咎寻到的这一座山,依托大湖,峡峰交错,数十峰孤耸突出,宛如攒柱。在凡民眼中看来,几乎相当于数十道合围数里、高逾万丈的大石条,决计没有攀援而上的能力。 似这等规模的名山,无论是修道序列中玄宗以下的诸下宗、流宗,抑或是神道王朝以下的各功爵、心田,按理说早已占据,立为基业。 不过这一块地却是巧妙,左右两方各十余万里外,分别被两家流宗占据。而这两家流宗域内,恰好又有一座更为瑰玮的名山以为根基。而此峰与这方巨湖,恰恰成为两宗治所的分界线,不相统属。 归无咎心中称许,正要下手施法。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声响,听起来约莫正是在峰顶传出。心中不由惊奇。 驾遁光靠近,隐在云雾之中窥看了虚实,不由哑然。 原来,峰顶处的确建着数十间青砖白瓦的墙院。院墙之内,有一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老者,安坐上席,抚须微笑。 而院落之中,又有六七人脚踏步法,缓缓运功,服食清气。 这看着相貌清癯的老者,不过是筑基境界;而那六七人,似乎是他门下弟子,修为最高的也不过练气五重。 圣教祖庭实力再强,其麾下道宗、玄宗、上宗、流宗四枝,以及神庭中王朝、功爵、心田封地,至多也就管到金丹元婴修士一层。以天地之广阔,这些初涉道途的野狐禅,终究不可能清扫殆尽。 归无咎将黄希音轻轻抱起,伸手抚摸“青兜兽”头顶,抚摸了一阵。青兜兽会意,喘动鼻息,后足连踏,似乎有些兴奋,又似乎有些不耐。 归无咎温言道:“不要伤人性命。” 黄希音见状急道:“我要去。” 归无咎略一思忖,道:“也好。” 黄希音大喜,连忙骑在牛背上,一扯缰绳。那青牛一溜烟便窜了下去,把首一摇,显露本相。首尾二三十丈的庞大身躯,着实骇人。 相形之下,牛背上的黄希音,瞬间变成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 院墙之内,六七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的修炼,忽然只觉天色一黑,忽然乌云蔽日。 其中一人随意撇头一看,登时骇得狂叫一声“妖兽!”,双足一软,瘫在地上。 其余数人观之,无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那老者也是面色剧变,连忙跳起身来,口中掐诀,叫道:“快上‘秀名舟’来!” 面前“腾”地一声,多出一只四丈长短的小舟,中间搭着一道粗陋的棚户,摇摇晃晃浮在空中。这些练气修士得以遁上高山,显然是依照老者的这件法器。 但他那几位弟子,除了一人依托墙壁尚能站稳外,其余五六人,都是摊倒地上,闭目待死。 那老者无奈,伸手将那尚能自持的弟子抓紧舟中,一溜烟便向着远方遁去。 黄希音在青兜兽背上,兴奋地连连拍手。 青兜兽“啃嗤”一声喘息。它本拟是要将这一群人吓走;这时见那老者匆忙间只带着一名弟子逃命去了,不由愤懑。鼻息一吐,只得张开巨口,将剩余数人吞入。遁至山脚下千余里外,将其再吐了出来,摇头晃脑,施施然回返。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便是自己准备结婴的风水宝地了。 自动用了“三千法”之术后,归无咎一身法力散尽,他心中有数,须得前后四十九日时间,方能重新炼回圆满。 这四十九日之间,足够归无咎将一切都布置得圆满周详,甚至还可以多出二三十日时间,参详新入手的密道秘法。 随着几道阵旗洒落,将这处孤山牢牢围住,数日之后,这座崇峰便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消失了。只余一道平湖,波光粼粼。 “红尘晦暝阵”。 只是,无人看见,这大阵内部,有着无数风雷山泽异力搅动,似乎是在烘烤酝酿,层层跃进,一连持续了七日时间。 现今,归无咎的境界,已经足以将此阵由雷火之阵、风水之阵、山泽之阵推进至天地之阵,兼具困阵、迷阵、陷阵、绝阵四种性质。大能以下,无人能够突破关门。 三十五日后,破境元婴。 ps:过渡章,字数少一点。 第二十五章 完道祸福 二家合流 紫薇大世界,东南一隅。 无边无尽、宛如青瓦的云层中,一只又一只的灵禽东西飞渡。 有红顶青喙、两足修长的仙鹤,亦有双翅遒劲,缓缓振翼、翩跹起舞的朱鸟;亦有黑尾铜背、形似鹧鸪的大鸟,上下盘旋。 这些灵禽虽奇,尚不能说是骇人耳目。唯有每隔整半个时辰,便有青黄不一的飞鸟,结成雁行之阵往来飞渡,其数目至少在百万之上。 这仅仅是一群飞鸟的数目。 等候半个时辰之后,又有灵禽巡游,便可见种属不同、仙姿瑰丽的飞鸟集群,再度往复穿梭。哪怕一连观看上十天半个月,所经历的飞鸟形态种属,也没有重样的。 天下灵禽规模之巨,莫过于此。 抬首望天,天上似乎多出一个墨色的小点,似乎正缓缓移动;不知内情的人乍一望之,还以为是天降陨石,即将落下。 唯有驰骋向天,跃上千百丈之后,方能看清,这所谓的“黑点”,其实是浮在空中、方圆八百里大小的一方六棱锦帕。 在这锦帕之上,宫殿环簇,盛妍逼人,共计建造成九片极繁密、极盛大的建筑群。 九片宫观之间,百草如荫,清泉灌流;水、泉、渊、潭、湖、浦相接相邻,总计汇作八十一道水草丰沛之地,每一地便是一处巨大的飞鸟巢穴,无数灵禽点水嬉游,传来清鸣阵阵。 此地正是缥缈宗山门。 在锦帕最中心处,那最高的琼楼殿宇超出侪辈,貌极瞩目,形似一座宏壮方塔。 但是此塔却并未琉璃封顶,而是在最高处空出一个露天的天井,纵横亦足有千丈大小,状极辽阔。 天井之上,青草茵茵,极显生机,又透出一股鲜活的泥土气息,竟似搬了一座原野,覆盖在方塔的顶部。时不时,可见狸猫、白兔,在其上东西乱窜,显露出无边的活力。 此处以青石为席,分成一大一小两道,俱是坐着五人。 其中环绕着较大的那块青石,足足有二三丈宽,所环绕者的五人,无一不是透露着一种颠倒主客、逆反日月玄机的妙境。 五人俱是近道之境的修为。 其中客座之上共有三人。 当先一个,身着道服,高冠博带,剑眉星目,神意如虹。 位居中间的那位,是个身着麻衣的老者,胡须全白,长发乌黑。面貌虽是慈祥松弛,不欲喧宾夺主;但是他身上传来的相反一界、通弥主客的神奇意境,却昭显着此人修为较之当头那人更胜一筹。 至于最后那位是个黄袍中年,静以处默,仪态安详。 越衡宗掌门南宫弋真君,宁中流真君,梁桓申真君。 三人竟是一同做客缥缈宗。 主座之上的两人。其中次席那位柳眉如烟、貌婉心娴的黑袍女子也就罢了,功行气象,与南宫弋、梁桓申两位真君也就伯仲之间;但是高居主位之上那人,气象却不同凡响。 此人一身大红衣冠,相貌原本也风姿卓越,窈窕无双,眉目宛如烟水凝成,乃是举世罕见的俨雅丽人;但是即便以越衡宗三位真君的定力,若不持定心神,也总是忍不住心生幻觉,似乎这一位的身躯在不停的“变大”,一不留神就要将整个天地吞了进去。 传闻她在天渊之前,最后一步驻足已久,早已悟到了破境良机。 如今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南宫掌门等三人相互交流,心惊之余,又暗暗有几分振奋。如此情形,于他们先前所谋大为有利。 红袍女子往下方那规制稍小的青石席上望了两眼,忽地星眸一眨,展颜一笑,宛如冰河解冻:“我缥缈宗也就罢了。想不到贵派下一代英杰荟萃,竟然也是阴盛阳衰。” 她位分功行足以称尊,但是突然打趣,南宫弋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至于下方席上五人之中唯一的男子,一位黄袍圆脸的年轻修士,闻言似乎略有些不自在,尴尬一笑。 除了他之外,这一席上其余四位,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与这四人相较,作为唯一一个男子,功行道韵,却不算出色的。 另外四名女子之中,唯有一位浅蓝长衫的女子,略微有些婴儿肥,正在逗弄怀中小猫,似乎与他气象底蕴相当。 而其余三人,无不在他之上。 一个看似双十年纪的白裙女子,安娴淑静,婉娩流逸,柔和中又暗藏锋芒,白裙腰身处,绣着两朵青莲。 一个约莫年方二八的黄服少女,明慧练达,动静有度;虽有沉鱼落雁之姿,但却被一种奇特的天真包裹,析出间离的味道。 最后一人看着年纪较二人稍大,姿容亦不逊色于二人,身着白色的粗布简服,头发简简单单的扎成一束,竟尔传出一种亦真亦幻的风采,气度隐约为五人之首。 宁中流一笑,道:“天数如此,宁某亦无法可想。” 红袍女子淡然一笑,道:“玩笑之言尔。若将他加了进来,只一人便能压倒这四个憨丫头,自然不存在什么‘阴盛阳衰’之象了。” 听闻此言,梁桓申眼皮微不可察的一挑。 红衣女子淡淡出言,声音似乎有些落寞:“补足阴阳,均衡进退,一举完道,本是我苦心研磨万载之所得。能够教清绮在我当年的基础上,踏出一步。从而后发先至,一举争得第三的位次……” “没想到……后生可畏。” 次席之上那黑袍女子言道:“他若一入异界,便寻得异宝,补足天资。又有元玉精斛为凭,短短十余载功夫接近结婴,也不算奇。但是法近圆满,奠定完道根基,除了‘天授’二字,更有何话可言。” 宁中流叹息道:“七日之前,宁某在本门《通灵显化真形图》前观望了半个时辰。难以置信之意,与东方道友相同。” 红衣女子淡淡道:“恭喜贵派了。” 南宫弋摇首道:“是福是祸,尚未落定,东方道友这声‘恭喜’,说得早了。” 红衣女子,正是缥缈宗执掌东方晚晴。 东方晚晴面上似乎挂着微笑,道:“南宫道友此言何意?” 南宫弋正色言道:“我越衡宗也是前年才蒙道友通告,贵派清绮师侄踏出了打破坚冰的第一步。如今我派亦迎头赶上。贵我两家,实力在九宗之中卜算靠前,但却相继在完道大业上奋起直追,境遇何其相似……只是如今之局面,即将面对的挑战绝不在小。” 越衡宗的实力,在九宗之间只得排名五六位;而缥缈宗虽有东方晚晴坐镇,但缥缈宗的实力,只能算是九宗之末。九宗驻世天尊,亦不可能如土著的人劫道尊一般,在下界迁延数万载不肯飞升。 千百年后,东方晚晴一去,缥缈宗之形势,比之越衡宗还要不如。 东方晚晴沉吟一阵,平静言道:“南宫道友所言极是。贵派这位不世出的人物后发先至,的确是让贵我二派的关系,愈发连结紧密了。” 黑袍女子道:“贵派心意,杨某与东方师姐俱已知之。但贵我二派盟好已久,若仅仅是论定大势,恐怕贵派三位道友并不需要一齐出动。” “恐怕三位道友前来,还是因为方才南宫道友所言的‘完道福祸未定’之论。” 南宫弋闻言微微颔首,略一思忖,郑重言道:“若言语提及过细,只怕有碍。冥冥之中教人察知。请东方道友、杨道友观之。” 说着他一伸手掌,无数清气流转,精微法力流行,竟然凝结成一幅鲜活的画面。 茅草屋舍,十里平畴。无数赤膊上身、头戴草帽,操持耕牛镰刀的农夫,在田地之间辛勤劳作。 东方晚晴等人心中一动,心知南宫弋是要以寓言之法申明己意,都凝神细望。 金秋十月,无数壮汉刈麦打谷,结算收成。却有几个光着膀子、手持木棍的青皮,前来耀武扬威,敲诈勒索。原来,这片地的地主见今年收成上佳,便改了例定的地租,加倍讹诈。 那一群农夫之中,有一人素有威望,又兼体健力壮,家中又有几口壮丁,当即踊跃上前,为众人出头,喝退青皮无赖。 于是此人为众人推举,与那地主论定是非。 那人原本为人甚是方正,承担重任之后,携了两个帮手,独闯龙潭,与地主家账房、家奴坐而论道,厘清是非。 地主奴仆与之论说不得,辞为之屈,意欲武力恐吓,又全然无用,三招两式,被那人放倒。 要想遣人围攻,又恐伤了不止一人性命,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就在这两难之际,那两撇细胡须、看着精瘦狡诈的账房,在那肥头大耳的老爷面前耳语数句。 那地主老爷连连点头,忽地一伸衣袖,吩咐下去。不多时,后堂呈上二百两纹银。 这是利诱的法子。 那人只冷笑一声,并不接纳。 地主老爷又往后传话,两名仆役上前,再次传来纹银千两。 那人看了一眼,依旧摆了摆手以示推拒。 老爷心下一横,忽地命传上一张木盒,自其中取出一张契书,当中誊写,更改了姓名。递送至那人面前。 那人目光闪烁,考虑良久之后,终于将其接下。 半个时辰之后,此人便在酒宴之上,与地主老爷饮宴劝酒,亲热无间。 数月之后,这一片地域,除了原先那位地主老爷之外,又多了一位小地主。两家相互连结,那小地主家中又家丁健壮。沆瀣一气之下,肆意压榨贫农,那些佃户愈发没有反抗余力。 这位“小地主”,自然就是原先为贫农出头的那一位了。 到了此处,光影一颤,南宫弋将之轻轻抹去,静静的看着主座上东方晚晴与黑袍女子。 黑袍女子沉吟道:“会到这一步么?” 南宫弋肃然道:“原先你我两家无足轻重,自然不至于到这一步;但是清绮师侄和归无咎相继迈步,现在就难说得紧了。” 九大上宗之中,其余各家宗门无不以完道为目标,本无可以遮掩之处。 但是这貌似的平静其实有两个前提。 其一,九家宗门,三足鼎立,互相制衡,形势相当稳固。 其二,辰阳剑山和原陆宗两家已然完道,藏象宗亦距离完道最近。其余六宗若要完道,总在六家之下。 若没有这两道前提,形势就要变得扑朔迷离了。 现在,缥缈宗在距离完道之途上悄无声息的踏出一大步;而越衡宗亦由归无咎奠定了完道的根基。看似这是欢天喜地的大好事,将来新一代“天纲法契”无论约束每一家不得超过九人,还是以十二人为限。都远远超过缥缈、越衡两家现有的大能数量。似乎两宗蓬勃大兴,就在眼前。 只可惜,两宗的意外进境,并不符合别家的利益。 尤其是主导推动扩大座席限制的宗门,岂不是白白为人作了嫁衣? 宁中流淡然道:“在此变局之下,贵我二派,实力较之那几家远远不如;但是在完道之途,却又走在前面。譬如顽童持金玉行走于闹市,断然是祸非福。” 黑袍女子沉吟一阵,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就算局面糜烂,还能当真撕破脸彻底开战不成?我等九大宗门,每一家的根本手段都非同小可。想要覆灭一门,所付出的代价之大,恐怕不是任何人能够承受。若不想走上这双输之路,彼等除了坐视我二家将来壮大,又有何法可想?” 南宫弋沉声道:“不然。他们还是有手段的。” 黑袍女子问道:“敢问是何手段?” 南宫弋冷冷言道:“就看庄家是否如某图卷示现,抛下诱饵。” 黑袍女子眉头微皱,依旧没有想通。 南宫弋道:“能够变卦一次,就有可能变卦二次。虽然目前两家合流,其提出的方案,是每一家不超过一十二席。但是谁又说得准,这就是最后的方案呢?再者说,似乎《天纲法契》并没有规定,最终九宗的名额,必定要是一视同仁的定数。” 黑袍女子闻言一震,她的确没有想到南宫弋这异想天开的提法。 只要实力上占据绝对优势,九宗,的确没有与生俱来的“平等”一说。 主座之上,东方晚晴闻言亦为之动容。 若是辰阳剑山真的肯抛出诱饵,三家实力最强的宗门合流一道,到了分胜负之时,越衡宗、缥缈宗难免被裹挟的命运。 到时候那三家定下十五六、十二三个名额,而越衡宗、缥缈宗明明已经完道,却只分得二三个、三四个名额,接下来为契约所限,不得不再度困顿三十六万载,那可真的是冤枉至极了。 宁中流笑道:“当然,贵派也可以赌博,赌这一家信守然若,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三百余载后,依旧是诸家联手,定下十二名额的章程。如此一来,贵我两派皆大欢喜,数万载后自是有大兴之望。” “但是——与其去赌别人的仁慈,何不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何况,这一家已经有过一次变卦的经历?” 黑袍女子似乎被宁中流这一句话所感染,忍不住脱口言道:“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可行么?” 宁中流哈哈一笑道:“决定接下来三十六万年的秩序与规则,本就是由上一代《天纲法契》议定的章程,纵然是驻世天尊,也变更不得。若是维持现状,那三家势大,我两家自然难逃被裹挟的命运;但若是加上归无咎,那就完全不同了。二位道友难道不曾发现,将归无咎取回之后,我们的牌面,也足够了?” 东方晚晴沉吟道:“道友的意思是——” 宁中流自信言道:“九子成道之局,加上归无咎,我们的牌面,独树一帜,也足有胜算了。又何必寄人篱下?” 朝着那一桌伸手一指,宁中流笑道:“把这几只小猪仔圈养严实,精心修持,道途顺遂勿出闪失,这是其一。” 那一桌之中,黄袍少女和白衣女子对视一眼,轻轻一笑。粗布麻衣、气象最卓的那一位,镇定自若,面色全无变化。但是那稍微有些婴儿肥的蓝袍少女,听宁真君把自己称作小猪仔,却微不可察的嘟了嘟嘴,捏了捏怀中小猫的猫爪,翻了个白眼。 那小猫吃痛,“咪呜”叫出声来。 宁真君又道:“归无咎在本土文明之中必有大机缘,一二百载内定无回返的打算;说不定,他将返回的时机,定在三百余载,大事将临之时。按说此事也不急迫。但是,宁某还是希望在他决意动身之前,主动将他接回来。” 东方晚晴低声道:“会么?” 宁真君道:“宁某也是得门中一位老友提醒,方才想到这一层。由那一张‘大界正反图’回返,难免要经历一地……尽管归无咎身上已经有这位老友所赠一物,按说足堪护持。但是还是将他接了回来,才算安心。” “此事,我等却是无能为力。” “那两家极有可能真的走在一处;再访同旧例,也是断不可行的。” 东方晚晴眉间英气一振,淡然道:“三十六年之后,东方会踏出那一步。到时候由本门新制一图,遣一人将归无咎接了回来,不履艰险。” 下方石台之上,那黄袍少女闻言,立刻起身上前一步,启唇欲语。 东方晚晴见状,一笑道:“木师侄。我知你幼年时与那归无咎有一番渊源。只是往那茫茫大界之中寻人,何如大海捞针。非有超凡绝伦的心缘妙证,决计难以完成。” “清绮。三十六年之后,你携《正反图》走上一趟。” 那粗布白衣女子起身一躬,静言道:“弟子领命。” …… ps:仔细想了想,没有逻辑错误。这章有点累,字数算合章稍微有些不足,但是也很难再更一章了,望谅解。 第二十六章 问缘前路天梯上 奋身一跃神鬼惊 一月之后。 归无咎调度气机,心中不由暗暗纳罕。 在他这三十余日等候元气恢复、结成元婴的当口,他本拟将魔宗秘典《金花玉蒂玄珠妙法》略加参研,窥其堂奥。 但是没有想到,此法门仿佛一梦,竟只是化作一个悠远迷离的“神想”之境,将自家毕身道术所得,以另一种形式梳理一遍之后,这法门自然而然的便成了。 魔宗四大秘典之中,《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是奠定最圆满的丹法根基,《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是凝练最强悍充分的法力,这两者都是偏于“务实”之术,着眼于修习之人本身法力的累积。 而另外两道秘典,却“务虚”了许多,由修道者自家博闻解空、说法论义,纵览大千世界中道术精粹之后,自然结果。 丰渊、明治二人亦非是随意修行此术之后,轻易便可得到魔尊指引,与归无咎一战就能突破。 在今日之前,丰渊、明治二人不知略览了多少魔宗典籍,融会贯通,广纳并蓄,这才有了最上乘的道法累积。然后再寻得一位道术积累同样强盛、堪为劲敌之人,与之交手,方能使“金花玉蒂”一举现世。 换言之,这一场碰撞只是一个形式;具体得法高下,其实在于各人先前的积累。 归无咎原本以为,是自己斗胜了二人,所以才独占八斗,在“天花降顶”之象中大占上风。 其实不然。只要三人之中无人败亡,这一战又起到了刺激极限、引动超越的效果,那么无论胜负如何,三人所得多寡的分配,便是先验注定的。 当然,若归无咎事先并无一身精纯魔功在身,这好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可以想见,丰渊、明治二人道术虽妙,又怎么比得上归无咎依托《念剑演化图》,吸收数百家隐宗经典规模? 天空之中,有一只青雀振翅飞过。 归无咎心中一动,锐利目光盯着青雀看了一阵,忽地指尖凝成一丝几不可见的细芒,反手一弹,刺向半空,速度竟也不算太快。 此时那一只青雀尚在归无咎头顶的左前方,转眼便要越过头顶,自东而西飞跃过去。 而归无咎的指尖细芒,却是朝着正东日出的方向射去,似乎南辕北辙,不知目的何止。 归无咎扬起首来,双目依旧锁定这只青雀,似乎亟待验证即将发生的一切。 果然,在十余息之后,这只青雀莫名在空中一兜一转,双翼一摆,一个极轻灵的转折之后,竟尔向东驰去。 又是二十余息之后,这只青雀忽地一个倒栽葱,往山崖上跌落,正是被归无咎预先发射的“细芒”所刺中。 归无咎微微一笑。 所验果然为真。 《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成法之后,功用不在提升道行法力,而是将万千博闻、无量才识智慧,换得神通,前知三十六息。 早在三十六息之间,归无咎就看到了这只“青雀”的运行轨迹,遇见了它会折返向东。 “青雀”坠落之后,传来扑通一声响,忽地惊起远方树枝之上的一只乌鹳。 那乌鹳受惊,脖颈上的毛羽都竖立起来,连忙起身,一震翅便要远离。 归无咎心中一动,再度凝成一道气机。只是这一道似针似刺的法力化形,却白芒闪烁,极为刺目。将之抛出之后,这么气化清针不缓不急的向着某一处空旷之地遁去。 但是三十余息之后,就在乌鹳即将与之撞击的一瞬,由于这一道法诀实在过于醒目,那乌鹳明白看见,一振翅,竟尔险之又险的避了过去。 归无咎暗暗点头。纵然你看到了“未来”,但是若你的出手形成了显著的干扰,那么“未来”也会随之改变。 神意外驰,归无咎正缓缓思索之际,忽地一怔,面上露出古怪之色。 归无咎旋即站起身来,稍微让出数丈,静静等候。 数十息后,“扑”地一声低响,就在归无咎原先坐定的位置,那乌鹳盘旋一阵之后连忙远遁,只是拉下一泡白色鸟粪。 当然,归无咎就算不提前避开,这鸟粪下坠的速度,也不可能真的落在他身上。 但归无咎终究是成功预见、提前避开了。 经由这几个例证,反复思索一阵,归无咎得出几个结论。 与修为相近之人交手,绝难将自家神通运使得无影无形、难以感知。若能做到这一步,直接就能轻易取胜,也不劳这前知之能发挥效用。公平交手时,前知一瞬或许能够占得些许便宜,但威力必不若想象之中的大。 但是对于埋伏的陷阱秘手,由于能够准确预测敌手的行动轨迹,却极有可能大放异彩。 此法真正优越之处,不在于进攻,而在于防守。 譬如刚刚落地的鸟粪——若是猝然遇见诡秘难防的突袭,又或者敌手存心算计,那这桩前知三十六息的本领,与归无咎天下无双的道缘相匹配,足以为他规避绝大多数风险。 忽忽间四十九日时间已至,归无咎法力重新恢复圆满,是到了真正破境元婴的时候了。 天地,也恰到好处地变得明静清幽起来。 整个“红尘晦暝阵”圈定的范围之内,整个气机都变得混凝沉寂,就算那二三十丈的大树的树叶,也看不见一丝颤动。 所有飞鸟,走兽,蛇虫,俱都处于一种昏昏然、熏熏然的缱绻状态,似睡似醒,若沉若浮,或者倒悬于树枝之上,或者深藏于洞穴之内。如刚才那般,归无咎在突破的关键时刻,不速之客拉下鸟粪的情形,是决计不可能出现的。 整个结婴的过程,需要历时月余之久。 其实从根底上说,归无咎现在已经是一位“元婴真人”了。 在他成就“丹中之婴”法门的一瞬,归无咎就已经悟到,这一法门并不是什么权宜之计,而是真真正正的结成元婴了;只是元婴所驻之处,较为特殊而已。如今依法施为,一切都熟极而流,没有半分窒碍。 法力腾涌,洗练全身,似乎潮汐将涨,将要吞噬一切。 就在归无咎法力恢复至真正圆满的一瞬,他心田之内,忽地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悠远激越,直入灵魂深处。 这响声不是一起即收,第一声响之后,又是“叮”“叮”“叮”三声响动,前后相继。 后声已起,前音未绝,串成一片,通贯心田。 这四声清响之后,归无咎只觉自家的“真宝金丹”气凡四变,与自己在心神之间的联系,陡然提升了许多。 归无咎感应真实,原先自己金丹离体,至多只得百千丈内,才能操控如意。但是连续强化四次之后,这个距离,已经变成了三百里。 三百里内,归无咎能够将真宝金丹运使无碍;纵然是类似于孔雀一族“神气两难全”一类的法门,也休想将之干扰。 因为,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这“本命法宝”,已经锻炼至相当于四炼之宝的层次。 金丹之境的修行,圆成自足、入围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其实亦是暗通着本命法宝起、承、转、合的锻炼次序。 归无咎金丹二、三、四重早已锻炼圆满,而金丹一重境法力积蓄一关却始终未足,所以其本命法宝也始终止步于金丹一重的第一炼境界。 如今法力积蓄终于圆满,到了结婴前夕,本命法宝连破四关,亦是水到渠成。 只是对于旁人的本命法宝来说,每一次锻炼,都是值得自家法宝的品质物性更上一层楼;而归无咎的本命法宝,全珠之体,其本身的材质品性已经到了增无可增的程度,所强化的,只能是此宝于归无咎操控运使的层次。 此事是一场意外之喜,归无咎也不过多留神,只当是一个插曲,旋即丢在一旁,全神贯注于结婴之中。 现在,归无咎的金丹已经是饱满至极,一丝丝灵力仿佛水满则溢,要迫不及待的冲泄而出。 归无咎换换操控,任由灵机泄出,在自己周身四外飘荡游离。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抽丝剥茧徐徐成就,本也急躁不得。 任由天光开合,日月轮转,明暗交替,归无咎坐于山巅之上,足足二十余日时间。 经历二十余日累积,归无咎身躯之外,数千丈方圆,已经呈现两种气象。 一道是本于天地、自然征显的清气,目力难见,仅凭灵识或能感应,弥漫于山巅之上、天穹之下,似乎充作天地之象的填充。 另一种是极为稠密、仿佛岩浆奔流的法力气机,暗藏金光闪烁,灵机沐浴。 两种气机穿插交流,引动天象,仿佛化作五彩祥云,酝酿金芒万道,显化成一方最显赫、最耀目的灵机兴发之地,似乎昭示着有惊天剧变,孕育其中。 时机到了! 由于有过经验的缘故,归无咎的动作极为干净洗练,只把心意一凝,一放,那散逸在外的全部祥瑞气机感应凝形,同时一收,铸成一道丈二高下、金灿灿的元婴来! 散尽丹力、酝酿气机这一步,归无咎与古往今来所有的结婴修士相同,都是徐徐为之,不紧不慢。 但是最后凝练元婴之果的一步,历古以来的修道者,哪怕是九宗真传,都是小心翼翼,至少也是历时三日方得成就。却不若归无咎成竹在胸,以二次结婴的纯熟,举手为之! 这尊丈二元婴,再不若当初凝练“丹中之婴”时,乃是空灵剔透的镂空之象。金光凝实,丝毫无隙,环绕其周围处更有九色光晕,如冕如霓。 这数十座山峰攒簇之地,金玉之华铺洒透亮,草木山石尽皆透着浅浅光晕,好似万丈山峦,无边天穹,尽是用美玉铸成,深华如醉。 这光华就连“红尘晦暝阵”四转之力也遮掩不住,自外间看,仿佛有明玉一般的物事若隐若现,似有异宝出世。 同时,先前成就的“丹中之婴”亦彻底不见,魔道合流,一体化归于这唯一真实的“元婴”之中。 归无咎面上隐见笑意,淡然吟道: 百家万法全一鼎,巍巍造化羽毛轻。 真宝丹元总灵机,仙魔应感自凝形。 畸幻妄执信手斩,荆棘邪垢踏脚平。 问缘前路天梯上,奋身一跃神鬼惊!” 第二十七章 五五之婴 分身种子 归无咎朝着那化作丈二金身的元婴形象观望一阵,微微一笑。 数息之后,那巨大金身忽地收了宝光四射、法力充盈的圆满异象,渐渐缩小身躯,变成常时形貌。 归无咎仔细观看,仿佛对镜观照。这元婴的大小、高矮与自己的正身一模一样,竟尔完全相等,不由地大是振奋。 丹果裂元婴,犹如鸿蒙初判,一气化清浊。 一身所炼元气,其最精纯轻盈者,破丹而出,与自家元神相合,化作元婴;而重浊凝练者,惯常便是深藏于肉身之中,滋养反哺,寻常时甚至不以具象示现,唯在无形之中护佑己身而已,此时亦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修道人所修一身气机,将其剖为清浊二象,其实分量完全相等,没有丝毫差别。所谓气之清者,便是所谓“法力”;所谓浊者,或可名之曰根基本源。 只是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两者总有一部分纠缠一道,难以尽数剖离。 以凝结元婴而论,又有两大关口。 这清浊二气,若不能彻底区分开来,总有后患。或采纳吸取法力未尽,留下一丝残余,以至元婴品质不足;或将本身根基伤损,炼入元婴之中,反而使得元婴不纯。过与不及,皆非上善。 唯有法力运使纤毫如意,神意清明,方能不多不少、不增不减,平析清浊,化作等分。 至于下界修士,根据自家气机运使之本领,二气错谬之多少所显化的元婴四色,将之名为紫婴、赤婴等品阶,已不入归无咎眼中了。 不得不提的是,纵然完成了这一步,也并不意味着其所成就的元婴,收了金身法相之后,便是如本人一般大小。 功力境界不纯之辈,纵然剖析清浊这一关侥幸得手,全然无误,那元婴本相散去光芒后,通常也要较自家身躯小上许多;其中最劣的,不过半尺多高,宛如一小件雕塑。 纵然是功力真正精纯之辈,缩小个三分之一也是寻常。 如归无咎这般,元婴之躯与本人正身一般大小的,犹如分影之术,又被称为“五五之婴”。 人是死的,名称是活的。 就算是九大上宗数十万年来的杰出之士,所成就的元婴较之本人正身略微缩水那么一寸二寸,也无人会多加苛责,依旧以成就了“五五之婴”称贺之。 毕竟,其大小之分,较之七三、六四,本来便更接近五五;总不能以五一四九、五二四八之类的称呼称之。 而归无咎今日所成就的,却是十足十、没有一丝办毫短斤少两的真正“五五之婴”,可谓古今独步。 归无咎心神浸入丹田,一阵空空荡荡、返照空明之后,自家神意自然而然地尽数投入元婴之内,当即颠倒主客,以元婴为本体,围绕着整座山峦飞遁一阵。 元婴之遁速,较之正身何止迅捷了十余倍。一时间清光掠影,转圜如电;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归无咎心中欢畅,只是巡游一阵,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忽地,归无咎想到了关键,心意一引。 那盘膝坐地的“归无咎”忽然睁开双目,站立起来,轻轻使一个遁法,飘荡在空中。 归无咎长笑一声,果然在此处。 他的“真宝金丹”在金丹境时,足以完成金丹离体这骇人听闻之用;如今进阶元婴境之后,除了元婴品阶极为高明之外,又怎么会没有下文了? 对于常人来说,若是以“元婴”为主,驾驭元婴巡游、作战,那正身就没有丝毫防御之能,可谓脆弱无比。只得制造一间密室又或者法阵,将其仔细保护起来。 但归无咎元婴出游之后,这个“正身”的丹田之处,“真宝金丹”赫然在目。虽然其中的法力已经完全被抽走、化作元婴,但是归无咎依旧可以通过其操控正身;若是全珠之内法力恢复圆满,依旧相当于金丹极限的修为。 或许,此刻已经不当再称呼其为“真宝金丹”了。 此时原本三位一体的的丹力和魔力,已经尽数灌注于元婴凝形。现在,它应当是归无咎名副其实的本命法宝,全珠。 可归无咎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觉讶然。 现在,这“全珠”本体依旧好端端的停留在正身之中;但是他正身丹田的正中心,“全珠”镇定之处,依旧有若有若无的“金丹”余韵。 归无咎的金丹品阶到达顶点,本就是“无形”的存在。 现在除了其中法力被抽空之外,似乎“金丹之韵”并未完全丧失,只是较先前削弱了一些。 修道界中,由金丹境破境元婴,一旦成功,金丹本体自然碎裂不存,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无论是九大上宗,还是本土人道文明,均未能超脱这个范畴之外。 可是归无咎的金丹原本无形,自然就没有“破碎”之说;破境金丹的过程,虽然丹性释放,但是却依旧有所残余。 简而言之:这一次结婴之后,归无咎的金丹,还“保存”了一半。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剩余一半丹性的无形金丹,究竟还算不算是金丹? 如果算是,现在自己的“正身”相当于金丹极限的层次,若是“他”将一身丹力重新积蓄圆满,那么岂不是可以再度结婴一次? 这个大胆的念头萦绕在归无咎心头,迟迟抹之不去。 略微尝试教这“正身”修炼了一阵,果然增长了一丝法力。虽然距离圆满还是天差地远,但是似乎……此法的确是可行的。 不过,归无咎旋又发现一事,稍微冷静了几分。 当他的元婴返回身躯之中,丹田之中便唯有“全珠”的物性存在,那尚存一半的丹性感悟,就彻底消失不见了,任凭归无咎如何仔细感应,也寻之不得。 也就是说,唯有归无咎元婴离体,将元婴当做本体驾驭,这“正身”才能开始积蓄法力。 起码在元婴境界,归无咎是不可能如此做的。 纵然他的元婴品质禁得起罡风水火,这样做的风险,也实在太高。 归无咎隐约知晓,在臻至近道之境后,依托真婴灵体与原本的肉身,真君大能足以暂时凝练出一具化身来。 这不是普通的化身,而是功行、神通与本身完全相同的化身;将之称为第二个正身,亦无不可。 今日的发现,虽然暂不得便用,但却是将来的一粒种子。成就近道之境后将之孕育,未必不能创立一门神通,较同辈多出一具化身。 作法既成,归无咎解开“反吞双子珠”的禁制,将黄希音放了出来。 一同出来的,还有许多小兔,小鸟,小猴一类的动物。 “反吞双子珠”中虽然设了精舍洞府,环境优渥。但是归无咎唯恐黄希音孤单,还是捉了一些小动物丢进去,再加上灵兽袋中的“黄莺”,陪她玩耍一段时间,也不至于憋闷。 待黄希音靠近身前,归无咎摸了摸她的脑袋,笑言道:“该出发了。”将青兜兽又同时唤出。 黄希音功行虽低,但是在归无咎身旁时间不短,兼之道缘同样高妙,此时隐隐约约感受到似乎自家师父功行又经历了一层变化。 她歪着脑袋,想要出言恭喜师父道行增进;但是想了一想之后,最终只握着小拳头,撇了撇嘴,没有出声。 归无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也不介怀。哈哈一笑,将她拎在青兜兽上,坐在身前,瞬间便远遁至数百里外。 …… 这一路上,归无咎只教青兜兽以最快的速度遁行。 路上纵遇见不少道行甚高的修士,甚至有化神、步虚境的存在侧身其中,此辈却也拦之不住。大体而言,愈是向北,所望见的修道人数量也就愈来愈多。 依照归无咎本意,尽早开启了秘境,将其中灵药取走,便可溜之大吉。 此时“阴阳升降大药”在归无咎这里已经属于预防万一的候补选择,所以心中也无多大负担,丝毫没有患得患失之心。 一月之后,归无咎终于赶到了接近界天入口数十里的位置。 只是,这里却是一派飞舟纵横、旌旗招展的异象;每隔数十理,狼烟滚滚,神光纵横,阴风炎气交错并举,显然是有非同小可的阵法连绵不绝的布下。阵基之中,就连与离合之境层次相当的气息,也并不罕见。似乎这方圆数万里,都已经被特意经营,别有用途。 暗中巡游一阵之后,归无咎所见人物,地划南北,大致分成两种形象。 或者是归无咎惯常所见的“神道”气息,此辈深藏于所布飞舟法阵之内,只是隐约出没,显露身影。 而北方一片红彤彤的云彩之内,偶然所见之人,气息与人修略有不同,眉心处皆有一道标记,身躯骨骼,接近透明。 归无咎虽然从未有过经验,但是依照前事推断,与隶属圣教祖庭的神道修士对峙的,更无旁人,必定是北方妖修,以赤魅族的可能性最高。 想不到,这里竟然成了两方交战的前沿阵地。 若是有天玄境的存在,归无咎仰仗青兜、横冲直撞便有闪失。略一思忖,便隐匿了身影,缓缓向北而去。 不多时,以“储真拟神阴阳双镜”照见三个赤魅族妖修,将其面貌气质混合为一,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之后,便往赤魅族大本营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八章 棋争暂止 横生误会 进入赤魅一族外营之后,归无咎不着痕迹的厕身其间,未用多久就打探到了更确切的消息。 此间的确是赤魅一族与圣教祖庭的前台势力——神庭界天的一处战场,只是,这场争斗已经在半年前暂时中止;目前双方乃是处于休战的状态。 只是各色法阵、来往飞舟,驻扎此地的修士,不便一时撤离而已。 两大庞然大物之间的争斗,只要天玄上真和妖王这一层次的存在并未下场搏斗,那争斗的规模终究是可控的;其博弈的方式、烈度,在漫长的两族接壤边境上,亦呈现出不同的形式。 起码,东华界天这一处,在神虚大帝的谕示之下,经历了最初互相派遣细作深入敌后的试探之后,双方的争斗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形式进行。 所谓“较为温和的方式”,无外乎擂争比斗之法了。 比斗限定在三层修为之内:神道中相当于离合境界的“神君”一境,迎战赤魅族中二转之境的妖修;次一等的“神侯”一境,迎战赤魅族中一转之境的族人;最末的一等,乃是神道中相当于化神境界的神师,迎战赤魅族中的元婴修士。 因为妖修的战力比人修胜过一层的缘故,赤魅族一方,自然是降等迎战。 虽然并未有天玄境、界空大帝亲自出手,这规格也不算低了。毕竟“神君”境界,如归无咎当初在大昌王朝所见的昌神君,执掌一家王朝,已经是一座界天之下堪称中坚的力量。 至于比斗的规则,事先将双方边界的疆域,依照原先所设下“谛听阵”的方位,纵横各百万里连成棋盘,各因胜负而进退取舍。 胜则取地,犹如行棋。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依照这个规则前后比斗七载,不知较量了几千几万场,此消彼长、胜胜负负,如白云苍狗。最后双方的疆域界限,竟然是纹丝不动,依旧停留在最先划定之处,呈现胶着。 当然,这只是在东华界天一处。至于其余界天局势更加失控的地方,大胜大负,或也有之。 至于双方暂时休战的原因,竟也与归无咎相关。 圣教祖庭仰仗阴阳界天之便,广邀千家百族,围观归无咎与阮文琴的最后一战。 作为妖族中举足轻重的大势力,赤魅一族,自然没有缺席的理由。 三月之后,赤魅一族年轻一辈的精锐之士,还要通过连通东华的这一处阴阳界天,参与盛会;双方亦因此而休战。 归无咎心道,若是自己能够顺路搭上赤魅族的队伍同往,顺便了解这一大妖族的些许底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归无咎在赤魅一族营地四周观望一阵,确认那骨肉接近透明、额头生有异纹的妖族,的确是赤魅族族人的形象。 不过赤魅一族的确也无愧于善交游、能通融的名声,归无咎在此地发现的其余种族的妖修决不在少,种属不下二百,总人数几乎不下三成;观其行事,俨然亦以赤魅族修士的身份自居。 归无咎思索一阵,打了个圈儿回返。 既然赤魅一族善能兼收并蓄,他索性以人修面目出现,只是将面容稍稍调整;调转方向之后,牵着黄希音的小手,施施然踏进赤魅一族的营寨之中。 归无咎来的光明正大,黄希音亦兴致勃勃地观望此间奇异景色,打量着千奇百怪的异族人,时不时眯着眼睛,一副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姿态。 不曾想,好景不长,归无咎刚刚进来未久,赤魅一族云遮雾掩、绵延千里的大营,忽地生出变故来。 “呜——”地一声长鸣,似乎是什么号角声响起。随即视野之内,数十里远近,又有十余道极为刺目的黄色狼烟升起,依稀可见,烟中泛着点点火星,飘忽不定。 归无咎等人原先巡游之处,大小阵旗、法舟、临时安札的建筑、帐篷、地坑,甚至大树的树巢、树洞,无所不有;赤魅族与其余各族修士,一个个的也是仪态悠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但是号角狼烟突然响起之后,这些人瞬息忙碌了起来。极利落的收拾了自家法器,各奔东西去了。 归无咎张目一望,在百十里外,忽地升起了六道紫色屏障,仿佛结界。这些胡乱奔走的各族修士,都是往那结界的方向去了。 原先此间所有的修士都甚是安娴,归无咎厕身其中,也不算引人注目。但现在其余众妖修都四散奔走,仅余归无咎与黄希音甚是悠闲的缓缓踱步,就显得很是扎眼了。 奔走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头上扎着黄色丝带、瘦瘦小小的赤魅族修士,盯着归无咎深望了一阵,旋即混在人堆中再不可见。 归无咎也不在意,依旧在此间逡巡,看看有无和自己一样,同样落单的妖修,问个究竟。但是东西张望之下,才知的是难得。 只过了短短半刻钟,忽地有一队修士,约莫是十五六人冲了过来,将归无咎团团围住。 一个甚是粗豪的声音道:“奸细在哪里?” 说话的这人,身量较常人高出一个头,筋肉横结,甚是孔武有力。圆额隆鼻,脸上隐有髭须,肌肤隐隐有些发黑。从额上印记可以看出,此人也是一位赤魅族修士;但是绝大多数赤魅族人肌肤骨骼接近透明的异象,在他身上却不甚显眼。 在他身旁耳语的,正是先前所见那瘦瘦小小的妖修,时不时又瞟了归无咎一眼,伸手指指点点。 这高个首领乃是元婴修为;其余围住归无咎的十七八个修士,却是金丹二三重境界。 此人顺着那瘦小妖修指点,目光锁在归无咎身上。 一望之下,心中一凛。暗道这报讯的小妖眼力太差,不得识人。眼前这个人族修士他竟然看不清境界高下。按照经验而论,生出这模糊不定的感觉,说明对方极有可能在自己之上。 只是他却不肯短了气势,只把掌中短锏一摇,大喝道:“兀那人修,你潜入我赤魅一族大营,可是圣教派来的奸细?” 归无咎略一打量,就知道来人是个头脑简单之辈。 于是微微一笑,从容言道:“赤魅一族大营本不设防,坦坦荡荡,何来潜入一说。本人在这里随意逛上一逛,有何不可?听说赤魅一族广纳百族,来者不拒,说不定本人本有结交之心,只待贵族奉为上宾,你怎敢以奸细称之?” “再者说,眼下贵族与圣教正处于停战之中,就算是圣教遣人前来,恐也算不得奸细吧?” 高个妖修嗤笑一声,道:“你若真的是前来投奔,充任宾客的,怎得连‘夺门会’也不知晓?旁人都争先踊跃,唯独你一人懵然不知?” “谁说正自停战,就不能派遣奸细?最多眼下不能处置你,将你逐回故地便罢了。” 似乎觉得自己所言极有道理,高个妖修隐约面露的色,又咄咄逼人道:“你还有何话说?” 归无咎笑言道:“看来贵族所谓的‘夺门会’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会。你猜本人若是圣教奸细,会不会事先早有所谓‘夺门会’的功课?” 高个妖修闻言哑然,脑袋一转,辩驳不得——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 心中一时犹豫,莫非来人果真是一方过客,所以才不知内情? 归无咎见他这一副不进不退的模样,心中一动,且将黄希音抱了起来,笑言道:“你看看她是什么修为?” 高个妖修一呆,睁大眼睛仔细观看。 归无咎境界在他之上,又兼隐匿法门高明,他看不出虚实来;但是黄希音却能看出一丝端倪。 隐约可见,这十岁上下的女娃神清气朗,气机凝实;大眼忽地一眨一眨,似乎隐藏无限精蕴妙意,仿佛源头活水,显然是资质绝顶的道种。至于她的修为——大约是筑基境界?只是异常高妙,和寻常筑基境界有所不同的样子。 黄希音见这傻粗傻粗的妖修不停地盯着自己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伸手将脸蛋一扯,吐出舌头,做个了鬼脸,又“哈”地一声,吐了一口气。 高个妖修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靠近端详,不知不觉间距离黄希音小脸只有二三尺远。忽地赶到一股热气喷在自己脸上,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只是修道中人一身清气,高个妖修除了觉得面上有些微微湿润发热,却也闻不见什么异味。 归无咎笑言道:“你说本人若是奸细,独自行事岂不便利?何必要带一个修为低微的小娃在身旁?” 高个妖修心中已被说服,十成中信了九成九。 那些围住归无咎的妖修,也是善能察言观色之辈。纷纷放下手中兵刃,退后两步。 不过高个妖修却不肯平白认错退却了。 此时他正绞尽脑汁,想一个下场的台阶。 只可惜他脑子不甚灵光,想了半天也无合适借口,一时便僵持在这里。 就在此时,忽有一个清亮的声音遥遥传来: “说得好!我公冶洲也不相信,道友会是什么祖庭奸细。” “州正要一争‘藏’门门主之位,诚邀这位道友为客卿,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归无咎、高个妖修等人抬首一望,半空中一只清简飞舟之上,端坐着一个浅绿华袍的青年,手中捏着一枚玉扳指,笑吟吟的朝着归无咎望来。 …… 第二十九章 枝干弥远 九门争夺 高个首领抬首望去,似乎辨认出这位手握扳指的青年气度不凡,是有意争夺门长之位的正主,连忙呼喝队伍退下。 归无咎抬首一望,略微感应,只觉来人气机的确非同小可。略一思量便拿定主意,便携着黄希音,纵身跃上飞舟。 那飞舟倒也巧妙。此人所乘飞舟乃是以四条赤色蛟龙拖拽,在外看来舟身不过二三丈长短,看似仅容四至六人的模样。但归无咎、黄希音一入其中,竟突然发觉面前是一处十丈方圆的宽阔空间,这青年坐在最上层处,除他之外,还有四道空余座席。 至于下方的位次,少说也能容得二三十人。 归无咎坐定之后,朝着这名为“公冶洲”的年轻人微微一礼,依旧以“文晋元”这化名与他打交道。 公冶洲举手还礼,诚心笑道:“文道友一望便是高士气象。洲固知若以声色名利动之,必定难以动摇文道友心志。但是这三月之后的盛会,但凡有几分抱负之人,谁不想见识顶上风光?洲说一句不见外的话,道友在本族营地附近逡巡,未必就不是抱着这等谋算。是也不是?” 归无咎暗暗一想,自己本就是一石二鸟,傍上赤魅族的使者参与比斗。所以公冶洲这说法虽是误打误撞,却也不算错。当即笑而不答。 在公冶洲看来,归无咎这便算是默认了。 赤魅族人,肌肤骨骼接近透明。此时公冶洲举手作礼,指上套着白玉扳指,委实是冰肌玉骨又别加点缀,甚是好看。 黄希音好奇之下,就要伸手去摸。 归无咎在她小脑袋上叮了一下,笑言道:“小徒无礼,倒是让公冶道友见笑了。” 公冶洲连道不妨,反而夸赞黄希音灵秀俊俏,又道:“道友既有此意,又是人族修士,却并未走圣教祖庭的路子,反而舍近求远,投身我赤魅族麾下。由此可见,道友非但不是什么圣教奸细,反而别有一番出身,说不定……与圣教相去甚远。” 实则公冶洲的意思,就是与圣教祖庭关系不佳,甚至是仇敌。“相去甚远”,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罢了。 但若将归无咎明面上的出身当做隐宗一方,那么公冶洲这判断又是歪打正着,同样被他言中。归无咎依旧微笑不语。 公冶洲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暗暗点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通行的法则。 这座小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归无咎等人坐定之后,后舱之中便有侍女上来,奉上茶水果盘。 同时系着此舟的四条蛟龙,缓缓发力,牵着飞舟往九道紫色屏障中的一处遁去。 归无咎先前所见赤魅族人,皆是男子。这是几个侍女上来,身着清减罗纱,再看其特有的“冰肌玉骨”之异象,登时便有不同的滋味了。其姿容风采,通透妩媚,恐怕其余妖族乃至人族女子,都无法与之相比。 归无咎乘机问起所谓“夺门之争”之事。 公冶洲笑言道:“无它,便是争夺三月之后参与盛会的资格罢了。我赤魅族中须得遣出十余位能够代表本族的嫡传,自然功行修为不能弱了。” “哪怕文道友只是孤身一人,若想借着我赤魅族的便利参与盛会,恐怕也不会只想着单单只是旁观看戏罢?” 归无咎笑言道:“有无机缘,顺其自然罢了。” 公冶洲肃然言道:“文道友何必过谦。再说,纵文道友与世无争,我妖族一方却不能作如是想。” “虽然祖庭郑重其事地下书各家,言道其与隐宗两家之嫡传,旷古凌今,天上罕闻。但是远在咫尺天涯的各族,如今侥幸相聚,又岂能甘心做一个两脚木桩,徒然看个热闹?就算那两位人道嫡传打斗得再精彩,于我又何加焉?”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各家嫡传,自然是要下手试试深浅的。” 公冶洲欣然道:“那便是了。与那两位人族嫡传有无机会称量一二,暂且不说;但是我等原本遥居天南海北的几大妖部,借着这个机会碰碰高下,却是应有之义。” 饮了半口茶,公冶洲又道:“圣教祖庭虽然野心勃勃。但是单说促成这样一桩盛会,却是非他不可。就算是以我赤魅族三元法坛之能,也只得将本族统御之地,勉强连成一体。似这等将小半个紫薇大世界东南西北串联一道的法子,非圣教‘阴阳洞天’,再无余法可成。”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既然有意争衡。那各家各派,自然是派遣功行最佳之人前往了。不知贵族所谓‘夺门之争’,又是何意?” 公冶洲一怔,突地哈哈大笑。 良久,才言道:“文道友对于我赤魅一族,果真是所知甚少。”于是便未归无咎详细解释其中奥妙。 似孔雀一族这般,其势力范围虽大,但是核心力量都是集中在九大巨城之中。这是走的集中统一的路子。 而赤魅族,与孔雀一族恰恰相反。 这一家妖族,势力绵延甚广,以成千上万个小部族的形式,分散在外。其所统御的地域,几可称紫微大世界中千万妖族之最。也正是因为其力量分布较为分散的原因,所以二三十万载以来,才被圣教祖庭蚕食了相当大的一片领地。 但是这种松散,暗中也有秩序。 依照赤魅一族本身血统之分别,万千零散种族,得以划分为一十六“门”。其中之差别,通过赤魅族人眉心处的“族徽”形貌的细微差异,足可以分辨出来。 这十六个“门”联称为十六个字,号曰:“阴、阳、咒、仪;化、定、遁、藏;决、指、力、法;显、转、真、密。” 每一“门”的族人,其都有独到修炼方向,在道术之中别有长处。其神通之源远流长,极得一个“博”字。 不过,十六门中,唯有为首的“阴、阳”二门,以及最末的“真、密”二门,共计四门,集中在本族祖地,代代承袭。而其余十二门,却是化作千流百裔,分散四外。 其余宗门种族,无论是隐宗圣教,抑或孔雀一族这样的妖族。每一代的嫡传位次,早已通过无数的比斗淘汰删选落定。 但赤魅一族却不同,妖王境之下,每一代年轻修士中作为一门魁首的“门长”,只有本族祖地的阴、阳、真、密四门,是稳健传承、代代不失的。其余四门,常事一概空缺;唯有遇到突发事件时,再将族民聚集起来,决出十二门的门长。 归无咎闻言暗暗惊讶。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的登舟,便是认定了公冶洲功行卓越,定是赤魅一族中的真传弟子一流。此时才知,公冶洲其实只是潜居本族西北一隅某一小部族出身。 公冶洲是十六门中的“藏”字一脉,所要争夺的,正是这一门的门长之位。 归无咎与阮文琴的这一战,竟尔顺带着将赤魅一族的门长之争开启了。 公冶洲笑言道:“年青一代的族民众,每一代竞争门长的杰出人物,多半年齿修为相当。但是世事无绝对,如本族阴、阳、真、密四门门长,现今唯有阴、密二门乃是元婴境界修士。‘阳’门门长乃是二转之境;‘真’门门长乃是一转之境。” “圣教祖庭一方夸下海口,言道决战的两人修为之高,足以越过人妖种族的界限。故而各大妖部,本次遣出的,亦都以元婴境界嫡传为主。待其余几门决出门长之后,由本族祖地阴、密二门门长率领,参与盛会。” 归无咎往那紫色阵门望了一阵,若有所思的言道:“除却阴、阳、真、密四门外,尚有十二门修士相争才是。” 公冶洲道:“那是因为数百、上千载前,有三门已有功行杰出之士惊动祖脉,虽然并未取了门长之位,但是却有符契留下。算来这三人如今已是一转、二转之境,与阳、真二门门长相同。因为符契的缘故,这一辈的元婴修士若非功行资质超越当年的三人,便无法开启阵门。” 归无咎暗暗颔首。 说话间,这具飞舟已经来到其中一座阵门处。 公冶洲似乎早先就得了类似信符一列的宝物,默默一施法,便从这紫色屏障之间穿透了进去。 归无咎先前见众修熙熙攘攘,争先恐后的样貌,还以为这紫气屏障之内已然人山人海。这时穿透入内才得望见,其实里间冷清得很。最中心处有一座长宽五里上下的高台,高台四周,便只有五座奇形飞舟,各自占定角落。 除此之外,唯有高台正北方向,有一座浮空栋宇,隐约看见三两个人头攒动。 那一群看热闹的人,却不奔向何处去了。 归无咎往那五座飞舟之中,稍微放出气机感应。片刻之后,冲着公冶洲笑言道:“看来,要提前恭喜公冶道友夺取门长之位了。” 公冶洲眉毛一耸,讶然道:“响号之后两个时辰,才是正式争夺的时节。洲的六个对手,个个都是劲敌。想不到文道友竟然比洲自己信心更足。” 归无咎摇头道:“公冶道友言不由衷。” 公冶洲抿嘴一思,报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三十章 七人争魁 藏门秘术 前来此地意欲一争门长之位的,每一个部族分枝,都只有一个名额。 换言之,唯有先取得本部落同境界中修为第一的名号,才有资格参与门长之争。 有这道规矩拦阻在前,已经将意欲相争的人选,控制在万人以下。 但仅有这一关过滤还是远远不够的。其实在九道屏障完全展开之前的三日,此地便安排了主持之人,一并准备筛选之物。所有千里迢迢预备争夺之人,都已经提前试过。若是不能过关,便只得早早离去。 这一道测试关卡之严格,远远出乎与会之人的意料,一下子便淘汰了九成九以上的人。 万余人分列九门,按理说每一个门长的竞争人选,当在千人之上;但是经历这一道关卡的大筛选,那些为数浩大的自命不凡之辈,便只得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以公冶洲所参与的“藏”字一门争斗为例,最初参与的部落代表,足有一千一百二十三人;但是经历初试过关者,唯有七人而已。 只有最后这七人,才是以实战定胜负。 所以赤魅一族的门长之争,自然没有人声鼎沸、前呼后拥的架势,亦不曾如各大宗门的“宗门大比”一般,作成一时盛会的大阵仗。几个人,在小圈子里分出胜负,也便足够用了;其中密事,不足为外人道尔。 虽不热闹,倒也别致。 至于刚才那群一拥而上之人,所奔的方向也不是九座紫色结界。 因为公冶洲这一座飞舟,遁来时一个猛子便钻入结界之中,归无咎未曾看见,这九道结界背后,还有一处演武场地,哪里才是真正热闹之处。 九门门长决出之后,每一门都会有大量宾客来投。 既然贵为门长,那就不是什么良莠不齐之人都能滥竽充数的。想要入得九门门长之法眼,便得经过重重比斗。最终自那茫茫人海之中,筛选出排名前五十的人选。最终新鲜出炉的九门门长,在这些人中各自挑选出四至六人,以为羽翼。 这一头的比斗决出门长,那一头却在决出门长扈从,也是相得益彰了。 又等候了一阵,距离比斗不远,各个飞舟之内的正主,都出得飞舟,各自占定了高台的一个角落。 归无咎随意抬首一望,不由暗暗惊讶。 刚才他对公冶洲言道,预祝其大获全胜,摘得门长之位。但是归无咎出言之时,除了公冶洲之外,只得五人在场。 现在,场中所余却有六人。 归无咎一眼就锁定了新入场的那人。 那人一身灰袍,气度面目都无甚出奇,放在人堆里也不出挑;甚至印堂微微有些发黑,一副气色不佳的模样。 公冶洲的修为,放在孔雀一族中和孔萱之外、孔郊以下的二至五名,差距不大。所以归无咎接受了他的延揽,心中也相当放心,自信其必能去得大会。但现在新出现的这人,功行境界似乎不在公冶洲之下。 这只是赤魅族十六门中的一门而已,就出现了两位极为了得人物。 公冶洲显然也发现了那人的异常,时不时把目光投射过去,试探此人深浅。 但是那人却不为所动。 又过了一刻,浮楼之中出来一人,看似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三寸短髯,乌发披肩,手指一柄玉笏。 公冶洲等七人,一同上前。 中年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公冶洲和那位印堂略微发黑之人身上来回逡巡,似乎举棋不定。 终于,中年人目光从公冶洲身上挪开,对着那人道:“你且稍微等上一等。” 又对着公冶洲等六人道:“你们选定对手,各请自便。” 就交代了这么极为简单的两句话,那中年人便又退回阁楼中了。 众人无不心头一凛。 在场的共有七人。而比斗的规则,并非是车轮战,而是各捉对手,一败淘汰。所以第一轮必定有一人轮空。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承担了主持之人,必定是教功行最佳、夺魁希望最高的那人轮空。不但是对强者的优待,更意味着此人夺取门长之位后,现在的举动等于是提前卖好。 包括公冶洲在内,所有人都略含忌惮的看了“轮空”之人一眼,旋即各自选定对手,远远散开了。 倒是那被选定“轮空”之人本人,眉头微皱,似乎并不满意。略微踌躇一阵,提前返回自家舟中。 比斗开始。 公冶洲是第三场,即第一轮的最后一场。 归无咎同样也打起精神,观看赤魅族妖修交手,是何等风貌。 第一对上场的修士,乃是一个身量矮小的黄面妖修,和一个极为健壮的青袍人。 和孔雀一族族民面貌较为一致不同,赤魅族人虽然印记标识更加明显,但是论长相,却是千奇百怪,不拘一格。 在刚才六人选定对手、通报姓名时,归无咎耳尖,已经听得那矮小妖修名为公孙浩,那青袍人名为公良平。 下场之后,却听那公良平问道:“不知是近身,远斗,还是自由相搏?” 公孙浩略微思索了一阵,言道:“近斗。” 公良平简简单单言道:“可。” 落入高台之上,二人立即拉开架势。 公孙浩掌中,瞬间浮现出一柄五尺长短的朴刀;而公良平手心所持,却是一柄儿臂粗细的鬼纹铜棍。 对于元婴境界的修道人来说,区区数百丈距离,瞬息即至。 公良平、公孙浩二人,持了兵刃之后也是忽忽一闪,就粘在了一处。 “砰、砰”两声响,一阵火星乱溅。 归无咎暗暗纳罕,他本来做了许多设想,猜测赤魅一族在道法之上,会有何等优胜出奇之处。但是没有想到,该族比斗,竟会以如此原始的法子分胜负。 但就在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不久,公良平、公孙浩二人的争斗亦只不过开始了区区数息,战局就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公良平所执铜棍,狠狠击向公孙浩的右臂;而公孙浩的朴刀反手一转,就斩向公良平的左腿。 二人所出手的招式,都是势大力沉,一去不返,但是却稍微失之隐蔽迅捷。按理说以二人的反应速度,各自避开,也不算难。 但是公良平、公孙浩二人却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决意一意孤行,拼命到底。 归无咎凝神观看。 果然,下一个瞬间,那筋骨断折、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出现。公孙浩的右臂、公良平的左腿,忽地全部消失;那一刀一棍,自然也落在空处,一扫而过。 归无咎隐有所悟,想起这七人所争的,乃是“藏”字门门长。 又打斗一阵,双方果然如法炮制,在近身搏斗环节,能施秘法隐匿身躯一部,仿佛度入虚无,任凭兵刃砍中、削中身躯,全都无损。 归无咎立即看出,战法虚实,运使该法门是否快捷如意,二者是胜负的关键处。 果然,半刻之后,公良平铜棍一扫,在将将落在公孙浩右肩上时,却出其不意的一收一戳,点中公孙浩胸口。 公孙浩运使秘法不及,胸前结结实实受了一棍,败下阵来。 第二场。 接下来上场争斗的两人,却是一致同意采取“远斗”之法。 二人不约而同,都是取出三柄尺许长短的飞刃,似剑而有弧形,似刀却刃开两边,操持空中,默默以神识法力驾驭。 所谓“远斗”,乃是各自操持飞刃法宝,遥遥相击。 归无咎清楚看见,两人飞刃在空中盘旋几圈,其中一柄或数柄就直接消失,直到接近对手三尺之内,才如破土而出一般,现出本来面目。 归无咎亦暗暗称奇,这法宝藏虚之术,如此光明正大的比斗也就罢了,若是用之暗箭伤人,着实是一件利器。 接战两人,攻得诡秘,守得仔细。每每遇险之时,都是以极快的反应速度闪身避开,说是间不容发,也不为过。只是第一场比斗之中那将本体藏虚的法门,却再也不曾使出。 之所以“近斗”、“远斗”要区分开来,原因也在于此。 在道行提高到一定程度之前,你若将身躯藏虚,便不得将兵刃如此施为;若将兵刃藏虚,便不得隐匿身躯,二者不可兼美。索性事先说好,双方均采取一种,故而有近战、远斗之分。 第二场用时,比第一场还要快上许多。经历了前几个回合的试探,其中一人忽施秘手,兔起鹘落间就夺得一胜。 他看穿敌手路数,在对方自己为攻击即将得手、心思更多凝聚在进攻上的那一瞬间,快人一步,抢先将飞刃以出其不意的角度接近,正中肩头。 此人名为公羊蚕,道行的确不弱。 取胜之后,公羊蚕志得意满,本拟返回自家飞舟之中,再好整以暇的观望第三战。 岂料他慢慢悠悠,刚刚回到自家座席,第三战便结束了! 第三战,二人并未交手。 公冶洲只是出现在敌手面前,把身一凝,身躯旋即消失一瞬。 完完整整,彻底不见,并无头脑、手足,一片衣袍落在外头。 那敌手一见他如此深湛功行,脸色一黯,竟爽快认输。 公孙浩和公良平交手时,双方底细暴露无遗;二人都是至多隐匿身躯大半,决计不能藏其全体。这一步,差距绝不在小。 想不到当今“藏”字门中,竟然有人修炼到如此境界。 四强之中,公良平,和刚刚获胜的公羊蚕,俱是面色郑重,甚至有些难看。 他们原本计划周密,到了四人两两决斗之时,务必争取与公冶洲交手。毕竟,那面貌晦气之人,极有可能是主持此会的二转前辈所钦定的七人之中的最强者。但是现在,看到公冶洲功行如此,二人却不约而同动摇了。 犹豫一阵,公良平二人一齐转身,往那印堂发黑之人看去,暗道是否要改弦易辙,选择此人为对手? 那人不苟言笑,缓缓走上前来,冷冷言道:“这一轮淘汰,与下一轮出局,又有什么区别?莫非倒在临门一脚,说出去便能光荣一些?” 他一转首,面对公冶洲,郑重言道:“我选择你为对手。咱们一战定下门长之位,可好?” 公冶洲眸中精光一闪,淡然道:“正合我意。” …… ps:赤魅族的手段,不能输给孔雀一族五大元光。但是十六字诀其实没有腹稿,是今天临场现编的。除了“藏”之外其他十五个字是什么玩法,我自己也没想好。不如大家出出主意,择优采取-- 第三十一章 暗加援手 终遂己愿 面目有些晦暗之人,名为公西常。 这两人定下的事情,公良平、公羊蚕都无力改变什么。但是这对二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个事先连想都不敢想的绝佳结果。 二人凑成一对,无不自以为捡到了胜机最大的一种可能性。他们没想到公冶洲二人竟会做出如此意气的选择,当即全无异议,极有默契的退在一旁。 公冶洲、公西常二人,联袂进入斗场中央。 公西常当先言道:“以阁下的功行,自然不屑于什么近战、远战之法。我二人自然是不拘规则一展所长,倾力一斗了。” 公冶洲却摇首道:“不然。依洲之见,还是近战短打搏斗,最合心意。” 公西常眉头一挑,隐约可见精神一振,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淡淡言道:“道法到了极处,本就是大化归流,无所不备。种种规矩限制,自然是愈少愈好,否则何足以尽兴一战?” 公冶洲也是神气一涌,立刻反驳道:“阁下所言,大谬不然。举小而见大,管中可窥豹。唯有带着镣铐跳舞,局限于方圆之内,才更见自家本领。一味放纵,失之流宕,反不为美。” 公良平、公羊蚕相顾愕然。 先前两场比斗,他们自重身份,都是极爽快的决斗了比斗之法。 公冶洲、公西常二人功行,极有肯能是七人中最强的二位,没想到竟然在此处扯皮起来。 既然争执不下,那就唯有主持之人前来裁决。 那一缕短须的二转境中年修士,遁入场中,分别听了公冶洲、公西常二人意见,略一沉吟,只得到:“那便唯有以骰子决胜负。” 说完目光扫视二人一眼,自袖中取出一枚一寸见方的骰子,高声道:“若是二位都信得过,便由某来操持。若得了单数,是以近战决胜;若得了双数,那便依照公西常的意见,不拘规则。二位以为如何?” 略一思忖,此人又补充道:“二位如有异议,某可请德望更高的耆宿决断,只是需要稍后半个时辰。” 公冶洲、公西常二人俱道:“不敢。自然信得过前辈。” 中年修士一点头,立即取出一只木盒,将骰子丢入其中,以法力封住感知,用力一阵乱晃。 但是他这摇晃之力,却清醇无比,没有加以任何法力操纵。 归无咎将公冶洲、公西常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再加上自家推断,决然不信二人关于比斗规则的争衡是什么意气之争。 这其中,多半蕴藏着什么有关胜负的关键处。 既然靠上了公冶洲,一切顺遂,他自然没有必要再生波折,转投旁人。 归无咎微微一笑。 新近得法不过两月,这《金花玉蒂玄珠妙法》的奇妙神通就有了用武之地。看来在世俗中得了此法,也能谋一个家财万贯。 心神沉浸其中,默默运使法门。 虽然那中年修士为了防止意外,已经运法力隔绝了神识探查。但是归无咎已经能够“看见”三十六息之后。在此人将木盒揭开之时,那骰子应当是一个“六点”。 归无咎眉头一皱。 过了几息,那中年修士忽地感觉眼皮一跳。 但是他并未在意,依旧转动掌中木盒。 又过了两三息,中年修士脖子微微一晃;然后又是眼皮一眨,微微缩动肩膀;最后更是忍不住咳嗽一声,面色泛白,锐利目光东西张望。 中年修士心中一阵恍惚。 短短十余息时间内,他先是眼睛一麻,然后后脖颈微一刺痛;随后肩上、腿上各是一阵刺痛;最后胯下一阵发凉,似乎被雷电扎了一扎。 莫不是最近修行出了什么差池,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十余息后,收起杂念,将掌中木盒揭开。 公冶洲、公西常二人似乎对结果极为关注,一起凑上来看。 骰子定住身形,是个清楚无比的“一点”。 公冶洲心情放松,笑言道:“承让了,是洲占了先手。” 公西常“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那头飞舟之内,归无咎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中年修士,相当于人修之中的离合境界。以归无咎现在的功行,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法力干涉到木盒中的骰子,而不被那人察觉,还是有些困难。 索性归无咎依“元玉精斛”的丹力,以荒海“旧空蕴念剑”的手段,暗暗作法。 由于双方功行相差较大,此剑自然伤不到他;却如挠痒痒一般,能够给他造成些许不适。 只要中年人手上稍一晃动,那骰子的结果就要为其改变。 不曾想公西常实在有些命硬,归无咎一连作法数次,那骰子依次变成“二点”、“四点”、“六点”、“二点”、“二点”。若不是最后一剑稍稍有些阴损,只怕这结果还真的不易改变。 高台之上,二人已经斗在一处。 稍一观望,公良平、公羊蚕二人都是心头一暗:果然,公西常的修为,同样臻至能够将全身暂时藏匿的境界。 公西常、公冶洲所用的兵刃有些相似,都是一种长柄的两刃刀;而战法亦是大同小异,当双方攻势不甚紧凑时——便如公良平的第一战一般,只将身体的一部分隐匿深藏;若是敌手来势凶狠,后招连绵不断不易防守,方才以隐匿全身的法门躲避。 纵然以二人功行之精,想要长时间动用隐匿全身的法力,也是有极大负担的。 归无咎观望了一阵之后,目中露出思索之色。 以他眼力之高,已然断出,公西常每隔十二息时间,便能自如运使一次隐匿全身的法门;而公冶洲,却是一十六息。 既然在近身搏斗、隐匿己身的法子上公西常依旧占据上风,那么公冶洲先前一力相争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公西常的确功行不容小觑,略微胜过公冶洲一头;但是也决计达不到己方之短反胜敌方之长的程度。 正思量时,公冶洲自己揭晓谜底。 他那八尺长刀,刀上刃芒骤然锋亮三分,滚沸气息,如水满溢,卷起连绵杀意,直取中宫。 公西常面色微变,登时转攻为守。 但公冶洲这一套近身搏击法门实在太强,一旦发动,就如滚滚江河气势,呈现鲸吞狂涌之势向着对面扑去。 归无咎也感有些意外。以他的眼力之高,可以断出这一门技击神通结合力、速二端,所能达到的上限已经在公冶洲自家功行之上。 哪怕是透支修为、有所后患,这等在同境交手中依旧有效的超常发挥之法,也是极为难得的。 短短十余息功夫,刀势泼水成网,将公西常的退路完全封死。 公西常无奈,只得使出一次隐匿全身的功夫,稍微躲避了数息猛攻。 只是他一旦以此法避过,公冶洲不但不气沮,反而大喝一声,将如潮狂攻推进到顶点。 若是公西常能够将这一拨攻势捱了下来,熬到十二息后,再度使出一轮藏形法门,便是公冶洲气势再而衰、三而竭之时。 但是此念终究只是奢望。七八息后,公冶洲终将公西常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白刃加身,不得不认负。 一战获胜,公冶洲却并未有什么喜意,诚挚言道:“单论本族‘藏’字一门的秘法,尊驾在我之上。” 公西常亦不以落败搅动心绪,平平淡淡言道:“规则如此,终究是你赢了。” 公冶洲略一沉吟,道:“朋友可否入我府上,为我客卿?洲必以上宾之礼待之。” 公西常却并未回话,一遁身,驾着飞舟,冲破紫气屏障,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这公西常,也是个有几分傲骨之人。 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 公良平、公羊蚕见公冶洲虽然获胜,但是似乎动用了什么秘术,消耗甚巨。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自己速战速决,未必不能乘公冶洲暂处低潮之时战而胜之。 但是二人都如是想,出手不免急躁。反而进进退提,足足迁延半个时辰,才分出胜负,由公良平险胜一筹。 此时公冶洲已然神完气足,未费太大功夫,就击败公良平,顺利夺取门长之位。 在赤魅一族之中,这算是争取本族资源倾斜,成就妖王之境路途中的一大步。公冶洲出身一个微小部落,今日如愿以偿,也不由地心中欢悦。 归无咎亦微笑着上前恭喜。 那中年修士同样上前贺喜,又道:“后日阴、密二门门长即将赶到此处。届时会向各位新晋门长参商外事战和的方略。公冶门长须得仔细考虑了。” 公冶洲一时并未多想,讶然道:“外事战和方略?本族与圣教祖庭激斗正酣,除却眼前数月暂时休战外,这梁子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下的。不然本族圣祖即将降世,所为何来?又有什么方略可言呢?” 中年修士眉毛一耸,道:“外事战和,可不仅仅是圣教祖庭一家。年许以来,有几家势力不小的部族都与我赤魅族产生关联,商议纵横之策……” 说着又不着痕迹的提点几句。 门长之位虽然尊贵,但是赤魅一族,毕竟还是以祖族阴、阳、真、密四门为主。其余十二门网罗而来的菁英族人,毕竟是久居在外,远离中枢。纵然成就妖王十拿九稳,但是未必俱能踏足核心。是真正一飞冲天成为赤魅一族的巨头,还是逐渐边缘化,成为高级打手一流,还要看各自的谋略与才具;尤其是能否合四位祖族门长之意。 公冶洲这时才知中年修士是示好于自己,连忙谢过。 一旁的归无咎却是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如此顺利就要接触到最感兴趣的内容。若是能参与赤魅族门长之会,深入了解该族敌友纵横之方略,那将是极有意义的一件事。 赤魅族作为“八正五奇”中的“五奇”之首,数十载内又将有圣祖降世,分量非同小可。 …… ps:今日字数破纪录。虽然是补了昨天的,但是终究是一个尝试和突破。而且四更没有缩水成小章,比较满意。 第三十二章 纵横之论 投石问路 赤魅一族地域虽广,势力又大,但是却不脱妖族简朴风范。上通下达,亦较为扁平。 公冶洲得了“藏”字一门门长之位,别说什么额外的赏赐、车驾、洞府、扈从、羽翼的安置,就连一件象征身份的袍服、一块令牌,也是无有。 据公冶洲所言,扈从人手,须得自家遴选,犹如养士一般,皆是自掏腰包;至于门长牌符及其余资源,须得数月之后返回祖族,亲自去领。 归无咎闻言,暗暗摇头。 一齐返回车驾之上,出得紫色阵门,公冶洲竟对着归无咎郑重拜谢。 归无咎讶然道:“公冶洲道友这是何意?” 公冶洲微笑言道:“文道友何必明知故问?骰子决出规则谁属,定是文道友襄助了一臂之力。想不到竟连二转之境的族中长老,也防不住文兄的手脚。端的是好手段。” 归无咎若有所思的言道:“公冶道友是如何看出来的?” 既如此说,那就与默认无异。 公冶洲眉间微现讶色,又喜于归无咎坦率,笑道:“半是猜测,半与一件外物相关。” 归无咎不再追问此事,索性笑言道:“公冶洲道友与公西常的规则之争,奥妙在哪里?” 公冶洲坦然言道:“洲与那公西常二人,道术圆全,都臻至可以同时使用本身、外物二道的藏匿之术。只是洲若内外并举,操持飞刃,便不得将本体完全藏匿,多多少少会有手足一部漏了出来。而公西常却能将身形及飞刃,同时藏住一瞬。单单以道术高下而论,的确是公西常胜了一筹。” 归无咎微微点头,同时藏虚,连人带着暗器法宝一齐隐匿不见,就算是稍微调整了方位,也是绝大的优势。 这飞车驱驰的方向,乃是踊跃而来的宾客一流的角斗场。 决出九位门长的比斗,每一门参与竞争的人数都在十人以下,自然结束的早;而此间这场汇聚千万人的大乱斗,还只是处于序曲阶段,等到完全结束,选出最后前五十,至少需要五六个时辰时间。 公冶洲的飞舟簇拥人群之中,只稍微一望,便摇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文道友这般人物,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再也寻不得一个。” 归无咎微笑不语。 公冶洲又道:“所谓‘人心难足’。如今得了门长之位,又取了参与盛会的资格,按理说于愿已足。只是,面前毕竟还有一步,能否迈出,也有着极大的关碍。文道友除却功行不俗外,那份智珠在握、妙辨无碍的气度,也是令洲极为心折处。” “若是洲侥幸成为赤魅一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必定不会慢待了文道友。不知文道友有何高论,能以教洲?” 归无咎沉吟道:“若是公冶道友诚心想听,文某的确有些浅见,亦风闻一些讯息,或能供公冶道友参详斟酌。” …… 二日之后。 祖脉阴、密二门门长已至,各门门长论议之会如期举办。 这场论议会举办的场所甚是朴素,乃是在一座宽体飞舟之上,搭了一块十五六丈见方的圆顶帐篷。 尽管这顶帐篷宝光流动,七彩瑞气绵延不断,又藏下一百零八道禁制,也是一件品质上佳的宝物。但是充作十余位门长的相会之地,还是寒酸了一些。 须知这些“门长”,与其余大族的真传、嫡传身份无异。 十一位门长汇聚于一道灰蒙蒙的古朴长案两侧,居于正中主持之位的,正是来自祖脉阴、密二门门长。 每一门门长都得以携带两位亲信扈从入内,一齐坐在长案下方不远处的石台座上,座中别有美酒瓜果奉上。 尽管前日公冶洲最终还是在前五十名中挑选了两位随从,但是他对那两人却并不太重视,粗粗勉力两句,就丢在一边了;今日随他参与论议的,依旧止有归无咎一人。 归无咎暗暗打量了一眼阴、密二门门长。 虽则自大营之中所见,赤魅一族族人长相极少“约束”,高矮胖瘦美丑无所不有;但是到了这真正代表一族门面的人物,还是相当过得去的。一男一女,姿容气度俱是不凡。男子洒脱之中暗藏温婉,女子平润之中英姿飒飒,倒是一个极好的互补。 阴门门长乃是那女子,名为申屠鸿;男子名为宗政嗣,身居密门门长之位。 归无咎对于赤魅一族嫡传的规模气象,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传言之中,赤魅一族阴、阳、真、密四门门长,才资潜力各擅胜场,难分高下。归无咎于今一览之下,申屠鸿、宗政嗣的修为底蕴,较之元古巨鳄一族的双面人,还要逊色半畴;但是比之隐宗岚、韦翰、郤方、谈旻四人,却又强了一线。 归无咎暗暗颔首。孔雀一族的卜法,言道孔萱在妖族嫡传之中,足以排进前五。但是第一流的大妖族,便有八正五奇一十三家。就算一家一个,这人数也是决计不够分的。 以赤魅一族的底蕴,门中嫡传也没能够挤进三十六子图中。 不过以厚度而论,赤魅一族的家底却是足够惊人了。 新近决出的九门门长,除了二人稍弱外,其余七人都能稳稳排进孔雀一族的当代前十。更不用说祖脉申屠鸿等四人距离双面人一步之遥的道行,将来成就最顶尖层次的妖王境,全不在话下。 再有那三位预先锁定了门长之位的妖修,也定不是省油的灯。 心中有数之后,归无咎便低着头,双目垂帘,暗自调息行功;只带了一双耳朵,听着这一群新晋门长的“高见”。 “行事贵在专一。本族还是集中精力,在未来千载之内将与圣教祖庭的矛盾彻底解决了。除此之外,不宜多多树敌。”一个甚是粗豪的声音言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远交近攻,兵法之常。若是有实力非凡的大族与本族结盟,那么我族自当笑纳,广壮声势……”又一个冲淡平和的声音发明高见。 至于申屠鸿、宗政嗣,却一直并未发表意见。 这二人之外,又有三四人一连叙说己见。 不过,和这两人一样,众人所言都是泛泛之谈;归无咎心中腹诽,这些出言之人,想要进入赤魅族中枢,希望渺茫。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看来,‘藏’门门长公冶贤弟,似有高见。” 说话的是申屠鸿。 就在前面几人出言之时,公冶洲虽然不曾插话,但是面上似乎带着一丝冷笑,显然对旁人意见并不看得上眼;也不知他性格如此,还是故意做作。 归无咎心中猜测,多半是后者。 公冶洲这番举动,果然引起了申屠鸿的注意,因此发问。 公冶洲笑了一声,略微谦逊两句,从容言道:“洲以为,先前诸位都是泛泛之谈,难以落于实际。真正纵横之策,有两家势力极为关键,非得围绕这两家,才能定下具体方略。” 他这一句话,等于将先前出言之人全部得罪了。一时五六道不善的眼神,齐齐投了过来。 有一人冷声道:“愿闻高见,是哪两家?” 公冶洲笑着反问道:“就以本族大敌,人道势力圣教祖庭来说。这一家二三十万载以来,何意能够控制三十六界天的广大地域,挤压了不止一家妖族的生存空间?其所仰仗,落足何处?” 那人重重哼了一声,大剌剌言道:“这又何难。道理是明摆着的。其仰仗阴阳洞天穿渡界天之便,方能将力量投送到各个角落。” 公冶洲笑道:“这便是了。以我赤魅族手段,虽然也勉强能够将所属境域调运穿越,但是比之圣教,那又差得远了。若要与人为盟,也唯有近在咫尺的几家可堪入眼妖族中作选择。其实,即便是这几家,真有事时,能够提供的帮助也甚是有限。至于那些迢远之地,不过遥遥称盟以壮声势罢了,天南海北,各管不着,又能济得甚事?” 宗政嗣眉间闪过一丝讶色,出言道:“公冶贤弟的意思是……” 公冶洲笑道:“洲也是偶然知晓一道讯息,不知族中祖脉是否知悉。人道之中又一大势力——也是三月之后盛会的另一个主角——隐宗一方,在十余载之前已然结盟。” “这一家所属七十七家宗门,分属五大地脉,遍布紫微大世界中;合盟之后,却能通过秘法穿渡连结。虽然其覆盖的范围或有偏至,不若圣教一方的三十六界天规整均匀;但是到底也是一处覆盖极广的巨大罗网。” “能够调用小半个大界之力,将盟好一方形成合力。或者有圣教参与,或者有隐宗参与,才有意义。否则都是各理一摊,言过其实而已。” 此番言语一出,这帐篷之内忽地静寂,似乎人人意动。 申屠鸿若有所思,缓缓出言道:“本族与圣教祖庭之争,连圣祖也被惊动,势难缓和。照如此说,与隐宗结盟,倒的确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归无咎默不作声,此时见申屠鸿似乎心动,暗暗振奋。 这一着投石问路,似有成效。 第三十三章 公冶洲一番高论,不但在场的其余八位新晋门长闻言又妒又奇,就连申屠鸿、宗政嗣二位,亦十分意动。 看上去公冶洲踏步中枢,飞黄腾达,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申屠鸿微微低首,似乎是在品味着公冶洲的言语,忽地目光一闪,言道:“本次论议之后,便请公冶贤弟暂时留步,鸿有事与公冶贤弟商议。” 公冶洲忽地长身而起,哈哈大笑道:“其实,洲这一番言论,并非自家意见。而是近两日识得的一位宾客,蒙他献策。” 说完便是伸手一指,直指着仪态安闲、置身事外的归无咎。 申屠鸿等人,闻言都异常惊讶,一齐把目光调转过来。 其余几位门长,也是啧啧称奇。心中均在想,就算是麾下幕僚之建言,与自己功劳又有甚区别,何必直言相告呢? 归无咎自己,亦没有料到公冶洲会来这一出。不过于他而言,一切随机应变,自无不可。 再者说归无咎本就有和赤魅一族核心四门的门长有所交涉的计划,只是原本自拟当徐徐为之而已;既然公冶洲将这个节奏加快,那快有快节奏的路数。 申屠鸿仔细一望,面色忽地有异。静言道:“敢问道友姓名?” 归无咎笑言道:“文晋元。” 申屠鸿眉头一皱,淡定言道:“宗政师兄。论议之会,就劳烦你主持积蓄主持。” 双目直视归无咎之身躯,微笑道:“文道友。请出帐一叙。” 公冶洲露出一丝诧异,他将归无咎推上前来,自有一番打算。不过申屠鸿这祖族门长,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 宗政嗣心中同样腹诽,暗道无论是你求贤若渴,还是期望自此人之处打探什么消息,总也等候到此会结束再说;作为两位主持者之一,岂有中途退场的道理。 若是对方承你的情还好,若是个性情高慢之辈,不但不会因为你过度礼让而感激,反而会看轻了你。 但是宗政嗣旋即想到了什么,看向归无咎的目光忽地一变。 申屠鸿作风利落,已经自帐中遁出。 归无咎也不迟疑,紧随其后。 二人并未在帐篷之外的飞舟上交谈,而是一直飞遁至三四百里外,直至一座荒凉的山头上,方才止歇。 申屠鸿也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掌心举起一团似方似圆的奇特气息,然后反手一推。 申屠鸿的修为,只比元古巨鳄一族双面人略逊一线。尽管归无咎真正成就元婴,实力又有提升;但是若要与之正经交手,还是要有“谢云真”傀儡在身,才能胜得稳妥。 归无咎并未唤出傀儡,此时却依旧好整以暇。 因为申屠鸿这一击,速度迂缓,法力也极为收敛,只与元婴初期修为相当,并非意在争胜;归无咎足以应付得了。 只是,当这若方若圆的灰色气息即将临身时,归无咎忽地眉头一皱,竟尔加力五分,使出八成法力精炼一束,迎面击之! 下一刻,两道气息一撞,果然平分秋色,溃散开来。 归无咎暗暗称奇,若非他是在与妖族领地与人打交道,精神格外饱满集中。也不易发现,申屠鸿那一手竟能将真实的气机强弱掩藏了三分之二。若是实战之中来这么一下,必会大大吃亏。 申屠鸿似乎早已料到,淡淡地道:“为什么要隐匿修为?你到底是一转……化神境界,还是步虚境界?” 归无咎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申屠道友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申屠鸿淡然言道:“此乃‘阴’门秘旨,不足为外人道。” “阴”门秘法,用之本人。足以使的每一人出手神通,于强弱产生畸变,教人难以察知自家出手的真实威力,名取自于“难知如阴”之意。 此法看似寻常,但是由于本身秘诀极为高明的缘故,在实战之中效用却大的出奇。 就以刚刚对归无咎的试探一击而论,若是换作一个三十六子图中排名靠后的人物,纵然底蕴依旧在申屠鸿之下,依旧极有可能着了道。若无洞穿此术之能,便只得着着全力出手,难免大耗法力。 这只是用于“己”的法子;若是加诸于人,却能将旁人气机之纯“升等”“降等”,以便于自己准确的料敌虚实。 申屠鸿方才一望之下,见归无咎似乎法力精微,浑然细腻,仿佛一片清醇活水,论品质还在她之上。一惊之下,连忙运用“降等”之法再观。但“降等”一次之后,依旧模模糊糊,不大托底,未能尽观其堂奥。 由此断定,必是归无咎本是境界更高之人隐匿修为,方才显此征兆。 归无咎见申屠鸿目光之中似有敌意,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法子。 把手掌一伸,掌心之中蓦地浮现出一枚神华玉润的印章,光华朗照,仿佛一层轻纱一般加诸于周围百余丈内的物象人身。更不必说其中有数道使人心悸的气息潜藏其中,一眼就知是非同凡响的宝物。 申屠鸿如冰如玉的脸颊上忽地涌起血红,失声道:“镇宗大印?” 重又仔细观看,又觉得此印品质,只觉若是抛去所暗藏的秘法,距离一宗镇宗根本,似乎还略差了一些。 归无咎笑言道:“非是镇宗大印。我人道规制,宗门中除却镇宗大印之外,另外还要铸下四枚副印,以为权、令、禁、使之用。” 申屠鸿脸色稍缓,盯着归无咎和他掌心大印观望一阵,想了一想道:“一枚副印……文道友……是隐宗一方的使者?” 归无咎面带微笑,坦然颔首。 申屠鸿又仔细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云中正二……云中……鸿听闻三月之后的盛会,隐宗一方的出战之人,似乎同样是出自一家名为‘云中派’的宗门。据说那人姓归,叫……” “归无咎。” 归无咎笑着接口道。 “对,归无咎。” 申屠鸿眉毛微微一弯,又询问道:“看来文道友和这位‘归无咎’很熟悉?” 归无咎笑言道:“自然是熟的。‘归无咎’乃是文某师侄。他一步步修为成长,文某无不尽知。” 申屠鸿思索片刻,又道:“兹事体大。除了宗门副印之外,文道友可有贵派契书留下?” 归无咎摇头道:“我隐宗一方在此间的出入通道,恰逢贵族与圣教祖庭战场。若携有文书,着实不便。” 申屠鸿缓缓点头,表示理解;归无咎所言的确有理。但是若无文书,纵然有使印在身、一切她已经信了八九成——终究还是会有一丝疑虑。 归无咎微微一笑,自信言道:“其实在此地附近,另有一处本宗数十万载前、自此地迁徙时封存的小界。现在文某将之告之申屠道友,是否足见诚意了?一旦盟成,当中有甚珍藏,或可取出一二,以为馈赠。如若不信,明日道友可与文某一同打开门户,进入其中观光一二。” 申屠鸿眉目之中显出讶色。连潜藏此地数十万载的小界都肯告之赤魅一族,的确很见诚意。当即连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完全消去了。 拿别人家的东西做人情,归无咎也不在意。 纵然小界之中真有什么好物被赤魅族索取甚多,也只得当是布施了出去。这点利益,和归无咎探明星汉分流、诸族大势的重任相比,全不足道。 申屠鸿若有所思的问道:“文道友并不直接表明身份,而是暗中匿迹观察,不知道理何在?” 归无咎精神一振,终于到了正题。 于是面容一正,直言道:“因为文某想探深浅。” “圣教祖庭虽然掠地无算,但是恐怕远远谈不上伤及贵族筋骨。其余妖族在遭遇圣教扩张,都是远远避开。贵族和圣教祖庭,相争如此之深,不知到底有何解不开的仇怨?”这个问题对归无咎而言甚是重要,事关与赤魅一族得以成盟的关键处。今日觑准了机会,得以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 他先前教了公冶洲的那一番言语,本是至理,并非纵横话术。 归无咎也是反复思索,才悟出这个道理。 休看隐宗和圣教在十二年前的交锋还很“客气”,但是今后分道扬镳,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如今大界之中,若要整合力量,搞出惊天动地的绝大动静,唯有隐宗、圣教两方,能够提供枝干网罗,飞子调度。 隐宗一方,完全遵循归无咎的意志行事,堵死了一条路;那么圣教祖庭,必定会成为某些势力眼中的香饽饽。最终重利相许,使其滑落到对面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的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赤魅一族是可以争取的一子。 那么赤魅族与圣教祖庭的“敌对关系”,是否可靠,背后基础何在,那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 毕竟,这是一家本身底蕴极大、又将有圣祖降世的大势力。 ps:又头晕了。休息了一阵,出去买叶酸片和b12。今天就2更了。而且生病非常伤气势,让人很萎靡。2月份结束,29天25w字,也算可以了。 另外,剧情会尽快过渡到和阮文琴比斗。 第三十四章 示诚盟好 一石二鸟 申屠鸿听到归无咎的问题,并未急于回答,而是在这山巅之上,缓缓踱步。 归无咎之问,事关重大,虽然申屠鸿相信两方盟好极有可能实现,此时坦然告知,依旧不妥。 但若不说,方才归无咎告知小界隐秘,也足见诚意。如无对等交换,未免失礼。 斟酌了好一阵,申屠鸿言道:“鸿暂时只能告诉文道友,赤魅一族有与圣教祖庭一方,有不得不争的理由。这一争,事关本族根本,断然没有退让余地。” “文道友既然介入妖族的合纵连横,必定听闻过妖族‘定品之争’。若见不到此间要害,相交盟好之论也落不到实处。比对而论,和圣教祖庭之争,还要优先于定品之上。不知道这个答案,文道友可能满意。” “到了双方成盟之时,具体细节,自有两方大能开诚布公。” 能够有这个层次的收获,归无咎也有了三分底气,已经甚是满意。 当即微笑言道:“申屠道友诚意,文某已然见之不疑;只是尚有两件事。” “文某的身份,还要请申屠道友暂时保密。今朝探明意向之后,文某且顺道同行,三月之会时汇合交涉。到了那时……一切自然都水落石出。” “另外,由于开启界门的缘故,申屠道友可将贵族大阵往东南再挪动百十里;一旦做成,文某便请申屠道友同行一趟。” 小界开启之地,虽然距离赤魅族营地较近,终究还是略有偏移。若无有防护措施,万一显露异象,圣教一方前驻众修,或许能够观察出一些端倪来。 申屠鸿见归无咎刚刚承诺之言转手就要落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心中暗暗点头,对归无咎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二人分别之后,归无咎返回公冶洲身畔。 公冶洲只与归无咎言笑如故,并未问及申屠鸿与他交谈内容。 以公冶洲的行事风格,抓大放小,胜在枝干而忽略小节,说来也在情理之中。 当日夜,便发生了两件事,皆是申屠鸿、宗政嗣发布谕令。 公冶洲的车驾,已被请到申屠、宗政二人近处。 这信号的含义,再也明确不过。新晋的其余八门门长,无不暗暗称妒。有人心中不免嘀咕,这公冶洲明明已经承认了,所出方略是身畔宾客之建言,并非己功。申屠鸿将那位宾客迫不及待的请走,也就罢了;怎地公冶洲依旧能够扶摇直上呢? 以此辈的心性单纯,谋略奉欠,自然不明白其中玄奥。 至于另外一件事,却激起几分波澜。 在申屠、宗政二人令下,赤魅一族在重重禁阵护佑之下的营地,竟尔连根拔起,往南扩充,逼近了二百里。 若非赤魅族与圣教祖庭尚处于停战阶段,这一举动只怕要遭受极大的误解。饶是如此,圣教一方的阵营内,也一连有两拨人为使者,前来问询究竟。 此事,自然被申屠鸿巧立接口推唐过去。 二日之后,清晨。 申屠鸿、宗政嗣、归无咎三人,缓缓辨寻方位,来到一处小山谷之下。 归无咎观望一阵,转首笑言道:“是这里了。” 申屠鸿、宗政嗣对视一眼。 宗政嗣微笑道:“贵派前古秘地,能够与今日得见,我二人也算开了眼界,足感文道友之诚。无论贵我双方是否盟成,我赤魅一族都会为贵派保守机密。其中纵有宝物,我族也绝不会取。” 似乎感到话说的满了,宗政嗣眼光闪烁,连忙又补充道:“若是其中真有与我族大有用途的古珍,双方大可以公平交易。我族也决不至于叫贵派吃亏。” 申屠鸿暗暗摇头,宗政嗣话虽然说的不错,但是前后转折,未免生硬局促。 在申屠鸿看来,阴、阳、真、密四门门长,虽然修为上潜力大致相若,但说到行事缜密周全,快慢得宜,却是以自己为最优。心中自信,自家必定是赤魅一族将来的领袖人物。至于宗政嗣等三人,却各有短处。 这一切归无咎听在耳中,自然不可能揭短。只微微一笑。 归无咎从容展开一道阵图,运使法力轻轻按在其上,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之后,空中忽地传来“咚”“咚”几声异响。 又过了一阵,这一片二三里远近,气机陡然紊乱了起来。忽冷忽热,忽升忽降,拂在面颊之上,生出异感,却又寻不见源头。 这烈风维持了十余息,忽地有一道道强光照射出来。 强光源自七八个“点”,每一个“点”都不过是核桃大小,并不算惊人;但所有的“点”集中一道,光华混同,竟不下于日在中天的炽烈光华。 所幸周遭数十里,一团“紫云”成阵,极为浑厚扎实。纵然是这些光华极为刺目,也并未能够钻透阻碍。 百十里外的圣教祖庭所钉下的钉子,耳目布置,自然也看不出丝毫异象。 归无咎心中暗呼侥幸。 玉清门典籍所书,开启这道秘境之后的景象,“润而不烈,和而不躁,仿佛月华”,轻易便可遮掩过去。幸亏自己没有听信其鬼话,而是从严安置,果断站边一方,这才免除了机密泄露。 若是自己使些手段,孤身来取。那难免赤魅族、圣教祖庭二方都要看出破绽。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一个绝佳的借口。此回他拿玉清门小界出来作结交笼络、取信于人的人情筹码,本就是慷他人之慨。万一盟好不成,秘境的消息又泄露。到时候推说其自家讯息有误,抵挡不住开启界门的异象,才被赤魅族发觉。料想玉清门也无话可说。 那光点愈来愈来多,最后变成小蝌蚪一般,在空中游动一阵,直至凝练如一,化作一道门户。 又等候了两刻钟,归无咎待那门户渐渐稳定下来,转身一伸手,言道:“请。” 宗政嗣还待推让,申屠鸿已当先一个,钻进门户之中。 归无咎居中;宗政嗣殿后。 如此顺序有何玄机,双方都心照不宣。 虽然三人主客有别,但无一例外,均是第一次进入这方小界。 环目一顾,申屠鸿忍不住出言赞道:“好气象。” 归无咎左右一望,任由清气扑鼻,亦忍不住暗暗称奇。 若仅是粗略的环目一视,眼前之山水形势,草木芳容,与外间大同小异。最起码最近数百丈的枝木荫蔽,其种属宛然可见,并非异品。 无论归无咎,还是申屠鸿、宗政嗣,都是博见多闻之辈。立刻辨认出来,此间植物,十有八九都能在大界之中寻到品类源流。 但若稍微留神观看。便可辨出这小界之中的草木藤树,或者较外界同属高出数尺、数丈,或者矮小两三分;又或者色泽呈现忽深呼浅的变化,似乎在不同地域与气机之中,分道扬镳已久,形成了显著的差异。 非但如此,此界中的气息,清新幽古,别有妙趣。但凡功行达到一定层次之人细细感应,皆能断明差别。 宗政嗣手中浮现出一枚凿出二十四孔的灰白色圆球,法力一运,那圆球在掌心之中缓慢浮动。 十余息之后,宗政嗣见这圆球的气机依旧不见变化,惊讶道:“好生宽阔的小界!” 望向归无咎的神色中,距离感悄无声息的消弭,看起来友善了许多。 话音将落,他掌心圆球才变成淡淡的灰色。 这枚凿出二十四孔的圆球,乃是一件异宝。善能从气机周流之中,断出一界大小、气机兴衰、物产多寡。 归无咎将这座小界的秘密推出来,取得申屠、宗政二人的信任,固然已经成功大半;但是二人也不是傻子,总要看看这处小界的分量如何,才算尘埃落定,才能毫无保留的商议盟好之事。 现在所见,这方界域果然甚是广阔,在赤魅一族所掌握的百余小界之中,也足以排进前十之列。 归无咎能够将如此大界的秘密与二人分享,可见其诚意。 乘着归无咎转首旁顾之时,申屠鸿却轻轻伸手戳了一下宗政嗣的背心,面色不豫,似乎略微带着几分嫌弃。 宗政嗣其人,当断时迟疑,当矜持不动时又浑然不顾。哪里有一入小界之中,就取出法器测量的道理。 归无咎忽地转身,笑言道:“我三人各行一方,在此间转悠一阵,如何?” 申屠鸿讶然道:“文道友不担心这小界之中有什么宝物,被我二人发觉之后私吞了去?” 归无咎笑道:“文某信任赤魅一族的家底。若二位所求不多,文某可做主赠之;若有于贵族大有用途之物,可交换之。” 又道:“将来,若能将此地炼化成一方往来中枢,才是其真正妙用。” 这一句话,归无咎说的隐晦。 申屠鸿、宗政嗣,都是心头一动,反复琢磨,似乎味之不尽。 三人旋即各自散开。 对于申屠,宗政二人来说,此行不过略作观赏、开拓眼界而已;但是归无咎,却是秉持一石二鸟之计,抱着目的来的。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如今二味大药已经退居归无咎成道路上的万一之选,那两位灵材果然并未“为难”归无咎,一番搜寻之后,轻易便寻得了。 两个时辰之后,宾主尽欢,三人言笑晏晏,一同离开此地。 第三十五章 旬月出行 终战将至 取得草药的谋算圆满完成之后,申屠鸿二人经过一番商议,又寻到归无咎这里来。 原来,那小界之中竟还真有三四种灵草,或许对于赤魅一族大有功用。 不过此事还并未真正落定。因为那三四种灵草,本质上是赤魅族炼制的几种药物之中、极为珍稀灵草的变种。药草虽珍,但是以赤魅一族的底蕴,也未必就缺了原料。 只是这秘境之中所存,已经与赤魅一族所惯用的药草有着略微不同;显然是天象有别,分道扬镳。究竟秘境之中的灵草效用更高还是更低,还有待族中精研药理的大能,进一步研判之后,方能得出结论。 申屠鸿二人提出,先取些原料验证一二,再言其他。 归无咎自是欣然允诺。若秘境之中的灵草果真朝着更有利的方向演化,那么又何妨与赤魅一族开门做生意?如果条件允许,就算是大规模的移植培育,也不是不可能。 申屠鸿、宗政嗣二人,自然是言谢不迭。 在赤魅族营地暂居的时间内,归无咎除了关照黄希音修行之外,自家亦一意打磨功行,兼参览各宗道术。 与道理上而言,由“念剑演化图”直接汲取炼化,毕竟是一种较为粗暴的法子;对于提升“空蕴念剑”固然妙用无穷;但是却并不能化作归无咎自家兼通万法的见解。凭自家本领参览经典,也是归无咎零碎时间从未忘怀的。 一月有余的时间忽忽过去,两方交接、参与盛会的时日也终于来到。 这一日清晨,归无咎自定中醒来未久,便听到耳边有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凭借一身精湛功行,他已能断出这声音的源流,其实距离自家甚远;但是那滚滚轰鸣,又近在耳边。如此异象,端的不凡。当即起了出去一观的念头。 恰在此时,公冶洲亦遥遥传音道:“文道友。出行之日到了。” 待归无咎牵着黄希音的小手一同出了门户,公冶洲又笑言道:“圣教祖庭行事,却是没个准信。其实二十日之前彼辈便有消息传来,言道一月之内,便有迎接之人。我等也只得在此干候着。” 归无咎笑道:“比斗之期既已定下,再如何延期,也延不到哪里去。不过公冶道友大约早就摩拳擦掌,意欲一会各族英杰,是以等的有些心焦了。” 公冶洲双目一亮,虽未置可否,但显然是被归无咎说中了心思。 一齐外出之后,三人不紧不慢地飞遁了一阵,才看见以申屠鸿、宗政嗣为首的十位门长,早就快人一步,在营前一处最高的峰头汇聚。 诸人还来不及招呼,已然见到天上西南边陲,忽地又多出一轮红日。辉光透亮、映云成霞,同时处于高速的运动之中,冲破滚滚气流,云为之裂,雾为之消。 归无咎等人仔细一望,才看清那并非是一轮红日,而是一只“光罩”。 那光罩也非一层,而是内外两层。 最外层的光罩,撑开气流,声势极赫,倒像是包裹了一只充分燃烧的大火球;而内中那只光罩,却是冷冷清清、明光寂寂的淡蓝色,约莫只有外层光罩的四分之一大小。 归无咎眼尖,已然看出那光罩之内,包裹着一只酱木色的椭圆飞舟。 这只飞舟现时的速度固然已经极为惊人,但归无咎等人能够看清其飞遁之形,也已经是此舟接近目标,速度大大减缓之后。 申屠鸿不紧不慢地靠近归无咎身侧,笑着搭话道:“圣教祖庭既然掌握了阴阳洞天这等利器。那么在其下的第二层、第三层飞遁穿渡之法,也定要要下大功夫。否则又何以以点及面,铺展开来?” “圣教经营传送阵的本事较别家远胜,自不待言;就连这‘混沌分形大舟’,也是了不得的创制。说起来我赤魅一族虽然有与之媲美的手段,但却是仰仗先祖余荫,和圣教尽二三十万年来平地惊雷的创制,却无法相提并论。” 归无咎见申屠鸿竟肯自承其短,对此女也有几分刮目相看。正要随口恭维几句,忽觉身后不远处,空气陡然一颤。 回头一望,赤魅一族的大营之中,忽地多出一道扁平的青色阁楼,似乎无中生有,出现在此地。 同时缠绵纷乱的空间阵法波动之力,极快的消散。 余光一瞥,申屠鸿、宗政嗣见此异象,不但不惊,反而面色中隐约透露欣喜,已知这是赤魅一族来人了。 双方都来的恰到好处,可见赤魅一族对于今日约期,似乎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前方那巨舟的两层光罩,随之暗淡。 赤魅一族的阁楼门户忽地打开,两个灰袍人影快速遁出。途经一行人面前时,并不止步,只遥遥道了一声:“走罢。” 这两人的气息,分明是妖王境界的存在。 在申屠鸿、宗政嗣率领之下,十一位门长,连同每一人的扈从二三人,立刻起身跟随。 那一头撤去光罩的巨舟之中,亦遁出六七个人影来;双方动作,几乎完全同步。 片刻之后,两拨人面对面,相距百丈上下。 归无咎望了一眼,又惊又奇,一面松弛神意,让自己处于一个最不起眼的迂缓平顺状态,一边心念转动,揣测其用意。 他之所以小心谨慎,是因为圣教祖庭一方飞舟之上所遁来七人,当头二位,明显是天玄上真修为。 在天玄境中,也是相当出色的存在。 此等修为,若是与孔端妖王一般抱着挑刺的态度仔细探询,有可能看穿归无咎的底细。 而令归无咎甚是惊奇的,是二位天玄上真之后,紧随着的四五人中当前的二位,一个灵动跳脱,天真好奇;一个魁梧庄严,风度不俗。竟都是归无咎的熟人:圣教祖庭嫡传柏果、摩永工。 另外三人虽不识得,但是修为气象与摩永工也只是半线之差,显然是并未参与上次比斗的圣教嫡传,只是排名略略靠后而已。 一位天玄上真转首言道:“摩师侄、柏师侄。你们五人,就在赤魅族稍稍安歇数日。诸般用度,早已为你们准备妥当。” 他话音刚落,一个一场粗豪的声音道:“贵教放心。只要我族参与大会的列位嫡传一切妥当,贵派几位真传,本族自会好好照料,不会教他们掉了一根头发。” 归无咎闻言恍然。原来,圣教祖庭和赤魅一族激斗正酣,赤魅一族年轻一代的嫡传弟子又倾巢而出前去观战,对于双方的信誉却是一个考验。 此事说小不小,但是若说用上乘秘法定下契约,又不值当。于是竟用了最为简单的交换人质之法。 摩永工等人一齐过来之后,归无咎等一行人,依次步入巨舟之中。 终战将至。 ps: 短章。今天好多了。 但是身体不好,脑子发散铺张的能力真的极大衰弱,实在很难写下去。 情节快速过渡到比斗;比斗好写一点。 最晚不晚于后天,恢复三更。 本月虽然多出2日,但是出师不利,目标保守一点,维持在25w字。 第三十六章 九子宗门有妙客 “再吃一个;不,两个。”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道。 随后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这‘小清灵果’每日服食至多三枚。多食一枚,腹泻三日不止;多食二枚,元气涣散,非有五六个月,难得修炼回来;多食三枚,性命堪忧。” 黄希音闻言,小脸一白,似有惧色。伸出去的手掌也退缩回来。但是想了一想之后,目中又尽是狐疑之色。 此时她被人抱在怀中。抱着她的那人,将掌中一串较红枣略大几分的朱果笼入袖中藏起。 而归无咎,却在十余丈之外,凝神静立,观看巨舟飞驰之时的神妙景象。 巨舟运行的速度,较之青兜兽还要快了许多。在其全力运转之后,两层光罩之外,无论浓云薄雾,山河大地,俱都变成了混沌一片,再也难以凭借目力分辨虚实。 但是凭栏观赏之人,却依旧不少。所乐见者,乃是一重缤纷流转、五色变化,仿佛穿渡星河之中的妙象。 而此时怀抱着的黄希音的人,不是归无咎,而是公冶洲。 在登上巨舟的一瞬,归无咎便感到圣教祖庭那位天玄上真,似乎不经意间瞥了自己两眼。 若非归无咎真正进阶元婴境后,功行又深了一层,指不定就要将他辨认出来。 思索明白缘由之后,归无咎使了个手段,叫黄希音与公冶洲亲近些,这才摆脱了那人的注意。 百丈之外。 一个高高瘦瘦、头扎方巾的老者,立在巨舟舟头。虽然旁人看不见他目光流转,但是他的心意神思,却悬在黄希音身上许久了。 此人名为从复机,在圣教祖庭的天玄境大能中,也算是修为相当了得的一人,道行纵然进不得前十,也在前十五的行列中。 赤魅族这一行人依次登舟之后,并无一个能逃得过他的法眼。瞬息就捕捉到了了其中有个十来岁的女娃,骨骼清奇,资质灵秀,非复凡俗可比。 从复机原本以为这是那元婴境人修幕从的亲眷门人,但看了一阵似乎不像——这小丫头倒像是赤魅一族中某一门门主寻到的异才。 赤魅一族本就走的是大开门户、从善如流的路子,枝附影从者不知有多少。纵有一二人修,也不稀奇。 从复机此时起了爱才之心,心中正运算筹谋,本次大会之后,是否可以与赤魅族达成交易,将这小丫头换回圣教之中。 这念头看似是异想天开。赤魅族、圣教祖庭敌对关系,岂能轻易挖人墙脚? 但从复机对赤魅一族的传承,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 赤魅一族的顶尖传承,神通秘奥,均与十六门天赋传承息息相关。纵然其网罗了不少人修道法,但是论精妙远远不能与其本族嫡传相比;甚至不足以与赤魅族网罗的其余妖族法门相提并论。 因为人修与妖修之间,毕竟隔着一层修为界限;若是双方同等层次,战力较为悬殊,攀附为支脉羽翼,其实作用不大;若是纡尊降贵辅佐功行稍逊之人,面子上又下不来台。是以赤魅一族虽是以广纳百族、喜结友盟著称,但是人修在其中所占分量,并不算高。 圣教若是花费一些代价,未必不能得逞。 从复机入道一万四千千余载,一颗道心早已修到古井不波、万象攸同之境界。但是自打他看了黄希音一眼之后,此时心中竟尔如同猫见了活鱼一般,泛起波澜,心痒难耐。 至于归无咎,修行到一定层次之后,颇有大巧不工之象,从复机又未仔细探询,反而忽略过去。 黄希音机敏得很,一边尝试着自公冶洲处套取一些便宜;一边心境通明,隐约感受得到立在舟头那老者似乎有意无意的落下气机接近己身。当下好好回忆了一边归无咎对她说过的话,暗忖不要落下马脚才好。 就这般飞遁了三日功夫,到了第四日未时,大舟忽而减速,缓缓停了下来。 东华界天所属,那一座连通东华界天与祖庭的阴阳洞天通道,御下共有十二处大传送阵。这艘飞舟,正是其中一个传送阵节点的通达载具。今回所去的目标,正是十二处传送之一,由此通向盛会开始之地。前后总计七日时间。 今日行程至半,不知为何停下。 归无咎,公冶洲,申屠鸿、宗政嗣一行三十余人,一起出了门户,立在巨舟的甲板上,静静观望。 只是,绝大多数人,包括公冶洲在内,显见并不知遇到何事。唯有申屠鸿二人面色淡定,似乎得到消息,早有预备。 就在此时,两道光罩打开,五六个人影自远方从容遁来。 当头一个,中年年纪,面容朴素干净,头上挽着一道如渔网般的深色麻巾。看修为约莫是步虚境界。 其后跟着四人,除了最当先一位甚是年轻外,其余都是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相貌,元婴境界的修为。登上巨舟之后,左顾右盼,似乎有些好奇,但又有些克制。 最后一人并未登舟,只是遥遥悬停在舷侧三四丈远。此人气象兼合天地,竟然是一位天玄境的存在。 不过,这位天玄上真明明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面颊甚是光华,但额头却生出几缕皱纹;头发虽大半黑色,但发梢处却显出略微泛白。 归无咎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天玄上真,竟尔有一丝暮气沉沉之意,似乎寿算无多的样子。 纵是以功行高下而论,此人在天玄上真之中也不算强者。 从复机连忙赶了上去,郑重一礼,与这中年人低语一阵。 这两人并未使用传音秘术,归无咎亦远远听见,那人似乎是拜托圣教,照拂好门人弟子云云。从复机尽是满口答应,无有一丝怠慢。 这中年天玄上真并未留在舟上,把诸事交代之后,淡然一笑,便飘然离开了。 申屠鸿不知不觉立在归无咎面前,淡淡言道:“这一趟飞舟中,除却我赤魅族人之外,另有两拨人同往。其中一拨是一家人道宗门;至于另外一批人,非是人修,亦非是妖修,乃是两位特殊的客人。眼前数人,想来就是其中的一拨了。” “同为人道宗门,文道友应该对来人大感兴趣才是。毕竟,这极有可能是一家流落贵盟视野之外、却和圣教搭上关系的隐宗呢。” 归无咎听闻申屠鸿之言,心中一动。但想了一想,却不大相信。 理由也很简单,此时这巨舟覆盖范围虽广,但是到底还是在东华界天区域内,和云中派的距离不算太远。若是真的藏着这么一家隐宗,数十万年时间,早该纳入流黄地脉的序列之中。 那中年天上真离去之后,飞舟便重新起航。光罩显化出来之后,流虹异彩的景象,登时吸引了刚上舟的数人。 但是,在余人都对这景色流连怀缅之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地传来:“老爷爷。这艘大船不是专程接我们碧涛府的么?” 出言的是新来舟上的四位元婴修士之中,相貌最为年轻者。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双眼连眨,满是好奇之色。 不过,他虽然面相年轻无邪,到底也是元婴境界的修为;并且一身功行甚是精纯,全不弱于身后那三位面貌老成之人。 无论是归无咎,还是申屠鸿等赤魅族真传,听他这一句话,都不由莞尔。 少年身后一人,一声咳嗽,拉扯了他的衣袖。 另外两人的面色中,同样有几分不自然,透露着几分尴尬与嫌弃。 领头那位步虚境界者,上前一步,正要告罪。从复机却呵呵一笑,连连摆手。 “老爷爷”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同样很是陌生,但从复机似乎很快就进入那慈祥温和的角色之中,微笑言道:“先上舟的是赤魅一族的道友。除了你们二家之外,二日之后,还有一脉道传,要搭此舟顺路而行。” 那少年讶然道:“这是一派?赤魅族?这是什么门派?竟然是有这么多人?” 说着蹦蹦跳跳,三步并两步走到前方,对着归无咎一行三十余人打量了一阵,口中数道:“一,二,三,四……” “前十一人是来自一家妖族,我认得的。后面的人是你们请来的帮手,暂时冒用了你家名称,壮一壮声势,对也不对?” 这少年说是糊涂,却也机灵,目光犹疑一阵之后,稳稳落在申屠鸿、宗政嗣二人身上,似乎已经看清,二人乃是赤魅一族的首领。 公冶洲只觉好笑,上前一步,道:“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少年一愕,旋即会意,道:“你是问我的名字?我叫蔺文。” 公冶洲微笑道:“在下公冶洲。蔺文道友有礼了。” 蔺文睁大眼睛,看清了公冶洲的动作,依样葫芦回礼。 公冶洲不动声色的问道:“不知贵派碧涛府上下,共有多少弟子?” 蔺文闻言摸了摸后脑勺,道:“蔺文刚刚拜入宗门的时候,是有四个人;现在已经有九个人了。听师祖说,我碧涛府根基深厚,在修道界中胜过了九成九的宗门。” 他清亮双目往赤魅族一行人扫视了一遍,补充道:“看来你们赤魅族好生势大,定是不在这九成九的范围之内。” 赤魅族自申屠鸿以下,人人都觉好笑。 这飞舟之中本来闷气,多了蔺文这么一个人物,倒像是多了一个开心果。 但归无咎心思敏锐,瞬间想到了一个细节。 设若这碧涛府是一家仅有九人的小宗,就算有一位天玄上真护持,不失隐宗身份。但是这圣教从复机与那碧涛府上真言谈时,却极为郑重,不敢丝毫失礼,又是所谓何来? 圣教势大,就算与隐宗之盟交通,也无这般好脸色。 须知这位碧涛府上真,似乎寿元将近不说,就依本人功行而论,也远远不能和从复机相比。 当即心中打定主意,要寻一个入手之处,好好接触一番这家神秘门派。 碧涛府一行五人的首领,那步虚境界修士,此时再也忍耐不住。过来先告罪一声,然后对着蔺文言道:“蔺师侄。一宗之强弱,不在人口之多寡,而在道行之高下。外间宗门,门人弟子数目远在我门之上的,数不胜数,勿要大惊小怪。” 蔺文连连点头。 这位步虚修士见蔺文心悦诚服,似乎宽心,又返身靠近那三名弟子,小声交代些什么。 岂知蔺文目光一亮,大声道:“是了。据师叔所言,你们赤魅族人口虽多,也未必就是超迈我族的百一只内。论道行不论人数……那么唯有交手比试之后,才能知道谁高谁下。” 公冶洲干笑两声,言道:“蔺道友是要和在下比划比划?” “你?” 蔺文一愕,旋即认真道:“也好。” 归无咎微微一笑,暗暗摇头。纵然是他亲自与公冶洲交手,除非动用“摩罗力境”或“空蕴念剑”,否则也胜不了太多。这蔺文虽然资质上佳,根基浑厚。但是距离越过人妖一个境界的阻隔,还是远远不如的。 果然,蔺文一拍额头,呼道:“忘了还有这么回事。直接和你交手,我打不过你。” 说着极麻利的自腰间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枚淡黄色的丹丸来,道:“你服下此药,我便与你交手。” 想了一想,又很是认真的补充道:“你放心,药是好药,吃了没有坏处。” 赤魅族一方都是啼笑皆非,你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取出一枚药丸,教人吃了下去。别人岂肯答应? 碧涛府那步虚修士面色一板,又要上前阻止。从复机却笑着摆摆手,道:“宁贤侄勿忧。不妨事。” 宗政嗣上前一步,微笑着将丹药接过。掌心忽地浮起一道暗灭不定的蓝光将之包裹。 十余息之后,宗政嗣自信言道:“是将法力压低至同等境界人修水平的丹药。蔺文小兄弟这药丸,的确不差,也算公平。哪位师弟上前,与他交手一番?” 申屠鸿对归无咎言道:“追源溯本,解密破妄,这是本族宗政师兄‘密’字门的手段,可靠无疑。” 公冶洲正要接下活计,好好斗上一场。身畔却另有一人,迅捷无论的伸手抢过丹丸,扬起脖子一口吞服。 新晋定门门长,公长厚。 ps:今天突然严重了,上午上下楼梯都发晕。本来想请假的,最后勉强一更低保,省下一张请假条。真心尽力了。 不过晚上的时候好像找到了真正的病因,似乎不是贫血的问题,而是颈椎导致的头晕、恶心等症状。 晚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按摩,锻炼,确实改善了许多,精神恢复了不少。 总之一波三折吧,要真的找到了病因,最后结果是好的。 今天,是对作者重要的一天,三十年梦醒 意外得到了出生三十年来的真相。 忍耐不住,就当是闲聊吧。 因为早两天怀疑的晕、平衡失调问题,这两天忽然怀疑到一件事情上。 一个属于作者的小秘密从小被母亲告知,患有遗传性的癫痫。所以也是一直服用抗癫痫药物苯妥英钠。在查阅资料的时候,注意到长期服用苯妥英钠会带来共济失调,所以疑似这是服药的副作用。 但是今天,查阅各种药物的副作用表现时,意外接触到一种罕见病 pkd。 运动诱发性肌张力障碍。 埋藏在内心深处,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癫痫病人。甚至,直到我妈妈过世之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今天一见之下,才揭晓了许多奇怪的疑团。 以前,我也查过癫痫的许多资料,总是奇怪,所谓癫痫发作的丧失意识、口吐白沫、持续发作、昏阙似乎并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小时候脑电图也没有查出问题。但是要说病症轻,又时候也未必见得,如果忘记服药,甚至有可能一天发作多次。 今天接触到pkd之后,这些熟悉的症状一一映入眼帘 发作时间较短,多数在一分钟之内; 不能控制的手舞足蹈、肌肉强直为主要症状; 突然由静而动,心情紧张会导致发作,甚至提前有预感—— 如以前上课时老师忽然喊上台板书; 公交车站突然车来了要上车了; 公交车到站了,准备下车了; 坐久了忽然站立; 坐久了忽然尝试转动左右脚踝; 所有诱发细节,和其他病人对比,全部完美对应。 而且服用的药物,正好也是治疗癫痫的药物,卡马西平,苯妥英钠等等。 刚刚网上问了医生,确认是pkd。 妈妈也应该是pkd,只是由于以前医疗条件所限,所以认为是癫痫。 由癫痫变成pkd,忽然心情放松了许多。 因为pkd是随着年龄增大,有非常大的概率自愈的。 对于大脑的损害也更小。 所以我可以在考虑控制病情的情况下,选择性的服用副作用更低的药物。 从小到大,因为“癫痫”和运动障碍的情况,虽然能够一直服药控制,但是还是导致性格比较安静,缺乏运动,内向,多读书,等等…… 今天突然发现竟然不是癫痫。好像搬掉了半块石头。 很迷幻。 算是一个很古怪、很神奇的好消息吧。 给自己放两天假,彻底轻松下来。 也希望各位书友,不要丢开本书太久。这次不会断更。短暂的调整之后,就会回来重新工作。所以每天追更的朋友,别把本书“忘”了。至少过个两三天,及时回来! 现在想想,依旧觉得造化弄人。 难以言表。 和书友分享近况 想了一下,就算暂时断更两三天,最好还是不要音讯全无,和大家说说情况。 换了药物的第三头。从每天早晚各01g变成每天总共不到01g,减了一半以上,治疗相当良好,没有诱导发作的迹象。 这也证明了所患的确实是pdk而不是癫痫(因为采用同样的药物治疗,癫痫往往需要每天至少03g-06g的用药量)。 精神,睡眠也很好。就是白天偶尔有昏倦感,正在适应。按照药物说明书,服用几天之后会适应、恢复。 其实我昨天晚上就尝试恢复更新,但是失败了。精神状态无法调整到最佳。 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我会再尝试一次,慢慢的写。 我还是挺乐观的。 因为早两天旧药副作用,造成眩晕的症状时,我打开直播网站,看看lol什么的,会感到明显的镜头晃动感和不适感。 而换药之后虽然微晕,但是看视频、直播可以全神贯注,精神上没有任何不适。这说明承受力是明显更好了。只是需要适应和调整。 健康真的太重要了!希望每个人都健健康康。 精神恢复十之七八 本身的疾病,现在的状况很满意。 通过持续的减药,现在确定每天晚饭之后半粒卡马西平(50g)就可以控制pkd发作,相当于原先早晚各100g苯妥英钠的四分之一。 头晕的症状也消失的七七八八。 但是最近两天,被一件事搞得心神不宁。我也不知道是自己生病之后精神过于敏感,焦虑导致;还是真的有问题。 躺在床上之后,能听见(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是正常现象吗?尤其左侧睡、右侧睡耳朵贴在枕头上时更加明显。平躺,双手离开胸腹摊开,似乎没有异象……老想着这件事,连坐着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心跳上去,但仔细感受一下又好像没有异常。 这两天,被这一点搞得有些神经衰弱。 不知道是前天晚上很久没睡着,夜深人静,发现了之后忘不掉了(和强迫症一样),还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复更不会太远。前两次复更都没成,归根到底是身体没恢复,勉强尝试;今天头脑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抽空去医院做一个心电图,安个心。 心脏毕竟不是小事,如果检查没问题,就真的没问题了。 第三十七章 定门秘法 灵缘一动 公长厚方面灰袍,长发一束,相貌沉着质朴。若非有赤魅族人独特的长相特征附身,几乎就是凡世间一个扔到人堆里也分辨不出的庄稼汉。 而蔺文却颇有几分飞扬跳脱的味道,双目清澈无暇,显然城府不深。 和公长厚相较,恰好是一个朴实,一个灵动,极有阴阳相衬之意。 初看蔺文的跳脱无邪,极难想象他与人动手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但是现在对手一旦拎了出来,两相对比,这份违和感就丧失了许多,变得熨帖精巧,反倒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对手。 等候了约莫二三十息的功夫,公长厚面上一阵青气、一阵赤气同时泛起,纠缠不定,仿佛两军交战,胜负未分。 蔺文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喜色,又搓了搓手,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 又过五六息,公长厚脸上赤色气息瞬间隐去,那一层青气,仿佛涂抹了一层蜡一般,覆盖在公长厚的面容上、手足上。 公长厚略微调息运气,心中彻底踏实。 这一枚丹丸之力,只及其表,未及其里。他自家的法力调用运转的上限,被这一层宛如实质的“束身”包裹,极为清楚的下降了一个层次,约莫与同等境界的人修只在伯仲。而丹田之中、法力运使之枢纽,一切都圆转无碍,自在运行。 实则这等约束法子,还是他稍微占了些许便宜。 自感气机稳定之后,公长厚环顾一眼,当先言道“如何比法?” 蔺文一愕,大奇道“比斗就是比斗,又有什么比法?” 说着他极麻利的顺手一卷,右臂宛如单鞭,已有一层厚如棉絮的气机层层叠叠,又如云瓦一般加诸其上,然后一掌挥来,沛然难御! 蔺文极爽利的抢先出手了。 若是换个旁人在此,这一击虽难称偷袭,但至少也有迎敌于立足未稳的心思。诉诸战术,无非是借佯狂作态忽然起势,争一子之先。 但蔺文天真烂漫,却绝难教人如此去想。公长厚念头升起,旋便按下,反疑自家小人之心了。 公长厚本意,两位元婴境真人交手,若是动用了大神通手段,转圜腾挪、力量周转于方圆数十里内,皆属寻常。这巨舟虽大,却也无有如此广阔的空间。双方是否要定下手段规矩,以什么特殊的小手法厘定输赢——所谓“文斗”、“武斗”之别尔。 不过蔺文既无此心,选择自由相斗,他也无拂其意。 公长厚当即掌心一弯,仿佛一朵小舟。当中一道色泽甚是凝重的光华猛地一泛滥,炸裂膨胀,化作一团翻腾搅动的浆糊,反手迎击过去。 舟中之人,无一修为在元婴境之下者。二人虽动手突然,却也不至于有谁反应不及。瞬间数十道身影闪烁,都是不约而同靠在巨舟右舷一侧,空出一片约莫数百丈的广阔空间。 黄希音依旧稳稳抱在公冶洲怀中,无有闪失。 虽然逼仄了些,但双方都选择贴身短打,法力合一,数百丈空间,那也足堪用了。 公长厚的这一击虽然看似气象平平,貌不惊人。但归无咎眼神中却泛出一丝亮色。 归无咎心中早有评判。九大门长,除却有二三人略逊一筹外,其余六七人论道行根基,本是旗鼓相当。真正交起手来,胜负排名之高下,还要依照各自神通手段而定。 但公长厚这回击的一手亮出,归无咎登时便将这位貌似朴实的定门门长,放在新晋的九位门长中至少前三的位置。 倏忽之间,公长厚与蔺文,电光火石的一交手。 两道气机正面碰撞。 一合、一沾、一收、一走。 公长厚面露讶色。 纵然以他的沉稳,此时也忍不住心中一恍惚,立即又泛出一丝喜意。 蔺文来袭一击,看似形同柳絮,层层叠叠,似要与自己硬拼一记。但是公长厚自然能够看出,这貌似无甚城府的年轻人,其实法力甚为精纯,粗观来攻之气象,暗藏的变化未必就小了。 他的回应反击,自然也不敢大意。 公长厚法力如浆如糊的反击手段,同样是形晦涩而意高明。 须知功行到了精纯之极的境界,法力一出,迎合来力,抵挡任何人的攻势,均能随物而化,仿佛迁流;五行之变,生克由心。 但是如斯境界,唯有千万年一出的人物方才及得。以公长厚的道行层次,实是差了一筹。 不过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退而求其次,公长厚却有一门描摹此道的类似手段,应付这一局面。 他用以迎敌的这一式,看似拖泥带水,其实却有一个甚是雅致的名称“推星图”。 那法力所显化的力道,自成整体,依照八方五位,暗藏推算变化。无论你来袭之力以何等属性刚柔变化埋伏秘手,这一团力道亦能挪转自身五行之性,以事先拟定的二十五种变化中最为确切的一种加以应对。 万变无穷,简化为二十五法生克,此术比之最顶尖人物“幻变由心”之境固然稍逊,但是十中**之下,世间也再无一招巧变手段,能够一招胜己。 就算是同等修为的三十六子图中人物出手,以暴力胜他则可,若用巧变,也当在第二手、第三手之后才能分出胜负。 归无咎心中赞许,也应在此处。虽然以一对一尚没有放在他眼中的人物,但是混沌乱战之中,如公长厚这般层次的人物,也足以猝然使出一式,能让自己误判形势,一招不利。 不可小觑了天下人杰。 公长厚也把“推星图”当成是自家迎敌手段之中,至为谨严,看守门户的一式。 岂料双方气机碰撞之后,蔺文形同柳絮的一式,竟尔不曾产生任何后续变化,只那么爽脆、干净的一碰,便歪歪斜斜退在一旁。 公长厚正略微放松,神意之中蓦然五字惊醒,宛如重锤擂鼓“用‘定’门秘手!” 声音急促凌厉。 公长厚不及细思,依稀望见蔺文方位,眉心族纹标记亮起,口中低声一喝! 赤魅族,“定”字古音。 一时之间,公长厚面前数百丈空间,恍恍惚惚的一颤,似元气凝珠,水珠结冰;又似乎长夜间惊悸一梦,汗湿重衣,实则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有一个人的身影,由粗忽转为凝实。 “定”字诀的根本妙用,正是将一定范围内的人物气机,定住一瞬。 空中遭那“定”字诀定住身形之人,除了与公长厚交手的蔺文,还有何人? 但就这一望之下,公长厚面上讶色来不及掩饰,心中一个激灵,几乎泛起丝丝冷汗。 原来,蔺文之身形随着二人交手的第一式一沾而走,曲线游斗。公长厚本能的以为对手后退蓄势,但是诡异的是,模模糊糊又看不清正身何在。此时使用“定”字诀定住正身之后,方才发觉蔺文已然欺身到近前二十丈之外。 以公长厚的审慎专注,也摸不准他是如何做到。 如非宗政嗣传音提醒,公长厚纵然不至于落败,刚才也要大大的处于下风。 “定”字诀仅能维持三息时间。 蔺文在空中定住三息之后,身躯重新回复灵活,双指作剑,拉伸出一道三四尺长的锐气,迎面劈刺过来。 乍分乍合,又要重归贴身肉搏,一式分胜负。 “定”字诀的妙用,底蕴非浅。 其实,若说最是一力降十会的法门,这“定”字诀果真能够将敌手完全定住,而自家却能自由行动,那简直堪称临敌之际的第一大杀手锏,轻而易举便可克敌制胜。 但修到极高境界之前,“定”门秘法却尚未能够臻至如许妙用;纵是赤魅一族妖王,也未必能够皆能做到。 至少,在元婴境界的交手中,赤魅族妖修“定”住敌手的三息的同时,自家也动弹不得。 寻常战法之中,这“定”门秘术便依据作风保守与积极、独斗与合斗的场合不同,衍生出两种策略,三种用途。 其保守之法,乃是在自家并无信心应对敌手之手段时,又或者应对遁速见长、幻变难测之敌,使用此法,等若将时间凝滞三息,辨明敌我,思考对敌之策略。 积极之用法,乃是依傍法宝,亦或者某种能够提前发动的秘术,预先施展。待将敌手定住三息的时间内,稳坐钓台,请君入瓮。 另外,无论保守与积极,都是一对一的战法;而这强制定人一瞬的秘术天赋,在二、三人的配合之中威力何止倍增,又不言自明了。一人定身,旁人攻击,足以胜过远超二人联手的对手。 寻常“定”门手段,不脱此三策。 刹那之间,蔺文、公长厚法力凝聚,已经近身靠拢一处。 二人四目相对,公长厚的目光之中自信洋溢,仿佛胜券在握。 “定”字诀的三种用途,都非他所选。 公长厚还有绝招! 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夺得“定”门门长的倚仗。 对绝大多数“定”门族裔而言,这一秘术可谓简单纯粹,一语言明,类似于效用至简单却又不可阻挡的霸道秘术;但是极少数天资卓著的赤魅族族人,在使出“定”门秘法之后,还有一重极为诡秘的后续,大致可以归为九种门径,号称“九余味”。 公长厚所得的这门后续手段,在“九余味”之中,也是最上乘的一种,名为“七感之偏”。 旁人经他“定”字秘术空间凝固、重又恢复的短短三息之后,自以为完全已经得脱牢笼、重归自由。其实却不知五感所摄、目力所见,已经产生了错位。 这“错位”不是幻术一类的手段;而是此身所历之世界,凝滞之后重又运转,所带来的天然缝隙与不适。 “七感之偏”的后手干涉,最利于贴身近战。神思错位之下,出手一旦错了半尺三寸,胜负足以落定。 果然,电光火石之间。 归无咎、宗政嗣、申屠鸿,一齐望见,近身出手的一刹那,公长厚的身躯似乎稍微挪动了一丝。 与其说是“挪动”,不如说是“铆合”。 方才之所见为伪;此时之变化是真。 身形错位,合于本真。 而蔺文的奋力一击,果然偏出三尺! 但奇怪的是——近乎于同时,蔺文如有心灵感应一般,身躯也是稍微挪动了数尺,稍微调转法力投掷的方向。 如此一来,反倒是公长厚,措手不及。 一个身影飘然落地。 一声闷哼之下,另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打了个跌,虽然旋又站起,但到底是输了一招。 蔺文抚摸手掌,喜道“我就说,怎么会那么巧,就会恰好碰倒胜过本门的那百分之一。不过你的手段也相当了得了。我也赢得很险。” 公长厚气度沉稳,上前躬身一礼,坦然道“是蔺道友胜了。” 虽然落败,但也未失风度。 蔺文连忙双手乱摇,道“道友客气了。” 归无咎双眸凝成一线,仔细打量着这貌似天真无邪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道缘爆发、福至心灵的惊才绝艳,归无咎断然并未看错。 蔺文所仰赖纠正五感偏失、反败为胜的抉择,乃是自家做出,绝非依赖什么宝物。 又是一个玉鼎失足? 归无咎仔细打量,分辨一阵,却觉得又不大像。 奇哉。 ps这几天看似精神恢复正常了,刚写了500字,又是熟悉的晕晕晃动感。差点以为坚持不下去了;谁知道坚持写着写着,不适感还是消失了大半。于是放下心来。 今天先更一章。如果是今天后2000字的状态,明天可以更二章,慢慢培养恢复。 第三十八章 地泉秘境 九窍玄果 方才一战,看似因一语戏言而起,立即交手。但是其中意义,绝不在小。 赤魅族一门门长,竟三招两式之间败于敌手。 而交手之人,并非人族、妖族之中的大宗,仅仅是一家人数不过十余的隐世宗门弟子。 可以说今日一战,一旦传扬出去,必定要激起不小的波澜,蔺文和碧涛府的名字,也要由此广为传颂。 不过,在公长厚心中,这些都是外物,不足萦怀;他此时心心念念难以割舍的,却是蔺文在决胜之机的一瞬,从“五感之偏”中悍然挣脱,然后出其不意的将自己击败。 这瞬息的精彩,愈是回想,愈觉得余韵无穷。 于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诚恳言道:“公长厚冒昧请教。不知蔺道友何以胜过在下?胜败一瞬之间,自何处窥出破绽?若是能够交流心得,公长厚不胜感激。”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此时所想,却又不便相询处。没想到公长厚竟不嫌交浅言深,坦然问出。 宗政嗣、申屠鸿二人亦暗暗点头。身为大族嫡传的器宇眼界,二人还是不缺的;自不会因为公长厚落败便抱怨他坠了本族名声。 相反,二人除了对于蔺文的好奇与惊讶与众皆同外,其实心中也有几分欣喜。 除了公冶洲之外,这公长厚也是一个可堪纳入中枢的得力人物。 蔺文闻言,眨了眨眼睛,却并未出言。 公长厚微微一笑,似是表示理解的意思,淡然言道:“想来此术涉及贵门道术机密。是公长厚太冒昧了。” 蔺文急忙道:“道友不要多心,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机密。说起来蔺文能够胜过道友一筹,也不完全是凭借自家本事……” “蔺文师弟——” 就在此时,碧涛府一行中四位元婴境者,当中为首的那位急忙张口,打断了蔺文的言语。 蔺文转身望了一眼,似乎不以为然,道:“甘师兄。原本那处密址既然已经交换切割,那就不再是我碧涛府所有了。现在一身轻松,又何必继续保守秘密?” 那甘姓修士面色微变,只转头望了一眼。 归无咎清楚地捕捉到,他目光所向的之处,竟是坐镇大舟的圣教上真从复机处。 圣教祖庭与碧涛府折节下交,必有缘故,归无咎已然推断分明。既然和圣教有牵连,那么受两家的关系所限,他以赤魅族客卿的身份,是断然无法继续追问的;此时也只得将此事按下。 岂料圣教上真从复机心有所感,竟尔面带微笑,慢悠悠的踱步近前,言道:“诸位有心了。有缘有分,庶难逃之。诸位意欲为本宗保密,自然是好心;不过并无必要。” 甘姓修士和那为首的步虚境修士,一齐面色缓颊下来。 蔺文见同门师长首肯,眉毛一振,笑言道:“道友功行与我伯仲之间。最后那一手定身之法,后续暗藏了错乱七感的手段,着实高明。以蔺文自家修为,那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之所以心意一动,乃是应在一件外物上。” 说着便为公长厚详解其中玄奥。 原来在碧涛府山门处,连通着一座地泉秘境。这座“地泉秘境”与阴阳洞天相似,内外远近不均,顺流穿渡,最终能够探底一处极为迢远之地。 但是与阴阳洞天倏忽间连通大界南北相较,“地泉秘境”却要略逊一筹。仔细估量,约莫顺流行走九个月,累计穿渡约莫两三个神道界天之遥。 “地泉秘境”之岸,长成一树,高九丈九尺,每百年结成八十一果。 此果似梨似杏,滋味甘美,号称“实心如意果”,又俗名曰“九窍通”。服食之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一旦临事见机,神意天资攀升之顶点,道缘之妙却能如鱼跃龙门,会心一变,超迈自家极限。 每服下一果,将来便能有这“会心一变”的超限机会。 “实心如意果”储藏无碍,早已被碧涛府历代先辈珍藏了许多。 碧涛府今朝问世之前,这一家传承不过三五人,闭门深藏。哪怕修到数千载寿元,终身也难遇到一次生死一线的机会。百年所得八十一果,自己服食几枚,倒能省下十之七八。 因此承前人之恩,蔺文虽然寿数不满二百,却常常能将“实心如意果”当做普通浆果服食,等若为接下来毕生千百战,积累下一道丰厚底蕴。 赤魅族身为一界之中的顶尖种族,断非孤陋寡闻之辈。能够弥补资质的天地珍果,也听说过不少。但是如这“实心如意果”一般,效用并非恒定,而是危急之时以次数计,却是从未听闻。 一时间,宗政嗣、申屠鸿、公冶洲等人,俱是啧啧称奇。 公长厚此时已知自己的确非战之罪,心境也彻底坦然,无所萦怀。 蔺文正讲到兴头,忽觉心田之中多出一道异力拘束,懒洋洋地,神思仿佛蒙上一层薄纱,变得懈怠下来。微微一愕,转首一望,才见一个人影轻飘飘的走了过来。 从复机。 归无咎已经不着痕迹的退到赤魅一族一行人的最边缘处。 从复机笑言道:“剩余机密,由某为诸位解之。诸位赤魅嫡传门长,意下如何?” 赤魅族与圣教祖庭虽然是敌对身份,但是众人修为毕竟与从复机相差悬殊。申屠鸿、宗政嗣立时上前一礼,郑重言道:“不敢当。” 从复机摆了摆手,言道:“碧涛府的根本之地,原是溯着‘地泉秘境’向东,三界天之外。如今之所以迁徙于东华界天之中,乃是与我圣教做出一场交易,将‘地泉秘境’之门户交由我门。” 碧涛府中,那“甘师兄”闻言面色微讶。 按理说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看来,圣教这位天玄上真,竟主动要将接下来的秘密与别家分享。 宗政嗣念头转得也快,淡淡言道:“想来贵教得了这处秘地,别有重大收获。” 单单是“实心如意果”这等层次的存在,胜过公长厚不难;但若用于与自己的交手中,那用途便极为有限。 看宗政嗣这副平淡样貌,显然并未指望圣教将真正秘密与其分享,料来不过是吊吊胃口而已。 对于宗政嗣的貌似郑重,实则暗含疏远的态度,从上真却故作不知,只笑言道:“不错。‘地泉秘境’之下暗藏玄机,非由数位天玄境的存在合力,难以判明。而碧涛府素来一脉单传,却力有未逮。故而徒守宝山,却不能得。这也是我教付出绝大代价,能够换回秘境的原因。” “我教已然探明。其实‘实心如意果’只是那处秘境之中的伴生之物,还算不得真正的至宝。” 宗政嗣心中一动。话说到这一步,他却不信从复机会含着半截。便试探着问道:“不知真正的至宝,是何物?” 从复机一抚颌,淡淡言道:“不世出的好物,总也有三四种……其中位分最著者,名为十窍升玄果。” 赤魅一族众人,唯有宗政嗣、申屠鸿闻言精神一振。其余各门长、扈从,却俱是茫然,显然未曾听说过此物之名。 角落之中,归无咎眸中一亮,想不到圣教祖庭手脚却快。只是此物虽是一件奇珍,更能助柏果劈开一条道途,将来与利大人、席榛子鼎足而三也未可知。但是于归无咎自己却无大用。 从复机微笑言道:“之所以将这一秘密告知,是因为那秘境乃是一处‘混沌实境’,暗藏天人之限。凡是感悟天人之间的玄机者,皆不宜入内。不知贵族可有意呼?” 感悟天人之限,那就是止步于天人三境之前,至多元婴境界。 宗政嗣狐疑道:“贵教是邀请我族元婴修士,进入秘境摘取果实?” 这可实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但若说要借此坑杀赤魅族元婴精英,这阴谋未免也太过明显了一些,决然并无此理。 从复机“嘿”了一声,只道:“其中原因,日后贵族自然知晓。不过二位也不急着答应,左右此事只在盛会之后,有的是时间考虑。不妨会上见识了各族英杰之后,再做计较。” 宗政嗣缓缓点头。 …… 一连又是十余日,东华界天转至阴阳洞天的大传送阵,也已经指日可待。 ps:一天都很晕,但是能坚持打字。辛亏现在是用了有“小黑屋”功能的墨者,才能坚持。估计要带病更新一段时间。 有点低落 准确的说是有点害怕。 11号之后本来似乎已经好了;但是前天一旦开始写,一旦打字,又隐隐约约头晕,几乎没完没了了。 今年1,2月份,下定决心卖掉房子,心中都没有什么压力;反而有一种从头开始的振奋。抛弃负担从头再来,又有何不可? 每天三更,倒也意气昂扬,斗志十足。 但是身体一旦差了,今天中午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划过,要是一直旷日持久这样下去,不见好,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就低落了下来。 有点绝望和害怕。 这要比卖房子严重多了。 这意味着拼搏的资本都没有了。 突然回忆起,当年高中课堂上,我的座位在第一排左手第一个,正对着空调。夏天17度的冷风对着吹,何等畅快,也决不会感冒…… 今天中午到晚上,运动了很多,热热的。脑子看似清晰,但是一旦要高强度运转,立即隐约变成蒙了一层纱的低沉状态,记忆力似乎也差了。 又买了体脂秤,立下运动和消耗的计划。 本书的读者,估计大多数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高中生、大学生居多。现在这个环节,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锻炼! 我今年也不过三十而已。 直到今天身体十多天不见好对自己的打击,超过卖房子、从头开始,才真正认清健康的分量。 实在是不甘心,希望阴霾早点散去。 急 这两天全天没有进行任何娱乐活动。 看直播、看剧、甚至刷新闻都少了,更别说打游戏。 拿着一支笔、一本册子坐在阳台上,就是感到脑子微晕,不大灵光,似乎迟钝了许多。 准备打字,又有明显的不适感,眩晕感。 一天,两天时间,就这样耗去了。无法启动。 真的不想断更! 好在每天头脑晕乎——清醒好像也是有规律的,似乎有几个钟头,脑子会稍微清楚一点。 我正在想办法,力图抓住清楚的时机,先恢复到每天一更再说! 真的痛苦。 如果我现在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纯享乐的话,是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问题的,两三周之前看直播画面还会有眩晕感,现在“常态下”和正常人真的区别很小,不认真体验几乎感受不到。就完完全全是一个正常人。 如果生活就是玩游戏打牌看电影,除了下午五六点、晚饭时候稍微有点晕外,其余时候完全和正常人无异。 但是现在我要码字! 一到这个环节,那迟钝和摇晃感就不期而至了…… 寸中焦虑,夜不能寐。 第三十九章 推棋演兵 人算天算 就在归无咎等人距离传送阵还有最后一程的关口,那一头又有故事。 十二年前,阴阳洞天演武之地的入口,西南七百余里。 辉光明烂,长空如洗,一只六翼四足的巨鸟,首尾约莫七八十丈长短,在空中悠悠徐行。 这巨鸟两翼,翅根自翅尖处由黑渐白,色泽逐渐淡薄。而背、身、头、颈、足却俱是灰石一般的颜色,朴素而少锋芒。双目之中亦无寻常禽类的锐利,反倒是看不清瞳仁与眼白的分别,混沌连合,黯淡无光。 此鸟是何品类着实难言;不过观摩其飞遁速度却甚是迂缓,约莫不过每个时辰二三百里上下。 以此速度飞遁,区区七百里,竟也需要二三个时辰。 飞鸟背上正中,驮着一只半开放的青色阁楼,形貌高古,自成风流。 近处观之,能看见这阁楼虽只二三丈高,但是却分作两层。其中最上层处,桌椅台阁简备,正中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水池。水池正中以红色丝线纵横扣定,皆是一十九道,显然是化作一道较大的棋盘。 水池东西两侧,果有两人坐定,目光凝聚于水池之中,神光炯炯,仪态端凝。 约莫过了十余息功夫,东方座上这人伸手一摄,自三丈之外、一处五六尺高的陶瓮中,掏出一枚馒头大小的“棋子”,落在水池中丝线纵横之处。 但奇妙的是,那“棋子”甫一落水,倒像什么入口即化的蜜团糖丸,旋即散作一片。 再仔细看,这一枚棋子并非是化作汁液般散开,而是蜕变成一团芥子大小、仿佛虫卵之物。 区区一枚棋子,约莫散作千数。 细望“棋盘”之上,果真并非是黑白分明的百十棋子;而是无量微尘,犬牙交错,在水中游荡争斗不休。若有损耗,便如泥屑一般落入水底,再不可见。 更妙的是,先前每一“子”所化的千数细卵,色泽之明暗,速度之快慢,乃至两军对阵时衰减战损的频次,都呈现细微差别,并非千篇一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一类弈法,名为“演兵实记法”,乃是流行与大世界东南处许多族群中的一种对弈之法。 说来人道之中,无论仙门尘世,以棋盘对弈推演两军、两国之对阵,可谓其来有自,源远流长。 其中最为约定俗成的法子,乃是以一枚棋子代表一千人,约减单位,示现于棋盘之上。 但是如此一来,双方棋子总数不过数百,不免有许多精微奥妙的变化,无法精确而真实的呈现。 这“演兵实记法”应运而生,借助一种名为“司夜虫”的虫卵,不但一子化千,具体到一兵一卒,甚至连强兵、弱兵、奇兵、伏兵、坚兵之特性,亦能一一模拟,可谓最大限度的将战局推演和弈理结合起来。 东座这人,仪表堂堂,温润如玉。但是肤色微微发黑,鼻梁亦似挺拔稍过。若是再过界一两分,不免稍显阴鸷;但他一身翠羽青袍,膝上停着一柄羽扇,华服甚都,神采从容,最终没有使得自身精神气象剥极而复,由阳入阴。 方才这一枚黑子,正是由他落下。 而对面西向那人,却是个方脸短发的中年人,此时该当由他落子。 虽然棋局之中的形势非常复杂,但是中年人似乎并未思考太久,旋即自另一只陶瓮之中取出一子,落在水池丝线交错之中,化作千数兵卒,占据要津。 静观棋局形势,虽然黑白双方实地相若,但无疑黑方已经占据主动。 借助白棋一条大龙尚未尽活干净的态势,不必强行屠龙,只消步步为营,推锋必进,借助威胁着白子主力的威胁,搜刮蚕食足够的利益,最终便能一举获胜。 并未等候多久,东座这位年轻人再度洒然落子。 这一子落入水池,局势陡变。 原来,年轻人并未秉承看似最佳的驱逐威胁、若即若离的遥攻方案,落下简明收束之招;而是将一千奇兵,打入白子大部存活的关键处,卡住关门,赫然欲决一死战。 屠龙。 这是风险极大的一手。 按照常理说,本来白方大势上已经落于下风,现在黑子不选择稳健求胜,而是意欲屠龙,反倒是给了白方机会。这应该是执白的中年人所乐意见到的一手。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中年人见到这一手之后,双目之中突地蹦出精光,似乎早有所料;又旋即闭目,仿佛身处梦境,如品味珍馐一般琢磨再三。 终于,中年人一拊掌,长出了一口气,高声道:“善!” “师父这一招的高明,其中推演的心境变化,东山终于能够略窥一二,果真是……风光无穷。” 青年人微微一笑。 论修为,东座执黑的这青年,只是元婴境界修为;而对坐执白的这中年人,却是相当于化神境界。 但那中年人,却对那青年以师称之,真是奇哉怪也。 青年人名为箴石,中年人名为东山,乃是极远东方一名为“里凫族”的妖族血裔;只是常时示现为人形,不露本相。 方才箴石、东山二人,也并非真的是在下棋,而是借助“演兵实记法”推演一桩故事。 论修为层次,箴石未必就能胜过赤魅族申屠鸿、宗政嗣,更不必说妖族之中排名前五的马援、孔萱;但是他却别有优长,在本族之中的地位,堪称是举足轻重。 各家新兴之俊才,除了归无咎秉承孔雀圣祖“言听计从”的托付,地位非同小可之外;其余无论是人道之中荀申、陆乘文、席榛子、利大人,抑或妖族马援、孔萱、申屠鸿、宗政嗣,虽然资质不凡,但到底修为尚低,距离执掌大局,尚需时日。 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但到底不是现在。 而眼前的这位青年人箴石,却是除了归无咎之外,另外一个在当前境界就掌握着一家、一族绝对话语权的人。 并且,和归无咎借助孔雀圣祖的权威不同,这位箴石,所凭借的却是自家的特殊本领,在本族近百年内的一桩大事中,一举奠定了自己的威信。 说来话长。 百万年来,里凫族和一家名为“枭谷族”的种族,势同水火,争斗不断。 若论单个族人的神通道术,枭谷族实是稍胜一筹;但论及周密规划、族门布局,终究是里凫族长期以来有条不紊的安排占据了上风。最终于二十载之前一战成功,彻底吞灭了枭谷族,并吸收了枭谷族绝大部分底蕴遗产。 如今里凫族虽然名不在八正五奇之中,但实力已经膨胀到一个相当惊人的层次,正值妖族定品,未必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其中,剿灭枭谷族的最后一战,尤为值得称道;其形势正如方才棋盘上“演兵实记法”所示现。 通过十余万载以来的长程规划,里凫族在本族底蕴、综合实力上,已经隐然占据优势。按照族中长老之计,几条线一齐发动,侵吞之势仿佛洪流,莫能阻碍。所谓以蚕食之计,吞顽抗之敌,最称阳谋,必能在数百载间,将枭谷族彻底击垮,鲸吞之,海纳之。 只是如此作为,历时或许稍长,仿佛文火慢炖的功夫。 但箴石却提出异议。 他所提出的方略,乃是奇兵突出,深入敌后,最终里应外合,一战成功,在数年之内,便能将枭谷族一举剿灭。 这一方略十分大胆,须知本族底蕴虽然上来了,但正面硬碰硬,短兵相接,以里凫族的本领,并无绝对胜算。 最终里凫族族长、族老慎重思量之后,采纳了箴石的建议。 一举而成至功至名。 二种策略之间的优劣,绝不仅仅在于用时长短。由于这一策略的突然性,枭谷族原先预备的撤退深藏,意图东山再起的许多族门底蕴,未及妥善安排,便被里凫族完全缴获,可谓极大的充实了里凫族的实力。 若以蚕食之计,虽可保必胜,但对方节节抵抗,坚壁清野,最终所得,势必要少得多。 里凫族族长、族老,俱是老成之辈;最终信重一个年轻人的意见——尽管此人是族门俊彦、未来希望——也是需要勇气的。 道门之中,人妖各族,到了最终决断之时,除了智力算路的争衡外,往往借助天道,即演算、推演一类的法门。 譬如当初归无咎游历孔雀一族,便曾于此道中多有见识。 任凭你智力再高,算路再深,但是人世间的流宕演变,可谓峰回路转,轻重殊绝,难以以常理言之。一时势变,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故而事关大势,“才智”“算路”本不足恃,总要窥得一线天机,才算吃下了定心丸。 而箴石所擅长的一门心法,却能以人算观势变,号称“人算胜天”,最是了得。这也是其能够博得信重的原因。 枭谷族族人单兵力量在里凫族之上,本是千万年来深入人心的见解,纵然是里凫族的族长、族老,也不能动摇分毫。 而箴石却能以洞察玄机,大胆的动用相等兵力,深入敌后,完成一击制敌的壮举,事后旁人看来固然津津乐道,甚觉有趣;但是在彼时彼刻,却是心念算路突破知见、成见,看穿势变的壮举。 若是心智能够突破既有经验的局限,那将臻至一种奇妙的境界。 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如今已是化神境中年人东山,恰好是里凫族中罕见的对于“心算观势”之法有几分天资的人物,故而拜在箴石门下,将来也是族中柱石巨擘。 水池之中“演兵实记法”的推演,正是模拟了里凫族吞灭枭谷之役,培炼东山在“心算观势”之上的瞬间把握。 见东山进入情境,箴石似乎甚是满意,缓缓点头。 二人都不再落子。稍微等候了一阵,箴石一摆手,飞阁底层悬梯上两个年轻女子缓步上前,各自呈上美酒佳酿。 这对修为倒悬的师徒二人,分而饮之。 本次人道之中二人的决斗,作为圣教祖庭广邀之宾客,各家元婴境嫡传,都是略探虚实,以为前哨,虽然能够采集到不菲的讯息,但是最终族门定计,还是要门中天玄境、妖王境甚或更深修为的存在,方能拍板。 唯有里凫族箴石是惟一的例外。 他既是亲身参与之人,又是最终拿定主意之人。 并且,他目中所见,更深更远。 有顷,中年人东山言道:“那人道之中的两人,再如何英雄了得,也于我族无涉,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但是据闻如孔雀族、赤魅族、天马族等妖族,排名八正五奇十三家之列者,本次有半数以上,皆来与会。到时候凭借我师之眼力算路,必能看清,我里凫族有无资格侧身其中。” 箴石饮了一杯赤色果浆,淡淡言道:“此事何必去探?尽吞枭谷之后,我族当前实力,必然能够在百千妖族豪强之中,排名前一十三位。” 东山先是一愕,旋即大为惊喜,道:“当真?” 想到本次妖族定品之后,里凫族或能攫取八正五奇之中一个名位,至此种族大兴,东山面上忍不住泛起一阵血色。 但是他再仔细一看,箴石却面无表情,难辨悲喜,一时只觉错愕难解。 十余息之后,箴石喟然一叹,伸手指向面前仿佛棋盘的池塘,淡淡言道:“譬如一局棋,局至中盘,领先半子,难道可以鼓掌相庆了吗?” 东山皱眉沉吟,琢磨道:“中盘?中盘……” “师父的意思是……” 箴石淡淡言道:“眼下距离尘埃落定至少还有数百载。难道你以为,这一场定品之争,会波澜不惊的结束?” “所以,若是把此行之任务,当做‘刺探虚实、分辨高下’一类,那便是落了俗手,其实全无意义。” 东山若有所思,言道:“老师的意思是,更进一步,合纵连横,为下一步的争局奠定基础……” 箴石微微一笑,道:“借势布局,观其可否……已经来了。” 就在东山微微一怔之时,六翼飞鸟正前方二三十里外,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圣教上清一脉孟伦,请道友相顾一叙。” 声如穹窿实质,映照交错,纤毫毕显,俨然是天玄境界的修为。 ps:一直没有全好。但是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决定带病坚持。一开始可能很不习惯,文字校对或许也有不到位的地方。但是磨炼之下,相信会好转的。 近况分享;意外的旅程 进入4月份后,头脑晕眩方面的状况已经基本良好。最近20多天,在尝试身体的康复,适应。 说来话长。 一直以来,自己向以为是“癫痫”而服用苯妥英钠的时候,就知道这病很忌讳突然断药。如果某一天忘记吃药了,发作就会反而加剧。PKD亦与之同理。如果坚持服药数年,也是用药量逐渐减少才可,利用十余天时间逐渐断药,观察反应。 我自己原先也是打算坚持两年时间,一直不忘吃药;看看两年后尝试断药,能否成功。 但是却产生了一个意外的事情。 上月得知自己是PKD之后,有一个显著的“好事”,之前也说过——那就是服药量大大减少了。由每天两次、每次一枚100mg的苯妥英钠,变成每天一次,每次50mg(用小剪刀,将200mg的卡马西平片剪成四分之一),倒也完全无恙。 但就是这小小的50mg,还是会造成稍明显的昏沉感,似乎大脑会有些不太灵光。观察了十余天的反应之后,于是我终于逐渐减少用药,连续服用了很多天的六分之一片,八分之一片,依旧是用剪刀剪。 所谓六分之一,八分之一,其实也未必精确,剪的形状也不甚规则;总而言之保持愈来愈少的趋势;这样一来,虽然偶有不适,但是疾病似乎也能控制住。 我的本意,是寻找到勉强能控制疾病、副作用又降到最低的“极量”。 但是早段时间却发生了一件事。 本月初,就在百般思量着恢复更新的当口,有一天下午在草稿纸上做构思,涂涂画画,特别兴奋;当天竟然忘记服药。 本来卡马西平的服用时间改成了晚餐后,和以前不同;每天记挂着还好;一旦忘记了第一天,第二天就“顺理成章”的忘掉了。 等我省悟过来,已经是一连三天忘记吃药了。 但是奇怪的是,病症却并未加重。 原来,这个为了避免服药副作用、逐渐减药的过程中,无意中算是做了一个成功的断药尝试。这样一来,似乎不需要两年时间,误打误撞中就能够断药了。 现在完全断药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一切良好。纵然偶有不适,也基本能够自主控制。 究其原因,一来是逐渐断药而非突然断药的缘故。以前忘记吃药,都是前一天200mg,第二天突然断掉,自然遭重;而这一回无意中寻常极限的过程,却和断药的本来方法相吻合;等于是做了正常断药的尝试; 二来是得知自己是PKD、并非癫痫之后,每每遇到发作,精神上的压力小了很多,潜意识中自控力得到了极大的加强。通过自己摸索出来的一些诱导动作,可以较为有力的把自己“安抚”下去。 当然,习惯和调整的过程是不可避免的。 不服药之后,动静坐卧,小的发作征兆(可控)会变得很频繁;这就需要我起身、动作、突然电话响了要去接、别人喊话;吃完饭站立;甚至早上起床、坐在椅子上偶尔做脚弓的拉伸动作,等等很多时候,都需要我逐渐调整和适应。 让自己有意识的把控自己的身体。 最近也做的越来越好。 把精神松弛、避免突然的动作融合进下意识之中;渐渐训练出一种断药的“正常”模式。 如果需要外出做事情,那就灵活加服一点点药,以策万全。 目前,算是胜利在望。 这一段经历,感慨良多。 从大道理上说,这两个月来,所谓的“癫痫”不仅认知颠覆了,甚至还即将彻底解决了,似乎算是一个大喜事;如果半年之前,提前告诉我我的“癫痫”即将痊愈,我肯定会欣喜若狂的; 早一段时间一直服药造成的“长久昏沉”的噩梦,再也不能好好码字、好好思维的恐惧也终究并未变成现实。 但是更新断了将近两个月,实非我所愿,终究耿耿于怀;而生活中也同样有许多事情,并不如意。 很多时候,“切肤之痛”似乎不比长远的得失来的重要;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人的体验上,就难说的很了。难免会很遗憾,很难过。 按照道理说,断药7天之后我就差不多笃定要好了;但是这次没有勉强复出,以免再出变故;一直到今天,笃定自己的确是“成功”了,终于可以打算复更了。 将近两个月,过的很快。 第四十章 驱虎吞狼 愿者上钩 注:归无咎在路上。八方汇聚归无咎、阮文琴的比试之地。前情提要回看上一章即可连起来,上一章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种族“里凫族”箴石、东山二人出场。 正文—— 箴石、东山二人,一齐外出相迎。 落入六翼飞鸟背上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老者。 说是“老者”,其实只是因为乍一眼望去,此人银白长髯三尺有余,甚是扎眼而已。其实细看其面相,这人肌肤晶莹圆润,细腻如磁,没有一丝皱纹,赫然仿佛二三十岁许的年纪。 嫩面长须,粗粗打量之间,甚不相协。 这老者一旦站定,笑言道:“老朽孟伦,二位道友有礼了。” 说着竟是朝箴石郑重一礼。 迎候一族首领的礼数。 箴石、东山二人都是心中微微惊讶,随即照例还礼。 箴石、东山师徒二人,分立左右,未分尊卑。来人能够看出修为较低的箴石是首脑,而东山仅是扈从,这倒也不奇;毕竟以天玄境之修为,窥见箴石功行之精纯,自然能够做出判断。 问题是,一派之菁英、后起秀出之才,无论资质如何了得,前途如何远大,到底与一门执掌、族长有所区分。 譬如任意哪一家的天玄上真,面见孔雀一族的族长孔吾,与其族中第一嫡传孔萱,必不可能是相同的礼数态度。其余如赤魅一族族长与申屠鸿、宗政嗣等人,亦属同理。 普天之下,或许唯有隐宗之盟中归无咎的地位可以算是例外。 而眼前这位圣教上真孟伦,乃是以面见一派执掌的礼数,和箴石平辈论交。 这意味着对方已经明确知晓了箴石在里凫族举足轻重的地位,足以代替一家门户,做出决断。 里凫族根本之地,和圣教关联甚少,又相距迢远。相知如此,已令东山心中暗暗震动。 但箴石却不动声色,回礼之后,笑言道:“尊客请。” 进入楼阁之中,分宾主坐定,东山立即传命,呈上茶水蔬果招待贵客。 就在这正常的礼节应对的流程中,东山也在暗暗打量。 他跟随在箴石身旁已有时日,所见识的本族妖王非少。此时把这位天玄上真“孟伦”和既往所见之妖王相比较,只觉此人气象之卓异,除了紧随族长身旁、素来深居简出的一位妖王堪与比拟外,其余族中前辈,都与他相距甚远;于是对于圣教祖庭的评价,又更高了一层。 旁人或许还觉察不得;但是同族之中修行较精者却心中雪亮。细辨妖族各大妖王,总有一种雍容正大、煌然瑰玮之气息,与低阶妖修形成区别。这固然是其气象庄严、厘定尊卑之意图,但法力距离上乘至醇之境尚有半步,同样是不可忽略的客观原因。 而面前这位圣教天玄上真孟伦,在周外隐约望见气象时,固是搅动风云、颠倒主客的天玄上真气象;但是落座之后却俨然却气息隐去,宛若常人。 更奇妙的是,东山思来想去,脑海中竟回顾不出这位孟伦上真气息变化收敛的过程,仿佛时过境迁,轻舟顺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味之再三,心中愈发钦佩其妙。 素来传言,圣教祖庭的势力,不在天地间任意妖族之下。今回盛会,忝为地主一览尊荣,果真名下无虚。 箴石素有城府,与孟伦上真坐定之后,粗粗饮了几杯,也仿佛便席待客,一任自然。 约莫过了两刻,闲话少许之后,箴石这才问道:“不知孟上真此行,有何见教?” 孟伦捻须一笑,言道:“也不是大事。本次盛会,应邀前来的宾客甚众。老朽领了俗务,为了来日之会场地、峰头、旌旗、席序诸般琐碎布置而来。” 箴石眼皮微不可察的一跳,旋似毫不在意的言道:“这等小事,想来一元婴境的执事便可轻易为之,何劳以上真之身份出手安排?” 孟伦上真却笑而不语,又轻啜了一口清茶,略一点头。 然后便伸手一推。 但见他掌心之中光华一闪,瞬间扩散膨胀,化作一副二三丈方圆的山水画卷。 画卷之内,景致透亮清明,宛若真实。 晴空澄碧,明光万里,朵朵浮云若远若近,飘散不定。 在这一片青天之内,数百浮峰高下层叠,远近互现,极显峥嵘。 说是“浮峰”,其实不过是高下不过百丈、极为玲珑袖珍的简易道场,本为巨石凝结显化,不过暂时呈现出峰峦之形。 每一座山峰的峰头,更有旌旗一展,迎风飘扬,其上书有字号,赫目异常。 然而只粗粗一望,东山的脸色登时一变! 箴石虽然古今不波,但是双眸之中神采一收,显然暗藏无限波澜。 孟伦掌心事先之图形中,那下方的数百峰峦无甚奇处,暂且不论。但那位于最高处齐平的十余座浮峰旗帜,却是异常扎眼! 细细数之,位于最高层的峰峦一十五座,左七右八,旌旗之上各自书写名号。 左侧七峰,旗帜之上依次书写“孔雀”、“腾蛇”、“獬豸”、“何罗”、“赤魅”、“天马”、“白虎”。 右侧八峰,依次书写“元鳄”、“神寻”、“赤煦”、“耳熊”、“鱼凌”、“折离”、“原榖”。 但是自“神寻”自“原榖”,不过位列右侧二至八位而已;当头第一座山峰,其上旌旗赫目,两个数丈大小的墨色大字迎风飘荡: “里凫”。 正是箴石、东山二位本家。 细数这位于最高峰的十五座旌旗,左侧七道尚且好说,“孔雀”、“腾蛇”、“獬豸”、“何罗”位居八正,“赤魅”、“天马”、“白虎”位列五奇,乃是大世界中十三家第一流妖族中的七家。 此辈原先割据一方,如今十三有七,聚拢一堂,也唯有圣教祖庭阴阳洞天的手段,方能做得。 右侧八道旌旗,“元鳄”、“神寻”、“赤煦”、“耳熊”位列十二流品之中;而“鱼凌”、“折离”、“原榖”、“里凫”四家,却并非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之中的任意一家。 况且和“鱼凌”三族居于末席不同,箴石东山二人所属的里凫族,竟尔在此图卷之中位列右席第一,比之于在十二流品之中素称首席的元鳄一族,还要胜了一头。 孟伦上真单刀直入,静言道:“所谓礼者,正名实也。贵族配得上如此位分。” 随即用目中余光一瞥。 但箴石却并未显现出预料之中如临大敌的审慎,依旧是从容而坐,气度凝徐,只是身子微微前倾两分;孟伦心也暗暗赞叹这年轻人定力了得,无愧于是以元婴修为执掌一族方略的英杰。 似他这等活了万载以上的人物,遭臻轻重如意、应变无穷之境界。稍稍窥见对手心志气象之后,旋即调整话术,放慢节奏,慢悠悠言道: “三十六万载以前,圣教大兴,于是设神道之法门,营造此累计功德之法,予天资未足者一条上进之途,最称功德无量。毋庸讳言,神道扩张也为紫微大世界之中探秘索隐,人道远游,锚定了一方根基。迄今纳入治下者三十六界天,势力范围之大远迈妖魔之属;至于外荒之地,虽未如意,但零零星星管窥风貌,也是积少成多,铸成气象。” 箴石略一颔首,目中光华隐现,淡然言道:“贵教弟子流布之广,的确一界之内,再无第二宗、族势力能够及得。利用这一优势,想来大有文章可做。” 孟伦上真心中暗讶其机敏,爽快言道:“道友一语中的。渡化神道之法中,另有一门观辨气机、察判峥嵘之妙术。其中精微之处此间不劳繁辞细表;总而言之,倚傍这一法门,天下各大势力,若说尽观虚实,或许尚有不足;但是十之六七,辨明强弱等第,倒也可以勉强做得。” 箴石眉头微微一皱。 能够实现探明个大妖族的实力底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若是圣教祖庭参合进来,妖族“定品”之争的形态,将会发生深刻的改变。这一家若要将人拖下水,只怕无人能够幸免。 想不到其竟有如此手段。 说到此处,孟伦面色一正,意味深长的言道:“以本教观之,近十余万载以来,鱼凌、折离、原榖等族大兴,实力不在十二流品中的宿旧妖族之下。尤其是贵族,只怕较之十二流品之首的元鳄一族,也完全不落下风。若孟某所料不错,只怕本次妖族定品,贵族之志已然越过十二流品,要在十三家第一流的位次之中,争得一个名额。” 孟伦伸手一挥,指向那似真似幻的十五峰画卷,笑言道:“如此安排,可称实至名归否?” 这一语虽是笑言,却锋芒暗藏。 东山眸中精光一闪,冷然道:“贵教是诚心要将本族放在火上烤了?”声音隆隆,震动殿宇。 他本性刚勇沉着,纵然是面对一位天玄上真,也毫不畏惧。 孟伦上真却不以为忤,笑言道:“非是我圣教祖庭要将贵派的底蕴捅了出来。当世第一流的大族,多多少少都有些手段。或许无一能够如本教这般全面,但是合纵连横、交通消息之下,决不至于叫任意一家捡了漏去。所以想要韬光养晦,静待定品完成后自然上位,只是一厢情愿——当中必要经历一场争局。” “自然,若是贵族嫌此时入场太急,本教也可以将贵派位次稍往后挪,甚至隐去——一切都好说。” 东山闻言,面上怒意稍缓,竟点了点头,告罪一声。 若是寻常时节,东山必定将此言当做一套场面说辞,恐难入耳;但刚刚孟伦上真来前,其师箴石恰好也与他说了这一番相似道理,因此能听进去。又转念一想,圣教祖庭虽然势大,但是料想也不至于用如此露骨的手段威胁本族。 是自己洞察利害,情急之下想得岔了。 见时机成熟,孟伦上真啖食了席上几枚紫果,貌似随意的言道:“一盘棋局,下明棋总要比下暗棋容易……若是贵派有意,一场波澜壮阔的变局之后,贵族必定十三家榜上有名。” 拉拢之意,昭然判明。 但箴石却并未出言,只是以手扶颌,保持沉默。 这般沉默,忽忽然便是两刻钟之久。箴石双目似闭,只偶然露出一线光华。 又过了一阵,见箴石未下决心,孟伦上真索性再加一把火,言道:“若是从前的盲棋路数,诸妖族各自壮大实力,敌我混沌难明;而今日与本教合力,各家强弱之讯息,十分之七融于一家之手……合纵连横,升降进退,孰友孰敌,夺了谁的位置,大可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两种法门,胜算参差,以道友之智,当能看清利害。” 箴石缓缓点头。 只是,他点头的节奏,和孟伦上真出言的步调并不一致,仿佛并非是附和孟伦上真的意见,而只是自顾自的在点头。 箴石身后,东山似有意动;若是借得圣教祖庭这一强援,又能窥见各家虚实,的确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大诱惑。但最终决断还是由其师箴石来下,所以他虽然心猿腾涌,但面上却尚能自持。 又过了一刻,箴石缓缓言道:“想必此行之前,贵教已然和‘鱼凌’、‘折离’、‘原榖’诸族联系过了。” 孟伦上真一怔,自家的试探接洽刚刚入巷到幽微处,箴石竟然并未溺于其中,相询细节,似乎与所料不同,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正在此时,箴石长身而起,口中吐出干净利落的三个字: “贵教的好意……恕箴石承受不起。” “我拒绝。” 迎着孟伦上真微显错愕的神情,箴石续道:“若是贵教愿意宣扬本族声名,将本族列于第二等首席,也无不可。” 亲身经历之事而论,近千余载以来,孟伦上真已极少遇到如此完全打破识念、出人意表之事。 以圣教祖庭之尊,主动释放善意,又有掌握各大妖族深浅这一巨大筹码,寻求友盟,竟尔会被如此毫无犹疑的当面拒绝。 而且是以看起来如此生硬、果断的方式拒绝。 在孟伦上真看来,对方也是聪明人,纵然我方投之以大利,其也未必会一口吞下。对于将会付出何等代价、双方合作的细节,必定会进行深入考量,讨价还价。 只要进入到这个试探性接触的环节,就完全纳入到孟伦上真的掌控之中。最终在定品升阶的诱惑之下,双方底线轻重不等,只要不是看上去太过苛刻的条件,任是谁最终都会义无反顾的跳了进来。这是阳谋大势,难以抵挡的诱惑,也是孟伦上真的信心之所在。 宛若一犬,在地上望见一只香喷喷的鸡腿。 其犬中之愚者,自然迫不及待的上前吞食之;其狡狯有智者,或许会小心谨慎,嗅其味,观其形,认真打量,纠结再三之后再决定食否。 但是视若无物,弃如敝屣,却是断然无有。 孟伦上真同时起身的一瞬,东山心中一跳,只觉他气度一变。由从容落席之宾客,恢复了天玄上真的庄严。 也多出一分距离。 孟伦上真面上无悲无喜,并未再劝,只淡淡道:“不日后会有期。” 箴石也不出言,粗粗拱手为礼, 孟伦上着呢说完一振衣袍,罡云振起,已遁走于千百里外。 东山忍不住道:“百家虚实之讯息,可是一件利器……纵不至于轻易应下,先虚与委蛇,审明详情也是好的。师父为何当场拒之?” 箴石淡淡言道:“圣教祖庭势力强盛;又有阴阳界天为凭。若其果有诚意联合友盟,暂与连结,原本也是某心中的第一选择。” 东山诧然道:“那师父为何改变了主意?” 箴石微笑道:“圣教祖庭行驱虎吞狼之计,搅动定品风云重洗妖族秩序,借之扶植从属,扩张势力;想必以你的才智也能够看透。只是彼可扶植利用于我,我亦可借势借力与彼,不如暂与连合,最终得失如何,只看双方谁的段位更高罢了。你是否作如是想?” 东山一愕,其师之言正是自家盘算。他方才沉下心来之后,心中精密算计,原以为世间智者,至多也就能够见识到这一步;但现在看来此事背后,尤有自己所看不破的颠倒势变的玄机,令本师改变了主意。 东山面上满是钦佩,闻言连连颔首道:“不知如斯见解,错谬在何处?” 箴石正要出言,忽地抬起头来,出神良久,道:“罢了。” ps:鼓起勇气,准备了好几天,终于恢复了。感觉还行。明天也会有。具体先以什么节奏更新,再找找感觉。 第四十一章 中藏暗室 另觅良策 归无咎与阮文琴邀斗之所,圣教祖庭一方也是别费了一番心思的。 因这一场比斗因缘际会,以此为引,邀约紫微大世界内各大部族的缘故,与会者众;圣教中几位上真,原拟不必在阴阳洞天旧址内举办,而是另外寻一处形胜开阔之地。 只是恰好圣教之中,另有一不问世事已久的道尊,道号“宗礼”。这一位闭关钻研妙道二三千载后,近日终于出山。他与闻时变之后,也是大感惊诧;见识过归无咎、阮文琴画影图形,愈发称许后生可畏。恰好他新近所悟的一门秘法,与阴阳洞天的空间相合,倒也别有一番妙用。 他既有借花献佛,别添光辉的手段,最终的比试之地,也就未曾改弦易辙,依旧在阴阳洞天之内;只是经他手笔之后,此中气象已是大大的不同。 此时,最终的盛会开启之地中,胜景非凡,远非寻常的俗物点缀可堪比拟。 一俟入得阴阳洞天之内,目光所见,唯有二色,上下相间。其中一色纯青,混蒙缥缈,翻转腾挪、无穷形变,最终蔼蔼蒸腾,飞扬轻浮;另有一色厚重苍茫,重浊流滞,看似精蕴无穷,却又潜藏归墟。 整个阴阳洞天的清灵之地,便炼化潜藏于这二色之正中。其余杂流,一概不存。 其实道法深湛之辈均知,简繁二道,不过是趣向之别,终始之分,并无高低贵贱只说。若是这阴阳洞天之气象,仅仅是浑融高古,那在百派百族见多识广之辈眼中,只怕连“耳目一新”四个字也未必当得起,又何以称奇? 就算是归无咎参与铨道会的界天秘境,便能与之比拟。 真正厉害的是,细看这青黄两色交融之处,似有无穷灵机种子,迸发湮灭,相摄相斥,合则生变,变也无穷。那阴阳洞天之精华,似乎被“移植”进了一处剥极而复的生灭玄境。 真宰分天地,两仪判清浑。 死生无穷变,寰宇炼一尊。 赫然是模拟了开天辟地、演化万物的鸿蒙初始之气象。 修为到了近道之境,无论是人道之中的天玄上真,还是妖族之中各大妖王,功行纯熟之后俱会有神运演天机、丹田开小界的尝试,以印证天地玄奥。 只是此等所谓“小界”者,不过一混沌雏形尔,仅相当于一件自家体贴道术的工具、筹码,远不能与真正小界相较;更难将活人活物长久安住其中。 纵然是人劫道尊,若非仰仗外物持久经营,也难成如此气象;正因这位宗礼道尊一身道术所系,尽在“生灭”二字,方才有此功果。 此时这一方面阴阳洞天正中,有一九层之台,最高层处八角阵列,汀香水榭缭绕不断,两人围席对坐,又有数人陪坐于不远处,各自打坐行功。 小半个时辰之后,外间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的一物,飞遁进来。光华闪烁,仿佛萤火虫一般,只是大小足足大了四五倍,速度转折亦更加灵活。 那“星虫”落于正中那位方面魁梧的白袍中年人掌心,旋即隐去。 这人抬首一望,微微一笑,其神态下愚之人也能读懂:不出所料尔。 对面那位身着暗红近黑大氅、面目无视许的枯瘦老者,面上深纹似刃,亦报之以微微颔首。 看那萤火虫形貌的星点,分明是什么传递讯息的手段。 如此反复再三,先后有三枚星点落于白袍中年掌心。而观他仪态,虽然收了意气风发之锋锐,但一派老神在在,显是一切尽在掌握。 魁梧中年与黑袍老者,二人都是天玄境的修为。 白袍人正是恒滑上真,十余载之前圣教与隐宗第一番比斗,领了圣教嫡传前来的,正是恒滑、泰玥二人。 这位赤黑大氅的枯瘦老者,道号鄘丰,虽同属同侪之中功行精湛之辈,却是第一回接手此事。 不过这两人潜居于此,并非是与上回相斗一般,领了带队职司。那明面上的事,圣教之中别有安排;如今这两人暗中所执,另属机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第四枚“星虫”姗姗来迟,终于落在恒滑上真掌中。 只是瞬息之后,恒滑上真却是“噫”的出声,随后微微摇首,面目难掩惊讶。 鄘丰上真诧然道:“有甚么变故不成?” 二人坐下不远处,另有数人机敏的很,见状连忙抬首相询。 这几人都是圣教嫡传,以秋礼、霍远峮为首,分列左右,俱是嫡传之中排名靠后者。至于利大人、席榛子等人,却不在这九层楼台之内。 恒滑上真怃然言道:“未曾想,由三位弟子出面交涉接洽的鱼凌、原榖、折离三族,都是极为顺遂的功成;反倒是孟师弟亲自出马的里凫一族,却意外折戟。” 秋礼、霍远峮等几位嫡传弟子闻言,若有所思。但目光略微交接之后,都并未出言。 鄘丰上真思索有顷,回应道:“稍后见一见这三族年轻一辈中执牛耳的人物,观其气象,再言其他。” 恒滑上真“唔”了一声,虽然允诺,只是面上稍有抱憾难平、兼自失之意,不复方才之专注。 这时秋礼察言观色,上前一步言道:“启禀二位上真。如二位上真先前定计,源自本教已知之讯,似乎对于里凫族箴石甚是看重,这才定计亲与相会。既然他不肯赏脸,料想余子碌碌,何堪足道?由弟子出面应付,也就是了。” 恒滑上真见秋礼自告奋勇,颇有意动。思量一阵,言道:“小心在意。” 秋礼自信言道:“上真放心。此事机密要害之处,进退步骤,行事底线,先前玉简之中已尽观之。” 言毕深施一礼之后,秋礼便即退下。 奇妙的是,待秋礼转而进入九层高台的下一层之后,其身躯却似远似近,若虚若实,仿佛处于一方奇妙的空间之内。 宗礼道尊,炼化此方天地,自与会宾客看来,无非是两重用意。 其一,借模拟天地清浊演化之象,暗示阮文琴、归无咎此番相斗,乃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算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尊荣期许;气派之盛,反倒是其次了; 其二,那幽微变化的阴阳二气,等若是一位人劫道尊演法玄奥。一入其间,细细品味,若是资质根器上佳之人,则必有重大收获,实不亚于进入第一流的秘境,感悟心得。也算是圣教祖庭借此彰显大度,予以各家各族有缘之士一桩布施馈赠。 但是,实则还有第三条最为关键,乃是其谋划之深层处,不足为外人道。 那就是这一贴合于阴阳洞天的小界经由宗礼道尊道法演化,其中暗藏机密诡门,号称“反境”,藏于洞天之内,相当于一处独立的小界,又如一座潜藏的迷宫。 现在恒滑、鄘丰二位上真及秋礼等人所在的地界,便是处于这座“反境”之中。 此地的真实位置,不是别处,正是孟伦上真展示于箴石、东山二人的那副浮峰画卷的正中心,最终与会决胜之地。但是外人看来却是空空荡荡,难见玄妙。 不止如此。 那预先为较大的数十家宗门、妖族所备下的浮峰之中,每一座都暗藏一条通道,唯有圣教祖庭方能将其开启,连通“反境”之中;而此通道启用前后,全由宗礼道尊一具分身执掌,本身并无任何阵法和神通波动,别派纵有道法高明之士,也探查不得。除浮峰之外,外间亦有十余入口,连通此境。 因此,这“反境”,乃是圣教祖庭隐匿与暗处,借势谋划合纵连横的枢纽之一。 其实先前孟伦上真对于箴石等所言,并非尽实。圣教借助神道布施之法,固然能够窥得各大妖族的许多机密,但是尚差了最后一步,宛若一副药引——这一步乃是派遣得力之人进入诸族深处一回,暗暗施展手段。 这一步本是有些为难。因为一两家尚好说,无非借个由头行事;但与各大妖部一一接洽,却非易事了;而这一回阮文琴与归无咎的比斗,却是个师出有名的好名目。圣教祖庭借此布信使深入各族,终于完成了度量百家虚实的最后一步。以归、阮二人略不世出的道术根基,使节之人身份贵重一些,也不至于使人生疑。 本次比斗,无意间将圣教祖庭另一桩潜藏许久的谋划,大大推动了一步。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几道清影一闪,已有三人遁入“反境”之中。 那三人相貌,除了当头一人是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样貌外,另外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丰姿。前者那青年身着玄金靛青色交错的盛装;而两个少年却各着青、灰常服,面貌气度均自不凡,入了第八层之后,由圣教第六嫡传秋礼殷勤接待。 不过寥寥数语之后,便是好一副宾主甚欢的热络景象。 这九层玄台别有奥妙,上能容下,下不能容上。 秋礼至第九层退至第八层,在九重之上的两位上真及霍远峮等人看来,其人自然显现出恍恍惚惚、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的异象;但是秋礼一旦进入第八层之后,目力所见,五感所识,却会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一座“八层高台”,再不复见第九层的一切人事。 因那三人直接被引入第八层的缘故,而恒滑、鄘丰上真等人,不需使用任何神通匿避身形,便可处之泰然的窃听之,旁观之,无不如意。 那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名为万毅英,乃是折离一族嫡传;另外两位较为面嫩者,名为车梁永,贺骏拔,乃是鱼凌、原榖两家嫡传。 先前接洽三人者,是圣教祖庭之中排名十名靠后的嫡传,功行气象较之秋礼明显要略逊半畴。与孟伦上真亲身游说里凫族相较,待遇本是远远不及。但是万毅英等三人一见圣教祖庭显露出拉拢之意,各自回避左右、禀明消息之后,却甚是热络的迎了上来。 面对圣教祖庭放言可十拿九稳助其升列十二流品的诱惑,这三家却是不由自主的靠了上来。 此时三人与秋礼围席而坐,虽然不失大家嫡传之风度,但游刃有余之中,总是暗藏了一丝小心恭谨;非是心性有所不足,实是双方地位使然尔。 万毅英等三人虽无箴石于里凫族一般的地位,族中勿论大小,尽可事由己出;但是作为诸族试探相聚的前哨之会,为了一俟遇见紧急情况能及时返回消息于本族,身上自然都携带了特殊的传讯秘宝。因而商议几家合作细节之事,三人却也能够承担。 稍微听了一阵,见拉拢三家已是水到渠成,很快便到了敲定细节、讨价还价的步骤,两位上真及几位嫡传弟子,都放下心来。 霍远峮更是居高视下,凝神观望三人气象,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体察三人修为之上。只是略略望了一阵,他目中已露出两分不以为然之色。 霍远峮已然断明,眼下之战力,万毅英等人固然略胜于己,但那是倚仗妖修根骨元力领先一重境界的优势。单以根基扎实、功行纯粹而论,万毅英等三人较自己明显逊色。待双方成就天玄上真及妖王之境,高下之势明矣。 而他不过是圣教第九嫡传,距离利大人、席榛子尚有难以想象的大差距。 妖族之中势力能够挤进十四至二十五名的大族,其数一数二的嫡传弟子却也不过如此。 恒滑上真窥见三人气度,心中同样不免看轻了几分。只是见霍远峮神态,不免要提点几句。 正在此时,第九层之中,三四丈外,忽地光华一闪,落处一个人影来。霍远峮等五六人望见其相貌,纷纷与之见礼。 来人只淡声道:“罢了”。 便走上前席,坐于鄘丰上真之侧。 他长须面嫩,透出一股矛盾之意,正是游说里凫族箴石未果而返的孟伦上真。 因孟伦上真出行未果,落席坐定之后,恒滑上真一伸衣袖,正要斟酌言辞,予以宽慰。 孟伦上真面上却甚是果决明练,一拂衣袖,止住恒滑上真话头,大声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论得失尚早。里凫族既然不成,第一等十三席中,并非是没有搅动风云之法了——吾却另有别计。” 恒滑、鄘丰二位上真,相顾讶然。孟伦上真出师不利,看他不但并不为意,反而锋芒更胜从前。 恒滑言道:“不知师弟有何良策?” 孟伦冷然言道:“何必定从未入流品之中拔擢,使其一步登天?此等族门若是得势,锋芒一盛,本也难制。元鳄一族以下十二流品,窥伺其与八正五奇之位有意者,一等二等之间的变动,也足以搅动风云。” 恒滑、鄘丰二人相视一眼。 …… 第四十二章 明暗同途 截路邀斗 沉吟良久,鄘丰上真问道:“莫非孟师弟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孟伦摇首道:“那倒没有。不过这阴阳洞天中折镜迷宫、反界通连的手段,本非是仅可以用作暗通款曲之密道。若作旁观窥伺之用,察微洞玄,其效用同样不见得小了。待诸族齐聚之后,正式其大展身手的时候。” 鄘丰上真缓缓点头。 不过恒滑上真心中念动,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于孟伦为人十分了解。这位晚于他三千载成道的师弟,行事果决,多谋能断,从不无的放矢。方才瞧他自信满满的模样,丝毫不因失手一回而气沮,看上去并不像是没有下文的样子。 多半是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但是未有十成胜算;又或者不肯提前说出漏了功果,这才不愿意与自己分享。 料及此,恒滑上真不着痕迹的言道:“凡事只消以圣教利益为上,便是正道。具体的行事手段各人路数不同,也是常事。孟师弟计划方略,自成方圆,愚兄也是信得过的。想来不需太多时日,便有佳音。” 孟伦上真何等敏锐,自然听出恒滑言语中告诫之意,正色道:“二位师兄放心。顾方略之变尔;总不因弄性争功,以至于行事有偏。” 恒滑上真笑言道:“那便好。” 孟伦上真略一犹豫,只觉还是将自己谋算稍微露点口风。具体细节固可免了;但谋篇布局,却无保密之必要。便道:“孟某虽然有所留心,但二位师兄依旧难得偷闲。以孟某之计,第一等席位之中,我圣教术分阴阳,设法扶植两至三家,最是相宜。” 鄘丰上真讶然道:“何以见得?” 孟伦上真道:“八正五奇,十三大族。其中哪一两家实力稍弱,我等暗中扶植一至二家,颠覆下来,上下交替。此其一。这走的是自然竞争的路子,我等也不必专门与哪一家为敌;这一招潜行于暗,不可露出形迹。” “对于一等之末席,二等之前列,实力接近可能有名交错之处,具体双方孰高孰低,别家难以尽得虚实,难免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但这却恰好是本教的优长——以本教对于诸族势力的掌握,敌明我暗之下,不难做到。” “至于明面上,赤魅一族与本教势同水火,早晚要做过一场,将其黜落。只是赤魅族实力雄厚,在五奇之中本居首席;故若要将其自然淘汰,总越不过他下面四家去,所以是断不可行的。须得主动出击,将其打灭肢解,腾挪出一个名额,此其二;走的是针锋相对的路子,更可为疑兵之计。” “如斯尺度,正为合宜。若只求打进一颗钉子,影响力稍有不足;但若胃口太大,十三家妖族人人自危,联手抗我,我圣教压力决计不小。” “有了赤魅族这一头的阳谋为幌,纵然数十、上百年后本教扶植羽翼之谋暴露天日,也能多出一道挡箭牌。到时大可与赤魅一族宣战,摆明了要将其拉下马来。扬言灭一家扶一家,两相扯平。我圣教纵然扶植羽翼,名额自取,并不伤害到别族的利益。料想其余诸门户也不敢主动翻脸,滑落于本教的对立面的位置。到了定品尘埃落定,发现本教潜流暗度另有谋算时,已经为时晚矣。” “至于第二等十二流品,那便是多多益善,非独是折离、原榖、鱼凌三族便已足够。搅他个天翻地覆,才称吾心。” 恒滑上真眸中光华一亮,道:“师弟方略,甚有见地。若是本次果真能够在十二流品之中物色到两三家中用的,便即禀告道尊。” 孟伦上真矜持一笑,微笑颔首。 圣教祖庭数十万年来,虽然神道勃兴、势力膨胀之处,无数人道、妖族宗门为之匿避形迹、甚至凋零残破。但是所幸妖族中第一流的大族不是位处深荒秘地,便是扎根于大界边隅,所以与圣教祖庭的矛盾尚未完全激化。 除了赤魅族的主要势力范围如一颗钉子般挤进圣教北方腹地,以至于斗争升级外,其余拓地巨万,倒也可称一声“润物无声”。 只是这局面终究是会改变的。以圣教祖庭的势力膨胀之快,不免要与更多的大妖族作正面争衡。 而这一回“定品之劫”,正是圣教祖庭所窥伺的良机。 若是扶植一些期冀上位的妖族势力暂时结盟,将二十五大妖族之中第一等、第二等名额各自颠覆几个,当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效,分化瓦解,驱虎吞狼,好过自家逐一征伐。 对于此事,原本圣教祖庭自有一套徐图缓进之策。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隐宗一方的挑战,归无咎、阮文琴二人横空出世,却给了圣教一方借势而起的大好机会。 纵有许多妖族向来审慎戒备,封闭山门。圣教祖庭只将归无咎、阮文琴二人几场各自相斗的画影图形奉上。彼耳目震骇之下,都无往而不利的撬开门户;忍不住出世,一览当代英杰。 借此破局良机,原本深藏潜流之下的谋划,顷刻间就被抬到了前台。 …… 六翼巨鸟背上,跃出孤楼之巅,箴石畅观碧空胜景,目光渺渺,正默运神思。 东山似不敢惊动其师,远远离在十余丈外,斜躺在一柱之下。 宗礼道尊虽动用手段,使阴阳洞天决胜之地焕然一新,不劳寻常妆点。但是在阴阳洞天之外千百里远近的外围之地,圣教一方照例还是动用了一些俗手粉饰气象。居高下视,但见水声滚滚,河谷纵横,峰峦交错;时而又见平陵百里,草木如织。 圣教祖庭的延揽手段,若是对付个寻常之人早已得手。一旦入彀,最终不免走上与虎谋皮之路;唯有箴石算路深湛,敏锐洞察到长远的风险,故而果断拒之。 但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箴石如此决断,固然为里凫一族避过千百载后一桩再难回头的大险;但眼下得罪了圣教祖庭,也不是一桩小事。若是处置失当,渡不过当下,未来也毫无意义。 箴石反复思量,目前摆在明面上能够整合力量、堪为枢纽的大神通手段,除了久负盛名的阴阳洞天之外,便唯有新近现世的隐宗地脉法阵了。不如先与隐宗接触,探一探深浅。 “你拦在道前,要做什么?” 正在此时,一个清脆透亮的少女声音,打断箴石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那声音虽然如在耳前,但是箴石抬头一望之下,才知并非是与自己说话。 原来,銮驾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一座天池之上,阴阳洞天入口。距那入口十余里外,却有两方对峙。挡住去路的仅是形单影只的一人,修为似乎与箴石相若,模糊间看不太清楚长相,只依稀辨出二三岁许的面容,一头银发披肩。 却见此人使了一个破烂不堪的粗浅法阵,将阴阳洞天的入口处遮拦了十分之一二三。 其实这“阵法”阻拦仅有象征意味;若是谁一力强行突破,那是轻而易举可以得手;只是任谁也不能对一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为他所阻者,虽有玉色玲珑车架一尊,依稀可见车中数个人头攒动,却也同样称得上的“轻装简行”了。 车驾中跃出一个人影来与那拦路的银发青年理论,正是刚刚将箴石惊醒之人。望其相貌,竟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豆蔻少女,身着黑色华裳,脸上稚气未脱。 见到突发状况,东山连忙起身,望了一阵,道:“似乎不必理会。这阵法粗陋,只教六翼奔宵一头冲撞过去便罢。” 箴石摆手道:“不必,静观其变则可。” 那银发青年笑道:“无它,唯愿与道友斗上一场。” 那少女眉头一皱,道:“想你也是个受邀与会之人。原本千万年难得往来的第一等大族,今回相聚,应者过半。想必在隐宗圣教那两位出手之前,万方俊彦,总要探探虚实深浅的。你又何必急在一时,竟至拦路设卡?” 那银发青年哈哈一笑,道:“我固有自知之明,论根基深浅,比之那两个不世出的人道天才远远不及。只是我才器虽逊一筹,却不至于为任何人作垫场前戏。我欲寻谁斗,便寻谁斗,谁能勉强?而道友你,正是某感兴趣的人物。” 话音方落,竟是不待回话,一个纵身便扑到近前,同时反手一推,一道外围凝练、中央却松松垮垮的露珠云气,便往那豆蔻少女罩了过来。 那少女面色一恼。此回出行,她对于对答礼节着实好好修炼了一番;方才一番答话也算好言好语,岂料却完全无用。 当下面上陡现出几分蛮横,背后五色光华一耀,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近身与之相搏。 几个回合下来,云光幻变,你来我往之下,竟是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箴石望了一阵,心中大讶。 原来,这少女虽然敛息极妙,但一旦动手,五光腾涌,还是暴露出自家底细,竟然是八大妖族之一的孔雀一族嫡传。而另一位的神通气象,虽能看出妖族出身,却并非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中哪一族的手段。 虽然比较二人战力,似乎较箴石还要少逊;但箴石此刻却万万不敢看轻了二人。 寻常外出走动的元婴境妖修,多半是到了三重境纯熟、法力增无可增的地步。而眼前这孔雀一族少女,却似乎尚未臻至元婴中期境界。若是一般道行,那么她战力当要远在自己之上。 箴石素只自己功行虽佳,但还算不得妖族之中的最上乘,更何况他也并非以道术高明自恃。只是此刻见到妖族嫡传中真正的第一流人物,依旧不免心神微动。 至于那位银发青年,道行与自己相若,战力较己稍逊三分。 但箴石却并未看轻了此人。以他独到之秘的算路神思,总觉得此人拦住那孔雀一族嫡传邀斗一场,别有用心。 箴石冥冥中有所感应;这银发人的特点,似乎自己相似;功行未必绝高,但在棋盘之上的算路,恐非庸手。 就在此时,那银发青年忽地一声大喝,大笑道:“从来旁观未必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朋友,你也下场会一会罢。” 说着身躯在空中极轻灵的一个转折,便朝着箴石扑了过来! ps:精神状态和以前每天万字的时候没法比。但是好歹正常更新了三天,精神还算正常,没有出现头脑恍惚的情况。 第四十三章 门面手段 未允之评 休说箴石已是元婴三重境之上,就算只是金丹修为,神意内守之下,只要不遇到功行远高于己之人,也不虞偷袭之患。 银发青年虽然出手果决飘逸,堪称横空出奇的大转折;但箴石自能应对无碍。 却见箴石骈指一伸,当空一捺,右手指间蓦地诞出一道清光。 这光华反手再一撇一拉,延展作丝带状,凌空一旋,仿佛一张径长二三十丈的伞盖,又如一只巨大斗笠,罩定己身。 银发青年的诡异一击,虽法力晦暝相合,凝练若一,似是极厉害的一式。但这一击打在那圆形伞罗之上,却连一丝波纹也未激起,便如反受了千百倍的巨力一般,荡出百千尺外。 箴石抖擞精神,手腕又是一抖,那伞盖之形愈发透亮空明。好似肌肤剖析,仅余骨骼,变成自顶头罩下、依次由小及大的十余个银色圆圈,不住晃荡。 银发青年再定睛一望,原本眸中隐约透出的几分失望立刻敛去,遥声赞道:“好。” 他原本以为箴石这一门神通乃是纯粹消极防守的手段,细望之下才知非也。那自小及大的十余个光圈,一经法力催动,非复静止形态,反倒是与杂耍艺人套在身上的环身火圈相似,不住转动。 那十余圈或大或小的光环在环转悬转的过程中,力量之积蓄、收放远近,形成一种极为独特的感官刺激,好似暗藏了磁场一般,教人难以断明虚实。动静之间,积蓄着着不可小觑的反击之势。 这也堪言一种气象甚为卓越的门面手段了。 无论人修妖修,若是出身底蕴稍欠,能得一上乘法门便属天眷,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但那些根基雄厚、资质卓异之辈,通常却将一身神通例分为二。 其一自是真正堪为杀手锏的本命神通、秘手一类;其二却是守住门户的铁将军、拦路虎,以不变应万变的常规手段。 这所谓的“门面”,自然是兼顾攻守遁走,能够应付绝大多数复杂局面为佳,按一般见解,在人道之中以剑道神通最堪此任。 其实归无咎正堪为典范,他使出以分化剑光、虚实变化之法为本的“履尘”三剑,对于功力稍逊的敌手,便能如砍瓜切菜一般,再不必劳动“空蕴念剑”。 虽然这等门面神通,其本意是不露出自己真正底细。但凡事都有正反两面,通过此术品阶之高下,未曾不能大致判断敌手之底蕴深浅。俗而论之,能用丈二高的石狮子守门、钉八十一枚铜环的,自然不可能是小门小户。箴石的这一门“关元环”秘法,显然是入得了银发青年之眼的。 眨眼间,三人混战一处。 箴石这门“关元十环”秘法暂且不提。银发青年与孔雀族少女,显是同样动用“门面手段”迎敌,并未使出真正的杀手锏。 孔雀一族少女的神通秘术,乃是依五大元光中较为基础的变化而来,自然条理清晰,门户谨严,攻守次序,如不如意;而银发青年那一门气幻周流的神通,清灵时似柳絮,重浊时如砂石,漫卷群攻,遮掩防备;定则主从分明,散则莫衷一是,同样是第一流的神通秘法,不在二人之下。 只是稍微斗了小半刻钟之后,局势却并未呈现平衡之态。 箴石虽是被这银发青年强行拽下场比斗,但是位居八大上族的孔雀嫡传当面,他未必没有见猎心喜之意。那“关元十环”一旦使出,并非专盯着寻衅挑战的银发青年而去,而是攻势各半分袭二人,意欲形成混战之局面。 只可惜另一人却不配合。 他这门“关元十环”神通之气象,以我为主,随身变化;在那孔雀一族少女看来,只当此术是一门不分彼此的群攻之术。故而她也是“恩怨分明”,对袭向自己的攻势,其实只是稍稍遮挡,并不在意箴石对己出手;反而十分攻势有七八分落在那始作俑者的银发青年身上。 如此一来,那银发青年等若一人接下了一个半人的攻势,时间一久,如何支撑得住。 十五六息之后,只听“嗤啦”一声,他袖口处便被那孔雀一族少女所散光刃割破了一个大口子。 又过了片刻,趁着银发青年抵挡“关元环”压迫的空隙,孔雀族少女所散发的清光羽刃又从极为刁钻的方向钻了过来。银发青年百忙之中挺身一避,虽然避过要害,背后银发已被削断一缕。 局势渐渐不支,银发青年只哈哈一笑,反手自腰带处一扯,取出一件灯罩形的法宝,散出七道宝光,将自家牢牢护住。光刃近身,如滴水落在烧红的铁罩上,化作丝丝烟气。 孔雀族少女翻身跳出站圈,翻了个白眼。 三人都以常规手段较量,你却先动用了法宝,那显然是与认输无异了;且看他有何脸面继续纠缠。 虽然此人接近于以一敌二,似乎并非公平交手;但这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到旁人身上。 银发青年这一回交手虽然狼狈,但他面上却是怡然自若,丝毫不见沮态,背负双手道:“孔萱道友……你虽然道术精湛,盛名无虚,但终究还是没有太过于出乎本人预料。” 那少女眉头一拧,道:“你早知道我是谁?” 银发青年却不答话,转过身来又对着箴石言道:“这位道友给予某的惊喜,却要远远超过孔萱道友。与孔道友也只是半步之遥……半步之遥罢了。在下玄蜮一族萧瀚海,敢问道友高姓大名,隶属何门?” 箴石心念一转,玄蜮一族,未闻其名,果然并不在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之中。 对方既然先自报了家门,那箴石自不会遮遮掩掩,洒然道:“里凫族,箴石。” 银发青年点头点头,又大笑三声,收了护身之宝,便扬长而去,径往阴阳洞天的入口钻了进去。 孔萱也不追赶,转过身来盯着箴石仔细打量一阵,眼神颇有几分古怪,狐疑道:“你藏拙了?” 显是因为萧瀚海临别考评,才使得她有此一问。 箴石淡淡一笑,甚是恳挚的道:“那倒没有。孔道友功行之精,远在我之上。待得元胎驯熟,三重境时,在下万万不是孔道友的对手。” 孔萱小声嘀咕道:“我看也是如此。” 皱眉思虑了一阵,孔萱似乎想通,忽地展颜笑道:“想来是那萧瀚海的离间之计,故意激我再与你交手。我却不会上他的当。” 箴石心念急转,孔雀一族乃是妖族中第一流的大族,眼前这位孔雀一族嫡传,其见识之广博,定然远在自己之上。 略一沉吟,便试探言道:“以道友的功行,想来无论在人妖各部,都算是嫡传弟子中真正顶尖的人物。只怕比之于今次作为主角的两人,也相差不多。” 孔萱不疑有他,素手托腮沉吟一阵,道:“圣教那位我不认识;隐宗归无咎,的确是和我差不多。” 箴石讶然道:“孔萱道友是当面见过那归无咎的手段?” 孔萱点头。 箴石见状,心中却没来由产生一丝失望。虽然孔萱的修为境界已经极为了得,更是远在他自己之上。但相比于圣教来书之中,对于归、阮二人几乎是开天辟地所未有的溢美之词,如此修为,似乎还稍微勉强了一些。 孔萱续道:“算上妖修在低境界时的天然优势,我和他胜负之数,才得五五。单论道行,我是远不能及的。” 箴石闻言一惊,原来是自己想的岔了。这岂不是说单论道行,那归、阮还要比孔萱强上接近一个境界?这却更加难以置信。 忽而不及,忽而过之,忽高忽低仿佛海舟飘摇,纵以箴石城府,此时也不禁微有失神。 孔萱却以为是他不信,连声道:“不需多久,你自亲眼见到之后,自然知晓我言下无虚。我看你还算顺眼。莫不如我与你引荐一二,到时候你自与他交手,试试深浅,如何?” 箴石心中一振,孔萱此言,正中下怀。 他本以谋略见长,并非是武痴一般的人物,与归无咎交手固是机缘,但更重要的却是“结识”,于他先前谋算大大有利。 正要开口道谢,孔萱袅然一笑,早已一阵青烟遁入飞车之中,往阴阳洞天的入口处钻了进去。 箴石施施然返回六翼鸟背,正要启程,忽地怔然站立。 东山迎上前来,询道:“恩师?” 箴石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就在这一瞬间。随着孔萱的离开,对于归无咎修为的震动刚刚散去,那银发青年,玄蜮一族萧瀚海,忽地又阴魂不散的在箴石心头缭绕。尤其是他临别数言,似有难以言喻的玄机,仿佛若有若无的虚影,在箴石心头浮泛而起,纠缠不休。 细细琢磨,若说有谁掩藏修为的本事十分了得,自己看走了眼误判高下,那倒也不奇;但自己本人实力如何,岂有错判的道理? 箴石自己与孔萱之间的高下他再清楚不过,孔萱似也同样认可。 而萧瀚海却说孔萱虽盛名无虚,未出意料;而自己却出乎预料,与孔萱仅是半步之遥。 这个评断实在难称公允,此人与自己并无交情,不知为何如此枉顾事实的抬举自己。仅仅是激孔萱与自己相斗这么简单么? 箴石感应精微,算路无碍。既然有事情在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必定有背后的玄机在,这是他成长至今料事如神的倚仗与经验。想来想去,愈发觉得萧瀚海的评语,似有深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箴石终于启程。只是在他心目中,这一回与会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中,那银发青年萧瀚海已经提升至极高的顺位,仅在归无咎、阮文琴之下,而不亚于孔萱这般的一流大族嫡传。 …… 第四十四章 道益性灵 包藏祸心 决胜之地,阴阳界天内。 勿论尘俗仙道,凡有盛会,总是身份卑下者先至,而贵重之人压轴出场。 公允而言,这倒并非是那身份贵重之人自恃排场,唯恐落了身价;除了少数豪横骄阔之辈会作如是想,绝大多数名望地位不凡者,行事皆甚蹈规矩。中庸而行,不偏不倚,唯恐骇人耳目。 反倒是那位处卑下之位分者,心中惴惴,忧患得失,故而宁过之,毋不及,每每盛席之上,都是早早的到了。 今朝之会,亦莫能外。 八方宗族,人妖流脉,可分三等。 此会之正客,另一家人道势力隐宗之盟乃是最后决斗之日方才到场的,此时尚需数日时间,方能赶到。 而实力位居前列的几大妖族,在最近数日间相继入场,此时尚是参差不齐之状。 而那些不入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之妖族,其中最早的,在数月之前便已赶到,此刻各居其位,翘首以盼。 高下大小,皆是相对而言。休看这些妖族似于今日之会中地位较轻。但是其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莫不是横绝一方之霸主,提起各自名号,能教百宗朝贡,万家俯首;行事彪悍不羁者,更仿佛魔主横行,能止小儿夜啼。 然在今日之会中,他们却只是配角中的配角,远不敢奢望出风头。能得管中窥豹,望见此界中真正第一等势力之气象,便算是不虚此行了;若是能够结下缘分、攀附交好一家,更将是超出预期的大机缘。 当然,如里凫族这般虽无等第之名,却有大宗之实、争衡之心的,是不在其列的。 此时一辆银舟飞渡,披洒九道光华窈窕,仿佛空中驿道。 银舟之中,孔萱倚榻斜卧,右手伸出青葱五指,捏成种种形状;若非她柳眉微蹙,显有心思环缭,便是一副慵懒的闺阁女子气派,大与她性格相异。 这阴阳界天虽然本不甚大,但别经道尊布置之后,一入其间,却是兜兜转转游走了七日。 “那两人功行已臻三重境中圆熟之境,姐姐现时能与其大相匹敌,已是堪称惊人。短短数十载之后,那二人自然不再是姐姐对手。”一个袅娜清润的声音忽地响起。 出言之人闻声便知是女子无疑;但是其一身素色男子衣衫,长发一束,侧身粗粗一看,也称得上是英姿飒飒。不过观其正容,额头点朱,木钗横陈,耳上更钉着两枚半寸银针,又有三分女妆本色未尽,配上十七八岁的面容,刚中有柔,更增风流妩媚。 如此装束的共是两人。出言的这位,同时剥了一枚黄皮白瓤的奇异瓜果,递到孔萱手上;另有一位却手执小扇,看护着一方约莫两尺多高的小火炉,盯着火星点点,青烟缭绕,上置一壶,不知当中所盛是酒是药,抑或其他异种佳酿。 孔萱伸手接过白色果瓤,用力啃咬了一口,脆声道:“悠儿不必多虑,不是你想象的那般。” 出言宽慰的少女一愕,低声道:“那便好。”只是眉间依旧有疑窦未消。 看护火炉的那名少女明显性子更活泼了许多,撇了撇嘴道:“姐姐虽然有时候憨憨傻傻的,但是却从来不骗咱们。她说不是,那就不是。” 孔萱闻言佯怒,伸手在她头顶钉了一记。 外间看来,这飞车不过盈盈丈许;但是其中空间却以神通放大了十倍。除却这间正室容纳孔萱三人绰绰有余,另有一字排开的里间四室,别有安置。 至于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少女,一人名为孔悠,一名为孔葶,乃是孔雀一族中自幼服侍孔萱之人,论理说本是主仆,但渐渐熟稔之后,便改了称呼,只以姐妹相称。 孔悠见孔萱似有心事,只道是孔萱因为与箴石等二人一战,优势不显的缘故,这才出言安慰。 盖因孔雀一族中其余嫡传与孔萱相差甚大的缘故,此会余人皆未出行。 用人之道,使亲使能,各有道理。虽然孔悠、孔葶自幼极得孔雀一族培养,资质苦功皆为上乘,但论修为依旧要比排名前列的诸位嫡传逊色一筹。至于出身地位,更无法与之相比。但是在孔萱一枝独秀、承载族门期望的形势下,这两位将来的地位前途,只怕还要在绝大多数嫡传之上。 孔萱刚刚的沉吟思虑,并非无因。 凡俗武术技击之道,与仙家法门有道理相通之处;更可视作尘世间无缘仙法之人的下位替代。修到极处,也有不俗前途。 但是二者之间,除却神通大小悬殊之外,令也有本质上的差别。 武技再高,纵然能敌万人,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封万户侯,终究是功狗一流;而仙家之术,臻至最高明的层次,身心内外,一切换过新天,本是追求绝对的自由。 试想,若是灵明不开,单单神通广大,纵有开山填海之功,又如何能称为绝对的自由? 孔萱本性娇憨少虑、黠而任性,固然不假。在孔悠、孔葶二人眼中,时而精明过人,时而傻得可爱。但若将此当真,那她又如何能够执掌一族重任? 遇到真正老于谋算的,只怕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这就是仙法微玄之处了。孔萱修为之精纯,已入三十六子图中,可谓近于至境。所谓一窍通,九窍通。纵然她本性懵懂,却有灵明通玄,福至心灵之佑。 与箴石、萧瀚海斗过一场之后,转身进入这阴阳洞天,方才经历的一切如清泉细水一般静静流淌而过,孔萱不由自主地神思渐渐活泼,对于萧瀚海向自己挑战之事,也渐渐回过味来—— 似乎别有玄机。 箴石与孔萱二人,一人精于独到的天算法门,一人功行臻至妙境,竟不约而同的看出萧瀚海佯狂挑战另有玄机。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本次与会的各部妖修,总数也不超过三四人之列;恰恰其中的两位,就被萧瀚海一齐遇到,也不知他运气是好还是不好。此时萧瀚海尚不知自己已成为二人心目之中的焦点人物。 神思酝酿通透之后,孔萱心神如拨云见日,登时爽朗许多。凝心运气,亦愈加豁如淳淳,通透爽利。 正在此时,孔悠忽地道:“姐姐,似是到了。” 原来车驾一通奔驰,此时已然抵进一处群峰环伺悬浮、清幽形胜之地,每一处峰头彩旗环峙,各录名号。 孔萱张目一望,以己身位置为准,卑下千百丈处,依稀可见数百座峰头;当中人头攒动,不住地有人仰首而望。只是此辈却不敢造次上前,越雷池一步。想来那些都是二三流门户,也不必放在心上。 唯于己身齐平处,约有一十五峰,依次排列。 孔萱精神一振,一眼扫过,粗观次序,依次是“腾蛇”、“孔雀”、“獬豸”、“何罗”、“赤魅”、“天马”、“白虎”、“里凫”、“元鳄”、“神寻”、“赤煦”、“耳熊”、“鱼凌”、“折离”、“原榖”。 其中最后“鱼凌”、“折离”、“原榖”三座峰头,似乎为了有意无意间与其余诸峰形成差别,稍微矮下些许。 孔雀一族,名列次席。 不过孔萱也并不以此为喜,轻易就可判明,这是依据八正五奇十二流品的次序排列。八正与五奇之间。本无高下之别;五奇之首的赤魅族,论实力或许仅在八正中真龙、凤凰之下,并不亚于孔雀一族,就算排在第一,恐也无人不服。 不过以赤魅族与圣教祖庭的关系,圣教一方是断然不肯让赤魅族出这个风头的。按照八正、五奇常例排名,既符合流俗,也让赤魅族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换作别人,今日遇见同为大千世界中近半的第一流大族汇聚一堂,此时心中不免振奋踊跃。不过孔萱与今日正主归无咎有一面之缘在先,后接触三十六子图在后,对于妖族中个别胜于己者是何方神圣,早已心中有数。因此倒没有什么期待感与神秘感,只把一双妙目,不住逡巡。 她早知今日与会妖族,名列二十五家的约是十一二家的样子;此间一十五面旗帜,显然是有后起之秀。 不知怎地,她心目中萧瀚海那阴魂不散的身影,复又鲜活起来。 只是一望之下,反复确认不入品第者,名号依次是“鱼凌”、“折离”、“原榖”;“玄蜮”二字,却并不在其中。 孔葶眼尖,忽地小声言道:“姐姐。那‘里凫’族,好像也不是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中的名目?” 孔萱一愕,她粗粗一望看出次序,便将目光挪转至最后;理所当然的以为未入流品者,当附于骥尾,没想到当中竟尔有插队的存在。 里凫? 那是使圆环神通的“箴石”之出身。 箴石与孔萱、萧瀚海相遇时,虽然果真验明功行不俗;但箴石只是殃及池鱼,并未主动显露锋芒。所以孔萱能够灵明返照觉出萧瀚海举止有异;却并未对箴石太过重视。未想其族名列此席,让她大出所料。 旁人对于第一等“八正五奇”与第二等“十二流品”之间的差距大小,或许不甚了了。但孔萱却比众不同。她素知“十二流品”之首的元鳄一族非同小可;两族更曾经潜流暗涌,险些成就一桩机缘。若非归无咎助陆乘文突破心结更进一步,更易了原本的大势,孔萱便要嫁予双面人为妻。 听族中前辈说,元鳄一族,少说也当有孔雀一族六七分底蕴。 而这里凫族,竟能越居前列,挤进这个位置?就算其真有如此实力,按照名目次序顺列,将其置于鱼凌、折离等三族之前,也就是了,与赤魅族依旧排行“八正”之后,道理相同。 如此安排,岂不是将这里凫族,架在火上烤?莫非这里凫族,与圣教祖庭有什么仇怨不成? 于是心中稍增了两分兴趣,孔萱驾飞舟一纵,跃入第二座“孔雀”浮峰之中。 入得此峰千丈之内,似乎藏于暗处的阵法蓦然启动,“孔雀”旗帜之下,一团篝火忽地点亮,橘芒四溢,映染天际。昭示之意甚为明朗:“正主已至”。 孔萱环首一望,十五座浮峰,加上刚刚被点亮的“孔雀”一峰,唯余“赤魅”、“天马”、“里凫”三峰主人未至。 …… ps:二月份房子决定卖掉,一个月前处理好,录好了照片视频挂上去;但是真正卖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几天很烦心。生病之后,脑子也不灵光了。 本书暂停一段时间 万法先放在这里,打算先开一本新书。新书还在起点,还是这个笔名。 煽情的话想想还是不说了,只说实际的。 万法三次断更,前两次是我自己没准备好,怨不得旁人;但今年就在我全力以赴冲刺之后,第三次断更,只能说……突发状况,非战之罪。 先开新书的原因很简单,实在是经济上很紧迫。如果万法继续下去,就算不考虑到最近两个月断更的人员流失,回到一二月份的状态,收入之低也是无法承受的。 万法不会切,这是一直以来的承诺。 这个承诺不是因为答应过读者不切,所以要强撑着;不是的。我在群里展示过,我为写万法准备的东西……单单是类似tips的摘录就有两万多条。要是半途而废,别说读者不满,我本人第一个接受不了。 新书还在起点。如果新书成绩有起色,经济条件改善,立刻恢复万法的更新。 第四十五章 诸子汇聚 二法择一 占据这座浮峰之后,孔萱又张望了一阵,忽地“哎呦”一声,轻轻拍了拍额头。 旋即将孔悠、孔葶二人拉了过来,言道:“是我疏忽了。此间气象,对你二人的修为大有好处。勿要贪玩,有这一月之功,抵得上你二人数载苦修。” 直到此时,孔萱才窥见这阴阳洞天为宗礼道尊一番手段修饰,演化出阴阳开辟之象的妙处。 以孔萱修为之精纯,本不至于反应如此迟钝。只是她自己出生后不久,便在孔雀一族中一处小界之中锻炼过一回。那小界乃是族中大木所诞诸界中,最秘而不宣的几处要地之一,同样是演化阴阳混沌之变,生机之始。 有过相似的经验之后,对她而言,此处的价值就不那么大了。 再加上一直被萧瀚海大有深意之举萦绕于心,使得她心神微分。终于将此地之妙处,忽略过去。 孔悠、孔葶二人见孔萱说得郑重,不敢怠慢,连忙挑拣几件阵盘、阵旗,觅地潜修去了。 孔萱正思索着,是否要往其余诸族拜访一二。 这等宾客来往之事,本来并不大符合她的脾性;只是诸族汇聚,兹事体大,出于对孔雀一族的责任感,又使得孔萱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她踌躇难决之际,百十里外,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随后眼前遮天蔽日,光芒微暗,似有一庞然大物,奇崛而起。 原来,十五峰的正中央处,忽地多出一座更高出许多的巨峰来,瞬间占据方位。真是好一派无中生有、后来居上的气象。 孔萱一怔:这一峰如此显赫,莫不是久不出世的真龙、凤凰一族到了? 但再仔细一望,此峰的形制似乎与其余十五峰迥异,抑且峰头最高处,也无旌旗书写族名。 孔萱不再犹豫,立时起了一阵遁光,便往此峰峰头上纵去,一探究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同一时间,其余十余座山峰上之人,似也不甘人后,各起遁光直上云霄。 除了“赤魅”、“天马”、“里凫”三族未至外,其余诸族共一十二人,一齐立在峰头之上,竟然只是前后脚的功夫。 那峰头之上,黄沙滚滚,遮天蔽日,竟是一片荒凉景象。 至于光秃秃的山腰,可堪容身的洞府,更是绝不存在。 不知圣教祖庭,在搞什么名堂。 不过,相当微妙的是,这十二家嫡传真的聚在一处之后,竟并未交通拜见,反倒是相互隔得远远的,形成相当疏离的十二个个体。 以前缘铿一面时日日想着合纵连横之术;此时得阴阳洞天之便得以相聚,大家反倒矜持了起来。 孔萱倒是有心与众人交往一番。但此刻人人都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以她的身份,断然不可能率先贴了上去。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遥遥响起:“孔萱师妹。” 这声音似乎还在远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出声之人已经落在峰头。 此人一身衮金袍,肩披赤巾,面貌方正,神气清醇,一望便知是妖族之中第一流的人物。他并非从十五峰上任意一座来,而是自远处纵身直入,越过十五座峰头,径直落在这里。 孔萱面露讶然之色,旋即笑道:“一别三载,马师兄可是来得迟了。” 来人微笑摆手,道:“只消不是最后一人,便不能算是马某误了时辰。” 天马一族之嫡传,马援。 六七载以前,孔雀一族与天马一族试探性的交流,关系便渐渐升温。三载之前,孔萱与马援更已经见过一面。如今两家虽未正式结成盟友,但看形势已是水到渠成,难有变数。 孔萱微微摇头,同样面上含笑道:“自然不算误了时辰。别的不说,今日各家妖族与会之人,以道行高下而论,本就以马师兄为第一。就算你真的是压轴出场,那亦是应有之义,谅也无人有资格见怪。” 此言一出最能挑动心弦,周遭十余人中,有七八人神气一振,将气机攀升之圆满状态,随后灼灼目光,扫视不停。 只是看出来相识的两家是孔雀一族和天马一族嫡传之后,慑于两家声威,却也无人敢于出言置喙。 马援闻言哑然,心中只感一奇。 如果并非天马、孔雀两家逐渐走进这层背景。换作旁人如此说话,在马援的理解之中,其意不是拱火,便是讥刺。 唯独孔萱如此出言,他才信是其肺腑真言。 三载之前,马援与孔萱初次见面时,孔萱便提过一嘴,自己要较她略胜一筹,意甚恳挚。 考虑到功行高下之别,现在马援定是胜过孔萱不止一筹的。但单论气机之精纯,根基之扎实,眼前这位孔雀一族的嫡传,委实不在自己之下。马援也不敢笃定,异日功行相若之后,自己依旧能够胜过她。 以孔雀一族的高傲,不知孔萱为何如此谦虚,好似理所当然的认为要略输自己一些。 孔萱见马援神色有异,笑道:“小妹本不值得马师兄花太多心思。想来今次比斗结束,马师兄定要与归无咎会上一会的;想来这才是马师兄值得留心之处。” 马援颔首道:“原本马某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和归道友聚上一聚,相会之期,约莫在百年之内。没想到恰逢圣教祖庭与隐宗争衡,却将这个时日大大提前了。” 正在此时,这座新近崛起的山峰,其上气象忽变。 那滚滚黄沙忽地沉淀下来,化作二物,一上一下,浮在空中。 上方那物,看形貌似是一只漏斗,当中盛满细沙。 此间各位都是道行精湛之辈,只观察数息,默默推算一阵,便知这漏斗之中的细沙落尽,约莫需要七日半的时间。 下方那物,却是一个铜色小锅的形状,口径一尺上下,不住地翻转腾挪。 等候数息,这袖珍铜锅之上浮现出数十行字迹,表明此二物之用法。 这自然是圣教祖庭的手笔。 这一篇行文言道,第一流的妖族嫡传相聚,定会乘此机会伸量手段。此事圣教祖庭不便参与。 约莫半日之后,赤魅族和里凫族的嫡传就会赶到。到时候这沙漏恰好剩下七日时间。在这七日时间内,诸位妖族嫡传大可以自己比试一二。 到了沙漏尽时,便是本次法会正会开启,归无咎、阮文琴比试高低。 其二者,便是有关这一只铜色小锅。 此锅乃是一件异宝,其上铭刻一道法诀。在这铜锅锅口朝上与朝下时各自念诀,效用大不相同。 若在铜锅锅口朝上时发动此宝,此物便即化作一方“浑天道场”,光耀万丈。若是有人在其中交手比试,其中形象,足以穿透一十五座山峰,连下方的百千小族,皆能窥看盛况。 但若在锅口朝下时念动口诀,此锅同样化作异宝,名曰“封灵禁地”。那时除了进入密闭空间交手的两人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得见其中虚实。 不止如此,一旦分出胜负之后,经由此宝灵光一照,就算身上有些小小损伤,也都会复原至神意圆满之境界。 此宝一出,人人意动。 这十余人原本看上去不甚亲热,正是因为心中盘算着这交手试招的环节,难以避过,事涉各家底蕴高下之评估,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十二万分的谨慎。 马援心中冷笑,这所谓“浑天道场”的用途,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圣教祖庭这是吃准了与会的妖族嫡传,欠缺一件“封灵禁地”这般用途的宝物。 有了“封灵禁地”为媒,峰头之上一时三人,瞬间热络了几分。 但交往之际,层次分明,依旧有脉络可寻。 鱼凌族车梁永,折离族万毅英,原榖族贺骏拔,三人一番交接,聚在一处。 这三家不入二十五等之名,位分最低。此刻报团取暖,也算应有之义。 只是旁人却不知晓,这三家早已被圣教祖庭拉拢,早已在“折镜界”中见过一回。方才各自疏离,只是假装并不相识而已。 位列十二流品之中神寻、赤煦、耳熊诸族嫡传,各自见礼不提。 孔萱与马援相谈正欢,自然无有旁人前来凑趣;但同为第一等妖族的腾蛇、獬豸、何罗、白虎四家嫡传,却相聚见过。 场中一十三人,瞬间结合成四个小团体。 唯有一人,他面色半黑半白,气机精纯无比,只是略有两分生涩之意;他孤零零的立在场中,并无一个同伴。 神寻一族嫡传乐高抬首一望,自忖双方也算门庭相若,便想着与此人接洽一二,连忙招呼了一声。 这人闻声,挪动脚步。 只不过他对于乐高的招呼不闻不问,三步两步来到孔萱面前,沉声道:“孔萱道友,别来无恙。” 孔萱眉头一皱。 虽然孔雀一族与元鳄一族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接近不成,反倒疏远。但表面上的交情还是在的,却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孔萱脸色一正,回道:“别来无恙。” ps: 感觉放不下,继续写写看。没想到换了一个心态写万法,竟然还比较顺利。 我反悔了。撤销“暂停”的说法。以后双修。 以前尝试双修失败,是因为感觉一天做不了两天的事情。但是现在作息时间改了,每天四点多就起。早上四点多,直到下午,太漫长了,简直相当于两天…… 所以我可以上午把新书搞定,下午继续万法。 第四十六章 洞察真情 运筹点兵 此刻反境暗界之中,又有变故。 圣教祖庭驻跸此地的鄘丰、孟伦、恒滑三位上真,及秋礼、霍远峮等六七位真传弟子,再度汇聚一处;就着一面屏风,围成半圆。 诸人面前屏风之上,一道道鲜活人物宛然当面,正是那新起巨峰上、十三位妖族嫡传言谈交接的景象,同步镜转投射。 依圣教祖庭的暗中布置,“反境”之术本就暗藏了窃听各家机密的手段,本不为奇;但是此时这幅画卷之上的景象,却有古怪。一十三位妖族嫡传,看起来异常“生动”,或喜或怒,形诸言表,好似全没有半点城府;决计不是此时孤峰之上的真实情形。 倒像是……经历了一种独特的、夸张的折射。 话分两头,这座阴阳洞天中的“反境”小界,完全在宗礼道尊掌控之下。 不久前,孟伦上真与鄘丰、恒滑二人言及了阴谋阳谋、双管齐下的行事策略,虽并未来得及向任意一位道尊禀告,但宗礼道尊神思默运,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此事。 不但如此,他对于孟伦之谋,甚为嘉许。当机立断之下,竟唤醒了闭关已久的另一位道尊——含桢道尊,借取她一门手段,与自己的生灭气象混同为一,来助孟伦上真之策略加速实现。不经意间,圣教祖庭的行事尺度,又前进了一大步。 含桢道尊之道途,精研七情五性六识,善能去妄见真,道破一切生灵真实心意之发表流行。此刻众人面前之景象,正是含桢道尊秘法笼罩之下,诸人“洗去伪装,明心见性”之后的真实心态。 圣教祖庭已有神道观望之法判断各家实力,又有阴阳洞天用于战力投送,若想干涉妖族定品之劫,可谓占尽优势;但并非有这两大倚仗就高枕无忧了,还有许多变数、以及各家行事之异象,需要进一步掌握——这便是含桢道尊这一门手段的妙用了。 斗室之中,各位上真、诸位弟子都各居座席之上;唯有孟伦上真凝视画卷,负手而立。其人气象,锋锐之意,跃如也。 孟伦上真忽地言道:“看来孔雀、天马二族成盟,已成定局。” “既往消息有言,道是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走的很近;于今看来,二家貌合神离,消息不确。元鳄一族实力在第二等中处于顶尖位次,若是按照先前谋划行事,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众弟子一齐称是。秋礼言道:“的是如此。若非有盟约在身,马援、孔萱二人决计不会是这番混沌松弛的精神面貌。” 画卷之中,马援,孔萱,余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只是马援、孔萱面甚欢悦,情绪极为放松;而余荆却咬牙切齿,神态狰狞可怖。 双面人余荆,一直自诩城府深严。若是他见到了自己在这幅映射画卷之中的夸张形象,不知作何感想。 孟伦又指着画卷之中靠近边缘处的一人,道:“观察此人气象,几乎可以断定传言为真。将来除了赤魅族之外,若还要行攻伐夺位之举,腾蛇一族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孟伦所指之人,是一个身披灰黑大氅的瘦弱青年,额头点朱,又以蒲草扎住长发,口中念念有词。 此人名为腾惊,乃是腾蛇一族嫡传。 腾蛇一族,是今次与会之首席。 此时此刻,腾惊正在山巅之上与獬豸族嫡传谢缪,何罗族嫡传仆草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但是在圣教反境空间的立地卷轴中,腾惊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貌,摇头晃脑十分惬意,显得异常滑稽。 这说明腾惊的真实精神状态,极为放松——并非麻木不仁的放松,而是情志坚定,心中有底。 他的修为明显较马援、孔萱、余荆有所差距,颇有些配不上首席之名;但是他自己却毫不在乎。这其中的原因,大可玩味。 真龙、凤凰两族遇到定品之劫,除非其自家实力衰退,名次自动跌落,否则是决不必顾虑别家杀上门来的。因为这两家底蕴深湛,别有断界自守之秘术,一旦发动,相当于从紫微大世界暂时消失数百、数千载。纵然是人劫道尊、妖族圣祖,也只能徒呼奈何。 近数百年来,圣教祖庭偶然得了蛛丝马迹,言道腾蛇族或许有和真龙、凤凰两族类似的秘法。 今日解读腾惊之神思,可信度又增长了三四分。 又看了一阵,孟伦上真道:“若在第一等势力中寻下手目标,白虎族当是仅次于赤魅族的选择。” 按照圣教祖庭望气所得,白虎一族的确在八正五奇之中实力较为靠后。从前所虑者,是该族是否还有秘藏底牌,足以逆转乾坤。但是现今图卷之中,白虎族嫡传惠朱,眉头紧锁,脸上苦纹毕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真传弟子霍远峮忽道:“神寻族乐高,赤煦族严领。这两人似忧似喜,一惊一乍,却是如何解法?主何情志?” 孟伦上真悠然道:“摇摆反复,小富即安之象也。这两人先是感受马援、孔萱、余荆三人气息,强弱稍判,心中稍有惴惴;但遍观余人之后,又觉得其强弱并未出乎预料太多。借此权衡族门势力之强弱,也不见得太过悲观。” 恒滑上真道:“此辈庸碌,只怕连与我交好的资格也无;第二等势力的大更迭之下,大约可算是本教倾覆洗牌的目标。” 秋礼言道:“弟子有一言。” 孟伦上真道:“讲。” 秋礼正色道:“弟子以为,列席者虽然同为各家嫡传,但各自分量轻重不尽相同。似乐高、严领二人资质底蕴,只能算是寻常;是否真正了解本族内情,只怕还是未知数;地位远不及马援、孔萱、余荆三人。弟子以为,牢牢关注马援三人的动向——以及那现在正胡乱晃悠、即将到场的箴石——足以提纲掣领,剖析局面。” 鄘丰上真一直倾听,未发一言。此时忽地道:“此言甚是。甚至不必尽观虚实;窥得一两个破局弱点,便也足够用了。” …… 孤峰之上。十三位妖族嫡传言笑晏晏,各自自诩为城府深严,不形于色。殊不知自家的真实“内情”,早已暴露在圣教祖庭的耳目之下。 尽管还有两家未至,但在场之人,却已经开始提前筹划下场比试的次序。 只是七嘴八舌讨论了一阵,却没有一个定准的章程。 忽地便有人长笑一声,道:“有此封灵禁地为凭,诸位竟也如此谨慎么?依在下之见,还是放宽心的好。各位功行高低,与背后族门底蕴之间,虽然有密切的关联;但也未必就是严格对应的关系。诸位的机缘,禀赋,不见得全由自家族门决定。所以一时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出言的是腾蛇一族的腾惊。 腾惊之言,倒像是为他自己的曲相回护之词。有数人心中一动,便想附和道“此言有理”;但尚未出口,只听一人抢声道:“不然。” 众人大异,环首望之,原来唱反调的是耳熊一族嫡传正乾,各自心中微奇。 耳熊一族,位列十二流品;论门户等第,和腾蛇一族明显尚有差距。这番寻衅,显然不智。 腾惊却不以为忤,笑眯眯道:“正乾兄有何高见?” 正乾眼皮一翻,打个哈哈道:“在下也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并不是专意和腾兄过不去——且看这位元鳄一族的余兄。余兄的确功行甚高;我所不及。但看他来此之后,只与孔雀、天马两族攀谈,却对我等同属于十二流品的神寻、赤煦、耳熊三族视而不见。只怕在余兄心中,本次定品之劫后,孔雀、天马二族才是他之同侪;而我等已不足以与之同列。” “诸位请看。恰好余兄、马兄、孔道友,都是修为精湛之辈。如此说来,岂不是个人修为与族门势力极为吻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是一怔,原来他针对的不是腾惊,而是夹枪带棒,对于元鳄一族的余荆有所不满。 余荆来此之后,的确从未与同为十二流品的神寻、赤煦、耳熊三族嫡传说过一句话;就算神寻族乐高主动招呼,他亦视而不见。 正乾这是发难来了。 余荆冷笑一声,淡淡道:“正乾道友这话有失公允。” “我元鳄一族本就是十二流品首席。今次大劫,不进则退。纵有前进半步的心思,你又待如何?想那里凫族等第无名,今比照诸峰方位,次序还在本族之上,可谓一步登天。况且该族嫡传迟迟未至,更劳动诸位久候。怎不见正乾道友打抱不平?” 这话是个祸水东引之法。 这话术虽然并不高明,但却十分奏效。此言一出,峰头的十余人果然将元鳄一族的野望暂时忘却,把里凫族挪进视野的焦点之中。里凫族是否真的配得上这个位次暂且不提;单单是圣教祖庭将其排在这个位置这件事本身,便有无穷的余味可以琢磨。 正在此时,一声长啸由远及近:“道友所言极是。箴石在这阴阳洞天之中不慎迷路数日,有劳诸位久候。实在是万分抱歉。” 隐约可见,一个小小光点就近驰来。 不过他这一番说词,却是引得诸人哑然失笑。 孔萱一愕,这的确是那箴石的声音。只不过箴石给她的印象,明明是个稳重儒雅之人;不知为何,此刻却出言惫懒。 就在箴石即将落地的一瞬,另有一道光华风驰电掣,靠拢近前。不过那一道遁光虽快,却并未直接落在此峰之上,而是直接朝着千百丈外一座浮峰之下去了。 一面旌旗之下火光一起,将“赤魅”两个大字照亮。 一十五家上流妖族,终于齐聚。 第四十七章 十八齐聚 解执去名 一前一后,两道清光直纵,落在峰头。 此间十余人目光灼灼,聚焦一处,倒是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压力。 当先这位,自然是因后来居上而引发话题、更被余荆用作祸水东引话术的里凫族箴石。但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在身上,而是不约而同的落于最后一峰上“赤魅”二字点亮,旋即折返而来之人。 腾蛇一族嫡传腾惊之言,本是正理。不世出的英才何时现世,冥冥中自有定数,实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各家嫡传修为之高下,与背后势力底蕴强弱之间,虽有关联,但未必就是一一对应、次序排列的关系。 但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规模实力隐约居于各妖族之首的赤魅一族,其嫡传实力如何,终究是一个令人瞩目的“谜面”,足以撩拨诸位之心弦。 面前这位女修,亦刚亦柔,英姿飒飒。纵落遁光之后,竟是出人意料的未发一言,只是抚手一礼,便翩然退至一旁。但她如此做派,却并未给人以轻慢之感。 马援笑意不减,只眸中略可见有两分惊讶;孔萱面上,却尽是好奇。唯独双面人余荆,鼻尖微微一挺,极轻微的“哼”了一声。 余荆已断明。眼前这位赤魅一族嫡传,暂不论其血脉秘术,单以道术根基而论,虽称得上是妖族中第一流的人物,但较自己实是逊了一筹。若是别家嫡传也就罢了,以赤魅族的好大声名,却不由地令余荆生出“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来。 申屠鸿对于余荆的情绪变化了如指掌,只螓首抬起,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别有坦荡之机。只是这份坦荡,令余荆很不舒服。 遥遥望见诸族皆是只派出一人与会,宗政嗣虽与她功行相若,却也留在峰头观望。 第一流的人物见面,气象缘法是否投契,最足称道。申屠鸿的道行气机虽未如所料一般鹤立鸡群,但是其人气象,磊落之余别有一种慧黠圆融、智珠在握的意味,好似星月明灭,晦暗难测。若她主动与众人打成一片还好,现今申屠鸿寂然不动,却令原本打算上前通融的几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升起退缩之意。 申屠鸿当初与归无咎相见时,并非如此气质;此时神气显化,乃是暗暗借用的“阴”门一道“谨封牢藏”秘法的缘故。 一时间,形成短暂的冷场。 止有一人例外。就在旁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赤魅族申屠鸿身上的时候,耳熊一族正乾,却独自一人笑眯眯的来到箴石面前,通报姓名。 箴石淡然应答。 正乾笑道:“今日一十五家之中,其一十一家皆在二十五族等地名录之中。而纵观四家新面孔,鱼凌、折离、原榖,尽皆附于骥尾。唯有箴石道友背后的里凫一族,本不在等第之中,却力压十二流品之首的元鳄一族,位居前列。不知箴石道友有何感何说?是扬眉吐气意兴昂扬,还是寸中焦虑,暗恨圣教祖庭的捧杀手段?” 众人闻言,皆暗暗摇头。这耳熊一族正乾,刚刚刺了余荆一刺,反手便又来撩拨箴石,真是个会生事的人。 不过诸人亦各自竖起耳朵。看箴石如何应对此诘。 箴石神色坦然,右手五指在袍服上轻轻一掸,微笑道:“箴石前来此地的路上,旅途枯寂。月余之前,见一座名山气象不凡,决意落足赏玩数日。降下云头之后,方知所在地界乃是一处凡国,名为泰方国。而那名山名为‘临山’,隶属于泰方国南衡郡治下。 马援、余荆、正乾、腾惊等人,或挑眉,或闭目,或眯眼,或微微摇首,神态不一。 预想之中箴石的态度,无非“强”与“弱”、“直”与“柔”、“锐”与“藏”二者择一。却没想到箴石别开生面,却从一桩故事说起。 箴石续道:“某在那临山之上游玩一阵,忽见一个青衫老者,颇有俨雅之姿。牵着一匹瘦驴,跟着两名侍从,逐险道而行。问询两句,这才知晓。原来此人便是泰方国南衡郡上一任郡守。数月之前被勒令去官,贬为庶民。” “此人从前的是一位勤勉良吏,连续二次考核皆得上品。若本次考核再得上品,便能服紫衣,迁内朝中二千石之位。只可惜数月之前江水暴涨,泛滥成灾,为南衡郡二百年所未见。受天灾之累,流民激增,饿殍遍野。此人也得了‘下下’之考,终于去官。” “那泰方国官职,奉行‘功过两分’之法。勿论你从前名望如何,功绩如何,上一回考评几等。一旦得了下下考,即遭黜落。此制度虽然不近人情,却也堪称一道良法。这使得在大考之前,唯有实绩可堪仰赖;而既往之辉煌与功果,本为虚妄。” 一众皆默然。 就连与箴石前后脚到来的申屠鸿,也是忍不住抬头望了箴石一眼。 箴石报之以一笑。 这一段看似入情入理的故事,但其中之精神,却强硬到了极点,远远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这等于是说,在下一次“定品之劫”到来之前,上一代的“八正五奇十二流品”的等第之分,已经完全作废;如今大家是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竞争,相当于从根本上取消了正乾的问题。 余荆面色乍阴乍阳,看不出喜怒,只有一丝凛冽寒意。 在经历了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挫后,余荆重塑性情,聚敛锋芒,自忖已经恢复到锐利无俦的境地。面对“定品之劫”的变局,他心中亦包藏有打破既往秩序、晋升一品的雄心。可是箴石一言,其无视秩序、平视诸宗的坦荡,品其境界却较自己又高出一筹。 申屠鸿与箴石二人,功行明明较自己略逊一筹,但自己在心境上却不能占得上风,这令余荆念头十分不谐。 寂然良久之后,腾惊忽地苦笑道:“滕某道术修为素非上乘,不过借着八大妖族的名头聊以**。想不到今日箴石道友竟要将腾某这唯一寄托也要夺去。看来自今日起,滕某便是个一无是处之人了。” 箴石微笑道:“腾道友言重了。” 这一段对答,是箴石深思熟虑已久。 以本心而论,他并不愿意里凫族被圣教祖庭架在火上烤;但此事既然发生,便容不得丝毫的犹豫示弱。唯有示人以强,方能在今后的博弈中争得更大的话语权。 孔萱微侧着头,思索良久,这时才出言道:“箴石道友之言,似是而非。定品纯以实力强弱论,既往之等第,在定品之中占不得一丝权重,这固然不假。但心识念头,信之则有,恐怕不能完全以‘虚誉’视之。” 说完之后,一脸认真的看着箴石,似乎期待他的回应。 箴石却笑而不答。 众皆莞尔。心中暗道,这孔雀一族之嫡传,心如其貌,倒是个“赤诚”之人。 原来,孔萱虽然聪慧,但是与在场的其余诸位嫡传相比,到底是嫩了一些。她这一番思辨上的道理,其余诸人未尝不知。只是众人所心许的,乃是箴石自信无双的态度,借此衡量里凫一族的真实底蕴,而非真个心仪于论道谈玄。 但是经她这一番话,场上紧张的气氛却不由得松弛下来。 马援缓缓言道:“说到底,本次相聚,我等皆是客人,何必喧宾夺主?现在既然都已聚齐,那么这一场小小切磋的垫场戏,还是尽早了结为上。有无所得,都看自家本事。” 众皆称是。 入场以来一直一言不发的申屠鸿,却忽地张口言道:“且慢。” 马援一怔,道:“申屠道友有何见教?” 申屠鸿淡淡一笑,道:“方才箴石道友一番譬喻,实在是精彩的紧。在本次定品水落石出之前,各大妖族,视作地位等同,并非无理。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拘门户,固步自封?” “圣教祖庭以为堪与二十五宗比拟的新兴妖族,唯里凫、鱼凌、折离、原榖四家,就定能作准么?” 不给众人以反应的机会,申屠鸿转身俯视千百群峰,清喝道:“四方妖族之中,有自信不弱于一品嫡传者,尽可上前!” 话音将落,两道遁光一东一西,自下方升腾而起,瞬间便落于近前。 余荆等人心念急转,若说申屠鸿是临时起意,众人是决计不信的。但若说赤魅族扶持了什么势力足以竞争十二流品,那么将之置于暗处岂不上佳,何必非得于今日抖落出来,只为显露威风? “云章一族,云均昊。” “玄蜮一族,萧瀚海。” 应声而来的二人,各自通报姓名。 云均昊一袭五火星衣,身量甚是高大,气象凝素;萧瀚海却依旧是银发披肩的、散漫不羁。 马援心中暗暗纳罕。他自然看得出来,赤魅族别有布置。于他而言,多一人少一人本不打紧,只是怕申屠鸿这一声高呼,引来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平白生出琐碎枝节来。但他气机一察,云均昊、萧瀚海二人,还真是功行不俗之辈,较之入场的十余人,未见得有明显的差距。 孔萱念头萌动,打量萧瀚海两眼,惊讶笑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不过孔萱却不曾望见,申屠鸿美眸之中同样闪过一丝诧异。 此人可不是她的布置。 第四十八章 临机小试 返璞归醇 归无咎牵着黄希音小手,直驾一道遁光西向,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扑面而来的景致传来几分熟悉——师徒二人,终于三临故地。 半始宗山门。 受邀观光的各大妖族,凡是路途迢远者皆依从圣教祖庭布置,借其传送法阵与阴阳洞天而行。不过圣教祖庭却并未“请客请进门”,将所邀各部妖族一口气载入会场;反倒是在阴阳洞天两端相距数万、数十万里处设下了小传送阵。 最后一程,止步于此。 这趋向终点的最后一段路,由各大妖族自行。若要临时安置据点,也一切由你。 如此做派,既是安人之心的手段,又暗暗符合圣教祖庭分别窥伺游说、各个击破的纵横之法,的是两全其美。 但如此一来,对于归无咎也是一桩便利。原本众目睽睽之下,如何由赤魅族中潜回隐宗,还要使些手段。如今待圣教从复机等辞别之后,归无咎却可以大大方方与申屠鸿等人道别,怡然返回山门。 作为距离阴阳洞天决战场所最近的一处据点,今日的半始宗,自然成为了前沿重地。归无咎不久前自来书之中已然得知,除却姚纯、孤邑、路艰、越湘、箜荷诸位上真之外,更有芈道尊与乙道尊化身镇压,观其玄数,趋吉凶而备不测,以保万无一失。 距岛尚有数百里远近,归无咎凝神细望,却未能察觉出此地一丝一毫的异象来。各山麓水泊之间,依旧流动着清晰活泼的气息。那些对于大界变局一无所知的半始宗低辈弟子,依旧倦游山水,悠然自得,与当年归无咎携黄希音来此出游时别无二致。 归无咎正留神观察,面前忽地已出现一个人影,凝然肃立。此人气象跳脱之余却又匿去一切生机,全然不似活人,倒像是身畔平白多出一朵孤云。 荀申。 黄希音拍了拍手,清脆道:“荀师叔。” 荀申一贯气象深藏,不假辞色。但是对黄希音却是一个例外,呵呵一笑道:“黄师侄且先去殿中休息。我与你师父说两句话。”说着随手一摆,袖间抖出一方锦帕,迎风涨作四五丈大。 若是依照一般礼节,黄希音自当回首问询恩师的意见。 不过她心思十分通透,又信得过自家师父与荀申之间的默契。闻言嘻嘻一笑,径直转身轻跃,立在锦帕之上。 那锦帕暗藏灵性,一旦载人,转了三圈之后,飘然落下。遁及百余丈之后,便忽地无影无踪,凭空消失。 归无咎原本惊讶于荀申的突然出现。此刻仔细一辨,果然半始宗山门似松实紧,远远望去人物景象一切如故,实则早已暗中布下了极高明的结界法阵,归无咎明明已经深入其中,但以他感应之明锐,竟也未能察出端倪。 自然这也是因为这道结界对他并无威胁,故而无法触动心兆。 荀申依旧是质直朴素的话术:“暂别经年,不如试上一手。”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请。” 荀申微笑颔首,但身躯却由站姿转为盘膝虚浮,宛如行功入定一般结跏趺坐。同时大袖一抖,九道金光一现,呈三三之势。 归无咎定睛一望,那九道光华,其实皆为实体。 前三枚如弓如弧,乃是三柄柳叶弯刀;中三枚冷艳逼人,形如短矢,乃是三柄小剑;最后三枚如同大叶飘浮在空,是三枚不规则七边形的“方盘”。三者无一例外,皆有上品“真祭器”的品质,只是形貌规模略小而已。 归无咎心中纳罕,他虽迈入元婴境,功行又有大进。但是面对荀申的巧变构思,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原本抖擞精神,试上一试荀申的新手段。没想到今日荀申的斗战风格,与既往所见大相径庭。 正思量间,荀申神驭九兵,已是朝着归无咎杀了过来。 归无咎调运双剑,从容攻守。 二人周遭十余里范围内,飞星踊跃,剑光如虹,各自一触即收,留有无穷余味;但总观攻势而言,却又宛如蛛网一般愈收愈紧。 斗了一刻,归无咎暗暗点头。 以荀申神意法力之充沛,这等品阶的法宝,休说九件,就是九十件,一起运使也毫不为难。而他之所以盘坐虚空,几乎放弃了近身之防御,一意心神固守,显然并非无因。 这九枚法宝,显是暗合本土文明中号称“三三合九,九九归真”的《上玄》一脉推演之法,敷衍成阵。其中变化之数,何止数十数百万。故虽只是九兵,但若要运使不失,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所以眼前比斗,看着花哨,其实最是质朴不过,和二人纯以法力高下正面硬撼异曲同工;不同之处在于,所比试的并非法力,而是算路。 只是归无咎始终坚信,如此比斗,并非荀申一贯之路数。故而始终心意机警,犹如活水,未有须臾松懈。只是那正面九兵的繁复攻击,同样要消耗他大量心神投入其中,同样轻忽不得。归无咎不愿以规模压人,一时不免陷入两难。 好在归无咎尚有最后的倚仗,所以也不虞有失。 果然,百余息之后,就在九兵已运使到至为繁复的“六变”之后,归无咎心识之中一道意念划过。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未吝啬手段,直接使一个“空蕴念剑”的法门,朝着东北方侧身处击去。 可那处明明空空如也,不着一物。 然而数息之后,那一处平地惊雷,忽地传来一连串连环崩响。却有藏匿于暗处的一物,忽地显形,奔逐如电。其势之迅烈,若非提前加以防备,就算能够匆忙躲过,势必也会十分狼狈,处于手忙脚乱的境地。 待那似虚非实的暗手被空蕴念剑击得粉碎,归无咎依稀看见,似乎是一柄经由秘法祭炼的木剑,擅能收隐匿密击之术。 归无咎,荀申,不约而同地同时住手。 荀申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道:“归兄能够破解这一式,本不算出乎预料;只是这破解的方法,却出乎荀某意料。” 归无咎却并未正面回答,凝神思虑半晌,反问道:“何解?” 荀申微笑道:“最后那一记木剑,乃是本门‘九二炼兵法’所祭炼,也算是一门潜匿攻击的神异法兵。近年来本门几位上真于此道又有心得,故而锻炼之术,威能之著,亦随之水涨船高。” “至于如何能够分神二用操控此宝。说穿了也不堪一提。原是本门中一门二三流的秘术,暂能分裂神魂一线以为阴神,足以操控好预先算定的布置。荀某三四载之前偶然翻阅经籍,觉得这一术十分有趣,倒是可堪一用。” 归无咎诧然道:“就这些?” 荀申笑道:“就这些。” 归无咎思索一阵,又皱眉道:“此等分神秘术,似于根基有损。” 荀申坦然颔首道:“归兄所见不错。不过只消损失在可堪承受的范围之内,通达权变,也无不可。更何况,也有补救之法。” 归无咎沉吟不语。 今日荀申所使用的手段,乃是最原始的“正兵相合、奇兵致胜”之道;论繁复精妙,远非二人铨道会上交手时所动用的“龙蛇”、“忘川”、“凌人”诸神通可比;说是十分粗陋简略,也不为过贬之词。但是仔细推演,这看“粗陋”的法子,竟也难以抓到什么破绽。 “三三流演”的《上玄》一脉,本就是不亚于“阴阳卦法”的推演之道,终归是要正面接住的,没有推敲余地;而那分神秘术,纵然似有后患,为求全高明之士所不取,但是到底能够在某一个瞬间,实现神意操演突破极限的效果。 若是正视其后患,将其宽容接纳,未尝不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细细想来,若非《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前知三十六息的本领,这看似粗陋的一式,归无咎所倚仗的,也唯有心念警兆、强者运强而已,到了危机加身的一瞬,以空蕴念剑硬接。 又或者将真正成婴之后的法力神意尽数爆发,以规模制胜;那同样不难。 但如此一来,这场比斗也就失去了意义。 平心而论。从前的荀申,并非一意钻营道术精微而忽略具体细节之人。相反,荀申一贯讲究形上下之相合。既有“兵仙人”之名,怎会不知兵形势、兵权谋、兵阴阳、兵技巧的统一? 但是彼时的荀申,到底隐隐约约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在定要在机巧算路上胜人一筹,方为全胜,所以但有所施,无不是极天下之工,惊才绝艳的妙法。与之相比,今日之荀申,真真是彻上彻下、彻内彻外,愈发通透了。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返璞归真”四字,人人心向往之,但其实知易行难;没有近道之境的水磨工夫,罕有人能将这四字加诸己身。 而今日荀申,却近之矣。 归无咎又打量了一眼荀申之气象,果然察觉到一丝细微变化。原本荀申气象之中冷厉与冲和之间的反差,又不知不觉化去大半。不由颔首道:“荀兄可谓是同等修为之下,天下第一的实战家。二十三位,终非定数。” 对于归无咎的称许,荀申却并未谦让,只一笑道:“昨日圣教祖庭一方又有讯息传来。眼下几位上真皆在殿中等候。荀某一时技痒,自作主张,先与归兄试试手。倒是劳诸位上真久候了。” 话音一落,正北方空空如也处,蓦然现出一个吞吐踊跃、宛如泉眼的存在。 归无咎一挑眉,道:“既是事不宜迟。荀兄请。” “请。” 两道遁光,一先一后,纵入半始宗大殿正上方,泉眼显现的方向。 …… ps:如上一更所说。按新作息时间试操作一周,感觉良好。那就这样定下了。自今天起,《万法》每天早上一更。做完之后,再弄其他事情。 第四十九章 动之以利 退步藏刀 一步跨入泉眼,风貌倏变。 映入眼帘的并非暗藏于秘境的雄阔殿宇之类,而是一片浮空之地,宽约二三十里。说是浮屿,略显单薄;依稀只是三四百丈厚的薄薄一层。说是阵图,却又过于生动自然,不似人力。当中草木皆备,生机盎然;内外六道,高下五重。一望便知是刻意分门别类、疏通源流,承载不同身份之人汇聚一处之所用。 归无咎一眼辨认出正中方向,不待荀申指引,二人一前一后,已踏入秘地正中,八十八株巨木环伺之地。 又穿透一层极浓郁的隐雾屏障,终于望见一只八足蛇身的铜像,蛇之八足,恰好营造成八方座席,歪歪斜斜,左右各四。最末端的两处座席空置,其余六席,恰是姚纯、孤邑、路艰、越湘、箜荷、权显六位上真。 至于两位道尊化身,却不在此地。 待归无咎入得近前,诸位上真面上都不约而同露出奇色。 归无咎一举一动,皆干系甚大。他在洞府之中起居行事如何,旁人自然不便窥伺;但是在归无咎携黄希音离开洞府之时,诸上真还是明明白白的感应到——虽经数载闭关,归无咎之功行,似乎依旧未得跃迁。虑及大战在即,诸真心境未免悬而未落。 尤其是琼石门孤邑上真,他知晓本门相赠清妙玄露之事,本是坚信归无咎定能破境,未想却大出所料。 而今日一见,归无咎一番云游之后重返宗门。诸上真的眼力皆能断出:其气象果真较从前有了些微差别。虽说看上去不若常人金丹突破元婴、元婴二重突破元婴三重那般变化显著,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本就十分为难。以归无咎原本就在荀申、利大人等天骄嫡传之上的境界,于今又见差别,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大蜕变。 孤邑上真心中明悟,思忖道:“或许归无咎早有破境把握,只是此事涉及其九宗道法之秘,不愿在山门之中完成。” 这是彻底昭明身份之后,归无咎与隐宗一方天玄上真一流的人物首次会面。双方短短叙话,一切如常,全然感受不到一丝窒涩。 叙旧之后,越湘上真自袖中取出一道青轴白丝形貌的卷轴,缓缓抛来,道:“道友且看上一看。” 归无咎伸手接过,张开图卷。 这是圣教祖庭一方新近来书。 当中言道,隐宗一方的诉求,大开山门,出世入世,扩张势力的种种要求,其实不必作为赌斗之资。此战无论胜负,圣教祖庭一方皆可接纳。圣教几位人劫道尊统算三十六界天之地,愿将三十六界天之中尚未隶属各神道王朝、州郡的“内荒”之地,割让一半,以作为隐宗一方大开山门,兴布势力的根基。大致估量其地域之广,竟占了三十六界天接近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此战若是败了,隐宗虽仍可得此广阔地界,却需要额外增加一个条件。那就是签订为时一纪十二万载之契约——隐宗一方的地脉传送阵,与圣教一方之阴阳洞天,双方各自掌握的连通此界的脉络,须长久共享之。圣教祖庭之阴阳洞天,隐宗众修尽可借道而行;同样隐宗的地脉传送阵,圣教祖庭需借用时,亦需畅通无阻。 归无咎反复阅览之后,心念转动,忆及往事:原来如此。 圣教祖庭这一道来书,其意虽出乎预料,但仔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归无咎心中有数,这里本就藏着一道伏笔。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浅易道理,圣教祖庭岂能不知。其既有混一之志,与隐宗一方的矛盾,必定是无法调和。十二年前下书圣教祖庭,更是隐宗一方裹挟形势,主动发难。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圣教祖庭的态度却较想象中的温和。 当时,所谓“做客百载,一切经籍、修行之用度皆由供奉”的条件,便令归无咎感到十分奇怪。再有,十二载之前的比斗秘而不宣,而今日这一场却是大张旗鼓。更令归无咎心中笃定,圣教祖庭必有伏笔。 现在想来,圣教祖庭原来是早就看上了隐宗一方的地脉传送法阵。想必最初未明虚实,借着这十余载的时间,暗暗考察刺探此阵的实际功用如何,值不值得其抛出价值更大的筹码。到了比斗降临之时,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隐宗的地脉传送阵,虽不若圣教祖庭之阴阳洞天布置均衡,到底也是一座连通大界的网络,恰如水道与驿道的关系,虽受先天条件的限制,但终究也是后者有益的补充。 姚纯上真言道:“你怎么看?” 归无咎略一思忖,淡淡言道:“可惜了。” 几位上真目光交接,微微颔首,显然明白归无咎所言“可惜”意之所指。 不得不说,若是隐宗一方的地脉传送阵能够和圣教祖庭的阴阳洞天一般,历万代而久存。那么若有手段保证契约定准不被撕毁的前提下,圣教祖庭一方提出的这个条件,还真是极有吸引力。十余界天之地传道布教,足以孕育数量充沛的灵秀道种,将各家传承发扬光大,扭转阻遏双方差距愈来愈大的趋势。 至于双方共享传送法门,固然是圣教祖庭一方势力较大,得利较多,但对于隐宗而言,同样也是一桩便利。 只可惜圣教祖庭一方并不知晓,这地脉传送阵仅有万年之功。这就意味着,万年之后隐宗对于圣教祖庭而言再无利用价值,势必重新回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旧有局面。因此在这万载之内,隐宗一方必须完成彻底的破局。如此一来,圣教祖庭一方看似诚意满满的条件,却又颇显不足了。 荀申接口道:“此约虽然难成,但是我方也不是没有收获。凡俗间行商贾之事的升斗小民,也只低买高卖,回报须得高出投入的道理。圣教祖庭为了事实上能够整合两种传送法门,竟然能够做出如此大的让步。其参与‘妖族定品’之深入,于妖族外荒之地所求的回报、期望之高达到了何等程度,也就昭然若揭了。” 归无咎道:“然也。” 孤邑上真与路艰、越湘二人神色交流一阵,默然道:“恩师之见,亦与归道友略同。既然如此,那就只得回绝了。” 他这句话,说的甚是沉重。 姚纯、路艰二位上真闭目不语,越湘、箜荷等人却是轻轻叹息。一时间,此地的气氛,显得有几分沉寂。 以诸位上真的智慧,对于其中利害洞若观火。 地脉传送法阵,既是隐宗一方的倚仗,又何尝不是怀璧其罪。以圣教祖庭的做派,肯为了此物拉下脸来,许以重利,便可见一斑。圣教祖庭整合两大脉络的企图失败,那么双方分道扬镳、正面对抗,已经是事所必然。 好话说尽,若不能成,后自藏刀。 在不远的将来,围绕着这两大枢纽,以及妖族“定品之劫”的题眼,整合出针锋相对的两大势力,作生死之争,已经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尽管于今隐宗一方在妖族之中以得了孔雀一族、天马一族为盟,但是以圣教祖庭的声望与积蓄,又何愁拉拢不到强援?胜负之数,其实难料。 这已经不是最初的“入世”之争,一不留神,便当有一方灰飞烟灭。 诚如归无咎所想,如果不是因为地脉传送法阵仅有万载之效的缘故,圣教祖庭一方提出的条件,着实使人心动。无论是在场的六位上真,还是其余七十余家的宗门执掌,只怕十有八九都会乐于妥协。 姚纯上真最先回过神来,淡淡道:“既然归道友也持此见,那我等这便下书回绝。” 归无咎伸手阻止,道:“且慢。” 姚纯上真奇道:“归道友又有何说?” 归无咎眸中一抹精光闪过,低声道:“可说有三。” “其一,赌斗勿论胜负,隐宗一方皆能开山入世,如此好处,何必不接?” “其二,整合阴阳洞天与地脉传送阵,订一纪之约,唯有圣教于本次比斗取胜,方才作数;若是其不能胜,自然一切休提。所以诸位上真大可释怀,不必留心太过。” “其三,这一纸来书之中,只说了圣教祖庭一方取胜后的额外附加条件;却并未言及若是我方胜了,又当有何等补充条款?” 孤邑上真奇道:“那依归道友的意思是?” 归无咎洒然道:“回书问上一问。我隐宗一方胜了,也当有额外所得才是。若是条件足以令人满意,那么这条契约,应下又有何妨?” 六位上真似乎吃了一惊,都忍不住微微抬头。 箜荷上真一拊掌,惊异道:“如此看来,归道友是有十足的把握,战胜那阮文琴?” 归无咎似一恍惚,沉吟良久。数息之后才回过神来,声音飘忽:“那倒没有。” 姚纯上真蹙眉道:“没有?” 归无咎淡淡道:“试应手罢了。” 又道:“此战虽然没有把握。但是冥冥中自有预感,似乎……此战的结果,不会太坏吧。” 第五十章 各显神通 图穷匕见 数日之后。 一片灰雾缠结,束成瓦釜的奇特秘地之中,法力赋形,轰鸣阵阵,二人交手正酣。 其中一人立定圆心,身躯虽然浮空数丈,却是一副不丁不八的姿态,双足沉凝,宛若脚踏实地。 此人一身锦袍,姿容整齐,紫玉环佩一个不少;双臂挪动、身躯辗转的一瞬间,清晰可闻玎珰之声,清鸣悦耳。只是他风度虽佳,但缠身急攻的那人高大身量的映衬之下,却显得淡薄了许多。 更何况,眼下取攻势的那人,不止是环身急转这么简单,其身躯运行之轨迹,有明显的上下起伏、轻微颤动迹象,粗粗看来,原本就极高的身量,又“膨胀”了约莫三分之一。 居正中取守势者,是獬豸一族嫡传谢缪。 尽管数日之前各家嫡传相会时,谢缪甚是低调,除却礼节性的应答之外,几乎一言不发;但是以獬豸一族位列“八正”中的声名,却也无人敢于小瞧了他。 而环身猛攻之人,乃是最后申屠鸿高呼之后、应声入场的二人之一,算是个不速之客云章一族,云均昊。 云均昊环绕缠斗,速度快绝,身后留下或虚或实、或大或小的三至七道残影。 其实以元婴境修为的遁速,倘若快到极点,那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眼前这残影阵阵、连绵不绝的异景,虽然看着卖相甚好,其实却是筑基、金丹境界比斗时常见的场面。显而易见,如此场面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云均昊的特殊斗战手段。 幼稚孩童初习识字书写之时,小手尚不易握笔。常有家长恩师亲自下场,大手握住稚童小手,依样葫芦描摹笔画。 云均昊这一门“扶影”神通正与之神似,其环身夹攻,阴响阵阵,连环出手,无论法力雄厚、手段娴熟均是第一流的手段;更难得的时身后所留之虚影,似有灵性一般,往往在中途映射进云均昊所发动的神通之中,将其行动轨迹、攻击方位、力量厚薄加以纠正调整。 以**力气象取胜的手段,威能虽宏,却易落空;而入附骨之疽一般灵性纠缠的神通,巧变固胜,却常患威力稍欠。这门“扶影”神通,却是两相纠正,殊可称兼美并收。 面对如此既狠又巧的攻势,一味固守是绝不可行的,势必会陷入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的局面。以斗战之理而论,唯有针锋相对,以猛制猛,以快制快。往来一回间,分出胜负。 而谢缪偏偏就采用了固守之策。 但是谢缪之“守”,却不拘一格。他身姿挪动,掌势连发,每一击并非迎向云均昊的攻势,而是似将一道若有若无的力量打进虚空,藏匿于身畔。好似一只骆驼,将额外资源储存进胃内水俘。每每看似有极刁钻的攻击即将加身,谢缪周围自然会有暗藏之“蓄力”散开,为之解围。 如此相持之势,激斗了一刻钟之后,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停手。 谢缪笑言道“时辰到了。” 圣教祖庭一方“封灵禁地”之术,对于保密诸事,本已安排的甚是周到。但临战之际,那耳熊一族正乾又提出一道见解每两人入内比斗的时间,应当约为定数,准时进出,莫要提前或推迟。众人思虑之后,无不允准。 从交战时间之长短,也可估算各自之深浅。这一条补充条件,自然是为了堵住这一条漏洞。 云均昊却有些意犹未尽,额头隐现两道细纹,迟疑道“谢道友……莫不是你之前六场比斗,尽数以平局收场吧?” 谢缪笑而不答。 云均昊的确是猜对了。 谢缪先前已与天马一族马援、里凫族箴石、白虎一族惠朱、神寻一族乐高、赤煦族严领、鱼凌一族车梁永六人交手,六场皆是平局。所使用的神通之法,一如现在和云均昊的比斗相同——这门以积极防御为特征的“空胄”神通。 但这只是场面上的手段。 无形无相之间,谢缪实则暗中动用了獬豸一族血脉嫡传之密法——号称“灵眸望五气,虚海听红尘”,合称为“目见耳闻”的两大神通。此法施为之下,除非与己交手之人胜过自己实在太多,否则便能从其出手之形迹,推演估量其本力之多寡。 对旁人而言,你若要推测别人器量之极限,自己便需全力以赴;你若藏拙,他人亦藏拙,那这场比斗就失去了意义。大多数人自然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 但对谢缪而言却不然,我虽留手,却依旧可以尽观彼之虚实。 那六场所谓的“平局”也是由此而来。与严领、车梁永之战,他余力甚多,而彼二人却是全力以赴,高下昭然;乐高较这二人略强一线,足以多逼出自己两分实力。在不动用自己真正底牌的前提下,和白虎一族惠朱,却斗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平手;与箴石的比斗则十分奇怪,此人出手递招,所施法力水涨船高,但至于九成五分的水准之后,却不再有丝毫变化。任自己如何引诱,依旧维持平手格局。 给谢缪造成最大震动的,是天马一族马援。对方要击败自己,其实甚易,只是他却留手了。更难得的是,马援试探别人底细踩得极准,并未如箴石一样逐渐加码,一出手,便恰好与谢缪之全力斗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借助耳目神通之便,谢缪却同样探出马援底细此人与己相斗,大致是动用了六成三四分的法力。 此时谢缪心中也有几分遗憾。云均昊这一门假借虚影的攻杀神通,与他自己的杀伐神通极有印证之功,他几乎起意,要与云均昊正面斗上一场。只是他“目见耳闻”神通观照之下,却发觉云均昊每一场比斗之后,皆会用一种极诡秘的传音秘法与申屠鸿暗中交流。 唯恐暗藏玄机,谢缪便也只得留一手。 二人各自念动口诀,但见一阵天旋地转,倏忽间就跳出秘地,重回孤峰之巅。谢缪、云均昊二人身上气机,果真是圆满充盈,外人决计分辨不出消耗多寡、胜败如何。 这一场结束之,余荆上前一步。 他眼界甚高,并不屑于与神寻、赤煦、鱼凌诸族嫡传交手。数日以来,他只出手过三回,乃是在场十余人中最少的一位。除了马援留待自己心神调整至巅峰后再行挑战外,眼下他所感兴趣的对手,便只有赤魅一族申屠鸿,和里凫族箴石二人。 尽管余荆已隐约看出自己功行在二人之上。但是此二人既在心意修养上别有功夫,想必在斗战中也会有独到之处可堪借鉴。 思虑一阵,余荆目光终究还是落在箴石身上。 上一场正是申屠鸿与萧瀚海斗过,而箴石已经半日不曾下场。此时找上门去,料想他也推脱不得。 然就在此时,一道宏亮笑声响起“哈哈哈哈……谢道友,勿要歇息,快与我斗上一场!” 余荆眉头一皱。 峰头诸人,亦各自诧然。 与余荆相反,这数日比斗,若说哪一位对今日之比斗最为积极,那自然非玄蜮一族萧瀚海莫属。诸人心中默数,迄今为止,除却獬豸一族谢缪、孔雀一族孔萱、里凫一族箴石之外,这最后来临的不速之客萧瀚海,已与其余所有人分别交手一遍。 只是他先前虽然频频出手,终究也只是每隔上二三场下场一次,决计没有同一人连续比斗两场的道理。 谢缪哑然笑道“萧兄何至于如此急不可耐?万一谢某在和云道友的比斗中消耗甚巨,神意不支,只怕所施手段不能教萧兄满意。” 萧瀚海却也坦诚,笑言道“不瞒诸位。入此阴阳洞天门户当面,萧某曾拦住孔萱道友、箴石道友车辇,与二人斗过一场。所以,未曾交手的对手,实则仅余谢道友一位。再与谢道友斗过,萧某此行才能算圆满。” “至于谢兄余力多寡,萧某却并不在意。萧某之比斗,但涉猎博闻尔,并非介心于胜负。” 谢缪眉头一展,颔首道“原来如此。” 略一沉吟,道“那谢某自不能拂人所愿。萧兄,请吧。” 萧瀚海哈哈大笑,忽地吟唱道“一叶沉浮未知秋;鉴照英杰尽风流。本末终始孰能言,混冥来往未为忧。” 这一场比斗的定计之快,却是前所未有。 一个是去而复返连续相斗,一个却是好整以暇守望良久,一同重新踏入“封灵禁地”之中。 其余如余荆一般挑好对手、跃跃欲试者,动作稍慢,只得继续等候一阵了。 …… 此时,峰顶诸人都是仪态闲适,静静等候,唯有箴石一人,蹙着眉头,似心事重重。 箴石心识算路,为诸子之冠。 先前萧瀚海于阴阳洞天之前拦路,便如一朵阴翳乌云,掩藏在他心头。箴石隐约感知此人行事似乎别有深意,但反复梳理之下,却又不得要领。仔细揣摩萧瀚海刚刚吟出四句。“一叶沉浮未知秋,鉴照英杰尽风流”语义明确,倒也应景;但是“本末终始孰能言,混冥来往未为忧”又是何意呢? 真的只是一般的浪子羁游、时空无穷之慨叹么? 揣摩了一阵,箴石心中猛然一惊不对! 恰在这念头浮起的一瞬,“轰隆”一声爆响!孤峰之巅,封灵禁地之中,忽地传来爆裂轰鸣,仿佛地动。连通箴石在内的诸位元婴境嫡传,亦不由地身躯微微晃动。一息之后,各人为防有失,皆如闪电一般四散至十余里外。 回首再往,那“封临禁地”铜锅,已然破开一个拳头大小的豁口,显露本相,灵形尽坏;而那孤峰峰头,亦被炸断了三分之一。 同一时间,一种奇妙的力量,充斥天穹。 下方数百别峰,忽逢剧变,震骇之下群情渲染沸腾。 第五十一章 玄机星散 高下判明 颢镧界中,九星高悬,光华氤氲润泽,十分可喜;只是此等异种光源,总难免有些“不辨日月”的味道。 也正是因为此界天象奇特,在孔雀一族大桑木诸果小界之中,这一界被安置作筹算演阵的机密地。冥心默运之下,逝者如斯,不辨昼夜,正与此界精神暗暗相通。 当初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会,最终归无咎得见孔雀圣祖,自然是获益最大之人;但是孔雀一族中,却另有一人迎来了一飞冲天的机缘:那便是事先卜出“独目”之象的孔铨。 颢镧界中,一座千尺危楼之上。孔铨身着麻衣,盘膝而坐。身畔尽是零零散散的算筹、铜盘、细签、沙盒、玉简等物。 当初孔铨心中不安,问计于归无咎之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主动面见孔雀一族族主孔吾,将自己卜算中式实属侥幸一事坦白道来。孔铨言道,不敢求族中耗费资源栽培,只潜匿数载,风头过去之后逐渐隐退,便是万幸。料想数十载、数百载后,孔雀一族之人自然会将他这虚假的“天才”忘却。 但族长孔吾听完之后,并未露出一丝失望之意,只是笑而不语。 数日之后传来讯息,孔铨被孔雀一族中隐居已久、号称“卜算第一”的孔喾妖王收为关门弟子,迁入颢镧界中,潜心修行。 忽忽然十载过去。 这十载之中,于演算一道之法门,无论精粗,孔铨领会皆不算迅捷,似乎果真只是资质凡庸之辈。然而,相隔一年半载,每每当孔铨自己也气沮失落之时,总有意外降临。或心血来潮,或奇思妙想,或因缘际会,总而言之其因故卜算,总能错进错出,予其师孔喾妖王以别样的提示。 孔喾妖王震惊之余,赞其为“拟象之神机,天赐之宝树。”孔铨惶恐之余,愈发受宠若惊。 这一日,孔铨本在入定修行之中。却忽然觉得灵台之上,似有一阵狂风卷过,原本枯寂的心神之处,平白多出许多烦恼。 他的头脑明明完全沉寂慵懒,没有一丝筹措辞句的意思,但是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吟了出来:“本末终始孰能言,混冥来往未为忧。” 十四字脱口而出,孔铨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过来。 他心中随之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将这十四个字作为卜算拆字的“材料”,可以推演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既然想到,那便立即着手。 孔铨举起算筹,依次拨弄。 过了足足一刻钟功夫,孔铨展开一张白卷,将卜算所得一一书写: 贲位,三百二十一; 晋位,三百一十五; 艮位,三百一十一; 蒙位,三百零七; 离位,三百零四; 涣位,二百九十七; 巽位,二百八十九; 复位,二百七十四; 姤位,二百六十九; …… 落笔之后,孔铨不由怔住。这是他心血来潮之下,以《方圆图》中“索隐”、“天时”二者相乘所得,具体含义入如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扑”地一声脆响,竹楼中门大开。 一位长髯及胸、颧骨高耸的青发老者,脚踏两条二尺长的银鱼,裹挟五火星云,落于阁楼之中。其身形尚未凝实,宛如铜钹一般的脆响便充斥楼中,映荡数十里可闻:“孔铨吾徒,可是又有所得?” 孔铨连忙起身见礼,见过师尊。并将所书手卷,恭敬呈上。 自二人有了师徒之缘后,孔喾妖王得了孔铨之生辰八字,使了一个“算术心结”的法门。每每孔铨再度生出巧思异闻,孔喾均能在第一时间生出感应。此法对于志大才高之人而言或许稍有些过分,难免有隐私不全的芥蒂;孔铨却一无所谓。孔喾妖王将此术对他提及,征求意见,孔铨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孔铨心中深知,自己之前途与孔雀一族的命运,早已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孔喾张开长卷看了一阵,面色似乎迷惑难解。 孔铨察言观色,心中忐忑,疑是放了空炮,连忙将方才经过细说一遍。又道:“弟子只是一时灵机一动,想到以《方圆图》拆解。所得文字,却是不知所云。或者是弟子感应未必精准;又或者关节在那两句判词之中,不当以《方圆图》解之。或许恩师另以上善秘法卜算之,方能得到正解。” 孔喾忽地双眉一耸,“噫”的一声。 这一声感叹声音不大,但是中气极足,兼之孔喾妖王同时双眸精光爆射,把孔铨吓了一跳。 孔喾妖王面色不知是惊喜,恍惚还是难以置信,只喃喃道:“以周天三百六十数为圆满的‘损益柱’?” 同时他抬起右手,不住地曲指掐算。 “贲位……赤魅族……” “晋位……腾蛇族……” “艮位……我孔雀一族?” 孔铨正自恍惚,忽地眼前一黑,只觉一股巨力扑面而来,随后脚下拌蒜,摔倒在地,将许多阵盘筹算打翻得七零八落。 晕晕沉沉间起身一望,楼阁之中,其师孔喾,已不知所终。 这才醒悟过来,正是孔喾妖王离去之时法力掌控稍有偏差,发力过猛,才将他跌了一个趔趄。又心中暗想,不知刚才所得究竟为何物,让其师尊失态如此? …… 阴阳洞天之中,孤峰之上,熙熙攘攘,百十人簇拥直上。 其中最踊跃的一个少年,一马当先,甚是瞩目。正是数日之前随赤魅族一同到来的“碧涛府”蔺文。也可说他才是这群“一拥而上”之人的始作俑者。 下方诸峰,其分野排列,亦有次序可循。蔺文所属的“碧涛府”一行人份属人道宗门,来得最晚不说,观其气象,可谓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却独占了一处上佳方位。其余诸妖部,不免有心生妒忌者。 只是蔺文自己却兴致缺乏。盖因诸家顶尖妖族嫡传,选择了“封灵禁地”的比斗之法。其过程并不对外公开。所以方位好坏,其实毫无用处。百无聊赖的守候了数日之后,忽然见到绝大变故,如何能够按捺得了性子。 同一时间,念如闪电的一瞬之后,马援、孔萱、箴石等各族嫡传,俱都回拢山头,观望虚实。 诸人第一映像都是一致的——难道圣教祖庭弄鬼,本次大聚会,本就是一场绝大的阴谋? 但转念一想,众人无不否决了这个判断。就算圣教祖庭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同时得罪天下间的所有妖部大族。 更何况方才那足以将“封灵禁地”击破的爆鸣,虽然威力不俗,但是若说是真正对在场的诸位造成威胁,那就相差甚远了。别的不说,在场每人身上必定都藏有自动护主的保命手段。而在刚才的变故之中,此等手段无一主动激发。若是圣教祖庭出手,断然不会是如此气象。 率先立足于残破峰头,马援敏锐感到,空气中好似流淌着一丝极轻微的血气,暗道不妙。 伸手一挥,拨散云雾。 当中显出一个人影来,正是獬豸一族,谢缪。 谢缪虽乍逢遽变,但是此时神色依旧镇定自若。面容肌肤,袍服衣袖,依旧是全须全尾。只孔萱等二三人眼尖,注意到谢缪身上林林总总的挂饰之中,短缺了悬于后腰的一枚“滴水坠”。 余荆四下一望,狐疑道:“那疯疯癫癫的萧瀚海,现在何处?” 谢缪双数环抱,怅然道:“萧道友……入‘封灵禁地’之后,萧道友倒是个痛快人,一上来便是全力以赴搏斗;其功行的确不俗。我二人斗了盏茶功夫后,他忽地长笑三声,大呼‘痛快’……然后便自爆身亡了。” 如马援等数位察觉出气机有异者,并不意外;余人面上无不现出惊容。 正乾面色恍惚,喃喃道:“莫非这位萧道友,与谢兄有甚仇怨不成?又或者是中了什么人的算计?” 有数人忍不住往申屠鸿处望了一眼。但诸如马援、腾惊、谢缪等心思深远之辈,均能看出那云均昊或许是赤魅族的布置,但这萧瀚海,却显然不在任何人的算路之中。就算没有申屠鸿振臂一呼,此人依旧有法子混入棋局。 箴石上前一步,淡淡言道:“都不是。这位萧瀚海道友,是如愿以偿,与所有人斗过一场之后,主动爆体而亡的。” 这一语,如同石破天惊。就连马援、余荆、孔萱等人,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唯有腾蛇一族腾惊,猛地抬头与箴石四目相对,眸中难掩“引为知音”的激赏之意。 腾惊如此反应,箴石心中恍然——此间心意通玄,擅辨天机者,并非自己一人! 诸人的不可置信并不难理解。玄蜮一族,并不在八正五奇十二流品等第之中;而萧瀚海的修为,却足以与第一流妖族嫡传相争衡。如此惊才绝艳,定当被玄蜮一族阖族上下,珍而重之,引为珍宝才是;又岂能作一棋子,轻易舍弃? 但细细想来,众人心中一一明悟,箴石之言反驳不得,多半正是点出了事实。 再回味“本末终始孰能言,混冥来往未为忧”这十四个字,果然有齐寿夭、一生死的意味,解作临终遗言,最是贴切不过。只是最先之时,诸人无一往这方面去想。 正乾疑惑道:“萧道友……这是何苦来哉?” 箴石叹道:“先前,腾惊道友说得好啊。诸位功行高下,与族门底蕴之间,虽有关联,但天地间机缘变数太多,故而未必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所以,这场比斗,大家未必需要看得太重。可是……若真有无上秘法,能够推此即彼,将二者脉络勾连出来,又当何如?” 余荆猛然抬头,诧然道:“你说什么?” 箴石无动于衷,腾惊却身姿摇曳,恹恹接话道:“箴石道友说的不错。如今天机已泄,实力已明,接下来的比试,已经没有必要了。看完正戏,各位便各自回家,筹谋良策吧……” 第五十二章 损中生益 如约而至 阴阳洞天,返境暗界之中。 此时秋礼等嫡传弟子,已是一个不见。列身堂户的,除却孟伦、鄘丰、恒滑三位之外,又有五名自秘境通道来此的天玄上真。圣教祖庭一时间可堪调拨,作为盛会预备力量的八位上真,已齐聚一堂。 然而这八人此时却是相貌恭谨,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有异动。 向北而望,此时殿内正中处,不知何时已多出三尊莲台,端坐三人。 其中左侧那人,是一位宽袍长发、脊背微曲的紫服老者;中座这位,中年年纪,剑眉星目,一派英姿勃勃;靠右侧者的座上,却依稀可见是一位三十岁许、身着灰黑衲衣的女子。 左、中二座上的两人也就罢了。虽然其气机玄妙、似乎隐藏着无穷余韵。但是以肉眼凡胎观之,与入道未久的金丹元婴境修士并无太大差别。所谓“功到至处反近人”,彻上彻下,返璞归醇之妙,诚不欺人。但右侧席上那位女子,除了身躯忽明忽暗之外,耳鼻诸窍之中却时不时喷出七色烟气。 尽管那烟气仅二三尺长短,及人尚有数丈,但其中所蕴藏的灭绝灵机之威力,却令坐下孟伦上真等八人,畏之不及。 左手席上者,灵曲道尊;中座席上者,宗礼道尊;右侧那女子,含桢道尊。 原本此间最幽微曲折的秘境之中,连通宗礼道尊一处蕴养化身之地,由他纵览全局。但遽逢奇变,灵曲道尊、含桢道尊等二人,亦立遣分身降临。只是含桢道尊之道途,最讲观辨真实心意之流行,多用化身,于她道途颇有窒碍。无奈此时不得不至,于是事急从权,只得将一件秘宝拟化人形,暂作化身之用。 此“化身”终究较正经化身略有欠缺,须得每隔一时半刻,便与天地间的气机交互生玄之理,最后通融显化为浊气排出,以均衡人我定序。这便是眼前所见、时不时自她诸窍之中喷出的七色烟气了。 原本为了锤炼后学之故,秋礼等嫡传弟子也当一同议事;但这浊气泄出,近道之下,沾之则死,是以不得不远远避开。 三位道尊气机隐约相通,口中念念有词。 未多时,气脉一活。灵曲道尊信手一托,掌中现出长卷一道,扶摇而下。 孟伦上真等八人依次传看之后,难以置信的道:“这是……今日与会各大妖族的底蕴高下之示谕?” 灵曲道尊、含桢道尊皆是微微颔首。随后灵曲道尊寥寥数言,为孟伦等人讲明“损益柱”之道的根脚来历。 只是,中座之上宗礼道尊,面色微显阴沉,似乎抑郁不乐。 阴阳洞天之内的时空变化,本就是宗礼道尊的手段,按理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纤毫毕显,不虞有失;没想到竟然能够生出这样的“意外”来。 不久之前的景象,当局之人,哪怕是各位心思剔透、妙合道心的妖族顶尖嫡传,也只能隐约感到:萧瀚海自爆躯壳神魂之后,似乎有极为别致的妙韵四散寰宇,不知所终;能够更进一步,看透其中谜面的,唯有箴石、腾惊二人而已。 但在宗礼道尊慧眼观之,那灵机玄数充盈四溢的“盛景”,煊赫刺目,远远胜过百十位天玄上真的交手!瞬息之间,宗礼道尊几乎以为是一位同道中人埋藏秘手,暗算自己。 阴阳洞天之内,不得他允准,任何神通道术,乃至神识传音、心神寄托的手段,都无法打破壁垒,冲出阴阳洞天外。 可是那忽地无中生有爆发出来的伟力,既非法力,也非神意,而是与一界根本水乳交融的“天机玄数”。境界之高,与人劫道尊的“鼎足天人”本属于同一层次。阻此玄机,如同空中捉空,水中捞月,纵是他亲身降临,也决计无法成功。 于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机搅动。 阅毕之后,鄘丰上真摇首叹道:“我圣教以极高明的‘神道点化’之法,历时弥久,这才大致摸清诸族根底,本拟与‘阴阳洞天’一起,作为通制虚实,总扼咽喉的杀手锏。若是此物流布于世,等若我方失去了一大筹码。不知是何方大神通者横插一手,坏我局面。” 圣教祖庭三位道尊能够将“损益柱”中的玄机推演出来,眼下隐宗一方有四位道尊,自然同样能够做到。原本圣教独占的机密消息,已经不复垄断优势。 恒滑上真亦叹道:“不止如此。此卷论断之精准,似尚在我圣教祖庭的‘神道点化’法门之上。” 一桩不足为外人道处。本次各大妖族之次第安排,圣教祖庭虽有布置,但是其中依据,并非完全透彻清晰。有模糊不明之处,圣教自权衡利弊,暗藏私心。 譬如里凫、元鳄二族之排名。其实以圣教一方“神道点化”的手段所勘测,里凫、元鳄两族势力底蕴极为接近,孰高孰低,就连眼前三位人劫道尊也未必能够判准。之所以最终将里凫族排名元鳄之前,乃是因为圣教一方拉拢箴石未果,刻意要将里凫族推向前台架在火上烤的缘故。 可是据这“损益柱”所显之天机,里凫一族得数二百七十四;元鳄一族得数二百七十一,排名无误,的确是里凫一族稍胜半筹。圣教祖庭虽然暗藏私心,但是巧合之下,竟也并未弄错次序。 此时长卷传到八人中的最后一位手中。这位上真端详一阵,面色似惊似喜,忽地微笑道:“不然。此卷公开,于我圣教非但不是阻滞,反而暗藏大利。请诸位道兄仔细揣摩评判卷中之数。”言罢将长卷张开。 孟伦上真一怔之下,凝神细望了一阵,不住地点头,叹服道:“果然如此。”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其余诸位上真只是留神与天机泄露,却来不及具体评价其中之内容。此刻的道提示后再仔细品鉴,果然都发现其中之玄机。 倘若维持今日之格局不变的话—— 元鳄一族稍逊里凫族半分,好巧不巧被挤出“八正五奇”之列。 而里凫族距离五奇之中的白虎一族,仅有两点之差。据闻里凫族暴得重利之后,对于所得仍在消化吸收的过程中。未来数百载,极有可能实力再涨。如此一来,便能取代了白虎一族第一等妖族的位置。 而鱼凌、折离、原榖等族,距离现在十二流品之末席的“耳熊”等族,恰好也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果然是天意巧妙。 鱼凌、折离、原榖三族暂且不提,单说那元鳄、白虎二族,皆是数日内观望神志之后,圣教祖庭起意想要拉拢的妖族。如今这些妖族无一例外,都是恰好卡在距离其定品诉求临门一脚的位置,不多不少差一口气。 恒滑上真高声道:“若将‘损益柱’上的消息散布出去,此辈必定会放弃幻想,全心全意投身我圣教麾下,以为羽翼。” 又一位詹一上真出言道:“只是诸妖族之中,似乎并无妖祖驻世。只怕吾等好心,将这惊动三位上尊方才推演而出的‘损益柱’示人,彼辈将信将疑,反而将其当做诈力手段。” 灵曲道尊摇首道:“不必有此忧虑。亦不必刻意传递消息。” “天机一散,禀赋‘天算玄心’之根骨者,自然而然便能福至心灵,加以感应。此等人物,料想诸妖族中也有三四位。用不了多久,‘损益柱’中所示十五家妖族之虚实,自然而然便会扩散开来。我圣教弟子虽众,却无这等人物,这才由我三人劳费心神,强取天机。” 詹一上真一拊掌,心悦诚服道:“原来如此。” 孟伦上真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此事既然对我圣教祖庭大利,是否是我方友盟的手笔?” 自阮文琴浮出水面之后,圣教诸真已经隐约知晓,阮文琴的背后有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素来与显道、应元二位道尊朋友相称。 遣一人与各家嫡传比斗,便能由此精准推算一族根基于“损益柱”,准确程度尚凌驾于圣教祖庭经营数十万载的“神道点化”法门之上。如此惊人手笔,孟伦上真静下心来一想,似乎也唯有这位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了。 宗礼道尊微微倾身,似乎若有所思。入定百余息后,张开双目,淡淡的道:“不是那人。” 宗礼道尊以经营一界的手段点化洞天,是传报于显道道尊知晓的。今日之事在他营造的界天之内操弄手段,一不留神便要生出误会。纵是好意,也不会擅自为之。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宗礼道尊还是再度惊动显道道尊问询,得到了确切的否定答案。 那一位与显道、应元二位道尊之议,只是借阮文琴参与一场比斗。其余之事,不会插手。 一直并未出言的含桢道尊,忽地亲启朱唇,淡淡道:“此事暂且放下。且去预备,半个时辰之后,开启‘真宏二象仪’。” 孟伦一愕,诧然道:“正主来了?却是较约定时间早了三天。” 灵曲道尊呵呵一笑,道:“如今诸妖族的比斗戛然而止,若是依约而来,那反而是晚了三天。” 孟伦上真道:“是上尊传递了消息,教她提前三日?” 含桢上尊摇首道:“那又何必?若是心、神、法、意皆圆满无缺,行事自然恰到好处,不增不减。” 三位道尊感应分明。此时阴阳洞天入口处,一位骑着黑虎的蓝裙少女,一人一骑,纵身而入。 她身躯恍惚,不可捉摸。纵以三位道尊之极高境界,也不由生出异感——刚刚钻进阴阳洞天之内的,并非实体,而是一缕光影,照入虚空。 第五十三章 一花一叶 分形万千 遭逢变故之后,阴阳洞天诸峰环耸之处,自是迎来了一场喧嚣纷乱。不过各族妖修、各家宗门之人,并不知就里。只隐约探闻,有一人在比斗之中殒命——且那人是最后入场、门第与自己相若的二人之一。 除了蔺文这般没心没肺之人外,其余围观之人,莫不心中惕然。暗道门户高下、族门地望,果然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大差距。庆幸、后怕之余,对于第一流妖族,也不约而同的在心底生出“侧目而视”的戚然之念。 原本跃跃欲试,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前凑的,此时脑袋也清醒了几分:一不留神,可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蔺文一路同行,与赤魅一族诸人关系处得意外得好。粗粗听到有人殒命的消息之后,急忙张首一望,见申屠鸿依旧好端端的立在人群中,心中便也稍安。至于周围百族喧嚣、庄严瓦解的景象,他却漠不关心。 正要转身回返,蔺文抬一望,忽地一怔。 短短十余息之内,遁光往复、指指点点的意象忽地寂静下来,人人都如蔺文一般,抬首望天。就连诸峰中十余位大族嫡传,也不例外。 下雪了。 似雪又非雪。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笔,在天穹之中肆意书写;其所留文字,剥落倾泻,漫卷长空。烨金琼华,纷扬而落,终不复现。 在一场“雪意”之下,此处界天,看似无所变动,但是众人陡然间发现,此间景物,空灵如洗,甚而有一种“消弭远近”的意味:似乎数十丈、数百丈、数千丈外的景象,与指掌之间,别无二致。一眼可望,一步可至,音声在耳,触手可及。 修道之人放出气机,功聚双目,自然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此时这份感应,却不劳自己动作,一切映照于心,澄澈通幽。 孤峰之上,马援双目一眯,低声道:“看来不需要在枯等三日时间了。” 话音将落,一个骑着黑虎的少女,便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看不出她何时出现,也看不穿她的行路轨迹。总而言之——在那一瞬间,此界天之内的所有人,生出一丝心有灵犀的悸动时,她就出现了。 至于她的相貌。 所有人心中的评价都是—— 很好。 是“很好”而非“很美”。 一切刚、柔;妩媚、风流;冷艳清幽、魅色仙姿;惯常用来形容女子的辞藻,都与她绝不相干。好似眼前之人,明明纤毫俱真,却只是工笔素描,图卷拓印下来的虚影,并未填充色彩。 她的神态亲切近人,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按理说本不当给人以如是之感觉。 但事实就偏偏如此。 不过,若要本着挑刺的态度,其五官身形,相貌风采,却又挑不出任何瑕疵。 所以说,是“很好”而非“很美”。 界天之人,无人不知:阮文琴来了。 西侧小峰之上,有一精壮魁梧的虬髯汉子,额头隐约可见褪去形迹的双角。忽地双目迷茫,缓缓伸出右手,遥遥朝着阮文琴的方向,做出抚摸的动作。 他身畔一位较他略矮两分的年轻人,见此异状,连忙轻轻拽了一拽虬髯汉子的衣袖。 但虬髯汉子一无所觉,依旧作此形貌。 年轻人促声道:“族兄留意形止,不可堕了我海猇一族的名声。”同时心中暗暗纳罕,这阮文琴之气象,固是前所未见;但这份空灵素净的奇特感官,到底和风姿绝代、魅惑人心的“美人”大异其趣。不知族兄为何失态如此。 面对兄弟再劝,那虬髯汉子却有些不耐,急声道:“随心,如意……” 那年轻人暗暗摇头,稍有几分心怯的环首一望,忽然一愕。却见远近数十里,倒有三四成的人如其师兄一般,暗暗挥手抚摸,若痴若醉。 纳罕之余,他也忍不住转首望阮文琴处细细望去。 一息之后,这年轻人也伸出右手,做出一个仿佛“拉拽”的动作…… 阮文琴当面,众人之中一旦有哪位生出“看清楚些”的念头时。阮文琴与他的距离,便会无形之中拉近,变得触手相邻;若要远观,只消心神微退,二者又自然而然拉开距离。乃至于挪转方位,观其侧背,身后,仰视,俯视,方向远近,莫不如意。 更有少数敏锐心细之人已然发觉,观照之象随心意而动,“阮文琴”的身形虽不能“缩小”,却可以放大。至多可化作千丈近金身,巍然屹立。有一些胆大之人,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仿佛攀登佛像一般,纷纷各自尝试,立在阮文琴的肩头、手肘、手心、手背。 每人所见所感,皆真实不虚,非同一般的幻境可比。 在外看来,阴阳洞天之内,明明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唯有阮文琴骑黑虎缓步前行。但是随着万念之所动,却如千潭映月,各自比邻。仿佛每个人隶属一个独立的时空,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由自在的与唯一的“阮文琴”产生互动。 这些人对于气象微玄、不落红尘阮文琴,心中自无亵渎之心;但是当所谓万古不世出的人物,与自己相隔咫尺之时,以大多数人的定力,又如何能抵御这“触手可及”的好奇? 何止于此。 阮文琴对于此间之人的神态动作变化,并无一丝回馈。驾着黑虎来到孤峰之上,一处宽阔地界。便轻灵的一转身,自虎背跃下,然后侧身倚靠在随手取出的一件骨形浮舟之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然后,阮文琴忽地抬首,对着顶上虚空,深望一眼。她固然未曾发现,在如同叠影的万千时空中,身上已经爬满了万千虫蚁;但是作为阴阳道法的传承者,“真宏二象仪”一点真灵折射,投影万千的手段,终究无法彻底瞒过其感知。 蔺文虽然也发觉视角变化之玄妙,但是并未如大多数人那般招摇失态,只是绕有兴味地托腮微笑。但当阮文琴自虎背上轻跃而下时,蔺文却觉得这个姿势极曼妙,极有玄机,隽永无穷。 此念一生,蔺文眼前一花。眼中的“阮文琴”,立即回溯过去,重新完成了一遍转身跃下虎背的动作。 并且随着蔺文之心意,这个短短一息的动作,足可拉长至千百息,以缓慢到极致的形式复现。 不但空间的角度、方位与大小一切由心;时间的回溯,快慢,也莫不如意。 刚刚蔺文念念不忘的隽永玄意,亦在迟滞了千百倍的时空之中再度复现,冲击着蔺文的心灵。 过了一阵,阴阳洞天之内的各族宾客,皆通晓其奥妙。一旦从对于阮文琴的好奇与仰视之中苏醒,心中对于圣教祖庭此手段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 很显然,“花开万象,各自不同”的异景能够出现在阮文琴身上,那么在归无咎处自然同样会生效。 这就意味着,归无咎与阮文琴的比斗,在场的所有人,皆能以一种身临其境、俯仰由心的姿态,甚至任意回溯时空,自由观览。这可不仅仅是影像而已——二人所散发之气机玄妙,同样能够千百次随心复现,反复参悟。 如此玄妙,已经远超“天罗石”留影的层次! 就在所有人皆叹为观止之时,阴阳洞天之中,忽地悠悠荡荡,传来一阵声音: “我圣教真宏二象仪,号称‘一身之本,映照万千。’只可惜二位皆是旷古绝今之才,故而未得全其精神,止步九九,殊为遗憾。诸位出手相试时,不可不辨。”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止步九九? 吾等皆是宾客,这“出手相试”,又从何说起? 此言何意? 回想刚才之异景,一个离奇的念头逐渐滋生开来。只是虽有好些人跃跃欲试,终究没有谁敢于第一个下手。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冷眼旁观,先观望动静。 约莫过了三四息,一处峰头之上,有一人忽地双眼翻白,身躯软倒。 此人刚刚第一个做出一个提振法力的动作,周遭数十里内的妖族宾客,无不留心——这倒是一个勇气可嘉之人。只是奇怪的是,他的动作徒有其形,并未望见一丝法力泄出。 然后就这么极突兀的跌到在地上。 阮文琴忽地转过身来,好奇的望了一眼。 那人并未真的昏迷,不多时便站起身来,口中道:“可行,可行……”听他口音,中气十足,显然并未受到任何伤损。 见到此景,敢于相试之人,也愈来愈多。 然后七荤八素,跌倒在地之人,也十数、百数的快速增长! 而阮文琴,依旧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每每有人跌到,她似乎便心有所感,投来目光一瞥。 一身之本,映照万千…… 原来如此! 孤峰之上,乐高、严领、正乾、车梁永,前仆后继,打了个跌;元鳄一族余荆,身躯微微一晃,面上隐约现出青色。 然后,他一贯冷厉坚凝的双眸中,现出几分迷茫。 腾惊、谢缪等妖族嫡传,忆及往事,心中恍然。 圣教祖庭此番相邀,将阮文琴、归无咎说夸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的人物,远胜这一代的妖族嫡传,这也就罢了,姑且信之;只是妖族修为,在天玄境之前本就领先人修一筹。那么两相抵过,双方实战之差距,无论谁高谁低,都应当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那么为何不安排归阮二人,与诸妖族嫡传比斗一番,显露身手? 可是试探其意,圣教祖庭对于此议,却语焉不详,并不热衷的样子。 原来是有这一着伏笔在此。 真是好大的手笔! 就在刚才,一息之间,至少有数千人——包括孤峰之上十五人中的七八位——与阮文琴“同时”交手。 只是无不在一招之间,败下阵来。 第五十四章 道术一体 登峰造极 各方妖修,初入阴阳洞天之内,的确是感到“大开眼界”。尤其是捕捉到其中暗含一种神秘气象者,更将之推重,许为既往知识所未见。 但是到达了阴阳洞天正中方位后,那诸峰环列、高下相形的斗场布置,虽然同样甚是宏阔。但认真说来,第一流妖族的派内集会,排场气象就未必输于此。尤其是较诸位刚刚被益发抬高了的期望而言,这驻足之所的安排,难免有“高开低走”的嫌疑。 直到现在“真宏二象仪”现世,各大妖族嫡传,才无不钦佩于圣教祖庭独具只手的非凡手段。 又过了一刻,除了马援等寥寥数人,绝大多数与会者,都在分形万千的独立世界之中,与阮文琴经历一次交手。 孔萱亦按捺不住好奇,尝试一二。 试完之后,孔萱娇小身躯似风中荷叶一般轻摇几下;然后她抿着嘴唇,额头微皱,显是极难索解。 对于归无咎、阮文琴的认识,在场的其余人都是停留在圣教祖庭的夸饰之词中;但孔萱不同,她是知晓归无咎根底的。若是果真有一人的实力,相当于较当年的归无咎再突破一重大境界,臻至元婴巅峰。那么那人纵是人修,功行战力也当在自己之上。 所以孔萱并未有什么好胜之心,只是诚心本着“请教一式”的态度,全力出手。若是见到什么惊才绝艳的神通,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这交手的过程却十分奇怪。 她的法力明明已经全力激发,神通运使也完满无缺;可是在击向阮文琴的过程中,这力量却在难以置信的急速衰减;而遥遥看去,似乎气机并不比自己强上多少的阮文琴,却瞬间“膨胀”开来,卷洗一切,将自己完全吞没。 这种感觉是……飞蛾扑火! 那一头,箴石却有自己的思考。 诸位头部妖族的比斗,因萧瀚海的缘故戛然而止,所以阮文琴也“适时”地提前三日到来;可谓去留随时,动静有度。 那归无咎呢?他会让此间宾客,等候三日么? 正作如是想时,箴石忽地一愕。 那须臾未曾脱离他视线的的阮文琴—— 原本阮文琴旁若无人,斜倚于直出孤云的骨器浮舟之上,杳然空踪,宛若沧海之一叶。 可未知何时,阮文琴的面前,却多出一条丈许宽的涓涓细流。鸣泉叮咚,远近回响。得此一道清泉映照,阮文琴的气质陡然为之一变。从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局外人”,化作临池戏水、清纯可喜的邻家少女。 箴石尚未来得及思索,这一道细流从何而来,谁人手段;为何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阮文琴的身畔。那溪流之中,忽地有一枚三寸长短、一指粗细的银色鱼苗一跃而出,直扑阮文琴的眉心! 阮文琴似是一怔,旋即反手一点。那一枚“鱼苗”立刻显化本相,化作一丝剑光,散作烟尘。 只可惜,那一枚小小鱼苗,并非一次独立的出手,而更像是千军万马动如雷震的传讯信烟。刹那之后,溪流之中,千千万万如斯“银鱼”跳跃而出,将阮文琴漫卷当中! 极天之上,飞来一石,忽然显形;唯眼力至高明者,方能判断出,这是一件至高明的载具,远胜飞舟之流。 石上扑下一个人影,白衫胜雪,英特迈往,正如明月当空。 他虽背负双剑,但却并未拔剑出鞘;而他整个身形,却似一柄锋利无俦的名剑! 随着他骈指微点,星光灿然,正是搅动阮文琴面前清流的力之元始。 诸峰哗然。 纵然以箴石妙体天心人意、道术玄理的智慧,此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这号称亘古不世出的天才相争,没有揭幕之礼;没有调和神气、积蓄力量的过程;甚至连见面的一句话也并未多说,就这样——直接开始了? 偷袭? 环身看了一眼此地布置,箴石微微摇头,暗哂道:那倒也不是。 此举同样出乎于阮文琴意料之外。抬首望了一眼天上的白衣人,阮文琴原本大智无定、冰雪从容之意陡然消失,双眸中竟是极罕见的出现一丝迷惘。 就是这一丝迷惘,应对稍微缓慢些许。一身乳白色日晕光华升腾稍慢,便使得她在这“万剑朝宗”的汹涌狂潮的进攻之中,落入下风! 隐宗经典,归无咎尽皆览之。 其中江离宗《指南》一经,名为《真昙树下说》,乃是以对话的形式,记载门中历代大能论法要义,短文独立成篇,假托往事,暗藏玄理。 《真昙树下说》二十五章记载一桩故事。 数十万载之前,江离宗有一位人劫道尊,道号熙光。坐下二位杰出弟子,名为元焘、元宏,功行皆臻至天玄上真中最巅峰的层次。这桩故事发生之时,熙光道尊只天玄境修为,尚未斩分天人;而元焘、元宏二人,更只是金丹境界的小修。 熙光上真问二位弟子:“我江离宗立派先贤之中,二代掌门留下道心真言曰‘凿水吞情’;三代掌门留下铭言曰‘文烹武炼’。不知你二人有何感悟见解?” 元焘、元宏二人思索一阵,不约而同的回答道:“二代掌门真言‘凿水吞情’,每一个字都十分简易,但是四个字组合起来,却不可捉摸;而三代掌门所留‘文烹武炼’四字,每一字皆很简易,而四字成句,含义同样简易。由此可见,前者是通玄奇变之道,后者是破妄见真之道。” 熙光上真闻言摇首道:“错!错!错!‘文烹武炼’四字,如何简易?此论非尔等可及也。二代之论,乃是殊相之体贴;三代之论,乃是共相之要言。皆是破妄见真之道,亦皆是通玄奇变之道。” 元焘、元宏二人自恃精敏过人,不能信服就连最为朴实的“文烹武炼”四字,也有甚自己不能领会的微言大义。 熙光上真一览无余,摇头道:“可惜。” 最终二人才智虽稀世罕有,不逊其师,但到底在“彻见”二字上逊色一筹,未能实现一门三人俱臻道境的盛举。若是当初迈出了这一步,恐怕江离宗就不仅仅是隐宗之领袖,而是一跃成为乾元、上清一般的超级势力。 无数修道人锤炼道心,最终依旧为执念名相所惑,不得圆满,其中艰难,便在于此。 哪怕是再简易的道理,你以为自己知道,其实你“不知道”;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到,其实你“做不到”。尤其是修道中极讲究“勇猛精进”,一个不慎,便是自信过头,百密一疏。 以归无咎而论,他生性谨慎,又曾经在荒海潜伏百载,时时面对以弱胜强之困局。故而归无咎一向以为——和那些深居宗门之内的“俊杰”相较,他是胜在“务实周密”的。 道术根基固然是根本;但是具体的比斗策略、巧思妙用、借取外力,同样十分重要。“高明”与“中庸”,“本末终始、形上形下”之间,本来无有界限。随物赋形,随机应变,暗藏胜负之机。若加以忽视,那便有眼高手低之嫌。 所以,归无咎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 但是遇到荀申之后,归无咎才知:自己自以为“知道”,其实“不知道”。 和荀申无孔不入的机变手段相较,归无咎不得不承认,自己自诩“道术相须”,其实依旧是走的“道为本、术为辅”的路子,对于战术方略之筹谋,攻心机巧之运用,远未臻至最高层次;内心深处,依旧是仗着前无古人的高明境界,以势压人。若是自己与荀申修习相同功法,臻至相似境界,那么以实战而论,自己多半要略逊一筹。 尤其是数日之前的交手,荀申打破最后一重执念,其形下之用,终于到了登峰造极、无孔不入的地步。 芳草在邻,岂有不纳之理? 小到市井搏斗,军阵之战,上至修道人的生死相搏,其实暗中偷袭占了五六分;真堂堂正正交手,反倒是只占了小半。可是,在今日这盛大庄严、万众瞩目的场合,这看似普通的“不宣而战”一着,却成为了最出人意料的奇兵。 归无咎能够将剑意溪流悄无声息的布置在阮文琴身畔,是借助天上那一枚作为载具的“奇石”相助。此石名为“贯甲石”,借此掩藏之下,气机未发,人劫道尊之下一无所感。 可是圣教祖庭,却无法指责归无咎这一手突然袭击、借用外物。 为何? 因为这战场,阴阳洞天,本就是圣教祖庭一方选定的主场;而阮文琴,名义上是圣教祖庭一方的“嫡传弟子”。 乙道尊更在界外以秘法察知,此界之中早已被同等层次的道尊大能施展秘术,诚所谓纤维毕现,无所隐匿。“贯甲石”虽然巧妙,却也是瞒不过其耳目的。谁又肯相信,阴阳洞天之内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此战之对手归无咎的悄然接近这样的大事——圣教祖庭一方会并未及时通告自家嫡传? 此言断然难以使人信服。 可是归无咎断言,这还真的极有可能发生! 阮文琴名义上虽是“圣教弟子”,但究其实际,却是阴阳道传人。 几次交接,归无咎隐约看出蛛丝马迹,圣教祖庭对于阴阳道和阮文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尊重与敬畏,几至于有些束手束脚。行事细节,必定会十分顾及她的独立自主,以示充分信任之意。如无必要,多半不会指手画脚。 在圣教看来,自己借助“贯甲石”的隐匿手段前来,不过是求一个煊赫的出场罢了。只要他们想不到自己会突然袭击,出于尊重和小心,并未将自己悄然到来的讯息暗中传告于阮文琴——那归无咎的谋划就算是成了。 借用阮文琴身份之中“名”与“实”的破绽,造成事实上的突然袭击,教圣教一方有苦说不出。 这一手平平无奇的“偷袭”之法,实是算路深远的“毒手”,归无咎信手拈来,完全不逊于荀申的手笔。 不止如此。 今日的归无咎,卸下了常服已久的黑色劲装,换回了当年初蹈荒海的那一套白袍旧服。 当初与秦梦霖三次相见的旧服。 使用“魂珠”之后,宿主便失去了前世记忆,这是白衣女子所言,不会有假。归无咎自“天幕”之中观察到阮文琴的气象神采,也确认了这一点。 可是归无咎并未忘记,天悬道的顶端,那一句“一世流年石中火,两生如梦寂寞心。”不知她当时为何生此感触,但是这足以说明,看似斩断的前尘中,未必没有一丝藕断丝连…… 看阮文琴的反应,以及稍有窒涩的应对,归无咎确信,自己似乎走对了。 归无咎凌空而下,眸中有几分自信,几分得意,几分温柔。 今日的归无咎,论道术层次,是登峰造极;论心术运用,同样是登峰造极! 这就是他的底气。 第五十五章 摩罗力境 动静心芽 斗战如棋局,宁舍子,不落先机。 一盘棋局之中,未必招招皆是妙手。相反,一招惊天妙手落下,剩下的十数个、甚至数十个回合,往往皆是最平凡的“双方必然”之进程。这些看似平凡的着手,同样能够奠定胜局。 眼前之斗法也是如此。归无咎这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手段,除却最初的清溪流泉之象,乃是对“空蕴念剑”中有形剑鞘一道体会渐深,水到渠成而成就的一式。此剑意先声夺人之后,其后连绵不绝、演化万千的细剑银鱼,皆只是“履尘剑”中的手段。 但“履尘剑”既然能够承载他一身法力及道术精义,应用得当之下,同样能够维持先手不失。 若是功行略逊一筹者,面对此局面,或许会一位“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不如仙凝神坚守一阵,待归无咎锋芒稍过,再行反击。若生此念,便永无出头之日,最终在泥潭之中愈陷愈深。 阮文琴道法心意尽皆圆满,自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虽先手已失,但这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已足能判明:这位神交已久、正与自己交手的归无咎,境界之玄妙圆满,的确不在自己之下。 如此层次的交手,双方皆无错着、缓着。一旦均衡局面被打破,形胜即势胜,势胜即斗胜,因果相循,一本而终。不断然使出逆转乾坤的手段,眼前的形势,便会一路直指向终局。 却见阮文琴长睫微合,右眼眼睑边缘,忽地流淌下一滴碧色泪珠,宛若品质最上乘的珍珠,迎风一散,化作一缕轻雾。 这一式极玄极妙。 休看战局之中剑气微光落英缤纷,似乎很是温和;但就实际而言,此时阮文琴全力抵挡归无咎的攻击,双方本是处于最高层次、最高烈度的拮抗之中,二人皆全力以赴,一身法力神意无不极限投入。此种比斗之形式,与当中诠道终战中归无咎与荀申的见招拆招、勾心斗角,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形态。 在这等撕咬极紧的烈性对抗中,居于下风之人若要锐意求变,必须使出壮士断腕的锐利手段“搅局”不可,才有可能将局面重新拆解、打破。归无咎心中本有万千算路,无论阮文琴以何等“解争”之法,他皆有办法将她牢牢拖住,不教她从容转身。 可是万没料到,阮文琴右眼低下一枚泪珠的动作,就那么极为轻易的做到了;同时她环身守御之光晕,却也没有丝毫削弱。好似在“全力以赴”之外,又额外分出一点余力,从容用作它途。 此术之动用,大违道法之常理。 归无咎心头生出预兆。若是容这一缕轻雾弥漫开来,只需短短十余息,便能将汹涌如潮的“万剑朝宗”之势,仿佛如汤沃雪一般,彻底化去。 此时此刻,归无咎的心意神机,已然臻至最圆满的巅峰境界。 一个念头,照鉴己身,确认了自己的优势真实无误之后。归无咎收了剑光幻象,振袖冲拳! 阮文琴似有所感,迅然抬首。 随后两人之身形,同时消失…… 诸峰之中的观战者,虽然只经历的短短一瞬,却仿佛早已堕入了悠久的梦境之中。此时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突然消失,旁观诸君仿佛梦醒,一时间长吁短叹、窃窃私语之声隐约可闻。 农夫心中所想象的皇帝生活,无非是每天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便溺用金尿壶;下地用金锄头。 此时诸妖族、诸宗门之宾客,眼界不足者,亦难免此弊。在其等看来,归无咎、阮文琴再如何了得,也无非是法力更加雄厚、所能波及的范围较常人更远;神兵利刃速度更快、威力更大、变化更多而已。他们事先再如何纵其想象,也难以揣摩出归无咎与阮文琴之斗,会是现在这幅光景。 在此辈眼中,神通到了极处,唯有返璞归真,简明直接,威能方宏;又或者直接操控法宝飞剑,呈其变化。诸如拟像化形、千幻百变的手段,只是看上去花哨,终究是隔了一层,难免华而不实,威力多多少少要打些折扣。 但归无咎的清泉溪流,银鱼化剑之法,却在众人心中形成重重一击:这模拟形物的神通,其蕴藏的威力丝毫不比直接出手为小,反而又额外包容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玄妙之意,可谓彻底颠覆的诸人的认识。 阮文琴虽暂处守势,但是她那遏制万剑的晕晕之华,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同样是匪夷所思,深不可测。 唯孤峰之上,马援、孔萱、余荆等大族嫡传,从中尚能窥见一丝玄妙,自感眼前一战,启发甚大。 除此之外,又有心思单纯如蔺文者,本不在意高下之分,而是活用了“真宏二象仪”之妙用,将自家的“视角”挪转至归无咎或阮文琴一人身上,等若感受到了亲自下场作战,是何等滋味,无不大呼过瘾。 可是随着归无咎、阮文琴的骤然消失,这一切亦不得不暂时中止。 摩罗力境之中。 归无咎、阮文琴面目相对。 一身力量提升至极限之后,归无咎步履坚定,沿着那一条直线,缓步上前! 这是归无咎迄今以来的斗战之中,节奏最明快,下手最果断的一次。 若是以往的归无咎,更加注重变化的可能性。此时必当以“空蕴念剑”等神妙手段,正面破解阮文琴的“拆招”,不至于将这短兵相接、胜负立现的神通,直接动用。正因为他如今道术两端俱臻圆满,才终于看破所有神通、秘术之间的名相之差。但能为我所用,便无高下之别,尽可信手施展。 而获取相对优势之后果断动用“摩罗力境”,亦是近日思路开阔之后,新产生的构思。 二人之间的距离,稳步缩短。 终于,拳锋相对。 但出人意料的是,阮文琴的身躯,竟是一触即碎,化作虚无。 归无咎一怔。 摩罗力境的独立空间,亦应声而解,重回现世世界。 在旁观之人眼中,归无咎、阮文琴,消失了一瞬之后重新出现。但是阮文琴的立身方位却自东而西,无形之中挪转了三四百丈。更有细心之人望见,阮文琴的眉心之中,多出一枚若隐若现的图案,疑是一枚六叶小草。 摩罗力境,这门得自于魔尊的高明神通,被正面破解,却是归无咎未曾想到的。 刚刚被“摩罗力境”拖拽入内、一触即碎的,似是一具极高明的化身。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若是“摩罗力境”连敌手之正身假身也无法分辨,又有何资格成为大魔尊亲自传下的无上神通?阮文琴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多半是运用了什么凌驾于杀伐神通之上、定能生效的代劫秘法。 阮文琴盯着归无咎面容,很是好奇端详了一阵,似乎丝毫不以方才的劣势为沮。忽地张口道:“可惜。刚才那一条道路,若是能够如愿直指终点,那的确是你会快上一步。” 她用以化解危机的,的确是一门代劫秘术。 “代劫”之法,与遁法、变化之法、化身之法相似,同样是道术体系中的一门大宗。但是归无咎入本土文明之后所以见之甚少,是因为此等法门,通常必须借助“九窍藏灵木”、“感气孕海珠”等极罕见的异宝,炼化蕴养。与其说是一门神通,不如说是一件宝物——还是最珍稀的一次性宝物。 故而在寻常的斗法决胜之中,难以轻易看到。 若是不借助异宝,单凭修炼而成的“代劫”秘法,也有不少。但是其代价往往高到不可思议,通常需要舍去一门神通,亦或半数法力,方能生效。当初荒海之中,余玄宗为了抵挡空蕴念剑所钻研的“五德流变观气术”,正属此列。 而阮文琴所修炼的这门奇妙神通“动静心芽”,几乎可以算是天下间唯一一种作“代劫”之用、却又不必靡费高昂代价的纯粹神通。所消耗者,不过是每日体悟阴阳的默念静坐的“静功”之数。 这门“动静心芽”神通,更有一充作度量衡的奇妙用途。 抵挡相当于本人一弹指之力的随手一击,需耗费一日“静功”。 而相当于本尊圆满极限的全力出手,若要以“动静心芽”之法抵挡,便需耗费周年之数,三百六十日“静功”。 若是所消耗“静功”修持远远超出一载,譬如达到十载、百载,那便意味着,阮文琴具有抵挡更高境界者远超自身极限的攻袭。几乎可与大神通者赐下的防身秘术相媲美。 不过,无论既往累积多久,就算仍所修得之“静功”远未用尽——以动用秘法的时限为准,在与所消耗之“静功”相等的时日内,此代劫之法都无法再度使用。 刚刚阮文琴计量分明。 为了规避归无咎携胜势而生的“摩罗力境”,“动静心芽”之法,消耗既往“静功”三百六十一日。 那多出来的一日,便是归无咎出其不意的“势胜。” 花费偌大代价之后,阮文琴终于将局面扳平。 ps:每天的作息很稳。所以从发布时间就能看出来写的顺不顺。一般八点多发就是很顺,九点多就稍微有点不顺。明明想得很清楚,但写起来到底有些磕绊。粗粗看了一遍,还没来得及修改。 第五十六章 为君定名 清意明心 “动静心芽”神通动用之后,除却能够代劫抵御一击之外,承其遗泽,发散弥漫的“静功”之气充斥己身,却能使宿主本人拔至“水满则溢”的高蹈凌人之境,为下一步动作奠定根基。 原本归无咎心中早有成算,己之攻势,当如大江东去,连绵不绝。但此时他心中却升起透彻颖悟:若强行争先,事倍功半,难撄其锋。 阮文琴终于争得了宝贵的先手。 却见她双目微闭,双手三段结印,身躯左侧肋骨处清光一闪,钻出一枚仿佛虚影的“灵眸”,停驻在阮文琴胸前。 和阮文琴本人清素留白的神采不同,这只“灵眸”每隔三息便轻轻一眨。虽然看着只是半透明的虚影,但是其中蕴藏的炽烈情感,却丰沛无端,似大浪淘尽红尘。 “灵眸”一类的神通,隶属先天血脉传承者居多。远的不说,今日此战的旁观者眼中,就有不少身负此类神通的。阮文琴既在这极重要的场合使用之,诸人无不以为,这神通定是威能惊人之极。甚至有博闻多见的,已是如数家珍般对相邻者卖弄见识,猜测此术是顶尖“灵眸”神通的哪一种。 岂料忽忽然百十息过去,阮、归二人,似乎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也不是完全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阮文琴先前守御时月华临身、氤氲清醇的白色光芒,再度浮现出来,较先前又强盛了许多,仿佛以身拟形,皓月当空。 而归无咎,面色亦极为郑重投入。看上去是虚空停贮、以静制动的态度,但时不时亦会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走上两步。 又过了一刻钟,归无咎终于动作频繁起来。甚而取出背后双剑,凌虚而击之。 此时就是再蠢笨之人,也知晓归、阮二人,早已再度交手了。 先前经“摩罗力境”破境相隔之力所阻,借用“真宏二象仪”,将视角寄托在归、阮二人之一身上的观战者,在一瞬间神意被强制剥离,只觉心中烦闷愈呕,五脏如搅,说不出的难受。尽管归无咎、阮文琴相隔一瞬便重新出现,但众人一时之间却不敢再试。 但现在归、阮二人的比斗愈发离奇,如此神异的比斗,一直做个莫知奇妙的局外人,诸人如何按捺得住?随时推移,甘冒风险者终于愈来愈多。 代入归无咎的“视角”之后,才终于揭晓奥秘。原来一动一静之间,千万缕极细密的微风宛若流泉,无孔不入的迎面钻来;又有千万点极轻微的光华如屑挥洒,教人生出幻觉,似乎要以一己之力,匹敌万千星辰! 窥见奥秘者无不叹服——原来这灵眸神通,和归无咎化作流泉银鱼的剑术一般,同样是一门拟物具象的神通。只是此神通的诡秘繁复,似乎尚在归无咎的剑术神通之上。若是自己亲身迎之,只怕早已败上了千百回。 不过,归无咎自家知晓——阮文琴的攻势,与“灵眸”无关。 阮文琴自肋骨处破体而出的这枚“灵眸”,虽然看着卖相甚好,但到目前为止其中并无一丝法力挥洒,似乎只是一个摆设——往客气了说,至少只是一个与争局无关的旁观者。 但平心而论,这微风如羽,灼华如电的斗战法门,却甚是高明。论繁、变、险、妙,皆不在“履尘剑”之下,甚或犹有过之。 那些个看热闹者,纵然以“真宏二象仪”代入归无咎视角,也并不能够真正看破关节。唯归无咎神意察知,这微风星华二象,实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且在以变化见长的神通之中,堪称是一朵奇葩。 星光漏中洒,微风乱如麻。 二形初时纷纷纭纭,似乎只是以规模取胜的“乱击”之象,胜在隐秘幽微,又难以琢磨关窍;但过了二三息再看,却发现那千千万万云气、万万千千星点,其飞行之轨迹,似乎皆是遵循着一种极高高明的阵法之理,次第运行。然而,当归无咎神意骤凝,意欲推算其中奥妙之时,所有的规律再度不复存在,重返“乱击”之象。 混沌入有序,有序入混沌;相与更替,周而复始。 只这一手,便说明此神通虽同属于“拟形”一类,却的的确确在“履尘剑”之上。 凡俗王朝之中煮酒论史,往往推崇横扫六合、吞灭八荒的英雄人物。自庶民之视角观之,自然是因为此等人物扫平割据,易乱为治,便于细碎小民休养生息。自品评英杰的角度看,能够一枝独秀、凌驾于同时代的对手之上,这一份“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愈加令人神往。 但在修道界中却往往并非如此。无论是九宗故地,还是本土人道文明,亦或是妖族魔道之中的传闻故事。所谓一人独断万古的时代,却往往是道术发展的低潮。真正略不世出的英杰,往往集中涌现于同一个时代,构成百家争鸣之格局,亦是道术上推陈出新、层层递进的黄金时代。 金声玉振,不启不发。 正如此时此刻。 如果没有遇见荀申,归无咎对于“术之圆满”的运用,至少须得锤炼数十载时间; 如果没有与阮文琴这风月拟象神通的对比,高下相形,归无咎的“履尘”剑意,或许尚需研磨百载以上,方能浸润通透至下一个境界。 斗到分际,归无咎心有所感,忽地张口问道:“此式何名?” 阮文琴一奇,脸上稍微露出两分警惕,想了想才道:“这一式昨日才算炼成,尚未起名。” 归无咎微微一思,道:“不揣冒昧,归无咎替阮道友为这一神通起名,如何?” 阮文琴一怔。 归无咎续道:“此神通拟化风月二象,正宜借此得名。有序无序,相与为一;表里幽微,从容兼备。其绳准规矩,表之易见者,似可喻为‘意之可知’;其弥漫纷纭,里之混沌者,差可拟作‘心实难测’。风月二象,意可知,心难测。诚所谓清风之意,明月之心。姑名之曰‘清意明心’,如何?” 清意明心。 清风意,明月心。 阮文琴念诵几遍,眉头舒展,道:“好。就叫‘清意明心’。” 又好奇的望了归无咎一眼,很认真的道:“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既往所阅经典,玄理昭彰者多,文采沛然者少,所以言难尽意。谢过道友。” 在旁观众人眼中,隐约能够看见归无咎、阮文琴嘴唇微动,似在交流。但是二人说了些什么,却无人能够听清。 无它,因为归无咎、阮文琴二人,此时皆是一身法力神意凝聚元婴之中,攻守之间,全无保留。故二人之出言,皆是肉身发声,不沾一丝法力。兼之二人音声不高,传出五六丈外,便湮没无闻了。 唯这二人斗到“无所不入”之境,隐约心意相通,兼之半读唇语,方能听见彼此说话。 阮文琴心中升起奇妙感觉。 比斗之初,归无咎骤然突袭,出其不意占得上风,迫使自己以“动静心芽”解围。 阮文琴自己,意求真淳,并不善用“形下”之道。尽管如此,她却有师尊所传之独门心得,别人想要在此间占得她的便宜,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终究还是吃了个小亏。 究其原因—— 其一自然是阮文琴对于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 其二么,高处不胜寒。 不仅仅是本土修道文明的这片“天地”中,阮文琴望不见才情相当的对手;就是在那无人知晓、掩藏在迷雾之后的“天外天”中,她也曾登临绝顶,万古留名。 所以,骤然遇到归无咎这个对手,阮文琴其实心中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平静。神交遥想之余,多少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这也算是她本性之中,浪漫真淳的折射。 可是归无咎的无孔不入,攻心用计,却微微将她的“天真”拉回现实——她的对手归无咎,可没有什么“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这分明是一个“术”之运用趋于登峰造极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自然,不免有几分失望。 所以当归无咎出言之时,阮文琴早已认定——依据她对归无咎的性格描摹,此人决计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未免重蹈覆辙,阮文琴其实已经暗暗动用手段,定可抵御即将到来的算计诡谋。 可是,接下来……那暗中备下的手段却并未奏效。 事实明白无误的告诉自己:他归无咎,似乎真的……只是单纯想给自己的神通命名,如此而已。 正因为心性纯灵的缘故,阮文琴虽不擅长勾心斗角的手段,但一贯看人极准,从未走眼。 今天是第一次。 奇妙的感觉一涌而过后,接下来的便是迷惘。 似乎曾经发生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欲要追寻,却已惘然。 阮文琴收摄念头,暗道:“归无咎。既然你为之起名为‘清意明心’,那你就败在‘清意明心’之下吧!想必到了那时,我才能看清真实。” 随着她口中念动口诀,那一直只是摆设“灵眸”,忽地光华大放! 清风之意,明月之心,亦从“混沌有序”的更替之中跳脱出来,呈现一种前所未见的至高妙境!亿万风华,奇迹般的穿越归无咎手中双剑的屏障,毫无征兆的加诸其身,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其如何做到,却是十二分的不可琢磨,不可言说,不可思议。 局势急转直下—— 归无咎败了!? 第五十七章 心阵灵眸 退步均衡 归无咎骤然突袭所带来的优势,说到底不过是一子之先。 饶是如此,已迫使阮文琴不动用非常手段,难以化解。 而眼前之战局,“清意明心”的巧妙变化,却是突破了归无咎的防御体系,万法加身,彻底确立胜势。所胜的不是一子、二子,而是半张棋局。料想归无咎纵有壮士断腕的手段,亦难以全身而退。 此时局面和阮文琴动用“动静心芽”时不可同日而语。一身气机神意的圆满之境若被打破,纵能金蝉脱壳,逃过眼下之难局,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落败之势,终究只是时间问题。 终是圣教祖庭底蕴更厚。 观战群修不约而同的想到。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一切,却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本已困殆至极的归无咎,不知怎地,身躯微微一晃,便从密不透风的万千风月环剿之中,脱困而出了! 剑芒一点纵离弦,直扑阮文琴。 归无咎扳回了局面。 不,还不止于此! 此时方才凸显,那困住归无咎的“风月二象”之力,似乎运使不够灵敏的样子,被归无咎突破之后,竟是微微顿了一顿,才及调转方向,疑似此功法颇似积蓄良久的“定式”,已经脱离阮文琴的掌控。 这也是在情理之间的。有利必有弊,这手段妙绝天际,故而能够突破归无咎绵密坚韧的防线;那么暗藏一些弊端,譬如能发不能收,也并不算太过出人意料。 但这缺陷很致命。 阮文琴一身法力之所系,皆在“清意明心”最后一式合击之中。这一式运转失灵,必然导致她无法调运全部法力,阻挡归无咎剑心圆满的一击! 从大胜到大败,南辕北辙的大转向,只在一息之间。 归无咎心中,却暗藏起几分庆幸。 方才在面对阮文琴“清意明心”神通乱序交替、幽微相循的奇妙攻击中,归无咎委实大感劳神,应对不易。当时一个选择摆在他面前:是否要动用《金花玉蒂玄珠妙法》之中前知三十六息的手段? “清意明心”的拟象神通,以奇变莫测而见长。面对如是法门,若能够看穿其运行轨迹的前知妙术,对其必有相当程度的克制,大可以减轻自己的压力。 但归无咎略一思索之后,却做出了否定的选择。 原因便在阮文琴动用“清意明心”神通前、自肋下取出的那一只“灵眸”上。 归无咎隐约感到,此物……并不当是一件纯粹的摆设。再者说,以自家本领抵挡“清意明心”,虽得谨慎应对,但也未尝不是一场磨炼。 这一选择,一念之别,决定了战局。 道术到了巅峰圆满之境界后,神通法门,同样一切圆满。 然不得不提的是,并非臻此境界之后,自家神通手段,便是天衣无缝、颠扑不破了。若是如此,归无咎、阮文琴又何必相斗,检验了二人道术层次后,便干脆宣布二人打成平局便是了。 所差别者在于——到了如斯层次的生克变化,胜负之数,已经暗合天机,深藏于九地之下。若非福至心灵、机缘遇合,又或者算路深远,便难以把握这一线机会。 阮文琴的那一枚“灵眸”,并非什么血脉相承的灵眸神通,而是阴阳道中一门奇诡神通“断决心阵”的“阵灵”。 此“阵灵”并未产生情感神智,说来和“小铁匠”这样宛若真人的高等器灵相较,实是大为逊色。但有一条长处——此阵灵早已臻至“演化之阵”的极致,在同等修为之下,“心阵灵眸”的直线算路,远在宿主的神识推演之上! 看似局外之物的“灵眸”,其实一直在观察,学习,推演,破解。 若是“心阵灵眸”旁观一人全力出手应对达“千变”“万变”以上,其便能推演出对手之破绽——人力无法发觉的破绽。 这其中实是暗藏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心阵灵眸”所观测的对象,必须真正全力以赴出手才可。若是敌手有所保留,那么它推演出来的破解之法,势必不是真正的破解之法。 所以“心阵灵眸”与“清意明心”乃是绝配。后者之诡变无穷,就连归无咎也大感吃力。料想天地之间,在这一门神通狂风暴雨般的压力下,没有人敢不全力以赴。 万幸,归无咎还是忍了一手。 “心阵灵眸”窥测到敌手破绽之后,其运用之法,乃是将“清意明心”的神通之力,暂时统合进“断决心阵”之中,由“心阵”操刀破袭一式。这便意味着,阮文琴周身法力,将会在致胜时刻,无法调运自如。 在“灵眸”灵光大放的一瞬,归无咎果断动用前知之法,真正做到毫无保留。 所以,“心阵灵眸”所推演破解的,是并未动用“前知”之术时归无咎的“破绽”,而不是归无咎真正的“破绽”。 这一“破绽”似是而非,归无咎却反而借用了“心阵灵眸”运转不灵的当口,反败为胜! 归无咎心中暗思,阮文琴到底心性过醇,在“术”之一道上并未登峰造极。那毫无作用的一只灵眸,也太过惹人生疑。若是易地而处,由自己来操刀“断决心阵”和“清意明心”两大神通,势必要对“心阵灵眸”进行一番化妆,为其安置一个表面上的“真实用途”。若如此安排,或许眼下局面会大不相同。 料想如“动静心图”一般的妙法,阮文琴短时间内难以再用。 归无咎本拟此时已胜券在握。 然正在此时,他却蓦然惊觉自己锋利无俦的剑势,竟不知不觉缓慢了几分。 再细细一望,自己的确已经逼近至阮文琴身畔数十丈内;但是阮文琴眼下所处的方位,却异常奇妙。 大致观之,她周身十丈远近,似乎都异常深邃玄秘,好似整个空间被极致扭曲,营造出一方“洞穴”。若是自己强行冲击之,那眼前近在咫尺的数十丈距离,却如天堑遥隔。 心神微定,归无咎暗暗摇头。就算阮文琴功行再精微,在元婴境界之中,也断无可能掌握如此精妙完整的空间神通。眼前所见,多半是另外一种神通的示现之意罢了。 此时阮文琴一身浩瀚法力,刚刚由“断决心阵”返诸己身。度量形势,依旧是自己的绝对优势。纵然剑意神通受阻,“摩罗力境”之法却可以打破阻隔,分定胜负。 可是念头一动,归无咎却怔住。 他心中感应极为分明:现在再度动用“摩罗力境”,双方依旧只得打个平手。 可是感应双方胜败优劣,眼下明明是自己优势无疑。 恰在此时,阮文琴面前的深邃幽密之空间,忽地若隐若现,浮现出极空灵的字迹,仿佛门户匾额。归无咎目光一瞥,已然捕捉到是“守衡”二字。 唯有双方力量旗鼓相当,才能实现“平衡”,这是万古不易之至理。尤其是极高层次的较量,感应愈发精微。只需一方稍微弱了一星半点,“平衡”之局便无法维持,宛如溃堤蚁穴,最终由点及面,呈崩溃之势。 可是对于二元消长之道的理解,天下却无出于阴阳道之右。 阴阳道中,却开辟出一门了不起的神通。大违道术之常理。纵然双方强弱之势已明,却依旧能够维持暂时的平衡。 此术,名之曰“退步均衡”,又简称“守衡”。 虽然退让,亦得平衡。 此术一出,哪怕敌手之战力十倍于我,亦能在半个时辰之内,维持不胜不败之格局,给了应对不当后、一个补救的机会。说起来,与归无咎强分胜负的魔道神通“摩罗力境”,恰好道念相反;而层次亦大致相当。 二者之用,端在于谁先谁后。 归无咎占得上风之时,果断动用“摩罗力境”,那时阮文琴心有感应,纵然使出“退步均衡”之法,亦难逃一瞬之败局。故不得不动用藏得更深的秘术“动静心芽。” 得此经验,这一回在局面剧变的一瞬间,阮文琴抢先发动“退步均衡”;她既占先,“摩罗力境”同样无计可施。 感悟到“摩罗力境”无功,归无咎便知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分胜负的,索性便驻足而立。 细细想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那将一身法力投入其中的“断绝心阵”一击,相当于一锤子买卖,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克敌制胜,自己便反为敌手所制。如此神通,阮文琴势必会有预备万一的后手。 …… 返境之中,宗礼、灵曲、含桢三位道尊之分身,无不肃然。 近道之下,能够让他们生出“心旌动摇”之感的,实属几稀。 圣教祖庭诸位道尊,预先见识过阮文琴的手段。这也是其等大张旗鼓,决定借此机会统合收编隐宗地脉传送阵的底气。没想到眼前战局,到了这一步。电光火石的攻防之中,竟是归无咎两次占得上风。 在“心阵灵眸”配合“风月二象”这一神通尚未完全成型时,诸位道尊便对这一法门极为称道。 这一式,巧借阵法演算之力,几乎算是打破了人力极限的一手。携此式之威,哪怕是与另一个“阮文琴”对敌,也能战而胜之。 可是这蕴藏莫大信心的一式,竟被归无咎轻而易举的破了。不但破了,传出去只怕无人能信,以三位道尊的眼力,也断定归无咎已是全力以赴无疑;无论如何看不出归无咎在何处“留力”了,以至于神眸运算失灵。 神思游动之间,三位道尊忽似同时心有所感,对视一眼。 心潮涌动,破界传音的手段。 灵曲道尊道:“是琼石门徽乙,显化于阴阳洞天出口处。想来是为了悬而未决的那事,双方再做商议。” 含桢道尊言道:“我这一具化身,只怕不宜出行。二位谁去见上一见?” 宗礼道尊起身道:“我去一趟。” 第五十八章 信心不疑 借法破法 流云绮变,清音杳然。 阴阳洞天之外,乍一看似是澄空万里,青天无垠。但若有修士直线飞遁,有可能上一刻还全无异状,下一刻却发现十余丈内,多出两个身影来。那二人相对而坐,中分界限,仿佛溪流,好似隔岸垂钓。 而此时的界空之中,纵以天祭器秘宝探测,也决计发现不了什么诸如“结界”、“禁阵”之类的存在。 由此可见,藏虚二人,道法到了何等地步。 隐宗回书之后,圣教祖庭就归无咎获胜的附加条件,立时作一回执。只是当中细则,隐宗并未全盘接受。再议之下,双方达成共识:在大方向上双方并无分歧,归无咎、阮文琴的比斗照常进行。合约细则,暂且存之,在比斗结果出来之前,总能周全。 这也是现在宗礼道尊、乙道尊对坐叙事的缘由。 乍一看这安排很是荒谬,如此事涉重大的决斗,竟尔拖延至比斗之时才约定胜负条件,简直不可理喻。但算路最深远的棋子,本不仅仅需要吻合“智与力”,更须切合天意。层次不到之人,也只得道一声“不可测度”,终究没有资格置喙布局者的深意。 宗礼道尊淡然言道:“道友还是来得晚了。” 乙道尊微笑言道:“动静如意,不在于早晚。只是在贵派眼中,或有怠慢之意。” 宗礼道尊手臂一提,竟真有几分神似于“垂钓”的动作。言道:“吾之所谓‘早晚’,不在于礼数。正是从贵派角度,权衡利益而言也。” 乙道尊身躯微微一倾,反问道:“何解?” 洒然一挥手,宗礼道尊笑道:“显而易见。此番战况若是归无咎多占上风,我圣教权衡之下,又岂会开出更优渥的条件?但若是归无咎处于下风,料想道友也无心与某在此谈笑风生。所以正反权衡,道友似还是在比斗之前,敲定合约为宜。” 乙道尊喟然道:“看来此行尘埃落定,乙某是得不到什么太好的条件了。” 宗礼道尊皱眉思索了片刻,忽地指尖清光浮动,显化出一道长卷。悠然言道:“止步于此,难以再退让半步。” 乙道尊将之接过。 一览之下,却不由讶然。 诚如宗礼道尊所言,眼下战局,似是归无咎占得上风。那么圣教祖庭一方,所能许诺的条件,势必愈加克制和保守。 他本是做好了继续扯皮的准备。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卷契书之中,圣教一方让步甚大,所谓争执,只是在名实皮毛之处略作调整。其余隐宗一方所提出的核心诉求,譬如拓界界碑、交流包括神道秘法在内的两家道术心得、交换珍稀物产等等,圣教一方竟尔照单全收。 宗礼道尊对于归无咎的表现,的确十分出乎意料;就是乙道尊自己,也觉形势较预想为佳。 可是手中这封契书说明了一件事——尽管局面如此,圣教一方依旧对阮文琴有莫大的信心。 乙道尊忽地问道:“何时立契?” 宗礼道尊遥遥一望,沉寂良久,方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又道:“就算胜负已分,再补定契约,也不为晚。贵我两家,多少还是有些信誉的。” …… 归无咎需要作出选择。 尽管不知阮文琴这“守衡”之法能够持续多长时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体察阮文琴阵力解散、气机回拢的过程,她的法力神意,恢复至巅峰境界,尚需一刻钟上下。 换言之,只消“守衡”之法维持的时间在一刻钟之上,阮文琴便算彻底扳回了局面。 而归无咎若在一刻钟之内破解“守衡”之术,便能一举奠定胜局。 归无咎食指向天,气象昭彰,一触即发。 阮文琴似乎也感应到了危机,目光挪转过来,神气亦为之一振。 但是就在这将动未动的一瞬,归无咎忽地掌心一握,临渊止步。 空蕴念剑固然高明绝伦;但如同阮文琴、御孤乘、轩辕怀这一层次的对手,必然也有惊人手段、存身克敌的底牌。 归无咎自有信心。即便论道绝顶,各自动用终极手段。空蕴念剑,也当超拔一切,必能奠定胜局。但是指望和低层次的对手交手那样,一剑既出,无往不利,终究是不现实的。 空蕴念剑的消耗,或许会到六剑?七剑?八剑?……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方能在全无保留的对抗中,一举致胜。 常理而言,归无咎不当吝啬手段。 空蕴念剑虽是属于使用受限的神通之法,但是和动辄损折数十、数百载寿元的邪道秘术相较,静候周年的代价,着实算不了什么。按说是属于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就在归无咎尝试作法的前兆,他心头却忽地生出感应:“若动用此术,拼得山穷水尽,虽胜不吉。” 空蕴念剑以“诚”、“明”为本,此间的心意感知,归无咎信之不疑。 只得另寻他法。 归无咎忖度良久,终于又寻一策。 在旁观诸修的目光之中,忽地呈现出一道奇异景象。 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的身影,快速颤动,若隐若现。 先前的比斗之中,类似的情形似乎出现过一次。那是归无咎主动使用的手段,归、阮二人身躯凭空消失一瞬;然后归无咎再度出现在原地,而阮文琴却挪转至百余丈外。 现在,归无咎似乎将那一式,重复了十次,百次…… 从战果上看,归无咎举动虽繁,却是劳而无功。阮文琴连身躯之挪动也并未复现,随着归无咎一起,明灭之后,重新出现在原地,气机神意,亦是在以一个不可逆的姿态,缓缓恢复。 诚如归无咎先前之心念感应。“退步均衡”之法既然抢先使用,“摩罗力境”亦不足以打破平衡。 但是,他依旧持之以恒的重复这一式。 随着尝试逐渐频繁,归无咎紧锁的眉头亦随之舒展,终于会意一笑。 一般而言,悟通对手道术神通之玄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诸如归无咎自己的越衡宗三千妙法、空蕴念剑,分别寄托于“通灵显化真形图”实体和“全珠”两件宝物之上。就是等而次之的手段,配合服药、外炼的神通法门,也不是轻易可以参透的。纵然旁人将修炼秘法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受锁钥之限,也决计难以成功。 但是也有一类神通道术,难处不在于依傍外物,而在于“构思”和“想法”。一旦豁然贯通,却解之不难。 “退步均衡”与“摩罗力境”,层次相当,而道理完全相反。 归无咎将此招反复使用,不是意在克敌制胜,而是将之当做对照破题的工具。 经由千百次重复碰撞,终于云破月明。 指尖浮动,一枚小剑周旋,冰晶盎然。 空蕴念剑。 若是如先前计划,以空蕴念剑硬拼,只怕至少要数剑齐出,才能见分晓。而现在…… 冰剑弹指而破。 此间观战之人也是有眼色的。虽然空蕴念剑一出,其等察觉不住任何法力波动;但察颜鉴貌,便知这一小剑神通是归无咎真正压箱底的绝着。尤其是细心之人调整视角、放大百倍看,更能辨别出那小小冰剑之上,赫然有“归无咎”三字。 以本人姓名系之,可见其重。 包括马援等各家嫡传在内,一时心中无不凛然:看来最终分胜负的时刻,已经到了。 然而,冰剑破碎之后,眼前所呈现的一切,大出其所料。 阮文琴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哪里,气机如恒。 而她动用的形同空间凹陷的奇妙神通——“退步均衡”,亦一切宛然常在,未有丝毫伤损。 正在诸人面面相觑之际,归无咎正后方数百丈——相距阮文琴南辕北辙——里许之外,一枚宽约十丈浮空碎石,忽然瓦解,化成无量碎屑烟尘。这粉碎之象,不似以外力击破,倒像是草木自然衰朽,纷纷零落。 这一枚碎石,原本隶属一家名为“听音猱”的妖族所据浮峰所有。这一妖族喜动不喜静。听音猱族的宾客嫡传,先前将之搬运空中作为落脚处,以期在更近的距离观战。但是由于“真宏二象仪”和“摩罗力境”剥离时空所产生的冲突造成不适,又弃了此石,返回浮峰将养。 各族嫡传,无不诧然。 这形似咒法、果真厉害无比的一剑,不去正面对敌,为何却用来拿这石头出气? 正思量间,那剑意有余不尽,似乎额外多出几成力道浮空荡漾,兜兜转转,似乎使得整个空间形成一丝曲折。与阮文琴立身之处的意境,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孔萱修为精湛,乃是名列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不止如此,孔雀一族在空间神通之上,本就有独到之妙。在马援、余荆等人皆未能索解时,她已是看出端倪: 归无咎并非要专门拿那块石头出气。而是以归无咎为中心,阮文琴所处之方位,和那块碎石恰好形成对称。孔萱猜想,纵是无有此石,归无咎也会对着那片“虚空”动用手段,凌空而击之。 凝神观察了数息后,归无咎再起一拳。俨然又是“摩罗力境”的手段,往空蕴念剑击破的那一个“点”击去。因为并无活人为对手,归无咎自然也并未消失,神气刚健之余,唯有宛若清波余音的空间之力,伴随左右。 一拳击实。 那一丝剑意爆发所营造的幽微曲折之意,被彻底抹平。 再回头一望,众人诧然发觉:阮文琴立身处的玄妙气象,同样不见。好似双生牵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空蕴念剑只是媒介。 求荣反辱,欲进则退。“守衡”之道,攻之愈急,愈促其势。唯有背道而驰,其势自解。 归无咎是以“守衡”的法意,破解了“守衡”。 虽是道理如此,但换作旁人,纵能领悟妙理,但是没有与“退步均衡”宛若孪生双子的“摩罗力境”作为验证,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此时,距离一刻钟至,尚有数息。 归无咎优势历然,难以动摇。 第五十九章 黄雀在后 伺机而动 距阴阳洞天数十万里外。 一只五六丈长短的葫芦,飘浮在半空。行止动作全无规律,似乎只是随波逐流。 这只葫芦形貌甚是奇异,前半截是纯澈无比的深紫色;后半截体积较大的部分,却是斑斑点点的墨色。 二色葫芦两头之上,分别坐着一人。 其中一人赤发双瞳,肌肤微黑,身量甚是粗狂健硕。此人身畔气机浮动,静而不乱,虽只是元婴境修为,但已暗合天地之玄妙,臻至道术中超迈先贤的至深境界。 另外一人却是个眉清目秀的黄袍青年,气机精微同样不俗,虽与赤发汉子相较明显逊色,却可与妖族之中第一流的嫡传并驾齐驱。 若是二人站起身来,其实这黄袍青年要较那赤发大汉足足矮了一个头去。但是此人手足、身材、头颅皆是一般的修长形态,粗粗看来,似乎身量之高不亚于大汉,只是单薄了许多。 黄袍青年面前,放置着一只形如簸箕的铜色广口木盒,当中纹饰简略相宜,自有其趣。内中又点缀着二三十只半黑半白、栩栩如生的草木人偶。棋子挪动之间,似乎有玄机应声而变。 稍微等候了一阵,那“簸箕”之中的人偶,原本白色者颜色逐渐加深;原本黑色者色泽却逐渐暗淡。如此彻底颠倒过来,黑者转白,白者转黑,每一只人偶背后,皆是莫名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草木人偶之中,其中较大的一枚,与阴阳洞天中与诸族嫡传一一比试之后、突然自爆的萧瀚海,面貌绝似。 黄袍青年就那么一伸手,在虚空之中一“抓”,掌心竟莫名浮现出一张白纸。而每一只人偶背后的字迹,随着光影一动,尽数被拓印在那白卷之上。 先细看过一遍之后,黄袍青年微微点头。旋将此卷往前递出,笑道:“道友可有兴趣一观?” 赤发大汉却不为所动,漠然道:“我又不参与妖族之定品,排名高下,观之何益?” 又道:“以贵族之底蕴,定品之劫,只是微风细雨,何能加尔一丝一毫?何至于花费偌大心里,刺探消息?” 黄袍青年狡黠一笑,道:“按常理自是如此。由得那实力靠前的三四十家出力撕咬,无碍于本族稳坐钓鱼台。只是今朝形势有变,不得不搅动风云,使一个‘驱虎吞狼’之策。” 赤发大汉微感意外,沉吟道:“以贵族之底蕴,行事之无所忌惮,竟也先试应手……莫非,你们是对那里动了心思……” 黄袍青年面容忽地一正,抱拳道:“无论如何,此事能成,终要谢过道友襄助。吾兄曾言,炼制‘二十四算傀’的主将,非我之功力所能及。必得御兄‘三巫种心田’之法助力,方得成功。石某原本还有几分不信,设非御兄出手,险些功亏一篑。” 赤发大汉却不为所动,淡淡的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你石离子将‘九宫断界’的手段使了出来,可要小心留意。一旦消息流传出去,人妖诸族,皆会迎来一场震动。” 一载之前,御孤乘承石离子之邀,暗中设伏,一举擒获玄蜮一族嫡传萧瀚海,并以巫道之中“三巫种心田”之法门,将其炼制成“二十四算傀”的主将。 自此之后,萧瀚海表面看去一切如常,甚至其本人识忆、神思亦完好无损;行事手腕、举动风采,一如往昔。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成了一枚傀儡——无论肉身、法力、神魂之中,皆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傀儡。 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一切举动皆由自主,只是所奉行之观念已经彻底变化。纵是教他抛却性命,他也只当是自己道念如此,行之不疑。 此术威能,厉害如此。 数日之前阴阳洞天中事,除非一位人劫道尊正身在阴阳洞天之中亲自镇压,细心访查之下,方有几分把握看出端倪。 侵灵夺魂,本是魔道中的拿手好戏。只是这作为古巫十二大法正支“三巫种心田”之法,却不在四大魔道上宗内、任意一门魔尊亲传法门之下。不过,此术威能虽著,生效时限却短。时辰一至,巫道之力迸发,其人自然兵解,并不适合作为闲棋冷着经营。作为瞒天过海的屠龙之技,堪用处却不甚大。 今次遇见石离子取自族中的“二十四算傀”法门,才算是天作之合。 这“二十四算傀”亦是一门极神妙之推演秘术,刺探天机人事,可谓登峰造极。只对于算傀主将之人选,尤其苛刻。石离子背后的势力访求良久,在能够涉入棋局的人选之中,也只寻得了玄蜮族萧瀚海一人而已。 然而在御孤乘看来,“三巫种心田”也好,“二十四算傀”也罢,纵是威力再大,一旦旁人有心防备,用处也必大为受限。真正对于棋局影响深远者,却是其展露的另外一门妙术——九宫断界。 修道人到了天玄上真、妖王之境,本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法力高下、地位轻重,不啻于霄壤之别。 修道界中本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到生死存亡之争、无所忌惮之时,天玄境、妖王层次的存在,不会对低阶后辈出手。这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之意。而天玄境之下的存在,虽有化神、步虚、离合三境及妖族三转等层次分别,但其等对修为弱于己者出手时,却尽可以被珍宝秘手严拒于外。 甚至身份至重的大势力嫡传,如归无咎、孔萱,身怀秘宝愈加玄妙,就算是天玄境出手,也未必能够将之留住。普天之下,除却人劫道尊出手,又或者深陷大敌之巢穴,极难有所闪失。 两相结合,这也是各家嫡传能够放心在外出行的原因。 萧瀚海虽然道术修为臻至上乘,不逊于一流妖族之嫡传,但又如何能够是御孤乘的对手?一载之前,交手三招两式之下,便难逃败势。 但就在他身上所藏玄蜮一族保命秘术即将生效之时,窥伺于旁的石离子,却将“九宫断界”之术施展,登时形成一个内外隔绝的密闭小界。界空之中除却交手之人本身法力可堪动用之外,一切秘宝外物皆暂时割断联系。御孤乘亦得以轻易将萧瀚海擒下,从容施法。 四方人妖诸族,皆隐约知晓地位最高、最神秘的几家妖族,藏有“断界自守”之术。除非其自家衰落,否则旁人断难以攻伐之法使其黜落位置。但却从未有人想过,此“断界自守”之法,并非单纯能够用于防御;其演化妙用衍生出来,足以破尽各家嫡传存身之倚仗,对其构成实质威胁。 又过了一阵,二色葫芦忽地静止不动。 黄袍青年问其缘故。 御孤乘淡然道:“在往前一步,便能为两家道尊化身察觉,失了奇兵之效。” 黄袍青年若有所思道:“在道友调和精神的关键时刻,石某就不多加叨扰了。静候佳音便是。” 御孤乘淡淡一笑,不无自傲的言道:“天下道术规模,御某亦略有所闻。我部‘三巫种心田’之法固然上乘,但也决称不上绝无仅有。以令兄玉离子道友天纵之资,贵族底蕴之厚,岂能无策?退一步说,就算别家果无相当秘术,这‘二十四算傀’本就是贵族的手段;若说你自家竟然缺失与之层次相当的神禁秘法,谁肯信来?” “旁人行事,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玉离子道友却是相反,先求之于人,再予人好处。说吧,令兄遣你前来,有何见教?” 黄袍青年面上露出惊佩之色,道:“御道友果真是明察秋毫。” 收了“二十四算傀”法器,黄袍青年起身道:“据闻十余年前,道友便定下计谋,设法与那堪为劲敌的人物分个高下,独占气运之先。只是因下属行事不密的缘故,推迟至今。吾兄推测道友之意,是待其胜负已分,再斗倒那胜出之人,是也不是?” 御孤乘平静道:“舍此之外,岂有他策?” 黄袍青年沉吟道:“若是南极天那位胜了,自是御兄筹谋良久的对战,终遂己志;但若是东极天那位胜了,御兄也会断然出手么?” 御孤乘哂笑一声,道:“那是自然。先前之所以区别对待,只是因其按兵不动,敌我未明;我方若抢先入场,必受掣肘;故而不愿轻易招惹。却并不是我巫族怕了他。如今他既已下注,吾却后发先至,又有何惧之有?” 黄袍青年在二色葫芦方寸之地,缓缓踱步。 御孤乘将其形貌望在眼中,高声道:“令兄有何见解相告,石道友直言无妨。” 黄袍青年郑重言道:“吾兄以为,御道友道途独行已久,以己度人,或许忽略了一事。那二人纵分胜负,未必就定能划定敌友,泾渭分明。这一战消耗多少,能有多少余力,也未必能有定数。若是道友专意只与胜出的那一人为敌,未免一叶障目。” 御孤乘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道:“令兄之意,是御某要做好以一敌二的准备?” 思索一阵,摇首道:“此言谬矣。以逸待劳之下,就算是连斗二人,御某仍胜算,不足多虑。若是同时以一敌二,固然非其敌手;但以二人之地位,如此自降身价,等若圣教先前造势不攻自破,虽胜不武。又何须多虑?” 黄袍青年上前一步,颇有些循循善诱之意:“彼虽无意,御兄未必不能主动出击。若是功成,其震慑万方之威,岂非较御兄原先计划又胜出许多?” 此言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就连御孤乘也不免一愕,旋哑然道:“同等境界之中,谁能做到?就算是贵族点化血裔的元祖转世,以一敌二,也要头破血流。若说令兄亲至,与我合力双战二人,或有几分胜算。” 御孤乘出言无忌,以石离子所属种族的立族元祖作比,若是被石离子同族听去,便是轩然大波。 不过石离子却并未计较,只幽幽道:“那也未必。就看御兄是否敢于相试。” …… 第六十章 前缘之妙 尊卑判然 战场之内,归无咎长袖舞动。 浩瀚长空之中,蓦然多出一片星雨,其势磅礴,似乎要将阮文琴吞没。 细看那宛若明星的每一个“点”,其实是拳头大小的水珠。 水珠之内,微光浮动,绮变万端。对其凝视既久,便会恍然惊觉其似乎暗藏不可测度之力,似乎极擅侵人心神。再看着千万水珠的方位、次序之布置,又似乎暗藏杀机,动静皆依阵理。临敌之人,只怕不由自主地就要筹谋破解之法。 但是,若将水珠之阵列、每一枚水珠的颜色尽皆忽略。观其本体,方可品味出这无量悬珠之中,暗藏刚柔之力,抱圆而守一,竟似无数金丹分形。 “丹意方圆”。 数年之中,归无咎在“十八神通”的道途上,新近成就的一式。 这一式神通在归无咎所掌握的手段之中,并非最高明的一式,亦非最繁复的一式,强称其优长,或可称之为——最具“宽度”的一式。 此式一出,阵基星列昭然以示,幻变侵心的手段亦十分露骨。敌手若要尝试破解之道,归无咎自是欢迎之至。 若是这一门神通仅有此等用途,那就无足大观了。别的不说,此神通中阵列之变虽然繁复,但无论如何超不过阮文琴的“清意明心”。真正的精华处在于——就算你从容破解此式变化也好,应对失措也罢,到了最后,你都无法回避每一枚“水珠”的圆满丹性:圆坨坨,光烁烁,刚健柔顺混同一体,非死非活,非增非减,号称“无漏”的磅礴大势。虽化形千万,实同归于一。 故此神通形式既有妙变通玄,但是最后压箱底的,却是乾坤一掷之击,几乎有“摩罗力境”九成风骨。 兵法之道,无非二术:或“致人而不致于人”,把握先手,出奇制胜;或“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敌之变,反客为主。 前者较为主动,但却暗藏风险;阮文琴心眸之阵,便是前车之鉴。后者万无一失,但却有进取不足之嫌。 这便是“丹意方圆”被归无咎推许为最具“宽度”的原因。因为这一式神通,在表面上的奇变之下,无论战果如何,最终都会以变化了形态的法力对撼兜底,以为保障。既充分寻找机会,又牢牢把握优势。 阮文琴却对归无咎的攻势无动于衷。周身清光大盛,仿佛将己身彻底包裹进月华之中,成为一个淡淡的虚影。 归无咎立刻感受到一股吸摄之力,似乎要要越过法力之变,将本身彻底吞没。 又是这一手…… 同时“丹意方圆”神通,无论着意于阵列幻变还是法力硬拼,皆是在阮文琴明月虚影之中,一闪而过,不沾分毫。 与月相通融之时,虚相一显,阮文琴气机神意皆不可见,身形似已化作平面中的一幅“画”,但能拟其形,莫能见其真。归无咎自己,动用“空蕴念剑”之时,其实也给人以相似的感受。 这是阮文琴最后的底牌,阴阳道根本秘法,未知其名。 此时,距离归无咎破解“退步均衡”之法,重新取得优势,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历数这一段战局,在遇到这最后“难关”之前,既有意外之“失”,也有意外之“得”。而“得”之神奇莫测,又远远大于“失”。 所谓“失”者,其实在破解“退步均衡”之后,归无咎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占据了太久的优势。阮文琴又动用了一门不可思议的秘术,几乎完全抵消了法力入阵、未能及时返摄本真的不利影响,将一身神气法力,重塑至最圆满状态。 当时归无咎心中一凛,自谓若是再无诸如出其不意、巧用前知秘术这样的大好机会,单凭本身手段相斗,接下来的战斗势必甚是艰辛。 然后……便是归无咎的意外之“得”了。 奇妙的是,接下来双方各自竭尽全力,以毕生神通道术相斗——在阮文琴提高了防备、并未在“术”之一道上吃亏的前提下——归无咎恍然发现:自己竟是莫名占得了上风。 可是归无咎感应无误,论道法层次,论神通之妙,论心意之纯,双方都是并驾齐驱、难分轩轾。 归无咎心中有数。总论自己的致胜之道,要么在形下之彻,道术并举;要么在空蕴念剑,决胜一击。在两者皆不动用的前提下,归无咎自己也不认为,能够在“正常”的交手便轻易压倒了阮文琴。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才发现了一丝端倪。 当年与荀申交手之时,归无咎无论道术神意,皆要略胜一筹。但是彼时情境,归无咎的神思依旧审慎至极,将荀申视作旗鼓相当的对手。 现在与阮文琴比斗,明明她道术神意皆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归无咎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若是识海神魂能够凝练成具象,似乎自己的“魂”,较阮文琴更加“强壮”一些!倘若“魂”也能产生碰撞,那么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 归无咎心中自然而然便生出念头:感受她!包容她!征服她! 若非归无咎神意圆满到了极点,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无形无相、侵夺心神的幻术。 但是神光返照之下,归无咎心中明澈:这个念头浩浩荡荡,浑然醇厚,没有一丝肉欲绮念;直如无量界天之中,无数种族繁衍生息,阴阳交感的自然之理,彼此连结。这一道心意,光明洒脱、霸道炽烈,其气象犹七月烈日当空,普照大地。 道念昭然,振聋发聩:眼前之人,我之道侣。 此事便如日月更替阴阳消长一般,上合天数,下契道心。 犹如天地至理,星辰之序,势所当然,势所必然,不可逆,不可违。 微斯人,吾谁与归? 若提前将今日之事以旁观者的视角归无咎,只怕归无咎会以为,以如此道念寻得道侣者,绝非自己的的行事风格;只怕和轩辕怀更加吻合一些吧?可是今日,这霸道独尊,以高凌下之气象,却是毫无违和的出现在归无咎身上。 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看不出原因。 上一世余情未了,相赠魂珠,助秦梦霖保全资质,道途成立的大因果,固然是玄妙之一;但更加决定性的原因,却是轮回之秘。 阮文琴转生本界,对她的修为和心性固然产生的微妙的影响;但说到底并不能称之为“缺陷”。否则阮文琴断然难以修炼到今日之境界,她背后的阴阳道大能,也不会坐视不理。 真正的奥妙在于—— 归无咎能够看清阮文琴的前世,而阮文琴却记不起归无咎的往事。 通彻前世,是大缘法,大业力。 就算是斩分天人之境,点醒三世宿慧,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天尊之上的更高层次,方能望见此中脉络。 就是这一点差异,双方的立场,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明明两人实力相当,但却由阴阳两分的混沌之境,却清浊判然,犹如天地之分,转化成高下、主客、尊卑、君臣之别。体现在情感之上,亦由双方等量齐观的求其友声、比翼齐飞的“和鸾雍雍”之象,忽然生变:一者暗合霸道凌厉,一者暗合婉转承顺。 如此斗了一阵,阮文琴渐处下风。 阮文琴之心意,本是澄澈如水,坚凝如铁。纵然斗战不利,亦能稳住阵脚。交战至今,她曾两度处于不利局面,但是都抓住机会扳了回来。再者说,虽然动用了“动静心芽”、“退步均衡”以及最后那还气秘术等种种手段,但是她身上暗藏可堪容错的后手,依旧着实不少。 但可虑的是,随着时间逐渐延续,心神之中那诡异至极、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却逐渐显露,使她甚感不适。 阮文琴心中有数,这并非归无咎主动动用的神通秘法;但却实实在在的打破的战局之均衡。 就在阮文琴犹豫是否变着之际,恍惚之间,她心田之中忽有一个极诡异的念头划过——这归无咎,似乎和自己有着难以言喻的联系。 无法逃避…… 无法摆脱…… 似乎彼强我弱,彼尊我卑,似乎是势所必然…… 就此拜倒跪伏,彻底臣服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这念头一闪而过,阮文琴登时惕然一惊。 阮文琴的成长环境甚是奇特。以她的师尊身份之高,待她除了师徒之份外——其余日常交接,一如友邻。阮文琴自己,身份虽然贵重,但是对于下属、伙伴、以及飞升诸城的人修朋友,也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不尊不卑,一任自由。 照理说此等念头,对于阮文琴而言,应该从来就不存在! 当机立断,阮文琴动用了最后的手段。 于是,战况僵持至今。 归无咎陷入踌躇。 阴阳道的根本手段,归无咎在黄阳界中观察过一次。那时阮文琴动用此术,似乎不甚纯熟;如今再见,已是一日千里。 在“丹意方圆”神通之前,归无咎已然用六七种手段,一一尝试。 若是遥遥远攻,阮文琴的身影便拟作虚形,浑不受力;但若是决意一拼到底,阮文琴那月光玄象之中,却会生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吸摄之力,要将自己正身彻底吞没进去。 归无咎感应无误,一旦彼此之身躯合二为一,阮文琴无论消耗了多少法力神意,其状态都会恢复至最圆满的巅峰;而自己的种种优势,却会被一种奇妙的力量压制抵消,最终湮灭归虚。 这是“以有利于己为阳,以不利于己为阴,最终以阳化阴”的阴阳道秘法。 归无咎自然不愿意以短击长,所以才一直回避,想清楚应对之法。 思前想后,到了这一步,似乎其余法门皆属无用,唯有二法可试: 其一,空蕴念剑尽出,和阴阳道根本法门一决胜负。 其二,一个字——赌。 这莫名的魂念优势,连归无咎自己也莫知奇妙,难以把握,难以预知。可见其层次之高,超出归无咎现在能够理解的范畴。 那么,就可以赌上一赌。就赌阴阳道的根本法诀,仅能抵消归无咎在“道”、“术”之上的优势,却不能抵消归无咎在魂念上对阮文琴的侵凌。 思索良久,归无咎做出了抉择…… 第六十一章 无中相容复相通 缱绻百载关旧梦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归无咎消失了—— 归无咎的最后一击,照例被阮文琴卷舞阴阳之法相感染到时,他并未选择退避。而是心意一合,纵声向前! 以一个难以言喻、非快非慢的速度,被“吞没”进阮文琴的身躯之中。 和先前无数次使用“摩罗力境”所造成的乍分乍合不同,这一次,是雪一般的漫长沉寂。 这段沉寂之中,阮文琴的面庞,赫然兼具了归无咎的些许特征,又不断地做出细微的变化调整,似乎一身之内,二人角力。 在黄阳界中,归无咎体验过其残破不全的阴阳道之法。但是一来施术之人法力有限,二来法门不甚高明。故而归无咎只神意略微舒展,便占据了躯壳神意之圆满;一息之间,胜负遂分。 那“合体”之后的空间感玄妙如何,并未有太多感触。 和阮文琴的比拼自然不同。 气息一合后,归无咎本拟此神通和“摩罗力境”一般,双方神魂皆投入一处秘地,作长久争衡。但神意一转,归无咎张目一望:四周景象竟一切如常,好似自己依旧立身于阴阳洞天之中,仅有两处些微不同。 其一,远近周遭的观战之人,身躯之上尽是蒙了一层白雾,似乎是被阮文琴身上月华清光所染,看上去朦朦胧胧,恍如梦境之中。又瞥了一眼每人的神态,尽数把目光投向阮文琴那里。轻易便可推出结论:此时归无咎的身躯,相当于被阮文琴“吞没”,因此是不可见于外人的。 其二,归无咎和阮文琴,似乎较数息之前交换了方位。不仅如此,一身之气机,阴阳形势,亦都彻底颠倒。从方才的胜券在握、游刃有余,转而成为被动防守之地位。 归无咎目光中所见,自己与阮文琴,皆如泥塑木雕一般。 阮文琴亭亭而立,左臂横托,右臂直举,拇指、中指、小指伸出,另二指微曲,手臂之中,一正一反两种力量,与归无咎构成交互纠缠。 归无咎双手合十,神识之中,感受到阮文琴对于己身之侵蚀。神意也断作两截:其中一半,灵动无比,与外间时别无二致,同样处于自身的最佳状态;但是当归无咎心意一动,欲要进行事关斗法策略的“术”的思考时,便立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复灵光。 很显然,这便是“阴阳道”颠倒优劣之妙用。 若如此下去,自己被这“同化”之法逐渐克制,一刻钟上下便得落败。 归无咎不慌不忙,用心感悟玄机。轻易便寻到那一丝念头,心中踏实不少。 不出他所料,自己心意魂念的优势,并未随着“阴阳合体”之法而消失。当即毫不犹豫的摒弃一切杂念,意守于斯。 然后……便是漫长的三日。 这三日时间,对于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皆是一场非同寻常、难以忘怀的体验。 于归[]无咎而言,这一场体验或可名曰“水中崖”。 原本一座嵯峨磅礴的巨山,忽有一日海浪潮涌,漫卷升腾。原先此山峻极浑厚的山麓、山体、诸峰,皆已被海水淹没;唯有最后一处高拔插天的峻极孤崖,超脱于水面之上;听凭巨浪狂飙,我自巍然不动。 诚如归无咎自己预料。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他本身道术上的全部优势,便已被“阴阳道”之法门化去,正常情况下早已必败无疑。但是跨通两世的魂念优势,却成为归无咎最后的倚仗,谨守这最后的根据之地,抵挡着阴阳转化之法一波又一波的侵袭…… 于阮文琴而言,今日之经历或可名曰“神仙索”。 神仙索本是杂技方术一流,施展之人将一根绳索高抛入天,便能由此攀援而上,莫知终极。 一只青鸟扶摇而起,直上九万里。在古今相承的历史中,她本是飞得最高之人;按说到达顶点之后,再向上一步,已经是不可能;但此时却偏偏有一根绳索上通天际,打通了前进之路。 在阮文琴的认识中,阴阳道根本之法,逆转双方形势优劣,本是无物不化的。但是今日归无咎超迈于己的魂念威压,却成了跳出三界外的唯一“例外”。好似茫茫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目标”,将之牢牢锁定之后,阮文琴的阴阳道秘法,亦抓住这一根“线索”,策马狂飙…… 归无咎无意中拾得的魂观两世的优势地位,所促成的这场奇特比斗,意义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包括旁观的诸族嫡传;包括圣教、隐宗两方藏于暗处的大能;以及归无咎、阮文琴本人。 道行到了归无咎、阮文琴这一层次,斗法之间,本就有着天然的局限。 试问二人争斗,尽力与否? 答案是——既尽力;亦“未尽力”。 以这一场比斗事关重大,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皆是把自身法力神意调整到无以复加的巅峰状态,一招一式,无不完美;可谓登临绝顶,空前绝后,自然是一场竭尽全力的。 但换一个角度说,交手双方道行愈精微,层次愈高,这比斗便愈加的“浅”,也可称“未尽力”。 就法力消耗而言,因为双方法力浑厚到了极点的缘故,二人之间的战斗,想要斗至法力耗竭、精疲力尽,那几乎是绝不可能的。 就双方的精神状态而言,只消一方稍微感到略有不谐,立刻便要竭尽所能扳回局面,将自身调整恢复到最圆满、最无漏的层次。否则为敌所趁,顷刻间便是败局。 像是两只充盈鼓胀到了极点的气球,互相碰撞争锋。 这两只气球完好无暇的状态不变,那么看上去斗得无论如何激烈,其实都有“挠痒痒”之嫌,难分胜败;但当这均衡之势一旦被打破,譬如飞来一根钉子扎破其中一只气球,那么形势崩溃,比斗立刻戛然而止。 要么浅尝辄止,要么胜负立分。中间转圜的余地,不说没有,也是极其微小。 凡俗之间两个壮汉斗殴,打得各自挂彩、脏腑骨骼受损,连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榨干,最终像两条死狗一样横躺在地上;如此情形,接近《三十六子图》层次的各族、各宗嫡传交手,皆是不可能发生的。更遑论归无咎、阮文琴。 然而,有了这一道“引子”,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从容发生了…… 阮文琴的阴阳道秘法,在对这“引子”的追逐之中,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二人的法力消耗,亦是前所未有的迅猛剧烈。 忽忽然三日过去,阮文琴蓦然惊觉,自己的元婴之形,已甚是淡薄。尝试自身躯之中剥离而出时,似只余下一层淡淡的虚影。但是归无咎的情形似乎也未见得较自己更好——不但法力若有若无,就是那最后作为倚仗的“引子”,也已经摇摇欲坠。 这三日时间,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重大的机缘? 为那一根“绳索”指引,她终于尝试又将阴阳道法诀往前推进了一步——推进到了本不属于今日之修为所能及的程度。 阴阳道法门与九宗之法绝似,迥异于本土人道文明的道术。元婴之上,距离近道只是一步,而非逐一渡过三重过渡的小境界。阮文琴今日循此而上,望见了阴阳道更深的秘密。 现在,阮文琴感到自己的阴阳秘法,已渐渐能与归无咎那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异力”并驾齐驱了。距离胜负颠倒,只差一步。 可不巧的是,恰在此时,她的法力却完全耗竭,山穷水尽。 肉身神意,亦是疲惫之极,成了强弩之末。 阮文琴眉头一皱。 如此局面,只得动用最终的后手。 和寻常元婴修士元婴法力耗尽、无所依傍之时,肉身便脆弱无比不同。她的肉身,依旧相当于一位金丹境圆满修士。临门一脚,阮文琴将全部的筹码押上去! 二人之间,无形无相,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归无咎却敏锐的感到,一股抱圆执中之意当空浮现,作为维持阴阳秘法最后的支持。 归无咎并不陌生,亦未犹豫,同样把心意一引! 阮文琴却不免一惊。 她分明看到,归无咎面前虽是空空荡荡,但是他的丹田之中,同样浮现出那与自己相似的“玄妙”之意。 两道异力,似乎脱离了二人掌控。仿佛冥冥之中遇到同类,自然的针锋相对,正面相逐! 仙道之中金丹离体固属骇人听闻之事。但是,其实魔道中却是有魔丹离体、甚而将其炼作宝物之法诀的。若是两魔修同修此法,那么金丹离体、宛若两道宝珠正面碰撞的盛景,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可是现在,归无咎、阮文琴二人之金丹,本无实相,自然无所谓碰撞—— 两枚无形之丹,占据同一处空间,叠加在一起。 俨然合成一丹。 在两枚虚丹相合的一瞬间,二人都是心神巨震,无数神念流动,如潮水一般涌来! 归无咎蓦然感到:魂念之中那使得自己胜过阮文琴一筹的“异感”,消失了。 但归无咎却镇定的很。 因为—— 他感悟分明,出现这一结果,并非是阮文琴阴阳道之力再攀巅峰,将那一道“引子”以利弊转换之法化去了;而是由于……另外一个出人意料的原因。这道“异感”出现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 失去了最后的法力维持,“阴阳镜”被打破,二人重新回到现世。 阮文琴的面容,看似真淳依旧。但是她的双眸之中,却流淌着前所未见的厚重苍茫,穷尽悲欢。她忽地抬起头来,冲归无咎一笑。 这并非欢悦的笑,更像是千帆尽渡,感慨无限。 归无咎亦报之以一笑,轻声道:“睡得好吗?” 第六十二章 借境归真 幽微毕现 阮文琴并未回答,只是灵动的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她的眉头微微拧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平静的面庞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似乎望见了精彩的故事,有些“意动神驰”的韵味。 过了数息,阮文琴深深的望了归无咎一眼,似乎要重新认识眼前人。她双眸明亮,似乎神意纵横,来去罔极,似乎徜徉在未见未闻的识念风暴之中。 归无咎亦看着远方,神思遥伫。 良久之后,阮文琴幽幽一叹,道: “此身真幻三递变。” 归无咎往前两步,与她相距不过尺许,淡然道: “琴心梦魂难尽言。” 阮文琴又道:“旧影相逐终有时。” 归无咎略一沉思,续道:“穷通尽处自翩跹。” 二人相视而笑。 有顷,归无咎道:“以后,叫你阮文琴,还是秦梦霖?” “阮文琴”灿然一笑,一捋长发,道:“其中差别,你早已感同身受,又何必明知故问?自今日起,世上便再无‘阮文琴’了。” “你是归无咎,我是秦梦霖。” “魂珠”转世之法,纵能保存资质,但是唯有修炼至斩分天人之境,才能找寻回来前世识忆的铁则,并不能被轻易打破。今日所见,其实也并未超过这一法则的界限。 归无咎、阮文琴,实是凭借着另外一条奇诡的道路,做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步。 按照常理,人我、主客之间的分别不可泯灭。 一人亲身经历之事,与旁人之经历转而诉诸语言,告知于你,其必然是有差别的。感受深浅,亦截然不同。 若是那讲述故事之人,巧舌如簧,绘声绘色。那么听者自然感触更深,甚而迷于其中,滋味无穷。但是双方所得讯息之差异,只是减少;却并未能够消弭。 倘能更进一步,若是那故事并非由口舌讲述,而是修道之人以大法力拟作幻境画面,将自家经历彻底复现。那么主客二人所得之讯息方能完全相等。但纵是如此,任是谁也不会把旁人之事,当做自己的经历。主客差别,不可动摇。 但,若是再前进一步……诸如高明的截取识忆、交换裁切之法,或许可以颠倒主客,以幻为真。 但是如斯法门,就算再高明,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受此术者的识海之中,终究会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若是本人道心通彻,境界高明,自能察觉到所“移植”之记忆的虚妄不真。 可是,若是人世间真的有挪转识忆、却又没有丝毫痕迹的法门呢? 若果然如此……这一段移植自它处的记忆,就和本人经历,没有任何差别了。 “金丹”乃是修道人练气驻形圆满之后,一身神意法力之精蕴所在。尽管归无咎二人已成就元婴,那无形之丹耗费逾半;但是所余丹力依旧圆满,上通于心神识海,下通于百脉气血,形上形下,无所不备,皆在这一枚金丹之中映照折射。 方才两枚“虚丹”一合,等若双方之精、气、神彻底打通,彼此双方,可谓坦诚相见,皆无任何奥秘可言。其中,自然包含归无咎对于“秦梦霖”和“阮文琴”的全部记忆。 若是归无咎口述故事,抑或拟画图形,那么阮文琴纵然相信归无咎所言为真,也不会真的由“阮文琴”变为“秦梦霖”。但是在金丹相通的妙用之下,彻底打通记忆,又受到那冥冥之中的念头驱使,以阴阳道之法颠倒主客,自然就成就了最高明的记忆移植之法。 故归无咎记忆中的一切传输之后,皆与阮文琴亲身经历,别无二致! 此“合丹”之法,除归无咎、阮文琴二人之外,再无人能够模拟。 就算是这世界上,除了归、阮二人之外,又有什么惊世之才——譬如轩辕怀,结成金丹时养足十二时辰,成就无相虚丹;重演今日金丹相合之画面,也难以复现这心意神识彻底打通的奇景。 因为每一人之金丹,其沟通神意、维系法力的手段法门,总是有细微差别的。归无咎之金丹,若是与另外一枚无相虚丹相融,那么双方至多是浮光掠影一般,捕捉彼此识忆之中的几个瞬间罢了,却做不到如此彻底的无漏相通,全无隐匿。 而归无咎、阮文琴二人,自金丹成就的那一日起,因感于金丹无形无相之奇,做出了一件殊途同归的抉择——各自将魂珠、全珠两件本命法宝,充当“无形金丹”的实体——填充进去,成就具相。 魂珠,全珠、镜珠,本是三位一体,玄妙也是一般无二。故而二人金丹运行之道则妙用,也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一般,神魂法力之间,得以彻底打通。 如此巧合,莫非前定。 但纵是这等不测机缘,也不足以打破天尊境界方能通彻前世的天堑。 纵然归、阮二人识忆相通,又用阴阳转换之法,使得将归无咎心中有关“秦梦霖”的记忆完全转化成阮文琴自己的记忆,按常理而言,也不过是在“阮文琴”的性格之中,加入“秦梦霖”的映射罢了,二人混合为一。 更何况,归无咎心中关于“秦梦霖”的记忆,就算再如何深刻入骨,意义非凡,毕竟只有短短数日;而阮文琴此世,可是有着数十载的鲜活经历。 以道术修为而论,上一世秦梦霖虽然慧心聪颖,又借助“心莲轮回密”具备元婴境的眼界,可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并非真正的元婴境修士;而这一世的阮文琴,却是元婴境界的最巅峰。 按照常理推断,阮文琴纵能通彻前知,相容一体,也当更多的体现这一世的“特征”,“秦梦霖”应当处于次要地位。 促成这最后一步的,却非人力;而是整个紫微大世界的伟力。 对于紫薇大世界而言,二人分别甚大。 “阮文琴”本当转生于无量星河之外的另一界天,却被魂珠以偷天换日之法留了下来。 换言之,“秦梦霖”才是紫微大世界的土著;而“阮文琴”却只是紫微大世界的客人。所以阮文琴自幼至今,才会生有种种不谐之感;才会和异界飞升之人异常亲近;才会时时疏离迷茫,心意朦胧。归根到底,是未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根”。 当阮文琴取回“秦梦霖”的识忆的一瞬间,好似迷惑了数十载的谜题终于被打破,心中立刻生出坚定的欢喜之意——前身是真,此身是幻。 自己,寻到了存身之“本”。 当她以“秦梦霖”之意象主宰本身时,此身存身于世间的一切副作用立刻冰消雪融,化为泡影。好似一个常年手臂脱臼的人,终于将关节安装回去之后,立刻便明白——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圆满状态。 只要“阮文琴”自己寻到了根基,做出了选择,以整个紫微大世界的“正位”之力为凭,天地间所流动的缘法业力,自然能够窥一而知全豹,将“秦梦霖”的性格、气息补充完整,等若当年之人复生。 二人站立了一阵之后,秦梦霖嘴角的笑意却又愈来愈显。 先是抿嘴轻笑,最终声音愈发荡漾开来,伸手捂住嘴,竟颇有些乐不可支的意味。 归无咎体察着心意之中那浮光掠影,亦忍不住纵声大笑。 过了一阵,秦梦霖终究先是有些招架不住,颈后闪过一抹红晕。她心意一引,二人之间那圆全玄妙一分为二,各自返回丹田之中。 红尘中文人骚客,于男女之间,常常赞许朦胧意境,似乎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才是情愫之妙。见得通透,反而不美。之所以如此观念,是因为肉眼凡胎之人,见事未彻的缘故。 真正修道人结成道侣者,为了心意圆融相通,浑然无暇的境界,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归无咎和“阮文琴”的“合丹之缘”,纵不提其后续的种种妙用,单单这心意法力毫无保留的映照通容之法,放在九大上宗也是第一流的大神通。 可是……此法实在太通透、太彻底了一些,以至于彼此双方几乎达到“合为一人”的程度,无论神魂躯壳皆如一丝不挂,再无丝毫秘密可言。 归无咎历经磨炼,秦梦霖三世转折,二人皆是心意坚凝之辈。遇上再大的事,都能宠辱不惊。归无咎经历之中,墨珠一分为三之秘,魔道秘法,空蕴念剑,无不是从未与人分享的机密。秦梦霖见之,亦能镇定自持。毕竟,归无咎最大的秘密,其中便有三分之一用在了自己身上。今日通晓来历,也觉畅快。 同样,“阮文琴”修习阴阳道秘法之旅,又有许多不亚于归无咎经历的精妙关节,归无咎见之,纵然称奇,也不会心旌摇动。 真正让二人忍俊不禁的,却是那些掩藏在风华绝代、道心如铁背后,剥离了一切伪装,那些最原始、最具温度,隐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 对于哪些画面识忆被对方拾取,双方心中皆有感应。 归无咎幼年时在出云国泰安城,尚未读书发蒙时,和二三稚龄童子一起玩泥巴的画面…… 跌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然后哇哇大哭的画面…… 游戏之余,忽地有顽童动手,偷袭摸裆,甚至乘人不备在别人背后扒了裤子,然后扭打起来…… 二三十年后,海岛之上,与孤独信陵行云布雨的画面…… 这些归无咎自己想来都不免暗暗摇头的情境,今日,却都被人轻易拾取了去。 “阮文琴”那一头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 归无咎现在方知,这一世“阮文琴”清冷空灵的性格,其实并非天然,而是转修阴阳道功法之后的后天变化。在入道之前,因为冥冥中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的缘故,幼年时“阮文琴”,戾气甚大,其实是个凶蛮的“小霸王”。 仗着秘法护持,“阮文琴”三四岁时候在密林之中爬上高树,掏取鸟蛋;拔下青鸟羽毛;削尖了木棍,扎老虎屁股;甚至对着蚁穴尿尿,试图将之淹没。归无咎本以为黄希音已经算是很会捣蛋了;但观“阮文琴”入道之前的行为,行事之肆无忌惮,不知胜过同龄的黄希音多少。 甚至成龄入道之后,“阮文琴”看似气象大变,空灵婉约。但是她其实又有一癖好:每每出浴之后,多爱对镜观照赤身,甚至翩然起舞,醉之良久…… 二人皆不由生出“不堪入目”之感。 但此等“蜕凡”之后的赤诚相见,也并非无用。 归无咎与秦梦霖的情意,如果说前世相知、一诺相许是“骨架”,道法上的天作之合是“灵魂”,那么这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却是最后补足一切的“血肉”,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 不约而同,张开双臂,将对方拥入怀中! 第六十三章 一言既出 波澜立现 踏上修道之路的人,道途攀援是永恒的主题。 对于归无咎、秦梦霖而言,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相拥一处,除却情意绵绵的温存外,心中所留意处,莫不如见到对方道术之后,如寻宝山;激赏品鉴,如饮醇酿。 归无咎的《通灵显化真形图》与“空蕴念剑”二法,须以实相之宝为凭,纵然心意相通一览无余,秦梦霖亦修习不得。同理,“阮文琴”这一世所得的阴阳道根本秘术《夕弦》,修行之元始,同样须得寄托在一件奇物上,自与归无咎无缘。 不过,虽不能修习,但旁观借鉴,开拓眼界,也不无裨益。 至于其余魔道、剑道诸神通,却无碍于交换功法,各自修习。尤其是诸如“摩罗力境”与“守衡”这般法意相近、用途相反的神通,二人兼收并蓄,着实用不了太久的时间。 两人身形微分之后,秦梦霖道:“不可劳诸位宾客久候,是先将胜负了结。” 归无咎微笑言道:“今日你我虚实尽知,审形度势,梦霖以为如何?” 秦梦霖双目微闭,思索有顷,终于道:“若只是抵挡那至纯至粹的心剑剑意本身,以我又进一步的阴阳道《夕弦》法门,抵御一十二剑,也未必不可能做到;只是你每一枚心剑散出,皆有三四分余韵,侵入蚕食,甚为难制。如此九剑之内,定分胜负,梦霖自问难以抵挡。” 归无咎点头。此乃持正之论,并未因为二人的关系有所夸饰谦让。 对秦梦霖,自然不必说出“承让”的话来。 这一战的胜负,终究并未彻底的斗下去,而是一言而决。 在归无咎、秦梦霖看来,最后三日的漫长拉锯,可谓打破极限,裨益甚大。但是在旁观之人眼中却枯燥的很,却远不如起初动用剑术、风月神通相搏那般扣人心弦。 未料,秦梦霖又道:“自今日起,漫漫道途之旅,无论得意困穷,艰难万险;我二人合力当之,再不分离。” 她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异常坚定,亦并未动用任何传音秘法,就这般坦坦荡荡的在归无咎身边诉说。 阴阳洞天之内,诸人闻之,这才恍如初晴雪夜骤起狂风惊雷,将平静打破。 喧嚣之意,滚滚如潮。 在归无咎、“阮文琴”混同一身的秘法,持续三日后现世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两人神采气象与先前大不相同。二人相视而笑,力争胜负的敌意分明冰释,绵绵气机婉转流逸,仿佛知己相逢。 对于这一画面,旁观的诸宗诸族之宾客、嫡传,其实并未太过惊讶。 能够列席旁观今日之会,至少也是见过天玄上真、妖王层次之风采的,自然有些见识。曲高和寡,知音难寻。修道界中,无论人妖诸族,“不打不相识”,以至于成为知己好友的的佳话,也未必见得少了。 接下来,二人相拥一处,固然是一副极震撼、又明俨动人的画面,勾起了诸如蔺文等少数人心中的兴奋之意;但绝大多数人出神之余,再静下心来一想,也未尝不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修道人寻求道侣,本就较凡人婚姻更讲求“门当户对”。若是双方道术层次产生差距,心境不通难与共鸣,那反倒不如一人独修。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的修为,的确在这一代的各家嫡传中超出群伦,这是不争的事实。 又恰好是一男一女,仔细想来,岂非是“天作之合”? 更何况,二人似乎还有些前缘未断。 圣教祖庭与隐宗一方本属敌对,这一处或许稍有些麻烦。但是历数古今道册,双方立场不同却又结为道侣者,其实并不罕见——道归道,情归情,利归利,三者判成三截,既然相互纠缠,亦相互角力。俚语戏称为“相爱相杀”,此四字似颇得其神髓。 再接下来,秦梦霖判言胜负之数,自认不敌。但是为二人之间那相知相得的奇特氛围所感染,这尘埃落定的大事,竟也未见波澜。 可是“阮文琴”——如今自称易名为“秦梦霖”的这位,最后这一语既出,却如石破天惊。 “合力当之,再不分离?” 这是要叛出圣教祖庭,改投隐宗? 孤峰之上如余荆等各族嫡传,尤其感到不可思议。 那些功行并不甚高的下层弟子,行事无所忌惮,念头亦未臻甚高境界;反复背叛,未见得稀奇。但是对于修行到了一定层次者而言,却不敢忽略道心因果之制约。修行到了精微之境,若依旧出现破出门户之事,非得宗门、族门自身行事偏差,不公不义在先,方才无碍于道心缘法。 就以余荆而言,他的的确确是个无所忌惮、无有底线之人。但纵然是余荆,面对更大诱惑,也决计不至于轻易叛出元古巨鳄一族。 唯有如马援、箴石等地位尊荣、心思细腻者,方才猜到:这“阮文琴”——秦梦霖,本身便不是真正的圣教祖庭弟子! 这是因为其对于大宗之底蕴见识尤深,方能做出这大胆推断。 至于绝大多数人,还在紧张的等候圣教祖庭的反应! “反境”之中,孟伦、鄘丰、恒滑诸位上真面面相觑,只觉难以善了。 今次战局演变,大大的出乎预料。那“阮文琴”本名“秦梦霖”,与归无咎似乎本是旧识,更是听起来荒诞绝伦的故事。但饶是如此,事态发展也并未完全脱离圣教祖庭之掌控。返境观战的诸位上真,似乎也能沉得住气。 圣教祖庭发展到今日,经历过多少风浪?这一场意料之外的败绩,未必就能将之稍稍动摇。 但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秦梦霖后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将局面推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 圣教祖庭所谓不世出的天才,若是在与敌争斗之际叛门投敌,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场大笑话,对圣教祖庭名望的损害,几乎无法估量。可是他们心中有苦难言,因为这“秦梦霖”,本来就并非真正的圣教嫡传! 迟疑一阵,鄘丰上真道:“莫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索性将她的真实身份,宣之于众?” 孟伦上真断然道:“若是如此,我圣教却不可白白遭此败绩。她既无本门弟子之名分,先前所议,当一笔勾销。” 恒滑上真迟疑道:“若是如此,照例归无咎、阮文琴分出胜负之后,我圣教方面利大人、席榛子二位嫡传,与圣教荀申等人尚有一场比斗;除此之外,据说几位道尊对于柏果留心益重。原本拟定和隐宗立下契约之后,事关‘阴阳升降大药’材料的交换,亦尚需落实。如今这些事又如何善后?” 就在几位上真商议未决时,阴阳洞天之中忽然生变。 天穹之上,忽然多出两道虚影——一位宽袍紫服老者,一位剑眉朗目的中年人。 千丈高下,渊岳其形。 在场之人,皆是见识过本族中天玄上真、妖王层次大能的。那等人物,混同一界之威压,凌然超拔之气象,诸人无不映彻在心。而眼前忽然出现的两道巨影,全查探不出任何法力波动,却不由让人生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异感来,仿佛明日高悬,虽然无所布施,却暗合造化之功。其中境界,较之天玄境层次的威压,又不知胜过了多少! 但凡脑子并非太蠢笨的,自然知晓这二位是何等人物。 纵非正身降临,能得此一面之缘,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也足堪称毕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除含桢道尊见不得低辈修士外,宗礼道尊、灵曲道尊,已然顾不得与诸位上真商议,亲身下场,主持局面。 宗礼、灵曲二位人劫道尊,一颗道心早已浑融无暇。在其等眼中,整个大世界的运转,都无非是“消长势变”,断然不会被诸如“宗门尊严”一类的名相所束缚。威信有损,自然有一万种挽回的办法,至不济不过是杀伐立威罢了。 甚至于,若秦梦霖真的是圣教嫡传弟子,那她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言,对于圣教祖庭而言,非但无害,反有大利。 因为对于阴阳道的手段过于信任,圣教一方从未想过“落败”二字。为了促隐宗入彀,三日之前与隐宗一方立下意象的最终契约,关于己方若败的补充条件,看上去极为丰厚,丰厚到了真要兑现、圣教也将极感肉痛的程度。 若是秦梦霖脱去“圣教弟子”的身份改投隐宗,圣教一方大可以大可以称言其并未尽力一战,将她扣下,并撕毁契约。双方彻底撕下最后一道伪装,选择正面碰撞。秦梦霖的言语,反而成了圣教一方的口实。 可是秦梦霖并非圣教弟子!这其中牵涉的厉害之处,远远超过孟伦等诸位上真的想象。 事情的关键在于—— 以秦梦霖的智慧道心,决计不会做出她“力不能及”的事情!诸如凡俗之间,某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某一位书生,情迷心窍与之私奔的故事,不可能出现在秦梦霖身上! 她必定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回忆往事,更有可堪印证的蛛丝马迹。 在主宰阴阳道的那位人物面前,宗礼、灵曲皆是晚辈。唯有显道、应元二位道尊,方得与此人以朋友相称。显道、应元深知阴阳道的通天底蕴,也曾尝试拉拢,劝说其应变入世。自谓两家合力之后,圣教在明,阴阳道在暗,足以踏平一界,万方威服。不但人道宗门涤荡一净,就算是妖族,也不足以与之争锋。 可是那人却笑而拒之,言道与显道、应元二人私人交好则可,至于阴阳道入世的方向,尚需随缘而定,非他一言可决。 “缘”是何物? 两相印证,秦梦霖今日的态度,令宗礼三人心中生出不详之感。 就在此时,云端又有两道身影复现,形貌之大小,气象之玄奇,与宗礼、灵曲二人大致相若;只是分据南北,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原来是隐宗一方芈道尊、乙道尊,唯恐生变,同时化身浮现。 两方对峙,阴阳洞天内的形势,骤然紧张了起来。 归无咎望向秦梦霖,目光之中暗含问询。他相信以秦梦霖的智慧,自然明白那一句话当着万众出口,会有何等波澜。她如此做,总非无因。 秦梦霖会意,低声道:“名实瓜葛,终要了结。师尊感应到我气机生变,立即动身;还有盏茶功夫便要到了。” “激上一激,不过是快刀斩乱麻罢了。” ps:特别感谢Raise_lovell书友昨天单日打赏1000,成为本书的第二个盟主。话说这还是本书第一次收到单次1000的打赏。 这一段时间其余朋友的打赏,以及上个月和这个月好几位单次100的打赏,这里也一并谢过。感谢支持。 第六十四章 阴阳道主 相赠故物 “前约已定,想来以圣教祖庭的名望,不至食言而肥。” “这两人早有前缘纠葛……如今她既公然放弃圣教弟子之名分,比斗的结果,自然要再作商议……” “这位‘阮文琴’小友本就假托贵教之名出战。若论名实相合,贵教真正嫡传利、席二子,又如何是归无咎的对手?” …… 四位道尊唇枪舌剑,辩驳是非。 不过阴阳洞天之内的万千宾客,却听不见四人交谈,只隐约望见风霄雷动,气机升腾诡变。 圣教一方宗礼道尊、灵曲道尊能够望见的事实,隐宗芈道尊、乙道尊自然不会错过。 二位道尊心中清楚,以秦梦霖的道心圆满之境界,纵与归无咎有甚前缘故事,但是也决计不至于为情所迷,轻率做出决断。她那一番话,极有可能代表着阴阳道——那维持无数纪元更替而不衰的神秘存在——会在即将到来的变局中,站在隐宗这一方。 准确的说,是站在归无咎这一方。 与孔雀一族、天马一族的靠拢成盟已是水到渠成。另外今次归无咎返回半始宗后,又将与赤魅一族的初步交涉告知诸位。若是在加上阴阳道……现在的隐宗,已是今非昔比。纵与圣教祖庭争衡也可挺直了腰板,而不虞倾覆之患。 芈道尊、乙道尊二人心中皆盘算的清楚——若是与赤魅族和阴阳道的关系得以确认,此次比斗的结果稍稍让步,也是无妨。 但在一切尚未落定之前,他们明面上自然要摆出一副寸土必争的姿态。 包括诸峰之上的大族嫡传在内,此时无非二种情致。 对于局势变化留心者,无一不是心怀忐忑的等候——等候寰宇天穹之上的大人物主宰一切,宣示着今日比斗的结局;心思纯澈、一心向道之人,对于利弊纠缠不感兴趣,只是抓住这难得的机缘,观察四位至境人物的玄妙气象。 归无咎却不属于二者中的任意一种。他心中默数。十息……五息……一盏茶的功夫,到了。 归无咎转头一望。 秦梦霖会意,淡然笑道:“已经来了。” 天色一暗。 归无咎再转首一望,天穹之中已然多出一个身影。 这身影位处四位人劫道尊之正中,一袭黑袍,面目难辨,周身玄文毕现。身躯之魁伟,不亚于四位人劫道尊之化身。气象之幽玄,较四位人劫道尊更是犹有过之。 约莫晚于归无咎一一二息之后,界中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存在。界天内的诸族修士,此时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并非是对于神秘强者的崇拜;赞叹;惊异;信服,向往;而是—— 感动。 甚至连马援、孔萱这等修为精湛、道心如恒的顶尖嫡传,亦难以完全消解此念。 人人皆知四位道尊在空中显化,不过是化身法相而已,其正身与真人无异,决计不是这“千丈”金身之形貌。然这位面目难辨的黑袍人,其虚、淡、空明较四位道尊犹胜一筹,俨然海市蜃楼之虚影;但却偏偏传递出一种极切实、仿佛正身实相的触感。 倘若说先前四位道尊之虚影,仿佛日月高悬,道则当空。这倏然出现的黑袍人,虽然意蕴极高极远,却给人一种由紫微大世界之万象折射而成的幻觉。纵然将他比作太阳,他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金乌日星,似乎是——一颗根植于土壤,汲取大地之养分而长成的“太阳”。 一轮“土生土长”的太阳?! 和天玄上真气合一界、凛然自主的“大势”相较,四位道尊宛若画中虚影,无有一丝烟火气,无疑是“近人”了许多;但是和这位黑袍人亲近万物、源同万物的气象作一对比,众人才恍然明悟:四位人劫道尊气象,依旧似近实远,并非之真正的“近人”。 正是这份道行愈高,愈能与人“亲近”的妙感,让诸族嫡传心中,生出“感动”之念。 似乎道途无涯,攀援无尽;但蓦然回首,其中真义,却在你我身边。 黑袍人未出一言。只是身上一枚符文映照,化作一道纤细光环,将宗礼道尊、灵曲道尊、芈道尊、乙道尊四人一齐圈了进去。 归无咎也是微一出神。 由于和秦梦霖识忆相通的缘故,虽是初次见面,归无咎对于这位“阴阳道主人”并不陌生。 其中最令归无咎感触深刻的一事,是此人与圣教祖庭显道、应元二人不世出的人劫道尊朋友相称;并提前年许就预言到自己即将挑战圣教,而圣教必将会求其为援手。由此可见,此人极有可能是一位不亚于九宗天尊的人物,代表着本土道术的真正巅峰。 可是现在当面一见,他给自己的感觉……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似乎较人劫道尊“又历一转”的奇妙感受,似与孔雀圣祖异曲同工。而其气象根基之浑厚,似乎较孔雀圣祖犹有过之。 归无咎暗暗摇头。 若是紫薇大世界中驻扎着一位堪比“飞升之后”境界的强者,岂非横扫一界也绰绰有余? 要么是自己修为尚低,判断失准;要么是其中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见阴阳道主人先与四位道尊议事,归无咎索性先暂时等候。 岂料一阵光影折射之下,一具黑袍人出现在归无咎、秦梦霖面前,只是身量变得与常人一般大小。而抬首望天,那光环之内,五道气机仍存。看来竟似是动用了什么分身一类的法门。 阴阳道主人落在二人面前后,也不说话。只曲指一弹,一枚灵秀润滑的种子无端显化。 那一枚种子没头苍蝇般转了两圈,忽地一分为二,各奔东西。 同时东西方向各自出现一物。其中出现在东方的,似乎是一直小巧玲珑的磨盘。无限川流水韵从那磨盘之中注入,不知归于何处。那一枚种子,立刻便为那“磨盘”吞没进去。 而出现在西方那物,却使得归无咎不由双眸一凝。 那物是个灵光剔透的水晶球,其中星星点点越有数千,看形貌,却和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本形相似八九。另外一枚种子,极迅捷的一钻,一个恍惚之后,已经出现在那水晶球的正中。 数息之后,两枚种子分别自“磨盘”、“水晶球”之中钻了出来,新芽萌动,变幻形态。只十余息的功夫,便成长为润泽明洁的两朵青莲。 但是仔细一望,不难分辨。生自于“磨盘”中的那一粒种子,所长成的十二瓣青莲圆融无暇,丰腴饱满到了极点;而生自于水晶球中的那一朵莲花,仅十一瓣完美无缺,最后一瓣,却似有不足之象。 阴阳道主微笑道:“是否如这显化之象所示,翌日你亲临越衡,得见那物真容之后,自可验证。” 这句话,自然是对秦梦霖说的。 归无咎心中明悟。如今归无咎、秦梦霖心意相通,交换识忆之后二人皆已知晓。当初秦梦霖本当投身于四洲六海,归入越衡。但却被阴阳道主人以大法力截胡了去。想来秦梦霖在阴阳道主心中甚为重要,怕她心中有所隔阂,固而以此开示。 秦梦霖从容一礼,平静言道:“师尊不必如此。弟子虽然寻回前世心识,但这一世的传道因果,同修三法之道途,却已成事实,终难磨灭。” 阴阳道主人一颔首,笑道:“你看得透彻便好。” 又笑着摇头道:“我徒行事风貌,果然迥异于往日。” 归无咎心中忽的生出十分奇怪的感觉。 诸如荀申、孔萱这等极有可能踏出最后一步的杰出嫡传,门派之中的前辈往往予以礼遇。但是再如何看重,毕竟双方眼下的修为、辈分都相差甚远。那些道尊、上真言谈举止之中,总难免流露出“折节下交”的刻意来。 就算是归无咎,也是经由孔雀圣祖作保,显露出真实身份之后,才取得了绝对的超然地位。 可是这位阴阳道主人,“阮文琴”之师,却似乎真的和自己的徒儿相接如友邻。这份发自内心的平等尊重,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 阴阳道主人似乎洞彻了归无咎心意,笑道:“我阴阳道一脉,九劫成道,前后相继,自然与仙家不同。我徒文琴……梦霖修到我今日境界之时,便是我破去最后一劫,功德完满之日。你日后自然会明白。” 又转身望向秦梦霖,道:“已经做出了选择,再无动摇?” 秦梦霖扭头望了归无咎一眼,只简洁的吐出一个字:“是。” 阴阳道主人一叹,道:“可惜了。” 归无咎忽地心中一动,道:“何惜之有?” 阴阳道主人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笑道:“你们九宗道术虽精……但与九宗为敌,反而于我更有吸引力。只是天机难测,既然下一代的阴阳道主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也只得勉为其难,与你们做个朋友。” 归无咎闻言,不觉怔然。 如果是一个低境修士如此说话,归无咎只当是他有意寻求刺激;但是眼前这功参造化之人如此说,必有深意。 阴阳道主人又言道:“以这小物件为演算之媒,我本以为已将你们越衡宗的手段推算得七七八八。可是梦霖转生本界的因果,我却未能推演出来。单凭这一手,便也值得我高看一眼。如今此物物归原主,算是个小小的见面礼。” “此物经我重新祭炼,用途与从前大不相同。你也没有必要将之交还宗门了,留着自用便好。” 话音将落,一枚二寸长短、若真若幻的小金鱼自阴阳道主人袖中钻出,空中转悠了两圈后,缓缓落在归无咎掌心。 此物似乎和归无咎天然契合,极灵动的一扑腾之后,旋如飞鱼入水,钻入归无咎经脉之中。 见到这和自己道途息息相关的之物,归无咎念中的“久违”之感一闪而过。 第六十五章 感灵之宝 物通两界 归无咎任“食道灵鱼”在经络中游动,运转周天之后,终悬于丹田。其物之用,也尽数通晓。 天地间灵机之变,例分三才,相别相通,总名曰“天元玄灵”、“地元神灵”、“人元性灵”三种。唯功行在近道之境者,方可参得,并纳入自家道术之中。只是此三者之道理,距斗战甚远。故而更多的是化入阵道、炼器、推演法门之内,而不在杀伐神通之列。 原先“食道灵鱼”是分属“人元性灵”一类,故善能寻觅灵根上佳之人。 但是经由阴阳道主人一番祭炼,此宝物性在三才之间反复演变,讫至终点,却一化而成“地元神灵”一道。 若是常人坐拥此宝,至多无外乎访查地脉灵机;作为数种“无始之阵”、“假形势阵”的破解之法。但是落到归无咎手上,却能化作一件威能甚宏的杀伐之宝。 金丹境修士交手,常将许多符箓、秘宝、雷珠一类善加利用,甚至佐之以地形掩埋深藏,能收出其不意之效。但到了元婴境时,功行未精者或许依旧坚持此道;而在道术圆满、功行精湛之辈手中,此等战法却自然而然地被淘汰了。 唯一身法力锁住真元,以我为主,才是无懈可击的战法。纵然用到外物,也无不是秉持“贵精而不贵多”的宗旨,所堪用者,皆是自家蕴养依旧、早通性灵的真宝秘宝。 似那等“死物”,分神操御,可谓繁而寡要,劳而无功。极易被敌手避开,白白损耗法力。 但是这“食道灵鱼”却有妙用。宝主周身百十里内的花草、山水、木石,一切外物,不需宝主事先注入法力,只消凭借“食道灵鱼”统御物性之灵,却能将其自然而然的引动萌发,且没有任何征兆,可谓一件奇兵。 试想,斗倒分际,你身边一块石头忽然爆炸开。而你事先明明已经看清,此石之中并无丝毫法力波动;那必然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门“善假于物”的奇特法宝。 此宝妙用还不止于此。 归无咎现在只是元婴修为,若是外出遇上化神、步虚、离合境界的修士,战法与当初金丹境时的越阶作战道理相同——无非是错位相争,以境界之纯,斗规模制巨。 但“食道灵鱼”却能补充“规模”上的弱点。 譬如一座高山,若是强以法力击之,将其轰得粉碎,自然甚难,消耗亦甚大;但若是计算准确,在山体关键处钻出孔洞,埋上炸药,便有可能以较小的消耗将此山炸碎。 “食道灵鱼”引动“地元神灵”之道理与之类似。若是善家运用,自能以小博大,提高“规模”之上限,甚而以元婴境的修为,打出山崩地裂、海天倒悬的效果。 至于是否还有其余巧妙用途,尚有待于进一步发掘。 若是以近道、斩分大能的视角观之。此物之妙用,与混元真宝大约各擅胜场。但在近道之下的嫡传弟子手中,此物价值之高,只在混元真宝之上。 只是,此宝当初是越衡宗大能祭炼,故而唯以《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驾驭,才能将其威力发挥至极限。 换作旁人,得此重宝早已喜不自禁。 但归无咎却不同。此时他固然心中欣慰,但是这欣喜之意,更多是源自于“食道灵鱼”此物与自己的缘分牵连。若是单以宝物的价值而论,此宝分量虽重,但无论如何也不及“真宝金丹”、“元玉精斛”、“璇玑定化炉”;甚至与“归墟”、“反吞双子珠”相较,也未必能胜过一筹。 归无咎此时最着意的,还是事涉道法修行的手段。孔雀圣祖既然说此物就在紫微大世界中,那么以阴阳道主人的通玄修为,多半是知晓根底的。 未等他主动发问,阴阳道主人笑言道:“阴阳道修行之道,讲究修道之旅与调和天地的混同为一。入世行走,即是改天换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判清浊,分阴阳,定神机。所以我阴阳道势力虽大,却只会在决定大势走向之时,雷霆一击。所以你若指望借助阴阳道门人出世为你霍霍,那是决不可能的。” 见识过孔雀圣祖与阴阳道主人两人之风范后,归无咎已深明“愈到极处愈近人”的道理。 归无咎坦然一笑,道:“有梦霖相助足矣。若是人多势众便能济事,圣教祖庭有‘神道’之法在手,早该无敌于天下。” 阴阳道主人闻言不以为忤,笑道:“你断了念想便好。不过我徒既然选择与你同进退,那么我也不能没有表示。今后所能助你的,唯有三事。你不妨猜上一猜,是哪三件事?” 归无咎皱眉思量,忽地笑道:“前辈早知归无咎心中属意之物,故而诱使我往那里去猜;然后却扑一个空。” 阴阳道主人讶然道:“虽只是拨动心术的小把戏。但若非心境通达坦荡,也难以看破。” 他也不再卖关子,悠然道:“三生阴阳洞天分连三处出口。再加上阴阳道四处‘冥想地’,一共七处地界自由通连,分驻紫微大世界中。较之隐宗七十七处传送阵、圣教祖庭近百通道,数量是少了一些。但连通之地俱十分关键,所以论价值之高,不至于逊色太多。”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若是借助此道,返回越衡宗外荒弦苍海,可行否?” 阴阳道主人颔首道:“自然可行。” 归无咎心中一振,这却是为他解除了一个不小的疑难。 阴阳道主人又道:“第二件事,乃是我阴阳道的典藏遗迹,其中不乏对你大有裨益之物。” “至于最后一件,乃是阴阳道‘阴秘地’——阴阳星辰台中有一宝,在你成就近道之境后,能够于你有不小助益。” 成就近道之后。对归无咎而言,为时尚早。 归无咎心中最看重的那事,果然不在阴阳道主人所言三事之中。 但归无咎心中有数,这位阴阳道主人,定是知晓此事之原委的。 于是微笑言道:“若是前辈将那消息坦然相告,就算是相助归无咎的第四件事。” 阴阳道主人哈哈一笑,高声道:“今日你寻得前缘良配,又得到了我阴阳道的全力支持,是否正有春风得意之感?可惜,可惜。待我将消息告知于你后,你莫要后悔寻错了友盟才好。” 归无咎诧然道:“前辈从何说起?” 阴阳道主人淡言道:“你既与我徒心神相通,自然知道‘巫道’的存在。” 归无咎缓缓点头。 阴阳道主人道:“巫道与阴阳道纠葛甚深……从来是彼不动,我不动……我若占位,彼十有八九会走在反面。我阴阳道之阴秘地化成一界,名为‘阴阳星辰台’;巫道之阴秘地,同样显化一界,名为‘灵山’。” 归无咎点头道:“此事归无咎已知之。” 当初访寻云中派紫雾秘地“黄阳界”之前,归无咎自瀛水上真处,已得闻紫微大世界“十大秘境”、“灵山”之名。 阴阳道主人道:“我之‘阴阳星辰台’与彼之‘灵山’,虽地域均不甚大,却和整个紫微大世界属于同等层次,并非寻常小界可比。尤玄妙者,每隔三万载,此二界自然相通,“合界”三十六日。在这三十六日中,界中二十四枚各有妙用浮石号称‘假星’,东西各十二数,亦随之随波逐流,颠倒交换,分属两界。” “你所求之物,正是显化为两界二十四星辰之中的‘昌营’,确然要较你身上所有那一枚大上数百倍。功用也非其可比。” 归无咎心中隐约已有答案,但还是追问道:“未知‘昌营星’如今何属?” 阴阳道主人道:“三百年前的三万载,‘昌营’属我阴阳道‘阴阳星辰台’。三百年前交换归属。” 归无咎闻言默然。这意味着,近两万九千七百年内,此物皆会在巫道掌控之下。 若果真如阴阳道主人所言,阴阳道与巫道一者为友,一者为敌,那么归无咎势必要失去这一重大机缘。 秦梦霖立在归无咎身旁,一直未发一言。此时忽然言道:“师尊定有权宜之法。” 阴阳道主人哈哈一笑,道:“此事若求转圜,在他自己;我却无能为力。” 正欲详言,忽地他黑袍之上,十余道符文骤然闪亮,胜过星光明灭。 阴阳道主人摇了摇头,道:“不巧得很,时辰到了。此中机关,由我徒为你解说。至于本次比斗的纷争,亦早已为你了结。”随后但见他曲指一点,秦梦霖衣袍之上同样闪过一段幽暗光华,似有玄妙之物循着阴阳道法门,传渡于她心神之内。 然后他身躯微微一晃,缓缓消失。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令师出阴阳道势力范围之外行事,是否有什么限制?” 一言出口,不禁摇头。他与秦梦霖心神相通,他不知道的,秦梦霖自然也不知道。 岂料秦梦霖眉头微皱,似梦似醒的一眨眼,摇首道:“也称不上‘限制’。师尊每相隔一段时日,长则数载,短则数个时辰,须得‘更名’一次。若是外出行事,一事须得在“一名”之内了结,不可使一事通连‘二名’。破例若多,便有窒碍。” 归无咎诧然道“更名?姓名?” 秦梦霖颔首道:“正是。” “方才与你交谈之时,师尊之名为‘五拙’;至于现在,恩师之名已更替为‘九坟’。” 归无咎暗暗摇头,以阴阳道主人的寿元之久,不知用到过多少姓名。 此时天光一亮,除了阴阳道主人之外,圣教隐宗四位道尊,同样不见踪影。唯有一张金色榜文悠然垂落,张帖在马援、孔萱等人所立身的孤峰之上。 归无咎与秦梦霖相视一眼,往那峰上遁去。 同时秦梦霖心神传渡,告知归无咎事涉“昌营”的机密…… ps:有点磕磕碰碰。回头再看一遍。 第六十六章 以曲为直 分道扬镳 短短十余里路途,归无咎的遁光却悠然轻宜,似乎刻意减慢了速度,足足行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神思默运间,秦梦霖亦将其师最后传递之神意,悉数转告于归无咎。 诸如“阴阳星辰台”和“灵山”这样的封闭界天,想要潜匿进去,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依常理来观,归无咎与那化名为“昌营星”的大号逆宇玄石是彻底无缘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欲达成目的,尚有最后一条“以曲为直”之法,可堪一试。 紫微大世界乃是一处大界。其实尚有数量众多的下界,修道人潜能之极限止步于元婴巅峰、化神初期,然后破解飞升,进入紫薇大世界中。当初“阮文琴”与之为友的薛姓男子和田姓女子,便是下界飞升修士。 这些为数众多的下界,其飞升的落足点,本是在形形色色筑有“古飞升台”的古城之中。每一处“古飞升台”,便象征一方下界。 许多纪元之前,这些“古飞升台”本是遍布于紫微大世界的各个角落,隶属大大小小的种族、宗门。但是随着时间推演,如今除却少数几家妖族势力尚藏有几处遗迹外,绝大多数“古飞升台”皆被阴阳道、巫道瓜分,藏于各自的秘境之中。 “阴阳星辰台”与“灵山”之体量,和整个紫微大世界相较固然见小;但是在低阶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是极为广博的存在。其中人烟繁衍,无论凡民土著还是修道中人,皆有相当之规模。除此之外,“阴阳星辰台”与“灵山”两界内,亦有四到六处“古飞升台”,成为几处小界的飞升落足点。 秦梦霖道:“于无咎你而言,有两处有利条件。” “其一,以‘阴阳星辰台’为例,虽然阴阳道中有许多重宝藏于此间。但是其中人物,与本界土著本却是并行不悖、互不牵扰。除却每每有新的飞升修士入界,略观一眼其资质潜力是否可堪吸纳外,其余便以放养为主。” “其二,因为十二星辰每隔三万载便于两界交替的缘故,所以无论是阴阳道还是巫道,皆不能将其长久利用。再加上‘逆宇玄石’入内之人消耗等同于界内时间之寿元这一特点,对于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此物并没有太高的价值。所以那孤星一直呈荒废之貌,未能尽用。” “故入境虽难,但一旦进入其中,便是一了百了,没有后续麻烦。” 归无咎缓缓点头。 阴阳道主人所言之法,乃是破界进入某一处以“灵山”为飞升终点的下界之中。然后混同此下界之气机,成为“飞升修士”遁入“灵山”。因为多绕了一步的缘故,故而是一个“以曲为直”之法。 当今紫微大世界中,能够拥有破解界面隔绝之力的大能,不过区区数人而已,阴阳道主人自然是其中之一。远的不说,近在二十年前,他便动用大神通,破除薛姓男子、田姓女子原先所属之下界“青空界”的界面之力,遣人自那小界之中取回一件宝物。 但那是阴阳道所属之下界,故能轻易成功。如是不明方位的巫族所属下界,那便断然难成了。纵是试上千百万次,也只得是一个将人传渡入虚空乱流之中的结果罢了。 那些零散下界,严格来说虽属于“紫微大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在气机隔绝,无有任何倚傍的情况下,纵然以阴阳道主人的通玄修为,亦难以将其轻易推演出来。 思量之后,归无咎神识中道:“先看上一看,能否有转圜余地。实在不成,总有‘镜珠’以为倚仗,卜出方位便好。” 此回所寻之目的地乃是真正的“下界”,而非倚傍于三生阴阳洞天的“小界”。归无咎自然不会指望如黄阳界一般,暗合荒海紫气的星晷出现,为我所用。自家手段之中真正能够倚仗的,无非是“镜珠”尚有一次机会。 这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能够省下固然是好;若是不能,用在此处,归无咎心中也较为踏实。 归无咎先前之所以不轻易动用“镜珠”访求补足道基之法,便是顾虑若是所提及的问题过于空泛,紫微大世界又太过广袤。到时候纵然“镜珠”给出了结果,自己却看不见,摸不着,缺乏获取的实际条件,最终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如现在这般,访求之物不是什么宝物、法门的名称,而只是方位之数,得出结果之后必定能够达到目的,才是可靠的使用时机。 归无咎、秦梦霖遁身落入峰头,诸妖族嫡传,态度各异。 孔萱瞪大眼睛,摆了摆手,高声道:“归无咎……” 本来她想说“恭喜你比试得胜”云云,但是现在归无咎、秦梦霖二人联袂而至,且关系特殊,神态之间的亲和默契,竟宛如相处千百载一般。这一句话在孔萱脑海之中兜兜转转,便也说不出口了。 眼珠一转,看着归、秦二人气度神采无双无对,超拔与众人之上,忽地生出一丝羡慕的意味来。 归无咎将一切看在眼底,兼知她心性单纯,便笑道:“问道路上,孔师妹也不是个孤单之人。陆道友便在阴阳洞天外、举步之遥处。孔师妹若有余暇,正可与他多相处些时日,养成情愫。” 马援上前一步,笑道:“归道友名下无虚。看来马某当初一番设计,却是舍近求远,做了无用功。” 又转过身来,对秦梦霖见礼,同样不吝赞誉之词。 归无咎洒然回礼,笑言道:“大道之行也,近者自近,远者自远;合者自来,不合者自去。我对马道友亦是闻名已久。既然你我相见较预想为快,大有避无可避之感,可见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马援闻言,目中露出奇光。 其余与归无咎不甚相熟、兼之暗藏畏惧疏离之心者,闻言都是身躯微微一颤。 与孔雀圣祖见面之后,归无咎得见“星汉分流”之象,对于一界之大势,较旁人自然见得清晰得多。在他眼中,面前荟萃群英,不为友,即为敌。所以回复马援的这句话,并未多想,自然而然的便说了出来。 但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却觉得平淡之余实是暗藏着无穷霸道;稍微翻译一下,分明是顺昌逆亡之意。不由心中暗思,这归无咎看上去神采谦和,没想到峥嵘一显,却也锋芒无限。 余荆暗暗切齿,他原本以为自己与归无咎差距不大。没想到当日所见之归无咎,实距元婴境巅峰还有相当距离,短短十余载,又经历一场蜕变。 归无咎往前一步,观览金色榜文之上的文字。 其上之内容,竟是出人意料的简略,不过寥寥十余字——言明七十七家隐宗之盟,自即日起便可大开山门。凡外荒、内荒之地中,未为神国占据者,皆可传教布道。 除此之外,便没了下文。 归无咎细细一品,这其中是两层意思。 表面一层的意思,自然是圣教祖庭承认失败,履行承诺。 这次比斗大张旗鼓,张扬声威,本就是圣教祖庭的主意。如今仅仅因为“阮文琴”追回前缘,与归无咎同心并力,便要彻底推翻此战结果的合理性,终究太过勉强。若一意倒行逆施,非止声誉再损,“天纲法契”冥冥之中的吉凶约束,也不可轻忽。 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因为按照常理,除了“一言而决”的根本契书之外,圣教祖庭与隐宗之间还当再签订一份细则。其中包括第二次追加赌斗的胜负条件,各大界天势力范围的划分细则、利益分配,厘定是非得失之法,以及双方人员、物资互通有无的手续。其实质是一份在相当久远的时间内、双方保持克制避战的文约,也是赌斗正文的落实倚仗。 而这一部分内容,却被彻底取消了。 其意昭然若揭:这一回是圣教祖庭自认败了;但双方的长远竞争亦从此彻底浮出水面。在隐宗一方扩张的过程中,若是再产生新的冲突,那便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到时候再起战火,与今日之协约全然无涉。 所以这一纸金榜,与其说是圣教祖庭的认负之约,不如说是圣教祖庭与隐宗彻底决裂宣战的檄文。看似平淡的十余字中,无一不露骨昭示着“来日再战”四个杀机盈盈的大字。 但隐宗一方屡得强援,今非昔比,却也不会畏惧什么。 这一层意思,在场之人无不心中雪亮。 看完金榜之后,归无咎目光扫过,忽地踱出两步,来到申屠鸿面前,笑言道:“今日会后,归某邀马道友、孔师妹往隐宗做客。申屠道友其有意呼?”出言之时身躯微微一晃,一道气机自脚下浮起升腾,一闪而逝,正是当日“储真拟神阴阳双镜”所显化气机之一。 申屠鸿双眉一挑,讶然道:“文……原来如此。归道友相邀,鸿敢不从命。” 这时,忽有高声传来:“归道友之言甚合我意——合者自来,不合者自去。箴石不自量,自来相见。不知能否成为归道友目中的‘合者’?” 正乾、谢缪等人,闻言面色都是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似乎嫌箴石吃相难看,但是这表情立刻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归无咎闻言讶然。 秦梦霖双目微眯,亦甚是惊奇。 以归、秦二人的道心算路,每见一人,对于其心性为人皆会自然而然的做出评判。此间十余顶尖妖族嫡传,二人一览无余,早已各自作出评价。在二人心中,这位箴石实是一个涵养甚厚、城府算路不可测度之人。如今就这般没有半分曲饰的靠上来,其行事委实出乎二人预料。 于鉴神辨貌、通感人心之道,秦梦霖尤在归无咎之上。 细看箴石一眼,秦梦霖忽地展颜一笑,道:“当然可以。箴石道友这般人杰,岂有推拒之理?梦霖替无咎应下了。” …… 第六十七章 布子夺势 利剑高悬 一处废园。 十余古木,半枯半荣。 另有一汪池水,其色浑浊昏黄,似乎与泥沙相搅。 一块五六尺长短的褐色方石,勉强铸成桌案模样。 有二人在此,一坐一立。 这二人身躯混沌不定,似乎给人一种无量虫孑微尘拼接而成的错觉,浑身上下遍布这若虚若实的颗粒感,完全失却细腻圆润。唯有脸颊处是个例外,看上去异常的平整光滑,与常人无异。 坐在石桌之畔者,身躯呈灰黑色,肌肤莹白;立身于十余丈外那人,衣衫微现浅白,但面色却是最透亮的蜡黄。教道心澄澈之人来看,二人虽藏有深不可测、感通一界之气象,但头身两分,一者缥缈,一者近人,浑然判作两截。 坐在石桌旁边的这位,手执一枚浅浅的木杯,细细啜饮。 而稍远处那浅白衣袍者,却是来到一处上枯下荣的十丈高木之下,弯下了腰,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次传来。 原来,他手上持着一柄小铲,在那高木之下奋力掘坑。 黑袍人自斟而候之。 石桌之上,另有一方浑然一体、明洁如玉的白石棋墩,约莫是五寸厚的规格,只是却不见棋罐、棋子。石桌边缘,是一只浅瘦高颈的白玉酒壶。除却黑袍人掌中这一枚木杯在外,石桌之上又余二杯。 其中一杯停在棋墩对面,已饮至半残。此杯紧邻着一双木屐,而挖掘那人,脚下却是一双草鞋,显是下地之前换过。由此可见,这一杯是那手执小铲的灰白袍人所属。但那多出来的第三只木杯中,其中酒水满溢,尚透出丝丝热气,温度未散,就显得十分多余。 白袍人挖掘了两尺深,终于在那树下掏出了两只铜罐,将小铲丢在一旁,一振衣袖,洒然回返,换上木屐。 声震耳膜的“啪”地一声响,两枚铜罐丢在石桌两侧。其上铜盖如鲤鱼打挺一般震开,果不其然,是两盒棋子。 浅白袍人伸手,将那斟满的酒杯拿起,凝视良久;随后渐渐靠近嘴唇,似乎要一饮而尽—— 但下一刻,他微微叹息一声,随着手腕一抖,终将杯酒彻底抛洒,划出一道晶亮弧线,意甚决绝。 又反手一抛,将这只酒杯丢进远方浑浊池水之中,激起一串水花。 然后浅白袍人又提起酒壶,将酒水倒进面前用过的那只旧杯之中,一饮而尽。 良后,浅白袍人幽幽言道:“棋盘大的很。若是战火绵延千万,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只是……到了某些关键环节,难免有些如鲠在喉罢了。”他的声音很是嘶哑,恰好这最朴实无饰的声音,反而掩藏了朝气与暮气,分辨不出年岁久远。 黑袍人淡淡言道:“席卷万物,升降五行之功;与淡漠守心,从容中道之意,本来便是并行不悖的。无限风光静赏,何惜活水一瓢?从术上说,水之就下,无孔不入,自非一人之力可堪抵挡;只是我圣教祖庭锋缨所指,向无趋避。今避其锐,难免门下弟子信心生疑。” 浅白袍人道:“这些小事,想来宗礼、灵曲自会安置妥当。” 一刻钟之前,阴阳道主人之化身,并非仅如归无咎所见,在阴阳洞天之中一分为二。其实他是一分为三,动身未久时,最着心力的一具化身投影,便是落在此处。那多出来的一杯满斟之酒,正是为阴阳道主人所备下。 只是阴阳道主人并未饮用,只留下了一句话。 下一任阴阳道主的抉择,乃是天数使然,避无可避。只要圣教祖庭不主动对她出手,看在既往交情上,阴阳道也不会主动与圣教祖庭为敌。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秦梦霖定然会长伴于归无咎之左右。将来若兵锋再起,毫无疑问这会是圣教祖庭的一块绊脚石。 二人这一番议论,正是对此而发。 待浅白袍人落座之后,二人似乎闭目养神一阵。终于,黑袍人出言道:“开始吧。” 浅白袍人缓缓点头,随后不约而同的伸手,抓住一只棋罐。 若是有人在此旁观,只怕会理所当然的以为,二人是要手谈一局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令人迥然称奇。这二人各自抓住一只棋罐,并非是落子,而是将整个棋罐中的棋子,尽数倾倒在棋墩上,堆成一黑一白两座小山!然后二人之目光,落在两摊棋子之上,凝视良久。 这时方可望见,那两摊棋子着实品质堪忧。 无论黑子白子,其圆润无暇、形整饱满者,至多不超过二三成。其余不是生有裂纹,便是形貌不整,有的甚至干脆如狗啃过一般,断边缺角。总而言之,尽是歪瓜裂枣居多。 可是那灰白跑人,看着这两摊棋子,面上却尽是欣慰之意。 黑袍人道:“这一场惊动半个大界的比斗,意外失策。善后之法,无外乎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重整声威,行此‘利剑高悬’之策。有劳了。” 灰白袍人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又叹道:“旁人皆道我圣教祖庭纵有结余备用,其数也势必不多;又如何能知我之真正底蕴?” 黑袍人询问道:“动用多少?” 灰白袍人略一迟疑,道:“留下六枚品质最佳的备不时之需,其余尽数投入进去。” 黑袍人缓缓点头。 随着灰白袍人伸手一挥,两摊棋子之中,黑白子各有数十枚当空浮起,在半空中微微旋转。仔细审视,果然数百枚棋子中品相较佳者,十有八九被筛选出列。 这数十枚棋子,好似忽然生出感应一般,一黑一白,一一对应,粘合在一起! 这动作完成的一瞬,立刻便生出绝大异象。 原本这些黑白棋子,看上去着实朴素得很。观其品相,较之王公贵胄所用的玉石、玛瑙、贝壳、琥珀、紫英等材质所制棋子颇为不及,似乎仅与木制涂漆的粗陋棋子大致相若。但是当黑子白子两两相合之后,登时有一道难以言喻、事涉空间之力的玄奥油然而生。 一双棋子,成一世界。 灰白袍人大袖一挥,数十枚棋子,直冲天穹,遍洒无尽虚空,似乎已经追索到紫微大世界的尽头! 照说这灰白跑人纵有通天彻地的修为,亦无法单凭心意法力,运转一界,如臂使指。只是二人面前的棋墩似有玄机——此时其石质本体几乎消失,只余下抽象的纵横十九道黑色线条独自存在,飘摇行走于虚空之中,冥冥中勾连着撒出去的数十枚棋子。 好似许多深不可测、须得耗不可思议的大法力动作,事先已然通过这方棋墩准备完毕。现在,只是调用手段,四两拨千斤罢了。 …… 阴阳洞天之中。 归无咎、秦梦霖依次与腾惊、谢缪、仆草等大族嫡传见面寒暄两句。只是这几家都在隐宗法阵力不能及之处,所以只蜻蜓点水,也就罢了。随后二人便与马援、孔萱、申屠鸿、箴石等四人聚在一起,略论本宗本族风貌近况,敌友动向。 商谈了一阵之后,归无咎赫然发觉,这里凫族箴石,果真是个非同凡响之人。其人暗藏的“妙悟玄机”之感,和当初孔雀一族孔铨给与他的感觉十分相似。但是和孔铨相较,箴石运用自身能力的“娴熟”与“自觉”,却要远远胜过。 斗战的本领高下固然重要,但是有这么一个晓彻玄机之人加入,同样助益甚大。 尽管第一感甚好,但归无咎心中暗忖,对方面临何等处境,诚意如何,实利多寡,还需要将他请到隐宗之后,再详细商议。 正思索间,四周呼声忽起。阴阳洞天之内的整个空间,好似忽然明亮了几分。 归无咎、秦梦霖、马援、孔萱等人,一齐抬头。 数十点明星挥洒,自北向南,当空而落。 若说是“流星雨”之象,却并不相似。因为那数十点明星,似乎能够主动调整方位,旋即就变成前后相继之貌,宛若一串极长的糖葫芦。位列最前的那枚明星,似乎顷刻间便要砸落在阴阳洞天之中! 更奇的是,所有明星,俱是半晦半明,一边发着透亮光华,另一边却是幽暗难测。 秦梦霖仔细一望,却道:“这并非阴阳洞天内发生的事,而是外间情状,以‘真宏二象仪’显化。” 话音未落,第一枚明星已如泰山压顶之势,煌煌然陨石天降,轰然一落。 但万众惊呼的下一刻,众人发现:果真无有一人伤损,似乎那“陨石”之降只是幻觉。同时整片青天,忽地一分为二,呈现出两道图卷! 左半边呈现的图卷中,赤水孤洲,六道山崖合璧。拱卫一处。山巅之上,一处黑濛濛的洞口,未知通往何方。但那些心思较为灵敏者,回忆起立身之处的天池入口,却觉得二者有七八分神似。心中都隐约有了答案。 而右半边图卷,却是一方长川瀑布,宽度何止数百里,高下千丈。水幕如亿万道悬珠垂帘,雾气天光混合相搅,伴随着隆隆水声,烘托出一副博大幽旷之意蕴。 此境中人,无不是见多识广之辈,不知赏玩过多少美景。但这一座实在是大极的巨瀑,却不由得使他们生出“胸襟顿开”之感。 申屠鸿却面色一变,低声道:“北境第一界碑!” 归无咎讶然道:“申屠道友认得这片瀑布归属何地?” 申屠鸿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低声道:“这是我赤魅族极北之地的一处要冲,与四族约为边界之处。这一处瀑布,乃是我族中大神通者所开辟的隔绝边界的界碑。” 归无咎缓缓点头,心道其后必有下文。 果然,只短短数息功夫,界中诸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 左边的六合孤峰,右边的长川悬瀑,二者气象本不相通,似乎天南海北,悬隔两分,如裂镜一般呈现在面前。但一个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大地界,变得气息相通了! 天涯若比邻,不外如是。 再仔细一望,那瀑布中段,蓦然多出一个清光滢滢的“圆盘”,其后似乎凿出虚空,通连远方! 就在众人纷纭猜测之际,第二枚飞星当空落下! 天上景象,自然随之一变。 左手边的图卷,漆黑静水之上,万千孤峰耸峙,每一峰的山腹处皆有岩洞,仿佛迷宫;右手边的图卷,却是一座绵延三千里的火焰山,但烈火之中,分明可见高木成荫,似乎浴火尤翠。 一者冷寂之极,一者炽烈之极,一望而知气象迥异,隔如参商。 但是,等候了数息之后,那熟悉的“两界相通”之感又如约而至…… 如此循环往复,每一星坠下,皆是此等情貌再三复现。 “宣梧元山……” “鄂磄道……” 一声声低语传入归无咎耳中。如赤魅族“北境第一界碑”一般,被认出来的地点愈来愈多。显然,对于各自所属种族来说,这些都是极负盛名的标志性地界。 过了一阵,孔萱忽地低声道:“乌甸塔……” 归无咎抬首一望,此时画卷之中,一片无垠黄沙大漠,有万千座九十九层白玉高塔,在沙中自由流动。 心中一动,归无咎询问道:“紧邻孔雀一族秘地的范围?” 孔萱摇首道:“也不算。这是‘乌甸一族’的栖息之地。与我孔雀一族的西方边界,尚余血鸦族地界阻隔。” 但是孔萱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过血鸦族领地,乃是狭长一线,若径直穿渡,距离并不算远。所以若是能够通连至乌甸塔,距离我孔雀一族便不甚远。只是确然不曾侵凌犯界;甚至连比邻相连也算不上。” 孔萱显然已经猜出,这流星异象代表何物。 归无咎暗暗颔首,从选点之刁钻来看,圣教祖庭早有筹谋。 一直以来,圣教祖庭之“阴阳洞天”,在外人眼中看来,皆是其整合内部势力,连通据点的手段。此物纵将圣教祖庭的战力投送极大提高,但用在内部经营,到底未曾给人以最紧迫的危机感。 没有人想到,圣教祖庭挽回战败局面的手段,会来得如此迅猛激烈——探及肘腋,如芒在背。 第六十八章 若即若离 直来直去 群峰之下,熙熙攘攘。 这大世界何其广大。头顶天穹中所示之景象固然无一不是标志性的地界,但与之相熟、能够辨认的,也不过是为其紧邻的妖族嫡传罢了。 尚有浑浑噩噩之辈,虽猜出是圣教祖庭布施“阴阳洞天”的手段,却兀自以为是圣教自家开拓势力。对于这“利剑高悬”之策,感知不深。 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是入局争斗的主力,得之无用,失之不惜。是否领会其意,圣教也懒得去管。 只要认得所示地界的,心中生出如芒在背之感,那就足够了! 约莫半个时辰上下,数十道“星辰坠落之相”的漫天图卷结束后,归无咎向周围诸位大族嫡传相询一遍,大致把握清楚脉络。 此间第一等妖族,势力周边十有八九皆被连通了“阴阳洞天”,仅有包括腾蛇一族在内的少数两三家,意外逍遥。 而如那第一枚星辰之象那般,将“阴阳洞天”赤裸裸的布置在某一家势力范围之内的,唯有二家。除却赤魅族“北境第一碑”之外,只有里凫族与之境遇相似。如此布置,昭示了圣教祖庭一方赤裸裸的敌意。 至于其余绝大多数布置,皆是如孔雀一族相邻的“乌甸塔”,脱离其统辖范围之外,再相隔一处到数处势力,但是又遥遥产生威胁。 认真说来,布置在“乌甸塔”的那一枚阴阳洞天,和孔雀一族的距离已经算是近的。 孔雀一族虽与圣教祖庭并未有直接的冲突,但是其与隐宗的关系却紧密牢固。对于这一点,圣教祖庭不可能不加以考虑。 不过此时马援却一反先前之从容洒落,微低着头,皱眉不语。 归无咎追问其故。 马援低声道:“倒数第二星所连通的右侧景象,便是对着我天马一族来的。” 归无咎回念一想,那副画面呈现出来。 不说修道人过目不忘之能。便是一个全无修为的普通人,经历数十道情境之变中,只怕也会牢牢记住刚刚那倒数第二幅画面。 刚刚出现的数十个场景,无不是极险峻、极恢弘、特色至为鲜明的秘地。若非圣教祖庭的手段牵动人心,简直就是一场壮美山河争奇斗妍的比斗之会。而恰恰那倒数第二幅画面,无山,无水,无木,无石,只隐约可见一层溟濛不定的青色雾气,通透纯澈,兼有三分诡异。好似吃惯了大鱼大肉,忽地来一道白菜豆腐,反而分外别致。 归无咎仔细斟酌,若无特异之处,断然不至于让马援踌躇难断。便追问道:“玄机何在,马道友可能分享一二?” 马援未迟疑太久,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道:“与归道友相交,自然开诚布公。那青色雾气,其实并非是雾,而是雨。仿佛春日微雨,细若牛毛,观之似雾。绵延千万载,从未止歇。” “我天马一族西南边陲,便为这一道绵延无尽的‘雨地’所阻隔,亦是倚为屏障。” “这一道‘雨地’屏障虽然宽仅万里,但是修士若贸然穿渡,看似浑然如常,但事后必定被察觉出神魂不全之症,一身道基尽毁。纵然以法宝遮拦,不教雨水加身,亦完全无用。”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这倒是和云中派紫气秘境有几分相似,只是似乎更厉害了许多。 马援又道:“我孔雀一族历代大神通者多有出手。但试遍各种手段皆难免除后患。既然突破不得,于是索性将这一道‘雨地’当做自家屏障。数十万载以来,天马一族秘地库藏,价值甚高者,皆在这腹地经营。”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想来圣教祖庭所设的阴阳洞天入口,就在‘雨地’的那一头?” 马援缓缓点头。 归无咎心中了然。 局面十分清晰。按照常理,圣教祖庭势力未及此地,并未见识过“雨地”之玄妙;就算见识过,其手段、底蕴也未必能超过天马一族太多。若是其果真没有穿渡“雨地”之法门,那么今日面临“阴阳洞天”布于肘腋的诸族中,天马一族是最超然、最安全的,甚至可以完全不理。 但圣教祖庭将阴阳洞天布置于此,用意何在呢?若仅仅是意图威吓,那也……太靡费了! 若是圣教果真神通广大,可以毫无阻隔的杀进天马一族腹地,那天马一族所受威胁之大,又远超赤魅族、里凫族十倍! 和对于赤魅族、里凫族的咄咄逼人相较,这是很“麻”的一手。 这是察觉到天马一族与孔雀一族、隐宗有过从甚密迹象之后,苦心孤诣的一招。 …… 反境第九重,寥廓高台之上。 此时此间仅有孟伦、鄘丰、恒滑、苗枳等四位天玄上真,余人皆不见踪影。 四人望见阴阳洞天中景象,皆是默然无言,感佩良久,沉醉咏叹。 这四人天玄境的修为,万载阅历见识,看上去心旌浮动,倒似较之外间的元婴修士还尚有不如。 其实这并非是其等心性修为不足,而是彼此立场差异的缘故。 对于外人而言,见识到如此伟力,至多也不过是心中震怖罢了;但圣教祖庭弟子,自入门的那一日,人人皆知显道、应元二位道尊,一人通连州界,一人立法神道,乃是圣教祖庭奠基之根本。 这些故事宛若镇压气运的传说,于三十余万年前便当鼎定规模。今日此景复现,在四人心目中,自然而然会将其看作又一轮大开拓启程的标志。 心中振奋莫名,也就可以理解了。 过来良久,四人皆从那振奋勃发的心意之中退出,鄘丰道:“最后了结的这事,便劳烦孟师弟了。” 孟伦微微颔首,默然道:“此事了结之后,两家便算是暂时两清了。” 圣教祖庭与隐宗几位道尊亲身下场,所商议的结果,并非除了那黄卷之上寥寥十余字,便全无下文。 详细的规章协约虽彻底取消;但有一件事却被几位道尊亲自提了出来——那就是为柏果访求交换灵药一事。 圣教祖庭整体上秉持异常强势的态度,而此事却是自己有求于人,未免格格不入。可想而知,圣教祖庭一方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诸位上真到了此时方知,道尊对于柏果的期许日益加重——如今并非仅与利大人、席榛子相当,而是期待其补足资质之后,较二人更胜一筹。 高台之上。 浮空百丈处,忽地浮现出一只紫黑相间的二色葫芦。 葫芦上立着一个赤发双瞳的精壮汉子负手而立,意甚冷漠。 细看其修为,虽只是元婴层次,但其气机荤荤然圆整佳妙、高蹈独步,几乎臻至天衣无缝的境界,竟不在阴阳界天之中归无咎、秦梦霖之下。 这人出现得如此诡异,孟伦四人,无不大惊。 但四位上真尚未来得及有所表示,此间高台上似乎一阵微风浮动,宗礼道尊的身形凭空凝塑。 此时宗礼这位人劫道尊,如烟如画的面目之上,竟也现出几分错愕。 以宗礼道尊的修为,这二色葫芦虽然遁速快极,几乎瞬息间就接近至阴阳洞天之外,但还是立刻就被他感应到。尽管宗礼道尊对于此人境界之高明,同样甚感惊异;但说到底并未超出他的掌控。 若是来人如归无咎、秦梦霖一般暗使手段,悄无声息的遁入阴阳洞天之内,那宗礼道尊丝毫不奇。 但是,这里是“反境”之中! 是宗礼道尊毕生道术之所系! 就算是同道中人,也绝难轻易发觉此地的存在,更别说悄无声息的潜匿进来! 宗礼道尊缓缓问道:“你是?” 御孤乘神采之中的自信丝毫未减。生硬冷漠的吐出四个字:“你的朋友。” 御孤乘抬首望了一眼这奇异空间,似乎是明了了宗礼道尊疑虑何在,似笑非笑的道:“这当然不是我元婴境的修为能够做到的。” 虽说自称是“朋友”,但他的回话语气显得十分傲慢,甚是无礼。 孟伦等四人不由有些恍惚。 就算此人真的是能够与归无咎、秦梦霖相较的绝顶人物,背靠顶尖势力底蕴之所系,自信足可在天玄上真的手下从容遁走。那么此人与自己交谈时是这番态度,那孟伦等人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但面对人劫道尊的手段,纵只是一具化身,也只得同等境界的大能才堪抵挡,却并非任何法宝所能护持。这也是今次盛会,隐宗两位道尊在阴阳洞天之外暗中护佑的原因。 任你旷世天骄,在一位人劫道尊化身面前,也当郑重以待才是! 也不知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不过宗礼道尊却不以为忤,淡淡道:“你有何见教?” 御孤乘高声言道:“两件事。” “第一件事。在下打算与那二人斗上一斗。未免生出误会,先与地主知会一声。” “严格来说,只这一件事才是本人此行的目的。” 恒滑、鄘丰等人对视一眼,只觉此事太过出奇,无言以对。 孟伦却是心思缜密,立刻想到,这人若果真与归无咎二人层次相若,再斗上一场,无论胜负。这节外生枝的新篇章,都会将圣教祖庭落败的不利影响,进一步压缩。 “第二件事,原与本人无关,却是受人之托。不过现在看来,此事恰好与贵派今日的作为相契合。” “飞星遍界,探及肘腋。果真是好手段。不过贵派实力虽强,若单单凭你一家之力,只对付一个赤魅族也未必能够全胜,又如何能够四面出击,压服百族?说到底,将此阴阳洞天架设起来,不过是合纵连横、借力打力的筹码罢了。是也不是?” 宗礼道尊不置可否,平静道:“你意如何,但请言明。” 御孤乘道:“如今诸族虽如芒在背,但是还并未真正紧迫到威胁种族存亡的程度。一柄没有见血的宝剑,算不得真正的宝剑。” “这第二件事,便是有一家大势力,意与贵派合力,做成买卖,让利剑见一见血。想来到了那时,圣教祖庭的威信,才能真正确立。” 宗礼道尊沉吟良久,缓缓道:“友盟是谁?试剑的又是谁?” “你又是谁?” 御孤乘说话,本是直来直去。但这一回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悠然道: “先做一笔小买卖;再统合数家之力,做一笔大买卖。” “小买卖若是做成了,圣教祖庭声威必著。到时候非止是人道势力之魁首,绝大多数妖族之升降命脉,也将把握在你们手里。” “大买卖若是成了……贵派同样得利最大……到时候实力暴增数倍,也不在话下。” “就看你们敢不敢做。” 第六十九章 倾覆之谋 大势在我 说到此际,御孤乘气象忽变。 原本他一身锋锐勃发、涤荡青天的锐气,甚是咄咄逼人,纵然面对人劫道尊化身也不肯稍退半步。此时忽然一转,却变得幽森诡秘,虚实莫测。 宗礼道尊面上现出了然之意,低声道:“巫道?” 御孤乘微微一笑。 随着他右手轻轻一握,一枚暗红色的大星一闪而逝,如鬼影一般在御孤乘背后出现一瞬。纵以孟伦四人天玄境的修为,此时心中也模模糊糊闪过一丝寒意。 孟伦低声道:“巫道……本祭沐真图?” 身份再无疑虑。 隐宗芈道尊等几位大能识得巫道秘闻,圣教祖庭大能自然也不遑多让。只是在宗礼道尊目中,御孤乘先前那锋锐勃发之意太过耀眼。他的第一反应,竟是猜测此人是否某于一幽微隐秘、尚未发现的小界中,寻得了上一个纪元的剑道传承;机缘巧合下锻炼出这么一位英杰人物。 说来也巧,竟是和最初时芈道尊等人猜测归无咎的根脚时候大同小异。 宗礼道尊沉吟不语,面色也只如一幅枯寂静止的画,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那气机,却不可觉察的平和下来。 界空演化之法乃是宗礼道尊一身道术所系。御孤乘虽已言明并非自家修为所能做到,但宗礼道尊又岂能轻易释怀?如今断出是巫道传承的手笔,宗礼道尊便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阴阳道主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是巫道中最强的大巫与之层次相当,确有可能破解自己的秘法。 见宗礼道尊不言,御孤乘也不催促,只是静候。 以宗礼道尊阅历之广,事关功法的纠结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并未沉溺其中。此时他陷入深思,分明是在认真考虑他的合盟建议。 孟伦等四人,尚是戒备之意未消。他们阅历尚浅,未明其中玄机。 宗礼道尊却是清楚的:巫道、阴阳道历纪元而长存,在漫长的岁月中皆是相互忌惮制约、引而不发,避免直接对抗;但若是其中一方亲身涉水,抛明立场,那么另外一方往往都会背道而驰,走向反面。 如今阴阳道主人亲身下场,断绝了与圣教祖庭靠拢一处的可能,再无疑虑。不过一日之内,巫道就寻上门来了。 只是……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御孤乘先前之言,宗礼道尊只当是信口开河,并未认真考虑。此时身份已明,合作之意,看来也十分可信。 此时反界的九层高台,环身百余丈外似有一道屏风,能够将阴阳洞天之内的情形尽数纳入眼中。 御孤乘往那金榜高悬、嫡传汇聚的孤峰上深望一眼,淡然言道:“在下所言的那一笔小买卖,正在此峰之中。” “如果贵派愿意合作,这一族,不会存在太久。” “你可有兴趣猜上一猜,是哪一家?” 孟伦、鄘丰、恒滑等人闻言,心中皆是一震,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图卷之中清晰可见,包括归无咎、秦梦霖在内,以及诸妖族十余嫡传,并未走了一个。 紫微大世界中第一流的势力,纵然经过历代定品之劫,常有兴衰更替,但是到底是存续至少数十万载。以圣教祖庭的野望,至多也只是借助合纵连横之法,升降黜落,总扼咽喉而已。若要将某一家一举覆灭,根绝其祀,那的确是其超出想象的伟业。 孟伦念头转动。隐宗一方刚刚与阴阳道合流一处。巫道与阴阳道……就算来日难免正面碰撞,但这几乎便是最终决战,绝对不会是御孤乘口中的“小买卖”。至于赤魅、孔雀等第一等的大族,若能将之一举覆灭,也有些不可思议。 而鱼凌、折离等族,毕竟不在二十五家等第之中,以圣教的实力将之击破,的确不难。只是其等名分未足,只怕也未必能够收到想万方震伏的效果。更何况,这三家本是圣教祖庭有意扶植的羽翼。 思前想后,这所谓的“小买卖”,多半是目前第二等“十二流品”中元鳄、神寻、赤煦、耳熊诸族中的一家? 可元鳄一族,同样是圣教方面本拟拉拢的对象。 御孤乘这一番惊人之语,却并未对宗礼道尊造成任何影响;宗礼道尊,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只听他淡淡言道:“我对这小买卖,不感兴趣。” “如你能将那大买卖说上一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若是成了,我圣教祖庭实力暴涨数倍?到底是你那‘大买卖’实在太大,还是我圣教的底蕴,入不得巫道的法眼?你所言的‘大买卖’,总不至于是要将天下一二等的妖族一扫而空吧?” 御孤乘哈哈一笑,道:“圣教的实力当然是得到我巫道认可的。的确,只是那‘大买卖’实在太大而已!现在……尚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候。” “天外有天。只能说,那是一处超脱仙道宗门认识边界之外的地方。” “除了历纪元而长存的阴阳道、巫道之外,便只有最顶尖的寥寥两三家妖族——本族飞升圣祖与下界族裔联系从未断绝者——一直知晓他们的存在。只是虚实未明,不敢轻举妄动。” 朦朦胧胧的诱惑,最为动人。御孤乘显然深谙此道。 但宗礼道尊却似不为所动,淡淡言道:“尔之所言,恐有自相矛盾之嫌。一顿饭吃下去,又岂能长个三五斤肉?若是吃下这‘大买卖’足能暴涨数倍,那其实便意味着——这顿饭本来就吃不下。” 宗礼道尊何等城府? 御孤乘亮明巫道身份,的确足以说明其联合的诚意。但是——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纵然是朋友,也有可能只是暂时的朋友。 圣教祖庭,从来都是以我为主,掌控一切。 若是有合作共赢的机会,圣教自然不会放过;但是,任何人也别想把圣教当做吞狼之虎,杀人之刀! 御孤乘摇头道:“你多虑了。前面那桩‘小买卖’,风险甚小,贵派可以多出些力;至于后面那桩大买卖……总要借助你们圣教的关键手段,原不在于硬拼。” “紫微大世界中,只怕尚未有一家势力有资格让圣教去做炮灰。你说,是也不是?” 宗礼道尊既未明言,也未暗示。但御孤乘率然以对,正中心曲,其思维之锐利,竟完全跟得上一位人劫道尊的节奏。 宗礼道尊心中微微意动,御孤乘忽地大笑三声,道:“多费唇舌,繁辞不已,实在非我所愿,只是得人恩惠,受人之托罢了。想来也只是借我的身份,较易于取信于人。若道友并未当面回绝,我就当是默认了。不久之后,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深入接洽。” “我本人的目的,只是一战而已!” 话音一落,御孤乘的身形,在“返境”之中缓缓消失。 …… 阴阳洞天之中。 金榜落下之后,圣教祖庭一方迟迟并未有人出来主持局面,其实已经昭明了这是一场“无始无终”之会,从头到尾没有人出场主持,倒也别有意趣。 但也有人不惮满怀恶意的想,这未必是设计好的步骤。 若是此战的结局是代表圣教一方的秦梦霖获胜,亦没有后面相续前缘、转换立场的波折,说不定圣教一方将会大张旗鼓的遣出不止一位天玄上真,布武天下,宣扬声威。只是由于此战败了,这才偃旗息鼓而已。 申屠鸿冲归无咎一拱手,微笑道:“同为一族嫡传,鸿却远不若箴石道友,族中之事皆由自主。出得此地后,鸿须寻一处静谧之地略微施展手段,将此间事及时传告本族祖地。约莫七日之后,再往半始宗与道友相会。” 可是申屠鸿蓦然发觉,归无咎并未回复自己,他面色挂着的笑意忽然收敛了。 不止是归无咎,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的秦梦霖、孔萱,似乎都目光凝视,微微出神。 申屠鸿犹疑中转身一望。 马援、箴石等人反应不慢,也一齐转身。 百十丈外,一个紫黑相间的两色葫芦,就这么形如鬼魅的出现在半空中,当中立着一个赤发双瞳的魁伟汉子。 数息之内,峰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此人的存在,但是极为诡异的是,并未有一人出言问询,此间陷入一重奇特的静寂之中。 足足过了半刻钟之久,归无咎似从沉思之中醒转,微微一笑,道:“御孤乘。你本欲到南极天寻我一战;后来又改变主意,打算潜入隐宗之内,冒作嫡传参与诠道一会。前后两番筹谋,皆失约未至。” “原来,你是想要在这么一个百族汇聚之时,来凑热闹。” 御孤乘闻言猛然抬头,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冷冽光华,几乎宛若实质! 归无咎却是笑得轻松写意,如春风飞渡。 二者气象,截然相反。 但是轻易可辨,是归无咎较为从容,御孤乘略显紧凑,高下昭然。 御孤乘在突然出场之时,除却借助两色葫芦穿渡界空宛若鬼魅之便利外,其实更暗中动用了一门巫道秘术。 他并未出言,保持沉默,也是刻意为之。 几重手段混合之下,会有奇效。当归无咎发现,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境界不下于自己的神秘人物时——他的神意气势,无形中就要为自己所夺,在接下来的挑战中,御孤乘也会牢牢把握优势。 但是御孤乘哪里知道,归无咎早已通过轮盘日晷连通小界,知晓了他的底细。 在御孤乘出现的一瞬间,归无咎心念立刻如电光火石般闪过,明白了此人必是寻上自己挑战的,只是较预想晚了十余年而已。 归无咎极为配合的保持沉默,似乎失神,似乎心中已经泛起波澜。 然后……就在御孤乘自以为得计之时,归无咎毫无征兆的出言,将御孤乘心中隐秘点破,反而一举击破了他的心理优势。 短兵相接,二人已经过了一招,如露如电。 归无咎之所以占了上风,并非是胜在心术计谋,而是轮盘日晷带来的“知己知彼”的优势,说到底是镜珠的遗泽。 就在这一瞬,归无咎心中生出坚定的念头。 从前归无咎隐约将自己和素未谋面的轩辕怀作比,总是难免生出一种感觉:自己每一步皆是做到完美,但是若想与轩辕怀争锋,似乎终究是自己略逊一些。如今面对御孤乘时,这一念头再度出现。只是……主客颠倒了! 虽然御孤乘是蓄谋已久;虽然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复;但这一战天地同力,大势在我。 注定,难求一败。 第七十章 生死兴衰 双剑合璧 似乎是感受到归无咎处传来的压力,御孤乘眉头微锁,随即双瞳之中一丝异芒射出,本是深色的身躯,进一步幽深寂寂,漆黑如墨。衣摆轻摇间,似乎有无数微风从他身上散出,推波助澜,细密及远。 显然是动用了什么手段。 实则这手段御孤乘出现的一瞬间便悄无声息施展开来,此时不过是加速发动罢了。 此时归无咎心头蓦然传出一丝异感,似乎自己保证精、气、神完满无缺的圆融生机,被悄无声息的开掘出了一个口子,宛若开闸泄川一般流失体外。 但归无咎仔细感应之后,心中镇定如恒。只略微紧锁心田,神意内照,当即止住了生机外泄之势。 约莫十余息之后,或远或近的诸峰之上,传来嘈杂声响: “圣教祖庭怎地遣出一位元婴修士主持局面?” “要我说,那‘无始无终’的托辞原本甚好,索性就那般行事,神龙见隐,了无形迹;马马虎虎也能够交差了。若果真遣人出来主持局面,那还是气魄大些,至少遣出天玄境来掌控局面,以示对于败绩坦然视之。遣出一位元婴修士,两头不落好,徒显草率小气,真是最下策。” “此人气机,似乎有些古怪。” …… 归无咎闻言微微一怔。 如他们这等修为,若要隐藏自身道行,同辈之中自然是无人能够识破的。但问题是——御孤乘并未如此做;他一出场,便将一身气机展露无遗,欲要震慑归无咎心田,占据心理优势。 又来了一位登临绝顶的天才人物,此间尚未离去的人妖诸族嫡传,本当惊诧振奋才是;却不知何故,把御孤乘当做圣教一方的散会主持。 更不必说归无咎刚刚出言,并未以神识传音之法隐匿。众人应当听明白了:这不速之客,是刻意来寻他一战的。 放眼望去,周遭情形稍微出乎归无咎预料之外。 那远近峰头的诸族嫡传,此时仪态意趣都有些迷茫,似乎不免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样子。 而孤峰之上的这一批英杰人物,竟似中了什么侵灵之术一般,个个神貌大异。 更奇的是,这十余人中,功行较浅的神寻一族乐高,耳熊一族正乾,鱼凌一族车梁永,原榖一族贺骏拔等人,面色迷离朦胧,似乎和远近诸峰上的宾客情形较为相似,只是略微加重了几分;而功行甚精的腾蛇一族腾惊,獬豸一族谢缪,白虎一族惠朱,乃至赤魅族申屠鸿,却皆是双目无神,手臂微颤,明显更佳严重。 功行最精、名列三十六子图中的马援、孔萱,却似受创最深,双目紧闭,身躯微微颤抖,仿佛风中草木,一推便倒。 秦梦霖低声道:“我阴阳道的手段。” 归无咎立时忆起,自己在黄阳界“天幕”之中曾经见识过御孤乘修炼,这正是当初那门“以生机勃发为阳,以衰朽死亡为阴”的阴阳道密法。只是时隔十余载,御孤乘晋入元婴境后功行又有进益。他一时之间竟未能够辨识出来。 巫道与阴阳道关系甚深,同样继承了一部分阴阳道秘法,高明之处较之阴阳道正传,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 御孤乘这一门阴阳道秘术,同样是他三四种作为立身倚仗的根本法诀之一。但是和归无咎的空蕴念剑、秦梦霖的阴阳利弊相转之法不同,此术虽然地位极重,却并非是珍而藏之的压轴手段;而是斗战之初便立即发动,并一直维持到终局的增幅己身、压制敌手之枢纽。 其效用亦十分奇特。 若是功行尚未臻至真正的第一流境地,遭遇此术,表面上不过是神意、气机、法力略微流失,精深不振罢了;其长远处的影响往往需要数载、数十载才能彰显出来,并且其兑现与否,全在御孤乘一念之间。 但是若对上功行较为接近“圆满之境”的高明敌手,此术便会生出一桩额外妙用。 如马援、孔萱之辈,距离道法圆满不过是一线之遥,若有若无,几乎不存;道念中时时对其温养追逐,以期能成正果。但是一旦遭逢此术,神气流失,这差距和裂隙却会在一瞬间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拉大,似乎就要与毕身心力所求的“圆满”渐行渐远!这心神的猛烈冲击,一不留神,便是道念崩溃之局。 敌手愈强,威力愈大。 但若是对手冲破了圆满界限,此身神意圆全无漏,那么只消略微分神抵御,便能抵挡此术施加的影响。 此时,秦梦霖断然出手。 她身后月晕隐约一现,分出数道光华将孔萱、马援、申屠鸿、箴石、云均昊五人笼罩。短短数息之间,五人身上幽森之意立刻被逐,只觉浑身爽利,如释重负。不及探询御孤乘的底细,先一齐来到秦梦霖之前道谢。 御孤乘冷哼了一声。 只论阴阳道的手段,秦梦霖在他之上,故能轻易解之。 归无咎却心中暗暗摇头。 若是掌握阴阳道法门的是归无咎自己,那么他定然会助孤峰上这十余人一齐解脱。毕竟与余人虽无深交,但好歹刚刚都各自照面说过几句话,顺手解救了,也不算做滥好人。 但秦梦霖却只为靠拢己方的四人出手解救。甚至那云章一族的云均昊,虽是赤魅族申屠鸿布置的暗子,但他方才在众人交谈时并未刻意往前来凑。然而这依旧未能逃过秦梦霖的法眼,顺手也将他解救了,倒是明察秋毫。 这倒不好轻率的理解为女人的“小气”;秦梦霖自有其完整缜密的行事理念,归无咎也不会横加干涉。 归无咎细细品味,秦梦霖的举动虽“俗”,却是牢牢抓住实利的好手。日后围绕于自己身边的势力、人物愈来愈多,秦梦霖的森严紧凑,正可弥补归无咎的淡泊不羁。 秦梦霖与归无咎心境相通,目光瞥来一眼,嘴角一抹笑意一闪而逝。 归无咎亦淡然一笑。 不过平心而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御孤乘这门阴阳道大法,表面上看对同境界者完全无用,又被秦梦霖的阴阳道正法克制,似乎只是鸡肋;但细细思之,依旧不失为一门极了不起的大神通手段。 如马援、孔萱二人,虽只是《三十六子图》中二三十名的位次。但若二人皆是元婴境圆满的修为,归无咎与之放对,在不动用空蕴念剑的前提下,至多也只是激斗之余小胜半筹而已,远不能如击败利大人、席榛子那般轻松写意。无它,天玄境下,妖族同境界之中本力甚巨,优势极大。 唯有双方都修炼至天玄境,归无咎才能拉开差距。 道理相同,若是在元婴境上遇到图卷中那只凤凰,境界相若,其本力远胜于己,归无咎也只得巧为周旋,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孤舟,维持一个守而不失的结局。若想取胜,是断然难能的。 而御孤乘这一门兴衰阴阳秘法,管你人族妖族,只要未臻圆满之境,哪怕三十六子图中十三至三十六名的二十四人齐聚,也皆可轻易打发了。这在前六位最顶尖的人物中,也唯有御孤乘一人能够做到,算是他独到的长处。 御孤乘此术浸染稍久,气机腾跃,自觉扳回劣势。堂堂正正言道:“如你所言。此战本该在十余载之前了结。不过,既然延后了十余载,自然有新的变数。” “归道友。秦道友。乘着今日机会,向二位一同请教。” 这最后一句话,御孤乘借用其诡秘的死生心衰秘法传递出去,映彻进入此间所有人的心田! 阴阳洞天之内,远近孤峰千万人,人人心头皆是有一道雷霆当空一震:似乎有一个降世魔神,以一敌二,挑战归无咎、秦梦霖二人! 归无咎、秦梦霖却丝毫不见惊讶。 二人心中皆是一般的坚定不疑:只要来人还是元婴境,这一句话注定只是妄言。其后必有下文。 御孤乘见归、秦二人八风不动,面上现出一丝笑意,道:“御某有一位朋友,修为与你我大致相若。他有事不能亲至,只留下手段,以为并力。” 归无咎依旧平静。 御孤乘言道“有一位朋友”,能够得到他御孤乘认可之人,归无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图卷之中那只凤凰。 九宗近道真君,方能将化身凝练至相等本身神通法力的层次。在此之前,无论任何化身秘法、传渡法力之秘法、刻印神通之秘法,只要本人并未亲至,归无咎绝不相信其能够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 御孤乘既然口出大言,归无咎只静观其变。 御孤乘此时已知归无咎之心志难以动摇,终于将全部心念,投身于斗战之中。 随着他心意一引,念动口诀。御孤乘黑色大袖之中蓦然钻出一缕金光! 这光华陡然一涨,似乎是一只九彩氤氲的飞鸟,迎风而化,变成一个身高将近一丈的金甲巨人虚影,线条精致细腻,面容姣好,只是辨不出是男是女。这金甲巨人目光之中甚有神韵,似乎很是好奇的看了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一眼。 金甲巨人俨然一个巨大的盔甲,将御孤乘包裹其中。 归无咎暗暗点头。 是近似于分身一类的秘术。 这金甲巨人,法力之强横几乎不亚于在场三人,的确甚是不凡。但相应的,这虚像虽然看着略有几分神采,好似活人一般;然归无咎已看明白——论神意之充沛,尚远不能与真人相较。 近道之下,根本未立,无法塑造出与本身一般无二的化身。这一铁则并未被打破。 御孤乘揭晓了最终的谜底。 他右掌一伸,一身气机凝立,陡然化作一柄三尺长剑。这一柄长剑端的逼真到了极点,若旁人不曾观望他运功的过程,就算是归无咎,只怕也会将其当成一件真正的实体宝物。 这宝剑气机之明锐,杀意之充盈,甚至于光泽纹饰之细节,无不妙绝毫巅。若说真有什么不足之处,似乎……剑身略薄了些? 就在归无咎生出此念时,金甲巨人左掌一伸,一柄模样完全相似的宝剑随气机显化,露出真容,俨然孪生双子。 原来,此剑并非是“薄”了,而是原本就剖成了两半的“半剑”。 金甲巨人的左手,御孤乘的右手,当胸靠拢! 双剑合璧,凝练为一。 这一剑的神采—— 无可赞誉,无可指摘,无可言说。 如果说“空蕴念剑”是无形心剑的极致,只是动用之前示为冰剑之形而已;那么普天之下的“实相”真剑,以此为上上等。 归无咎的神色终于郑重了起来。 他敏锐的发现。这柄合璧而成的神剑,本身的品相形势姑且不论,但却产生了一个极神妙的效用。 此剑是御孤乘和那金甲化身主人共同修炼了同一门极高明的大神通所化,无形之中竟成了一枚“枢纽”,一枚连通金甲化身与御孤乘的枢纽。 此剑便如一同心共情之物,那金甲化身不亚于正身的浑厚磅礴法力,皆能被御孤乘如臂使指一般完美调用,从而完美弥补了自身神意不足的缺陷,堪称点睛之笔。 回忆小界之中所见,此手段归无咎已大致猜出根脚。 这是御孤乘与玉离子,同修两卷《空蕴散神经》的成果! 如此巧夺天工的妙术,的确有以一身敌二的实力。 剑身,剑鞘,今日要一决高下。 第七十一章 剑破万法 斗转星移 御孤乘亮出底牌,归无咎亦心中一念闪过,生出猜想。 在他主动言明“有一位修为相若的朋友,留下手段,以为并力”之时,归无咎断定——这必是分身作战一类的手段;又或者带有极具个人色彩的鲜明印记,教人一望而知,并非是御孤乘自家的神通法术。 纵观御孤乘行事,其骤然出场施展手段,邀名夺势之意昭然若揭。若是其所施之手段中没有难以掩饰的他人色彩,御孤乘大可以当着万众之面,只说自己是以一敌二——显然更能收到震慑人之效。 他既然如此选择…… 御孤乘微微一笑,骈指作剑,手肘纹丝不动,只手臂微曲。好似日晷指针因时留影,偏转一个时辰。 随着他这法力一指,其掌中之剑形,正反两面分别映照投影,化作两柄飞剑。 一柄漆黑如墨,浑然凝寂;一柄欺霜赛雪,清光潋潋。同样呈现为至真实相,分别向归无咎、秦梦霖二人袭去! 两柄飞剑,虽然意象甚佳,皎洁幽玄,但是却纯澈无比,除了双剑本体之外,没有任何虚影幻化、离合剑光,以至于风雷水火等种种附着的神通之力,俨然只是两柄最为质朴的“飞剑”。 归无咎虽然精擅剑道,但既往所用,同样是无形剑光、化剑万千之法,又或者是无相心剑之法;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能登大雅之堂的古飞剑“御剑术”一流的手段。 飞剑遁速极快,临及近身不过是一瞬间功夫。 但是若此时依旧有人借用“真宏二象仪”观战,将秦梦霖、归无咎的神情应对放慢无数倍,却大致可以见到——归、秦二人眉头微凝,似乎经历了什么极缜密的思考过程。 秦梦霖的手臂,隐约可见抬高了半寸——眼力高明者,皆能记起这是即将动用“退步均衡”之法。 阴阳道的手段,其颠倒正反、恢复气机,本就有着独到的优长,当为三十六子图中前六人之冠。先前“阮文琴”与归无咎相斗时,虽数度落入下风,但都及时扳回局面,可见其在拨乱反正,回归正序之法中,储备秘法极为深厚。 秦梦霖损耗虽巨,但只消予她半个时辰时间再动用一门秘术,她的气机便能再度回复圆满。 所以,动用“守衡”秘术,暂时坚守半个时辰,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取胜路径。 但是一个刹那的念动之后,秦梦霖放弃了这条看似“正解”的选择。 秦梦霖手臂一收,赫然竟是右手握拳。如玉石一般的骨节筋肉,泛起一抹暗红。 然后用这最朴素、最直接——也是和她先前作战风格完全不合的战法——一拳向前轰去! 因为秦梦霖心中生出感应。 若是以“守衡”之法迎击之,其势不谐。 另外一边,好似心有灵犀,归无咎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脊背如弓,气机如弦,纵身如如一跃,以拳法统御气机,弯弓射虎,倾力一击! 由于《空蕴散神经》与“空蕴念剑”份属同源的缘故,归无咎较秦梦霖更快的窥望出这一剑的底细。但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思索之后,归无咎并未轻动,依旧是作出了和秦梦霖相同的迎敌策略。 没想到,还真的是如此复古的神通手段。 剑道之中有极为霸道的五个字,在大世界中广为流传—— 一剑破万法。 这五个字,在今日似乎已成为极普通的赞誉之词。哪怕是二三流的宗门,若是某一位剑道修士,剑术神通甚为高明,倚此斩破强敌。旁人皆会赞一声“一剑破万法”,以为推许。 实则罕有人知晓,剑道之中,有形之剑的极致,是真的能够破尽万法的! 这一剑既出,敌手若是以任意神通来抵挡,倒也完全使得;但是你那神通法门抵御完此剑之后,也将被彻底破去。 当然,若是敌手道行实在太强,其神通层次之高,已臻至浑然一体、密而不疏的至高境界。这一剑斩去,无法破去其神通根本。譬如临海击潮,纵以大法力将海水击退数里、数十里外,不消顷刻间,那水势便能再度涌来。 但这是需要时间的。 敌之神通暂时被破,到能够自然而然地练回本身,至少需要十二个时辰时间。 而我之御剑之法,却是信手来砍,使用极其灵活,只消法力能够承受,便几乎没有任何限制。 十二个时辰时间,足足可以击出百万剑、千万剑……敌手又有多少神通,能够往里去填? 古“空蕴念剑”中的剑鞘一门,更是实相剑术的极致。 乍一看来,这“一剑破万法”的御剑之道,运用之灵活、代价之微小,与其威力之宏大几乎完全不成比例,似乎较归无咎一年动用不了数次的“空蕴念剑”正体还要实惠几分。若真是剑鞘压倒了剑身,倒是真的成了轻重颠倒、买椟还珠了。 但无论是紫薇大世界中,还是九宗道传,如今剑术一门,皆是往形上务虚之道上走。哪怕是辰阳剑山八脉剑道,也并无一脉有形实剑之道。 这是因为这一脉剑传,逐渐彰显出不容回避的缺陷。 你有“一剑破万法”;我亦有一力回敬。 只消不动用任何神通道术,混同一身精气神奋力一击,便可与此实相剑术战成平分秋色之势。如此一来,纵然你将这门剑术修炼到极致,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便也只能演变成消耗本元之局,而失却了一击克敌之功。 在数个纪元之前,修道界中的神通斗法,尚未讲究三宝合一。一位修道之人,或许道术神通甚是精湛,但肉身却有可能极为孱弱。比斗之法,无外乎以法宝、神通遥遥相击,正身却相隔甚远,极少有短兵相接的时候。那时候,这实相飞剑之法练到极致,真所谓无往而不利。 而随着道术发展,这一缺陷渐渐被补足。纵如秦梦霖斗战风格以精密变化著称,其实她筋骨肉身,同样臻至完美。若有需要,以此迎敌也未为不可。 这一重道理,寻常的近道大能也未必知晓,是归无咎元婴境后对于空蕴念剑感悟更深,这才渐次推演出来。 此战微妙之处,还不仅在于“一剑破万法”五字。 此时归无咎此时心中彻底明悟。 这御孤乘的战法,几乎与作弊无异。 遗留荒海的空蕴念剑“剑身”原本损失较重,而御孤乘、玉离子二人一举揽获“剑鞘”三分之二,论基础是御孤乘二人较多一些。但归无咎的空蕴念剑经由“全珠”推陈出新,吞噬百家经典,虽然尚未彻底大成,但论境界之高,已反超御孤乘二人之上。 此时归无咎感受分明。无论是御孤乘也好,还是这金甲分身的主人到来。其剑术距离天衣无缝皆差了最后一步,皆不足以锁住诸如“摩罗力境”“退步均衡”这一顶尖层次的神通。若要做到这一步,非得补足上卷《空蕴散神经》、得到第五道尊完整传承不可。 至于空蕴念剑,更不可能为其所制。归无咎若是五至七枚空蕴念剑连发,足以将两卷《空蕴散神经》中修成的功夫一举击溃。 但是现在,不仅秦梦霖“守衡”这一次层次的神通将被封印十二个时辰。归无咎心头更隐约生出警示——若是动用“空蕴念剑”,剩余的十剑在六个时辰之内皆无法施展。 御孤乘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显然是其二身“合剑”的独到之功。终能锁住二人全部神通,被迫以真力相拼。 若是二人状态完整之时倒也不惧;偏偏归无咎、秦梦霖皆是法力尚未完全恢复。 如此一来,等若两头皆被堵死! 短短十五息之内,归无咎、秦梦霖,以最朴素的拳法,各自接下御孤乘一万七千千剑。 那些为御孤乘阴阳秘法所引、此刻部精力摄入战局之中的诸峰修士,此时浑然不觉自身有异,反而从最初的麻痹昏睡,变得极为亢奋。 先前归无咎与“阮文琴”的比斗,大出众人想象之外。但就观战者而言,却未免有曲高和寡之弊。虽是珍馐美味,若过于素净清淡,终究不如大鱼大肉来得痛快。 此刻经由“真宏二象仪”放慢了无数倍的万剑连发、拳锋直指的斗战,显然通俗易懂了许多。 御孤乘默然从容,只将实相双剑信手施展。 若是这《空蕴散神经》落到另一位顶尖人物手中,此术的价值,至多只相当于解除了先验外力限制、可堪自由选择的“擒龙伏虎拳”和“摩罗力境”而已,最终还是依靠本力高下决出胜负;作为自家手段的一种或许尚可称道,但是若作为真正底牌,那就明显有所不足了。 但御孤乘、玉离子二人,却自有另外秘法与之暗合,能收点石成金之效。一见此卷,便如获至宝。 同时二人发现,由于此剑道“精纯唯一”的特性,若是有两人道行皆能修到最纯,凝成一剑枢纽,那么这神通的威力还能更上层楼。 二人并力,两卷《空蕴散神经》的底蕴便能有三卷圆满之功;若是本身已然修满三卷,更会超拔其上,臻至一个难以想象的玄妙境地。 对于此道之诱惑,二人虽然都心中虽然有数,但是都心照不宣,并未有谁主动提出来。因为如施展此法,等若二人神魂皆能操控两身,其中蕴含的风险不问可知。别说只是“朋友”,纵然是同胞兄弟,也难做到如此程度。 岂料玉离子还是留了后手。 由于其所修功法特异,在元婴境时他便能蜕下一具化身。这具化身法力圆满等若真人,本人所修神通亦能动用。只是其神智粗浅,尚不若三岁孩童。此化身别有数种特殊的利用之法,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价值。若不经锻炼,百载之后便会自然消散。 玉离子竟舍得将之借予御孤乘来使。 所以此刻的御孤乘,等若是三卷完整的《空蕴散神经》的造诣。 御孤乘坦然言明有“修为相若的朋友,以为并力”,原因便在此处。 若绝口不提,事后纵然自己战胜,无论隐宗还是阴阳道背后的大能,终不肯损了自家胜望。到时候只含含糊糊说一句“巫道传人借助了外力”,便足以将自己营造的声势化解。 毕竟自己借助的外力是大是小,谁也说不清楚。倘若远胜自身本力,那便是胜之不武。 但若自己主动提出,那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基于常识,人人都深信不疑——在元婴境中,若非正身亲至,绝难发挥出十成的战力。到时候自己胜了,在天下人的观感中,更近似于“一个半人战胜了二人”,而非“二人战胜了二人”。 谁又能想到,集合了《空蕴散神经》“剑道唯一”之法与玉离子分身秘术两大玄妙,纵然只是一具化身来临,由于能够施展合体之法将剑术推进一步,却反而较之正身更加胜过? 这其实不是一个半人;而至少是两个半人的战力! 那时纵然阴阳道与隐宗窥破玄机,放言辟谣,旁人也只会坚守自家成见,而将其当做战败的托辞。 这是御孤乘的算路。 以御孤乘的境界,岂是贪恋虚名之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倒像是博以寡击众的美誉一般。 他看的很清楚—— 结果最重要。 胜了就是胜了。 当着修道界中半数举足轻重的门户嫡传当面,一旦胜了,便是真真切切的逆转了气运之轨迹。只要天下人皆以为此战公平,那么无论它是否真的公平,那它就是公平的。 又僵持了十余息,归无咎、秦梦霖心中念头愈加分明。 如此硬拼法力消耗极巨,若是不加以遏止,再有十二万剑后,二人便将后力不济。 归无咎暗暗摇头。连最终底牌“空蕴念剑”都受到制约,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局面。 若非此境此境;若是此时与归无咎联手对敌的不是秦梦霖,而是另外一个相同层次的绝顶人物——譬如神交已久的宿敌轩辕怀,譬如提前成长至元婴境的黄希音,甚至秦梦霖并未醒转的前身“阮文琴”——这形同作弊的“以二对二”,都将毫无胜机可言。 只可惜,缘分巧妙,大势在我,诚未虚言。 归无咎侧身一望。 秦梦霖妙目一眨,立刻会意。 二人极有默契的纵身一处。心中念头,皆是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想不到这妙缘妙法被发掘出来的第一日,就将用于斗战之中。 二人并立,相隔数尺。 御孤乘猛然抬头。 他蓦然发现,归无咎的右掌与秦梦霖的左掌紧紧贴合在一起。双掌交合处,似乎被一种既精炼唯一、又分形为二的奇妙韵味所笼罩。二人之气机神韵完全互通,俨如一人一般。 不是“如同一人”——就真真切切只是“一人”。 如此妙术,较之《空蕴散神经》“剑道唯一”之法何其神似! 似乎还要更胜一筹。 今天休息一天 虽然那些单章都删掉了,但是有关我身体的情况大家都知道。 今天白天要出去一趟,办点事情。 本来也没大所谓,出门占用的是十点之后筹备新书的时间,本书是每天清晨出去运动一圈之后,6点准时坐在电脑面前写,顺利的话8点完成,并不冲突。 但是今天要到闹市环境,人烟密集的地方,昨天为了保险起见,晚上睡觉之前吃了点药(能管二十四小时)。 结果可能是很久不吃了的缘故,副作用有点明显,醒来之后脑袋晕晕沉沉的不大灵光,现在是六点半,坐在电脑面前半个多小时,只打了二三百字。 索性就休息一天吧。 第七十二章 心法互通 有条不紊 《空蕴散神经》之剑意,乃是以一剑之形,统御两身,实现并力升华;而归无咎、秦梦霖的虚丹相合之法,却是真真正正形同一人。相较之下,后者明显又高了一筹。 到了战局中三人——或者应该说“四人”的层次,虽然道术神通之精妙境界已经到了最完美,但是其威能却并非同样臻至绝对意义上的极限。易而言之,若是归无咎四人晋升近道之境,便不提修为提高之后新有所得,哪怕同样再使出元婴境上早已掌握的神通,那神通之妙,自然也会更上层楼。 无它,先天道行之所限,人力有时而穷罢了。 《空蕴散神经》中演化而来的双剑合璧妙用,无外乎一身主二气,打破了这层“人力极限”,从而实现了道术层次之跃迁。此等实惠,归无咎、秦梦霖的虚丹相合之法同样能够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只是道法上归无咎二人虽然以相似法门还施彼身,实现超越;但扳回劣势局面却不是举手便能位置,尚需兜兜转转,多经历一番波折。 因为这合璧之法虽强,总要两身同时修成一法,才能坐享妙用。 御孤乘与玉离子,是一同修习了两卷《空蕴散神经》的;而秦梦霖却并未修习《空蕴念剑》,归无咎亦并未修习阴阳道正法。合力使出最上乘的神通正面击溃,尚属难能。 更何况二人法力明显不足,亟待恢复。 归无咎与秦梦霖对视一眼。双方心境相通,倒是省却了神识传音的功夫。 归无咎道:“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秦梦霖赞同道:“正是如此。” 一瞬间的功夫,双方已是完整的检阅了各自之道术。 结果亦十分清晰—— 归无咎之《空蕴念剑》,秦梦霖之阴阳道根本法门,分别仰赖于脱胎自“全珠”的《念剑演化图》和阴阳道秘传之宝“夕弦神绣柱”,二者皆是成就道途之唯一。这唯一道途,归无咎处名为“天人立地根”,秦梦霖处虽名目不同,但精一为我、不假二用的道理,亦与之相似。 换言之,这两大神通,本来便是独自一份。就是双方分别将枢机秘宝交于对方参研,也是难以修习的。 而归无咎脱胎自《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十八神通,以及秦梦霖尚在修炼之中、号称“三相三转”的阴阳道六大法门,若是有朝一日秦梦霖前往越衡宗山门,又或者归无咎访问阴阳道阳秘地,得见各自真宝本体,那么凭借神魂相通之变,或能推演借鉴。 只是就眼下而言,依旧是不能修习。 但除此四系法门之外,其余神通道法,归无咎、秦梦霖皆能相通。 约莫数息功夫,归无咎识念之中传来秦梦霖的意见—— 分三步走。 本来二人虚丹相合之后,法力恢复的速度就自然而然的快了一倍。而秦梦霖所持纠正利弊偏失的手段极多。有数种手段甚是实用,但以道法奥妙而论却称不上第一流的大神通。归无咎转念间便可习会。 二人同时动用此法,法力恢复的速度又将再提升一倍。能够抵御剑术的时间,也能由百息上下,提升至至少小半刻刻钟时间。 这是第一步。 在二人所掌握的大神通中,“摩罗力境”与“退步均衡”虽然分别源自魔道、阴阳道,但其道术之理却高度近似、相反相成。对于归无咎二人而言,习之甚易。在这小半刻钟时间内,二人交换神通,各自修习,并不为难。 届时二人合力,动用增幅强化之后的“退步均衡”。增幅相同额条件下,“空蕴散神经”的剑破万法之道,是无法破去“退步均衡”这一层次的神通的。如此一来,就又争取了半个时辰。 有了这半个时辰,秦梦霖恢复状态的秘手,足以将归无咎、秦梦霖两具身躯的法力填充圆满。 这是第二步。 二人更可以在这半个时辰时间内,做另外一件事。 归无咎的“履尘剑”,以及秦梦霖刚刚得名未久的“清意明心”。这两大神通,虽系自家逐步推演成长而成,但论境界威力,实不下于传承自九宗和阴阳道的第一流大神通。 本来这两大神通,虽无“锁钥”一类的关卡设阻,但却是极难转授旁人的。 这两大神通之难学,不在于其道法之理的深奥玄妙,而在于其是二人毕身履历经验之总结,旁人难以感同身受。 但归无咎、秦梦霖识忆相通、宛如一人的奇妙状态下,这原本转授为难的两大神通,却反而变得至为容易。 在“退步均衡”守护半个时辰中,二人恢复法力之余,足以将这两大神通各自习得,作为克敌制胜之法。 至于二人所掌握的其余大神通,如秦梦霖“动静心芽”、归无咎“魔染”神通,由于交集甚小的缘故,路数又不甚合。纵然二人才智不凡,要将其完全修习,绝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做到的。 如此安排,甚是周详,归无咎自无不允。 御孤乘明显看出,归无咎二人气机恢复的速度加快了四倍有余。 却见他目光一凝,掌心转动,掌心剑势愈加迅捷,速度同样又增加数倍!几乎一呼一吸,便是万剑连发。似乎要打定主意,遏制住归无咎二人恢复法力的时间。 归无咎却暗暗纳罕。 剑道讲究至精炼、至纯粹,完美和谐。 不用问,先前御孤乘的运剑速度,便当是他最完美的状态,譬如美人,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绝不可能有留力之说。现在他将剑法运转速度又提高数倍,真是绝无道理。 因为每一剑的极限威力并不会增加,而御孤乘自身的平衡却会被打破,用不了多久,其法力便会急速下滑,到时候得不偿失。 短短数十息时间,归无咎的左手,与秦梦霖的右手,又各自抵挡了近十万剑。 秦梦霖忽地眉头一皱,传音道:“不对。” “这御孤乘真不是个东西。看着相貌粗豪,其实却是一肚子坏水,竟连这等伎俩也使了出来。无咎,原先之估算有变。你只有二百息的时间了。” 战局虽然紧张,但是秦梦霖语言风格忽然平实近人,却令归无咎不由莞尔。 归无咎心意活泼,便打趣道:“你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说话间倒是有飞升大能道法自然、无拘无束的神韵。” 正是因为“虚丹相合”之法,二人虽是相逢未久,但一生阅历水乳交融,此时却如相守一生的老夫老妻一般,言语间自然不必有任何伪装,也不知不觉间变得极为随便。 此时战局之内,归无咎同样察觉出了玄机。 御孤乘强行打破了自家剑道的完美节奏,的确给归无咎带来了更大的消耗。但正如归无咎所料,不过短短数十息功夫,御孤乘的气机法力,飞剑之威力,便急速下滑。 但归无咎没有想到的是,气机坠落明显的,只是出自御孤乘之侧、杀向自己的一剑;而自那金甲巨人半边脱胎而出的剑光,却是维持了原先的水准。好在归无咎与秦梦霖气息相通,自可助她承担另一侧的压力。 事实很明显。 那“玉离子”的金甲分身,论本源之力的雄厚,还要远在御孤乘之上。 归无咎、秦梦霖皆猜出了原因。 这并非御孤乘其实难副。而是因为—— 那“玉离子”只能是一位妖族。 归无咎也暗暗叹息,这御孤乘,的确是为了一胜之大势,有些不择手段的意思了。 若是那“玉离子”亲身来此,定然难以掩饰其妖族身份。 到那时此人若要下场与归无咎、秦梦霖挑战,无非二法可供选择:或者以秘法暂时屏蔽了妖族先天之力的优势,公平比斗,纯粹以结果论高下;要么正常比试,但是旁人评价二人高下的视角、尺度,自然会略微有所调整。二者必居其一。 寻常妖修或许会因为同境界中胜过人修一筹而沾沾自喜。但对于归无咎玉离子这一层次而言,晋入天玄境、妖王境全然是水到渠成。在此之前,身为妖族的一点本力优势,只是短暂存在的干扰项罢了,迟早是要失去的。妖修一方,自然也不会迷恋于此,洋洋得意。 然而玉离子这具分身,却是纯而又纯,仅有法力之凝聚,却祛除了能够暴露本人根脚的气机。 在信息不对等的条件下,他摆明了是要占这个便宜。 借助着这一具化身的法力强势,给予归无咎的时间,也削去了一大半。 但归无咎处之泰然,全没有胜负一线的紧迫感。 他一边拳势连发,抵挡无穷无尽的飞剑冲击,速度快到了极致;另一边心神之中却甚是悠缓,梳理着“退步均衡”之术的玄妙,有条不紊,闲庭信步,根像是品味一道美味佳肴。 一百六十三息之后,归无咎微微转头,冲着秦梦霖自信一笑。 秦梦霖神意传音道:“成了?” 归无咎微微摇头,道:“三十六息之后。” 归无咎前知三十六息,已然望见,在自己法力耗尽之前的一息,新得一门神通: 退步均衡。 三十六息之后。 御孤乘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对方的法力恢复速度增长四倍有余,但是在自己打破平衡的冲击之下,至多也只得坚持二百息时间。 下一息,胜负将定否? 就是现在。 飞剑加身。 然后,那御孤乘寄予厚望一黑一白双剑,停留在距离归无咎、秦梦霖丈许之外。 归无咎二人容身之处,予人一种奇怪又生动的感觉。好似整个空间凹陷下去,宛如一只无形之“碗”。论规模,却要比当初秦梦霖单独施展之时,明显大了许多,予人之感受,亦更加幽深难测。 两柄飞剑本当无往不利,但却迟疑逡巡一般停留于中线,似乎不得不保持平衡。 这分明是一种神通道术。但实相飞剑“一件破万法”的手段,却并未能够兑现。 第一步,第二步,皆已顺利达成。 半个时辰之后,待归无咎、秦梦霖法力恢复圆满,且将对方剑术习得,才是反攻致胜的时候。 第七十三章 三法连环 风花雪月 返境之中。宗礼道尊凝神观战。只是他的面色,多少有些幽深莫测,晦暗不明。 恒滑、鄘丰等人,兀自因为御孤乘与一分身联手,竟能与归无咎二人战成平手而惊叹不已。看来,这天下间臻至不可思议境界的天才,并非唯有归无咎、秦梦霖二人。就眼下所见至少便是四人——甚至还有更多,并未浮出水面! 孟伦上真心中所思的却是另一回事。天地间不世出的英杰愈来愈多,与之相较,席榛子、利大人原本称许为隐宗历史上罕有其匹的资质,倒是渐渐有所不足了。 若是到了这一辈人主宰棋局的时刻,天地间只怕要多出数位不下于本教显道、应元二位道尊的人物。 孟伦心中计较,圣教应对之法两种思路。 其一是冀望于进一步发掘人才。也不知两重大药完备之后,柏果能够成长到哪一步。 方法之二,不是抓住人才,而是抓住“时间”。似归无咎这一辈人,成就天玄境至顺至捷也要千余载上下;而若要成就人劫道尊,无论如何尚有数千载时间。若是在这数千载之内,圣教祖庭将棋局之中该占的地方都抢先占据了,那局面就大不相同。 到时候,纵然其等神通广大,论顶尖战力,圣教一方或也奈何不得;但如此一来,此辈只能算是跳出圣教统御之外的“豪杰隐士”,终究无关大局——每一个时代,总是有些逍遥散仙、隐世大能的。 譬如先前的阴阳道主人,其深不可测似乎不在本教显道、应元二尊之下;但其并未决定入世时,一直以来,对于圣教行事也并未形成什么干涉。 如此一来,落子布局,应当更加紧迫才是。 方才这神秘莫测的巫道传人御孤乘忽然造访,孟伦心中却以为,这是一个谋取利益的极好机会。对于宗礼道尊的审慎迟疑,他心中是颇不以为然的;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孟伦,过来。” 正在孟伦上真心思流动之际,宗礼道尊忽然出声。 孟伦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侍候。 却听宗礼道尊言道:“本教天玄境的中坚骨干之中,你素被称许为足智多谋。围绕本次比斗大会背后的合纵连横法门,你也是用了心的,大致也颇有收获。” 孟伦连道不敢居功。 宗礼道尊又言道:“老朽心中有一疑惑,你不妨参详参详。” “若说有一强盛妖族,实力深不可测,在第一等中稳居前茅,决计不可能在定品之中有黜落风险;除此之外其又有断界自守之术,不虞别家合力来攻。此等势力,却不肯坐观成败,逍遥自在;反而入局杀伐之心,较那些实力将将摸着门槛、俨然生死一线的族门更加积极主动。你说缘由何在?” 孟伦一怔。 饶是他才智丰赡,但是却从未考虑过这个方向的问题,一时竟不能作答。 宗礼道尊道:“暂不能答也不打紧。仔细想上一想。是否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事关我圣教祖庭形步无疑。” 孟伦连声应下。 御孤乘的突然到来,宗礼道尊表面上固然是明峻澹然,但是因为有阴阳道和巫道的渊源作为兜底,心中其实是颇为意动的。 但有一事令宗礼道尊颇为介怀。那就是御孤乘虽然表明了态度,但是与圣教一方联合行事的,并非巫道亲自下场,而是御孤乘所谓的“朋友”。如此一来,总是令宗礼道尊生出被利之感。 尽管御孤乘言之凿凿,不必圣教一方出力血拼,请勿有疑虑。但是这些真真假假、暗藏玄机的话,宗礼道尊怎会轻易入彀? 若真是与甚本无利益冲突的“天外强敌”无谓沾染因果,后续发展,只怕不由自主。 可是方才战局之中所现,却令宗礼道尊有所动心。 那金甲化身虚影,虽然掩饰了其自身的全部气机,并且用秘法炼去根脚演算之由。但是宗礼身为一位人劫道尊,眼力绝高,又深通秘辛,还是看出了一些线索。 他只从这金身之雍雍穆穆,非雄非雌的宽容仪态中,便觉出两分端倪,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其后望见其本力雄壮,更在御孤乘之上,于是更是笃定了十分之八九。 若是御孤乘所言的“朋友”便是这金甲之身的本体,那宗礼道尊的立场,已是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由不得他不动心。 一来是这一家势力实力极强可堪信服,这是最根本;二来这一家种族素以孤高自许为称,行事无悔,信誉比之谲诈无常的巫道是强得多了;其三,更值得一提之处——这一家势力实力虽强,但族人之数目却不甚多。且其修道成道,更要倚仗本族自古相承的一处秘地,所以从来自成一界,与外间勾连甚少。 如此一来,若是其与别家宗门、种族为敌,纵然战胜敌手,得到了其想要的东西之后,亦不会久占其地。而圣教祖庭神道布施之法,最期望的土地、生灵、信众,自然无人来抢。御孤乘所言圣教得利益之大头,殆非虚言。 若是搞清楚这一家的真正意图,下场一搏,似乎极有诱惑力。 …… 战局之中,“退步均衡”既成,战况陷入僵持之中。 这一边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之神采气机,急速攀升;似不需要多久便能恢复圆满。 同时,二人对于“履尘剑”和“清意明心”的交流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这两大神通,“履尘剑”较为明洁洗练,论及繁复精微、意象勾玄,却是“清意明心”胜过一筹。好在归无咎以“万法”为心印,本来便最擅长领悟揣摩繁复变化之道。所以在修习的进度上,亦不落后,大致与秦梦霖并驾齐驱。 御孤乘也并未闲着。 决战时刻到来,他也要动用自己真正的手段了。 对于双剑合璧的抢攻并未能奏效,御孤乘心中其实并不全是失望,反而略有几分欣喜和期待。 干净利落的获胜自然是好;但是如此一来,御孤乘自谓独得造化所钟而成就的独到战法,却必定没有机会施展。此法距离圆满尚差了最后一步,动用之前非得有较长的准备时间不可。除非和对手言明,等候一刻钟再打;否则这一超迈卓绝的战法在最终成形以前,按理说是没有亮相机会的。 现在归无咎二人成功动用了拖延时间的法子,御孤乘绝无不满。 好似天意如此,教他将自己的得意手段从容布施。 御孤乘眸中双瞳似乎清晰可见的又明亮了一分,一头赤发渐渐转黑,额头生出一奇特纹路。 同时,他背后数丈远处,逐渐凝练出一抹绿光虚影。看那虚像之形,似乎是一堵十余丈宽、二三丈高的墙壁。墙壁之上,布满玄奥古字,其意苍莽。虽然只是一道虚影,依旧给人以沉淀无穷岁月的沧桑感。 但有心人却能发现,这一堵墙壁虚影,绝大部分都甚是凝实纯真,唯右下角却有些模糊,以至于整体气象略有不谐。 玉离子匹配《空蕴散神经》剑术的手段为何,御孤乘并未去问。但是对于自己的手段,御孤乘是有着十足信心的。 巫道秘地附近,有一处古残壁。其上记叙一门拳法,名为“殇拳”。乃是上古巫道大能,糅合参悟了武道遗珍而铸成的手段。此拳法在近身搏斗之术中,最是独树一帜。 二人以力相搏,自然是力强者胜。 若二人实力旗鼓相当,那自然会斗上一个平分秋色之结局。古时有豪杰之士,法力神气根骨,皆臻化境,甚至有斗上千日不分胜负的情形。 但是这“殇拳”却别有不同。二人拳力相交,若拳力相当,双方力量并非是就直接化去了;而是聚而不散,炼成一束,各自返施己身。交手双方,难免各自受伤,且短时间内绝难恢复。 “殇拳”共有一十二招。 此处的“招式”,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招式”;而指的是两个功力相当之人,若以“殇拳”对击一十二招,便当同归于尽,双双身亡。以此法与层次相近的对手交战,自然不存在什么千日之战了。 御孤乘却将此法取来,作为“一剑破万法”的匹配手段。 如有深明剑理者知晓此事,定会疑惑,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好配合。 若打的是先用“殇拳”将对手换伤,再使出“一剑破万法”制敌的主意,那也是决然不成的。 诚然剑道之所主,在精神之精纯唯一,御使飞剑,只消神魂法力圆满,并不需要动用肉身之力。但是道法炼到极处,三宝合一。“殇拳”固然只是斗力之术,但你若用“殇拳”之法和敌手拼成两败俱伤,不止是肉身有损,自身精神法力,同样要打了折扣。下一步动用飞剑,同样要受到影响。 以打了折扣的飞剑,迎击对手已遭伤损的肉身,未见得便宜。 此时,便轮到第三种法术出场了—— “巫道十二法”之一的“三分归隅”之术。 巫道中的高明手段,极为凶险。修炼不当,一不留神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但是修炼此术之后,纵然遭逢雷劫天降,将你劈得神魂一丝不存,但是却也有可能留下一具完整的肉身来;反之亦然,神魂保留而肉身不存的情形,同样不少。 此法成立之初本在于两大用途:一是讲究奉献己身,在自身面临绝险关口之时,纵然身陨,也会为后人留下一丝遗泽;二来对于某些道术专精之士,神魂或肉身之一不可受一丝伤损,便得以此法将风险转嫁它处。 此术之缺陷亦十分明显。若是本身三宝一齐受伤,一个月便能恢复的伤势,以“三分归隅”之术将其局限于一处,却不免伤势大大加重,甚至需要三个月乃至半年方能恢复。 但是到了御孤乘手中,“三分归隅法”、“殇拳”、“一剑破万法”,三者之间却由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先动用“殇拳”以伤换伤。 敌手一旦受伤,遍及全体;而我之受伤,却可以“三分归隅法”局限于肉身,无碍乎神意饱满,御使飞剑之术。 接下来我之“一剑破万法”依旧是完美一击,而敌手无论以神通应对,还是以拳力硬拼,皆要大打折扣。 半个时辰将至。 御孤乘神完气足,已然准备就绪。只待那空间凹陷一旦消失,便是他“殇拳”雷霆一击。 此时归无咎习得神通完成,自定中醒来。 凝视着御孤乘身后异相,归无咎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诧异。 就在“退步均衡”即将消散、御孤乘拳术张弓满弦、作势愈发的一瞬间—— 归无咎忽地出言道:“如果所料不错,你这门神通不全,似乎……还差了九十一个字。” 饶是御孤乘心志早已修炼得坚凝如铁,听闻这一句话,脑海之中依旧微微一恍惚。 就在这一瞬间,归无咎、秦梦霖同时动了。 清风徐来,月华盈盈,清泉喷涌,银鱼飞跃。四相依次呈现,却有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端的生动已极。 秦梦霖“清意明心”神通的风月二象,神韵一如往昔。而归无咎的清泉银鱼之象,却与先前略与不同。 那泉水不止是一道汩汩流泉,反而不住地向天喷涌,宛若冰花盛放;而那拟象小剑的细小银鱼,此时其大小竟又缩水了许多,不过指甲大小。翻腾之余,倒更像是点点飞雪。 清意明心与履尘并力,取此四象,这一剑的名称自然便有了—— 风花雪月。 虽然这名字略显旖旎,大异于从前之淡泊质直,但依旧是应景合情的不二之选。 论威力,归无咎深信,其必在两卷《空蕴散神经》之上! 第七十四章 妙合前知 缘胜法胜 这一剑既成,归无咎、秦梦霖,皆生出浑身舒爽之感。 “风花雪月”双剑合璧的威能,超乎想象。归无咎以为,此术之在玄奥出奇上已登峰造极,俨然可与霸道无双的空蕴念剑并驾齐驱,一巧一力,相映成趣。这一式虽然需要二人同使,但是纵横之势既成,想来以后以二敌二、甚至以二敌众的局面,并不会少。 论道术精义,是归无咎对于秦梦霖迁就较多,“风花雪月”一式,更多的是以“清意明心”之路数为主。 原先秦梦霖“清意明心”之剑道,在有形无形,有相无相,有序无序之间反复腾挪。归无咎临之,亦需要打足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勉强应对。如今二人虚丹相合之后,此中威力更上层楼。又汲取了“履尘剑”中最有心得的分殊幻变之法,更是如虎添翼。 任你道术再如何滴水不漏,一旦起了称量高下的心思,都会注定失败。最终皆会被扼制要害,动弹不得。这超拔其上的风貌,隐约间倒是有真昙宗顶上秘术的神韵。 单以不可测度而论,这一式风花雪月四相之转,完全超越了元婴境界的极限,纵是归无咎自己再来领教,也绝难再度尝试拆解了。 总而论之,可称许为“神变”二字。 但“风花雪月”这一式终不比空蕴念剑霸道,总不能无视敌手最后的护身底牌。二人合丹之法固然能够使我在法力高下上占据优势;但如此一来,面对攻坚之局时,这一式“风花雪月”和合丹同修其他神通,又有何不同呢? 说此术能够与空蕴念剑相媲美,似乎是过誉了。 其中另有一重缘故。 归无咎自魔道经典《金花玉蒂玄珠妙法》中,习得了前知三十六息的神妙手段。 这一手段更多的用在两处。其一是预备不可测度的危险秘手。尽管归无咎道缘惊人,但大世界中屏蔽心意感知的秘法,也并不算少。有了此法,自是多出一重保障。其二则是在自家修行中成竹在胸,平添把握。譬如方才习得神通之前生出感应,正是一例。 若是用于斗战之中,此术除了“以静制动”之时研判敌情或有奇功外,用于主动进攻,并不甚佳。因为身怀此相神通之人一旦主动出手,随着敌之应变,未来轨迹自然会发生改变。这是归无咎在得法之时便已验明的。 但是造化巧妙,这前知三十六息的秘术,与“风花雪月”竟是天作之合。 因为“风花雪月”这一式堪称“神变”之极,任意对手,若是生出“见招拆招”、“因我之变化而变化”的心思,那都是自寻死路。 堪为归无咎对手之人,道心道缘必然了得。其发现这一点后,必然会得出结论——唯有无视我之出招,“各打各的”,要么对攻不守,两败俱伤;要么避其锋芒,专心防御。 如此一来,却正入前知秘法彀中! 这一神妙秘术,便能极罕见的在斗战之中发挥作用,提前侦知对手的应对手段,攻守预后。价值之大,简直不可估量。 正因为其达到了变化的极致,所以等同于封锁了一切变化。 战局之中。 归无咎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似乎看上去有些古怪。 他已经看到了这一战的“结局”。 只是此法第一次出鞘,并未给与归无咎一切尽在掌握的满足,反倒是让他受了两份罪。 转身对秦梦霖言道:“你我都习惯了圆全无漏的状态,罕遇伤损。十息之后恐有些不适,忍着些。” 秦梦霖淡然一笑,道:“不算什么。” 十息之前,双方交手一式。 归无咎、秦梦霖的风花雪月倾力一击。 对面金甲虚影,独自运使一道秘术,其形介于金光与飞剑之间,自秦梦霖的方向攻来,牵制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一半的力量。 至于御孤乘,面对“风花雪月”同样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未拘泥于应变破招,而是我行我素,磅礴大气的一拳轰然击来。 不过归无咎、秦梦霖心中有数,这并非是御孤乘道缘佳妙选择无误,而是蓄势待发已久。 他早就想好了用这一式迎敌。 然后……这被归无咎期许为无双无对的剑术,竟初出茅庐便遇挫折。和御孤乘的拳影正面一合,然后便各自散去,再不复见。似乎等候了半个时辰的战局,就这么戛然而止,足足停贮了五六息时间。 归无咎心中默念道:“来了。” 下一瞬。归无咎的脸色微微发白。而秦梦霖却是闪过一丝殷红,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同时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是酥酥麻麻,传来阵阵强烈的不适异感,用心一察,已是受了极轻微的伤势。 这并非是为御孤乘的拳力所伤,而是“风花雪月”加诸己身的手笔。 这时秦梦霖才体会到归无咎之言。的确,自己圆全无漏已久,对于这种“不完美”状态的敏感和不耐受,只怕还不如二三流修士。 而御孤乘,肌肤光泽散失大半,竟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枯槁感,所受伤损,要远远胜过归无咎、秦梦霖二人。 大局已定了。 此时御孤乘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其所示现,似乎是不在七情之中的奇特情感。 仅仅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式,但是……他的确是难以为继了。 归无咎二人是利用合体秘术的并力一击。而御孤乘这一边,那金甲虚影正身——玉离子,却并未修习“殇拳”。他那金光秘术纵然了得,但终究是各自为战。若对方二人皆是十三分的战力,而己方二人,却唯有十分。 从根本上说,御孤乘这一头的战力便处于下风。 但御孤乘丝毫不惧。因为“殇拳”对于道行高于我者,同样有效。只是双方得失不成比例而已。若是两位道行相当之人对敌,反伤大致相当;若是敌手胜我三分,我之伤损不变,敌之伤损大致只有我之三分之一。 本来这是极不划算之事。但是对于御孤乘而言却无甚所谓。 御孤乘与玉离子分身的“剑道唯一”之法,较之归无咎二人的合丹秘术略逊一些。若使用同修的“空蕴散神经”剑术神通,大致可以看成是十二分的战力。 御孤乘的目标很简单——将归无咎二人十三分有奇的战力,削至十二分之下——也就是“一剑破万法”的斩杀线。 “殇拳”原本是每一击互相削去本力十二分之一的威能。 纵然只剩下三分之一,只需四拳,同样能够达成目标。 当然,随着自身受伤,下一击的威力也会受到影响。但是御孤乘凭借阴阳道秘法提振生机的手段,却能在劣势下紧紧咬住对方,不至于对拼之后残力对比进一步拉大。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一拳击出前的一瞬间,受归无咎之言的干扰,御孤乘心神微乱,这一式并未能够尽其超妙。 御孤乘数载以来,心心念念于遗刻之残缺,为将之补足,已经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饶是心意混凝如铁,忽遭晴天霹雳,也由不得他不动容。 再退一步说,御孤乘亦并非章法大乱,拳不成拳了。事实上,在一瞬间,他便立刻念头一转,稳固心神。这“殇拳”一击,表面上看依旧是法度谨严,无懈可击,当得起任何赞誉。巫道中同修此拳术的门徒,也绝没有人,能够将这一式用的更好! 可是归无咎的出言,毕竟是真实存在的,不能假作没有! 其中的微妙差别在于——在这一瞬间,御孤乘未能持住本心。从自己孤高凌人、霸道绝伦的“超越圆满之限”中跌落下去。 换言之,在同辈之中看来,这一式依旧完美无瑕,但御孤乘其实只发挥出了《三十六子图》中七至十二名的境界水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殇拳”这一类法则约束型的奇特神通,更是敏感。 这一拳的威力,损了一半。 若仅仅是如此,御孤乘横下心来八拳连出,以事后蕴养肉身数百载的代价夺取大势之胜,同样是其必然的选择。 可是,御孤乘已经断明—— 归无咎二人之本元所受伤损,并非七十二分之一,而是……不足百分之一。 如此一来,御孤乘纵然是十二拳尽出,也难以达到目标了。 这意味着,纵使玉离子同样修习了“殇拳”,且二人剑心连结之法更进一步,追平归无咎二人秘术的效果。在同样发挥出十三成的战力前提下,“殇拳”依旧做不到和对方那四相流转之剑术均等交换。 到了那时,对方受伤依旧要比自己浅一些。 这说明一件事——对手神通,层次隐隐胜过了“殇拳”一筹。 若仅仅在输在运道巧合上,自然令御孤乘更加难以释怀;但如今意外与本身实力各占一半的原因,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沉默良久,御孤乘散去神通,背后崖壁虚影随之消散,沉声言道:“这一场,你赢了。” 又道:“东西在你手上?” 御孤乘心中有数,他自己对于“殇拳”精研甚久之后,方能以观想具象的方法,跳过残缺,将此拳术完美运行。也唯有到了这一步,他才能感悟分明,石壁残缺处,是少了九十七个字。 若说归无咎单单看了一眼他背后观想之虚影,便能推算出来,那他是决然不信的。 归无咎轻轻点头。 御孤乘道:“那东西……当年因一场异变击破时空……只怕你是在某处小界之中发现的。” 归无咎再度点头。 御孤乘面色似乎愈发晦暗了,凝立良久,终于还是问道:“在哪里?” 归无咎洒然道:“那物不能存于纳物戒中。所以藏在我洞府之内。” 御孤乘瞳孔一缩。 归无咎淡然一笑,又道:“虽然我对于阁下的作为,十分不以为然。但多少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成人之美之心。大家各自补足道法、登峰造极之后,再论高下,有何不可?将如此对手正面击败,才算痛快。互相拆台藏私,总不为美。就算胜了也乏味。你说是也不是?” 御孤乘微微一愕,旋即念动,省悟道:“交换?提出你的条件。” 第七十五章 迂回之计 连珠譬喻 御孤乘自以为会意,静待归无咎的价码。孰料归无咎却反倒闭上双目,沉吟不语。 见状,御孤乘平静言道:“话有两说——你我也不必兜圈子。这三种神通相合,的确是我真正决胜的手段。” 归无咎点头。 以御孤乘的傲骨,自然不肯贬损自家手段,来达到讨价还价的目的。 但御孤乘又道:“只是缺损的那九十七个字,虽然于那神通有损,以至于伤其实用;但并非是不可弥补。若是御某潜心钻研时日,终究能够将这一缺陷补足。” 这并非是斤斤计较;纵然天资卓越如归无咎、御孤乘,行事依旧有尚需谨守的一般分寸,而不至于荒诞行事,轻重失措。 归无咎再度点头,只是依旧未发一语。 当初自半始宗小界之中发现的这物,归无咎早知其奇货可居,故留待有时,待价而沽。今日揭晓谜底,其价值之高,尚在自己预料之上。 原本归无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拿此物换取进入“灵山”的机会。 但是转念一想却是不妥。 归无咎一身《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精微莫测,其“玉鼎失足”之象早已被甚好的掩藏,早已非未入道时那般自然外显。人道宗门之中,纵然是天玄上真,以及人劫道尊化身,皆未能看破谜底。 但是迄今为止,此事并未能够瞒过两人:一是孔雀圣祖;二是阴阳道主人。 甚至不必多费唇舌,二人更已点明逆宇玄石乃是自己修行之关键。 和秦梦霖互通识忆之后,归无咎对于巫道之中的秘辛亦能略知一二。 人妖两族之道术境界,除却妖族本力较壮大的这一优势外,其余层次划分几乎完全相同。元婴之后,人修有化神步虚离合三境,妖修有三转蛰眠。其后天玄境与妖王层次,亦大致相当。 而巫道却有所不同:巫道之中的尊贵名位,号称为“一祭大巫”至“九祭大巫”不等。 这“一祭大巫”至“九祭大巫”虽是九数,但并非恰好便是九人。有的名位空悬;有的同名之下,却有数人。以实力而论,“九祭大巫”几是巫道终始之境,至高无上;“八祭大巫”次之,同样智周一界,深不可测。 而“一祭大巫”至“三祭大巫”因为历久以来实力较弱,又通常是有资历较浅、新近破境之人担任,于是渐渐降了一等,不再自称“大巫”,转而以“巫使”称之。至于四祭至七祭的四种种名号,却并非一定是数目大的较为优胜。 纵观一至七祭大巫,实力高下参差不齐。最弱者仅仅介于离合境与天玄境之间;而最强的二三人,却仅仅较人劫道尊略逊一筹。 当今巫道,并无“九祭大巫”驻世,实力最强者,乃是唯一一位八祭大巫。此人实力已在人劫道尊之上,与阴阳道主人相若。 若是光明正大的造访巫道,必遭这位八祭大巫暗中探查。 到时候,归无咎的秘密,显露无疑。 天平两端,一者是归无咎道途成败的关键,另一却是御孤乘压轴手段的一个瑕疵。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只恐未必会让归无咎轻易如愿以偿。 此时,秦梦霖忽然言道:“成人之美,总是好的。不过无咎你若不知道以之交换什么,不如将这个机会让于我,如何?” 归无咎心意一动,立刻言道:“全由你做主。” 秦梦霖直视御孤乘双瞳,微笑道:“因当初流星坠北极,以至于三元洞天之中,北极天与其余二天隔绝已久。如今既然相通,且贵我两家法诀之中,又颇有渊源。秦某欲往巫道之中、各大阴、阳秘地造访巡游一二,不知可否?” 见御孤乘出乎预料的神情,秦梦霖又道:“若是御道友感兴趣,我阴阳道秘地的大门,同样为道友敞开。” 御孤乘的确甚感意外。 北极天与东极天虽已打通,但是巫道与阴阳道之间,一贯保持距离,从来没有这种互探秘境的先例。归无咎手中之物本是奇货可居,按理说应当讹取一些实利才是;没想到竟由秦梦霖口中,提出这么一个既敏感又务虚的条件。 御孤乘深恐其中有自己尚未知晓的伏笔,不肯直接应下,便道:“我需与门中诸大巫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归无咎面色不变,简言道:“好。” 御孤乘一点头,纵身一跃,立在那二色葫芦之上,身形缓缓消失。 这一场震动一界的比斗,横生枝节之后,终于真正落下帷幕。 …… 一处华美宫室之中。 说是宫室,其实细细一看,此宫室四处漏风,天光明亮,其实是将一处山体凿空而成。四周各百余丈外,四壁合围。东向轰雷阵阵,是一片甚是壮观的流瀑;西向水声潺潺,有十余缕清泉自并不陡峭的山峦中流下;而南北二向,却是攒峦夹翠的两座碧山。 这处宫室,玉石帷幕,雕梁栋宇,无不美轮美奂。被纯属自然的孤峰捧映,好似一块璞玉镶嵌其中,别有异趣。 柏果无所事事,在殿宇之中悠闲晃动,手中尚捧着数枚淡青色的瓜果,时不时投入口中嚼上一口。 本次归无咎与秦梦霖的比斗,圣教祖庭决意将能够邀到的各族嫡传尽数网罗。圣教与赤魅族虽然敌对,但是赤魅族身为五奇之首,分量也是举足轻重的。若其缺席,不免减色一分。赤魅族一方道理相同,对于其等而言,能够有一个大摸底的机会,自然无有不愿。 但是两家毕竟开战已久。为万无一失计,便暂由柏果、摩永工等人,前往赤魅族“做客”。 柏果在殿宇之中晃悠了一阵,甚觉百无聊赖。如摩永工等人,性好斗战,这些时日皆是寻赤魅族同等境界者交手比斗去了;他却对此不感兴趣。每日吃吃睡睡,虽偶感烦闷,但每每四处转悠,不用多时,总能发现能够自得其乐之事。 这时,他来到前门殿前,却见两个十多岁的少女,跪坐在地上弈棋,眼前一亮。 其中一人抬首瞟了一眼,见是柏果,便再也不管不顾,提起一枚白子,苦苦沉吟。 这些轮值照料柏果的少女,一开始甚是恭敬小心,但是过得数日之后,却发现此人憨顽任性,童心自足,便也都渐渐放开了,全无拘束。 柏果只是略知棋理,自己棋艺并不甚精,但是却颇好观战。从前修行之余,这是他用心最著的趣事。这些时日,殿中侍女都是玩耍一些卜签猜枚的游戏,他早都看得乏了。至于弈棋,今日却是第一次。也由此兴趣大起。 但凑上去一望,棋盘上黑白数十枚棋子犬牙交错,细细看来棋形极为古怪。棋子尽数汇聚中腹,边角实利之处却无一方占据。 再仔细一看,黑白双方竟无一块活棋,甚至连一只像样的眼位也无。 这对弈的两个小丫头,竟似连基本的棋理规则也并不通晓,也难为她们下得如此用力辛苦,频频长考。 柏果忍不住道:“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你们下棋?‘弈法十诀’总该听说过吧?要不要我来给你们讲解讲解?” 东向左上那浅绿衣袍的少女,抬起头来,甚是不解的看了柏果一眼,随即眉头舒展,掩口笑道:“想来你是想得岔了。我们下的是‘连珠’棋。黑白先连成五子者为胜。” 柏果一愕,旋即脸上一红。他难得好为人师一回,没想到却意外受挫了。 不过新得到赏玩对象,柏果随即心神沉浸其中。 但是约莫只过了一刻钟,柏果立刻发现,这“连珠”棋的变化,终究是较正经对弈简易了许多。以一位元婴修士的神意之力,足可对其完成极深入的推演。 又仔细计算一阵,柏果立刻发现,无论后手者如何抵挡应对,先落子者,竟是有必胜之法的。 发现这一点之后,柏果心中兴趣,立刻淡了几分。 但柏果猛然抬首一看,那两名弈棋之中的少女,竟不知何时一齐侧卧横陈,昏睡过去,鼾声微微响起。而自己正对面处,却出现了一位黑袍银须的老者,席地而坐。粗粗一望,倒像是自己和此人分据棋盘南北,才是真正的对弈之人。 其实此人面色红润,肌肤亦光泽细腻,若将长须除去,丝毫看不出是一位老年人。 老者笑道:“小朋友,你很好。” 柏果只觉此人渊深博大、主宰一方的气象,不亚于天玄上真;但是却又别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不过此人甚是和悦,柏果心中也生不出恶感,随手一礼道:“老先生你好。” 这位老者,显然并非赤魅族人。 至于来人是何身份;寻自己有何目的;为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里;这些问题,柏果却似全然忘却了,似乎自然而然的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老者信手一挥,棋盘之上黑白子各自分离,落回棋罐之中。然后笑眯眯的道:“小朋友,来一局如何?” 柏果指了指两个少女,道:“她们下的是连珠,费时弈棋。老先生你要和我弈棋,还是连珠?” 老者笑眯眯道:“弈棋算路太深,老朽精力不济。不如客随主便,就下这‘连珠’罢。” 柏果挠了挠头,道:“弈棋可以,我虽然下得不好,但是也可以勉强奉陪。至于这连珠就免了。这连珠之戏,分明是先手必胜的。这好好的一局棋,岂不是成了猜先的游戏?” 老者闻言连连摇头,又摆手道:“连珠虽是小道,其实规则亦甚是严谨。若是正经交手,有三种禁手,又有‘三手交换’和‘五手两打’的说法。”紧接着为柏果细细言明。 柏果凝思道:“唔……‘交换’黑白……等若是一人切蛋糕,一人选蛋糕……二者制衡之下,的确是最精妙的办法。妙绝,妙绝。” 老者呵呵一笑,循循善诱道:“棋如人生。依老夫看,若原先处于不利地位,每一个人都当有一次重新选择黑白的权利,你说是也不是?” 柏果微微闭上双目,只觉“交换”二字极为有趣,内中玄妙无穷,竟不自觉的缓缓点头。 第七十六章 名动一界 总枢新府 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与御孤乘的比斗结束之后,随着御孤乘身形从阴阳洞天之中消散,这一场大戏,终于也曲终人散。 诚如事先绝大多数人预料,圣教祖庭果是秉持“无始无终”之态度,并未有一人出面主持谢幕之会。只是临了时界天之内有清音降下,宣示着这一场比斗的结束。云集于此的百族嫡传,亦四散而去。 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归无咎、秦梦霖之名望,亦是声震天下,被推许为古今独步的人物,胜过今古轮回的历史长流中,曾经出现的一切人杰、先贤大能。 有如此声望,其实倒不全是因为归无咎、秦梦霖之间的一战;亦或者二人联手与御孤乘、玉离子化身的一战。 须知天底下多的是自信力惊人的“妄人”。如归无咎这一层次的人物,若不主动隐藏气机,也唯有较《三十六子图》略逊一筹、名列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中的顶尖人物——如箴石、申屠鸿、腾惊、谢缪等人——能够隐约窥见其气象法度,是何等的深不可测、圆通无碍。 再等而下之者,不过是盲人摸象而已。 归无咎与秦梦霖的一战,袅袅清音、曲高和寡,暂且不论;就算其后二人与御孤乘的一战,看上去固然形象具体的许多,显得“通俗易懂”;但是其中藏于简明外表之下的尽玄尽妙之处,依旧不足为外人道。 指望这两道脱离凡俗的斗战图影,奠定不世声名,其实是颇有不足的,焉能挡得住一界之中无数无知无畏之人? 真正让二人被推许为万古独步、坚信其最终必将破界飞升、留下不世传说的原因,其实还要落在圣教祖庭身上。 具体的说,是秘宝“真宏二象仪”的功劳。 正是此物,给了光临此会之人,一个和归无咎等人正面“交手”的机会。 休看在孤峰之上十五六家宗门的嫡传眼中,对外间千百族之宾客,完全是不屑一顾,俨然与无足轻重的路人无异;甚至就连那孤峰之上的小团体,也要分出个一二三等来。但那些与会“宾客”,其实又岂是真正的凡庸之辈? 对于归无咎这一层次深浅莫测的“无知无畏”者,换作另一个视角来看,同样是一代英杰。 仅以与会的妖族而论,其实无不是二十五品之下上等势力,传承久远,声震一方。哪怕是实力最弱的,也勉强及得上七十七家隐宗的门槛;实力较强者,甚至能够相当于三四家隐宗联合。 与会的诸族嫡传中,不弱于归无咎在崇台会上所遇、清微宗嫡传范移星者,至少便有三四十人。这些人在各自族门之中,无一不是数千年一出的人杰,有绝大希望成就妖王境。其坐镇一地、一族、一方,在同辈及后辈弟子心目中,道一声“敬若天神”,不算夸饰。 试想,这些人借“真宏二象仪”亲身下场,却发现自己连归无咎、秦梦霖至随意、至简陋的一式也接不下来,心中会作何感想?若是回返之后旁人问及归无咎高下如何,又当如何作答? 此辈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太弱;而是会愈发信服圣教祖庭战前宣示之言,将归无咎二人的地位推得更高。口口相传,仿佛神圣。 其实“真宏二象仪”此种用途,本就是圣教祖庭的用心之一;只是没想到最后战局不遂人愿,徒然为旁人作了嫁衣。 …… 阴阳洞天比斗场所,相距半始宗甚近。未过一日,归无咎、秦梦霖二人遁光直去,已先回返此地。 申屠鸿照例要寻一地,与族中传递消息;天马一族遭逢圣教祖庭试应手的一“刺”,如何妥善应对,亦需马援返回本族商讨。箴石却说有微妙天机泄露,须得推演一二。三人约定,不日之后再行汇聚。本来与归无咎二人同行的,唯有孔萱而已。 不过一俟出了阴阳洞天门户,在隐宗一方预备接应的法舟之上遇到陆乘文,那二人却果真甚是投缘,不知说了些甚么,竟是先返回孔雀一族去了。 十余日之前,归无咎返回半始宗时,此间是外送内紧,暗藏秘境;但是今日复见,却发现这里终于显露山水。 总共二十四座“小山”,十二座浮于天上极高之处,十二座依山水而设,上下通连,构成一道异常森严的阵力。 这些“小山”看着黑漆漆,光秃秃的,大失秀雅,品相未佳。但归无咎一望而知,此物是动用大法力及无量宝材炼化而成的。每一座“小山”所用资源,都不下于一座的合界传送阵。靡费之巨,显然不是百废待兴的半始宗一家所能承担。 这一阵的威力,较之半始宗原先的山门大阵,不知又胜过多少。 山门之前,两道气机,一显一隐,在此等候已久。 归无咎二人迎了上去。 那气机湛然外显的,是一位看着精神矍铄的老者,赫然是天玄境的修为。归无咎心中暗暗惊讶,此人功行较之姚纯、孤邑、路艰等四位上真,也只是略逊半筹而已,只是既往却从未见过。 而此人身前,那一道气机隐隐约约,仿佛虚空一画浮在云中,赫然竟是芈道尊化身。 那老者上前一步,微笑道:“老朽江离宗闻品。本是闲云野鹤,不甚理事、亦不爱理事。最近数载以来却领了一桩职司。在令徒成长起来之前,暂时作为隐盟代表,代管半始宗的大事要事。” 归无咎与之对答两句。 不过见闻品上真刻意提及“闲云野鹤、不爱理事”等字眼,却不由得归无咎仔细琢磨。 芈道尊望了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一眼,暗道如此人物,天下间竟非无双无对,甚至还有第三人,第四人……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随后,出言问道:“未知你与阴阳道传人的前缘是?” 两方大能,皆以看出“阮文琴”觉醒识忆,改换名字。只是其中详情,并不清楚。以芈道尊的身份,有所疑窦时自然不会胡乱揣摩,是以一见面便是直截了当的发问。 归无咎早已想好应对措辞,便道:“她本是我同门,只是意外失去记忆,才被阴阳道主人收为弟子。” 此处之“同门”,自然不是云中派,而是归无咎真正来历处。 芈道尊缓缓点头。 芈道尊又言道:“这二十四联‘乌台阵’靡费之巨,想来你也看得出来。作为紧邻阴阳洞天比斗场所的前沿之地,我等也不得不严阵以待。” 归无咎道:“有劳道尊费心了。” 芈道尊道:“此阵之便,原本是须得我等亲自主持,应对同道之中,倒也有些威力。若只作如是准备,其实区区一十二联法阵,便足能做到。” “只是我辈中人,亲临对峙本是极罕见的事。料想本次比斗结束之后,纵然双方再起波澜,圣教诸道尊也不至于如此不智,在我隐宗一方已早作准备的场所,与我周旋。若是靡费好大人力物力,只用上一次便即荒废,也实在说不过去。”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所以……此阵便索性扩充了一倍?” 芈道尊道:“然也。扩充一倍,便能将地脉传送阵一并包容进去。” 秦梦霖上下细望一阵,此时忽然言道:“纵然遭遇人劫道尊亲自出手,此阵虽然终究不能抵挡,但是却能争取到足够时间,可以保证内中人物从容撤走。” 芈道尊颔首道:“正是。” “开元界中洞府格局一切如故。但是除此之外,这半始宗也可好好经营,以为往来交通之枢纽。大小适宜,皆由你决断。七十七家之中的后辈菁英,亦可多多参与历练。若是需要天玄境上出力的大事,联络闻品便是。” 其中手段,归无咎二人立刻都思量清楚。 今时不同往日。 天下大势,纵横分流。除却孔雀一族、天马一族、赤魅族之外,隐宗一方还会与数量更多的势力产生接洽。如此一来,继续蜗居于开元界中,已是不妥。 那开元界乃是隐宗一方根本的退藏之地,关系极紧密的友人也就罢了;若是交情未到那一步,总不能轻易将人往当中去引。万一出了什么不虞之纰漏,那可就后悔莫及了。对外交涉,也当有一处外部据点才是,以作行营别院之用。 但若是将之安置在江离宗、琼石门等大派,难免有公私不分,威福自专的嫌疑。 以几位道尊的威望若是独断专行,自然也无人敢言不服;只是以四位道尊之智,也不会做这等容易诱发人心离散之事。 而半始宗新设大阵,能够保障退路,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 更妙的是高梧上真坐化后、黄希音长成之前,该宗已由盟中代管,算是中立无主之地,也无人能够置喙。 再请来闻品上真这个不管事的闲云野鹤,作为传声之人,须天玄上真出力时负责联络,其余皆由以归无咎为首的嫡传弟子料理。等若是世俗王朝之中新立之“尚书台”,论规制较圣教祖庭的神空经行殿还要略胜一筹。 归无咎对于把持权力并不感兴趣。但是行事愈加便利,总是好的。 再者说,以他今日之声威,此位置非他莫属,就算推辞,也不可能。于是自然爽快应下。 芈道尊关切道:“虽有二十四阵护佑,但若是有甚重大机密布置,还是及时挪转界中。以免万一有事,措手不及。” 秦梦霖摇首道:“不必。有我在处,圣教祖庭不会出手。只消将我与无咎久驻于此的消息传布出去便好。” 芈道尊一怔,旋即省悟,必是阴阳道主人和圣教祖庭两位大能之间,有所约定。 秦梦霖又微笑道:“不过我只能为贵派护持一地。却不能如护身符一般,四处救火。” 芈道尊连连摇头道:“我辈断不会做如此没脸之事。” …… n. 第七十七章 新立界交换终定约 纵心意去往两别离 半月以来,半始宗的低阶弟子,于天穹之上屡屡发觉奇特的异象。 时而可见江流山色,远近映合;时而可见白云环翠,修竹密林;时而可见洪流瀚海,涧石磊落。总之各色奇异景象,千容万变,不一而足。 最初时这等景象只是在天空中一闪而逝,俨然只是海市蜃楼一般。偶有人见了,说与旁人听,闻者也只是一笑置之,以为梦呓。但是又过了十余日之后,见此景象者愈来愈多,于是其等便忖度是否有大能修士,藏于天上虚处,锻炼功法,生成异象。 半月之后,这异象不再出现。但是每每日月升降,其边缘处却似是藏着一道浅浅的晕环。 这其实是新立的一处小界。 若经由日月晕环处相逐而行,再以秘法运转,方能进入这小界之内,窥见其中气象。 小界之内,一眼望去甚是辽阔,竟较下方整个半始宗诸岛的面积,还要大上何止百倍。当中风貌,是极为鲜明的“一分为二”,半云半海。 云气渺渺,海波壮阔,当中无数飞屿游岛缓慢运行。有的孤峰披翠,纯出天然;有的却是楼台殿宇,金妆素裹,极彰人力之工。更有百余种色泽形貌不一的飞鸟灵禽,时飞时止,聚落离散。 那些浮于云端,殿宇森然的浮岛,形貌风格与越衡宗绝似;而那些依托碧波巨浪之枯峰,正是荒海诸岛的风格。介于二者之间以为点缀的,却是本土人道文明中王朝、隐宗的风貌。 秘境最中心处,有十余浮屿孤峰拱卫一处,观其形貌,俨然是盘炉峰、贞如岛、夕山岛、清莱峰之复刻。其余六七峰、屿,同样是归无咎旧日居所之形。就连破境金丹境所居的如意谷、拢共只居住过一日的丹霞玄渚,同样不曾落下。 如此布置,赫然是归无咎迄今为止修道经历的总结。 一月之前,秦梦霖短短数言,却令芈道尊等人极为振奋。 在阴阳洞天之内,秦梦霖表态与归无咎同进同退,永不背弃。这是诸位大能明明白白听在耳中的。 但是阴阳道行事,向来飘忽,又出人意表;道心高明若归无咎、秦梦霖,行事同样与凡庸之人不同,一心在道,不问俗物,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他二人情意再笃,秦梦霖也未必就能、就肯为隐宗实务耗费太大的心力。 在几位道尊心中,有“阴阳道选择了隐宗一方”这一声势传出,获益便足够大了。对于隐宗再寻友盟,亦是极大的信心提振。但说到底,未免期望太高至于落空,几位都并未指望阴阳道为隐宗一方带来什么切实利益。 未曾想,秦梦霖一张口,便是以“主人”而非“客人”的态度说话,俨然将归无咎的事当成了她自己的事。这却大大超出了极为道尊的期许,说是“喜出望外”,也不为过。 芈道尊等人自然不至于若秦梦霖戏谑之言那般,将她当做“金牌令箭”四处救火,那吃相也太难看了些;借之坐镇一方,也就是了。 但是秦梦霖坐镇之处,必须加重经营不可。 一来,自然是要将秦梦霖这“安全保障”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二来,也是不愿意怠慢了客人。秦梦霖既肯为隐宗镇守一处,所居之地若是太过寒酸,也实在不成话。 这一月来的天中异象,正是由此而来。 这处小界,来历极为不凡。正是四位道尊凝练开元界中那“界中之界”的“万镜池”所余手段,二者分属同源。 那“万镜池”秘境,当初乃是芈道尊炼化一抔土,乙道尊炼化一滴水,尊卢道尊炼化一株火苗,五壶道尊炼化一缕微风,终于炼成一界。其残余未尽的地火水风原料,本可再立一处规模稍逊的小界,但却一直珍而未用。今日为示郑重与诚意,却将其取来,作为归无咎与秦梦霖的共同洞府。 归无咎将心神引渡其中,往昔心识所现,自然成形,所以成就如斯风貌。 说是“洞府”,其实其中地域之大,容纳数十个“半始宗”也足够了。 …… 小界的正中心,盘炉峰、贞如岛、夕山岛、清莱峰、如意谷等岛屿所围绕之正中,水声叮咚悦耳,汇聚正中,凝成热浪滚滚,白雾袅袅,却是一方清澈浅碧的温泉。 说是“温泉”,实则以凡人的观感来看,分明便是一方不小的湖泊。泉中光洁平滑、或大或小的青石,如同小舟,以为点缀。 随着微风吹过,视线好坏也随着那雾气的淡与浓,飘忽不定。 水泉正中,依稀望见两人浸泡其中,只脖颈以上露出水面,正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 这方活水的温度,较之寻常温泉着实高出不少。归无咎二人并未运用法力抵御,透着清澈水光依稀可以望见,二人肌肤都微微发红。 二人相距丈许,双目微闭,享受这彻底的放松。 少顷,秦梦霖忽道:“约莫已有一月时间。以巫道的手段,御孤乘不必亲自回返,足以与巫道中诸位大巫取得联系。想来回复的时间,就在这两日。” 归无咎将双臂浮出水面,道:“有多大把握?” 秦梦霖想了一想,道:“八九成吧。” 归无咎莞尔,道:“这么乐观?是否太高了些?” 秦梦霖认真道:“我阴阳道与巫道,行事方法立场,大不相同。故而思维方式,亦大有差异。” “我二家虽然笼络了绝大多数的‘古飞升台’,但是我阴阳道,是为了捕捉其气象品物之奇,借此旁通妙理。故而下界之中某些至为凡庸之物,却是我因阴阳道眼中的宝物。以至于师尊多次出手,破界探取。” “而巫道之中,却将心思放在另一处。经历了下界飞升考验者,若是资质合适,却极为契合巫道之中的某些功法。所以每每有飞升修士,其都略略考核一眼,若是合用,便即吸纳;若是不合,那就一任自便。至于下界本身,在巫道眼中与不毛之地无异,从未在此留意。” “巫道所在意的,却是其阴、阳各大秘地中,如御孤乘所使拳术那般,曝露于外的遗存瑰宝实在太多。他忖度我之用意,也当在于这里。” 归无咎微笑道:“那对方是否会误打误撞,用心虽谬,却反而化解了你的用意?” 秦梦霖摇头道:“巫道之中的真正瑰宝,早已被纳入‘巫道十二法’之中。流露在外的,至多不过与那门拳术地位相当而已。若是《空蕴散神经》和《巫道十二法》并未泄露,如那拳术层次的神通,应当尚不至于敝帚自珍。毕竟,以御孤乘的地位,其仰仗为根本的杀伐神通能否补足,分量非同小可。” 原来,当日与御孤乘的交易,归无咎顾忌若亲入巫道秘地,巫道八祭大巫多半能弹出自家秘密。往昌营星一行只怕是一厢情愿。 秦梦霖与归无咎心意相通,随机应变使了个手段,提出了互访秘地的要求。 其实往北极天与各大“阳秘地”一行,全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往灵山走上一遭,留下足迹。以便于阴阳道主人借此为媒,反推以此地为飞升归宿的下界方位。 巫道中“八祭大巫”,同样有破界之功行。但由于巫道与阴阳道路数的差异,其从未做过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不会往这里去想;就算他道法深不可测,心意圆全无碍,想到了此处,也未肯信阴阳道会留下什么手段。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处。哪怕是到了阴阳道主人和八祭大巫的层次,亦要讲究知行合一。有无经验,那是大有差别的。八祭大巫或许会想到秦梦霖在灵山一行,是否会留下时空穿渡印记的隐患;所以若他心意缜密,或许会防到这“万一”之处。但是他决计想不到的是,阴阳道的手段,并非直接穿渡,而是先推算与灵山相关的下界,以为中转。 能够作此等推算,是因为阴阳道主人有较多的破界尝试,渐渐领悟了上界与下界的某些关联,方能做到;八祭大巫却暂无此等本领。说到底,是由于“行”之差异,带来的能力差异——也就成了归无咎可趁的破绽。 反倒是巫道之中曝露在外的遗迹,才是巫道中人理所当然思考的方向。 毕竟,巫道兼修部分阴阳道法诀已久,如今阴阳道传人想把便宜占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到时候一旦成行,秦梦霖再顺水推舟,刻意在诸遗迹石刻面前留心驻足,巫道一方更不疑有它。 恰在此时,归无咎心中生出感应。一团仿佛游鱼的黑色气息,停贮于二十四联乌台阵之外,急切不得进入。 归无咎心意一引,打开阵门一角。随即阵内日耀之华悄无形迹的一闪,那黑色气息旋即一口气钻入其中,显化作一张玉帛,出现在归无咎面前。 打开一看,笑道:“如你所料。” 秦梦霖伸手将之接过,原来正是御孤乘的回复之言,同意了这桩交易。 秦梦霖笑道:“帮你节约了‘镜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怎么谢我?” 归无咎想了一想,淡笑道:“帮你按摩一阵,可以吗?” 秦梦霖洒然起身,任由水珠在身躯之上滑落。然后走到附近一处丈许长短的浮石上,俯身趴下。 她肌肤虽然莹白,但是若作如玉如瓷一般的譬喻,倒显得浅薄了。这一具千锤百炼的无漏之躯,仿佛清辉凝形,月华所铸。 归无咎起身靠拢,他的身躯雄健浑成,刚柔两分,较之秦梦霖亦不遑多让。 归无咎坐在秦梦霖身上,双臂垂落,自然按在秦梦霖的腰眼处,轻轻摩挲。 此时此刻,二人都如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地将虚丹引出体外,归诸一处。 肌肤之亲,与神魂相通并举,俨然交相辉映,别具“有情”之妙。只是此时合丹与斗战之中不同,只是情致神意合一,并不去刻意读取对方心绪。 一刻钟后,秦梦霖言道:“毕竟非是直接立下传渡手段,只是通过灵山作为间接之媒介,推演下界方位。七日前问过师尊,纵然能成,也需得等候一些时日。” 归无咎随意问道:“多久?” 秦梦霖道:“短则数十年,多不过百年吧。” 归无咎并未出言,双手摩挲如故。 又过了一刻钟。 由于二人肌肤紧贴的缘故,秦梦霖对于归无咎的身躯变化了如指掌。秦梦霖自己,亦早已放开元婴对肉身的掌控。此时她呼吸声隐约可闻,眸中愈见光彩,如月华凝成之躯,亦更加润泽。 但归无咎在她腰身的摩挲,力度依旧如故。 朦胧之间,秦梦霖心中不由微恼道: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水满则溢,自然布施,何至于磨蹭许久? 转头一望,归无咎此刻竟是若有所思的神态。 原来,归无咎此时是极放松的状态,并未谨守心意,刚刚听闻秦梦霖之言,不由一阵恍惚。 秦梦霖说“等候些时日”,归无咎只当至多只三五载,没想到却是数十年,甚至百年。 对于已经晋入元婴境的二人,甚至只在金丹修士眼中,数十年至百年,可不就是“一些时日”么?归无咎当初在荒海及星月门秘境苦修数十载,也变为觉得时间漫长。 可是…… 步入本土人道文明之后,探神国,遇魔道,入云中,然后崇台、诠道之会接踵而至,直至与秦梦霖的最终一战,中间还间杂着孔雀一族的机缘,其实不过是短短十数年罢了。 其最初的目的,是采取百家经典,推进“空蕴念剑”及“元玉精斛”的成长。如今弥补“玉鼎失足”偏差的手段虽然一再调整,这一条路也并未沿着最初的设计进行,但是道途之上的收获,却较预想更足。 如今,以月前的最终一战宣告结束为止,这一段慢慢征途,终于告一段落。 秦梦霖通其心意,目光之中竟似有几分爱怜:“你最近十余载的履历,看似光鲜亮丽已极,但是其实大违张弛之道,远远不当是修道中人的常态。你也尝尝感受到心意过紧之弊,并有意加以纠正,只是效果虽然显著,但终究不能治本。好在。从今日开始,一切都该结束了!” 这是道之常理。 俗语云“有了才能无求”。心实之真,不可欺瞒。以前归无咎再如何有意调节,但事实就是事实,面对挑战迫在眉睫,注定是不能治本的。唯有到了今日,与秦梦霖的挑战告一段落,逆宇玄石又有了着落,这心中的松弛才能变成现实。 归无咎微微一笑,自信道:“你说得对。过去这紧凑至极的十余载经历,的确不该是修道人的常态。是该与这段经历做一告别了。” 秦梦霖左臂反伸,靠在归无咎嘴边止住他的话头,认真道:“不是和过去的十余年告别;是和全部的过去告别。” “和金符失约告别;和越衡宗、藏象宗机缘二得二失告别。” “你虽有大机缘傍身,三珠在握,又走上‘天人立地根’之路,但你下意识的总是以为自己走的是奇兵突出的‘偏正’之道,而非至大至醇、至中至明的堂堂正道。此念虽被你窥见一角,并加以祛除,但是始终未能观其全貌。” “日后无论是玄浑琉璃天之争,还是九宗内伐,望无咎你勿忘与御孤乘争斗时那一种大势在我的信念。只要你我二人同心,切记我道即是正道,但有所阻,一剑斩之而已!自今日起,远离枯寂、疲惫、甚至奋发、顿挫之念,逍遥自在,乐以忘忧。纵与天斗与人斗,亦不失其乐无穷。” 归无咎出神良久,终于叹道:“闻说有情法能解枯心之弊,能解一切心结,诚不我欺。”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秦梦霖双目一眯,狡黠一笑道:“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 归无咎哑然失笑道:“你这是等不及了,所以出言提醒?放心,马上你就是了。”放在秦梦霖腰身上的双手,也彻底按实。 秦梦霖却并未再与他斗嘴,闭上双目,幽然沉醉,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此事无欲念本不能行;但归无咎、秦梦霖皆清晰无比的感受到,凌驾于欲念之上的情意绵绵,道念通彻。有情之法,双修之道,本不是沉溺,而是超越。 二人都不约而同的升起念头—— 是时候真正放松几日了。就用这一场沉醉,与过去彻底告别吧。 不但是与归无咎的过去告别,也是与秦梦霖的过去告别。 第七十八章 严师之风 欲纵先擒 半始宗后山,定磐湖。 一个白裙少女光着脚丫,探及湖水之中,一脸认真的盯着湖面之下的暗流涌动。 若是身无修为的凡俗之人,自然看不出什么;但是已是身为灵形境界的黄希音,却已能看清丈许之下千百游鱼的行动轨迹。 沉浸心神观望了良久之后,黄希音不由略感烦闷。先前归无咎对她言道,须得在此间开辟一界,作为新的洞府所在,历时约莫一月左右。只是扳着指头一数,已经又多过去了十五天。 “希音——” 黄希音猛然抬头,定睛一看,高呼道:“师父——”旋即起身,蹦蹦跳跳的靠了过去。 只是目光之中透露出几分好奇之意。 原来,一同落下的是两道遁光。除了其师归无咎之外,还有一位空灵剔透、风姿超越的女子,与自家师父齐身而立。 而且,刚刚呼唤自己姓名的一声,并非来自其师归无咎,而是出自这女子之口。 归无咎笑道:“你眼前这位,称呼师娘也好,或者同称师父也罢,都由得你。” 黄希音掩口惊讶道:“原来短短数月,师父竟定下了道侣。” 又盯着秦梦霖仔细望了两眼,狐疑道:“你不会就会圣教的出战的那位……阮——?” 秦梦霖淡然一笑,道:“是我。不过‘阮文琴’只是一段化名,我名秦梦霖。” 黄希音心中暗暗琢磨起来。 若是南门芊、云归海那一群小家伙在此,在不明秦梦霖真实身份的前提下,只会关注大局,必定惊叹于归无咎挖了圣教墙脚,影响必定不小。 而黄希音却是心思异常灵透,关注的要点也甚是出奇。 她注意到,秦梦霖遥遥高呼的一声,并非是刻意与自己亲近;而是似乎真的与自己十分熟悉。 另有一点—— 其师归无咎,虽然斗战布局的本领变幻莫测,极天下之工;但平素为人,却是落拓不羁,宽容雅量。而新来的这位“师娘”,给黄希音的感觉却不同。她外表看上去淡雅若仙,好似出尘出世的逍遥仙人;但其实内中却是目光如炬,精敏沉炼,与其师归无咎恰好相反。 好似自己任何小心思都瞒不过她。 这种感觉,令黄希音大受拘束。 沉吟半晌,黄希音既没有称“师父”,也没有叫“师娘”;小嘴一张,脆声道:“二师父。” 归无咎、秦梦霖皆眉头一皱。 归无咎笑骂道:“师父就是师父,什么二师父?” 手上引出一道气机,将黄希音拖拽至自己面前,温言道:“洞府既成,且带你去看上一看。” 话音一落,三人朝着天中日冕处,纵起遁光,直上云霄。 似乎为了让黄希音好好欣赏其中景致,在小界之内,归无咎刻意放慢了遁速。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落至一界之正中。 一座甚是孤岛之中,外以“八门金锁”之象妆点,内中竹木黛瓦,气象清醇,又清幽明洁已极。在各大隐宗之内,算是极罕见的风貌。细论其中妙处,将开凿于洞府之中的深幽晦拙之气一扫而空,光明开阔;同时又阵道隐隐,生机盎然,又规避了凡俗建筑的“俗气”。 此地,正是归无咎十余故地之中,复刻了“丹霞玄渚”的小屿。 归无咎笑道:“希音。此地就是你以后的洞府了。你以为如何?尚满意否?” 之所以选定此处,也有归无咎的一番用意。 当初在越衡宗内,归无咎夺取真传,最终得了这处超规格的洞府。若是换作旁人,早当在如此优渥之地安心修炼才是。但是归无咎因自家道途所限,不得不下界亲身历险。这处洞府,前后也并未能够住上几日。 归无咎将黄希音一手带大,既是师徒,实形同父女。自然希望自己徒儿成长之路光明顺遂,走上康庄大道,少受磨难。将此地赐予她作为洞府,正是暗藏了这一用意。 谁知黄希音小嘴一撇,竟似不大乐意。皱眉沉吟良久,才道:“师父你洞府在哪里?” 归无咎伸手遥遥一指,指着湖泊对岸处的一座孤峰虚影。 黄希音双目一眯,不满道:“隔得太远了些。” 归无咎笑道:“如今你已有灵形境的修为,区区十余里路途转瞬即至,哪里远了?” 黄希音扭头想了一想,又问道:“师娘洞府在哪里?和师父你在一处么?” 这一回却没有继续称秦梦霖为“二师父”。 归无咎遥指正南方向一处宏伟金殿,道:“那是为你师娘准备的洞府。只是你师娘平日大多数时间与师父合居一处,日后你若有事寻你师娘,不必去此,还是直往为师洞府之中去便是。” 黄希音闻言精神一振,满怀期冀的道:“我也一样!” “眼前这个洞府是不错;但是不如先记在我名下,留待以后再用。希音还是和以前一样,与师父住在一处,好不好?” 半个时辰的路程,归无咎与秦梦霖说话虽然不多。但是黄希音却敏锐的感觉到,这完全不像是相识两个月的人之间应有的交流态度。好似这两个人之间极为熟悉,没有一丝隔膜,似乎比师父和自己之间,更加亲近。 心中便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眼下这丹霞玄渚虽佳,但是却相当于从师父的洞府之中搬了出来,更是令黄希音的烦躁进一步加剧,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归无咎声音虽然平淡,但却不容置疑:“希音你也长大了。渐渐独立,是早晚的事。” 黄希音双目一眯,气象忽地一变。冷肃沉静之中夹杂着昂扬倔强,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 黄希音的道念,与归无咎的强大之间,本就蕴藏着潜在的冲突。只是这种冲突,被师徒之间的情谊所冲淡化解。 其实连黄希音自己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自己的师父被人抢走”一事导致她念头不通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秦梦霖道行境界之高,不在归无咎之下。而秦梦霖与黄希音之间,又没有情感基础作为屏障。故黄希音道念之中,对这样的强者自会有天然的敌意。 好似干燥之极的木材,一点火星便能将之点燃。 归无咎见黄希音气机忽地一变,不由一怔。 但秦梦霖却先有了动作。 却见她反手一伸,掌心之中以出现一根二尺长短的小木棍,似是某种卜筮作法的道具;然后迅捷无论的一伸手。 黄希音尚未来得及反应,右手已被捉了过去摊平,然后“啪”、“啪”三下,掌心传来一阵剧痛,掌心肌肤,随即肉眼可见红肿了半寸高。 神志尚在浑浑噩噩间,已被秦梦霖制住元光,加以教训。 秦梦霖肃然道:“忘了你年幼之时,你师父是怎么对你说的?那个念头只可藏在心里;胆敢露出来,就打屁股!只是你师父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近年来偶然显露萌芽暗暗试探,他看在你渐渐长大的份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认真追究。” “我却不同。以后再在我面前炸毛,见一次打一次;每多一次,惩罚加倍!” 黄希音一愕,旋即眼圈一红。 她难受懊恼的绝不仅是被打手心。而是连自己这最深处的秘密,师父都说与她知晓,显见二人之间的亲密超过了自己,心中愈想愈是难过。她却不知归无咎二人,有前缘相继、虚丹相合的手段,自是知晓了有关自己的一切记忆。 终是畏惧棍棒,黄希音心中虽然不服,但面上却不敢继续无礼。只是委屈道:“我本来与你们是同道中人,就算有师徒名分,也该稍微尊重我两分!” 归无咎、秦梦霖对视一眼,不由讶然。 仔细一想,各自省悟。原来黄希音幼年之时,也是见识过《三十六子图》的。当初她懵懵懂懂,只是自然生出感应;但现在随着年岁渐长,却福至心灵,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来,自己与师父一道,也是大变局中,未来最强的六人之一。 秦梦霖不动声色,反手又在黄希音头顶上叮了个爆栗:“那又如何?” “连同你师父在内的五人,眼下皆是元婴境界,数百年内争局之中,迈入近道之境,也都是先后脚的事。唯独你这黄毛丫头,是个灵形境界的小修,兼为‘三隅返一’之术所累,修行进度又甚是缓慢。” “大局之变,一分为二;榜首六人,三三成行。如今对方三人皆是旗鼓相当的战力;唯我方三人中,带着你这个小拖油瓶。我和你师是前人栽树;你却在大树底下乘凉。这么一想,你还觉得很自豪吗?” 黄希音闻言一窒,只觉无法反驳。小声嘀咕道:“谁让我生得晚呢……” 秦梦霖一番话,正击中黄希音存在的“价值”上,她只觉得再也骄傲不起来,好似自己真的只是个帮不上忙的局外人。于是默默自归无咎手中领了洞府令符,步入其中,反手将大门关实,俨然如闭关一般。 归无咎转首望了秦梦霖一眼,摇头道:“何至于此?” 秦梦霖笑道:“枉你自诩才知算路,原来却是当局者迷。” “我哪里犯得着拿这小毛孩子立威?” “黄希音的‘唯我’之念,一直以来你都是以师徒父女一般的亲情化解掩饰,好似其并不存在一般。在我看来,此法大谬。这一道念,若是正面发掘引导,极有可能成为她修道途中的极大助力。” 归无咎如梦方醒,颔首道:“原来你是欲纵先擒,催其生根发芽。只是不要弄假成真,生出隔阂才好。” 秦梦霖白了归无咎一眼,冷笑道:“我又不是只会做恶人。不过是贵在公正,赏罚分明而已。收拾这小丫头片子,何须三个月时间?到时候她若和我亲近,你可别觉得自己心头肉被人抢走了。” 归无咎哑然笑道:“我等着这一天。” ps:黄希音的情感,很正常。炼铜是不可能的。 第七十九章 名正言顺 未尽之缘 又过去了数日时间。 申屠鸿、箴石、马援处皆传来消息。因各自族中的要紧事宜,须得稍稍迁延一些时日,届时与族中妖王陪同,再一同造访隐宗。 其话中之意,约莫是意外出现的萧瀚海一子,影响逐渐彰显。如今随着关系较为紧密的诸族间互通消息,妖族中的一、二等势力,皆已洞悉虚实。 过去,妖族之中,囿于“八正五奇”之声名,总觉得其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十二流品”又等而次之,远远胜过其余种族。 除却遭逢“妖族定品”之劫外,妖族之中从来都是次序井然。就算是定品劫中,原本处于下位、主动留心于“更进一步”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妖族,却皆是被裹挟进去,身不由己;只求名次并不陷落,便是万幸。 譬如俗世之王朝更迭,野心家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只是遭逢时变,揭竿而起,不得不反。只是最终推波助澜,酿成大势。 但如今这一层面纱却被揭去了。各家底牌,也明明白白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时大家方才发现—— 原来,诸如五奇之中的白虎族等种族,其实力较之前列者反有着不小的差距;与本不在同列的里凫族、元鳄一族,同样只是数点微差而已; 再比如,孤峰相会之时,神寻、赤煦、耳熊诸族之嫡传正乾、乐高、严领,对于元鳄一族余荆的崖岸自高甚为不满;而对于未入品流却为圣教青眼的鱼凌、折离、原榖三族,却又略有矜持之意,有意保持距离。 如今秘密彰显,果真神寻三族与元鳄一族的差距,要远远大于与鱼凌等三族的差距。这位分最后的六家,俨然便是一个层次上的势力。正乾等人若是知之,只怕难以接受。 可想而知,这一结果传布,对于催化局面,却是会有着意想不到的作用。 隐宗以为友盟的三家,态度亦各有侧重。 天马一族在第一等种族之中排名中游,尚未遇见有力的挑战。据马援所言,其族中主事之人,似乎汲汲抱憾于一事——那就是被揭晓底牌的,唯有与萧瀚海斗战过的与会诸族。若是其余几家隐秘种族能够曝露实力,当有助于天马一族做出更准确的应劫安排。因孔雀一族卜筮之法了得,其已与孔雀一族加快沟通,看看两方协力,能否有所突破。 赤魅族的实力排名自更加高枕无忧,其所留意的,更在于与隐宗成盟之后对圣教祖庭的牵制掣肘。 真正感受到压力、身处风口浪尖的,唯有里凫一族。如今底牌已明,和元鳄、白虎等族争夺“一流之末”席位的敌意,断然是难以善了的。 但是这种种情状,却是归无咎所乐见的。因为受外力刺激,许多势力靠拢与我,愈成“事所必然”。 经由这一段时间,归无咎亦将另外一事处置妥当。 小界之中。 东北角落,无边碧涛之中,碎屿支离,何止千万。但是其中有一座较大的岛屿,分外瞩目。论地域之广,不亚于此界正下方的半始宗。 此岛正中,最为显赫的金殿之内。 南门敬、北门亭、司空鹤、烈玉旌、秋原实,连同修为尚浅的南门芊、北门云铮等人,此时皆在殿中等候。除此之外,又有几位最近数载之间,新近自黄阳界搬取的年轻弟子。 原先位处清莱台洞府的“翼门”存身之地,已经被转挪此处。 虽然这一行人大多不问世事,但是其中本有人同样是在云中派领了职司的,故对于归无咎两月之前斗胜之事,已有耳闻。以元婴之境的赌斗,打破数十家宗门的存续千百代的攻守格局,当真是如梦如幻,更令诸位心中钦服神往。更是心中庆幸,能够追随此人。 未几时,归无咎到来。 归无咎开门见山,也无暇多言其他,直道:“召见诸位,只为一事。自四宗合一之后,这一门执掌之位,暂由本人领受。自今日起,这担子归某就卸下了。” 南门敬、秋原实等人皆是一愕。心中忖度,莫非是归无咎如今威名渐著,在隐宗之内承担责任更重,故而无暇分心他顾? 由着本心,诸人便要相劝。但归无咎的选择,又必定甚是符合其自家利益,故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一时各自黯然。 南门芊、北门云铮等人,更是眼眶一红,难掩失落。 归无咎将众人神态落于目中,淡然一笑道:“诸位多虑了。我之去位,正是履行当日之承诺,将你们交到更合适的人手上——梦霖。” 此时,月华轻颤,殿中光晕一动,秦梦霖应声而至,环视殿中诸人一眼。 饶是殿中之人早已见过她不知多少次,但是如今秦梦霖神采大变,心识回转之后,气度风姿与“阮文琴”决然不同。纵是这几位元婴修士,亦愣神片刻,才有些不可思议的道:“青羽夜钟?” 归无咎微笑道:“这是两月前那一场比斗的对手;也是你们名正言顺的掌门。当然,日后我亦有可能继续对尔等有所差遣——以你们掌门人道侣的名义,想来也不算逾矩。” 诸人出神良久,秋原实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躬身一礼道:“拜见掌门。” 南门敬、北门亭随之亦将其中奥妙悟透,归于天下真正的阴阳道正宗门下,不正是其梦寐以求的么?立时纷纷上前拜见,欢喜无极。 至于归无咎与“青羽夜钟”结为道侣一事,倒并未令他们太过震动。 秦梦霖洒然自主位坐下,略一思忖,便出言道: “由无咎还是我出任掌门,于实皆是一般,并无不同;于名而言,是由我出任更加通顺,行事亦更加方便。自今日后,诸位不必再掩藏形迹。外出行事,可直言是阴阳道麾下所属。” “黄阳界中的阴阳道法诀,我大致心中有数。隔绝于元婴境之前,也殊为可惜。今后当为尔等重启上进之途。” 秋原实眼前一亮,随即对答道:“入得大世界之后,吾等方知上境风光。但是那等境界,却并非我等天资所能及。纵有法门在前,只怕也无人敢于相试。若是能够惠及后辈之后偶然出世的英杰,我等也就于愿已足了。”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十分诚恳。 秦梦霖淡然一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阴阳道法门,讲究‘一本而终’,舍去三转差别。故天资略逊者,确是希冀渺茫。但那是对于本有建功之心者而言。若是明知自己不足以成就上境,那自然还是会有妥协之法,使得一身法力、寿元,不亚于仙道之中离合、步虚境界。” 顿了一顿,又道:“诸位是开门元勋,根骨亦尚可。我自不会吝啬传法。” 北门亭、南门敬等人无不大喜,元婴之境未为尽头,这是解除了诸人一大心结,不由一齐诚心拜谢。 但秦梦霖话锋一转,又道:“对于后来者而言,法依旧未可轻传。四宗统御之下的其余弟子,资质较好的,助我演示印证法诀以为功绩;未被选上的,需在外镇守有年,布下种子、留下传承,探查各地风土人情,才算功德圆满。上境法门,依此而授,不讲私情。” 秋原实心中暗暗评判,归无咎虽然智慧过人,但本人却更有隐士、名士之风。别人虽绝无可能算计了他去,但他智力令人压迫感,却似乎不若秦梦霖充分。这位新门主看似淡泊,但的的确确精敏练达,行事滴水不漏。 秦梦霖话未讲完时,归无咎忽地生出感应,是纳物戒中传讯之物轻轻颤动。 便转首言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秦梦霖点头道:“你自去便是。” 归无咎遁出界外,抬首一望,浮空云层之中果真立着二人。 一人是坐镇半始宗,充当归无咎传声筒的闻品上真;与闻品上真相伴而来的,是孤邑上真。 闻品上真果真只是充当了一个指路的角色,见归无咎出现,便立刻笑吟吟的告辞。 归无咎微笑道:“上真此行,有何见教?” 孤邑上真还之以一笑,道:“正是与圣教祖庭未了之事。那‘阴阳升降大药’的交易,扯皮未断。” “圣教祖庭之意,将来结炉炼丹,‘阴阳升降大药’炼成,若是成药之数在三四份之上,或可拨出一份以为答谢。此物价值极高,双方便算是两清了。对此,我方内部意见不甚统一。” 归无咎讶然,一笑道:“嫌卖的贱了?” 孤邑上真坦然道:“正是。此药虽珍,但彼此情势却大不相同。圣教那柏果急等着这一大药;而我方就算分润了一份,又去给谁去用?只得珍藏有时,束之高阁而已。若运气不佳,数万载也未必能寻见一个合用此药的后辈。” “最终师尊的意思是,此大药中数种灵材,皆是你亲去寻得;本次大比,我方终获全胜,得以大开门户,亦全赖你的功劳。故而先来征询你的意见为好。若你有甚冀望从圣教祖庭获取的,不妨提出来,作为附加条件与之交涉。” 说到此处,孤邑上真微微一笑,又道:“据我方所得秘闻,圣教如今对于那柏果甚是看重。所以你若有甚特别需求,只要不伤及圣教根本,你尽可提出。最终多半能够讹来。” 归无咎心中一动。 除却“阴阳升降大药”这一逆宇玄石之法的备胎外,归无咎本也不愿放过额外的利益。甚至于在与圣教祖庭的交换之中获益,本就是他原先的计划之一。 到了今日,就算圣教并未分润一份过来,凭借阴阳道之力,整合大药灵材,也不算难事。 按理说,孤邑上真之言正合他意,的确应当好好讹上一笔。 但归无咎却忽地生出一种直觉:“若索取过多,达成交易之后双方一拍两散,似乎冥冥中有一道‘缘’就尽了。若是松口,留着这份人情不断,今后别有妙用。” 归无咎暗暗纳罕,依照如今隐宗与圣教祖庭各据传送大阵的形势,难道以后还真能化敌为友不成?他是决计不信的。 但归无咎却不愿意违背道缘念头形势,便道:“归某一无所求。依我之见,不宜就小处扯皮,就按圣教祖庭的提议便好。” 孤邑上真略感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清浊玄象 元婴胜负 三月之后,四族中人终于汇聚一堂。 半始宗处,依旧以本门特色的野地流水席招待,恰如归无咎与姚纯孤邑等四位上真第一次造访此处时,高梧等人的布置如出一辙。只是时过境迁,宾主互易,归无咎此时已是高居主座之上。 客席之中,孔萱、马援、箴石、申屠鸿宗政嗣诸人之畔,各自带了四人在侧,显然也是其族中仅此于头面人物的顶尖嫡传。其中除却孔雀一族孔郊、孔礼,孔覃,赤魅族公冶洲,天马一族马振之外,其余九人皆是初识,上前一一通报姓名。 四族菁英,尽聚于此。 而归无咎一左一右,却是两位上修作陪;一位是芈道尊亲传弟子、天玄上真的佼佼者姚纯上真;另一位却是孔雀一族的一位妖王,名为孔戎。此人在孔雀一族妖王境的存在中,资历之深亦仅次于族主孔吾之下的二三人,见识功行,皆非同小可。 除此之外,陆乘文与孔萱并坐一席;荀申与马援之席相对而坐。 事实上,今日之会并非初晤。四族之中亦各自有近道修士造访,并非唯孔戎妖王一人。 两日之前,各族妖王就联袂拜访过芈道尊化身。今日除孔戎妖王外,其余几位造访妖王,皆与隐宗深通器道、阵道、卜道的天玄上真有所交流。唯孔戎妖王一人,参与今日之会。 宴席之上,归无咎虽居枢纽,却一直是“静以处默”之态度。除却应劝酒之邀外,更多的是留心其余诸族嫡传的风采态度,品鉴人物。 酒过半酣,姚纯上真言道:“到底有何见教,还请孔戎道友直言相告。” 原来,孔戎妖王不仅仅是今日与会的唯一一位上修宾客,更是本次小席实际上的召集之人,说是与诸族嫡传,有要事相商。 孔戎妖王却并未“直言”,而是环身望了周遭一眼,叹道:“时过境迁。今日定品之劫,在座的诸位元婴境嫡传弟子,只怕要成为中流砥柱。” 箴石微微一笑,半是试探,半是接话的道:“若是分兵争衡,吾等自有出力之处;但若是下了全部筹码的存亡之争,那自然是身具上境的前辈出力较多。我等只怕还当不得‘中流砥柱’之称。” 孔戎妖王微微摇头,旋即微笑道:“诸位可曾听说过清浊玄象?” “又俗称为‘天命符’、‘天命珠’、‘厚德印’等名。” 此言一出,申屠鸿、宗政嗣对视一眼,若有所思。而马援、箴石,却似未知其中之玄机。 孔戎妖王本拟列席其余三族修士,并不知晓其中奥秘。这时见申屠鸿、宗政嗣神色有异,不由微讶,询问道:“贵族有过此等机缘?” 申屠鸿缓缓道:“族中祖地古谱著录,上一回定品之劫的时间内,本族腹地曾经得过一件异宝。族中先辈留下赞词之中,便有‘清浊玄象’四字。” 孔戎妖王连连点头,道:“贵族的势头,真是了不得。恕老朽直言,眼下论贵族的实力,虽在我孔雀一族之上;但是这清浊玄象的机缘,能够出现于贵族领地,依旧是一件极难能之事。” 紧接着,孔戎妖王侃侃而谈,为在场诸人解释其中奥秘。 原来,每每遭逢天下大劫,天地之间的动静之机,清浊之象,自然产生变化。甚至化作具象实体降临世间,一旦得之,却是有非凡之妙用。 只是这“清浊玄象”所化名为“九窍一界”之实体,通常落户于紫薇大世界中福缘最厚之处——八大妖族坐落之地。 妖族第一流,号称八正五奇。但是低境修士,多半并不知晓“八正五奇”中的“奇正”之分从何而来;若说以实力高下而论,赤魅族几乎不下于真龙、凤凰以下的任意六族,不知为何仅居五奇之首? 实则奇正之分,乃是在于一族之根本是否厚实。如今赤魅族实力虽强,但其族中根本之地,却尚未成长至孔雀一族大桑木同一层次。 但或许是因为其实力实在太强的缘故,这“清浊玄象、九窍一界”,竟也“破例”眷顾一次。如天马一族同在五奇之中,便不曾有此等经历。 孔萱虽是孔雀一族嫡传,但是对这些秘辛却从未与闻。这时连忙发问道:“戎爷爷,这‘清浊玄象’得到了之后,有什么好处?” 孔戎呵呵一笑道:“每一次降世的‘清浊玄象’,妙用各不相同。我孔雀一族历古而今,典籍所载,得此机缘共有四次。前数次如何妙用老夫也知之不详;至于最后一次,乃是自其中得了一道灵机,将之灌注于本族大桑木之中,大有滋养之功。事后本族纵然降品,这大桑木的生机却依旧不至于因此衰退。” 马援、申屠鸿等人闻言都是心中一震。 一族根本未衰,那么这一族的气运便皆得以维持。如此一来,纵然因为一时的实力有缺而降等,但这一家种族潜力实则未削。若是暗中积蓄力量,在下一次定品劫中扳回局面的可能性依旧极大。换言之,其层次并非真的落至第二等,而事实上依旧是个“在野”的第一等势力。 此物价值之高,简直是匪夷所思。 马援坦然笑道:“此物若是我天马一族得了此宝,甚能安定人心。于贵族得之,却是明珠投暗了。” 此言貌似贬语,其实是变相称赞孔雀一族的底蕴,绝无可能降下品阶。孔戎妖王如何不知,笑道:“马援道友过谦了。贵族的底蕴,未必就差我孔雀一族许多。再者说,这‘清浊玄象’除却灵机妙用之外,其外在躯壳‘九窍界珠’,若是能够集齐九次,九九归一,便能将一族之地,炼成断界一体的本领。再也不虞有失。” 申屠鸿美目一亮,低语道:“原来真龙凤凰两族如此手段,竟是源自此处。想来天地之间,除贵派等八族之外,再无一家能够得知晓此等秘辛了。” 诸人赞叹不已之时,归无咎忽然出言道:“想来是本次定品之劫,圣教祖庭与我方的下场,导致此事局面大变。” 孔戎妖王双目一睁,击节喝彩道:“妙啊!道术心识,本为一体。不愧是号称断代古今的英杰人物。想来归道友已经猜透其中玄机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 除荀申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态外,其余诸位嫡传,经孔戎妖王这一激,念头转动,这才省悟其中关窍。 这“清浊玄象”如此妙用,但是别说里凫族这样的新锐势力,就是天马族这一等第的大族也从未与闻?自然是因为此物从来皆是落之于八族故地有关,近水楼台,方一出世便被截胡了。 其余种族,纵是族中有大能之士算定,天地间将有异宝出世,也挡不住紫微大世界相隔迢远。就算其有胆量去八族之地探寻,时间上也完全来不及。别说去争抢,待你潜入那地界时,只怕连见上一面,探明到底是何宝物也做不到。 所以这明明是定品之劫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古今以来却从未能够掀起一丝浪花,好似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如今形势,与妖族既往的定品之劫决然不同。圣教祖庭与隐宗入局,情形瞬间激烈。极有可能形成宝物一旦出世,便纠集搬运人物、汇聚抢夺。诚可谓是历纪元而未见的大变局。 在阴阳洞天和地脉传送阵的助益之下,原先八族的近水楼台之利,不复存在。 荀申沉吟道:“未至妖王所言,元婴修士将成为中流砥柱,关窍何在?” 孔戎妖王颔首道:“正有一说。” “所谓‘清浊玄象’之形,示现为实相,号为‘九窍界珠’,等若天地生成的一方秘境。此秘境一主八从,例分九窍,等若九处独立的秘境空间。其主窍之中,乃是清气之所主;秘境空间之层次亦较高,唯有天玄上真方得入内;而八座从属窍穴,乃是浊气之所化,至多只能容纳元婴修士进入其中。界中之地,暗藏舆地万象。将清浊之气收纳后,挪转于本族所属之方位,此宝自然会破空遁去,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挪转至舆图所示之方位。” “当初我孔雀一族收纳此宝,便是一位妖王与八位元婴境弟子一齐出场,将其收纳。” 马援问道:“清浊之间,轻重如何?” 孔戎妖王坦然道:“大致两分。” 马援轻轻点头,一副未出所料的神态。按照道理,阴阳之间,也当是如此。 众人皆知,他所言的两分,自然不是主窍与任意从窍轻重相若;而是所有辅窍结合,方能与主窍地位等同。 陆乘文问道:“若是不同势力统属之人各自入内争夺,每一处穴窍胜负不一。其所得之物亦挪转至不同方位,胜负如何?” 孔戎妖王道:“那自然的算多者为胜。” 孔萱疑道:“戎爷爷所言差矣。若是如此,分明主秘境之中的上修争夺,胜负才是关键。这一路若是胜了,已有五成份额在手,等若先占据不败之地。其余八处辅窍,只需有一方告捷,便定了大局。反言之,唯有将八处辅窍尽数得手,才能与占据主窍之位者抗衡。” 孔戎妖王摇首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这主窍之中,乃是一团清气汇聚,无形无相,须得慢慢收拢方可。成事甚缓,坏事甚易。哪怕敌手是真龙、凤凰两族的同道,我孔雀一族五大元光大成,也不怵他。退一步说,就算真的遇见实力高出一线的强敌,只需备足护住自身的手段,保证勿要败亡身陨,然后再出手干扰,又怎能较他从容得手?” “而八大从窍却不同。其各自浊气凝形,非比清气之飘忽不定;而是聚拢实象,拟之于物。如此争斗,如争一宝;赢家全得,别无二话。你若封门闭户不敢死斗,此宝定然被别人夺取了去。” “是以主窍之中上修,不过互相对峙搅局而已;真正的胜负关键,却在于元婴修士这一层。” 会中诸嫡传,闻言都是若有所思。 孔戎妖王笑言道:“数月之前,天马一族的同道与我族卜道中的几位道友合力,本是要卜上一卜本次未出场诸妖族的底细。未想两家合力,功行再进。却是卜出了本次定品之劫第一次‘清浊玄象’现世的消息。” 归无咎缓缓问道:“敢问是落户八大妖族之中哪一家?” 孔戎妖王面上笑容收敛,正色道:“惭愧。正是在我孔雀一族。” 归无咎亦是面容一肃,道:“既是主场,那便不容有失。” 倘若在其余哪一家面前出现,是否要去夺取,尚需要依照形势而定。但若是孔雀一族,那便决然不同了。眼下五家势力刚刚合力一处,正是大势两分中正反一方之雏形。若是连自己家门口的奇珍都守卫不住,那对于各家士气,是个绝大的打击。 孔戎妖王往申屠鸿、马援、箴石处望了一眼,郑重道:“此物虽首现于本族地界。但是俘获之后,视其中妙用如何,你三家有哪一家合适,便可得其精蕴。得宝的那一家,再酌情补偿其余两家便是。至于我孔雀一族,但取此宝用后之‘壳’便好。” 马援三人闻言,都是大感心动。若果真是护持底蕴不衰这一层次的神妙用途,孔雀一族竟肯相让,实在是非同凡响的气魄。 至于其壳“九窍界珠”,孔雀一族集齐这一枚后便是九得其五,归属他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如此态度,那么各家争夺此宝,其性质也不再是帮衬孔雀一族,而是为了整体利益合盟行事,等若无形中将五家之盟推进了一层。 孔戎妖王又道:“此中争斗,非是擂争高下,而是生死相搏。纵然元婴修士的这一场,除却自家功行之外,底蕴外物,也决不可少了。尤其是元婴境中便能使用、接近于‘恒器’品阶的取巧法门,更是不容忽视。” 归无咎问道:“第一次‘清浊玄象’现世,尚有多少时日?” 孔戎妖王缓缓道:“短则三十载,长则五十载。” 第八十一章 斗战之功 聆听之人 诚如秦梦霖所言,自阴阳洞天内一试之后,归无咎的狂飙突进之路暂时画上一个逗号,转而重新回到修道人“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的迂缓节奏之中。 忽忽然已是十二载过去。 道行之上的修为补充,寄望于百年后先“下界”后“飞升”的一行。归无咎这十二年的苦修,更着落于斗战法门上,而非打坐苦修。凡事料敌从宽,他已经做好了“清浊玄象”现世时御孤乘、玉离子再来搅局的准备。 有了秦梦霖这一道术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二人推演,对于诸法门中的实战手段,重重梳理,步步精炼。 生杀之间的法宝之用、非同于擂争之处的差异,亦得以各自纠正修缮。 细数归无咎不见于擂争比斗、而实战中却能大放异彩的手段,无非四类。 其一是由傀儡“谢玉真”、天祭器“归墟”、越衡宗真传令符组成,功在正兵,正面提高自家攻守之力的神通道术。如今归无咎身份既然彰显,越衡宗真传令符自然也可取来使用,毋庸遮蔽。 此等法门无异于堂堂正正之师,可堪作文章之处甚少。“归墟”初次露面时或可收取奇兵之效,但一旦显露之后,旁人皆知你有一门甚是了得的防御手段,此宝之用途,固无外乎正兵之列。 其二是暂时超越本身功行的秘手底牌一类,诸如“云中正二”印中所藏天玄上真法术,以及璇玑定化炉暂时困敌一瞬的手段,此等法门,不得已而用之,亦无甚多着墨处。 真正钻研变化、用力甚多而又大有进益的,乃是第三、第四类斗法。 第三种斗法乃是归无咎寄予厚望的构思,乃是凭借“反吞双子珠”与“拾遗书简”结合,在一定情境内反复穿梭瞬移、时隐时现的手段。此战法之根本——完美的“反吞双子珠”祭炼而出之后,其形迹纵连天玄上真也能瞒过,最是巧妙无端。若是狭路相逢,归无咎自信纵是遇见御孤乘这一层次的对手,其也不易对付。 但是既往归无咎心中总有一重顾虑,那就是此术一出手便要建功。若有心思细腻、遇变不乱之人,暗中猜出此术之奥秘,那么此术神效,便要大打折扣。 这是归无咎自秦梦霖处得益甚多处。 阴阳道中许多法门,极能收变幻莫测、若虚若实之效,斗战之中移形换位,仿佛鬼魅漂移。仔细比较,与归无咎的“反吞双子珠”战法异常神似。当初阴阳洞天中与归无咎争斗时,秦梦霖自嫌此等手段未足建功,是以并未使了出来。 但是此等妙术,于归无咎而言却不啻于瑰宝。将之练成,不过是短短一刻钟的事;但归无咎与秦梦霖二人,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推敲此法与“反吞双子珠”战法的融合混一。前后历时三载,终于在许多环节臻至真假难辨的程度。 归无咎心中自信,纵然是遇见洞察力堪比荀申的对手,其也绝难想到真正关涉要害的空间穿渡本领,须得以事先埋设好的外物为凭。只消非是大能修士在一旁观战,那这一战法,已可算是颠扑不破。 至于最后一重手段,却是归无咎与秦梦霖二人的独到之妙,双方各有进益。 归无咎本命真宝,乃是全珠遗蜕。 本命真宝此物,本是需要随着修道之人功行提高,功行每进一层,依次逐步锻炼。 因归无咎情况特殊,金丹二、三、四层显微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的精微变化早已完成,道行提高,始终卡在第一关“圆成自足”上。故其本命真宝在其结婴之前,方才一口气豁然贯通,连过四关。对于此真宝三百里内运转变化,归无咎固然了然于胸;然而论精谙纯熟,却反较步步成立的秦梦霖逊色一些。二人同修此法既久,终于将此真宝之妙用,进一步发掘至增无可增的程度。 尤其是各色专门针对飞剑法宝遥相攻敌的手段,专门修成的干扰秘术,却对二人之本命法宝全然无用,更是早当预备好的手段。 除了这四重手段之外,又有一桩值得注意之处,那即是生死一搏的关键时刻,若是元婴遁出体外,归无咎、秦梦霖二人的本身正体,依旧有相当于金丹极限的修为。突然一击,堪为奇兵。对于此事的思考与借用,归无咎、秦梦霖亦作了深入推演。 除了归无咎的绝大进益外,秦梦霖亦是获益良多。 当初阴阳洞天之中一战,归无咎已是察觉——彼时“阮文琴”对于“心阵灵眸”的驾驭,略显生硬。 好在这一战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但“心阵灵眸”演算之功与“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前知之力的斗法,却是藏在虚处。纵[]然旁观之人以“真宏二象仪”代入视角,也完全窥看不出什么玄机。 七载之前,归无咎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姚纯上真掌心神目能够成长至不亚于端木临“天鉴”神通的层次,一半是血裔天授,一半也抹不去江离宗芈道尊悉心栽培之功。江离宗对于灵眸神通一类的珍藏钻研,乃至后天的解炼修习之法,可谓蔚为大观,深入到一个非同小可的层次。纵是圣教祖庭,在这一流脉的法门上,亦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归无咎亲往江离宗拜访一趟,取来大量可堪借鉴之法术神通。 再辅之以阴阳道自家秘法,及秦梦霖的甚深根基,最终熔炼成一门神通。论其外形示相,完全是由那“灵眸”牵引发动;论其威力,竟不亚于血脉天赋传承之正统。七载苦功,除却帮助归无咎印证道术之外,秦梦霖独自修行的内容,便在锤炼这一门神通之上。 这一神通的最终成就,较之“清意明心”“退步均衡”这一类手段,也可说处于同一层次,至多只是半线微差而已。 因其善长调用五行轮转之力,故而取了一名,号称“五轮明眸”。 归无咎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条件下与此术相斗,也只会当其是对方正兵杀招之一。断然不会想到,这什么劳什子“五轮明眸”,竟然只是掩藏“心阵灵眸”推演之力的一子疑兵而已! 但是当“疑兵”的规模声势完全不亚于“正兵”,那么就算是再狡猾的统帅,亦难免中计。 归、秦二位绝代人物结合双修的威力便显在此处了。双方有甚创意、手段,须得以瞒过对方为限,才算成功! 在最初之时,归无咎向秦梦霖提及此事,也只是敦促她想些办法,将“心阵灵眸”不合常理之处遮掩过去。但几经尝试,发现寻常小术若想瞒过归无咎这一层次的对手,实在难能。一步一步深入下去,最终大动干戈。 …… 圣教祖庭三十六界天,元华界天西北边缘。 这里是圣教祖庭的势力极限之处,约莫介于“内荒”与“外荒”之间,尚未被彻底纳入神道体系之中,故紧邻着二三十个修道势力。 这数十家势力之中,以一家名为“孤追”的狼族为首,号称族中妖王境的存在竟不下十人。除了那些名动一界、位列流品的种族之外,放眼任一地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了。据说这一族之本相,六足狼身,善变善走,虽是狼族血裔,却无狼族惯有之凶戾,反而狡诈若狐,好化身行走人世。 等而次之的是两家早已败落的人道宗门,据说门派历史上也曾有天玄境存在,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果真如此,那也勉强可说是前古“道宗”、“隐宗”之遗泽了。 平原镇,清风客栈。 此时清风客栈的掌柜韦邵,面色甚是紧张,暗暗叫苦。 放眼望去,正殿之上,东北角落的一桌中,一个衣衫白净却身材魁梧、胡茬隐现的青年,身畔、桌上环绕酒坛数十只,意态癫狂,独自醉饮。周遭客人,都是战战兢兢、避之不及,余出两圈空地。 此集镇之上多半是修道人后裔,这位清风客栈掌柜,同样也有筑基层次的修为。 眼前这位令韦邵极为头痛的醉酒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孤追”一族的第二嫡传,勒勃勃。 此人与其余孤追一族之人相似,最爱玩耍改头换面、游戏人间的把戏。醉游乡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往遇见,若是有些眼色,招待的好,甚至轻易便可从他那里捞些好处。 勒勃勃是元婴境的高人,韦邵区区筑基修士,自然看不出其改头换面的神通法术。但是只可惜勒勃勃的神态、言语风格太过明显,一旦相熟了,轻易便可抓住破绽。 但凡事有利有弊。“孤追”一族平素虽甚好说话,但若是心意失衡,七情不守,那么其凶戾蛮横,反要较寻常狼族尤甚。眼前勒勃勃双目之中隐见血丝,浑浑噩噩,时而嘴角狰狞,显然是情形不妙。 也不知他遇见甚事,激发了自身心绪。 若是一位元婴境妖修大肆发作,杀人食人,皆是常事,不知要填进多少人命。 但无论是韦邵这位掌柜,还是贸然入店的客人,虽然心中如坐针毡,但是表面上却只得假作无事,至多座位上离得远些。却绝不可转身逃离。举动失措的后果,前鉴不远。 正在韦邵心中煎熬,求神拜佛,祈祷这瘟神赶紧离去之际,门前一阵恍惚。 又有一位客人进来。 这是一位身着粗布白衣的青年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二尺长发束后,姿容明而不艳,与一切外人自成分界,仿佛一座神秀青山伫立远方。 这青年女子往勒勃勃处望了一眼,目中露出奇光。竟是缓步走进,直往那一桌的邻接一侧坐去。 韦邵心中哀叹,暗道这么一位气度非凡的女子,却不甚通晓人事。不由得微微闭上双目,似不忍见如此丽人,转眼间就要变成勒勃勃口中血食。 勒勃勃神智半昏半醒,见有人不告而近,果然大怒。 他反手一抓,五指隐现青芒长出尺许,便往那粗衣女子当胸抓去。 这一击若是抓实,便要将粗衣女子开膛破肚,直接即将心肝肠肺一股脑抓了出来下酒。 下一刻…… 勒勃勃的身子,微微一顷,似乎并未坐稳一般。 而粗衣女子,依旧好端端的坐在近旁。 粗衣女子并未躲避。 勒勃勃也并未感受到对方修道中人的手段,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调用法力抵挡的阻力;至于碰撞反震,更是无从说起。好似自己狂怒之下的一抓,妖族本力之外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就那么极为诡异的消失了。 勒勃勃似乎陡然清醒了几分,目中之中红光渐渐退散,多出一丝茫然,一丝好奇。 但若存心去想,又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微微疼痛。 粗衣女子并不动怒,只微笑道:“如此浑厚根基,何至于道心失守?当中必有故事,不妨与我分享一二,可好?” 勒勃勃一愕,念及往事,更是心中一痛。旋即怒道:“我为何要说于你听?” 粗衣女子笑容愈发真诚,平静言道:“你也可以选择不说。不过,修道人一生道途,除却自己的努力之外,每一个微小的抉择,都会决定一人命运的走向。诚于本心,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她语言之中似有一阵阵玄之又玄的魔力,勒勃勃头脑忽觉一阵清灵,恍恍惚惚道:“好,我说。” 第八十二章 井蛙逐日 道破迷津 勒勃勃细细言说,旁若无人。只是依旧自然动用了传音入密之法。 说起来,他勒勃勃也算是个励志之人了。 孤追一族的血脉禀赋略微与别家妖族不同。 于绝大多数妖族而论,天赋血脉资质如何,至多待族人成长至根骨完全,便能稳固下来。评判高下,自然不难。但是于孤追一族而言,血脉资质如何,单单到了成年时却尚未完全定准,其后尚有变数。抑且此中并非完全由天数而定,每一人的心性感悟、人生履历,后天习性之所染,也都制约着天赋兑现与否。 这便是孤追一族好戏人间而醉红尘的奥秘之一。 故同一辈中,孤追一族的嫡传却并非是立下名号便再不动摇的;每隔十载便有一比,视族裔后进成长程度,名次高下自有调整。每逢十年,皆是其族中的一场大戏。 不过,最近数百载,孤追一族的真传进退,却变得稍稍冷清起来。 因为本代年轻一辈的第一嫡传勒陌陌,号称是本族五千年一出的人物,将来成就妖王,水到渠成。此人和同时代的一时之选、百年之才相较,何啻于鹤立鸡群,高下悬殊。只要第一名稳如泰山,其后名次如何上下浮动,便不那么惹眼了。 勒勃勃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 在金丹境时,他只是本族之中百名内传族裔中的第八十七位,连第一等的嫡传弟子也算不上; 到了将将结婴之时,勒勃勃已经冲到了仅此于嫡传弟子之下的第十三位、内传弟子之首; 结婴之后短短三十载,三度大比,他的名次一步一个脚印稳步上升。到了第四个十年,已经成功冲击至第二的位置。 其后的百余载,他一直不曾放弃对于第一嫡传勒陌陌的[]挑战。 族中前辈妖王,皆曾赞誉他勤勉奋发,堪为族中后辈的榜样。但是话里话外,勒陌陌看得出来:在这些前辈眼中,止步于第二便是自己的极限了,勒陌陌的天资底蕴,断然是他难以追及的。 但勒勃勃偏不信这个邪,兀自勉力追赶;双方差距,亦奇迹般的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拉近。 起初勒勃勃刚刚夺取第二之时,与勒陌陌交手,无论打快打慢,其至多坚持十个呼吸时间,便要为勒陌陌所败。但是随着他愈挫愈勇,功行精益求精,到了二十年前,他已能在勒陌陌手中,坚持半个时辰。 勒勃勃亦能感受到,勒陌陌对于他的态度,从最初的云淡风轻,视若无人,到渐渐重视,每一次交手都凝神以待。 但奇怪的是,二三载之前勒勃勃再一次向勒陌陌挑战时,勒陌陌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淡泊写意的态度,似乎于胜负全然无所介怀。 勒勃勃本以为对方功行又有大进,心中尚有几分忐忑。孰知真打起来,这一战空前激烈,足足斗了半个时辰,勒勃勃方才小输了一招。 此战虽败,勒勃勃却是精神士气大振,双方差距已经缩小到一个极为微小的层次,他从中进一步看到了战胜勒陌陌的可能。当即立下豪言壮语,下一个十年,便是榜首易位之时。 岂知勒陌陌却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我早已看破此中执念了。’ 勒勃勃自然冷笑回应道:‘当初你意气风发之时,怎不见如此说话?现在我追赶上来,你在诉诸寂寞虚无,岂不是自欺欺人?’ 勒陌陌答道:‘休说你尚未能够胜我;便是赶上了我,又能如何呢?天底下同为元婴境的人道修士,道行至高明者,如你我之修为,竭尽全力也抵挡不住一招。’ 此言勒勃勃如何肯信?他一身苦练,功行猛进至今,自信力蕴养得异常充分。就算是说妖族至尊的真龙、凤凰嫡传族裔亲临,他也不信其能够一招击败自己。更何况是人道修士,在天玄境之前天然要逊色于妖族一筹? 勒勃勃自是出言反驳,疑勒陌陌是虚词恐吓,动摇自己心志。 勒陌陌却道:‘此事本人十年前亲身领教,岂有虚妄?说起来勃勃贤弟作为本门第二嫡传,其实也是有机会亲自一观的。只是那时你自远游,未返族中,错过了这一机缘。如今在紫薇大世界中、道风昌盛之地,这一震动古今的盛事早已传开了。也就是在此间人妖杂处的僻地,消息闭塞,方才未闻其名。抑且如此人物,非是一个;有此等修为者,至少有四人。’ 然后勒陌陌便将圣教、隐宗之争的故事,说与他听。 勒勃勃闻之,惊觉数百载苦功不过是井蛙之争而已,顿时心灰若死。数载以来,渐渐颓唐。 原来那勒陌陌,亦是当初诸峰之下,通过“真宏二象仪”领略归无咎等人风采的千万人之一。 他一席话说到这里,粗衣女子听得入神,微笑道:“敢问是哪四人?” 勒勃勃想了一想,言道:“归无咎……阮文琴……据说又改名称秦梦霖……御孤乘……还有一位未能详其姓名出身。” 粗布白衣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低头想了一想,遂微笑道:“你全力向我出手。” 勒勃勃神智十分清醒。且方才一直是他自己在述说,这粗衣女子并未回上两句话。但就是这几乎单向的“交流”,便无形之中让勒勃勃对来人十分信服。 她要全力出手,那他便全力出手。 左臂一张,五指间三色光华流转,混凝厚重与锋锐毕露两种相反的气象同时出现,却又结合得异常和谐;宛若剑锤一体,中宫直进,直扑粗衣女子的胸腹要害! 这一击的法力之盛,可并非习武之人的拳脚;若全然绽放,这粗衣女子能够抵挡与否尚未可知;但这清风客栈显然是一片残骸也别想剩下。 只是同一时间,一道壁画一般的光影莫名浮现,以勒勃勃为圆心,将一切法力波动约束在这方寸之地。 然后…… 勒勃勃惊异的发现,和先前的随手一抓完全相同,如今自己使出得意绝学“青牙墨骨印”,亦完完全全击在空处。 饶是他瞪大了眼睛细看,也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动用法力的光影气机之残留,全然如同邪术一般,将自己的一击之力化去了。 一息之后,勒勃勃终于感受到了不同。 身前忽有一道异力,无中生有;自己的全力一击,毫无征兆的突然返施己身。 这种感觉,令勒勃勃既熟悉又陌生。虽然论法力之规模,似乎较自己原先施展之力略逊一筹;但是这反身一击似乎经过巧妙的变化与重组,已不完全是当初的“青牙墨骨印”神通。 而是——更进一步。 待他匆忙间再运力抵挡,勉强将来力再度抵消时,勒勃勃左膝毫无征兆一跳,磕在桌沿上,两个酒坛由此滚落下去,“啪”地摔碎。 很显然,这个最后的结果是可控的,抑或说是粗衣女子宣明胜负的一个小手段。若她愿意,早可在一式之间重创了勒勃勃。 粗衣女子低语道:“金丹境一点之兆,元婴境得其九分。只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前路漫漫兮,追索何及?” 她一直并未展露气机,勒勃勃也不曾留心。 此时闻她出言,定睛一望,果然一道祥和润泽的气机显露出来:这是一位元婴境的人修! 勒勃勃这才省悟—— 要他全力出手,实际上是为他亲自验证,他所说的故事! 勒勃勃难以置信的道:“你就是……族兄所说的那位秦梦霖?” 粗衣女子摇首道:“我名魏清绮。” 以缥缈宗宗主东方晚晴道行之精湛,对于自己合道得法时辰的感悟,自然不会出现偏差。的确,须得二十余年之后,九宗才会出现下一位道境大能。 但是道境之中玄妙,与先前之下境界的修行大不相同,唯有亲临才知分寸。越过关门,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其后三十余年时间,皆是用来感悟调和天地人三足鼎立的和谐统一,功在虚处。以法力而论,自破境一瞬,便是天尊境界的修为。 东方晚晴感悟到这一点之后,当机立断,使得魏清绮携《正反图》入本土世界的时间,大为提前。 见勒勃勃愈发失魂落魄,魏清绮摇头道:“你不若勒陌陌远矣。虽然眼下你与他距离拉近,但是长久来看,你的潜力资质,依旧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或许——你原本可以威胁到他,但是近年来偏离了正道,于是与这种可能性渐行渐远。” 勒勃勃一愕,显然不服。道:“道友虽然道行再高明,几乎不亚于那几位传说中的人物。但是你又并未见过我族兄,如何能知道我与他高下如何?莫非你是道尊、妖祖降世,能掐会算不成?” 魏清绮微笑道:“如你所言。你孤追一族的成长潜力,与成年之后心性感悟、人生履历大有关系。你那族兄亲眼得见打破知见壁障之人物,尚能借花献佛,巧用心计;而你果然入彀,一蹶不振。岂不是你与你那族兄之间,还有莫大差距?” 勒勃勃连连摇头道:“非也。我也曾如此想过,我那族兄是搬出故事,意在击破我之心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魏清绮道:“何以见得?” 勒勃勃道;“其一,他对我言道,此事之真伪,可以待族中妖王露面时亲去求证;其二,他曾当我之面宣以道心誓,申明己志。” 魏清绮摇头道:“尔之心结,非经人深刻算计,何至于此?你且说说,你族兄的道心誓言,是如何说法?” 勒勃勃认真道:“所宣誓言有二;其一,所言之事皆是亲身所历,无一丝虚假;其二,他经此一事之后,已然放开胜负之念。无论是谁夺取第一嫡传之位,皆于他无所萦怀。” 魏清绮笑道:“这便是了。他又并未立誓,他如此行事的用意,绝无破你心房之意。此誓于他何碍?再者说,他是第一嫡传,你位居其下。他又何必对你立下什么誓言,态度卑下如此?” 这后一句话的道理,委实点醒了勒勃勃几分。 但勒勃勃依旧觉得有些迷茫,疑惑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么?既已立誓‘放开胜负之念,无论谁夺取首席皆无所萦怀’,那就不等同于没有刻意算计我的意思?若是刻意算计于我,岂不是于胜负依旧并未放下,又如何能逃过道心誓言的约束?” 魏清绮道:“当然不是。他当然可以真的放下胜负之念,又真的是在算计与你。” 勒勃勃似懂非懂,再要细想,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有些炸裂。 魏清绮掌心清气一隐,在勒勃勃头顶轻轻抚摸,低声道:“说放何曾放?云空未必空。随缘施化,不落名相。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你可以并不期望来年花开时的盛景;但也并不妨碍你在年前洒下一片种子。” 勒勃勃闭上双目,抱着头颅伏在桌上。 魏清绮静静等候,也不打扰。 一刻钟后,勒勃勃猛然抬头,双目精芒四射,面上困惑之意尽数不见,反而露出会心微笑,似乎心识感悟,剖破迷雾得见青天,借此攀援至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再一提振法力,勒勃勃更是又惊又喜。由于心境履历上又有奇缘,他明显感到自家身躯之中本来被遮蔽的潜力,忽然彰显开来,提升甚大! 孤追一族的特征,先天潜力随后天心识成长而进益,本就极为罕见。考诸往事,这种进步譬如一人身量体重的成长,总是缓慢显现的;如勒勃勃这般,因为一朝顿悟,资质显著提升者,只在族中传说旧闻之中出现,从未有人见过实例。 假以时日,击败勒陌陌已不在话下;但勒勃勃只觉自己心胸顿时开阔,竟真的不再以夺取第一嫡传为念。他反而心生感慨:难得勒陌陌早他一步炼得心意明达,但是他却道为术用,用在这等小处,为他勒勃勃所不取! 我的通透,与勒陌陌的通透不同,当堂堂正正,向道而行! 勒勃勃的目光重又凝聚在魏清绮身上,变得极为虔诚崇敬。 他蓦然离席跪下,磕了四个响头,道:“我孤追一族的祖例,本师只有一位,只得是本族前辈;但业师却可有数人,不拘出身来历。恕小子冒昧,请拜魏师为勃勃第四位业师。” 魏清绮微微一笑,唇中只吐出一个字:“好。” 第八十三章 真宝试演 旧法新异 又是三载时间过去。 归无咎与秦梦霖的修行,可谓琴瑟和谐。无论一方使出何等手段,另一人皆能遥相呼应,正反参鉴。有余力时,对于黄希音的教导,亦是并力而为。 须知“道”之一字,本来就并非是有唯一的答案。纵然是你到达了最高境界,亦尝有“和而不同、各自精彩”的别家手段。黄希音小小年纪,许多问题上能够同时得到归无咎、秦梦霖两人的意见;异同之间,再问诸己道,进益不可谓不大。 正如秦梦霖所料,在她宽严并济、欲纵先擒,有意引导黄希音道念勃发的手段之下,经历了最初的波折之后,她这新“师父”果真与黄希音相处得甚为融洽。 黄希音的功行进益,纵有“三隅返一”之法为阻,亦果真奇迹般的大大提速。 如今黄希音唯一的烦恼,便是自己的相貌了。她启慧甚早,长得也快。当初自二三岁起,敏魔啊看上去总要较同龄孩童大上一岁两岁;但是她非同于常人,须在十余岁后根骨全龄方能修行。以至于成就灵形过早,塑形过显年幼。 此事归无咎一直知之;但是却低估了其在黄希音心目之中的分量。直到他无意中察觉,黄希音搜罗典籍秘法,钻研根骨成长至秘术,才不由哑然。 原来,在秦梦霖出现之后,黄希音这一直存在的念头,又萌动开来,强烈了几分。在她看来,虽然自己修行朴素,阅历甚少,但终究也是长到二十多岁的年纪了。以秦梦霖为参照,也当长成类似相貌才是。若大家都是成年人的相貌,照面之后,亦能多出三分底气。 小界之中。 浪潮翻涌,零星岛屿各自点缀。 归无咎、秦梦霖皆是渊亭岳峙,悬空百丈有奇,气象浑成一体。 小界之内,云海两分。其中拟象荒海的部分,其东南、西北角落,一处成为黄阳界诸修立下门户之地;一处却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演示锻炼功法的场所。 数种意象嘉妙之神通一沾而走,短兵相接之后,二人不约而同的使出同一门手段。 本命法宝,指上玄珠。 这两枚圆珠,单独一枚离体而出、显露在外,其威凌四方的气象便极骇人耳目,几乎相当于范围缩小了许多、气质又具体了三分的天玄上真气象。此时二珠并现,各自缓慢转动,引动一身气机法力,然后相向而行。所彰气机之雄伟精微,纵是上境修士观之,也要大为惊讶。 对于此道,二人研磨渐深,方才发觉了一些奥妙。 其余无论是神通,亦或法宝,以归无咎二人的修为,心意一览,便知奇妙;随手应用,亦能尽善尽美。但是二人各自以“全珠”和“魂珠”炼成的本命法宝却有所不同。 此宝每次经由锻炼之后,其玄妙之处,御主心中历然分明,纤毫不失;但真正交起手来、反复锤炼之后方能发现,非得切实锻炼,方能完全发挥此宝之潜力,彰显其种种妙用。道行到了归无咎这一层次,物我之间,仍有壁障,可见这本命法宝的非凡之处。 既然如此,二人自是欣然相试。 只是这两珠看着虽是相向而行,却并非飞剑硬撼一流的比试方法。 归无咎之“全珠”,环体数丈内蓝芒湛然,仿佛流瀑挥洒,五六层光晕时隐时现,显然是以真宝为枢纽,驾驭一门尚未成型的神通道术。 秦梦霖的手段与之类似,“魂珠”之所用,好似被镶嵌于一块四四方方的赤色陨石之中,构成核心。 两道气机并未靠拢,到了三十丈上下便同时静止,不再前进一步。到了这个距离,两件真宝与宝身紧邻已是没有任何差别,完全陷入全面对抗的节奏之中。 数息之后,全珠所裹挟的蓝芒,如同蒸发一般嗤嗤作响,肉眼可辨的急速消耗。 以魂珠为枢纽的那枚赤色陨石也不遑多让,仿佛浸泡于什么腐蚀性极强的毒液里,眨眼功夫就剥去了一圈。 但,终究是归无咎这一头消耗更甚一些。 待全珠裹身之蓝芒彻底消散之时,魂珠周遭的赤色陨石,竟尚余三分之一的残留。 归无咎不由面现惊讶之色。 二人现在所为之事,皆是开掘利用本命法宝的一种玄奥之处,充当神通之枢纽,推演塑形。 只是,归无咎之推演,乃是有章可循的。其所依傍的,乃是《通灵显化真形图》三千法成就十八神通的手段,如何凝练,心中早有腹稿。今日试演,正是第六种神通。而秦梦霖所新练之大神通,固然同样是遵循阴阳道秘术指引,但是却无有这等便利。 既往经验,秦梦霖每日花费的时间较归无咎略多一些,方能与归无咎的进度大致相若。 未曾想,今日一见,却是秦梦霖领先了甚多。 二人翩然靠拢一处。 归无咎沉吟道:“有所借鉴,还是又有顿悟?” 秦梦霖微笑摇头。曲指一弹,那仿佛赤色陨石的神通雏形再度显现,只是规模缩小了数百倍,不过拳头大小而已。归无咎凝神细望,观其神通气象所彰显的完成度,分明并不在自己神通之上。 旋即赤色陨石消失,魂珠复现,在秦梦霖指尖滴溜溜移动。 归无咎仔细端详一阵,心中一动。再以心意引动全珠复现,二珠比对,终于发现了细微差别。 归无咎低声道:“五炼?” 秦梦霖点头道:“是。” 原来,这一番交手归无咎之所以处于下风,并不是因为他所精研的神通进度落后,而是秦梦霖调御神通的魂珠,已是五炼之宝;而归无咎之全珠,依旧是四炼。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恭喜。” 秦梦霖一挽秀发,从容道:“若是对于功行较弱、四等元婴以下的修行者,一重境至二重镜,固是一绝大突破;但是对于你我而言,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归无咎摇头道:“若是比诸金丹境,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到了四炼之后,本命法宝每一重进益都甚是明显。此乃决胜之要点,万万不可放过。” 秦梦霖颔首道:“我亦心有感应。以魂珠的根底,八炼境时已有接近混元真宝的威能。” 秦梦霖能将本命法宝修炼至第五炼,很明显,是其元婴一重境的积蓄已然圆满,顺势破入元婴二重镜中。 当初转世为“阮文琴”时,由于与一方天地格格不入,修为之进度,亦大为窒涩。但是寻回最契合紫微大世界的“真我”之后,秦梦霖的资质,自然表现出符合其古今一品的修行速度,顺势破境,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诚如秦梦霖所言。功行到了他们这一层次,这小境界的突破,其实本是不那么重要的。 归无咎在金丹一重境时,便能横扫金丹四重境乃至寻常的元婴修士,除却他道术神通超出群伦之外,一个原因同样不可忽视——那就是他名为金丹一重境修士,其实在破境金丹的一瞬,金丹二、三、四重三种妙意,皆已圆满。实则等同于法力尚有欠缺的四重境修士。 元婴境中道理相同。 寻常元婴三重修士,一个对上五六个一重境修士,也是绰绰有余。但是到了归无咎这里,却是行不通的。纵然遇上同等天资的英杰,也有交手的余地。 元婴二重镜之“明而后融”,三重境之“混沌如一”,四重境之“丹婴无二”,在归无咎成就五五之婴的一瞬,皆已了然于胸。所欠缺的,只是法力之累积而已。换言之,除却元婴四重境之后、久闭玄关参悟破境机缘之所得尚未能窥见外,归无咎依旧可以看做“法力尚有欠缺”的元婴四重境修士。 说到法力,他纵是一重境,其实也已经无比雄厚。要想在此间致胜,断然不是三招两式的功夫。 只是本命法宝的锤炼有所耽误,终究不美。 见归无咎果真面有憾色,秦梦霖竟是露出两分不可思议的诧异。伸出青葱如玉的手指,在归无咎额头轻轻一摁:“本是想小小提示,该走这一步了;难道你竟然真的忘了不成?若是连这等道途大事都能记得岔了,小女子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归无咎眉头微皱,和秦梦霖四目相对。 秦梦霖叹道:“只消一桩手续,无咎你法力积蓄便能反超于我。到时候再白捡一门神通,我也可跟着参详。此时不着手,更待何时?” 归无咎一拂额,哈哈大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因为有你,所以才难得糊涂,何必大惊小怪?” 秦梦霖似笑非笑,微微摇头。 秦梦霖所言,乃是魔道祭祀之法。 金丹境与元婴境,乃是“练气驻形”与“问道长生”之分野。前者将一身躯壳炼至无漏,后者才是弃实就虚,渡筏而去。故而金丹境时,无论你准备再多祭品祭祀,终究只得止步于金丹极限,而不能越过金丹境,一步直入元婴。 如今,归无咎已是元婴境了。 归无咎之所以难得糊涂,而秦梦霖却盘观者清,更多的是二人经验深刻与否的差别。 在金丹境时,道门金丹与魔门的无形魔丹,虽可混同如一,但终究分作二物。固然归无咎魔丹之力纵然圆满,也无法助其将本命法宝提前修至三炼、四炼境界。 但是结婴之时,这种魔道判然两截的情形,已经不复存在。归无咎此时躯壳之中,并未同时并存着一个道婴、一个甚么魔婴;而是道魔一体,混同于此唯一元婴之中。 换言之,魔道中元婴法门修至极限,那么这具元婴同样相当于行百里之半,成长到元婴二重圆满,绰绰有余。 其本命法宝,亦可轻易推至第六炼的境界。 归无咎由于金丹境的经验太过深刻,以至于忽略这了一点。 唯一遗憾的是,虽然经由魔道补足半数法力,但是道门之修行的时间,却并不会因此缩小一半。 归无咎握住秦梦霖手掌,道:“谢过贤妻提醒。只是,要立刻施为,不是时候。” 秦梦霖疑道:“怎么?你不是早有准备么?” 归无咎摇头道:“当时金丹境时,眼界尚有些许不足。未知元婴境提升功行所补足之物,与金丹境界几乎是天渊之别。现在看来,当时所备下的,除却业命宏、和凝那两具尸身品质上佳外,其余星月门内乱时所搜集的遗骸,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不堪大用。” “若是斩杀一些‘天人三变’或‘三转之境’的妖修,才算功德圆满。” 秦梦霖微微点头,道:“那也只得再寻机缘了。” 以归无咎的手段,再加上傀儡“谢玉真”的增幅和数件品质极佳的秘宝,斩杀寻常的化神、步虚境修士可谓易如反掌。但是他二人之道念,毕竟不是行事邪僻的魔修,如无因果,总不能随意寻人去杀。 正在此时,一道金符自远及近,悠游降落于归无咎之掌心。 归无咎接过一看,哑然笑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 第八十四章 暗谋立阵 两家必争 愈是大族,对于本族根本之地的经营,愈加持重。 以孔雀一族为例,其一族根本,举族之力的十分之九,于上汇聚于大桑木八十一界,于下集中于九大巨城之中。 至于本族所统辖的广袤地域,看似势力范围不小,其实却是地广人稀。说来与圣教祖庭界天之中又有内荒的格局大致相若。 但孔雀一族并未教此等地界真正闲置——支流辅弼,羽翼扈从,总是不可或缺的。 譬如在孔雀一族势力范围的东南之地,便是一支势力不小的妖族——桑鹕鸟族的栖息之地。二十余年之前,作为“孟冬田猎”前会的城中拍卖会,便有许多桑鹕鸟一族的族人打下手,与归无咎也曾有一面之缘。 如今,这一实力并不强盛的种族,因为一些缘故,又出现在大势力的视野之中。 桑鹕一族,原巢正殿。 此地装饰甚是别致,凡所见者,皆由二物装饰。其一乃是一种黑木,其中几、案、桌、椅、屏风门户,乃至案上茶杯,皆由这种光润亮泽的黑木铸成。其二乃是羽毛,异色纷呈,织成各种纹饰、贴饰,挂饰,妆点门面。 虽无金相玉质,却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除却一眼可以略过的侍从外,此间正主,明显只是两人。 东向而坐的这位,正是一位妖王层次的人物。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目方正,胡须甚密。他这长髯虽大致呈现棕黑色,但两腮边缘却略微有些发白,平白使他的年纪看上去长了三五岁。 只是他虽是一位妖王,但是无论从气机观感上看,还是只论察言观色,皆能看出对坐那人,地位在他之上。 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曾往半始宗一行的孔戎妖王。 此时孔戎妖王自袖中取出一道长卷,粗望之似是山水形势图。 孔戎妖王又细细望了一眼,似乎甚是满意。随即以指作笔,在图卷之上圈圈点点,留下一十八道标记。随后将之卷成一束,交到对坐手中。又动用传音入密之法,说了些什么。 对坐那妖王先是连连点头,尔后眉头微蹙,疑道:“阵是好阵,叹为观止。只是如此大兴土木,靡费极巨。本族纵然有些积蓄,恐也不敷支出。此乃据实之言,非敢推诿,恐误事尔。” 孔戎妖王微笑道:“芦妖王无忧。一切原材花费,自然由本族承担。只是下手去做,还得劳烦桑鹕族出手。且对外而言,却只得说是你族中重立山门阵基。事成之后,以营造此阵之花费为准,另外拨出三成,作代工之酬。” 芦妖王闻言,双目一亮。连忙应承道:“孔妖王放心。设立此阵,本族中虽唯由芦某与吾弟四人堪为主导,须得逐步推进;但是这阵法本身甚是巧妙。只消将前四座阵基布下,其浑厚之势裹挟而起,犹如水之就下。除非数十位妖王齐至,否则再也不虞被打破。” 孔戎妖王颔首道:“这便好。” 芦妖王想起一事,曲指凌空一震。少顷,唤来一高高瘦瘦的灰袍人。吩咐道:“观望一下本族舆地风水图,南七道与西七道之间的十八营地界,有无异象发生。观明之后,速来报我。 灰袍人立刻领命退下。 芦妖王这才笑道:“妖王所赐阵图之中,有两道地界,几乎出了本族统辖地域之内,先得万事周备才好。不过那里素来蛮荒已久,多半是无事的。只为万一之虑,且探上一探。” 孔戎妖王微微一笑,举起案上黑色木杯,与芦妖王对饮一杯。道:“若果真无事,老朽便即告辞。第一批灵材等物,七日之内经由秘密传送阵运抵此处。” 半年之前,孔雀一族已然推算出了“清浊玄象”的具体方位,正是在作为孔雀一族东南羽翼的桑鹕族地界。 这时孔雀一族中有人提出见解。 与其就这般如临大敌,枯等二十余年之后的变局,再在固定的战场之内争斗,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 乘着外人不备之际,于此地悄悄立下法阵,将“清浊玄象”出世之地牢牢围住。到时发动,有意一争之人猝然见之,未必肯下定决心纠集全部力量前来攻打。或者他纵然肯如此做,我方也已先占地利,断无不敢接战的道理。 此间还有一桩便利。 对于大族形势极了然的神通广大之辈,或许早已知晓桑鹕鸟一族,乃是孔雀一族之羽翼。但是其等理解的“羽翼”,乃是羁縻附庸、遥尊其号的主从之义,至多附加一些供奉收纳之事。实际上并无人知晓,孔雀一族的核心传送阵,早已架设于桑鹕鸟一族的机密心腹处,调用掌控,其实与本族无异,几乎已经到了如臂使指的程度。 许久经营,可不是恰好用在此处? 饮茶三盅,那灰袍人再度出现。 孔戎妖王本已微微欠身,只待此人回报一切无事,他便告辞离开。 岂知抬首一望,灰袍人竟是面有难色。 芦妖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肃然道:“有何变故,切实说来。” 灰袍人回禀道:“其余一十七处方位,尽皆无恙。唯南六道巽位‘巨野泽’中,似有异象,舆地风水图亦无法断明。” 芦妖王闻言,只是神态微凝。 孔戎妖王面目,却益发严肃。 芦妖王新得阵图,尚未完全明了其中玄机。孔戎妖王却心中雪亮。在他拟设的“正反无环九界”大阵之中,这位处南六道巽位“巨野泽”堪称重中之重,正是反九阵的肇始之基,和最接近桑鹕鸟一族腹地的正九阵“归巢”之位并举,堪称此阵两大枢纽。 孔戎妖王略一思索,问道:“实地勘察,多久能至?” 芦妖王答道:“经由本族二转小传送阵穿渡至‘平野泽’后,半个时辰可以赶到。” 孔戎妖王毫不犹豫的点头道:“甚好。那就探上一探。” 言毕,孔戎妖王身上五色玄光一起,其气机形貌逐渐发生变化。短短五六息之后,已是变得和阶下那灰袍人面目一般无二。 …… 半个时辰之后。 一片泥浆弥漫的荒野,芦妖王与“灰袍人”悬立云头,暗暗动用法力,遥观千里之外。 对于此间泥石混流的异象,二人自然没有丝毫触动。目力所聚,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一处奇异的建筑之中。 那物四四方方,纵横千丈,看上去约只是一座巨型的土墩;但细望之,便能察出其中暗藏无数门户,蜿蜒曲折,极工极巧。说是殿宇,略显笨重;说是阵法,又显得精炼诡秘,不伦不类。 芦妖王又细望了一阵,纳罕道:“这是我桑鹕一族之邻,角兕一族的手笔。” 又转首对着化身“灰袍人”的孔戎妖王传音道:“上族所辖地域广大,或许未知下情。各部族之间,堪为紧邻的情形,其实也是有的。但到了妖王境界,一旦行功作法,常常搅扰数万里风云。因此,只消是有妖王境坐镇的势力,两族边界,通常都要余下至少十余二十万里的余裕,以免无意之中引发事端。” “这角兕一族虽与本族交往不多,但一直也算低调。不知为何,今日不是越界千里万里的事,而是直接将营造法式安在了紧邻本族边界处,真是岂有此理。” 孔雀一族虽虚领广大地界,但是并非域下所有妖族皆如桑鹕一族般,受其统辖。山野陇陌之外,总有化外之地。这角兕一族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孔戎妖王低声道:“姑且问明情形。” 芦妖王一点头,反手迎空一指。当即晴空生雷,三道放眼望去几有水桶粗细的电光劈头落下。 这雷电之力虽并未直接击中方台,但亦足以构成一个极明确的信号。 果然,略微一顿之后,那方台之中遁光一起,冲出一人。未过多久便足下生云,矗立于二人之前。 这人相貌尖刻,竟也是个妖王层次的人物。 只是他气机不稳,功行较之芦妖王明显逊色,似乎是破境未久。而且似乎就在刚才,此人正以其妖身本相行事。现在他虽收拢人形,但芦妖王依旧隐约能望见此人额上似有一角,褪去未久。 此人虽也探明芦妖王功行在他之上,却全然不惧,面色甚是不善。 至于孔戎妖王之形貌,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位二转之境的妖修,自然忽略过去。 来人大声道:“道友之举,未免也太过无礼了。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来此生事?若有心为敌,我角兕一族,也不至于怕了谁。” 芦妖王淡淡一笑,道:“阁下何必明知故问。本人芦撰。” 来人双目一眯,果真现出两分惊容,道:“原来是桑鹕一族芦族主,失敬了。” 只是他粗粗一拱手的态度,却与他言语神态颇不吻合。 芦妖王也无心在细节之上追究,径直问道:“敢问道友高姓大名?在角兕一族之中,持何等名分?” 来人肃然言道:“在下金勋垣,虽新晋妖王境界未久,但因师兄外出远游之故,眼下族中一切大小事宜,皆能做主。卢族主有甚见教,不妨直言。” 芦妖王点了点头,也不与这金勋垣多兜圈子,便道:“贵族侵凌犯界之举,务必中止。这座似殿非殿,似阵非阵的土丘,不拘你是何谋算用途,必须拆除;并且下不为例。” 强硬的立场先摆明之后,芦妖王缓了一缓,又道:“当然,你我两族既为近邻,总得留下两分情面。贵族营造此物所用之宝材,我桑鹕一族可以补偿一半。” 能够做到一族之主,虽然是修道功行至上,但行事手腕又怎么可能差了。 岂料金勋垣憾然摇首道:“难,难,难。我角兕一族新得秘法,考证风水。验明此地甚是紧要。若是于此间设立一台,镇压气运,于本族长远发展极为有利。是以退让不得。” 金勋垣态度彻底缓和下来,悠然续道:“说到底,两族之间留有余裕,也只是修道界中的潜规则罢了。我角兕一族,到底并未真的犯界于贵族实辖边界不是?虽然如此,就依芦族主所言之数,我角兕一族再翻上三倍回赠,就当占此地界的谢仪,如何?” 芦妖王沉吟不语。 金勋垣笑道:“这座风水云台建立之后,本族寻常子弟,并未会无端跑来闲游。主持祭祀者,亦不过区区百余人,皆藏于此云台之内,绝不露面。其实,芦妖王只要非是刻意起了神通法宝来攻,寻常的行云布雨、推运气机之手段,是决不至于对云台内之人有甚伤损的。若是我族中人主动露面,为贵族境内大神通者所伤,我角兕一族绝不会出言问罪。说到底,芦妖王大可无视此物存在。” 芦妖王闻言,面色阴晴不定,等候良久,终于缓缓摇头,道:“不可能。” 这是孔戎妖王的决断。 孔戎妖王神意穿渡的手段异常神妙,以金勋垣初登上境的修为,难以察觉。 若是孔雀一族光明正大出面,自然能够轻易将之摆平。但若是定要暗中行事,其实却也颇费思量。 虽然对于这金勋垣,孔戎妖王的第一映像决说不上好;但是他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表面上看去竟也合情合理。 孔戎妖王刚刚也在思索,反正“清浊玄象”的出世之地是在桑鹕鸟一族境内。“正反无环九界大阵”只是营造于外围的地利而已。是否可以避免麻烦,将布阵之法重新规划。 但是他心中演算一番,旋即惊讶的发现,依照四行八道布阵法门,这阵法无论如何布置,这巨野泽土台坐落之地,都是恰若一枚钉子,命中在本方阵道的腰眼上,难以将其回避化解。 若这是有意为之,角兕一族背后另有下棋之人。那么唯有对方同样算出“清浊玄象”具体的出世之地,才能选出这一处地界。以孔雀一族的演算之力,机缘又落于本土,对方竟能先我一步,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巧合。 但孔戎妖王却不可能去赌。 一番良言未能奏效,金勋垣面色重又冷了下来,道:“那只得划下道来,做过一场了。” 第八十五章 三战胜负 大戏序曲 芦撰妖王道:“请教阁下章程。” 金勋垣简言道:“三战定胜负。” 芦撰妖王道:“愿闻其详。” 金勋垣道:“第一战,斗锐;两家各自派出两位元婴境新锐,斗上一场。” “第二站,斗阵。三转之境的妖修,多半身处蛰眠之中,姑且不论。你我之下、修为最高的二转境修士,想必皆是两家门下中坚。你我两家互立一道阵图浑融合一,然后各自遣出十人来,入阵死斗。哪一方有人活着出来,便算是哪家胜了。” “至于这第三战,便是斗帅了。压轴之战,两家首领势不能坐观成败;总要领受各自职责才是。若果真到了最后一战分定胜负之局,那么唯有亲自下场了。” 芦撰妖王眉头微皱道:“三局两胜?” 金勋垣皮笑肉不笑的一点头,道:“正是。” 芦撰妖王重又仔细打量了金勋垣一眼,沉声道:“到了决战之时,贵族族主定能回返?” 金勋垣悠然摇首道:“非也。本族族主此次出游,非经十年八载,断难回返。若果真斗到了决胜局,自然是由在下亲自领受芦撰妖王神通。” 芦撰妖王目光微凝,自忖金勋垣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之对手。看这架势,分明是对方对于前二战有着必胜的把握。抑或是暗藏气合即将之法,诱使芦撰妖王应下此战。 芦撰妖王心道,不论作何准备,你这如此算盘,那注定是要失算了。 当即问道:“此战定于何时?” 金勋垣应道:“三月之后,便在此地一决胜负。” 话音落后,竟不等芦撰妖王回复,略一拱手,转身离去。 芦撰妖王与孔戎妖王二人,为万无一失计,又相继挪转查看了其余十七处阵基之所在,看到其果真无恙之后,这才回返。 原巢之中,二人重新落座。 孔戎妖王言道:“至少在约定章程的三战之内,我孔雀一族不便直接出手。卢族主可有把握应付得了?” 一个极易想到的办法,那就是派遣孔雀一族的精干之士,冒充桑鹕一族完成比斗。 但孔戎妖王却有一重顾虑。 他仔细观望了角兕一族所营造的“土丘”,显然经营已有相当时日。再加上连通消息、穿渡界空,以及前期准备的工作,此事预备周期必在六个月之上。若此事果真并非巧合,而是有幕后执棋之人操纵。那么对方推演手段之高明,还要在孔雀一族之上。 孔雀一族的修士,长于破妄,拙于藏身。若是万一被抓了现行,反而使得后手陷于被动。 若放手由桑鹕一族自己去斗,纵然败了,那也是桑鹕族与角兕族的赌斗,与孔雀一族无关。到时候万不得已之下,孔雀一族依旧可以亲自下场,收拾残局,而无失信背约之嫌疑。 当然,若能取胜,逼得对方先展露底牌,那是最好的。 芦撰妖王显然非是蠢人,这其中的门道他隐约有数。当即言道:“孔妖王放心。若果真是角兕一族自家出力,此战我有必胜之理。” 孔戎妖王眉头一展,道:“哦?” 芦撰妖王一拍手。 十余息后,后殿中一人翩然而上,上前拜见。 来人是元婴修为,一身明黄宽袍,长身玉立,仪表堂堂。他明显已是认出孔戎妖王上族大修的身份,但也只是随例一礼而已,态度称得上不卑不亢。 芦撰妖王微笑道:“他名灌天木,不敢与上宗嫡传相比。但是在我桑鹕一族的晚辈中,也算是杰出之士了。” 孔戎妖王仔细一望,见这灌天木气息浑融妥帖,如冰似玉,显然臻至婴中甚高境界,讶然道:“较之我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嫡传弟子,也未见得差了。” 芦撰妖王笑言道:“芦撰固知戎妖王于上族大修之中,亦属修为精湛、身份清贵者。所以于门下琐碎细事,未必一一过目。实则五载之前,灌天木是曾经本门秘密传送阵,前往上族一行的。” 孔戎妖王反应极快,当即转而问道:“你与我孔雀一族嫡传,有过交手?” 灌天木面色无喜无悲,平静道:“惭愧。斗过七场,一胜六负,不值一提。” 孔戎妖王目光微凝,问道:“你与哪几人斗过?” 灌天木言道:“与孔覃、孔萤等人之比斗,尽数败绩;唯苦战经日,险胜了孔夏一招。” 孔戎妖王若有所思道:“此事在后辈之中,想必激起了不小波澜。老朽那时尚在闭关之中,倒是错过了消息。” 灌天木与孔雀一族之中排名三至九名的嫡传一一比斗,最终竟能险胜第九嫡传孔夏一式。在桑鹕鸟一族、角兕一族这等规模的妖族中,其罕见程度只怕不亚于大族中马援、孔萱等人的地位,的是难能可贵的英杰人物了。 就算与之联袂出战之人略逊一些,单凭此人之修为,想必亦能取回一场胜局。 心中有了成算之后,孔戎妖王当即往族中传递消息,言及二事。 一是请族中哪一位妖王走上一趟,携孔雀一族之秘宝“澹虚镜”过来一趟,以为镇压。 孔戎妖王也算有自知之明,因孔雀一族修士“拙于藏身”之弊,他是不肯冒险遣族人下水的;但是本族“长于破妄”的优势也不可不动用。对方若行事不谨被他抓个现行,那此战便是不战而胜。 “澹虚镜”此宝,与孔雀一族五大元光之一的“澹虚光”名称相同。正是历代深明此神通的大妖修士祭炼,其效用之强,在任意一位妖王所持“澹虚光”神通之上。除非人劫道尊布下手段,否则纵然是天玄、妖王之化身,乃至“储真拟神阴阳双镜”一流的宝物,皆无法逃过其耳目。 孟冬田猎之会若非有意放水,倘使此宝镜来照,那么天下再无一个异族修士能够蒙混进来。 第二件事,那就是孔戎妖王忧虑若幕后潜藏对手,其演算之功甚为了得之事。当即向族中提出,若一族之力无法在此道上占优,或可将此事告之于隐宗、天马一族、赤魅一族,合力推玄机,务必要在此道上占据先机。 二人与金勋垣一番会晤,孔戎妖王其实早已施展秘手,留下画影图形,传于族中。看看各家能否施展手段,寻得一二线索。 孔雀一族这一头,消息来得甚快。不过三日之后,一位名为孔辟的妖王,携着“澹虚镜”到来。 又过了七日,并未再有人来;却是来了一封书信。 信中之言,乃是孔雀一族与几位友盟商议的结果。其中特别提及,隐宗第一嫡传归无咎得知此事后,断言这一场争端,绝不会随着三场比斗而结束。无论是孔雀一族还是桑鹕族,皆要做好战事扩大的准备。若事态发展果然如其所料,他或许会前来凑个热闹,顺手打个秋风。 芦撰妖王见到此信,又惊又喜。 他心知眼下自己修为虽高,早臻妖王层次,也算位辈尊隆的人物;但若与归无咎的未来相较,那依旧是远远不及的。若是能攀上些交情,也算为桑鹕一族留下了一份额外的底蕴。 于是一连月余,皆在原巢之中守候,除却遴选出族中另一位与灌天木携手作战之人、悉心教导外,便留在此地,静候归无咎光临。 …… 两月之后。 这一日,芦撰妖王正与孔戎妖王一道,指点与灌天木配合的另一位元婴修士灌枷熙斗战之法。门户之外,一道清亮声音已是遥遥传来:“元婴境的这一场,已有胜算,不必再试。只是芦妖王对于这三战的安排,尚有欠缺。” 芦撰妖王急抬首一望,不由愕然。 来人的确是一位元婴修士,气息纯妙,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较之桑鹕一族引以为傲的秘密底牌灌悲甲,尤高出不止一筹。一身气象,浑融锐利两种气象相反相合,却又殊途同归,未给人以任何矛盾不谐之感。 若是未有经验,芦撰妖王定是以为这便是“归无咎”无疑了;但他也是自孔雀一族处得了阴阳洞天决战照影图的,对于归无咎、秦梦霖之相貌早已了然于心,自然知其非是,一时不由怔然。 孔戎妖王先已经起身,笑迎道:“这是隐宗荀申道友。” 荀申淡淡一笑,道:“归兄本欲亲至。只是荀某心血来潮,想要来长长见识。芦妖王该不会怪罪荀某坏了你结识归兄的机缘吧?” 芦撰妖王连连摇手,道:“荀道友说笑了。今日能够结识荀道友,亦是桑鹕一族之幸。” 略微停顿,又道:“荀道友能谋善断之名,芦某亦颇有耳闻。还要请教,这一场比试,芦某之疏漏在于何处?” 看着荀申落座,芦撰妖王又呼来侍从,吩咐敬上茶水。 荀申笑言道:“看芦妖王的布置,前两局之中若能胜了一局,便算是破解了金勋垣的如意算盘。但是……若果真拖延到了第三局,芦妖王真的敢言必胜么?” 芦撰妖王、孔戎妖王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芦撰妖王的修为明显较金勋垣胜了一筹,这当中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荀申悠然道:“棋局之上摆弄手段,要么注重于棋筋大子;要么注重于潜力尚存之子。若要在三转境中施展手段,那是最费而不惠的。如我所料不错,对方所谋取的胜局,乃是在第一、第三场。反倒是芦妖王并未太多留心的斗阵一战,贵族却有着不小的胜机。” “前两局一胜一负之下,若是芦妖王自以为得计,却反而中了对方的算计。” 荀申之意,似乎是金勋垣特意设下诱饵,假作自信连胜二局,从而教芦妖王无形之中忽略了第三局的胜负。 这一番言论,几是匪夷所思,一时之间,芦撰妖王也不知该当信从否。 孔戎妖王略一沉吟,问道:“计将安出?” 灌天木立在一旁,心中不由悠然神往。 荀申甫一出场,他便惊觉此人功行之境界,远远超过自己。当初他听闻在孔雀一族中,头名嫡传的道术境界远远甩开二至十名一截,未能与之交手,一直是灌天木心中之憾。这位隐宗荀申,显然是此境界的人物了。 此时见荀申与两位妖王侃侃而谈,俨然平辈论交,更是令灌悲甲从未想到的气象。一时间,心中竟萌动出跃跃欲试的念头来,只觉这位隐宗嫡传,较之孔雀一族的第一嫡传,更适合作为自己的对手。 灌天木既不是孔雀一族二至八名嫡传的对手,与那传说中的头名嫡传孔萱较量,自然更无胜机。但是若与这位隐宗荀申相斗,加上妖族本力的优势,或许会更有悬念一些? 荀申心有所感,冲他微微一笑。续道:“荀申此行,并非是只身前来,身上是携了隐宗所托的手段的。” “说来也容易;阵斗这一场,待我传下手段,可操必胜。” “斗锐这一场,便由荀某下场,与这位灌道友联手,自然也可夺取一胜。” “前两战皆胜,芦妖王自然不必亲自下场。” 这也是荀申主动请缨的缘起之一。 在《三十六子图》之中,荀申名为在马援、孔萱等人之上。结识之后,亦曾有过切磋比试。 但是因为人妖血统有别,以马援今日之修为,纵是归无咎,也只能略胜一筹。荀申自然不能抵挡。荀申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在妖修本力之增幅下,自己的实战手段,相当于妖修中何等层次的人物?今遇机缘,故而替归无咎一行,下场一试。 芦撰妖王闻言,却是连连摆手—— 将先前与孔戎妖王所议、关于孔雀一族不便亲自下场的理由,一一说明。 荀申闻言,高声笑道:“我藏形变身的手段,乃是行前由人劫道尊亲自赐下,芦撰妖王大可放心。” 芦撰妖王闻言,失声道:“何至于此?” 孔雀一族要求布下法阵,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这一点芦撰妖王心中有数。但是他也很识趣的并未多问。但是考诸当前,如桑鹕、角兕等族这一层次的争斗,竟能惊动一位人劫道尊布下手段,的是超出令芦撰妖王的想象! 荀申笑言道:“一场大棋局自此间揭幕,芦撰妖王,勿论幸与不幸,你也算是一个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了。” “这揭幕的第一场,得失虽小,却事关头彩。总要旗开得胜才是。” 孔戎妖王心中一凝,看来筹策推演,已有定论了。 他心中也是感慨。 若是激发全部底蕴,孔雀一族的顶端战力,绝不会劣于坐拥四位人劫道尊的隐宗之盟;但是隐宗毕竟是由人劫道尊亲身坐镇,其所带来的隐性的小便利,数之不尽,却也不可轻忽了。 转眼间,三月约战之期已至。 第八十六章 连斗连捷 真实谋算 身为有妖王境界坐镇的妖族,两方对阵,倒也有些气象。 云层之中,两方各自可见四横四纵一十六道旌旗,其上铭刻本族族徽法印,隐隐构成阵脚,稳固根基。对外为攻防之枢纽,对内亦暗藏着一道小传送阵,以此为凭,进退自有余裕。 芦撰妖王、孔戎妖王、荀申、灌天木等人皆横列阵前。 只是因那灰袍人正在“斗阵”人选之列的缘故,孔戎妖王并未拟化其相貌,而是重新显形为一位元婴境的桑鹕族妖修。 至于荀申所借用之身份,正是原先准备与灌天木联袂作战的桑鹕一族修士灌枷熙。 此事更多内情,亦由荀申之口,传递于二位妖王处。 原来,这一回孔戎妖王所做的最正确的事,便是将与金勋垣会晤的画影图形传回孔雀一族,再传报各家,以为参详。 凭借此物推演,五壶道尊轻易便看破一事——那就是此人绝非如其气象所示那般,晋阶妖王于半载之内。大致估算,金勋垣突破这一关,至少当在三十载之前。 虽然较之芦撰妖王的资历,破境三十余载,依旧只能算是同道之中的“小字辈”;但是这份表里不一之相,自然须得引起足够重视。 等候了一刻钟上下,金勋垣等一行人,翩然而至。 金勋垣当先上前,执礼微笑道:“尚有一事,须与贵方打个商量。” 芦撰妖王淡淡言道:“莫非是角兕一族打算变卦不成?” 金勋垣连连摆手,道:“如此无信之事,如何做得?三场比试之约,一切照旧。只是本族元婴境下场比试的两位,昨日勤勉修持,功行又略有三分进益。只是调和阴阳,尚需时辰。不如与道友打个商量,将第一场与第二场的次序略作调换。” 芦撰妖王闻言,心中暗暗佩服荀申的判断。所谓勤勉修持之说,自然只是托词;分明是其要暗中施展手段,因故有所迁延而已。 不过此事既有仿佛神明的人劫道尊亲自布置,芦撰妖王自是无不信用。一切依从荀申的手段,想来无不胜之理。 便大方应道:“好说。” 金勋垣欣然颔首。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拍手,各自阵营之内,上前十人。气机绽放,不肯落于人后。 桑鹕族一方,正是以芦撰妖王那亲信灰袍人为首;而角兕一族的领头人,身量甚是魁梧,妖族本相尚未完全褪去。除他之外,其余九人虽较他矮小了些许,但同样远远胜过桑鹕一族的十人,显然走的是以本力致胜的路子。 这二十人一般的二转之境修为,相当于人修中步虚境界。 同一时间,自金勋垣、芦撰妖王袖中,一青一黑两道卷轴浮现,化作两道清气,搅于一处。 二人皆是闭目凝神,调和一刻钟上下。不约而同开口言道:“可。” 话音一落,那一道气机骤然涨大,化作一方约莫十余里宽的巨云之象,最外层俨然有一道金芒若隐若现,仿佛结界之边界。 两方十人,各自转首向着芦撰妖王、金勋垣一礼,便遁身入阵! 这斗阵之法,相当于在两方搏斗之中,额外添加了阵图之力,或示为飞沙走石,或示为风雷水火,或示为阴阳二气。等若入阵相斗两方的共同敌人。 盖因寻常比试,若是双方功行相差不大,有一方刻意避战的话,游斗上三五个时辰,也是常事。长此以往,所谓“绝战”、“死战”,往往名不副实。而一旦有了这阵图之力火上浇油,胜负之分,便见得极快。 粗略而言之,等若本土文明中的强分生死胜负之法,倒是与九宗红云小会中“擒龙伏虎拳”和归无咎“摩罗力境”的精神相同,不过是需要借助外物、事先有所布置而已。 若非斗志坚决,又对本族底蕴十分自信。寻常小门小户,是不敢轻易尝试这斗阵之法的。 具体的斗阵之术,亦随着时间而生出一番演变。很显然,这阵图无论由哪一家提供,若是其中暗藏手脚,都是另一方甚可忧虑之事。最早时,斗阵阵图乃是充任比斗公正的第三方提供。但纵然如此,也难逃中正者被勾结拉拢之弊端。 流演至今,斗阵图却是形成了专门规制:一阴一阳,其力相当;合阵平衡,自然公允。若是哪一方的“阴图”或“阳图”中做了手脚,阵道结界便不能稳定凝形。 阵斗之法,就算入阵之人道术高明,其势也难持久。 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后,那一道磅礴巨云,虽然颜色不变,但是各处明暗却却渐渐产生差别。 这是将分胜负的征兆。 果然,又过了十余息,巨云轰然瓦解,隐隐约约望见人影从中掉落。 落于角兕一族阵中的,全数都是横身落下。金勋垣急急上去一望,斗阵十人,竟无一个活口,遗躯之上遍布创伤,显然都是力战而死。 而桑鹕一族却明白站着八人,躺下的两人中,尚有一个气机未绝,认真算来只损去一人。 金勋垣面色微变。 他真正有信心的,的确是元婴境和亲自下场的这两场比试。但是剩下这一场,也没有白白放弃一说,无非是把握大小的问题。 他也是做了布置的。 金勋垣所提供的这道阵图,暗藏的乃是极罕见的云砂之力。是以他刻意挑选了十位本力精壮的族人,料想在这一比试之中或能占得两三成优势。 虽然落败亦可接受,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胜负会如此悬殊。 他却不知,芦撰妖王之阵图其实是源自荀申之手,暗藏“生息”之变。其合阵的一瞬,校验阵力,全然无误;但一旦成阵之后,入内相斗,阵力一呼一吸之间张弛律动,轻重不一。角兕族一方诸修所受阵力,何止于我方三倍。而外在的阵力平衡,却并不会被打破。 这已经不是妖王层次所能理解的妙术。 第一战如愿取胜。 此时,荀申所化“灌枷熙”低声道:“来了。” 角兕一族阵后,两道遁光腾涌,落于金勋垣之后。 金勋垣收拾心情,与那二人交代两句。旋又上前,淡声道:“下一场。”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第一场比试失利的影响。 荀申、灌天木齐身落阵。 角兕一族二人快步迎了上来。 这两人皆是一袭黑袍,面上蒙了面具,只露出双目。同声道:“角兕一族栾平、栾末,领教二位高明。” 灌天木、荀申亦各自通报姓名。 妖族中人,行事直截了当。除了这通名的一句话外,其等便毫不犹豫的取出兵刃,邀斗一处。 与人修的奇思百变,斗巧斗力不同。这场比斗,乃是十足的妖族风格——斗力之法与神通之用混合一体,短兵相接,各呈利器。 灌天木所用法宝,看似是一件熟铜锏;但那锏首三寸处,分明是剑刃之形。运转之际,以“剑”尖为轴,法力一激,变化诡秘,转折幽微;而锏身之横当直击,又拙中带巧,将一身法力排闼振荡,如巨浪一般裹挟厚势。 角兕一族栾平、栾末二人,皆是用一件柄呈环形的直刃,甚是厚重。 与阴阳洞天比斗的高妙微玄相比,如此斗战显然更合妖修的口味。 荀申的斗战之法,本是以变化心计见长。但是他一身修为早已到了大巧不工之境界,此时未免反差过大,所以模拟了灌天木的斗战风格,却也游刃有余。 一时间,场中四人,竟似是打了个平手。 见到栾平二人蒙了面具的相貌,孔戎妖王便已是心中生疑。见战局如此,心中更是笃定。 孔雀一族的前十嫡传,是何等实力?桑鹕一族能冒出一个灌天木来,实已算是天降异数。岂有角兕一族之中,又能再出二人之理? 孔戎妖王功聚双目观望一阵,却并未能够查出端倪。 他此刻立于阵旗之后,悄然取出“澹虚镜”来照。 彼之面目,如何能够逃过此宝。 只是那镜光之中,若虚若实,残影直如浮光一现,立刻隐去。 孔戎妖王不由愕然了。 以天下之大,万物之奇,“澹虚镜”也不能窥破虚妄的奇物,也不是没有。但是按照既往之经验,若遇到那种情形,这镜光当是聚而不散,引而不发,根本无法将所照之物纳入镜中。 如今这镜光纳物全然无恙,但只是未能照得分明,好似只是此宝的作用范围被极大削减了。依照道理来说,若是此镜距离所照之物近至五十丈内,是可以窥见真容的。 战局之中,荀申对于一流妖族中前十嫡传是何等水准,大致已经心中有数。此等修为,在隐宗的元婴境真传中已是少有抗手了;但是以他的实力,应对尚不为难。 荀申眼观六路,兼之又与孔戎妖王有秘法连通。明白孔戎妖王处境之后,心意一动,自然生出一策。 栾平、栾末二人斗了一阵,心中对两位强敌亦有评判。 虽然看似灌天木、灌枷熙二人似乎功行相若,但以本力而论,似是灌天木较为强盛;而灌枷熙更多的是在力战之余,以诡秘变化弥补,似乎不足为惧。渐渐地,十分精神,倒有七分落在灌天木处。 二人却浑然未觉,实际上自己的出手速度,已经是愈来愈慢,进退法度亦渐渐不存,仿佛醉酒之后步履蹒跚。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瞬间,栾平猛然惊觉自己胸腹一痛,竟是被荀申击在实处。他身躯登时失控,被抛掷于外。 栾平之身躯化作一道弧线,距离孔戎妖王最近处,已在五十丈内。 尽管短短半息功夫后,其躯便脱离范围,重又及远。但就这一瞬间,已足够“澹虚镜”建功。 镜光五色,一绽一收。旋即明明白白显露出一只青色鳄鱼首级。 孔戎妖王见之哑然,没想到潜藏的对手是这一家。 但他旋即想到,这一家无论推演一道还是藏匿变化之道,正是其短,而非长处。很明显,其背后尚有强援。 栾平脱离战场一瞬,栾末以一敌二,如何能够抵挡。不过三五合之间,已是被荀申和灌天木斗倒。 结局已定。 金勋垣缓步上前。 奇怪的是,金勋垣面色之中既无惊讶,又无不甘,反倒是迎着芦撰妖王,露出一个极诡异的微笑。 他一身气息毫无保留的绽放出来,以我为主,如日月朗照,侵凌四方,明明白白展露一身功行,正在芦撰妖王之上。 芦撰妖王心中一震,大呼侥幸,一切都正如荀申所言。这果真是个深藏不漏的人物。好在前两场是二比零,这第三场比斗,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金勋垣诡秘一笑,道:“芦族主,你说,这一战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 芦撰妖王心头一凛,莫非此人还要撕毁斗约,强行出手不成? 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郎朗升起:“自然是我方胜了。” 荀申显露本相,悠然上前一步。 他已与孔戎妖王沟通过,既然抢先抓住了对方的马脚,便没有再度掩藏身份的必要。 金勋垣从未见过气机神而明之到了如斯境界的元婴修士,目光紧紧锁住荀申,低声道:“哦?” 荀申淡然道:“金妖王是计中藏计。” “三场斗战,诱使芦妖王自信主帅决胜,只是小计罢了。更大的计谋,整个三场比斗,其实皆是金妖王的瞒天过海之计的铺垫。” “此战若你胜了,桑鹕一族依约不再阻你行事,自然万事大吉;纵然你方此战落败,其实你早已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只要将在场之人尽数杀灭,你便算大功告成。” “毕竟,通过比斗之约,你已经成功拖延了三个月时间;来个斩草除根,就算来日孔雀一族追查明白,又得耽误相当时日。到了那时,就按一切水落石出,你那甚么‘风水台’下的无始之阵已然落成,再想除之,已是极难。” 金勋垣被揭破隐秘,面色剧变,再也不能维持镇定。 荀申摇首道:“金妖王始终未能看透。你所立之局虽然巧妙,其实也不过是一场赌博而已。我方若有道境大能观照此事,这些鬼蜮伎俩又如何能够逃过耳目?若是无有,那便算是你赌赢了。说到底,与你本人才智计谋全无关系。” 话音一落,荀申袖中一道图卷浮现,当空展开,周遭千百里天穹,为之一暗。 一枚千丈方圆的赤色雷浆当空落下,正落于角兕一族所营造的土城之中,激发出光焰万道。 第八十七章 破阵剿敌 浮出水面 随着这漫天巨雷将土城一击轰破,掩藏在城池之下的真面目才终于暴露出来。 原来,这土城之下,其实开掘甚深。一眼望去,竟是土城本身高度的三四倍有余。其最中心处,更埋藏了一物。 那物呈椭圆形,看似是巨石所砌;又绵润干脆,好似某种植物的种子,即将生根发芽。其所根植的地下,不断传出“咕噜咕噜”的轻微响动,俨然周遭数千里的地脉热力,尽数被集中搬运,滋养于这一枚似石非石的种子上。 而上方之“土城”,之所以塑造成那蜿蜒崎岖的奇特形态,便是为了这枚种子宣散地力,掩蔽六识。 顷刻功夫,这枚巨石之上裂纹迸现。随后周遭千里之内,本是泥塘一般的地面立刻极迅速的失去光泽,化作裂纹丛生的黄土。那水汽并非蒸腾天际,而是就好端端的凭空消失了;一片巨大的沼泽地,倏忽间被瞬间化成千年不遇的大旱之地。 这并非是荀申这一道图卷之功劳。 图卷之上的雷霆之力,打击面极为精准,完全不脱土城本身之范围。如此景象,正是深藏巨石被彻底击破的连带反应。说明此地万里生息,已然于那巨石种子炼成一体。 孔戎妖王见之,不由大呼侥幸。 今回若非隐宗人劫道尊观望棋局,直截了当出手,而是任由孔雀一族中自命老成之辈来处理,误事的可能性极大。 因为是在孔雀一族势力范围内之事,本族高层自然会对自家的掌控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依照孔戎妖王的脾性,发现敌手之鬼蜮伎俩,自然是直接出手除去便好。 但是孔雀一族中那几位主事之人的脾性,孔戎妖王是深知的——极有可能并不作如是选择。假使桑鹕族本次战败,孔雀一族也未必会立刻干预,而是依旧藏于暗处。 因为此时距离“清浊玄象”出世,至少还有二三十载。若此时将敌之手段破坏了,其势必处心积虑再做准备。似不如在探明虚实之后,先假作不知,依旧按照预先步骤营造法阵。然后在“清浊玄象”出世的前夜,再骤然出手,破除敌之布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彼时敌手自然来不及再做准备。 这一构思看似有理,若是事态果真是如此发展,那后果不堪设想。 因为对方这诡计,既是阴谋,也是阳谋;最为关键的得计之处,便是“时间”二字。 这片沼泽地,看似灵机甚少。任谁也不会想到,天下间竟有专门契合这“泽地”的无始阵阵基。别说二三十载,就是让它再滋养成长个半年上下,到时候荀申手中这一道雷光图也未必能够一击制其死命。 孔戎妖王由是想到,若是到了殊死相搏的那一步,孔雀一族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袖;但常时的运转经营,还是要多多借重隐宗几位人劫道尊的智慧。 荀申掌心雷图一展而落,全无发动之准备、阻拦之余裕。 待金勋垣反应过来,雷光落下,早已将土城之下的“阵种”一击劈碎。 无论妖族还是人道宗门,门中上境修士达到八至十人之数,其传承便甚为稳固。门户之中上境修士只得一至三人,若是所托非人,却极有可能将一族、一派,变化作一人乃至数人的私有财产。到了此时,这一家的前途便甚为难料了。功行到妖王层次,行事可谓肆无忌惮,寻常道念心誓亦未必能有大用。 角兕一族金勋垣正是如此。他乘着族主外出、不知所终的当口,诱于一己之私利,将整个族门推进危险境地。 此时金勋垣心神一激,满脑子想得都是“最后一搏”,而非“大势已去”。至于荀申气度不凡,背后势力决计非同小可,已不在金勋垣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心中所念,若能力挽狂澜,他所投之势力自然会保全自己。 背后靠山之间的博弈,金勋垣懒得理会。 金勋垣气机彻底展开,三道清气升腾,背后随即幻化出一道虚影,高约千丈,似是一只浑身漆黑如墨的独角水牛,正是他妖身法相。随着他法相一现,万里气机陡然间蒸腾反复,纵横合流。 妖王境界与天玄上真相较,其实本力优势仍在;凝聚“夺气分疆”的过程,亦较天玄上真更快。只是天玄上真动用神通,依傍本人庆云之相,而不再局限于肉身强弱,所以才算是扳回了人修之于妖修的劣势。 刹那功夫,金勋垣之神通便已成型。 法相牛角之处,凝成一微不可察的小点,全呈乌色。依次为圆心,整个空间似随之隐隐振荡,好似将一点米粒投入漆黑如墨的水池中,激发波纹震荡。 牛角所对之方向,正是芦撰妖王处。 芦撰妖王面色一变,他未料到角兕一族神通练到至境,竟然混合了空间神通的玄妙;这恰好不是他的长处。但是面对对方挑战,他亦没有退却之理。把周身元气以振,便要上前应战。 但就在此时,一道极为刺目的五色光华朗照青天,自西而东,半幕青天皆为一孔雀开屏的巨大法相所占据,和独角水牛之象形成对峙。 以大小而论,那孔雀之身较之独角水牛似乎还要苗条两分。但正如山林中猛虎自能捕食物身形在己之上的野猪、熊罴,这一道孔雀之影,辉光万道垂于天幕,自然而然地压倒了金勋垣的法相之形。 是孔戎妖王出手了。 孔戎妖王动用神通之后,顺手又施展一道手段。仿佛水幕一般隔绝战场。观其用意,似是将我方在场之人保护起来。 见到这一手,荀申放下心来。显然孔戎妖王自信必胜,又有余力,方才会如此做。此时荀申手中,尚有芈道尊所赠一卷三生六道封印图,想来也没有必要取出来了。 唯一的遗憾之处,便是因这水幕阻隔,无法观瞻两位妖王相斗的盛况。 不过荀申眼尖,在水幕合拢的一瞬已经望见,孔戎妖王法相一现,已是夺去了这一片天地之间的大半气机。 芦撰妖王不甘无所事事,转身言道:“剩余残兵败将,芦某这便着手解决。” 除了即将下场比试之人外,两方所携随从都不算多。抑且各自立于阵旗之下,看守门户,无论外间如何变化,皆不能擅离一步。论修为,大致都是一转、二转之境的层次。 那阵门虽妙,总也要妖王亲身坐镇照拂方可。否则如何能够抵挡同等道行者的攻袭。如今金勋垣与孔戎妖王战在一处,却是给了芦撰妖王下手机会。 荀申笑言道:“那就有劳芦妖王了。不过有一事且须计较——但有斩杀,切勿将其挫骨扬灰,不见残余。若能将这一群妖修残骸尽数搜集,那便再好不过了。” 芦撰妖王讶然,但还是应承道:“荀道友既有所需,芦某定然照此章程办理。” 荀申摇首道:“这是临别之际归兄托付。所谓顺手牵羊,正是此事。” 听闻能够与归无咎搭上关系,芦撰妖王精神一振,笑道:“甚好!且看芦某施展手段。” 长身一跃,已如虎入羊群。不过扎眼功夫,对家阵门之内的旌旗已是东倒西歪,各自断折。 盏茶功夫之后,除了事先留下话来,将那两位冒名的元婴境妖修擒住之外,其余角兕一族扈从之人,已然尽数斩杀。纵有数人望见情势不妙,再想逃命,又如何能够逃过妖王手心。 待芦撰妖王将战场清扫完毕,并将掌心一枚纳物戒交到荀申手上时,孔戎妖王与金勋垣的斗法亦已收场。 金勋垣虽得扶植之人赠予机密机缘,一举将自身修为从上境之中最弱的存在,提升到相当强横的程度;但是较之孔戎妖王,依旧有明显差距。 孔戎妖王在孔雀一族族主孔吾之下,足可位列前三。和隐宗姚纯、孤邑、越湘、路艰四人层次大致相若,论根底之厚,隐约还要略胜一筹。单就本土人道文明而言,可谓是第一流的存在。若是此等修为轻易施展秘术便能企及,那整个大世界的道法根基,只怕也是摇摇欲坠了。 待金勋垣见势不妙欲要逃离时,孔戎妖王羽翼中玄光一起,阵力笼罩,翠羽之上蝌蚪大小的纹路瞬间铺陈满盈,竟是使出了本命元光与阵图神通融汇合一的手段。其中妙处,不下于人道之中的《三生六道封印图》,顷刻间便将金勋垣困于绝地。然后混凝法相,倾力一击,取了性命。 战局落定,芦撰妖王长处一口气,笑言道:“非是我桑鹕一族偷懒。如今上族既已露面,设立大阵之事,正当一气呵成,不要给旁人留下反应时间,方为上策。” 孔戎妖王缓缓点头,忽地眉头一凝,沉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气象腾涌,若一滴水瞬间膨胀,显化作湖海之量。那气机之盛,明显胜过芦撰妖王,几能与孔戎妖王平分秋色。 显化身形,正是一位天玄上真。 圣教祖庭,孟伦。 孔戎妖王心中明悟,怪道对手的推演之功如此了得,原来是有圣教祖庭干涉。若是其人劫道尊亲自下场,的确有这等本领。 寻常不在八大妖族之中的实力,或许不知“清浊玄象”之妙;但是以显道、应元二人功行之深不可测,倒是大有可能通晓玄奥。只是其扶植的对象,仅仅是元鳄一族一家,还是另有其人? 孟伦上真并未说话,与孔戎妖王二位见礼迄,指尖一点勾玄,浮现出两幅画面。 其中一幅画面,在归无咎与秦梦霖比斗之后早已出现过一回,被各族有心之人拓印下来。正是圣教两位至尊以大法力将阴阳洞天分投各地的图卷之一——与孔雀一族若即若离的那一座洞天的出口。只是那地界周围,却多出了一座仿佛传送阵的建筑。 另外一幅图卷所示,却是这处传送阵的出入口。围绕那一座传送阵,同样立下一座“无始之阵”。观其形貌,明显较方才摧毁之阵胜过许多,显然畴备已久,想要将之摧毁,已是甚难。 芦撰妖王身为本地地主,自然识得深浅。当即传音告知孔戎妖王,那传送阵的入口位置,正是在距离此地接近百万里之外,紧邻孔雀一族的辖地边缘处。 展示完两地图景,孟伦缓声言道:“这一战锋芒初试,贵方反应及时,佩服,佩服。” 又道:“这‘清浊玄象’既往成例,落于哪一家地界,便为哪一家所得。但是如今我圣教大昌,承阴阳洞天之变,倒也愿为盟下七家妖族争一争功果。我方所结暗阵,已为贵方毁去;但贵方若要设阵,也是断然不行的。” 孔戎妖王心中一沉,圣教果是事先早已知晓“清浊玄象”之妙。 若仅仅是以为有异宝诞生,恐怕其竞争之心未必会如何强烈;但既知底细,那便全然不同了。 孟伦上真展露阴阳洞天和传送阵的手段,其含义甚明:此地虽然是孔雀一族主场,但是对方搬运人力物力,也是毫不逊色的。若是孔雀一族一意要起了法阵先占地利,那么对方也不会坐视不理。 你若设阵,我亦设阵;你若横加破坏,我亦能反施报复。最终不过是徒耗人力而已。 荀申心中生出慨叹。 在归无咎与秦梦霖那一战尘埃落定,隐宗圣教两方均知冲突不可避免。但是在隐宗一方看来,将来冲突之萌芽,多半在于隐宗开拓势力,渐渐与圣教御下的神道王朝产生冲突,然后扩大矛盾。 他当时就以为,事情未必会如此发展。 现在果然不出所料,双方因为天降机缘之争,理所当然的站在了对立面,没有道理可言,必得分出胜负不可。 孔戎妖王摇首道:“贵方纵有手段,终难完全抵消我孔雀一族主场之利。冀望区区一道传送阵收吓阻之效,那是痴人说梦。” 孟伦淡然一笑,道:“不敢。只是想与贵方打个商量。” “到了异宝出世的那一日,驾驭此宝既有一定之规,你我两方为何不顺水推舟?大劫之下,定有生杀之理,避无可避;但未必便要白白将人命填了进去。” “据本门上尊推演,那九方小界,内中地域着实甚广。你若遣五人来争,我便遣十人;你遣百人,我便遣二百人;如此反复加码,无穷匮也;终不至于为了一座清浊玄象,便使得两方将全部潜力投入其中,大战一场?” 孔戎上真沉吟道:“你待如何?” 孟伦上真肃然道:“九方小界,每一界中皆约定相等人数入内一搏,胜负生死各安天命。” 第八十八章 入阵之数 攻守之衡 自归无咎与秦梦霖激斗之后,那一处阴阳洞天之中,再度热闹了起来。 正如隐宗阵营之中,半始宗居于双方势力汇聚的前沿,因而得到加重经营;圣教祖庭一方道理相同。于彼而言,这处阴阳洞天的地界,同样是圣教眼中的“前线”,这十余年来悉心经营,用心也未见得少了。 此时洞天之内,虽不再有宗礼道尊的空间法门护持,但是其中山水风云之象,较之当年,也未必逊色多少。 中天玄拱,四峰并峙。各自相距不过数十丈,座席旌旗,一切周备。 东向而坐的,是圣教祖庭孟伦、恒滑二位上真。 西向而坐的,是隐宗越湘、路艰二位上真。 南北两侧,分别是孔雀一族、元鳄一族的两位妖王。 至于双方的其余友盟,如天马一族、赤魅一族、以及圣教一方藏于暗处的帮手,悉数未曾露面。 其中局势,亦有两说:看上去双方唇枪舌剑,剑拔弩张,似乎甚是紧张;但转念一看,毕竟未曾诉诸武力,抑且每人座前,美酒佳酿,侍从女子,亦皆小心周备。只是每过一时半刻,双方指上生玄,各自演示小巧的神通道术论高下,好似在赌斗印证着什么。 自剿灭角兕一族的那一战之后,如此情貌,已然持续了三月之久。 当初孟伦上真之言,其实甚合隐宗、孔雀一族心意。 既然双方道尊大能皆已下场,推演棋局。那么任意一方皆已经失去了奇兵突袭的可能,围绕“清浊玄象”的争夺,终于演变成正面对抗。 那“九窍界珠”所化九方小界,地域甚广。容纳数千、数万人争斗,亦是轻而易举。 以人力优势占先机,本来并不是不能考虑的办法;但是当对方亦有投送人力的手段之后,那便要仔细掂量了。你出千人,我便出二千;我出二千,你便出四千;如此一来,几乎是双方要将全部人力投入进去。 眼下毕竟只是本次定品之劫中“清浊玄象”第一次现世,如此斗法,是双方都不愿看到的。 各家在阴阳洞天之中所议,正为此事。 “九界”之中,关于那主界之争,圣教祖庭显然是知晓了其中虚实的,并未与隐宗一方多作纠缠。双方约定,由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各自派出一位妖王入内争夺,圣教、隐宗皆不出力。 反正,这一场也斗不出个结果来。 真正旷日持久、悬而未决的,是其余八座“辅界”的章程,圣教祖庭不肯让步。 隐宗一方以为,事贵省便。既然圣教主动提出不愿行人海战术,委实甚好。那么最纯粹便利的斗法,莫如与“主界”相同,各出一人,定下胜负。 圣教祖庭竭力反对。 其中奥妙之处在于,若辅界之中亦只派出一人搏斗,那么归无咎、秦梦霖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御孤乘、玉离子与圣教的关系,可谓是“一拍即合”,已然定下契约。但是那二人另有一重重要谋算分不开身,不会来蹚“清浊玄象”现世的浑水。 在这二人不至的情况下,若是一人决胜的规则,归无咎、秦梦霖等若白捡两个胜场。这是圣教一方断然不能接受的。 于是圣教一方提出,每一辅界之内,双方各遣十二人结阵相斗。意欲将个人的影响力降到最低。隐宗、孔雀一族如何肯应。 圣教诸位上真,亦专门发函来询,问归无咎底线如何。 归无咎答之曰:若是入阵之数限在三人以内,他一人入阵,也有必胜把握。但圣教一方,定不肯轻易让步。斟酌而行即可,不必强求。能够让圣教一方略微让步,便算成功。 因为妖族先天本力优势的缘故,归无咎对上三十六子图中排名靠后的妖族嫡传,差距并不甚大;甚至再略逊半筹、譬如紧邻三十六子图的余荆等人,亦难以随手胜之。这一点,归无咎自己知道,圣教一方也同样知道。 孔雀一族之中,孔萱一枝独秀,其余嫡传与她差距甚大。 若圣教祖庭果真能够寻得三四位功行与余荆相差不远之俊才,而归无咎的同伴皆是孔郊、孔夏一流的实力,那么胜负之数,还真不好说。胜负之数的研判,圣教一方必定会做出精准的模拟,来定下其谈判的底线。 但是俗话说得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归无咎这样的人物而言,在能力发挥至极限之时,上手对下手的优势,会被不可思议的放大。 若是归无咎将“空蕴念剑”、“摩罗力境”这样的上乘神通发挥至极致,斗战策略、心识念转,亦做到极尽完美,那么同时战胜数个接近马援层次的妖族精锐,并非不可能。尽管过程有可能看上去险之又险,玄之又玄。 隐宗一方有了底气,进退亦愈发有度。 拉扯数月之后,如今已到了最后一步,是在“六人”还是“七人”之中做出抉择。 …… 荒僻之地,十万连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归无咎思前想后,还是经由云中派与魔道的秘密传送阵,来到了此处。 若是由半始宗或任意宗门地界为圆心,远遁上十余万里、数十万里,异常麻烦不说,也未必就能逃过大能修士的窥伺。虽然其未必有意刺探归无咎机密,但是一定界域之内,若生有异象,必定难以逃过感应。 而这处魔道根基之地乃是由紧伐罗大魔尊选定,南禹一经营甚久,距离任一隐宗皆有极远距离,最是可靠不过。 归无咎取出纳物戒。 经荀申之手转交与他,共有妖修遗骸二十四具,修为皆在元婴境之上。 归无咎将之分成两堆,又将当初星月门的积蓄取出,聊作点缀。 他此时心中已有明悟。金丹境与元婴境中所用资粮,看似相差甚大,几有入不敷出之感;但这其实是因为理念有所变化。 在元婴之后,唯有近道大能、天玄上真、魔尊弟子,才是一般境界。其余天人三境、妖修三转、魔道魔仆之类,只是走上异路、可以视作更强一些的元婴修士罢了。如此对比,和当年裴鸿平备下的绝阵祭物相较,今日备下的祭品,数量也就难以言多。 一切准备妥当,归无咎念动《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 青天黯然,魔气昭彰。 血气纵横之下,归无咎之身躯,却宝光盈盈,明泽如玉。好似烈火中锤炼真金,愈见其纯。 但是或许是因为此地是魔宗经营已久的缘故,这一番天地变色,愁云惨雾,非但不显得骇人耳目,反而与此地情境异常之契合。 那伽定大魔尊千丈魔躯,立即现世。 魔气一现,立刻将归无咎备下的祭品吞噬一半。 短短数息之后,归无咎丹田之中微微一震,清楚感受到一道道极磅礴、极浑厚的力量,宛若甘霖降顶,填充进自家元婴之内。原本他根基积累便堪称雄厚已极,此时更上层楼,立刻便引发了元婴中玄之又玄的变化。 水满则溢,破境水到渠成。 元婴一重境…… 元婴二重境…… 元婴二重镜破关之后,归无咎只感本身“器量”进一步扩充,如江河之水积蓄入湖,又完成了相当之积累,这才止步。 归无咎心头,蓦地涌来一阵阵似喜非喜的奇妙感觉。 圆满充盈,妙绝毫巅。 他异常清楚,通过魔道祭祀之法增长功行,在元婴境中已是增无可增了;除非他寻来大量天玄上真的遗骸来祭祀,或可将他修为推进到相当于魔尊弟子的层次,但这显然非是归无咎力所能及的。 纵然将来战火蔓延,天玄上真亦要亲自下场,但是此辈一旦战败,庆云法身破裂之后,遗躯便也粉身碎骨,再难搜集。 但是归无咎心念之中又异常分明,这种“圆满”的感觉只是虚妄。 道门修行中,尚有等量旅程,等待着他的完成。 虚实真妄之间,几度变幻,最终确认:己身是在元婴二重境中。 归无咎又将和凝、业命宏等人遗躯取出,联合方才之剩余。估摸数量,大约能够让自己获得一门神通道术。 祭仪又起。 然恰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伽定大魔尊的身躯,忽然变得灵动起来,一双赤红色的双目左右摇曳,依稀可见是头颅微微晃动。 那一双巨目紧盯着归无咎,一睁一闭,节奏舒缓。 根据既往之经验,归无咎曾与几位魔尊产生交集。四大魔尊之中,那伽定大魔尊、妙观智大魔尊,行事截然不同。 妙观智大魔尊,对归无咎用心甚深,初次见面便尝试加以诱惑,然后又派遣弟子利兰遮大魔尊下界,与他签订契约,传下“丹婴”之法,背后更隐藏着极深的算路,令归无咎大感头痛。 而那伽定大魔尊从来不发一言,面目亦是模糊不清。每次出现,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在归无咎心目中,大约只是一个“工具人”——往好了说,或许像是一个商店掌柜? 但是与算路精微的妙观智大魔尊相较,在归无咎心中,显然是那伽定大魔尊的行事风格较合他意,相处亦甚是方便、省力。 而然现在看来,那伽定大魔尊似乎也要“破例”与他交流了? 数息之后,归无咎心知不对。 那伽定大魔尊魔眼观照,似乎只是对他身上一物,很感兴趣。 下一刻,归无咎骤然感到,自己既往所有修习之神通,好似都化作具体的“物体”,好似一件件具体的“宝物”,在心田之中一一浮现、遍历。 当其中一物出现在归无咎心识正中时,归无咎心头微微一热。 就是它了: 自秦梦霖处习得的神通——退步均衡。 归无咎不由愕然。 从道术之理的剖析来看,归无咎的确认为,“退步均衡”神通和那伽定大魔尊传授于他的“摩罗力境”道理相通。但是这二者终究一是阴阳道秘法,一是魔尊亲传神通,难道还真的会有什么渊源不成? 那伽定大魔尊似乎对于归无咎为何会习得这样一门神通甚为疑惑,双目开合之间,魁伟身躯微微摇晃。 按照道理来说,祭品已足,那伽定大魔尊,该当传下来一门神通才是。 可是此时那伽定大魔尊,踌躇数息之后,黑色的巨雾一显一动。观望其盘膝而坐的巨大身躯,竟似乎是做出一个托腮思考的动作。 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 那伽定大魔尊,似乎是要当场创制一门神通? 又足足等候了半刻钟,那伽定大魔尊终于赤色双眸一亮,一道刺目光华,映入归无咎心田。 归无咎神意周览,不由讶然。 这神通使用条件略微苛刻——是一门唯有确信己方取得优势之后,方能生效的神通。 按照斗战之常理,取得优势之后,应当鼓勇直进,化优势为胜势。 这神通却非如此。一旦取得优势,反倒是借此营造出一方若有若无、仿佛空间秘术的小界来,将本人牢牢护佑,同时封锁住敌手一切反击的可能。在此期间,只消胜势在我,敌之一切拼命手段,皆会被这奇异的界空之力化解吸收。 但优势局面之下,不主动求胜,反而去取一个化解敌人反击的平局,看似是略微保守了一些。 其实,这神通之中还有玄妙。 此神通施展的过程中,看似是我方放弃优势而取平衡,实际上我方之优势并非不存在,抑或被白白放弃了;而是隐藏在更加幽微不可测的“虚处”。 随着时间推移、敌我交手持续,敌手终究会发现—— 明明自己神意法力完好无损,但是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是错;做的愈多,错的愈多。好似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握之中。但到了发现这一点时,自己已然深陷泥淖,好似一坛温水不知不觉中已被煮开,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而已。 归无咎以为,此术实用性,并不算高。 若是已然占据上风,那么动用“摩罗力境”决胜,岂不畅快?唯有应对少数几种摩罗力境无法一锤定音的情形,才用得上这门钝刀子割肉的手段;又或者锚定了主意要生擒敌手时,这一式神通才算是大有用途。 归无咎一眼看出: 与其说这是一门意在擒敌的神通,不如说就是专门针对“退步均衡”而创制的破解手段。 在这一式面前,纵然“退步均衡”先行发动,这一门神通也足以后发制人。你劣势中强取平衡;我优势中亦取平衡;但是待你时间一到,劣势守衡的护佑之功退散;我之神通后发制人,恰好到了温水煮沸之时,管教你无计可施。 这一式神通的名字也十分有趣: 争衡。 与退步均衡的别称——“守衡”针锋相对,大异其趣。 不知上境大能之中,阴阳道与魔道,有何渊源? 第八十九章 察其间隙 周知根底 一处幽僻地界之中。 一眼望去,四水分映。 四座里许方圆的小池,靠拢一处。四池本不连结,但是有人工之力凿出六道丈许宽的水道,将四座池塘连结归一。而阻绝四座水池的狭小地陆之上,立着一座端正的五边形乳白色石台。 一人端坐于上,双目垂帘。 御孤乘。 少顷,御孤乘面前流动的气机倏然崩散,然后快速的凝结成一个人影。一道宏阔质实的声音亦随之传来:“本次‘清浊玄象’现世,御道友不能下场与归无咎等人再决胜负,实在是可惜了。” 来人正是圣教祖庭宗礼道尊。 御孤乘不为所动,悠然道:“真正的交手,未必需要亲自照面。上回一败,并非是败在道行修为上;而是败在气运、缘法上。如今你我之所谋,岂不是恰好落在此处?我说与道友的那一件事,较‘清浊玄象’可要重要得多了。若非如此,道友也不会这么快赶来。” “如我所料不错,大约是贵教两位主事之人,邀我一行,问明虚实。” 宗礼道尊倒是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言语中兼含慨叹之意:“道友料事如神。不过,你口中的‘小买卖’,呵……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若要我方亲自下场,心里总要托底才好。” 最初之时,宗礼道尊对于御孤乘的合盟之议,心中终是有几分疑窦的。但是由于圣教祖庭决战失利,为了挽回形势,最终不得不靠拢一处。今御孤乘所在之地,其实距离其本家——北极天巫道秘地并不算远。 而宗礼道尊之所以来去自如,亦未曾大耗自家法力。这是因为,此地与圣教祖庭某一道宗之间,已被悄无声息的架设了一座阴阳洞天。自此之后,两家路虽迢远,却仿佛比邻。 成盟之后,圣教自然对御孤乘所提出的一大一小“两桩买卖”生出兴趣,将此事的商讨提上日程。岂料单单是御孤乘口中的“小买卖”,便教宗礼道尊等人惊骇不已。惊动了显道、应元二位道尊之后,便火急火燎的邀御孤乘一叙。 御孤乘洒然道:“事不宜迟。” “请吧。” 当即长身而起,留下一道袅袅遁光。 …… 半个时辰之后。 御孤乘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 此人一身灰黑衣衫,肌肤却甚是莹白,所示之形,既是至真无二的实体,又仿佛烟雾凝形的灰尘之象。虚实之间,不可测度。 至于周遭的清幽环境,十余亦苦亦荣的古木,一汪污池,崎岖石台,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御孤乘郑重言道:“幸会。” 除却本门八祭大巫之外,每见识一位道行凌云绝顶的人物,多领略一道风景,都会是一次极有价值的奇妙体验。对于自家道心形势之培育,也会有特殊的价值。故而御孤乘此时的态度,和与宗礼道尊会面时的狂野不羁相比,却要郑重得多了。 虽然如此,他也不至于因此有甚拘束。 应元道尊淡淡一笑,语甚和煦:“休看这小院破落,貌似不甚光鲜。但二十余万载以来,也唯有三人,到此做客。你是第四人;也是第一个道境以下的修者。但若总论终始,大约也没有什么不同。” 御孤乘若有所思,道:“想来那三人已不本界之中了。” 应元道尊摇首道:“有两人已是不在了;但尚有一人存身紫微大世界中。” 御孤乘点头,竟是罕见的露出两分笑意,道:“那就谢过道友吉言了。” 很明显,圣教祖庭显道、应元之下的人劫道尊,便不止三人。而仅有三人来此为客,那么这三人势必非是普通的人劫道尊,当是有能力遁离此界的人物。应元道尊所言“总论终始,并无不同”,自然是说御孤乘终究也能走到这一步。 所以他提前在此地招待,也不算破了规矩。 更点明了他与御孤乘是平辈论交,仿佛友邻。 如此厚待,御孤乘自然不会不领情。 应元道尊言道:“数十万载以来,我圣教从只是两家较为强盛的道宗开始,一步步成长到今日规模。摧坚克敌无数,不知铲平了多少强敌,方才打开局面。但是看到御道友所言之事,依旧不得不使老朽大为震动。” “端的是开一界之先的大手笔。” 御孤乘笑道:“此事气魄之大,的确是非同一般。但御某只是个居中联络之人而已,却当不得道友如此赞誉。” 应元道尊缓缓言道:“有两件事,须得问明究竟。” 御孤乘道:“道友但言无妨。” 应元道尊言道:“要知‘兴衰之争’与‘存亡之争’,不可同日而语。” “一家一族之兴衰,半在天数,半在人力。草木枯荣,理数之常。当中智勇角力,强弱演变,也是不可避免之事。功行到了撒手而去的那一步,都是何等眼界?这些小小浮沉,未必便能放在眼中不是?强自为之,仿佛逆水行舟,背义理而干天和,智者所不取。但若是‘存亡之争’那便不同了。这等大族,若是谁打着断其根,绝其祀的主意,纵然前缘已了,只怕也不会坐视不理。” “譬如我圣教与赤魅一族的渊源纠葛,想必你是清楚的。最初我圣教亦是打着逐步推进的主意,北逐赤魅一族势力,料想并无大碍;却没有料到赤魅一族与我圣教的诉求异曲同工,其所占特定地域,对于其族门底蕴有着莫大的关联。终至于其族中圣祖降世,了结因果。” 御孤乘心中一动,道:“此事贵教能应付否?若到了要紧时,我巫道上尊八祭大巫,或可加以援手。” 应元道尊笑言道:“跨越破界之限的存在,论道行自然在我之上。只是彼之掣肘也不算少;一意守成,将之应付过去,也有几分把握。只是若是依御道友之谋,再招来一位境界与之相若的强敌,那老朽还真的有些拙于应付。” 御孤乘目中光华一闪,声音虽然迂缓,却也掷地有声:“道友放心。数载之前,这一族中的那一位,真正走出最后一步。此时其人正身,已冲破寰星之流,身在异界之中了。而后继之人,若要破界中继承祀其位,至少须得二三百年时间。这二三百年,正是其最虚弱的时候。” 应元道尊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道:“当真?” 御孤乘颔首道:“自然当真。” 应元道尊幽幽一叹,道:“本以为智周一界,已是极致了。连一界之外的机密亦能推演,巫道之中,果真有不可测度的手段。” 御孤乘摇头道:“此等机密,又是界外大能之事,如何能够推演而得之?” “只能说功行到了那一步,亦有高下之分。按照常理而言,须得下一任到位交接,前一位方能真正离去。只是这一家中准备继任的这一位,修行略微出了几分差池;而将要真正超脱离去的那人,时机已至,已经到了无可拖延的地步。再如何弥补,中间亦有二三百载空缺。” “尽管这一家的行事,为了预防不测,已然采取极周密的手段。但同道之中,有一人功行在他之上,早已探明虚实。并经由族中大祭时的圣训示谕,传递下来。” “所以,这一家虽然位列一等,尊荣已极;但是此时此刻,寰天星宇之中,已然没有了真正的靠山。道友自然也不用担心,赤魅族之故事会重演一回。” 应元道尊回至棕褐色的案上坐下,独饮了一杯清茶之后,沉吟良久,又为御孤乘斟满了一杯。 御孤乘出言谢过,举起一看,杯中并非茶叶,而是三枚绿中泛白的异果。拾杯一饮,冷、香、醉、空四种触觉依次流淌,浑如在深渊兵池之中浸泡了数个时辰。若是比斗、修行之前饮上一杯,心意气象立时便能恢复至最圆满的状态。 不由赞道:“好茶。” 应元道尊道:“这一茬暂且不提。且说第二件事。以这一家大势力的底蕴,纵无上界帮衬,想要将之覆灭,依旧极难。料想其存身之依傍,亦足以镇压一族气运,吓阻强敌。御道友既有此谋,心中有成算否?” 御孤乘笑言道:“这便是一界之中的事情了。想来以尊驾之能,未必没有加以尝试。御孤乘愿闻高论。” 应元道尊并未否认,淡淡言道:“巫道底蕴,在我圣教之上。由于此事乃是一族机密,但能得其辞尔。具体之所指,也只是模模糊糊。御道友自巫门八祭大巫处,曾闻此机密否?若是知之,大可印证一二。” 御孤乘似乎大有兴致,道:“御某的确知道两分底细。眼下站在贵族对立面的,便有三家第一流的大势力。倒要领教,贵族的演算之功,到了哪一步?” 应元道尊微一沉吟,道:“西南这一家,老朽所卜之辞曰:‘金冠玉冕,一干三枝’。” 御孤乘面上微微露出惊容,连声赞道:“道友功行,果然精当。孔雀一族之压轴底蕴,在于三件金玉羽衣,功行深湛的妖王一旦穿之,以然后寿元为代价,足可发挥出较寻常人劫道尊尤胜一筹的实力。” 应元道尊轻微的一点头,道:“老朽所料相差不远。不外乎是这一类的手段。” 应元道尊又道:“南方这一家,卜辞曰:‘虚生精蕴,环抱相逐’。” 御孤乘笑道:“道友所卜又中了。天马一族的手段,在于其一阴一阳两道精魄,得阖族之力千万载供养。环抱归一,化作天马之形。到了危机之时,可将其一分为二,各自附着于一人之身。效用与孔雀一族羽衣相若,但并不伤人寿元。” 应元道尊又点头道:“此亦大致不出老朽所料。” “不过那最后北方的这一家,其根基却藏得异常幽微隐秘。老朽也是随着近数百年来,与之斗争愈发激烈,才卜出‘六合归一’四个字来。其所指为何,却是难有眉目。” 御孤乘笑言道:“道友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参天地造化之功。御某这里大约也只是一猜测。赤魅一族的底蕴,藏于六合虚空,共有六物。这六物可由一人领受,教他功行连赠六次;亦可分施六人,每人各进一步;又或者两人功行增长三次。总而言之,灵活机动,不拘一格。至于妖王境界者得了一次、二次、乃至六次之后,功行分别能够增进到哪一步,又有何制约条件,御某也不甚了然了。” 应元道尊却眼前一亮,道:“原来如此。巫道的底蕴,名不虚传。” 御孤乘连连摆手道:“我巫道上尊八祭大巫纵有此等本领,也并无必要去窥探各家妖族之机密。这些秘闻,都是玉离子道友说于我听的。对于各家之底蕴,精研最深,无过于他家。” “这桩‘小买卖’提出章程之后,矛头所指,道友定会试着摸一摸那家的底细。御某愿闻高论。” 应元道尊又饮茶一杯,坦然道:“的确如此。‘一柱中悬,照影三人’。未知何解?” 御孤乘道:“易解。此家底蕴,乃是祖地之中一方悬天之柱,收纳天地之力。待得用时,此柱照影三人,所照者便自然具备下一个境界的修为。” “与孔雀一族羽衣相较,这照影之功只得维持三日。时日一过,至少须得千载方能再度使用,这是其短处;但照影之下,所照之人便真如幻影一般,就连同道中人也完全制约不得。既不会受困,亦不会受伤。难以约束的道境大能,三日时间……可以做太多的事情。” 应元道尊点头道:“原来走得是同归于尽、以为约束的路子。” 又道:“说说你的章程。否则我去剿他,却教他把我两圣地八道宗三十六界空打得粉碎。想来御道友必不会作如是打算。” 御孤乘道:“天赐良机。因日月偏移之故,这一道玄柱,每隔九万六千载,便会失效三年。到时候不劳道友亲自出马,贵教麾下四位道尊,出动两位,足以鼎定大局。” 应元道尊抬首遥望,默然道:“什么时候?” 御孤乘道:“二十年后。恰好在‘清浊玄象’现世之前。” “这等机密消息,无端推演固然不易;但是既有了明确的答案,验其准否,想来以道友的神通,并不为难。” 应元道尊叹道:“若果真验明无误,那倒的确是一个机会。” 第九十章 弄假陈真 分兵布阵 大荒山。 此地情境略微有些奇特。明明是孤峰连绵,突兀不绝;山谷相合处碎石连片,一派荒野景象。然而若是从俯高就下的视角来看,便能发现每隔数千、百丈,便有一处处深不见底的幽暗坑洞,深也无极,似乎一整片山河大地,竟被异力击穿。 一座较为突兀的孤峰之侧,有一人随意踱步。 此人面色微黑,背后披着一道大红披风。上身赤裸,露出精壮肌肉。下半身仅着蒿草编成的中衣,长短仅能过膝,装束可谓一朵奇葩。但是他虽奇装异服,却有不输于天玄境的卓越气象。 可此人并非主角,分明只是另外一人的扈从、陪客之流。 那突兀的山壁之前,有一青衣女子盘膝而坐。她时而抬首望上一眼山壁,时而长睫微合,静以处默。她之修为虽修为远逊于那位奇装异服之人,但观其气象,却是超逸无伦,风华绝代。 山壁之上,石刻字迹宛然。 只是那方形山壁,右下处的一个小小角落,却隐约可见细碎的裂纹。好似是本已破碎,却是后来再经粘合上来的。这一片“补足残余”的字迹,总共是九十一字。 在石壁之下坐了足足三月,青衣女子蓦然睁开双目,起身离去。 那位奇装异服之人连忙迎了上去,言道:“尊客已周览七处小界。本界中尚有最后一地,金漭崖。除此之外,便唯有烽阳界与灵山界未至了。”他语气虽然郑重周到,但却并未有意奉迎。双方关系,倒是颇可玩味。 青衣女子缓缓点头,淡然道:“有劳了。” 奇装异服之人闻言颔首,双掌一合。掌心处一道幽深清冷、若明若暗的光球陡然涨大,将他自己和青衣女子二人一同包裹在内。随着光罩一散,十余息后,二人已是出现在另一地界,不知几万里之外。 这是独到的空间传送之法。化作神通之后,较之传送阵不知灵活了多少;但是唯有本界之内,方能使得。 换了地界,奇装异服之人依旧是立在一旁守候,若即若离。 此间最为显眼之物,乃是一块异常扎眼的巨石,六面合围,但是光洁如新,半个字迹也无。 青衣女子却目光一亮,环绕一周,观其玄奥。 然后,缓缓坐下。 这一坐,就是三年时间…… 这位奇装异服之人,名为伏炀高。正是巫道之中新晋未久的四祭大巫。 此人与隐宗之盟还有一番渊源——当初与鸠占鹊巢、潜伏半始宗的高柳等人居中联络者,便是这位了。 这一回,他亲领了八祭大巫之命,一路陪同探玩巫道秘境的阴阳道嫡传秦梦霖。 晋升四祭大巫之后,以伏炀高的修为,当年秦梦霖、归无咎与御孤乘做出的这个“交易”,他也有所耳闻。当时的判断,无非是秦梦霖看在巫道兼修了阴阳道秘法,亦想来个照猫画虎,涉猎博闻。如今看来,这猜测全然无误。 当初伏炀高也是力主赞同之人,。是现在,他心中倒是有几分后悔了。 就以面前这块巨石为例,此六面方石之上,原本是遍布字迹的。其上所书,正是《巫道十二法》中的一门。只是其后被拓印下来,珍而藏之。 巫道之中的修为精深之辈其实心中都明白:那字迹虽然不存,但仅仅是这石上意境妙韵,依旧可以参悟出不少至理来。 在当初的伏炀高等人看来,纵有残余,终究不可能将完整法门复原出来,不济大事,又何须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当秦梦霖的才略气度真正在他面前展现时,伏炀高的判断却不由地为之动摇了。 他现在转念一想——纵然未能完全复原,只消大有所得,一如巫道兼修阴阳道法门的分寸——对于秦梦霖来说,便是绝大助益。 按照道理来说,前日所观的那座载有“殇拳”精义的碑文,秦梦霖已通晓之。若这就是交易本身,那么巫道一方自无不满。但现在秦梦霖周览巫道秘境,额外的收获,皆是化作了沉甸甸的压力。 恰在此时,秦梦霖自定中醒来。 心意一转,便知自己沉浸其中,已有三载。欣喜之余,又觉回味无穷。 转首望了一眼伏炀高的神态,秦梦霖微笑道:“我阴阳道中各方秘地碑文,所存之数并不亚于巫道。大门敞开,随时欢迎御道友采摭风光。” 伏炀高精神一振,口中回应道:“伏炀高代御道友谢过美意。” 心中却暗道:“我怎地忘记了这一茬。” 秦梦霖与御孤乘的约定,乃是双方各自敞开大门,观游盛景,其实是大方得很。但是御孤乘心高气傲,不愿意平白占人便宜。“殇拳”残篇对于他的重要性既远远超过旁人,他便不会掩耳盗铃,以为只交换此功法就算是公平交易了。 巫道上上下下均心中有数,御孤乘多半是不会往阴阳道一行了。所以伏炀高方才亦将这一节忽略过去。 但一路陪同,见识了秦梦霖的态度之后,伏炀高暗暗下定主意,定要进言于前辈大巫,好好劝一劝御孤乘,去往阴阳道一行。天予机缘,为何不取? 秦梦霖美目之中幽光一闪,道:“下一站,该是巫道阴秘地,‘灵山’了吧?其中风光,梦霖甚盼一见。” 伏炀高洒脱一笑,道:“正是。不过‘灵山’虽负盛名,但法术遗存,远较本界为少。到时候秦道友勿要失望才好。” 秦梦霖微笑摇头道:“何至于此。再不济便当一场游历山水罢了。” 伏炀高再起神通,裹挟二人穿梭飞渡…… 今日之事,别有渊源。 当初谋划,乃是利用巫道中八祭大巫从无破界经验这一关节,由秦梦霖诈作留意巫道法诀,从而在灵山之中留下定位的契机。 但二十余载之前,将要出行之时,秦梦霖之师阴阳道主人却现身拦阻,晓谕玄机。 原来,巫道之八祭大巫,到底是如阴阳道主人乃至飞升大能一般层次,号称“功参造化”的绝顶人物。虽然秦梦霖得阴阳道主人秘法护持,不至于被那人直接窥探心识念头。但是此等人物,就算不直接撷取心念,对于一人行事的因果缘起加以推演,亦能破妄见真,还原本来。 到时候,只要秦梦霖行事有一丝不谐,均会露出破绽。 至于解决之法,也不是没有。一言以蔽之——欲要骗过对手,必须要先骗过自己。 甚是是弄假成真——坚信自己往巫道一行,就真的是来涉猎经典,熔合万法以资自家修为的。 一切行事,都要全情投入,晋入最完美的悟道状态。 于是又经历了十余载准备,将阴阳道所采集的事涉巫道的根基法门彻底消化吸收之后,秦梦霖才开启了这一场巫道之旅,前后算来,已有六载。 由于是本着上善若水的心意去做,秦梦霖的收获,丰厚超乎想象。若是日后与归无咎共同参研此道,只怕二人道术之中又要立下一道大分枝。虽不若各自正传之所学,但也要远远超过一门神通的价值。 又过了三月之后。在秦梦霖离开“灵山”的一瞬,隐藏于北极天最深的幽暗处,一个若有若无的赤色虚影忽然凝实,张开双目。一青一白异色双瞳一扫,立刻将整个“灵山”界观览一遍,无有一丝逸漏。 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随着双目缓缓合拢,这凝实之形重新虚化,隐藏于六识难辨的妙境之中。 …… 小界之内,归无咎抚着掌心两道玉简,陷入沉思。 闭关无日月。忽忽然间,“清浊玄象”现世之日,已然迫近了。 其中一枚玉简所书,正是关于此事的安排。 最终谈判的结果,九窍界珠中八处辅界,入阵相斗的名额定为七人。 归无咎领孔雀一族除孔萱外的六位嫡传,独入一界,皆以他为主,独挑大梁。 秦梦霖领天马一族六位嫡传,独入一界,亦以秦梦霖为主,一身当之。 这两界虽然责任之重、胜败之算,皆系于主帅一人之身,但却是我方最有把握的两处。 但是剩下的安排,却有不同意见。 此回争斗,八处小界,能胜了五处,便能定下大局。所以兵力当然贵在集中。若是随意分兵,无所不备,无所不寡,最终被各个击破,那就不为美了。 依照各位上真、妖王较为认同的方案,唯有如下安排,方有几分把握—— 孔萱、陆乘文、荀申,以及隐宗除归无咎等数人外最为出色的岚、韦皋、谈旻、郤方,共计七人,联袂迎敌。 隐宗岚等四人,亦是一时之选的英杰。论资质之高,其实较孔雀、天马诸妖族中的二三流嫡传明显胜过。只是囿于妖族本力之壮,实战有所不如。而这数十载间尊卢道尊炼制一宝,一旦施展,可使一定界域之内人修妖修,暂时泯灭差距。这才使得四人成为一大生力军。 自然,为了最大限度发挥此宝价值,除了归无咎外的人道嫡传,同入一阵,才是正理。 至于孔萱被分到这一处,却是因为数十年来,她与陆乘文同样炼成了一道联手对敌之法。虽远不能与归无咎、秦梦霖的虚丹相通媲美,但亦能有相当增幅。 至于第四阵,乃是马援为首,加上申屠鸿、宗政嗣、箴石以及另外三位赤魅族的好手,阵容亦可算是相当豪华。无论迎上何等对手,皆有胜机。 但是弊端便在此处了。 这四处阵门的安排,果真实力甚强。但除此之外的其余四阵,竟无一阵有必胜把握。若是其余四阵尽数失利,斗成一个四比四的格局,那么最终胜负,便难说得很。 可是,要从三、四阵中抽出一人,若是抽调箴石、申屠鸿等,未必能够济事;但若抽调马援、孔萱,却又伤筋动骨。到时候最坏的情况下,两头落空,求胜不得,反而多输一局,变成一个三比五的局面,那却寻谁说理去? 归无咎思前想后,亦觉无策。只得仰仗运气,争取剩下的四门中,能胜出一门。 秦梦霖往巫道一行之后,黄希音与归无咎又亲昵了许多,每隔数日便来请安问候。经由秦梦霖调教,她功行的确增长加快。但到底还是缓不济急。指望她能帮上忙,不知还要多久;眼下终究还是一个只吃饭不干活的小饭桶罢了。 天下英杰之气象,尽在三道图卷之中。回望其中人物之风采,或许来一个正册中林双双、木愔璃层次的人物,再集中力量。那定可再攻下一阵,确保胜局。只是这念头在归无咎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因其并不现实,思之无益。 另外一道玉简,乃是五壶道尊等人新近传递来的消息。 此事甚是机密,除了四位道尊之外,得讯息的唯有归无咎一人。任意天玄上真,乃至于连马援、孔萱这样的首席嫡传,皆不知晓。 论及参玄占元之术,纵然在人劫道尊的行列中,清凉山五壶道尊亦是佼佼者。如今一脚踏入棋局,每隔数十载以来,他皆要卜算一回胜负之机,敌我形势。 这数十年来,隐宗和几大妖族的联合,可谓精诚团结,迅速建立了信任。调运人力物力,大都能做到不计一时之得失,几乎达到了宛若一宗的程度。 除此之外,孔雀一族以其独到的“四重门”神通,对于隐宗地脉传送阵加以修整保护。使得原本相对脆弱的地脉传送阵,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强化,也算是弥补了本阵营的一大软肋。 是以本次卜算之前,五壶道尊其实是信心甚足的。 但是始料未及的是,所卜出的结果,竟然是我方形势转恶,胜算无故跌落了一两成,目前竟隐隐处于下风,实在是令人不可索解。 未知是敌对阵营,又联合了哪一家强援?又或者是有人突破至境,大大加强了实力? 归无咎亦在揣摩此事。但他以为,这机密定不会虚悬太久,多半很快便能见分晓。 正在此时,归无咎心中忽然生出异感。似乎这方小界灵机暴涨,正在抵御外界的一道异力。 归无咎立刻遁出小界之外。 天穹之中,竟隐闻雷声滚滚,随后一道清音随之落下,最是清晰无比:“我圣教诸阴阳洞天,自今日起大开门户。当中盛景,敬请诸位观之。” 天霖之音,响彻三十六界天。 如此手段,非得几位人劫道尊合力不可。也难为圣教肯下这样的“重手”。 归无咎心中一动。 此声说的是“观之”而非“行之”。显然此回打开阴阳洞天关门,并非是为了通畅别家行走,而是另有深意。回想起当初“真宏二象仪”的手段,归无咎已大致心中有数了。 只不知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会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呢? 正思量间,归无咎身畔蓦然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姚纯、孤邑二位上真。 姚纯上真言道:“奉师尊之命,与归道友一同前往,观望虚实。” 归无咎一颔首,道:“事不宜迟。” 三道清光如电,往数十年前之故地——天池顶阴阳洞天入口遁去。 第九十一章 摧枯拉朽 盛族除名 归无咎立身于阴阳洞天之中。 饶是以他心志,亦不得不为眼前景象所震撼。 这的的确确的类似当日“星散万界”之法,通过“真宏二象仪”将外间景象在此展示。不过,这一回,极有可能不是在这一处阴阳洞天,而是在圣教立下的所有阴阳洞天展示之。 玄浑琉璃天之变在前,定品之劫、星汉分流之象在后。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争之世。 只是,到目前为止,一切勾心斗角、暗流涌动,皆是藏在虚处。至少,在本次“清浊玄象”出世之前,所谓碰撞的火花,不过是阴阳洞天中的一场“文斗”,以及其“借用”角兕一族与我角力的蜻蜓点水之触罢了。 古今未有之变局,其所特有的风起云涌、惨烈激荡,归无咎迄今尚未见到;可谓但见云聚,不见雷霆。 现在,归无咎终于见到了! 目光所见,一片黑水泽国,辽阔无际。 水面之上,有一座座孤峰沉浮。 这山峰完全是动态的,先是渐渐隐没水中,直至仅露出一个尺许高的山头;随后又极有节奏的浮出水面,展露其千丈万丈的峥嵘雄壮。惊鸿一瞥,隐约可见其中人力雕琢之痕迹。 “真宏二象仪”见物能大能小,若转换视角查看,轻易便能辨明——这一片泽国虽大,但是水中之山峦形貌最伟、雕琢最盛的,其实是集中于最中心的十万里范围。 此时,一道雷霆落下,打破了天地之间的寂静。 说是雷霆,其实真有几分勉强——毋宁说是天穹之中落下的一道笔直光华。 这道光华,既异常细微,又十分夺目。明洁湛然,温润如玉。一眼望去,俨然人畜无害。看在其颜色微微发蓝的份上,姑且勉强称之为“雷霆”。其实说穿了更像是一根长长的——“面条”? 雷霆落下,端端正正击中一座万仞雄峰。 按照一般人的猜测,无非二种可能。一是这细软的“雷霆”果真无甚了得,全全然无事发生;二是这“雷霆”其实乃是“神物自晦”的好手段,看着不显眼却威力惊人,一口气将这雄峰击垮、击破、击碎。 但事实与这两种猜测全然不同。 这面条一般的柔和光华落在崇峰之上,起初的一瞬未见异常;然而数息之后,这山峰似乎变得极“脆”极“软”,好似一个充盈的气球被扎了一个小孔,然后瞬间干瘪下去。 收缩,坍塌,聚拢。 最终凝聚成拳头大小的一“点”,化作飞灰,任意飘落。 在这蓝色光华即将落下的一瞬间,那巨峰之上明明及时升起了一道宛若金甲的盛芒,几乎将山峰虚影又涨大了十余倍,一望便知是极为了得的防御法阵。归无咎等人粗粗一看,便敢断言其品质不在任意一家隐宗的山门大阵之下。 可是却没有起到丝毫效果。 姚纯、孤邑、归无咎三人,道念心田之中均生出一丝阴翳,一闪而过。 究其原因,方才虽未有甚刀山血海、横尸荒野的惨象,反而空灵通透,不带一丝烟火气;但是以那座巨峰雕琢之盛,规模之大,其中不知藏有多少生灵。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实则杀人无算。 只是死去之人并未遭受多少痛苦,在不知不觉中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蓦然间,黑水之中有一物冲了出来。 一条浑身隐约可见鳞甲,宽达数十丈的一条四足巨蛇。其虽是蛇身,但蛇首处隐约可见精魄凝形,显化人身。其面目依稀可见,似是发出轻啸阵阵,怒目而视。当空一卷,云气变幻,搅动千里、万里之风云,将翻身逆击之! 妖王境界。 归无咎心中一凛。最近数十载,尤其是和孔雀一族联系紧密之后,他对于妖族之中的格局,尤其是最顶尖的数十家妖族习性、特点,亦多加耳闻。 方才那水中浮峰之象,他忆起旧闻,疑是腾蛇一族的山门。 如今正主显现,更无疑虑。 只是腾蛇一族作为八大妖族之一,圣教祖庭竟敢悍然出手! 因萧瀚海泄露天机之故,当日卜算之信息,在与会十六族中,腾蛇一族仅次于赤魅族名列第二,排名尚在孔雀一族之上。如此对手,就算经过数千载精心谋划,也不是轻易能够下手的! 但圣教祖庭偏偏就做了。抑且其破袭之势,先声夺人。 归无咎第一时间便想到——御孤乘等二人背后的势力,与圣教祖庭合流了。 较第一条腾蛇大妖稍慢,约莫数息之后,又有六条体型稍逊一些的巨蛇相继出水,同样是妖王境界。七人合力,登时将数万里内的天地,搅作一团沸腾岩浆。顷刻间便构成了极强烈的反击之势,冲着中天电鸣处迅猛推进,似乎要将这倏加突袭的罪魁祸首,一举击溃! 对于天玄境层次的上修,归无咎尚不能精确的断明高下。只是大致估量,领头的那一位身形明显粗壮三分的腾蛇族妖王,几乎不下于孔雀一族孔戎妖王的层次,俨然是本土文明中近道境的巅峰。其余六人虽与他稍有差距,但也较寻常的天玄上真、妖王存在胜过一筹,无疑分属精英之列。 只可惜,七人奋起反击,浑没半点效用。刹那之后,电光又落。七人便如先前那巨峰一般,身躯迅速萎缩,化作烟尘,竟似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姚纯、孤邑二位,目中震惊之余,又有困惑。 归无咎亦大感难以索解。 亲见眼前景象之后,纵然是再蠢笨之人,也知那一道人畜无害的雷电,乃是道境大能的手笔。 对于翌日人劫道尊亲自下场争锋,会是如何情形。归无咎与隐宗道尊、乃至几大妖族主事之人,皆有过一番议论。 若是人劫道尊对无有同境界手段的势力下手,那心意一动,便可将其彻底夷灭,不论你有多少天玄上真、妖王境大妖,皆属无用。 若双方是同一层次的势力,那么一方人劫道尊出手,必定会与另一方人劫道尊对上。欲要不对称交手,屠戮对方下层势力,其实并不可行。一来,以对方人劫道尊的反应速度,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二来,纵然此事可行,对方对等报复回来,你也承担不起。 妖族之中的情形又略有不同。 纵然是第一流的大势力,其驻世妖祖的数目也不算多,如孔雀一族,唯有一人而已。一个没有的,也并不鲜见。其所倚仗的,乃是诸如“孔雀羽衣”这般的镇族异宝。 这等护族重宝,可非是如“天祭器”一般,念诵口诀,调运法力,加以祭炼。若如此琐碎,只怕一旦有变,早已被上境大能杀上千百回了。 事实上,这等手段皆是掌握在一族族主手中。在其等接过族主之位的那一日,经由密祭手段,这些族中的根本重宝,早已根植其心。时机一到,甚至不需本人识念,自然而然便能加以调用。 以战力而论,如孔雀一族孔吾族长,实可视为一位妖祖境界的存在。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如眼前这般,下境修士被道境大能大肆屠戮,而本阵营中对等的存在竟未能作出丝毫回应,坐视此事发生,便显得有几分诡异。 归无咎生出一个念头—— 这道“软弱无力”的雷芒,其实是有可能扩充百倍、千倍,一击扫灭百万界域。但是其似乎有意识的钝刀割肉,将墨水池中的巨峰,一座座击破,毁灭。 在这个过程中,墨水诸峰,种种手段,千奇百怪的阵法、秘宝一一显现,宛如烟花般绚烂。其无一不是天上少有、地下难闻的奇珍秘术,此时一股脑的喷薄涌现,或尝试反击,或加以防御。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那看似绵软如面条的雷霆光束,依旧有条不紊的依次降落,收割着腾蛇一族的生灵。 等到二十四座浮峰被毁时,腾蛇族一方终于做出了有力的反应。 三百六十座极险僻的孤峰同一时间浮出水面。连结之下,那一片山河大地,似乎都被“冻结”住了。 归无咎心中立刻生出一种幻觉——整个墨水诸峰,迅速离自己远去,此时已然被传送至一个极遥远的存在,好似已经不在这紫微大世界之中。 孤邑上真低声道:“断空凿界之法!” 此术一出,似乎连道境大能手段亦束手无策。 那原本笔直如线的湛蓝雷芒,此时忽如无头苍蝇一般游动,拟形老干枯枝,倒是和真正的雷电形状归于一致了。只是雷芒乱窜,再也无法击中墨水诸峰。 此时姚纯、孤邑二位上真以及归无咎,已经从初时的震动中平静下来,静观局面发展。 姚纯上真言道:“传闻断界之术,乃是真龙、凤凰所独有。孔雀一族也不过积累近半而已。没想到腾蛇一族却已成了。也不知凭借此法,腾蛇一族能否渡过此劫。” 似乎是对姚纯上真此言的回应,真宏二象仪所显之形,立刻发生变化。 天穹深处,隐约可见,似乎多出一方晶莹圆盘,盘之正中处,刻画了一道鲜亮明丽的九彩飞鸟之形。 围绕着这方圆盘,那种状极渺远的异感再度浮现,以此为凭借,竟同样是发动了一门断空凿界之法。 要论所约束的范围,这“圆盘”不过圈住了数百丈空间,和腾蛇一族护佑山门的功用完全无法相比。但奇怪的是,这小小断界,似乎较腾蛇一族的断界之法更为高明。经由此物映衬,原本那藏于无尽深处的“冻结之界”似乎为一根绳索牵引,渐渐浮出水面。 其中妙理,倒像是当初归无咎用以退为进的法子破解“退步均衡”。只是其道术层次,又高明了许多而已。 又过了数息,这“小断界”似乎将腾蛇一族的“大断界”彻底寻到,将其拉回了现实世界之中。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神异之极的“断空凿界”之术,已被化解于无形! 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十二座巨大浮峰被依样葫芦毁去。 到了此时,那墨色深海之中,终于浮现出一个既深且大的旋涡,其中钻出一个人来,伸手一览,便将那看似绵软、其实厉害已极的电光化去。 那人在天穹之中凝形,看形貌似是一个甚为魁梧的黑袍中年。在他出现的一瞬,好似天地之间的一切灵动韵味皆以凝固,并汇聚其身。他的形象,虽极为鲜明。但给人的观感,更像是一个墨水涂鸦的“纸片人”,而非真真正正存活世间的“真人”。 如此感受,归无咎已经领教过不止一回,岂能不知此人身份。 只是这种异感较往常所见更强烈了数十倍,已不是类似于画中虚形,而完完全全就是一支神笔当空描摹,以墨水泼成的意象。 正身降临! 腾蛇一族,的确是有着妖祖大能坐镇的。 只不知,为何他姗姗来迟。 天穹深处,拨云见日。同样露出两个极明俨、仿佛泼墨而成的“纸片人”,一男一女,与之对峙。 圣教祖庭灵曲、含桢二位人劫道尊。 孤邑上真喃喃道:“奇怪。” 姚纯上真侧身一望,亦道:“孤邑师兄也发现了?” 孤邑上真缓缓点头,面色竟有几分沉重。 归无咎道:“未知二位意之所指?” 孤邑上真低声道:“论道行,似乎是腾蛇一族的这位妖族更胜一筹。此人当是道境大能中极了得的一位人物。但是论眼下的手段,只怕却是圣教的两位道尊反而胜过。当中必有玄机。” 人劫道尊对于常人而言神秘无比。但是姚纯、孤邑等人久在其师之畔,受其耳提面命。亦曾得闻天机,略知此境人物的气机盛衰观望之法。 瞬息之后,三位大能身形同时消散,只留下三道浅浅的人形“线条”。 整片天地,彻底被剜下一大块。留下一片狰狞可怖的空洞。 归无咎连忙低头。 若再多看一眼,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烦闷欲呕的感觉。以他道念之纯,功行之圆满,此等情形实是前所未见的。 不止是他,姚纯、孤邑二位上真,亦有意无意的别过头去。 这等人物的斗法,非是下境修士所能窥望的。 …… 半个时辰之后。 那宛若被剜下一块肉来的青天,再度回复圆满。 天穹之中,重新出现两个艳丽古怪的“纸片人”,正是圣教祖庭灵曲、含桢二位人劫道尊。 而腾蛇一族的那位妖祖,却并未现世。 然后,可以清楚的看见,含桢道尊右手扣住兰花之形。那宛若面条一般的“温柔”雷电,正是出自含桢道尊食指、无名指、小指指尖,依次凝结,反复递变。 此时,这电光气象一变,再不复先前的悠然之貌,陡然加快了进度。只那么浮光掠影的一颤动,百万里水域,一千零二十四座魁伟浮峰,同一时间萎缩,衰朽,凝聚成核桃大小,然后化作飞灰。 腾蛇一族亿万生灵,也就此覆灭,再也不存于世。 第九十二章 大战余波 所谋真义 此战即将落幕之时,又有两道余波。 其中之一,在墨海之中,所有若沉若浮的孤峰尽数被摧毁之后,整个水面豁然清晰了许多,似乎洗尽了墨色,浮现出一个倒影。 一座高塔之影。 这座高塔之形貌,完全是颠倒过来,以水面处为“地基”,塔尖朝下延伸在水底最深处。单看其底座面积之大,便知其规模极其惊人。纵是所有孤峰之中最为雄壮者,亦不能与之相比——若是同样颠倒过来,至多只相当于其三分之一的高度罢了。 在所有孤塔被尽数摧毁之后,含桢道尊指尖雷芒终是落在这座倒立的孤塔之上。 除非同境界大能亲自下手。否则一切外用之宝、经营布置,在人劫道尊手中,能撑过一时三刻的,何其稀有? 方才这一座座孤峰,皆有隐宗山门大阵的手段,却也毫无抵抗之力的被摧毁;半始宗山门前那座二十四联巨阵乃是几位道尊亲自布置,靡费无数。但纵是此阵,在极限条件下,也只得保证阵中人从容撤退的时间罢了。 可是这座倒立的巨塔,却坚持了甚久。 直到雷芒渐渐浸染,将整个巨塔皆尽数淬过一遍之后,这巨塔才终于坚持不住,渐渐衰朽,萎缩。 能够坚持如此之久,此塔本非凡物才是,必当是有着其独到用途的。无论是作为阵道核心,还是大神通手段的枢纽,皆是意料之中。可是不知为何,此物却并未显现出切实的用途来,好似真的就只是一座十分坚固的宝塔而已。 当此塔也被解决之后,中天之上,宛若纸片人的含桢、灵曲二位道尊,收了神通,便要转身回返。 就在此时,忽地生出变故。 在天穹之外极边缘处,人影浮现,正是那位腾蛇一族妖祖。 他的身形,宛若一枚纸片被剪成两半。 其中一半,迅速破碎。 然后含桢、灵曲道尊周身远近,立时被剜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如方才二人交手之时。但是这黑洞却更黑、更亮,全然成为一处竦人心魄的虚空,似能封印一切,吞噬一切。 在即将被这黑暗吞噬的一瞬,灵曲道尊似乎很是诧异的望了自己掌心所持之物一眼。 然后腾蛇一族妖祖另外半边身躯,立刻补足圆满。只是身形略微暗淡的几分。下一刻,其身躯便如石灰投入水中,立刻瓦解,化为无量烟尘,染遍长空,在这青天背景中渐渐沉淀,直至色泽逐渐暗淡,再不留下一丝痕迹。 这大约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遁法”。 人劫道尊行走于世,已非寻常低阶修士所用遁术可比。 过了足足一刻钟,天穹之上被剜碎的“窟窿”才渐渐恢复原状,含桢、灵曲二位道尊的身影,重新凝实。看上去,二人终究是失了一招,教腾蛇一族妖祖成功脱困。 归无咎和两位上真对视一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方才的斗法虽然不可见、不可闻,但腾蛇一族妖祖应当并未在方才的争斗之中身陨,这是大致无疑的。归无咎虽只是元婴境界,但也知晓,一位道境大能若是陨落劫中,其所诞异象极为惊人,决计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归无咎原本的猜想,是他以一敌二,最终不敌,被圣教祖庭两位道尊的封印秘宝束缚住了。 这看似也的确是两位道尊原先的计划。但不知为何,事情略微脱离了二人掌控。腾蛇一族妖祖以化去一半道基为代价,成功遁走。 到了此时,此战才彻底宣告终局。 这一幕之后,那“真宏二象仪”中景象一变,竟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时万峰耸立、一片寂静的场景,竟似要将腾蛇一族覆灭的情境,反复循环演示。 不多时,几道遁光闪过,荀申、陆乘文、孔萱相继赶到。 三人打过招呼之后,望着“真宏二象仪”所示之图卷,沉吟不语。 唯孔萱胸前挂着一枚水滴形佩饰,隐约透出光亮。孔萱亦时不时低首,似乎侧耳倾听着什么。 这显然是孔雀一族独有的秘术神通。 又过了一阵,孔萱长出一口气,出言道:“原来如此。竟是腾蛇一族的根本手段暗藏缺陷,被圣教祖庭抓住了机会。” 腾蛇一族的实力底蕴,不在孔雀一族之下。尽管孔雀一族如今有隐宗、赤魅族等强援联合。但圣教祖庭一家出动,便能灭了这样一家最顶尖的妖族。未明虚实之前,孔萱心中自然甚感沉重。 虽然她也疑心是腾蛇一族失了上界圣祖护佑,孔雀一族似无此患。但若圣教真有这等能力,又行事不计后果。就算孔雀圣祖也亲身下界,能够报复回来,但已然坏去的局面终究无法挽回。还是要靠自家战力可信,才是根本。 现在探明情形,倒是令孔萱松了一口气。 归无咎道:“何解?” 孔萱道:“腾蛇一族的根本秘法,便是方才最后被摧毁的巨塔了。此物号称‘三分倒悬,蛇行九窟’,本能照影三人,使三位妖王三日内具备妖祖境界的修为。用足三日,须蕴养千载。只是此塔每隔九万六千载便能失效三年。恰好便教圣教捡到了这个机会。” 归无咎心中反复琢磨,言道:“腾蛇一族这镇族手段……就算无有这破绽,似乎较你孔雀一族的手段也要逊色一些。” 孔萱连连摇首道:“两家手段,各擅胜场。平心而论,若是腾蛇一族这手段无有破绽的话,反倒是更胜一筹。” “方才所言,巨塔照影三人、提升修为的本领,只是‘三分倒悬’。还有后半句‘蛇行九窟’,说的是得了照影的三人,心境默运,可以在本族界图记载的所有地域中,择定九处。悄无声息的便能来回穿渡,天下间任何结界禁阵都拦阻不住。九地之间,当真进退若神。” 归无咎心中了然。 三分倒悬,蛇行九窟。这两种手段合于一处,等若造就三位行事全不可控的妖祖。若是其余势力敢于对腾蛇一族下手,其反手就能将你老巢端了,根本无法阻挡,亦无法将其拦截留下。 孔萱又道:“若是动用神通未满三日,便不需千年蕴养。此法一旦动用,显露伟力,至多半日,便可迫对手签城下之盟。所以一次仅能动用三日,看似是莫大局限,其实也足够用了。” 这些机密讯息,皆是孔雀一族大能推演之后,通过孔萱之口传达于归无咎处。 事发之前,以孔雀一族的手段,绝不等能将此等机密尽数推演;但这桩大事一旦发生,更多的因果缘起落到实处,甚至能通过“真宏二象仪”观览其过程,那将之推演出来,便毫不费力了。 荀申言道:“腾蛇一族妖祖虽侥幸逃脱,但此塔既毁,无了‘蛇行九窟’之法以为辅佐,单凭他一人之力,也无法掀起什么波浪了。” 归无咎点头称是。 且不谈这位腾蛇一族妖祖功力大损。就算他恢复圆满,再想去报复回来,也是千难万难。两大胜地有显道、应元二位坐镇,那是不用多想了;就算其余道宗、洞天,毁去一处,圣教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他自己却注定是有去无回。料想他也不会做如此不智之事。 唯有先行蛰伏,以待时机而已。 归无咎此刻又想到了一人。 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腾蛇一族嫡传,腾惊。此人虽并未与之深交,但在归无咎心中也是留下了一定位置的。 按照道理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劫道尊布下的手段,区区一位元婴修士,如何能够避过?腾惊也多半是身处方才千万浮峰中的一座,在雷劫之下彻底亡故了。 但是此人心识之妙,与里凫族箴石各擅胜场,不知是否有前知一线,事先逃过此劫的机缘。 …… 亿万里外,一株玉树,宝光盈盈。 这珠脆嫩玉树,高不过三四丈,却辉光流行,莹润欲滴。观其形貌,似乎是一株梧桐树。 树下数人围坐。 其实若有功行精湛之人细心观之,便能发现这珠三四丈高的梧桐树只是一道虚影而已。但止观此影,对于此树本体的博大雄伟,亦能管中窥豹而见一斑。其镇压四极的浑厚本源,较之孔雀一族诞下八十一界的大桑木,似乎犹有过之。 树下围坐之人,个个光鲜亮丽,明洁如玉,金光起伏之间,几乎看不清其面容。只从气机上看,全不下于天玄境的修为。 这几人所围之物,一看便知其用途—— 但又异常古怪。 此物是三尺多高,陶土所铸。说是水缸,苗条了些;若说是陶瓮,又稍微嫌大。 之所以说此物一观便知其用途,是因为这“陶瓮”四围之纹饰,正是卜筮之道的常用法门之一,因此可以断言,这是一件卜具。 但是卜算之宝,尽是有种种千奇百怪的阵盘、阵图、卜签、钱卦等物。水缸之形的卜筮之宝,却是前所未见。 水缸之内,有八分满的“清水”。 看着像是“清水”,明亮透彻。但又有一种凝固厚实的意味,更像是某种胶质,亦或是淡蓝色的水晶。 清水也好,水晶也罢,此物并非是彻底清澈无暇。当中一眼可见,藏着许多琥珀标本一般的内容物。观其形貌,大约相当于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子”。 细看这些小石子的分布,大致分为三层。 最高的一层,共有一十三枚。其中八枚居中,五枚居外,距离“水面”不过半尺上下。 稍次的一层,间隔了五六寸高,共有一十二枚。 至于接近水缸底部的下层,那数量就多了,宛若细小沙粒,数之不尽。 其中一人,伸手一点。 那位居最上层的八枚小石子,其中一枚忽然崩碎,然后被这瓮中的“清水”彻底化去。 围瓮而坐的五人,各自伸出一只手掌。一身变幻莫测、若虚若实的精纯法力,映照其中。陶瓮上的纹饰玄言,亦随之微微发亮。 煮水。 一刻钟之后,水声鼎沸。 好似凝固的胶质被彻底化开,原本那些裹挟正中小石块,也轻微的滚动起来,活上或下,摇摆不定。 又过了两刻钟,这些个“小石子”运转的趋势终于明朗。 位处最上层中心处的八枚小石子,毁去一枚,尚有七枚。此时七枚小石子当中,原本一首一尾的两枚——看形貌恰好是一方一圆——渐渐脱颖而出,又往上攀爬了数寸,几乎达到了将要毕竟水面的高度。 三层格局,并未改变;但是每一层的构成却发生了变化。 第一层唯有两枚小石子;第二层却是相当于扣除这两枚小石子之后,原来的第一、第二层的大半残余,共有将近二十枚。 至于第三层,与原先大致相同,只略微多出几枚从第二层跌落下来的零星碎石。 见到如是景象,施展手段的五人,无不笑逐颜开,伸手鼓掌。然后竟依次长身而起,围绕着这陶瓮翩翩起舞。观其行事,与十几岁的少年男女无异,全不像是天玄境界的上修。 只可惜,好景不长。 就像是弓脊受力弯曲,但是羽箭一旦离弦便会恢复原状。那陶瓮也是如此,待“清水”渐渐冷却下来,当中的小石子所处位置,又渐渐恢复了原状。 第一层,依旧是十三枚小石子,八枚在中,五枚在外的格局。就连事先被毁去的那一枚,也被不知是第二层还是第三层中的新浮上来的一枚石子所取代了。 第二层,同样是一十二枚。 尽管可以看出,这前两层二十五枚小石子,其中形貌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与最初时不尽相同。跌落上升、颠倒位次,更替之数,大约占了将近一半。 但说到底,每一层的数目和格局,皆未改变。 围瓮而坐的五人,皆变了颜色,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其中一人道:“这甚么‘八正五奇’的格局,已经维持多少个纪元了?怎地还能稳固如此?” 他开了话头,其余七嘴八舌的声音也相继传来—— “只差一小步了。我先前就说过,破灭别家,作用不大。非得我自家壮大到那一步,才算突破界限。看来,这桩谋划还要抓紧步骤。” “说什么共执牛耳,同为本届妖族领袖。但是到目前为止,为何仅我一家出力?须得催上一催才是。” “此事也怪不得他们。这些懒虫醉心于‘三重九宫断界’之术,竟是把自己断迷糊了;俨然自成一界,落地生根,几乎便从大世界独立出去,气机也不相连通。眼下忙着经营两界相连的阵门,据说尚未彻底稳固。” “他们不愿管事,咱们多劳多得,岂不甚好。再说,有巫道和圣教作帮手,实力也算不俗了。” 第九十三章 余波合流 演算之术 两年以后。 高城之上,三面合围、两尺多高的低矮城墙,罩定数十丈方圆。 女墙之内,搭着一个戏台。台上五六人,悠游转折,音声优美,节奏推进有条不紊。 环绕墙中,约莫有数百人围观。其中最为显赫、时不时有人投过目光瞥上一眼的,唯有身处最前排的一人。那人一身青衫,倚靠在一方青藤桌椅上,双目似睁似闭,又隐约透出光华。 其实不难发现,这数百城楼听戏的“观众”,虽然拟作人形,其实皆是妖修。 此处是长平界天,定昌王朝,清襄神侯治下所辖之地。 神道下辖之地,本就较寻常宗门为广。定昌王朝又是百族杂处之地,情形异常复杂。单凭神道序列的修者,远不能够实现有效统治。是以许多较为混乱的地域,早已划好疆界,草根妖族中本领最强之人,备案之后便可称为神道认可的代理之人,按例完成供奉便可。 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年前统辖此方的妖王是火蜥一族的妖修,其人好勇斗狠,这处城楼,便成为比武格斗的场所。但年许之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金妖王”,三招两式便将其斗倒。此人却雅好戏曲,此地也一改旧观,搭成了戏台。后来,无论这位“金妖王”来与不来,这些枝附影从之人,总是不曾缺席的。 此间所谓“妖王”,其实只是散修别称,不过是元婴境界而已,并非与天玄境并举的真正“妖王。” 此时戏台之上呈现的内容,名为“陆雍复国”。说的是一个位处边陲、名为燕国的世俗王朝被强敌覆灭。皇室遗孤陆雍六岁时流落在外,一度以乞讨为生。但他矢志不渝,卧薪尝胆,更因种种机缘相助,最终在一十二年后,成功光复故国。 此时台上戏曲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那燕国遗孤陆雍已然大展銮驾,鲜衣怒马,鸣锣开道,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迎回故都。可是位处观众正中、青衫磊落的“金妖王”,目光之中,却闪过一丝迷茫。 他神志异常清明,绝无倾颓消沉之意——至多只是深深的无力。 倾天剧变,如在梦中。 两年多以前的一日,他蓦然间心有所感,似乎天机荫蔽,神理晦暗,有不豫之兆。于是他索性离开族门,独自潜入一处荒僻秘地。那时,他只道是自己修行中所遇到的“本身劫”,当以族门中特有的蛰眠秘术化解。恍然梦醒时,腾蛇一族覆灭的消息,已经响彻紫微大世界。 复仇之念,终究渺茫。 以他的资质,真正名副其实,成为一位“妖王”,那还算有几分把握;但是成就妖王,纵横一世,逍遥快活固然不在话下,若要与圣教祖庭为敌,那还远远不够。 若说成就妖祖……在本族底蕴尚存、得到族门倾力支持的情况下,也未必敢说有两成把握;如今族门既去,就更加无从谈起了。他此时身上虽然身家丰厚,供他修行到妖王层次绰绰有余,但更进一步的机缘,又岂是能够随身携带的? 最初他心中尚有几分惊惧,但是见到阴阳洞天之中流传出来的画影图形,他反而彻底放心了。 从圣教所施行的无差别毁灭手段来看,自己的地位,尚不足道。 若是自己的资质潜力达到归无咎、秦梦霖、御孤乘等人的层次,那说不定圣教会秉承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态度,推演自己下落。现在看来,在旁人眼中,只怕自己藏身于万千浮峰中的一座,此时早已身陨。以自己的层次,并没有撒下天罗地网搜寻海捕的必要。 “腾惊,你过来。” 这五个字忽地在“金妖王”耳边响起。 他转身一望,此间未知何时,多出一位相貌平凡的中年人立在自己身畔。而周围的数百人,却似乎没有一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感辨气机,腾惊心弦一跳,立刻起身。 二人就这般旁若无人的相继了离席,来到了城墙之下的角落。 腾惊郑重一拜之后,收拾心绪。二人相对无言,延续了足足一刻钟的沉默。 终于,中年人开口道:“我一直心中念动,存世者是五人中的哪一位。幸甚,大劫大厄之下,终还是有了一个最满意的结果。” 腾惊意外道:“我只在祭堂之中见过大人化影图形。传闻大人闭关深眠已数千载,也知晓晚辈的名字么?” 中年人平静的道:“那是自然。每一代中最有潜力的三五人,皆在我神识观照之中。” 腾惊默然良久,道:“只怕晚辈修为低微,也帮不了大人什么忙。” 中年人摇首道:“不然。” 又道:“你知晓本族所以覆灭的原因么?” 腾惊略一思索,道:“此事圣教祖庭倒是并未隐瞒。据闻是本族星寰上界的圣祖已真正飞升而去,无人庇佑。也不知是真是假。” 其实腾惊心中以为,此事多半是真。因为圣教祖庭刻意传布这一消息,明显有恩威并济的意思。如此干净利落的覆灭腾蛇一族,其余大族必然有唇亡齿寒、户破堂危之意。此时将这一消息传出,那些族中有圣祖坐镇的妖族,心中略有托底,与圣教为敌的决心与意志也会动摇、瓦解。 中年人叹道:“腾蛇一族覆灭,我之过也。若非我破境最后一步出了皆为差池,早当在三百年前,就接替了元蜃圣祖的位置。二载之前,恰是我还蜕归真之时,一身道行,暂时只剩下三四成。不然胜过那二人,倒也不难。” 腾惊闻言心中一震。 他虽在本族祭堂之中见过中年人面目,知其为本族妖祖。但是也只当是如簿录见闻之中所述,潜藏精力,减少消耗罢了。却没有想到他的功行已经到了这一步,足堪破界飞升。那岂不是说在道尊、妖祖之中也算是顶尖的存在? 若是面前这位本族妖祖能够恢复极盛修为……腾惊念头一动,发现自己冷寂之心,似乎又死灰复燃了。 中年人又道:“过于信重‘九宫断界’之法,又是一大败因。” “八大妖族之中,我族墨水泽地域之广,素称第一。其下尚有无穷密道、法阵勾连,纵然是人劫道尊,亦无法将其一举荡平。只是为‘九宫断界’之术所惑,将本族势力铸成‘宝山’,集中于十余万里方圆的核心地域,最终却教人一网打尽。”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若腾蛇一族果能圆满完成“九宫断界”,不至于被轻易破解。自古及今,腾蛇一族所搜集的“清浊玄象”遗蜕,其实并未达到九座,而是止步于八数。所缺的这一座密界用途,乃是腾蛇一族另以秘法弥补。此事经他亲自过目,许为天衣无缝,族主以下方才放心奉行。却不料凤凰一族有用双重九宫断界感应勾引的绝招,竟能破解此术。 这是他的一大失误,亦是隐痛。 腾惊彻底冷静下来,思索前后,言道:“眼下晚辈也唯有觅地潜修,以期成就妖王境后,能够为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中年人却摇头道:“非也。你当往隐宗去。其等数家联合,势力非同小可。那里,会有你的位置。” “眼下便有一个机会。圣教祖庭为张扬声势,将阴阳洞天开启,用作传递影像图形的所在。但如此一来,等若这处通道三年间人人皆可借用。我且为你施展秘术遮掩身形,然后将你送到长平界天的洞天入口,不过数日就能赶到。” 腾惊一怔。 既有妖祖支撑,岂非是独自行事较为便利?他功行虽不弱于申屠鸿、箴石等人,但无有族门支撑,等于是寄人篱下。到时候徒为驱从而不由自主,显然并非善策。 中年人知其心意,叹道:“若要恢复极盛时的修为,终究渺茫……就算侥幸能够做到,圣教真正镇压局面的二人亲自出手,我也难与之争锋。是以合力借力之举,势在必行。” 又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若我腾蛇一族早出几个如你这般的人物,有怎会有倾覆之祸?” 这评价可谓极高,箴石也不由感到有几分惶恐,连连道:“晚辈不敢当。” 中年人截过话头,肃然道:“你当得起。” “若是你能够早出生数千、上万载,我腾蛇一族势必能会不惜代价,将你推至妖祖之境。若到了这一步,以你之天资禀赋,足可混淆天机,掩藏住本族之机密。今日之祸,也不会发生。” 本次腾蛇一族的之覆灭,除却圣祖继位出现差池之外,另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腾蛇一族压轴手段的缺陷了。这一点圣教祖庭并未隐瞒,别家妖族事后亦能推演出来。 但是因为这是本族先辈的心血,作为后裔不愿直指其不足。是以腾惊才避而不谈。 中年人又自袖中取出一支青玉图卷,交到腾惊手中,肃然道:“此卷名为《三转四轮图》,乃是本族精研不知几千几万载的心血。你以此图为凭,投身隐宗一方,虽背后无有族门支撑,亦必受信重。” “据闻凤凰一族推演玄数,见机之深,素在诸族之上。其所倚仗的,并非上界圣祖示谕,亦非驻世妖祖亲力亲为。究其原因,在于别家族中极为罕见的、如你这般资质者,在凤凰一族中却并不鲜见。若是修到妖王层次,再借用一门合力推演之法,目光所及,变能看得更远、更准,甚至在妖祖之上!” “依此图卷所示,若有四位与你一般资质者同修其法,一起臻至妖王或天玄境之后,便有独到的演算之功,超迈人劫道尊。从此在算路推演、料敌机先上,再也不落下风。期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如今摆在明面上的,那里凫族箴石,便是一位和你资质相若之人。再寻两人,此法便得成立。” “退一步说,纵然眼下只是元婴境界,若集齐四人,亦有从权之法。届时若有一位人劫道尊辅佐印证,从旁照料。同样能够将此术威力,展现十之八九。” 腾惊心中一动。若是能成为隐宗一方参与决策的核心人物,那的确是大有可为的。 想了一想,腾惊道:“大人若是与晚辈同去,想来分量更重。” 中年人道:“我若起大法力,必被圣教察知。经由阴阳洞天而行,你行之无碍,我却不能由此穿渡。约莫数百载后,你与隐宗一方互信无疑,届时你自然会知晓我存身之处,到时候或可借用隐宗地脉传送之法与你汇合。” 按照常理说,腾蛇一族妖祖既有把握掩藏住腾惊气息,使之穿渡阴阳洞天,他自己当更不在话下才是。 这其中的道理甚是玄妙。大体言之,是因为双方规模不同。一块巨石,若有千钧之重,纵然将其变化成一粒细沙,同样会有千钧之重。若是其重量在某种环境中时时称量,那自然就无所遁形。 腾惊此时面上再也不见一丝负面情绪,郑重言道:“腾惊定不辱使命。” …… 半始宗正殿。 “清浊玄象”现世,已是迫在眉睫。 归无咎稳居上座,荀申、马援、孔萱、陆乘文、申屠鸿、箴石及各家嫡传,一应在列。 但就在这兵锋所指之际,有一事等候归无咎决断。 分兵一事,本来已有定论——计较得失,还是维持事先安排便好。 赤魅族当代嫡传之中,其头面人物申屠鸿、宗政嗣固然较孔萱稍弱。但是其中坚人物却甚是雄厚,明显较孔雀一族孔郊、孔夏等人为优,潜力也大,规模亦有所胜过。其余四门之中最寄希望者,便是由赤魅族公冶洲等人承担。 但事到临头忽然生出变局。 里凫族箴石,在族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归无咎之于隐宗,最是族门厚望所寄。因他下场临战,里凫族加快进度,竟是将筹谋已久的一件异宝炼制出来,足可使他在实战之中手段极大增强,俨然可以独当一面。 如此布置,八局胜五,希望大增。 若是将箴石调拨至公冶洲这一行中,似乎希望更大。但如此一来箴石责任重大,抑且对方如何布阵,本无定数。万一圣教一方不与自己和秦梦霖争锋,而是使一个上驷对中驷的法子,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归无咎反复权衡之际,殿外秦梦霖清越之音忽然响起:“无咎。你有一位神交故友来访。” 第九十四章 妙缘相投 敌阵汇聚 归无咎闻言心中微奇,和殿中诸人打过招呼之后,便纵起遁光,迎了出去。 迎面所见,立在秦梦霖身畔的,是一个身着粗布白衣的女子,二十七八岁年纪,气度恢弘,超逸绝伦。 粗衣女子略微凝神,打量了归无咎一眼,旋即微笑道:“缥缈宗,魏清绮。久仰归道友之名了。” 归无咎亦笑应道:“未想九宗友盟之中,尚有如此人杰。” 二人虽是第一次“真正”见面,但是都并不陌生。 魏清绮的形貌,归无咎在“三十六子图”中便早已熟悉。虽未能对号入座、认准了这便是魏清绮本人;但那图卷之上,本土修士与九宗俊彦风格迥异,一望便能分辨之。而缥缈宗出了一位极了得的人物,归无咎也是有所耳闻的。两相比对,倒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至于归无咎,就更不必多说了。魏清绮既来寻他,既然早已见过他画影图形。 “三十六子图”中前六的人物,除却黄希音并未成长起来外。目前露面的四人,论道行修为可谓不分轩轾。真要比斗起来,谁胜谁负,大致要取决于形势之消长。归无咎本也以为,后六位的情形,亦与之相若。 但今日一见魏清绮之面,归无咎立刻知晓自己的认识需要修正。 虽然归无咎并未见过木愔璃、林双双成就元婴境后的风采,但是单凭直觉推断,魏清绮当是前六以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只因其气质之中有一重独特而瞩目的真淳厚重。灵明洞察,慧心无漏,几乎不在身经三生两世的秦梦霖之下。料想其余几人再如何成长,也难以臻至如此境地。 看来前六位流转不定,六位以后依次排列,非是无由。虽不能说命中定数一切不得更改,但想要逆天改命,再度动摇榜上排名,亦必极难。 魏清绮低头想了一想,率然言道:“若有清绮使得上力的地方,归道友但请吩咐便是。” 归无咎闻言微讶。自他成就元婴的一瞬,便即想到,如果宗门之内“通灵显化真形图”果然能够生出感应,得知完道机缘近在眼前,或许越衡宗会设法遣人到紫微大世界深处,来将他寻回,再从长计议,以保无失。 今日所见之人非是越衡宗故交,而是素未谋面的魏清绮。虽然稍微出乎归无咎意料之外,但是对于魏清绮的意图,归无咎还算是心中有数。 没曾想,魏清绮对于自己来意绝口不提,张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据归无咎所知,目前围绕“清浊玄象”现世之争,虽然两方早已摩拳擦掌,但是并未泄露出去。 秦梦霖微微侧首,以并不肯定的语气言道:“辨机逐缘?” 魏清绮美目一亮,笑着点头道:“秦道友慧眼如炬。” “二位锋芒养足,举手投足间隐含风雷,正是静极而动、将有所造作的征兆。” 秦梦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一闪而逝,但是嘴上去并未多说什么。 岂料魏清绮细眉一动,略有惊喜之意的看着秦梦霖一眼。然后上前一转身,万福一礼,笑吟吟道:“大道独行,知音难觅。姐姐之意,甚合我心。据说秦姐姐和归道友遇合,亦是一战缘定。我与姐姐之间虽是初次见面,亦未尝不能如此。” 这一下,终令秦梦霖五分惊异,五分惊喜,立刻伸手挽住魏清绮手臂,言道:“能与魏妹妹相遇,我之幸也。” 二人之间,初次见面的壁垒和隔膜,瞬间冰消雪融。 原来,秦梦霖经由两世三梦境的特殊经历之后,对于天机运势、缘法流转,有了独到的理解。在此道之中的精湛修为,并不弱于腾惊、箴石等人。 只是二者之间尚有两重差异。 其一,秦梦霖乃是后天经特殊经历养成的本领,而箴石、腾惊等人却是先天资质禀赋。论敏锐直接,后者绝不在秦梦霖之下;但若说“知其所以然”,箴石等却较难和秦梦霖有甚共同语言。 其二,便是箴石等人虽然修为不俗,但是与秦梦霖相较,依旧差距过大了。 魏清绮偶露峥嵘,秦梦霖立刻生出感应——这同样是一个因为后天功法道途的缘故,而深明心缘玄妙之人。抑且她位居三十六子图第七位,功行又与自己相差不远,几乎是上天赐予的知音同道,于是自然而然便生出亲近之意。 方才,秦梦霖神意中无意飘过的正是这个念头——或有一日,与魏清绮结为金兰,姐妹相称。 但是这个念头的确只是一闪而逝罢了,却并未立即付诸实施——因为双方今日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话还没说上两句,操之过急,反倒显得交浅言深了,有违人情练达的火候。 孰料秦梦霖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竟能被魏清绮捕捉。然后主动挑破,一拍即合。 可见她是专精此道,在心术缘法上的造诣,尚在秦梦霖之上,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当然,这也是因为秦梦霖心中对她本是善意,并未刻意戒备的缘故。若是秦梦霖一意守住心田,那么纵然魏清绮道行再高,也是难以看破玄机的。 归无咎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为何来的是魏道友了。也唯有道友,方能在茫茫大世界中,寻到这里。只是幸亏你今日展露锋芒,教归某有了防备。不然与你打交道,一个不留神,便要被你抓住小辫子。” 魏清绮一揽衣袖,掩口笑道:“心底无私天地宽。想来以归道友的从容磊落,又何惧见光?至于寻到此处,不过是因缘际会,搭了圣教祖庭的便车罢了。” 归无咎暗暗叹息,哪有如此容易。 圣教祖庭的数十处阴阳洞天,可不比一国、一郡的数十处驿站,就近便能寻到。巧合也好,算路也罢,你若不能在三载时间内“恰好”出现在一处阴阳洞天附近,那么便车之说,无从谈起。 至于魏清绮是如何做到了,想来以后闲暇时,再得畅叙了。 归无咎郑重言道:“魏道友莅临,于归某而言,真可谓是及时雨。眼下正有一事,须得魏道友出手。” 魏清绮颔首道:“能效微劳,荣幸之至。” 论审时度势,魏清绮的才智心力不可小觑。 在光临紫微大世界、细细听闻了归无咎等人的事迹之后,魏清绮便做出判断。两宗完道虽然事大。但以归无咎当今的声势,放下所经营的一切,立刻随自己返回九宗,并不现实。自己既然来此,唯有先随机应变,再言其他。 至于何时回返,要看归无咎这里,是否有照应两端,自由穿渡的手段。若不成障碍,便有两全之策。 归无咎笑道:“事不宜迟。归某为殿中诸位引见了魏道友之后,便是出行之时。” …… 一座龟甲巨舟,悬停于半空之中,距离地下约莫仅有二三百丈。 不过此舟虽然悬空,却给人以一种极为厚重踏实的感觉。似乎此宝一身之间,承担了飞舟与法阵两种用途。 此舟正前方数十里处,青、紫二气腾沸,但是估摸着尚有数日时间,才能凝形。 圣教祖庭一方,已经提前到达了。 对面百余里外结有一阵,乃是孔雀一族铸成的前哨,当中自有妖王坐镇。 巨舟正中,位处最核心位置的,乃是七人。 圣教祖庭之天玄上真,乃是三人——分别是恒滑、泰玥、孟伦。 其分属妖族妖王存在,亦有三人。 当初角兕一族地界双方初次争锋之后,孟伦上真言道,圣教一方有七大妖族来投,以期在定品之劫中寻其荫蔽。其实当初说这话时,尚是半真半假。有几家虽有与圣教合盟之意,但究竟尚未落实。 但时至今日,凭借扫平腾蛇一族的威势,圣教一方迅速汇集的羽翼,已不止七家。 三位妖王之中气机最盛的一人,青面长须,两颊各有两道竖纹,一身灰色长袍半似衲衣,半似甲胄。正是圣教一方推举出来、于九界之中正界争衡的元鳄一族妖王,古苍梁。 和古苍梁一身古拙寒意不同,他身畔两位妖王虽然同样功行不俗,但气机却显得驯熟醇厚,几与人道中天玄上真差别并不甚大。 左手边的这位,乃是六翼虎族妖王,仲王。 事关各族底蕴的机密消息泄露之后,白虎一族在第一流势力中乃是较为虚弱的存在,已经迅速成为妖族之中公开的秘密。 其第一等妖族之名号,除却必定受到元鳄、里凫等族的冲击之外,与白虎一族分属同源、在十二流品中位次亦相当靠前的六翼虎族,亦敏锐的捕捉到了机会,意欲与白虎一族一争正统。 “虎视眈眈”四字,用在此处,甚是贴切。 六翼虎族行事素来乖僻,从当初“孟冬田猎”中炎青山的行事,便可见一斑。从紫微大世界的地形分布来看,六翼虎族所处方位并不算太过偏僻。通过既有之阴阳洞天与圣教联络,也不算难。可是当初归、秦之争,圣教虽携了画影图形去请,他却不肯过来。 如今觑到机会,圣教并未有所动作,其却主动靠了过来。 从人道视角中看起来前倨后恭,进退失据的行为,六翼虎族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古苍梁右手边的这位,乃是青猊族妖王石萝。 这一家的投靠,亦有渊源。 青猊妖族与羽融族同在十二流品之中的大族,实力之强,亦皆在前列。双方在极西极北之地相互接壤,颇多龃龉。 那一片地域之中,有二十余家人道宗门,皆有天玄上真护佑。最近数十载以来,听闻七十七家隐宗联盟愈密,且有不止一位人劫道尊坐镇,通界合一,发展势头迅猛,于是便筹谋靠了上来。 羽融族与那二十余家宗门关系还算过得去,甚而借用本族密术,作为其联络之用。但是囿于人妖种族分别,却也不曾走的太近。 但是看到就连孔雀一族这样的大族亦与隐宗合盟,羽融族既往观念,亦渐渐发生变化。 青猊一族相继获取消息,那二十余家人道宗门,加上羽融一族,极有可能和隐宗主干之间快速走进,联合。 若此事为真,青猊一族所受压力,势必不小。 恰好圣教祖庭在屠灭腾蛇一族中展露腕力,青猊一族阖族计议之下,便来相投。 双方一拍即合。 元鳄一族、六翼虎族、青猊一族,乃是在十二流品中的佼佼者。 鱼凌、折离、原榖,乃是未入流品之中实力靠前的族门。 圣教的目的,是在新秩序中注入自己的力量,借机攫取利益。若说帮助各自等第之中排名靠后的白虎一族,神寻、赤煦、耳熊等族,巩固原有名次,圣教一方是毫无兴趣的。 这只是短短三十余内发生的两件事。料想在不久的将来,因为种种原因形成对立,然后分道扬镳,分别投身隐宗和圣教两株大树之下的情形,还会不断发生。 除了三位天玄上真、三位妖王之外,另有一人,形貌奇异。 此身中年年纪,面貌方正平凡。但身躯隐约透露黄芒,宛若水镜幻影。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座镂空的镀金铜像。其气机之妙,既不似天玄上真,又并非妖王,但是其层次偏偏与二者大致相若。 此人是圣教麾下,神道众人。 墨池界天,明钧大帝。 此时,孟伦上真虽然口中言笑不断,但是心中却默然感慨。 风水轮流转。 虽然神通法力大致相若,但是圣教之中的诸位上真,多半并不认为列位神道界空大帝能够与自己相提并论。 因为此辈本来就是因为功行略逊一筹,道门功法破境不成,才走上神道之路。 但是长久以来,亦有念头独特之辈,明明资质不凡,按部就班的修炼亦能成就天玄境。但却别出心裁的走上神道之路。 这是因为二位至尊有言,若是神道势力能够进一步拓展,此道之中的潜力,或能更上层楼。甚至较寻常天玄境修士更胜一筹,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目前三十六界天的范围,几乎划到极限。神道法门,亦受此规模制约。 而眼前这位孟伦上真少年时的同门,本名“叶明钧”的明钧大帝,终于成为了破局的第一人。想当初他做出走上神道之路的选择时,孟伦上真以为是暴殄天资,极力反对。 没想到,他终于是成了。 三十六界天中,并无一处名为“墨池界天”的所在。 此地正是攻灭腾蛇一族之后,圣教移山填海,搬运人种,所经营的第三十七处界天。 圣教之所以愿意出力攻灭腾蛇一族,自然也有其现实考量。 和孔雀一族紧邻颇多、诸族环伺的地域不同,腾蛇一族地处幽闭,不但自家地域极广,甚至势力范围之外的极远处亦是空空荡荡,无有一家成气候的势力。灭此一家,若持久加以经营,只怕可以开辟出数个界天。 墨池界天,正是首当其中的第一座,统辖原腾蛇一族属地。 和赤魅族长期拉锯却未能得到之物,却调转枪头,在腾蛇一族这里一口吃饱。 三十六界天的格局被打破,明钧大帝的神道本领,果真和从前孟伦所见的诸位神庭大帝大有差别。 本次“清浊玄象”之争,正是明钧大帝去往墨池界天就位之前,展露一次手段。 定能大放异彩。 第九十五章 两营对垒 八阵决胜 两军对垒,相距不过十余里,纵是凡人也是目力可及,可见形势甚紧。 至于两阵之间的二色气机,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已然凝形。 其形貌趋实之后,又相继经历了一十二种变化,拟尽天地间生机最盛的十二种灵草之形,最终稳固下来之后,外形却宛若一只巨大的莲蓬。 莲蓬之最中心处无端生出一朵嫩芽,半似花苞,半似果仁,却是为寻常莲蓬所无。其四周边缘处,果真镶嵌着八个空灵剔透、深浅相逐的“莲子”。 和最中心处的那朵嫩芽纯拟作清气之形不同。那八枚莲子之色泽,却是在浅红至深黑之间反复变幻,极有韵律,仿佛一叶扁舟在巨浪之中或高或下、或起或伏。 清与浊的差别,从中鲜明体现。 时辰已至。 圣教、隐宗两方所属,各自遣出二人,阵前对峙。 圣教一方,乃是孟伦上真、元鳄一族妖王古苍梁。 隐宗一方,乃是孤邑上真,孔雀一族妖王孔袖。 这位孔袖妖王,身量不算魁梧,一张圆脸,气度收敛含蓄。望其肌肤圆润,面貌明洁如玉,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竟似要比两家嫡传弟子一辈的人物还要年轻几分。 单说“孔袖”这个名字,别说是隐宗、赤魅、天马等孔雀一族盟友极为陌生。就是孔雀一族自家的资深修士,也几乎都从未听闻。 但若换一个说法,说到孔雀一族中“威服王”,那阖族上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威服王”并非特定人物之独有之名号。此名代代相承,只属于孔雀一族妖王境中战力最强的一人。 就算是族主孔吾,在不动用族主独有秘法的情况下,单凭自家本领与孔袖争锋,也得避其锋芒不可。 孔袖妖王,自然是主界中入阵相斗之人了。 “清浊玄象”之争,虽然看似辅界才是决胜之地,但主界之搏,也不可太过难看。再者其中尚有一重算计——若是对手看到这一点的份上略微麻痹大意,而我方却派出最强战力。那么出奇制胜之下,便有可能一举鼎定胜局。 但孔袖妖王抬首望了古苍梁一眼,已知这个本来甚微可能性,已不再存在了。 胜他不难。但若要杀死对方夺取全部清气,绝难做到。 古苍梁亦对孔袖的出现甚是意外,缓缓言道:“想不到竟是孔袖道友。”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孔袖木然道:“是。有三百年未见了。” 孤邑、孟伦二位尚未接上话,见二人出言,都甚感惊讶。看来这二人明显是故识。 孟伦上真行事从来紧凑细致,立刻传音与古苍梁,问明对手虚实。 古苍梁如实告知。 至于二人之渊源,乃是在三百余载之前,元鳄一族和孔雀一族关系尚可的时候,双方互遣妖王造访,自然免不了道术切磋上的交流。 那时古苍梁自负不逊于第一流妖族的顶尖妖王,接连和孔雀一族两位妖王交手,貌似平手,其实他却略占上风。正在他志得意满之际,孔袖却杀了出来。只半刻钟上下,古苍梁便感有所不支。 孟伦闻言,传音道:“此阵能当否?若是不能。我圣教一方可遣一位天玄境同道下场。” 古苍梁神意之中回应道:“古某心中有数。这是大局之争,并非一己之胜负。古某近年来略得了几分机缘,功行神通又涨。若是换作别地,未必没有一洗前耻的心思。但是这‘清浊玄象’之争,我自有法保守不失,不教孔袖独取清气便是。” 孟伦上真见他拎得清楚,便放下心来。 他方才所说,暗藏激将,并非诚心之言。 虽然定品劫渐渐演化为以圣教、隐宗两方主导的战局,但是这清浊玄象之争,毕竟是妖族才能用到之物。纵只是自重身份,这名义上本阵决战也需求取此宝的那一家亲自出马。 孔袖妖王见到古苍梁的一瞬,自然就知对方七家妖族,这一回是倾力襄助元鳄一族夺宝。绝无元鳄一族遣出一人作为主力,替别家代劳的道理。 圣教一方,自然也不可能越俎代庖。 双方对入阵之人均以确认,孔袖、古苍梁亦不再逗留。二人各自起了遁光,直往“莲蓬”中心的嫩芽去了。 甫一接近,那“嫩芽”似乎生出感应,彻底化作活物气象。玉润生机之中露出两道缝隙,宛若两处门户,任由孔袖、古苍梁二人钻了进去。 唯余下孤邑、孟伦二人当面。 孤邑上真言道:“辅界八阵,是何等章程,道友不妨言之。” 毫无疑问,若是一方先行进入,另外一方再针对性的选择挑战之人,势必会大占便宜。但是无论是圣教还是隐宗,都不会大方到吃这个亏。 哪怕是依次一先一后,也没有谁愿意做这个先手。 孟伦上真言道:“入阵之法,自然要讲究公平二字。吾心中有一番计较,立得二法。一个爽利些的,一个琐碎些的,任由贵方抉择。” 孤邑上真道:“愿闻其详。” 孟伦上真缓缓言道:“爽利些的法子。一方先派遣出四阵。另一方八阵齐出。然后先手方再补足剩下的四阵。” “琐碎些的法子,那就是先手方先遣出一阵;后手方遣出二阵;先手方再遣出二阵;如此循环往复。” 孤邑上真想了一想,二法的确都甚为公平,等若每一方都能得四个探路前阵,四个针对对阵。 又仔细思考一阵,道:“前者似乎过紧。宜以后者为佳。” 孟伦上真点头道:“甚好。那就请贵方先入阵。” 孤邑上真摇头道:“不然。还是贵方先请。” 这其中还有一个细微处。尽管这法子已经甚是公平,但到底还不算是尽善尽美。因为双方皆是精锐尽出,没有任何保留。所以表面上双方皆是四前驱、四对阵,其实还是有微弱差别的。 先手一方出阵次序,乃是一——二——二——二——一的顺序。既是领头,又是押后。问题就在这最后一阵上。表面上看可以针对布置。但是因为前七队已出,这最后一队等若也固定下来,并无优势可言。甚至对方若是猜出你剩下哪些人物未出,反倒能先手预判克制了对阵者。 孟伦上真道:“既然如此,那也只得猜枚决胜了。” 随后他在纳物戒中取出两罐棋子,言道:“你我随意抓取棋子,验明数目。若是奇偶相同,贵方先行;若是奇偶不同,我方先行。” 这猜枚法子较之单纯的一人作法、一人猜测,更能取信于人。 孤邑上真自无不允。 双方皆取了一把棋子,握在拳中。 按理说当是双方同时伸开手掌,最为公平。但孟伦上真似乎甚是大度,淡然一笑之下,率先张开手掌。 掌心之中,黑子七枚。 孤邑上真亦张开手掌。白子五枚。 孤邑上真微微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运道不佳。当即神意默运,与己方取得联系。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等人领衔的入阵人选,此时早已养精蓄锐,安坐于孔雀一族所立的哨塔之上,此时接到孤邑上真传讯,知晓了情形。 事实上,孤邑上真只是出场露面,定下章程之人。本次比斗的出阵对阵,尽数由归无咎决断。 我方先手。 当先入阵的这一队,不宜过强。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你若上来便将王牌打出,而对方却可以名正言顺的收缩兵力,只遣最弱者与你放对。虽然你能够胜了这一阵,但大局上却势必会落后,其余诸局的压力也必然增加。 归无咎略一计较,言道:“公冶道友,公平道友。第一阵便由几位出阵。若是胜负可争,争之;但若是碰上对方精锐,切勿勉强,还是以保全自身为上。” “公冶道友”自然便是赤魅一族公冶洲了。 赤魅一族亦正当盛时,英杰大兴。虽然其领头人物申屠鸿、宗政嗣较之孔雀一族孔萱稍弱。但论及中坚,在孔雀一族中实力排名在前十之选的嫡传,在赤魅族中竟有近二十位之多。 往常赤魅族中决出门长之位后,一门门长之修为,都是遥遥领先于本门同辈的。但这一代中却涌现出数位功行几不逊于一门门长的人物。譬如当初与公冶洲争夺“藏”门门长的公西常,便是一例。 本次赤魅一族遣出一十八人,其中六人乃是门长身份;其余十二人,亦是一族之菁英。当日不肯接受公冶洲招揽的公西常,亦随申屠鸿亲至,位列在十二人之中。八队人选中,竟有三队有赤魅族骨干参与。 归无咎之言令公冶洲甚是感动,肃然道:“洲定尽力而为。” 当即领了其余六位赤魅族好手,驾遁光直去。 一旦靠近,其中那一枚“莲子”恰如其时的化作虚影,任由七人遁入。 对阵方向,也立刻做出应对。 七个身影立时自龟甲巨舟之中离弦而出,针锋相对一般追入公冶洲等人所入之阵。 哨塔之内,申屠鸿见状微微摇头。 这七人以余荆为首,尽是元鳄一族妖修。公冶洲等人这一阵,难有胜望。 赤魅族的实力固然远在元鳄一族之上。但元鳄一族出阵的七人,分明是其族中最强的七人。那余荆素来自负,纵然是对面马援、孔萱亦不肯服输。可是他今日之选择,却明显有挑软柿子捏的嫌疑。 我方先出一阵之后,对方当连出二阵以应之。继而又有七人出阵,选定一处辅界占据。 荀申望之,精神一振,拊掌道:“正如所料。归道友,这一场就交给荀某了。” 归无咎道:“这是一场好胜负。或许便是本次争斗的最关键一环。但愿荀兄算路无碍,大放异彩。” 原来,对方第二阵,竟是圣教一方精锐尽出,利大人、席榛子、摩永工、南平、秋礼等排名前列的嫡传弟子,一齐出动! 荀申不再多言。孔萱、陆乘文、岚、谈旻、韦皋、郤方紧随其后,前后脚追索入阵。 除却孔萱之外,这一阵等若是圣教、隐宗双方精锐相搏。 其实这一战,与事先预计略有不同,乃是荀申定下的一个预备策略,是否用得上,要看当时出阵临机应变。 临战之前未久,荀申亲询道尊一事。 那暂时能够泯灭人妖先天本力差别的异宝,玄理层次究竟如何。 其言下之意其实是问,圣教一方,是否有可能同样炼制出效用类似的宝物。 道尊沉吟不语。 于是荀申心中有数,立下一道备案。 见到今日局面,显然是他所料为真。圣教一方这一出阵,多半是一“诱着”。其实利大人、席榛子等七位人道修士,同样暗藏了泯灭人妖差别的手段。你若未能窥破这一点,贸然遣出马援、孔萱等妖族精英,欲仰仗本力胜之,那便正中对方下怀了。 须知消弭人修妖修差别之后,利大人、席榛子,论排名还是在马援、孔萱之上的。 我方却随机应变,以人道对人道,与之决胜负。 除了荀申这一队,隐宗一方另外一队,乃是数家妖族联合。包括孔雀一族孔夏,天马族、里凫族数位修士,甚至桑鹕一族灌天木亦名列其中。这一队的实力,在隐宗一方八队之中,当属最弱的一组,本来也无太多胜望。 但归无咎依然对其好言温勉,不过是尽力一试罢了。 圣教一方三、四队修士,依次下场。 对上孔夏、灌天木这一队的,乃是圣教一方新结之友盟,六翼虎族等三大种族之嫡传。 而另外一队入阵者,却是鱼凌、折离、原榖三族修士。 休看当日妖族聚会,这三族头面人物车梁永、万毅英、贺骏拔等人,面对一流大族嫡传时好似说不上话,地位远逊;但论及真正实力,其较孔雀、天马一族中的二三流嫡传,明显还是胜过的。只是除了这三人之外,其余四人功行略逊,至多不过是和孔夏等在伯仲之间。 归无咎见状,精神一振,言道:“虽依旧是敌强我弱,但几位也不是无有胜望。” 下首处七人一齐出阵。竟全都是隐宗人道修士。 当先一个貌似瘦弱、身着黄袍的年轻修士出言道:“这一阵纵然侥幸取胜,也是荀道友的功劳。我等不敢居功。” 言毕齐齐一礼,便一起离阵而去,寻住鱼凌等三族嫡传的入阵方位。 这便是荀申那一阵带来的后手便利。 荀申等人与利大人等人交手,那泯灭人妖差别的宝物,自然便用不着了。 八阵决胜,但隐宗一方却准备的九队人马。 最后一阵,隐宗一方临机备下了两道人选。 其一,是在天马、孔雀两族排名十至十五的嫡传之中,择出七人;其二,是隐宗一方排名在岚、谈旻等人之下、名列七至十五之间的几位嫡传,以江离宗冷化为首。 双方试着比斗几回。若是将泯灭人妖差别的宝物交由冷化等人来使,那论战力是隐宗诸修胜过一筹。 于是定下备案—— 若荀申等人对上妖族精锐,那一切如前例安排。宝物自然由荀申等人来使,最后一阵,便由天马、孔雀两族妖修承担。 但若是荀申猜测为真,其等如愿对上圣教嫡传。那么这件异宝却能节约下来交由冷化等人,进一步提升我方战力。 隐宗一方强兵在后未动。 同时出场的第五阵,马援、申屠鸿、宗政嗣、箴石、等人当仁不让,占据一处辅界。 到了这一步,一切皆在归无咎所掌握的节奏之中。 除了公冶洲和孔夏、灌天木两队之外,其余六阵,皆有争胜之机。圣教一方若无御孤乘、玉离子这一层次的人物杀了出来,归无咎自忖已有胜望。 尚未下场的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人,凝神以待,且看圣教是否还有强援。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果真令归无咎大出所料。 对手不是太强,而是太弱了! 马援等人下场之后,圣教一方第五、第六阵出席。 这十四人皆是人修,若往小门小户上去,也算是一代俊彦;但是放在这里,那就明显不够看了! 粗粗估量,约莫只与归无咎当初在崇台会上的对手,大致相若。 须知在崇台会上,清微宗范移星可谓一枝独秀,远远超出寻常嫡传。但范移星在整个隐宗嫡传的排名,也不过是在十至二十位之间。别的不说,方才下场的以冷化为首的七人队伍,范移星纵然入选,也只得排名最末。 而这十四人的层次,其中最强者竟也要较范移星逊色一两筹。 十四人分成两队,一者与马援等人对上,另一队占据空阵。 隐宗第六、第七阵,秦梦霖、魏清绮,依次下场。 圣教第七第八阵,同样是十四名与先前入阵者功行相若的人修,占据最后两处辅界阵门。 归无咎决然不肯相信,对手是将最后四阵,一口气皆放弃了。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但是具体情形,也唯有下场以后再论高下。 不再迟疑,归无咎纵身而起,领着孔雀一族孔郊。孔覃、孔萤、孔馥等人,遁入最后一阵…… 第九十六章 拙中藏巧 诡变杀机 正界之内。 此地一眼望去甚是荒凉,目中所见,唯有一层淡淡的绿气,其余山水草木、飞禽走兽,尽皆无有。 可说是寡淡无味,亦可说是返璞归真。 孔袖妖王和古苍梁二人遁入其中。虽然此界之地域甚大,但是凭借妖王层次的感应与遁速,在界中巡游了数万里后,几乎在同一时间确认了双方的位置。 遁速一快,此间称为“清浊玄象”中的清气,才算是显露面目。 此物大可以用“观之似雾、触之似水”来形容。 若是定住身形来看,大致可以判断出,这清气其实便是此界之中那层淡绿之气。除了色泽稍异之外,与朝雾并无不同。但是一旦遁速加快,二人惊异的发现,凭借妖王层次的护身罡气,竟不能将此雾气阻绝于外。此雾气裹之于身时,自己不像是在空中飞遁,倒像是在水底潜游。 那润滑而质实的接触感、挤压感,浑厚非常。 不久,二人汇聚一处,相互停留在目力可见的位置。 试探性的交手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在此之前,还要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体验一二,这收集清气是何等经验。 但一试之下,二人皆是发现,此事较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若不将对方斗倒,是断然无法做成的。 因为此界之中这层淡淡的绿气并非全体,而是浮游空中、去住无定的极小一部分。其余气机,与外间更无不同,只是更纯净些、生涩罢了。 妙就妙在这“清气”与界中“素气”乃是相为表里、若即若离的关系。你若用鲸吞海吸之法大肆吸取,断然不行。那清气虽然名之为“清”,但其实却较寻常气机更厚更实。一俟有人运转法力吸取,那“素气”流动的速度远较清气为快,一齐聚集后,反而将清气远远荡开。 唯有如抽丝剥茧一般徐徐引动,方能建功。 就像是食用一碗肉羹,若是嫌其中油水重了,欲要除去。虽然那一层油是浮在表面,但无论直接举碗去倒,还是用勺去舀,皆只会失了汤水,而难以去干净油腻。唯有耐起性子用勺浅浅的撇去,才能将油水逼走。 引动清气的道理,与之大致相同。 这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旦落实,孔袖妖王立刻有所动作。 他身躯之中金芒一绽,五光十色流转不休,展露出磅礴的金身法相。 休看孔袖妖王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此时他这法相一旦显现,端的是雄厚到了极点。与当日孔戎妖王斗倒金勋垣时所露法相相比,竟还要足足大出一圈来,光芒之刺目灼热,亦较孔戎妖王远胜。 以战力而论,孔袖妖王虽是胜过孔戎妖王一筹,但也决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差距。 孔袖妖王这一尊金身法相,乃是以本身积蓄的功行施展,并未动用“夺气分疆”之法。 在入境的一瞬,两位妖王皆感应无误:此间虽然能够容纳天玄境层次的修者入内斗法。但是这也就是其上限所在了。二人心识之中,皆生出那若有若无的“触及边界”之感,一如归无咎初入黄阳界时。在这样的条件下,是否动用“夺气分疆”之术,意义已经不大了。 孔雀一族“五光十色”神通,在妖族之中算是品相较好、较为注重巧变真幻之道的手段。风格近似于人道神通,而与绝大多数苍茫古拙、好勇斗狠的妖族神通截然不同。 但是这一点在孔袖妖王这里,却大反常规。 他反其道而行之,不走变化之路,而是将五色元光炼化成一件攻守兼备的“光甲”,附着于法相之躯上,以佐力战! 以他孔雀金身之巨,再加上妖王存在的遁速之快,孔袖妖王的斗战之法若被低阶修士看见,定会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千丈之躯宛若陨石天降,纵横如电。金身光甲之上,单单是因遁速过快生出热力、腾涌而出的青红色火焰,便有数十丈高,隐约间杂着丝丝烟气。等若在“光甲”之外,又披上一层“火甲”。 低阶修士,别说被正面击中,就算是被这火焰略微擦着些儿,也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古苍梁面色之中现出一丝忌惮,同样将元鳄法相施展,但却是秉持着游走避战的路子,不与孔袖妖王正面交手。 古苍梁心中暗道:“还是从前的路子。” 其实,论道术根基,孔袖妖王与孔吾、孔戎大致当在伯仲之间。 孔袖妖王之所以胜出同侪,得了“威服王”的名号,乃是因为——其人几乎可以称为“妖修中的妖修”。 低境界时妖修对于人道修士大有优势,直到天玄境时才得以抹平。论及缘由,从人道修士的视角来看,自然是因为天玄境时凭借法相庆云的积蓄,足以回避直接本力相搏,终得以挽回劣势。 但在妖族视角来看,其实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妖修三转,其中相当于人修离合境的“三转之境”,本是蛰眠之旅。或破茧成蝶,或长睡不醒。但纵然是成功成就妖王,这一蛰眠的过程,对于妖修本体的消耗依旧是相当惊人的。 从功行上看,破境妖王,一身气机功行自然是于从前判若云泥;但相应的,妖修本身潜力被汲取透支,先天本力之中的躁烈火气被消弭大半。虽云返璞归醇,其实未尝不是精悍不复。 而孔袖妖王当初得了一番机缘。在他三转之境将至、正要寻一处宝地闭关蛰眠之时,却偶然发现一株奇异的古树。 树下静坐,竟尔福至心灵,前后三十六弹指,便莫名其妙的突破了妖王境界。 所以,他破境几乎没有任何消耗。论生机之壮,本力之厚,远远超出同侪。 古苍梁退让,孔袖妖王却愈发得理不饶人,攻势愈烈。 又过了一阵,古苍梁心中微恼道:“此间固然是你得天独厚之地。但也莫要太不识进退了。须知三百年后,今非昔比。” 古苍梁自视甚高,自问是孔袖注定的好对手。 三百年前,他虽落败,初时不免有“强中更有强中手”之感慨。但问明虚实之后,却斗志愈胜了。 和孔雀一族其余几位较为顶尖的妖王交手,他只是略占上风而已;但他事后得知,那几人与孔袖交手,支撑不过百息。相较之下,他能坚持半刻钟上下,已经是意外的出色了。 究其原因,乃是他元鳄一族的“法相元甲”一道,同样擅长近身肉搏。无形之中抵消了孔袖的几分优势。 元鳄一族,先天心意之中便有大凶之性,纵是修炼到妖王层次也不能免俗。 百余年前,古苍梁的“法相元甲”神通更上层楼,早有与孔袖扳一扳手腕的意思。只是这秘境之内,调用法力不便,等若是孔袖的天然主场。兼之考虑到大局为重,他便忍耐下来。 现在,孔袖妖王的攻势蛮横,愈发得理不饶人,古苍梁怒火积攒,早已忍耐不住。 站稳身形之后,古苍梁元鳄法相之上,蓦然浮现出一层甲胄,平添三分狰狞雄壮,似乎已经有了与孔雀法相正面对抗的资格。 古苍梁“法相元甲”一出,转身便作势欲扑。 孔袖双目微凝。 就在此时,古苍梁袖中一枚符箓无风自燃,化作飞灰。 古苍梁悚然一惊,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好似刚才的一切,皆是妄念,十分不足取。 但他攻势已如离弦之箭,断不能中止。不得已,百忙之中取出一面五棱方镜,立之于地。 孔雀法相、元鳄之躯,猛烈碰撞。 真正拼上一记之后,古苍梁面色大变。 原来对方较三百年前的进益,远胜于己! 双方的差距,竟然进一步拉大! 元鳄法相崩碎。 然而,双方所谓的“差距”,并不是古苍梁事先看重的妖族本力之差!事实证明,自己“法相元甲”神通又深入一步之后,的确已经有了与孔袖正面叫板的资格。 自己是输在道术层次上。 那看似锋锐无俦的孔雀法相,其中竟暗藏着如此精微变化,五光轮转,反复六变,将自己法相元甲以巧力击伤。 见势不妙,古苍梁便要遁返。 但孔袖正身头顶玉冠之上,忽地传来一丝异样的吸引力。 古苍梁只感身躯仿佛陷入泥淖之中,再不由自主,转瞬间便要被孔雀法相所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事先布置的那枚五棱方镜之中明光一照,捕捉到古苍梁位置。光芒朗照之下,助其挣脱阻碍,轻轻摄拿了回去。同时在这光芒照耀之下,他一身气机迅速补充圆满,伤势恢复。 古苍梁脱困之余,心有余悸。梁连忙将另一件护身恒器一并取出。 此物是一件三角乌云旗。 随着旗帜招展,一座极精微的九锁七星阵立时在古苍梁脚下浮现,将他牢牢护住。 良机一闪而逝,孔袖妖王也只得暗道可惜。 对于“大势已成”四个字,归无咎是有着深刻感悟的。 而孔袖妖王在这四个字上的获益,目前尚在归无咎之上。 孔袖妖王的资质,的确只是与孔戎妖王等人相若,而谈不上胜过。最初时他之所以能取了“威服王”的名号,的确是因为树下悟道、本力未失。 可是随着他声威渐著,尤其是数次斗败异族顶尖妖王。长胜累积之下,缘与势亦有了微妙的变化。孔袖妖王发现,虽然他资质并未提升,但修道锻炼之时,总有一种必胜信念,每每有疑难处也轻易斩破,倒像是显得连资质也远胜旁人一般。 如今的孔袖妖王,除了本力优势外,连道术之精也是独占鳌头了。只是他掩藏的极好,不为外人知晓罢了。 双方公论,这场主界对决,是不可能分出胜负的。 但孔袖妖王,权衡双方条件后却作出判断。虽只希望渺茫,但依旧不妨在不可能中尽力尝试,捕捉那一丝可能。只是他的这个心思藏的极深,对方纵然精擅察言观色,也只会得出相反的结论:以为他认可了古苍梁的实力,未有其他念头。 谁能想到,那看似雄壮威武到了极点的孔雀法相,在力战的外衣之下,其精华处竟是一门乱人心智的幻术神通? 其一旦入彀,再凭借恒器“飞流鹰”的困敌手段,对手再想防备,已然有所不及了。 未想圣教祖庭布置周密,竟以一枚符箓破解了他的幻术神通,让他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也只得倚仗八处辅界的胜负了。 …… 一处辅界。 和主界的平淡不同,辅界之中的景象,显然别致了许多。 粗粗观览,更像是一片丰盛的什锦拼盘。一眼望去似乎是黄沙连绵,大漠无边;但飞遁一阵之后,又是青山绿水,溪声潺潺。翻山再看,黑土碎石,灌木几稀。完全不同风貌的地理环境,就这样杂乱无章的拼接在一起。 孔夏驾遁光疾走。 入阵之后,来不及寻找浊气凝形之物,一个新情况便摆在他的面前。 那就是—— 我方七人明明是一同入阵的。但是一旦进入之后,却被分别传送至不同的地界。 但如此一来,也成为了契机。 他心中有数,在孔雀一族这一方阵营中,自己所在这一队,其实并未被抱有太大希望。 单纯以实力对比而言,的确是难言乐观。 但是如今局面,哪一方的七人能够提前聚集,以多击少。那么势必会占据绝大优势。若是我方能够先挫败敌之一、二人,或许就此立下奇功,也说不准。 正当他作如是想时,迎面两道遁光冲刺近前,速度极快。孔夏心念一动,已然避之不及。 面前二人立稳之后显露身形。一人肌肤黝黑雄壮,相貌方正,只是额头和颧骨微显。 另外一个却是青面长须,下颌略尖,双目狭长,一望便非是善类。 孔夏心中一沉。 这位青面长须修士,他并不识得。但身量健硕的这位,辨其气机,观其形貌,却极有可能是六翼虎族嫡传炎裕。 炎青山在六翼虎族诸嫡传中排名前五,已是能够略胜孔夏一筹。如今孔夏单独面对这位六翼虎族的头号人物,胜机自然渺茫。 再定睛一看,那位未知根底的长须修士手中,竟然提着一颗头颅。细辨之下,竟是我方七人之中、两位里凫族修士中的一人。 没想到对方下手如此之快! 这位里凫族修士,孔夏亦曾与之伸量长短,其虽较自己稍逊,但也差距不大。如今入界尚不超过一刻钟,竟已被二人碰上杀死。 好在孔夏身上有族中妖王所赐护身宝物,此战虽然渺茫,他却自信尚无性命之忧。 炎裕虽不若炎青山那般目中无人,但也是傲气内藏。 此时照面,竟然不与孔夏招呼,只对身旁之人言道:“倪兄。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青面长须修士淡然一笑,道:“皆可。” 炎裕心中狐疑。 他亦是个崖岸自高之人。本次诸族汇聚,免不了与各家精锐伸量深浅。抑且他若下场,绝不肯与人平手相斗,至少便是以一敌二。尤其是后来斗到酣处,他一人与元鳄一族排名二、三、四位的嫡传交手,苦战半日,竟能险胜一招。那三人之功行,皆不在面前孔夏之下。 直至与余荆交手,支撑了一刻钟有余,方才败下阵来。 只是这位青猊一族嫡传倪翔,却始终回避与他交手。 而炎裕观此人气象,也有些深浅莫测的意味。 倪翔所提首级,并非二人共同斩杀。在炎裕与之照面之时,倪翔便提此首级而来,那时入界不过百息而已。 料想有资格入阵相斗之人,不至于比孔夏相差太远。若说要瞬杀这等人物,炎裕自忖也颇难做到。 想了一阵,笑道:“还是倪兄出手吧。” 倪翔嗤笑一声,道:“我出手也自然可以,不过炎兄却请转过身去。” 炎裕心中诧异,功行到了他们这一步,若说有什么神通手段非得保密不可,那也太过匪夷所思。 不过他也未拂其意,依约转身。 孔夏心中暗怒。 不过只与此人交手,总好过以一敌二。不再迟疑,纵身一跃而上。 炎裕转身之后,望不见战局,只是心中默数,且看一看这位异常诡秘的青猊首座,到底需要多久能够摧克强敌。 只是他此念方起,还未来得及计数。耳畔便传来倪翔淡淡的声音:“可以了。炎兄请转身。” 炎裕猛然转身,却见倪翔右手之上,多出一枚血淋淋的首级。 孔夏双眸圆睁,似是临死之前遇到了什么极难置信之事。无头尸身,横躺在一旁。 炎裕亦有几分困惑。他连任意神通法宝的碰撞都未感受到,战局便已结束了。 况且以孔夏孔雀嫡传的身份,必定是有护身之宝的,竟也未曾来得及动用。 倪翔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淡然言道:“这具尸身炎兄感兴趣否?将其孔雀本体炼化回来,多多少少当有些用途。” 炎裕闻言侧目而视,想不到除了神通诡秘之外,他还是个胆大妄为之人。 好在这一阵,圣教盟友方先胜一局,未出现丝毫意外。 第九十七章 均势险着 一击制敌 在第一界中。除却一人为青猊一族的第二嫡传斗败之外,倪翔、炎裕又相继寻到三人。 最后一战遇到的天马一族妖修是炎裕出手。另外二人,皆为倪翔所败。 速度之迅捷利落,皆与斩杀孔夏这一战别无二致。 最后一场上,炎裕终于推让不过,象征性的出手一次。他心中实不愿输于倪翔一筹,是以一上来便动用自家最强手段。但对敌的天马一族修士也非庸手,奋起反击之下,只到了五十息后,炎裕才将此人斗倒。 饶是如此,那位天马族修妖修败而不乱,在致命一击加身的瞬间,引动一枚三角金剑形貌的宝物,此身隐遁,不见踪影。 须知倪翔的四度出手,可都是无一例外致人死命的。 炎裕未免面上无光,嘿然道:“莫非是圣教祖庭厚此薄彼,只将自家秘手赠予道友,而炎某人却无缘得享?否则倪兄出手之际,为何定不教炎某人观看?” 倪翔摇头道:“与圣教无关。这是我青猊一族自家手段。” 炎裕将信将疑。 倪翔哑然笑道:“我族几大机密,介乎于道术之间。是以轻易泄露不得。之所以暂时保密,只是因为你我的关系,还未好到那个份上罢了。” 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可谓太不合时宜。炎裕亦不由愕然,只感无言以对。 此界中的战斗干净利落,倪翔心情甚好。本要继续与炎裕闲聊两句。但他双耳一抖时,立刻改了话头道:“敌方最后一人,已撞上了。将之解决之后,这一场胜负,便彻底了结。” 话音刚落,便起遁光,往南直去。 炎裕亦追赶过去。 不多时,已截住一位身着明黄长袍、相貌甚是俊朗的妖族修士。以二人眼力,却未能辨明其根脚。想来是小门小户,声名不著。 对方一言不发,很是警惕的打量着倪翔、炎裕二人。 倪翔笑言道:“炎兄,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照例又是这一句话。 二人先前相继斗倒四人,皆会如履行程序一般说上这句话。 彰显傲气是小,这其中还暗藏着诡秘心思,等若是一道诱敌之计。因为敌手以一敌二,又能轻易断明其中任意一人的功行皆不在自己之下,便有不战而退的可能性。此言一出,摆明了是与对手单打独斗。有几分骄傲的,便会忍不住上来斗上一场。 如此,便正入倪翔彀中。 岂料对面那人眉头一皱,未待炎裕二人商定谁先出手,便自袖中取出一块锦帕。 锦帕之上溢出一股清气,化作丝丝泡沫,将他全身包裹。 炎裕面色一变,再出手攻击,已是落了个空。显然这是对方所用的护身撤退之法门。 桑鹕一族灌天木,虽然不若箴石、腾惊等人身负奇异禀赋。但因为自己特殊经历,心境久经历练。 小族中出了一位他这般的人物,本是异数。尤其是游历孔雀一族时,更是谨小慎微,善能察言观色。若换作旁人,只怕仗着自己有护身手段,便要忍不住与对方斗上一斗;但灌天木却敏锐的觉察出,倪翔并非是一个真正狂傲的人物,其心中诡计暗藏,不可测度。 再加上入界已经甚久,他尚未能够和一位同道取得联络,此事更属诡异。 衡量之下,果断选择了不战而退,也保全了自家性命。 倪翔算计落空,亦微感意外。略微一怔,才道:“既然所有对手皆已除去,胜负已定,也未必便要多留下一条人命。” 未多时,此界之中七人汇聚。 前前后后约莫半个时辰功夫,在此小界之中穷搜尽罗之后,炎裕等人终是寻得端倪。 此间浊气凝形之物,乃是一只巴掌大小、宛若陶土铸成的小兔。 将其捉到之后,其对应的舆地图,也被寻到。 说是“图”,其实正是沙漠地中的一片地域,纵横各有十二里。 数十年前,显道、应元二位道尊通过“真宏二象仪”昭示天下,当场布置“阴阳洞天”,将大界之内的壮丽风光一一抓取幕前,可谓动人心魄。但是今日,炎裕等七人心旌摇动,远远超过当日阴阳洞天给诸修带来的震撼。 的确,这沙地看上去甚是朴素。 但其毕竟是将整个大世界的全体面貌呈现出来——虽然极为简略、粗浅。 很多原先脑海之中并无太多概念的地方,也不由得清晰起来。 譬如,同为第一流的大族,赤魅族所占势力范围,相当于某些种族的数十倍。哪怕断成一界,自演清浊,也绰绰有余了。料想此界之人,修道极处同样能够臻至道境。 再比如,如羽融族这般稍次一等的妖族,竟也占据了甚广地域。 前后一数,图中留名的,约莫是百族之数。 唯有在紫微大世界中排名前百的妖族,这片沙漠舆地图中,皆会有一座小塔标示。流连甚久,尤其是宛若猎奇般的寻到真龙、凤凰所处之方位后,炎裕、倪翔二人,方才在其余几人的催促下,将那小兔投入塔中。 …… 第二界。 两道遁光一东一西,在空中极快速的打了个照面,然后极有默契的止步。 其中一人忍不出出声,低声言道:“人修?” 冷化目光灼灼,不言不语。 与他放对之人他也识得其名,正是折离一族的第一嫡传万毅英。 万毅英心中略有两分踌躇。 圣教一方某一位人劫道尊,锻炼二三十载,炼化出一件异宝,能够暂时泯灭人妖境界差别,这他是略有耳闻的。万毅英对于圣教的手段素来钦服,以本心而论,他判断隐宗一方纵也有人劫道尊坐镇,却未必有这等本领。 但是对方既敢遣出人修与同等境界的妖修作战,也该当有几分倚仗才是。 思量一阵,万毅英并未贸然以本力神通相合和的手段来攻,而是长袖一卷,动用了一门神通手段。 袖中鼓荡,演化二气。其中较为凝实的乃是一道火气;较为清灵的却是一道雾气。然而雾气与火气混合,登时将那火气推动一步,五六种颜色的光焰一耀,立刻将冷化包裹。 冷化冷哼一声,双掌重如山岳,猛然向前一推。 神通对撼,万毅英岿然不动,冷化的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然后向后飘荡了数丈。 论道行,似是万毅英略胜一筹。 万毅英一击之下略占上风,心中稍定。下一击出手,烈焰之中光影一闪,似乎有鱼跃龙门之象,一闪而逝。 这一式神通不变,但是烟火之中,暗藏了鱼尾一拍之力,乃是万毅英在神通之上、略微加了三分本力的手段,以试应手。 若是对方并无想象中的异宝护佑,这一击便足以致胜。 到了此时,万毅英终究还是并未将全部筹码押了上去。 冷化见到这一手,却似大为忌惮。先纵身避开,然后反手取出一镜,摇了一摇。 寻常镜类法宝,皆以镜光制敌。冷化这一件宝物也不例外。只是此镜镜光并非直出,而是歪歪斜斜,仿佛两道缠绕的线头,将万毅英的手段挡住。以此镜之神妙,似是“真祭器”的品阶。 万毅英却不惊反喜,你若本身战力不足,而是将希望寄托在法宝上,那我又岂会输于你?把手一晃,掌心之中浮现出一枚玉笔,一支长卷,酌情便要施展。 冷化心中飞速计算局面。 隐宗一方那件异宝,的确由他执掌。这一界中的七人,自然也以他为首。 经过刚刚的一番试探,他已断明—— 纵是泯灭了人妖之间的本力差距,万毅英的战力,的确也要较自己略强。 诚然,对方本阵七人之中,以万毅英、车梁永、贺骏拔三人最强,另外四人,要略微逊色一些。 但是本方七人之中,同样数他江离宗冷化、琼石门杜康、太素门梁侃、清凉山云迁四人,较其余三人略微胜过。 动用那件异宝之后,双方战力极度接近。但冷化以为,依旧是我方略逊。 若是主持局面的,换作另外一人,此时只怕已经是迫不及待的动用了那件宝物。 眼下貌似是个四六开、甚至四五对五五的局面,力拼之下,或许有胜望呢? 但是冷化却并未如此选择。 战局之中,随着万毅英试探清楚其底细,神通之中混杂着的本力逐渐增加。冷化已难以抵挡,只能借助两件“真祭器”的威能,勉强左支右绌而已。觑得一个空子,竟又动用一件飞遁秘宝,翻身脱困,遥遥逃去。 万毅英自是紧追不舍。 冷化心中已有谋算,心中暗道:“就看诸位的胆力默契了。” 那件异宝另外尚有一重用途,七人祭炼合演之后,在相当大的范围内,皆能通过此物感受到另外六人的位置。 本来这也算不上一桩便利——因为事先并不知晓入阵之后,会分别传送至不同地界。但巧合之下,却为冷化之谋提供了条件。 只是,虽能感受到方位,却不能借之传递消息。所以他的计算,实有相当风险。 好在七人身上皆有一件遁术秘宝,若能领会他的意图,决不至于先遭毒手。 在铨道会中,冷化与归无咎有过交手经历。 合界之后,其与荀申又搭手不止一次。 在冷化看来,归无咎乃是天外之人,遥不可及。若要追赶,只会愈追愈远。而荀申,却是其可以师法借鉴的人世间的天才。他的思路眼界,受荀申影响甚深。 棋到中盘,若是局面细微,看似相差不大。寻常的棋手便难以下定决心去冒风险。 但冷化以为,输半目是输,输百目也是输。只要结局相同,便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判断己方不利,便切不可心存幻想,当果断放出胜负手才是正着。 二人一追一逃,已有一刻钟上下。 冷化最初想到的手段,乃是七人合力,各个击破。 但是察言观色之下,隐约猜出对方七人亦有联络之法,便将这个计划略作更改。 对于冷化之意图,万毅英自认为早已看穿。 但对他而言,自认为自家优势在握。以七对七,较之各自为战,明显把握更大,是以也乐得如此。 不多时,双方一十四人,皆以到了目力相接之处。 但就在此时,战局节奏突然发生变化。 冷化遁速,陡然增加一倍! 如此施为,他手腕中所佩戴、那件借之以强化遁法的宝珠,立刻冒出丝丝烟气,显然灵性大损。 琼石门杜康、太素门梁侃、清凉山云迁,亦同时施为,不吝自家法宝,循位而去。 另外三位人道修士,虽反应稍慢,但立刻也采取了相同动作。 万毅英脸色一变。 当先四人,分明是往占定天枢、天璇、天机、天权四方位而去。后三人虽然反应稍慢,无疑是往玉衡、开阳、摇光三处方位而去。七人合力,构成七星之形。 对方既无有泯灭人妖差别的秘术为凭,那么倚仗在何处呢? 须知真正在元婴经中便能引动天祭器、恒器一流珍宝的奇异手段,实在太过罕见。料想只存在与归无咎、荀申、抑或圣教利大人、席榛子等人手中,无论是对面这七人,还是万毅英自己,皆无资格掌握。 那么在法宝层面上,双方虽然都数量极巨,身家丰厚。但是所能倚仗的,无非都是真祭器品阶的宝物,难以真正决定胜负。 最终剩下的,唯有阵法一道了。 他早该想到了。 在冷化等人加速飞遁之时,其等更是不约而同的将法宝运使断后,以期截住万毅英等人的攻袭之宝。 万毅英心中飞速计算。若是对方阵法之道能够提升三倍战力,己方便无胜机。 好在,还有挽救的机会。 此时又飞遁数息,双方皆已到了可以神意传音的范围。 万毅英本力一振,同时高呼道:“勿要惜力!” 在他出言之时,车梁永、贺骏拔以及另外两位鱼凌一族的妖修,同样敏锐的看出不对。在分别操驭法宝相击的同时,一身妖族本力彻底爆发,竟尔在七人阵法方位成型的一瞬间,后发先至,拦截住隐宗七人的前进方位。 居然要强行阻挡! 若将妖族本力发挥到十二成,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皆会有巨大增幅,足以挽回局面。只是此术相当于透支自家精力,方才战局未到关键处,其等自然绝不愿意使出这手段来。 冷化心中冷芒一闪,时机已至。心中默念口诀。 下一息,七人一齐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抵挡住对方阵法成型,万毅英、车梁永等人无不是心中大呼侥幸。 现在对方阵法既然来不及布置,其反击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一来是救回险局之后心境松弛;二来是本力已然超限动用,再调用十成的神通道术既无必要,又浪费法力。是以七位妖族修士,无一例外的皆是选择将磅礴四溢的精力回拢利用,略微施加以三四分神通手段,轻轻迎了上去。 这也是损了潜力之后,求一个“物尽其用”的实惠办法。 然后…… 万毅英心中一个激灵,浑身透出一丝凉意。 一瞬间,他惊讶的发现,自家本元精力,已被莫名锁住。 双方战力,已经被拉到一个水平线上。 但此时再想调用十成法力,已然不及。 各自硬拼一记—— 以七对七,万毅英等七位妖修无一幸免,皆遭重创! 万毅英、车梁永三人倒是未伤根本,但是其余四人,已然彻底失去了战力。 尤其是最为大意、一丝法力也未动用的那位鱼凌一族修士,甚至已连稳住身形也无法做到,一个倒栽葱,自云端跌落下去。 万毅英豁然明悟:这分明就是泯灭人妖差别的秘法。 隐宗一方是掌握了此等手段的! 只是,其估量着计算仓促动用此术,也难以取胜。才一直忍住不用,最终巧作算计,营造出了一个最完美的时机。 所谓“阵法”,只是障眼法罢了…… 只一瞬间的大意,这一阵已是兵败如山倒,再后悔已然迟了。 这一阵意义太大,因为此阵中国圣教一方,原本是实力占优的! 第九十八章 诸法合一 旧名新意 每一界之中,胜负一定,入阵相斗的修士便可主动退了出来。 哨塔之中。 此时元婴境界修士,除了和冷化等人一起伺机而动、预备入阵的“第九队”七位妖修外,便皆是各家上境修士。一齐等候战局水落石出。 当中包括隐宗姚纯上真,孔雀一族孔戎妖王,天马一族马光妖王,赤魅一族公盛良妖王,以及里凫族南晋妖王。 诸位并未等候太久,桑鹕一族灌天木,和天马一族的第九嫡马兴平传率先退了出来。见其余入阵同道果然皆未出现,灌天木语出惊人,做出推断:“其余五人,只怕皆已遇害。” 对于自己遇见炎裕等二人后不战而退之事,灌天木并未隐瞒,而是坦然告之。 马兴平倒是个与人为善之人。唯恐几家天玄上真对灌天木有了偏见。主动上前道:“弟子与六翼虎族炎裕一番交手。至多支撑不过百息,险些便连护身逃遁的手段也来不及施展。灌道友见机甚明,选择并无不妥。” 孔戎妖王对灌天木有几分了解,果然不曾怪罪,只道:“你做的甚好。” 此时赤魅一族公盛良妖王忽道:“多半是青猊一族的手段。传闻这一族有三大诡秘神通,擅能制人死命。只是我赤魅族载籍之中,也只是泛泛而谈,未知其虚实如何。” 正议论间,第二座胜负已分的小界已然出现。 返身遁回的共是六人,正是赤魅族公冶洲等一行,其等的对手,乃是元鳄一族余荆等人。 公冶洲禀明战况。 公冶洲一行之中,有一位“显门”出身。一入界之后,七人的联络并不成问题。反倒是元鳄一族,相互缺乏联络之法。是以七人以多击寡,迅速斗倒了两人。 这一阵对决,我方实力本处于下风。但忽然争得先手,公冶洲等人亦是精神一振。心道若是将其羽翼一一剪除,最终再合七人之力与余荆搏斗,那么未必便没有胜望。 但是纵然七人甚是小心。在又斗倒一位元鳄一族修士后,还是与余荆遇上了。抑且他已然与本族其余三人汇合。 公冶洲等人,只得勉力与之一战。 虽然双方功行相差甚大,但是赤魅族“定门”、“藏门”、“显门”等几门秘法实在太过诡异,竟叫余荆数度出手落空。最初的半刻钟,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公冶洲等人本已信心大振。 岂知余荆盛怒之下忽然施展手段,法宝功诀合一,显化古鳄二十八颗牙齿。 此术单论目前对本人战力的增幅之强,几乎仅次于归无咎的空蕴念剑,乃是余荆压箱底的手段。 公冶洲、公长厚两位门长见势不妙,也只得动用门长令符,携同伴一同逃离。其中一人由于攻守之间占位太过激进,来不及救援,已为余荆这一式神通所弑。 孔戎妖王依旧好言宽慰,同时安排对亡去诸修亲友门人的抚恤事宜。 这一式神通他是清楚的,余荆在孟冬田猎之中便动用过一次。能够逼出他这一招,已足见公冶洲等人尽力了。 就在公冶洲禀明详情之时,第三阵胜负又分。 隐宗一方冷化七人不辱使命,以弱胜强赢了一局。抑且七人无一伤损,尽数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哨塔之中的诸位妖王、上真,见状都大为惊异。待听闻其等禀明了战况之后,对冷化的果断抉择赞不绝口,赞其颇得荀申斗法神髓。 以冷化的修为,虽然斩分大道渺茫。但是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天玄境中的佼佼者,一如姚纯、孤邑四位上真以及甘堂宗权上真等人,成为一宗一门的中坚人物。 江离宗,亦可称后继有人。 孤邑上真和孟伦上真,依旧守候在两家分界之处,静候战局发展。 对于已然发生之事,通过神识传音,二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我方暂时只是一胜两负,但孤邑上真已是极为满意了。 因为按照预定策略,归无咎、秦梦霖、荀申、马援四队胜望极大,其余四队不过是勉力冲击而已。临战之前,又来了一位号称归无咎故友的强援。较有把握的对阵,由四场变成五场。 其实对于其余三阵,孤邑上真本是不抱有任何期望的;但是如今这完全不抱希望的三局之中,竟然也胜了一局。 如此一来,最终的比分,极有可能是我方六比二获胜。 不过,当孤邑上真抬首观察孟伦上真神貌时,却心中一讶。 孟伦上真与他四目相对,竟微微一笑。 似乎,对于圣教一方目前二胜一负的格局,并无不满。 …… 这一处辅界,是双方最有默契的一处辅界。 其余诸处辅界之中,当双方发现入阵之人方位被打散之后,无一不是打着率先汇合、攻隙击弱的主意。 但是在本界之中,纵然有短兵相接之势,但是等问明入阵比斗的人选后,却都是无一例外的选择各自退开,然后一齐汇聚于本界的最中心处,严阵以待。 圣教祖庭—— 利大人、席榛子、摩永工、南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 隐宗—— 荀申、陆乘文、岚、谈旻、韦皋、郤方,再加上孔雀一族第一嫡传,与陆乘文结成道侣的孔萱。 这一阵,双方皆是打定了主意要堂堂正正取胜。 这绝不是迂腐不知变通之局,而是有着正反两方面的考量。 其一,如此胜法,所得益处不可估量。较之将胜负寄托在分兵合击的运气上,其影响将更深远。对于失败者的心境压迫,亦将更为严重。 其二,作为两大势力最珍贵的核心“道种”,对于逃遁脱困之法,双方都必然做了周密布置。这已不止是天玄上真和妖王赐下的宝物,极有可能是人劫道尊亲自留下手段。因此分胜负容易,但要将对方铲除,那却难以做到。 既然如此,不如敞开阵脚,正面一搏。 双方占定方位。 初见出阵人选之时,利大人心中是颇有几分诧异的。 本次“清浊玄象”之争,圣教一方已有绝大底牌在握,本来并不劳动诸位嫡传出马。但是灵曲道尊有意无意之间,炼化出一件泯灭妖族本力优势的宝物。既然得此机缘,那就不妨斗上一斗。 以归无咎、秦梦霖的战力,哪怕只是一人入阵,胜过圣教诸位嫡传,也不算难。但是圣教一方也有计较。因为利大人这一队入阵甚早,隐宗势必会考虑到圣教是否还有其余后手,多半不肯让归、秦过早入阵。 若是其遣出马援等妖族嫡传相搏,那这一场便算是拿下了。 最终的结果——归、秦果然并未进入本阵。但对方入阵相斗者,也不是如己所愿的妖族,而是隐宗诸位嫡传。如此一来,藏于利大人手中的那件秘宝,用处却也不大了。 但这一阵的意义,反而愈加凸显。 圣教一方诸人低声诉说几句之后,利大人当仁不让,上前一步。 利大人出言道:“章程如何,且听诸位划下道来。” 荀申、陆乘文、孔萱交换了一个眼色。 孔萱低声道:“一切都由荀师兄做主。” 陆乘文道:“正当如此。” 不过二人心中有数,虽然决定的权利交到荀申手中。但是看现在的架势,分明已经很难做成一局七对七的乱斗。只怕要通过分量最重的单打独斗之法,分出胜负。 但若是一一对应的比斗,自己等三人暂且不论,而岚等四人,殊难称有几分把握。 荀申想了一想,道:“确有一法。” “你我双方,各自遣出一人比斗。胜者守擂,负者再派一人上前挑战。哪一方七人尽墨,自然便是输了。” 利大人、席榛子对视一眼。 席榛子脆声道:“此法甚好。” 利大人亦是微微点头。 利大人、席榛子无有意见,圣教其余五人唯其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会反对。 章程已立,利大人问道:“敢问贵方先锋是哪一位?” 隐宗一方,岚、韦皋二人跃跃欲试,便要请战。 但荀申已率先出言道:“正是荀某。” 利大人却似乎并不意外,平静言道:“甚好。那就由利某人领教荀兄高招。” 无论是岚、谈旻、郤方、韦皋,还是圣教方难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闻言无不心惊。 这本当是双方的压轴主帅,没想到尽作为先锋出阵。诸人心中虽然都不约而同的微觉不妥,但是双方都是一言九鼎之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一片砂砾密林交界处,双方划出百里界空,作为战场。 荀申、利大人缓缓驾起遁光,升腾于上。 利大人平静言道:“荀兄先请。” 荀申一点头,却心中默念道:“这一‘根本之法’的雏形,成功与否,便在今日了。” 气机一敛一收,一沉一震。 荀申双眸之中,锐芒绽放。随着浑厚右掌向前一推,立时成“九星连珠”之势,直往利大人处扑击而去,每一星珠之形貌,皆与他一门得意神通果“凌人”极为相似,但是又略有三分不同。 这一式九星连珠脱手之后,荀申竟是将气机一合,负手而立。 似乎只是凭借一式神通,便要定下胜负! 数十年前与利大人的一次交手,荀申看到,虽然对方的神通巧变远不如自己。但是那“丹元振本”之术,却是拙能胜巧,等若提供了极高的容错,极为克制自己的斗战构思。 他每一次斗战,事先择定七种神通,虽然都是巧夺天工的秘手,但是无一能够做到像归无咎的“空蕴念剑”一般,一锤定音,不给对手任何反扑的机会。 衡量得失,荀申终在一门神通之上取得突破,以此为核心,炼出这一门神通——“龙蛇”。 虽然沿用旧名,其实只是“法其意”而已,与当日之“龙蛇”神通,已经大有不同。 自今日起,“龙蛇”便是他的压轴神通。 定下胜负,只此一式。 这门神通中最大的一处突破,在于当初连归无咎也稍感吃力、号称“借法天玄”的“求心”神通上。 原本“求心”神通乃是以天玄上真所赠的七枚“心焰”为凭,用去一枚,便少上一枚。荀申的道法,明达无碍,道术不拘。竟是借用器道之中极巧妙的手段,以一枚“心焰”种子为引,将其打散孵化,重新炼化出数量众多的小“心焰”种子。 如此一来,威力固然小了许多,但是天玄境的精蕴尚在,依旧是同境界修士所不能抵挡的。 这是第一步。 “求心”神通本是有致命缺陷的,若是对手识破,轻易便可避过。当初荀申与归无咎、利大人交手,乃是将此法伪装成“凌人”之貌,以收神效。 如今荀申将这一实战上的心术构思,正式纳入神通之中。如今的“求心”之象,端的与“凌人”完全相同,连运使法诀也混同为一,且可一口气使了出来,无有窒碍。 或者说,所谓“求心”神通,皆是暗藏了一枚“心焰”种子的“凌人”神通。若是这枚心焰种子被点亮,那么此神通便变作“求心”;若是心焰种子并未被点亮,此神通便依旧是“凌人”。 这是第二步。 须知“凌人”神通和“求心”神通的破解之法,是完全相反的。 应对“凌人”神通,当奋起勇气,倾力一搏。心生退让之念,神气便沮,败势难挽。但应对“求心”神通时,却非得暂避锋芒不可。 是以荀申这九星连珠一出,等若让你连续做九次选择题,且让你猜上一猜,你即将面对的是“凌人”还是“求心”。只要猜错一次,即受重创。 这不断教人做出选择的构思,是荀申的弈道,亦是原先那门“龙蛇”神通的特色。 这也是所谓的“法其意、借其名”,依旧定名“龙蛇”的由来。 到了这一步,这神通已经甚是了得了。 但若是敌手运气实在太好,又或者道缘惊人,能够连续做对九次选择呢? 这便是这一神通演化的第三步了,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每一枚心焰种子,在神通出手之后固然难以再度调整;但却可以事先将引动的过程融合于另一道神通之中。 “观山”。 青山观我以如是。 猜中对方的选择之后,以正反玄数的阵力,决定心焰种子是否发动。 有此一着,除非算路心缘显著胜过荀申之人,否则每一次猜谜,猜中的几率不是二分之一,而注定是——零! 而超迈此道之上的者,唯有归无咎、秦梦霖那等人物,或能做到。 此乃这一门神通最精微之处,亦是每一次至多只能九星连击的原因。 这是荀申操控之力的极限。 但除非利大人的丹元振本之术能够使用九次,九星连珠,已经足够了。 荀申拭目以待。 三十六子图上,自己是二十三位,利大人是十三位。 若是今日这一战能够获胜,便证明了—— 图卷之上的排名,并非定数! 第九十九章 二宝争妍 无心幻法 实则荀申这一式神通,与其名为“龙蛇”,毋宁名为“观山”。 当初阴阳洞天决战,荀申这一式新出世的“观山”神通,已是利大人无法应付的绝着。只是“丹元振本”之法一日有三次容错,而荀申纵在“观山”上胜出一式,也不足以扳回全部局面。 如今“观山”一式以“凌人”、“求心”的龙蛇之变为根基,等若将一式神通,化作九式。 “观山”九连环! 面对荀申的绝着,利大人迅速做出反应。 那九星连珠之象,利大人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的引动符箓宝树。 这是利大人自上一回与荀申交手之后总结的经验教训。 与荀申交手,万万不可被动的见招拆招,将一身容错丹法,用作被动防守。必须以我为主,尽快发挥出“丹元振本”之术的兜底之用,对敌手施加以最严厉的攻击。 利大人也曾考虑过,自己这一套以丹法承受攻击、然后以攻为守、以伤换伤的打法,是否太过简明了些。 但是相继和秦梦霖、归无咎照面之后,经历过动摇徘徊,最终却心意愈坚—— 对自己的“道”信心愈深。 宝树生花,三枚符箓当空浮现。 一赤,一绿,一墨。 赤色符箓形貌展开,所示现的是一个夺目的“炎”字。 绿色符箓依旧是那古拙玄奥的十个大字:“得旨青冥外,虚心两界空。” 这两道符箓,正是利大人上一回与荀申交手时候所动用的手段,“青冥两界”神通附着杀伐之法。 剩余的第三枚符箓花开之后,所彰显的却是一个“流”字。 “炎”字符与“流”字符合流,所示神通不再是当日火鸟之形,而是一团粹白气机,无形之中,又有超越。 水火相济,无论是威力还是速度,都陡增数倍不止。 此神通在脱手的一瞬尚只是拳头大小,但到了近身处,只怕要绵延数里,几乎变成裹挟一片空间的小界。 对于“青冥两界”这一符道之中无视防御的换命绝着,除非你之修为根基高于对方。否则注定是化解不了的。 荀申生受这一式,立刻便要失去战斗力。 而利大人的一日三次的丹元振本之术,似也无法应付九星连珠。 电光火石的一交手,似乎要以两败俱伤结局。 但是—— 今日之比斗虽然依旧是单打独斗,但是却与寻常擂争有所不同。 只讲胜负,不论功行。 外物手段,悉可用之。 荀申袖间一物,轻轻一拂。 此物看似只有一指节长短,观其形貌,像是一枚缩小了数十倍的鼓槌。 “乱空锤”。 此物就那么轻微的一晃动,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可是利大人的来袭之势,却迅速缓和了下来。好似空间中多了无限屏障,穿越缠绕,反复震荡摇摆,多走十倍旅途。 “青冥两界”之术,委实无法阻挡,其最终是能够穿越一切阻碍,和自己作生死之搏。但是若延缓其近身的速度,便有转圜之法。 如利大人、荀申这一层次的人物,其最高明的神通一旦施展,便如附骨之疽。按理说你若不能正面抵挡、破解,纵然是对方在使出神通之后受创,已施展的神通手段依旧威能不减。 但荀申却另有一道高明神通在身。若敌手先行败落,他却可引气移势,将其神通之法平白削弱三五成。 十二年前,由于琼石门势力范围扩张极快,曾与一家妖族发生龃龉,以至于门下弟子多有死伤。 那一家妖族族中有三四位妖王坐镇,亦有不亚于桑鹕一族、角兕一族的规模,抑且地处偏僻,素来横行霸道惯了的,不知天地之广大。孤邑上真等人果断出手,将其剿灭。有两位妖王皆如当日的金勋垣一般,尸骨无存了;但是另外一人大意之下,却被孤邑上真以极诡秘的手段制住了。 将此妖活炼之后,才得这一件秘宝“乱空锤”。 由于炼制之法兼取了人道秘术和孔雀一族的手段,因此此宝既非“天祭器”,又非“恒器”,但却又兼有二者之特点。 这是一件极为罕见的天玄境之前便能发挥效用的天祭器层次秘宝。 考诸功行路数,此宝最适合荀申来使。就算不提荀申那一门伤敌之后消解神通的绝着,将敌手太过紧凑的手段暂时化去,给自己争取时间,发挥出应变筹策的长处,同样对于荀申是极大的增强。 由于几位道尊已有默契,故而甘堂宗只花费了一些象征性的代价,便将此宝换了过来。 有此物争取时间,成败就在利大人那一边。 现在,就看利大人能否接下名为“龙蛇”、实为“观山”九连的排闼之势了。 第一星当面。 利大人双目微闭,似乎在神意之中飞速运算。 随后,他选择退避三尺。 但是,就在他纵身挪开的当面,一道霸道无比的侵凌之石如大山压顶,对利大人的心意神魂造成绝大压迫!无论如何挣扎,亦难以挣脱!便如同陷入深深的沼泽之中,转瞬间便要沉没下去—— 猜错了。 这第一星,心焰种子并未引动,是“凌人”精义。 隐宗一方,陆乘文、孔萱皆是精神一振。 他们也是在切磋中领教过荀申的“观山”之术的。若非孔萱强行以妖族本力冲破,二人对这一式皆无可奈何。就算利大人排名更高,圣教底蕴更厚,二人本也坚信其绝难破解这一式。 只是唯一可虑之处,这一道神通精义在上一回的比斗中大放异彩。既已见光,时隔数十载,利大人是否会揣摩出什么应对的办法。 事实证明,荀申既敢于以这一式为根基,营造自己的根本神通,便是有着绝对的把握。 半空之中,一道熟悉的圆全之韵传递过来。 利大人已是动用了一次“丹元振本”之术。 若不动用此法,自身不在最佳状态,第二星纵然是猜对了,也决计抵挡不住。 第二星。 利大人选择硬接。 再度猜错。 这一式,是“求心”精义。 于是,第二次动用“丹元振本”之法。 第三星。 利大人依旧选择硬接。 又猜错了…… 岚、韦皋、郤方等人大为振奋,每日三次的“丹元振本”机会用完,看来荀申的获胜,已是不可阻挡。 但正在交手中的荀申,和观战的陆乘文,却不约而同的眉头一皱。 二人是见识过利大人动用过“丹元振本”之术的,如今观利大人气机,不像是三次尽数用完之后的状态,倒更像是……仅仅使用了一次。 果然。 第四星。 利大人再度猜错。 但是,他毫不犹豫,第四次动用了“丹元振本”之术! 此时,孔萱忽地促声道:“快看!” 陆乘文抬首一望。 原来,利大人右手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枚竹制手环。 竹之性,本是直而不曲。此时炼作一枚圆环,看着多少有几分别扭。只是此时分明可以看出,九道竹节之上,其中有四节已然变成灰色。 岚、韦皋、谈旻、郤方都是脸色一变。 大家都是聪明人。毫无疑问,有那物相助,利大人的“丹元振本”之法,一日可以动用的次数,不是三次,而是九次! 这件宝物,实在是太霸道了! 荀申取得“乱空锤”,诸人隐约都有耳闻。对于此宝之妙用,众人都是称羡不已。其等若保证了面对任何对手,荀申都将有试招、变着、调整战术的余地,于他这位“兵仙人”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以天玄境之前能够动用为限,此物价值之高,几乎是他们能够想象的极限。 可是和这一枚竹环的霸道效果相较,“乱空锤”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竹环名为“九弋”,的确是一件异宝。 品质亦的确在“乱空锤”之上——乃是一件罕见的、由两位天玄上真寿尽后合祭的“天祭器”。 “九弋”与其说是专门为利大人打造,不如说是它在等候着利大人。 因为,此宝成就与五百至六百年前,锻造之期维持了百载。圣教两位天玄上真时隔八十一载相继寿尽坐化,合于此器。那时候,利大人尚未出生。 这便是两家底蕴的差别了。 对于隐宗而言,荀申这一层次的人物,出现有其偶然性。这般旷世天才,其所持道途如何,斗战路数如何,皆是事先不可知的。 而圣教却不同。其门户之中虽然同样有千门万道,但是可以预料的是,若是门中出得一位顶尖俊杰,将门中最重大的两道秘传——“丹道”、“符道”修炼到极致,必然会走这一套防守反击、以静制动的战法。 所以,此宝从雏形渐立,到锻造成型,前前后后不下于三千载。又等候数百载,才等到了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和因一时之机缘而作的“乱空锤”相较,高下判然! 韦皋、郤方等人都有些沮丧。 很明显,纵然利大人九星全部猜错,而他恰好有九次机会,这一击也伤他不得。若是不能将之击败,荀申的后续神通便无法施展。若“乱空锤”唯有延缓一时的效用,败势已不可挽回。 若是荀申败于利大人,这一场比斗,胜机便极为渺茫。 对于荀申而言,这固然是非战之罪,但是在争夺“清浊玄象”的关键比斗中,终究要输掉一阵! 此时,陆乘文忽然言道;“不对,还有机会!” 岚一怔,道:“什么?” 陆乘文自信言道:“不是九次,是八次。” 陆乘文全神贯注的观察那“九弋”,看出两分端倪。此宝若是九节尽数染黑,必将灵性大损,甚至彻底湮灭。须得至少留下一次机会,才能渐渐蕴养回来。 可想而知,以此宝威能之霸道,必定是今后利大人一身斗战策略之所系的根本重宝。除非生死一线,否则就算此战败绩,他也绝不会容许此宝折在此处。 岚、韦皋等人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如此说来,若是利大人九星全部猜错,荀申将险胜这一场! 战局进展极快。 第五星,利大人猜错了…… 第六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第七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第八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最后一式。 利大人丝毫不因前八次挫败为沮,而是缓缓闭上双目,封闭五感六识,似已彻底停止了推算。 荀申面容冷肃,微微摇头。 在“观山”精义之下,你的一切念动,皆在我掌控之下。就算你全然放弃思考,单凭一瞬间的感觉去赌运气也好;抑或是明明推算出某一个结果,再临时更改也罢,皆是自欺欺人之举。这些伎俩皆是完全无用的。在你“念动”的一瞬间,“观山”的推演亦如影随形,随之调整。 最后一星当面的瞬息,利大人睁开了双目。 他的双眸不复清亮,似乎略微有些朦胧。 他做出了选择。 正面抵挡。 他的判断是,眼前最后一星,其最终的演变将会是—— 凌人。 这一击,这一挡。风起云涌,朝雾逆流。 接下了! 平分秋色。 的确是“凌人”。 荀申目光之中,极为罕见的露出一丝诧异;旋即又释然了。 此时,利大人似乎方从朦胧梦境之中醒来,气机恢复圆满,暗暗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先后遇见“阮文琴”、归无咎,那么自己必将沉迷于“不弱于人”的偏执中,今日,也定然会输给荀申。 正是因为见识了天外有天,最终打破念头之界限后,才得浴火重生,使自己更进一步。 寻常的自欺欺人、改换念头之法全然无用,这一点,利大人心知肚明。 但是见识了超越自己之上的人物后,利大人得出一个结论:欲要战胜强敌,首先要承认和尊重对手的强大,而不能执泥于自己定会战无不胜的执念中。 于是—— 利大人坦然承认:荀申的幻变之道,并非自己所能破解。 但是——那又如何? 我并不需要战胜你,我只需要战胜自己,便足够了。 九星相交之时,他动用过了一门手段。 一门幻术。 一门对自己使用的幻术,名为“无心幻法”。 让自己在推演荀申的“观山”之时,无形中犯一个错误,最终推演出“相反”的结果。 此幻术一发,在醒来之前,连利大人自己的神识也会被完全蒙蔽,对此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会以为一切皆按照正常世界的轨迹行事。心念之中,也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推演实际上经过“加工”的。如此妙术,和临时改换念头的普通手段,有着根本的差别。 “观山”自然也无法发觉。 由于利大人必定会猜错,所以,他猜对了。 最后一次“丹元振本”的机会,保住了。 此时“乱空锤”的延阻之效已然到了极限。由于利大人并未受损的缘故,这击穿青冥两界的一击,荀申已势必无法抵挡。 不得已,荀申引动一枚四四方方的金印,正是甘堂宗附印之一——借用其中所藏天玄上真之力,将神通化去。 虽然不限运使法宝,但此等性质的护身之物,显然已不能算是荀申自家的斗战手段了。 利大人肃然道:“此战利某难言取胜。待我‘无心幻法’彻底成型之后,再与荀道友一决胜负。” 利大人之意,荀申心中有数。 目前利大人的“无心幻法”尚有缺陷,一战之中只得动用一次。而他之所以能够抵挡前八击,主要落实在法宝上。毫无疑问,论法宝对于本人战力的增益,虽同为天祭器品阶,但“九弋”要远在“乱空锤”之上。 所以利大人虽然“无心幻法”建功,但并不认为自己胜了。 荀申却甚是坦荡,淡然一笑道:“无论是运气也好,门户底蕴也罢,均是自家实力的一部分。利道友倒不必介怀。这一战,是你赢了。” 郤方等人闻言黯然。虽然现在利大人一次“丹元振本”都无法使出。但是其毕竟尚是圆满无缺的状态,就算陆乘文、孔萱下场,也难以奏效了。这一步之隔,如同天堑。若是利大人一口气横扫我方七人,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岂知荀申续道:“不过,动用这一门幻术,隐藏的代价不小……利道友纵然胜了,但你我这一场,却意外的与大局无碍。” “孔师妹,勿要留手,直接用那一式。” 孔萱对荀申甚是佩服,一愕之下,旋即不再迟疑,颔首道:“好!” 第一百章 身魂虚界 两阶之差 各自入阵之后,圣教一方龟甲巨舟之上,暗流涌动,先前布置浮出水面。 主角自然是圣教此行的真正的倚仗——明钧大帝。 此间留出一片甚是宽阔的地界,以一道二指余宽、数百丈长短的黄色细符,围成一周。明钧大帝位处其中。 当中更有两道长达十余丈的图卷,一纵一横铺洒在地上,交错成一个十字。当中文字图形,时密时疏,间或留白,但仔细一望,并无一个可辨认的人道文字。 明钧大帝便在这两道图卷构成的“十字”之中,双目紧闭,龙行虎步,踏斗布罡。 诸如青猊一族古萝妖王、六翼虎族仲王妖王等人,心中其实都不免有几分犯嘀咕。 纵然他们都是眼力不俗之辈,但若事先无人对二人说明,这是圣教的布置。他们只会当眼前之人是装疯卖傻的江湖骗子。 此时明钧大帝身上,与天玄上真、妖王大致相若的神道气机,已然全不可察,仿佛只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看着其作法行走,似乎甚是郑重。但天地间的法力、气机,也并未由此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就算圣教祖庭的几位人劫道尊,亦是啧啧称奇,未能尽观其妙。 唯有恒滑上真例外。 他过去曾有几位故友走上神道之路,因此曾经旁观过神道点化之法。此时在他眼中的一切,和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分明望见,在明钧大帝作法之后,他的身躯突然“高大”起来。 逐渐膨胀,然后愈发稀薄。 蕴养成一个以明钧大帝为中心、径长千丈有余的圆球。 然后这个“圆球”逐步扩张。 “圆球”膨胀到极限之后,终于将整个九窍小界秘境包括进去。做到这一步之后,这个寻常人眼中浑不可见的“圆球”终于稳固下来。 少顷,明钧大帝自作法之境中退出,拆解了符信围栏,微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 六翼虎族仲王忍不住问道:“敢问明钧道友,这是何等手段,有何玄妙?” 明钧大帝微微一笑,吐出四个字:“身魂虚界。” 他行动说话,轻言慢语,甚是小心,好似唯恐一个不留神,破坏了刚刚立下的手段。 身魂虚界。 仲王、古萝,乃至另外几位上真,品味着这四个字,依旧只觉不可解。 唯恒滑上真回顾方才所见,琢磨之下,只觉得这四个字甚是贴切。若有所思的言道:“提线木偶?” 明钧大帝摇首道:“非也。若是如此岂不是等若成了本人下场比斗?与作弊何异?勿论圣教还是神庭,何至于如此行事?” 恒滑上真闻言讪然一笑。 事先唯恐隐宗一方有秘法推演玄机,所以明钧大帝的手段,一直秘而不宣。但是此时既已成功施展出来,也就再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了。明钧大帝自己揭晓谜底道:“所谓‘身魂虚界’之法,想必恒滑道友也已望见。我之道体所化虚界,已然将那一界包含进去。规则定序,大能化小,以我为主。” 恒滑上真微一沉吟,似有所悟,道:“突破限制?” 明钧大帝笑着颔首道:“正是如此。” 恒滑上真似乎有些意外,感叹道:“自立一界不难。但若是将一处独立的小界也能侵染渗透,那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明钧大帝淡淡道:“若是妖族抑或隐宗之小界,封锁门户之下,此法亦无机可乘。不过我方既能遣人自由出入,等若扎下一个针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法成立之后,曾寻到数处小界验明所用。确信无误,方能用在此处。” 恒滑上真连连点头。 …… 归无咎处。 入界之后,大家各自四散一旁,归无咎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所有人收拢一处。 这件事甚是顺利。不多时,孔雀一族孔覃、孔萤、孔郊、孔馥等人,皆被归无咎寻到。 但是奇怪的是,圣教一方的入阵之人,一个也不曾望见,更不必说交手。 不止归无咎并未望见,其余六位孔雀一族嫡传,在汇合的路上,也并无一个与其有过照面。 此事透着几分诡秘。 归无咎本拟先搜寻猎物,将对手打倒,再言其他。但此时对方好似一进来便寻了一处地界掩藏起来。归无咎也无心与之捉迷藏。 无论你有何谋算,我若将“浊气之象”寻到,归诸正位。对方若果然怀着争衡之心,必然要上前阻挡。到时候自然会做过一场。若是对方果真放弃了此局,归无咎自也不至于定要去寻对手麻烦。 搜索之际,七人并未相隔太远,留下照应余地。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耳畔声音响起:“寻到了!” 归无咎急纵遁光而入。 出声之人是孔馥。 孔覃、孔萤等人也先后赶到。 这一片地界,半水半泥,隐藏着许多坑坑洼洼的水洞。孔馥略微弯腰,灼灼双目盯着其中一处“水坑”。 归无咎最先赶来之时,隐约看见,似乎有一只巴掌大小的墨绿色小龟,扑地一声往一处水洞中钻了进去。虽然那物是玄龟之形,但动作疾如电闪,比野兔还要快上几分。孔馥欲伸手去捉时,那物早已不见踪影了。 孔覃有几分不耐,言道:“施了法力,将这些泥、水尽数绞干,此物定然现行。” 孔萤却连连摇首道:“不然。若是这浊气之象太过娇贵,一击之下被你绞碎了,又当如何是好?” 孔郊等另外三人,亦各抒起见。 归无咎微微一笑。 近年来,孔雀、天马、赤魅诸族嫡传,交流绝不算少。孔雀一族这几位嫡传亦渐渐发现,本族除了孔萱一枝独秀之外,他们这些位列前十者,在第一流妖族之中,难言上风。这一阵的把握,皆在归无咎身上。 至于自己表现如何,其实他们最初时心中并没有太大的信心。直到发现入阵之人似乎实力不强,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因为对手消失不见,这几人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所以气氛陡然轻松了起来。 最后,先寻到此物的孔馥言道:“最终的章程,还是请归道友定下。” 归无咎神意一览,心中微讶。 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水坑”,竟是深不见底。看来,除了守株待兔,等那小乌龟自己跑了出来,已别无他法。 正要出言,归无咎忽地面容一冷,猛然抬首。 两三息之后,孔覃等人似乎也感应到什么,面色无不大变,然后面面相觑。 远近处忽地多出七道气机,急速向这里逼近! 孔萤眸中有几分茫然,甚至是慌乱,艰难开口道:“归道友……” 归无咎这一阵,是最后一阵。也是四处后手对阵之一。 为何……眼前和七道气机,和事先所辨明的那七道气机,完全不同? 这几位孔雀一族嫡传,似有失态,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作为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道种,看似光鲜无比。实则在他们的修道生涯中亦有一桩折磨事。那就是其等在晋阶元婴境后,每隔数载,族中便要安排一次其与一转之境的中坚族人比斗。 一转之境,等若是人修中的化神境界。 这些人当年在元婴境时地位显赫远不若诸位嫡传。但同样资质不弱。此时跨越一个大境界作战,岂有不胜之理。此等比斗,号称“磨炼”,实际上教诸位孔雀一族嫡传大吃苦头。 同样,较之旁人而言,孔雀嫡传,对于元婴之后强弱尺度,有着一个清醒的认识。 现在,那飞速逼近的七道气机,明显较本族一转之境的妖修更强! 归无咎迅速做出决断。果断言道:“你们六人,立刻出界!” 归无咎考虑的很清楚。元婴之后的手段,与元婴境界稍有不同。若是其等连护身手段都未及使出,就白白折损在这里,断然是不智之举。 孔萤面色变幻,心中暗道,若是不战而退,只怕在族中各妖王心中丢分。 归无咎望了他一言,摇首道:“听我吩咐。” 孔覃扯了一扯孔萤衣袖,急道:“听归道友吩咐。” 孔萤点头点头,不再坚持。 六位孔雀一族嫡传,分别引动族中信符。那信符之力化作一道白焰,将六人吞没,然后缓缓消逝在小界之中。 就在孔萤等人退去的一瞬,圣教一方七人,已然赶到近前。 其中四人遥遥占定四方,镇守角落。另外三人一字排开,立在自己的正前方。 正中一人,虽然面目还算端正,只是鹰钩尖鼻,浅色双眸异常扎眼。此人不卑不亢的言道:“归道友,有礼了。在下神庭韩腾。” 另外两人亦自报家门: “安允。” “晏华。” 占定四角的那四人,由于相隔较远,却并未通报姓名。 归无咎淡然一笑。 对于这七人的根脚,他可要比孔覃等人熟悉得多了。 当初初入本土世界不过数日,他便见识过了此道中人。 神道修士。 其等明明是以元婴修士的身份遁入界中,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转入神道。看来神道秘术,从传言之中的摩顶赐法、洗礼全身之术,又有不为人知的进益,功行亦随之大进了一步。 韩腾见归无咎无言以对,不喜不怒,淡淡言道:“无论是资质、潜力、还是门中地位,将来成就,我等都无法与归道友相比。只是这一阵,我圣教定要拿下了。料想以归道友的护身之物,我等也留不下道友。但强弱悬殊,终究无法逆转。不如归道友亦如孔雀一族的六位道友一般,就此退去,罢兵止斗。岂不美哉?” 晏华似乎对于韩腾的多话甚是不满。 反手长袖一抖,四道宛若实质的烟气,朝着归无咎打来。 这一门神通初绽放时,宛若袖中射出四条水蛇,其实形象并不甚佳。但只有一件——快! 神通一旦离袖而出后,这哪里是烟气凝形的气象,分明就是光点照影,所指即至! 元婴修士,断难抵挡。 但这一击终究还是击在空处。 晏华一怔,旋即转首一望——十余里外,立着一个冰玉之貌的女子。 未等晏华三人琢磨出门道来,那“少女之相”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不是归无咎是谁。 本着狮子搏兔之念,入界之时,归无咎便已布下的“拾遗书简”的手段。心念一动,便即遁走。 归无咎飞速权衡眼前局面。 这七人,很强! 归无咎越一个大境界作战,轻而易举。当初他崇台会时,并未修得“丹中之婴”的手段,乃是真正的金丹修士。斗倒各家元婴嫡传,宛如砍瓜切菜一般。如今他已是元婴境界,寻常化神修士,又岂会放在眼中? 可是眼前的七位神道修士,并非是相当于化神境的“神伯”层次,而是一口气晋升两级,达到了相当于步虚修士的“神侯”一流! 当然,不知是因为此小界限制,还是连续动用秘法破境的后遗症。这七人的气机,较之归无咎当年所见的天祐神侯等人,还是要略有不如。 但也只是半筹之差而已。 看似只是一息之间,但归无咎心中念动万千,已将己身诸般手段遍历。 这九窍玄界的八处辅界,很是邪门。归无咎方才将“谢玉真”运使,立刻察出,此宝的威能发挥不出两三成。最起码在此界之中,难以借此达到化神境界的修为。若此物足恃,眼前局面便不足道了。 也不知神道之法,为何能突破一界规则之限制。 除此之外,归无咎的压轴手段——空蕴念剑,在此境之下也效用甚微。 如今空蕴念剑已非荒海旧法,绝非对手道行高于自己,便难有大用。但是由于敌手高出自己两个境界,在法力规模上,终究优势实在太大。 虽然其道行未必精纯,但也早已超出了空蕴念剑能够一击制胜的层次。 纵然如此,归无咎亦夷然不惧。 这种形势兼用、以弱斗强的战斗,于他而言已经是“久违”了。今日寻回熟悉的感觉,也算是别有妙趣? 当年他做到这一点,靠的是剑光分化的战法。 如今依托“反吞双子珠”的战法已然纯熟,今日宝剑出鞘,正好一试锋芒! 他所担忧的另外一阵。 两个境界的差别,法力规模、本力、遁速,皆会形成压制。且不说以弱胜强,若能与敌周旋,先决条件便是道缘心念俱臻圆满,料敌机先。如此才有跟上对方节奏的可能。 别的不说,就刚刚晏华这一道甚是质朴的烟尘为表、疾如闪电的一击,未有圆满心兆之人,纵能避过,也会大感狼狈。 面对如此对手,马援那一阵,只怕不太靠得住了。 第一百零一章 攻心二连 举重若轻 韩腾、安允、晏华三人呈现三足鼎立之势。 方宏化、苗袖谨、砚亭、卢善四人,拱守外围。 四人皆是目光灼灼,神意精敏,无有一丝懈怠。 倏忽之间,安允右手边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手持双剑。 “安兄!” “这里!” “转身!” 其余数人,一齐发声。 安允动作极快,抡臂成圆,反手便是一道若虚若实、清响滚滚的大神通道术,反身打来。 但是那影子立刻消失。 如此斗法,约莫已经持续了一刻钟上下。 在归无咎身形再度消散的一瞬,晏华忽地出言道:“上尊所言,依照吾等今日之境界,三转境下任意一位人杰,皆能应付。看来所言不虚。” 安允颔首道:“正是。” 有了接近神侯的修为之后,七人力量、速度、法力规模、神识运转,皆已超过任何元婴修士。以方才这一击而言,纵然其余数人并不出言提醒,安允自己亦能反应过来归,无咎已然到了身侧。 之所以七人依旧联手对敌。是因为七人得法之初,圣教、神庭之大能谆谆告诫。定要有“以身试法”的经验后,方能万无一失。 按照道理说,这七人功行提升两阶,一身本领,可谓毫无死角。纵然是面对归无咎等人,亦绝无负理。 其中唯一可虑之处,就是诸位隐宗一方的英杰,尤其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名声实在太响亮。而圣教方每一阵入阵的七人,晋入神道之前,只是次一等的真传弟子。由此影响到“形”、“名”、“势”上,差距太大! 若是心意有偏,便有可能发挥不出水平,反而为敌所趁。 须知心境上的经营,自欺欺人是完全无用的。唯有亲身体验,证得事实,方能真正确认信心。 圣教、神庭诸位大能早已言明,以其人如今之修为,无惧元婴境中任何人。但是为了巩固心田,其人需先联手行事,验明本真。 刚刚,安允恰好便是最后一人。 为了保险起见,归无咎动用秘法时,旁人望见后皆会出言提醒。但对于亲身试招者本人而言,此时心中都已确信—— 纵然无有提醒之人在旁,以自己一身之力,也足以应付。 这是用“事实”来巩固心境层次的差距,堪称颠扑不破之法。由此可见,圣教一方的研究准备,可谓甚是透彻。 韩腾言道:“既然诸位皆以有过经验,不惧落单。那么吾等也不必与他的遁法多作纠缠。分头行事,寻回‘拙象’实体。这一阵就算真正板上钉钉了。他若出来干扰,再与之交手,也不算迟。” 安允、晏华等人一齐应道:“是!” 遁光一起,便要各自散去。 在就在这一瞬,归无咎突然出现在韩腾面前,面色不骄不躁,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韩腾心中一凛。 先前一番交手已然验明——归无咎的斗法,乃是以一种奇异的隐匿之法和剑术神通相结合,走的是近身一击的路子。可是这一回,他却放弃了出其不意的效用,而是正大光明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同时,他此时所用的,也并非剑术。 归无咎二指一托,一枚金珠蓦然浮现在指尖,尽得圆全之韵。然后此珠滴溜溜的滚动,取中宫直线,朝着韩腾面门打来。 虽然韩腾心中以为,在此境之中由于先天制约的缘故,道门手段的任何宝物,自己皆能挡下。但是他依旧不欲教此物近身。五指一聚,掌心处聚齐一团小小的水洼。然后返掌一扑,凝水张开,化作一团雾气,携带则甚是厚重的阻滞生涩之意,迎了上去。 这是一门诡秘神通,专为阻截飞剑法宝等物而研。敌之飞剑、抑或其余杀伐之宝,被这团水雾一困,立刻便要灵性大损。 金珠并非更改方向,很快便与这团水雾撞在一处。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金珠竟是将这团雾气刺了个对穿,速度依然不减,其宝身之明洁润泽也不损一丝一毫。 韩腾见之,心中一紧,立刻便要起遁光,避过此珠攻势。同时又使神通拦截。 此时安允、晏华、方宏化等人并未走远。 见归无咎又使出了新手段,轻易破解了韩腾神通,无不面色严重。 说来也奇,倒是并无一人打着攻敌必救的主意,去分袭归无咎本身,缓解压力。六人不约而同,皆是动用手段要拦截那枚金珠。 好在以七人遁速,就算一意闪避,似乎本身遁速也不在那金珠之下,尽可以支撑得住。 金珠忽地掉头,竟冲晏华处攻来。 晏华心中一寒。 方才为韩腾援手时,他便动用了一门合“定”、“拿”、“消”“解”四真诀为一体的上乘神通,化作帷幕四重,要去捉这金珠。只是那金珠却宛若无事一般径直穿透,既未受到阻止,却也不曾将自己气机演化之物打穿。好似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晏华心中压力骤增,反身便要暂避锋芒。 但是就在他转身要逃走的一瞬,忽觉一道玄妙恢弘的异力朗照四方,晏华面前一阵天昏地暗,已不知身在何处。 韩腾等六人无不大惊。 晏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再定睛一望,归无咎掌心之中,似乎握着一只小小铜炉,瑞气时隐时现,悠悠晃动。好似正是此物,将晏华摄拿进去。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这小铜炉一个翻滚,空中黑影一现,踉踉跄跄多出一个人来,不是晏华是谁。 晏华惊魂未定。 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被困入什么生杀祭炼的秘宝之中,一时三刻便要被炼成灰烬,不由神魂皆冒。更来不及细想,此等宝物,为何能在这小界之中发挥效用。但二息之后,定下心来。原来自己并未感受到炼化之力,只是身处一方奇异的迷宫之中。 一番左冲右突,竟被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冲了出来。 但晏华大喜之余,尚来不及进一步动作,便迎上了归无咎的灼灼双目。 此时归无咎双眸之中,似乎绿芒流淌,充斥着无穷魔力。 晏华直觉脑海之中一阵天旋地转,神智不复清明。 然后,似如提线木偶一般为归无咎所制,二人一同消失。 韩腾等人惊魂未定之余,面面相觑。 可以轻易推断,晏华乃是被归无咎掌中那小铜炉吞没;可是很快,他就脱困而出了。但是韩腾等人还来不及释放心中喜悦,晏华便再度消失了,并且这一回,连归无咎也一同消失…… 韩腾等人等候片刻,见晏华未能再度回返,不觉有些茫然。 …… 青瓦黛墙,草庐精舍。 此间正是略作妆点的“反吞双子珠”小界。 归无咎随手将晏华丢落一旁。 此局破矣。 回想两刻钟之前,尚是双方战力对比几乎不成比例的局面。但归无咎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今已顺利破局。回味刚才的决策之准,战法之妙,归无咎抬首轻笑两声,胸中也不自禁有两分得意。 道术相须,登峰造极。好似兴之所至,又信手拈来的完成了一桩精美的艺术品。 研判出七人身份之后,归无咎立刻已有定论—— 依托反吞双子珠的游界战法和圆满之上的心识感应,只是自己敢于作战的倚仗;若要奔着获胜去,对方唯一的关键,或者说破绽,便在“心境”二字上。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归无咎,乃是诸方共识,只要不中途陨落,就注定会威彻一界的人物。而对方七人,连成就天玄也甚是渺茫,注定只是漫漫道途之上的过客。 如今,身份悬殊的双方,有了交手的机会。 对归无咎的过度恐惧、谨慎也好,还是自恃功行大进后能够将一代天骄压倒的满足感也罢。无论“过”与“不及”,皆是不健康的负面情绪。势必会成为心境之中的破绽。 毫无疑问,圣教一方诸位大能也看到了这一点,搬出了貌似最无懈可击的“实证法”炼心,看似补足了漏洞。 但是归无咎却知。这“实证”之法,既是彼之实证,又是我之实证。 对方的心境究竟是否有机可乘,圣教的诸位上真、大帝,说了不算。一切,都要看归无咎是否能够拿的出出乎七人预料的手段。 若能够做到,便能破其心防。 其实,方才归无咎的两大手段,皆是障眼法。若是与同等层次的敌手放对,用途大受制约。 以“全珠”为本的真宝金丹,其最妙之处有二——其一在于本体之坚,外力难侵;其二在于驾驭操控,定得自主,难为旁人干涉。 当初此宝未炼之时,孔雀一族极厉害的神通“神气两难全”亦奈何它不得。如今真宝六炼,玄妙更增。任何外力神通想要将其困、阻、伤、化、定、拿、分、毁,接不可能。 但是此宝弱点也十分明显——那就是实际战力,并未超越归无咎的本力极限,更不用说和空蕴念剑这样的杀伐神通相比。也正因为如此,归无咎围绕此宝的作用,才需费心经营。只是,他往常的许多构思,在这小界之中并不宜施展。 实际上,韩腾等人只要正面被此宝打中一记后就会发现:或许肉身稍有伤损,但是决计无碍于自家战力,大可以硬捱得住。 甚至七人完全可以不理此宝,只与归无咎对攻。若是如此,归无咎也只得在反吞双子珠中暂避。 但归无咎已吃准了他们不敢冒险让此宝近身,只会尝试以神通道法遥遥阻截。 一旦选择如此做,待发现了自己理解不了的状况后,心房溃围,便难以逆转。 举动失措,也是顺理成章。 璇玑定化炉的运用也是如此。 休说这小界之中是否可以动用魔道祭祀之法。就算可以做到,以归无咎今日的修为,祭祀的价码也是水涨船高。眼前这二两肉,只怕引不动魔尊光顾。因此,此时的璇玑定化炉,虽是混元真宝品阶,其实也只有短暂困敌的功效而已。 但归无咎要的就是这一困。 再起攻心! 归无咎所选定的目标也甚是讲究。 晏华看似是对方七人中最果断的一人。但归无咎已敏锐的看出,他的行事,大失分寸,可谓似勇实怯。 声东击西之下,经由璇玑定化炉一吓,大悲大喜之下,果然心意彻底失守。 最后做足铺垫之后,蛰伏依旧的“魔染”神通,轻易得手。 此法当初金丹境时便能摆平化神境界的四目巴羊,如今在晏华心理防线被击穿的一瞬动用出来,将之制服,水到渠成。 看似地方任意一人战力皆在我之上,但只是凭借两式欺招,归无咎已拿下一人,顺利打开局面。 归无咎坐定之后,淡然问道:“尔等神道之术,有何名目?” 晏华面目从呆滞之中恢复,变得与常人一般无异,平静言道:“不知。” 归无咎眉头一皱。 这些亲身下场交战之人,该当了解一些底细才是。否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信心确立大有窒碍。尤其是已知将要面对如他归无咎这样的对手。至于如何保证天机不泄,那是另一回事了。 归无咎便道:“你知道些甚,尽管讲来。” 晏华道:“只知是一位神道大帝施展手段,立下虚界。笼罩范围之内,界域规则皆由他定。纵然是笼罩于虚界范围内的小界,也不例外。由他施法之后,此地的神道修者便可突破元婴之限,成长至相当于步虚初期的境界。” 归无咎一怔,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一门非同小可的手段。” 晏华却以为是归无咎在问话,连忙摇头道:“的确是因为神道有了重大突破,方能做到这一步。但是此术本身并不算难。相反,正因为神道新立,化去一界之避障,反而更加容易。” 看来他果真知道的不少。 但是对于这更深一步的道理,归无咎暂时也不明其义。或许唯有问过人劫道尊,乃是阴阳道主人这样的大能,才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想了一想,归无咎又问道:“此术有何缺陷,未及弥补否?” 晏华仔细想了一阵,摇首道:“道术上似乎并无破绽。只是神道大帝每次施法,维时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神道仙门,超越元婴境界的修为便不能存身于界中。到时候便会被自然而然的挤压出去。” 原来如此。 归无咎缓缓点头,长身而起,笑道:“去和你的同门搭搭手罢。” 眼下手中有了一枚棋子,瓦解其余六人,只是一个次序问题。 只是下手须快。 第一百零二章 润物无声 消长之衡 隐宗一方哨塔之内,此时忽地热闹了起来。 孔戎妖王、南晋妖王、马光妖王、公盛良妖王等人座下,立着十余位元婴修士,其等不住的接受几位妖王的问询。 这十余人,正是和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队合力,一同进入附界的孔雀、天马、赤魅三族修士。 和归无咎这一阵相同。 秦梦霖、魏清绮领衔的两队人,入阵之后同样未曾察觉到一个敌手。 略微等候了一段时间,七道强盛的气机一同显现。 而归、秦,魏三人,亦是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不过,稍可值得注意的是,秦梦霖与归无咎一般,是在七道气机显露的一瞬,立刻决断。让孔覃、马振等人分别退去。 而魏清绮似乎动作更快。 据几位赤魅一族嫡传回顾细节。在界中七道气机尚未显露时,魏清绮便独自寻到一处幽僻地界,取出两方锦帕,以指作画,在其中涂抹了一阵。然后断然命其余六人回返。 赤魅一族诸人虽然犹豫,但最终不得不听从。只在引动信符、即将离界的一瞬,六人才隐约感受到七道强盛气机—— 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论消息之准,这一组六人远不若孔雀、天马两族嫡传。此时三组人手汇聚一堂,分别说明情形,他们才弄清楚更多的细节,知晓最后朦胧感应的强盛气机,竟是步虚境界。 孔戎妖王仔细询问一阵,肃然道:“果真是二转之境?” 孔郊沉吟已久,终于以肯定的语气答道:“其明显强于‘错合炼’的对手,但是较‘五方卫’似稍弱一些。但若划定等阶,其等明显更应当属于后者之层次。” 孔覃等人亦随声符合。 所谓“错合炼”,正是指孔雀一族中和诸多嫡传完成跨境挑战比试的一转之境者。至于“五方卫”,乃是孔雀一族九大巨城中的精锐卫士,功行在二转之境中也是佼佼者。因为三转之境者或者在蛰眠破境的过程中,或者为了此事悉心筹备。所以“五方卫”精锐,已是妖王上修之下的中坚力量。 孔郊等人认准了对手更近乎于“五方卫”层次,那就是拿准了其是步虚境界。 姚纯上真将两家约定符契的附卷取之来看。 果然,当中文字只言道双方各遣七人入阵相斗,并无一语提及“元婴”二字以设限制。 所谓入辅阵相斗者必是元婴修士,乃是依据“清浊玄象”的特点,所产生的必然认识。 在不可能做文章的地方突破,这一回可以说是圣教祖庭技高一筹。 局面急转直下,也唯有期望归无咎等人能够力挽狂澜,创造奇迹了。 孔戎妖王、马光妖王冷静下来后,倒是依旧保持镇定。但是里凫一族南晋妖王,却明显有些心事。 公良盛妖王宽慰道:“本族申屠鸿、宗政嗣两位嫡传,亦与贵族箴石、天马一族马援等同入一阵。单论这几人身上的护身手段,三家首席,岂可轻侮?再者说,几位皆是道念纯熟之精锐,能否一战,自有判断。” 马光妖王心中本也有几分沉重。此时听闻公良盛妖王之言,精神一振,连忙道:“道友之言甚是。若是局面不能坚持,几位嫡传自然会退了出来。既然到目前为止其并未退出,就说明战局尚有可堪周旋之处。” 但南晋妖王似乎心意之动并不在此,闻言亦只是微微摇头而已。 …… 秦梦霖处。 七位圣教神道修士,以一位白面紫须的年轻道人为首,组成一个若即若离、但是又能够相互照应的阵势,呈自由流动之局,缓缓搜索着什么。 估摸着七人之遁速,大约只与筑基修士相若,和他们的深湛修为并不匹配。 少顷,其中一人身畔,出现一个袅娜身影。双掌合印,使一道清微剑气击来。 其余六人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并不出手援护。那遭遇突袭之人,看着亦甚是从容的动用神通,将这一击挡下。 此界之中的战斗,其最初过程与归无咎处相同。 归无咎炼成第二枚圆满状态的“反吞双子珠”后,原本自拍卖会上所得的那一枚,本拟待黄希音成长起来后,其独自外出游历时,交由她作为一件护身之物。不过考虑到本次斗战的特殊性,为了最大限度的保证战力,便暂时交给秦梦霖保管。 虽无“拾遗书简”与之匹配,但秦梦霖另外驱使一件阴阳道宝物,倒也产生了相似的妙用。 这一沾即走、时隐时现的战法,与归无咎那一场如出一辙。但是秦梦霖的试探性攻击,明显较归无咎更加频繁。 秦梦霖身躯再度隐遁之后,那位处七人阵型中央的紫须道人,和刚刚与秦梦霖交手的那人,相视一笑。 紫须道人,名为蒲子嵘;与秦梦霖交手的这人,名为岑高义。 不止是蒲子嵘、岑高义二人。其余五人面上亦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好似甚是轻松愉悦。 他们的心情,诚可谓天上地下,经历一场转折。 最初入阵之时,其等对手显露真容后,蒲子嵘七人,无不心中暗呼倒霉。 因为相斗之前,圣教一方的大能,与四队神道修士有过吩咐。若是遇见其余对手也就罢了。和秦梦霖相争的那一组,下手须有分寸。尽管阴阳道中的护身手段必不至于有所疏忽。但凡事就怕意外,若是秦梦霖有所闪失,后果相当麻烦。 最好是联合行事,以寻到浊气之象为第一目的。若是秦梦霖来争,分兵挡下也就是了。 若说与归无咎、秦梦霖这一层次的人物痛痛快快战上一场,蒲子嵘等人自然欢喜不尽。可是和如此境界的人物比划,还要容让留手,那就不是一件轻易可以掌握的事情。 纵然几位上真、大帝言之凿凿,七人中任意一人皆不在归、秦之下,以七敌一,做到此事不难。但是入阵四队人马二十八人,无一不是将和秦梦霖对阵视作苦差,暗暗祷告这“馅饼”千万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谁也不肯戴着镣铐跳舞。 但是尝试了实战滋味之后,蒲子嵘等人此时的心情,彻底翻转。 休看现在他们对于秦梦霖的游斗之法似乎习以为常。但秦梦霖第一回动用此术时,诚可谓奇绝诡秘,出人意表。所使神通,亦是一门相当惊人的大神通道术。在谁也没有想到的角度突施冷箭,直取蒲子嵘,俨然是要擒贼擒王。 在那一瞬间,其余数人,皆是愣住一瞬,不及做出反应。 蒲子嵘亦觉脑海之中一“噔”,出手似乎迟滞了些,并未臻至最佳状态。一身法力,仓促之间也并未使到十分。 一个冷颤之下,蒲子嵘几乎以为自己便要折在这里。 但是下一瞬,蒲子嵘惊异的发现,自己不过使出了八九成实力的随手一挡,竟将秦梦霖用心极深的一击挡了下来。 这对于七人之信心,是一个极大的提振。 很快,七人皆是从对上秦梦霖的“自叹倒霉”心态之中走了出来,恢复到了韩腾等人和归无咎作战时的水准。 其后进一步的斗战,分别与秦梦霖交手一次之后,七人心中愈发确信—— 只消动用八九成力,便足以一对一挡下秦梦霖的突袭。 如今看到秦梦霖费尽心力的一击,在己方眼中宛若隔靴搔痒一般,毫无威胁。蒲子嵘等人心中,亦不由地笑逐颜开,生出万丈豪情。 正遐想间,秦梦霖再度显身。 不过,这一回她并未欺到七人中任一一人的侧后,而是径直出现在七人的正前方。 清意明心。 分袭七人。 蒲子嵘一愕,你一对一亦不能胜,遑论以一敌七?这是自暴自弃了么? 心中不由对秦梦霖也看轻了几分。 说什么旷世天骄……纵然你修道资质再惊人,在顺风顺水时是如何的智珠在握、动静通神。其实都只是光环笼罩下的假象罢了。唯有到了逆境时,才能看出其心意终究有缺。 发现了这一重道理,蒲子嵘甚是得意,几乎感到自己心境锤炼,又上升了一层。 但一息之后,随着丹田之中一阵剧痛传来—— 他脑海之中电光一闪,经历了不止是漫长还是短暂的一瞬之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不止是蒲子嵘,当先受剑的另外两人,亦是身受重创,自云头跌落。 岑高义等另外四人,心胆俱裂之下,再无丝毫斗志,连忙转身遁逃。 秦梦霖也不去追赶,只暗暗摇头低语道:“胜之不武。想来无咎和清绮处,会难上许多吧?” 整个作战过程,都是一个完整的“局”。 从最初看似处心积虑的雷霆一击开始,其结果如何,秦梦霖都早已料到。 其后她反复攻击、骚扰二百余次,表面上的无功而返,其实隐藏着绝大的玄机。 蒲子嵘等人以为自己每一击皆已使出了八九成力。但是他们去并未发现,秦梦霖的每一击,都在编造着一张幻术罗网。其实秦梦霖之后的每一击,所用法力都渐次减少,引动着蒲子嵘等人的抵挡之力也渐渐减少,只是其等却是懵然不觉。 经过二百余招铺垫之后,其实秦梦霖的最后一击,已经真正恢复了十成法力。但蒲子嵘等人自以为的[]“八九成力”,已是不知不觉中削减了九成。 他们实际上是以一成力与秦梦霖放对。 纵然有相当于步虚初期的境界,又如何能够抵挡? 归无咎和秦梦霖的战法殊途同归。欲要致胜,唯有攻心。 只是归无咎的手段霸道酷烈,如雷霆天降;而秦梦霖的手法却绵润如雨,润物无声。 神通固然无有高下,但秦梦霖自知,这一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 和七人放对之初,她便敏锐的发现。囿于自己阴阳道传人的身份,蒲子嵘等七人似乎有些束手束脚。此辈心境之中的破绽,必然也较归无咎、魏清绮的对手更大! 和这种特殊的对手交战,在秦梦霖心中,算不上“以弱胜强”。 …… 两宗嫡传所聚界域之内。 音潮滚滚,响盈四表。刚健雄阔之处,草木为折,风沙四溢。 利大人盘膝而坐,调养气机,不再关注此刻之战局。 圣教祖庭将这一手牌露了出来,此战可谓是胜定了。 粗粗分析局面,圣教最顶尖的人物,是利大人、席榛子二位;但隐宗一方除了荀申、陆乘文之外,却有孔萱这外援。但以功行而论,利、席二人明显较孔、陆胜过一些。是以胜负之数,不大好说。 但利大人却知:并非是以二对三,是以三对三。 战场之内,营造出惊人声势者,正是圣教第三嫡传,摩永工。 除了他双手持印,名为“五音钟”、又号称“虎啸山林”的神通,更无一法,能够营造出如此无休无止的攻势! 利、荀二人战后,孔萱下场。 孔萱动用一门秘法,气机盛盈已极。到了她现今的层次,哪怕只是将修为略微提高,都是惊世骇俗的秘法。大约是孔雀一族的根本底牌之一了吧? 利大人感受分明——若是自己身心无瑕,依旧可以勉强击败孔萱。但只消自己略有微瑕,又不能动用丹元振本之法,便不能胜。 看清形势之后,利大人索性认负。 隐宗诸位嫡传,本以为将会是席榛子连挑二人之局,旁人已插不上手。却没有想到,圣教方下场的偏偏是摩永工。 摩永工的底细,当初与荀申作让子之争时便已言明。若教他将“五音钟”蓄势圆满,全力绽放。足可与利大人、席榛子打一个平手。但是此时并无让子一说,以孔萱的修为,在摩永工蓄势的过程中,轻而易举便能将他击倒。 摩永工之所以敢于下场,底牌也终于彰显。 他作法之时,头顶隐现出一顶金冠,垂下明光二十四道,将摩永工牢牢护佑。 此宝护身时间之短长,恰好与摩永工动用“五音钟”之术的准备时间,完全等同! 孔萱连使十五种上乘神通抢攻,皆不能破其壁垒。 一刻钟之后,风平浪静。 一记完整的“五音钟”神通打完。 摩永工面上尽是欣慰之色,大局定矣。 尽管使出这一式之后,短时间内他也彻底失去了战力。但是观看对面孔萱的形象,双颊殷红,步履蹒跚,似乎一口气连饮了十七八碗美酒佳酿。很显然,在短时间内同样难以再战。 “在天玄境之前可与利大人、席榛子相抗衡”,这一句话,既是摩永工的骄傲,亦是无奈。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利、席二人相较,论潜力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秘宝秘法相合,造就了这短暂而虚假的“辉煌”。 今日,这鸡肋般的名号兑现作用。力战孔萱,为圣教立下殊勋,竟让摩永工瞬间生出“此生无憾”的念头来。 如今双方主力,各自剩下席榛子和陆乘文。休说陆乘文的根基较席榛子似要略逊半筹。就是二人层次相若,以陆乘文晋阶元婴不过数十载的修为,明显尚未积蓄圆满。又如何是席榛子的对手? 正念起时,陆乘文动了。 他似乎唯恐孔萱从空中跌落下来,遁光直上,竟是将孔萱拦腰抱住,接回本阵。 二人相视一笑。 他这一动,席榛子原本散漫无定的目光,忽然锐利。 因为她发现一桩奇事。 陆乘文、孔萱二人,似乎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关系,像是……一件天平和跷板? 一头低落下去,另一头必定会昂扬而上,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均衡之变。 和“五音钟”拼了一个两败俱伤之后,孔萱一身气机,跌落到了极低点。但陆乘文却无端的气机大盛,几乎便要成为自己的劲敌。 一阴一阳,一起一伏。 利大人也甚感诧异。 没想到对方还埋伏了这一手! 第一百零三章 妙宝周旋 勇怯抉择 第五辅界。 马援此时的形象,隐约可见背生四翼,朦朦胧胧。气机之盛,亦臻至一个前所未见的层次。额头之上,更出现了一道淡淡的金纹。 但有两处细节,与往常不同,颇堪注意。 首先,单从脸色上看,似有血气一隐一现,在淡红与青白之间反复变化。无论如何,决计不是轻松写意的意象。 其次,他的身躯定在空中,时不时便要跃升向上。看得出来并非他本意如此,只是莫名之中受一道异力牵引,忍不住便要浮空而去。 每当他的身躯上浮百余丈之后,下方一处青气隐隐的法阵之中,便及时的传来一道无形的牵引之力,将他“拖拽”回来。 此时马援是位处正东方位。 除他以外,箴石位处正南方位;申屠鸿位处正西方位;宗政嗣位处正北方位。形貌气机与马援一般无二,皆是额头之上多出一丝淡淡金纹,身形浮动之兆亦与之绝似。 四人占定方位的外围,乌云滚滚,不辨日月,显然是敌方施展手段,将这里牢牢围住。 就在此时,里许之外一个灰影一闪而逝。一道神通打来,混合五雷一火、四滴浊水,凝练成极诡异的一束。 马援反身去挡。 身上四道羽翼虚影陡然光亮,好似电光洗礼一般。终在万难之际凝练出一枚尺许大小的光盾,将敌“远近三叠之变”的神通道术抵挡下来。 但一不留神间,他袖口处已被焰火化去一截。 马援眉头一皱。 在未入道途之人看来,金丹境界的修士,已是来去如电,进趋若神。更遑论跨过形上形下之关口的元婴修士。 但是到了天人三变之境,意动、术动、神通凝形、施展攻击,速度又快了一层。甚至于一些表面上看来运转甚是缓慢的云、雾、烟、霞神通,其实也是转瞬即至,竟丝毫不亚于剑光雷电。 这种感觉甚是诡异,好似在虚空之中挪移了方位一般。 马援功行又进之后,再加上妖族的强横本力。自问已能与对手周旋。只是敌手招招占先,而自己却唯能被动防御。这一战,便极难进行下去。 “噫!” 就在此时,一声呼喊遥遥传来。 马援转身一望,原来是宗政嗣又遭强敌联手合击,不由心中一沉。 看来敌手之中最初受创的两位,经由半个时辰休养,已经重新恢复了战力。 宗政嗣身怀异宝护持,未受根本之伤。但眼见一身气机已散,短时间内已无再战之力。若是勉强支持,连暂时作为退藏之地的小阵,也要在他那一处被突破。 马援当即毫不犹豫的高呼道:“退!” 箴石、申屠鸿、宗政嗣闻讯,亦一同退入烟气濛濛的小阵之内。 阵中景象果然甚是奇特。 一张四四方方的案上,放置着一盏铜灯。铜灯之上,是被六足高架支撑的一枚圆球,正在被灯火缓缓炙烤。三人围坐,不住地调运法力,维持着灯火与圆球之间的莫名变化。 这三人皆是赤魅族出身,其中有两人乃是新晋门长。只是他们却并未与马援等人一同作战,而是在这里做一些打下手的活。 三人照看之物,正是箴石入阵之时随身携来、里凫一族新近炼制的异宝。 此宝旨在古法今用,去芜存菁,在出其不意的角度建立新篇,彰显出自己独特的光芒。 上古之时,曾有一门号称“引灵符”的法门。乃是将大妖精魄炼化,成为一枚信符种子。到了临战之际,将此物引动,与自家神魂融合为一,宛若妖灵附身一般。考诸施法之人承受之极限,至多可以提高一个境界有余的战力,可谓是威力卓绝的秘法。 但是随着岁月绵暧,时至今日,此法却渐渐失传了。 此等宝物炼制之难、使用次数受限,姑且不说。对于嫡传弟子的培养和保护,本就可以不计成本。此物弊端之中最难转圜者,莫过于其不可规避的副作用。 修道人的身躯,金丹境便能炼得形下之壳圆满;但若说神意完全不坏,那至少也要是天玄境的层次,方能做到。在此之前,自家神魂和妖灵精魄相合,等若以小御大,后患不浅。轻则习性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性情大变;重则神魂受创,道念大损。 如此一来,若是交由门中嫡传核心来使,固然绝不可行;但若交由羽翼打手来用,又更有许多更实惠的办法,又何苦来兜这个圈子?是以此法渐渐湮没无闻。 而里凫一族所炼这枚“返神二转炉”,却立下新意,与众不同。 其一,所炼化精魄,乃是一名为“眠蜃”的妖族。虽然神意充沛、机敏无双,捕捉极为不易。但是其神魂一旦炼化,却相对温和,破坏力相对较小。 其二,此物之用,并非和往常一般将其炼化信符,直接引动。而是将其神魂精力束缚在“五返珠”之中,缓缓炙烤,然后再经由莫名之力传渡于使用之人身上。原本已甚是微小的副作用,经由这第二重保险护持,终被彻底屏蔽。 由于此宝炼化出世,仓促间就要拿出来使。与之相匹配的另外一件宝物并未成型。是以需要分人从旁照料。事实上,万事俱备之后,此宝的引动所需法力,大可以由另外一件事先布置好的秘宝承担。 方才斗战之时,马援等人之所以不住“飘浮”。便是因为在此物的支持之下,一身修为已然逼近化神境界,几乎就要破界而出。每到遇到这一征兆时,宝物及时发动,将数人拖拽回来。 马援、申屠鸿、宗政嗣、箴石,一同落入阵中。 宗政嗣闭目调息,马援也只是静静等候。 这一处辅界之中的斗战,最是惨烈。 察觉到对手竟是步虚初期的层次之后,这原拟派不上用场的“返神二转炉”,立刻投入使用。并且利用敌手之疏忽大意,一上来便击伤了二人。 圣教一方的神道修士也是被打出了火气,站稳阵脚围困消耗,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隐宗一方,对归无咎、秦梦霖处有着绝对信心。估摸着圣教一方若有强援,精锐尽出之下,对于我方貌似最有把握的四阵发起挑战,有可能受到冲击的便是马援这一阵。 所以箴石与他所携之异宝,最终并未分兵外置。但是从最终结果上看,似乎并不能算是一个最优选择。若是箴石暗携此宝,寻青猊、元鳄等族为对手,或许求得一胜,希望会更大一些。 半刻钟后,宗政嗣舒了一口气,出言道:“受创不浅。非有半个时辰,难以尽复旧观。” 马援、箴石、申屠鸿闻言,都默然不语。 若是我方的目的是固守不失,那凭借阵法固然能够做到。但是……半个时辰时间,料想圣教一方已足可寻得浊气之象,如此便彻底锁定胜负。 如今,尚有最后一法。 马援微一抬首,将目光挪转到“返神二转炉”之上。 此炉之妙用,因为要借助三位赤魅族嫡传帮衬引动的缘故,箴石并未有所保留。其中关窍,众人皆已知之。 实际上,“返神二转炉”之所以名为“二转”,正是因为其有两层功用。其中第一层,恰如四人目前所用,额头皆会多出一丝淡淡痕迹,战力亦能因此大大进步。 但若是引动了“第二转”,各自的战力还能进一步上升。 但临行之际,里凫一族妖王对箴石千万告诫。纵然遇见强敌,至多也只得动用“第一转”的战力。 如今“五返珠”中所藏的眠蜃精蕴,只足够二转之境动用三次,用上一次,便少一次。若只是一转之力,却至少可以用上数十次。 这还只是小事。更关键的是,因为目前此炉只是初步炼成,只能保证动用第一转没有任何副作用。至于第二转是否如此,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其中极有可能隐藏着尚未发现的隐患。族中诸位器道大妖,已然筹谋搜集异宝,二炼此炉。 箴石作为里凫一族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不可冒险。 如今,七人所虑者,正是此事。 负责看护的赤魅一族三位嫡传,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无奈。 除了他们之外,马援、箴石等四人,无不是身份贵重,不可轻易履险。 他们三人之中有两人新得了门长之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实则在他们看来,就算冒些风险,若是能够为族中立下奇功,也是完全值得的。 只可惜事先已经验明修为。这三人功行略逊。就算进入一转境中,也只与马援常时的战力相若;由此可知,就算这三人动用“第二转”的手段,也不过相当于马援动用“第一转”的战力罢了,只是平白浪费此宝的一次使用机会罢了。 申屠鸿率先打破沉默:“我来一试。” 她出言之时,面容毅重。虽是女子之身,却有一种坚凝如铁的意味。 申屠鸿既出此言,便有觉悟。纵然一去不返,也在所不惜。 马援目光微凝,轻叹一声。既未赞同,也未反对。 他绝非怯战之人。只是在场各人,到底轻重有别。 马援承载着天马一族下一位妖祖的期望;而箴石对里凫一族有着特殊的意义。唯有申屠鸿,虽然同为嫡传之首,但其根基成就妖王绰绰有余,而成就妖祖却略有不足,在赤魅族中并非不可替代。度量轻重,双方都是心中雪亮。 箴石眉头微皱,忽然言道:“不当如此。” 马援、申屠鸿皆是一怔。 箴石悠然续道:“申屠道友不避艰险,箴石有怎会舍不得这区区一件外物?只是无论是马道友,还是申屠道友、宗政道友。皆是一时之英杰。不当为了此一阵之得失,看轻此身。” 申屠鸿低声道:“只是这一场斗战,可能甚是关键……” 这几人心中早已盘算过。若是圣教一方后出的四阵皆是以神道修士作为底牌,那么隐宗一方的胜机,可谓相当渺茫。 纵然是看在归无咎、秦梦霖的威名上,信任二人能得两胜。而前四阵中,隐宗一方的整体实力是处于下风的。唯有此战获胜,方有一丝胜望;甚至往悲观了说,才有一丝保持平局的希望。 正因为如此,不得不坚持下去。 箴石忽然岔开话头,言道:“诸位以为,我等四人,功行高下如何?” 申屠鸿不知他为何论及此事。坦然言道:“马道友一枝独秀,略胜我等一筹。至于鸿与箴石道友等三人,大致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 箴石连连点头,意味深长的道:“正是。申屠道友所言不差。但且容箴石自夸一句。方才四方战局,却是箴石这里较为从容。是也不是?” 马援、申屠鸿等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四人共同进入“第一转”境界后,马援自然依旧是功行最强、本力最厚之人。 一开始出其不意,击伤两位神道修士,也是他的手笔。 但当对方稳固阵脚之后,马援出手之际却颇多掣肘,甚至不由地生出力不从心、难以下手的感觉。 而申屠鸿、宗政嗣那两头,却是迭遇险着,终遭不幸。 至于箴石这一处,虽未能伤敌建功,但论及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甚至还要在马援之上。 箴石点明此事,自然不是为了自夸。马援等人,皆思索其中玄机。 箴石明眸之中光华闪烁,言语亦甚是坚定:“这些骤然提升了两重境界的神道修士,战力的确甚是强,但并非是无懈可击。只是,要战胜其等,非得对上路子不可。两方对阵,并非是单纯比拼道行深厚;亦并非赌斗哪个力大。以‘返神二转炉’的效用与之相搏,实是以短击长。若是箴石功行更进一步,再将这‘返神二转炉’转换一重用途,未必无有胜机。” “两队人道修士处,有荀道友的巧妙安排,至少能取一胜。那三位道友,箴石信其必胜。所以这一局,我方其实已经处于不败之地。” 马援陷入思索之中。 他先前持有悲观态度,并非无由。 平日比武较技,他和归无咎相斗,一旦激发妖族本力,也只是略逊一筹。如今他凭借宝物功行又进,自问已不在归无咎之下。说是信服归无咎、秦梦霖两阵能胜,已经是看在既往声名之上的客气说法,其实马援心中并无信心。 至于魏清绮,双方也曾有过比试,大致难分高下。如今自己身边强援甚多的情况下依旧困难如此,马援本是决计不信魏清绮这一阵能胜的。 如今箴石这一番话,却是别开生面。 马援沉吟道:“那位魏道友……” 箴石忽然一笑:“她必能胜。” 宗政嗣哑然,无论是箴石还是自己,与魏清绮都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但如今看箴石的风貌神采,言之凿凿,好似说的不是旁人,而是一个他早已明其深浅的至交。或者说……箴石眼中的魏清绮,就是他自己更进一步后的影子。 箴石又道:“道途之中,当有勇有怯。若因一阵之得失,沽恃勇名,直以意突,何足以承一族之重?” 马援考量良久,终于释然道:“箴石道友言之有理。吾等当退去。” 申屠鸿亦被说服,缓缓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 自知之明 求仁得仁 陆乘文、席榛子相视而立。二人都不曾主动出言打招呼,只是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礼。 陆乘文出手了。 随着他心念一动,三百六十枚煌煌金柱凭空产生,罩定界域。 整个战场,整片天地,瞬间变了滋味,换了颜色。 此神通一起,没有逐渐侵染、吞噬的过程,而是在一瞬之间,整片空间变得虚实不定,气象外物,皆被“剜”了出来,然后填充它物。 席榛子瞬息间被淹没进其中,身形不辨。 这“云顶金柱”神通,再也非是和当初归无咎交手时那般,随时显化,由“圆满规整”、“灵动声韵”、“天衣无缝”步步显化,而是一步到位,直接臻至不弱于九宗道术的最高境界——“天人之际”。 从当初的道那意外机缘之后的犹疑彷徨,到今日与圣教嫡传放对,回顾今昔,陆乘文也是感慨良多。 席榛子和陆乘文,一人份属副册;一人份属又副册,已有隔卷之差距。更不必说陆乘文的元婴境界,法力尚未积累至圆满。按照常理说,就算陆乘文和孔萱的双修消长之道再如何了得,要想实现跨越,一战胜之,机会也极为渺茫。 哪怕陆乘文一直维持着如此强盛的气机,最终长久僵持,依旧难免强者运强的结局。 看上去或许“惊险”,但一定没有变数。 更何况,随着孔萱修为逐渐恢复,陆乘文的气机自然便会略有跌落。 这阴阳消长之法虽然高妙,却同样讲究道法自然。并不能用自残的方法使得自家道侣获得更强的战力。 然而——陆乘文和孔萱成就的道侣之缘,实在是是玄妙无比;一应收获对于各自道术的契合,巧妙到不可思议,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陆乘文的“云顶金柱”神通,论其最终奥义的深湛博大,就算是归无咎也极为称许。若待此神通完全得手,再想要将其正面破解,可谓相当困难。此神通真正的弱点,在于其施展过程中非得徐图缓进,渐次铺设,最终给敌人留下观察和适应的机会。 破绽在开局,不在终局。 施法之人法力愈强,气机愈盛,铺设“云顶金柱”的速度便也愈快。 至于此神通立下之后,只消以自家法力维系便可。成与不成,高下如何,早已盖棺定论。 所以对于陆乘文而言,他只需要在一瞬间、臻至最高点,便是这门神通的上限。而后自己气机虽然衰落,但已成之法,却不会跌落品阶。 通俗言之,陆乘文的战力,取的是他临战时之初的状态,而非一段时间的均值。 这“消长之道”与“云顶金柱”神通,其契合若此。 席榛子深陷困乱迷阵之中,立刻做出应对。 论化繁为简,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 掌心玉树一隐一现,随后一枚白符化去,随着一阵阵金光乱颤。终是显化出两条鲨鱼。 正是“二中存一”之符箓。 此时她的身躯虽然困于阵中,和陆乘文面目不辨。但是那鲨鱼似乎灵性甚足,自然而然便出现在陆乘文头顶。然后分别张口,将两人吞没。 这一式神通得手之后,席榛子凝神观察。 但出乎意料的是—— 这门云顶金柱神通,其磅礴之势,纷纭万象,并未有一丝消减。 陆乘文藏身虚处,微微一笑。 这也算是另外一重“天作之合”了。好似天意如此,要拉近席榛子与自己的差距。 席榛子斗战的根本法门,当日阴阳洞天之战时早已见之,阻绝一切生克对立,自行消解,唯余一种单一形态。 寻常神通经由这一式的拆解,威力只怕要瓦解得七七八八。平心而论,无论是席榛子还是利大人,都有一种“以拙击巧”的韵味,从道法上较为克制荀申的手段。或许按照这个大世界最初的运行轨迹,这就是圣教和隐宗双方气数之显化。 但“云顶金柱”之法看似奇幻,却是以一种纯粹的奇门之力驾驭,精微不二,类似于空蕴念剑,并非诸法混杂而成。仅从生克之理上,已是对席榛子形成了绝对的压制。 此时,已到了生死一线之时。 席榛子一招无功,云顶金柱最上乘境界——“天人之际”所独有的心念警兆立刻产生: 在一息之间,若是席榛子不能破阵而出,便会永堕阵中。 这一场比试,斗到现在。已有六人相继下场。但是论神通所彰显的气象之妙,却是以这门“云顶金柱”为最。 此神通之妙,不仅仅局限于形貌上。就以此时而言,非止是阵中临受的席榛子,两方观战之人,荀申,利大人,孔萱,乃至摩永工、秋礼、岚等人,心中皆是浮现出这一清晰的念头: 若是席榛子在一息之间未能破阵,胜负之数,将就此定格。 席榛子眉头一皱,似乎有几分慵懒,几分躁动。 郤方等人捕捉到这个细节,心中一喜——席榛子如此神态,看来是无力脱阵了? 修道人的神意流动,心游六合。短短一息,说来短暂,其实却也相当漫长…… 一息之后—— 席榛子身形微颤。 她出现在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看上去,那一处杀机最盛,正是三百六十枚云顶金柱最能凝成合力之处;但再仔细品味,此处所受之力虽然最大,但是若要完美发挥,较之别处先天便要慢上一丝。所以,恰巧能够死中求活,摘取一线生机。 她做到了。 鼎定胜局,利大人神采飞扬,不自禁流出笑意。 这数十载苦修,席榛子的进益,决计不较他为少。抑且他利大人的进步,多半围绕新得之法宝;而席榛子的进益,却完全体现在道行上。 甚至说席榛子的进步较他更大,也不能算错。 席榛子“心意有缺”,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凡事福祸相生,相辅相成;缺陷之中,定然暗藏机遇。这一道理,无论是席榛子的师长还是她本人,早已洞若观火。 只是在数十年以前,席榛子对于自己“心意之缺”的利用,仅仅局限在心灯不灭,退而不败,在关键时候愈发坚韧,不易被击破心房。说来倒是和阴阳道神通“退步均衡”道理暗合。 然而在这数十载时间内,席榛子又进了一大步!心境之中,因困顿而得长明,反而彻底构造出了独到的心意优势。 表面上的慵懒,缱绻,惑乱,迷茫之下,却反能向死而生,寻得旁人无法望见的一线生机。 又过了两息。 席榛子一举破阵,众修本已陷入到各自悲喜的情绪之中。 这时他们愕然发现——战局并没有结束! 席榛子,并未能够脱困而出。 三百六十枚云顶金柱,亦是从那最繁复、最精妙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此时尚余一百零八柱,将席榛子困住。 陆乘文微微侧身,双目似闭非闭。 他心中也是暗暗佩服,席榛子决断之准确,教自己预料中尤为胜过。若非自己看到了这一步,此战将会以他的脆败而告终。而席榛子,依旧会保持着一身完满的战力。这一界的胜负悬念,也将被彻底杀死。 果然,唯有这必败的抉择,才是自己的最优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若非荀申与利大人那一战珠玉在前,此时陆乘文,大致会选择和席榛子拼上一拼。 荀申的道术进益之大,陆乘文看在眼中。但就算如此,以他新“龙蛇”的瑰玮境界,终究还是没有胜过利大人。 这是第二十三位与十三位的较量。 所以,自己虽然乘风揽势,挟持种种有利因素合为一体,达到了能够与席榛子一战的层次。但是,若以为凭借这些便能够完成三十六位对十九位的超越……还做不到。 未必永远做不到——陆乘文相信,三十六子的排名,定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天地翻覆的大气运,大机缘。 以今日的条件,还是无法成立。 这一式“云顶金柱”的退化困阵,名为“浑杵”,是陆乘文早已选择好的后手。 此阵破解不难。 若只是一对一的战斗,陆乘文已经看到了结局。 在自己法力耗尽的瞬间,便是“浑杵”之阵被破解之时。 尽管这“浑杵”之阵有一重妙用,破阵之人的法力消耗,远远大于驭阵之人。但是就如同棋盘上的直线杀气一般,最终胜负并不难以计算。陆乘文法力耗竭的一瞬,席榛子尚存最后一丝余力,等若是陆乘文处差一气被杀。 换言之,陆乘文选择了一道必败的战法。 可是也唯有此法,能够给与席榛子最大的消耗! 利大人微微一怔。 虽然席榛子、陆乘文二人之气机飞速耗散,而那一百零八枚云顶金柱构成的法阵亦在迅速溃散。但是此战的最终结局,他们都已经毫无疑问的计算清楚了。 利大人面上意外之余,也有两分钦佩,低声道:“妙。” 弈道之中,有一种“彩棋”的下法。最终以吃子多少,论定彩头输赢之多寡。 只是此种对弈之法,流行于市井。真正的弈道高手,是定不会动用此法的。对于弈术精湛之辈而言,唯有“胜负”而已,输半子是输,输一百子也是输,并没有高下之分。 可是今日战局,却偏偏类似于“彩棋”。 陆乘文选择了必败的下法;从而让自己输得最少。 以退为进。 此战之后,席榛子法力之存百不足一,等若已被兑子。 这一战,几乎就是荀申和自己那一战的翻版。以胜负而论是圣教一方赢了;但在这特殊的比斗规则中,实际上却相当于平局。 想到这里,利大人看向荀申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幽深了。 荀申,是提出比斗规则的人。 难道,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吗? 南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 岚,谈旻,韦皋,郤方。 八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双方的王牌消耗殆尽,没想到,这一阵,终究要在他们这里,定下胜负! …… 哨塔之中。 马援、申屠鸿等人立于诸位人劫道尊、妖王之后,气度一如往昔,倒是并未丝毫有受挫之意。 诸位上真、妖王,亦是好言宽慰。毕竟,且不说几人身份如何,单单是面对七位步虚境的强大对手,就算不敌,也非战之罪。 尤其是里凫一族南晋妖王,急切问明斗战情形之后,却是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红光泛起。看他的兴致,倒像是比此战得胜还要欢喜。 果然,南晋妖王和箴石低语两句之后,立刻转身过来,对马援言道:“进退有度,不争一时之意气。上善。” 南晋妖王对于箴石的道念之纯,抉择之准,本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的。但是所可虑者,此阵行事,乃是以马援为主。马援之修为,在各家妖族嫡传中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虽较归无咎稍逊,但也无愧于一代天骄之称。此等人物,自信力甚足,从不轻易言败。若是执意动用宝灯二转,那却是南晋妖王不愿见到的局面。 马援淡淡一笑,道:“与我无干。一切都是箴石道友的决断,马某不过从善如流而已。” 由于冷化处出人意料的胜了一阵,马援、箴石等人压力自然缓解了许多。 又等候一阵,两道遁光一左一右,分别遁返。 正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 姚纯上真、孔戎妖王等五六人,齐声问道:“胜负如何?” 除马援、申屠鸿、宗政嗣外,连同早已返阵,此时立在稍远处的冷化、灌天木、公冶洲等人,也一同靠上前来。 实则常理而言,单凭诸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亦足以断明事实了。此时之所以迫不及待的发问,乃是因为归、秦二人面色有异的缘故。 归无咎依旧是神采飞扬,镇定如恒;但秦梦霖却是收敛平静,颇有些意兴阑珊,丝毫看不出悲喜。 莫非未能取胜? 归无咎当先言道:“不辱使命。” 众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但秦梦霖依旧未发一言,只微微摇了摇头。 孔戎妖王等人,无不是心中一沉。 归无咎一眼扫去,不由莞尔:“诸位勿忧。梦霖只是遗憾此战胜之不武,未能尽兴罢了。” 孔戎妖王长出一口气,苦笑道:“胜了便好,胜了便好。” 马援想起阵中箴石对于局面的判断,心中一动,出言道:“目前是一个三比三的局面。还有荀申道友、魏道友两处胜负未分。归兄以为如何?”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荀道友那一阵,胜负两分。魏清绮道友那一阵,当是能胜。” “只是……她取胜的法子,或许会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百零五章 含苞未放 胜负空悬 “经历了几番意想不到的波折之后,这一场,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了吧?” 圣教祖庭第四嫡传南平,心中默念道。 眼前这个一身很是不搭的红袍,面色时悲时喜、时而心不在焉的对手,手段确然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毕竟已经不在最佳状态,决然挡不住自己的神通手段! 事先恐怕谁也不曾想到,两家嫡传交手的这一场比斗,会进行到最终的决胜局。 排除利大人、荀申等双方阵营中不世出的人杰,要论紧随其后的第一流人物,虽然双方皆有一时之选,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理应是圣教祖庭略胜一筹。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圣教祖庭对于隐宗的讯息搜罗得愈发详细。他们事先早知,隐宗诸嫡传之中,岚、谈旻、韦皋、郤方紧随荀申等人之下,站稳第二阶层。但是这四人之下的后继者,就要又拉开一些差距了。 而圣教祖庭却不同。从三名开外到十名出头的七八位嫡传,道行皆在一个水平线上,彼此不过是一线微差而已。 论道行之精、根基之厚,圣教的第三嫡传摩永工,第四嫡传南平,亦较其余人略微领先一线。 战况的最初发展,不出南平之意料。 第四阵交手,圣教秋礼下场,对战隐宗郤方。 一开始虽是一个难分难解之局,但是随着战局推移,秋礼的优势,却愈来愈大。最终竟是完胜郤方。 这一战可以说是秋礼对于利大人对荀申、席榛子对陆乘文这两战的回应。 秋礼、郤方二人明明功行极为相近,但因为秋礼战法巧妙的缘故,竟能一举完胜,保留了绝大部分战力的情况下迎接下一人的挑战。前两阵利大人、席榛子在规则上所吃的暗亏,被一口气补足。 第五战,是秋礼的还以颜色之战。 陆乘文所创设的思路,被秋礼完全照搬。这一回,秋礼自知首战之中虽然消耗不大,但毕竟并非是最圆满的状态。若是冒险争衡,押上全部筹码,一旦赌输,那上一战积攒的优势,便都付诸东流了。 或许是运气在秋礼这一头的缘故。他的一门神通道术,恰好能够完美适应“予敌最大消耗”的斗战路数。 而隐宗这一头出场者谈旻,却因为上一阵秋礼消耗不大、战力尚全的缘故,背负着巨大压力。若是连输二阵,大势去矣。 所以谈旻的斗战策略,相对保守,一切以稳稳拿下为念。等若相当“配合”的让秋礼贯彻了自家意图。 最终此战结局,谈旻胜是胜了,但也失去了持续作战的本钱。 第六战。虞道宗轻取谈旻,几乎只是走了个过场。 第七战。虞道宗苦战之下,又险胜韦皋。 至此,已经是以三对一的局面。 纵然虞道宗不能算是圆满战力,但最少也可算是二打一。 第八战,隐宗的最后一人,岚。干净利落的击败虞道宗,扳回一局。 在南平看来,自己大约已经不需要上场了;第九战便是终局。 但是这一战中,岚再度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以一株“青莲盛放”神通,力挫霍远峮,将这场比斗拖进了决胜。 岚的那一式“青莲盛放”,看似是追求“绝对防御”的自保手段。但是当霍远峮放手去攻时,却蓦然发现,那一株青莲表面的光华,润而无形,其反击之力,但敌手出手之前便已占先。 在霍远峮的攻势远未能击破青莲之体的防御时,他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火海之中。虽不至于受伤,但神通气机之调运,亦不得不大受制约。好似渡河未半,阻于中流,首尾不能相顾。由是败下阵来。 霍远峮自感败的甚是冤枉。谁能想到,这看似绝对防御的法门,其实却是将以攻为守的道念做到了极致?如今既知虚实,下回再斗,便不惧他。只是,今日之比斗,终究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双方调和精神已讫,岚平静出言道:“你出手吧。” 不待南平回应,岚大手一挥。 雷珠、火光,云气,三种意象凭空产生。然后结成一朵青莲,完全笼罩身形。 这一式的手段,和方才与霍远峮相斗时如出一辙。 南平淡一笑。 别说方才一战,明明白白的袒露与自家面前。就算从未见过,他也不至于为其所趁。 南平双手一合,一分! 左右两袖之间,各有一门神通道术呈现,虽形貌各异,却又相辅相成。 左袖之中,瞬息间打出霞光万道,颇似归无咎的元光显化之法。但无量光华之中,似暗藏着寸许大小的一枚青珠。 而右臂一挥,却是汇聚起一团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奇特形象,好似一片巨大的山石被粉碎微尘。内中同样暗藏一物,倒像是一只巴掌大的鱼泡,时时鼓动,一起一伏。 说来也奇。那霞光万道的神通之象,看似轻盈无比,流转无穷,无休无止。但是有了那一枚青珠镇压,却平白多出三分浑厚。 而那青山化微尘的异象,一看便是滞重无比,运转不灵。但是多了那一只“鱼泡”时时鼓动,却似不住地为这门神通加持活力,使其运转自如。 “青珠”也好,“鱼泡”也罢,俱非虚幻的神通之象,而是实实在在的宝物。 论及法宝之用,在整个圣教嫡传中,最上乘的异宝,自然非利大人、席榛子莫属;紧追其后的,自然便是摩永工施展“五音钟”所必备的那件冠冕异宝。再往下,便轮到南平了。 南平所用之宝物,单单提取出来看,似乎也并不如何惊人,只是寻常的“真祭器”层次。但是论及对法宝的点睛妙用,圣教诸嫡传,却是无过于他。 善于运用法宝,乍一听上去似乎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优长;但每一道门径做到极致,当中都是别有洞天。 南平的道途,便落实在“善假于物”四个字上。 其他人修炼功法也好,磨炼神通也罢。遇见疑难窒碍之处,定要攻破,求得圆满。 而南平却不然。他所修道法神通中所遇关隘,只要并非有损于自家道途潜力。他皆置之不理,好似径直绕了过去。最终将这“不足”之处,用法宝补足。 看似平凡,但若非对于器道和道术神通之间的关联有着最深湛的认识,却也做不到这一步。 南平修炼到今日这一步,所用上乘法宝何止百数。但是他斗战神通之中的登峰造极之作,无过于眼前这道“实相阵”神通。仅用二宝,但却能臻至无漏之境。 但凡神通轻疾险峻,变幻莫测者,往往失之于醉步蹒跚,反复难制; 而神通之厚积薄发,沛然难御者,又往往蓄势过久,举动过滞,以至于失机。摩永工的“五音钟”神通,恰是鲜明的一例。 说到底,都是因为道术层次的先天制约,你功行未到那一步,自然便难以兼美兼顾。 而南平却做到了。 这一门“实相阵”神通,动、静、刚、柔、快、慢无不如意,几乎弥补一切弱点。攻势如水银泻地,防御若壁垒千重。 他曾凭借此术与利大人、席榛子交手。以二人不动用在南平之上的法力为前提,仓促间要破解这一式,亦甚感为难。 神通斗法之貌,立刻呈现。 南平两袖神通融合,“实相阵”的威力彻底迸发。 轻重两气显化,呈现利剑、子珠、水滴、大锤、山石、精铁、种种万变实相,击打在花苞之上,留下一丝丝或深或浅、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伤痕”。 但是因为有显化形貌的三道元气支撑,那青莲气罩所受之伤势,立刻便恢复圆满。 虽然一时并未攻下,但南平不急不躁,“实相阵”依旧按照预定步骤运使,攻势缓缓推进。 “实相阵”这一式之强,在于“广度”二字。 譬如武技之中的拳术。若是第一击至刚,第二击转变为至柔,那么敌手自然来不及适应此等转换,自然便会感到难以应付。“实相阵”也是如此。尤其是面对这等看似密不透风的“绝对防御”类法门。若我之攻势给与对方的压力足够大,那么敌手的防御手段,自然便会蕴藏反击之力,最终到了稳定无法维持之时,所有积蓄的力量爆发出来,难免于一式定胜负。 但是,若我之攻势具备足够的“广度”,轻重刚柔无所不备,超出敌手所掌握的层次,那么敌手的反击之力自然而然就会打个折扣。 到了最后一式分定胜负时,双方便有高下之别。 然而—— 又斗了一刻钟后,南平忽然觉出有几分不对。 岚青莲之象的绝对防御神通,其反击之力积蓄到一定程度之后,却不再继续攀升,而是彻底稳固。 南平眉头一皱。 圣教之中,如此类似于“乌龟壳”一流的神通道术,为数同样不少。依照南平的经验,对付这一类神通,只消攻势一方施足压力,防守方的弹性被挤压到极限之后,终究难免破势一击。 从未有过例外。 对于其中蕴藏的道术之理,南平不甚了然。只是从实战经验上说,当是如此无疑。 或许神通到了更高一步,融合了类似于空间神通的妙用,可以做到更高层次的“绝对防御”,譬如秦梦霖的“退步均衡”之法。但若是以气机法力作法阻挡,如何能够做到既不崩坏、又不反击,然后长久维持在“绝对防御”的状态之中? 如此一来,若功行不亚于对方,岂不是定能处于不败之地? 陆乘文微微抬首,讶然道:“这是……” 荀申沉默良久,道:“我亦看不大清楚。看来,唯有事后去问。” 他事先已经察觉到,岚的道行进展,领先于其余三人。这也是荀申立下此局的倚仗之一。但真正揭晓谜底之后,此事依旧出乎他的意料。 世间事,能够出乎荀申意料的,已经很少了。 陆乘文慨叹道:“他能做到这一步,距离你我,已经很是接近了。” 韦皋、谈旻、郤方,亦各自啧啧称奇,只觉回味无穷。 当初归无咎铨道会上的所有比试,皆是通过天罗石流传了下来。归无咎与岚的那一场,自然也不例外。 “岚”的神通演进,他们洞若观火。 上一场与霍远峮的比试,将反击之力后发先至,欺敌于无形。已然甚是惊艳。在荀申、陆乘文看来,这便是岚对于“含苞未放”的改进了。 从“含苞未放”到“青莲盛放”,名目之变,亦能管窥其步履。 但是没有料到,岚不满足于思路上的另辟蹊径,而是以莫大的勇气,正面回答了和归无咎那一战中所面临的问题。 这一式神通的反击之力竟真的被彻底化去,同样其防御之效却并未丝毫减免。 道术相须之理颠扑不破,无可置疑。也不知岚是以何等巧妙法门,补足破绽。 又等候了一刻钟,荀申言道:“可惜了。若非与霍远峮交手略损法力,这一战岚道友已胜之无疑。” 好在如今虽不能胜,却能极巧妙的维持不败之势。 利大人大袖一挥,高声道:“停手。” 南平好似恍然惊醒,带着几分犹疑、几分好奇的目光扫视了岚一眼,摇了摇头之后,终于缓缓撤回神通。 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动用了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绝对防御”神通,这一战,已是打不出结果来了。 岚遁光一落,陆乘文拊掌赞道:“一别经年,刮目相看。” 岚微笑摇头,道:“归道友才是搅动形势、种下因果之人。” 十局比斗,以平手告终,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席榛子轻声道:“如何?” 荀申微一沉吟,道:“主界之中,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的两位妖王,多半斗不出什么结果。而辅界之数共是八座,是个偶数。若是万一机缘巧合,双方各取四阵,以至于胜负悬而未决,倒是一件憾事。” “不如此阵暂且空置。其余七阵,七局四胜,定能有个结果。利道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双方十余人,多是面面相觑。 摩永工眸中锐芒一闪。按照他的心意,既然比斗不出结果,便各凭本事去抢,谁先捉到浊气之象,自然就算赢了。 利大人看穿他心意,摇头道:“既已有章程,便要遵守。朝令夕改,岂非儿戏?荀道友之言甚是。就将胜负,交由其余七阵的道友吧。” 他动作极为利落,话音一落,竟是顺手引动了信符。 少顷,一团团紫气将圣教一方七人包裹,缓缓升空而去。 利大人倒是个坦荡之人,竟似并不担心先行离去之后,隐宗一方不守信诺,去捉那浊气之象。 荀申道:“我等也当离去了。” 此时孔萱元气渐复,美眸一眨,似有几分不舍,跃跃欲试道:“白白放过了,忒也可惜。不如我去将那浊气之象捉了去。你们六人若不愿沾染因果,先行离去便是。” 陆乘文伸手,紧挽住孔萱纤腰,肃然道:“不可。” 孔萱翻了个白眼,颇似有些不以为然。但也并未再出言争辩。 荀申摇了摇头,引动信符。不久之后,七人同样被如环似柱的气机包裹,依次升空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迷宫游戏 借情描形 最后一境。 魏清绮手中提着一只竹笼,缓步行走。只是落地无声,仿佛一道白色魅影飘动。 竹笼之内,是一只较巴掌略大、毛发呈现淡黄色的小兽,鼻翼尖尖,尾巴蓬松硕大,像是一只松鼠。但是耳、目、四肢,又和松鼠略有差异。 这只小兽被装在笼中,却也丝毫不觉狂躁不适,只是双爪依靠在细小的栏杆上,绿豆大小的眼睛不住闪烁,很是好奇的观察着身畔的景象。 周遭的景色,却是有些奇特。 说是山峰,断然没有如此上下一般粗细者;但若说是人工斧凿的石堆,其中磊落险峻、巍然森严的丰满意象,又非同小可。 约莫二三十丈高、十余丈宽的柱形山石。 并非一座—— 九百座。 纵横各三十之数,整整齐齐的排列。纵、横之间的间隙亦大致相若,三丈有余,四丈不足的纵横各二十九道——若是连外侧边缘处也算上去,便是纵横各三十一道——宛若规模更巨的棋盘线条;又像是规模甚大的坊市巷道。 魏清绮便在这九百群峰之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时停时走,时去时留。 此时,魏清绮连续越过两个路口。忽然顿了一顿,然后迅捷的一转身。掩藏的一块巨石之后…… 很明显,若是她出现在巨石之间,纵横交错的“点”上,那么从四个方向皆有可能望见她的身影;但若是藏身于某一块巨石之侧,便会挡住或纵或横的一条直线,只留下两个方向的视角。 观她行事,倒像是和旁人在捉迷藏一般。 果然,随着魏清绮轻灵转身,这一条直线的视野之中多出一个人影来。 此人面容尖瘦,枣红面色,目如鹰隼一般,甚是锐利。若是他早到了此处一瞬,便能恰好和魏清绮撞见。可是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他偏偏就慢了那么一息。 他行走的方位是从南向北。待走到最中央的第十五道时,相邻一道处同样出现一个人影。那人青衫圆脸,身量不高,但气象之阴鸷,却胜过这位尖脸红面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微微摇头。 这两人分别从南向北、从北向南而行,步履节奏亦完全一致,自然会在中点处汇聚。 二人都停了下来。 枣红面目者略一沉吟,言道:“不如邓兄先独自在此搜寻,我回去一趟,在冉正、彭越、连德三人之中,再调两人过来?” 圆脸修士断然道:“不可。” 听他语气,分明是本阵中的决断之人。 枣红面目者一咬牙,面色竟似有三分躁烈、三分沮丧,还有几分迷茫。 二人相对无言。 他名为益永年;身畔这位圆脸修士正是圣教这一阵七人的头领,名为邓英章。 这一阵的经历,太过离奇,也太过憋屈。 原先,在四阵神道修士看来:和秦梦霖交手的那一阵,因为有意外掣肘的缘故,是下签;和归无咎交手的那一阵,算是一场好机缘;但归无咎毕竟威名太著,与之相斗多多少少会有两分压力,算是中签;而剩下的两阵,自然是上签了。 尤其是观对手之形貌,前所未见,虽是人道修士出身,但并非已知的任意一位隐宗嫡传。 入阵之后,众人借助神道秘法,完成修为跃迁后,立刻联手搜寻。然而却觉出此界之中,似乎不存一人。 益永年等人欢喜之余,又有两分失落。还以为是敌手知难而退,溜得麻利,倒是少了一次让自己大展身手的机会。意兴阑珊之下,便去捉那“浊气之象”。 未费多少功夫,便有线索。 本界之中的浊气之象,化身松鼠一般的形貌,在一处密林之中掩藏。 那片林子亦有两分奇异,树干坚韧无比不说,每一株树木皆是中空,留下孔窍。并且其根系极厚,当中孔窍并非独立,而是于地底潜通。 那“浊气之象”所化松鼠,便在无数树木之中反复穿梭。 邓英章、益永年等人锲而不舍的追索,终于发现规律。那些树木虽然连通,但并非任意两树之间皆有通道,而是依傍着一定的次序。七人合力,终于将那松鼠行走的方位堵死。 岂料七人即将得手之际,那“松鼠”最后落户的树木之上,忽地凭空出现一只木笼,门户大开。 那“松鼠”便自投罗网,钻了进去。 白色倩影,一闪而逝。 邓英章等人,大惊之下,无不暗呼邪门。 因为隐宗一方的入阵之人,皆是元婴修士。所以其等是断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逼近自己身侧。只有可能是守株待兔,事先埋伏在这里。 那人离开之时,所施展之手段蓄谋已久,显然也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他们凭借七人之力观察推演,才确定那“松鼠”的行走路线。而那人竟能提前知之,不知是有卜算秘宝在手,还是运气实在太好? 无奈何,七人只能去追。 但七人尽去显然非是正理。因为浊气之象已到了那人手中。若那人有什么巧妙的法子,将他们一齐摆脱。然后将那“浊气之象”安置阵图之中,那一切休矣。 考虑到这白衣女子行动宛若鬼魅,为恐疏失,邓英章遣冉正、彭越、连德三人,守在舆地方位图处;而自己与益永年一行四人,紧追白衣女子。 然后…… 就遇到了这座貌似粗陋的法阵。 连最外围在内。此图纵横三十一道,由九百座“山石”构成,好似一座最为简易的迷宫。 乍一看,以此物之简陋,就算是一位金丹真人耳目,亦全然瞒不过。只消起了遁光,居高下视。宛若坊市的三十余道纵横,一切皆在目中。 但事情并不会如是简单。 当邓英章尝试凌空下视时,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一片,五感闭塞,空空荡荡。 无奈何,只得入阵去寻。 但一入阵中,邓英章等人立刻发现奇异之处。 在此阵之中,只能脚踏实地,缓慢行走,速度大受制约。行走之时,除了目力所见无碍外,其余气机感辨,亦是大受干扰。 邓英章等人胡乱钻寻了一阵,毫无头绪。若非偶然一瞥,望见那白衣女子身影,几乎怀疑此人早已脱阵而去,留下一座空阵,戏耍其等。 不过此念也给邓英章提了一个醒。于是他命另外二人在阵外守候,以防白衣女子遁走;他自己与益永年二人,或东西、南北对进,或一人东西向,一人南北向,如筛子一般依次遍历搜寻。 此法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然。因为搜寻法阵的唯有两人。藏身之人大可以先避开一个方向的视线,略作藏身,便可轻易的与之相对而行。错位之后,再避开另外一个方向的搜索。 除非搜寻者一方有五十八人,东西、南北各占一半,将纵横二十九个路口全部看死。方能保证对于阵中景象,一览无余。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此界之中,就一直进行着这捉迷藏的游戏,尚未迎来一次真正的交手。 魏清绮又跨过两道转折,和邓英章等人擦身而过,缓缓站定。 她所动用的这道阵图,脱胎于“大觉迷阵”,乃是一道极为厉害的赌命之阵。 传说中的“大觉迷阵”,入此阵之后,施术之人一身修为皆被束缚,五感亦尽数被封闭。唯能凭借自家缘法气运行走趋避。若是入阵赌斗之人在一个时辰之内锁定并捉住,自然能将其擒住,至此性命操于人手。但若敌手在一个时辰之内并未能够捉住阵主,此阵的炼化之力一旦迸发,便能将敌手炼成血水。 现在布置的这道阵图,乃是“小觉迷阵”。依旧以一个时辰为限。不过小觉迷阵只是一道单纯的迷阵而已,无论成败,却不至于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魏清绮此刻,却面临一道抉择。 随着这捉迷藏游戏持续进行,魏清绮敏锐的感到,那几位神道修士的心志情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变得愈发紧张,焦虑。 可是以局势而论,他们是猎人,自己是猎物。主动权依旧在对方手中,按理说本不当如此。他们大可以将这搜索游戏耐心进行下去。 魏清绮立刻猜到,多半是其等所秉持的秘术,有着时间限制。 如此一来,魏清绮早已布置好的另外一重与之周旋、最终致胜的手段,或许可以弃之不用了。只消凭借自己高明道缘道念,在这“小觉迷阵”中与对手捉迷藏,胜负便定下。 但是魏清绮并不满足于此。 因为敌手的意外焦虑,以及对于讯息的敏锐捕捉,魏清绮有了一个一举致胜的机会。 若是按部就班,未必就没有变数;但若要捕捉这个一举致胜的胜机,将会导致“小觉迷阵”提前散去。一旦行事不利,却会令自己进入相当被动的境地。 闭目思索了一阵,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之后,魏清绮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炷香时间。 “道友好手段。” 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懊恼、愤恨、惊喜、得意,种种情绪混杂。 邓英章来了。 入阵之后,这白衣女子的身影,他也曾迷迷糊糊捕捉到两三次;但是等邓英章急忙去寻时,却如惊鸿一瞥,再也不能得见。 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之后,就在邓英章几乎已经绝望之际,却蓦然发现,她旁若无人一般端坐在那里。 邓英章大喜之余,几乎不敢相信。步步小心,只待走到十丈之内,自忖对手已决计不可能逃脱,才连忙招呼益永年过来。 魏清绮一南一北,皆被石壁阻挡。 邓英章、益永年将东西巷道最近的两个十字路口堵住,终才彻底放下心来。 魏清绮似乎直到此时,才发觉邓英章等人的到来。微微扬首,望了邓英章、益永年二人一眼,眸中看不出丝毫的情感流动。 益永年只感心头似乎被一道冷光一掠而过,十分不适。 邓英章目光瞟过,望见魏清绮身畔那只小竹笼,心中大石彻底落地。道:“将它交出来,邓某并不为难你。” 益永年却目光变幻,心思转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手。 在他看来,此女虽然不明底细。但若她果真有极深的背景底蕴,自然有护身之法。自家修为虽高,也难阻她退去。但若是她只是装神弄鬼,凭借法阵与自家周旋。那就怪不得自己了。若是能够将之捉住或杀死,那就说明她并无什么了不起的背景。 大可以成败论高下,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若果然成功,倒要将她好好炮制,出一口胸中恶气。 邓英章明了益永年心意,不禁也有几分犹豫。 魏清绮伸手捉过木笼。 邓英章以为她已缴械投降,一瞬间心中更多了几分飘飘然。 但就在这一瞬,魏清绮连同她手中木笼,一同消失不见了。 益永年为之愕然。 邓英章亦是一惊,随即张口叫道:“不对,不对!” 这困阵的路数,他陷溺其中折腾好久,已经大致明白其中门道。似这等法阵,甚是巧妙。其秉承之念,是冥冥之中给与双方均等的机会,就看谁能抓住,谁的运气、算路更佳。 若是此阵有甚虚空挪遁之法,那对于双方便是决计不平等的。搜寻者一方,天然不可能成功。 岂有此理? 邓英章、益永年二人胡乱奔走半刻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遁速渐渐加快。从最南游动到最北一个来回,似乎只花费了数十息时间,远远较先前为快。好似此阵对于阵中修士遁速的限制,似乎逐渐瓦解。 再抬首一看,此阵之中九百道山石上,已隐约有土石剥落,显然是阵法即将瓦解的征兆。 邓、益二人再度碰面,邓英章好不焦躁,道:“她是否已经不在阵中了?” 益永年念头一动,回忆起刚刚自以为胜券在握,在自己在最得意、七情浮动的那一瞬,被白衣女子宛若冷电的目光一瞥,好似取走了自己身上一物。忽地如梦方醒,大叫道:“不好!” …… 沙地舆图之上。 三人占位三才,牢牢守住一塔形之物,不敢稍有懈怠。 忽见远方一道遁光,快速逼近。 三人立刻振作精神。待看清来人面目,这才松了口气。 来者正是七人之副的益永年。 益永年高声道:“冉师弟,彭师弟,连师弟。邓师兄已将那人牢牢困住。只是她凭借一件护身法宝抵挡,一时不能攻破。速去援手。” 冉正三人精神一振,道:“好。” 然后。就在三人遁光离去的一瞬,“益永年”的身形,却是反向一个转折,落在小塔之旁,化作一个白色倩影。 笼中松鼠,亦在瞬息之间投入塔中。 借助这门“借情描形”之术,终于提前定下胜负。 第一百零七章 成败落定 玄象有主 圣教一方,龙骨巨舟之内,气氛渐渐产生微妙的变化。 仲王、古萝等几位妖王尚自不觉得如何,依旧谈笑自若。但是圣教出身的几位天玄上真,却不由地面色渐凝。 恒滑、泰玥二人,相视一眼,各有忧色。 甚至连步履轻缓、依旧以“以界御界”的手段调御气机的明钧大帝,面容亦是变得极为严肃。 至于斗战已讫,此时早已守候于坐下的余荆、倪翔、炎裕,乃至利大人、席榛子、摩永工等圣教嫡传,以及那些个临时提升了修为的神道修士,此时好似都听闻了什么消息,各自低首不语,若有所思。 须知大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都是言笑晏晏,欢洽无比。 而这大半个时辰之中,并未有新的胜负讯息出现,局面一切如故——依旧是三胜三负一和的局面、静待最后一局分出胜负,气氛却陡然逆转了。 统观全局,其实一切都在圣教掌握之中。 那并非神道出手的四战,隐宗能够奇兵突进,争取一场胜局,在圣教可堪接受的范围之内。尽管折离三族在圣教友盟中地位较低,诸位妖王、上真,亦并未过于苛责车梁永、万毅英等人大意失手。 至于两家嫡传相斗,按理说是圣教略胜一筹;但隐宗方面饶上一个孔雀一族的头号嫡传孔萱,最终战成平手,亦非不可接受。 而在四路神道修士的战局之中,诸位上修心中有数,由于与阴阳道的关碍,对于其等做了那样特殊的安排。到时候进退失据之下,与秦梦霖对阵的那一场,极有可能遭遇败绩。只是为免堕了士气,并未明言而已。 更何况,圣教输得起这一场。 和马援等人那一阵的斗战证明了神道秘法的实力—— 在三家菁英汇聚,并且据说其动用了提升修为的秘宝的前提下,这一阵依旧强势取胜,使得对方计划中的一阵铩羽而归。 若说唯一的变数,那就是归无咎。 圣教方本拟对上归无咎的这一场也是能够取胜的。事先对于归无咎的手段,亦通过“真宏二象仪”所留影像,做出了精确的推演。结果万万没料到此人身上还藏有奇妙的遁藏之法,以及一种前所未见的幻术神通。通过攻心间隙,夺取一胜。 但这一场并未能够改变最终结局。 四胜一平三负。圣教终会以最小优势夺取胜利。 最后一场。隐宗方入阵之人,圣教诸真其实并未轻忽。 那位元婴境界的白衣女子,虽然前所未见。但是其根骨功行气象,的确是罕见的第一流人物。也不知隐宗从何处寻来的强援。 但是任你如何了得,也绝难与归无咎、秦梦霖相比。 马援、箴石、申屠鸿等人合力未能做到的事情,她率领数位赤魅族排名并不靠前的嫡传,又如何能够成功? 龟甲巨舟的前甲板边缘处,放置着一只两尺多高的沙漏。 恒滑上真往那处瞥了一眼,长叹一口气,言道:“还有最后一刻钟。” 泰玥上真缓缓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归无咎以秘法套问出了机密,料想此时隐宗一方也早已知息,所以就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明钧大帝亦已将神道之法的底细,告诸于各位同道。 此时圣教诸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自信满满直至忧心忡忡,并非由于其他因素,正是落在“时间”二字上。 其余七阵斗讫,这最后一场迟迟不出结果,如此一来,距离两个时辰的“时限”愈来愈近了。 莫非那神秘的白衣女子,身怀奇异宝物,竟能抵挡七位步虚境如此长时间的围攻? 此事的确难以置信。 就算是如此,我方只消遣一人将其看住便可,剩余人手,捉住“浊气之象”,胜负一定,又何须与之多作纠缠? 明钧大帝缓步靠拢过来,面上虽然沉重,却是未见焦虑。缓声言道:“两个时辰,只是常法。若是遇到特殊情况,我却可另施妙法,令其等在界中存身的时间,再延缓上两个时辰。” 恒滑上真长出了一口气。 泰玥上真心思却细,郑重言道:“有劳明钧道友了。” 他自然不信,明钧大帝只是为了让入阵相斗之人行事更紧促,所以才有所保留,将自家能力隐去一半,“克扣”了两个时辰。似这等斗战安排,明显是开诚布公为佳。显然,延时两个时辰,并不在明钧大帝预备之中,或许他为了做成此事,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明钧大帝目光闪烁,摆手笑道:“泰玥师兄不必如此。若非其余三阵早已结束,我亦无计可施。” 此时,恒滑上真忽地高声言道:“来了!” 明钧大帝、泰玥上真转首一望,最后一处小界之内,七道人影前后相继,往龟甲巨舟上遁来。 泰玥上真目光一瞥,一左一右扫视两眼,展颜笑道:“虽然迁延稍久,但终究未出意外。此回借助明钧道友出手,为我圣教立一大功。恭喜。” 心中暗道,将来执掌神庭、统御好大一方势力的,便极有可能是眼前这位了。 明钧大帝亦掩饰不住面上喜悦,轻笑逊谢。 恒滑上真一同道贺。 虽然未等邓英章等人回返禀明详情,但是以泰玥、恒滑的老辣,两处细节早已捕捉到—— 其一,此时沙漏刻度明白无误,距离两个时辰的时限尚差了最后半刻钟。邓英章七人定是主动遁返,而非是被小界之力挤压出来。 其二,邓英章等七人,气机完好无损,几无一人受伤。较之与归无咎、秦梦霖、甚至马援等三场激斗的二十余人,截然不同。 很显然,胜得较为容易。 至于为何迁延如此之久,倒要好好问上一问。 但是,就在此时。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宛若晴空霹雳,将所有人浮动的念头尽皆打破! 圣教一方这座龙骨巨舟,暗藏了人劫道尊亲自设下的禁制,本当是坚牢无比。可是遭那陡然出现的异力一撞,竟也或高或低一阵晃漾,浮动数丈有奇。 清浊玄象,一主八从,九窍玲珑界空,此时生出惊人异变。 那主界陡然膨胀,似有一团清气化开,只一息功夫,便将八处辅界吞没进去,形貌或方或圆,获虚或实,反复变幻。 然后天穹之中生出一大片乌云,将此物彻底笼罩其中。好似孕育变化之玄机,不肯教外人知晓。 泰玥上真一个恍惚,旋即镇定,拊掌笑言道:“是了。” 恒滑上真道:“何解?” 泰玥上真道:“依据得自那两家友盟的密闻。古来清浊玄象现世之时,若是一家得了,将九处清浊之气各归其位,那此物发动甚快。不过瞬息功夫,便起身挪转。但是今回不同往日。我圣教乃是以最小优势取胜,八处方位,并未完全一致。故而此物发动稍慢,会有一个调整身位、形成合力的过程。” 恒滑上真颔首道:“善。” 他话音方落,那隐藏乌云之中的混冥异象,再生一变。 两道遁光,一远一近,遁速极为惊人;甚至浑身缭绕着星火烟云,一往隐宗哨塔而去,一往龟甲巨舟而来。 正因为九窍元界到了归位之时,主界之中的两人,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元鳄一族妖王古苍梁,皆在同一时间被排斥出来。 然后,九窍归一的混沌一界,由静而动。 纵是圣教天玄上真,见多识广,此时亦忍不住心动神驰,为之所撼。 却见那一团混冥气象,缓缓遁走,一息止挪动一寸。其映照心头的感觉,似乎其速度极慢,几乎与人饱餐之后散步速度相若。这混沌之界在天空中的相对方位,亦变化不大。 若以神意分辨,却立刻能觉察到,此物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远去,空中所留,不过是残影而已! 众人冥冥之中生出信念—— 纵然以紫微大世界之大,此物似缓实疾,亦能在一日之内,抵达舆图所示之地界。 但是,这“动静相宜”的景象,只让众上真沉醉了一瞬。 只一息之后,恒滑上真、泰玥上真、明钧大帝、以及急急回返的孟伦上真,脸上都满是不可置信。 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同样位处西南。 相较而言,元鳄一族更偏正西一些。 虽然仅仅之二十四分之一个方位的差别,但是众位天玄上真,如何会看错? 这混冥一气,分明是往孔雀一族的方向而去! 此时,邓英章等人返回巨舟之上,个个垂头丧气,面色惨白。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孟伦上真依旧不敢相信,沉声道:“说话!” 邓英章嘴唇一颤,哆哆嗦嗦的道:“输……输了。” …… 哨塔之内。 魏清绮一时间成了此间的焦点人物。 姚纯上真、孤邑上真、孔戎妖王、南晋妖王等人,各自亲身下场,称免赞许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众人称赞之余,也并未大惊小怪。 依常理而论,纵然由孔雀圣祖亲传机密,极言九宗层次之高,道术之盛。但本土诸真视野遮蔽之下,也未必就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但是有一物,却为其提供了精准的量度—— 《三十六子图》。 漫漫大界,三十六人。纵然是将本土隐宗、圣教、乃至各大妖部的杰出人物聚拢一处,亦未必能够数出十个人来。如此芸芸英杰,藏身何处,从前是一个谜题;现在,各家已大致知之。 对于这独断半壁江山的庞然大物,榜上排名第七的英杰,由此表现,也在情理之中。 “威服王”孔袖微微闭目一瞬,旋即欣然道:“一刻钟之后,此物当落于第六城西南边陲三万里处。” 孔戎妖王笑道:“此时孔吾师兄已在青璃界接待天马、赤魅、里凫诸族使节。第一道清浊玄象花落谁家,不日便将揭晓。” 说是“使节”,其实皆是另外数族中名望最重的妖王,不亚于孔雀一族“威服王”的存在,代替本族族主行事,商恰玄象之用。 诸家早已议定。除了九窍界壳归属孔雀一族外,这玄象妙用,却可以秘法封禁取走。看其效用,最适合哪一家。总而言之,要实现此物价值的最大化。 孤邑上真忽地言道:“揭晓谜底,似乎也不必空候。于你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孔戎妖王诧然道:“道理何在?” 孤邑上真伸手一指,道:“妖王请看。” 孔戎、孔袖、南晋、公长厚诸位妖王,一齐凝神观望。 原来,那混沌一界离去的姿态,虽然远近相映,不然纤尘。但绝非真个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此巨大的实体,在一日之中漫游一界,其背后蕴藏的法力,所激起的波澜,又岂能小了? 便如巨舟在海洋之中徜徉,其舟愈巨,速度愈快,其掀起的水浪波纹自然愈是浩大。 此时玄虚之物虽然离去,但是其在这片天地之中,似有无穷回响,不啻于极丰富的线索。眼前诸位,俱是名门巨族近道境中的佼佼者,自然能够借此推演玄理。 如果说兴兆之先,唯人劫道尊能慧眼观之;此时已是尘埃落定,天玄境足以一展身手。 姚纯、孤邑、孔戎、孔袖等人,一齐闭目推算。 马援、申屠鸿、箴石等人亦靠了上来,等候结果。 此物到底归属谁家,三人自然也大感兴趣。 约莫一刻钟之后,姚纯上真、孔袖妖王一前一后,自定中醒来。不约而同的来到赤魅族公盛良妖王处,一齐称贺道:“恭喜道友了。” 孤邑上真、孔戎妖王、南晋妖王亦相继算定,会心一笑之下,分别前来道贺。 第一枚“清浊玄象”现世之用,诸人已经推算出来。 将此物祭于一族根本之地,本族地域之内,将有福运绵泽,相继有异宝出世。 此间所谓的“异宝”,可并非是隐宗、圣教、孔雀等大族府库之中随意可得之物。而是来无影、去无踪,缥缈随缘的第一流宝物。诸如圣教千方百计访求,能够为柏果补全资质的“十窍升玄果”,方有资格与之相比。 如“十窍升玄果”一般,用于低阶修士补足潜力,虽然稀奇,但在眼前紧迫局面下,价值还不能算是最高。若所出之宝,是天玄上真甚至人劫道尊所能用到之物,那极有可能成就一族之根本底蕴。 譬如可堪炼化“孔雀羽衣”那一层次的宝材,将会是何等分量? 孔戎妖王暗暗摇头,纵是孔雀一族言明不取此宝之精蕴,此时已不由有几分眼热。但是按照如今的情形,纵然事先未有许诺,其余三家也无法与赤魅族相争。 如卜算之象所显,异宝出世的概率和数量,与祭祀清浊玄象的这一家妖族势力的“规模”息息相关。 这一家势力人口愈众、所占地域愈是广大,便有可能诞生不止一件异宝。 以这一道规则作比,赤魅族自是当仁不让了。就算孔雀、天马、里凫诸族合在一起,论地域规模也难与赤魅族匹敌。这一点,也正是圣教与赤魅族长久龃龉的根源所在。 公盛良妖王摆了摆手,笑道:“诸位言重了。纵算本族得了此宝,天马族、里凫族的那一份收获折算下来,总也是要大出血的。” 不过他面色欢愉之极,哪有半分将要“大出血”的肉痛。 第一百零八章 密道潜通 两界主从 半始宗小界。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人,围炉而坐。 此地本是一座孤岛,被归无咎开辟出来,用以待客。峰头之上,方圆数十丈的地界,甚是平整。架起炭火、铜炉,既可煮茶烹酒,亦可临海听涛,十分潇洒快活。 乍一看来,此处过于清淡朴素,缺少仙家气象点缀;但坐之既久,为那苍苍茫茫、枯绮倥偬之象所感染,却也回味无穷。 今回魏清绮的出现,可谓恰到好处。 双方都甚有默契,魏清绮并未急着将来意言明,便果断下场援手,将清浊玄象之争了结了再说。 如今大事既毕,自然要将所托付之责任原原本本说明。至于归无咎如何抉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一边煮茶,一边闲叙。半日之后,对于九宗近事,归无咎尽已知之。 对于缥缈宗掌门东方晚晴成就天尊,归无咎并不感到意外。当初在天玄道上之字迹,便几乎是谕示了缥缈宗东方晚晴、辰阳剑山诸永宸是两位即将踏出最后一步的近道大能。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而已。 如今越衡宗与缥缈宗,极有可能后来居上,成为第三、第四家成就完道圆满的宗门,亦甚是可慰。 当今两宗所虑之事,在于一桩矛盾—— 越衡、缥缈二宗极大的潜力,与其当前实力不相匹配。 魏清绮洒然言道:“依众位师长之意,若是归道友道途之上的绊脚石已然搬开,或可考虑提前返回宗门,以策万全。” 归无咎微微摇头,略一沉吟,道:“虽然较预先所料顺利得多。但终究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真正要将修道之中的大障碍搬走,尚需数十年后的一桩机缘。” 在越衡、缥缈二宗的诸位上真看来,自己原拟二三百载成就元婴,已是幸事。岂料自己入得本土文明不足二十载,便将这一步做到。速度之快,几不亚于如木愔璃这般走快步疾行路数的修道者。想是自己在本土世界中得了什么大机缘,将玉鼎失足彻底解决了。 其实归无咎自知并非如此。依靠“天人立地根”之法反炼元玉精斛的道路,走得异常艰难。如今此物果然效用大进,由一件灵形境提升十倍修炼速度的异宝,进化到如预期所料的金丹境亦能使用的法宝。但是归无咎今日已是元婴境界。若要此物发挥功效,唯有再提升一次品阶不可。 现今归无咎仰仗的是数十年后逆宇玄石的机缘,此事已由秦梦霖做好铺垫。 若是返回越衡山门苦修二三百载,功行在三四百年时间内,决计无法臻至元婴四重境圆满的地步。 除了自己的道途外,就算是出于大局,归无咎亦难回返。 考虑周详之后,归无咎终还是将孔雀圣祖所云“星汉风流”之象,对魏清绮言明。 当今之势,唯有壮大盟友,以最快的速度滚起雪球,才算是最善之策。 魏清绮听闻本土文明之中,竟有飞升圣祖与本族渐次联络,甚至谋划打九宗的主意,亦不由得悚然动容。 尽管口中不说,但无论是魏清绮,还是九宗之中的布局之人。皆只将本土文明看做道术蛮荒粗陋之地。若是九宗形成合力,开拓之事,轻而易举。是以都是把目光聚焦在九宗的内部矛盾上,从未想到过外荒之地,竟会蕴藏着风险。 魏清绮肃然道:“看来,我需及早回返,将此事禀明恩师。” 归无咎缓缓颔首,道:“不仅有必要重返宗门;只怕要劳累贤妹去而复返,复通消息。” 结合形势,此事大有必要。 原先归无咎还不觉得如何。因为诸宗理事之人,皆是近道之境。虽然此辈亦有大能之称,但对于更进一步之后的绳准量度,未必能够把握得准。而辰阳剑山的剑心轮台主人和原陆宗木剑仙,尚未能够算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物,也问不到他们头上。 如今缥缈宗东方晚晴得道,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有很多机密大事,问过一遍,心中便有托底。 九宗序列中,每一家的根本手段,战力层次到底如何?挡得住飞升大能临凡否? 孔雀圣祖所言,飞升大能,定能胜过九宗天尊,然否? 又如孔雀圣祖所言,正因为九宗天尊飞升,不落星寰之间,而是撒手而去,渺渺无踪。观望数十万载后,这才引起飞升妖祖之觊觎。未知历代飞升天尊,和本门是否有维持一丝联系的办法?是否真的是一去不返? 这些问题,无一不是要害关键,非道境大能不能解答。 秦梦霖忽道:“魏妹所用‘大界正反图’传送之法,如非必要,勿要再使。其实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妹妹不如且在此间做客,待一十二载之后,自有良机回返。” 归无咎眉头一挑,微微摇头,道:“一十二载之后……你说的是那里。说来也奇,时时想起要往这处要紧地界走一遭;但是道途碌碌,一转眼已经是数十载过去。那处地界,我还不曾看上一眼。” 秦梦霖笑道:“这还不容易。捡日不如撞日。不妨我三人今日便前去一探,如何?” 归无咎点头道:“甚好。” 魏清绮心中一动。 三人不再犹豫,皆一齐起身。 …… 说是“今日”去探,其实路上行程,依旧花费了两日时间。 原本就算是凭借阴阳道的手段,自此地走捷径往东极天去,依旧需要数月之久。只是因为秦梦霖在半始宗扎根,这数十年内才有了布置。 隐宗七十七家据点,要数一家名为化观门的宗门,距离阴阳宗据点最近。于是这数十年内,累设法阵。 先经由隐宗地脉传送阵挪遁至化观门山门,再经由那处阴阳道据点,来到阴阳宗根本之地,东极天。 至于归无咎一行的最终目的—— 自然是三生阴阳洞天了。 所谓东极天、北极天、南极天,皆是位处三生阴阳洞天的三处出口。不过内外气象,却是截然不同。 在东极天地域之内,草木异常茁壮,色泽深艳。论形态亦较外间植被平白大了一号,看上去古意与生机兼具,俨然画中仙境。 但是“三生阴阳洞天”之中的景象,却大异其趣。其中苍肃高古之意,与东极天、北极天颇为神似;但是其中山水草木,万物品类虽丰,更有许多外间闻所未闻的琪花瑶草、异种珍兽,可惜却蕴藏一种特有的苍凉枯崎,予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 虽不乏阅历精彩,但更多的却是干枯凝练。 此地对于归无咎意义极为重大。但是他却一直不曾前来观看。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阴阳道主人处得知,依自然消长之势,每隔六十至八十载,南极天的入口,方能自如开启。当日归、秦比斗之时,恰好距离这一时限甚久,归无咎自然也就暂时将其放下了。 当然,若是事机实在紧急,阴阳道主人可起大法力,强行洞穿两界。但是归无咎并无太过紧迫的返回九宗的心思,所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劳烦阴阳道主出手。 另外一重原因,归无咎与秦梦霖虚丹相合之后,秦梦霖所经历之事,他一并知之。所以对于这大阴阳洞天如何走法,“阮文琴”是如何借由此穿渡荒海的,归无咎早已明了。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了尝鲜猎奇之心。 在大阴阳洞天之中又行走了大半日,秦梦霖止步,言道:“到了。” 眼前景象,和归无咎在黄阳界中所见的“天生穹窿”有相似之处,但是却更加立体,圆满。 天穹之中所见,好似镶嵌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所呈现之地,不是一幅画面;而是层层叠叠,极为立体的十几个层次的景象。瓦砾砂石,清幽异象,殿宇孤塔,高楼寰宇,皆如梦幻泡影一般,依次呈现。 眼前景貌,何其熟悉。 正是荒海星月门山门所在。 从此时所呈现的奇特的颠倒视角来看,所谓“南极天”的出入口,分明就在星月门山门之侧、海底极深处。 好似一步跨入其中,便能重返故地。 但归无咎心知并非如此简单。两界之间,时不时有极轻微的紫气流动。 虽然这紫色气息极为淡薄,好似只是香头之上留下的细微烟火。但是其和荒海紫气分属同源,却是归无咎轻易可以辨明的。抑且其精纯玄妙,若有若无,已经臻至不可思议的境界,断然不能轻忽视之。 此地,便是荒海紫气的源流,或云“泉眼”。 对于那层叠交织的十余层景象,归无咎等三人,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有活人存在的影像。 一座高塔的顶层,有两人相对而坐,互执杯盏。 其中一人,乃是元婴四重境修为,若是以本土文明的视角来看,功行可谓相当不弱。成就天玄上真或许难言把握,但是修炼至离合境界,成为一家隐宗大派的中坚人物,却是大致无差的。 与他对坐的那位,却是个锐气彰显的年轻修士。虽然修为较前者远逊,但是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弱于人的自信。 归无咎眉毛一挑。 这两人竟都是他的熟识。 前一位,正是星月门宗主舒永延。 时势推移。当初在荒海最是举足轻重的两大人物之一,如今已不在归无咎眼中了。在归无咎成就元婴的那一日,功行战力便远胜之。 至于后者,不但归无咎熟识,和此时正在身旁的秦梦霖也大有关联。正是秦梦霖前世的胞弟,秦梦霄。 秦梦霖凝视着秦梦霄的一举一动,但是面容平静,却未有什么表示。 尽管秦梦霄面容与幼年时迥异。但是冥冥中自有缘法,就算没有与归无咎的心念互通,但凭那一道直觉,秦梦霖依旧能够辨认出此人与自己的牵连。秦梦霄的根骨潜力,较之舒永延更胜一筹;但与大宗大族的第一流嫡传相比,终究还是逊色了。 归无咎一眼瞥去,淡然一笑道:“虽然道路是每个人自己走的。但是当年既然花费偌大心血,总也不好半途而废。若是有再扶他一扶的法门,放手去做便是。” “一切顺乎本心。” 归无咎所言,自然指的是秦梦霖当初费尽心血,为秦梦霄创设功法之事。 秦梦霖良久不语,终于道:“那便唯有阴阳道中的法门了。” 又转身对魏清绮言道:“魏妹。十二载后,将会有持续三年的紫气四散之象,门户大通。你可借此往返于九宗本土间。” 魏清绮眸中光华一闪。对于这一密道的意义和分量,她自然心中有数。 魏清绮低头略微一思,伸手一指,言道:“十二载一往返,小妹是否要把他寻来?” 她所指的自然是秦梦霄了。 虽然秦梦霖和归无咎的交谈之中,并未言及秦梦霄的身份。但魏清绮对于其中的因缘牵连,却已心中透亮。 秦梦霖微笑道:“那就谢过妹妹了。” 话音未落,一道星光电芒,极迅捷的遁及近处。直到靠近秦梦霖处,才减慢速度,慢悠悠的落下。 秦梦霖看清其形貌,心中一动,伸手将其接过。 细观其形貌,却宛若一枚嫩玉一般的贝壳。 略微感应一阵,才言道:“是师尊近日随手炼制的一物。眼下此地虽然急切不得穿渡,但是魏妹却可凭借此物冲破避障,加之以自家心血牵引。与宗门师长取得联系。” 归无咎点头道:“此事甚是紧要。” 诸如最深层的机密,自然不至于在书信之中提及。但是有一事却需完善。 如今这三生阴阳洞天暗通内外,可谓天作之合的便利。但是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偏偏是临门一脚之处,尚有疏漏。荒海如意门中,那座百年才堪一用的传送阵,乃是通连九宗的最后一道枢纽,未免过于粗陋了一些。其防御之严密,亦需增强。 魏清绮一扬首,问道:“十二载之后,归兄可有什么良朋密友,需要小妹一并取来相聚?” 归无咎思索良久,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忽道:“反弹琵琶,其可行否?” 魏清绮微微一愕,旋即省悟,道:“你是说,邀我师亲临?” 归无咎道:“然也。” 他可不是异想天开。 归无咎第一时间想到的人物,乃是黄希音的父母,黄正平夫妇。 大可拜托魏清绮将其取来,与黄希音团聚,不必等到三四百年之后。 但归无咎随即想到,自己的思路,下意识的以九宗为本,而将本土文明,当做外间经营的一处“产业”。但是如今看来,这里的声势愈来愈大,已是自成一番新天地。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若是换一个思路,邀请缥缈宗道境大能东方晚晴亲至,亲眼见一见本土人道文明中诸位人劫道尊的道行深浅,或许更有裨益? 第一百零九章 玄象余波 望图解谜 “三位道友有礼了。请。” 出言的这位,是个长髯及胸的青发老者。此人行走时足不沾地,而是脚踏两条二尺长短的银鱼之上。背后五色星云滚滚,流动不休。 “妖王太客气了。” 应答者,正是归无咎。 而秦梦霖、魏清绮二人,亦紧邻归无咎身畔,三人成行。 此地是孔雀一族,八十一界之中的颢镧界。 在三人自“大阴阳洞天”回返之后不过半月,立刻接到孔雀一族之邀,前来做客。 纵然有族主孔吾亲自接待、以一场盛宴迎之,待遇不可谓不高;但是其却偏偏不曾说明来意,好似真的只是一场寻常宴饮。直至筵席散去,眼前此老才浮出水面。 孔雀一族的孔喾妖王,号称本族卜算第一的人物,分量不在孔戎妖王之下。 孔喾妖王当先引路,在这不辨日月、九星在天,颇有清辉夜凝之象的小界中,缓缓行走,直到来到一处千尺危楼的底层。 归无咎一抬首,轻易便可辨明一些细节。 这座高楼,其中较高层次的楼阁中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甚至有些楼层纵然无人,其门窗依旧保持打开的状态,好似只是为了通风透气。而此楼之最底层,却门户森严,禁阵三围,更被一只巨大的铜锁锁住正面,阵力澎湃,不可轻忽。显然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孔喾妖王郑重的取出一物,同时运使法力。十余息之后,阵力应声化去。 面前洞开一处门户,自入口处观之,却是漆黑不辨,伸手不见五指。 归无咎等三人却未有疑俱,依次进入。 此间果真是一处奇地。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瞬息之间都感到头脑一晕,然后快速调整过来。 盖应三人立身之地,似乎被彻底颠倒。入内之人在一瞬间,皆是自以为处于脚朝天、头朝下的状态。 黑暗亦在第一时间被驱散,四周星光点点,远近难辨,仿佛晨曦之时的亮度。 此地与其说是一间宫室,毋宁说是镶嵌镇压于此的“界中之界”,论大小,约莫和归无咎的“反吞双子珠”空间大致相若。 孔喾妖王一伸手,言道:“三位道友请看。” 归无咎定睛一看。 这片空间之中,空空荡荡。四下唯有一物。 此物放置于这片空间的正中位置,乃是一个约莫有一人合围大小的青铜圆球。 此球体虽未铜铸,或是实在太薄,又兼有秘法炼化的缘故,却呈现透明。明明白白显示,这是一只空心铜球。铜球正中,微光折射,显露出其中年似是灌注了清水。水位恰好及半,止与球腹最宽处。 内中除了清水以外,似乎还藏有一枚径长寸许的小铜球,颜色较这大空心铜球更深一些。行无常则,滚动泛流,去住无定。 孔喾妖王言道:“三位道友有什么想说的么?” 归无咎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沉吟不语。 此事倒是蹊跷得很。三人对眼前之物一无所知。孔喾妖王并不先行分解,却问归无咎三人有说否。 孔喾妖王轻笑两声,道:“三位道友勿虑。但观眼前之物,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拘一定要有联系、有依据,更不必寻根于道术之上。兴至意动,天马行空,皆无不可。” 秦梦霖从善如流,当先言道:“那就姑且妄言了。” 孔喾妖王言道:“不敢。” 秦梦霖言道:“眼前之象为水。但我方才一念之间,心中想到的却是一团火焰。似有一团胜极的干柴烈火,暂为幽闭。只待时间一到,迸发出来。将万有化为灰烬。” 秦梦霖所言,若说是依据那铜球之象联想而来,只怕甚是勉强。二者之间,分明风马牛不相及。但孔喾妖王既已言明,兴之所至,念头既生,从实说来便好。 魏清绮略一思索,言道:“我之所见,却如一叶浮萍。其高也超乎九天之上,其卑也落于黄泉之下。盛衰之间,幽玄难测。” 孔喾妖王连连点头,却把目光投向归无咎,甚好祈盼之意。 归无咎眉头一皱,忽然一笑道:“归某之看见两个字:机缘。” 秦梦霖微微侧头,望了他一眼。 孔喾妖王说是“第一眼的念头”。和秦梦霖、魏清绮二人果真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同,归无咎是个“实在人”。他第一眼的直觉,竟是望见当中的深绿色的小铜球,若是颜色再深两分,绿而近黑,几乎便和自己在越衡宗盘炉峰双游洞所得的那机缘十分相似了。 无名墨珠。 自己从玉鼎失足到最终走出一条路,无中生有的起点,便是应在此物上。 但是此事自然不可能告知于孔喾妖王,于是便将细节尽数省略,法其精神,说出“机缘”二字。 归无咎早已注意到,孔喾妖王方才待人接物,虽然如沐春风,甚是客气。但是此人精神却一直高度集中,对照一位功行资历甚深、成名已久的妖王的行事风范,似乎略有不谐。 此时听闻三人之言,他的精敏锋锐之象陡然松弛了下来。 秦梦霖若有所思,道:“想来现在可以揭晓谜底了。” 孔喾妖王道:“正是。此物名为‘言象图’,乃是我孔雀一族卜算一门中至高无上的宝物。” 归无咎三人微微动容,不想其分量如此之重。 孔喾妖王娓娓道来,为三人解说其中谜底。 孔雀一族,常时并无妖祖坐镇。诸位妖王的卜算法门虽然精湛,但是若要和人劫道尊斗法,自然难以占先。先回清浊玄象现世之前,桑鹕族与角兕一族的较量序曲,便充分说明了此道理。 但是小处虽有掣肘,大节上也不至于吃亏太多。 其一,若到了危急之时,自然会有本族圣祖留下示谕文字,指引方向;其二,便是在于这“言象图”了。 这止有半水一珠之象的“言象图”,并非是某种精确卜算的工具。常时之用,乃是以“浮沉”二象,示之以“吉凶”之道。 若是那小珠浮于水面之上,便是吉兆;若是小珠沉于水底,便是凶兆。 虽然貌似粗陋,但能观其大本,也算是有相当重要的价值了。 但是除了“浮沉”二象之外,偶尔还会有极罕见的异象出现。 遇到此等情况,任你道术法诀、卜筮手段再如何高妙,也是断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其解决之法也颇为巧妙—— 寻几个道缘高妙、心意明锐之人,听其解之。其言之所指,便是天机所在。然后经历这一道转折之后,再由本族精通卜算之道者,加以拆解。 这其中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做得此事之人,必须事先对于这件秘宝一无所知。在心境完全空白的状态下,说出自己第一眼的真实感受。 实则以孔喾妖王亲传弟子孔铨的特异资质,本也能做得此事。可是前日孔喾妖王一问之下方知,孔铨于数月之前,无意中在门中一部秘典之中见过“言象图”的文字记载。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机密已失。 无奈之下,求到了归无咎这里。 秦梦霖听明原委,微笑道:“妖王却是失算了。今回邀我三人齐至,岂不是绝大的浪费?” 很明显,由于有这奇怪的规则限制,请道缘高妙之人破解谜面,一人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单请三人之中的一位,然后请其保守机密,勿要告诉旁人。似乎更为实惠,可以多出两次机会来。 孔喾妖王不自然的一笑,道:“惭愧。为求一准信尔。” 听闻三人意见,可见“言象图”所示,并非他最担忧的一种“极凶之兆”。孔喾妖王,也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此事从头说起,依旧是第一次“清浊玄象”现世的余波。 此物为孔雀一族收拢之后,由于其用途的特殊性,各家使节果然没有丝毫争议,公推由赤魅族获得这一枚玄象精蕴。 经由隐宗人劫道尊施法,兼之早已预备下的手段。此物在三日之内,便已运至赤魅族祖地。 待其落地生根不过十二个时辰,便有喜报传来。 三十六年后,第一件异宝将会诞生至赤魅族祖地周遭千里至万里之内。然后以十二年为界,依次有秘宝降下。第二件秘宝,将会距离祭祀秘地十万至百万里外,然后依例及远,现世愈晚者,效用愈强。直到脱离赤魅族地域所限,方为终了。 屈指一算,赤魅族借由本次“清浊玄象”现世所得之宝,至少将会达到五件。 原先按照各位大能的预期,能够得到三件奇珍,便可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场意外之喜。 至于清浊玄象之遗蜕,自然被孔雀一族收入囊中。 到了这里为止,此事还能算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接下来两件事,却透着诡异,难言祸福了。 首当其冲者,第一枚“清浊玄象”尘埃落定,作为本次斗法的胜者,孔雀一族借由缘法牵连,轻易卜得了下一枚清浊玄象的出世时机,正是在九十六年之后。也就是属于赤魅族的第五件异宝现世十二年后。 奇怪的不是时间,而是其出世之地。 孔喾妖王讲述到这里止住,言道:“三位道友不妨猜上一猜,下一枚清浊玄象诞于何处?” 归无咎心念一动,道:“或者是八族之外的某一族;或者是被抹去的那一族。” 既有此问,往反常规的方向去猜,自然会有这两种思路。 孔喾妖王连连点头,道:“正是。道友言中了。” 若非孔喾妖王出言提点在先,归无咎等人是断然不会想到那里去的。但是他既言其有异,不止是归无咎,秦梦霖与魏清绮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同样是此处。 腾蛇一族地界。 这一家早已覆灭,按理说气运积蓄早已散尽。不知天意垂青,落笔何处? 就在归无咎三人低首思索之时,孔喾妖王续道:“不止是地点奇怪。九十六年之后出世的第二座清浊玄象,本身亦是奇物。” “两座主界,十六处辅界。竟似是两座清浊玄象连体并生,一同降世。在既往载籍之中,前所未见。” 魏清绮眸中光华一闪,道:“料想此物之妙用,亦将超迈前古。” 归无咎心中有数个念头浮动,但是若作断言,皆为时过早,并无把握。于是按下不表,转开话头道:“未知妖王所言另外一事,所指为何?” 孔喾妖王连连摇头,叹息道:“那便是今日之事了。” 作为孔雀一族卜算之道中的执牛耳者,每隔一段时间,短则数载,长则数十载,他皆会来看上一看“言象图”的动静。 一直以来,此物波澜不惊,皆是呈现上浮之象为多,预示着孔雀一族气运正盛。 唯百余载前,似乎稍有异动。观察此物一个时辰,中间或有一两刻中潜沉下去。 虽然依旧是上浮之象保持的时间为多,但是孔雀一族也并未敢于轻忽。其判断今回定品之劫非同小可,此事也是依据之一。 直到数十年前,孔雀一族、隐宗、赤魅族、天马族、里凫族等正式成盟,俨然化身庞然大物一般的强大势力。孔喾妖王本拟再也无忧。但观察此物之象,依旧是浮中有沉,认真算来,下沉的时间竟然还又略微多出一丝。 虽上浮之象依旧是主流,但此变化不可不审慎以待。 好在此事也不是不能解释。因为围绕圣教祖庭,同样聚集了一批极大极强的羽翼。我强,敌亦强;是以未能轻言胜负。 直到这次清浊玄象之争,乃是两大阵营第一次交手,最终以我方大胜而告终。 既然如此,这“言象图”的形势,总该有所改善了吧? 孔喾妖王满心期冀的来看。却见此图却超脱了寻常的“浮、沉”之象,变得一派混乱。未明其吉凶之变,未免心中忧俱。 因为按照卜算之中的道理,混乱无定之象,绝非吉兆。 归无咎心中思量。 虽然秦梦霖、魏清绮二人,寻缘辨机之道较自己有额外的天赋。但是归无咎总觉得,这一回自家最朴素直观的念头浮动,才是最准确的。 这谕示着什么呢? 若是无有无名墨珠,三劫莲也不会被毁去。自己成就近道大能,水到渠成。如此一来,自己依旧是九宗序列中第一流的人物,成就道境大能,亦并非无望。或可与宁素尘、杜念莎、穆暮、江海等人并驾齐驱。 而无名墨珠的出现,迫使自己走上一条艰难道途。但是自己的上限,亦有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象图之所示,绝非什么凶兆、而是一种超脱极有秩序和惯性的大机缘。 定品之劫……八正五奇…… 只是这个念头,归无咎暂时藏在心底,却不会贸然与孔喾妖王提及。 第一百一十章 三家合力 辟道西陲 归无咎等三人在孔雀一族又盘桓了一阵,秦梦霖、魏清绮问起孔萱去处,欲寻她说话。 如今孔萱与陆乘文二人,半时居于隐宗,半时居于孔雀族中。现在恰好返族未久。 归无咎也不由哑然,不止秦梦霖,看来魏清绮亦未能免俗。道途所遇,但凡心思缜密森严,行事智珠在握者,一旦遇到孔萱这一类心性真淳、俏皮可喜的人物,总难免生出两分好感。 归无咎自己还算好的;一来是他本性之中本有落拓不羁之风;二来在孔萱之前,他已不止见过一位类似性格之人,是以不觉得稀奇。 却听孔喾妖王告知,孔、陆二人,随孔戎妖王出远门一趟,恰好行之未久。 微微抱憾之余,三人相继告辞。 江离宗近畿。 一片低矮而连绵的群山。 称其“低矮”,乃是就广大视角之中、此山之形貌规模而言。其最高峰较山峦起伏之规模,不过五分之一的比例,无疑显不出雄壮。但是若立身于山脚之下,自然的又会钦慕此山的巍峨崇峻。 其实,若将此山正中处那一抹浮云撇去,方可望见其中惊人景象,在奇景葩容迭出不穷的广大一界,亦属难能可贵。 这是一方巨大的洞口,弥漫于整个巨山的山腹,山腰,宽阔何止千百丈。 若是这“洞口”稍微笔直一些,大约近似于一处深不见底的“地坑”;若是这洞口水平呈现于山腹之中,或许类似于开凿出来的“山洞”。但是眼前这巨大的孔洞,却偏偏是不直不横,斜插山底,看上去异常古怪。 此时山洞洞口之前,汇聚着四拨人。 其中一眼辨明分属人道修士的当有三人。当前一位身量甚高的女子,正是隐宗天玄境中的佼佼者,姚纯上真。她身后两人同样是天玄境的修为,虽然气机略逊一筹,但同样较寻常天玄境上修胜过不少。 这二人看上去中年年纪,皆是一袭灰袍。左手边这位方面短须,气度沉厚;右手边这位肤色蜡黄,精悍果决。这两位一名谈兴,一名齐洪,与姚纯上真一般,皆是江离宗出身。 姚纯上真身畔数尺之外,乃是赤魅族公盛良、公安平两位妖王。 公盛良等二位妖王右手处,是孔雀一族孔戎妖王,孔端妖王。以及孔萱、陆乘文二人。 三方人物,隐约环抱半圆。正对面处立着二人,一身白羽异服,额上好似涂抹了三种颜色,看着颇有两分滑稽。 但是这两人之修为,同样是妖王层次中的佼佼者,只略逊于孔戎妖王一筹,较之孔端、公盛良、公安平,却毫不逊色。 陆乘文身姿挺立,时不时与几位妖王说上几句话。 但孔萱却很不耐烦的左右乱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孔戎妖王,不由暗暗摇头。 历数这一行人,唯有公盛良、公安平两位妖王身后,随侍着十多个二转之境的赤魅族妖修。但是这十余人,各个手执器械,神情更是严阵以待,分明是将要下场办正事的。却不如孔萱一般,无所事事。 今日之事本是天玄上真之间的计较,与孔萱无涉,但孔雀一族自孔吾族长以下,早有定计。 若是族中有大小事,皆不妨带上孔萱同去,也好增加些历练。 孔萱既来,陆乘文自然也相伴而至。 或许在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等人看来,道途之中,资质绝佳的同时尚留一份童心,是甚可慰可喜之事;但在孔雀一族诸位妖王的立场上,却并不会如此乐观。 几位妖王商议了一阵,孔戎妖王言道:“固阵之法,确然甚难。” “不过,本族脱胎于‘玄妙四重门’之上的‘跨界虚阵’,乃是在已然营设好的基础之上行事。真正攻坚克难的,是公盛、公安两位道友。” 公盛良妖王一拂袖,呵呵笑道:“包在某身上,定不敢教诸位同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两位白羽异服的妖王对视一眼,既是惊喜,又有几分疑虑。 其中一位气机稍胜的妖王上前一步,抱拳言道:“那虞群、虞明二人,就静候道友施展手段了。” 公盛良妖王口中念念有词,旋即大袖一展,一道仿佛涡流,既纯且厚、兼之规模极巨的气息喷涌而出,将下方不远处云层荫蔽的洞口扫去阴霾,得见真容。 虽则目光仅能隐约望见二三里深。但是那洞口石壁的奇异面貌,已明明白白呈现出来。 外观之似是通道,内中却如小界一般;这分明是阴阳洞天才有的气象。 但是如圣教祖庭所营设的那些阴阳洞天,一旦进入其中,决计感受不到“壁障”的存在。上下无极,四方无际。而眼前这“山洞”却不同,清晰可见——其山壁若虚若实,本该彻底隐匿化去,却留下许多斑斑点点的实相来,好似一幅画作并未完成,而是不小心抖落了许多墨团。 然正反对照之下,稍有见识者终会确信——这的确是一处阴阳洞天无疑。 公盛良妖王遁光一起,登时落在这这“阴阳洞天”的入口处。 他这一动,好似一辆破旧驴车忽然载上一位二三百斤的壮汉,全然支撑不住。阴阳洞天之内,阵壁光华一隐一现,同时更传来一阵阵仿佛琉璃粉碎的声音。 姚纯上真连忙高声道:“道友小心了。” 同时,她心中不由暗暗摇头。万载之前,本门前辈仔细勘测之下,言道这处阴阳洞天尚能坚持一万八千载。看来还是太乐观了。 就像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此时尚觉得精神矍铄,身子硬朗的很;但或许只需数月时间,过上一冬,身体状态便有可能急转直下。 数十年前,这处阴阳洞天似是尚可支撑的模样,但如今再看,已是风雨飘摇。 好在公盛良妖王心中感应亦甚是敏锐,及时止步。放出神意小心探查一阵,言道:“无妨,尚可施为。” 眼前之物,正是江离宗与极西之地维持联系的那一座阴阳洞天。 而这两位形貌甚是古怪的妖王,自然是近年来与隐宗诸友盟联系渐深的羽融一族。 随着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获胜,甚至证实了青猊一族已提前投入圣教阵营,羽融族亦不再犹豫,加速了与隐宗一方合盟的步骤。 但是双方如何维系联络,却是一个大问题。 七十七家隐宗,其实分布范围已然大极。本土大世界中但有道术轨迹之地,隐宗五大地脉,至少覆盖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三分之一,听上去似乎尚有不足的样子。但其实道术昌明的核心地带,其实十之七八皆能覆盖之。 但凡事总有例外。 如这回清浊玄象之争的八处胜者,见识过本界舆图的,便能对紫微大世界的地域尺度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如赤魅、天马、孔雀诸族,皆能与隐宗某一方向的触角构成联系。而羽融族却是孤出一隅,纵然是隐宗最近的据点,距其也近乎于半界之隔。 若非上古以前,江离宗的这一处阴阳洞天布下道种。中西悬隔,必定完全闭塞,不亚于独断东南的九大上宗。 这也是为何羽融族占据广大地域,而对划地分治甚为看重的圣教祖庭,却始终未曾打上门来的原因。 既然地脉传送阵鞭长莫及,若要与羽融族联盟,这处阴阳洞天便是重中之重了。 可惜阴阳洞天虽然是奇物,但亦并非永寿。 据隐宗几位人劫道尊推断,阴阳洞天的实际寿命,与其跨越地域之远近,息息相关。三十余万年来,尚未听说过圣教祖庭的哪一座阴阳洞天崩坏更替。而江离宗近旁的这处阴阳洞天之所以首先衰朽,正是因为其维系两端的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 若是此刻将其封禁起来,小心将养,此阴阳洞天尚可久存;但若再有生灵借此穿渡,崩毁只在旬日之间。 原先江离宗尝试过许多手段,却都尽数无用。 芈道尊曾经想出一法。 在阴阳洞天两处出口,各自布下一处传送阵,从而免除穿渡阴阳洞天造成的干扰。 此法原已验明,是绝不可行的。因为你这传送阵若是设立在阴阳洞天之外,那么两处传送阵的距离,便是其在紫薇大世界中的实际距离,而非阴阳洞天之中的距离。世间断然无有传送距离如此之远的传送阵。 但若是将传送阵设立在阴阳洞天之内,姑且不论其可行否,哪怕只是将其设立在阴阳洞天入口的边缘,其空间之力一旦运转,其对阴阳洞天造成的破坏,更要远远大过直接穿渡。 与孔雀一族成盟之后,孔雀一族借用“玄妙四重门”中的“跨界虚阵”一道,将本阵立在阴阳洞天之内;而阵力之调用,却可挪转汲取于百丈之外。等若设下两个跳板,既使得传送阵的距离乃是按照阴阳洞天内部的距离计算,同时又不对阴阳洞天产生空间之力的破坏。端是巧妙无比。 一旦完成,便可将这处阴阳洞天彻底封印起来,阻住其崩坏之势。 但此法依旧有一个难点。此阵成就之后,固然无碍。但是立阵的一瞬间,所施加的外力却能将阴阳洞天彻底击碎。 本次清浊玄象之比后,赤魅族与闻此事,却是自告奋勇,言道足以摆平这一难关。 虽然获得玄象精蕴之时,赤魅族亦给与了里凫族、天马一族极大的补偿。但这终究是几大妖族内部的利益分配。各家都是心中雪亮,隐宗才是出力最大的一方。只是其作为人道宗门,不经历“定品之劫”,这清浊玄象对其无用,所以也不会索取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隐宗一方对整个同盟做出的贡献。各妖族虽不必精打细算偿付报酬,但总要有一个一齐为友盟出力的态度。 赤魅族此举,既是展露实力,亦暗藏还报之意。 此时,随着公盛良妖王一声令下,他身后十余位二转之境的妖修,一齐携各色奇形阵器,步入阴阳洞天之中。 依稀可见,其等在阵中似是布下一道宛若新月的弧阵,然后一齐端坐施法。 若是有甚疏漏,这阴阳洞天突然崩毁,入阵的十余人便要命丧其中了。 江离宗谈兴、齐洪二位上真,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赤魅族言道,其“真”门一脉修士,凭借其天赋异法,能解此局。二人心中本是将信将疑的。退一步说,若是来此的是十余位妖王,能够凭借天赋神通做成,也就罢了;偏偏下场的只是十余位二转之境的妖修。 这可是连本门人劫道尊亦感束手无策的难题,岂会如此轻易的解决? 正在此时,公盛良妖王高声道:“成了。” 谈兴、齐洪二上真不由一惊。 他们虽然心中思绪流动,但其实并未放松了对眼前之事的观察。 那十余位赤魅族妖修布阵之后,除却其冰肌玉骨略微透亮了一瞬之外,并未有任何异象传出,好似只是打坐入定了百余息而已。 这就成了? 连忙以神意感应。二人这才发现,这处衰朽不堪的阴阳洞天,忽地莫名传来一种壁垒森严的气息。 稳固坚实,已非昔比。 看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世界中各家各族之天赋,果然都有过人之处。 姚纯上真嘴唇微微一动,显然也甚感惊讶,缓步上前,郑重答谢。 就算诸家亲密如一,但这处阴阳洞天起死回生,终究是江离宗获益最大。 公盛良妖王逊谢两句之后,转身对孔戎妖王言道:“孔道友,仅能维持一刻钟时间。” 孔戎妖王精神一振。笑道:“足够了。” 最难的一关已被轻易解决,剩下的事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虞群、虞明二位妖王震惊之余,旋即称赞不已。 虞群妖王上前一步,对姚纯上真一礼,笑言道:“谁能想到,我羽融族,却是反客为主了。” 姚纯上真会心一笑,道:“缘分如此,如水之就下,未可避也。” 虞群妖王所言,是有所指的。 原先隐宗一方所谋划的,乃是与极西之地的二十余家隐宗联合,汇成一体。而羽融族,只不过是借其地宫维系联络,勉强算是半个盟友罢了。 今日之形势,那二十余家隐宗,虽有一股较大的声音,提倡汇入隐宗正支,但迁延至今,并未落实。可见其内部也并非没有异见。 却不曾想,原本只是借用地宫法阵的“外人”羽融一族,却抢在前面与隐宗联合了。 虞明妖王忽地心中一动,对姚纯上真言道:“说来也巧。那二十余家宗门首脑,眼下正在本族元夕地宫汇聚议事。贵派若是传递书信过去,眼下倒正是时机。”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土七真 峰回路转 羽融族,元夕地宫。 这所谓的“地宫”还真的是名副其实。一片极平整、纵横各五百里方圆的地域之中,开掘出百丈至千丈深不等。其中沟壑连绵,宫室林立,鳞次栉比,隐约可见掌法玄机。 若有道术高明之辈仔细辨认,便立刻能断出这片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其中唯有百分之一二是真正意义上的供人居住的殿室。其余绝大多数,其门窗皆是雕琢之虚形尔。 换言之,是完全封闭砌实的密室。 至于其中隐藏的门道,就不为外人所知了。纵以神意探查,亦无法穿透。或许正是因为这亿万密闭隔离之物中所藏的手段,构建了羽融族独到的联络体系。 元夕地宫正北处,两道异景甚是瞩目。 在地宫边陲,宽约六七十里的空地之中。遁光往返,剑气纵横,却是三四十位元婴境修士,相继下场斗法。这些元婴修士,修为俱甚是不俗。无论放到何处,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可是其与另一处景象相较,却不足道了。 与之相邻的一处暗红色殿宇,似为霞光笼罩。半边天地的幽玄高妙、凌然威势,尽皆聚精粹为一。这分明是不止一位天玄上真汇聚于内,方会产生的异象。 殿宇之内,音声昭然: “老夫来此之前,偶然遇见羽融族虞明妖王。闲话两句,问及行程,他也未曾瞒我。据说隐宗集合妖族之力,似乎已有稳固那一处阴阳洞天的手段。他此行之去,正要眼见为实。若是果然顺利做成,羽融族与那七十七家隐宗正脉,便要正式联合。” 殿宇之内,墙壁,梁柱,砖瓦尽为墨色,面积亦不甚大。但是二十位天玄境坐镇,足以让人忽略了一切外物点缀。 出言的这位,是个身着杏黄宽袍的中年修士。其实他面目甚是白皙,只是下颌胡茬未尽,看上去平白增长了几分年齿。 此人一言既出,登时相继迎来了许多附和声。 “不错。我西寰二十二宗,若是与那七十七家一般,有一道地脉相连。本当同气连枝,通其源流。如今却教一家妖族占先,却也太不成话。” “圣教祖庭自定下‘三十六界天’的格局之后,一直将精力集中在内荒之地的耕耘上。但不久以前,据青猊族传来的消息说,似乎其等改变步调,再度谋划大规模的扩张。我等抱团取暖,形成合力,亦是分属应当。” “合盟之议,数万载之前便有端倪。其后偶然间发现那处阴阳洞天为寿不永,这才耽搁下来。若是其果真神通广大,能够将这一最大的绊脚石搬去,两家合流,当是顺水推舟。” “不错。远的不说。我二十二家宗门之所以能够维持联系不断,本来便是仰仗羽融族地宫。说到这地宫……说白了却似半租半借,也太不成话,亦非长远之计的气象。若是三方皆已成盟,彼此亲若一家,这一个疙瘩亦能随之解开。” 最后这句话,出言的是一位以半块青布包住前额的老者。 他此言并非泛泛而谈,而是说到了在场诸真的心坎里。较之尚属遥远的“圣教祖庭威胁”云云,感同身受、出言附和之人更多。 借用羽融族地宫法阵,名不正言不顺,一直是诸家隐宗的一块心结。若是三家合一,却是不着痕迹的将这个问题化去了。 此时,一道冷肃之声响起:“某虽不才,却也精研过圣教祖庭的行事路数。考其御下神道三十六界天之地域,虽然广大已极,几占人道纪元之半壁江山。但是其法度却甚是规整,三十六界天皆是恰到好处的连片,未有一处飞地。” “所以,所谓圣教侵凌,多半是难以及到这西寰之地的。” 圣教祖庭最初时凭借“阴阳洞天”布设四方,自然是形同孤岛一般的根据地。但是其等显然暗藏规矩,扩张之后,连绵成片,形势完整。 然后又有一人接口道:“不错。羽融族与隐宗联合,乃是因为妖族‘定品之劫’的缘故。我人道宗门,却无此等顾虑。” 相继出言的两人,一位丰神俊逸,一袭白袍,肩膀处绣着三花三草;另一位面无棱角,却难评说其相貌如何,只将一袭白布饶身三匝,勉强充作长袍之用。 这两人一张口,殿宇之中众口一词的局面,登时被扭转过来。 二人分量之不凡,通过其余几个细节亦可辨明。 如这等众上真汇聚的盛会,因为人人皆是镇定一方的近道上修,最常见的布局乃是围圆而坐,不论高下。但是此殿中却并非如此。有七席青玉石台横亘于上,超出群伦;而余下的十五席却是随意布置,参差不齐。很显然,构成了高下的差别。 上七席中有两席空置,止得五人。 但是这五人功行之精纯,明显要胜过座下诸真一筹。 刚刚肩绣花草的这位与白布环身之人,皆在上五席之中。 局面陡然变化,先前出言,以借用地宫的大义名分立论而深得重心的那位青布包额的老者,不由暗暗摇头。 看这架势,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辙。 三十载之前亦有一次诸宗小会。届时先到场的十余家宗门合计,感于隐宗、孔雀、天马诸族合盟之讯,便要上前靠拢。恰好羽融族与隐宗尝试接洽,几位上真一议之下,顺道遣出信使。没想到,此举却险些造成乌龙。 待诸真齐聚之后,局面却急转直下。 西寰二十二宗之中,分量最重的数位天玄上真,或明或暗的表达了消极态度。于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恰如殿中座席所示。有七席超出群伦,非是无由。 近数千年来,西寰二十二宗之内,有七位天玄上真道行最深,威名最著,齐名称为“西土七真”。不止在人道宗门,纵然是在羽融族、青猊族中,亦算得上是威名素著。 这位青布包额的老者名为夏祚永,出身于赤月门,道行、年齿俱深。在二十二家宗门执掌之中,足可排名前十之列。但是若与“西土七真”相较,却明显尚有差距。 刚刚最后出言唱反调的两人,肩绣青花者名为黎原庆,出身于海刹宗;白布裹身者名为章璐,出身于伍壬宗。 这两人皆是“西土七真”之中的人物,说话分量自然不同。 有两人表态之后,其余人论述己见时,分明审慎了许多。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殿中诸真皆把目光投向一人。 此人一身明玉翡翠锦袍,举动从容,不拘小节。明明神韵内藏,却偏偏教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颇有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妙境。 其座席位于黎原庆和章璐之右,自然也是“西土七真”之中的人物。但是论功行之纯,气机之厚,还要在黎、章二人之上。在场的二十位天玄上真,他是当之无愧的首席。 赤鼎宗,洪杨上真。 洪杨上真思虑甚久,终于言道:“诸家合盟,未必不是一件善事。” 殿下诸真,闻言不由一怔。 三十年前的聚会,洪杨上真其实并未表明态度。 众人亦心中雪亮,那时情境之下,保持沉默,其实就是一种隐晦的反对。 难道他今日改变了主意不成? 却听洪杨上真悠然道:“道术合流,取长补短,就长久而言,本是大势所趋。只可虑者唯有一事。隐宗五脉,据说如今有四位人劫道尊坐镇;而我西寰二十二宗之中,却无此等人物。若是此时与之汇合,分量未免太轻了些。到时候为人驱驰,弊胜于利。” “或有一日,我二十二宗之内,出得一位道境大能。那时再议此事,却也不迟。如今,时机不合。” 诸真闻言,有几人面面相觑;有几人仿佛入定;有几人面色奇异。 出一位人劫道尊? 那可实在是渺茫之极了。 就以眼下而论,“西土七真”声名虽著,但若说要尝试突破至境,只怕希望也是有所不逮。 但洪杨上真这一番话似乎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点明了一件事: 若是分量太轻,便难以争得足够的利益。 另外,“时机不合”四字还有另一重意思。洪杨上真虽未明说,但是明里暗里所藏的意思众人皆能体会出来。此时西寰之地,尚算是逍遥净土,一时半刻,也未必见得圣教祖庭便会杀上门来;但若此时与隐宗合盟,却极易弄巧成拙。 眼下圣教隐宗相争正急,若是凑上去顶缸,绝非美事。 夏祚永见状,微微一叹。 洪杨上真此论,他是不以为然的。 或许圣教祖庭不会如覆灭腾蛇一族般直接侵凌西寰界域。但若说此地是置身事外的桃园净土,那就大谬不然了。 如今两家人道势力,早已和妖族“定品之劫”纠缠得难解难分。此地既然羽融族和青猊一族皆表明态度,二十二家宗门便难以独善其身。圣教一方若是有意,总是能够干涉到此间形势的,无非是手段不同而已。 对于“西土七真”和大多数人为何意见相左,其实洪杨上真话中早已言明了;只是需要换个角度去听。 如黎原庆,章璐这般人物,若是人劫天尊不出,其余所遇,无论人修妖王,天下大可去得,不至于怕了谁去。尤其是洪杨上真,道一声“威震一域”,亦不算过。 所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如此人杰,自然不愿受人辖制。 而夏祚永等人,却无有此念,心中本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思,极愿与隐宗亲近。 正在此局面微妙之际,殿宇之中陡然凝出一个气旋,只一吞一吐之间,已多出一个人影来。 众位上真看清此人面目之后,纷纷与之致意。上座五人,亦无一人怠慢。 此人宽袍博带,四十岁许的面貌,一袭银发披肩。与众修略略一礼之后,便将上座之中剩余的两个位置,占了一个。 观其气机之盛,昭昭穆穆,玄象幽明,果然远超群伦,殿中唯洪杨上真堪与之匹敌。 洪杨真人肃然道:“青萍道友,不知你有何高见?” 来人亦是“西土七真”之一,元门掌门。这一位本名沩叡,但是因其自号“青萍子”的缘故,是以相识之人,通常并不直呼其名。 沩叡上真却似是个极爽快的人,当即言道:“我自然是不愿意的。” 黎原庆、章璐闻言,皆是不由的露出微笑。 素闻青萍子闲云野鹤,不受拘束。难得相见,果然名下无虚。 “西土七真”虽是七人,但是常时却唯有五人相聚。“元门”青萍子,和“残门”须贤上真,常常神通见首不见尾,不与众真并列。偏偏二人功行甚高,地位举足轻重。 七真之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洪杨上真、青萍子、须贤上真三人,明显较其余四位高出一筹。 由于合盟之事甚为要紧,青萍子和须贤上真二人,事先都相继传讯,定不会缺席今日之议。 今日青萍子虽然晚到了些,但也算是依约而至。 岂料青萍子又道:“不愿归不愿,但合盟之举,只怕势在必行。” 他这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殿中诸真都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方才黎原庆正要出言附和,此时不由地甚是尴尬,心中生出几分不悦。 洪杨上真亦不免微微一愕,忍不住问道:“敢问缘由?” 青萍子自袖中取出一枚二尺高的翠玉酒瓶,拔开瓶塞,立时酒香四溢,几乎压倒了殿中的微妙空气。 青萍子饮了两口,才道:“小徒的成道机缘落在旁人身上,我亦无可奈何。我‘元门’传承,有别于诸家;衣钵相传,即是宗门。” 其实沩叡上真心中尚有一个苦恼处,那就是姜敏仪寻到那人之后,在心中几乎奉若神明。纵然当日阴阳洞天中大战后、那一场奇缘遍传天下,他这傻徒儿也既不在乎,也不嫉妒,坦然自轻,令疼惜爱徒的沩叡暗暗摇头。 但是命中注定那人是姜敏仪的“解铃人”,他自然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青萍道友之言,甚合我意。” 此时,又一道渺渺之音落下,殿中又多出一人。虽然他并非不速之客,但终究突兀。何况此人未作逗留,气息一隐,已然坐在剩余空座之上。 他相貌虽然普通,但几是宛若实质的自在独尊之气,却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既坐此席,身份不问可知。 他一身深色青袍,曳地三尺,却是不拘于繁文缛节,径直一甩衣袖,对青萍子淡然一笑道:“不过,青萍道友为了徒儿与门户传承,须贤甚感佩服;某却不才,纯粹只是为了一己之利,惭愧得紧。” 青萍子本是一派淡泊不羁之风,此时双目却陡然锐利,背后庆云隐现,几乎是临敌应变的姿态。 殿中夏祚永等人,见须贤上真不期而至,又出言赞同青萍子之意见,本来甚是振奋。如此一来,分量最重的三人中竟有两人赞同合盟,大势已然逆转。 可是这二人既是意见一致,为何青萍子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再抬首一看,上座七人,洪杨上真的面色亦十分奇怪,说不出来悲欢喜怒。 此时,青萍子神思遥动。 他与洪杨、须贤二人,可谓鼎足而立,功行本在伯仲之间。 数十载之前,他前往隐宗一行。与隐宗最顶尖的姚纯、孤邑、路艰、越湘以及甘堂宗权上真等人试过手段。他一身惊人艺业,竟也不落下风。由此可见,“西土七真”之中前三人,已的的确确是天玄境中的顶尖人物。 可是今日一见…… 须贤上真给他的第一感,明显与过去有了一丝微妙变化。青萍子一瞬之间,心意中莫名多出一丝退守之念。似乎眼前之人,道行之深、厚、高、博,于增无可增之处更进一步,明明白白胜了自己一筹。 “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 洪杨上真低吟再三,幽幽道:“恭喜道友了。” 须贤上真连连摆手,道:“侥幸得了一场大机缘,望见一丝天门缝隙而已。若论成算,终究渺茫。恭喜之说,言之尚早。” “不过,为了能够让这一线可能增大一两分,取法他山之玉,先贤援手,势在必行。” 他这一番话,虽然平静谦逊,但是其中凿凿之意,几乎坚凝如铁,不可动摇。 洪杨上真不由默然。 他无法再出言反对;因为他之前反对时所提出的最大理由,已被须贤上真做出回应。 更何况,阻人成道的因果,无人敢轻易接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访论剑 意在得人 一月后,江离宗。 于江离宗山门后山三百里处,有两座相隔百余里的峭壁,一水中流,其势若奔,甚能激荡人心。 此地名为“落雁崖”,本是门中修行最精的十数位真传弟子演武较技之处。但是自开元界立,以冷化为首的诸嫡传尽皆搬入界中,此地便荒凉了下来。 可是恰在今日,双崖之间,层云翻涌,数个人影忽隐忽现,竟是复现了当初之旧观。 云雾之上,端立着四人。 左边一侧立着一人。定而有神,以静驭动,虽然身量不高,却别有英华内敛之韵味。不是别人,正是江离宗的首席,冷化。 与冷化相对者乃是三人,两男一女,气度均自不凡。 冷化微笑道:“哪位道友先请?” 那两男一女之中,位居右手边的那位赤袍男子上前一步,平静一礼,道:“谷元思领教高明。” 两人动作,都极为干净利落。寥寥数语之后,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二人斗法之步调也甚为一致,并未采用任何试探性的手段,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这位名为“谷元思”的元婴修士,背后一道幽暗虚影陡然扩张,竟似孔雀开屏一般,张开一方巨大圆盘。 圆盘之内,两道气息流动。 其气息之阳者,乃是自圆盘正中,往边缘处流动;而气息之阴者,却自圆盘边缘处平空产生,然后相圆盘正中汇聚。 在此相反相成的过程中,那圆盘看似保持平衡,但是其正中心,却已如一张虚形之弓缓缓张开。 以冷化的眼力,自然能够辨明。这是一种独到的蓄势攻击之法。 与圣教祖庭“五音钟”、隐宗“雷音九响”分属一家,殊途同归。 冷化的手段,亦立刻彰显。 他身躯远近,冰霜渐起,凝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将他包裹其中。 在谷元思背后圆盘蓄势圆满的一瞬,果然凝成一个止有鹅蛋大小的灰色圆球,往藏身于冰霜球体之中的冷化击去。其速之迅捷,势之迫人,暗藏法力积蓄之浑厚,皆已达到了非同小可的高度。 但是当着形若灰卵的一击落在冰霜之中,所呈现的景象,却并非典型的“矛盾之争”,比较是你的攻势尖锐,还是我的防守坚实。 “灰卵”一头扎入冰霜之球中,立刻仿佛失去了控制,左冲右突,同时嗡嗡颤动。 不过,无论其运行轨迹为何,始终不能靠近冷化周身三丈之内。 短短二三十息之后,这“灰卵”便被化去。 就在谷元思背后圆盘微微一黯,第二道攻势尚未凝成的一瞬,冷化骈指一点。覆盖其身的冰霜球体,登时形迹一遍,化为一道银龙,将谷元思连同那背后圆盘,一道裹了进去。 谷元思身躯一颤,法力运转不灵。 胜负已分于须臾之间。 谷元思虽然败落,但是却异常平静,似乎心念并未受挫。出言称赞了几句冷化的神通手段,从容退下。 接下来上场的,是三人中的女子,姓郦名羽。 这一场胜负分得更快。 郦羽道行根基,似乎较之谷元思尤胜一筹。但是她的神通手段,寄托于三十六枚银针法宝之中,却更为冷化的冰霜神通克制。 方才谷元思气机凝一,那枚“灰卵”尚能在冰霜之球中挣扎许久;而郦羽之银针手段,虽然变化更多,但一经施展,却至多只能刺入三尺之内,只得无奈认负。 无论是谷元思,还是郦羽,心中都不由暗奇。 原来,郦羽的“小周天定盘针”,本是最善攻坚,击破防御秘宝,如穿朽木。二人本以为这一手段当较为克制冷化的神通,没想到结果却颠倒过来。 郦羽与谷元思一般,亦不以败绩为憾,转身退下。 三人中的最后一人,自然是义不容辞,上前一步。 此人面目英挺俊朗,但是无论发饰衣着,皆是一派中年人的风格,无形中显得晦暗三分。无论气机风度,皆非谷元思、郦羽二人可比。 冷化眸中光华一亮,笑道:“慕道友,久仰了。” 这中年人装扮的“慕道友”,闻言连连摇头,道:“因一场败绩而久仰,是何道理。” 这一战的渊源,要从一月之前说起—— 重整阴阳洞天之时,羽融族虞明妖王的建议,诸位上真、妖王都觉得甚是可行。 眼下乘着对方重要人物汇聚一处的机会,别说传递一封书信,就算是亲自过去一趟,探探虚实,也无不可。 姚纯上真本拟亲去一趟。 但孔萱却忽然踊跃,自告奋勇前去探路。 孔萱言道,对方并无人劫道尊坐镇,功行最高者不过是天玄上真之境。而我方若是由一位功行在天玄境中亦属精湛的上修过去,对方只怕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担忧反客为主了。 虽然姚纯上真、孔戎妖王心知孔萱不过是贪玩猎奇而已,但是这一番话歪理,竟也能自圆其说。 更何况,孔雀一族对于孔萱本有历练的心思。尾随本族妖王外出游历,处理修复阴阳洞天之类的俗事,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历练。 于是姚纯上真便修书一封,遣孔萱走上一趟。 这封书信的内容,含蓄巧妙。通篇并无一言言及合盟汇流、延揽之意。只是说阴阳洞天既已彻底修复,等若与西寰二十二宗之间的联系亦得以建立起来。若是西寰诸宗对大世界中的风土人情、道术人物有几分兴趣,或可遣门下弟子来游。 阴阳洞天之外,尚有隐宗地脉传送阵可用,可保西寰诸友畅游诸地,尽兴而归。乃至于天下第一流的大妖族如孔雀、赤魅、天马族中是何等风光,亦可引荐为客,悉由观览。 这一封书信,甚是大气。 其中暗藏了一道深远用意—— 结盟之议,最可虑的一处在于,在西寰诸修看来,一旦合并,难免有以大凌小、裹挟从流之弊,再难逍遥自由。 然而,待我方各大势力的底蕴一一展露之后,西寰诸真自然明白。在我方的强大实力面前,西寰二十二宗,实在无甚可堪利用盘剥之处。双方高下判若云泥,定会给与对方相当宽容之空间。 这不仅仅是一种姿态。于隐宗一方而言,事实也是如此。 将西土二十二家收纳,并不完全等同于和赤魅、天马诸族的同盟。隐宗的着眼点,不在于其能带来多少近期利益。相反,这是人道传承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不止是西土二十二宗,将来对于业已式微的隐宗宗门的寻访,同样会逐渐纳入日程。 岂料孔萱回返之后,却带来了一个出乎诸上真意料之外的消息。 孔萱极言此行遇见两人,异常瞩目。 其一是名列“西土七真”、道号须贤的一位天玄上真。在孔萱看来,此人气象之玄妙,似乎尚在隐宗诸位天玄上真之上,唯孔雀一族威服王,或堪与之比拟。 另外一位,便是本次西土元婴境修士比斗决胜的魁首,慕高远。 孔萱与他斗了一场,在不动用妖族本元之力的情况下,也只是微微胜过而已。较诸隐宗人杰,只在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之下。 于今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距离第二次清浊玄象现世,唯有百年之期。隐宗行事方略,亦要随之调整。 须贤上真那一头,自然勿需诸嫡传弟子操心。但西土排名前三的嫡传,却果真应邀回访,凑成这一桩机缘。 第一站,自然是江离宗。 此时冷化心中暗暗思量。 谷元思、郦羽二人,虽也算是修为精纯。但在隐宗二百余位嫡传之中,只怕排不进前三十。 而慕高远的确是气象精微,颇有自己看不透的韵味。但是大致估量,也就较自己相当或略胜,如何能够越过岚、谈旻、郤方等人,前追荀申、陆乘文? 念动之间,那一式“雾玲珑”再度施展。 旁人的防御神通,皆是将一身法力炼化作铜浇铁铸一般,密不透风。而冷化的“雾玲珑”却非如此。 此神通之内,看似均匀分布的雾气,实则厚薄轻重极为悬殊。外表浅浅的一层,并不难以突破;但是外力一旦突入,受力不均,立时乱序。在折冲激突之间,彼所耗之法力必然较我为多。累积势胜,再施反击之法。算得上一门立意巧妙的神通。 慕高远不徐不疾,施展手段。 却见他两袖之间骤然膨胀,宛若两柄重锤,扎入“雾玲珑”之中。 一息之后,两袖袖口形貌极诡异的一变,竟是化作两只巨蟒之首级,左冲右突,吐信不知。 冷化神意一动,立刻摸清楚状况。 慕高远这巨袖一击,看上去冲击力的确甚强,左冲右突之下,好似将“雾玲珑”当做一碗浆糊在搅动。可是层层叠叠的阻力汇合起来,亦终于将那两袖阻止在三尺之外。 冷静评估,却似应对的较预想之中更轻松了几分。 但他这个念头只是刚刚浮起,战局便是诡异一变,急转直下。 慕高远巨袖袖首青蛇,所吐蛇信立刻化作两柄三尺青锋,补足最后的余力,极轻易的将“雾玲珑”撕裂。 剑术神通。 这一式神通,看似没有什么玄妙精微的变化,异常朴实简陋,诉诸具体之形,但冷化却偏偏无法抵挡。 慕高远笑言道:“承让了。” 虽然胜得轻易,他言语中也无半分自傲之意。 冷化念如电闪。 回想起当初与归无咎交手之时,归无咎亦曾动用过七八种分明脱胎于本土传承的有形剑术,似乎属于剑阵一道。与慕高远的手段相较,似隐约有相通之处。 自清浊玄象取得一胜之后,冷化也是江离宗着重培养的人物,浸淫既久,他的涵养算路,亦是水涨船高。 此时冷化想到,争取人才毕竟和掠夺外物不同,欲使其用命,必先使其归心。 眼下倒有一个机会。先稳住此人,然后待自己去寻一个章程。 …… ps:这两章过渡情节,短一点。 本来打算中午睡一觉,养精蓄锐。但是偏偏无法睡着,然后起来更晕了。洗澡洗头也没用。大家将就。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观法赠法 另有玄机 此番斗后,慕高远、谷元思、郦羽三人,各有计较。 问起在隐宗诸嫡传之中地位,冷化并未隐瞒,而是直言相告。 谷元思、郦羽二人,来时亦是万丈雄心,意欲和隐宗诸位嫡传一一较量。但是这一场比斗之后,窥见双方差距,却是不敢再如是想了。若只敢迎战功行不如自己者,又未免做得难看。于是收敛锋芒,只说周游各宗,观览风情人物。 暗中思量,若是将来相处得熟了,抛却胜负之念后,总有再切磋的机会。 冷化自是无不应下,并遣两位师弟为谷元思、郦羽安排行程。 慕高远却有所不同。以他功行,和隐宗第一流人物再论胜负,实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待他言明将要寻了姓名门户,一一周游拜访时,冷化却笑言道:“隐宗排名在某之上的各位嫡传,眼下都各有要务。若是现在去寻,只怕无缘得见。所谓一静不如一动,慕道友不如先在此安居等候。冷某同步传递了消息。待诸位师兄事毕,却让他们主动来回访于你。” 慕高远连声逊谢之余,终还是允下了此议。 略一沉吟,慕高远以为今日比斗之地气象甚佳,也不必改换别处。于是在这双崖之地,结庐而居。 七日之后,辰时。果有一道遁光盈盈一照,落于近前。 慕高远心有感应之下,应声而出。 来人也不通报姓名,面色如恒,不见悲喜。 只见他气机一沉,似乎要待慕高远法力心意彻底跟手,以免占便宜的嫌疑。 然后,出手。 此人所动用之神通,乃是臂上双环。法力一起,两件法宝隐约透出惨然光亮,旋即似为一道丝线所引,兜兜转转,朝着慕高远面前打来。 此双环运转之势,既是速度迅捷无伦的杀向敌手,本身又围绕此宝之圆心,缓缓自转。抑且随着此环之转动,似乎其正面、背面迎敌,效用生出刚柔之变,堪称玄妙无常。 慕高远双目微眯,似乎判明其中虚实。两袖一甩,又是那两袖青蛇吐信化剑的法门,一个倏忽,便从两枚圆环之中穿透过去。 两环之中的神通之势,亦被轻易破去。 来人微微一讶,旋即颔首道:“我输了。”留下这寥寥三字之后,便翩然而去。 实则他的双环神通,别有妙用。本身随着双环自转暗藏阴阳之变,这是高明对手皆能察出端倪的;但是其中还另外藏有一种妙处。 似这等在攻向敌手的同时,自身亦处于繁复变化的手段,按说当是走的精密繁复、以我为主的路子。若以此解,便大谬不然。那双环的阴阳之变,若是遭遇敌手的外力攻袭之感应,却会自然而然的汇同此力,借为我用。然后再添加一重变化,阴化为阳,阳化为阴。到时候敌手自以为是的克制手段,定会弄巧成拙。 这一式是近数年来,自荀申“青山观我应如是”的观山法门中借鉴而来,只是精义稍逊而已。 然而今日之交手,双蛇吐信,双剑一出。那阴阳双环竟似没有产生任何感应和变化,便匆匆落败。 如果说和冷化的这一战,慕高远凭借毒蛇吐信的剑术补足最后三尺距离,由是致胜,似乎略显荒谬了些;那么今日之胜,却真真切切有了几分玄机难测的味道了。 三日之后,第二人来访。 有三日之后,第三人来访。 这三人的斗战节奏,亦是相当一致。 论道行,此三人较之冷化,明显胜过。和慕高远相较,大致在伯仲之间。纵然是眼力高明的天玄上真来看下注,也当以为会是一场好胜负。 只是貌似相近的道行,落实到斗法上,却无一例外的产生了相当悬殊的结果—— 三战之胜,慕高远都胜得干净利落,他那两手剑术,实难称得上如何惊才绝艳;但用以克敌制胜,却是最实用不过。 又过了三日,慕高远迎来了第四位对手。 此人一反常态,见面便自报姓名,单名一个字:岚。 这一场交手的过程,亦和前三场有了些许的不同。 岚的防御手段,已经近乎于颠扑不破的程度。其“含苞待放”神通一经使出,果然首次阻住了慕高远之攻势。 但是就在战局难解难分之时,岚却忽然认输,然后仓促告辞。 对于此战的结果,慕高远亦坦然受之。 对方既然认负,便有认负的理由。若不主动言明,他也不会追问。但他确信,道行修炼到这一步,所做的一切总不会失了章法。所以他也不会生出无病呻吟之念,以为“胜之不武”“胜负未终”云云。 慕高远振作精神,静心等候。 可是三日之后,预定的节拍被打破,并未再有人前来挑战。 一连又等候了半月,果然一直杳无音信,连冷化亦并未再度出现,传递音讯。 对于先前来访者,岚已渐渐打探分明,多半是隐宗三位嫡传之下的岚、韦皋、谈旻、郤方四人。 慕高远不由想到:莫非是隐宗一方本以为不需动用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单凭岚等四子,便足以胜我一筹,如此方能展露自家底蕴?但是不遂其愿后,终至骑虎难下了? 想到这里,慕高远对于隐宗的风骨器量,不由略微看轻了两分。 又过了半月。 慕高远心中定计。再等上最后三日,若是依旧是如此情形,自己便提前回返。 可就在他在山巅静坐之时,风云突变。 日光隐去,云雾一收。 不知是在慕高远心田之中,还是这天地间的真实存在,似有“叮”的一声响。 慕高远猛然抬首一望,天上似有一滴水珠急速坠下,清光裹动,熠熠生辉。 那水珠下坠之势极快,几乎如梦如幻,刹那之间便出现在慕高远的面前。 迸裂。 水珠一分为二,左右各有一道,急速膨胀,好似瞬间化作两道气机充盈的广袖,又如两道磅礴丰沛的水龙卷。 然后经历一瞬间的转折,两道水象完成了由博而约的转化,变得愈发细腻具体,宛若两只青蛇。 青蛇口中吐信,凝形双剑。 竟是慕高远的得意神通。 慕高远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精彩。 但是他心思虽然万变,一瞬之间做出的抉择却并没有错。 如法炮制,印证神通! 双剑一合。 正面交锋。 慕高远心神剧震。 神通对上的一瞬,他那两柄在形下凝实之道上臻至甚高境界的宝剑,竟是宛如木质一般,瞬息间由剑尖至剑身,被碾成无量微尘。 只一息之后,只留下一件光秃秃的剑柄。 借助一滴水,描摹神韵,演示神通,反胜于己,而所动用之法力却并未超过。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慕高远正自茫然,转首一望,半空中似有一个背负双剑的身影一闪而逝。 慕高远念头如电,这分明便是天罗石照影中所见的那人。 心中一动,匆忙间便要去追。 那残存未化的水滴之形,却忽地摇身一变,凝成一枚玉简,跌落在慕高远掌心之中。 略微迟疑之后,慕高远摩挲玉简,凝神感悟。 旋即,他面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 归无咎足不沾地,却已返回半始宗地界,转身遁回了小界之中,好似只是做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经由照影石一见之下,立刻断明。慕高远所持,乃是以上古道法、道门四十九剑阵中“双龙吐息阵”为根基,融合其余十一种阵道,炼成的一种实相剑术。 这等层次的人物,心气甚高。若以酒色财气、珍稀法宝、名位厚赂拉拢,自然无用。其心心念念之重,唯有成道二字。 而最能够助他的,远近所见,唯有归无咎一人尔。 各家经典,古今传承。好似一幅画卷被反复涂抹,叠床架屋,正正的源流早已不可辨别。就算是人劫道尊亲自作法,想要断明哪一言、哪一语是出自哪一脉络的古法源流,只怕也未能尽善尽美。 但归无咎在阅览百家经典的过程中,却可以凭借《念剑演化图》暴力拆解,使其纲举目张,判然清明。 这一月有余,归无咎依照慕高远的斗法路数,将百家经典之中与他相合的四十九剑阵道术淬炼规整,作法相赠。 有了这一场大因果,不愁慕高远不肯诚心为隐宗效力。 说来慕高远虽也算是个人物,但终究距离归无咎的眼界,尚有相当距离。归无咎之所以肯为此费心,另有更深一重的思虑。 上次清浊玄象之争,荀申更进一步的甚深手段,终究未能胜过利大人一筹,令归无咎颇感遗憾。 棋手有棋手的神通;棋子亦当有棋子的活力。 能否亲眼见证三十六子中以弱胜强,又或者干脆是三十六子以外的人物打翻定序,是归无咎甚为关注的一事。 本来做成此事可能性最大的当属元鳄一族余荆。此人与陆乘文原本便是半线之差,如今恢复心念,又得强援,决然不可小觑。 但是元鳄一族既已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乃是归无咎千方百计想要扼杀的威胁,又岂能希望他成功? 而今日这位慕高远,道行相差不远且不说,更妙的是他所修道法本身,竟也有极大的提升潜力;又潜在的位属本方阵营之中。归无咎自然不肯错过。 入得小界温泉之中,秦梦霖早已在此相候。 二人相视一笑,便浴身水中,调和气机。 今日与慕高远见面的“形式”,正是秦梦霖的安排。 若是依归无咎的性子,或许选择当面与之相见,演法传法。 但秦梦霖却做出如此布置。 秦梦霖言道,骤然赠予真法,恩德甚重。唯有威不可测,留下悬念,方能使其敬服之余,心意秉正。这并非是玩弄权术,而恰恰是最省力、合理的最善之法,化解了慕高远道念之中得法过易的弊端。 归无咎深以为然。 就在归无咎神意将定之际,秦梦霖忽然言道:“似有一事未尽。” 归无咎心生诧异,神意念转略无疏漏,答道:“何事?” 秦梦霖微微摇头,皓腕一抖,已将一物托在掌中。似是一枚水滴形的玉坠。此物归无咎往常也见过几次,据秦梦霖所言是其师阴阳道主人所赠之物。只是归无咎分明记得此物是半透明的浅绿色;但是今日取出,不知为何却微微发黄。 秦梦霖思索半晌,心意一引,已将真宝金丹渡出体外。 归无咎会意,随之如法炮制。 两丹相合,闭目感应一阵,秦梦霖道:“找到了。” 二人心意相通,归无咎亦立刻望见玄机。 原来,先前和慕高远相斗时,他曾生出一个念头。意在精准御使法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其双剑神通彻底化去。 可是激斗之中,归无咎这个念头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最终,慕高远化形双剑,分明剩下一双剑柄——以归无咎法力度量之精准,可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失误。 除了道门四十九剑阵之外,慕高远神通道术之中,竟然另有玄机。虽然所占比例不多,却似恰恰是他能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倚仗之一。 归无咎暗暗摇头。 以他的神念之特殊,若是有甚侵凌秘法来攻,断然不可能成功。妙就妙在这一丝遮蔽之力没有一丝攻击性,对归无咎本人也无有任何损害,所以竟能忽略过去。 若非秦梦霖有阴阳道主人所赠、能够体察任何不谐的秘宝傍身,今日还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二人合力,仔细观望一阵,终于看破了端倪。 原来,这双剑的形下之道之所以如此干净彻底,竟是借鉴了武道中的一丝手段。因其未入真流,所以不必借助武道元域,亦能发挥出些许效用。 秦梦霖沉吟许久,忽道:“你信我否?” 归无咎笑言道:“你我一体同心,岂有信与不信至理?” 秦梦霖微微点头,断然道:“动用她留下的那道印信,去寻一寻她。” 归无咎道:“无论是八十九年,还是七十七年,时机似乎未至。” 秦梦霖摇头道:“我心中是如此感应。武道传承之中,多半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你今日念头遮蔽,亦由此而来。空守旧约,只怕就晚了。” 归无咎靠到秦梦霖近身处,轻抚香肩,笑言道:“我本以为与她相关之事,梦霖你会来个不见不闻;却不想你从容如此。” 秦梦霖似笑非笑道:“哪怕是个凡夫俗子,路上遇见投缘的小猫小狗,紧随着不肯离开,索性带回家去,也是常事。一个根骨不凡的暖床丫头,总比小猫小狗有用的多了,岂有天予不取之理?你又并未做错什么。” “只是,她是你的,你是我的;判然分明,我又因何不能从容以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咎。你说,是也不是?” 归无咎只觉一个恍惚。 虽然魂魄心识尽归本位,但是身负一身精湛修为后,秦梦霖的言谈举止,难免端庄自持,终究会与旧时有些不同。 但是现在,当初那个促狭明慧的秦梦霖,好似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界中藏界 武道元域 心中荫蔽一去,归无咎心意流转,反而将此事深处的脉络看得愈发清晰了。 隐藏在潜流之中的蛛丝马迹,亦渐渐浮出水面。 站在更高处盘桓局面,自然有拨开云雾而见青天之感。 未来数百载,九宗有玄浑琉璃天之争;本土妖族有定品之劫;人道宗门之中,隐宗与圣教祖庭谁执牛耳的博弈也进入了白热化;本为圣教羽翼、根基虽浅但发展势头迅猛的神道法门,亦随着腾蛇一族的覆灭而迎来了新的跨越契机。 以这个宏大视角来看,武道、魔道自然也不会例外。 魔道诡秘莫测,又有魔尊点化,未必会有内伐之争,其嬗变将会以何等形式呈现,目前还是一个谜团。 而武道乃是属于退守一隅的“式微”传承,哪怕是与新兴发展的神庭相较,其规模也要远逊。但正因为其“式微”,若是有甚么变故,却极有可能较妖族、九宗、人道、魔道更快成型、更早落定。 结果一旦水落石出,却是一份极珍贵的借鉴,更有助于归无咎看清这紫微大世界变动的轨迹与流向。 当然,这些推理都是归无咎心意慎明之后渐次推敲而得,是否完全准确,就不得而知了。 三日之后,将手中事尽数交代完毕后,归无咎引动姜敏仪所留青色玉坠。 玉坠旋即散去,化作一团轻雾在空中盘旋缭绕许久,好似妇人分娩之前的挣扎,波折了好一阵,终于自混沌中显形,显化作一幅舆图。 归无咎神意观览,图中所显,乃是三十二座孤峰环绕成内外三匝。峰头处尽是烟火滚滚,石浆泛起,灼热逼人的意味扑面而来。 又以文字著明,舆图所示之地,在江离宗以北百余万里处,内环西南峰。 以归无咎如今的手段,快速光临此地,并不为难。 由于图中所示地形极富特色,归无咎自地脉传送阵至江离宗后,再借助一件上乘飞舟遁及近前,轻而易举的便寻到了图中所示之地。 甚至于他闭上双眼,不以目力观览,是否寻及目标,也能心中有数—— 正如舆图之中所示,这分明是三十余座时时发作的活火山,热力迸发之下,远及三千里外时便觉察到异常,自然便不至于错过了。 到了近身百里之内,热力之高涨,已非任意金丹修士所能靠拢。 一刻钟之后,待归无咎及至近身处时,已是借助真传令符之力,自己身牢牢护住。 却见三十二座火山口,分为内外三重。内环者八数,中环者十数,外环者十四数。 归无咎着重留意的,自然是舆图所指,内环西南位所示的那处火山口。 留心一望之下,果然分辨出少许不同来。 其余火山口,尽是热力澎湃,焰流滚泛,汹涌逼人。而这处火山口,当中焰火却渐渐衰微隐匿。 归无咎细细一望,心中雪亮。若是他果真守约,等候足八十九年时间再光临此地,届时这一座火山口之中的火力,将会彻底散去。 但眼下来得稍早了一些,这残炉余温,依旧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若其果真达到了天玄上真亦要留神应付的程度,那么就算是真传令符,也未必能够抵挡。 思量一阵,归无咎终是更坚信自己与秦梦霖道缘精微,感应无二。 于是将小铁匠唤了出来,暂作遁身,一头扎入这位处西南的火山口中。 忽忽然只是数息功夫。小铁匠清脆声音传来:“无事啦。” 归无咎遁身而出,四下一望,不由眉头一皱。 四下里苍苍茫茫,沙原陌陌,略微运使气机感应,只觉天地略显昏沉,自家一身潜力似乎也略微受到局限。凭借经验轻易可以断明,这是一处小界。 如今归无咎所经历小界,为数着实不少。 这处小界的地域气象,明显胜过清浊玄象的辅界与黄阳界。那两处地界纵是元婴修士,亦能感受到明显的宛若“天尽头”的道法层次约束。而此界之中,虽然亦有一丝约束感,但归无咎确信,至少如化神、步虚。离合等天人三境修士,入此界是完全无碍的。 至于天玄上真入境之后是否有些许不适,那就不得而知了。 仔细辨来,此界之中地火水风初凝,万象伊始之兆,在有过坐观开元界成型经验的归无咎目中,自然能辨明二者的神似之处。 但是与开元界相较,此界之中气息却更显驳杂不纯,颇有一种无数残破碎片拼接而成的感觉。 归无咎纵其遁光,来回观览数千里,这份感受愈发明显。 对于这一点的缘由,归无咎已能猜出二三。 当初姜敏仪对他言道,将来无论身在天涯海角,凭借此符,均能立时与之会面。只是若远离隐宗之外甚远,便需提前一十二载功夫。 试想,若是姜敏仪所留下的联络之法,仅仅是江离宗以北的这处火山口入口的话,那么很显然是不足以兑现诺言的。 若是归无咎果真距离隐宗甚远,不能借用地脉传送阵,又如何能赶到此地去? 再者说,倘是如此,姜敏仪大可以将地点明白告诉,又又何必要故弄玄虚,封印在那奇妙的玉坠法宝之中? 答案呼之欲出—— 那就是这处小界的入口非止一处。若是归无咎立身于另外一处极遥远的地界,那么这玉坠舆图所显示的地界,就有可能不是江离宗以北的火山口,而是别处。 引动信符之后,这一团气机挣扎混乱的过程,便如自有灵性一般,为归无咎寻找他力所能及的、最近的入口。 在入口数目足够多、分布范围足够广的前提下,这处万方汇通的小界,分明能够起到和隐宗地脉传送阵、圣教阴阳洞天相近的所用,早该成为大世界之中的一大兵家必争之地才是,决不当如此寂寂无闻。 归无咎猜测,原因或许右二。 一是每一处入口的入阵条件甚是苛刻——便如那盛熄起伏至少数百载的火山口一般。其余入口未必示现为火山口的形貌,但亦有可能是其他更加繁难的险地、绝地。 另外一条便是归无咎异想天开的猜测了。这方天地给予他如此清晰的拼接琐碎之感,是否有可能凡是入阵之人,皆无法寻见第二个入口,而只得自来处来,自去处去? 如此一来,这处小界只能作为遥隔之人的临时汇聚点,却不能如阴阳洞天一般纵横穿渡。 纵横东西,又半个时辰,小界之中空空荡荡,并未望见第二个人影。 这在归无咎预料之中。 他是提前来到,姜敏仪自然不可能守候与此。 虽然面前大漠莽莽,凄凉无足大观。但是归无咎坚信,和自己与秦梦霖二人之力,心念所起,决不至于一击落空。 好在此地的空间辽阔,归无咎巡视观览的效率亦大大提升。纵将遁光提之极限,目力所示,依旧能够一览无遗,而不必忧虑错过些什么。 耐心搜寻一月之后,归无咎终于发现了线索。 那是一处高出地面数丈的小山丘,中开一门,阴森幽暗,单论形貌,却似山门洞府的形制。 归无咎降下遁光,凝神望了一阵,忽然展颜一笑。 这山丘密洞之旁,本是一大片半灰半透明的石质。此时石中较为宽敞的一大片地界,却是以极细的线条,刻画了三人面貌。 最为显眼、占据正中的,乃是一位背负双剑的剑修,身形虽然矫捷,但是具体的眉眼面目,却似乎有意隐去了。 身畔乃是一位女子的侧背象,虽然面目依旧难辨,但是背上刺青却活灵活现,正是虎踞蛰伏。 第三人乃是个半大的孩子,一眉一眼,一颦一笑,却描摹的甚是精致,正是黄希音无疑。 图卷之畔尚留有一行小字: 事急难递音讯。若君妙缘生感,三载内莅临此地,且当日馈赠尚存,借之散渡己身,可入之;若因缘不存,则切不可入。 毫无疑问,正是姜敏仪的手笔。 此言之下留下日期,归无咎屈指一算,距离三载之期,不过仅余七日而已。 至于姜敏仪所言之馈赠,自然指的是那一道不借助“武道龙符”亦能暂时营造武道元域的气息了。 这一手段乃是一着有力的“实战手”,兼之仅有一次使用的机会。所以归无咎虽然在阴阳洞天之战中数度处于不利局面,却也不曾轻易动用此宝。而分属生死搏的清浊玄象之争,敌手又并未能够给与他足够的压力。所有这一道手段,始终未曾动用。 回想当日,在御孤乘与玉离子化身合剑之法展示的一瞬,归无咎将自家手段遍历而过,也曾有一个念动落在此物身上。所幸归无咎最终还是稳住局面,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又仔细望了一眼眼前这黑黢黢的“洞府”。 一些细节被归无咎敏锐的发现。 此“洞府”四周,分明有极微小的碎石崩裂的迹象,看上去石质尚嫩且新。 由此推断,此处小界姜敏仪虽然早已知之,但这“洞府”却似是近年来因为时辰机缘一到,平白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并且与武道之中有甚深渊源。 归无咎不再犹豫,将姜敏仪所赠武道元气引动,施诸己身,瞬间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结界”,纵入这“洞府”之中。 黑暗之中,两道极瞩目的感受相继传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种独特的天地翻覆、乾坤颠倒之象。当初归无咎在探玄会中进入小铁匠所营造之秘境,便是相似感受。单日今日之气象,更要博大悠远得多,好似整个紫微大世界,皆经历一场天旋地转。 其后继之的,便是当初与姜敏仪相斗的奇妙感觉了。一身真元困锁,只留下无穷精力。 只是,这可不止是当初那方寸之地可比。乾坤浮沉之间,气机尽数颠倒。终此一界之内,尽为武道主宰! 这里是武道的主场。 这法力改换的磅礴汹涌,若是猝然临之,足以教一人粉身碎骨。但是归无咎身上有一丝武道元域气息附着,这一场革故鼎新之变,却来得极为温和。哪怕最上乘的护身法宝与甲胄,亦起不到如此效用。 归无咎心中一个定。 在进入这“洞府”之前,他便隐约有所猜测。 眼前所见,分明已经验证了他所见为真—— 此地便是那自成一界、神秘莫测的真正“武道元域”了。 可是放眼望去,与归无咎所想象中的雄浑高古不同,眼前景象,却似是一片甚是荒凉贫瘠的村落,依稀有百余座石屋零散分布。耳畔鸡犬之声清晰可闻。 归无咎降下遁光,相隔数十丈,在村头遥遥相望。 村口果有一鸡一犬。 那黑犬倒也罢了。只那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却几有外间大鹅的尺寸,看上去异常瞩目。 又有三四个“童子”,一身脏兮兮的粗袍,正在那里嬉戏正酣。 其实归无咎远远的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几个好武的年轻人在比试武技。 因为这几个“童子”,身量之高几乎较归无咎也只矮一个头。若非仔细望见其稚嫩面孔,且互掷泥巴石块,任谁粗望之下,也会将其当做至少十七八岁的青年。 凝神细辨了数息,归无咎才彻底确信。这三四人骨龄都在十岁以下,的的确确是“童子”无疑。 互相投掷泥巴也就罢了。其中有两人间或手持的,却是看上去漆黑锃亮、分量甚重的石块。 看上去下手没轻没重的样子。 只片刻之后,一个黑脸童子,狠狠的将一枚石块一甩。不偏不倚,恰好往另一个圆脸童子的面门之上击去。 归无咎本要出手护持。但凝神一看,心中微微一动,依旧凝立不动。 只听“啪”的一声,这块足有二三斤分量、棱角锐利的石块,击中在圆脸童子右面颊上,激起两三点火星,然后反弹别处。 那圆脸童子面上光洁如新,哪里有一丝伤痕? 忽地其中一人投石一掷,却被攻击目标极敏捷的避开。 石子滚动,恰好落在归无咎脚下。 那几个童子一起转首往来,看见归无咎这个陌生人在此。既不畏惧,亦不惊奇。略一打量之后,竟不约而同的露出惊喜的神色。 一人窃声道:“元康氏的姊姊所言之人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庭六脉 仙印箴示 归无咎心中一动,凝息半晌,随手抓取空中的一丝水汽,然后凝成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儿,笑言道:“你们所言的元康氏,便是此人么?” 若是以法力拟象人物,别说是归无咎,纵一金丹修士为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在这武道界域之中,却是决然不成的。好在归无咎力量掌握已是妙绝毫巅之境,换了个变通法子,亦收殊途同归之效。 几个童子见此,又惊又喜。 不知是惊讶归无咎显化之人,果真中式;还是惊讶于眼前这仿佛戏法一般的奇妙手段。 呆了半晌,最初那个脸上中弹的童子最先回过神来,宛若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高声道:“正是。” 旋又一转身,揪住身畔肌肤略黑、身量骨架最大的那个玩伴,高声道:“还不取来。” 那大黑个连连点头,立刻转身,蹦蹦跳跳钻回石室之中,激起纷乱扬尘。 少顷,待他回返,将一物双手高举,呈与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展开一望,正是一幅地理舆图,著明方位,并留言道去往图中所示“匡都城”争夺一件锁钥。当中详情,一俟至了近处,自然能够轻易打听分明。 字迹秀中藏锋,柔中见骨,正是姜敏仪神韵写照。 将图卷收起,这几个童子兀自微微抬首,有两人更不住地吮吸手指,眼巴巴的望着归无咎。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倒是尚未谢过你们几位传递消息。说说看,你们想要以何为谢?若是有的,我定不吝啬。” 若是本土仙道中,打法几个刚刚入得修炼之门的童子,对归无咎来说何啻于九牛一毛。但是此地乃是真武之域。归无咎所珍藏的奇珍异宝、功法灵石,只怕于其等未必有用。 圆脸童子似乎就等着归无咎这句话。连忙自袖中取出一块竹排。 竹排上寥寥数十个字,同样是姜敏仪的手笔。归无咎一望之下,却尽是紫微大世界中甚是常见的几种灵草,价值甚是普通。就算在练气、筑基修士之中也算不得珍贵。 若非当初为黄希音搜罗诸般实物、增长见闻,如今归无咎身上也未必会存着这许多低阶灵草。 当即将其取出尽皆取出,大约有五六百枚的分量。 圆脸童子双目一亮,立刻一把抓过,掳走约莫三分之一,将其藏在袖中。 他身畔之人一愕,已经动作略微慢了些许,急忙高声叫道:“崧卫。你不讲规矩!”立刻便要上手扭打。 但是那圆脸童子却不慌不忙,挣脱三步开外,高声道:“你们说,若姊姊遇见的皆是有胥氏弟子,哪里会许下如此之多的馈赠?我取三成,还算是少的。”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虽有不情愿,但挠头之下,竟是勉强承认道:“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若非遇见你这个元康氏远裔,那位姊姊的确不至于如此慷慨。” 归无咎一问之下,才知这几个小童看着淳朴,且居于陋室乡野。其实却是分属六脉的正支传承。过上三五载,若是其根骨完善、精力充沛,自然会有有胥氏的高人将其访走。 若是血脉不纯,便会渐次演化为独立的外姓,再不以本宗氏族论名。 这一片洲陆,尽在有胥氏掌控之下。休说这个小村,就是远近百余方国,若非外姓旁裔,便是有胥氏正传血脉。至于那圆脸童子“崧卫”,却是个例外,百余载前其祖父远遁而来,客居至此,传下后裔。 归无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一起遁光,往姜敏仪图卷上示意之地而去。 虽有明确的目标,但一路之上的风光,依旧一览无余,摄入目中。 望尽万象,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 原来,甫一入界之时所见的一鸡一犬,便足以囊括写进此界之玄妙。 归无咎曾在东极天做客两回,当中草木丰郁,青紫万状的盛景,给与他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当中草木灵植,较外间所见,大都在尺寸上要大了许多。 而此地却不然;无论飞禽走兽,草木人物,分执两端。或者便如那黄狗一般,一切如常;或者便如那形态堪比大鹅的公鸡,体型明显较本土仙界为巨。明明此界之中高古之意较东极天犹有过之,仿佛超迈于无数个纪元之前便定下一世之基,却不知其为何丛脞未谐如此? 未过多久,归无咎目光如炬,已是望见漫山植被之中,暗藏着数种熟悉的灵材。 正是方才赠予几位童子之物。 很显然,纵然在这真武之域中,这几种灵草,也绝非珍稀之物。 但其中规律未曾逃过归无咎耳目——姜敏仪所选中这数种灵草,皆是在真武之域与在本土世界中大小悬殊的物种。在真武之域诸界修士的视野之中,那尺寸小到不正常的灵草,或许有着独到的价值。 真武之域之广大,虽然远不能与紫微大世界相较,但也绝非一位元婴修士可以轻易遍历周游。 而姜敏仪所示之地界,距离入界之地距离甚近,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约莫驾遁光行了两个时辰。归无咎展头一望,不远处亦多出一道遁光,与他大致方向相若,又略微形成一个夹角。若是照此趋势,数息之后两方便要靠拢一处。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是遇见一个正经的武域中人,倒是可以与之打个照面。 却不料那遁光似不愿意与人亲近,就在即将汇合的前一瞬,改换方向,远远避开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速度陡然加快,拦截在那遁光之前止住身形,高声道:“道友往何处去?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如何?” 为他所拦截之人,看着三十多岁年纪,方面阔口,身姿雄壮。一身气息所主,正是与归无咎相斗时的姜敏仪隐约相通;无穷精力之中,内藏一般无二的猛烈情志。只是论修为之高下,却要明显较姜敏仪逊色许多。 其人所着服饰也别有意趣。虽能轻易辨明,他身上是一件兽皮所制直缀。但是配上那活人的精猛意象,却并未逸漏出一丝一毫近于茹毛饮血的粗犷来,反而构成了精致细腻的代表,中和了他一身猛烈的武道气息。 究其原因,是这件兽皮直缀炮制的异常精细,裁剪得当,纹饰简备,的确是一件花费了大心力的好物。 却见此人面含警惕,冷笑道:“道友?不敢当。我往何处去,阁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归无咎为之哑然,笑道:“你也是为了锁钥而来?” 方面汉子一愕,又是冷冷一笑,道:“如此直言,甚好。何必要藏头露尾,虚情假意?” 归无咎哂笑道:“不过是邀道友同行尔,如何便是虚情假意?” 方面汉子大声道:“大家皆是为了‘真幻间’的机缘而去,便是正面竞争的对手。你却邀我同行,岂不是虚情假意?旁人皆说此间逸乐,争斗无涉生死胜负,阁下不会也当真了吧?若是如此,且不如早早退去。”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遁光猛然离去,其声音亦是遥遥传来:“勿要跟随。大家匡都城中见真章。” 归无咎闻言,不由暗暗摇头。这武道修者,行事果然有几分古怪。 当初孔雀一族“孟冬田猎”,诸多外族妖修在路上汇聚,虽然大家皆是竞争对手,但是利害盘算,心中有数便可。遇见萍水相逢之人,并不妨碍先做个“表面朋友”。如方才那人行事之风范,只怕千百人中也寻不得一个。 又飞遁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此行目的地终于落在目中。 匡都城。 高约二三十丈的漆黑城墙,噬尽光华,不知是何种铁石品类。但是从其上并无一丝风化水蚀之痕迹,便可推断其坚凝如炼,外力难摧。 城墙之外,却立着两道青旗,远近飘香,竟是一处酒肆。 百十个人影,尽是与元婴境差相仿佛的修为,一齐汇聚于此。 归无咎降下遁光,略一打听,原来是匡都城中有禁酒之令,所以外来客聚集,必先于此地痛饮一番。 那酒肆形貌也相当别致。乃是百余个巨大短粗树根,合围成一圆。那店主与伙计,却被包裹其中。而外围处安放了许多石桌石凳,来客自可在这圆桌的外围坐了。如此一来,店家占据圆内,以中制外,等若服侍客人的行走路程,被大大缩减了。 饶是如此,因来客实在太多的缘故,店主与八位侍从,一共九人,依旧忙得不可开交。甚而就连店主本人,亦要时不时亲自下场,端茶递水。 只是来客虽多,气氛却难言热烈。大都是仿佛独自无人一般,空饮闷酒而已。 归无咎入乡随俗,饮了一口这武域之中独有的青黄酒水,见面前店主正要离去,便笑言道:“尊驾这处酒驾的生意,果然兴隆。” 店主中年年纪,在人道文明之中或许身量五官俱是中人之姿,不见奇异;但在此地却显得有几分短小,修为似也不甚高。 似乎是极少有人搭茬的缘故,店主明显愣了一愣,才出言道:“惭愧。平日不过是招待几个偶尔光顾的远客,甚是清闲。只是古今第一盛会将启,这才忙碌了许多。” 在武域中人看来,其等所居,便是整个天地了。 归无咎笑言道:“既是盛会将启,你当早作筹谋,多雇上几个打下手的长工,只怕也未必能靡费多少,总好过自家如此辛苦。” 店主连连摇头道:“这‘真幻间’之会,本当无人问津才是……谁知道,竟有这消息散布出来。” 在店主眼中,这些星境高手,虽然从不恃强凌弱为难与人,所以他这酒店也一直皆能相安无事;但骨子里其等是不愿与他这道途渺茫之人为伍的。今日竟遇见一个无一丝傲气又十分健谈之人,荣幸之余又有几分惶恐,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一鳞半爪渐次拼凑,归无咎终也将大体情形摸清。 这方天地,号称四十二洲陆,为元康、今懒、丰仑、朱骧、有胥、阖町六氏主宰大局,正是零星流落在外、号称“武庭六脉”的六家祖裔。 六大宗族,每一家执掌七洲。 归无咎现今所在,正是有胥氏所执掌七洲之首——淳台洲第一城,匡都城。 寻常分门别枝的武道修者,无非止步于“三星六月”之境。 所谓三星者,寒星境,流星境,恒星境三重境界;所谓六月者,分别命名为山月、水月、松月、新月、花月、明月六重境界。 归无咎大致探听口风,他目中相当于元婴三重圆满层次的武者,在此间大致分属三星境。 若要臻至传闻之中的“日曜武君”,便不是常法能为了。 六氏族门庭之内,每隔三百六十年,会在新晋阶“星境”的年轻后辈之中,择出一位佼佼者,号称“内选”。 前后凡一十二代。 十二位内选年齿修为或许悬殊——十代之前的内选胜者多半已是明月境,而新近上位者,无一例外不超过三星境的层次。但是六氏自有秘法,自十二人中择出潜力最大的一位。经由六家共同执掌的一件秘宝“武仙印”印证认可,便是潜在的下一位日耀武君人选。 之所以是四千三百二十载成就一人,乃是因为日耀武君二万余寿,每一氏前后相继,同时皆是五位日耀武君驻世。据说这方天地之中,所能容纳的日耀武君总数,不多不少,正是以三十人为限。 可是近年来,却生出一桩绝大的异变。 丰仑氏内选已讫,但是其所选之魁首,却无法引动“武仙印”的认可。 未过多久,朱骧氏,元康氏,亦相继认证了这一点。 六家共执掌的至宝“武仙印”,常时只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异宝,并不负责考核六氏内选弟子合格与否。但凡武魂品质上乘的本族弟子,无有不能通过之理。 但是一旦出现此事,便是非常征兆,预示着倾天之变。 依据武道上古秘闻,仙印不许,便是整个武道文明面临重大抉择之时。届时,六氏当齐心协力,将道行最精、潜力最大的武道弟子,一同投入一处名为“真幻间”的秘境之中,择出一位应世而出的有缘人。 六氏执掌,密议许久,终还是如此定计。 在仙道文明中,事涉天玄上真、人劫道尊之事,尤其是成道机缘,自然是不为低阶修士所知的秘辛;但在武道文明之中,似乎并不以为机密,纵然如酒店店主这般修为低下者,亦能熟稔。 更有一桩奇事。 但凡秘境争夺,所争愈大,往往便愈是险恶。尤其是武道之中的争衡之法与仙道不同,若是事涉成道机缘,不胜便死,毫无退路可言。 武道中人虽然悍勇果决,但也并非全无头脑。承载整个武道命运,谁敢言定然有此器量? 所以“真幻间”之会开启之初,除了六氏嫡传之元魁,义不容辞外。余者唯有极自负的人物肯入,可称是应者寥寥;任谁也不肯白白送了性命去。 这位酒店店主事先未作太多准备,亦是据此判断。 但是不料后来渐渐有一桩流言传出。 却说这“真幻间”之争,和寻常所见的秘境争夺全然不同。入境之人,定能安全回返。最终无论胜负如何,内中皆能逍遥快活,如梦如幻。好似不是绝境之争,而是抱团游乐一般。 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各路修士终于蜂拥而至。甚至六氏御下,为了防止浑水摸鱼之辈,也不得不立下规矩。唯有验明功行,取得锁钥,方许入境。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两关考核 无形武魂 在酒肆将情况大致摸清,归无咎便断然入城。 城门楼角处并无护卫检视,只分别安置了两座监察法阵,宛若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将城内外一切动静及时传递于背后的月境武者。 入城未久,归无咎便清晰地辨认出目的地所在。 这是一座蔚为壮观的“城中之城”,又或者说是一座古堡,独据当中,和四周至多不过百余丈方圆的零散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一群追逐机缘的武道修者,各自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先后来到此地汇合。 古堡正前方有一座望楼,当中端坐三人,看着瞩目非常,显然功行甚精。大致估量,不亚于人道之中的离合境修士。其等的存在,任意往来之人,皆无可轻忽。 这里便可看出服气修仙之道与武道的不同了。仙家之道,除却修至天玄之境,别有一种天地为主的气象外。其余境界渐次提升,皆无碍于以真、纯之象示人。譬如一位筑基、金丹境的年轻修士。除非其道缘感应乃是第一流的人物,否则若是偶然遇见前辈高人刻意收敛气机。其到底是元婴境,化神境,还是步虚境。低阶修士却断难判明,只觉莫测高深而已。 但武道之中却无藏匿气机的说法。和他们简单直接的行事风范异常吻合——但凡归无咎目力所见之人,道行愈高,精力愈盛,存在感便愈足,绝无一个例外。 含蓄与直接的差别,由此显现。 归无咎心念一转,亦将一身强悍逼人的精力释放,立时肌肤如铜,光彩鉴人,引得周遭许多人侧目而视,眸中更透出清晰可辨的戒惧警惕之意。 望楼之下,是一道小小的门户。 万方汇聚于此的武者,皆要经过两道考验。 这两道考验说来甚是朴素,一者考验先天根基,一者为后天锻育。 所谓先天者,便是考验武魂品阶高下如何;至于后天,自然是考验武魂成长、道行圆满的程度。 “可。” “否。” “可。” “否。” “否。” 走到近处,清晰可辨的声音依次传来。 一言而决,干净利落。 听闻一个“可”字的,皆是如闻天籁,兴冲冲的冲着出言之人唱个喏,然后自那窄小门户钻入。 而得到“否”字判词的,面容可就精彩复杂得多了。有不可思议的,有垂头丧气的,有怒目而视的,也有的咕咕囔囔碎语不断的。 欢喜大致相通,悲苦别有不同。由是可见。 只是纵有人心怀不满,因角楼之上三位高手震慑的缘故,任谁也不敢闹将起来。只得自认倒霉,权当虚度光阴,出门游历一趟。 负责品鉴武魂高下之人,是两个精赤上身的汉子,也可赞一声仪表堂堂。论功行之高下,约与晋入元婴未久者相若。以武道中的名目而论,多半是所谓的“寒星境”存在。 这两人虽然赤膊上阵,但是检视武魂,并不需要脱衣查看。 二人身后供奉着一物。 准确来说是二物,只是相辅相成而已——一盏明灯,一座三尺宽的窄小云屏。 但有一人到此,站定于明灯与云屏之间,站定不动,灯火穿越人形,自然会有一道投影隐在云屏之上,其武魂如何,品阶几等,自然而然便会彰显。 立身则验,一语道断,速度可谓快极。 可是这宛若流水的过程,很快便戛然而止。 不是旁人,正是归无咎站在明灯与云屏之间,意甚悠然,甚至还冲着检验武魂的两人微笑致意。 但方才无比爽利果决的二人,此时一个眉头紧锁,一个托腮凝视,不住地往归无咎身上打量,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难决之事。 当初姜敏仪在清莱台洞府小住时,便曾言道。以归无咎本力之壮,根骨之健,精力之盛,若是将来机缘巧合,进入传说中真武之域,遇见真正的武道中人。只怕无论是谁,都会毫无疑义的将他引为同道。 当时归无咎笑答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若到了展露武魂之时,便要穿帮。 由于武道规则的特殊性,隐匿金丹、元婴,散去乃至改换法力之事,并不需要你刻意去做,天地规则无形中便能够帮你完成。只消你身在“武道元域”之中,自然而然就会以“武道”之定序换过形貌。 从这个角度上说,道门之中将筋骨肉身锻炼到天衣无缝地步的绝顶天才,到了真武之域,同样亦是顶尖的武道豪杰。 唯一之破绽,身无武魂尔。 当时姜敏仪便言道,若果真到了如此时节,自作出一副守口如瓶、高深莫测的姿态,自然无人能够究明底细。 眼下之情形正是如此—— 那云屏之上,空空荡荡,看不出一丝端倪,竟似此人身上并无武魂附身一般。 若是换做个旁人,这二位考察早将来人打发了。 可看着归无咎精悍磅礴的旺盛生机,这一声“否”字便决计说不出口。 无奈何,其中一人自身后掏出一只巴掌大小、形若田螺的宝物,叽里咕噜诉说着什么。 那城楼之上的三人立刻便有动作,遁身至城楼之下。 归无咎一眼瞥过去。 先前所见武道中人,多半都是卖相甚佳。尤其是功行愈高,便愈是英俊。而这人却似是个例外,以他明月境的精湛修为,却是脸型略扁,下颌略尖,鼻子微塌,看着稍有两分不谐。 但是一同过关检视的众人之中,有好些人,却都不自禁的退后两步。 首次来到匡都城者或许不知。但略微相熟之辈,却都是知道这位臧圻大统领,在本城七位大统领中,最是喜怒无常,暴烈武断。 臧圻甫一落下时,面色阴沉,似乎甚是不耐。 但望了一眼那云屏,却立刻换作诧然之象,面上满是难以置信,旋即瞪大了双目,看了又看。 武道一途,本是先古之时演化图腾,从先民模拟各种猛兽、动物狩猎中渐次推敲而来,是以其本力养足时,野兽本能自然迸发。 其中源流品类,又有分说。 元康氏所占,其武魂流脉,尽是毛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无外乎麒麟、白虎、三首狮等数种。 姜敏仪身上的白虎武魂,正是元康氏传承。 今懒氏所得武魂流脉,乃是倮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不是别物,正是人形。只是非今日之人,而是茹毛饮血的上古先民。 丰仑氏所得,乃是介虫之属。其最上乘者,乃是玄龟之象。 朱骧氏所效法,乃是羽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不出于凤凰、孔雀之象。 阖町氏所得,乃是鳞虫之属,品阶之至尊,无外乎龙蛇二象。 六大氏族,唯有有胥氏诞生最晚。到了其立下道基之时,倮、鳞、毛、羽、介五大品类,皆已有主。 若说不在五属之中的异种生灵,也并非无有。只是到底种类式微,难成大器。 无奈之下,当时开辟有胥氏门户的那一位大能,却走出一条前所未见的道路来。有胥氏之武魂,并非是天地中真实可见的生物,而是借由秘法观想而来。最是天马行空,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武域凡有大事,六家轮值。如今这“真幻间”之会,主持局面的正是有胥氏。 臧圻也算是有胥氏近千余年来冒出来的出色人物,四代之前的“内选”魁首,见识其实相当不凡。 显化无形的武魂,他也见识过不少,诸如蜃兽,幻兽,云兽,食梦兽等,不一而足。 但是此类所谓“无形”,并非真正彻底的全不可见了;多多少少总能捕捉到一丝端倪,或者是极轻微的色泽光暗变化。 僵持良久之后,臧圻“哼”了一声,竟也不向归无咎问上一句话,便独自回返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好在就在他将要返回城楼之时,总算有一个准话落下:“等着。” 声音清脆,宛若铜豆落釜。 若是今日之会是其余五家主持,辨认不出有胥氏武魂,那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但辨不出本氏族武魂品类,却令臧圻自以为奇耻大辱,不肯主动向归无咎发问。 稍微磋磨一阵,正待众人心中略有两分不耐之时,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善。” “第二道比试,你也不必再试了。且随我来,在殿中准备。” 众人猛然抬首一望,面色不自禁随之一变。 那臧圻已是去而复返。 但此时的臧圻,只是处于次要位置,明显是作为一位侍从的角色。 出言者,正是立在前方的那人。 这人看上去甚是奇异。 修仙中人,寿至数千载,依旧示现为少年人面目,也不算难做到。可是面前这人,一眼看出其定不曾动用任何改换容貌的手段,且其年龄必定极大。可是仔细分辨,却着实看不出其具备老年人的任何特征,譬如白发,皱纹,乃至精力气象的衰朽。 与其说是“老”,还不如说是直觉之中“古”的韵味。 更奇的是,此时既无暴雨,亦无烈日,但是此人却手持一柄油纸伞。 可是,就当远近内外诸人看清楚这油纸伞时候,却无一不是变得面色极为精彩,拜服高呼道:“拜见武君大人。” 此物是一件独到标志。 武道之中,可不讲究什么含蓄隽永、返璞归真。境界愈高,其凌人威压之势便愈是直线上升,立竿见影。三星六月之境还好说,但是一旦突破日曜武君层次,若非有意制约,其一旦临近低阶修士,这份威压便会对其造成不可磨灭的损伤。 以日耀武君的层次,若要有意克制收敛,其实亦能做到。但是如此行事,却与武道心念有所不合。这一件暗藏约束之用的“出游伞”,正是日曜武君随身的标志性物件。 归无咎洒然一笑,纵身往前。 回过味来之后,聚集此地的武道众修不由又惊又妒。 越过内城三围,归无咎随二人一道,步入一座精巧铜殿之中。 这位武道大能落座之后,吩咐给归无咎看座,同时将那出游伞斜撑在桌椅之旁。 室内举伞,看上去异常滑稽。 此老对着归无咎不住打量,时不时面露微笑,终于言道:“吾号伊濯。” 归无咎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道:“见过伊濯武君。” 伊濯武君摆了摆手,道:“想来你也是为秘法牵引,自荒墟中遁入真武之域。只是以你道行,却未得武道龙符,实在是殊为可惜。” 归无咎讶然道:“武道龙符?” 伊濯武君笑言道:“纵然两关考核合格,所得也只是武道龙符的仿制品罢了。” 见归无咎于此事所知甚少,伊濯武君一挥手,便由臧圻上前说明。 武道龙符共有一十二枚,六大氏族,各自执掌两枚,乃是武道之中极为珍贵、极神秘的至宝。 这两枚武道龙符,依照祖训,一内一外。 其中“内”属龙符,乃是六大氏族之中的头号嫡传、各族日曜武君的候选人代代相承。而属于“外”的那一枚,却尽数投入漫无边际的“荒墟”之中,静待六氏族裔之中的有缘人获得,冥冥中成就六大氏族流水不腐的嬗变之“因”。 归无咎暗暗思之,姜敏仪所得传承,显然便是元康氏的“外”符了。只是她从前只知此符总数十二,且将其当做临时营造武道元域的手段来使,显然并未认清此物的真实根脚。 至于伊濯武君口中的“荒墟”,虽然听上去地域甚广,但很显然不会指代真武之域外的整个紫微大世界。未明虚实,归无咎自然知晓言多必失之理,便来了个随声应答,静默守中。 伊濯武君却似乎对发现了归无咎一事甚是兴奋,又道:“能够承担这逆天改命重任的,原以为唯有今懒氏席乐荣,此子的是不世出的人物,非其余五家嫡传可比。” 此人归无咎在酒肆中亦有所耳闻。所谓“仙印不许”,六家嫡传皆已验过。唯有今懒氏席乐荣或是资质道行实在太厚,是最近一代“内选”中唯一一个依旧得到武仙印认可的人物。甚至有传言道,本次“真幻间”之会,席乐荣便是那顺天应人的天选之人。 伊濯武君又道:“岂知元康氏外传,竟也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潜力不在席乐荣之下。不瞒你说,见到那丫头之后,老夫可是怅惘惋惜良久!岂知峰回路转,上天待我有胥氏,终究不薄。” “只是有胥氏外符,未落你手!惜哉!” 神秘莫测的六位“外符”主人,有五位皆得了武仙印的神秘感召,前来赴“真幻间”之会。有胥氏的那一位也已露面,此时早已入境。可是那人之功行,实在令伊濯武君难言满意。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道:“元康氏的‘外’符传承,与我本是旧识。” 伊濯武君闻言一怔。 归无咎笑道:“此人俗名姜敏仪,英姿飒飒,不让须眉。其武魂之属,乃是白虎。至于她所执武道龙符,乃是一件形同陶俑之物。是也不是?” 伊濯武君目中露出奇光,忽地一拂手,失笑道:“想不到你与她也有一场缘分。” 但是神貌之间,与归无咎的距离也愈发拉近了。 归无咎那无形武魂到底为何,连他这位日曜武君亦难辨明。 不过有胥氏武魂与别家不同,变异出新,分属常事。尤其是得了大机缘之人,更易走上这一条路。伊濯武君对归无咎甚是看重,因此不愿冒昧相问。但心中到底有一丝疑窦。 但归无咎既与元康氏“外符”执掌相识,甚至连她的龙符形貌也曾见过,显然关系非同一般。伊濯武君心中这一丝疑虑,自然而然就化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行前激励 境非俗流 伊濯武君与归无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一阵。虽然表面看上似乎并未暴露什么信息,但是归无咎依旧从中察出端倪。 武道之中,强弱定序,尊卑判然。 在隐宗抑或圣教传承之中,姑且不说如《三十六子图》中的最顶尖人物。纵是稍次一筹者,譬如某一位嫡传弟子将来有望成就天玄,那么现在的天玄上真看在将来同道的份上,皆会对其留下三分客气。 毕竟,以其漫长寿元来说,区区二三千载实在算不得什么。现在讲究排场威风,酿成了隔阂,将来须不好看。 武道之中却有所不同,行事直来直去,只讲当下,不讲将来。 别的不说,归无咎已然知晓。现在这位于武君身畔服侍、且在城中久负盛名的臧圻大统领,实是四代之前的“内选”魁首。并且其道行潜力,较其余数代的竞争者只强不弱。他竞争有胥氏下一任日曜武君的成功几率,远远不是理论上的十二分之一,而是接近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 纵是如此,他在伊濯武君面前,依旧是小心翼翼,宛若仆从下人一般。进退必单膝跪地行礼,领命应承时必躬身长揖,远无其在外间时的霸道威风。 换作在隐宗圣教,这是决计难以想象的。 可是伊濯武君,却对归无咎客气有加,俨然平辈论交。这虽是归无咎一贯享受的待遇,但是“破格”程度却大有不同。 归无咎心中愈发笃定,自己先前判断无误。 今次所谓的“真幻间”之会,背后的意义非同小可。 又闲聊了一阵,伊濯武君索性携归无咎一道出了门户,遥遥在半空中观望第二轮比试。 这第二轮比试看上去愈发简易了。乃是一堵长约十二丈、高逾三丈的墙壁,横亘于门楼之前。但有所试者,倾力击之,若是“见光”,便算胜了。 何谓“见光”? 原来,那墙壁看上去通体漆黑,不是铜铸便是铁打,看上去坚牢无比。其实不然。若是以巨力击之,便能感受到,其实此物宛若极浑厚的胶质凝成,弹性甚足。 若是力量有缺,便好似在棉被之上印出一个宛若“坑洞”的形变来,不久其自然会恢复原状。倘若力量合格,将此墙壁击穿,哪怕只是一个针孔大小的小洞,只要能漏光望见对面,才算是成了。 此物还有一桩妙处。 来此谋求入会机缘之人,功行并不完全等同。道行较弱的,不过是寒星境,流星境;而道行较胜者,却已臻至山月境,水月境。 一般而言,除非资质差别极大,否则境界较低者,力量当处于绝对劣势。 但这墙壁仿佛有灵性一般,好似冥冥之中执行者不同的标准。若你在寒星境中根基较厚,那么击破墙壁便不为难;若你道行虽高,但在同辈之中却不算出色,能够破开墙壁的期望,也就相当渺茫了。 过得第一关者,本有七十余人;但经历第二关之后,却又删汰大半,仅仅余下二十二个。 每一批人入境之前,伊濯武君皆会亲自露面,有所交代。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关比试皆已落幕。这二十二人,整整齐齐,立在铜殿之前。其等见归无咎却不与同列,而是大剌剌的立在伊濯上真身畔,倒像是城中考官一流,心中羡妒之心又起。 伊濯武君却不知自何处取来一只甚是宽大的太师椅,举伞安坐。 随着臧圻一拍手,左右各有二十余名身披轻纱的女子上前,皆是双手执着一方玉案,案上披着一块大红绸布,款款来到近前站定。 案中之物,归无咎早已事先得了。正是进入“真幻间”的锁钥。 这二十余位女子,身量较道门女修明显身量高大了许多,肌肤莹白,映衬着浅色罗衫,愈发可见身段凹凸有致。观其面容,与仙门之中的女子有着绝大诧异,似乎骨架略显,鼻梁颊骨的线条异常分明。但是女子之美妍动人,自有殊途同归之处。归无咎亦不得不承认,其等庶可谓是“非典型”的国色了。 若这一行人皆是道门弟子,此时难免要假道学一番,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红颜枯骨本无分别”的通透来;但是这二十二位武道中人却坦率得很,个个目中放光,乘取拿锁钥的关口,盯着面前美人身段的最诱人处欣赏。 而伊濯武君,似乎也见怪不怪,并不责备失礼。 待各自取了印信之后,伊濯上真方才言道:“关于本次‘真幻间’之会的许多风闻,想来尔等都十分清楚。” 面前众修道:“是。”声音倒是异常整齐划一。 伊濯武君却不依不饶,随意一伸手,点中第一排左首的那人,言道:“你且说说,是何等风闻?” 被点名的这人,浓眉方面,身姿健伟。只是他看上去体魄虽健,肌肤却透着莹白,非同于常人那般线条分明,皮肉错节。 此人身躯微微一颤,眸中明显透着两分小心。但他语气舒缓,倒也能持定心神:“回禀武君大人。风闻传言。这被号称为‘第一大盛会’的真幻间秘境之会,似乎……并非什么惨烈凶险的武斗之会,反而宛若……一场游乐。” 伊濯武君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看?” 此人一怔,随即挠了挠头,似乎感到无论如何回答,均甚是不妥。 伊濯武君抬首扫了一眼,见有一人跃跃欲试,便伸手一指,笑道:“你有甚高见,且据实讲来。” 归无咎抬首一望,却见这一身兽皮袍直缀甚是扎眼。原来,点到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来此地的路上狭路相逢,那个冷峻不近人情之人。 这位先是极恭谨的抱拳一礼,然后大声道:“晚辈以为,如今武道锋芒顿挫,不复古时锋锐。世间尽多了许多趋利避害、好逸恶劳之辈。因此六氏前辈才特意放出消息哄骗,意在得人。不过晚辈却是无所畏惧。无论有甚艰难险阻,定要将他一拳击破!” 语毕,此人却是一派顾盼自雄的姿态,倒像在等候伊濯武君出言称许一般。 此言一出,许多人微微色变;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暗自摇头。 武道中人虽行事直接,但是并非蠢笨。此人所言,其他人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结合种种细节,却觉得可能性并不甚高。 单说一条,消息方传出来未久,便有有心人在匡都城外城的天工坊,望见两位大统领亲自坐镇入驻。据说是因为制作牌符印信,颇要费上一番功夫。若只是谣传,随意放出消息便不愁无人上钩,何必要兜这个圈子? 果然,伊濯武君微笑摇头道:“非也。” “传言的确是真。访求机缘,密会争夺,想必尔等都是经历惯了的,个个都见过世面。但是这‘真幻间’之会,的确与尔等既往所见的任何密会、探险、斗胜之争都截然不同。一旦入境,当中声色犬马,名禄富贵,逍遥自在,乃至权术威势……可谓是应有尽有。” “虽在外间而言不过是短短三十三载,可在此境之中,却能极尽逍遥,快活一世。” 此言一出,面前二十余人,个个面色古怪。尤其是方才自信满满的这人,更是如遭当头一棒,变得目瞪口呆了。 少许机灵之人暗道:“若说逍遥自在,珍宝遍地唾手可得,倒也罢了。那声色犬马,权术威势,又从何说起?” 然正在此时,伊濯武君面容忽然一肃,言道:“上一次真幻间之会,已是不知多少万年之前的渺渺上古。据残存至今的密文残典推断。上古之时,这方天地,较之现在不知道要大上多少!可是在那一次‘仙印不许’兆后的重大抉择中,那位‘真幻间’之会中决胜出来的天选之人,却最终未能承担重任,以至于天地塌缩危陷,我辈中人,亦被局限于三十人之数。” “若是再失手一次……” 一人忍不住追问道:“如何?” 伊濯武君平平淡淡道:“往好了说,或者是这方天地进一步沦陷;往坏了说,天地湮灭,一切生灵万象,再也不存于世。” 这一言之震撼,振聋发聩。面前二十余人,晕晕沉沉了大半刻,才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彻底消化。 心志稍逊的,此时已是面色惨白。 但也有数人目光陡然坚凝清澈,好似迸发处无穷斗志。 武道诸域,哪怕是乡野之人,均知晓仙印不许、真幻间开启,意味着武道文明的重大抉择。但是绝大多数人,皆是往道法演变上去想,却从未想到过是事关一方天地的生死存亡。 如此机密,一旦传扬出去,整个武域,势必人心惶惶,天下大乱。 归无咎心中一动。 伊濯武君所使的,分明是欲擒先纵的攻心之计。一抑一扬之间,激发起众人的责任感和斗志,好教其等不被所谓的“诱惑”所迷。 除了自己、姜敏仪、席乐荣之外,其余入阵之人虽然看似希望不大,伊濯武君依旧下了力气,将功课做足。 但是归无咎心意精敏,尺寸分毫无差。联想到伊濯武君对自己的看重。现在,果然印证了“真幻间”之会,暗藏着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但是,若要说事关整个真武世界的存亡安危,以伊濯武君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看,似乎还不至于此。 当然,这也不是说伊濯武君危言耸听。或许是其中暗藏着什么隐秘后手,尚未公之于众。 伊濯武君似乎对自己的临别之言甚是满意,又与归无咎单独交代了几句之后,大手一挥,便由臧圻统领领着一行人入界赴会。 三重转折,六穿密道,解开一十二处封禁,终于来到城中地心深处的一座密殿。 此殿之中空无一物,唯有一只五六丈高的巨大虎首,不知是铁铸还是石铸,张开血盆大口,看上去幽森可怖。 归无咎见那一双忽明忽暗的虎目,心中无端生出直觉。入阵时限已然到了尾声,他们这一批人,纵然不是最后收官,也相差不远了。或许未过多久,这虎口便要合上,届时“真幻间”亦将被锁定。 连通归无咎在内,二十三人,依次步入其中…… 天光一暗,一亮。 神意之中,山摇海倾。 归无咎稳住身形,以他心意之沉稳,竟尔也生出“猝不及防”的念头来。 以归无咎足迹涉及范围之广,着实见识过不少“小界”、“异界”。每经历一地,他皆是先从容观察气象风物,品察小界与紫微大世界正界的细微差别。 可是这“真幻间”,还给他送来了一份与众不同的“惊喜”。 归无咎尚立足未闻,一股极为霸道力量,便钻入他的心识之中,欲要强势改换他的识忆! 归无咎凝立不动,严阵以待。 他已识别出,这一股力量,与和慕高远交手之时冥冥之中改换天机的那道力量,分属同源。 当日这道神秘力量所做的,似是为了掩住天机。真正的武道传承之人,皆自各种途径纳于“真幻间”之会;而与武道有一丝瓜葛联系、却并未修习此道者,却被无形之中遮蔽,教你望不见与“武道”有所关联之物。 只是当日这神秘力量,只是意在一个“藏”字,并未对归无咎有任何影响,所以能够瞒过归无咎感应。若非秦梦霖身怀阴阳道主人所赠异宝,便不能察出不谐。 现在,这力量一股脑涌入归无咎神魂之中,竟要完全篡改他的记忆,这又如何可能?归无咎经由墨珠一炼的魂念,自然而然生出抵抗护持之力。神识之中,粹白色光华一耀。立刻便如风卷残云般,将一切外力驱逐扫尽。 归无咎心中明悟,只怕入得“真幻间”之后,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够保持“清醒”的人了。 此时归无咎终于得暇,细细观览立身之处。 这一方天地,连绵峻岭高悬,丛箐密翳,漫无边际。只是所见之草木,尺寸之大,雄浑琼姿,已是趋于一致,不比真武之域中的丛脞杂糅。论气象高古,犹在秦梦霖修行故地、阴阳道东极天之上。 心中正自品评,不远处遁光一闪,却有一个人影来到近前,和归无咎四目一对。 归无咎双眸一亮,回顾本名,心中不由击节赞叹:“的是应名而生,无有虚妄。” 面前这人,面目甚是普通,只是一个身着紫衫的矮胖中年人,修为亦不过是流星境,不见有丝毫出奇之处。 真正让归无咎赞叹的是—— 这一道人影,凝实之余幻光微显,分明类似于一种幻术投影。 可是若说此人完全是虚假,也不见得。这一道气机之中,虚中藏实,好似能够望见一道魂魄似睡似醒,似沉似浮,映照于此身之中。 真幻间…… 真幻间…… 原来其最大的机密,已在名目之中明明白白告诉于你。 不过,归无咎心中雪亮。 若非自己护住神意清明,是断然发现不了这一奥秘的,此时早已堕入境中,以为此间一切,俱为真实。 归无咎心中略一计较,打算与面前这如真似幻的中年人说上两句话。 岂料这矮胖中年,一望见归无咎,双眸立刻瞪得滚圆,嘴唇亦不住地颤抖,显然是激动以极,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十余息后,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双目再看。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三下叩首,高呼道:“拜见掌门真人……拜见掌门真人。” “掌门真人,您一别三百余载,于今终是回返了。我云峒派,总算等到了苦尽甘来之时。” 归无咎一怔之下,伸手一拂,温声道:“娄山主不必多礼。传谕众弟子,本座良缘已得,今日返归云峒山门。”音声之中,自然多出一股威严之意。 尽管此时归无咎自己,也并不知晓“娄山主”是谁。但是这一句话,却极为自然的脱口而出了,没有一丝违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功行大进 师徒之缘 略一体会其滋味玄妙,归无咎已大致畅晓。 那意欲彻底改换自己识忆、侵转心神的神秘力量,已是彻底被化去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彻底围城固守,不受此界任何影响。 在自己心神由自家主宰的前提下,身入此域,自然会如抽丝剥茧一般多出许多残存记忆,只是如今主次分明,不至于乱人心魄而已。 另有一件奇处—— 这“云峒派”游历在外三百余载的掌门真人,同样名为“归无咎”。归无咎总隐约觉得,似乎并不当如此。 心意一动,归无咎立刻便起了遁光,循着冥冥之中的一线念头指引,往东南方向而去。 孰料遁光一起,心头又生出一丝陌生的感觉来。 这一处“真幻间”世界,气象高古,山河秀丽。虽然气机神意远远感受不到其尽头与边际。但是归无咎凭借直觉,总觉得要形成如此层次的气象,其地域之广大,不敢说与紫微大世界相较,至少总要比真武之域强得多了。 但是一旦驾遁光行走,却又恍然觉得自家遁速较往常何止快了百十倍,甚至连神意探及之范围亦不知远上了多少。倒像是兵火战乱的凡民国度,遭遇钱币贬值一般。若是按照这个尺度体察,似乎这片地域,不过是和真武之域不相伯仲罢了。 略微过了数息之后,归无咎心中一动,凝住身形。 体察自身,不由微微一怔。 原来,这感受到自家遁速加快、神意及远,并非是幻觉。 此时的归无咎,气机之盛、筋骨之纯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不知道较真实的自己强上多少! 足足凝神感悟半刻钟上下,归无咎才将自己如今面临的情形,完全掌握。 在元婴修士之中,归无咎筋骨之炼,固然到了无以复加的极境;但是此时所谓的“炼体纯熟”,尚只是流于表面的浅层次,指的是此身千百年不朽,作为渡河之筏,甚是牢固而已,其实未曾及至几微之境。 若是功行真正臻至道术极境,那么此身便早已臻至“存与不存”之间,将其化作无量微尘,散入虚空,然后重新凝合复现其形,亦能轻易做到。 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还并未到达那一步。但丹田之中已有一点心芽,这分明是距离演化山河、晋升“日曜武君”仅有一步之遥的征兆。 他的修为,是明月境巅峰。 并且,那最后一步,似乎随时可以跨过! 归无咎心中极为振奋。 无论哪一家高明经典,就算是九宗道术,能够为你道途引路固然不假;但是总不可能将上境体验明明白白记叙下来,使后学之人预先得道上境体验。纵然是不落文字,通过极高明的心神幻术达成,其层次亦至多只得止步于元婴境。 前世的秦梦霖,从“心莲轮回密”之中获益甚多,便是一例。 元婴之后,愈近道本。许多体验,唯有自家真的到了那一步,才能按图索骥,构成独到体验。想要事先铺平道路,却是绝不可能的。 于旁人而言,此间之事只是一场梦幻,出境之后,未必能够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归无咎却不同,若是能够在这“真幻间”突破近道之境,存下这一段珍贵记忆。就算于此界之中再无所获,亦是完全值得了。 此时,那“娄山主”才赶了上来。 他略微擦了擦额上之汗,不过面上却是又惊又喜,再度拜伏下来,颤声道:“恭贺掌门真人万寿!” 方才归无咎淡淡言道“良缘已得”,娄山主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还不敢相信;但现在亲眼所见,掌门真人略施遁法,便将自己抛出千百里外,显然功行又大进了一步。 如此一来,本门眼下面临的些许隐患,亦能轻而易举的荡平。 明月境上修,寿逾六七千载。不过为示吉利,但凡修为臻至此境者,门人弟子皆以“万寿”贺之。 这其中还有一重差别。 若是修者在新月境、花月境中将潜力耗尽,凭借一门秘术,最终亦能有七八分把握突破至明月境。但是如此破境者,寿元至多不过五千载。若是在新月、花月二境中积蓄余力,主动一举破境,能得七千载寿元不说,更重要的是,唯有如此,才能保证突破日耀武君的潜力。 三百余载之前,“云峒派掌门归无咎”寿不过千五,晋入花月境不过二百四十余年,一日演示法术之后,便对门下众弟子言道,又一次感受到了破境之机缘。以他寿算,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新锐修士。 娄山主连声告罪道:“掌门真人。容小的先返回宗门,通传阖宗上下。” 归无咎悠然道:“可。” 娄山主闻言,躬身一礼,立刻转身纵起遁光,意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此时,归无咎头脑之中,一个念头也明晰了许多—— 娄山主名为娄静,号称栖灵山主。 栖灵山,乃是他这位云峒掌门所居之洞府。说白了,这位娄静乃是相当于内府管家一流的人物,倒也能算是掌门的半个亲信。 既然娄静欲提前一步报信,归无咎自然乐得放慢速度,悠然而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才回返云峒派故地——新觉山。 此山景色甚是别致。 当中一座孤峰,极险极峻,峭立如笔,正是掌门真人“归无咎”所居栖灵山。此山山巅似被大法力截断,峰头百余丈,竟是宛若一枚珍宝明珠浮在云端。当中殿宇宫室,虽然华美略逊于圣教、隐宗之故地,但是别有一种清新俊逸之风。 另有八座山峰,环绕于栖灵山。 这八座山峰之形貌特征,与栖灵山迥然不同。论高度只及栖灵山之半,但是却异常雄阔宽厚。虽然山势阴阳两面同样险峻,但山脊却似一道道龙脉,自内而外绵延出去。八山之上的一切建筑,人力兴作,皆是堆砌于那狭长的山脊之上。 ——说是“狭长”,其实至窄处亦有三里开外。所能容纳之人物,自然不少。 归无咎一步迈入之后,栖灵山山腹之中,立刻传来了一阵浑厚的钟声,清越绵长,宛若醇酒。 钟声响了三响。 八峰山脊,立刻人如蚁聚。整整齐齐的跪伏,同声高呼道:“恭贺掌门真人万寿!” 归无咎略一观望,山门跪迎的,足不下于二三万人。 纵然是二三万个凡人,众口一声,汇同合流,也有非同小可的声势了;更何况是二三万个修道中人,中气之厚,可以想见。 这一声映彻天地的响声传来,登时有万千飞鸟自八峰之上扑朔升起,四散而去。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 他在隐宗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面对眼前景象,还不觉得如何。 试想,若是一位地位功行均属平常的武道中人,猝然面对如此场面,势必心神为震。所谓“权术威势”,便是应在此处。 但是如此看来,似乎伊濯武君对于“真幻间”中的情形,亦只是通过秘法抑或典籍,一知半解,并未窥其全貌。 伊濯武君分明是知晓“真幻间”中诱惑非小的,那一番告诫之言,便是应在这里。但是除了归无咎之外的其余人,入境的一瞬间皆被换过记忆。如此一来,伊濯武君的一番苦心,自然都白费了。 大礼既讫,归无咎进入内殿。 此间的一切草木案席,妆点旧物,自然和先前的“娄静”一般,缓缓映入心田。 内殿之中,有四人依次拜见。 四人仪表俱自不凡,俊逸清秀,明澈见骨,显然皆是武道之中的佼佼者。其服饰亦是大同小异。身上所着,乃是品质上乘的广袖云袍,但是足下所穿却是甚是简陋的草鞋,十个脚指头整整齐齐的露出来。 此时四人面上尽是濡慕欢喜,眼角隐约可见似乎有泪珠垂下,只是强自抑制而已。 这四人,名为裴融,甘南,郗鉴,甄蕊。乃是“归无咎”在出得山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相继收录门墙的四位弟子。 如今四人皆是三星境修为,倒是与晋入秘境之前、真正的归无咎属于同一层次。 武道之中,规矩法度甚严。 裴融乃是大师兄,当先进入,恭恭敬敬的跪下三叩首。 归无咎一伸手,以食指、中指二指指节,在裴融额头一磕,然后淡然道:“起。” 这是武道之中独有的考较功行之法。 裴融起身之后,侍立一旁,二弟子甘南上前,如法施礼。 少顷,礼成,甘南起身,立在裴融之后。 待得郗鉴跪伏于前时,却微微生变。归无咎心头,隐约生出异兆。似乎平白多出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面前。 归无咎心意一动,将此念彻底扫去。 末弟子甄蕊,乃是四名弟子之中唯一的女子。在真武之域中,她的骨架身形,已可算是“小家碧玉”了。一身宽袍白中泛黄,头顶云髻一侧,插着一朵浅红色的小花,面容精致异常,柔和之中又有几分大气,气度非比俗流。 可是她一旦跪下,归无咎却觉心中轰然一震。 此等感觉之根源,和郗鉴下跪时那异感分属同源,只是强烈了千百倍! 好似有一个念头大声疾呼—— 决不当受甄蕊这一礼! 应当速速将她扶起,请于上座,然后调转身份,自己虔诚跪伏在她面前,才合正理。 这一刹那间,归无咎心中明悟。 若是自己如常人一般改换识忆,此刻四位弟子给他行礼,他决计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所谓如露如电,本来当不得真。出得“真幻间”之后,曾经发生的一切便是烟消云散,恍如黄粱一梦。 可自己偏偏破妄解谜,这一段识忆,也会随他长久保存。如此一来,便要弄假成真,担下极大的因果。 甄蕊恭恭敬敬跪伏之后,等候许久,见恩师并不叫起,不由有几分惶恐。 抬首偷瞄了一眼,然后立刻趴下身子,额头触地,低声言道:“恩师若有责罚,弟子决不敢避。只是弟子心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若是放缓修行速度,似乎有绝大的裨益,绝非有意偷懒。请恩师明鉴。” 这几句话,恭谨得体,又可见其心意甚坚,极有主见。可谓弱中见骨,花柔内刚。 裴融亦连忙下场,跪下言道:“师妹用功甚勤,更在我等三人之上,只是凡遇破境关口,总要温养琢磨许久,这才……进境稍缓。请师尊开恩,勿要责罚甄师妹。” 原来,“归无咎”当初收下四大弟子之后,这四人之中本是甄蕊的资质最佳。临别之地,“归无咎”曾笑言道,待他回返之日,只怕甄蕊这小弟子功行要跃居四人之首。 如今“归无咎”果然“回返”,裴融、甘南、郗鉴三人均是恒星境;唯甄蕊一人是寒星境。 不约而同地,四人都以为归无咎之所以沉默,是对甄蕊功行进境有所不满,以为她辜负天资,慌嬉道术,于是连忙分辨。 此时归无咎丹田之中,本命法宝缓缓转动,历经无数险阻困苦的自信力占稳心田,执意守中,将那一道异年彻底驱逐。 破去干扰之后再看跪伏于前的这小徒,果真是坚贞秀骨,温润如玉。实是一枚非同小可的道种,不在黄希音之下。抑且其温顺守节,尊师重道,似乎更要比时不时蛮横发作的黄希音令人省心。 当即微笑道:“徒儿快起来。你的选择甚好。为师并无见责之意。” 只是“徒儿”两子一出口,归无咎心中便预感到,这一场因果,只怕难以轻易了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钟鸣鼎食 次第品序 命四位弟子退下后,归无咎心中暗暗筹谋。 “真幻间”本是上古秘境。 裴融、甘南、郗鉴、甄蕊四大弟子,若是所料不错,前三人多半已不存于世中了。但是这最后一位女弟子甄蕊,若果真是到了那一步的人物之投影,却委实难言。 念头一转,归无咎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若是甄蕊真身果真尚存于世,那么自己在“真幻间”教授她部分道术,是否能够借假归真,对于现世之中的甄蕊产生一丝一毫微妙的影响? 想到这里,归无咎忍不住盘算自家道术之中,仙道武道相通之处,有了计较,便可一试。 接下来,归无咎便驾起遁光纵横穿渡,将云峒派的情形大致掌握。 据实而论,云峒派所占山水地势甚佳。略略观望了周遭数万里地理图,便知寻得如此佳地,极为不易。土木宫室,经营既久,亦足堪用。 至于山门之外的护法大阵,品质亦可道一声“卓越”。虽然难以抵挡那些举手间便能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但若归无咎不再山门时,另有明月境高手来犯,却断然难以突破。这也是“归无咎”当年敢于放心出游的底气之一。 想到这里,归无咎不由心中微动。 在他进入云峒山门的一瞬间,钟鼓大起,众修拜服。他本以为是娄静启了山门大阵,恭迎自己入内。但是如今品察完这山门大阵的虚实之后,却见此阵闭锁,一直处于沉寂状态。 回过神来细细一思,似乎在那一瞬之间,身上有一物微微一颤,生出感应,启了禁制。 归无咎伸手,将那物自袖间取了出来。 这不是别物,正是入界之前武君所颁发之令符,号称仿制武道龙符所作。 只是,此物原本是一块略显弯曲的翠玉竹牌,如今形貌却变,化作一枚两寸高的小小印信。举起一看,正是“云峒”二字。 原来,入得“真幻间”之后,此物便悄无形迹的发生形变,化作云峒派大印。 既然宗门根基甚是雄厚,无劳归无咎费力经营,也算是令人省心。遁光一转,归无咎便自回返至栖灵山之巅,禅室之内。 此时午时已过。 入得本境,缘何在,争何在,变何在,总当是有个章程的,总不至于一直要自己做上数十乃至数百载的云峒派掌门。归无咎心道,当多多了解此界形势,寻得脉络。 正在此时,门外通传一声,正是娄静来了。 进入殿中的非止是娄静一人,身后身着红衣短巾的仆从竟是鱼贯而入。 这些人论功行,不亚于当年越衡山门中的力士一流,雄壮魁梧,卖相甚佳。此时各自手执一柄紫木盒入殿,然后在极短的速度铺开一方大席,打开紫盒,将其中所藏之物一一摆好。一股醇厚馨香,亦随之散布宫室。 翠玉所制的碟中,皆是极精美的饮食。归无咎粗粗一望,辨出其中酱汁醇厚、金黄酥烂的一盘,好似是焖烧熊掌;其余各色肉类、禽类、山珍、海鲜,却都是闻所未闻,似乎是此界独有之物。 修道人道行渐高之后,除却刻意以此道泯灭仙凡、营造烟火之外,餐风露宿足矣。于归无咎而言,唯有美酒佳酿偶尔饮之,粗粗算来,已不知有多少载未见如此“厚实”的饮食了。 归无咎缓缓言道:“可是有客人来访?” 娄静先是一愕,旋即面露恍然之色,笑道:“许是掌门真人游历已久,隐匿身份行事,早已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正是掌门真人日常饮食之分度——每餐一百二十八碟,并未多出一个来。” 归无咎望着紧靠着手边的一碟。 此碟菜品甚是简易,微微发黄的汤水之中,浮动着十余枚青叶,每一枚青叶仿佛小舟,承载着一颗较黄豆略大的紫丸。 久视之下,一道记忆缓缓升起。 这是一道“渚水牛舌羹”,那些看着不起眼的十余枚紫丸,乃是以一名为“渚水黑牛”的牛妖之舌制成。成年的“渚水黑牛”已有三星境的修为,捕捉甚是不易。每一条牛舌,经过秘法一炼,便凝成指节大小的一点。 不止如此,这“渚水黑牛”的牛舌有一奇异之处。其味道固然鲜美已极,又暗藏一道极特殊的苦涩味道。要将那特殊苦味化去,须得寻十二位灵草、四种灵禽,五种药石共炼三十六个时辰,熬炼成一碗清汤,方能将这苦味化去。其中功夫,不亚于炼制珍稀药物。 眼前轻描淡写的这一碗,正是那熬制极为不易的汤水,以及十余条“渚水黑牛”的牛舌了。 这是当初“归无咎”最为钟爱的一道饮食。 如今归无咎返回宗门不超过两个时辰,这一味菜便能立即呈上,由此可见,门中诸物时时备下,以待掌门回返。 归无咎举箸尝味,果然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更有一股馨香味道宛若实质,涤荡齿间,久久不散。若是个未曾见过世面的苦修士,单单这一道美味,便足以将雄心壮志消磨了。 当其饮食之时,呈上菜品的红袍仆从早已退下,殿中宛若飞鸟投林一般,多出二十四位罗纱轻罩的年轻女子,个个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其中一十二位侍立于旁,手持丝竹乐器渐次弹奏,幽声阵阵,随时一扬,可称清逸不俗;另外十二人却是翩翩起舞,时聚时散,灵动已极。 显然,这也是“归无咎”这一门执掌饮食之时相匹配的惯常节目了。 娄静见归无咎果真首先尝了“渚水牛舌羹”,不由甚是欢喜。 虽这“渚水牛舌羹”滋味畅美,但是归无咎自然不会沉湎于此。便道:“以后随意上餐,至多三四个菜足矣,未必需要如此铺张。” 一声吩咐下来,娄静却并未接话。 归无咎抬首一看,却见他嘴巴张大,面色十分诧异。 娄静终是鼓起勇气言道:“掌门真人明鉴……如此……只怕不妥。一道之主,每餐定数一百二十八碟,若是不足数,难免教外人看轻了去。” 归无咎心中一动,缓缓言道:“你所言甚是。是我所虑不周了。既回宗门,便当按照宗门路数行事。” 先前娄静言道每餐一百二十八碟,归无咎还道是从前“归无咎”自家的习性。 这时他才渐渐忆起,这方天地,不入流的小宗小户暂且不提。真正框定秩序的,列分三等。第一等宗门各自统御数十道,乃是真正的武道巨擘。其宗门执掌,每餐三百六十碟。 下一等,如云峒派掌门“归无咎”,乃是一道之主,每餐一百二十八碟。 至于第三等,一道宗门治下“名门”执掌,每餐六十四碟。 等级不足,越了规矩固然不成;但上位者若不足数,实同于自轻自贱之举,却也不免教人看轻。 归无咎收回成命,娄静松了一口气。 俟归无咎进食将讫,娄静又言道:“掌门真人后室姬妾,是一如往例寻凡民良家女,还是责治下‘名门’的女弟子前来投献?” 此间各大宗门执掌、长老,无一不是姬妾成群。 大多数人择姬妾,皆是选择身负一定修为的,寿元较久,亦能为我之助力。但是从前的“归无咎”则不然,却好凡民弱女,取其心意天真。 此时娄静暗中思量,一别数百载,掌门当年之姬妾早已亡故。目睹此红颜白骨之变,或许掌门真人会改变心意,从众行事,择些身负修为的女子纳入。 归无咎一摆手,失笑道:“罢了。我近年来独来独往惯了。” 孰料此言一出,娄静竟是面色大变,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额头上顷刻间便是血迹遍布,高声呼道:“掌门真人千万三思。饮食是小,不过失了排场颜面罢了;而采纳姬妾之事,却事关云峒派生死存亡,万万不可轻忽啊。那……那恒霄宫主……” 归无咎一拂额,记起一事,不由暗暗摇头。 暗道自己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固然甚好,但是并未彻底改换识忆,许多讯息映入脑海,总是要慢上一拍,终不为美。 虽然归无咎见到的第一个武道中人姜敏仪,便是女子之身。但是其实在武道一途,男子占据压倒性优势。 当日真武之域中所见,赴“真幻间”之会的那一群人,便并无一个女子。 “真幻间”中也是一般。除却饮食一道上排场甚足外,但凡武道之中有些身份的人物,无不以姬妾众多为荣。女性武修,若不能真正出人头地,极易沦为强者禁脔。重食与色,本是印刻在武道之中的血脉传承。 好在绝大多数的武道女修,也并未指望能够出人头地,依附强者,本就是其期望的归宿。 除了极少数天资绝佳者,方算例外——譬如“归无咎”的关门弟子甄蕊,在入门之初便立下契约,予了她特殊的护佑和许诺。 这些情形,归无咎早已了然。 但是在他看来,采纳姬妾,到底是他自家的事,就算旁人有闲言碎语,又能如何? 可是归无咎却忘记了一件事。 正因为女修成道不易,最终有所成就者,无不是干练果决,心如铁石,更要胜过男子。 当今“大世界”中,便有一位了不得的杰出人物——第一等巨擘宗门上弦宫执掌,恒霄宫主。 据说这一位姿容艺业,并世无双,就算在第一等宗门的列位执掌之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并且此人行事极为霸道,杀伐决绝,冰心不化。下手之狠,胜过男子十倍。 见过恒霄宫主一面的男子,无一不是心中钦慕已极,但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直到六百年前,发生了一事。 一场盛会之中,平西道青云门掌门严承予,偶然望见恒霄宫主之后,铭刻于心。一俟返回宗门,便将自家姬妾全部散去。 这严承予是个出言无忌、行事不不羁之人,却对朋友言道,见过恒霄宫主之后,帷下粉黛,皆无颜色。此生誓要得到恒霄宫主,教她侍奉左右,承恩枕席,做自家的女仆。 此话其实不过是酒后狂言罢了,谁敢当真? 但是不知怎地,却教严承予的一位仇家得知,悄无声息的将此事捅了出去。 这一回却捅破了天,恒霄宫主亲来,打破青云门山门,将严承予捉住,锁住一身修为。当着满宗上下的面把这位严掌门煽了,秽物喂了野狗。然后将严承予拿回上弦宫中,发配下去,为宫中最下等的仆役清扫茅厕。稍有不谐,时隔三五日便有杖刑伺候。 青云门亦由此破灭,平西道首席宗门的位置,也由原本排名第二的名门取代。 须知平西道并非上弦宫下辖,而是隶属于另一家巨擘宗门定盘宗。 可是恒霄宫主将之杀灭,定盘宗却来了个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经由这一例教训,各道各宗掌门、长老,在此道之上极为小心,再不敢特立独行。甚至好几位平时以“只取一瓢”自诩,纳姬妾较少的宗门执掌,为免重蹈严承予覆辙,都是如常人般广纳姬妾,以释嫌疑。 若后室无人,被编排一个“对恒霄宫主有非分之想”的罪名,任你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这位严承予虽然可怜;但是世人却并不以为恒霄宫主残暴狠毒。在这女子成就不易的大环境下,既然反客为主凌驾须眉,自然不得不矫枉过正。 记起此事之后,归无咎道:“罢了。你去安排吧。” 娄静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应下。 归无咎心中一动,发问道:“天下间第一等巨擘宗门,共有多少家?” 娄静一愕,暗道掌门真人游历在外,果真远离宗门事久矣。但是他应声回答却并未稍慢,立刻答道:“回禀掌门,海内六家,海外六家,共是一十二家。” 归无咎心道“果然如此”,又追问道:“这位恒霄宫主,你可知其姓名?” 娄静迟疑道:“上弦宫字号别传,与别家不同。恒霄宫主闺名,素来无人知晓。只传言其俗家姓氏,似是姜姓。” 归无咎闻言,不动声色道:“好了,你且下去吧。” …… 第一百二十章 丹心寻衅 约战乌林 半月之后。 归无咎正在殿中安坐,忽有一人通禀请见。 此人身高九尺,身形本也甚是匀称,只是细细看来,两颊之间、腰身、小腿处,似乎赘肉渐生,显是耽于逸乐久矣,渐渐荒疏了修行。 来人入殿正中,端重一礼,高声道:“见过掌门。” 归无咎伸手虚托,笑言道:“邓师兄不必多礼。”又吩咐看座。 来人名为邓广翼,乃是归无咎师兄。 话说回来,在此真幻间的各家修道宗门中,由于武风极盛,本来便将成王败寇视作正理,除了师徒之间密门传承不可背弃外,其余同门、道友、师兄弟云云,尽是不大靠得住的。 若归无咎这般,独自一人出游访求机缘,历时数百载,更是极罕见的事。常人若如此做,十有八九门下基业便被旁人夺了去。 不过云峒派却略微特殊。此门强干弱枝,全靠归无咎一人支撑大局。 除了归无咎这掌门之外,堪称左膀右臂的两人,一位便是眼前的邓广翼,另一位名为常景明,道行皆是和归无咎相差甚远。 以邓广翼为例,此人在将要寿尽之时才堪堪晋入花月镜,和归无咎可谓是云泥之别。当初归无咎同在花月镜时,两人战力差距、潜力强弱便甚是悬殊;如今归无咎晋入明月境,愈发不在一个层次。 至于甄蕊等四大弟子,潜力虽著,但眼下毕竟尚未长成。 在过去的“归无咎”看来,邓广翼、常景明两位师兄弟,虽然道行暗弱,却恰好排除了对他的威胁,是以也乐得如此。 归无咎见邓广翼眉头微蹙,似乎忧心忡忡。便即发问道:“邓师兄可是有要事相告?” 邓广翼重重一颔首,叹息道:“丹心派遣出百十名修士,在其护法长老陈德海率领下,将我治下‘乌林苑’团团围住了!” 归无咎闻言,非但不惊,反而精神一振。 他来到这“真幻间”境中,可不是真个吃喝玩乐做掌门来的。他心中有数—— 必有一“变”,以为缘起。 该来的还是来了。 归无咎历时半月,早已将云峒门的大小情形摸清,再也不复半月之前识忆迟缓之貌。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的便在他眼前浮现。 此间海内六家,海外六家,十二家巨擘宗门,每家下辖数十道的广大地域。 每一道中,皆有第三等的“名门”六至十家,其中魁首之位,便是一道之首席门面。 按照纸面上规矩而言,每一道的首席,皆是由上宗所指定的。但是以实际而论,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上宗,却极少插手下面的闲事。只消每年供奉之数足了,每一道的首席由哪一家领受,于其等而言并无差别。 各道之中,若是首席宗门实力极强,压倒群伦,固可高枕无忧;但若几家“名门”实力接近,一家得了首席,其余诸家势必不服。明争暗斗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云峒派所属这一道,名为晋宁道。除却云峒门领了首席之位外,实力仅次的便是丹心派。 晋宁道的形势有几分特异。云峒一派,着实令其余几家“名门”又妒又恨。 自三四千载之前算起,单论宗门底蕴,云峒派在晋宁道中便算不得第一流。只是当时的云峒派掌门宋浩平威名素著,在一场明月境诸强者的较技中艺压四方,其余诸派不得不暂避其锋。 待宋浩平寿尽之后,丹心派等几派自以为机会已至,便要发难。岂料云峒派的继任掌门“归无咎”,潜力极厚,以新锐之龄便望见了突破明月境的机缘,前途不可小觑。忌惮之下,迫得丹心诸派再度收敛锋芒。 近数十载以来的风波,娄静已对归无咎原原本本禀明。 三五十载之前,晋宁道中忽地传出流言,言道云峒派掌门归无咎破境明月境意外失手,此时早已身故,只是被云峒派刻意掩藏消息,秘而不宣而已。 丹心等诸派果然闻风而动,对云峒派进行了频繁的试探与骚扰。 门中自邓广翼、常景明以下,无不是忧心忡忡。 若再迁延数十载,就算山门坚牢,敌手攻之不破,若本门所辖“乌林苑”被夺去,这一道首席的位置,自然易主。 须知每一道立下六至八家名门,这并非是人力干预、划定疆界的结果,而是暗合自然之理。 在这片武域之内,每一道中皆有六至十处秘地,盛产奇珍灵物。开宗立派者,占了一处去,便成基业。 供奉上宗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各家宗门所执掌的珍物。 若是这些奇珍出产之地,暗合立下山门的山水形势,那便可称得天独厚。阵门一立,自家山门与宝地本为一体,宗门地位固若金汤。一道之魁首,多半也不出此等门下。 但此等情形毕竟是少数。通常而言,珍宝所出,皆在风水奇异的荒僻之地,得了机缘的宗门,不得不分兵镇守。如此,便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了。 其中隶属云峒派的“乌林苑”,正是出产其所属珍宝“云蝉金贝”的秘地。 若是此地被丹心派夺去,只消来年供奉无法如例缴足,云峒派自然失了首席之位。 只是半月之前,归无咎返回宗门,声势甚为浩大。丹心派亦必早已知悉。这些许隐患,本当并不存在了。 就在归无咎回返的第二日上,娄静前来禀告。丹心派原本安插在乌林苑附近的暗哨密探,已然尽数撤去了。 本拟已经风平浪静。岂料半月之后,丹心派的动作,居然较归无咎不在之时更加激进,竟是明火执仗的杀了进来。 归无咎在心中盘算一阵,问道:“当今丹心派执掌,是哪一位?” 邓广翼答道:“回禀掌门。丹心派执掌门户之人并未变动,依旧是七百年前继位的裘洪亭。” 归无咎微微点头,沉吟道:“想是他功行大进了?” 邓广翼一愕,踌躇道:“倒是未曾听闻。” 裘洪亭乃是花月境的修为,较之邓广翼、常景明固然远远胜过。但是与破境之前的“归无咎”相较,也极难占得上风。 在归无咎返回山门之时,那一声“掌门真人万寿”声震天地,必定早已风传了出去。此人竟尔敢于启衅,委实令人费解。 归无咎心中一动,又想到一事。猛然抬头问道:“这位丹心派掌门裘洪亭……是否与某相同,先是外出游历一阵,然后于近日突然返回宗门?” 邓广翼诧然抬首,不知归无咎为何有此一问。但他还是立刻据实答道:“并无此事。” 唯恐归无咎听到了什么风声,邓广翼又补充道:“这裘洪亭性好交游饮宴,三月一小会,五月一大会。每一会皆在百十宾客前露面。须知那些宾客之中,不乏有与他功行相近之人。纵是使诈潜匿,金蝉脱壳,也是绝不可行的。” 归无咎眸中锐芒一闪,心中已有计较。纵然丹心派手腕突然强硬,看似虚实莫测,但他由岂会犹疑畏惧? 眼下局面,正好似煮了一锅粥,正要他用力去搅,方能将真正滋味引了出来。 心中定计,不日便即亲自出手,将围困乌林的丹心派势力尽数剿了。 正在此时,大弟子裴融入殿通禀,道:“丹心派使者请见。” 归无咎笑道:“甚好。先看看他自家是何等说辞。” 三通两鼓的排场之后,云峒派的迎宾正殿,法度谨严。 殿中金栏玉柱,铜灯黛瓦的装饰固然丰厚,归无咎高居正座之余,所侍之人,便唯有邓广翼和归无咎的四大弟子裴融、甘南、郗鉴、甄蕊。除此之外,唯有十二个手执铜棍的殿卫,以及两个洒扫的小厮,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人。 会见来使,自然不可草率。 但归无咎也并未兴师动众、纠集门徒大起,刻意营造声威。如此松紧相宜,以从容示人,更显兵法之妙。 一人昂首阔步,进入殿中。不卑不亢一拜道:“奉我师之命,前来拜见云峒掌门。” 此人一双丹凤眼,肤色红润,姿容超拔,自不待言。不过武道男儿多半以英挺见称,这一人虽是男儿之身,容颜中却多了三分秀美,也是相当罕见。 裘洪亭门下大弟子,庄炎。 归无咎受他一拜,心中微动,略有一种沉郁之气升腾,与四位弟子终郗鉴、甄蕊对他行礼时感受相似。 轻重不伦,僭受其礼。 这位庄炎,也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感其“位格”,尤在郗鉴之上,仅次于甄蕊而已。 归无咎也不与他虚文,淡笑言道:“贵派兵犯乌林,有何分说?” 庄炎一时不答,低首思索,倒似是已经词穷一般。 邓广翼暗暗摇头。皆闻说裘洪亭门下大弟子是个人物,如今看来,却有其实难副之感。掌门真人分明并未给他太大压力,便不能对。连人情练达也做不到,心意通透,自然遥不可及。 岂料庄炎忽地微微一笑,道:“归掌门是要听真话,还是辞令场面话?” 归无咎平静言道:“自然是真话。” 庄炎认真言道:“真话就是……我师近日来食量大增,每餐六十四碟,颇有不足食之感。欲要更进一步,每餐能上一百二十八个大碗。还望贵派让出首席名位,如此,两家相安无事,又可足我师饕餮之欲,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邓广翼、裴融等人皆是眉头一竖,对庄炎侧目而视。 甄蕊却微微掩口,一双美眸睁的滚圆,好奇地盯着庄炎打量。她心性真淳,并不觉得庄炎此言是刻意挑衅,只感到这理由异常古怪,甚至有三分有趣。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三日之后,某亲往乌林一行,贵派可提前做好了准备。” 庄炎正要应承,却听归无咎又道:“左右。把这无礼之人乱棍打出去。”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争锋前古 潜灵蚀心 晋宁道以北。 山门根基与所辖之宝地合二为一,本来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如云峒派这般,二者相隔过于遥远,也同样罕见。阖宗上下,也唯有宗主归无咎一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渡两地。其余地界弟子,若非借助一种耗费不菲的一次性宝舟,往返一回至少需要旬月功夫。 这或许亦是别派心思恿动的潜在因素之一。 所谓“乌林苑”者,其实是名实相悖,并非真的是一处密林。 此地实是一片方圆数千里广的湖泊。 每日朝霞初起之时,抑或日暮时分,这片湖泊便如一块凝练如翠的湖泊一般,通透脆嫩,绵绵一体;反倒是在午时烈日暴晒之时,这湖泊之上却会凝成丝丝深浅不一的绿气,翠意盎然,俨然与森林之象混同为一。 云蝉金贝厌恶阳光直射;偏偏乌林池中蕴藏着其必不可缺的特殊养分。两相权衡之下,此贝便营造出一层绿幕护佑己身,尽得造化之妙。 乌林苑之上。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皆可见人头攒动,旗帜、石台、云舟等物若隐若现。 正当中处,一方舆席之上,端坐一人。身后有两位年轻女子手执行五明扇侍立,衣带轻飏,雍容之中夹杂着洒脱别致。 至于端坐正面的这人,着一身厚厚的紫金云纱服,其上绘十二种异兽,别有风采。望其姿容清瘦冷峻,目光锐利,五官端正而无有瑕疵。若在外间也算是好皮相。但在这武域之中,却略显单薄。 未过多时,一道遁光直挺挺的刺到近前,露出一个白袍青年来,高声言道:“启禀师尊。一应阵门法度,皆已备下了。调度运转之法,皆在师尊所持印信之内。” 此人气度不凡,但额上却隐现微青痕迹。同时他右臂微微蜷曲,身子微倾,似乎欲将此身重量皆有右足承受,看上去颇不自然。 正是出使云峒的丹心派弟子,庄炎。 裘洪亭闻言,心中稍安,手中抓紧了一物,粗望其模样,似是一件六角方印。 庄炎心念一转,斟酌之下终是直言道:“有六道法阵布下,一切都万无一失。我师但请勿虑。退一步说,纵有甚异变,陈长老处亦持着一座辅阵阵基,当可护佑我师挪转遁走。” 这一语平平淡淡,但是裘洪亭闻之,面上立刻出现两分愠怒,高声道:“云峒派掌门归无咎乃是明月境修为,高出为师一筹。须小心些,总无大错。” 庄炎告罪一声,默默退下。 裘洪亭摇了摇头,徐徐吐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之烦闷彻底排泄。 庄炎纳入他门墙之下,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师徒之间,本是情谊甚笃。平日在亲朋故友之间,他这座下佳徒,正是为自家增脸贴金的一大筹码。 可是今日来,不知为何,裘洪亭心中,总是不豫。 明明庄炎对他恭敬守礼,一如往昔;可是裘洪亭却时时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以二人功行而论,庄炎潜力虽佳,到底不曾突破恒星境;与他这花月境的高手相差甚远,远远谈不上什么威胁。更何况师徒名分,道义在上,看庄炎的品性,也是个恪守修心之道的人。 虽说道理不通,但是裘洪亭却对这冥冥中的心意感应甚是看重,信之不疑。 本次筹谋联合几家势力,一齐向云峒派发难,他便有巩固自家威望的用意在内。虽然那云峒派掌门功行甚高,裘洪亭心中实有几分发憷。可是他终是坚定不移的如此做了。 很快,发生了一事,让裘洪亭信之不疑——自己从心之择,定是正确的。 那就是庄炎出使云峒,吃了好一通棍棒。 庄炎道行虽精,但是各家殿卫仪仗,皆由将将破境山月境的精锐弟子充任,他又如何抵御得住?一顿乱棍,只打得身上无一块好肉。庄炎今日之形貌,其实已是动用秘法疗伤、恢复了十之八九后的模样。 门下弟子遭辱,裘洪亭并不引以为耻,反而觉得莫名快意,似乎此事甚合自家心意。 正自想入非非,忽见远方一道极锋锐的罡气划过天际,数息之间便到了近前。 裘洪亭精神一振,一声轻咳,略微整了一整衣冠。 不多时,一个丰神俊朗、倍极潇洒的年轻人落身于近前,微笑言道:“裘掌门有礼。” 裘洪亭感悟分明,对方元气之盛果然远胜于己,更生忌惮。 紧握住掌心小印,心中这才多出三分底气,勉强振作颜色,道:“归掌门有礼。” 归无咎默然不语。 如电双眸观览之后,他心中微感奇怪。 归无咎自忖算无遗策,可是今之所见,却与自己预先所想不同。 先前面见庄炎之时,归无咎将其重责。表面上看是由于对方出言不逊之故,但是实际上还暗藏着两重用意。 其一,是捋一捋虎须,看看“动了”这些根脚不凡之人,是否会生出什么变化;其二,便是给与丹心派一个明确的信号,试试看是否真的是“变数”到了。 归无咎唯恐这一切都是丹心派自作聪明,以为归无咎返宗、阖宗高祝“掌门万寿”的偌大声威,只是空城欺敌之计,所以才大着胆子寻衅上门。若是如此,这件事从头到尾便是个误会;归无咎这里,可谓是一番好意空付流水。 倘若对方在确信归无咎晋入明月境的消息真实不虚的前提下,依旧敢于出手。那么归无咎便可笃定——是自己等待的“变数”来了。 事实果然未教他失望。 在自己展露了强硬态度之后,庄炎并未改口。 归无咎由是断定,必有力量在背后推动,引导着“真幻间”形势的变化。今日将要一晤的丹心派掌门,或许亦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岂料面前之人,分明是一个色厉内荏、心性不定之辈。在归无咎面前,眼前这碗水,分明还浅得很。 随机应变之下,归无咎又有计较;不妨激上一激,投石问路。 于是便笑言道:“裘掌门。你我修行到今日境界,想来蝇营狗苟、纷纷扰扰,也见得多了。拣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不如便斗上一斗,将这一场纷争了结。” 裘洪亭闻言,面色陡变,立刻摆手道:“归掌门说笑了。你修为高出裘某一筹,裘某不是你的对手。” 似乎是为了防备归无咎突然发难,裘洪亭出言之际,掌心始终留了两分力,意欲随时发动护身法阵。 归无咎眸中锐芒一闪,高声喝道:“裘掌门自家既不敢相斗,莫非要遣门下弟子火并不成?为你一人口腹之欲,位禄之尊,却较门下不知多少人生死道消;阁下又于心何忍?” 裘洪亭面色泛红,竟尔从怯懦之中摆脱,极为硬气的言道:“归掌门固然无心名禄,只是你一人周游在外,同样不是教门下弟子承受压力?归掌门既然醉心逍遥,又何必恋栈于位?索性挂冠而去,不问尘世争斗,让首席之位让与我丹心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归无咎心中一动。 刚而有隙,厉而自高。 眼前这位“裘掌门”如此作态,却令归无咎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念头一产生,好似盘中之谜被打破。这一方世界在他眸中陡然间似清似拙,真幻三变,让归无咎在一息之间窥见了“假面”之下的真实。 归无咎心中暗暗诧异—— 人间何处不相逢。 这位丹心派掌门“裘洪亭”正身,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入真武世界后,头一个遇见的那位“不速之客”。 归无咎面色陡然缓和下来,笑言道:“那就听听裘掌门的章程。” 裘洪亭精神一振,快速言道:“晋宁道中,归掌门的资质禀赋,人所共知。以你千余载寿元晋升明月境的修为,和寻常磋磨既久方得破境者决然不同。非要等量齐观,岂不是辱没了阁下?” “本门陈长老,平埠堂陆宗主,沙河殿方长老三人,愿向归掌门请教高明。一道首席之归属,由此一战而定。” “若是不允,那只得门下弟子倾巢而出,各凭本事。” 归无咎心道,原来是寻好了帮手。 不过他面色不变,坦然言道:“以一敌三么?可。” 裘洪亭脸色似有几分古怪,嘴唇一张,却并未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车轮战,由归无咎连斗我方三人。岂料归无咎竟是下意识的解作以一敌三的话来。既然他自家如此狂傲,裘洪亭乐得顺水推舟。 正在此时,下方隐约立下的一处阵脚中,忽地有一遁光直起,来到裘洪亭面前,正是他坐下大弟子庄炎复返。 庄炎见礼之后,近前低声禀告着什么。 归无咎双眸,却由是光华一聚。 本来云山雾罩之局,此刻却是解得全不费工夫。 归无咎感应精敏无二。在庄炎近身的一瞬,立刻感受到“裘洪亭”的气机神意,潜移默化间收到了影响,只是他自己身在此境中,兀自懵然不觉。 这是一重“阴”与“阳”的差别。 对于归无咎这个堪破迷妄之人而言,甄蕊、庄炎等人拜见,的确令他感受到了明确的不适感。但是此事发生之后,归无咎自家心神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好似甄蕊真的就是一个乖巧顺服的女弟子,而庄炎亦被他一通乱棒打了出去。 而裘洪亭却不同。庄炎对其行师礼时,他果然一无所觉,好似这因果并未真正落下,没有激发任何心意警兆;可是他事后心念行事,却时时刻刻受到庄炎的干扰侵蚀。 莫非这“真幻间”之会,谜底便是入境之人,无形中与前古先贤的博弈? 若甄蕊、庄炎这般的人物同样遍布于十二大宗,心隙一起,只怕此境中距离天下大乱,也是指日可待了。 若是上玄宫众门人弟子之中,有甄蕊这般厉害的人物,也不知姜敏仪能否镇压得住。 此时,裘洪亭和庄炎说话完毕,上前言道:“若归掌门无有异议,这一场比斗,便定在半月之后,如何?” 归无咎欣然颔首道:“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宝灵启示 开源辟流 比斗尚有半月之久。这半月时间,归无咎自然也不至于荒疏了。 在“真幻间”的武道环境下,虽然既往的修行之法已不可行,但感悟熟稔、熨帖把玩之中,同样能有新的所得。 果然,在归无咎静下心来养气一阵之后,还真有了发现。 当初与姜敏仪交手时,在“武道龙符”加持之下的武道规则,宛若一碗极醇极厚、粘稠到无以复加的高汤,浇灌之下,一切法宝外物、气机外铄之法,皆彻底困锁,不得解脱。 如今在这“真幻间”中,虽然情形大同小异。但是归无咎已敏锐的觉察到—— 似乎此间的气机,要较那“武道龙符”所营造的“真武之域”轻醇许多,别有一种刚健宏阔的意蕴。 如此一来,稍微费些功夫,体内蕴养的法宝皆能被挪转调用。 尽管用之以实战是决计不能的;但是也算是归无咎事先不曾想到的一大突破。 半个时辰之后,反吞双子珠,真传令符,傀儡“谢玉真”,拾遗书简、“归墟”、鱼龙兜等宝物,皆已被归无咎取出。且正身与法宝之间,似乎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足以维系其悬浮空中,不至坠落于地。 尚有最后一物,须得多磋磨些功夫。 又迁延了一刻钟上下,最后一物在微光凝聚之中一跃而出,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炉,璇玑定化炉。 只是此宝却不能虚持浮空,而是轻轻一滚,落在近前处。 如此情形,也不算意外。正如归无咎所料,连真灵未生的其余诸宝都运转不灵,那么如今品质甚高的璇玑定化炉,只怕所受约束更大。显而易见,如今此宝器灵“小铁匠”应当属于沉寂状态。 岂料归无咎闭目养气数息之后,忽觉面前生出异动。 定睛一看,“璇玑定化炉”中细弱凝丝的三色气息缓缓溢出,不多时便凝成一个小小人影,不是小铁匠是谁? 只是此时的“小铁匠”光泽暗淡,面色微微发青,远无常时的灵动活泼,生机四溢,倒像是身患重病在身一般。 不多时,“小铁匠”勉强睁开双眸,两眼微一耷拉,眯成丝线,仿佛午后睡眠的狸猫。他望了归无咎一眼,露出几分迷茫,良久才病恹恹的道:“拜见掌门真人。” 归无咎眸中精光一闪,微笑言道:“你叫我什么?” “小铁匠”虽然精神不振,但是似乎神智尚清明。闻言竟勉强做了一个翻白眼的动作,道:“尽管我并非你亲手炼制,但是自从跟了你之后,一直都是姓名相称,亲若兄弟,这自然是不差的。” “只是,你接任云峒派掌门之后,本真人给你几分薄面,不再直呼你名‘归无咎’,而是以掌门称呼。莫非你还不乐意了么?” 归无咎心中一动,淡淡言道:“你非我炼制,又是出自谁手?” “小铁匠”勉强挠了挠头,道:“自然是你师父炼制出来的。” 归无咎打量一眼,道:“我师父姓甚名谁?” “小铁匠”似乎又是一阵迷惘,半晌才道:“噫……怎地将你师父的名讳给忘记了……是了。你师父道号通灵显化真人。” 归无咎闻之,沉吟良久后出言,暗含诱导之意:“天地之间,如你这般诞出灵智的真宝,似乎是独一无二的。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孤单么?” “小铁匠”闻言显然一愕,呆了一呆道:“是啊。自我出生之后,似乎并未遇见一个同伴。” 小铁匠竟能在这“真幻间”中显露灵智,这是出乎意料之一。 小铁匠的层次之高,不亚于近道大能。但是以他的层次,识忆竟也能被“真幻间”所蒙蔽篡改,这是出乎意料之二。 不过,可以看出小铁匠这里,亦是有几分保留的。“真幻间”中的归无咎并非无有师承之人,其师自然不是甚么“通灵显化真人”。归无咎暗道,若是小铁匠和此界之中知晓他师承的人物相遇,那岂不是穿帮了? 或者说,整个“真幻间”,有了小铁匠,此间已不能构成一个自洽而完美的世界? 实则更重要的启示在于—— 武道之中的手段,似乎并非与仙门秘宝水火不容。除了璇玑定化炉之外,归无咎的本命法宝亦能运转自如。此事在他与姜敏仪相斗时便是制胜之机,一入真幻间,便得验明。 似乎与所料相反,宝物层次愈高,愈能突破武道规则的限制。 和归无咎说了一阵话之后,小铁匠似乎甚感疲倦,未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此事对于归无咎启发甚大,当即闭关数日,将云峒派库藏之经典,尽数览阅。 …… 七[]日后。 一几一案,一壶一炉,归无咎静中盘坐。 门外忽有一道宛若黄鹂的清脆声音响起:“弟子甄蕊请见。” 归无咎道:“进。” 甄蕊缓缓步入,袅娜娉婷,身姿轻盈如燕。来到近身处,恭恭敬敬的叩首行礼。 归无咎微笑言道:“吾徒免礼。” 经历过第一次的奇特经历之后,归无咎心意已通。如今甄蕊再向归无咎跪伏行礼,归无咎再也无有那特殊的不适感了,好似二人已经成了真正的师徒。 甄蕊自案上斟了一碗茶水,双手奉上,低声言道:“恩师将徒儿唤来,不知有何吩咐?” 归无咎微微一笑,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简,放在身前案上。 甄蕊见之,微微抬首一瞥,眸中充满好奇之意。 这其中有一份渊源在。 当初“归无咎”收甄蕊为弟子,喜其资质极佳。便允诺道—— 云峒派的一切经典,她皆可览之无遗。并且修行法门之抉择,功法之调配取舍,皆由其自家做主,“归无咎”并不干涉。若有疑难之处,再由他这位恩师耳提面命,答疑解惑。 在甄蕊初基未成的数十载内,“归无咎”的确对他提点甚多;但是却并未有甚么额外授以功诀秘术之事。 归无咎记忆已复,自然知她心意,笑言道:“此法与一切旧术,悉不相同,乃是为师自家体贴而得之。若是有缘,将来或可开一蔚为广大之宗。自成法之后,尚未有第二人看过。” 甄蕊闻之,又惊又喜,接过玉简,神意映照。 略览之下,立刻辨明,这似乎是一种独到的炼制宝物之道;心中不由微微一愕。 武道之中,从来无有“法宝”一说。功行未臻上乘境界时,或可借助“法兵”斗战,增添三分威势。譬如那将庄炎打将出去的殿卫,手执铜棍,便是此类物品。但是修为渐高之后,躯壳坚逾精铁,浑然一体,自然不需外物累赘。 不过,再细细看去。玉简之中所书的“法宝”,以身内炼,执中枢纽,性灵自足,调御一身精蕴神意。无论战力还是持久,皆可借此提高倍许而有余。种种微言大义,着实妙不可言。 只数息功夫,甄蕊便沉醉其中。 等候了足足一刻钟功夫,归无咎轻轻咳嗽一声。 甄蕊恍然梦醒,双颊之上泛起一丝红晕,小声道:“弟子失礼了。” 归无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又告诫道:“此法甚为艰难,千万不可勉强。” 待甄蕊允诺,便命其退下。 甄蕊叩别之后,归无咎沉吟不语。 他本就想借机教授甄蕊什么,来探一探奇妙师徒之“缘”。没想到经由小铁匠和本命法宝的观察启发,猝然导致这一步,竟迈得这么大。 真武之域内,品质稍差之物固然毫无用处;但真正上乘的混元真宝一流,自通性灵之后,足以突破武道规则之限制,成为武修的强大臂助。 可是武道之中,却从未见得此等品阶的宝物诞生,不啻于废弃一条大道。 这是否会是武道式微的原因之一,就不得而知了。 此等情形,自然不是武道传承之中未有英杰降世,能够将这一条道路走通。说到底,乃是先天条件的制约。 仙道与武道的道术差别,说白了是“精一”之道与“分殊”之道异路扬镳。 精微执中,抱元守一,真炁自凝,先成为丹,后成为婴。至于此身,虽需久炼而保之,终究只是渡河之筏;这是仙道之路。 魔道亦与之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所守之“一”去住无定,流变无穷,不拘以丹田为本。 而散元归真,内炼精气神,外炼筋骨皮,混同合一,无有差别。终止于不死不灭,不衰不朽,与世而同周,这是武道之路。 问题便处在此处。 锻炼真宝之法中,以九宗道术的内炼之法最为高明。 真宝九炼,实则是模拟和依傍了丹婴内炼的过程,渐次成型,终在成就近道之境时,炼出混元真宝。 丹婴神变之过程,等若是混元真宝依次炼化的拐杖与借鉴。 可是武道之中,因为这内炼精一的过程被彻底取消,自然再有聪明才智之士,终不能为无米之炊,单靠奇思妙想便将锻造真宝的手段发明出来。 武道传承,纵然偶尔流落在外,为仙门所得。但是本土仙道的“天祭器”一流炼器法门,并不足以臻至真正汇通妙用的上乘境界。 归无咎成了第一个九宗出身、又涉猎武道之人。 若是此事做成,指不定他将成为武道中至关重要的人物。 也不知在这“真幻间”中立此一道,会激发怎样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下注站队 风云遇合 孤山险峰,一峡成隙,其势巍然森严。此地名为偃谷,正是云峒、丹心二宗争夺一道首席的决战之地。 此时正是巳时二刻正,忽见空中青焰隐隐,一座三层形制、五六丈高下的鸾阁缓缓遁及近处。 这座飞鸾法宝速度似慢实快,是以当用奇妙禁制护佑,以免灵性削减。偏偏这护佑之法一旦激发,宛若点亮了青灯明火,无意间使得此宝卖相更佳。 武道之中,物我一体、收摄由心的斗战重宝固然无有,但是作为“外物”的其余秘宝,品类却着实不少。眼前这座飞遁之宝,便是其中品质甚好的一件。 那宝舟遁及近处,速度陡然间缓慢了下来。依稀可辨,鸾阁正前方似有一座四五尺宽的小室,中藏一人,好似是专门驾驭此宝的“车夫”一类的人物。后方鸾阁之中,透过禁制,依稀可见人影攒动,只是不能分辨其形。 驾驭飞舟鸾阁的“车夫”是个看上去甚是精悍的中年人。此时他面上忽然现出一丝犹豫,踌躇半晌,终始转身低声禀告。 话音将落,阁中一道神识粗厚的声音传出来:“这等小事也料理不妥,要你何用?” 那“车夫”只得躬身谢罪。 未几,阁楼门户打开,钻出一个人影立在当前。 此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胡茬未净,五官方正,只是眉毛微浅。精赤着上半身,晶莹肌肤之上,隐约现出汗珠,脸上更是隐约透着几分不悦。 玄封殿殿主仇成。 此人亦是个耽于声色享乐之人,乘着赶路的当口,正在阁中与几位侍妾云雨快活。 不过凝神一望,仇成面上不耐之色顿时消去,默然良久,方道:“刁毒。刁毒!” 面前已是此行的终点。 偃谷隶属舞鹤山九脉之一,向来荒凉不堪,人迹罕至。十日之前仇成接到消息之时,还是心中暗奇,丹心派为何将比斗之地安排在如此荒芜的所在。 此时定睛一看,秘地陡然揭晓。 观此山形势,深邃而狭长,地势极窄。 山谷一东一西,分别为云峒派和丹心宗两家所占据,围下阵势。 可是如此一来,其余观战之人的容身之处,便大可玩味了——其给与后来人的选择,唯有二条:或者是立于云峒派之后;或者是立于丹心派这一侧,断然没有含糊的空间。 若说当空飞遁,因这山谷两侧皆是高崖的缘故,飞遁在空,难以避过左右。除非你脱离战场之外,否则定是要立身于某一家的正上方,于礼数大为不合,因此也是决不可行的。 如平埠堂,沙河殿,本已与丹心派同气连枝,其自然是立身于丹心派这一侧无疑。可是对于只是凑数观战、立场暧昧未明的其余四家宗门而言,这个抉择就十分棘手了,等若是被人丹心派摆了一道。 仇成凝神思索了一阵,终是伸手一指,言道:“往此处去。” 那御使宝物的“车夫”心领神会,连忙允诺。 仇成所指的方向,正是西向丹心派立身之处。虽然心中不满,但他依旧作出如是选择。 在他看来,云峒派掌门归无咎虽然是一位功行精湛、潜力极大的少壮武修。但是以一敌三,终究是势弱了一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丹心掌门裘洪亭抓住心隙利用了。 仇成虽只是花月境,但身负一宗执掌之任,以其见识,自然知晓提前破境与缓缓蕴养火候、在最后关头勉强破境的差别。双方潜力大小,不可以道理计。 只是仇成所知更深一筹——要将这一等差距兑现,至少需要蕴养三五百载功行,方能显出深浅来。 若是破境未久,双方差距并不若想象中的大。反而是那些个貌似老朽之辈,浸淫于斗战之法甚久,手段未必见得弱了。 归无咎崖岸自高,心中并不将那三人视为“同道”,方才接下这一场以一敌三的比斗。在仇成看来,是一大失策。 又过了两刻钟,又有两件飞遁之宝落到近前来。 分别是水龙斋、锦屏门两家到了。只是这两家并非是宗主亲至,只是各自有一位长老列席。 这两位耆老面临仇成方才的问题,亦做出了相同的抉择。一时间,西向一侧人多势众;而东向一侧,却是孤家寡人。 诸派长老、宗主叙旧的功夫,两家正主不约而同地纵一青一紫两道遁光落下。 西向阵盘之上,忽地多出三个人影联袂而出。 三人之中,左手边那位身着破烂麻衣,背上背着两只灰布兜囊的,是丹心派大长老陈德海;中间那位一身皂衣、身量较寻常武道修士尤精壮三分的,是平埠堂宗主陆天韵;右侧那位,身披一件极厚实的大衣,头顶光洁烫了一个十字,却是沙河殿长老方长翁。 这三人虽是云淡风轻,甚至还转首向身后的仇成等人举手致意。但是武道之中强者为尊,态度再平缓,那锋芒慑人的气势却是隐匿不住的。仇成与水龙斋、锦屏门两位长老,皆是暗暗调运精神,小心应答,以免失态。 至于另一侧的归无咎,虽然同样是明月境修为,但在仇成等数人的观感之中,只觉其虽有微妙难测之气象,灵动刚健之风骨,但是并不如何凌厉。此时心中犹疑者有之,轻忽者有之,不待一一细表。 陈长老等三人,只是在后方坐镇。 前台针锋相对的,依旧是裘洪亭、归无咎二人。 似乎因为有了三大高手坐镇的缘故,今日裘洪亭胆气明显较半月前为壮,应答措辞,亦愈发从容。 先略略叙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裘洪亭便即言道:“裘某另有一议,归掌门姑且听之。” 归无咎笑言道:“裘掌门但说无妨。” 裘洪亭咳嗽一声,道:“裘某回返之后,与本门陈长老等人再议。只觉以三敌一,胜之不武。不妨将这比斗的规则略微改上一改。归掌门连斗三场,依次胜过我方三人,便算是云峒派胜了。如何?” 极快速的瞟了一眼过来,见归无咎无有反应,裘洪亭又故作豪迈的言道:“若是归掌门自诩功行精神,足堪以一敌三,那一如旧例便可,此议不必再提。”只是这一句话言不由衷,说出口来未免有几分局促。 归无咎心中一动。 他心思何等精敏通透?半月之前主动言及以一敌三,望见裘洪亭神态的微妙变化,归无咎便知自己会错了意——只是他磅礴浑厚的气象已成,懒得再讨价还价罢了。 当时裘洪亭分明是自以为占了大便宜的。 今日他却主动愿意颠倒过来,绝无使自家吃亏的道理,定是和出手三人商议之后,又有哪一位贡献了新手段,使得车轮战较合战更加有利。只是今日说出口来依旧要给自家贴金,好似丹心派一方高风亮节一般。 归无咎不动神色,只把目光略略及远,扫过陈德海三人,道:“既如此,哪一位道友先下场指教?” 陈德海三人,瞬息之间只觉一道冷电在脑门划过,都是感到心中一悸。 裘洪亭见归无咎允诺,忍不住喜上眉梢。只是转首一望,想起一事,忽道:“且慢交手。似尚有一家未至。” 晋宁道八大名门。今次亲身下场的是云峒派、丹心派、平埠堂、沙河殿四家;引为见证的,是玄封殿、水龙斋、锦屏门、明火山四家。 如今其余七家皆至,独独缺了明火山一家。 裘洪亭心中早已定计,既要决意相争,便要将胜负坐死,教任何人皆无置喙余地,不可留下一丝隐患。八家名门齐至,当场判定胜负,少了一家也是决然不行的。 好在并未教众人多候。只半刻钟后,空中歪歪斜斜,一叶残破花瓣飘零近处,当中立着两人,一老一少,萧萧瑟瑟。 仇成望之,暗暗摇头。 八大名门之中,明火山固然实力最弱;但好说歹说也是有千余弟子之规模的。何至于做出一副如此不堪的气象。 二人之中,年老者名为钟弼,身着一身破烂单衣,乃是明火山这一任执掌。 此老四方告罪一声,笑言道:“本门缺乏一件尚好的飞遁法宝,是以来得迟了些。诸位道友勿罪。” 言毕,双目一瞥,稍稍迟疑之下,便要往西首这一头去。 裘洪亭见之,心中暗暗得意。以大势而言,以七对一。云峒派已是孤家寡人,今日岂有不胜之理? 可是钟弼身畔的那少年人,却不着痕迹的拽了一下他的衣角,竟当先往东向去了。这少年看上去肤白脸圆,丰额厚唇,看上去好似十分憨厚。只当他目光转动之时,方可见有三分灵动狡猾,若灵狐脱兔。 少年名为钟业,既是钟弼嫡孙,又算是其入室弟子。年纪虽幼,却极有主意,甚得钟弼信重。 钟弼显是一愕,亦只得调转方向往云峒派方向去。同时暗暗传音道:“你有何分说?” 钟业目光闪烁,面上一丝红光一显而逝,低声道:“分兵落子,不虞有失。那头已有锦屏门下注,此间也不可空了。无论哪一家胜了,彼此皆能照应。” 明火山与锦屏门,万载盟好,渊源极深。钟业之言,是个两头下注的意思。 钟弼闻言,细细思之,似乎果然有两分道理。只是暗暗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若非法舟不利,我等先占了丹心派那一头,就更好了。”只这一语,褒贬判断,已是不问可知。 钟业闻言,微微摇首。 最近他觉得自家祖父似乎年老昏庸,不复从前精明。所谓两头下注之言,只是他唯恐将真实理由说出后钟弼不信,所以信口胡诌罢了。 刚才只远远望了一眼云峒掌门之气象,他已料定,今此比斗的胜者,定是云峒派无疑。今日自家举动,纵不能说是雪中送炭,也可说是一桩绝大的筹码,作为进身之阶足矣。 钟业其人,资质禀赋虽然上佳,但是却也未必能言是上臻登峰造极的最高境界。 可是他却自视甚高,以为自家必是顺天应人而出世的大人物。 因为有一桩秘密,他谨守于心,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自幼年起,他便时有幻梦,好似冥冥之中有天意告诉,其投身此界之中,身负非常之任;只未得其时,未遇其人而已。时机一至,便是其锦鲤化龙之时。 方才一念之间,钟业心兆忽生—— 今日,遇其人矣。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什一战力 裸衣之搏 钟弼、钟业步入云峒派之后,事先围好的阵门之中,邓广翼快步上前,言笑晏晏,与钟弼搭上了话。 钟弼心中一动,暗道自己这孙子所作选择果然有几分道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等若自己是选择一条看似胜机渺茫、但一旦得手之后却回报更大的道路。 那一头,未能形成以七对一的彻底孤立态势,裘洪亭心中却把明火山记恨上了。他心中暗暗许诺,此战一胜,定不教明火山有好果子吃。待得时机合适,便要扶植一家势力,取代了明火山的“名门”位置。 归无咎缓缓言道:“哪一位道友先出手?” 丹心殿陈德海,平埠堂陆天韵,沙河殿方长翁三人,心中生出奇妙感受。 虽然归无咎这一句话平静质实、泊然苏徐,可是三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模糊感应。对方原本虚实难测的状态陡然凝结,进入一重倍极锋锐的迎战状态。 单从这一瞬间的气机调整,便可知对方绝非一个无有斗战经验之人。 归无咎眸中,一丝锐芒划过。 他入道至今,经历恶战险战无数,眼前几个籍籍无名之辈,按说根本不值得他全力以赴,随意出手便可打发了。 但因为一桩蹊跷缘故,归无咎不得不全力以赴;甚或以本身战力而论,他其实未必能算占得上风。 说来荒诞—— 如今归无咎的战力,只想当于其“应当战力”的不到数十分之一。 在步入“真幻间”的那一瞬,归无咎感到功行大进,心中还极为欢喜。毕竟,以元婴境的修为提前获得相当于离合境层次的感受,无论如何说也当是一段美妙的经历。若得将这一段识忆传渡,必能使得今后修道获益匪浅。 可是经历此月余时间,逐步切磋琢磨,淬炼一身功行,归无咎却觉出一丝不对味来。 一身手段,竟是时时传出“潜力未尽”的直觉来。 细心揣摩许久,又打探考证了数位界中杰出人物的修为,归无咎才大致探明因果。 入此“真幻间”者,其人在此界之中的修为,乃是依据本人根骨潜力之大小断下。譬如如今“裘洪亭”的本体,那位武域中萍水相逢之人。此人原本与归无咎都是相当于元婴层次的修者。可是在此真幻间之内,一人在花月境中也算不得顶尖,另一人已是明月境中的佼佼者。 其实归无咎所示现的修为,又何止于“明月境”? 若是完全兑现,其必已成就日耀武君,体会到武道之中近道大能的手段。 只可惜考诸形势,似乎唯有手执武道龙符、显化为十二家巨擘一宗之主,方有可能直接示现为日耀武君境界。 更何况,由于武道之中特殊的斗战规则限制,同一层次之人差距,远较仙道为小。 故而此战,敌手虽无名之辈,但却是一场好胜负。 陈德海上前一步,肃然道:“请。” 武道中人,行事极为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陈德海甫一出阵,归无咎略微颔首。旋即二人振空一跃,直插天际。 峡谷中甚是窄小,施展不开。 由静而动,由平缓而突趋激烈,不过是短短一息间事。 风卷云气,日暮天昏。 斗法之势一起。除却另外两位明月境高手陆天韵、方长翁肃然不语之外,其余诸人却时不时叫好、喝彩声不绝于口,纵然连各宗宗主、长老亦未能免俗,人人心魄为动。 玄封殿殿主仇成,其人耽于声色已久。此时目不转睛的望天许久,忽然心中一阵落寞之感袭来,竟是生出此生虚度之感—— 因资质未臻最上乘的缘故,仇成早已做好最明智的抉择,唯逍遥快活,穷奢极欲而已。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穿世情。但如今望见上境手段,却不由自主心生憾意,叹道途之不终。这数百年来所沉湎流连的美色姬妾,亦在一瞬之间失其滋味。 这并非是仇成等人心性太弱,而是归无咎、陈德海之斗法,气象实在太过惊人的缘故。 武道一途,愈往后气象愈著。 在相当于金丹境的层次,武道之中的比斗,不过相当于两个凡俗武士搏斗罢了,远远不若道门中金丹修士驾虹飞遁、丹气万变来的炫目。可是到了明月境的甚高境界,一切却陡然翻转。 此时归无咎、陈德海二人,躯干隐约间透着数丈厚的云气,仿佛身着巨甲一般。一举手,一抬足,皆可见极为细微活泼的青色焰流在二人周身滚动,形若游虫,又渊似星辰。至于气机流转、飞沙走石,辗转数十里的磅礴外势,反倒略不足道了。 如此声势,道门之中法力甚高者或许同样能够做到;但那是运使法力而成,平白多出一重转折。自不如武道中简明根本的动作中,顺其自然而营造的偌大声势,来得舒展畅快。 归无咎、陈德海二人皆未避战。 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斗了一刻钟上下,双方交手凡数万合,无论是斗中的二人,还是旁观的陆天韵、方长翁,心中皆已有底了。 无论精力底蕴,归无咎皆略胜一筹。 又斗半刻钟,陈德海忽地纵身而后,一跃千丈,同时口中高声言道:“且住。归掌门果然高明。” 此言等若是认负了。 归无咎淡然回了一礼。 下一位上场者,乃是平埠堂陆天韵。 陆天韵动身之前,颇可玩味的一笑。旋即一伸手,掀掉一身皂衣,露出精赤的上半身。其宛若铜铸的后背上,若隐若现,浮现出一只尺许大小的丹鹤,正是其武魂本体之示相。 归无咎眼皮一跳。 陆天韵做出如此动作,观战诸人皆是心中一凛,精神顿时涨了十倍。 陆天韵其人,行事同样以简为能。应答不过寥寥数语,立刻交手。 可是真的打了起来,望了两眼之后,无论是仇成、钟弼,还是锦屏门等两家的长老,都是眼神闪烁,心中不约而同生出四个字:大失所望。 原来,在武道之中,“裸衣”而战,是极重的礼节,暗藏全力以赴,不死不休之意。 这一传统非止是诉诸文字,抑且深深烙刻在武道传承之中。 当初姜敏仪的武道机缘是自偶然中得来,并不知晓武道之中有这一规矩。但当她与归无咎相斗时,亦本能的感到唯有轻身上阵,方能使得自家心意精力趋至最佳。虽然女子不宜真正赤裸出阵,但权宜之下,其所着不过宛若丝网的轻薄一缕而已。 更何况,丹心派出战的三人之中,陈德海、方长翁乃是一宗长老身份;唯陆天韵是一宗宗主,分量最重。 他撇去上衣的一瞬,人人都不由血脉喷张,以为一场大戏拉开了帷幕。 可是一旦得见真容,却是期望落空。 陆天韵所秉持的,竟是游斗之法,一击不中,便即远避。哪里还有一丝狭路相逢的锐气? 空中两点,虽然飒若流星,显影若电,也大有可观之处。但是因前一战的博大恢弘在前,诸人突然间被调动的极高期望在后;相形之下,自不免对其评价稍低。 钟弼见状,精神一振。看来归无咎连胜两局的希望甚大。微微转首一望,望向其孙钟业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两分倚重。 不过钟业却是懵然无觉,抬首望天,似乎只是津津有味的看一出好戏,而无丝毫患得患失之念。 战场之内,归无咎自家的感觉最是分明。 习惯了幻变无穷,心术算路。如今结结实实凭借拳脚打上一架,确然痛快。 陆天韵之举,在他眼中甚是朴实。唯有进入如斯状态,当其背后丹鹤武魂之形若隐若现时,陆天韵的遁速功夫方能真正趋于极致。武道斗战,本已简明趋同,万法归宗为大本。欲要别出心裁,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评估双方战力,归无咎以为。既然如此,唯有全无保留,方能阻其走脱…… 在观战诸人看来,这虚虚实实的接触战,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但此念方生未久,战况便急转直下。 归无咎的动作,似乎瞬间转换了风格,尽得陆天韵“轻”“快”之神髓。二人也纠缠得愈来愈紧,无论陆天韵如何腾挪,皆不能阻断双方距离愈来愈减的现状。 坚持了半刻钟,陆天韵认负。 这因为“裸衣”之举而吊人胃口的第二战,就这般草草收场。 归无咎轻而易举收得两胜。 不过,归无咎得暇往裘洪亭处望了一眼,却见其面色平淡,一副涵养城府甚深的模样,心中愈发留意。 方长翁出阵。 此人倒是不若前二人之寡言紧促,冲归无咎一礼,便笑言道:“无论晋宁道首席是否易主,归掌门都是方某极敬重之人。” 归无咎只微微一笑。似这等吹捧之言,应之无益。 方长翁亦不以归无咎的举动为失礼,又言道:“归掌门连战二阵,可需要稍事休息?” 归无咎淡然摇首道:“不必。” 方长翁面容转肃,反手一挥。将身上厚实大衣以及贴身紧衣尽数扯去,露出一身精壮健美但却呈现一种奇异青白色的肌肤,背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蟾蜍,好似作势欲跃。 仇成、钟弼,水龙斋、锦屏门两位长老,都是面色古怪。 又来? 可是莫要如同陆天韵这一场战斗,虎头蛇尾便好。 众人念头未落,战局之中机如弦发,已是当场揭晓谜底。 方长翁蓄势已足,奋身一跃。不往前去,却直往后退。其轻敏灵动,似与陆天韵别无二致。 可是经由和和陆天韵的一战,归无咎分明已经适应了此等灵动战法。把身一挺,如锥直刺。瞬间烟云宛若融化一般彻底散尽,雷芒哔剥,火势大涨,竟是以最盛的一击,瞬间将方长翁牢牢捉住,不予其摆脱的空间。 方长翁似已无可奈何,转身反击。两拳相对,似乎要与归无咎强分胜负。 见方长翁顽固不化,除却钟弼喜出望外之外,其余作壁上观的三家皆是心中暗暗摇头,懊恼自家站错了队。 但是下一瞬的转折,却教人始料未及—— 势若天倾的一击对撼之后。 方长翁纹丝不动。 归无咎凝练若整的气机却遽然崩散,身躯亦如纸鸢一般,荡出数百丈之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合天倾 成败落定 战局急转直下,裘洪亭面上红光一泛,大声喝道:“好!” 裘洪亭方才看着镇定,其实心中亦是七上八下的打鼓。 陈德海、陆天韵的两场败局,虽然在他事先的计划之中。但败了就是败了,意味着丹心派一方的容错大大降低。 若是陈、陆之中的哪一位能够“打破计划”斗倒了归无咎,裘洪亭岂有不愿之理? 好在最初之谋划,终是有惊无险的完成。 裘洪亭一转身,对陆天韵言道:“陆宗主的手段,果然建功。事先承诺,自无不应之理。” 陆天韵只“唔”了一声,淡淡颔首。 虽然将首席之位让于丹心派,但陆天韵同样是一家执掌,位分不在裘洪亭之下;论功行,更要高出一个境界。此时纵然看上去有三分倨傲,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裘洪亭心中不豫一闪而逝。 倒不全是因为陆天韵之轻慢。令裘洪亭心中略有不适的是。原以为本门陈长老,及陆天韵、方长翁三人,功行位分是呈鼎足之势;未曾想最终揭晓底牌,除却归无咎一枝独秀外,另外三人之中,陆、方二位,却要较本门陈德海略胜一筹。 看来,丹心派虽然夺了首席,但是将来稳固地位,还需要一番功夫。 十余日之前,为了在得胜之后的利益分配中占据主动,陆、方二人终是将自家底蕴暴露出来。 武道虽然有趋同之势,但是在未臻登峰造极之境前,未必就没有取巧的鬼蜮法门。 陆天韵的手段,除却效法丹鹤武魂、速度轻灵敏捷之外,其中还暗藏了一门手段,号称“势动之微”。 此法之道理,在于你若被他灵动万变的速度所扰,欲要紧紧将他咬住。激发自家全身潜力,固然能够做到。但是无形之中,本身力量的圆满工整,便要被抽取一丝。 原本一拳十足十的力量,待你无形之中跟上陆天韵的节奏之后,便只剩下了九成七八分,而你自己却全无察觉。 更厉害的是,此种“势”的影响,须得缓缓散去。纵然脱离与陆天韵的交手,亦需要足足半个时辰时间,方能使得自家情致归元,正本定位。 而方长翁的手段,号称“调蟾动静图”。看上去似乎同样是灵动机敏一流的手段;实则不然。 他这一套斗法,蓄势极足。谁若用力稍欠,轻易扑了上去,立刻便要上当。唯有全力以赴,将本身力量全无保留的释放,方有可能与之争锋。 陆、方二人之手段,若是合力对敌,其实施展不开。一人出力,另外一人势必作壁上观。若是斗成一个平局,丹心派一方终是以多敌少,难言是自己胜了。 合计之下,诸人发现,若是轮流上场,由陆天韵为方长翁做好铺垫,才是最善之法。 这二人的配合,是此战的精髓所在。至于第一场陈长老的出手,看似威风煊赫,其实不过是略微消耗归无咎两分罢了。 勉强将心中不适隐去,裘洪亭一抬首,对着仇成等人高声笑道:“一月之后,本宗大开宴席,立下一场‘正名宴’,请诸宗宗主、长老务必赏光。” 仇成虽看不惯裘洪亭如此急不可耐的情态,但是形式比人强,只得打个哈哈,拱手为礼道:“那是自然。” 裘洪亭言毕微微摇首,将目光往对面一瞥。半含玩味、半含挑衅的自钟弼面上扫过,呵呵笑道:“钟掌门更是不可缺席,务必要光临敝派。” 钟弼暗叫一声“苦也”,只是他深知倒驴不倒架的道理,只略微嘀咕两声,便把老眼一闭,来了个不闻不问。 见这老叟还要倔强,裘洪亭往前一步,正要继续出言催逼。 此时,却听耳畔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情形有变。” “恩师少待。” 出言者,一是陆天韵,二是匆匆赶来的裘洪亭大弟子,庄炎。 自家弟子倒也罢了。方才陆天韵分明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此刻却面容沉肃,由不得裘洪亭不加以留意。一愕之下,言道:“陆掌门有何见解?” 陆天韵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伸手指了一指半空。 裘洪亭抬首一望,只觉莫名其妙。 裘洪亭的修为虽不及陆天韵,但最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这八个字还是能够做到的。方才他心境虽然略有波澜,但是战局之中发生的一切,却始终不曾逃过他的观察。 此时远近百余理内外,方长翁尽占主动,逐尾而击之;而归无咎疲于奔命,落败似已在顷刻之间。不知“变”从何来? 庄炎眸中难掩忧色,只平静说出四个字:“一合天倾。” 裘洪亭闻言,面色一变,旋即轻抚前额,暗道自己得意之下,怎地忘了这句话。 如此说来,眼前战局还真有两分诡异。 一合之变,势若天倾。 对于修到距离日曜武君仅有一步之遥的明月境高手,其道法战力,已然大臻圆熟,一举一动、一起一伏,看似与低境界者只是规模的差距,但是其中却暗藏了一种独特的根性规整;一身手段,备极凝练之后,复归于一。 到了如此层次,若是斗战中“根本”一失,胜负便急转直下,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性。决计没有败而不乱、负隅顽抗的说法。 前两战中,陈德海、陆天韵二人发现身处被动便果断认输,也是由于这一重道理。 可是此时之战局—— 方长翁占尽上风,归无咎岌岌可危;可是胜负始终未能落定,显然不合常理。 以裘洪亭的见识,自然难以索解。 可片刻之后,纵然陈德海上前与陆天韵一道参详,却也始终看不出一丝端倪。 好在有过了百余息,归无咎亲自揭晓了谜底。 天穹之上,隐约有明珠一点,镇定界域之中,如日之恒。 此珠显露面目,裘洪亭等三人,细辨之下,不由怔住。 所谓“宝物”一流,裘洪亭着实见过不少。可是抛却那些“法兵”不说,纵然是价值甚高的宝物,也只不过是外用之物罢了,断然难以介入斗战之中。 陆天韵见识较裘洪亭尤深一筹。在巧妙布置之下,上乘“宝物”有资于战力者,他也曾有所耳闻。但那些宝物珍贵之极不说,究其作用,亦只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起到一些辅助之效;如目前所见之神异者,端的闻所未闻。 那当空一枚明珠,分明和归无咎本体之间构成了一丝联系。观其神采,竟尔到了颠倒主从的地步。 仿佛这一枚明珠方是本体,而归无咎的正身却是附庸,时刻受此珠牵引维系。 一个即将投身于惊涛骇浪中人,其席卷于波涛之下,本当随波逐流,不由自主;可是其身上却系上一根缆绳,牢牢栓靠在定海金梁之上。虽然不利,形势未散。 归无咎辗转腾挪,貌似凶险,却意甚从容,正是仰赖于此。 这便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本命法宝。 此道在修行中的关窍,他已经尽数传授于甄蕊。但是坐而论道是全然无用的,若要竖立信心成此一道,亲身的践行感受,势不可免。 目前所施战之手段,其实无任何奇异之处——无非是本命法宝统御一身真力的手段。有本命法宝护持,不但可得维持根本不失,抑且持久作战的消耗,亦被降低至三成上下。今日这车轮战的比斗规则,可谓是正中归无咎下怀。 归无咎心中涌起一丝微妙感受。 这“真幻间”若真个只是一场梦幻。那么今日之战,以不足什一之力与几个不见经传之人邀斗,自然无足轻重。但若此地果真有继往开来、前追因果的大造化,那么今日之比斗,在武道序列中首次验证了“本命法宝”的效用,应当是意义及其深远的一战。 只是剩下的道路,若要走通,依旧任重而道远。 别的不说,他之所以能够成就,有一大半要归功于“全珠”本身超迈绝伦的品质。归无咎已是试验分明,倘使自家本命法宝品质与“璇玑定化炉”的成长轨迹相当,那么面对今日局面,其效用发挥,也未必能尽善尽美。 璇玑定化炉的品阶,在九宗历代真君大能所炼成的混元真宝中,也算顶儿尖儿的存在。若是修炼到如此地步也难言满意,这所谓武道与法宝相通的开辟之举,几乎便是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绝学”了——传承必绝、后继无人之学。 如何降低门槛,需要甄蕊在修炼此法的过程中加以完善。 此时战局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归无咎由局促窘迫,到渐次从容;和方长翁的短兵相接搏斗,从衣襟相连,到时不时分出百余丈外。别说裘洪亭,就算是钟业这等修为之人,也能清楚分辨。斗战形势已被扳平,甚至,似乎是归无咎在攻守之中隐约占据了主动。 裘洪亭此时尤抱着一丝幻想。 归无咎终究消耗甚大。 既然他能够反败为胜,方长翁未必不能做到。 只可惜,这一场幻梦并未成真,接下来的十余息中发生的一切,好似将裘洪亭真正拽入深渊之中—— 刚刚并未兑现的八个字: 一合之变,势若天倾。 此时却教归无咎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只不过十余息功夫,方长翁只感力量、速度被完全压制,失却了蓄势诱敌的铺垫,自家“蟾”的意蕴手段等若彻底被锁死。再挣扎下去,唯有面上难看,却无半点实际效用。 他斗志既失,本拟寻机认负。未曾想归无咎的反扑较他预想更快,一不留神,肩上已被一脚踏中。 在众人目中,方长翁已如流星一般飞将出去,只把百里之外一座山头击了个对穿,留下烟尘滚滚,碎石轰隆。 而归无咎,身姿一个潇洒的转折,挟得胜之势,已是轻灵落地。 裘洪亭只觉脑海之中恍恍惚惚,勉强接受了如此剧烈的变化,颓然道:“是贵派胜了。” 归无咎一掸衣袖,笑言道:“贵派若是胜了,便夺了首席之位;我云峒派胜了,不过是保住旧位,并无所得。如此可公道否?” 裘洪亭面色一变,艰难道:“归掌门待如何说?” 归无咎淡淡言道:“上宗供奉,向来由一道之首席代缴。此后每年加缴三成,入我云峒府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引荐之功 上屋之梯 两道遁光纵出十余丈后,方才缓缓止歇。 辨其身形,正是钟弼、钟业爷孙二人。 钟弼面上含着笑意,原本不甚显眼的皱纹亦随之荡漾开来,高声言道:“你又有何说?”语气之中,竟然暗含两分迫切的期许。 比斗结束,云峒派孔长老立刻对他打了招呼。明火山供奉一如前例,云峒派并不会对之加收三成抽水。这显然是对于明火山正确站队的投桃报李了。 面见归无咎之后,这位归掌门更是邀钟弼去往云峒为客。钟弼心中甚是有意,只是其孙钟业,却使了个眼色,教他先行推拒。 不过今日事尽是由钟业做主,才下对了注。钟弼心中,对他这嫡孙愈加倚仗,自然言听计从。 钟业笑言道:“场面上的事,并不急在一时。眼下尚有一桩大机缘。只是……须先寻得一人。” 钟弼立刻道:“何人?” 钟业眼睛眨了一眨,似乎很是小心的望了一眼祖父神态变化,这才缓缓言道:“三叔爷。” 钟弼面色果然冷了下来,拂袖道:“寻他作甚?” 钟业所言之人名钟魁,本是钟弼嫡亲兄弟,此时正在下辖晋宁道的巨擘大宗——尘海宗任观风使一职,于今已有明月境的修为,堪称是尘海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按说此人当是明火山的大靠山才是。只可惜钟魁数百年前便与钟业兄弟反目,断绝了血脉缘分。正是在那时,其席卷了明火山宗内珍藏的许多好物后破门而出,使得本不宽裕的明火山雪上加霜;又机缘巧合,得了尘海宗内一位长老看重,这才鱼跃龙门。 这二三百载以来,钟魁对明火山明里暗里所下的绊子,着实不少;不为助力,反成牵累。 钟业一脸与外表并不相符的沉着,平静言道:“兹事体大。爷爷务必慎而待之,毋争一时之气。” 钟弼默然良久,终于冷静下来,言道:“你且说说看。” 钟业长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这位云峒派归掌门,前途远大,不可估量。似乎……是有望那等境界的人物。” 钟弼惕然一惊,喃喃道:“那等人物……似乎已有数万载不曾出现于草莽之中了。” 天下各道、洲、名门、世家、草莽之中,纵然有英杰人物,亦只得止步于明月境中。因为破得上境之道路,已然被十二家巨擘宗门所垄断。 然而,这道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本来甚为艰难。十二巨宗门下弟子,若非资质强横到登临绝顶的层次,虽有良法在握,亦未必能够准能破境。 事实上也的确做不到—— 十二巨宗执掌,并非人人皆是日曜武君境界。 历久以来,各宗有日耀武君坐镇时,便强势一些;若是无有,凭借一宗之底蕴,也不至于有存亡续绝之危,只不过话语权会略微降低,稍稍收敛锋芒罢了。 同时。草莽间若有极出色的人物,资质达到跃升上境的层次。若被恰好处于人才空窗期的巨擘宗门看中,便有可能被引荐入宗。在该宗秘宝护持之下,签订一份根本大契。 其助你成就上境,然后忝任该宗“名誉首座”之位,坐镇护持,自然也享受许多供奉;因有契约在先,所以并无鸠占鹊巢之虞。 不过,古今以来,此等杰出人物不过是寥寥数人,最近一位,便是二三万万载之前了。 钟业又言道:“机不可失。若是成此大事,是一份天大的人情。我明火山由此一飞冲天,也不在话下。” 钟弼迟疑道:“话是如此说。只是与他早已隔断情分,连宗谱名录亦被除去了;他肯出手相帮么?” 钟业自信言道:“自信之下,何愁不许?” 这其中有一个关节。 每一家巨擘宗门,每代至多也只得成就一人。或许某一家宗门眼下虽无日曜武君坐镇,但后辈之中,已有良选,那么外人自然便难以觊觎。这时你靠了上去,非但无缘,反遭猜忌。甚而下手将你除去,又或是坏你道基,绝了上进之途。 是以摸清十二巨宗根底,找对了门路,甚是关键。 偏偏这方天地是个秩序森严之地,十二巨宗与底下星罗棋布的门派世家,判若云泥,少有瓜葛。钟弼之弟钟魁飞黄腾达之后,耻与钟弼同列,亦有这一层关系在内。想要做到这一点,异常困难。 若是果然能过说动钟魁,靠他这个深明内情之人摸清十二巨宗底细,将来归无咎真的成了哪一家巨擘宗门的“名誉首座”,这引荐之功,助人成道之德,说是“功德无量”也不为过。 钟业微不可察的一笑。 明火山中兴与否,他并无太大兴趣。若是此事真能做成,他与归无咎之间的联系,便再也难以割断。 …… 云峒派后山,清绝峰峰顶。 归无咎静坐山巅。 此时距离比斗结束,已有一月之久。 未多时,山脚下一道轻盈转折,微光一闪,有一人趋至近前,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 归无咎笑言道:“吾徒免礼。” 来人正是他关门弟子,甄蕊。 甄蕊前来拜见,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书简呈上,禀明将有道术修行中事,前来请教。 归无咎言道:“有甚疑难,不妨讲来。” 甄蕊靠前一步,低声道:“正是为恩师一月之前所赐功诀而来。” 归无咎讶然道:“哦?” 甄蕊此言,却略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她天资极高。但是剥离了金丹运转、化丹成婴之过程,那法宝修炼之法,本当是繁难与玄虚兼具。若是“全珠”尚有一次动用的机会,或许尚有快速成就的可能;否则若是单凭人力领悟,至少须得三五载功夫,才能略窥门径。 甄蕊所言“请教”,归无咎下意识的以为是应在别处,而非武道中炼化本命真宝的手段。 略一思忖,归无咎缓缓言道:“你说说看。” 甄蕊低声道:“弟子驽钝。参悟此法之后,只觉其精致周密、彻上彻下,仿佛以一身道则精气,神思变化,皆为主宰。可是其成就之法,好似筑基于渺渺虚空之中,只消有一步踏错,再想回转,便是千难万难。所凝练者,似乎非是一件宝物,简直不亚于一身根本道术之所系。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庶可称之。”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是因为此法甚艰,甄蕊心中有了畏难情绪。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这徒儿。对于并未有培养金丹、元婴经验的武道修者而言,以内炼法锻炼本命法宝,本来就甚是离奇。 归无咎正拟出言宽慰这弟子两句。 不料甄蕊又跪下一叩首,续道:“弟子思前想后,似得一从权之法,寻得一上屋之梯。一时心思踊跃之下,未得恩师允准,擅改了一二法门试炼。还望恩师恕罪。” 归无咎又是微微一讶。今日他这弟子,还真是出人意表。便道:“道术辩证维新,本是常事,何罪之有。只未知你有何心得?” 甄蕊抬首望了一眼,终于鼓起勇气言道:“弟子斗胆,请当场演示一二。” 归无咎静静道:“可。” 甄蕊一挥手,纤葱玉指反手一扣。指尖一块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五彩石立刻浮现。寸许高下,明俨逼人。 此石乃是天地生成的一件奇珍,在云峒府库之中也是极罕见的上品异宝。观此情形,似乎被甄蕊用作炼制“本命法宝”的胚胎。 甄蕊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张口将此石吞服腹中。 归无咎感其气机流动,清晰可辨——此石缓缓下沉,终是坠落于下丹田鼎炉温室之中。 数息之后,甄蕊告罪一声,解下上半身衣衫,缓缓转身。 甄蕊珠圆玉润、细腻如瓷的雪白肌肤上,一只约莫狸猫大小、纯白色的小熊活灵活现。鼻息宛然,双目微闭,一幅饱食之后懒洋洋的姿态。如果说姜敏仪的白虎武魂极能彰显武道特质,甄蕊的白熊武魂却恰好相反,只显得诙谐有趣,好似家养灵灵宠。 但是随着甄蕊缓缓运功,她背上小熊似乎逐渐困倦,进入一种类似于冬眠的奇妙状态,若沉若浮,似乎鼾声可闻。 归无咎精神一震。 甄蕊所为之事,既是在养炼武魂,亦是在养炼自家法宝。 武魂乃是武道修者成长之枢纽所在。若是能够将此与养炼本命法宝结合起来,以为镜鉴。的确可免法诀深奥不可捉摸、仿佛空中楼阁之弊。 只是武魂与丹婴,虽然有道理相通之处,但是差异也决计不少。这一条路若想走通,非得把归无咎所传成法大量改进不可。若无“全珠”一类的重宝,单单凭人力完成,实是一项极为艰巨的道路。 未想甄蕊竟是毅然踏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甄蕊自定中醒来。披上罗衣,羞涩一笑道:“这只是第一步的些许想法。借用武魂为渡河之筏锻炼真宝,也不知弟子这一步走对了没有。” 她此言一出,天象忽变。 天穹如盖,乌云斗聚,立刻暗淡下来。然后传来三十六声雷鸣,震穹宇而慑人心。 归无咎心中陡然生出警兆,这“真幻间”似乎要就此崩溃,一切梦幻泡影,悉数瓦解。 可是一息之后,“天地”又重新稳固了下来,似乎无事发生。 而甄蕊,却是一脸期许的望着归无咎,期待自家恩师对于她的构思做出品评,丝毫未曾察觉到方才的天象异变。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上门买卖 晋宁易主 丹心派,环棣峰峰头。 裘洪亭与一人相对而坐,方桌上佳肴丰盛。若是仙门中人待客,一壶清酒足矣;但武道却有所不同,筵席盛否,能表明诚意。 石桌上虽只是四十个个碗,看似规模还不及“名门”执掌的日用份额。可是其佳肴品类,却囊括了晋宁诸道号称“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中的压轴珍馐。 裘洪亭所招待之人,一身锦袍,可惜藏污纳垢,略微腌臜了些;面目本也俊朗,只是两撇胡须未净,目光时时闪烁,显得有些贼眉鼠眼。待一位美貌侍女上前倒酒时,此人大手伸出,肆意在侍女丰臀上拍打揉捏,继而闭目摇首,好似在品尝滋味一般。 裘洪亭虽与他笑言晏晏,但是眉间却时不时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只是掩藏的甚好而已。 丹心派对云峒派的挑战,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过去便过去了。 这一段时间,裘洪亭可谓是焦头烂额。 如今两家撕破了脸,丹心派势必要面对云峒派的打压。产出份例加收三成,不过是迎门第一刀而已,料想未过多久,后手便会源源不绝的到来。如何稳固己方力量,守稳阵脚,是当下的重中之重。 令人忧虑的是,陈长老、陆天韵等人合计之下。以为归无咎车轮战既然能胜,就算是三人合力,也非其对手。在镇定一宗的顶尖力量上,丹心派已处于绝对的下风。 眼前这人名为厉正诚,乃是裘洪亭三百余年前所结识。半月之前忽然造访,言道要赠予裘洪亭一桩大机缘。 这等说辞裘洪亭见得多了。 他与厉正诚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他得了大机缘,何必要赠予自己?心中认定,只当来人是个打秋风的。当即赠了他些许财物、十名美姬。却不料厉正诚却拒而不纳,只在丹心派暂时住下。 半月以来,裘洪亭只感势甚困窘。索性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与厉正诚接洽一二,摸摸他的底细。 此时饮宴正酣,厉正诚忽地一伸手,将身畔那婢女扯倒,横卧于自己膝上。“啪”的一声脆响,又在其臀上重重一拍,然后瞥了裘洪亭一眼,颇含玩味之意的笑言道:“骨架硬朗,皮嫩肉厚,脸蛋却小巧精致,眉眼细腻。不瞒裘道友说。正对了厉某人的胃口。裘道友前回相赠十人,加起来也比不得这个。不知可舍得否?” 裘洪亭淡淡言道:“厉道友既看得上,是她的福分,岂有不舍之理。” 那婢女闻言,猛然一转首,脸色微微发白,眸中包含幽怨,只是不敢多言。 此女名为宁芸,有两分修道潜力,人又伶俐,姿色也是上佳。裘洪亭早已有意,只是尚未来得及纳入内室而已。今日为了充门面,才出来做些端茶倒水的近身服侍之事。不料这厉正诚与自己不过是几面之缘,竟真敢开口。 裘洪亭心中虽有几分不舍,但面上只得打肿脸充胖。 在武道之中,除非是资质地位极为不凡的女子,得以签下“均平契”外。其余姬妾之属,本与私产外物无异。就算是已然收纳门下曾被临幸过的,再转手赠予友人,也是极为寻常之事。 厉正诚哈哈一笑,道:“裘道兄既然如此大方,厉某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两月之前,贵派争夺一道首席失利,此事吾已知之。厉某愿助裘道兄一臂之力,扳回一局。” 裘洪亭低声道:“哦?” 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字,但是其中犹疑不信,却溢于言表。 厉正诚,不过与己一般是花月境的修为。论实战手段,只怕还要教裘洪亭略逊。如何能够胜得过归无咎? 厉正诚却是一副无有所谓的态度,对于裘洪亭的看轻之意丝毫不辨,自顾自言道:“据说云峒派斗战得胜之后,各宗出产,额外收缴三成。厉某所求不多。若是果然将贵派推上首席,止额外收取半数,一成五的份额。裘道兄以为如何?” 裘洪亭心中一动,道:“有何良策,厉兄姑且言之。”心中暗道,他既是敢于狮子大开口,莫非真有两分把握。 于是精神渐凝,没来由的浮起一丝期冀。 厉正诚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这才洒然道:“比斗较技,固不可行。能解困局者,唯有‘自上而下’之法尔。” 裘洪亭闻言,面色却陡然冷了下来,漠然道:“厉兄莫非是想说,你在尘海上宗有些门路,教上宗将一道首席之位授予我丹心派?”出言之时,眸中冷芒,将厉正诚牢牢罩定。 裘洪亭心道你若欺到裘某头上,岂能教你好过? 当今之世,虽然上宗下宗之间门户极严。但不巧得很,裘洪亭半载之前,曾无意间风闻了一道消息。 对于其余巨擘宗门而言,麾下各道首座,均是直除与自行竞争兼而有之;但尘海宗却是个例外。半载之前,其宗内已有合议,因为一桩极机密的变故,自此不再插手下宗之事。各道首席,只要代缴供奉之事顺利做成,便悉由自决。 此时厉正诚只消道出一个“是”字,立刻便会被裘洪亭判作诈骗之徒拿下。然后废了修为,打断双腿,丢下山去喂狗。 岂料厉正诚摇首道:“授之于上却是不假;但却并非源自尘海宗。” 此言大出裘洪亭意料之外,一时之间竟然怔住。 厉正诚见自己一言抓住局面主动,甚感得意,不由仰天大笑三声。 不过他也并未多卖关子吊裘洪亭胃口,当即将一桩机密消息直言道来。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裘洪亭乍然闻之,亦不由头脑嗡嗡作响——原来,相安无事、共治天下不知多少载的十二家巨擘宗门,竟尔生出冲突。 若是局面并未受到控制,天翻地覆,就在眼前。 天地间十二巨擘宗门长盛不衰,并非无因。 正如各家“名门”皆有独特之产出一般,一十二家巨擘宗门,亦各有其独到好物。只是其层次之高,较之诸名门产出,不知道要强上多少。 据说这一十二物,皆是炼化根本大药必不可少的原料。那根本大药,事关破境日曜武君之门径。 每隔上千载,十二巨擘大宗必有一会,行“以物易物”之法,将每一家独特产出分润一十二份,调剂有无。如此,只消一家宗门根本重地不失,就算一时无有日耀武君坐镇,其地位也不至于受到威胁,只不过是话语权略微削弱而已。 说到此处,厉正诚陡然住口,将面前一碗浓羹细细饮了半碗。 裘洪亭虽然心中如热锅蚂蚁,十分难耐,但是面上也只得生受,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厉正诚饮食讫。方道:“九重山当代执掌百里开济,道行早臻上境,素有雄心壮志。近年来,他一步越过雷池,终于做成一件影响一界格局的大事。” 裘洪亭脱口而出问道:“何事?” 天地间的大人物,他亦是有所耳闻的。 当代功参上境的大能,似乎不超过六七人之数。 这六七人中,说到功行最精、声望最隆,似乎无过于上玄宫恒霄宫主和九重山百里开济二人。 厉正诚正色道:“百里掌门汇通古炼药法,又悉心参研今法,加之觅得一二千种珍稀药材,竟炼出一味奇物,名为‘滚尘砂’。足可代替‘明巢果’八成功效。” “明巢果”,正是根本大药十二味原料之中,南斗宗所掌握的那一味。 百里开济此举,等若是掘了南斗宗赖以存身的根本。两家之间,矛盾不可调和。 略一思量,裘洪亭沉声问道:“不知此事与尘海上宗有何关联?” 厉正诚又是一声大笑,高声道:“两月之前,就在贵派为一道之首席挑战云峒之时。南斗宗、九重山两家,曾有一场邀斗。而尘海宗和星门两家,正是为南斗宗助拳而去。只可惜以三敌一,竟不能胜。” “按照会前约定,南斗宗割让三道之地,尘海宗、星门各自割让一道之地,纳于九重山麾下。” 且不论诸宗关系远近,似百里开济之所为,他今日能够挖南斗宗之墙脚,明日指不定第二个受害者是谁。若是有朝一日其自家便能筹集十二位灵材,那么其余诸宗便再也不能对其构成制约。所以尘海宗、星门站在南斗宗这一方,并不奇怪。 可虑的是,百里开济既然敢做这等惹众怒的事,必然有着十足把握。今回以一敌三之胜,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裘洪亭心思闪动,连声道:“厉兄是说,晋宁道不日便要易主?” 厉正诚呵呵笑道:“眼下还未定局。割让晋宁道、荒柳道、行风道中的哪一道,尘海宗上下,尚悬而未决。只是据我师推断,十有八九将是晋宁道无疑。” 裘洪亭疑道:“敢问令师上下?” 从前这厉正诚分明只是个游方散人,未曾听说有甚师承。 厉正诚玩味一笑,终于揭晓谜底:“恩师名讳,上普下昭。坐镇海上六牧岛。” 裘洪亭脸色忽地涨红,竟“腾”地站了起身,叹息道:“厉兄既得了这等大机缘,为何不直言相告,何苦兜这个圈子作耍?” 这位普昭上修,却是普天之下日耀武君已降,威名最著的人物。因其一桩特殊机缘,其道行远非明月境高手能敌,据说纵然面对日耀武君,亦能从容遁走。 厉正诚笑言道:“我师如今已是九重山客卿。说话也有些分量。若是尘海宗割让的果真是晋宁道,厉某敢夸下海口,一道首席的册封书卷,两月之内便颁了下来。” 裘洪亭一咬牙,正色道:“若厉兄果然做成此事,裘某以三成供奉为酬。” 厉正诚似乎略有些意外,认真点头道:“裘道兄倒是个痛快人。” 旋即站起身来,将一直伏在膝上的侍女宁芸一把抱起,又笑道:“食与色,不可须臾离也。只是裘兄事先安排的住处,略微简陋了些。以之享用佳人,未免不谐。” 裘洪亭连声告罪,道:“裘某这便吩咐下去,将后山心湖玉筑,拨与厉兄暂居。” 只是目中所见,却令他心情陡坏,心中暗骂道:“贱人,老爷我倒是走了眼。从前却不曾看出你是这等骚浪货色。” 原来,此时侍女宁芸眉目之中,哪有一丝苦楚?她此时身子似水蛇一般乱扭,不仅任由厉正诚在自家丰腴处揉捏,甚至还媚眼如丝,发出娇喘声声,更主动伸手往厉正诚裆下掏摸,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宁芸虽不知“六牧岛主”是何方神圣,但裘洪亭前倨后恭突然变脸,她岂能辨别不出?自然早将裘洪亭往日的甜言蜜语丢在一旁,使出十二分的本领奉承新贵。 少顷,两个引路的仆从赶到,引着怀抱佳人的厉正诚,往裘洪亭往日自用的别院——心湖玉筑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整合外药 石中幻景 “弟子近半载以来,按照恩师《五五归经术》为指归,鉴别草木物性一千三百二十四种。” “弟子道行较师兄略逊,只得一千一百一十五种。” 方殿之中,先后出言的正是裴融、甘南,郗鉴、甄蕊二人紧随其后。 四人掌心之中,皆是托着一枚骨形玉简,恭恭敬敬队列在后,呈献于师尊归无咎。 少顷,郗鉴、甄蕊二人亦相继缴旨。在四人之中,郗鉴所得之数最多,高达一千六百二十一种;而甄蕊因大半心神花费在修炼之中,故而所得最少,止有七百五十余种。 归无咎皆笑而称许之。 此间所指,非为别物,而是这方大世界中的宝材品类。 甄蕊欲内炼真宝,自家功行资质固然最为重要,但依旧免不了修道外物之辅佐。归无咎更不必多提。他早已知晓,在这方天地之中,若要跨出决定性的那一步,少不得外物支撑。 论见识之博,归无咎汇聚万家经典于一身,又身兼本土仙道和九宗两大体系,纵然是寻常的近道大能也难相比。只是这“真幻间”中之物,与紫薇大世界中大为不同,可谓名实皆异。 于是归无咎著下《五五归经术》一经,将异种药材宝材之五方、五德、五味、五情、五性之研判分类法门笔之于书,传于四位弟子,命其一一校验。如此一来,此界奇珍灵药是何功用、如何炼制,自然能够与紫微大世界一一对应。 将四枚玉简尽数收录之后,归无咎笑问道:“为师所传功诀,你三位修行得如何了?” 之所以问得是“三位”而非“四位”。是因为归无咎所传者,正是早已传与甄蕊的那一道法诀;以及甄蕊走上武魂法宝相合之路后的些许感悟。 裴融面露惭愧之色,低声言道:“恩师所传功诀,高深莫测,玄虚而未见其边际。弟子揣摩十余日夜,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甘南亦道:“弟子驽钝,也是如此。” 归无咎点了点头,见郗鉴若有所思,并不立刻接话。便言道:“想来你与二位师兄有所不同。” 郗鉴似乎目光微微暗淡,低声道:“恩师所传功诀,甚微而玄,无从下手,这一点弟子与二位师兄相同。不过,经由甄师妹拆解之后的成就法门,弟子却勉强能够把握脉络。” 此时郗鉴之所以情绪不甚高涨,自有原因。原本在他看来,自家资质纵不如甄蕊,想来也相差不多;未料以这一门功法相试,却验出二人之间甚深差距。想来今后继承云峒衣钵的,必定是甄师妹无疑了。 归无咎暗中点头。 他作为一个跳出云雾变幻、识得此山面目的局外人,自然有了判断。 如裴融、甘南资质,其实也不算差。若以举派资源倾斜,修炼至花月镜、明月境依旧保留着不小的期望。比之于仙道,其实不亚于云中派这等隐宗之中排名靠前的嫡传。 但如此资质,依旧是无缘真法的。 至于郗鉴。若归无咎猜测不错,其人真实成就,当是止步于近道大能这一层。若甄蕊二转之功法,如郗鉴资质者能够自如修炼,那么这一法门传承不绝,当不为难。武道之中,亦能由此开了一门大宗。 恰在此时,四大弟子齐齐抬首一望。 这斗室之中,似乎气机一振。 细细看去,好似自家恩师面上光华愈加浑厚凝练,好似有一柄锋利的无形之刃在空中切削而过,将裹挟于身的碎屑剔除。 甄蕊面露欢喜之色,当先道:“恭喜恩师功行又进。” 裴融、甘南等三人一惊之下,亦露出喜意,同时出声道贺。 归无咎微笑颔首,道:“尔等可退下了。” 话音一落,归无咎把身一纵,已然跃出金殿之中了。 半载以来,如此情形,已经是第三次了。 便如同一块巨木自高空坠下,投入水中。其最开始时必然跌于水下甚深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其必定会缓缓上浮,直至浮出水面。 归无咎的功行亦是如此。他追寻那“潜力未尽”的异样感觉逐步攀登,未必需要如何修炼,自家功法已是节节攀升。虽然限于令符品阶和界中秘药所限,不得一步踏入日曜武君境界。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这“正本归位”之意愈发强烈,自家终是会稳定在明月境极限的程度。 若是此时归无咎再与陆天韵等人较量,只一伸手、一出拳,便能将那三人打发了。 归无咎驾起遁光,环绕于新觉山脉,栖灵山等八峰,龙行虎步,观望形势。 他两月之前,上一次功行飞跃之时。便曾觉出此地似有一重若隐若现的奇特韵味。只是那感觉一闪而逝,再仔细去寻,已不可得。今日功行再上层楼,他心中首先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绕山门三匝。归无咎陡然抬首,目光远眺至二三十里外一处山麓,微微一笑。 找到了。 归无咎遁光落下,降落至山麓之下,一块孤石面前。 此石三丈四尺有奇,上尖而下圆,色黑而粗糙,看着无任何奇处,似乎只是在此山之中充作路引之用,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水雨打。 当日心意一引,便在此处。 略微观望片刻,归无咎心田之中,同时传来高下兼容的两种情致,交互辩证。 若归无咎仅是个道缘高妙、却未解“真幻间”之谜的人,那此石给与他的感受,无非是“有情”二字。 虽然世间文人骚客常将山石草木等物得有情之韵。但归无咎却知,那只不过是人心之通感移情罢了。除非后天炼成精怪,否则这些外物,自然比不得有情生灵。 可这块巨石,却能予他一种独特的“有情”直觉。 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欲从此石之中寻得更多的秘密,却是难能。 然而,作为已经看穿“真幻间”之妙的归无咎,心神之中却同时能够望见一层更深远的存在,一种朦朦胧胧、有余不尽的意蕴…… 归无咎将心神浸入。 残存的气机,逐渐组成一段模糊而跳脱的画面,只是宛如浮光掠影,一闪而逝。 归无咎凝神思索,半是观望,半是猜测,才终于将其拼接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信息。 星河倒卷,乱星飞渡。 一群年轻武道修者,遁入陌生的一界之中。 当中一位功行最著者,是个英挺俊朗,身着锦绣华袍,长发披肩的年轻人。其遁光一落,正是往新觉山脉而去。 新觉山脉中,亦有一方宗门。只是其中宫观殿宇、孤峰云台,所矗立之方位,似乎较今日云峒八峰略微偏移了数十里去。正殿之上,一块虚石悬浮,缓缓转动。观其形貌,正是眼前归无咎所观察的这枚巨石。 年轻人入境数十载,便借由一处机缘,破境日曜武君,成为这方世界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后所见,时光飞速流逝,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壮阔,争衡激斗,反而甚是平淡,倒像是山野人家,空度流年。 此人功行虽著,却甚重养气之法,讲究不战屈人。历时数百载,以极温和的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终统合数千家大小势力,将这方天地同归于一。 然而,此境混一之后,就在归无咎以为这寡淡无味的故事将要落幕之时,却突然伸出不测之变故。 这方天地之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位身高九尺、身着一身青色甲胄武道修者,浑身上下仅露双目,面目不辨,直接寻到新觉山挑战。 此时年轻人已俨然是一界之领袖,功行在日曜武君中亦属无有抗手。但是一旦交手,不过数个呼吸,便轻松败在境界与之相若的青甲武者手上。 截止到这里为止,归无咎之所见,皆是模模糊糊的片段拼接而成,并无真正的声色嗅味。 可是,就在这年轻人战败的一瞬,归无咎耳畔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孤愤长啸:“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吾当以力为本,以直为根,以胜为尊!”声音念念回响,震动山河大地。 其声既没,整个“天地”轰然瓦解,化作滚滚乱流。而那青甲武者,亦转身遁起,一头扎入虚空之中。只是其回首一望的双眸中,似乎难掩深深的失望。 归无咎神意恢复。 面前巨石“嗤”的一声,彻底崩散,化作一地朽土。 回味所见,归无咎双眸之中光芒一闪。 他原本下意识的以为,方才所见是“真幻间”中映照之本源,曾经之“真实”。 但仔细一想却是不对。在回味起伊濯武君所言—— 在上一次‘仙印不许’兆后的重大抉择中,那位‘真幻间’之会中决胜出来的天选之人,却最终未能承担重任,以至于天地塌缩危陷。 方才所见,应当是上一次真幻间开启时的景象。 这也顺便解答了归无咎的一个疑问。 归无咎入境之后,只觉此地声色犬马之逸乐固然有之。但是局面变化,其实甚快。除却云峒与丹心等派的争斗外,近日来隐隐风闻,其余诸道中,亦是龃龉四起,争斗不断。若是如此,伊濯上真当初勿要沉湎安逸的告诫,其实是多此一举。 如今大致可以断明。多半是上一回真幻间之变隐约有残存消息传出。因其中主导人物——那位年轻人采用慢节奏的温和手段,才影响了外人判断。 归无咎淡淡一笑,非但不曾感受到压力,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经由今日一事,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进入“真幻间”,到底所为何事? 看来,是先成为混同一界的第一人,然后接受到那莫名挑战。 此事看似渺茫遥远,其实不然。对于归无咎而言,其可以大致等同于另一件事——那就是寻得破境日曜武君的机缘。只消境界相同,自己自然而然便是天下第一。 至于最后的考验,管他是上界大能也好,妖魔鬼怪也罢,我又何惧之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复灵之法 钟氏拜山 七日后,新觉诸山,后山。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盘膝坐于一处凹陷的山坳之中,周遭整理出来一片二三百丈的宽阔地界,以一人多高的短粗翠竹扎成篱笆。 竹篱之内,堆积了十余座小山,尽是修道中人所常见的珍稀宝材。 较大的身影一袭白袍,气机徐而厚,定而通,冲虚能容,好似天象之映照。数日前又进一步,气机彻底稳固下来之后,归无咎距离近道之境仅有一线之遥的功行,便呈现出如斯气象。 而另外那较小的身影,紧闭双目,三色彩气若隐若散,不是小铁匠是谁。 经由一段时间适应,小铁匠精神渐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铁匠吭哧吭哧嘟囔两声,忽地张口吐出一物,旋即将其捧在掌心之中。 此物是一件三层琉璃宝塔,其质外柔嫩内混凝,清气隐隐,流光四溢,显然是一件品质甚高的宝物。 小铁匠欢喜无极,将宝塔放下,蹦蹦跳跳,连连拍手。 须知“璇玑定化炉”虽然汇尽九宗器道之秘术,但是对于“真幻间”中的奇珍异宝,灵材外物,却并不能通晓其性。眼下之作为,乃是依照归无咎《五五归经术》为指引,又借着众弟子的帮手,重新判明物性之后,投入炼制而成。首次尝试,便一举成功。 虽然一两日功夫便得成就,似乎来得甚是容易。但是此物实已有了不逊于真祭器的根底。若日后加以祭炼,未必不是一件好物。 见小铁匠气机起伏,到了盛极之时。归无咎蓦然双目圆睁,鼓足中气高声喝道:“自荒海相识数十载以来,先后得见仙道、阴阳道、武道中万千名物品类,奇珍异属。未知这一段履历,璇玑真人还满意否?” “满意否……” “满意否……” 这一声精力汇聚,暗藏雷音。一语既出,山谷之中草木萧瑟,飞鸟振林而起,混成袅袅余音。 小铁匠身躯迷茫,气机一阵紊乱,双眸时而清明,时而迷茫,凡经六变之后,忽地抱着脑袋晃悠几圈,定睛向归无咎仔细望去。 良久,才亦或道:“归无咎?” 归无咎双眸一温,微微点头。 虽然在此界之中,他同样名为“归无咎”。但是他却能清楚的辨明,小铁匠口中的三个字,意义不凡。 果然,小铁匠头脑乱晃,左右观望了一阵,疑惑道:“这是在哪里?你那不省心的徒弟黄希音,还有姓秦的母老虎呢?怎地不在此处?”说完脖子一缩,竟有几分心虚的模样。 归无咎终于长身而起,仰天大笑三声。 看来的确是成了。 以归无咎的身家,自然不至于将小铁匠锻炼出的“真祭器”一流宝物当回事。 最初之时,归无咎便发现问题。在小铁匠的心目中,自家师父是甚么“通灵显化真人”,此名分明是脱胎于《通灵显化真形图》。如此一来,便和“真幻间”中归无咎的师承对不上号了。 既然不能完全相谐,将这一处破绽放大,未必不能寻到点醒迷幻的方法。 随后归无咎发现一事。在小铁匠情绪高涨、较为欢悦之时,其无意中会说出只言片语,事关往日经历。但要凭借其引出小铁匠之记忆,却又力有不逮。不过,这心神荫蔽坚牢与否,与小铁匠情致高下息息相关,却是可以定准的。 小铁匠身为器灵,本性之中便有一种执着与好奇,遇见前所未见的器道材料和手段,自然会生出跃跃欲试的念头。若在本命之道中有所进益,必是其最为欢悦之时。 于是归无咎设计了这一法门。在最关键时刻当头断喝,果真一举成功。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小铁匠将出得半始宗、进入真武之域、投身“真幻间”中的前后因果,悉数汇通消化。 因为他本是蕴养于归无咎之身,前后所历之事,亦是小铁匠亲身经历,此时无不了然。 小铁匠哼哼两声,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还道你为何如此好心帮本真人点破迷津,恢复记忆。原来是拿本真人作试,验明唤回识忆之法是否靠得住,好去寻你那倒贴上来的便宜小老婆,抱她的的粗腿。” 小铁匠在清莱台、半始宗小界时,除了醉心器道之外,便最是心仪乡野俚俗志怪之书。因此其语言风格愈发市井,却与修道人渐行渐远。这一点归无咎早已见怪不怪。 别的不说,因秦梦霖心意精敏无碍,洞察秋毫,非常人所能消受。自归无咎与秦梦霖合居一界开始,小铁匠心中总有莫名畏惧,暗中称秦梦霖为“母老虎”,便有数十年长短了。 倒是小铁匠如今聪敏之极,好似灵智一直在不住增长,才是真正的奇事。能将刚才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瞬间理清,就算在修道人中,也算得上心思敏捷。 关于小铁匠所呈现的些许规律,归无咎早在两月前便发现了,却并未着急下手。如今窥见此界秘密之后,归无咎自然有了下一步计划。若想成就日曜武君之境,集齐破境之秘药,寻得上玄宫相助,自然是最便捷的方法。 但是,能助归无咎一臂之力的,是姜敏仪,而非“真幻间”中的恒霄宫主。 姜敏仪根器不亚于小铁匠;如今层次亦大致相若,皆是近道境中的佼佼者。若是在小铁匠身上试法成功,那么唤醒姜敏仪,便多了几分把握。 归无咎当即坦然颔首,道:“璇玑真人所言不错。不过,如此行事,并非因为璇玑真人分量不及。纵然在这方天地之中,你与我亦是一般无二的关系,只是渊源经历略微篡改而已。而姜敏仪却不一样。是否醒转,敌友立场便有可能大不相同,归无咎自然要小心留意。” 小铁匠想了一想,轻轻哼了一声。虽然心中依然有几分酸意,但大致上却是接受了归无咎的说辞。 此时,山麓处隐见遁光一隐。 透过竹墙缝隙,隐约辨明,来人正是娄静。 娄静高声道:“启禀掌门真人。有贵客拜访山门,恐需掌门亲去接见。” 归无咎随手一拂袖,张开门户。 略一沉吟,忽然道:“是否是明火山钟掌门?” 娄静猛然抬头,一连钦佩的神色,连声道:“掌门真人明察秋毫。小的佩服。” 归无咎微微一笑。 先回与丹心派一战,明火山是唯一一家押对了注的名门。按理说其应当好好经营来之不易的局面,迅速和云峒派走进才是。岂料其行事异常含蓄,连归无咎主动邀其往云峒做客,都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料想对方不至于昏聩如此。当即归无咎便断定,其后必有下文。只怕明火山钟氏,一下子要给自己来个大文章。 果然不出所料。 当即言道:“请钟掌门且在正殿稍后,先呈上茶水小食伺候,归某随后便至。” 娄静领命退下。 归无咎将此间器物略略收拾,便不紧不慢的起了遁光,往栖灵山山巅而去。 经由两重转折,归无咎往正殿相迎。 殿中座上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起身回礼。 归无咎微微一讶。 若是事先告与他是两位来客,他必认定了是钟弼、钟业祖孙二人。 如今所见,当头一个的确是明火山掌门钟弼无疑。但另外一个却非钟业,甚至其个头还要较钟弼更魁梧些,只是面相看着略年轻。在归无咎迎头看他的同时,那人灼灼目光,亦紧盯着归无咎,不住地打量。 但是略望了两眼之后,这人胸膛起伏,竟是有些气机不稳的征兆。 此人旋即一个转身,有几分激动的对着钟弼言道:“嘿……大兄还真是个出言保守之人。如斯境界,如斯境界……你却说什么“或许有望”……” 旋即又一个转身,郑重一拜道:“归掌门有礼。” 归无咎望了一眼,笑道:“在同辈之中,道友功行,也算颇为不弱了。” 此人闻言,却是双手乱摇,道:“不敢当,不敢当。与归掌门相较,何如萤火之于皓月?” 钟弼面上,亦是一脸错愕之色。 非为别事,数月之前与丹心派交手之时,这位云峒掌门气机之精纯,似乎尚未臻至今日境界。听说归无咎是破境功成未久,才返回宗门的。短短数月又有进境,简直是匪夷所思。 至于另外一人,自然是钟弼兄弟,此时忝任尘海宗观风使的钟魁了。 两人本早已决裂,但是当钟弼将助人成道的大功果合盘托出,钟魁自然不肯坐视不理。 但是钟魁却有一个条件。 若是隐居幕后调停,牵针引线。那么其便有所得,也不会太大。归无咎纵然记下恩情,也多半是着落在钟弼身上。故而依钟魁之意,非得亲自见一见钟弼口中这位潜龙在渊的云峒掌门。 一是眼见为实,看一看其功行潜力;二是当面人情,免得假手于人。 钟魁通报姓名门户之后,索性开门见山,大声言道:“明人不说暗话。功行修炼到归掌门这等境界,心中岂能无有更进一步、登临绝顶的心思?只是前路莫测,未知门径深浅而已。或许归掌门早已知之,哪怕是暂时无有武君坐镇的宗门,其门下是否已然定好了后继之人,同样是极为关键的。” “方今各宗之内,通晓一家、两家巨擘宗门底细的或许不少;但是知各家大略虚实之人,除却各宗掌门外,便只有极少数的人物。” “钟某虽然功行位分未臻上乘,但是职司特殊,却恰好是这些少数人物中的一个。” 归无咎心中微动,没想到对方来意,竟在此处——这便是明火山为自己备下的大礼了。 若是果然能成,的确分量极重。 而且其无有一丝藏着掖着,竟连曲言试探的步骤也省去了;如晴空坠雷、拦门重锤般,将这些震动人心的言语,坦然道明。 归无咎心念急转。虽然暗中藏了姜敏仪这处援手,但是提前摸清楚自那几家借取机缘较为可行,依旧甚是关键。 他心里门清,对方此言有邀功之意;说穿了无非是“明码标价”四个字。 但其既然是快刀斩乱麻的风格,归无咎自然敢接。当即笑言道:“不意今日有良缘落下。若果真寻得门路,归某自有厚偿。甚至今日立下契约,也无不可。” 钟魁目中精光一闪,高声道:“好!” 旋即一伸手,自袖囊中掏出一张青色的皮卷。 第一百三十章 巨擘根底 契约还赐 钟魁将此图卷张开,顺着食指所指,依次讲解。 这方天地之内,巨擘宗门一十二家,海内六家,海外六家。 晋宁道上宗尘海宗,及南斗宗,星门,九重山,定盘宗,御虚宗六家,皆属海内。 六家之中,九重山掌门百里开济,南斗宗掌门有琴文成,御虚宗掌门桑蕴若三人,已然臻至日曜武君之境,堪称镇卫一宗之柱石。而另外三家,眼下恰好处于大能失位的空窗期。 讲到此处,钟魁轻抚下颌,言道:“本宗尘海宗,以及南斗宗、定盘宗三家之中,我尘海宗在四百年前便立下继位之人,尝试破境玄关。至于定盘宗,百六七十年前,亦曾定下一人。唯有星门一家,最近千余载以来一直不曾物色到合适人才,或有几分可能走上扶持外人成道的道路。” 说到这里,钟魁眼皮微微一跳,好似又有意无意的瞥了归无咎一眼。 他不曾明说的是—— 钟魁之所以甫一见面便单刀直入,言及此甚深机密。暗中缘由,便在于他在尘海宗内,曾面见门中那位“候选”不止一次。 此人名为乐思源,在五百载前便修到明月境巅峰。钟魁亲眼见其以一敌六,胜过六位明月境长老联手。论修为之精,气象之妙,的确是钟魁毕生阅历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从前钟魁从未想过,会有同境界中人压过乐思源一头。 直到今日遇见归无咎。 归无咎气机之微妙纯和,通融返照,似乎与天地之气交相辉映,明显是乐思源所不及的天外境界了。 功成上境,所靡费的修道资源,是一个惊人之极的数字。寻常名门,纵然将千载积蓄搬空,也未必能够敷用。既然乐思源能够成为尘海宗之候选,那就说明必是有一定把握的。 换言之,如归无咎之层次,得了相等机缘之后,成功的几率势必更大。 作为尘海宗内颇有地位之人。在一息之间,钟魁也曾想过。是否站在宗门这一头,暂与归无咎虚与委蛇,然后密告尘海宗执掌,暗中下手除去归无咎这个潜在威胁。 但这个念头随即便被钟魁抛却了。 乐思源本来便是既得利益之人,就算为他铲除一桩威胁,他也未必会如何感激;指不定随手赏赐一些下脚料于自己便罢。而襄助归无咎寻一条明路,却有可能获取十倍百倍的利益。 钟魁轻啜一口茶水,又道:“海外六宗。其实真正相距迢远的,唯有四家。而上玄宫、玉蝉山两家,却是扎根立业于距离云天洲陆东、南边缘不过数十万里的巨岛上,说来倒是与海内六家走得更近一些。” “六家实力,向以上玄宫为尊,自不待多言;除却上玄宫之外,掌门为日曜武君修为者,同样是两家宗门:断空门,赤雷天。” “眼下暂无武君坐镇的宗门,自然便是余下三家:水冥宗,玉蝉山,双极殿。” “这三家后继无人,已持续了数百载时间。只是五十年前,听闻双极殿出了一位俊彦之士,或许有望上位。”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便只余下水冥宗、玉蝉山两家。” 钟魁连连点头道:“正是。归道友若要求得破境玄关之机缘,十二家巨擘宗门之中,唯星门、水冥宗、玉蝉山三家,或可一试深浅。” 归无咎笑道:“如此机密讯息,甚感钟道友高义。” 钟魁连连摆手,叹息一声,道:“机缘巧合,天予良缘。既是归道友的机缘,又是钟某之机缘。” 钟魁心中,的确以为是自家的机缘到了。 因他虽然身任尘海宗观风使一职,往来消息、协从拜见的事情做得不少;但就算加上那些不托底的风闻讯息,至多也就能窥见五六家底细,决计没有将十二家巨擘宗门扒个底掉的神通本领。实是因为大半年前尘海、星门两家执掌商议机密,钟魁恰好服侍在侧,意外听见机密。 恰好过了不多时,钟弼便寻上门来,岂不是天赐予机缘? 说到这里,钟魁又道:“其实……如归道友这般修为、却又出身下宗之人,身份甚为敏感。古往今来,借客卿之位成道者固然不乏其人,抑且个个都在修道界中留下偌大声名,播之后世……但是行事不慎而崩殂的,亦为数不少。” “归道友须得小心了。十二大宗,每隔数十、数百载便有求贤令颁下,网罗下宗英杰。但是以归道友如今修为,若非星门、水冥宗、玉蝉山三家投榜,其余门户,却是不宜前往。尤其是尘海宗、定盘宗、双极殿三家,最是微妙,尤不必与之有所瓜葛。” 归无咎心中一动,言道:“钟道友金玉良言,归某记下了。” 正题讲毕,归无咎命人开了宴席,与钟魁、钟弼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 钟弼还好,他虽是明火山执掌。但很显然,在今日来此之前,兄弟二人已经有了约定,将出风头卖人情的机会,交由钟魁这新面孔身上。 而钟魁却时而抬首,时而踱步;言不在焉,似乎心神不定。不复为归无咎讲解局面之时的从容洒脱。 归无咎心中一动。自袖间取出一道青皮书卷。 然后又命呈上笔墨。张开书卷,龙飞凤舞,不过十余个呼吸,便留下一书。 归无咎笑言道:“钟道友位列巨宗,见识不凡。我云峒派纵有甚奇珍异宝,只怕也入不得道友法眼。以此为酬,道友多半是看不上的。只得别出心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望道友勿要嫌弃。” 话音未落,已见归无咎食指一点,当中逼出一点精血,坠落于图卷之上,立刻化开,呈现为誓约法符之形。 钟魁一扬首,面上难掩惊愕。 正事做成,正要好好宴饮一番,求个畅快;他之所以扭捏磨蹭,自然是为了一个契约准信。 但是如此重大之事,难免略微有些商议余地,问明所需,抑或讨价还价。如今归无咎不与他商量,便独立立下契约……莫非,是保准了提出的条件,定能使自己满意不成? 怀揣着三分犹疑,钟魁将契书接过来看。 只一望之下,钟魁面上红光陡然一涨;双目圆睁,反复再看一遍。然后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指,逼出一点精血落下。整个过程迅捷无比,好似生怕归无咎反悔一般。托住书契的左手,亦可见微微颤抖。 钟弼心中一奇,探头来看。却见书契之中所言的是—— 若是钟魁今日所留讯息为真,异日归无咎果真在星门、水冥宗、玉蝉山三家中的一家,寻得破境机缘。那只消归无咎驻世一日,便护佑钟氏一日平安。除此之外,钟氏若有甚难处,归无咎可代为出手三次。 如此条件,钟弼只觉得不可思议,头脑微微发晕。 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好风借力,扶人于展冀之时。钟弼料到了这一步棋或许有极高的回报;但却未想这位云峒掌门,竟有如此豪气! 这一回,自己那好孙儿又赌对了。 休看其兄钟魁眼下风光,但列家巨擘大宗之职司,并无世袭一说。若是其后辈功行不足,人走茶凉再常见不过。一旦钟魁不在,至多只需短短百载,前辈余荫、人情,便能完全消磨干净。 而一位日曜武君,寿二万余载。有此一卷契书,等若立下一家至少二万余载根基的世家。如此家族,访遍数十道、数百家名门,也未必能够寻得出几家来。 而所谓的“三次援手”,其实未必真正需要如何出力。只需寻一个机会,露上一面。让世人皆知你背后靠山是谁。往后行事,自然无往而不利。 但对于归无咎而言,却并无太大负担。因他早已看穿“真幻间”之秘,所以才能如此大方,许下大愿。不愁这二人不死心塌地襄助于己。 见钟魁迫不及待的立下契书,归无咎暗暗点头,又笑言道:“钟掌门。你待如何说?是如法炮制,而是另有章程?” 方才二人说话时,有意无意已经言明。虽然他二位是嫡亲兄弟,但是眼下早已分家,往来亦甚少。归无咎留于钟魁的契书中,所谓“护佑钟氏”之言,自然指的是钟魁一脉,与钟弼无涉。 至于钟弼这一头,须得独自立下契约。 钟弼眉头拧出五六道深纹,双手环搓,似乎心中纠结难缠。 犹豫了好一阵,钟弼终是咬牙言道:“如此厚赐,钟弼不敢领受。钟弼这里唯有一愿:吾之嫡孙钟业,也算有两分资质。愿就此拜在归掌门坐下。” 钟魁原本欣喜万状,沉浸其中。此时闻言也不由惊诧,心中暗道。当年自己这兄长素来行事稳妥;不想如今却是愈赌愈大了。又或者是爱孙心切,以至于未能冷静抉择? 就一时而言,自然是拜在上修门下更为亲近。但师徒之间,本只是“一世之缘”。若是一两千载后其徒弟殁了,师尊是否提携其血脉族裔,实是两可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以从长远来看,自然是两万载护佑更加实惠。 除非你有极大把握,拜入门下的这位定能成材,将来得以继承衣钵,甚至青出于蓝。如此,当然是你赚到了。 只是这几率之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钟弼之本意而言,自然以为得到将来的日曜武君长久护佑更为实惠。但是来此之前其孙钟业千万叮嘱,归掌门允下的任何回报,无论看上去如何丰厚,皆不要去接;只将这一道条件提出。 如今局面,皆是钟业一手谋划。钟弼思前想后,还是依照其孙之定计行事。 归无咎也有些意外。心念一转,回味当初钟弼之孙钟业的神采气象,终是言道:“可。挑个吉利时辰,便让令孙入我山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往来传讯 扼守相迎 双方立下契约之后,钟弼、钟魁二人便即告辞。 为示诚意,归无咎亲自出山门迎送,直至百余里外,脱离了新觉山脉的范围,这才翩然回返。 凡事有张有弛,兼要筹措下一步的行动方略,归无咎遁光轻盈舒缓,不徐不疾。 约莫距离山门尚有十余里处,耳边忽有音声传来:“归掌门,且住。” 闻言,归无咎蓦然转首一望,竟是钟魁去而复返。 归无咎立时止步,笑问道:“钟道友又有何事未尽?” 归无咎心中盘算。钟魁、钟弼二人,貌合神离,眼前只是暂时合作,这一点他洞若观火。莫非是钟弼有甚事要与自己单独完成,不欲钟弼得知? 钟魁止了遁光,粗粗抱拳一礼,道:“正有一事,要告知归掌门。” 归无咎道:“钟道友但言无妨。” 钟魁咳嗽一声,静言道:“数月之前,几家巨擘宗门之间生出龃龉。九重山与南斗宗两家,邀斗一场。其时我尘海宗,本是为南斗宗助拳而去……双方比斗细节甚是机密,钟魁未曾参与,自然无从得闻……只是结果却是九重山胜了。” 归无咎目光一凝,道:“哦?” 钟魁续道:“近日门中传来消息,因此战之败绩,或要将晋宁道割让于九重山治下。换言之,未需多久以后,贵派便不再是尘海宗下属之宗门了。” 见归无咎似乎面色微变,钟魁连忙道:“与我尘海宗相比,九重山与晋宁道之间,相隔迢远。羁縻统御之法,也断然无有变更之理。钟某原本思之,对于贵派而言,不过是每年缴纳供奉所去方位不同,其余一切并无变化,因此先前议事时未曾提及。” 归无咎微微点头,道:“钟道友有心了。” 钟魁连道“不敢当”,又言道:“只是回返之后,钟某愈感归掌门道行精微,或许于天地形势,胸中自有度数。因此此事看上去无用,但还是尽早与君言明为好。” 默吟半晌,归无道:“还有两个问题,需要麻烦钟道友。” 钟魁连忙道:“归掌门但问无妨,钟某知无不言。” 归无咎道:“未知前来宣谕之人,是贵派一方,还是九重山一方?亦或是两家齐至?几时光临我之门下?” 钟魁一托下颌,犹疑道:“此事于我尘海宗而言,面上无光。多半是不会遣人到来的。九重山使者,只需携我尘海宗签订好的符书前来,自然能够完成交接。至于时间,最快三月之后便能到达。” 归无咎点头致谢,又问道:“如九重山、上玄宫,南斗宗这般,宗主有日曜武君修为者,暂且不论;似如尘海宗一般暂时缺位之宗门,有何手段?若是归某与之生出嫌隙,可得自保否?” 钟魁闻言,面色陡变,高声道:“归掌门虽功行盖世,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勿要轻敌得好。十二巨擘宗门,各有非凡底蕴。纵一时无有武君坐镇,其势力之雄强,也绝非任意一位下境修士所能抵挡。” 如今钟魁将族门万载兴衰寄在归无咎这里,焉敢不用心对待?唯恐归无咎因过于自信而致败,连忙将尘海宗之底细抖落出来。 列家大宗之内,日曜武君之擢选,并非前后相继,一步成功;随意间自门下便找到一个资质登临绝顶的,继承了大位。 正如“真武之域”内所建立的“内选”之制所彰显。每隔百载千载,资质最优者自然会呈现于上,构成梯队。然后再优中选优,择定把握最大的那人。若是皆不合格,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以尘海宗为例,乐思源一俟出世,先前较他资历更高、年齿更长的精英修士,自然无望。这一批人的出路,便是往实战法门上开拓,汇聚于一出名为“炼武堂”的聚落中。虽道法穷通,然以一时之战力而论,却未必较乐思源差上多少。远非苦熬至明月境的寻常长老,能够望其项背。 若说功行未臻上乘之人,乐思源以一敌六亦能轻松胜之;面对“炼武堂”中的诸位前辈,至多一对一能够战胜;若要以一敌二,已然难能。 如此人物,尘海宗足足有七人之多。 见钟魁似有心绪浮动,归无咎笑言道:“钟道友放心。归某心中有数,自然不会做那以卵击石之事。” 钟魁闻言,这才放心告辞。 待钟魁离去之后,归无咎返回宗门正殿,将四大弟子、邓广翼、常景明二长老一齐唤来,嘱其将要出游数月,各自依照往日旧例行事。 他这位“云峒掌门”先前出游数百载,云峒派亦能运转如常;如今出行数月,更是不在话下。 吩咐完毕之后,归无咎便起了法舟,五色遁光一漫,速度运转到最大,遥往北方而去。 约莫一月之后,法舟止步,静立于一处巨大山谷之中。 三山围成一壁,依稀可见所围之地其实并非一“谷”,而是一座巨大的地坑,幽深而不见底。谷前数百丈立下牌符,上书“晋宁”二字。 紫微大世界之中,隐宗的传送阵体系,号为“地脉传送阵”,但是就驾驭运用的实际体验而言,似乎与普通的传送阵无异,丝毫感受不到“地脉”之力是如何运转的。而“真幻间”各道联络之枢纽,却是实实在在的地坑形状,似乎与地脉之力真有两分关联。 无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只要是一道内、外之联络,便离不开这一处枢纽之地。 之所以此地看上去甚是荒凉,那是因为此间传送阵气机荒疏凌冽,非新月境之上者,极难消受,所以往来人烟几稀。 归无咎此行目的,是来“堵”人来的。 “堵”的是九重山前来接收晋宁道的使者。 归无咎所虑者唯有一事。 此处联络枢纽和晋宁道八大名门之间的路途,其实要数距离云峒派最远。若是来使直奔居首席之位的云峒派,也就罢了;但若是其依照顺序依次游历登临各家名门,先传递出什么不遂人愿的消息,那却不妙。届时云峒派得到讯息势必最晚,人心浮动,难以收拾。 钟魁去而复返,所传递的这道消息,归无咎未敢轻忽。 在钟魁眼中,并未将之当甚大事。毕竟晋宁道归属尘海宗也好,归属九重山也罢,不过是虚领职司,收取供奉罢了;对于云峒派者一宗之首席而言,并未有太大关系。 但是归无咎却不敢作如此乐观的判断,此时他心中已然料定,九重山使节不来便罢;若莱,多半不善,只怕有超出常规的举动。 这一结论,固然有心兆吉凶之辨,但又并非完全源自直觉。 当初与丹心派一战而胜,归无咎当场便大手一挥,加收了其余六宗三成之供奉。 以归无咎的眼界,何至于对“名门”一流的物产感兴趣?以云峒派出产之“云蝉金贝”为例,归无咎也只是将其当做寻常外药,查辨其五五之性。发觉并无大用之后,便再未多看此物一眼。 至于对其余几大宗门的惩戒警示之意,也并非归无咎的主要意图。 归无咎之用意在于—— 搅荡局势,激化矛盾,进一步催动这方天地的“势变”。 岂料数月以来,丹心、平埠、沙河诸派,却全无动作。甚至于丹心派掌门裘洪亭,日日饮宴作乐,据说是在招待远客。 归无咎看人极准。若说裘洪亭心性不稳,遇变故易趋极端,或许有三分颓废可能。但陆天韵、方长翁等人,看似言语不多。其实却是内心坚毅、百折不挠之人,断然不至于没了下文。 等若归无咎用意深远的一子,竟是落在了空处。 如今钟魁将晋宁易主之事相告,归无咎便敏锐的察觉出其中的关联。 静静守候五十七天之后,这一方穹谷,忽地轰隆阵阵,响声不断。若是感应精微之人,便能察觉到地表微微发颤。如此地象,正是地脉传送阵引动的征兆。 又过了[]片刻,一团极浑厚的运气冲天涌出,便如煮开了的蒸笼蓦然揭了盖子,骤然膨胀四散。 随着云气一同钻出的,还有两个人影。 这两人手执二尺长短的玉符,身着一般无二的墨色长袍,只是身量一大一小。论姿容打扮,皆是不差;可是其却偏偏摇头晃脑,目光飘移不定,没有一丝定性,倒是给人以沐猴而冠之感。可是论功行,二人倒也不弱,皆有了新月境修为。 在归无咎迎上去、打量二人仪态之时,那两人显然也发现了归无咎。 当头那个头较高的,伸手一阵乱摇,便高声道:“这位道友。劳烦你指一指路,往云峒派、丹心派去,各是如何走法?” 此时归无咎经由两月静功,已将一身精微外铄之气机收敛。在二人眼中,大约只是一位功行与己相若的修士。 归无咎目中光芒一动,微笑道:“巧了。在下便是云峒掌门,归无咎。” 那两人对视一眼,疑道:“当真?” 归无咎淡淡一笑,将入境牌符所化的云峒印信取出,激起宝光,轻轻一晃。 那矮个修士一愕,喃喃道:“那倒真是巧了。” 高、矮两人目光对视一眼,露出三分狡狯之色。 旋即那高个修士立刻把脸一板。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一道令符,高声言道:“归无咎掌门,我二人寻得便是你。” “你且听仔细了:我二人乃上宗九重山信使。自即日起,晋宁道便属我九重山治下。晋宁一道之首席,转交于丹心派执掌。尔需小心侍奉,不可违逆。此间有我九重山印信及尘海宗交割文书在此。归掌门,跪下领旨吧。” 见归无咎不为所动,那矮个修士目中凶光一闪,喝道:“我九重山执掌,深感旧法御下过宽之弊,近日一改旧规,诸法从严。一月之前,睢平道首席杞梁宗掌门不服调遣,狂悖不尊。你道如何?本门将其捉了去,先割了舌头,再骟了阳物,发于东殿三长老的爱妾作马奴。归无咎,速速跪下,勿要自误。” 话音未落,二人只觉眼前金星乱貌,一阵摇晃。急忙之下欲要挣扎,却觉得身躯被牢牢束缚,动弹不得。 恍惚之间,面颊上传来剧痛,已是各自被扇了四个耳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问明情由 转传钧旨 在此间识忆未全时,归无咎得知上玄宫恒霄宫主与青云门严承予之事,还道是恒霄宫主责其无礼,故意施以那等惩戒。 待归无咎通晓这方天地的掌故之后,才知并非如此。 武道之中,本是以“食”“色”二字为性命所依。故而擒获酋敌,自有相匹配的开销手段。 此间女修为数不多,且原本是男子附庸。若被捉到,依旧是沦为玩物的下场,只是变化了归属而已。至于男子,若非当场斩杀,多半是施以“上去舌,下去势”之刑,发为奴隶,分别对应“食”、“色”二字,教你再也享用不得。 平心而论,和仙道之中常见的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炼魂夺魄的手段相较,此等刑法尚算不得严酷。只是辱人过甚。 归无咎喃喃道:“说不得便要入乡随俗了。” 高、矮二人吃了几个耳光,一时间头晕脑胀,数息之后才回过神来。恚怒之下,一左一右上前夹攻。 只是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纵是两位同等境界者也能轻易打发,更何况是道行逊于己者?这两人贸然出手,可谓蚍蜉撼树,甚不自量。 武道中的斗法,本是讲究拳拳到肉、近身搏杀。可是高、矮二人连与归无咎拳脚接触都无法做到,单单是归无咎举手抬足间引动的粘稠气息,便如捆仙锁一般将二人牢牢束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一息之下,高个修者胸口、矮个修者小腹,各中一击。 归无咎下手甚有分寸,这两击留了余力,并未教二人筋断骨折;只是一身工整之意被打散,二人稍一挪动便是蚁虫噬心般疼痛。情知双方差距极大,也只得绝了心思。 颇含玩味之意的看了两人一眼,归无咎喝道:“汝二人出言不逊,既犯下口业,自当还施己身。” 言罢把手一抖,名剑“山河万里”已执在掌中。 在此武域之中,“小苒依依”、“山河万里”皆不能动用剑术神通,似乎只是两柄铁疙瘩。不过高、矮二人,闻言辨貌,脸色均是一白。 归无咎说“入乡随俗”四字时,暗藏“真幻间”的虚实之辨,以跳出界外之人自居,高、矮二人兀自不解其微言妙义。但是“还施己身”四字总是能听懂的,又望见归无咎掌心长剑,岂能还不明白? 高个修者微微低头一望,只觉胯下一阵发凉。大声道:“我二人身上所藏九重山牌符,自能传递消息,须得瞒不过去。归掌门,你可要想仔细了。” 归无咎闻言,嗤笑一声。 这句话威胁不是威胁,求饶不是求饶。不伦不类,自相纠结,方寸已失。 他也不多话,只是不紧不慢的提剑上前。 矮个修者终于抵受不住,大叫一声,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归掌门手下留情。” 归无咎喝道:“将尔等所知,尽数吐实,尚有一线机会。” 高、矮二人对视一眼,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一口气,连声道:“不敢隐瞒,不敢隐瞒。” 归无咎微微一笑。 他却并未立刻发问,而是自纳物戒中取出四道牌符催动,立下一道隔绝声色嗅味的小禁阵。施法已讫,自矮个修者后颈处一把抓起,然后将其随手丢入禁阵牢笼之中。 高个修者见状一愕,旋即会意。 他虽然惯会拿腔作势、看菜下碟,但到底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归无咎这是动用了分别拷问、校对口供之法。 果然,归无咎淡淡言道:“你可以说了。” 对方行事老练如此,高个修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被击溃,只得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原来,九重山之中,整理门风、御下较严一事固然有之,但却是针对宗门之内的管辖而言,与遥相统御的各道各宗并无关联。 事情的真正起因,是九重山门下新得了一位得力人物,号位“六牧岛主”,据说道行极为不凡。此人于宗门之内一应奇珍悉数不纳,唯愿收取几方地界物产。 门中欲加笼络,应其所请,将新取数道之地拨付于他治下,由他分润几成下宗所得。 只是裂土分疆之事说到底不合规矩,因此上不得台面,只在心照不宣中进行。具体的办法,无过于“颠覆”二字。将某一道中原先的首席去位,再扶植一家看得顺眼的羽翼傀儡。秩序颠倒之间,六牧岛主的势力自然便安插牢靠。 晋宁道中,却是六牧岛主新录入门下的弟子厉正诚出马,据说其与丹心派裘洪亭曾是旧识,因此扶植了这一家。 归无咎暗暗点头。 他行事缜密,虽然鉴颜辨色,料准了高个修者不敢撒谎。但还是将他投入禁阵之中,又将矮个修者取出,单独拷问一遍。 高个修者见此,心中庆幸,并未行险弄鬼。 半刻钟后,归无咎将禁阵解去。二人分别吐出供言,的确大差不差。 高、矮二人战战兢兢,小心查看归无咎面色变化,不知这位云峒掌门,是否是个言而守信之人。 归无咎大有深意的一笑,收了长剑,只道:“好自为之。” 言毕便洒脱转身,翩然而去。 一月后。 丹心派。 一片孤山湖泊之外,裘洪亭不紧不慢的来到近前。望着里许之外的水榭,却踟蹰止步,面色犹疑不定。 这数月以来,他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盛情款待厉正诚。 厉正诚其人,除了饮宴之外,也不外出。只在心湖玉筑之中,日日与宁芸逍遥快活,日日笙歌,颇有食髓知味之感。 只是,距离厉正诚允诺的交接日期,已然过去一月有余了。 裘洪亭亦暗中与陈长老商议过,只疑心这厉正诚是个极高明的诈骗之徒。他所得几家大宗的内幕消息多半是真,是以有恃无恐,不怕自己验证。生怕此人某一日来个金蝉脱壳,裘洪亭有心遣几个得力下属,将他暗中监视起来。 但又怕万一行事不谨被发觉了,而厉正诚的身份又果然无差,到时候搬石砸脚,平白得罪了贵人。 一时间竟是首鼠两端,莫能抉择。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时,一道遁光自远及近,束成一线。落到近处之后,躬身一礼,正是其大弟子庄炎。 庄炎禀告道:“禀恩师。山门之外有二客光临,言道是九重山使者。” 裘洪亭闻言,脸上红光一泛,来了精神。身躯不自禁向后微微一仰。高声道:“正殿相迎。” 又道:“再请陈长老、厉道友。还有,本门未领外出职司的诸阁诸峰执事,务必于三鼓之内,殿后听命。” 言语顾盼之间,竟是罕见的显露出一派掌门的尊严。 这裘洪亭,在归无咎眼中固然是个心性不定的凡庸之徒。但是此时他立起排场,升起鼓乐花灯,洒扫迎宾,此类俗事却是熟极而流,短短两刻钟时间,便营造出偌大声势,倒像是精心筹备数月一般。 正殿之上的九重山使者,无疑是养好了伤势的高、矮二修。 这二人原本目光微凝,左顾右盼,似乎心神不宁。但是见到丹心派礼遇如此,却不由得胆色复壮。 直待裘洪亭迎了上来,好一阵寒暄客套之后,高、矮二修面色一正,高声道:“九重山法谕,丹心派跪迎。” 裘洪亭闻言,毫不犹豫地跪地,道:“躬领上宗法谕。” 丹心派列位执事,闻说要下跪接旨,心中皆有几分别扭。尤其是大长老陈德海已有明月境的修为,堪称是上修以下第一流的人物,更不愿对两个道行逊于己者俯首。只是裘洪亭这位一派执掌既然遵命,其等无奈之下,也只得跪下。 不过,当“丹心派为晋宁道首席”这几个字自高个修者口中郎朗道出,殿中立如闻天籁,时彩声不断。些许不快,自然也烟消云散了。 裘洪亭双手恭领谕旨,高声道:“大开宴席,为两位贵使接风洗尘。” 乘着正席之前,余人出殿守候,裘洪亭且陪着高矮二修,饮用些餐前小食。 不过,只过了半刻钟,陈德海来到近旁,微不可察的使了个眼色。 裘洪亭告罪一声,退去后殿。 这位丹心派执掌,虽然气度略逊,到底不是完全昏庸。两处小关节,他并未错过。 其一,察言观色。高、矮二人虽与厉正诚交情不深,只随口应答了寥寥几句,但明显是相互认识的;这便能证明二人身份不虚。若说这三人是联合诈骗,其必然做出一副熟络之极的模样,如此,裘洪亭必然警觉。这也是他为何敢于大礼相迎的原因。 其二,接下符诏之后,他立刻暗命陈长老校对印信。尘海宗印,自有独到的防伪手段,其御下各道名门,皆有校验之法。方才陈长老分明已经是给他使了个眼色,言道印信无误。 裘洪亭缓声道:“大长老既已言明印信无差,为何犹豫不决?” 陈德海抚摸下颌短须,皱眉道:“方才只顾校验印信真伪,未曾顾及其余……” 同时一伸手,将符诏展开,指点道:“掌门请看。‘着将晋宁道首席之位转交于丹心派执掌,小心侍奉,不得违逆’……听这言辞口气,似乎这道诏书并非是发于我丹心派,倒更像是对前任首席的训诫之言。” 裘洪亭微微一愕,道:“陈长老言之有理。” 未多时,宴席起。主席之上,唯裘洪亭、陈长老、厉正诚及两位来使五人。 裘洪亭待二使既敬且周,可谓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裘洪亭将符诏取出,略表疑问。 高、矮二人却立刻色变,支支吾吾,只是一味推唐。 原来,他二人情知办事不力,回宗之后必受责罚。一番合计之下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直接传命于新任首席。待丹心派接收之时与云峒派再起龃龉,他两位早已溜之大吉了。却不料丹心派这位看上去并不精严的裘掌门,依旧能够看透其中玄机。 厉正诚面色沉重,忽地言道:“二位无故晚了一月,我还道是路途有阻。于今看来,是二位拜访了云峒山门在先。” 高、矮二人惕然一惊。 裘洪亭见二人一脸被说中心事的表情,难以置信的言道:“那云峒掌门归无咎,竟然敢于抗旨不成?” 事到如今,高、矮二人自然无法再装聋作哑。 好在二人见机极快,立刻上演一出变脸好戏——痛斥归无咎如何无礼,自家受了多大委屈,以掩饰其转旨丹心派、妄图蒙混过关之举。 裘洪亭接了空头文书,面色阴沉。 厉正诚自己,是收了额外好处的。他虽然与高矮二人并无交情,但也不能当场拆台;相反,还要果断将此事接下。于是立刻言道:“二位使者虽然手执印信,但是论修为,到底不是云峒掌门的对手。他若恃强顽抗,二使亦是无可奈何的。” “既然如此,不说九重山威信不可轻侮,便是我六牧岛主门下,也饶不得他。宗主放心,厉某立刻发下急书。一月之内,必有强援赶到,铲平云峒。” 裘洪亭这才缓和下来,举杯敬酒道:“那就借厉道友吉言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强援莅临 归氏门徒 丹心派门户之外。 裘洪亭、厉正诚、陈德海端立于外。 裘、陈二人面容凝肃,挺立如松,身躯纹丝不动。而厉正诚,却是奶不住性子,不住地踱步观望。 三人身后不远处,另有二人低语不断,正是陆天韵、方长翁两人。这两位早在七日之前,便应裘洪亭之邀,客临丹心。 忽地厉正诚一拍手,高呼道:“来了!” 陆天韵、方长翁二人连忙止住话头,上前两步,与那三人齐身而立。 那遁光极快极锐,却不甚扎眼。粗粗望去,还道是浅浅的云屑。 待落到近前,厉正诚头一个迎了上去,笑言道:“有劳二位师兄走这一趟。” 这时方才看清楚二人面目。 有两人并肩而行,难分轩轾。左手边的这位身量较壮,只是他虽然膀粗腰圆,却不甚精健,似乎只是虚胖,空长了一身肥肉;右手边的那人身量体态极为匀称,在武道修者中也堪称典范。只是面目英挺之余极显赤红,好似随时便有血滴溢出,滴落下来。 见厉正诚上来问候,膀粗腰圆的这位,只淡淡的“唔”了一声,十分冷漠。 红面修士却抱拳一礼,平静言道:“厉师弟也辛苦了。” 只是此人板着一张脸,语言动作又奇缓无比,极显轻慢;摆明了做出一副“在外人面前且给你个面子”的姿态,尚不若肥胖之人来的实诚。 厉正诚尴尬之余,只得故作不知。依旧笑脸相迎,对裘洪亭等人介绍二人之来历。 身材较壮的那位,名为解宣呈,红面修士名为左向明;皆是厉正诚同门师兄。只是无论道行之高,还是拜入六牧岛主门下的时间长短,二人皆非厉正诚可比。 寒暄两句之后,裘洪亭言道:“门中已设下宴席,为二位接风洗尘。” 解宣呈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点头,便当先一个往丹心派正门去了。 他如此做派,厉正诚却是一喜。 近年来六牧岛主一反成规,收录了数位资质、潜力均不甚高的弟子,厉正诚却是其中之一。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六牧岛主原先七位功行甚精的入室弟子,却不大看得上这几位“后来者”。论门中地位,的确也甚是悬殊。解、左二人,在六牧岛主诸弟子中分行三、五,道行出类拔萃,非厉正诚可比。 现在,解宣呈对裘洪亭也如此轻慢。旁人只道此人秉性如此,便不至于看轻了自己,猜测到他厉正诚在同门中地位卑下。 一刻钟后,宴席起。 在宴席之上,只裘洪亭、厉正诚二人频频劝酒,活络气氛。其余陈长老、陆天韵、方长翁三人,却是不冷不热,宛若例行公事一般敬酒一杯,便自罢了。 裘洪亭略显尴尬,只得朝陈德海使了个眼色。 但陈长老却饮宴自若,明显是故作不知,不由地令裘洪亭咬牙暗恨。 局面微显局促之时,陆天韵微咳一声,索性挑明:“那云峒派掌门归无咎,道行精深,非同小可。陆某与陈道友、方道友三人联手,只怕也拿之不下。如今多了解、左二位道友,自然把握更大了几分。” 这一句话貌似恭维,但是仔细分辨,是褒是贬,还真是难说得很。 红面修士左向明,忽地长笑一声,反手掀了面前桌案。 见面至今,一直是胖修士解宣呈摆着一张臭脸,旁若无人。而左向明虽是虚与委蛇,好歹是给了两分薄面的。如今他突然翻脸,却令裘洪亭等人措手不及。 左向明似乎刻意顿了一顿,然后反手一拳击出。 拳力所发,正是朝向陆天韵。 陆天韵下意识的格挡。 只是拳力及身之际,他才恍然发觉。这一拳看似是“直击”,其实似直反曲,精义更类似于凌空一“砸”,势如万钧重锤。 这一合交手,双方真力皆凝练如一,不闪不避。虽然暗藏摧山断石的大力,观其外貌,却和寻常武夫无异,并未呈现出气机灼烧、搅动风云的异象来。 拳力相交,只碰上一个回合。陆天韵一身整力已被打散,竟是反身向后一跌,坐到在地上。 以一派掌门之尊,这个姿势可谓极不雅观。 更诡异的是,陆天韵虽然落败,却并未受伤。但他却坐在地上不动,两腿摊直,看上去极为滑稽。 方长翁疑惑道:“陆兄?” 陆天韵面色半红半白,咬了咬牙,颇有几分不自然,微微摆了摆手。 旁人却不知,此时陆天韵心中,却又恼又怵。这左向明一旦撕破了脸,便全无底线,真是半点台阶也不与人留。 这一击之下,筋骨尚好说,陆天韵五脏六腑尤其是肠胃,立刻被一道巨震散,翻江倒海,不由自主。若非坐在地上磨蹭良久,谷道束缚不住,定要当场屎尿齐流。 武道之搏,斗到精神涣散、力竭难起时,全身的掌控力完全退化,的确会出现秽物泄身难制的情况。但到了那等情境,多半去死不远,这些小节也无人能够顾及了。 而左向明这一击的手段,分明是刻意炼成,其意便是予人难堪。 此时陆天韵、方长翁、陈德海三人再凝神观望,却见左向明气机陡然一变,好似一只毒蛇褪去蛇蜕,真正显露锋芒。 他三人以为解、左二人功行不过与己相若,由此轻慢,着实是孟浪了。 在高矮二使返回之时,诸人可是将归无咎之功行明白告知的。在三人看来,九重山至少也得派出执法长老一流的人物。如今前来理事的只是六牧岛弟子,加之二人动用了掩藏功行的手段,无怪乎三人看走了眼。 陈、方二人交换了个颜色,各自小心翼翼呈上一杯酒,大声言道:“有二位出马,铲平云峒,定能成功。” 陆天韵丢乖露丑,裘洪亭却是毫不关心;反倒是左向明展露手段,却令他精神一振。当日归无咎和三人分别挑战,也无有这等优势。 裘洪亭连忙上前,笑言道:“不知二位道友哪一位出马,挑战云峒掌门?” 一直少言寡语的解宣呈,忽地重重一拍石案,高声喝道:“哪一位出马?莫非我等还要留下一人来,为你看门守户不成?自然是一齐前往。” 环顾陆天韵等人一眼,又道:“不止我二人齐去,你们三位虽然道行低微,到底也是明月境修为,也休想偷懒耍赖。” 裘洪亭碰了个钉子,心中暗恼。只是转念一想,你自家全力以赴不肯轻敌,与我而言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拿出唾面自干的光棍手段,继续摆出一张笑脸敬酒不提。 …… 栖灵山正殿。 此时殿中烛火通明,殿中设下香案,环绕明灯二十四盏。 香案之上,高低相承,矗立着许多牌位,正是云峒派历代执掌,一脉相承。 归无咎高居上座。裴融、甘南、郗鉴、甄蕊四人,侍立一旁。 钟业面容凝肃,先给诸祖师牌符上香,拜了三拜。然后转身于归无咎座前跪下,三叩首,大声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然后娄静适时靠了上来,手托一案。 钟业将案上一盏浅蓝茶盅托起,奉于归无咎当面。 归无咎举杯饮了两口,笑言道:“请起。” 如此阵仗,自然是归无咎的收徒典礼。虽然归无咎不欲多事,未曾大张旗鼓延揽宾客。但是这几道最关键的程序履行完成,自今日起,钟业便是他的入室弟子了,身份与裴融、甄蕊等人一般无二。 钟业依言起身。 就在礼成的一瞬,归无咎目光陡然一凝。钟业亦是身子微微一挺,然后仿佛泥塑一般,端立不动。 归无咎心中诧异。 神观复变,心兆又起。眸中世界,一散一聚。 这一回,并非是当初郗鉴、甄蕊、庄炎对自己行礼时所诞生的“高下不伦”之念,而是另外一种奇妙感受。但是,对于归无咎的触动,却丝毫不亚于前者。 这片天地,瞬间凝实了许多,几乎与紫微大世界的形貌气机八九相合。 有一件事归无咎是十分清楚的——真幻间秘境之行,无论成败,并无生命危险。 尽管自己立下道法之举,或许会对真实世界产生一丝影响。但是因为神智并未受到蒙蔽的缘故,归无咎既知其为伪,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游戏人间”的态度,成固欣然,败亦可喜,总难拿出当初准备与阮文琴一战的紧张感。 可是现在,随着“真幻间”由虚而实的奇妙转化,归无咎心意亦骤然一沉。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念头告诫自己: 真幻间之行,是道途之上极为重要的“真实”履历。分量之重,不亚于弥补玉鼎失足,完缮空蕴念剑。非得拿出狮子搏兔的姿态,倾尽全力,方得大获成功。 而这一切念头之原始,皆在于刚刚收录门下的这位弟子,钟业。 这份因果之重,几乎唯有缘定此生的道侣,可堪比拟,端的匪夷所思。 初次见面时,归无咎并未对钟业太过留意。 钟业资质虽佳,但与甄蕊相较还是大为不及,就算与郗鉴、庄炎相比,也未必能够胜过。 正回味此间妙韵,一个清脆声音打破寂静:“钟师弟,你是欢喜傻了吧?快些呀,师姐我可等不及了。”正是甄蕊的声音,语毕,更是朝着钟业连连招手手,挤眉弄眼。 原来,拜见过恩师之后,理当去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甄蕊本来生性文静,可她做惯了老幺,此时忽地多出一个师弟,难免激起天真之意,早已心痒难耐。 归无咎摆了摆手,示意甄蕊稍安勿躁,对钟业笑言道:“你可是有话要说?” 钟业眉头一战,半是惊诧,半是惊佩的道:“恩师明鉴。在方才礼成的一瞬,弟子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地跳出‘展骥东南’这四个字。” 归无咎缓缓点头,喃喃道:“东南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待敌以慎 一触即溃 栖灵山后山。 归无咎气息运转,凝神而坐。 下一瞬,他陡然从这方天地中消失,没有任何征兆。 半刻钟后,归无咎重新出现,只是略微挪转了数百丈方位,出现在正南方向的山崖边缘。 归无咎淡然一笑,显然对这一手段大为满意。 自从在钟业的拜师仪式上,得知了武道之行分量之重。归无咎奋力争胜的心意陡然迸发。这一段时间尽力检索手段,务求将潜力开拓至极限。自家身上所携之物,亦一一检视。 除却本命法宝层次实在太高,不受武道规则拘束外。其余一切外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但凡以仙道法力为本、需御主作法激发之宝,在此界皆难有作为,毋庸置疑。 譬如两柄飞剑,拾遗书简,傀儡谢玉真,阴阳双镜等皆在其列。甚至于至宝“归墟”虽品阶不凡,毕竟此时灵性未足,同样难得施展其神效。 但若是法宝不假外力催动,圆成自足,自然具有神通。那么其在武域环境之下,依旧具有功用。小铁匠的炼器之用,便是明证。 不过此类宝物数量甚少,归无咎最先注意到的,也唯有璇玑定化炉一件而已。 但是细心揣摩之下,归无咎发现,“反吞双子珠”亦属此类。 其自成小界之能,与武域规则并不冲突。 之所以先前并未重视,是因其界内、界外联络的关窍锁钥,不脱于仙界法门。所以此宝示现于外,依旧是一副俨然联络失灵的模样。 如今经过数日精心钻研,归无咎将武道之中真力感辨之法运用于此宝之上,等若另开辟了一道门户,使其重新成为再武域之中的可用之宝。有此物托底,等若多出了一条后路,归无咎行事才算高枕无忧。 常理而言,那几位日曜武君皆是身负一宗之重,不至于轻动。但是有恒霄宫主的前例在先,总得有备无患方可。 正在此时,空中微澜数点,几经转折。邓广翼已跃到近处,大声道:“启禀掌门,大事不好。丹心诸派猝然发动,又将乌林团团围住了!” 邓广翼一副火急火燎的姿态,又面显忧虑,等候归无咎旨意。 这其中的玄机,不难把握。 上一次的挑衅未足一年,且归无咎和陈德海三人有过正面交手,强弱早已判明。如今对方若无强援,定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归无咎却只是平静言道:“我即亲去,与之会上一会。” 邓广翼忧虑道:“掌门真人还是小心为上。” 归无咎道:“邓长老勿虑,归某自有分寸。” 言毕,长身而起,身化虹霓远遁,人影已几稀难辨。 当日截住高矮二使,归无咎并未取其性命。其后的一切变化,皆在其演算之中。如今“反吞双子珠”可用,等若最坏的情况亦能兜底,归无咎自然再无顾虑。 …… 乌林上空,密云滚滚,阵列严整。 阵列环拱之正中,最要害的位置,裘洪亭、陈德海、陆天韵、方长翁、厉正诚、解宣呈、左向明一个不缺,环聚于方寸之地。除此之外,裘洪亭大弟子庄炎,亦在一旁侍候。 不过发号施令的主位,却不再是裘洪亭,而是交到左向明手上。 论常时气象,左向明似乎有些桀骜阴损;但此时主持大局,却也别有一种威严风度。 却听他吩咐道:“陆宗主守住东方门户,不必亲身与之出战。若是那归无咎逃往此处,引动预先设下的阵力,稍作阻挡,吾等必能追及。” 陆天韵领命。 左向明又道:“方长老守南方门户,陈长老守西方门户。布置于陆宗主处相同。” 方长翁、陈德海二人齐声道:“尊使放心,我二人定不辱命。” 左向明淡淡言道:“那便好。” 又道:“左某与解师兄一明一暗,正面对敌。若他退却,诸位依计行事;若是那人纠缠不退,左某便启了令旗,那时诸位合阵包围上来即可。厉师弟居中调度,观望阵基牌符之事,便由你来做。” 厉正诚笑嘻嘻的应下。 左向明转头望了一眼裘洪亭,又面无表情的道:“至于裘掌门。你既然插不上手,那就只得作壁上观了。” 裘洪亭闻言,面上并无一丝尴尬,却似有几分肉痛,搓手道:“果真要在此邀斗么?若是那归无咎不敢来斗,却风闻消息跑了,如何是好?依裘某浅见,还是直接杀上新觉诸山,较为稳妥。” 其实裘洪亭最为肉痛的,是左向明画下阵图,一口气布置了数道“活阵”。 此阵运转灵敏,进退如神。纵然是单独的一阵,覆盖范围也极大。哪怕敌手早早察觉,此阵也能攒簇五行之力,快速运转到位。而此等上乘法阵,靡费极大。运转一刻钟时间,便须投入数万斤“火灵晶”下去,等若丹心派数年之产出。 左向明摇首道:“不可。若是上门挑战,便失先手之利。若是其山门下预先布置了厉害阵法,吾等难以一击得手,说不定便教他逃了。” “他若连一宗根本之地也不来守护,那么云峒派声誉自然瓦解,不动刀兵,他一道首席之位,也就坐到头了。再者说,此等人物,必然自信力甚强。他若不曾亲眼见过我师兄弟二人的手段,岂有不战而走之理。” 最后一句话,极显自傲。 一直沉默寡言的解宣呈,忽地高声道:“休要罗唣,前十年供奉,允你减去二成便是。” 裘洪亭老脸一红,连忙拱手道:“那裘某就先谢过了。” 这位解宣呈,看似眼高于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可是心底却不糊涂,将裘洪亭的小心思彻底看穿。 陆天韵、方长翁、陈德海三人,步步冷眼旁观,心中却已对解宣呈、左向明二人观感大变,佩服无以,此时暗中揣摩借鉴。就算陆天韵曾被左向明损招折辱、险些当众出丑,也不例外。 这数日功夫,解、左二人不但仔细追问了陈德海等人与归无咎比斗之详情,高下差距。更要亲身下场,演示模拟。 攻敌策略,更是以曲为直,以乌林为饵,守株待兔。 如此精密审慎,和二人表面上的冷漠自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给人以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各自占定方位,等候了不知几个时辰,终见一点青芒宛若流星,快速逼近。 裘洪亭心中一凛。虽然看不见来人面容,但是心中直觉却明白无误的告诉他——是归无咎来了。 对面,百里之外。 归无咎止住身形略作观望,淡淡一笑。 若是感应略逊之人,自然察觉不出异常;但归无咎却能辨明,眼前三个方位云气自旋,若明若暗,显是布置了阵法;只余下一处中门大开,似乎是一人独立。 这是个“围三阙一”之法,又名口袋阵,静待自己去钻。 不假思索,归无咎一步踏入其中。 逼近门户之内,那模模糊糊的孤单人影逐渐分明,却是个素未谋面的红脸修士,道行精湛,远在陈德海、陆天韵等人之上。 左向明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眼,平静言道:“你当猜得出我之身份。不伏号令的下场,想来二位使者已对你言明了。现在跪下受擒,吾可保你只受去舌之刑,罚百年苦役。尔之男根子嗣,皆得保全。” 见并未收到任何回应,左向明冷哼一声,道:“你既执迷不悟,便怪不得我了。” 力达四肢,反手一拳轰出! 一击,便是云气生焰,搅动风云变化,横贯于十里之外,气象果然远在陆天韵等人之上。 这一击,左向明只动用了五成力。 归无咎同时出手。 一掌推来,除却掌缘处隐约可见星星点点,便再无奇异之处。 二力相较,近身一合! 一声惨呼传来。 归无咎看似不起眼的一推,实则力量远在左向明之上。这不闪不避的碰撞之下,左向明左臂已被扯断! 剧痛之下,左向明的头脑瞬间一团乱麻。 “为何强了十倍不止?” 左向明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在世间最后一个念头。 归无咎目光一厉,气度风采与常时迥异。近身一贴,双手抓住左向明双足;又反手一撇,便将左向明干净利落的撕成两半,只留下一片血雨挥洒。 天可怜见,若是左向明全力以赴,纵然不敌,也不至于一招之下便丧了性命。 他只出半力,并非托大,而是事先便是如此安排。 左向明与陆天韵等三人斗过不止一场,自以为已经精准拿住了归无咎的战力。唯恐一上来使出全力,归无咎身为一派执掌,暗藏了不俗的脱身手段。到时候打草惊蛇,便难完功。 据左向明估算,他之五成战力,恰能与归无咎都一个旗鼓相当。 于是才定下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诱敌之后以阵法围困的手段。 若非二人暗藏了心思,定要活擒归无咎有不可告人之用,此战便不会是如此结果。 此时归无咎亦敏锐察觉到自身之变化。 作为并非“武庭六脉”出身之人,若是寻常打斗,不动杀意还好。一旦动了杀意,这嗜血搏杀之性迸发出来,反而要远远胜过武道土著。方才瞬间斩杀左向明,便是此念驱动之下的本能行事。 此念并非不可克制。只消归无咎心念一动,便能收拢。不过归无咎并未如此去做。 这几家自有取死之道,若不成全,难言痛快。 此时,归无咎早已望见裘洪亭藏身之处,纵身一跃,便追索过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死生一梦 借刀杀人 裘洪亭在四面埋伏之外,立下一席观战。 他心中本拟此战必胜,是以完全没有第一次与归无咎会面时的紧张感,反倒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惬意。席上蔬果佳酿铺得琳琅满目,不亚于正宴之规模。 此时眼前一花,忽见一个人影陡然冲破战圈,冲自己淡定一笑。 定睛望清楚来人,裘洪亭只觉牙齿轻轻一颤,摆手道:“归掌门……你……” 归无咎却不与他罗唣,拳势涌动如潮,迎面一击。 裘洪亭心中本是害怕已极。但是见这一拳击来,却是面上微现惊愕,心中情不自禁的一喜。旋即急起遁光,便要逃走。 这一拳尺寸之歪斜,似乎太多了一些,竟是击在裘洪亭右侧里许之外。 但下一刻,裘洪亭心中陡然一凉。似乎一股巨大的吸力加诸己身,以至于自己不进反退。但是他尚未搞清楚其中奥妙,便已被拉扯至方才归无咎一拳所击的“虚处”。随后四肢百骸剧痛传来,仿佛被绞碎一般。 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就算是明月境中功行稍弱者,也非他一合之敌,更何况差了一个大境界的裘洪亭? 如此人物,正因其几无资格与归无咎正面交手,却适合拿来试招。 武道虽然以力为本,但并不意味着斗战之中便无有巧妙变化。 方才这一击落在空处,以至于气机陡然塌陷,顿时形成一个巨大旋涡,将远近数里之人物拉扯吸引。便是武道中高深的法门之一。 归无咎凝神观之。 一拳之下,这“陷落”之势恢弘磅礴,裘洪亭如一点浮萍身不由己,前后不过数息功夫,已被绞成一片血雨。 随着其人亡故,两道气息陡然迸发。一道略呈灰色,聚成一团;另一道轻盈之极,若有若无,隐约间似乎神韵极为充沛。这两道气息,前者渐渐下沉于地,后者逐渐飘浮于天,其势愈疾。 左向明功行较裘洪亭高出太多,但是他死去的一瞬,却无有这等异象。 同时归无咎心中生出一种直觉,似乎这两道气息,唯有自己能够望见,并非旁人所能窥见奥妙。 其中缘故,归无咎大致心中有数。 此时局面。若说左向明斗败之时其余诸人尚未能够反应过来;现在连裘洪亭也亡故,余人无不惕然心惊,更无心考虑归无咎为何功行大进。能够活命,便是上上大吉。 陈德海、方长翁、陆天韵,各自分散出逃。只是陈德海、方长翁二人动身较快,陆天韵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 其实三人均是明月境修为,若是同一时间分散逃走,归无咎还真未必能将其尽数拿下。可是三人反应不一,却是给了他机会。 先追及陈德海,一拳将其结果了性命;转而调转方向,又了结了方长翁。 二人皆是在急速遁逃之中,连转头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无有,便稀里糊涂的猝然死去了。 若是其敢于回身一望,至少能够死得明白些。 杀死二人之后,归无咎再调头去追。恰好陆天韵将将要脱离他气机感应之外,前后只是数息之差。 半刻之后,将其拦住。 归无咎一拳击出。 陆天韵横身格挡。然后只听“喀嚓”一声,其人倒飞而出,身躯落地,打了七八十个滚,方才止歇。 归无咎心中一讶。陆天韵能够接自己一招而不死,显然是有特殊的留力手段。论陆天韵的真实功行,明显要较方长翁更胜三分。与陈德海之间,差距更大。没想到自己身旁便有扮猪吃虎之人,且能瞒过自己耳目。 遁光转折,轻轻落下。 陆天韵忽地仰天长笑起来。只是他受了重创在先,此时未免气息不匀。兼之衣衫不整,其上沾满尘土,看起来愈发狼狈。 归无咎心中一动,陆天韵临死前如此笑声,并非佯狂畏死,反倒是有着几分孤愤悲凉,兼自嘲之意。便淡淡言道:“容你留下遗言。” 陆天韵甚是诧异的望了归无咎一眼,短暂沉默之后,挣扎着站起身,还是将其中因果说了。 陆天韵是个深谙韬晦之计的人;的确暗藏了一门极为独到的隐匿功行的手段。他与丹心派之间,更不可能对其诚心侍奉。在其谋算之中,同样是打得驱虎吞狼的主意,将来迟早要夺取一道首席。 可就是这么一位暗藏野望、颇有枭雄气度的人物,方才竟是败在一个极可笑的细节上。 在归无咎连斩左向明、裘洪亭之后,陈德海、方长翁二人,不假思索的弃阵逃跑。而陆天韵却是瞬间做出判断:仓皇出逃并非上策,不如借助阵力固守。 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此阵阵旗本在左向明手上;左向明既死,此阵便难以催动。待他反应过来时,动作已稍稍迟了一步。 生死之间,便是这一步之差。 诚然,就算他做出正确抉择,也未必能够活命。因为归无咎正是看在他动作稍慢,才将他放在最后处理。若是三人一齐出动,兴许自己头一个便被盯上了,依旧难逃一死。 陆天韵真正难以接受的是—— 自己自诩算路深远,城府森严。可是却在生死之际,犯了一个十岁孩童都未必会犯的错误。 败于强敌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死得如此屈辱,他心中如何能够接受? 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头重脚轻、好高骛远之人罢了。 言毕,陆天韵屈膝跪下,闭上双目。言道:“动手吧。” 归无咎略一思量,似有深意的言道:“陆掌门不需忧恼。死生一梦,不必介怀。” 陆天韵闻言微微一愕。以归无咎的为人,似乎不至于安慰一个将死之人。 下一刻,归无咎双拳一握,陆天韵身躯立被绞散。随着陆天韵被处死,方长翁、陈德海二人亡故之时并未出现的两气异象,再度呈现。 归无咎暗暗点头。陆天韵既是一派执掌身份,便当是同道中人。只是入境之前,并不相识而已。 转首望空中一望,归无咎淡淡一笑。立刻转身,返回宗门。 其实归无咎心知肚明,尚有两人在侧。 一人藏在左向明身侧,道行不在左向明之下,原本是作为伏兵之用。见左向明不敌,他索性来了个“灯下黑”的把戏,一直潜伏未出;另外一人,功行只较裘洪亭相若,在归无咎拿住陆天韵时,那人便乘机发力狂奔,亡命而去;归无咎懒得去理。 这二人是九重山门下,他留着有用,故意未曾出手。 …… 丹心派,心湖玉筑。 一道遁光急速落下,势头极猛极冲,落地的一瞬,将地下凿出两个浅坑。 宁芸闻声打开门户,见得眼前之人,连忙挤出两分笑意,迎将上去,腻声道:“老爷……” 厉正诚却不答话,反手扯下宁芸衣衫。 宁芸反手一推,一个转身避过,娇嗔道:“老爷……”厉正诚和宁芸之间,这欲擒故纵的老把戏,可谓是驾轻就熟。 岂知这一回却变了套路。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宁芸已是被厉正诚赏了一个耳光,颊上五指通红,高高肿起。 三两下剥尽衣衫之后,宁芸被重重甩在榻上,背心生疼。 这一切,皆在他眼冒金星时,瞬息间完成。 厉正诚如猛虎一般扑上。 宁芸心中委屈,眼中泪珠泛起,正待使出撒娇弄痴的手段。只是与厉正诚四目一对,她却敏锐的觉出反常。 厉正诚喘着粗气,目光涣散无神。按住自己双肩的手掌力量奇大,几乎要将骨头捏断。更奇怪的是,厉正诚的身子,似在轻微发颤,好像刚刚经历了让他极为恐惧的事。 几个念头闪过,宁芸不敢妄动,就连房中手段也不敢施展。只闭上双目,默默承受厉正诚势若疯虎的折腾。 两个时辰之后,只听室外一声清响:“够了没有?” 声音极巨,震动屋瓦。 厉正诚一个激灵,僵住数息之后,轻轻抚了宁芸脸颊。然后直起身子,披上衣衫,快步出门。 门户之外,解宣呈冷冷一笑,道:“被吓破了胆,所以把头埋在女人肚子里?” 厉正诚长出一口气,淡淡道:“师弟的确是被吓破了胆。” “不止被吓破了胆,过了今晚,师弟我便要离开晋宁道,闭门修身养性去也。” 此言一出,厉正诚料定解宣呈势必大怒。不料解宣呈点头道:“正当如此。解某亦要回返。略作收拾之后,与师弟同行便是。” 厉正诚愕然道:“当真?” 他之所以敢在师兄面前硬气一回,便是由于他断明了形势。侥幸脱险之后,不肯再拿自家性命开玩笑。如今除非其恩师亲至,否则再遣几个与解宣呈、左向明功行相若的,也无济于事。遭遇如此强敌,只要如实禀明于上,料想师尊也不至于为难,降下办事不力的罪名。 他知解宣呈素来自负固执,所以出言顶撞于先。最好激得他分道扬镳才好。没想到大敌之下,解宣呈也成了一个“识时务”之人。 既然解宣呈愿意回返,厉正诚立刻道:“方才师弟无状,请师兄勿要记在心上。” 解宣呈摆了摆手,静言道:“不过回返之途,须得绕一绕路。” 厉正诚心中一动,问道:“往何处去?” 解宣呈默然良久,并不直接回答,只道:“你看那归无咎,功行如何?” 厉正诚身躯一颤,脸色重又变得十分难看,道:“可怖之极。” 解宣呈面上狠色一闪而逝,咬牙道:“如此惊人艺业的明月境修士,只怕较之尘海宗即将继位的那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厉正诚闻言眼皮一跳,道:“师兄高明。其实师弟亦不甘心如此回返。能够借刀杀人,自是最好不过。” 第一百三十六章 蛇可吞象 散谣兴波 归无咎料理战事已毕,悠然回返宗门。 云峒派此时门户森严,护派大阵早已开启,功行臻至新月境之上者,无不严阵以待。 此时诸人见未过多久,归无咎竟已安然回返,无不又惊又喜。 正殿之内,七人守候于此。 归无咎的五大弟子,裴融,甘南,郗鉴,甄蕊,钟业;以及左右长老邓广翼、常景明。 一俟归无咎自殿中安坐,茶水饮食早已备下。邓广翼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未知掌门真人,可探明敌之虚实否?下一步棋如何走,还请掌门真人示下。” 归无咎淡淡一笑,言道:“此战已然结束。裘洪亭、陈德海、方长翁、陆天韵,四人皆已伏诛。” 殿中七人闻之,除却甄蕊、钟业二人外,无不惊骇莫名,震动良久,才纷纷喝彩称善。 至于甄蕊、钟业,蒙归无咎传授甚深道术,又暗藏了莫名缘法。故二人年齿资历虽幼,却对归无咎的道行又更深的认识。二人心中,皆以为其师或在最近游历的数百载中新得了重大机缘,道行潜力远远超过了晋宁道同道。就算以一敌四,也并不如何惊讶。 待诸人心绪稍定,归无咎言道:“下一步如何善后,尔等可有甚见解?” 甘南、郗鉴二人对视一眼,似乎甚是振奋。 甘南抢先言道:“这三家能够藏了与本门抗衡的心思,无非是仰赖其门中各有一位臻至明月境的顶梁柱人物。如今恩师既然将此僚斩之,彼等群龙无首,似可将其一举吞没。” 邓广翼、常景明两位长老,闻言却是面容沉寂下来,微微摇头。 归无咎略一思索,道:“二位直言无妨。” 邓广翼上前一礼,正色道:“邓某以为,此举甚是不妥。道理有三。” “其一,这三家首恶虽除,但门中势力大体尚在。就算聆听恶讯,军心涣散。但往少了说至少也保存了七成底蕴。尤其是若要破其山门大阵,非得长久围困方可,我派消耗必然甚巨。” “其二,一道之中地域甚广。若是偶然会晤,乘宝舟秘器纵横穿渡,稍有靡费;也就罢了。若是成了常态,这开销将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除非十二巨擘宗门那般的底蕴,断非寻常门户所能承受。但是若不用心经营,时日既久,必然是个合久必分的格局。” “至于其三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十二巨派治下各道,皆是维持住了‘名门分治’之局,一家名门,管辖一处物产丰饶之地。往常故事,也并非无有哪一家名门势力雄阔,不满足于魁首之位,而是要将一道之地尽数吞没。但其纵然能够一时得逞,却始终无法长久维持。因为如此局面,并不符合背后巨擘宗门的利益。一遇到如此情形,其必暗中发力,将之恢复成‘分而治之’之局面。” 邓广翼退下之后,常景明上前一步,言道:“邓师兄言之有理。常某亦以为,当是行‘恩威并济’之法,予以三宗最大的压力。然后迫其委身事我,多纳供奉,甚至其功行甚高之人,须将其妻子纳入我门中为质。如此,得利最大。此所谓‘不慕虚名而处实祸’之道。” 归无咎闻言,点头道:“二位所说,皆是老成之言。” 邓广翼、常景明闻言一喜。 邓广翼拱手道:“邓某这便下去安排。” 岂料归无咎拂袖止住,正色道:“吾意已决。还是铲平后患,将丹心派等三家一举覆灭,彻底吞没。至于攻破其山门大阵之事,吾自有计较,不劳尔等费心。” 邓广翼、常景明哑然无言,面面相觑。 如果说此言只是出乎意料,那么归无咎下一句话,便堪称石破天惊了—— “除此之外。往尘海宗、九重山各自遣使去书。言道晋宁道一战之下伤了元气,须得好好休养生息才是。无论两家之中的哪一家接掌晋宁道,请免去百年之内的全部物产供奉。百年之后,亦需削减五成。” 邓广翼瞠目结舌道:“这……若是上宗兴师问罪,又如何是好?” 归无咎目光微微闪烁。 这是投石问路之法,循名责实,万波相随。若是一切顺利,不需要多久,便能跻身于十二巨擘宗门的棋盘中心。 不过,他的根本谋划,自然无需对邓、常二人言明。就算他同时招惹尘海宗、九重山两家,但除非九重山掌门百里开济亲临,余人无论来上多少,都是有来无回,白白做了他的垫脚石而已。哪怕日曜武君亲至,他也早已备好退路。 但是,眼下还是需要有个稳定军心的法子。若是邓广翼等下属皆人心惶惶,以为自己一战胜后得意忘形出了昏招,那却是无谓的麻烦。 略一思忖,归无咎笑言道:“二位长老放心。巨擘宗门底蕴高下,吾岂能不晓?既然敢如此行事,自不会是以卵击石。这数百年游历,归某也曾得了一份机缘,足以应付尘海宗、九重山两大巨派的压力。” 邓广翼、常景明有意无意的一望,见归无咎平静深沉一如往昔,并非是胜后骄狂自信的气象,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归无咎说得隐晦。如此机缘,莫非是得了另外一家巨擘宗门甚至日曜武君的交情,倚为靠山? 裴融、甘南,等几位弟子,亦是往此处猜测。 唯钟业眼皮一眨,念头涌动。 他之祖父钟弼与归无咎商谈的细节,早已尽数告知于他。钟业心中无比确信,其师归无咎,的确是对巨擘宗门内情所知不多。如今师尊之倚仗和“机缘”,当是落在别处。 由是推测,自家师尊之倚仗,极有可能是得了这方世界中真正的大气运。 …… 三月后,尘海宗门户坐落之地,定明仙都。 巨城西南边陲,一处精舍之中。 厉正诚高声言道:“芸娘。且将行囊收拾了。待师兄回返,你便随我一道返回山门。” 宁芸连忙应声称是,浅笑道:“谨遵老爷吩咐。” 厉正诚淡淡一笑,在她臀上轻轻一拍,道:“去吧。” 厉正诚幸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用完就扔,抑或转赠于旁人。唯独宁芸却让他食髓知味,不忍厌弃。逃离丹心派之时,厉正诚竟是将她取出,一同离开。 单论姿色与榻上手段,厉正诚何等样女人没有见过?宁芸虽然出色,也不至于教他沉迷至此。探索根由,除了性情相契之外,另有两条原因。 一是宁芸此女,有些修道资质。厉正诚传授了她些许法门,用功之下进境倒也神速。若是得了扶持,寿元必然甚久,等若多了一个长相服侍、可堪倚靠的枕边人。 其二便是与归无咎斗战之后,厉正诚仓惶逃窜回来的那一日故事了。 这一日,厉正诚将自己的恐惧,脆弱暴露无遗,然后尽情在宁芸身上发泄。此时,便是宁芸命运的一大分野。若是她应对稍有失措,令厉正诚起了隔阂。事后厉正诚就算心中不舍,也会选择将她杀死。但是宁芸委屈之余,婉转承顺,静以处默,并无一丝窥见旁人阴私的轻浮飞扬,倒是令厉正诚与她打破了隔阂。 原先关系再密,与以前宠幸过的尤物也无任何不同;直至互相望见了心中柔软处,才真正生出几分情意来。 片刻之后,精舍之外,遁光一显一隐,是解宣呈回返了。 厉正诚连忙上前见过。 解宣呈平静言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厉正诚正色道:“师兄放心,已然办妥。仙都之中,数位长老名下经营的产业,皆风闻此事。晋宁道云峒派掌门归无咎,邀斗数位同道,一战而大获全胜。这几位长老皆是乐思源嫡系,想来不日间消息便要扩散开来。” 解宣呈闻言,却面色一凝,道:“你并未将我与左师弟参战之事,放出风声?” 厉正诚一愕,道:“自然没有。若是如此,岂非于二位师兄名声有损?” 解宣呈摇头道:“厉师弟。你做的岔了。胜过三位寻常名门出身的明月境修者,未必算得上如何惊人。区区浮名,又有何用?” 厉正诚迟疑道:“那……” 解宣呈沉吟片刻,道:“别处你也毋庸费心。你且往仙都以北的清铃仙市之中传递消息。便道是六牧岛主坐下五徒左向明,与云峒派掌门归无咎一战,十合之内败下阵来,失了性命。” 厉正诚瞠目疑惑道:“这是为何?” 解宣呈踱步一阵,才道:“清铃仙市,乃是尘海宗宋渐池长老的产业。这位宋长老乃是乐思源的羽翼之一,更曾亲自与左师弟有过交手,深明左师弟的功行底细。令左师弟十合败亡……想来这一道消息,该当有足够的分量了。” 厉正诚连声道:“师弟我这便去做。” 解宣呈摆了摆手,道:“且慢。” “须得言明。左师弟与归无咎,乃是立下契约之后,公平决斗而败亡。九重山及六牧岛主门下,行事光明磊落,并不会去找他的麻烦。纳贡归属,亦悉由自决。” 厉正诚双眸一亮,赞道:“师兄高明。”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斩草除根 歧途两分 丹心派山门外数十里,可见愁云惨雾,天光遮蔽,昏昏沉沉,一派疾风骤雨将至的气象。 隐藏云雾之中,依稀可见有百余座高塔互成犄角之势,将丹心派山门团团围住。 其中正南方向,一座三十二层高塔,明显是困阵之枢纽。 此塔顶层,数百道灯火点缀,亮如白昼。殿中人物,层次分明。 归无咎与其五大弟子、诸位长老位居三层铜阶之上,凝神以待。一眼望去,除了归无咎面前一案、书卷一道,以及一座连通阵图、三尺多高的赤色沙漏外,便再无他物。而铜阶之下,黑压压的千余人负手而立,纵横成列,尽显雄壮英伟之气象。 归无咎闭目端坐,一言不发。邓广翼等数位长老却是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那赤色沙漏。 细沙落尽的一瞬,邓广翼立刻言道:“掌门真人,再有一刻钟,便是时机。属下请求出动。” 归无咎睁开双目,淡淡言道:“可。” 略一沉吟,又吩咐道:“小心留意。” 邓广翼身畔,常景明上前一步,笑言道:“前两阵皆是掌门真人一力破之,属下等未力寸功,着实于心不安。便是今日之阵,亦是仰赖掌门推算之功在前。若是连这一点收拾残局的功夫也做不利索,常某无颜在麾下服侍。” 归无咎一笑,道:“常师弟言重了。既然如此,便出战罢。” 邓广翼、常景明领命而下。 其麾下十余位长老,千余精壮弟子,有条不紊的遁出殿外。 收拾残局、彻底扫平三派之战,今日已经到了尾声。 虽然陈德海、方长翁等顶梁柱人物战死,导致三派人心浮动;但是那三派自不至于因此仓惶遁走。在其看来,唯有山门大阵可堪倚靠,最为不济,也不过是封山数百载,暂避锋芒罢了。也正因为其如是心思,才给了归无咎将其一一剿灭的机会。 平埠堂等两派,其门中压轴阵法隶属武道中“纷纭幻阵”一脉,以歧路往复、千变万化著称,但能困敌,却难伤敌。考之于九宗道术,更类似于“数极之阵”一类,只是精微奥妙稍逊罢了。 可是此等阵法,对于归无咎而言却似纸糊的一般,不构成丝毫困阻。凭借高妙的道缘感应,归无咎择机潜入阵内,将两派新月境、花月境长老一举斩杀。其余低阶修者,无奈何之下也只得降伏。 丹心派的卫道法阵略微特殊一些,其汲取山水形势之力,推移变化,杀伤手段相当惊人。在武域之中,已属于品阶甚高的护道阵法。若非有道行极为高明之人布置,稍有不慎,便会让整个丹心派山门彻底崩陷进去。 较之九宗道术的阵道体系,或与“无始之阵”差相仿佛,却并非单纯凭借道缘高妙便能够破阵。 但是其距离真正的“无始之阵”,到底还有些许差距。 归无咎观望数月之后便察出端倪。每隔千日,这阵法皆会迎来一次矫阵力、务求精微准确的“重整”,为时约莫一刻钟上下。此时,这便是护派大阵阵力最弱的时候。凭借云峒派门中预先备下的破阵手段,当可将其一举击溃。 百余息后,殿中听闻声响。 然后雷震声,崩陷声,钟鼓声,呼喝声,此起彼伏,远近相映。 归无咎依旧静观图卷;钟业服侍在旁。 裴融、甘南,郗鉴,面色沉肃。 甄蕊本性是最文静怯弱的,但是此时外间混乱纷纭之声,却似激发起她胸中一丝涟漪。毕竟,作为一个资质远超群伦之人,磨剑既久,总有踊跃试剑的冲动。此时她一双妙目左顾右盼,似乎按捺不住胸中意动起伏。 而殿下二十四殿卫,任凭外间如何嘈杂,却如铜像一般纹丝不动。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呼喝声渐渐小了下去,似乎预示着暴雨狂潮已然过去,大势鼎定,云收雨歇。 又过了一刻钟,邓广翼遁入殿中,行步龙精虎猛,步步生风。这是武道中酣畅相斗之后的征兆,甚难自制。 邓广翼身上似有点点血迹并未消散,连忙对归无咎一礼,高声言道:“启禀掌门,幸不辱命。丹心派上下,半数格杀,半数擒拿。至于那些功行低微的内眷女子,已由常长老率人捕拿分配。” 说到这里,邓广翼试探着问道:“若有姿容上佳的,是否递解上来,请由掌门先行过目?” 正常情况下,邓广翼本不当是有此一问的。因为由掌门先择,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归无咎返回山门之后,除了由娄静操办,择了三十位女子为姬妾外,便曾经传命,今后如此类事,不必叨扰。 暗中打探消息,似乎归无咎也只将那三十位姿容俱佳的女子当做仆从来使,并未对哪一位太过宠幸。 果然,归无咎答道:“不必了。尔等论功行赏,自去分配便是。” 邓广翼面上不禁露出喜色,连声谢过。 掌门既然不取,他最为优先。料想其中姿容根骨最佳的,便是他拔得头筹。 见邓广翼请示之后,并未退下。归无咎问道:“莫非邓长老尚有他事禀告?” 邓广翼略一迟疑,道:“捉得一人,本当按例处置了。只是曾听闻掌门赞此人不凡,故而暂且留下性命。听候掌门真人发落。”言毕,一拍手。殿外两名殿位执着一人,解到殿前跪下。 此人满身血污伤痕,一足已跛,右臂骨折,气血衰败晦暗,正是裘洪亭大弟子,庄炎。 归无咎暗暗点头,他的确是说过庄炎资质不凡的话,没想到邓广翼却能听在心中。便问道:“此人是三告之中第几等?” 邓广翼抱拳言道:“三告之外,末等。” 武道之中,两派势力征伐,有俗称“三告”的规矩。 大战之前,刀兵未起,此时劝谕敌人尽早弃暗投明,称为“首告”。此时投奔于我者,尽赦免其罪,纳入麾下。 交战之时,当场降伏。此称之为“再告”。此等人物,当以秘术封印了修为,发作苦役,待其诚心悔过,再加编整。 胜负既定,插翅难飞。若于此时投降,称之为“三告”。实则此时投诚已然迟了,难免修为被废,口中胯下各吃一刀,发为奴隶。只是侥幸能够苟延残喘留下性命而已。 至于最后一种,誓死顽抗,力竭而擒。处断之法唯有一种,那就是枭首之后剁成肉酱,充作牲畜草木之肥料。 庄炎之情形,正是此类。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归某破个例。此时虽‘三告’已过,若你投入我云峒派麾下,便免尔罪愆。如何?” 此言方落,大弟子裴融急忙出列,言道:“恩师恕罪。恕弟子直言,这……似乎有些不妥。” 归无咎微一抬首,道:“你且说说看。” 裴融正色道:“凡历经‘三告’而不降者,皆是无可救药、冥顽不化之徒。从无轻易宽宥之理。纵法外开恩,降刑一等,已是仁至义尽了。若全然免罪,只恐人心不服。” 甄蕊小嘴一撇,反驳道:“恩师怜此人尚有几分资质,这才额外施恩。你若将其上去舌、下去势,废除修为。纵留了一条命,又有何用?” 殿下,庄炎陡然身躯一挺,恹恹道:“不必多言。但求速死而已。” 归无咎沉吟不语。 其实,归无咎入道至今,虽然心思细腻幽微。但是在该当杀伐决断之时从不手软。手上人命,哪里又少了?自然不会为了所谓“爱才”之念,犹豫不决。 只是他现在生出一点心兆。似庄炎这般在“真幻间”中有些因果之人,如何处断,或左或右,将大有关碍。 一时吉凶如何,似乎未能判明。 钟业忽地上前一步,坚定言道:“既如此,当遂其愿。” 归无咎深深望了这五徒一眼,心中蓦然一定。转而对庄炎言道:“你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庄炎闭目思索一阵,忽道:“我妻罗浮,想来亦被你之下属拿住。她也算是个蕙质兰心、明通练达之人,从来甚得我心。若是今后仅以皮肉侍庸人,未免委屈了。若是归掌门你,或你门下裴、甘、郗数位弟子有谁看中,不妨纳之为妾。” 邓广翼偷看了一眼归无咎神色,便道:“属下立刻传讯于常长老。” 若是在仙道之中,甚至是凡俗世界。一人临刑之前,将自家妻子托于仇人为妾,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在武道之中,绝大多数女子本是附庸财货,其夫败亡之后作为战利品流通,亦是天经地义。 所以庄炎的交代,在殿中诸人听来再正常不过,反而觉得他有情有义。 归无咎一伸手,翻掌一拍,将庄炎颅骨震碎绞散。 就在处死庄炎的一瞬,归无咎心头一热,似乎感到一股异样的微弱力量加诸己身,较自己距离日曜武君之境,又进了一步。 归无咎蓦然间心中明悟。此间如郗鉴、甄蕊、钟业、庄炎这般别有命格的人物,要么是自己证道之助力,要么便当除去,化为我之功果,除此之外,并无第三条路可走。 正在此时,值守殿外的一名殿位忽地入殿,高声道:“启禀掌门,外间有一人临门,号称尘海宗使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后土包天 敌友之变 听闻此言,邓广翼等人心中一沉,面上难掩忧色。心中暗道:莫不是尘海上宗前来兴师问罪了? 归无咎不动声色,平静言道:“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在两名殿位拱簇之下,殿中入得一人。 此人仪表堂堂,只是一袭青衫将全身上下彻底包裹,衣袍甚是宽大,丝毫显露不出筋骨肌肉之型来。只见其额上朱砂一点,两缕长发垂肩,颇有几分风采隽逸之气,与紫微大世界的仙门修者更有三分神似。 至于其修为,同样是日曜武君以下登临绝顶,粗粗看其气势风度,与归无咎大致相若;想来也当是尘海宗内位分颇高的一位人物。 却见他占定之后,眸中锐芒自归无咎身上闪过,静言道:“在下金志和,忝任尘海宗赤峡殿长老。” 归无咎下阶相迎,微笑言道:“幸会。” 金志和微一愣神。 作为使者传谕下宗。如此履历,于他而言只做过寥寥数次,远远谈不上“经验丰富”。但是在他看来,群星拱月的排场,恭敬倍至的态度,皆是应有之义。归无咎这一声平淡的“幸会”,一时间却让他产生一种奇特的错谬感。 目光微微一凝,金志和沉吟道:“金某且与归掌门试一试手。” 裴融、甘南等人,面色微变。 归无咎淡然颔首,道:“甚好。” 这一个“好”字余音未落,归无咎已是迎面一拳,击了出去。 若是在仙道之中,迎面还未说上两句话,便要交手,十有七八可以看做一种并不友善的态度。但是在武道之中,却未必如此。归无咎也不会费心揣测对手之意图,无论你何等手段,我皆接下便是。 这一拳横平竖直,中锋直进。虽局限于斗室之内,但方寸之间,依旧营造出庚金之锐,秋霜之烈。 除此之外,这一击去势甚缓。似乎是归无咎有意如此,教金志和看清楚其中变化。 金志和忽地一点头,似乎明了其义。气机吞吐,亦是一拳击出。 数息之后,两道拳锋一撞,空中传来嗡嗡细响,好似无数蚊蚋飞鸣,舞动不休。但是除此之外,也并未有任何异象。 这嗡鸣声持续了约半刻钟,终渐渐沉寂下来。 无论是归无咎还是金志和,皆并未退后半步。是以邓广翼等人之目光,皆是迟疑不定。 金志和微微愣了愣神,终于缓言道:“佩服。” 裴融等几大弟子心中一定。这两个字先从金志和口中说出,起码说明师尊并未吃亏。 归无咎淡淡笑道:“金道友太客气了。” 归无咎与金志和,所动用的是同一门手段。这一击乃是武道中的高深法门,名为“后土包天”。 试想,以这二人之修为,一举一动,单单是引动的拳锋锐气,便至少能搅动数十里方圆,何至于眼前这一点幽微景象? 之所以气象不彰,是因为二人是在斗室之中交手,本力调度有所克制的缘故。若是双方后力无止境的叠加,终究会突破限制,以至于毁坏眼前的殿宇宫室。 这一式“后土包天”的意蕴就在这里。双方碰撞之力纵强弱已分。但强势一方并不乘胜追击,而是依旧维持着平衡之势;其中微妙在于,力量稍弱者其实已经放开手脚,尽力去攻。而强势一方之余力,却把控场克制的活计全部接管过来。 虽然表面上是个平手,但是谁全力去攻,谁留下了余力维持局面,双方却是心知肚明的。 在行事直接、无所忌惮的武道之中,这算是极为罕见的含蓄克制、一点即通的试探手段。归无咎将其使了出来,也算略显善意,试一试来人态度。 金志和似乎略一失神,自袖中取出一卷,言道:“恭喜归掌门了。” 归无咎将长卷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心中微讶。 原来,此卷并非是尘海宗发于他的;而是九重山发于尘海宗的信笺。 此书契之中言道,因左向明等人与归无咎赌斗失手,晋宁一道,九重山已无意取之。是自成一体,还是重归于尘海宗麾下,悉由云峒掌门归无咎自决。 令归无咎惊讶的并非是九重山貌似大方的态度。而是他与左向明等人,本来便是短兵相接,从未有过任何约定胜负的赌斗。 金志和笑言道:“方今我尘海宗,正是用人之际。几位长老合议之下,皆一致允诺。若是晋宁道重返尘海宗御下。三千载之内,本宗不取分毫供奉。三千载之后,所取亦较旧例减去六成。” “除此之外,归掌门有甚所需,我尘海宗府库,亦随时为尊驾敞开。不知归掌门意下如何?” 邓广翼、裴融等人,无不是喜出望外,不敢相信。当初归无咎发书而去,彼等还暗暗忧虑,是否会触怒了尘海宗。可是今日其所提出来的条件,却在我方的基础上,再退让一大步。 甄蕊抬首一瞥,却见除了师尊不动声色外,唯有小师弟钟业眉关紧锁,似有心事。 见归无咎无有表示,金志和续道:“若是归掌门有意,两月之后,尘海宗上下当大起一场‘完璧宴’,为道友接风洗尘。” 所谓“完璧”,自然指的是晋宁道重归尘海之事。 归无咎道:“容归某思之。” 二人又闲叙了一阵后,归无咎便吩咐下去,备下宴席,盛情款待。不过金志和却坚决推辞。并言道三日之后,再来相询。 …… 当日子夜,明月当空。 归无咎自定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目,玩味一笑。 略一思量之后,归无咎撤下了殿外禁制法阵。 数息之后,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道:“归掌门好敏锐的感知手段。” 赫然是金志和暗中潜返。 归无咎淡淡道:“金道友若是存心隐匿,动静该当更小一些。” 金志和一愕,笑道:“归掌门倒是看得起金某。” 言毕,便随意寻了一席坐下,仪态较白日时可要从容许多。 归无咎以静制动,再不发一言,只待其主动言明来意。 金志和自席上随意取了一杯清茶一饮而尽,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反复打量归无咎两眼,才道:“金某思来想去,要行一步险棋。” 迎着归无咎目光,金志和续道:“归掌门可知,按照原先计划。若是你同意去赴那‘完璧宴’,将会发生何事?” 归无咎心中一动,已大致有了答案。 不过他却不会主动说出来,而是反问道:“何事?” 金志和一抬首,沉声言道:“半路上我尘海宗会伏下六位明月境长老,届时合力出手,将归掌门一举格杀。” 尽管对准了答案,但此言真的自金志和口中说出,归无咎依旧不免有两分惊奇。当即哑然笑道:“金道友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只是在阁下的立场上看,此举往好了说是有交浅言深之嫌,往坏了说……却似举动失措,行动悖谬。须知纵然道友将真相和盘托出,归某惊怒之下,也未必会感激于你。” 金志和叹道:“内忧外患,不得不然。” “道友如此功行,所求为何,金某心知肚明。只是道友未明本门虚实,不肯轻动而已。金某不妨直言相告——本门虽暂无日曜武君坐镇,但却早已定下继位之人。若道友在其中相争……只怕希望渺茫。但道友若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吾等必有厚报。” 紧接着,便将一番机密消息,缓缓道来。 归无咎听了一遍,大致明了其中原委,淡淡言道:“我还道为何对外派英杰如此忌惮……原来如此。” 原先在归无咎看来,纵然一派定下继承之人,也未必需要做的太过。因成道机缘尽在我手,你若不给,外人便无有丝毫威胁。又何至于定要赶尽杀绝?没想到其后尚有如此文章。 任何一家宗门实力,规模大了,总难免派系林立,远近亲疏各有不同。 以如今尘海宗为例,靠拢乐思源的羽翼党羽、静待其上位者,固然是最大的一股势力;但是与其较为疏远、甚至蕴藏潜在冲突的长老、门人,也是一股不可轻忽的力量。 一旦有另一位功行足以臻至日曜武君的天才人物出现,却极易导致宗门一举分裂。尤其是扶植外人做那“首席客卿”的制度,因受契约限制,“首席客卿”的权威,总是要较货真价实的一派执掌为小。但如此一来,扶植其上位之人,自然能把持更大的权力。 金志和其人,正是乐思源嫡系。 不过他却异想天开,欲教归无咎暗中襄助了乐思源这一头,将尘海宗内的反对势力勾引出来,一网打尽。 述清原委之后,金志和终是摊开了底牌—— “我尘海宗与另一家巨擘宗门——星门,向来有几分交情。如今星门尚无良选,若此事能成,那里才是道友之归宿。” 此言一出,归无咎立刻了然。 这等若是明牌托出,任你选择。 他是认定了,站在归无咎的立场上来看,冒险参与尘海宗之内的反对派势力,把握不如与乐思源这一系合作。 星门…… 起码在这里,倒是和钟魁所提供的消息能对得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会合一 晦暗不明 权衡利弊之后,归无咎暂时允下金志和,择机往仙都一行。 平定诸派的后事亦迅速料理妥当。庄炎之妻罗氏,的确是个姿容风采俱佳的女子。归无咎三弟子郗鉴,对其一见倾心。得归无咎允准之后,将其纳入门庭为妾。 其实邓、常二长老亦对此女有意;但是郗鉴捷足先登之下,他二人也无可奈何了。 二月之后,归无咎收得金志和符书,起了行装,正式客游尘海。 原先定下的时辰,乃是半年之后。如今突然提前,是因为局面又有变化的缘故。 最初合计单单为归无咎接风洗尘的“完璧宴”,却来了个三事并举,混同为一。 哪三事? 延揽归无咎、庆贺晋宁道重归于尘海宗之“完璧宴”; 悬赏调拨、汇聚搜罗数十道内其余明月境高手之“集贤宴”; 鼓动人心士气、整肃力量,颁许恩赏之“兴师宴”。 归根结底,依旧是落在大宗之争进一步激化的局面之上。 随时时日推移,九重山打破成例创制秘药、激化与南斗宗、尘海宗、星门的矛盾,三方会战一场之事,已渐渐传播于各道;各家功行精深之辈,无不惕然心惊,深感天地间以十二巨擘宗门为主导的稳定秩序,已有摇摇欲坠之感。 但此事尚未被彻底消化,第二场地震便如约而至。 短短年许功夫,九重山百里开济便放出话来——该宗新得一味后天炼制之药“五曲散”,大底可代秘药“霸阳珠”九分功用。 霸阳珠,乃是十二位秘药中御虚宗所专属。 若说一年之间,九重山精炼秘药之法便又取得如此大的突破,那是断然难信的;更大的可能性,是九重山同步推进,早已有所斩获。有保留的阶段性放出消息,试试弹性如何。待与南斗宗等三家交过手之后,只觉敌手颇不足道,于是才放心大胆的打开了手脚。 形势如此,御虚宗自不能坐视不理。 几乎只是旬日之间,御虚宗便与南斗宗、尘海宗、星门合力,组成联盟。 而海外另一家巨擘宗门双极殿,却不知得了九重山何等许诺,却是坚定无疑的站在那一边去。 十二巨擘宗门中的六家,已亲下战场,分裂对峙。 不过今日之局面,对于尘海宗等三家而言,尚算利好。 原因无它。双方虽然各自添加一位盟友,但分量却是决然不同的。御虚宗宗主桑蕴若乃是日曜武君修为,而双极殿却无有此等人物坐镇。原先之所以处处掣肘,便是因为南斗宗宗主有琴文成,道行似较九重山百里开济稍逊,于是被对方牢牢把握主动。星门、尘海宗两家,至多只是羽翼而已。 如今有琴文成、桑蕴若二人合力,自然再不惧百里开济;局面自然大为好转。 双方定计之下,要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南斗宗、御虚宗各自布下一道阵图,由三位日耀武君亲自领衔出阵,一决胜负。 而星门、尘海宗两家对上双极殿,各自以明月境修者邀斗,分出高下。 听闻双极殿已是颁下诏谕,将本门统御之下各道、各名门的顶尖人物,尽数召集。尘海宗一方虽是以二敌一,却也未敢轻忽。思量之下,只得如法炮制而已。 这便是“完璧宴”、“集贤宴”、“兴师宴”三宴合一之由来。 数日之后,越过地坑传送阵。 归无咎张目一望。这传送阵彼端出口,较晋宁道那一处山谷还要安静三分—— 浊浪滔滔,一望无际。 原来,此间与入口处相同,原本也是低洼山谷之形。可是此间气候湿润多雨,每当到了雨季,却会把传送阵彻底淹没,好似此阵原本便是设在湖底一般。 只是如此情形,却未有任何人尝试施展沧海桑田的神通手段,抽干湖水。 究其原因,这地坑传送阵亦需因地制宜设定,并非可以随意安置。而这一处传送阵的地点,距离市镇民居不过百里远近。天然设下一道阻碍,用以隔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恰在此时,远远的遁光若隐若现,气机翔集成阵,清一水的明月境上修。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说是尘海宗相迎之人,那可真难为他们迎出如此之远。须知这处传送阵所在之地,虽然已经隶属于尘海宗直辖地界。可是距离仙都主城,毕竟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可是若非尘海宗修士,“名门”一流的势力又如何能够拿出七位明月境上修? 下一刻,归无咎察出情形稍微有异。 这六人已至近身里许之内,但遁速却丝毫不减。 其身形蓦然散开,拱成半圆。 五人凝立不动。 当先一人,奋力一击。出手! 虽然算不上偷袭,但是也足够果断,亦且有一种超出旁人心理预期的威压感。 归无咎心中淡淡一笑。在武道之中,这果然是最轻车熟路的打招呼方式。 再不犹豫,一拳回敬。 至于其余作壁上观的无人,权当没有看见,也并不畏其上前夹击。 迎面出手的那人,功行着实甚为了得。一拳既出,风卷云动。虽然没有雷火交征之势,但却携动其一股极强烈、刺耳的风鸣声,好似狂风穿过山洞,在厉啸与嗡鸣之间反复变幻。若是功行稍差之人立身于十里之内,但这隆隆天音,便能震得七七窍流血而死。 气动规整,百炼全身。神形相协,幽中显浑。 在明月境中,此人是绝对的佼佼者;纵然不若左向明、金志和,亦与其相差不远;远非陈德海之流能够与之相比。 另外五人皆双目圆睁,面色喜怒不一,似乎要看清楚归无咎如何解这一式。 答案揭晓。 却见二力相交,打头阵的这人,本来看上去凝如山岳,倾力向前。却忽地迎风而折,骤然倒飞出三四里外! 五人皆大惊。 归无咎的一拳,平平无奇,除却拳上隐见星火微澜外,便再无异兆。未想其威力如此惊人。 试探出手的这人,功行实已臻甚深境界,抑且其一拳之内,虽似轻疾锋锐、中空外直,其实却暗藏了一道高明的守拙之功。纵然遇上功行更胜一筹的强手,也不至于迅速溃败。 如今局面,只能说明一件事—— 归无咎的力量根基,要胜出太多! 五人立刻合力出手。 这五人中任意一人的功行,都要较先前出手之人稍逊;但是五人合力,战力自然是远远胜过了。 归无咎见招拆招,从容应对。 声势陡然见长之后,天中云气渐生,往复遮蔽。雷声阵阵,时隐时现。自月境以下修士看来,仿佛是光影点点,水波粼粼,断然想不到共有六人,处于拳拳到肉的高速运动之中。 一刻钟之后。 “且住!” 随着一声呼喝,五人立即跃出战圈,返身退及远处。 出言之人,正是第一个出手却被归无咎击退之人。此时他早已回返,观战半晌才出声叫停。 归无咎淡淡笑道:“有何说否?” 在六人出现的一瞬,他也曾想过这是否是金志和的诡计。以虚虚实实之法,打消自己防备,再来个请君入瓮。但是略一推敲,归无咎便否决了此念。 因为随着上宗之间争斗逐渐公开化,归无咎无意之间,却被尘海宗捧了一捧。 “完璧宴”、“集贤宴”、“兴师宴”三会,宴请自己的“完璧宴”依旧是点睛之笔,分量尤重。 在尘海宗的立场上,不得不把归无咎与六牧岛主门下激斗,化妆成上一回两宗之争的余波。如此粗粗看来,似乎是我方上回相斗先败后胜;晋宁一道先被割让出去,然后再由归无咎夺回。最终结局,尘海宗也并未损失什么。 等若归无咎阴差阳错的成了尘海宗的功臣。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若不如此粉饰,气势必沮。 所以就算有甚勾心斗角,也是事后计较。如今与九重山二次相斗迫在眉睫,作为执掌权力的一方,归无咎却不信其等能够生出暗害自己的心思。 那人立在归无咎之前,显露出一张清俊白皙的面孔,却是武道之中极罕见的白面书生的形象。 此人望向归无咎的目光既有惊佩,又有忌惮。沉吟良久,才高声言道:“在下吕元正,忝任尘海宗长老。” 又道:“以六敌一,乃是以乐思源为定例,试试阁下的手段。”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人对乐思源直呼其名,显然已经表明了自家立场。若是他站在金志和这一边,眼前之人,等若是“愿者上钩”了。 不过眼下归无咎却不动声色,平静言道:“高下如何?” 吕元正摇了摇头,似乎尤自难以置信。缓缓言道:“乐思源以一敌六,纵然能胜,但非得快速抢攻、各个击破方可。迁延既久,必败无疑。如阁下这般敢于从容磋磨,其势不衰……吕某闻所未闻。”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这是他尝试运转本命法宝,才有此效用。 吕元正定了定神,恢复从容。言道:“千言万语,若在此时说尽,未免交浅言深。吕某只能告诉道友——乐思源与你的任何许诺,皆不可信。其等谋算,多半是教道友亡在与双极殿的邀斗之中。” “唯有与吕某等人合作,倾力一搏,方为成道正途。届时吕某等奉道友为主,坐享一派,岂不美哉?” 言罢,便翩然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亲为相迎 示诚之道 既然名为“仙都”,那便一如其名,仿照凡间王庭都城而设立。 核心内城之外,纵横林立的坊市井井有条,各自绵延百里,涉猎之物产百工,绝不在少。 究其根本原因,武道修者十有八九是姬妾众多,子嗣规模也巨。除却资质不凡之辈得以留在身边、授以真法之外,那些个资质稍逊之辈,总也要为其寻得一份营生,足以养活自己,总不能自生自灭。 时日渐久,便营造出这样一份仙凡混杂而又蔚为大观的城池来。 归无咎遁至近处,本拟在仙都之中先周游一二。未料方至都城之外十余里处,便遥遥望见两人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其中一人正是当日出使本门的金志和;另一人身量不高,面色亦有几分晦暗,身着一袭无纹白衫,一副貌不惊人之相。只是有一条细节值得注意——此人所立身之方位,说明了其人乃是正主,而金志和只是陪从。 归无咎上前招呼。 金志和短短客套两句之后,随即便引荐道:“这位是本门执掌,龙真人方云。” 归无咎微微一怔,尘海宗毕竟是一方巨宗,其掌门竟亲自出迎,委实非同小可。立即言道:“礼重了。” 龙方云笑言道:“归道友请。” 旋即便亲为引路。 照说连一派执掌都亲自出迎,其余钟鼓礼乐仪仗,该当来个全套,方显盛情。但尘海宗却并未如此做。龙方云领头前行,连仙都正门都绕了过去,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直至仙都之东的一处窄门,启了禁制潜入。 入城之后,龙方云才笑言道:“三会合一,归道友本是最为瞩目之人。是以城门正门处云集了许多宾客,意欲提前一览风采,与归道友较量短长。此等琐碎人物,避过了也就罢了。” 归无咎闻言一怔。 龙方云似乎看透归无咎心意,正色道:“本宗若是遣出些人手,将之隔离驱散,也非是难事;但本人虽为一派执掌,却是个闲散之人,行事唯顺其自然而已;能不生事,便尽量避免。” 此言与其身份乃至武道气象大为不同,归无咎心中暗暗琢磨。 进入禁制森严的内城之中,龙方云亲自引路,将归无咎引至为其备下暂居的庭院。 说是“庭院”,其实屋宇何止千数,几乎便是一座复合的独立宫殿。当中宫室与草木水榭相互间杂而成,自然之功与人力雕琢相互映衬,纹丝不乱。端的是上好的修身养性之地。 且不论内中虚实如何,归无咎在外间隐约一瞥,望定此殿方位,便知这处殿宇在迎客外殿之中,排名第一。 入庭院后,当中早已备下了酒宴,二十四位年轻侍女虚围长席,手执羽扇。一见宾客入门,立刻万福行礼。单单其动作之一致,就算是身具修为之人,也非得经历一场锻炼不可。 归无咎、龙方云、金志和一同入席。 酒过三巡之后,龙方云笑言道:“龙某有一事,未知当问不当问。” 归无咎洒然道:“龙宗主但请直言。” 龙方云面容微肃,正色道:“未知入得本宗地域之后,除却某与金长老外,是否尚有余人寻过归道友?” 归无咎念头疾转,但口中并未太过犹豫,颔首道:“有过。” 龙方云与金志和对视一眼。 归无咎正自揣测,是否乘机直言刺探。面前龙方云,却是气象忽变。 由枯崎转为饱满,由沉寂转为丰盈,由晦暗不明转自精力昭彰,起伏之间,予人的观感已大不相同。 归无咎心中微讶,虽然并未用心探查,但是能够瞒过他的感应之功,依旧是一件极为稀奇之事。 其实对于龙方云的功行,归无咎并未大惊小怪。因为尘海宗既然以乐思源为主,那么现任掌门,无有进阶日曜武君之把握,那就有可能是一个过渡的位置。其身份虽尊,但功行未必如何了得。 另有一点。唯归无咎心中雪亮。眼下的“一派宗主”,身份当是那等人物。 当初伊濯武君言明,那十二位执符之人,除却姜敏仪与席乐荣之外,似乎并未再有资质登临绝顶之人。所以尘海宗掌门道行如何,其实皆算是“不出意料之外。” 未料这位龙宗主的道行,竟到了如此高明的地步。归无咎自忖,若非借助本命法宝带来的长力优势,自己就算胜过这位龙宗主,其实也只是肉眼可见的一层差距而已。料想就算与乐思源相较,其人功行也未必差了多少。 金志和肃然道:“其实龙掌门已有服用大药、冲击日曜武君的资格。当初乐师弟展露锋芒之前,门中诸位深明道术的有识之士,已然推举龙掌门更进一步。” “待乐师弟崛起之后,掌门真人托辞说修道中出了岔子,前路已绝。这才将乐思源师弟名正言顺的扶了上来。” 归无咎静静思索,良久言道:“如此大道机缘,龙掌门竟肯弃之让贤?” 龙方云大有深意的一笑,道:“其实将要赠予归道友的,正是龙某的这份机缘。” 紧接着便娓娓道来,讲述出一桩秘闻。 原来,龙方云道行虽精,但是其修道之中却有一处关碍。若是径直突破日耀武君之境,恐有窒涩。但若是先窥见一人成道之过程,把握便大大增加。 恰好尘海宗有一门改换容貌气机的秘术,同等修为之人断然难以窥破玄机。 于是尘海宗便与星门做出了一桩交易。 本门扶正乐思源继位,而龙方云渐渐淡出之后,却可改换身份,以客卿首座的身份于星门成道。 闻此掌故,归无咎心中暗暗击节。 谁说武道之中行事直接了当,恍若禽兽丛林,谋算心智便差了? 修行一道,只消你境界道行愈高,脑力精力自然充沛无比,算路无穷。单单眼前这一出交谈,虽然乍一闻之似乎荒诞绝伦,但细品之下却不难发现,其信服力大到不可思议。论拉拢手段,归无咎迄今所见,无出其右。 试想,若是尘海诸修暗中将归无咎视若敌手,那么这一秘闻涉及双方利益必争的关键,几乎是其余归无咎为敌的深层动机所在,其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相告的。 既然相告,那此事只能是真。 归无咎想了一想,问道:“你我萍水相逢,龙掌门何故将自家机缘让我?” 龙方云眸中光芒一暗,淡淡道:“阴差阳错。我之机缘,真的已然断绝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湖心宴聚 斗法章程 三日后。 祥云漫空,金光万丈。大小舟楫,彩衣侍女,皆在云雾之中往来穿梭,迎送宾客。 少顷,雾气大散。 此时才可望见,原先幽微致密的兴宴之地,实则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湖泊,宛若翠玉。雾气朦胧,飘摇若仙,亦是湖上水气所引,其势若蒸。 可喜的是,那雾气说散便散的一干二净,无有一丝逸漏。此时再看那湖泊,却似一块方方正正的湖泊明镜,分外清爽怡人。 水上寒亭错落,各自围坐宾客百余人。论功行,无一不是明月境上修。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数人气度不凡,独坐一席。 一个跛足短衣,长发披肩之人,双目微眯,手指在桌上轻叩; 与他相隔十余丈,有一白袍覆身、年齿甚轻之人,将一条腿磕在席上,自在闲卧; 西南角落处,又有一外罩云袍、内服金甲中年人,面如重枣,只把一双虎目四处打量,不怒自威。 与此人相对的方向,又有一人头戴斗笠,面罩轻纱,但却精赤着上身,双手环抱。 等闲之人,望见这几位,都是不由自主的远远避开。 可细看这四人举动,虽说神态各异,但却有异中有同——其等目光在人烟之中微微扫过,分明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又始终未果。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只听一声钟响,脆声荡漾:“掌门真人到——” 在此等候的众位宾客,一齐起身相迎。 只是东西张望,却并不见尘海宗掌门銮驾光临。 正在众人狐疑之际,明若凝晶的湖面突然剖破二分,一只五彩龙首画舫忽地从水中升起,然后轻轻浮在水面之上,环绕三匝。其所处之方位,恰是众亭云集的正中心。 四方宾客惊愕之下,一同见礼。 龙方云依旧是那一副闲散平淡的模样,并无一派执掌之威严。微微摆了摆手,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罢了。” 只是列位宾客抬首一望,却多半精神一振。 尤其是方才跛足长发之人,白袍青年,金甲修士等数人,更是目光凝若实质,笼罩过来。 这些人虽然是一方大豪,名门世家中声望正隆的人物,但是又如何敢对巨擘宗门之执掌无礼。其目光所及,颇有心痒难耐之意,所针对的并非是龙掌门,而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人。 此人画影图形已然遍传诸道,正是号称以一己之力败退九重山数位高手的晋宁道首席,云峒派掌门归无咎。 这些自忖修为不凡之辈,在入会时便踊跃寻找归无咎身影,意欲与其切磋高下。没想到其作为三会正主之一,受到额外礼遇,竟然和尘海宗执掌龙方云一并出现,同列一席。 武道之中,规矩简易。并未经历太多的繁文缛节,饮宴之会便正式开始。 随着鼓乐四起,侍从鱼贯而入,一道道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呈上。 不过简则简矣,却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节目了。只略微等候了半刻,便见一位英姿飒飒,眉目如画,却又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立在画舫舟头,手执一块笏板,高声道:“话说去年八月初一,九重山二使莅临晋宁……” 虽武道之中才器卓越的女子并不算多,绝大多数皆是男子之附庸。可是这位劲装女子,望其骨相明显极为年轻,却已有星境的修为。此时出声朗朗,数里之内清晰可闻。华采风貌,亦堪称卓越。 所谓物以稀为贵,此等女修,纵然是嫁入尘海宗诸长老门下,亦必是极得宠的人物。 她这一番评述,较诰文宣谕明显富于文采,但是较评书贯口又显得正式端庄,乃是一种独到的体裁。 归无咎饮了一口青酒,微笑着倾听其诉说。 九重山传下诰命文书,以利相诱…… 归掌门言辞相距,不肯改换门庭…… 双方立下契约,赌斗输赢…… 九重山一方遣出六牧岛主坐下强手…… 最终决战,摧克强敌,一举致胜,迫其签下城下之盟…… 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此事经由尘海宗粉饰,已经距离事实相去甚远了。不过其如此吹捧自己,他也不会没事找事去揭穿。 再者说,尘海宗如此行事,将他塑造成一个心念故土、有情有义的人物,对归无咎自己也大有好处。起码以后其若是对自己有甚不测之心思,至多也只能暗中下手。若是摆明了车马对付自己,便失却了大义名分。如此一来,云峒山门、弟子门人的安全保障,再也不必顾虑。 女子讲述已讫,亭中四下彩声不断。 忽有一人高声道:“如此英杰,梁某人欲就近观风采,未知可否?” 出声之人,正是那面如重枣的金甲中年。 画舫之内,归无咎与龙方云同坐一席,相邻两桌是金志和等四位长老。 金志和见归无咎有询问之意,抬首一望,道:“这是羲和道的一位豪杰,名梁化成。并非隶属任意一家名门,三百年前自立世家,也可算是一位声誉卓著的人物。” 归无咎暗暗点头。 巨擘大宗和各道名门之间,本就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能够上达天听,教尘海宗长老闻其声名,自然不是凡人。 龙方云闻言,向右手边席上一位青衫瘦面的长老使了个眼色。 此老长身而起,伸手作势。 画舫之中,除却正厅之外的位置,原本皆是以青幕遮挡。此时随着此人大手一挥,立时上来十二个侍从,将青幕依次揭开——露出玉案金盏,状极豪阔奢华的座席来。 众宾客望之甚喜,窃窃私语之声立刻浮起。 这湖面之中的宴席,固然情致甚佳。但是主人位居画舫之上,彼等却坐落于凉亭之中,两相隔阂,未免隐隐感到不谐。 因那画舫体型甚大,容纳数百上千人也不在话下,原本就当同居一舟饮宴才是。 可是再定睛一望,却觉出不对来。 画舫首尾,共出得八席,每席之中分明有六个座椅,如此便是四十八人。 可是今日之宾客,粗粗一望,至少也在百五十人以上。 龙方云见时机已至,口中喝道:“落!” 随着这一声响,画舫之上一块五六丈高的幕布,迅捷落下,形如屏风。此物原本是卷在画舫顶部的暗格中,掩藏的极好。此非道法之中的手段,纵然是凡人亦可为之;但是于此间施展,却恰到好处,又别有一番新奇之感。 幕布之上,每一个字皆有巴掌大小,构成一卷。 众宾客齐齐望来,才知其中所书,正是与九重山、双极殿二次争锋的章程。 一望之下,列位心中明悟——原来是败者下台、胜者守擂的擂争之法。 擂争之法,在两家势力的比斗中本也甚为常见,无有丝毫奇处。可是今日这擂争之法却稍微有些特别——因其规模实在甚巨。 寻常的擂争比试,双方少则五人,多则八人而已;再多了便觉累赘。 而这一回的擂争之比,星门与尘海宗一方各出百人。双极殿一方独立遣出二百人。总数竟达四百人之巨。 明月境上修,一道之中也未必能凑齐几个。如今四百人汇聚一堂,几乎是三大巨擘宗门麾下,有名有姓的高手一齐出阵,方才有此规模。 斗战规模到了百人以上,或是阵斗,或是乱战,才是正理。依次擂争轮流上场一一搏斗,将一方二百人尽数败阵才算成功,听上去委实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也不知是谁人异想天开,立下如此之章程。 卷末所书,便是赏赐之契。 一战未胜,尘海宗除却负责疗伤养命之用外,别无它赐。 若一胜一负,事后便得赐下一囊珍稀宝物。 若得两胜,可取十功;三胜;五十功;五胜;二百功。 倘有谁能够连胜十人,赏千功,爵禄同尘海宗长老。 连胜二十场,记万功,得长老名位,并命赐为一道之主。只需你在世之日,一道名门所出物产赋税尽归尔有,上宗丝毫不取。 望见此卷内容之后,在场宾客明显呈现两种气象。 一种是精神倍涨,欢喜昂扬,双目放光,可说是振奋已极;另外多半之人虽也甚是喜悦,但欢喜之中却带着几分疑惑。 无它,这是由于其等对尘海宗规制知之多少决定的。 若有大规模的外赐,各人所求不尽相同,若是一一考录所求,再计算价值论功行赏,势必极为繁琐。于是索性以本门考评的标尺——“记功”之数赐下。你有何所求,凭此功果自去本门府库兑换便是。灵活公正不说,大家亦能各取所需。 那些面有疑惑之人,明显是对尘海宗“记功”的价值不甚了了。 不过,交头接耳一阵之后,当消息尽数散布开来——尘海宗各部资深长老,年例也只得三至六功时——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为尘海宗的豪迈手笔振奋不已。 见火候已然成熟,龙方云先冲归无咎欠身一笑,随即肃然起身,高声道: “我尘海宗御下四十六道,诸位皆是其中的顶尖人物。只是名额所限,当有正选、候补之分。” “尘海宗内,内堂长老、功行精湛之辈,共有五十二人。虽本门明月境上修总数不止此数,但余人各有所长,未必尽是擅长斗战之人。故而所出斗法者,也只得以五十二人为限了。不足之数,自然要仰仗列位。” 众宾客闻言皆恍然。画舫之上八席六座四十八位次,原来是此意。 归无咎也暗暗点头。 原本他疑心这所谓的“三宴并举”是否会过于支离琐碎。但是今日一看,不但程序甚为简易,而且环环相扣直入主题,且未有一丝支离破碎之感。可见武道之中的行事,别有一种干练明快。 那跛足长发修士高声道:“龙掌门之意,是要我等先斗上一场,三中选一,才得入了正席的资格?” 龙方云淡然一笑,道:“今日雅宴,何至于妄动刀兵?” “诸位请看。”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信步往返 赠君将符 随着龙方云大手一挥,似乎引动舟上一件异宝。 一道朦朦胧胧的雾气立时升起,将整个飞舟包裹,不留一丝间隙。 少顷,雾气略散,凝成一个宽约二三十丈、长约四五十丈的孔洞,连通湖面之外,舟楫之内。 龙方云笑言道:“柳长老。” 他身畔那位身量略显瘦小的老者立刻起身,声音略显嘶哑:“待我数到三,诸位一齐动身。” 他这句话看似无头无尾。但是亭中诸位客卿修士,这一回却均是面色沉凝,专心致志,并无一人有疑惑之相。 因为众人皆已清楚的感应到—— 那“孔洞”看似明明净净,空无一物,仿佛只是空余出来的一条再正常不过的通道;可是用心分辨,其分明已经凝成实质,构成极强的阻碍之力。 传说中尘海宗有一奇异物产名为“四明胶”,浑身透明难辨,近之亦不沾身,只是其虽为流体,浸入甚易,但三尺之后,却暗藏极强的阻滞之力。大致估量,若一人有穿透十丈青岩的冲击力,遁入此物三尺后,也只得挪动三五寸而已。 想不到竟将此法用于较量座次之高下。 柳长老口中“三”字方出,亭外诸客,已如离弦之箭,飞星乱渡。 只是下一刻眼前所呈,却甚是滑稽。所有人陡然禁止,仿佛钉子钉在空中,呈现千百姿态。 归无咎莞尔一笑。 若是眼力较差的也就罢了,这些人凝立于空、静止不动的姿态固然奇怪,也未必不能强作他解。可是归无咎却不同,他眼力甚锐,隐隐约约能够望见“四明胶”的虚实边界。如此一来,众修一入其中便即静止的模样,倒像是琥珀之中所藏的昆虫一般,教人忍俊不禁。 略微过了数息,众修之中已然分出强弱来。 当头的数人,包括那金甲中年梁化成,赤身蒙面之人,跛足长发之人等人在内,明显已经渐渐适应了“四明胶”的强大阻力。举手抬足之间虽依旧甚是困难,但毕竟步履如常,起码已经相当于一个成年老者缓步前行的速度。 其后功行略逊之人,却要艰难得多。每每凝立数息,才得跨出一步。 柳长老面上微微现出失望之色,低声道:“我门中五十二名开外,脱离实战甚久的偏殿长老来参与此试,只怕在这一群人中也能得一个三四十名的位次。四十八席,是否留得多了?莫如撤下两桌十二席,由本门长老补位,战力只强不弱。” 龙方云笑着冲归无咎敬酒一杯,颇无所谓的道:“不必。胜负原也不在此处。” 推杯换盏之际,强弱之势已愈发分明。 领头的几位,几乎已经走到隧道中段的位置;而最为靠后者,不过行了三四丈而已,双方差距,几乎达到十倍。 此时,画舫之中忽有一清朗之声响起:“我欲与归道友走上一遭,未知可否?” 归无咎抬首一看,此人一袭白袍,看着约莫三十岁年纪,浓眉圆脸,身量较常人略矮三寸。除了敦厚沉实有武道之风外,望不见一丝锋芒。 方才画舫之中并无此人,他亦非从外间遁入。显然此舟中别有暗室。 略微望了一眼此人气机神采,归无咎心中已是了然。当即不动声色言道:“好。” 龙方云目光微闪,却并未多话。 归无咎与圆脸中年互致一礼,一齐立在那“孔洞”入口的门户之外,同步踏出左脚。 一旦步入其中,归无咎心头涌起一丝异感,登时细心品鉴。 这“四明胶”果真无色,无味,又近乎于无形。若说有甚感触,那就是周身上下,多出一丝凉飕飕的异感。 至于阻力,固然相当明显。但是大致类比,不过相当于寻常人在水中行走时所遭受的阻力。由于纯为“静水”,全无一丝涌动起伏。如此层次的阻滞,未经锻炼的普通人能在水中行之无碍,归无咎在此“四明胶”中的表现,自然要远远胜过。 归无咎缓步而行,仔细感应了一阵。十余息后,余光一瞥,发现那圆脸中年已是领先一步。 又过了数息,归无咎已是心中有数,脚步稍稍加快。 此间百余修士,忽然见到两人遁入其中,如履平地,不由惊骇万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尤其是原本一马当先的金甲中年梁化成等数人,原本正沾沾自喜,此刻一见之下,心情陡然大坏。 未过多久功夫,归无咎与圆脸中年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到孔洞入口处,相当于走完了一个单程。 领衔诸人中,梁化成心思转动最快,此时暗暗一发狠,催动余力,脚步又快了两分。虽然身上仿佛裹着万吨泥沙前行,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记得清楚,归无咎与圆脸中年入内时,他恰好走到半途。如今那二人走完单程,自家所余却明显胜过四分之一。 分明那两人速度,至少是他四倍。 若是归无咎二人抢先于他抵达终点,这是他万难接受的。 此时归无咎早已闭上双目,心无旁骛的行走,无有半点心思留意旁人。 但愈是如此,在众人心中,却愈显得举动如风、不然纤尘。 武道之中,强者为尊。在这了无形迹之间,归无咎却不知自己已多出许多钦心敬服之人。有心思灵动的,已然暗暗疑心归无咎是否与尘海宗立下了那等事涉道途的联系。 若是如此,归无咎与其等,便非同道中人了。 数十息后,归无咎只感本身一轻,缓缓睁开双目。 又转身一望,见身畔空无一人,不由暗暗讶异。 龙方云鼓掌称誉,赞不绝口。柳长老等人随声附和,只是眸中分明有一丝惊骇,未及掩藏。 又过了两息,圆脸青年方从离了入口处,与归无咎四目相对。 此时圆脸中年身上仿佛被烈火洗过一遭,十二分精悍逼人,再无一丝从容收敛之韵味,显然方才一试,他已全力以赴。 二人四目相对。 原本圆脸中年面上既有震动,又有佩服,更有几分复杂难明之意。可是他迎着归无咎目光,却不由一愕。 只因归无咎神采之中,并无一丝自傲或谦逊,而是分明有几分疑惑——好似是疑惑自己为何慢了一筹? 这份神态登时较圆脸中年有些意兴阑珊,原本的称许之言也说不出口。沉默一阵,微微摇了摇头,才道:“在下乐思源。” 归无咎显然无有意外,点头道:“如此精湛道行,除了乐道友外,当无旁人。” 此时,归无咎心中念头一动,微蹙的眉头散开,暗道:“原来如此。” 他自然早已猜到乐思源身份。 只是这一场小小试探,他不愿胜过乐思源太多,当众强压主人出风头;但是平白相让,也是决计不能的。是以归无咎早已定计,打个平手便罢。 于是精准判断了乐思源功行,再感应了“四明胶”的阻力,归无咎本拟定来一个同步回返,不分胜负。 岂料归无咎行到半途,发觉若以本命法宝平衡己身,更能使长力悠长。是以心神沉浸其中,调和调度,速度亦不知不觉较预想快出两分。最终结果,依旧是自己胜出一筹。 不过归无咎也不是那种藏着夜骤的小器之人,胜便胜了,也算不得多大事。 此时梁化成行至终点,双腿一软,竟坐倒在地。 若他非是一意强求拼尽全力,本也不至于此。 略微调匀呼吸,梁化成急急抬首一望,不由眸中光彩一暗。也不上前叨扰,径直寻了一处座席坐下,独饮闷酒。 其后排名二、三及愈加靠后者,亦相继到了。 不过他们举止态度与梁化成大致相同,皆是独自寻了一席坐下,未敢造次,也不见有一丝夺得正席的傲色。 原本众宾客是极愿一见归无咎真容的。但是待归无咎真的显露手段之后,望见双方高下悬殊,争雄之心亦不得不熄了,很是识趣的维持了距离。 乐思源心神一定,便在归无咎、龙方云这一席坐下,笑言道:“本次出战,得归道友为臂助,实乃本门之幸。” 归无咎想起出得传送阵之时那一拨人的传话,低头沉吟不语。 乐思源与龙方云对视一眼,自袖中取出尺许长短的一符,肃然道:“这,便是我尘海宗的诚意所在了。” 归无咎低头一望,却不接过,笑言道:“此为何物?” 龙方云一拊掌,接口道:“擂争轮战之法,归道友是知晓的。双方都是务求连胜;若是守擂之人主动下台,那便算是输了;自然也不得再度上场。” 归无咎微微点头。 龙方云玩味一笑,续道:“这一回比试的规则却略有不同。双方各自立下一枚‘将符’。手执此符之人,唯被人斗倒,才算真正败了。否则执此符之人随时可以下场休息,待时机合适之时再战。” 乐思源立刻补充道:“只要并未真正交手,哪怕已经通报了对方下一位上场之人姓名,同样可以选择暂避。” 龙方云道:“此符交由归道友执掌,如何?” 归无咎心中一动。 此符自然是交由实力最强之人执掌,价值最大。若是真交到自己手上,等若自己完全拥有了出阵的主动权。除非归无咎自己判断错误对手实力,亦或者实力不济。否则在我方同道尽数败绩之前,他定能保全自身。遇见地方强手,亦能主动避过。 而乐思源身份特殊,为凝聚人心,他是非力战不可的。将此符交由自己,于他而言,可谓是莫大损失,额外承担相当巨大的风险。 甚至可以说,这两枚“将符”规则,原本就是两宗继位之人为保不失而备下的。 好似龙、乐二人知晓他心中顾虑一般。 看来尘海宗内两派纷争,强弱之势已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剖明敌策 阴阳两契 又等候了片刻,原本无所名相的孔洞骤然一凝,化作一方冰晶。 归无咎转头一望,却见是前四十八位的名次,已定下了。 然后雾气显隐,那神通手段散去,剩下百余位功行略差火候的宾客,皆被一道轻飘飘的力道卷起,返回至后方浮亭之中。 龙方云淡然一笑,言道:“恭喜四十八位道友,加入此会斗阵之正选。未入选的诸位道友亦不必烦恼。若是此时离去,悉听尊便;若作为备选一同走上一遭,纵未出场,我尘海宗亦有薄礼备下。” 亭中诸修,连道不敢推辞。 金志和冲龙方云、归无咎、乐思源等人抱拳一礼,然后翩然下席。 立时便有两名眼明心亮的侍女上前,极迅速的单独立下一桌小席,位居八座四十八席的正中位置。 金志和亲自招揽宾客,举杯相劝。 列位宾客中,十有八九面露受宠若惊之色,连忙扶杯盏回敬。 武道之中,行事虽然直接,但并非鲁莽而少谋略。正相反,只需你修行的火候到了,谋算处断、人情练达的功夫,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乐思源对归无咎的挑战,固然是兴之所至,意欲一探归无咎之深浅。但是也不着痕迹的达成了另一个目标,那就是在列位宾客面前一展手段,彰显尘海宗作为上宗的底蕴。两相契合,仿佛水之就下,没有一丝窒涩。 今日出席之人皆是名门大豪,且尘海宗掌门又并非日曜武君修为。众客云集,尤其是其中功行较为出色的,不过是略畏惧大宗之底蕴罢了,落实到个体,其实心中隐隐以平辈视之,自忖未必不能分庭抗礼。在其等看来,与龙方云、归无咎同席饮宴,亦是理所当然。 可是待乐思源、归无咎展露手段,较其等望见差距,无形无迹之间,果然规矩恭谨了许多。 金志和下场作陪,便足以将其等打发了,不虞其上来叨扰。 归无咎手执“将符”,玩味再三,终于言道:“归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龙方云、乐思源二人对视一眼。 龙方云微微欠身道:“归道友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归无咎难以言喻的一笑,终于言道:“归某思之再三,这双方各二百人规模的车轮战,总觉得其十分古怪,暗藏三分不谐。” “故而冒昧一问。未知两家上回相斗,是如何斗法?” 龙方云微微低首,思索了一阵。旋即自袖间取出一枚金珠。 归无咎如今已深明此界中异物秉性,略作鉴别,便知这是类似于仙道中“照影石”一类的宝物。 果然,金珠光华一起,好似又一滴露水从金珠之中被逼了出来,然后极迅捷的滚成一个气泡。当中图形显化,栩栩如生。 不过,这图像仅仅是二三尺大小,仅三人席间可见,远不若照影石那般弥漫于数丈,数十丈。 归无咎凝神观望。 两方对峙。 尘海宗一方,乃是以尺寸极大的五方云舟为阵脚,护住左、中、右、后翼。其攻守之均衡无隙,几乎不亚于山门大阵。百里之后,又渐次布下小传送阵的手段以为接应,可谓万无一失。对面九重山一方,亦是如此布置,大差不差。 然后双方对垒的枢纽位置,以三十六件异宝围成一图,双方各遣八人入阵相斗。 大约斗了两个时辰。尘海宗一方四人战殁,两人受伤,不得不败阵而归。九重山一方虽也有二人殒命,一人断去一臂,但终究胜负之势已明。 龙方云长叹道:“百里开济道行甚深,牢牢把握主动。” “其实若我三家倾力出击,以三敌一,未必没有胜机。只是迫于其威,最终除却两位上境者自论高下外,其却遣出二十四人,与我三家各八人放对。兼其谋算已久,早有精妙布置。是以我三家输了一阵。” 言语之中,颇有耿耿于怀之意。 归无咎心中了然。 上一回以三敌一,最终胜负之法为百里开济所掣肘,并未发挥出规模上的优势。所以这一回两家合斗双极殿,不但本门倾巢而出,甚至还纠结了治下数十道、数百名门中的功行卓著之辈。 归无咎言道:“未知这车轮战法,是哪一方立下的规矩?” 龙方云道:“是双极殿一方提出。只是本门诸位长老商议之下,以为此法与我而言,并无不满。” 乐思源微一拂袖,补充道:“归道友有所不知。一来是双极殿于阵斗一道,甚是精擅;二来双极殿御下之情,与我尘海宗不同。据说彼辈同样招揽了许多下宗名门修士助拳。但双极殿从来御下甚严,不但各道执掌皆由其亲自任命,每隔三年五载,治下修为精湛之辈便同聚一堂,研法较技。若论如臂使指,实是对方胜了一筹。” 归无咎微微颔首。 似这般一对一的搏斗,便能抵消对方配合上的优势。 沉吟半晌,归无咎又道:“一宗精锐尽出……若有不测之变,龙掌门可有后手?” 乐思源自信言道:“以此五方大阵为犄角,纵是百里开济亲临,亦不敢说将我方一举成擒。” 归无咎摇头道:“归某有一虑。若是寻常阵斗、乱战,纵然形势一边倒,只消及时撤退,真正损失至多不过是十分之二三罢了,远远称不上伤筋动骨。而这轮流上阵、搏至最后一人的车轮战……却是人人都无法避过。或许对手深意,便在于此。” 龙方云哈哈一笑,道:“若见势不妙,我方同样可以选择撤退。” 归无咎微笑道:“若败局已定,自然是走为上。双方呈旗鼓相当之势,交替领先,龙掌门难道会选择断臂抽身吗?只怕贵宗的列位长老,也不会同意。到时候,依旧逃不过彻底消耗之结局。” 龙方云、乐思源对视一眼,面色微变。 归无咎依旧好整以暇,此言已经算是额外馈赠,能否拿出解决方案,就是尘海宗自家的事了。 这不单单是因为归无咎道缘更加高妙的缘故。因为早已望穿此界虚实,归无咎心知豪杰并起,十二巨擘汇通为一,乃是此界不可避免的趋向。如今六宗入局,分明是征兆已显。故凡事往大处想,总能看得更远一步。 这规模惊人的车轮擂战,分明是诱敌入彀后教人愈陷愈深,难得“断尾求生”的手段。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邻席上身量枯瘦的柳长老,忽然考上前来,在龙方云耳边低语几句。 龙方云面色阴晴一转,犹疑道:“此策可行否?” 柳长老道:“若是强项压服,只怕难能。任其自选,多半当有所得。” 又道:“此事甚易。不过是将先前约定契书稍作更改,片刻可成。” 龙方云又思量一阵,终于缓缓点头。 柳长老得令,转身下去吩咐。 又过了一刻钟,酒宴正到酣处,忽地数十位美貌婢女手托一案,案中藏有一道黄卷,分别来到席上众宾客之前。 龙方云起身,温和言道:“诸位既愿效力,龙某甚是欣慰。只是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次兴师,乃是事关本宗及列位名门、宗族兴衰的关键一战。不得不立下法契,通明心曲。想来诸位也能够理解的。” 堂下众修闻言,犹疑之间,各自从身畔侍女处取出图卷。 当头一个精悍健硕的黑面修士,性子最急。信手一甩,张开契书,竟是高声念了出来。 “取两胜,得三十功……” “取三胜,得百五十功……” “连胜十场,三倍长老爵禄,得三千功……” “不得避战……不得怯战……不得遁走……” 惊诧议论之声,熙熙攘攘之声,随之而起。 梁化成原本一直恹恹不乐,独自饮酒。此时亦张开图卷细望一眼,狐疑道:“贵宗这是何意?莫非是书写文书之人,大意出错了?” 很明显,契书之上所约奖励,较方才说定之数,平白涨了三倍。 龙方云微笑摇头,道:“诸位再看。” 梁化成等众修低头再看那契书,却见其上文字已无形中一变。 “取两胜,得十功……” “取三胜,得五十功……” 正是符合了先前所约之数。 眼尖的已然发现,后文条款之中,“不得避战”四字已然不见了。 龙方云面容一肃,拿出一派执掌之威严,高声道:“契分阴阳。若是签下阳契,赏赐之数增加为三倍。但尔何时出阵,若有所命,不得推诿。若是签下阴契,所得自是少了一些,但尔可以自行决定何时出阵。如何抉择,尽在诸位自己。” 殿下登时一阵纷乱。 没想到临阵之前,尘海宗还有这一变化。 归无咎心知肚明,这是听闻了自己建议之后,柳长老等人临时筹谋的救急之策。若战况微妙,可先将这些外门修士作为炮灰抬出,试一试虚实。 众宾客商议一阵后,忽有一人发问道:“那‘退战’的规矩,可还在否?” 龙方云淡淡一笑,道:“只消出阵之后取得一场连胜。若感力有不逮,便可退下。本门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诸宾客心中大定,依次完契。 其所立契约,除却十二三个心性审慎之辈立下“阴契”外,立“阳契”者,占四分之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借力之谋 携礼相投 尘海宗。 此时距三会饮宴又已过去半月,兴师拨冗,一履剑锋,也就是二三日间的事情。由于本门主要战力倾巢而出的缘故,尘海宗的预备事宜绝不在少。 那百余位客卿固然可以无所事事,周游仙都中物产丰饶、人烟繁盛之地;但尘海宗的主事之人,却不免有一番忙碌。 宗门重地,五方殿。 此时殿中五人端坐,环成半圆。 除却龙方云、乐思源、金志和外,另有两位身量宽阔、简衣宽带的盛年修士,各服青紫。道行虽无法与龙、乐相比,也算是明月境中佼佼者。 青袍的这位名为闫兴华,紫袍者名为白玉轩,皆在尘海宗中领了内殿长老职司,又是乐思源一脉的心腹,地位并不在金志和之下。 五人密语一阵,青袍修士闫兴华忽道:“乐首座为何将那‘将符’赠予外人?如此一来,岂非失却了进退之余裕?首座可是我尘海宗崛起的希望之所寄托,还当珍重己身才是。” 乐思源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容后再议。” 他作为下一任执掌的继承人,权威并不在龙方云之下。此言既出,闫兴华虽然意未平复,却也不再多言。 又转首言道:“金长老。” 金志和应了一声,自袖间取出一枚皱皱巴巴的黄纸信笺,小心铺开,言道:“纵有瞬息万里之能,毕竟前前后后历经的关节不少。是以昨日才到了金某手上。” 龙方云一拊掌,道:“行此事者,也算有些机智胆魄。门中须毋吝赏赐。” 金志和道:“金某已吩咐下了。” 这一张黄纸信笺铺开之后,先经了金志和之手。然后依次传递于乐思源、闫兴华、白玉轩。 观览之后,闫兴华笑道:“想不到双极殿治下三十九道,各家名门执掌,但凡功行到了明月境的,有一个算一个,共计一百一十二人,却是全部充数,纳入二百出征人选之列。” 白玉轩亦微笑道:“彼辈良莠不齐。又如何能是我尘海宗、星门精锐之敌?” 这封黄色信笺,明显是尘海宗一方刺探消息之人所回报。 尘海宗虽然暂无日耀武君坐镇,但是单单以规模而论,在十二巨擘宗门之中稳居前六,隐隐在双极殿之上。 如今尘海宗、星门两家合一,与双极殿邀斗,怎么看都是我方大占优势。 如今所获取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双极殿出动本门长老八十八位,御下修士一百一十二位,几乎是穷搜尽罗。而尘海宗却是在一百五十余位派外修士之中优中选优,挑选出四十八人。而本门长老,若非专务斗战的,悉不出阵。双方高下,可谓一目了然。 乐思源缓缓道:“今日所得讯息,其实并不出乐某所料。” “对方所持之胜算,无非有二。其一,是双极殿压轴那人,自信道行远出群伦,自信足以一人之力兜下胜局。” 闫兴华闻言,连连摇头道:“那人虽然神秘莫测,未明其根底。但要说一人大包大揽,那是绝不可能的。” 乐思源淡声一笑,道:“我亦知此事可能性不大。” 白玉轩忍不住追问道:“另一种情形是?” 乐思源微一抬头,不紧不慢的说出两个字:“扳头。” 闫兴华、白玉轩、金志和三人交换了个颜色,明显未解其意。 乐思源长身而起,在殿中踱步两圈,才道:“几位以为我方出阵的二百人,功行高下差别如何?若是你闫长老出阵,迎战当日宴上四十八人,可取几胜?” 闫兴华精神一振,道:“据实而言,功行高下之差,甚为悬殊。若是闫某出手……能够稍胜于我者,不过三四人;与闫某道行相若或略逊的,至多六七人。至于其余三十余人,皆非吾敌也。若是遇到功行稍弱之辈,连胜十人,似也不为难。” 乐思源笑道:“若闫长老是双极殿出阵挑战之人,你以为乐某排兵布阵,是否会连出十位庸手,教你春风得意?” 闫兴华、白玉轩目光一凝,似乎隐约明白乐思源语义所指。 大抵而言,虽然敌我之二百修士,道行均高下悬殊。但落实到实战上,却依旧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讲究一个堂堂正正。 以下驷敌上驷之法,固然也是一种策略,但却只是奇兵,不可轻动。 譬如当日在宴席之上立下“阳契”之人,其实便是尘海宗一方随时可以抛却的炮灰。 但炮灰也是有炮灰的用处的,总不至于对方遣出一位道行精深之辈,你为了略微消耗对手实力,便将炮灰不计数的随意遣出。如此在人心、士气、方方面面,皆大为不妥。 敌手起了厉害人物,我方必然要有能够与之及时对上的人物,这便是“扳头”。 所以最终之博弈,在于二百人中阶段性出阵的关键节点,哪一方能操胜券。 金志和思虑一阵,道:“乐首座的意思是,双极殿一方,虽然为了凑足二百人之数,以至于下层修士道行略差。但其却对自家的精英修士极有信心。其等或十人,或二十人。只消分散在二百人之中出阵,每人皆有绝大威胁。届时我方遣出的强手若不能成功‘扳头’,胜机便渺茫的紧了。” 闫兴华忽地一拍大腿,高声喝道:“妙啊!原来如此!” 他这一声嗓门极大,甚至隐隐振荡本力。身畔金志和、白玉轩等人,都只感头脑一晕。 闫兴华自己,却面色陡然一变,化作“小心求证”的态度,对乐思源言道:“原来半月之前,乐首座便料定是如此局面。” 龙方云微微一怔,这才省悟道:“我当时亦只以为是下了重注,去其疑虑……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含义。” 白玉轩、金志和对视一眼,亦回过味来。 手执“将符”之人,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看似是信有余裕。但若乐思源构思为真,他的谋划,分明是教归无咎做这个反复上阵、多次“扳头”之人,等若将一人之力发挥到了极致。 金志和略一思索,言道:“若是每遇强敌便教他出阵,只怕他看出端倪,心中有隙。” 乐思源自信一笑,道:“此人功行极高,也不知得了何处之机缘。如此人物,势必自负。只消安排的巧妙,遇见难缠对手,而我方又连续遇挫,他自然会主动出场求战,却与我等无关。” …… 归无咎在仙都二十四坊中转悠两圈,将云峒派中所罕见的奇珍异物悉数采买一遍后,悠然回返。 正行到距离内城尚有十余里处,忽闻一声响起:“道友止步。” 归无咎一转身,微笑言道:“原来是阁下。” 以他功行,其实早已感受到有人藏在远近,只是一直不动声色而已。 此时转身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饮宴之上的旧识,那一位跛足长发的修士。在与会宾客之中,功行也是位居前列之辈。 跛足修士正色道:“在下于坚同。瓦梁道游方散修。归道友有礼了。” 归无咎闻言微讶。三会所邀之人,若非名门执掌,便是武道世家家主。游方散修,可谓罕见之极。 略一正色,便道:“于道友有何见教?” 于坚同俯身一拜,言道:“于某人飘零四海,无以为家。早年时固然尽兴。但如今逸兴已消,动极思静,却想寻一个安身之地。思来想去,今日三会之后,归道友势必一飞冲天,故而提前投奔。” 归无咎不由哑然。 于坚同意味深长的一笑,言道:“其实当日众宾客之中,能够看出归道友前程远大的,绝非于某一人。只是彼辈虽然有心,但却皆以为归道友早已和尘海宗定下了那等契约,所以不敢近前叨扰罢了。” “于某自命不凡,自以为有两分察言观色的本领。归道友与尘海宗纵有合作,却绝非是那想象中的关系。所以才敢大胆来投。将来归道友纵不能借位称尊,至少也能够如六牧岛主一般坐断一方,划界逍遥。于某人也算多了一个靠山。” 归无咎眼皮一眨,忽地笑道:“你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于道友不吝交浅言深,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于坚同闻言,蜡黄的面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归道友明察秋毫。” “道友虽然功行精湛,罕有人及。但……总要先过了双极殿比试的这一关,才有将来可言。” 说罢,于坚同自袖间抽出一道长卷,道:“薄礼一份,归道友请笑纳。”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舟远征 友盟相聚 于坚同离去之后,归无咎将那图卷打开来看。当中所绘非是别物,乃是一人之人像。 此人看着瘦瘦弱弱,但是却呈现出一种独到的神秘感,兼有独到的内炼精一之气质。可见绘图之人笔力甚佳,将人物之精神完美呈现出来。 归无咎心中暗思,双极殿的顶梁人物是谁,连尘海宗高层也并不知晓。 于坚同的“好意”,不出意外便落在这里。 当日宴会,他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展露了功行的。若非蠢笨之人,皆能猜出乐思源是尘海宗下一任执掌。而自己依旧能够胜其一筹,道术境界,已非侪辈能望项背。而于坚同依旧将此物献出,分明是知晓一定内情的,深明此人如何了得。 若非对画卷中人有着极高评价,否则不至于此。 二日之后,便是启程之机。 此行是倾巢而出,那是就宗门实力而言;若单论出阵之人数,连同备选、仆婢等人在内,也不过五百人上下。乘一座中等规模的铁甲云舟,便足以载下。 经历两处地脉传送阵的旅途之中,众修之中,逸兴豪迈者,多以诗酒娱情,好似只是外出赏玩一回;而心思细腻之人,却渐渐熟络同伴,比武较技。 舟中设有一处独到的“隐室”,宛若半个小界空间一般,宽及二三十里有余,足以供二人放手相斗。 自旅途开始的那一日,这处“隐室”便未有一刻停歇。 道理很简单。你摸清楚的同道功行高下愈多,届时所得的参考借鉴便愈多。通过其上场之后的胜负优劣,高下差距,自然可以推断出自己与相等层次的敌人交手,胜负几何。 如此,选择上阵时机,便也更有把握。 半月之后,归无咎正与龙方云在舟顶丹室之中弈棋,蓦然感到一丝轻微晃动。 武域中上乘飞舟之物性,在速度加速到极致时,自有阵法稳住其形,实是连丝毫颤动也感受不到的;但在启程与降速的过程中,阵机转换,却会有一丝轻微的摇晃感。 归无咎随手丢下棋子,长身而起,极目远眺。 透过琥珀色的墙体,清晰可以望见云雾溟濛,若隐若现,仿佛凝结成一座巨大的伞盖,覆之余一座险峻雄峰之上。自孤峰之下,其余连绵山岳、不过微若泥丸而已。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此间便是约定的决战之地,治平山?” 龙方云摇首笑道:“非也。此山名为正宸山。去此山之后千五百里,方是治平山。遇地之前,当先汇合友盟才是。” 归无咎旋即省悟。 此回非是尘海宗独自与双极殿相斗,而是尘海、星门两家合力。 正在龙方云出言之时,依稀可见此舟已彻底停住,旋即便有十来个人影,自舟中跃下。 这一段时日,乐思源是独来独往,深藏斗室;而归无咎却与龙方云尚算投契,宾主尽欢;除此之外,以金志和为首,将本门四大长老和宾客之中功行最著的四人汇聚一起,平添两分数息;至于其余的长老、正选宾客,皆有柳长老负责招待。 方才跃下飞舟之人,正是以金志和为首的尘海宗骨干。 龙方云缓声言道:“且去一会友盟。” 归无咎微笑道:“能够见识第二家巨擘宗门之风采,归某求之不得。” 龙方云哈哈大笑,道:“这可非是寻常的巨擘宗门,乃是道友成法机缘之所在。” 两人当即张开门户,起遁光而去。 恰在此时,空中忽地传来闷雷般的一声浊响,旋即这片天地,似乎都微微一颤。高下之下,密林之中,登时有不计其数的飞振翅而起,东西四散。数息之后,能够清晰感应到气机反复震荡,宛若平湖余波。 这分明是有人交手的征兆。 龙方云唯恐有异,立刻加快了遁速。归无咎亦随之赶上。 迎面七人横行一列,身着青色锦袍,只是肩膀处纹饰一枚两寸大小的六芒星图样。这七人皆是骨相奇佳,只是一身精壮肌肉为丝滑的锦袍所掩饰,所以略掩锋芒。 奇妙的是,这简简单单的衣衫形制,正是比武较技中的“常服”。所以虽然含蓄,却不过于收敛隐晦。唯“刚柔相济”四字,堪称的评。 我方与之相对的,正是金志和、闫兴华、白玉轩,以及梁化成、于坚同等数人。 论人数是尘海宗一方略多一些,但窥见气象,却明显是对面七人为佳。 尤其是闫兴华长老,一身气机反复震荡,面色微微泛红,左臂微曲环抱胸口。分明是刚刚与人动手,还吃了暗亏。 见非是遇见敌手,龙方云面色稍缓,放下心来。旋即他面容一肃,皱眉道:“怎地与友盟甫一见面,就生起是非?” 闫兴华微显尴尬,尚未接口。对面七人之中打头的那位立刻道:“龙掌门不必行这以退为进之策。是尹某主动出手。好教贵派得知,我方虽无逼近摘星揽月之机缘的英杰,但是中坚骨干,却不至于较贵派弱了。一时手痒,分个高下。” 出言这人,方面阔口,浓眉大眼,气机堂堂正正,却是好气度。 龙方云、归无咎近身之后,其定能感受到二人深不可测,道行远远胜之。但他依旧不卑不亢,气势不沮。 归无咎眉头一皱。 今日之斗,说是决定两宗命运的大战,也不为过,两派既然合力,自当精诚团结。更何况到了明月境修为之后,心念早当通达无碍,本不当如此小器才是。 再不着痕迹的一望,却见为首之人后,其余六人,关注的焦点不在龙方云身上,却是时不时的余光一瞥,望向自己。 归无咎豁然一笑,心中已然明悟。立刻踏出一步,右手大袖一挥,摄拿气机,显化一道丈二云气,缓缓向七人推去。 对面七人似乎没有料到归无咎如此果断,一时竟举动不一。有三人抬手相迎,其余四人却凝立不动。顷刻间,忽觉一股浑然巨力加身,再想要抵挡,已然有所不及。 归无咎气机一沉,止住进势,喝道:“一齐出手!”凝力三息之后,再起真力。 二力汇聚。 若是八人所施之力迸发出来,将此山震成两断,亦丝毫不奇。可是此时这力量被裹挟于气机云像之内,一阵折冲反复,却只是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轻响而已,倒像是谁人肠胃有恙,抑或饥饿过度所发出的声音。 随后这一团运气急速衰减,化作青烟袅袅而上。而星门七修,却如吃醉了酒一般,左右摇晃,貌极狼狈,只是幸未摔倒而已。 归无咎却稳如山岳,凝立不动。 “好!” 随着这一声断喝,七人之后蓦然浮现出一人。 此人肌肤白净,两撇八字须,双目聚而有神,一身高冠华带。气度非凡自不待言,又有一种与龙方云相似的洒脱,明达而不拘小节。 却听他高声笑道:“明月境最巅峰的修为,能否一力胜过星门七子。我门中诸位长老,众说纷纭。今日一见,终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身后七人一齐行礼道:“拜见掌门。” 龙方云面上立时浮起两分笑意,对归无咎引见道:“星门执掌,尚明博真人。” 归无咎道:“尚掌门有礼。” 尚明博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难辨喜怒,幽幽道:“请山上叙话。”言毕立刻转身踏出一步。 归无咎、龙方云随后跟上。 可是二人脚下尚未发力,只一步踏出,便觉眼前风云流宕,气象斗变。急急止住身形,却见自家已是身处孤峰之巅,与金志和等十余人相去甚远。 一步瞬移,咫尺天涯。 龙方云面色一变,低声道:“贵派护阵重宝《五星图》……” 尚明博平静言道:“我方并无能够真正定局之人。真正的底牌,是乐道友,以及贵派客卿归道友。唯有二事,我星门义不容辞。” “其一,是提前出场的中坚人物,我星门七子,战力尚可一观。” “其二,便是这一卷《五星图》了。凭借此图,你我不妨虚设营寨,留下疑兵及支撑场面之人。二百精锐,尽数汇聚于此。到了出战之时,哪一位出场,治平山一步可及。” 龙方云叹道:“贵派有心了。此策上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示以契文 奉以密珍 二人又商议了一阵,龙方云忽地一抚额,言道:“乐思源师弟身上,素来是将‘玄音法螺’随身携带。如此,这‘脱壳法’才算是万无一失。” 尚明博笑言道:“正是此理。” 《五星图》乃是星门重宝,以此物支撑,阵力调转飞渡,三千里内如臂使指。一旦假借山水形胜,足以催发出不亚于真正“无始之阵”的效果。用之于人,全不亚于传送阵,但却胜在一个“隐”字,咫尺天涯之间,不产生任何阵力波动,旁人断难察觉。 而尘海宗一方,又早有定计,携了一件秘宝“定元真宫”设为堡垒。自外间观之,虚实莫测。 至于方才所言的这件“玄音法螺”,乃是一件传音异宝。二人留下契印之后,相对低语,五千里内耳边自生回响,清晰可闻。 有此三宝,再加上外围禁制立下阵脚,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明日兴师动众聚集于治平山中,先粗粗露上一面,然后悄无声息的将大部下属挪转于此地。再留下一个可靠的门中长老,刻下玄音法螺之契约。届时需要哪一位出战,随时传命,此人便从千里之外一步赶来。战讫之后,若存得性命,同样的及时挪转此地。 前方真宫,只是一座空壳而已。 似这等举一派之力相搏,虽然两家长老已然万千推敲,料定无有罅隙。但决策之人,总是不免心中有几分发虚的。因为真正的阴谋诡计,在揭晓之前,通常都是万难想到;其常常关乎于并未出现过的新物、新理、新法,非智力所能拘束。 如今定下了这一兜底之法,尚明博、龙方云二人陡然都是心中一松。 在二人议论之时,归无咎也不插话,只从容静听而已。 龙方云转身一望,忽然笑道:“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二位了。” 言毕,一步踏出,其身躯已在数十里外。 尚明博身躯微微挺直,冲着归无咎和善一笑。 归无咎眉毛一挑。 自己与星门掌门之间,若说有甚单独交流的必要,自然是事关尘海宗的许诺了。可是归无咎原本以为,此时总当以斗战为先,得胜之后,再言交易。若太过急迫,却显得自己吃相难看。 退一步说,尘海宗为自己引荐的这一处机缘,只是顺水推舟之下的备选而已;是否真正可靠,还是两说。自己道行虽高。但破境天关,终究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其中是否有甚诡门暗坑,并无定能明鉴的把握。 依归无咎之意,这场战事迟早要将十二巨擘宗门一起卷了进来。点醒上玄宫主夙慧,由姜敏仪为自己摸一摸底,解其秘辛,才是万全之策。 没有想到,对方却更加主动。 归无咎也不与他打哑谜,笑道:“尚掌门何必着急?若是归某在此战之中失手,此时谋算再详尽,也不是付诸东流了?” 尚明博却收起笑容,微微摇首道:“尚某虽将《五星图》随身携带。但是此图动用一次,损耗亦大。若非所遇得人,其实懒得将此图取出,作这一番布置。之所以醉心于这诗外功夫,那是因为归道友这个得力人物的缘故,岂有虑及败绩之理。” 归无咎闻言一怔,脑中转了一圈,才省悟其意,叹息道:“尚掌门可太会夸赞人了。” 尚明博之言,乍一听甚是费解。 其实他的意思是说,若是你连此战取胜的把握都无有,那么断然没有心情做这些预防万一的措施。正是因为望见归无咎其人,尚明博自信斗法必胜,所以才将《五星图》取出,花费代价来预防对方不可测度的盘外招,守住胜利果实。 此言虽然兜了个大圈子,但正因为如此,听起来才格外真实,远非寻常的奉承拍马之言能比。 方才山下七子,道行皆不在金志和之下,但是对尚明博这位掌门却甚是恭敬。 而尚明博其人,论功行实与龙方云、乐思源尚有相当差距,并未能够跃及近道天门。与门中七子,其实修为差距不大。他为何能够有这等威信,那便令人深思了。 如今所见龙方云、尚明博两位执掌,虽道术未能登峰造极,却均是有一种冲淡渊深之气象。可见作为执掌“武道龙符”之武庭六脉嫡传,虽不入伊濯武君之眼,但总有过人之处。 尚明博不知归无咎早已跳出棋盘之外,描摹自己真正的秉性形象。却见他自顾自的从袖中取出一卷,言道:“自古及今,各家规制,皆是如此。纵有差别,其实也极为有限。” 归无咎伸手接过,张开图卷。 尚明博又道:“归道友且放宽心。你我今日,不如就做一回市井俗人、商贾之徒。卷中条款,有甚分说,尽可讲来。” 归无咎淡淡一笑,道:“尚掌门说笑了。” 图卷所书,开宗明义,此乃借得机缘成道之契书。一旦功成,双方约定,号称“一、三、五、七、九”。 “一分、三老、五域、七请、九珍。” 所谓“一分”,指的是归无咎晋升日曜武君之后,所取供奉修道之资源,以星门收入总数的十分之一为算,每隔百载清缴一次。不超此数时,任意支取;若已超其限,当于附契之中再加商议。 所谓“三老”,乃是星门之中位分最著的三人,为首者自然是一门执掌尚明博;除此之外尚有两位道行年齿俱深的长老。那二人因年事已高,并未参与今日之会。契约立定,归无咎成就首席客卿之后,可以调遣任意外门长老;但若涉及内门十三位长老,便需与“三老”共议,未可擅专。 至于“五域”者,是星门所约定的五处地界。其立派仙都作为根本之地,自然是五域之一。至于其余四地,多半会是星门物产所出之地,又或者那一处有着特殊经营的秘地。凡此五域,若遭侵犯,归无咎便负有守护之责,不可推脱。 若仅仅承担守土之任,其实尚嫌不够。若是有主动进击的需要,又或者遇见非归无咎出手才能摆平的困难,星门亦可请归无咎援手。不过这等主动行事的机会,在归无咎驻世之期内,以七次为限。这便是所谓“七请”。 超出“七请”之外,再要归无咎出手,那便同样需要在附契之中单独约定,单独偿付报酬。 最后一项“九珍”,非是别物,乃是星门之中所藏的九件珍宝。 今日尚明博所持“五星图”,正是九珍之一。 契约规定,星门之中“九珍”以下的任意库藏,归无咎皆可随意动用。但是若要借用“九珍”一流的重宝,便需要与三老相商。此事同样在副册之中著有条款。 一览之余,归无咎不由暗暗点头。 这份契书,既护住了双方的基本盘,又留下了许多灵活变通的余地,的确堪称良法。 归无咎道:“这五项条款,归某并无异议。” 尚明博笑道:“无有大的分歧,尚某便于愿已足。不过,归道友也不必着急。还是想清楚了,是否有其它诉求。一进一出,干系甚大。” 归无咎略一沉吟,摇了摇头道:“依尚掌门之意,今日就在此立契?” 尚明博连连摆手,道:“单凭这一纸契书,如何约束得住日曜武君?目前归道友所见,不过是呈文附录而已。真正要履行手续,还要归道友往星门一行。” 归无咎闻言,目光微微闪烁,脑海中一个念头划过。 尚明博却忽地目光一凝,哈哈一笑,大声道:“归道友可是以为尚某今日之举,虚张声势,口惠而实不至?” 却见他反手一托,掌心之中已稳稳拿住一只紫玉葫芦。 归无咎心中一动。 尚明博叹息道:“不瞒道友说。尚某与龙掌门交情虽深。但半月之前与他秘术联络时,他建言一步到位,奉上此物,示之以诚。尚某心中着实有两分不悦,以为太唐突了。可今日亲见其人,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明智之举。” “尚某道行虽略有不足。但是对于临门一步之人,功行到了何等层次,也是大致有数的。我星门七子当面,若是把握先手攻隙击弱,以一敌七,或许有几分胜机;但是如道友这般正面斗力碾过七人,却是尚某从未想象过的境界。若是尚某所料不错,纵然是与尘海宗承位之人乐思源相较,归道友也是要胜过三分的。” 归无咎闻言微愕,他其实并未想到,尚明博能够看到这一步。想来这便是他对于自己信心十足、又如此主动的缘由了。归无咎本意只是在七人心中,略展锋芒而已;没想到却让尚明博对自己的评价,极大的提高了。 其实那七人根基之厚皆在金志和等人之上,归无咎也无法轻易胜其合力。如尚明博所言,攻隙击弱,才是正理。之所以能够做到,是暗暗借助了本命法宝的缘故。因此可以说是阴差阳错。 不过,两宗对归无咎评价愈高,此乃有利无弊之事,归无咎自然笑纳。 尚明博掌心紫玉葫芦中所藏为何物,归无咎也大致猜到了。 果然,尚明博续道:“各家交换而来、本宗所藏十二大药,各以六种为限,份属阴阳。如今先将阴属六种大药提前奉上。虽未立正契,以此为凭,一诺不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念动如梭 南北对峙 待归无咎结果紫玉葫芦之后,尚明博又言道:“天下珍宝,真伪自辨者,无过于此物。归道友可赏玩之。只是须有分寸,不可多泄其气。” 言毕便一步跨出,立身于数十里外,与龙方云相邻比肩。 归无咎托起掌心紫玉葫芦,真力映彻,立时发现些许奇异来。 在他真力笼罩之下,这件紫玉葫芦登时呈现些微透明,能够望见其中虚实。 此葫本身也算一件异宝,当中所容纳之空间明显较其形象为大。呈现异状之后可以清楚辨明,当中所容五色迷离、若虚若实之物,皆是盛在葫芦下方较大的部分之中;而上半段较小的部分,却似以一种浑厚浊气填充。 非止如此,葫芦上下两截相连接的窄口处,似乎被一枚较其直径略小一丝的圆珠封住。那圆珠呈湛蓝色,卡住要津缓缓转动,明显是此葫之枢纽。 归无咎想了一想,拔开葫塞。 天下气机有轻有浊,有徐有疾,此常理也。但归无咎却从未见过清敏如此,神行如电者。 似乎与他拔开葫塞的动作完全同步,一束奇异气机已恍若有灵,钻入他口鼻之中。 归无咎心念并无异兆,于是也不曾用意阻止。 说来也奇,此气机如此轻灵,可是在自家口鼻之中穿过,却生出磨砂相触的异感来;又像是一柄精细的小锤,在身躯所触之处缓缓敲打,密而不停。 待这份感应传递至丹田时,归无咎觉得脚下陡然一松,已然浮空而起。 似乎身躯已投入乾坤烘炉之中,密炼沉浮。 然当归无咎定睛一望时,却陡然发觉—— 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自己双足依然牢牢订在地上,踏之于山河大地,真实不虚。 此念既明,归无咎得以稳固心田,返皈实境。 只可惜,这份奇妙感受,只得如此蜻蜓点水了。 并非是归无咎神意精敏,及时中段了这份感悟;说到底只是因为遗漏出来的气机,唯有一丝而已。在打开葫芦的一瞬,卡在上下葫身的那枚蓝珠,转动之势陡然加快,封住其运转之势。 葫中“六珍”所化气机的真实容量,至少是逸漏出来那一丝气机的千倍以上。 归无咎转身向南,不由微一怔。 龙方云、尚明博、以及双方二十余人、铁甲巨舟等物,皆已不见。只留下一人,见到自己动作之后,微笑着一抱拳,正是尘海宗长老金志和。 归无咎此时也略微感受到两分不对来,抬首一望。 他与龙方云、尚明博二人一步上山之时,正是日升三竿,辉光转烈,约莫是巳时时分;而此刻分明已是日暮西垂,晚霞红醉。 仔细思量,关窍处唯有感受到身躯浮起之后的那一瞬间而已。 以归无咎如今的道行,一切幻术手段、侵凌心神之法,皆无计可施。而今日嗅其气机、恍然一梦,分明是事关破境玄机,才与之惬然相合。 上境之妙,妙不可言。 归无咎早就料到,若在“真幻间”成就上境并将此识忆携带出去,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好处。但是依今日所窥冰山一角,这份好处,远远较自己想象为大! 此时金志和已到近前,面上一脸称羡之色,笑道:“两派修士,四个时辰之前已然开拔。龙掌门留下金某,在此暂候。” 归无咎微微颔首。 …… 一日后。 治平山。 在此诸峰连绵、沟壑不绝之地,治平山的特殊一眼可辨。 唯有此地,在南北两峰之间,留下一片长宽各在百里之上的空地。四周山谷,好似栅栏一般将其团团围住。其实自远方观之,此地若多出一座山来,“填充”其中,就顺眼得多了。 南北双方,平地尽头处,俱是一座里许宽的峡谷,谷山峰头处旌旗招展,孤舟悬浮,似乎充作岗哨之用。 令人称奇的是,南北两方的布置截然不同。 北方谷口处,矗立着一座三重围殿。殿身幽密漆黑,森严威重姑且不说。单单是殿前三道牌楼,便如铁幕一般禁绝遮蔽,恍若深宫大院,杜绝一切窥伺。任你再如何细查,也只能依稀从牌楼望角上望见二三人影而已。 这是尘海宗、星门一方的布置。 而南方谷口却不同,只粗粗立下一道稀稀疏疏的木质围墙。墙体之内,依稀可以望见坐落着百余只大小不一的帐篷。如此情形,不像是仙人所居,倒像是凡民王庭行军布阵之营寨。 众围帐之正中,最为宏阔者,金顶双旗,二十四方火盆压住阵脚,大约可拟之于帅帐了。 此最大号的金顶大帐周围,又有四座略小一些的紫色营帐,虽然较大帐小了一半,却依旧较其余小帐大了三倍有余。 此时,东北角落紫帐之外,似有十余人汇聚。 被围在正中的是一个貌似五十许的老者,草鞋宽衣,腰上扎一根灰布束带,身上所服是一件金钩软甲,露出精赤双臂。 周遭之人,相继七嘴八舌的诉说些什么。 此老时不时眉头微拧,似乎略有些不耐,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足足一刻钟后,此人略一拱手,留下了几句话来。将其围住的那十余人立刻分开一个口子,目送他健步如飞,往中央大帐而去,直至掀开门帘,一步跨入。 帐中青藤座椅之上,端坐一人。紫髯秀目,一身锦袍,手执铜扇。 此人见老者入帐,并不起身相迎,只把铜扇轻轻一摇,道:“巫长老。” 老者恭敬拜见。 座席之上的紫髯中年,正是双极殿执掌,蔚宗。 而刚刚入帐的这位老者名巫文林,在双极殿六大长老中居于首席,论地位与金志和之于尘海宗大致相若,甚至还略胜一筹。 蔚宗将掌心铜扇开了又合,缓缓言道:“巫长老有事禀告?” 巫文林道:“正是。各道下属合战契书已然发了下去。只是其中条款,是否……” 蔚宗木然道:“是否什么?” 巫文林眉头一拧,旋又舒展开来,道:“三战连胜,方有相当于三十年功的赏赐。是否太苛刻了些?” 双极殿御下,与尘海宗不同。 尘海宗统御各道名门,示之以宽。当日三宴之上,已先将文契立得明明白白。而双极殿却不同,只消其一声令下,麾下各道、各名门、各宗族,但凡修为臻至明月境者,无一敢于推搪,更不可能事先讨价还价,唯有先领命为先。 好在依照双极殿既往行事,虽然冷厉森严,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事后自有章程定下。 可是临战之前,契约颁下。唯有连取三胜,方有奖掖。若是不幸在斗战中殒命,竟连抚恤门人的一点恩泽也无,大违双极殿既往风格。 蔚宗却是一脸无有所谓的态度,淡淡道:“胜负本不在此处。既来到阵前,难道他们还敢临阵潜逃不成?” 巫文林嘴角微一抽动,叹息道:“大战之前,奖犒三军,似不当如此吝啬。” 蔚宗陡然起身,环绕青藤座席转了两圈,轻蔑言道:“一些个疑兵残子罢了,何足挂齿。” 见巫文林面色不豫,蔚宗忽地一笑,道:“巫长老所见,也有两分道理。” 巫文林见蔚宗松口,心中不由一宽。 蔚宗施施然续道:“但是,本座终究不养无用之人。若是上阵败绩,有何脸面求取赏赐?就算是一胜一负,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这样——本座将条件放宽一步,至少是取得二胜一负之战绩,可领取十功。” 巫文林心中暗暗叹息,但他自忖再难争辩,只得应下,又道:“另有一件要事。巫某已然查明。尘海宗、星门倾巢而出,果然是有两分警觉的。对面状似森严,其实只是一座虚阵。真正人力调动,至少潜藏于千里之外。” 蔚宗哈哈一笑,道:“这如何能说是巫长老查明的?只消在九阳三叶鉴前望上一眼,纵然是三岁孩童,也能查明虚实。” 巫文林吃了抢白,面色却是木然无波。 年许之前,蔚宗掌门心性大变,好似突然变得刻薄了许多,巫文林还有几分不适应。可现在,他早已能够坦然视之。归根到底,双极殿真正的仰仗与希望,也不是蔚宗这位名义上的掌门。 巫文林只平静问道:“明日便是接战之时,我方如何应对,请掌门示下。” 蔚宗淡淡道:“便按照先前定计,逐一相斗。我方先稍稍示弱,落后五到十位便可。”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立契用印 从速之法 卯时三刻,百里之上,两方对峙。 一方是尘海宗、星门首脑五人尘海宗执掌龙方云,星门执掌尚明博;长老金志和,加上乐思源与归无咎。 令一方打头的唯二人而已,双极殿执掌蔚宗,与大长老巫文林。 比斗胜负之前,当交换契书,明定胜负规矩。 双极殿长老巫文林的地位,不过与尘海宗金志和相当而已。 其实原本这才是正常规制。按照预先计划,尘海宗一方,亦唯有龙方云、金志和二人上前一晤。但是乐思源却提出建言,不妨由他自己、归无咎一同莅临,试一试双极殿的反应。 只可惜似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双极殿那位神秘的近道备选,显然并非是当任宗主蔚宗。归无咎细细评判蔚宗之功行,未必便能较金志和、巫文林等人胜出多少。以他之修为,虽能看出归、乐二人道行较他远胜,但是胜出多少,与本门那位胜负如何,却力有未逮了。 当然,若是归无咎等人进一步展露手段,那自然不同。但归无咎自然不会选择如此刻意之举动。 此时归无咎等三四人皆在后静候,唯龙方云、蔚宗二人在前。 二人之形貌,不像是一巨擘宗门执掌,倒像是两位乡村学究。各自手捧两道七彩霞光卷,字斟句酌,仔细验视。 契约明定—— 此战若尘海宗得胜,日后九重山及其友盟双极殿等,不得以任何手段尝试炼制两家秘药的替代之物;两家巨擘宗门十二味大药“阴阳合炼”之数目,尘海宗一方亦可时时查验。 也正因为混炼十二秘药的过程异常复杂,从而使得遣使监督之举变得可行。 若双极殿一方得胜,自此以后尘海宗、星门两家,再也无有对于九重山一系的约束力。 足足一刻钟之后,龙方云言道“龙某无异议。” 蔚宗亦立刻言道“蔚某也无异议。” 双方均以颔首,同时自袖中取出一物。 此物底座四四方方,其上塑有人物之形,晦暗无华,底下铭文依稀可见,正是本门印信。 印之一道,龙钮,狮钮,皆属常见。而这两家巨擘宗门之大印,却是以人像为本,端的非同于凡俗。观其姿态形貌之间,似乎隐约有相通之处。 归无咎眸中暗暗一亮。 这也是他第一次望见十二巨擘宗门的大印。不过他却不觉得陌生——与当年所见陶俑神似之处,一眼可辨。 十二巨擘宗门之大印,果然便是十二枚武道龙符所化。 大印一动,金焰在内,赤霞在外,光芒三起三落之后,终在两道图卷之中重重落下。 这一道程序做完,尚明博轻轻一挥手,将袖中一物送及龙方云之手。 蔚宗自另一只衣袖内轻轻一摸,亦取出一物。 同样是两枚印信,再度用印。 归无咎眼尖,一眼瞥去,似乎尚明博丢来的这枚印信规制与前两枚大印大致相若,皆是铜色而近晦暗。外形尺寸、所绽放的光焰华采,亦大致相若,显然是同一层次的宝物。而蔚宗取出的第二枚印信,却是银色,无论观其形体,还是品其底蕴,似乎都略浅了一些。 尚明博见归无咎转过头来,暗含征询之意。便笑言道“归道友有所不知。尘海、星门、双极殿三家,皆是用本门正印。那一枚略小一些的,却是九重山三枚附印之一。此物一物难兼二用,以附印替之,也算情有可原。” 九重山自家与南斗宗、御虚宗相斗正酣,由于有日曜武君亲自坐镇,战势只会更烈。 归无咎皱眉道“正印附印之间,效用均否?是否至于有漏子可钻?” 尚明博尚未接话,一旁金志和上前一步,笑言道“无妨。九重山有那等人物坐镇,除却宗门信誉之外,尚需其他倚仗。归道友请看。” 归无咎抬首一望。 果然,此刻四枚大印落在两封契书之上,但龙方云与蔚宗两家执掌,却并未结束立契,似乎尚有关键的一步并未完成。 蔚宗将两枚印信小心收好,旋即自袖间取出一物,淡淡言道“请吧。” 龙方云伸手将其接过,神色陡然郑重起来。 此物三寸长短,看似是一枚龙形玉符。外间脆嫩莹白,但龙腹一线,却隐隐透出一丝暗红,显得十分诡异。 归无咎双目一凝。 若是从未有过经验,他还真不知此物玄机。可是昨日接过承载六味秘药的紫玉葫芦后,归无咎立刻品出两者的相通之处。此玉符非是什么配饰、宝物,而是一种独特的容器,容常法所不能容之物。 龙方云左手持住本门印信,右手握住那一枚玉符,合力一击! 红霞漫天,九道烈焰漫卷,一绽而收,隐没空中。 就连归无咎,也觉得眼前微微一炫;好在顷刻之后,重新回归平静。同时鼻端微嗅,似乎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龙方云抬起印信一看,此印印底,已然尽为艳红浸染。 无论是仙道还是武道中的宗门大印,皆是以自家灵力刻印。而此时龙方云举动,倒像是如动用普通凡印,须事先涂抹朱砂一般。 龙方云点头道“的确无误。” 反手轻轻一捺,似将玉符彻底浸入大印之中,然后照着契书缓缓一按! 此印一落,如归无咎、乐思源,皆能敏锐感受到,似乎天地微微一暗。 归无咎眉头一皱,沉吟道“这门秘术借用的是……日曜武君一滴鲜血?” “百里开济?” 尚明博面露惊佩之色,言道“正是。归道友未闻秘辛,竟能猜中,真是难以置信。唯有此法,方能对日曜武君之信诺誓约构成约束。” 归无咎摇首道“若是乐道友与归某易地而处,多半亦能猜到。换作旁人,难以捕捉到那一丝气象,自然不会往此处去想。” 乐思源目光闪烁,缓缓道“乐某若不知情,只怕未必能够猜到。” 归无咎心中一动,又道“归某将来与星门所签正契,只怕与此法大同小异吧?” 尚明博愕然道“归道友果然是心思精敏之人。二者却有相通之处;只是那一道约束立契于得法之前,也有少许不同。” 双方契约既定,自然是要各自散去,遣人相斗了。 将契书收起之后,龙方云抱拳一礼,言道“半个时辰之后,便是第一阵决胜之时,如何?” 金志和等人,亦已作势欲返。 岂料蔚宗去不按常理出牌,摆手言道“慢来。二百人车轮逐擂,龙掌门不嫌过于冗长了么?蔚某有一建言,龙掌门有有意一听?” 龙方云眉头一皱,打定主意。无论你生了什么幺蛾子,我皆一概不接。 木然道“龙某往日略一闭关,便是三年五载,流年飞渡,宛若指间流沙。各自二百人分别出手,便算斗足四百场,每场一日,也不过是一年有余而已。龙某却等得起。” 蔚宗嘿了一声,不来相劝,却自顾自言道 “我双极殿中又两件异宝。” “其一名为五合混元罩。此罩罩定百里地域,气机与外相通。只是此罩内自有三十六道金风烈火气,凝练成泡,触之则死。这道气泡显化之后便逐步缩小,一个时辰之后,便只得浓缩成一丈方圆,只得一人容身而已。如此一来,若有二人在其中相斗,等若断绝了游斗避战的可能,一个时辰之内,定能分出胜负。” “另一件宝物,名为八升紧云环。此环共有八枚,若是一人手足之上各自套上一枚,能恰好供两人使用。套此环者,随着本力勃发,武魂显化,便愈加浊重。千招之后,每一环皆有千钧之重,不能承受者,自然败绩。此物本是功行精湛之人锻炼某一门外炼秘术的辅助手段,蔚某一时兴起,却觉出此法有加速战局之妙用,也算点石成金。” “龙掌门不如任择一种,加速斗战,早分胜负。” 归无咎闻言,心中也有几分兴趣。 武道之中,运使由心的内炼真宝固然是空白。但是这些用之于外、奇奇怪怪的“器物”,却未见得少了。 只是这些器物在斗战中的直接作用却有限得很。似这“八升紧云环”,本质上不过是一件运使由心的负重之物;至于那“五合混元罩”虽看上去甚是厉害。但武道中既无内炼神御之法,只怕需要多人在旁施展,并非是独自一人可用的困敌秘宝。 见龙方云似乎毫无兴趣,蔚宗一拊掌,言道“谁让此建言是蔚某主动提出的呢?也罢。若是龙掌门允下,蔚某可以做主,接下来的比斗,贵方除却手执‘将符’之人可以自由进退外,其余每一人皆可有一次退避之后重新返场的机会。” 金志和闻言身躯微微前倾。 有了这一道规则,我方在调度布阵之上平白取得极大优势,几乎不亚于提升了三成战力。 无奈龙方云虽有两分心痒,但他自忖有归无咎、乐思源为倚仗,胜算已是极大。为防中计,还是以不接为好。 就在他正要继续拒绝之时,尚明博快步上前,传音低语几句。 龙方云精神一振,咳了一声,悠然道“允下一个条件,我便应了‘八升紧云环’之法。” 蔚宗闻言,好似如沐春风,脸上毫不掩饰的显出灿烂笑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四环明验 死生相迭 之所以生出转折,是因为星门执掌尚明博自告奋勇,提出了一个条件。 却见他暗暗施展手段,掌心摩挲一阵之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物:高约三尺,宽近两臂,金玉为表,匀停修齐。 是一架天平。 此天平看似唯有甚么特殊之处,唯一可堪称道者,是其两侧托盘并非是浅底盘状,而是两个标准的半球形,色泽森郁,牢牢扣在云丝网兜之上。 龙方云静言道:“若要施展‘八升紧云环’之法,须将贵派秘宝,在此物之上品上一品。” 蔚宗淡淡一笑,并未讨价还价,极爽快的自袖中掏出八枚圆环,其色泽乌中泛黄,隐见磨砂粗纹,气机清醇与厚重兼美,确是非同小可的宝物。 龙方云伸手接过,随意将四枚圆环置于左,四枚圆环置于右,分别称量。 只说这杆天平,号称“真益秤”,同是星门“九珍”之一。 星门之中位列“九珍”的重宝,尚明博此行一共携带了三件。除却“五星图”是专门针对此战备下,另外两件却自有道理。 其中一件是兼具逃遁与隐匿妙用的真宝,不到关键时刻,尚明博决不至于取出示人;而这件“真益秤”,其真正用途,本是与持有之人的道行锻炼相关。用在这里,不过是灵活处断下的应景之用。 通常意义上的“天平”,称的是托盘两侧重量是否相等;而“真益秤”却有所不同。若有气机、印记、吗,铭文等等暗藏于中,勾连于外,所容之物便不能得其均衡。以至于呈现左右摇摆、若沉若浮之相。 换言之,若能够经受此秤之考验,便说明所验之物浑成自足,不至于被人暗中操控。 这只是第一步。 可以想见——纵使是所秤之物并未藏有隐动的内在气机,若是两侧物性有所差别,那同样是无法实现平衡的。 所以第二步,此秤同样验证了左右四环,物性完全等同。 龙方云、尚明博二人密语交流一阵后,尚明博上前一步,随意各取了两枚圆环,交换左右。经历一阵轻轻颤动之后,“真益秤”皆是回复到了绝对平衡之境地。 到底此时,龙方云尤不失谨慎。将“真益秤”此宝之根底效用详细问过一遍。当得知此宝乃是星门机密重宝,从未得见外人;抑且随尚明博修行时辰而定、并非时时刻刻携带于身时,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蔚宗似乎客气得紧,笑言道:“验明无误否?蔚某不妨再给龙道友一个定心丸。八环择四,由贵方先选便是。” 龙方云却并未与他客气,淡淡言道:“如此甚好。” 双方各归本阵。 而“真益秤”与秤上八环,便默契的置于此地,等候临战之人自取。 尘海宗一方早已安排妥当。 此时真宫之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一百九十余人,早已暗藏于正宸山中。 返回北营“定元真宫”之后,龙方云反手一托,掌心已出现一枚尺许长短的海螺。却听他低声言道:“首战不拘定谁人出场,有自高奋勇者,便请上前一试。”顺带着又将斗法从速,各携“八升紧云环”相斗之事,说了一遍。 少顷,海螺之中回音道:“柳某这便去安排。” 千里之外,正宸山中,手执另外半件玄音法螺,负责传递消息的,正是尘海宗柳长老。 此玄音法螺与五星图合二为一的调运人力之法,果然甚是便捷。不过三四息功夫,真宫大殿之后,五星图定下的出口处,多出一个人来。 此人一袭红袍,身量高瘦,头扎红巾,面色亦有三分赤红。上来对龙方云微一行礼,便直入半空阵中。 这是一位名门客卿,姓曾名布。虽然身上所着服饰看上去甚是廉价,好似只是一位低阶力士。但其实以功行而论,此人在星门一方所招揽的四十八位客卿之中,实力足可占据中游偏上的位置。 双极殿一方,上场的是一位身穿青布直缀的中年修士。 二人相对一礼之后,那位青袍修士果然如蔚宗所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曾布略一踌躇,在“真益秤”上左边盘内取了一环,右边盘内取了三环。反手一振,四环已将其手腕脚踝处紧住。 双极殿那青衣修士随即将剩余四环套上。 二人抱拳一礼后,立刻斗在一处。 金风烈火秋霜气,碎云漫卷自沉浮。 真宫之中,龙方云远望战场,眼前一亮,忽地笑道:“吾等斗法千百,有谁见过眼前景色?异哉?壮哉!” 乐思源、尚明博、金志和等人,欣喜之余,亦是一派云淡风轻之气象,纷纷点头称是。 归无咎笑而不语。 原来,眼前诸位道行虽然不凡,亲身经历、旁观的斗战更不知有多少场,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一道别开生面之画卷。 高门大阀之内演武较技,自有试炼场地;至于外间野战,多半又是短兵相接,身在其中。而眼前这场比试,恰恰选定于一片布下百里方圆的空地之内,周遭尽是深谷高峰,勾勒出一片完整空旷的茫茫空间。 除此之外,两方观战之人,皆意外的保持了距离,各自占据南北方的谷口,纵览一方之全貌,这却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感受。 如此一来,随着曾布与青袍修士相斗,轻易可以欣赏到两人气机之振动勃发,是如何搅动一域,气贯天地的。似乎这百里之地就像是一汪明净如洗的湖泊,曾布二人便如两枚木棍拼命搅动。再加上风啸之声时隐时现,愈增味道。 跳出其中,远观全壁。 从前将注意力集中在斗法的细节上,固然有很多精微奥妙处;但是今日宏观天人之际,一方气象之演化,妙处却尤有胜之。 岂料三息之后,金志和、尚明博正看到酣处,龙方云掌门和乐思源,却面色陡变,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 归无咎亦是眉头微微一凝。 原来,才斗了不过数十息,那青袍修士一拳击在曾布胸口;曾布反手斩中青袍修士肩头。 双方同时中招,斗战戛然而止。 在二人拳脚相交的第一式亮出手段后,乐思源、龙方云皆断定了,这是一场好胜负,双方胜机大致相若,非经历一场苦斗不可。却没有想到如此快的分出了高下。 龙方云目光微凝,沉吟许久,才道:“若依常理,方才这一式理当能拆解开来,对拼一记之后,一拍两散,再徐图进取。之所以演化成以命换命之格局,是手足之上的四环阻力渐大,若刻意调整应对,保证攻势不减,无形中便损失了灵活性,难免覆水难收。” 乐思源一颔首,补充道:“正是。但若留力不发,任其阻窒,无异于自守困穷,却又不妥。” 看来,这“八升紧云环”加速斗战进程的效用,已是验证无虚。 战场之中,那青袍修士缓缓起身,迎北一礼。 而曾布坠地之后再无动静,显然已是殒命。 估量了那青袍修士之功行后,龙方云调了玄音法螺,命第二人上阵。让青袍修士休整十余息后,再行出手。 此人是尘海宗五十二位长老之一,果然不辱使命,成功扳平。 …… 半个时辰之后。 龙方云、乐思源、尚明博等人,无一不是眉头紧锁。 论战况,其实尘海宗一方并未居于劣势,相反而略微领先。 此时尘海宗一方已经出阵到第八人,而双极殿已有十人败绩,出战到了第十一人。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一场斗战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已然经历了将近二十场相斗。若是维持如此速度,等若一日一夜的功夫,这场规模浩大、四百人参战的车轮擂台,便要告终。 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伤亡实在过重! 尘海宗一方已然出场的七人之中,除却有一位客卿功行、胆识、运气兼具,取得三连胜之后主动下场,得以全身而退外。其余六人,四人殒命,两人重创,就算治好伤势,也再不复从前战力。 尘海宗一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出战十人,仅有二人阴差阳错侥幸未受大创,败而全身。其余八人,四人战死,四人重伤。 此时归无咎也已经看出来了。 这“八升紧云环”斗法,看似说的是加速斗战节奏。但是其真正的效用,却是将斗法之人至于一种本力能发而不能收的境地,只得一死一伤,甚至于同归于尽。 有此物掣肘,保全自身,已是奢求。 龙方云望了归无咎一眼,拱手道:“今日局面,正如归道友当初所料。未知道友有何良策?” 最初归无咎便说过,若是均等消耗,而尘海宗一方看似又略占上风,这是最为难受的局面。但其实眼前局面较归无咎所言更加严峻——事先再如何高估擂战伤亡,众人皆以为只是三分之一上下;从未有人想到,真要拿人命去填。 归无咎缓缓言道:“那就只得先遣出强手,求扳头连胜。” 第一百五十章 缓急调度 高下悬殊 龙方云闻言默然,沉吟半刻,才道:“此战非胜不可,自不待言。但是我派所能承受的损失极限,至少不能超过一半。否则就算将双极殿斗得全军覆没,这普天之下,又并非唯有我三家争衡。此消彼长,势力倾颓,平白便宜旁人。” “我尘海宗本门长老五十二人,各道客卿四十八人。未知尚掌门处是何等情形?” 尚明博正色答道:“我星门一行,内门长老四十二人,各道客卿五十八人。” 星门如今虽无乐思源一流的人物坐镇,明月境长老的人数亦少于尘海宗。但单论星门七子之战力,却在尘海宗中坚修士之上。 龙方云双手轻揉,缓声道:“这便是说……将敌方二百人败尽之后,我方至少须得留下五十人——贵我两家各二十五人之数,才算保留了元气。” 归无咎眼皮一跳。 不知这龙方云是真的语出肺腑;还是直到此时,亦能将笼络人心的手段信手拈来。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尘海宗、星门两家明月境长老,至少要保存一半。换句话说,等若四方召集而来的百数客卿,尽是可惜牺牲放弃的。 此言他当归无咎面说出,毫不避忌。言下之意是已将归无咎当做借道继位的“自己人”,而非外道宾客。 乐思源眸中幽光一闪,言道:“那便唯有提前决战了。我方战力其实尚可分为两等,缓急自有不同。如何行事,请掌门真人自决之。” 龙方云闻言,却转过头来,与归无咎对视一眼。 乐思源似乎会意,转身拱手笑言道:“就算以最激进的手段行事,也是乐某首先上阵。将符虽不在乐某手上,但允下‘八升紧云环’斗法,不是多出一次去而返场的机会么?归道友放心,决不至于先拿你顶缸的。” 他既说开,归无咎一颔首,道:“不忙。归某自有分寸。” 所谓战力两等,缓急不同。说的是剩余战力尚分为高下两层—— 下层是星门七子、尘海宗金志和等几位长老、梁化成、于坚同的数位客卿,总数不过十余人。 上层唯有二人,乐思源与归无咎,乃是此战真正的底牌。 若是激进一些,可提前请乐思源、归无咎出战,若是能够连胜不止,对方那位压轴之人忍耐不住,必然上场。若是能够一举胜之,而我方又并未付出太大代价,此战便一举定局。 但如此选择风险也是极大的,若是二人败绩,也就提前宣告了擂争失利。 按照常理而言,两方主将本当是压轴出战。但是此刻为了避免羽翼死绝,也只得冒些风险。 金志和缓缓上前一步,言道“另有一事……” 龙方云摆了摆手,道:“金长老不必多言,我已知之。” 反手一托,将玄音法螺举起,龙方云高声言道:“出战众宾客,事先定下赏赐,再加三倍。若不幸亡故,必将汝等血裔后人收录门墙,留下机缘。今虽无契约在身,但以龙某一派宗主身份,言出成宪,定不相负。” 尚明博闻言,连忙作了个眼色。 龙方云会意,补充道:“星门治下众修,亦一视同仁。” 战场之中所发生的的一切,已有宝镜一类的手段,同步映照于正宸山中。 诸宾客之所以应约参战,其一是不敢违逆尘海宗、星门之旨意;其二此行风险之中也有回报,若是侥幸得胜,收获颇为丰厚。 只是在此辈的认识之中,似这等短兵相接的单打独斗,纵然落败,亡故的几率也只在三五成上下,故可以选择冒险。但今日别致的斗战规则之下,殒命几率陡然提高到七至八成。由是心中必怯意。 如此情形,无有良法。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八个字而已。 战局之中,就在众位商议之际,那一头双极殿出阵之人,已在半空中等候了半刻钟上下,望去已颇有不耐。 但当此重大抉择关口,龙方云却有些踌躇难断。 反正乐思源亦有一次返场机会。是直接遣他出战,逼出对方首脑,还是再等上一等? 又过十余息,龙方云一摆手,正要做出决断。殿后光华一闪,陡然冒出一个人影。只见黄芒一颤,似乎他依稀冲着龙方云一礼,便直冲天际,落入战场上去了。 此人一袭金甲,举动间锋芒毕显。正是隐为众宾客之首的梁化成。 龙方云不由一怔。 按照契分阴阳的规矩,签订“阴契”的宾客,本来便是可以自由选择何时出战的。 可是先前诸战之惨烈殷鉴不远,却令其吓阻,并无一个敢于踊跃出战者。本来签订“阴契”的便是心性审慎之辈,如此情形,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这梁化成,倒是慎中藏勇,此时果断出击。 梁化成遁入半空之后,对面那人本想与他打个招呼。却见梁化成身躯一抖、一甩,凌空一个转折,已然将四枚“紧云环”覆与手足之上。然后反手一拳,便朝那人面门击去! 行云流水。 按理说梁化成并非是偷袭,他遁及半空之后,先是气机一摄,将四枚圆环自秤上取出加身,然后再行攻击。有了这一层铺垫转折,哪怕是一位星境修士,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可是梁化成的动作看似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但却暗藏一种独到的连贯韵律。待拳出中门时,迎战的双极殿修士明显一阵恍惚,有些措手不及。 梁化成原本身着一身金甲。此刻他蓄势到了极致的直线冲击,陡-见撕裂云气,似有万千火芒突然化开,形如重锤压顶。 气机律动,又携起风雷,轰鸣阵阵,余音荡然不绝。 龙方云、乐思源等人,皆目光一亮。 尽管战局抉择已到了关键处。但是武道中本就于斗法一道异常赤诚,此时望见妙处,无碍于会心一笑。 先前十余战中,这“跳出棋盘、远观一界”的境遇,虽然是前所未见的奇妙感受。但是有一桩美中不足——那就是交战双方,较这百余里天地的封闭界域,到底有高下之别。 简而言之,实力稍弱了一些。 故拟作譬喻,却像是两根木棍在湖心搅动,余力未逮,可见其“有时而穷”之象。 而梁化成这一出手,引动气机急速运转,随波逐流,没有一丝勉强。更像是一幅画卷中凌空落笔,迎来重重一捺,异常充沛丰满。 三息之后,那双极殿修士再也逃遁不得,被梁化成迎门一击正中天灵,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其实双方战力虽然有所差距。但若是常时相搏,此人至少也有三分逃遁机会。可是在紧云环束缚之下,便如小孩舞动大锤,每一击皆要预先蓄势。一旦遇见突然状况,腾挪闪避的余地便极小了。 梁化成兔起鹘落般取胜,消耗极小。他思量一阵之后,最终决定并不下场,再接一局。 尚明博见状精神一振,言道:“如此,不妨见一见敌手中坚力量,到了何等程度。” 龙方云道:“料想再如何了得,也超不过星门七子之上。” 遇上梁化成这强劲对手,料想双极殿也不会轻易遣出炮灰送死,总当有旗鼓相当的对手。 正言语间,南方一道遁光腾起,跃入阵中。 新入阵这人动作极悠闲舒缓,反手轻轻一引,已将四枚圆环自亡去那人尸身上取下,收拢加身。然后只把大袖一抖,迎面一击,直取梁化成面门。 整个动作步骤,潇洒舒宜,与方才的梁化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动作愈加缓慢三分。 除此之外,未见一丝异象。 就算一位星境修士,全力一击亦能搅动数十丈气机流变。可是此人一拳击出,却似行走于真空星流之中,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匪夷所思——梁化成就这般直挺挺的立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拳缓缓加身,击中头颅,同样是脑浆迸裂,然后砰然栽倒。 直到梁化成摔落在地,空中才无来由的响起闷雷三响,烟霞一道,似乎姗姗来迟。 乐思源脸色一变。 这一击,分明是将控制力提升到极限后,才能做到。 如梁化成这个层次的人物,就算将紧云环的因素考虑进去,他也无有把握一击将其斗倒。 就算可以,他也不会如此做。 只因武道之中,就算道行相差悬殊,但爆发之后持住长力不衰,本来就是短板所在。这也是为何这场二百人擂台之上,兵、将、帅同等重要的原因。任谁看上去优势再大,胜过三五人容易,想要连胜不败,也要小心经营,不宜平白耗损本力。 抬首一望,那人一袭银袍,中等身量,面色挂着一件银色面具,未能窥其真容。身躯轻轻摇曳,好似一件木偶挂在空中。 龙方云一时间有两分恍惚。 身着银色面具的这位,显然便是双极殿承继道统的那一位神秘人物了。 他龙方云自忖行棋甚是大胆,但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先将乐思源遣出。没想到对方便将底牌如此轻易的掀开。 乐思源双目一眯,沉声道:“我与他一会。” 归无咎心中一动,忆起于坚同所留图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五进五退 死士蹈火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定计,伸手止住乐思源,言道:“乐道友且止。归某上前,与之一会。” 乐思源、龙方云对视一眼,神态微妙之中,又有意外。 二人心中算计,自然是归无咎出力愈多愈好;只是乐思源身份使然,不得不先为表态。如今归无咎既如此大方,其等心中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乐思源尚在思量,龙方云已顺着话茬接下,笑言道:“归道友小心了。” 龙方云瞬间已有决断——只消归无咎并未生出被利用的心思便可;他主动请战,无有不允之理。 归无咎微微一笑,驾起遁光一纵,瞬息间已在中天之外。 靠近一步,两人相距已在数十丈内。归无咎随手将四枚乌环接过,缓缓言道:“请教道友姓名。” 远远观之,这位头戴面具之人似是身着一件银色锦袍。但近观方能发现,此人所服其实是一件软绵的铠甲,棱角分明,规整舒展,只是造型奇特,有几分欺骗性。 除此之外,此人精蕴内炼,寒而不露。归无咎亦无法简单的通过观辨气机来断定他道行深浅。 银甲人不言不语,把手一甩,四枚圆环已自手足之中卸下,一把攥在掌中。同时透过面具,那浅绿色的目光若明若暗,凝视归无咎许久。 足足二三十息之后,银甲人忽地手臂一摇,握持住一枚令符;然后便调转遁光,施施然下场了。 将符。 他竟是选择了避战。 不过将符在此人之手,也证实了一件事——这位银甲人,的确是双极殿一方的压轴人物。 战到此时,对方尚未遣出一个功行与星门七子、金志和、梁化成等人相若的对手,却直接将最大的一张牌打了出来。 归无咎正思虑间,对面遁光一闪,跃上一个人来。 此人一袭灰衫,明明面目俊朗,但是望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却充满犹疑谨慎,进退之间,不复从容。轻易便可推断出,此阵出战,非其本愿。 以修为而论,他倒是双极迄今为止出战之人中,除了银甲人之外功行最强者。 若与梁化成交手,虽然略逊,但也非无有一战之力。 按归无咎事先定计,捉不到银甲人,他便同样动用将符权利,选择退阵。没想到对方入阵邀斗,如此积极。 那就顺手解决一人。 待来人将四枚紧云环套牢,归无咎断然出手。 一拳既出,中宫直取。 那灰袍人明明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但是在面对归无咎迎面而来的一拳,却依旧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刹那之后,胸腹早着。只听一声惨叫,便呈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半空跌落。 这一拳,与银甲人击败梁化成的一击异曲同工。 拳出之际,无形无相,无有任何风雷云火气象之显化,最是干净简明;唯一击落定之后,凭空传来清响三声,悠然不绝。 归无咎往山谷下望了一眼,见良久无人反应,便把手中将符一晃,自顾自回返了。 若是他刻意致人死命,那一拳便照着头颅击去。 但归无咎也不曾刻意留手。 这一击落下,活命与否的几率大致在五五之数,一切看他运数。 事实揭晓,此人似乎运道不佳。 返回阵中,龙方云、乐思源一齐来贺。 龙方云言道:“归道友这一击如法炮制,是为我方扳回威势,甚善。”只是他貌虽热情,但归无咎依旧能捕捉到一丝失落。 不止是龙方云,乐思源、金志和亦是如此。 其实归无咎此举,正在三人预先研判之中。遇见劲敌,归无咎极有可能见猎心喜,主动与之交手。但是指望他为了显露威风常驻擂上,一口气邀斗双极殿数十人,那多半是指望不上的。 只是人心不足。一战得胜之后,归无咎果然主动回返,不得不令龙方云等人略感失望。 尚明博忽然高声道:“龙掌门,归道友,乐道友。请看——” 归无咎转身一望,目中所见,不由纳罕。 原来,他刚刚退了下来,那银袍人便去而复返,重归中天之上,静静屹立。 龙方云面色一阵变幻。 金志和上前一步,建言道:“掌门真人。立下阳契者甚多,如今正是堪用之时。” 龙方云缓缓言道:“对上此人,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金志和道:“事关两宗兴衰,不得不如此。” 龙方云叹道:“罢了。” 抬手将玄音法螺举起,发号施令。 可是那一头明明已经应下了,却又等候了五六十息,才经由《五星图》遁来一人。 归无咎抬首一望,此人名蓝经业,乃是昌河道一家名门之执掌,功行在四十八人之中算不得出色。 蓝经业原本肤色蜡黄,此时粗粗一望,却似血色丧尽,呈现惨白之色。 之所以迁延数十息,是柳长老传令之后,数位签下“阳符”之宾客推搪不过,选择抓阄的缘故。最终蓝经业运道不佳,择中出阵。 能够修炼到明月之境,并无一个蠢人。之所以在阴阳符契之中做出了选择,便是对风险收获有过充分的考量。只可惜紧云环斗法、对方压轴之人提前出战,这些都是预先想象不到的变化。遇此危局,也怨不得旁人。 龙方云略一沉吟,道:“事先契书之中,有关畏战怯战的条款,皆可免了。蓝道友只消出阵之后,挡得住一招,便可认负退还。” 尚明博、金志和,亦同出勉励之言。 蓝经业闻言精神稍振,连忙道:“龙掌门仁厚之德,蓝某谢过了。” 言毕,转身一起遁光,落入阵中。 唯归无咎双目微眯,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结果是注定的。 果然,十余息后,耳畔再度传来清响三声。 不必去看,蓝经业一条性命,已送在这里。 前一战,归无咎随手败了一人之后便果断回返了。而这银甲人却不然,反手将蓝经业击毙后,依旧凝立半空,似乎在等待下一个对手。 归无咎虽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往来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又何妨一试?登时再起遁光,入阵。 果不其然,那银甲人嗤笑一声,再度举起将符,高挂免战牌。 这一声笑,是银甲人出阵之后,第一次“出言”。按说银甲人一袭面具加身,藏头露尾,看似是个阴郁险刻之人。可是他这笑却甚为宏亮透彻,壮而有声色。 归无咎依照旧例,选择斗倒一人之后回返。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如此情形,重复五次。 尘海宗一方六人殒命,双极殿亦有五人死在归无咎手上。 归无咎一旦上场,那银甲人便选择下场避让。可是待归无咎一旦退去,银甲人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第一时间重返斗场。 之所以尘海宗一方多死一人,是因为那银甲人斗战之后,其实是留在场上的。唯有见下一个上场者是归无咎,方才退避。当中有一战,龙方云等人刻意相试——一人败亡之后,又遣出一位外门宾客迎战。银甲人果然照单全收。 其实破局的方法也甚是简单。若是归无咎斗倒一人之后,主动留在场上,那么银甲人便避无可避。 但龙方云、乐思源等人却开不了这个口。 如此,便呈现出这诡异的僵持之局。 归无咎见龙方云等人眉关紧锁,突然言道:“说来,是归某人抢了乐道友出阵的机会。归某心有所感,若是乐道友出阵,那人未必会选择退避。” 乐思源闻言,目光一凝,并未接话。 初时他本是当仁不让,要踊跃出阵的。可是见那银甲人将这凝力归真、势后生雷的手段一连施展五次,此时心中未免有几分压力。 现在乐思源已尽可能高的估量敌手之实力,或许那银甲人道行已与归无咎相若,而略胜自己一筹。 然尘海宗继任之人的责任,却又不可推却。 金志和抬首望了一眼乐思源脸色,缓缓道:“该用此策时,不可优柔寡断。若是那人自负,便是机会。” 乐思源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龙方云低声言道:“你要几人?” 见乐思源皱眉不语,龙方云续道:“胜负事大,不可勉强。乐师弟务必据实而言。” 乐思源轻舒了一口气,静言道:“四人。” 龙方云一点头,再度举起玄音法螺,低语几句。 刹那之后,遁光一现,果有四人并肩出现,冲龙方云齐齐一礼。 和刚刚犹疑畏战的蓝经业等人形成鲜明对比,这四人面容凝肃,不苟言笑,但是一身气机却是凝练合一,好似张弓满弦,蓄势待发。仔细去看,方能发现其双眸之中,隐隐发红。 四人皆是尘海宗本宗长老,并非宾客一流。 乐思源不言不语,只上前冲着四人躬身一礼。 龙方云言道:“抚恤之法,门中自有定例,四位师弟勿忧。” 四人中当头的那位微一点头,沉声道:“丁某先去了。我四人亡故之后,乐师弟能够挫败此人,吾便无悔。” 一展袍袖,便遁身出阵。 归无咎心中微动。 若是仙道斗法,功行差距大到足以一击必杀的程度,那么连续胜过十人百人,实是轻而易举。可武道相搏,主帅固然重要,兵卒却也不可轻忽。 正因为归无咎隐隐知晓其中暗藏伏兵,才不肯出这风头。每每出战,胜过一人便及时收手。 如今尘海宗先亮牌,倒要看一看他的手段。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魂祭法 失衡奇兵 当先出阵的这位,姓丁名元吉,忝任尘海宗中殿长老。 丁元吉纵身而去,中天之上,不丁不八的站住。 之所以暂作停顿,是因为银甲人手执将符,在正式交手前有退却的选择。 但这也只是履行程式而已,此刻任是谁都看得出来,除非上场之人是归无咎,否则银甲人是断然不会退避的。 果然,银甲人侧身而立,甚至并未转身望上丁元吉一眼,怡然之中,自有轻慢之意。 丁元吉动了。 只见他反手一甩,身上衣袍已如长巾一般被揭开,随手抛却之后,在空中悠悠乱旋,迎风起舞。 丁元吉一身肌肉,虽难称丰盈,但却异场致密,骨肉相合之余,别有一种更胜铜铁三分的凝练。 裸衣之搏。 然后,丁元吉纵身一跃!其势之刚勇果决,干净利落,远非先前上阵的诸修可比。 以道行而论,丁元吉之修为较梁化成或许还要略逊半筹。但是以实际绽放出来的威力评判,丁元吉却反而胜过。 随着丁元吉动身飞扑,狂风激荡、云气漫卷的异象立刻彰显。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精赤背上清光一闪,似有一物象若隐若现,横亘中天。 那物之形象,似乎正是丁元吉背上图影放大了千百倍——形貌宛然,像是一只灰色小兽。 此兽观其头身,仿佛鼠鼬一类,又像是貂。只是其尾巴较松鼠显小,却又较云貂等明显肥厚,粗粗品察,竟是莫能辨其种属。 丁元吉之武魂。 丁元吉正身,与他武魂虚影,若即若离,若虚若实,呈苍狼扑食之势,迅猛无俦的纵了过去! 银甲人头颅微倾。 尽管他面目为银色面具所遮掩,不能见其真容。但是正在旁观的归无咎,此时心中陡然生出一道直觉:好似看见这银甲人眉头一皱。 银甲人挥拳一挡。 二人招式相交。 结果无有任何意外,高下判然,丁元吉倒飞而出! 丁元吉这一式的威力,虽然较梁化成略高一线。但以银甲人足以一击斩杀梁化成的道行,此式依旧不足以对其造成威胁。 更有甚者,因为丁元吉全力出手的缘故,一合之下,受到的反震之力也是愈强。他那身躯倒飞之势仅仅维持了二三里,旋即便在空中节节瓦解,化作片片血雨! 然而—— 如此惨象,并非是丁元吉不自量力;相反,这恰恰是尘海宗一方早已料定的结局。 身化血雨的一瞬,丁元吉面上,竟依稀可见欣慰之色。 在瞬息之间,那若虚若实,不知是雪貂还是松鼠的武魂虚影,陡然凝成一线,映入银甲人躯壳之中。 同一时间,银甲人身上气机,似乎多出一丝不谐,宛若一杯清水之中,忽地被点下一滴墨汁,紊乱激荡。数息之后,才渐渐消弭。 归无咎微微转首,望了龙方云等人一眼。 龙方云肃然道:“此乃武魂祭法。” 金志和略一犹豫,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简。 归无咎将其接过,神意一览,立时了然。 这一法门是一舍命奇招,虽避无可避,但论其效用,也只是使得敌手武魂精力运使,略有丛脞不谐而已;静心运功数个时辰,便可驱逐。以一人之性命达成这点微末效果,可谓毫无性价比可言,实是一门鸡肋的手段。 除此之外,在最后关头,此法对于凝练气机、迸发潜能的要求极高,又有一道极大的难关。就如同凡人绝难伸手掐死自己一般,修道之人面对生死大限,凭一腔热血硬拼尚可,若说在临死之前动用什么精妙复杂的变化,亦属极大的挑战。除非惊醒钻研过此法的内门长老,常人万难做到。 所以此术只能是尘海宗长老亲为,却甚难倚仗那些签下死契的派外宾客。 此术用在此处,是为了乐思源铺平道路。 正是因为此类法门的存在,也是双方“兵卒主将自有其用”的道理所在。 丁元吉亡去之后,四人之中位列第二的那人,冲龙方云等人一礼之后,毫不犹豫的起身出阵。 此人武魂是一只灰熊,依旧是动用了丁元吉之旧法,以命相填。 第三人。 第四人。 依次上阵,败落,亡故,无有丝毫不同。 乐思源目光一凝,低声道:“时机已至。” 冲龙方云、归无咎略一点头,便起遁光直去! 待得立身于银甲人之前,乐思源凝神打量一阵,言道:“阁下手执将符,若不愿战,便请自去。” 出言之际,云淡风轻,好似对于银甲人应战与否,全不介怀。 银甲人却不答话,细细观察乐思源之气象。二三十息之后,这才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显然是要接下此战。 乐思源精神一振。 把双臂一展,乐思源动用手段。 平地生雷,潮音滚滚,呈逆卷之势。 这一片交战场地,阔及百里有余。动用武道手段之后的音声变化,亦当是由动用手段之处展开,再徐徐推进,由内而外,先来后到,前后往往超出百息之外。 而乐思源这双臂一推,把扇开门,却是这一片地域的边缘处最先响起雷声,然后往战场中心逆推而回。 这不知是拳还是掌的一击,不像是乐思源对银甲人出手;倒像是二人屹立于狂浪猛潮之中,各自抵御来自四面八方、层层高叠的攻势。 清晰可辨,乐思源屹立如常,而银甲人却是身躯微颤。 银甲人似微感意外,拳力一凝,便要奋力一击。 可是这一击之力离身里许之后,却蓦然间分流倒卷,似乎为潮水之势所引,反袭己身。 如此一来,银甲人再也止不住身形,步步摇曳,宛若风中荷叶,退出二三十里外。 乐思源精神大涨,纵身向前,高声道:“阁下想必是自负无敌已久,忽略了‘失衡’交战的变化罢?可惜,悔之晚矣。” 两派观战之人,此时只怕是懵懵懂懂,未明此战暗藏的玄机。 丁元吉等四人所动用的“武魂祭法”,银甲人自然识得;此法能够暂时干扰自家武魂运转、削弱己之战力的用途,他亦感同身受。 他也不是傻子,若连战四人之后自家所受影响大到足以逆转与乐思源之间的胜负,那他自可以祭出将符,高挂免战牌。待修养完整,再行出战。而尘海宗一方,丁元吉等四人却白白丢了性命。 这一种可能性,乐思源亦心知肚明。 双方的博弈,就在此处了。 其实乐思源已尽可能高估银甲人的实力,大致判断——若要自己正面胜过银甲人,那么丁元吉这般牺牲填命者,四人是远远不够的,至少须得七人,才敢说有八分把握。 但若你真的依次遣出七人,此人必遁走矣。 如今,乐思源挑战的时机甚是巧妙。 四人之后,乐思源上场。 银甲人气机虽被丁元吉等干扰四次,但在他看来,自家实力依旧较乐思源略胜一筹,极有可能是乐思源误判的形势。 所以银甲人选择出战。 他的选择,正中了乐思源下怀。 如今战局之中,情形甚是奇特。 双方举手抬足,明显都暗藏的极磅礴的精力;可是再如何强横的攻势,皆如狂浪拍崖,迅速逆转而回,归诸于四肢百骸之中。 银甲人身躯之内,原本略有不谐;此刻经受反复激荡,这份不谐陡然加剧。 谁说武道之中,无有变化? 正常情形下,道行最精湛的武道修者间的比斗,皆是以极简而达高明,一拳一脚,举手抬足,打出十成真力,才能呈现出最大威力。若是妄图以诡变取胜,反而落了下风,做不到“尽力”二字。 这是武道与讲求神通幻变的仙家法门之间,最显著的差异。 但极少有人注意到,此言虽为至理,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双方皆在自身的完满状态,公平相斗。 若是并非处于圆融之境,斗法就未必如此简明了。 如何攻隙击若,扩大己方优势,彰显地方劣势,其中可以比拟为“神通”的法门,同样不可轻忽。 这便是所谓“失衡”之下,“术”的较量。 乐思源动用的这门战法,名为“回身势”。双方发力并不相较,反而如见仇敌,一遇之后仿佛头撞南墙,颠倒而回,浇灌入体,自残其躯。 “回身势”之战法,与其说是高明,不如说是冷门。 其实,若是有两个乐思源互相搏斗,前者动用至简明之拳术杀法,后者以“回身势”迎敌,前者当胜之无疑。 可是在面对身有微创的银甲人,“回身势”却极大的放大了敌之弱点,立下奇功。 观楼之内,龙方云、尚明博见乐思源占据上风,都是精神一振。 唯归无咎目光沉凝,若有所思。 虽龙方云等人并未解说其中奥妙,但是此战的前因后果、双方博弈,归无咎已猜得七七八八。 乍一看去,似乎是银甲人自忖虽迎战四人,但保留战力依旧在乐思源之上,于是选择出战,却中了乐思源的奇兵埋伏。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简单么? 按照常理,每一击交手之后精力倒灌,双方皆不好受。可是银甲人受创在先,其所受伤势似乎应当极速加重才是。可是观望战局,其人虽然狼狈,此刻已绕场三匝,但何尝不是已经维持住了劣势下的平衡。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拙策巧思 慎勇之择 此时龙方云、金志和等人,面目皆审慎无比,显然一口心气都提了上来。 唯归无咎虽然目视前方,但神思却并未落在战场之中,反而跳出拘囿,以一种更超卓的视角,评断此局成败。 复盘战局,看似是乐思源暗使诱敌之计,摆了银甲人一道。 但是宏观来看,战局陡然紧张的起点,便是因那银甲人不按常理出牌,提早上前挑战;恰恰尘海宗、星门联盟,才是被动应战的一方。乐思源的手段,不过是猝然迎战的变着而已。战术上固然高明,但战略上依旧是对方占据主动。 而且对手既抢先出手,便极有可能布置了预备万一的手段。 若是冷静判断局面,尘海宗一方的最优策略,依旧是结硬寨打呆仗,遣出足数早有死志者如丁元吉辈,一一填上。待得六人、七人之后,银甲人自然会选择暂避锋芒。 然后,回归于前十余战犬牙交错、十死九伤的换命格局。 而尘海宗一方之所以未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是因为“紧云环”的战法仓促提出。此法表面上立足于“速战”,其实际用意却是加大斗战伤亡比例,制造心理压力。 面对这等突发状况,龙方云、尚明博、乐思源等人未能思量清楚,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 所以,步步推导下来,若是乐思源果然中计,那并非是乐思源冒进;在龙方云忧虑伤亡过大、向归无咎请教对策之时,失败的种子便已埋下了。 另有一处致命的要点不得不提。 “紧云环”斗法所换来的好处——每人一次退而返场的机会——看上去实惠已极,但同样是暗藏条件的。 那就是,唯有在争斗开始之前主动退却,此约才算生效。一旦决定参战,那胜负一定,同样无法挽回。 若是应战安排不当,这所谓的“优势”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回味清楚之后,归无咎心中晓畅无比。 武道中人,虽无有仙门中那等精妙之极的算计,但是并不意味着无有智力的较量。只是其策略运用,颇类其道术之风,看上去古拙奇崛,似乎平平淡淡;仔细品尝,却又极有味道。 战局之中,忽地传来“嗤”一声锐响。 归无咎回过神来,心意为动,抬首细观。 众修交手引动天音,皆是如黄钟大吕,瓦釜雷鸣。似这尖锐之音,却是第一次出现。 异象不止于此。 迄今为止,银甲人的手段,与归无咎五次电光火石一般的交手相同,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清流一击,鸣响铮铮。可谓极得返璞归真之妙境。 但眼前这一击,随着银甲人双拳一推后,其身上蓦然冰光盈盈,白雾四散,好似在冰窖之中冻上数百载后新鲜出炉。 只在刹那之间,冰气一合,宛若利剑直击。 拳势极速接近。 按照“回身势”的手段,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之攻势便宛若两块同极磁石,愈是相近,相斥之力便愈大。在两股力道间不盈寸之际,二力骤然回转,返施己身。 然而,随着“啪”的一声,二力却是轻轻一合,正面碰撞在一起。 无论是乐思源,还是观战的龙方云等人,这一下都是猝不及防。竭力收起心中的恍惚之念,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回身势”已破! 乐思源的脸色陡然沉重。 尽管二力只是相较一瞬,但他已清楚验明,银甲人武魂气机之运转虽然微有紊乱,但是受创却远较自己想象为小,至多只接近“二创”而非“四创”之后的形态。 此法既破,死斗便不可避免。 孰料银甲人微微抬起右拳后,却主动止住身形。 他开口了:“其实为了治疗伤势,本人亦不在最佳状态。” 其音果然如其先前之笑声一般,异常宏阔有力。 银甲人续道:“若我所料不错,你这门‘回身势’的手段,乃是九九品的上乘异术。此术为我所破,意味着什么,你心知肚明。所以,你若认输,便可自去。我给你思考的机会。” 乐思源瞳孔陡然一缩。 银甲人幽幽道:“当然,你也可以赌一赌。试想,我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败你,此刻又何必好意提醒呢?或许本人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你轻易便可胜之,也说不准。” 乐思源心意从来坚凝无比,此刻不知为何,却没来由的涌起一阵烦躁。 异术手段,本是应对“失衡未谐”之境下的针对性作战。譬如“回身势”,便是应对武魂气机未谐时的手段。 但是罕有人知的是,异术手段之用,除了如照方抓药一般的“奇变之对”,更有一个特殊的衡量指标,号称“奇正之比”,同样是衡量一门异术实用性的关键标准。 所谓“奇正之比”,是说不考虑对症下药,单说相较于大巧不工的全力一击而言,奇兵战力,等若正兵几成? 传说之中最上乘的秘术,号称“九九九九品”,言下之意,力量损耗只得万分之一。若与战力相当的敌手交战,哪怕在奇变妙用未曾发挥效用的前提下,亦能与敌正面交手千百回合不落下风。若是其中的诡变手段一旦生效,更可以一举致胜。 此术之用,风险极小而收益极大,几乎可以当做斗战常法来使。 如今纵然是十二巨擘宗门一流,此等品阶的异术,因为传承不全的缘故,也早已封存。 如今传之于世的,就连亚一等的“九九九品”异术,也甚是罕见。现存品阶最高的,大致是与“回身势”品阶相同的“九九品”。 银甲人能够一击破解“回身势”,其实暗藏二理: 其一,银甲人所受之创,已能完全自制,再也难加以针对。 其二,银甲人此时本身战力,至少达到乐思源的百分之九十九。 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现在,银甲人此问,就是将了乐思源一军—— 你敢不敢赌? 若银甲人战力在十成战力的乐思源之上,此战结果不问可知。 若去赌银甲人现今之战力,在乐思源九成九分之上,十成之下。那么一旦生死相搏,便是乐思源的胜机。 休看只是百分之一的狭小区间,似乎毫无容错可言。但乐思源本是道行精湛之辈,几乎到了明月境中登峰造极的层次。百尺竿头,每进一步,亦是难如登天、何况银甲人小有微损,战力在他九九分之上、十分之下的区域内,也未必没有可能。 有一事不可不提。 如今二人是动用“紧云环”相搏。一旦决定“正常”交手,便无有拆解之余地,几乎注定会有一人陨落于此。 乐思源眼神略有飘忽。 刹那间,许多念头在他头脑之中浮现。 此战一举获胜的收益;当众退却,名望大损;身为一代天骄、尘海宗众望所归的责任;在近道之前,中道崩殂的风险;不争一时得失,退一步开阔天空…… 刚勇与鲁莽,怯懦与审慎,名同实异,只在一念之间。 银甲人似乎心平气和,好整以暇的等候乐思源做出抉择。 过了约莫百余息后,乐思源猛然一抬首,道:“我输了。” 言罢,便默然回返。 归无咎暗暗点头,乐思源并未为盛名所累,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以归无咎眼力来看,银甲人受创,其实较乐思源之判断尤小。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此时依旧是一个谜团。 赌这百分之一,其实甚为不智。 只是尚未想明白的是,银甲人既然有绝大的把握斗倒乐思源,果断出手便是,为何要放他一马呢? 乐思源落定之后,龙方云、尚明博等人,俱相对无言。 尚明博轻轻叹息一声。 乐思源也是脸色半青半白。 尽管他心中确信无比,自己道念无差,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不战而退,到底难以言勇。 良久,龙方云才道:“此战失利,我之过也。” 这一句并非是客气话。此刻龙方云也已经回过未来,自己用心不狠,急求全胜,才是致败之因。 金志和目光转动,有意无意间落在归无咎身上。 龙方云也微有几分不自在,他原本巧用心术,本是要最大限度的借用归无咎之力,心中算盘绝不再少。未想到了此时,归无咎竟成了唯一可以倚靠之人。 归无咎不露声色,言道:“归某尽力而为便是。” 急忙伸手止住众人感激恭维之言,归无咎纵身而上,六度出阵。 中天之上,银甲人见归无咎出阵,冷笑一声,便要回返,照例避战。 归无咎转身拦在身前,道:“道友且住。何故避而不战?” 银甲人道:“本人先胜一阵,大有损耗。避战休息,有何不可?” 归无咎长笑一声,言道:“阁下若退去,也可。只是,本人就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先前胜一人便即下场的情形,不会出现。” 银甲人本不再理会归无咎,径直离去。此刻闻言,不由僵住,道:“阁下并非尘海宗、星门嫡系。须知天梯机缘,未止一处。何必冒着偌大风险,为其卖力?” 归无咎淡淡道:“我自愿意,你能奈我何?” 银甲人哼了一声。 归无咎忽地一笑,言道:“阁下连战五人。我也不占你便宜。似尘海宗那四位之战法,想来贵派也有相似手段罢?不如贵派依例遣出五人与我交手,然后阁下再行出阵,如何?” 银甲人沉默片刻,竟讲价道:“魂祭之术虽妙,终非与那位乐道友一战的消耗可比。若你能先战我方八人,本人便与你一战。” 言罢,他头颅微扬,似有激将之意。 归无咎果断道:“甚好。成交。” 银甲人见归无咎应的果断,又冷笑了一声,转身下场。 归无咎却心中一振,如愿以偿了。 他可无心为尘海宗一方卖力。 之所以如此决断,是窥见“武魂祭法”这道底牌后,他又有了新的判断,急需印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勘明疑问 千嫁合真 归无咎凝空静候。 十余息后,正南方一道狭长的青色遁光一跃而上,落在百丈之外。 此人一身青灰间杂的短袍,身形劲瘦,目光灼灼,双眸之中隐约可见一丝赤红。 此人之服饰,明显是双极殿内门长老;而瞳孔发红的异象,正是武道中人欲作殊死一搏时所呈现的独特姿态。 归无咎依旧负手而立,静候来人出招。 这人蓦然虎吼一声,四肢合环。然后反手甩臂一震,脱去上衫。 气机攀跃到极点之后,他双足极为密集的轻点五六下,然后双掌一合,如拳似炮,朝着归无咎重重击来! 其势伸张之后,立有光影流动,似有一只较其身躯大了千百倍的青喙黑羽巨鸟,若即若离,一闪而逝。 巨擘宗门,传承各有异同。 这一击视死如归的意象,分明与尘海宗丁元吉等人的身魂祭法大有相通之处。只是其步骤次第、躯壳形变,却又略有差异。 归无咎自无退却闪避之理,臂如抚琴,凌空一推一振,亦是全力以赴。 刹那之后,但闻轰隆一声爆响,来人身躯陡然一道剧震之后,便被摔出十余里外,然后四肢碎裂,节节肢解。 他那一击,固然已经到了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之境,可谓圆满发挥了自身实力。但是双方境界高下毕竟悬殊,生死胜负不可逆转。 只是—— 下一瞬,归无咎的身躯微微一颤。 唯有亲自交手,才能尽观之奥妙。 在归无咎感应之中,那甚为磅礴的来力好似汹涌狂潮击打在堤坝上,被自己彻底阻绝、粉碎,然后反推逆袭。 可在这一道“实力”之外,尚有一道无形虚影——似乎是那黑羽鸟形所化,只是凝练缩微成方寸大小。 这一道虚力精魂与归无咎全力一击相向而行,两不相涉,全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口气钻入其躯壳之内。 入体之后,这一道异力被引入丹田,立刻化作一枚指甲大小的墨色气息,在归无咎丹田之中反复逡巡,似乎在寻常着什么相斥相合、息息相关之物。 只可惜,这道异力一阵乱窜,似乎并未达到最初的目标,立刻化作无头苍蝇,莫衷一是。 归无咎双目微闭。 他一身道行真力,皆能以本命法宝驾驭调理。此时心意微沉,立刻将“全珠”运转。 “全珠”一动,似在茫茫寰宇中,镇定日月星河之序。摄入体内的这一道混乱气机,亦立竿见影的盘旋稳定,摄拿归中。 归无咎精神为之一振。 这便是他参与此战的目的所在了。 如丁元吉等四人所施展的武魂祭法,分明是在生死之际,将自家武魂精蕴割裂凝练,破体一击。这一式非寻常的外铄力道所能抵挡,自然而然便会打入敌手躯壳之内。 身魂合一,本来相谐。骤然遇见外力侵袭,破坏了此身的圆满统一,便是如薪遇火之势。本身武魂与入侵而来的武魂虚影,亦是天然仇敌,势必经历好一场炼化激斗。 自然,破入体内的武魂残影与本身武魂相比,二者高下悬殊,胜负无有悬念。但就眼下而言,却是宿主本身武魂遭遇极大内耗侵害,战力亦不得不为之小损,从而达成以下克上之用。 在丁元吉等四人与银甲人相斗时,归无咎便蓦然产生一个念头: 若是这武魂祭法,对自己使用,那将会是何等光景? 归无咎身躯之圆满百炼,不亚于武道中同境界的任何一位修者,故无疑义;但最为要紧的是,归无咎体内,是并无“武魂”存在的。在旁人哪里宛若嗜血鲨鱼一般的武魂相激相剿,在归无咎这里却并不存在。此其一。 另外,归无咎的本命法宝已有六炼之功,其调御气机,整顿小天地的和谐运转,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纵有异力入体,归无咎调控整合、化为己用的手段,亦要远远超过武道修者,此其二。 有这两项倚仗,归无咎隐隐感到,或许这“武魂祭法”,对于自己而言是一道重大的机缘。 十余息后,归无咎丹转功成,那一道武魂异力已被彻底收摄驯服,安居于丹田之中。只是其貌微显暗淡残破,勉强能辨认出是一只雏鸟之形。至于其有何妙用,目前还不甚了了。 第二人上阵。 这人身高不下于丈许,依旧是将“裸衣之搏”与“武魂祭法”的手段混同为一,向死而进。 归无咎一如前力,一拳杀之。 这一回情形微有不同。因归无咎体内已有一道武魂虚影的缘故,第二道豪猪武魂的虚影一旦入体,立刻释放出强烈的敌意,其势活跃已极,似乎要与先占地位的雏鸟武魂不死不休。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便接近于“正常”的武道修士遭遇武魂祭法之后的体验。 但归无咎有“全珠”为倚仗,却夷然不惧。把宝丹运转,只多费了五六息功夫,便将两道武魂之力凝练合一。 楼阁之中,尚明博眉头一蹙,隐见三分焦虑。只听他言道:“不妙,不妙。” “如今我方只余下他这一大战力,若有闪失,此战便必输无疑。不如先请归道友回返,再做计较。” 尚明博之功行,较之归无咎、银甲人、乐思源等尚有明显差距,并不能直接看出高下。 只是两相对比,先前丁元吉等人考验银甲人之时,每一击之后,银甲人只是身躯微微一颤,似乎便消弭异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浑然无事。有借鉴在前,归无咎就显得逊色了。 接下第一人手段之后,归无咎闭目调息十余息之久;待击毙了第二人,又白白增加了五六息时间。 乐思源微一沉吟,道:“或许归道友并未见过此等手段,应对之中略微欠缺经验。以本身根基而论,他是胜我一筹的,决无疑义。所以还是再观望两阵,再做定夺。” 龙方云缓缓点头。 接下来战局演变,果然如乐思源所料。 第三人…… 第四人…… 第五人…… 直至斗倒了第七人,归无咎呈现于外的状态已经彻底稳定下来。每击倒一人,皆是闭目静养一十六息,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虽然一拳杀一人,看上去霸道无比,但对于斗战本身,归无咎依旧是审慎对待。 就算不提“武魂祭法”的威慑,哪怕只是寻常搏斗,如归无咎、银甲人、乐思源等辈,遇见功行远不若自己者,也会小心出手,不留窒涩。 这算是武道的独有优长。 “一击必杀”与“一击必杀”之间,也是有着内在差别的。 仙道之中的较量,若是神通法诀、斗战策略运使有差,从而导致被功行更强者瞬杀,有可能这战死之人连自己十分之一的真实战力都并未发挥出来。所以若是道行相差的一定程度,一屠千百,并不为难。 而武道之中却不同,只消出战之人心无旁骛,将自己至简至凝、内外合一的一拳打出,就必然发挥了自己全部的实力。 尽管表面上看去,面对道行更高之人如归无咎、银甲人等人,依旧是一击殒命,结果无有不同;但是其中已然构成的微妙的差距。事实上,其每一次交手,皆能构成对上位者的消耗。这种精力的消耗积少成多,不可不察。 武道之中,人人皆能得“尽力”二字,可谓奇葩独绽。 归无咎并不知晓将会一口气迎战对稍微武道修士,是以每一击都是贯通心意,全无保留。 可是就在此时,突然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 将第七人斗倒,调和气机之后,归无咎心中蓦然一跳。 心意萌动。 想了一想,归无咎伸展开手臂,神意一引。臂上立刻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线条,只是无头无尾,一显之下,旋即隐去。 这已是归无咎着意引动的结果。若是自然而然待其浮现,这一丝线条,应当出现在他的背上。 丹田之内,为本命法宝所引,七道武魂气机凝练合一之后,无来由的生出一道“生机勃发”之兆,一起一伏,跃如也。 当初灵形极限凝结金丹,死物之中蕴出性灵,正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此变化,实出归无咎意料之外。 仙门之中,有一种炼物之法,将数百数千种生灵残存之躯壳、灵性、精魄,死中求活、合一而炼。最终诞出一生有灵智之物,而其形貌却有别于既往所见的任意一种生灵。此法名为“千嫁活炼法”。 如今归无咎丹田之中,那七道气机隐隐萌动生机,正是暗合了“千嫁活炼法”的精义。若是再收摄数道武魂入体,突破某一灵性迸发的极限点…… 归无咎敢断定,那时必将化零为整,虽自己之心意,演化出武魂之形。 等若归无咎便成了“真正”的武道修士了。 后天而成的武道修士,闻所未闻。 归无咎确定,自己是第一个走上此路之人。 因为调和各道异种武魂气机,端的繁难无比。纵然是以“全珠”真宝之妙用,也已竭尽所能,通其物性。归无咎绝不相信,就算有有九宗仙门传人偶然间接触武道,并有类似遭遇,其本命法宝的层次,也决计达不到这一步。 用心感悟了一阵,归无咎已得出定数—— 一十二数为圆满。若双极殿再遣出五人动用“武魂祭法”,便是自己的机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改约就直 一步功成 在决意一行之前,归无咎新入门的弟子钟业便曾断言,此行当有风云际会之机。 对于这个略有些邪门的弟子之言,归无咎并未轻忽。 只是归无咎也不曾刻意去求,一切都顺其自然,直到了今日,终于揭晓谜底。 十余息后,迎面营寨之内,又遁上一人。 此人一头半白短发,除却双眸隐隐泛红之外,肤色微青,伸手去取紧云环的动作,亦稍显滞重。 归无咎一眼看出,论心气死志,其远远不若先前的诸位修士。 这也是道理之常,任你心意再坚凝,也抵受不住血淋淋的事实如磨盘一般在眼前磨过。归无咎自始至终并未展现出一丝戾气,但是他好整以暇的每一击,皆毫无侥幸的收割一条人命,无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事实上,若此人是第一个出场,未必就会缺乏了勇气;但囿于宗门之令,不得不舍命相拼,如此往复,胸中自有一股悲凉。 对这一切,归无咎洞若观火。但他心意混凝如铁,自然不会多出一言—— 至多只是保留两分耐心,静静等候而已。 十余息后,对面那人长处一口气,终于放手来攻。 风卷云动。 武魂示现,青雀之形。 待此人尽力施展攻势之后,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 原来,经历了恐惧、犹疑与彷徨,经历了数十息的心境调整之后,这位白发修者濒死一击所显露出的威力,不但并未打折,反而隐隐较前七人有所胜过,达到了他从前所未达到的境界。 只是归无咎虽然心中称许,却不会由此留手。依旧是至臻圆满的一击,决下生死胜负,收下了此人性命。 武魂入体,调息养气。 气机渐复的一瞬,归无咎定睛一看,果然银甲人已依约重返战场。 只是透过银色面具可以望见,此人瞳孔微微凝缩,显然态度与先前又有差别。 其实他此时是如何想的,归无咎也能大致猜到。 银甲人的心理,与尚明博、乐思源等人相反相同。 在归无咎迎战第一、第二人时候,其心中必定甚喜。因为归无咎所展露出的实力,明显较自己稍逊。可是自第三人开始,归无咎每一战讫,稳定调息一十六息便恢复从容,却令银甲人高深莫测了。 此刻二人相距甚近,银甲人亦尝试暗暗放出气机感应,欲测出归无咎是否外强中干。 可惜神意感应,晦暗不明,莫能知其虚实。 银甲人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种直觉——似乎以八人为代价,也并未能够损耗归无咎一丝一毫的实力。 僵持十余息后,归无咎心中灵机一动,忽然言道:“若道友未有把握,也不必以八人为限;不妨再遣上数人。” 银甲人闻言头颅微微一倾,几乎未有迟疑,大声道:“好!这是道友主动要求,可并非我双极殿强迫要求。一语落定,言出无悔!” 归无咎似对银甲人的态度大感意外,不由微微一愕,甚至于有些恍惚。 来得太容易了。 发现武魂相合、类似于“千嫁活炼法”的奥秘之后,归无咎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种急迫感:再得五人,便大功告成了。 但是这份急迫感立刻被他的心境涵养所消解—— 因为归无咎与银甲人所约定的出战条件,是先胜八人。八人之后,便是银甲人亲自上场交战之时。 归无咎与银甲人一旦分出胜负,这场擂争,也将提前定局。 而动用“武魂祭法”相斗,除非对方主动施展,并非主动所能强迫。 所以归无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武魂合炼之术,虽然已经听牌,但是未必能够在今日的擂争中一步到位。或许还要等到巨擘宗门真正生死存亡的大战,才能完成。毕竟,其弟子钟业之谶言“展冀东南”,似与今日方位不符。 只是,刚才归无咎见银甲人似有疑虑,所以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发问。 没想到对方却毫不犹豫的接下了。 银甲人见归无咎似感意外,放声笑道:“无论道友是想借此行攻心之计,彰显你稳操胜券之心念;还是意欲消耗我方士气人力;又或者是故布疑阵,教某疑虑‘武魂祭法’是否对你无效,都只是无用功而已。于某而言,务实而不就虚,只消是于己有利之变化,便绝无犹疑之理。” “不妨为道友漏一漏底。我双极殿立下契约,足以为宗门效死的长老,足有二十四人之多。纵然亡去八人,眼下尚有一十六人。足下可敢一一领受?” “道友,你失算了。” 归无咎心中了然。 在银甲人心中,只要坚信——迎战更多的敌手,对于归无咎而言或多或少总是消耗,那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接下,而不会考虑这是什么虚实之计,攻心之策。 此等道念之本质,是银甲人对于自身地位的绝对自信。唯有他自己,才是双极殿一方获胜的倚仗。至于其余门中长老之类存亡如何,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既然大礼送上门来,归无咎心情甚好,笑言道:“一十六人……道友言重了。无论如何,总要为宗门留下些火种才好。道友尽管遣人命来填,何时是你出战时机,你自择便是。” 银甲人自以为得计,志得意满的纵遁光下去了。 双极殿一方所立简易营寨之前。 眼见银甲人返阵,上下百余人,反应各异。 位居正座及侧席的双极殿执掌蔚宗、大长老巫文林,只是微微一愕,便仪态如常了,俨然甩手掌柜的态度。 而外围环席而坐的百余位修士,却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些人见决战提前到来,都是凝聚精神,打算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未能尽兴。 唯正殿之下、在蔚宗左侧下首处依次阵列的十余人,明显看出,似乎脸色微有变化。 银甲人甫一落地,蔚宗脸上挤出几分笑意,很是随意的发问道:“贤弟为何去而复返?” 大长老巫文林亦拱手致意。 银甲人并未答话,蔚宗自己已极为快速的接话道:“总之早已说定,此战出阵安排,进退之择,皆由贤弟自家做主,蔚某不会干涉。” 此话一出,银甲人这才言道:“他既要逞强,我岂能不顺遂其心愿?” 转首望了一眼左侧诸席,银甲人又淡淡的道:“诸位还在等候什么?请罢。” 原本颜色微变的十余人,此刻脸色愈发难看了。 这十余人皆是签下死契的双极殿长老。 敢于立下死契,自然不是无胆之辈。兼之其中的大多数原本就寿元无多,大浪淘沙,也是势所必然。 众长老先前人人皆有死志,何人出战,皆是抽签而定。待得前八人依次选定,剩余十六人劫后余生,心中总是有几分欢悦的。 可是在死活之间摇摆变化,最折磨人。 此时他们一口精气神略微松弛下来,以为终能侥幸全生,颐养天年,却再来一次反转。纵然是心性再佳之人,也要有所波动。 倒数第三席上,一位身披绿袍的中年人粗粗一拱手,有几分艰难的问道:“敢问……尚需几人?” 银甲人摆了摆手,似有积分不耐烦的言道:“本人若感胜机已至,自不会较尔等白白送命。” 巫文林见机,伸手示意。 旋即一位殿卫打扮的青年修者上前,手捧一只金壶。 此壶壶口虽然敞开,却暗藏一道精密禁制,阻绝窥探。 众长老也不再拖延,同时力凝指尖,相合丈许,轻轻点在金壶之上。 感触一生,立有十余枚指甲大小的铜球自壶口激射而出,各自弹到每一人掌心处,丝毫不差。 待铜球仿佛蜡封一般的奇异光华褪去。定睛一望,其余十一人掌心铜球尽是紫色;唯有一人手持一枚黑球。好巧不巧,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出演发问的这位绿袍长老。 既然落定,再拖搪突然惹人耻笑而已。这位绿袍长老立刻起身,冲众人环身一礼,微微叹息一声,便起遁光往中天去了。 银甲人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仅仅跟随此人。 从登临战场,相互致意,调匀气息,全力出手……最终到殒命与归无咎之手,一切都摄入目中。 直到十余息后,银甲人口中吐出两个字:“继续”。 抽签,出战之次序,再重复一遍。 第二人。 第三人。 第四人。 待得第四人出战之后,众位长老早已放下了期冀活命的侥幸念头。 此时他们早已看清,其等虽说是贵为一门长老,但是在面临更高层次的博弈,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这位宗门柱石,是觉不介意用几条人命,去换两成决战胜算的。 但就在此时,银甲人却双眸一凝。 他辨认清楚:第四人殒命之后,归无咎调息以至二十息之上,再未恢复过来。 那手执金壶的殿卫,本已再度上前,执行第五轮、总计第十三轮抽签仪式。银甲人伸手止住,高声言道:“他的极限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武魂定数 有限手段 一十二战已讫,归无咎收摄残存武魂气机十二道,混凝为一。 最后一道气机调和均匀,好似一锅本已热浪蒸腾的清水终于煮沸,鸣沸回落,大音希声。 更奇妙的变化是,累积纳入丹田的武魂气机,原本虽能被归无咎凭全珠运使如意,但到底隔了一层,好似手中牵着一枚绳索,借此拖拽操控一件外物。只是随着十二道气机之数已足,这一种“隔”的韵味,忽然再也消失不见。 归无咎心头,陡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似乎这一十二道气机,和自己正身炼化而成的元婴法力相比,无有任何不同。 “中”“外”之差,一步消弭; 凝合成象,武魂成矣。 至于生成何等武魂,归无咎心中亦立刻有了主意。 归无咎本是不拘常法之人,自踏入道途以来,以“天人立地根”为旨,步履维新。如今虽涉武道,却也不易初志。按照此时心意,当不为任何前人成例所拘束,纵其想象,成一前所未见之武魂。 更何况,他踏入武域之后,因缘巧合,名义上是归属于“有胥”一脉。这一脉之武魂,本就不拘嬴鳞毛羽昆之属,自法求变。 但当归无咎生出此念时,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一道道画面来。 白衣倩影,英姿飒飒,往来如风。 姜敏仪。 从拜山云中,竭力一搏,到留下印记;最终心缘兆起,踏入秘地相寻。一幅幅画面,在归无咎心中流动。 因何有此念动? 难道是提示自己,凝合武魂,当选白虎之象吗? 归无咎沉下心去,细细推敲,不过数息功夫,已隐隐约约把握端倪。 自己能够获得武道之中的机缘,姜敏仪是引路之人。“真幻间”所得,她注定有份。 更为特殊的是,归无咎终究是后天而成的武道修者,抑且并非最纯正的内外十二枚武道龙符持有者。所以一饮一啄,有缘分终始之辨,归无咎终不能一揽无余。 若说武道之中的机缘,是暗藏虚中的一顶皇冠。而归无咎平空出奇,随缘撷取,当可以取走这顶皇冠之上价值最高的一枚明珠;而皇冠本身,还是当归属于更加纯正的武道修者。 因此,归无咎所成就之武魂,若果真是平空而起,与姜敏仪之武魂全然无涉、不构成任何联系。那么“真幻间”的机缘,亦必将有所残缺。 那么以命理、星相、坎离、水火。阴阳之辨,对照姜敏仪的白虎武魂,自己该成就何等武魂,那就昭然若揭了。 一十二气打散运转,依次凝练成鹿角、驼首、蛇身、虾眼、象耳、蜃腹、鲤鳞、虎足、鹰爪之形,真幻三变,终在背上复现图案,显现真形。成就之一瞬,周遭气机微微一隐,风云卷合,水火生变之象,已暗藏其中。 青龙武魂。 不知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武域之中,以龙为武魂者,他还并未亲眼见过一人。 归无咎微微一笑。虽然无法亲眼得见,但是此时他背后武魂形象,一笔一划,自己皆能清楚感应。 但气机微微凝复之后,归无咎立刻察出两点不对来。 其一,自己借法天机,成就后天武魂,按理说当是武道中极重大的机缘演变。可是此时的天地之象,似乎并未有相应层次的异象与之相匹配。 其二,这新“成就”的青龙武魂虽然生机俱足,完全化作归无咎本身所有之物;但是此武魂到底有何妙用,归无咎此时却体会不出。 再度动用神意内观之法细望—— 原来,这青龙武魂万般都好,只是一双龙目,却只得一个囫囵眼白,未见光华。 可以推断,唯有这“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完成,归无咎才算是一个真正具有青龙武魂。 只是,这一步当如何着手呢? “道友,请吧。” 这清亮四字,打断了归无咎的思绪。 抬首一望,原来四战之后,银甲人已立在面前。 方才归无咎筹策演化、凝练武魂,看似经历了极漫长的时间,其实神思一起一伏,举手成就,不过尽在三十六息之间而已。 归无咎收摄气机,淡然道:“很好。” 或许势均力敌、尽舒己意的一战,便是最后“画龙点睛”的落笔处。 银甲人并非废话,举手抬拳,猛然一击! 这一击,可并非试探性的开场白,不温不火;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 先前这几位施展手段,全力一击击出,清响之声由远而近,已是极为高明的手段;而银甲人这一击出手,整个方圆百里之地的任意一寸空间,皆是同时传来致密刺耳的嗡鸣声。 这已经非是用木棍搅动湖泊,而是力达四梢,同时紧密的掌控着百里之内的一切存在。 归无咎眉头陡然一凝。 他看得更加清晰,随着银甲人一拳击来,四面八方似有无限致密的气体化作圆珠滚动,而此人的拳力可以尽数倾注到其中任意一个角落,一击隐匿于万千击之中,沛然难御。 旅途之中,归无咎琢磨武道中的交手招式,也曾经设想过类似的变化。只是觉得其中变数过于精密,力难由心,所以最终放弃。 而银甲人却做到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银甲人这一击,竟似只是随手一击,并未动用全力的样子。 以乐思源道行之高,若是此时易地而处与银甲人交手,只怕一招就要败在他手上——尽管双方的真实差距,远不当是如此之大;尽管银甲人所动用的手段,堪称非常之法。 千钧一发之际,以归无咎的神意精敏、道缘高妙,在拳力及身的一瞬,终是找到了这一击的准确落点。倾尽一身真力,又以本命法宝调运驾驭,终究是不可思议的达到了“力出圆满”的界限,正面迎击。 然后,归无咎身躯一荡,似慢实快,节节后退,飘摇出二三十里外。 这一击也测试出,以本力高下而论,银甲人的实力,实要在归无咎之上。 此时归无咎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后退之势,其实并非是他本意如此,而是遵照本命法宝的指引,顺势施为的卸力手段,中外激荡,守真不坏。若无本命法宝的调控之功,迎上本力明显胜于自己的一击,就算挡下,身躯之中的不谐一时半刻无法驱逐,也会在第二击、第三击的追击下速败下阵。 归无咎虽处劣势,心却未乱。 不过,他也由此从成就后天武魂的喜悦之中暂时抽身,将全数心神投入到眼前一战中。 这一战,与归无咎想象的大不相同。 武道之中,本来就讲究全力以赴。若非明确敌我实力差距极大,否则出于慎勇决绝之心,断然无有轻易留手的道理。更何况归无咎自信,以自己的道行层次,不当存在什么“功行远胜于己”的人物。 再者说,若是银甲人果然功行远胜于己,他又何必见归无咎辄避?又何必一连遣出十二人动用类似于“武魂祭法”的手段,只求略微削弱一些自己的实力? 无数征兆和事实表明,银甲人先前并无把握胜过自己。 归无咎念头通达,在一瞬间便将这一切理清。同时他神思锁定占据之内,未有丝毫松懈。 银甲人缓缓靠了上来,相隔百丈之外。 他一击便大占上风,按理说该当乘胜追击才是。七成力不足,便用八成力;八成力不足,便用九成力。可奇怪的是,银甲人此时却似乎甚是踌躇,犹犹豫豫的站在百丈之外,观察归无咎的一举一动。 归无咎测其心意,他似乎是猜测自己是否受伤。 此念既明,归无咎立时把真力一震,恢复了一身整劲,然后冲银甲人微微一笑。 银甲人身躯果然一颤,瞳孔陡然一缩。然后,他右掌高高举起,似要再度出手;旋即又缓缓垂落下来。 归无咎心中,产生一个猜想。 莫非银甲人这规模骇人的攻击手段,有使用次数的限制? 所以他才务求一战毕其全功,不惜双极殿长老之性命,也要确保将自己的战力状态略微打压,削减到某一个状态之下?对于某一道标杆之下的战力,他所掌握的有使用次数限制的一击,方才能够确保成功? 如此说来,先前此人战力明明在乐思源之上,却不肯出手,反用言语劝退,就说得通了。他的确是能够轻易击败乐思源;但是此人并不愿意将这一机会,动用在乐思源身上。 仙道之中,有使用次数限制的神通道术并不罕见。别的不说,归无咎自己的压箱绝学空蕴念剑便属一例。但在武道之内、讲究“至真至简”的斗战法门中,如此手段,却是闻所未闻。 或许,这并非是什么道术功法,而是眸中意外的机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搬山断岳 两境之间 二人交手这一合,尚明博、龙方云、乐思源等人望见之后,心中无不忧惧。 显而易见,这一合是银甲人占据了上风。 乐思源更是心中暗呼侥幸,自己先前的避战选择,果然无差。银甲人的真实战力,还要在自己想象之上。 金志和出神片刻,忽道:“那人虽然局面占优,但并不立刻追击,想来其中当有不得已的原因;归道友未必就无有胜机了。掌门真人大可宽心。” 其实以道行见识而论,金志和只在四人之末,此时见龙方云等神情不豫,这才出言宽慰而已。 但乐思源却精神一振,颔首道:“是极。” 龙方云眼神一阵飘忽闪烁,亦大声言道:“有理。” 金志和心中暗暗纳罕。 其实倒不是他安慰之言灵验,而是乐、龙二人毕竟道行深湛,见识不俗。虽然一时间为眼前的场面所震动,但是定下心来之后,胸中自有一股傲气—— 归无咎之道行,已经胜过二人一线,堪称百尺竿头;世上焉有更远胜归无咎之人?若是承认这一点,也未免太过“自轻”了。 战场之内。 银甲人两度抬起手掌,又两度落下;犹豫十余息后,终是下定决心。 银甲人动了。 归无咎严阵以待。 只是,一呼吸之后,待望明了银甲人攻势,归无咎微感意外。 气若滚轮,百里之内,嗡鸣阵阵。一道凝练直击之真力,或藏于东,或藏于西,在凝气万千的水象之中反复周游。这是和上一击相似的手段。 这一击,依旧隐隐有略微超出归无咎真力之上的层次,若是第一次使出,必然甚是惊艳。 可是这一招和前一式雷同不说,单论威力,竟尔稍稍减弱了三分。 归无咎精蕴内照,及时调运全身之力,在全珠指引之下,照例破解,水到渠成。 双掌一合一推,已准确找到了这一式真实的攻击方位,严兵以拒。 同时神思踊跃,研判战局。 若说银甲人之倚傍,是什么有使用次数限制的特殊手段。那么此等法门,多半是威能节节攀升,每开放一重限制,法门之威力、动用此法之代价,都随之增长;断然无有愈来愈弱的道理。 除非银甲人抱有万一之念,怀疑归无咎在方才第一式中已然受伤,此刻只是外强中干,所以再加试探。 这一式,只是上一式的补充。 果然,二次碰撞之后,归无咎身姿只是三度摇曳转折,退出三百丈外,便稳住了身形。甚至于一身气机始终圆整无碍,连那“破而后立”的过程都不曾出现。 归无咎从容接下这一式后,面容依旧凝肃。 关系胜负,眼下是一个分歧点。 银甲人方才奇怪的战术选择,到底是其真的黔驴技穷,手段用尽了;还是他只是并未下定决心动用更加层次的底牌。 两种可能,立刻便要见分晓。 目光扫射过来,见归无咎当真无恙,银甲人忽地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道:“老匹夫误我。”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言一出,似乎是银甲人的认输台阶。 但仔细一品,立觉不对。这五字自银甲人口中吐出,并无一丝寥落开解之意,反而阴沉森郁,狠厉决绝,颇有赌徒压上全部筹码的咬牙切齿。 果不其然,银甲人再度动手。 他一拳击出。 这一拳似乎准头稍欠,越过归无咎身侧甚远,势如飞轮,远远击打在远方一座山岳。 银甲人不为所动。 第二拳…… 第三拳…… 只刹那功夫,天地之间雷音震荡,气流卷动,罡风如潮似浪,奔流不绝。 环绕这百里空地的连绵山脉,登时被连根拔起,隆隆震动。然后群山浮空,被捏碎成万千巨石,翻滚踊跃,然后以归无咎为中心迅速凝合,要将他拍成肉酱,铸成一方巨墓。 同时,银甲人袖间十余道黑色气息若隐若现,仿佛匹练,又似游龙,一齐遁走,呈困缚锁拿之势。 诚可谓风云突变,其中风貌,又与寻常所见的武道手段大相径庭。 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尚不足以形容当前的剧烈变化,似若是定力稍差之人,只怕要以为末世降临,天地倾颓。 如此手段,分明超越了明月境之极限。 南侧山麓谷口,不断有修士腾挪遁空,呼喊不断。 为首之人,正是双极殿执掌蔚宗,看其形貌,明显甚是狼狈。 原来,两家驻扎之地,正是两道山脉的南北谷口。当群山被拔起粉碎之时,由于双极殿的营寨金帐过于简陋的缘故,遭受零星碎石滚落,闹了个灰头土脸。 由此亦可见银甲人动用手段之无所忌惮。 而北侧谷口,尘海宗一方有真宫为倚仗,却尚可支撑。 只是现在,真宫之内,尚明博、金志和显露惶惑,面面相觑。而乐思源、龙方云二人,却是脸色极为难看。 龙方云喃喃自语道:“自然流……自然流……他是服了半药来的……” “不对……两重锻修……这两阶段之间,不是应当用心静养三年么?他怎敢如此?” 乐思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道:“是自然流无疑了。若他果真不惧毁了道行,我等也只得暂避锋芒。不如先退居千里之外,静观其变。” 尚明博闻言一愕。若是退却,此战胜负,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正要张口相劝,龙方云已伸手止住,急言道:“胜负已定,存身要紧。其余之事,容后再议。先走为上。” 言毕他与乐思源当先引路,尚明博、金志和虽不明所以,也只得紧随其后。四人凭借《五星图》神妙,一步遁回正宸山中。 待数息之后,四人返回正宸山腹重甲巨舟之内。 柳长老等人惊愕之余,欲上前请示,却见四人方一登堂入室,密室阵机门户,已被牢牢锁住。 此时,龙方云才得喘息,为尚明博二人解释原委。 在武道之中,虽然从未见过其余仙魔法门,但却有与之神似的故事传说留下。 所以武道修者也大致知晓,茫茫寰宇之中,或许有其余道途存在,其所炼法门,未必如武道这般真淳归一,素而合真;反倒是千变万化,演术无穷。 其实,到了武道的甚深境界,凭借对于真力气机的掌控,未必不能营造出搬山弄石、兴云吐雾、光影幻变、遥纵兵刃等种种变化。但是你若如此做,便是“隔”了一层,发挥出的真实战力,必定要较直线出手有所削弱。 除非是道行相差太大,作花架子耍;否则定为智者所不取。 唯有到了日曜武君境界,方可抹平其中差距。这等大能,营造花巧手段,借法五行之变,动用十成力,呈现出较为精致的变化,依旧是十成力,与其至朴素的全力一击,效用等同。 如此境界,称为“自然流”。 但是话虽如此,古往今来的日曜武君大能,其实并不习惯于玩弄这些弯弯绕绕。其走直线、尚简明的道念,是深入骨髓的;斗法手段,较之明月境以下者,也并未有太大不同。 龙方云、乐思源二人是接近上境机缘的,故而知晓其中秘辛。 尚明博恍然颔首,怅然道:“照此说来,这位双极殿继承之人刚刚营造的好大声势,已经是‘自然流’的境界了。难道此人已然破境?” 乐思源神色微微一变,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他既然敢于弄险,我等自然难与争锋。是他作法自毙,还是行险成功,也只得看天命了。” 言语之中,竟是暗藏了一丝疲倦。 龙方云微微摇头,道:“他既然敢如此做,便未必是赌博。” 战场之内,归无咎处变不惊。 他对于自己道缘感应有足够的自信。尽管银甲人所营造的声势远远超出明月境之极限,但他心念之中,并未生出丝毫不安之感。 眼前惊人异象,归无咎全未留意;相反,他敏锐的捕捉到一个细节。 在银甲人作法的一瞬,空中陡然传来一丝馨香。 若有若无,一闪而逝,但立刻教人生出如堕梦境、遐想万端的感受。 这种味道,让归无咎想起了尚明博相赠的那只紫玉葫芦中所藏之物。 如此一来,归无咎也大致猜出了银甲人的倚仗。 借法破境,提升战力,固然甚是行险,但的确是可行的——起码在仙道之中,不乏这样的手段。 又到了抉择之时。 此时的战局十分微妙。 明明银甲人所呈现的战力层次,明显超过归无咎一头;明明那山石困锁之形势,如同天罗地网一般,下一刻就要将归无咎滴水不漏的包围;但归无咎心念之中始终未警兆升起,促使他快速作出应对。 若是归无咎此刻欠缺自信,犹疑自己道缘感应是否准确,又或者中了什么极高明的蒙蔽心田的手段,此时便当动用璇玑定化炉、反吞双子珠等手段,先保守不失为上。 但现在的归无咎,身躯凝立如松,双眸湛然清澈,清楚明白的显露出“信之不疑”四个字,静静等候接下来的变化。 果然。 在那成败一线的当口,就在感到异力笼罩、此身困穷的一瞬,归无咎背上微微一热,似有一物破体而出! 千丈青影腾跃而起,俯瞰乾坤。 天地为之一暗。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造极见真 交易难成 一声低吟,青龙啸天。 待那虚影陡然膨胀开来,舒展身形,归无咎之身躯立在龙首之内,执中御外。 可是操持如此巨大的形诸于外的武魂,归无咎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负累,反而轻盈豁达,通体舒泰。 此身之气机,绵绵若存;此身之根骨,玲珑剔透;此身之经络,四通八达。唯有背上隐约传来丝丝麻痒,既滑且顺。丹田之中的武魂之象,与背上武魂之形间,勾连无二,晓畅无比,任由一种独到的非有形、非无形、非有相、非无相的精蕴内力,贯盈己身,然后映照四方。 在这个内外通连的过程中,正因为归无咎之躯壳已经达到了武道外炼极致,所以一切窒涩再也不存,属于武魂本身之精义,全数示现于外。 见此瑰玮异象,归无咎也不由微微一怔。 这青龙武魂之象所蕴藏的磅礴之机,雄浑高迈之象,还要超出他自己的想象。好似一个孑然一身、从来自在的游方客,某一日忽然自袖中掏出一张价值数万两的银票。 再用心感应,归无咎精神一振。此时才明白了所谓“武魂”的本质,及其高迈超卓之法意。 大致而言,原本在归无咎心目中,“武魂”之用,大约与仙道中金丹、元婴大致相若,只是一整一分,一简一繁,内外有所差别。 武道修士之所以全力一击皆能打出整力,将毕身精气神混合为一,不脱“全力”二字,这便是武魂玄象的指引之功了。相反,仙道上腹中一粒金丹,更讲究气脉悠长,变化万端,鬼神不可测度。 换言之,武道的着眼点在于“极限”;而仙道中的丹婴之变,更加侧重于“效率”。 若非武域倾颓,假设二者在公平条件之下竞争,归无咎依旧以为:若是短兵相接,当是武道能占上风;若是漫长争衡,终是武道刚不可久,仙门后来居上。 战局推演,终究是武道法门,更易加以针对。 武魂除却那根本妙用外,其余法度,不脱于奇奇怪怪的术之一道,恰如尘海宗、双极殿两家动用“武魂祭法”。但是这些秘而不宣的独到法门,至多不过十余种而已,远不能与仙门中神通演化相媲美。 今日,方才破开云雾见青天—— 原来奥秘藏在这里! 其中玄机,有一物堪与之譬喻。 归无咎随意略览半始宗典籍,曾经发现一种仙家丹药,名为“云祥丹”。 此丹供入道未久的修道种子所用,价值甚是高昂。服用一枚,百年之内可堪免除种种心境困厄劫关,算是本土仙道中罕见的洗尘涤心的手段。 但有一条:有资格服用此丹者,必须是第一品的修道种子、根骨上佳之辈。 为何? 若是此丹供资质不足之人服用,那么此丹之效用,药力一化,首先便当是用在涤荡根骨脉络,扫清血脉污浊,淬骨正元。 如此一来,这枚宝丹的价值,不过是与烂大街的末等丹药“厚血洗髓丹”药效相若。 武魂之用,正与“云祥丹”相似。 对于一身根骨道基未趋极限、举手投足不能尽施己意的武道修士而言,武魂的确起的是疏通阻滞、助尔尽性尽力之用。 只可惜,其实这并非是武魂的真正价值,反相当于将“云祥丹”当做“厚血洗髓丹”来使了。 唯有其人根骨本身已然登峰造极、内外明澈,武魂玄象映照,无有一丝阻滞,此物才能发挥其真正价值。 通畅因果,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息之后,银甲人的攻势已然近身。 宛若黑蛇的十余道气机,锁定方位,暗合阵理。同时绵延数百里之山岳所化巨石,宛若流星飞渡一般猛烈轰击!因银甲人已到了“自然流”的境界,虽驾驭外物,其中蕴藏的破坏力丝毫不减。 大致估量,已然达到明月境单人极限战力的三四倍以上。 只是,当这些形同流星的断山碎石击在青龙武魂之影上,所呈现的,却是“触之即化”。 山石化去,似乎从不存在;青龙之形也同步消弭,化作一道浅浅的虚影。 不过,只消有一丝一毫的间隙余地,刚刚被中和残损的青龙虚影,又立刻被补足完整,重新示现。整个过程,无异于水中捞月。 青龙武魂的独到超拔妙用,暗合东方甲乙木,落眼点在于“生机”二字。 一点精蕴,显化万千;一丝余力,流变无穷。只要未能在一瞬间将这道武魂彻底消弭,此物便是生而不竭,化而不灭。历数仙门之中的顶尖防御神通,至多也只能与其等量齐观,绝难更胜一步了。 归无咎心中感慨。 千百万载以来,能够真正窥见武魂之用的,又有几人? 且不说银甲人、乐思源等人距之尚有差距,就算是姜敏仪,归无咎曾估量其层次,类比仙门,同样距离“圆满之境”有一线之差。 曲高和寡,屠龙之技,“武魂”之谓也。 但是当你真正抵达这登峰造极之地,便可断言,武道之精微,不在仙魔之下。 归无咎暗暗揣测,武道之中开源辟流的巨擘大能,其道行只怕并不在仙魔两道之下。只是和仙、魔二道皆讲究渡人布法不同,武道中那些有开辟之功的大人物,讲究的是内炼渡己,精纯唯一;甚至其传法布道本身便是偶然,所以其根本不介意曲高和寡、门槛太高。 此战胜负,已经毋庸多言了。 银甲人此刻本领虽强,但是并未强到能够将武魂一举击破的程度;数百里山峦形变、密若星雨,但到底不是无穷无尽。 以无涯合有限,自然终有尽时。 数十息之后,待山岳风云形变,“自然流”演绎外物之象完全穷尽,归无咎的青龙武魂亦同步弥补充盈,好似一直都是圆整无暇,并未遭遇一丝细小的损失。 归无咎心中演算,若要将青龙武魂的生机护体之功连根拔起,至少需要超迈自身一十二倍的战力,这自然远非银甲人所能及。 银甲人这一式神通使完,虽望不见其面容,但是他双眸之中的迷茫之意,却是清晰可辨的。 他的层次,尚未能够窥见武道极意之奥秘。所以银甲人此刻之怅然若失,是震惊于武魂“术道之用”中,怎么会有如此逆天的手段? 归无咎踏前一步。 银甲人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归无咎正要出手相试之时,眼前陡然又生一细微变化。 只见银甲人身躯似乎微微一颤,同时其口鼻之中吐出一道极细微的烟气。片刻之后,一阵异种馨香直冲归无咎脑门,立刻又消散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正是那熟悉的味道。 抬首一望,银甲人的“形象”也陡然一变,变得清晰了许多。 原本归无咎在衡量银甲人之气机时,总觉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晰,难以准确厘定其高下。但是心念之中有隐约能够摸到“答案”,似乎自己依旧要较他略胜一筹。 归无咎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银甲人道行相差不大的缘故,自己虽然胜他,却胜得不多。 可是现在看来,结果大谬。随着那一丝奇异味道散去,银甲人身上的迷雾立刻散去,彰显明白——其修为只是与乐思源在伯仲之间,纵然胜过,也极为有限。和归无咎的差距,也远较想象中为大。 归无咎双目微凝,收了青龙武魂之象,气机一合。 此时胜负已定,他可无心与对方装神弄鬼。若不认负,唯有一击将其斗倒。 银甲人果然也从震动惘然之中醒转,缓缓言道:“道友虽非两宗嫡传,但同样定非散修出身。” 归无咎笑而不语。 银甲人似乎心中不定,凝望归无咎数息之后,忽地大声道:“不论道友是何方神胜。某有一言,请道友静听。道友若能抽身离去,抑或化敌为友,你我此战,算作平手,岂不是皆大欢喜?道友若是允诺,某便已方才所动用的这一门秘法为酬。” 归无咎哑然一笑,微微摇头。 临阵劝敌倒戈,也真难为他异想天开,竟然做出如此尝试。 更何况,方才相斗,高下截然分明。用一门对己无可奈何的手段做交易,出价也太贱了些。 银甲人似乎洞彻归无咎心意,连连摇头,言道:“道友想岔了。我这一门手段得自九重山,本意并不在于斗战之功,而是修道破境中的上善法门。正是为你我这等寄心上境之人所备。” 银甲人细细分说。 原来,成就上境之法,一十二味大药,从来都是前后服用,用功两截。 在两段时间之内,需有三年静养之功。所以破境阶段的战力虽然较明月境极限时远远胜过,但是通常并无人以一身道途弄险。这也是乐思源、龙方云所不能索解之处。 而银甲人所得一门法诀,却是暗藏了“三服药”的功夫。在两次正式服药之前,另外服用一次大药,奇偶各三。如此能够使得破境玄关的把握,至少提高三四成;成就日曜武君之后,道行根基也会夯实许多,甫一破境,便有相当于成道二三千载的功力。 同时,初服药之后,同样身具相仿于“破境阶段”的战力,并且无有任何风险。 只是有一条,若是出手超过必要的限度,那么所蓄药力散尽,这一门功法独有的增加破境把握、夯实根基的作用,就不再存在了。此后破境之旅,与惯常服用双药破境之人等同。 结合银甲人形貌变化,归无咎心中了然。 银甲人本来想要两全其美,既得了“三度服药”的好处,又有限动用提高之后的战力,借此为倚仗一举克敌。所以他才对有限机会的出手异常看重;所以他才对乐思源出言威吓、不战屈人。 归无咎思量一阵,微一颔首。 将奥秘和盘托出之后,银甲人屏息凝神,等候归无咎回应。此时见归无咎点头,心中不免一喜。 然而下一刻,他面具之后的笑容立刻僵住。 百里之间,清啸连绵;一明一暗,山河微颤。 归无咎猛然凝力一拳,披星带火,直取中门,意在象先。 银甲人失神一瞬,先机已失。欲要闪避,已有所不及。 随后远远望见,激烈的碰撞之后,一个人影当空栽落。 第一百五十九章 擂争落定 激敌覆没 中招之后,银甲人情知不妙,身形尚未坠地,奋起余力腾跃,欲要遁走。 只是在归无咎驾驭全珠、整合真力的战法面前,就算他状态完满,速度与节奏上也要落后一线。更遑论此时他先机已失,如何能够逃遁得了? 再加上世所未见的武魂手段,成了在精神上压倒银甲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诸般因素结合,造成了一边倒的战局。 果然,银甲人只略微横移出二三里之外,归无咎立刻追及。拳法如弓,真力离弦,一连十二击,猛烈的击在银甲人胸腹之间。 这一回,银甲人身躯终如断线风筝一般滚落在地,似乎陷入昏迷,再也动弹不得。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 想不到武道较技,道行到了巅峰处,尚有这等好处。 若是仙门中人较量,分胜负多半便同于分生死。若要擒住一人,又不虞使其受创过重,其实甚是麻烦。就算成功,亦要施加制其丹、婴的诡秘手段。 而武道之中却甚是有趣,刚刚归无咎一十二击,定准精微,妙绝毫巅。直接便能做到将银甲人整力打散,神气打闭,一身血脉气机郁结,仿佛酣睡凡人。 甚至于如此状态延续多久,亦在归无咎精准操控之内。 大局鼎定,归无咎回首,一瞥之下,却不由暗自哑然失笑。 原来,北侧谷口处,那一座浑厚坚凝的真宫已然不存,也感应不到一丝活人气机。 细细想来,大约是银甲人动用了“自然流”的手段时,龙方云、尚明博等人见势不妙,便溜之大吉了。既然如此,此间首尾,归无咎自可独出胸臆而了结之。 略一思忖,归无咎随意取出一根黑色滕索,将银甲人牢牢捆缚扎紧。 归无咎一振衣袖,高声喝道:“还有哪一位上前来战?” 停滞十息,再度发声:“还有哪一位上前来战?” 此时环绕战场的山脉已被夷平,按说回音甚小;但空谷鸣响,依旧悠悠不绝。 少顷之后,原本混乱不堪的双极殿诸修,渐渐聚拢,左右成列,汇集于归无咎前十里之外。 方才战局变化,对于其等而言,诚可谓是大喜大悲。 初时银甲人营造出地动山摇、飞星乱坠的好大声势,虽然误中营寨引起骚乱,但蔚宗等人未尝不是心中窃喜,说到底依旧是本门大展神威,足可慑服纠集而来的各道扈从修士。 不料归无咎旋即动用了更为惊人的武魂手段,两相比较,立刻将银甲人压倒。若非双极殿一位长老灵机一动之下大声疾呼,如此骇人手段必定是一次性的,抑且极为倚仗某种特殊条件,这才将人心安定。否则在场诸修,只怕顶着双极殿的管束也要逃之夭夭。 此刻听闻归无咎呼喝,蔚宗面皮抽动,眼中厉芒一闪。 大长老巫文林心知蔚宗秉性,连忙抢声道:“不可。”同时袖中手指不着痕迹的一伸,指向右手边诸位长老。 蔚宗头脑陡然清醒,目中若隐若现的红光也暗淡了下来,立又变成颓然之色。 巫文林所指方向,正是预备行“武魂祭法”的诸位长老。殁去十二人后,尚余一半。 刚刚蔚宗听见归无咎挑战之言,心意一激,恍若输红了眼的赌徒。心道双极殿尚未上场之人尚有百余人之多。若是赌那归无咎骇人的武魂秘术无法再度施展,哪怕以数十条人命去耗,也未必不能将其斗倒。 而巫文林及时劝阻,却是指明了一件事——在动用那可怖的武魂之前,双极殿一方实是出动了一十二位长老以命消耗的。但是依其后归无咎所展露的战力来看,价值微乎其微。 由此可见,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若是双极殿真给机会,令其完成百人斩,甚至一举清场,并非不可能。 巫文林见蔚宗面色转为蜡黄,不言不语。连忙又劝道:“将此战经过投影复刻,呈之于九重山。料想百里掌门必定不会怪罪。眼下要紧之事,还是将申师弟先赎了回来。” 蔚宗回过神来,微微点头。重新拿起掌门威严,令百人在阵前等候。自家与巫文林,点起亲信长老三十六人,缓步上前。 归无咎对其微微一笑,算是致意。 蔚宗虽然镇定下来,但其实他直到此时,犹感头脑晕晕沉沉。恹恹一拱手,言道:“此番斗战,不必再比。是我双极殿负了。” 归无咎随意一点头,并未接话。 蔚宗见归无咎无有任何表示,眉头一皱,言道:“还请道友将申师弟交还。申师弟乃是本门承载兴复之望的关键人物,不容有失。蔚某不胜感激。” 归无咎凝思片刻,忽然笑道:“这位道友在贵门是否关键,与我何干?眼下我门中后山别院甚是偏僻。尚差一个挑粪洁厕的健奴。我看令师弟甚是合适。” “妄人……” “大胆狂徒……” 归无咎此言一出,蔚宗身后众修,喝骂之声立起。只是慑于先前威势,气势未免矮了几分。 蔚宗此时肝火早泄,闻言并不发怒,只觉一阵恍惚。 若是尘海宗嫡传乐思源易地而处,此时得志,不依不饶,尚可以理解。可是据他所知,这位归无咎分明只是尘海宗一方的客卿而已。此刻听闻自己认负,彼为尘海宗立下天功,何必要强出头激怒自己? 此刻应当及时交割,见好就收,然后回尘海宗领赏才是。 大长老巫文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上前一步,沉声道:“道友慎言。得意忘形,怕是不智之举。你有何条件,尽管讲来,双方大可商量。” 归无咎失笑道:“我道行高,尔等道行低。所以我行事自可无所忌惮,你能奈我何?” “本来看在这位申道友修为尚可,我欲予其优待,免了两刀之苦。既然尔等出言不逊,那就不如当场骟了他。” 归无咎伸手摄拿,作势便要将银甲人衣裤剥去。 巫文林突然眉头一拧,阴恻恻的道:“道友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在本门蔚掌门认负之时起,这场擂争便算是结束了。” 蔚宗猛地拊掌,似乎如梦方醒,暗道怎地将这一节给忽略了。 既然擂争已然结束,又何惧之有? 蔚宗大声喝道:“还不上前,拿下此贼!” 蔚宗身后三十六人,立刻有所动作。 其中当头八人,上前一步,将蔚宗、巫文林拱卫左右,牢牢护住。 另有八人侧身抢进,欲将银甲人夺回。 剩余二十人散开两翼,将归无咎包抄在中。 蔚宗长舒一口气,手臂重重一挥,厉声道:“留了他的性命。教他领受口业,还报其身。捉住之后,去舌去势,与庖堂所辖兽栏之中猪狗牛羊一同圈养。” 是巫文林提醒了他。 先前之所以犹疑恍惚,是因为擂争规则所限。单打独斗,的确非归无咎之敌。 但若无有这一条规则限制,普天之下,除日曜武君之外,并无一人身负一人压盖一宗之能。纵然是功参上境、登峰造极之辈,至多也只得一人匹敌六七位一流修为的明月境长老。 以众击寡,形势陡然逆转,又何惧之有?想起方才窘迫犹疑,蔚宗心中愈觉愤恨难平。 归无咎瞳孔微微一缩,旋一甩袖,烈风涌动,将银甲人扔出七八里之外。 那八人急忙去追,眼看便要追及,银甲人的身躯,却极为诡异的消失。 反吞双子珠。 旋即所有人都是一阵恍惚,似乎百里之内的界空,都被平空生出的褐色火光熏了一熏,同时耳膜嗡嗡作响;而归无咎的身影,却难以琢磨。 这是速度快到极点的征兆。 然后就在这一明灭、一沉浮的当口,百里之内的气机似乎如沸水一般被猛烈的一搅,然后可见残影如痕,拳打脚踢,惨叫之声不绝。 十六七人,纷纷栽落在地。 归无咎丹田之中,全珠猛然一震、一缩。额头之上,一滴汗珠落下。 这一瞬间的爆发力,是迄今为止归无咎在武道之中最完美的一击,不但是此身运力的极限,亦达到了全珠的极限。 大局定矣。 佯狂激将、一击制胜,皆在归无咎计划之中。 助拳尘海宗一方,本来便是顺势而为,为了更快入局。归无咎自然不可能满足于擂争得胜,回去领功请赏。将银甲人斗倒一瞬,他已拿定主意,要将双极殿一方首脑尽数拿下,然后将其余九重山之间的深层谋划一一盘问出来。 他何尝不知“单打独斗”已然结束了;但归无咎赌的就是敌我双方对于自己战力的认识差距。 如乐思源、银甲人这一层次的修为,以六七位一流高手围攻,胜负大致相若。而归无咎之功行,较之乐思源二人,几乎高出一半。更重要的是,归无咎以“全珠”为倚仗,调匀真力、抢得先机,瞬间的爆发与宰制力,更远远在乐思源之上。战前与星门七子试招,便有所展露。 所以归无咎虽暂时无法使用武魂示现之形,至少也得二十八人联手列阵,才能胜过。 双极殿一方尚有内门长老三十六人,其实数目已足。 只可惜蔚宗料敌有误,又分兵护卫,终是被归无咎赌赢了这一局。 十七八人受创,剩余之人就算全部集合,也再不足虑。 三五息之后,那八名护卫长老如抽丝剥茧,相继仆倒;就在蔚宗、巫文林恍惚之际,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归无咎两个巴掌拍晕,随手丢在地上。 第一百六十章 拷问机密 意在言外 由于战局变化实在太快的缘故,余人尤未意识到,归无咎的战力之高,已经超过的剩余十余人的总和。 相反,出于护主心切,众长老皆是身如电驱雷驰,冲到近前。 结果无一例外,自然一一中招。 由于对手人数实在太多,归无咎每一击的真力刚柔,皆在维持“势胜”的极限,以求最大速度的撕开口子。所以最先受创之人虽然落败,但却只是战力微损,并未伤及根本。 由此一来,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出现了,端令人啼笑皆非。 被归无咎第一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的十余人,当头一棒之下却最先清醒,数息之后立刻选择四散奔逃,归无咎亦无力将其尽数拦住。 一眨眼的功夫,已各自奔逃及远。 反倒是后一半加入战局的十七八人,明明有更长的反应时间,却因仓促间上前围攻,反而遭殃。 因此时剩余生力军之数已大为不足,归无咎稳操胜券,是以每一击皆能从容潇洒的绽放全力。故而中招之人,与刻意下了重手蔚宗、巫文林相同,自然受创不浅。 至于原本严阵以待的百余位客卿修士,此时就算双极殿规矩再严,也是约束不住了。因望见双极殿长老带头突围奔逃,此辈自是作鸟兽散。至于脱离了双极殿载具,将以何等手段返回各道地域,那就全然顾不得了。 仓促之间,归无咎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譬如“六牧岛主”云云,不绝于耳。 六牧岛主,乃是修道界中的特殊人物。其人当年之道行未必便能胜过银甲人、乐思源等人;但是只因机缘巧合,终于臻至明月境之上、近道境之下的奇特地步,古往今来可谓是独一份。 至于其如何能够成就,始终是武道中的一个谜。 那些呼喊之人,显然是将归无咎与六牧岛主等量齐观。 归无咎如法炮制,将擒住的十余人拍散真力,一齐捆缚妥当。 旋即两指微澜一点,如清风划过,将蔚宗点醒。 归无咎盯着蔚宗望了许久,直到其目光不敢与自己对视,这才言道:“回答归某几个问题。若是满意,便教尔回返。” “为了节约时间,归某并不愿意动用隔离拷问之法。所以蔚掌门最好是说实话。” 蔚宗面色惨淡,既没有抗拒,也并未否认。只是看其脸色,似乎有些分神。大致揣测,是归无咎方才迅速的各个击破、将其擒获之事,实在震撼其心灵。故而此时沮丧之余,有些恍恍惚惚。 归无咎心中暗暗品评。 十二宗执掌,皆是武道中手执武道龙符的十二位精英。 如今看来,龙方云虽然规模格局有见小之处,但是其城府谋略、资质底蕴,到底是第一流的人物。 若是所料不错,这位双极殿执掌蔚宗,在原先武域十二位执符者之中,当是垫底的存在。 当日伊濯武君对于当代有胥氏的执符者颇为腹诽,言语间似乎很看不上眼。归无咎隐隐生出感觉,这位便宜同宗,十有六七便是眼前这位蔚宗了。 归无咎踱步两周,出言问道:“以你那位申师弟三锻服药的手段,虽已经相当了得。但若说凭借其一举致胜,只怕依旧有所不如。尔等到底还有哪些尚未来得及动用的底牌,且从实道来。” 蔚宗转头一瞥,望了一眼昏迷之中的巫文林,以及其余数位被擒的双极殿长老,终于涩声言道:“斗战之中的底牌,便再也无有了。” “真正的倚仗,只是一人——六牧岛主。” 归无咎眉毛一挑,巧得很,刚才许多人呼喝此人之名。 不过他也不催促,静静等候蔚宗将秘辛往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外诉说。 只是没想到,开宗明义第一问,便挖出一桩极大的密闻。 日曜武君,虽然道行足以压服一宗,但是到底过于扎眼。对无有此辈坐镇的巨擘宗门而言,若是彼此敌友不同,至多是开启了山门大阵,拒而不纳。彼若想将我连根拔起,到底难能。 而这位六牧岛主,却是九重山一方的重要底牌。 其中关键在于——这位六牧岛主,号称早已成为九重山客卿,有契约定信为凭。就算是自成一体,身负听调不听宣的特权,到底归属名分无虚。 其实外人并不知晓,此言大谬。这位六牧岛主,其实只是与九重山执掌百里开济有特殊的交情与恩惠,为其效命而已。所谓加入九重山,纯属双方刻意营造的假象。 其中关键之处显而易见。 九重山与其友盟在内,若是与别家签订的媾和契约,双方约束,管不到六牧岛主头上。 据说此人道行之高,足以一人接下三十六位一流的明月境高手联手——等若是五六个乐思源的战力。 这意图加重杀伤的“擂争”之法,所埋伏的后手就在这里。 对于九重山一方而言,胜故欣然。即便败了,若是能够将尘海宗、星门两家的嫡传战力压制在三十六人之下,那么关键时刻,凭借六牧岛主一人之力,便可压制一宗。甚至利用这关键的信息差和对方的麻痹大意,一举覆灭一门,也并不为难。 这也是九重山与其余所有宗门签订契约所留下的“后门”。 归无咎初时微感意外,蔚宗竟然将这一非同小可的机密信息告诸于己。 但转念一想,归无咎又立刻释然。 很显然,此时蔚宗心里,是将归无咎当做与六牧岛主相同层次的存在。既然如此,预先设定的突袭策略,价值自然大减。在归无咎威逼之下,自然没有保密的必要。 归无咎又问道:“除了你双极殿之外,九重山可还有其他友盟?” 蔚宗转首一望,答道:“除我双极殿之外,同属海外的赤雷天,亦是九重山友盟之一。” 归无咎微一点头。 赤雷天,是六家有日曜武君坐镇的宗门之一。 其余事关两宗合作的事宜,蔚宗果然并未隐瞒,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一连说出十五六件机密故事,令归无咎相当满意。 少顷,归无咎又道:“三年五载之内,九重天有甚要紧安排,行动步骤,蔚掌门可知晓否?” 蔚宗思虑一阵,眉头微微一皱,叹道:“我尝拜见百里开济掌门数次。据他说,当今天下,一界之内,唯有上玄宫恒霄宫主道行精湛,堪与其匹敌,非其余诸位武君可比。他对恒霄宫主神交已久。若是能够与恒霄宫主联手,当可一举荡平此界。届时海内以九重山为首,海外归上弦宫统领,彼此平分天下,各立道统,也是一件美事。” “半载之后,待与尘海宗、星门等四家的战局告一段落,百里掌门拟以玉蝉山为中人,邀恒霄宫主一会。” 归无咎微微一愕。 恒霄宫主是姜敏仪显化拟身;而九重山百里开济,虽然姓名变易,但以其人一枝独秀之地位,自非今懒氏席乐荣无疑。若是这两位最为杰出之人联手,荡平一界,的确甚是容易。这一消息,较“六牧岛主”这一枚奇兵分量尤重。 正思量间,蔚宗忽地抬手,赌咒发誓道:“归道友。蔚某但有所知,已然尽数告知于你。真实不虚。想来道友定是个守诺之人。” 归无咎随意一点头,反手一抬,便要将蔚宗闭住的内息解开。 蔚宗见状,脸上忍不住泛出喜色。 归无咎一怔,脑海之中忽地灵光一闪。立刻止住手势,似笑非笑的道:“巨擘宗门之执掌。去舌去势为奴,古往今来可是头一份。蔚掌门既然兵行险着,想来早已做好了以身试法的觉悟。” 蔚宗大惊,脸色陡然泛白,颤声道:“天地良心……蔚某指天为誓,绝无虚言。归道友,你错怪于我了。” 归无咎目光一凝,冷然道:“只怕未必。” 归无咎想起一个细节。 蔚宗每每回答问题之时,都是不经意间往左右一望。 此时巫文林等人尽在昏迷之中,望之何益? 仔细一想,应当是蔚宗在确认到底哪几位长老被归无咎擒获,其等所知机密多少。若是与其共有之机密,蔚宗便大大方方说了出来。说到底,还是害怕归无咎用隔离拷问之法确认真伪。 但这也说明,蔚宗在内心深处,对于归无咎还是有防守动作的,远未真正缴械投降。所以若是此人独享之机密,是否吐实就很难说了。 所以顺理成章,在他言明百里开济与恒霄宫主之事后,突然赌咒发誓,便显得甚是突兀。 只是,在武道之中,誓词心证,同样极具约束力。他敢于立誓,便说明其所言为真。 略一品味,其中玄机,多半在“意在言外”四个字。 归无咎将其道破,蔚宗眸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口中尤自叫屈不提。 归无咎一笑,反手一托,掌心之中已多出一柄利刃,淡淡言道:“我也不借此利刃威胁道友。此时归某有一个猜测,与你说上一说。只是若出自与我口,道友便失却了最后的机会。” 蔚宗目光闪烁,显然陷入挣扎。 归无咎平静言道:“百里开济言不由衷——” 这八个字一出口,蔚宗再也绷不住,连声叫道:“且慢,我说——” 归无咎及时住口,收了兵刃,微笑道:“道友请说。” 蔚宗此刻彻底崩溃,目光呆滞,终于和盘托出。 正如归无咎隐隐猜到的那样。 蔚宗并未说谎。百里开济的确是对他说过,将与恒霄宫主会晤之事,一字不假。这也是他敢于立誓的底气。 但是当时蔚宗隐约间捕捉到许多细节,事关九重山的种种行事安排。心中猜到所谓神交知己、联手荡平天下之言,多半是场面话,言不由衷。换言之,百里开济并未对蔚宗吐实,虚实之间,被蔚宗隐隐抓到。又或者说,百里开济并未存心隐瞒于他,双方当时在会晤之中,是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进行交流。 百里开济,应当是将恒霄宫主当做制霸天下的最大对手。 半年之后玉蝉山一会,必有玄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乘胜而归 厚赐履约 既然获得所要的讯息,归无咎略一忖度,终还是决定将蔚宗释放。 因观战的百余人早已作鸟兽散,所以归无咎的手段,无论是青龙武魂护体之功,还是瞬间斗倒二三十人联手的极限战力,都注定掩藏不住。在排除了这一条效用之后,扣住蔚宗等人,作用不大;将之释放,反而又有一重深意。 蔚宗又惊又喜,旋又惊疑道:“道友是只放蔚某一人回转,还是……” 归无咎淡淡一笑,言道:“我既然对于蔚掌门都不感兴趣,你门下众位长老,又何来更高的价值?” 另有一条,将这一干人等放还,等若是教九重山一方能够更快的掌握讯息,做出应对。这一方天地之内的争霸演变,也将以更为迅猛的速度推进,此乃欲擒故纵之阳谋。 不过行事之次序,还是有讲究的。 归无咎先将银甲人自“反吞双子珠”中取出点醒。然后等候了足足百余息,令其弄清形势之后,再将蔚宗等人一齐释放。 蔚宗、巫文林等人见归无咎果然守诺,只扣下银甲人一人,自然不敢讨价还价。竟连一句半句硬话也不敢说,便灰溜溜的溜之大吉了。 归无咎淡淡言道:“申道友。将你先前所言那一门功法交出来,我便放你离去。否则,你资质根基虽高,也只得将尔当做俘奴处理。” 银甲人默然良久。 归无咎大可以蔚宗等人视作奇货,持之以要挟。但是他却将其尽数放走,再提出条件,显出极高的姿态。 另有一事。因银甲人自家阴私的缘故,他才戴上这副面具。其实他醒转之后心念转动,略有几分顾虑——害怕归无咎上前来,将他面具揭下。可是归无咎却是一副对他毫无兴趣的态度,令他既感庆幸,又因为心理上的劣势略感失落。 半刻之后,银甲人终于言道:“成道之引的无上大药,皆有独到的储存之法、保存年限。若过了时辰,便要替换。列家巨擘宗门,也只得保留一份而已,千年之内,供一人所用。而这一门得自九重山的秘术,却需两份大药。所以你虽得了星门机缘,也未必能够适应此法。” 归无咎笑言道:“此事不劳道友费心。” 银甲人微微摇头,沉吟片刻之后,又道:“道友就不怕我略微篡改文句,教你难得真法?” 归无咎摇了摇手,大笑道:“道友尽管如此做。” 银甲人目光闪烁一阵,没奈何,终是留下一道藤皮信笺。此物在武道之中,等若是另一种形式的玉简。 归无咎也不当场查看,果然解开此人禁制,令其遣返。 十余息后,随着银甲人身躯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方才人声鼎沸的环山战场,便只余下归无咎一人了。 碎石零落,遍地坑洼,空中热力时聚时散,揭示着这是一处狂澜余波。 静静调息约莫半个时辰,归无咎只感身子陡然一轻,只消心意一运,背后线条立刻清晰流畅的浮现出来。默默一数,这一门武魂护体之法虽是分量极重的手段,但动用之间隙已可算得上甚是短暂。这无疑极大的提升了此法的实用性。 “归道友——” 正在此时,一声高呼遥遥传来。归无咎抬首一望,正是尘海宗长老金志和。 归无咎抬首一瞥,见金志和红光满面,远远的便作势赔笑,同时遁速极快,行步如风。心中略一思量,便知其已经知晓了战果。 金志和落定之后,不及喘息,大声道:“归道友,掌门真人等几位已返身来迎,眼下正在三百里之外。道友……” 归无咎伸手止住他话头,笑言道:“一切等见面再说。” 不再迟疑,立刻便把身而起。 于明月境高手而言,相隔三百里,不过是弹指远近。略起遁速,行走未久,便望见铁甲巨舟之身形。 追星赶月般近身,归无咎望见龙方云、尚明博、乐思源三人并身当前,其后百余位修士一个个相隔丈许,摆出两列极严谨的阵势。 归无咎双足甫一落地,龙方云已上前躬身一礼,大声道:“归道友力挽狂澜,只手擎天,诚为旷古凌今之壮举,请受龙某一拜。” 他既领头,其后尚明博、乐思源及百余同道,一齐下拜,同声道:“归道友力挽狂澜,只手擎天,诚为旷古凌今之壮举,请受某一拜。” 百余位明月境修者一齐出声,声势之大,音声之浑,远远超过归无咎初入“真幻间”、返回宗门时的阵仗。 虽然无人可以动用真功,但天上细碎云彩,已被一一震散。 归无咎心中一动,将龙方云托起,笑言道:“龙掌门言重了。” 归无咎待人接物,已经到了周流无碍、掌握人心的地步。但凡可观之人,一入他法眼,立刻便能描摹出其人心性画像,推导出其行事路数。不久之前蔚宗妄图利用“言外之意”的障眼法蒙混过关,便轻易被归无咎抓了出来。 龙方云其人,不拘小节,举重若轻,又暗藏胆力狡黠。依照他的心性,就算遇到大事,也会以机巧轻灵之法应之,不着痕迹的与自己拉近关系,本不当搞出这么一副阵仗。 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其先弃己逃遁。心中有隙,便难自如相处。此时不得不给自己一个交代。 归无咎自是不为己甚,将众修遣散,随后便随龙方云、尚明博、乐思源、金志和四人内室叙话。 此时道明原委,原来,是两宗预先定下的契约印信暗藏玄机。 胜负之数一旦尘埃落定,契书之形与色,自然会有阴阳变化。 本来众人已是急速逃遁出五千里之外。龙方云烦恼之下,无意间取出契书一观,却发现尘海宗竟已大获全胜。虽然不敢置信,但反复确认之后,终知此战胜负逆转。 这才及时转向,更遣金志和打头来迎。 龙方云很是识趣,并未追问归无咎何以能够战胜银甲人的细节。只自袖间掏出一枚细长玉石,半似玉簪,半似令符。肃然言道:“自今日起,归道友在尘海宗位分之尊,与掌门相同。本门内外三重府库,亦对归道友敞开。若有用度,任君自取。” 归无咎淡然一笑,却并伸手去接。 金志和一拱手,言道:“待回返宗门之后,再为道友备下庆功大宴。四十二道三百名门,悉数光临,以彰归道友之威德。” 归无咎不动声色,心中暗自琢磨。 将已然服药破境的银甲人击败,令其余百余位生力军不战而退,不但体现了极高的功行,亦破解了双极殿一方意在消耗的战略。往重了说,对于此行的数百同道,归无咎有活命之恩,保住了尘海宗、星门两家的元气。他之所得,自然不可能局限于先前契约之数,以连胜多寡计数。 府库秘藏任我择之,这是归无咎预料之中的待遇。除此之外,尚可以允下更多的空头当票。 只是位尊等于掌门、养望扬威……似乎以这几位的立场,如此行事,略有不谐。 尚明博见归无咎反应平平,连忙来打圆场。一拍手,笑言道:“于归道友而言,弱水三千,唯取那一瓢尔。龙道友固然诚意极足,不过你许诺之物,未必成称归道友之心意。归道友放心。今日回返之后,便往星门一行。所约大药,即可奉上,不敢稍有迁延。” 龙方云重重一击节,露出“原来如此”之神色,道:“是龙某糊涂了。尚掌门提醒的是。归道友所留心者,唯道途二字尔。” 归无咎微笑颔首。 尚明博自以为摸中了归无咎之心意,淡笑道:“说句对归道友不敬的话。如此契约,其实还是我星门赚了。不需三年五载,等若我星门便白白多了一位掌柜。届时尚某也可退居山野,自得清闲。” 这话归无咎虽然听着舒适,但还是正色道:“依约行事便可。归某定不会鸠占鹊巢。” 整个叙说过程中,乐思源却出奇的平静,少言寡语,一反常态。 归无咎心中有数,此人心念皆在道途之上。此时他所留心,皆在于自己是如何战胜破境臻至“自然流”层次的敌手,只是不敢贸然相问而已。 又闲话了一阵,归无咎将事关六牧岛主、上玄宫恒霄宫主两桩机密,对几人言明。 龙方云、尚明博等人对视一眼,眸中隐见惊骇。 他们并未得见战局演变。但是归无咎不但此战的胜,更连如此机密也能探得。那么此战过程在他们念头之中便呼之欲出了—— 多半是归无咎将银甲人生擒,拷问机密。而双极殿投鼠忌器,才无奈认负。 至于归无咎瞬间斗倒三十六人,却是四人不敢想象的。 龙方云缓缓言道:“既然知晓真实关系,那六牧岛主便算计不到我等。这一条隐患,再也不存。至于那上玄宫,眼下虽非吾等之友盟。但九重山既然将其势若仇寇欲家暗算,吾等还是要小心提醒一二。” 归无咎正色道:“我意亦是如此。烦请诸位将各宗印信文书留下一份来。传讯之事,便由归某代劳。” 龙方云、尚明博闻言甚是诧异,抬首一望。 归无咎淡淡道:“归某与那恒霄宫主……尚有几分未尽之缘。” 第一百六十二章 周览经籍 不利消息 尘海宗。 此时已是大战落定、归无咎等一行人返回宗门半月之后。 归无咎纵起遁光、信步缓行。 一连越过十二座峰头,迎面所见,是剖破两半、呈现“一线天”形貌的峡谷。当中云气绵延、若雾若镜,光影迷离,不辨东西。若要一步踏入,几唯恐是陷入什么极厉害的法阵之中。 略微观望了一阵之后,归无咎迈步踏入其中。就在迈步的一瞬间,他右手所持的一枚细长玉符,陡然发出青紫混同的淡淡光华。 自这“一线天”之中穿渡之后,面前景象陡然一变,蓦然显化成一方甚是宽广的湖泊,隐约可见各色游鱼纵横穿渡,好不自在。 归无咎暗暗点头。 武域之中,无论道术名物,皆贵尚简,不若仙道繁密丰盛。但眼前所见,的是唯一能够压倒仙门的惊艳巧思。 这里便是尘海宗仰为根本的库藏秘地。 此间所在,看似旷野平湖,幽微曲折,其实依旧是在仙都之内,尘海宗正殿之后不远处。 并且和仙门之中深藏府库的秘境、小界完全不同,一刻钟之前,归无咎其实只是踏入一座园林。开门之后,一眼望见草木、假山、碎石堆就,方圆不过二三里上下。 但是等归无咎步步踏入,这些石碓假山便在无形无迹之间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广,直至绵延数十峰,呈现出方才入界时的景观。在整个过程中,极为平滑自然,内外连通一体,决没有给人以突然进入某一处“小界”的间离感。 湖泊边缘处,立着一方三丈高下的石碑。其中隐见细密文字,深邃悠远。 按理说这方寸之地,所纳文字势必有限。但是当归无咎执玉符作笔,在石碑之上轻轻滑动时,碑上文字亦极清醇的滚动翻阅,倥偬幻变。 蓦然间,归无咎笔尖一点,牢牢钉住。 三五息之后,湖泊之中“扑通”一声清响,一只二尺长短的金色鲤鱼陡然间跃出水面,一个打挺,旋即化作一方二三尺长短的羊皮卷。 归无咎微微一笑,此地独有的藏宝、取宝之法,倒也别出机杼。 随意展开一方蒲团之后,归无咎便在此盘膝而坐,展开皮卷,心神浸入其中。 其实以品质高下而论,这一章皮卷,远非是库府之中最上乘的宝物。 就在归无咎悉心阅览典籍之时,湖泊之下,依稀可见甚为巨大的黑影若隐若现。又或者静谧之余,忽然湖泊之中一串水花冲天喷洒,高约数丈,呈现长鲸吸水之象。 正如星门有《五星图》等“九珍”之说,价值最重。尘海宗亦有八件价值最为上品的秘宝,在湖泊之中,显化成块头极大的鲸鱼、鲨鱼之属。 品阶高下等同于形貌大小,一目了然,最为直观。 可惜对那等秘宝,归无咎并不敢兴趣。他所留意者,是尘海宗所有与武魂、上境息息相关的秘典、功诀。 上乘秘典,一览无遗。 此事之慎之又慎,可见一斑。 半月前那一战,归无咎点破机密,最终依旧决定将蔚宗等人释放,战略上的抉择,至少也占了三分之一的原因。 若是按照从前归无咎的行事风范,归无咎猜出蔚宗用的是“意在言外”的手段蒙混过关,那他大可以如此做—— 不动声色,顺水推舟。 然后暗中与姜敏仪联络,点破迷津,最终使一个将计就计之法。 如此行事策略,极为紧凑而富有进攻性。 但是现在,将谜底当面揭破,后续发展便截然不同了。 归无咎看人极准,料想以蔚宗的器量底力,虽然遭遇了极难堪的窘境,但他是决计不敢隐瞒的。将他释放之后,机密泄露之事,必然会报于九重山百里开济知晓。届时百里开济知阴私已泄,多半会延缓对于恒霄宫主的阴谋布置,再作迂回,徐图缓进。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之故,归无咎还是会在半年之内走上一趟,告知消息。 这一路棋,是将棋局打散推延的走法,并非归无咎一贯的风格。 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归无咎的决心异常明确—— 一定要在尽可能的历览各家巨擘宗门秘典、尽可能通晓近道玄妙;点醒姜敏仪夙慧、得到她这位此界之中“过来人”的意见,归无咎才会着手破境过程。 仙道之中的历次晋阶,固然都完美无瑕;但那是因为每一步步骤该当如何施行,皆是清楚明白,成败全然取决于根基厚薄而已。而在武道之中,归无咎尚做不到这一点。 若是破境过程不得圆满,这“真幻间”中的真正机缘,便难以尽数采取。 时光飞逝,忽忽然已是十七日过去。 在这十七日时间之内,归无咎精心阅览了十一种与“武魂外用”相关联的秘术,其中精义,皆不在“武魂祭法”之下。 同时尘海宗所藏的六种事涉破境服药秘术的手段,归无咎亦通览无疑。 除此之外,号称为“经验之谈”的大能遗录,归无咎也一件不曾放过,前后略览二三十种之多。 这一番经历,固然让归无咎大大开拓了眼界,得以高屋建瓴而窥全豹,但局限性也不可不说,问题的根本并未改变。 在结丹之前,身为灵形修士的归无咎,已然知晓“丹成”之后是何等体验; 在结婴之前,身为金丹修士的归无咎,已经对于丹婴之变了如指掌。 可是现在,归无咎的阅历见识虽然极大增长,但是始终未曾达到这重“掌握山河”的幽微境界。这也更坚定了归无咎有备无患、先与姜敏仪深入交流之后,再言破境的决心。 这一日,归无咎指上玉簪轻点,石碑之上光影浮动。大致看清,尚未精研的典册珍宝不过六七种之多,按照约定进度,必定是可以完成的。 但就在此时,掌中牌符忽地上上下下泛起湛蓝光华,旋即凝成二字: 速回。 归无咎望之,心中若有所思。 先前与龙方云等人已然约好,所谓庆功大宴,姑且免了;归无咎往上玄宫之旅,定在一月之后。 这一月时间里须做成二事: 其一,尘海宗、星门一方的印信符契、文书,须得为归无咎办好; 其二,归无咎对甄蕊、钟业二弟子甚为看重,而且二人所承所为之事,与归无咎取得机缘息息相关。是以归无咎已然定计,将二位弟子接来,随侍左右,同往上玄宫一行。 归无咎则乘着这一月时间,徜徉于尘海宗宝山之中。 既有约定,其等中途来唤,必有缘故。 并未多耽搁分毫,归无咎将并未观览过的七种秘典一一取出,立刻转身离去。 按理说此间宝物,归无咎自可任意取之,归他私人所有。但归无咎不愿断了尘海宗传承,才选择当场节约,也乐得清静。既然时间紧迫,他便索性将其取走。若时机合适,再将副本拓印一份寄回便是。 出了园门,果有一位侍从在此等候。 随着此人引导,百余息后,归无咎来到一处名为“通济殿”的秘典之中。甫一落下,这位引使便极识趣的退去。 殿内唯有二人: 龙方云、乐思源、 抬首一望,归无咎不由一怔。 以归无咎洞鉴人心、周流无碍的高深境界,尚未上前,龙、乐二人会如何热情相迎,甚至大致会如何说话,都在他意料之中。可是眼前所见,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龙方云果然热情上前,只是步履之中甚是急促,显得有几分坐立不安、进退失据。 乐思源固然是城府更加收敛,但是面上也是眼见的晦涩不明。 以二人心性修为层次,可真是鲜见的很。 二人见礼之后,归无咎微笑言道:“不知龙掌门、乐道友又何烦恼?” 龙方云闻言,却重重叹息一声,怅然道:“始料不及啊……昨日方才传来消息……本次比斗的另外半场……南斗宗有琴宗主、御虚宗桑宗主二人联手,依旧不敌百里开济,败下阵来。” ps:昨天失眠一晚。上午只能用来补觉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临事愈迫 秘药更替 归无咎眸中光华微闪。 他第一反应,并未觉得如何受到触动。 但略一换位思量,这大约便是双方立场与视野的不同了。 归无咎在仙门之中,不止是天玄上真,就连道境大能,也见过不止一位。 单单以近道之境论说,九宗真君姑且不提,单是本土人妖诸族,诸如孔雀一族威服王、隐宗姚纯、孤邑诸上真,和道行居于末流、勉强破境之人相比,差距之大,已不可以道理计。 就算今日不曾得闻消息,在归无咎预先的判断中,百里开济以一敌二而胜之,似乎也算不得不可接受之事。 但对于龙方云、乐思源二人则不然。 在其等看来,日曜武君乃是位极尊隆的存在。虽然百里开济声名极著,但有琴文成和桑蕴若作为此境之大能,同样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二人联手,守一个平局总不为难。 视野高下之别,形成认知偏差。 归无咎微笑道:“就算南斗宗、御虚宗两家败了,贵派此战已然得胜。契约之上,有九重山印信和百里开济滴血为凭。眼下总是安稳无忧。十二大药缺了两味,也不算成功。” 龙方云闻言却轻轻一摆手,叹道:“此事幸亏归道友拷问了机密。九重山有牧岛主这一路棋,着实教人甚感忧虑。” 归无咎目光微动,言道:“六牧岛主底细既明,不受九重山契约所限。二位现已知之。既然如此,他便算计不到你头上来。” 龙方云、乐思源对视一眼。 乐思源上前一步,微微摇头,言道:“就怕他照猫画虎的手段。” 龙方云、乐思源二人的担忧,源自于归无咎带来的另一桩消息——十二巨擘宗门之中,赤雷天亦是九重山的盟友。 赤雷天宗主殷融阳,同样是近道之境,日曜武君。 当前局势纷争,意在一劳永逸,下定决心与九重山相争者,唯有南斗宗、御虚宗、尘海宗、星门四家而已。而其余诸如定盘宗、上玄宫、玉蝉山、断空门、水冥宗,或不问世事,或犹疑观望。 试想,百里开济的最优策略,自然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动,在观望诸宗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举获胜,成就势大难制之局。 可是其为何并未如此做呢? 这自然是因为其现实所行之方略,更为精巧,更有把握的缘故。 对于列家巨擘宗门而言,连日曜武君也亲自下场,无底线的生死之搏,风险大极而不可控。既要解决纷争,还是定下文书条款,设法约战较好。明定胜负之后,愿赌服输而履其约。 如此看来,赤雷天便算是一处“后门”了。因九重山一方契书约定的盟友,明面上唯九重山、双极殿两家。到时候九重山胜了自然不提;若是负了,却可以使赤雷天出面,来找别家的麻烦,无有背约之虞。 殷融阳在其中所承担的角色,与六牧岛主相似,而层次又更胜一筹。 归无咎略一思忖,道:“眼下大势未定。大可以将这一道消息昭告天下,迫九重山将这一漏洞补上。” 龙方云连连摇头,道:“就怕后手不止赤雷天一家。” 龙方云忧形于色:“倘真遇见最坏的一种情形——九重山破解各家大药,其实进度较想象为快,又当如何?在其宣之于众的同时,已初步完成储备。若是其助人成道,而那人又不在九重山名分之内——这便轻而易举的绕过了契约约束,将其余各宗逐一压服。” 乐思源接口道:“这虽然只是推测,抑且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此念既生,便愈来愈盛,难以放下。” 归无咎想了一想,问道:“战况详情如何,信中可曾明言?” 龙方云叹息道:“知之不详。只说有琴文成、桑蕴若二位宗主,已然返回宗门。至少须静养十年,不问世事。” 归无咎心中微动,已经猜出二人之意了。 果然,乐思源顺势接话道:“按照锤炼功行之次第,乐某本当在三十年后,尝试破境。只是时机日益紧迫,只得将此事提上日程。” 归无咎不动声色,平静言道:“归某欲行此事,总也要在上玄宫一行之后。此事早有定计,不便更易。” 龙方云、乐思源二人又不着痕迹的对望一眼,眸中失望之意一闪而逝,又暗藏着两分困惑。 依照二人心意,尘海宗、星门两家一同闭了大阵,封门三载。这三年时间内,乐思源、归无咎的破境过程,便当完成了七七八八。若有两位日曜武君坐镇,心中也能稍稍安稳。 至于与上玄宫恒霄宫主交通消息之是事,遣几位长老出使,也就是了。 不想归无咎一口咬定,必要亲往上玄宫一行,再着手破境行功。 半月之前归无咎言与恒霄宫主有“未尽之缘”,二人尚未放在心上。二人东西悬隔,身份亦大有差别,何来缘分之说?莫非此言竟然为真不成? 龙方云并未沉默太久,终接口道:“遣往云峒派接回归道友二位佳徒的车驾,本门动用了‘风隼辇’,料想三日之后,便是道友师徒相聚之时。” 归无咎微笑道:“龙掌门安排得甚是周到。二徒一至,归某立即出行。” …… 一座六合铜殿之内,香火氤氲,二十四盏明灯悬浮于空。 殿正中立着一人,看似是身形俊秀,面容温润,一派青年书生之相貌,在武域之中甚是罕见。只是此人两道细眉却是纯白色,看着异常扎眼。 此人明明未有任何动作,只是伫立凝视而已。但这座殿宇却给人以忽明忽暗的错觉来,似乎某一个瞬间突然变得衰朽之极,即将崩塌粉碎;而下一刻再看,却又无比坚牢。 此人双目凝视之处,是虚悬半空的一方八角方盆,不止是瓦铸、石铸、而是铜铁所铸,晦暗无光不提,更隐约能够望见若有若无的裂纹。 方盆之内,是一层厚厚的土壤,却例分五色,泾渭分明。 这一只方盆之下,尚有十六七个形貌各异的铜壶,不过巴掌大小,外形同样粗糙,还是只是毛坯一般。 这位白眉书生观望了许久,时不时端其一只铜壶,往那土壤之中浇灌着什么汁液。 约莫过了一刻钟上下,殿外入得一人,浓眉大眼,面貌方正,身着浅绿鳞甲。进殿之后朝白眉书生恭敬一礼,随后便不言不语,侍立一旁。 又过了一阵,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 方盆之中,忽有一株嫩芽钻出,在十余息内便涨大的三尺大小:嫩叶圆茎,外翼似荷叶,内里如芭蕉,通体透亮而微黄,明翠欲滴。 白眉书生一直古今不波的面容忽地泛起笑意,轻轻拊掌。 随侍一旁的那人亦泛起笑意,见机高声道:“恭贺恩师一战功成,威震十宗……” 白眉书生摆了摆手,貌似随意的言道:“其实也险得很。若是桑蕴若斗志再盛两分,多拖延半日时间。那么‘云绛果’的‘第八育’便要误了时辰。” 所谓“险”字,不在胜负,而在误了时辰。此言可见白眉书生之自傲。 此人身份也不问可知,正是一日前方才返回宗门、道行隐隐在日曜武君之中称尊的九重山执掌。 百里开济。 此时,那铜盆之中诞出的灵植忽然枯萎,草叶成泥,只留下一枚杏仁大小的白果,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百里开济却并不意外,一伸手,从土盆之中将那枚白果捡起,极为随意的丢给身畔这人手上,言道:“云绛果元种成矣。往‘五都园’种下便可。段咨,此事便由你负责。” 他是随手一抛,那弟子“段咨”却不敢轻忽,极为小心的将这枚白果接住,藏在兜囊之中。 藏好之后,段咨才言道:“敢问‘云绛果’根脚何在?” 百里开济拍落掌心尘土,淡淡言道:“取代定盘宗‘容身玉露’所用尔。接下来如何做,你当心中有数了。” 段咨精神一振,道:“弟子明白。与前例相同,待云绛果成长出二十四份的分量之后,便将消息传递出去。想来到了那时,便是与定盘宗邀约赌斗之时。” 百里开济甚感满意,笑吟吟的一颔首。 先前行事,皆是遵照此例。 九重山与尘海宗、星门、南斗宗、御虚宗之赌斗,皆是秘药有成、足量储藏之后,再立下赌斗条约。如此一来,先前约定,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 这并非是有琴文成、龙方云等人见识短浅。事实上,破境十二大药层次极高,纵然是在道理上窥见了破解的手段,并试炼成功。想要真正炼化入药,付实用,至少也要数百载时间。此时以契约限制,是完全来得及的。却未想到,百里开济手中,掌握着巧夺天机造化的大手段。 不过旬月功夫,便能凝练出成药二十四份。 其实,结合归无咎处传来的消息,龙方云、乐思源有了接近于事实的猜测,已经是相当难能了。 见段咨并未告退,百里开济淡淡道:“吾徒有它事禀告?” 段咨恭身言道:“正是。接到双极殿蔚宗掌门‘越光离书’,蔚掌门已在路上,拟二月之后,拜见掌门,有要事相告。” 百里开济面色不变,静言道:“知道了。” 段咨这才告退。 待段咨退下,行出里许之外,百里开济双眸陡然幽深,喟然低语:“百里开济……百里开济……明明天时物利皆在我……为何我席乐荣遁入此界,并未显化本名?”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局变汹涌 非常比试 四月之后。 一座四十二丈宽的银甲巨舟凌空穿渡,所过之处白云排闼,如浪分形,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久久不得愈合。 此舟之下数十里,自有碧波翻涌,连绵无尽。 舟前宽阔空地,自有玄妙的阵力护佑,温润无声。正中位置,归无咎盘膝而坐,静览风云。 归无咎身前处,却砌成一池,当中填满褐色土壤,种植一树。 此树介乎于乔木与灌木之间,高约丈许,根茎并不甚粗,至多不超过儿臂;只是其叶却甚是宽大,几乎相当于两只手掌大小。睁眼细看,最顶尖的处那一枚树叶之上,有一只两三寸长短、与蚕有七分相似的白虫,安静栖息。 片刻之后,此虫忽然有了动静。却见其不紧不慢的爬到当中某一片树叶之上,一阵啃噬,似乎是以此绿叶为食物。 待其食讫,又爬回枝干顶端。 归无咎身旁,有一位身形清瘦的老者转步上前,将这枚树叶揭下,双手呈递与归无咎面前。 此人正是随侍出行的尘海宗长老,柳长老。此行之中,忝任副使之职。 归无咎伸手接过,微笑道:“有劳了。” 定睛细望,才发现这枚树叶另有玄机。但凡被那蚕虫啃噬的树叶镂空之处,恰好形成文字,俨然是阴刻一流的手法。 海内海外遥隔迢远。此时这座“银背玄鼍舟”已一连穿渡过三座地脉传送阵,一步遁出海界。寻常的联络之法已不堪用,唯有着神异非常的“双生寄灵蚕”和“鸟纹翡叶书”相结合,神思遥通亿万里,方能起到传递消息之妙用。 当初归无咎在荒海时,见识过鼎中以沙盘显字传讯之法,与之道理相通;但规模上却逊色了许多。 寥寥数十字,一览无余。 阅览之后,归无咎心中暗赞。这真幻间事机变幻之迅猛剧烈,当真一去不返,远远超过常规。 “双生寄灵蚕”和“鸟纹翡叶书”原本也是尘海宗一桩异宝。单以其在密库灵湖之中显化之形貌来看,是一条八尺有奇的大青鱼,却要较归无咎阅览经典秘册的分量还要重得多了,仅此于门中几件压轴重宝而已。 此宝之设计,本是为了有朝一日尘海宗在势力范围之外极为遥远之地设下秘密根基,彼此连通消息所用。之所以大非周章搬上银背玄鼍舟,是因为在归无咎出行之前的那一日,又发生了一事。 南斗宗宗主有琴文成在闭关之前,启下一件异宝。 此宝作用也与“双生寄灵蚕”雷同,同样是用在诸宗间传递消息。凭借诸宗先前定好的一份符契文书,便可周流讯息,略无窒碍。 只是此宝只得在内陆六宗——九重山、南斗宗、御虚宗、尘海宗、定盘宗、星门之间作用。否则不劳远渡,归无咎便可与上玄宫取得联系。 若如往常一般,诸宗每一次交涉皆历时一年半载,那么归无咎此次出行,至多二载之内便能回返,也不值得大费周章;正因为如今诸宗有了迅捷交流的机会,如能第一时间将讯息告知于归无咎之手,或许于交涉成败至关重要。 有琴文成与龙方云、尚明博等人通谋,其用意在于—— 先下手为强,将九重山一方的约战之法——其契约之中的“后门”正式通告,既告诸别宗,也要九重山一方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以进为退、争取时间的法子。 对此九重山很快的给出了回讯——九重山与赤雷天是友盟固然不假;但却不涉合纵争斗。若是南斗宗等不信,大可补签一份文书契约。许诺凡是九重山的停战之约,对于赤雷天一并生效。 堵上这一漏洞,龙方云等人却并无丝毫喜意。因为其爽快答应,意味着众人近日以来的猜测可能为真,九重山极有可能预先备下秘药及可堪成就之人。 二月之前,九重山竟反客为主,借力己用。百里开济借助南斗宗这件传讯秘宝通告六宗,九重山又破解了一位大药——定盘宗“容身玉露”,已有替代之物。 定盘宗若要约战,就请自便。 虑及定盘宗眼下并无日曜武君,九重山也不会以势压人。掌门百里开济不会出手,各自遣出门中明月境长老,一决胜负。比试之法,可仿尘海宗、星门与双极殿邀斗的擂战之法,也可别出心裁;一切任尔自便。 咄咄逼人之势,跃然可见。 天地间裂分十二,为巨擘宗门据为根本的上乘秘药,竟果真以止不住的势头被接连破解,当真是教人如梦如幻,难以置信。也不知百里开济自何处得了逆天机缘。 定盘宗也不甘示弱,未过几日,便发还回书,与九重山一决高下。聚战时辰,便定在一年之后。 至于刚刚收到的这一份虫叶符书,却是言道乐思源自昨日起已决意闭关,冲击上境。 不出意外,待其破境出关,当是四年之后。也不知他仓促为之,是否有十成把握。 正思量间,舟中楼阁门户突然洞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联袂靠到近前,请安行礼。 这两人,一个圆脸丰唇,面如冠玉;一个黄带簪花,轻盈可喜。正是归无咎五大弟子之中与己干系甚重、故而携起同行的钟业、甄蕊二人。 二人请安之际,柳长老微一躬身,便不着痕迹的退下了。 除了“鸟纹翡叶书”显兆,常时柳长老并不上前罗唣。至于同行随侍的四十位侍从,更是被归无咎发落一旁,极少差遣,权当外出游玩一回,此时皆在舟中锤炼功行不提。 归无咎微微一笑,言道:“两位徒儿有何事?若事涉道术,直言无妨。” 钟业连忙上前一步,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恩师恕罪。其实……是钟业欲与甄师姐赌斗一番,请恩师做个见证。” 归无咎闻言诧然,抬首一望。 钟业面皮微微发红,一副踊跃试的神态;而甄蕊却是嘴唇含笑,明明有一般的跃然萌动之意,却又混杂着几分扭捏含蓄,愈发天真可喜。倒像是小孩子得了什么珍稀玩具——俨然是既想在人前展露,又要藏而不显的矛盾心理。 归无咎缓缓言道:“若是赌斗功行……你四师姐可是在你之上。” 钟业微微一仰首,面目见显露出几分不忿,连忙道:“恩师有所不知。方才弟子与师姐讨论道术。师姐言道,就算限制本身真力与弟子相等,真正交起手来,亦能胜弟子一筹。” 归无咎心中一动,笑道:“你不肯相信?” 钟业眉毛微挑,自信言道:“自然不信。只是若私下比斗,斗到要紧时节师姐多使上一分半分力,弟子也未必能够及时察觉。故而冒昧请恩师当面监督,杜绝舞弊。” 武道之中的低境界修士,自然不能如明月境高手般举动从容,无缝无隙。但是钟业对于自己的道行天资却极有自信,自忖早已臻至力贯全身、武合神气的妙境,一击之下,绝无任何不均、不平、不谐、不匀的疏漏处。 钟业对于甄师姐是极为佩服的,情知她资质之高匪夷所思,尚在自己之上。但钟业深信,甄蕊于自己的优势,也不过是同等境界之中炼出的真力更厚罢了;若是双方动用的真力相等,他便不再任何人之下。 甄蕊嘴唇微微一扬,似乎赧然之中夹杂着一丝不以为然,低声道:“哪有什么‘要紧时节’,不过是一招两式的变化。” 钟业眉头一皱,挺起胸膛,虽未再出言反驳,但清楚可见,甄蕊这句话对他触动甚大。 归无咎深望了甄蕊一眼,低声道:“我准了。” 言毕伸手五指一划,凝练出一道方圆十丈的气罩,如棉似铁,六合浑一,围成一方小小的擂台。 钟业闻言一喜,缓缓伸出右拳,叫道:“师姐,请。” 甄蕊亦上前一步,伸出脆嫩如玉的拳头,与钟业轻轻搭住。 这一步称为“合力”,明确双方动用真力的界限。 三息之后,钟业、甄蕊同时一颔首。双拳一靠、一分,二人同时出手! 然后…… 结束了。 这场比斗刚刚开始,便立刻结束。 结束得出人意料。 不是戛然而止;而是真正的“结束”了,分出了胜负。 只是一个刹那,钟业的身躯便跌倒了出去,后背猛烈的撞击在归无咎立下的气罩之上;虽未受伤,但一时间也不由地气血翻涌。 而甄蕊,只是身子微微一晃;然后隐约望见,她双腿微微一颤,似乎有些发软。 钟业气机平复之后,右手拂额,双眸之中尽是困惑。 这一战的过程,并不复杂。将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拆解,经过是这样的—— 钟业击出一拳。 甄蕊击出一拳。 真力相交,果然旗鼓相当。 然后…… 甄蕊击出了第二拳;而钟业并未能够击出第二拳。钟业胸口中招,立仆。 表面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 他钟业既然已经到了“力贯全身、武合神气”的境界,为何出拳会比对方更慢? 这简直匪夷所思,超过他知见之界限。 归无咎上前两步,来到甄蕊面前。伸手往她小腹一按,将她丹田之中汹涌难制之物镇定。 得恩师之助,甄蕊似乎松了一口气,身躯立刻一软,面上殷红一散,立刻呈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归无咎掌心绵力散出,将甄蕊身躯包裹,然后助其缓缓平躺下来,梳顺气息。 出神良久。 归无咎转过身来,声音和悦之中又隐见深邃:“吾徒非凡人也。进境比为师预料的要快了许多。只是,此法远未到足以实战的程度。” 甄蕊气机略缓,面上依旧是有几分羞涩,低声道:“恩师恕罪。法门初成胚胎,弟子只是心痒难耐,想试上一试。” 第一百六十五章 授法五徒 待客之道 十余息后,钟业运一口气,自感神完气足。骨碌一个起身,来到近前张望一阵,道:“不知甄师姐是何等手段,能否教师弟一教?” 甄蕊微微一笑,道:“此乃恩师所授之秘术,只是路中艰涩,非是完法坦途。” “方才师姐所用,是济之以急的手段,蓄力愈速,越限一击。至于用之以缓的法门,济以长力,婉转巧变,目前只是略有几分头绪。” 说完她自伸手往小腹处一捺,吐出一物来,在他掌心之中滴溜溜的滚动。 此物乍看似是一枚圆珠,但是仔细一看,其实是由十几个平面拼接而成的奇异形状。单论外形,已与甄蕊初炼之时迥异。 钟业望了一眼,登时目中射出奇光。 此物虽然被甄蕊自腹中取出,托在掌中。但是却莫名的给与他一种错觉,似乎此物依旧停留在甄蕊身躯之“正中”,与心脉起搏、气血周流息息相关,又冥冥中受到一丝牵引——属于甄蕊武魂精蕴之牵引。三元合一,妙用无穷。 钟业缓缓踱步,眸中愈发可见异彩涟涟。 虽然在道术之上,钟业之资质略逊甄蕊一筹。但是观幽微于青萍之末,推演流变、审时度势,却是他独有的长处。 此刻钟业心中,纵其想象,已然望见甄蕊这未完善的手段,极大的扩张了武道手段的弹性与界限;对于武斗之法的形态演变,将会产生的深远影响。甚至有可能从根本上动摇武道之法的守拙尚简之风,也未可知。 归无咎微微一笑。 甄蕊在修炼“本命法宝”的道路上进境如此之快,固然因其英才卓越,大出乎归无咎所料;但其实依照既有之进度,由甄蕊独自摸索,其实也是万难做到的。 这数月以来,归无咎对于甄蕊另有教导。 其中关窍之处,自然是因为归无咎经由与双极殿一战,凝练青龙武魂的缘故。如此一来,事关武魂与本命法宝之牵连,便不再是纵其想象、雾里看花;归无咎自己,也能摸索出一些经验。 钟业自仿佛梦呓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忽地转身,郑重一拜道:“恩师在上。此神妙秘术,不知弟子可有缘修习否?” 他虽然姿态端庄谨严,目光低垂,但是暗藏的祈盼之意,却溢于言表。 归无咎神思微动,旋即笑道:“也可。” 转念一想,情势已变化了。 原本这傍生于武魂的本命法宝之道,虽然借法仙门,但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非资质超卓如甄蕊者,不可轻易尝试。 但是现在归无咎自己有武魂在身,亦可用力参研,而非一味的模拟仙门丹道。如此一来,以钟业的资质,也堪承受这一门道术。 钟业欢喜谢过。 此时归无咎念头之中,那一种独特的一界明灭、虚实幻变的异感再度产生,然后立刻消失。 而甄蕊、钟业,虽然道念超卓,却也懵然不觉。 归无咎心中了然。在此界之中,每做对一件事,心兆之中便会有独到感应。 …… 十五日后。 日升盈尺之时,逆光东望,便能看见无尽碧波瀚海之中,高悬一岛。 目的地到了。 与其说是岛,毋宁说是崖。只因这岛屿虽然峻极阔极,却断非浮水一屿之形;而是生生被人拔高了数千丈。整个岛屿,高出水面三千丈有余,从任一角度看,皆寻不见水岛相接、凭栏观涛之象,而更像是天外仙居,矗立云中。 岛屿环绕之处,围成三十六丈高墙,宫闱森严,煌煌赫目。 仙门之中,讲究道法自然。仙山之中,往往云雾奇罩,不见人力雕琢。可武道却与之相反,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将一座巨大城池,铸在千尺孤峰之上,倒像是刻意炫耀斧凿之功一般。 银背玄鼍舟,在三十六里之外止步。 少顷,一道遁光落下,快步来到归无咎近前,正是柳长老。 柳长老抱拳一礼,言道:“上玄宫迎宾使者,即刻便至。” 归无咎微笑道:“柳长老辛苦了。” 武道之风固然简劲,但也不能一点次序步骤不讲。否则万一生出意外龃龉,比如吃了个闭门羹,反而不美。 早在六个时辰之前,柳长老便乘金梭快舟,携了副册文书,前往上玄宫先行通禀。如今卡着点返回,可谓丝毫不差。 归无咎抬首一望,已然来了。 眸中所见,点点绽放。 相隔三十六里。由远及近,每隔一里,便是一座巨大的荷叶绽放,当空虚托。一连三十六点,仿佛一道碧色桥梁。 然后一座五彩车鸾,左右各有随侍之众二百人,尾随成列。 归无咎心中暗赞。 以鸟兽草木汇聚凝形、铺成道路,算是一种并不鲜见的手段。但是若过于繁密,反而显得臃肿。似这眼前荷叶虽巨,其实也不过六七丈大小。每隔一里才得一叶,看着异常空疏,但是“意”却到了。 当先一人走进,对归无咎躬身一礼,笑言道:“恒霄宫主座下九弟子冉逸之,代师相迎贵客。” 归无咎面色微变,眼前一亮。 此人面容英挺,仿佛蜡像。一袭极为罕见的红发,任意铺洒。可是因为其衣着袍带极为工整的缘故,却并未给人以任何落拓不羁、人前失礼的印象,反觉其君子之风与风流态度兼美,非凡俗可比。 简单还礼后,不着痕迹的余光一扫,看向自己的两位弟子甄蕊、钟业。 可是甄、钟二人却懵然无知,对于这位“冉逸之”毫不介意,此时并肩立在舟头,观览上玄宫仙都的兀立胜景。 归无咎立刻心中有数。看来此等异感,唯自家能够心有感应;否则就算是同道中人,也是如堕迷梦之中。 无它,这位功行不过刚刚突破三星境的“冉逸之”,大非凡人也。 小小一个晋宁道中,便有甄蕊、钟业两位根脚非凡之人;亚一等的,尚有郗鉴、庄炎。 归无咎参与尘海宗与双极殿之比斗,其实也曾经想过,大宗之内,当有更多的英杰显化,汇聚一堂。不曾想结果却大谬不然——就算是资质极为出众、堪能破境天关的乐思源、银甲人,也并未给与归无咎那种“根脚不凡”的异感;其余一众人等,更不必说。 以三巨宗之规模,竟未寻见一个。 而这位“冉逸之”背后所深藏的幽渺气象,在其对归无咎躬身行礼时一闪而逝——虽是羚羊挂角,但归无咎深信,其规模次第,似不在甄蕊之下。 归无咎一行换过车辇,同往城中去。 这位冉逸之,虽然是言笑晏晏,但却似乎并不是一个健谈之人。行步途中,不过寥寥数语,点到即止而已。 归无咎本道是即将与故人会面。 岂料这车辇入城之后,兜兜转转,竟然是来到一处园林幽居。 虽然此园景致、格局俱佳,但的确大出乎归无咎所料。 引荐来两位仆从管事之后,冉逸之笑言道:“恩师有要事在身,近日不得亲自接待。烦请道友在此暂时歇息数日,必有消息。” 颜色神貌,倒也诚恳。 归无咎眉毛微不可察的一耸,淡淡道:“好”。 上玄宫在饮食起居之上果然并未慢待。不止是归无咎,就连他两位弟子甄蕊、钟业,每人亦拨下了二十四位仆从侍候,事事呼之即至,周到已极。只是一连半月时间,却并未等到恒霄宫主相诏。 一日,归无咎所居后院之中,柳长老在客席之上端坐,面前茶水,却丝毫未饮。 却听柳长老忿忿言道:“吾等荷四派之重,这位恒霄宫主就算再如何事务繁忙,也该抽空一见。或许其避而不见,是上玄宫自有进退之道,早就定下了敌友攻守方略。我等无论如何态度,她只当是乞援来了。我等此行,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 柳长老本是沉稳干练之人。只是归无咎拜山联名印信之上,除了尘海宗、星门之外,尚有南斗宗、御虚宗署名。 那两家可同样是有日曜武君坐镇的大宗。 于情于理,上玄宫将归无咎一行晾上半月,都是大为失礼之举。也无怪乎他沉不住气。 另外,归无咎自称与恒霄宫主有旧之事,仅在龙方云等人面前提及,柳长老并不知情。否则今朝之待遇,他多半要怀疑是归无咎大吹法螺。 归无咎沉吟半晌,终于言道:“劳烦柳长老走上一趟,将那冉逸之再请来一叙。” 柳长老嗤笑道:“谅他一个关门弟子,道行低微,又有甚用处?” 归无咎摆手道:“我自有计较。” 柳长老沉吟片刻,终是抚颌言道:“老朽只是副使。一切皆由归道友做主。” 两个时辰后。 在正殿盘桓一阵,终是等到侍从上前传递消息:“冉逸之前来拜见。” 归无咎道:“请。” 出门相迎,走出百余步,恰好在内堂正门口撞见。冉逸之形单影只来访,并未携带一个从人。 冉逸之呵呵一笑,面上似有几分歉疚,抱拳言道:“尊使且……” 归无咎重重一挥手,止住冉逸之话头。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冉道友非凡人也。令师遣冉道友迎客,我固知贵派并无有意轻慢之心。之所以拖延数日,必有缘故,是也不是?” 冉逸之猛地一抬头,面容中惊诧之余,又有佩服。 1603421727 休息一天 昨晚又失眠了。 今天上午补觉,睡是睡着了几个小时,但是还不如不睡。 从头到尾做噩梦,回到高中离高考倒计时还有90天的时候,计划怎么提高英语成绩……高度紧张的学习过程……醒了累得要死,特别难受。 已经大学毕业好多年了。 就休息一天。 新书。已有算是成品的56章,需改型草稿100多章。有点矛盾是不是要发。 我是不想再拖了; 但主要是一旦发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逼着自己两三个月内必须进入稳定每天1+2的状态,万一做不到,存稿耗完很难受。 《万法无咎》休息一天 《万法无咎》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六章 水月镜花 非复昨日 归无咎见自己料中,当即微笑着摆手致意,请冉逸之内堂叙话。 分宾主坐定后,冉逸之缓缓言道:“尊客之言当真?” 归无咎好不介怀的一笑,坦然言道:“不瞒冉道友说。与某同行之扈从,或许心有疑虑。是否上玄宫自有进退之策,故而刻意慢待我等。归某固知其非也。若有心慢待,随意遣一位老于世故的耆旧长老,便可接下了这迎接宾客的事宜,何必劳冉道友出马?” 略微顿了一顿,归无咎悠悠续道:“冉道友资质根器非凡,必为令师信重,此其一也;道友虽举动轻灵,飒而不羁,但恕某直言,道友其实并非人情练达之人。让道友承担这迎接之任,显然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说到底,是借君之眼力,度量深浅而已。” 冉逸之闻言略略恍惚,眸中神采濛而后定,慨然有“引为知己”之意。 归无咎见火候已到,便续道:“恕某冒昧。若是贵派之中有甚因缘变故,不妨一同参详。说不定归某能够援手一二,也未可知。” 冉逸之默然思索良久,终言道:“师尊曾经吩咐下来,不可对外人言及。只是某此时此刻,心兆所感,似乎妙缘在此,不可错过。那也只得冒险一试,或许道友你,便是师尊破执解谜之阶。” 归无咎心中微微点头,传命奉上茶水,笑道:“冉道友放心。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冉逸之定了定神,缓缓言道:“此事说来话长。” “破解十二大药,其最终目昭然若揭,自然是为了混一宇内,武道一统。此事师尊知之,自不会心存幻想,坐观成败而失机。” 归无咎微微点头。 “只是依常理而言,那百里开济寿元甚为悠长。既然有更替秘药的逆天手段,韬光养晦、等候时机便可。待其门中出了不止一位日曜武君后辈,九重山自然势力足以压服余宗。其既并未选择如此做,那就是自信摊牌于当下,亦有十足胜机。所以,所谓举宗之搏,并非关键;真正的要害,一人决矣。” “一人所向无敌,则大势可成;一人败绩,则尽付流水。” 归无咎言道:“此言甚是。” 这是抓到了问题的本质,若是百里开济并非当世无敌,那么其一切谋算用心,自然烟消云散。 冉逸之续道:“由是,师尊便起意总扼枢机,与那百里开济之间,见一个高下。” 归无咎心中微沉。 莫非是姜敏仪战不利,败在百里开济手上? 冉逸之察言观色,缓缓摇头道:“称量高下之举,因一桩意外,并未得成;所谓横生枝节,亦在于此。” “九重山仙都地域之广,较其余诸宗尤盛。又极有烟火气,俨然凡民之都城。传闻百里开济常常隐匿气机、变幻身份,流连于酒肆、书坊、戏楼、卖场之内,暗藏修养之功。于是师尊便同样隐匿作法,往九重山仙都‘章都郡’中藏形周游,意欲探一探百里开济的底细。” 冉逸之饮茶一口,又道:“只是一连等候了七日,并未等到百里开济出游。无意中经过一艘湖中画舫,听一女高歌:‘红颜弹指,水月镜花,非复昨日……’。恩师面色微变,似有疑虑;然后便默然不语。” “当时某随侍在旁,见情状有异,便上前问候。师尊只低语数声:‘水月镜花,非复昨日……水月镜花,非复昨日……’便领着冉某翩然离去了。” 归无咎立刻捕捉到另外一条不起眼的细节。 连深入敌营寻同等境界的大敌挑战,恒霄宫主也令冉逸之随侍。由此一来可见她对于自家道行之自信;除此之外,或许冉逸之之于她,便如同钟业之于自己一般,有一些独到的作用。 冉逸之又道:“返宗之后,师尊便道心境蒙尘,略有不谐;推却外事,闭关有时。” 归无咎静言道:“水月镜花,非复昨日……不知冉道友是如何看待这八个字的?” 冉逸之正色道:“那歌女分明只是凡人,身无一丝修为。至于这句歌词,也不过是伤春悲秋、感慨韶华易逝、今是昨非。此人之常情也,似乎未见有何新意。师尊道行深不可测,伤情于此,着实令人难以索解。” 归无咎思索半晌,言道:“若是冉道友能够信得过我,或许归某能够为尊师化解此障。” 冉逸之低首轻吟,终于缓缓点头。 …… 三日后。 上玄宫气象卓然,更在尘海宗之上。 尘海宗库藏宝物之地,大小变化,转接自然,有小界“乾坤芥子”之妙,却无小界内外割裂之弊,极得归无咎欣赏。 而上玄宫这座矗立孤岛之上的仙都,明显较尘海宗更胜一筹。似这等奇异空间,或大或小,竟有二十八处之多。若是将所藏空间等同比例放大,其实这一座岛屿内涵之广,远远超过一道之地域。 归无咎方才进入的是一座半锁旧院;但是入内之后,视野逐渐拉近,却是一片连绵土山。 山势不陡,亦无乔木。浅草茵茵,高止过膝。 眼前景象,一览无余。山上有茅屋一座,草垛数十堆,一人高下。茅屋之前,依稀站着一人。虽是茕茕孑立,好似神气有缺不在巅峰;所立身处也只是一方并不起眼的小土丘。但那意出天表、山河踏破之气象,终是赤色难夺,岿然独在。 论妙韵精纯,较伊濯武君远远胜过。 待归无咎走到近前,那人转身低语道:“贵使终还是来了。” 归无咎抬首一望,恒霄宫主亦是报之以随和一笑。 外裹素服,贴身着一件明黄锦衣。神采如昔,正是当年旧识。 至于容貌气度之非凡,固然毋庸多言;但归无咎早已熟谙于心,自然不会因此而震动。 略望其气象,归无咎心中暗赞。 武道之中女子得道不易,矫枉难免过正。故事流传,恒霄宫主更是“恶名远扬”。更不用说,姜敏仪本身秉性之中,便有奋勇孤锐的一面。因此归无咎早已有所准备—— 今日所遇之人,极有可能霸道凌厉,不近人情,须得审慎以待。 未曾想到此念竟尔落空。眼前之人,气度温润之极,只初次见面,便有相交若友邻之感。瞬间竟让归无咎生出几分怀疑,那震动一界之“严承予之故事”的真伪了。 恒霄宫主似乎看穿归无咎心意,淡然一笑,道:“久闻名后初相见。与想象中有所不同?” 归无咎坦然点头。 恒霄宫主失笑道:“看来本宫主因当年那事,也算是恶名远扬了。” 又正色道:“春雨之润,秋风之烈,本来并行不悖,只在因人而异。倘若道友如严承予那般出言无礼,本宫主自然也不会容情;无论你是何身份,也只会依旧例处置。” 归无咎心道“那也未必”。但显然姜敏仪记忆未复,眼下修为远高于己,他自然不会触霉头。于是便缄默不语。 按照恒霄宫主所思,她此言看似突兀,其实暗藏极厉害的测度人心的手法。若是对方连连逊谢,惶恐告罪,便是心意不纯。但此时见归无咎恍若未闻,不由心中微奇。 又仔细凝视归无咎一眼,恒霄宫主面上微现讶色,道:“也到了这一步……道友破境之后,道行未必在我之下。看来尘海宗来结盟好,也是展露了底牌和诚意的。也无怪乎本宫主虽已有明确吩咐,逸之依旧破例引荐,将道友引到此处。” 归无咎正要逊谢两句,恒霄宫主忽地又道:“不对。以逸之的修为,看不穿道友的底细。他是……对道友别有所重。” 归无咎讶然道:“归某来见宫主……冉道友并未事先通禀么?” 恒霄宫主微笑摇头。 归无咎转念一思。 日曜武君闭关修心,是何等大事?他估量着冉逸之根脚不凡,于是示之以洞鉴诚意。若能做主例外通禀一回,便算成功。没想到他竟能不禀其师,径直做主将自己引了来。可见此人有暗察幽玄、考辨吉凶之功,并得到了恒霄宫主的额外允诺。 恒霄宫主起身踱步,双目幽光一闪,忽然言道:“是了。许是逸之以为,道友是对本宫主道行有所助益之人。” 微一沉默,恒霄宫主续道:“既然如此。想来本宫主之所以闭关的细事原委,逸之都对你说了。” 归无咎点头称是。 恒霄宫主低首思虑良久。 说到底归无咎尚未破境,说是能够于她修心有益,其实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出于对弟子的信任,她终究还是言道:“随我来。” 并未走得太远,归无咎缓步上前,行了二三十丈——来到那一堆草垛之后。 眼前所见,出人意料。 原来,每一垛草垛之后,皆是悬挂着一副画像。虽然衣着形态各有不同,年龄也略有差别,但显然能够看出,所画人像,皆是一人。 栩栩如生,各呈精彩,无愧于滚滚红尘中提炼出的一点心魄意象。 恒霄宫主缓声言道:“吾有一门秘术。入道成长至今,依据履历不同,当依次作三十六幅自画像。三十六画俱成之日,便是心意气力,趋于登峰造极之时。自成就日曜武君之境时,便只差最后一幅了。可是自从听闻‘镜花水月、非复昨日’这八个字,再回复昔年旧作,心意之中却似莫名隔了一层,再难落笔。” 归无咎心意微动,愈发笃定。忽地拱手言道:“不揣冒昧,愿乞笔墨。”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四道画卷 钩沉见真 恒霄宫主闻言,凤目一挑。 纵然她对于自己弟子冉逸之的意见甚为信重,但是“有意”“无意”之间,到底是有着极大差别的。 原拟冉逸之或许果真洞察明鉴,寻得了一位有助于自己勘破心迷之人。但事先想来,多半属于“无意而有用”的一类,冥冥中自有造化,藏着化腐朽为神奇之功,借此遇合,因人成事。 以道理言之,是暗合天道的生克变化;用大白话说,其实是“误打误撞”而已。 可是归无咎信誓旦旦的将“愿乞笔墨”四个字说出口,倒像是此人明确的知因果、知症结、知良策,能够正面帮助自己,解此疑难。这却是恒霄宫主不敢想象、甚至心中有几分难以接受的。 明月境修士,正面勘破日曜武君之疑难…… 归无咎察言观色,心中自然有数。以一位日曜武君之自负,此时她心境微瑕,正是道法之常。 不过,就当归无咎本以为恒霄宫主要多多踌躇一阵,方能拿定主意时;她却极敏练的长袖一抖,一道长卷,一根二尺长短的狼毫朱笔,一方八格方砚,已然整整齐齐的铺列在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石台上。 肃杀若电的目光扫视归无咎一眼,恒霄宫主冷若冰霜的声音随之传来: “虽然道友身任四派信使,兼之资质不凡,一俟破境,与本宫主便是同道相称。但是——眼下,你毕竟只是明月境小修。” “一位明月境修士,自称能够解本宫主之惑,意味着什么,你心知肚明。” “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不成,几家宗门交情,道友的大好前途,也只得付诸流水了。届时本宫主只得将你割了舌头,发与别院为奴。望你好自为之。” 归无咎闻言,莞尔一笑。 春雨之润,秋霜之烈,说变就变。不过,如此神貌,反倒是更符合他所认识的姜敏仪了。 当即信口言道:“稍后自然会见分晓。” 恒霄宫主似乎轻轻一哼,但又似乎并未出声。 随手铺开长卷之后,归无咎微微点头。 这一幅白卷,长短相当于恒霄宫主所有自画像的四倍大小,无意间正符合归无咎预先之筹算。 提笔作画,点墨铺张,势如行云流水。 归无咎通过引动小铁匠器灵的经验,事先所总结的手段,并非作画,而是在“话术”之中的经营。如今转“话”为“画”,自有道理相通之处。 在归无咎专心致志于作画之时,恒霄宫主识趣的转过头去,并不先行张望。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高声言道:“可矣。宫主请细细验看,是否有所心得?” 恒霄宫主转过身来,迈步上前。 原先那一幅画卷,已被折成四叠,宛若屏风一般。当面所见的,不过是四分之一。似乎四道画卷,徐图缓进依次揭晓,才见其真味。 这第一幅图卷,绘了内外两道巨城,城池通体黑色,魁伟森严。城门之外,依稀可见“匡都”二字。 城门之内的哨塔之中,有数十人影聚成两列,秩序井然,似乎要一次参加什么比试。 恒霄宫主眉头微锁,揭开画卷。 第二页画卷之中,黄沙茫茫,天地相合。旷野之中,草木伶仃。可辨明生机寡淡的荒界之内,有处洞穴之形。 仔细凝视许久,画卷之中的形象尽数收纳眼底。恒霄宫主眉目似乎稍微舒展,揭开了画卷的第三折。 第三折画卷,明明白白,是一座洞府之内的形貌。 这座洞府异常宽宏壮丽,彩灯连结,鸣泉汩汩;旁枝别室,四通八达。其余种种微妙细节,未可尽言。 在恒霄宫主观画之时,归无咎也在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神态变化,此时心中大为满意。 所有暗藏虚处的关键点,都被恒霄宫主捕捉到了。 归无咎所用的法门,是迂回诱导之法,将最为敏感的几个要点提炼出来,藏于画像之中最不起眼之处;待你主动发现之后,自有心意钩沉。 每一幅图卷之中的妙处,都极有分量。 第一折图卷,是归无咎于匡都城夺符比试之时的场面。画卷上方,众人比试场所之上不远处,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人,顶着一张油纸伞,意甚高古,气度不凡。此人正是伊濯武君。这是第一幅图卷的画眼。 姜敏仪乃是十二嫡传之一,手执武道龙符。自然不需要参与比试;但是伊濯武君明言,是与她有一面之缘的。 武道之中一位真正的日耀武君,对于姜敏仪而言,自然会是记忆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二折图卷,看上去最为简易,不是别处,正是武域之入口。 在那看似混乱的砂石洞府处,拟象黄沙的杂笔之中,依稀隐藏着一行字迹:“事急难递音讯。若君妙缘生感,三载内莅临此地,且当日馈赠尚存,借之散渡己身,可入之;若因缘不存,则切不可入。” 正是姜敏仪当日留书之文字。 这二三十个字,每一字不过沙粒大小,若是肉眼凡胎,断然难以发现;可是以恒霄宫主道行之高,自然不会错过。 第三幅画卷中,埋藏的“画眼”有两处。 洞府一侧,不远处的梁柱之旁,露出一个很不显眼的小脑袋,睁大双眼,鬼头鬼脑。 黄希音。 愈是不凡之人,对于天资极为卓越的种子佳苗,天然会有极深的印象。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压轴之物—— 形似陶俑的武道龙符。 这一幅图卷,本是当初姜敏仪营造武道元域,意欲与归无咎一决高下之时的写照。但是归无咎用心巧妙,刻意将自己与姜敏仪二人都隐去了,只凭空留下黄希音和武道龙符藏在两个角落,以为线索。 伊濯武君、所留文字、黄希音三者,姑且可以算是循循善诱;而最后一件武道龙符,此物与真幻间中、上玄宫印信必定形貌相通。前后呼应,可说是三浅一深的致胜一击,为最后一幅画卷的生效做足铺垫。 果然。恒霄宫主望见画卷之中的其余细节,只是神色微动,时而蹙眉而已;待他捕捉到第三折画卷中的“武道龙符”之时,竟忍不住檀口微张,双眸之中现出明显的惊讶,又似乎是纷纭难定的混乱与矛盾。 旋即,她一伸手,以最迫切的姿态,揭晓画卷的最后一折。 最后一折,画风与前三折截然不同。 精致繁缛,引人遐思。 这是一幅双人像。 一位极明媚动人、婀娜丰盈的女子,赤裸后背,伏倒在一位英挺男子膝上,任其轻轻抚摸。她身躯之上青紫阵阵,似乎布满伤痕。她背后隐现一只白虎之形,只是形貌萎缩,约莫只剩下一半大小。 至于这两人相貌,又何复多言? 恒霄宫主见到此卷,面色陡然苍白,旋即玉颜丰唇、玉臂素手,都似微微颤动。 归无咎心中一定——大事成矣。 毫无疑问,当日这场比斗,事关姜敏仪一生道途险着、最终的求偶皈服,必定是她记忆中最为浓烈难忘之事。其实此卷一出,归无咎便有足够信心成事。之所以将之放在最后一幅,是为预防万一,必须以前三幅画做出足够预热铺垫的缘故。 画中之人,恒霄宫主一眼便能辨认出正是她自己。 若是无有预备,乍然相见。她心中恚怒之下对自己下手,那么归无咎真幻间之旅便宣告失败。那时就算“姜敏仪”醒转过来,再后悔也是无用。 但是归无咎精心构思之下,以三浅一深四道线索为“预热”,便是万无一失。 归无咎低首沉吟。 姜敏仪醒转之后,招呼言辞,该如何说? 就在此时。 归无咎忽地眼前一黑。 腹中传来剧痛。 猝不及防,身躯向后倒飞而出。 未等有所动作,咽喉已被一只嫩滑如玉的素手扼住,其真力之足,远远超过归无咎所能承受的界限,一身整力彻底溃散。 却见恒霄宫主凤目含煞,冷喝道:“好一个**难戒的登徒子,竟然较当年的严承予还要胆大十倍!那就只得将你施了相同惩戒,发去与他为伴了!” 归无咎资质道行再高,诸如天人三境与近道真君、明月境与日曜武君这样的鸿沟天堑,也是断然难以逾越的。以前之所以能够纵横一方,不惧与之周旋,那是因为道缘感应超迈脱俗,遇事能够防患于未然而已。 可是当道缘感应失灵、并未提前生出警兆的之时,面对近道大能暴起出手,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脱困无计,归无咎心中也极为困惑。 他是有十成把握可将“恒霄宫主”唤醒的。正因为如此,才失却了防备之心。为何竟不遂所愿…… 若是不能挽回局面,今日之事,堪称他入道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失败。 恒霄宫主左手指尖真力连发,将归无咎手臂、膝盖、脚踝诸处经络气机彻底打散,松松垮垮的垂落,右手依旧紧扼归无咎之咽喉,淡淡出言道:“马上便要将你拖下去行刑。临别之际,还有什么话要说?” 道缘感应,连此界真伪亦能勘破,却并未察觉到危险…… 归无咎脑海之中一个恍惚,陡然间双目一凝。仔细望去,果然察出:“恒霄宫主”的神态,有一丝极细微的异常。 原来如此。 归无咎摇了摇头,淡淡言道:“敏仪。真幻间毕竟只是一场梦境。你若仗着此时道行高于我便胡作非为,回返紫微大世界之后,我可要十倍报复回去。” “恒霄宫主”闻言,面上陡然浮现出似嗔似怒的复杂表情,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玉手又在归无咎喉间紧扼了一下,把归无咎重重摔落在地! 第一百六十八章 颠倒顺逆猛下手 得此刹那堪珍藏 一掷之后,“恒霄宫主”似乎才真正忆起归无咎之言,稳住身形,两人默然对峙。 虽然外貌并未发生丝毫变化,气机亦是醇元高妙的日曜武君境界,但是归无咎还是发现了明显的不同。 这种不同,唯深交故识,能辨其微妙。 就像是一对外貌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并未揭破谜面之时,几可以假乱真,无论如何也看不破玄机;待你知晓之后再观其神气,便再也瞒不过了。区分彼此,轻而易举。 姜敏仪,回来了。 归无咎正要出言,忽地胸口气血翻涌,一道猛烈的窒息感与压迫感再度加身! 姜敏仪似笑非笑,右足重重踏在归无咎胸口。 原以为点破真相之后,姜敏仪便会住手。 但是事实证明: 并没有。 归无咎心中微恼,心底久别重逢的一丝温润也随之瓦解。高声喝道:“姜敏仪,你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喀嚓”一声,右侧脸颊与额头上,又被重踢了一脚。 然后,姜敏仪俯身下蹲,面色竟是晶莹红润。似是泛出喜意,又似乎极为复杂,五味杂陈。 不止是欣喜于归无咎的到来; 还是怅惘于自己的苏醒; 还是玩味于双方境界的差别。 少顷,姜敏仪心神似乎一凛。她手臂转动,然后抓住归无咎小腿和脚踝,猛然一拽。然后又提起归无咎领口,凌空尺许。然后松手一放,任由归无咎身躯跌落。 仿佛猫捉老鼠。 同时姜敏仪美眸之中,闪过一丝陶醉。 归无咎对她的这种心境心领神会,这是在感悟、确认、享受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从中获得满足。 终于,姜敏仪睁开双目,淡声道:“久违了。” 无意之间,声音竟也是回到了真正的“姜敏仪”那般的音色变化,翠玉鸣泉,花柔外刚。 归无咎叹道:“闹够了没有?” 姜敏仪露出两分无辜,率然摇了摇头,脆声道:“没有。” 未等归无咎再出言,姜敏仪竟极利落的伸手一甩,将归无咎的下颌卸脱。 然后,姜敏仪进一步俯身下来,两人面目唇齿相对,相隔不过两三寸,呼吸相触,气息相接。 姜敏仪眨了眨眼,看着归无咎疑惑不解的神色,叹息道:“归无咎,你还是太看轻自己了。” 略呆了片刻,姜敏仪幽幽续道:“你归无咎,在我心中便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说来也奇。当年在敏仪想象之中,若是寻到了命中注定的绝顶之才,天上人物,那人本当睿智洞明、孤绝人世,与凡尘间当如银河悬隔,断分两界。可是一晤之下,你归无咎,却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历经红尘百炼的凛然生气。宛若孤崖劲草,经霜弥茂。而视野神智、幽明灼识,又分别是上宗气象无疑。二者契合无隙,分外醉人。” “当时敏仪便心中定计——就是你了。就算无关于武魂之炼的生死天关,就算为仆为妾,亦要矢志不渝,终身相随。” 听闻此言,归无咎抑郁稍散;只是心道你口中之言,和正在做的事,可有些不相吻合乐。 两人眼神一对,便能自然而然的传递心意。 姜敏仪微微摇头,又道:“此生不能如日之恒,如月之明,若是能如一颗流星当空划过,照耀一瞬,留下一段最珍贵的回忆,同样是求之不得,敏仪又岂能选择错过?” “或许,在日后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你归无咎,都将是敏仪仰之弥高、再难追及的目标;是敏仪倾心追慕、生死相依的道侣;是敏仪甘于雌伏的夫君;是敏仪至高无上的主人。” “也唯有在这真幻间中——” “不——就算在这真幻间中——唯有在你破境之前的这短暂时光,我的功行,在你之上。” 姜敏仪的呓语在归无咎耳边持续飘荡: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能留下最珍贵的回忆,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归无咎面色微变。 他本以为姜敏仪已然发作结束,如今看其言下之意,似乎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姜敏仪解下靴子。 然后,拳打脚踢,仿佛雨点一般落下! 胸、腹、后背、四肢,头脸,无一例外,连连中创。 其实以姜敏仪的真实修为,一击便能将真幻间中的归无咎“杀死”。可是在双方道行的绝对差距下,姜敏仪足以把握到最精确的力量分寸,能够教归无咎在真元未损的临界点,遭受到最大的痛楚与刺激。 审时度势之下,归无咎索性放弃了抵抗。 若是在生死一线的斗战之中,无论遇到任何强敌,他将神意斗志提高到极限,总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可是此时,对方既无恶心,又无恶果。七上八下,归无咎终不能臻至心意踊跃的最佳状态。 更何况,就算能够入境,只消最初时的道缘警兆未起,在双方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也只得束手就擒而已。 归无咎本想略作忍耐便罢。但姜敏仪却似乎得寸进尺。过了片刻,她双目依稀可见微微发红,丝毫不将所谓“日曜武君”的气度,跨身骑坐在归无咎身上,左右开弓,连环猛击! 归无咎略一思量,眼下唯一的脱困之策,便是让小铁匠出其不意之下,略微困住姜敏仪一瞬。然后归无咎抓住这瞬息的机会,强行拨动“全珠”之力,回复一丝气机,然后发动“反吞双子珠”,进入其中暗避。 可是默默呼唤了几声,小铁匠却装聋作哑,无有任何反应。 事已至此,归无咎索性心神一凝,闭了五感六识,浑只当是南柯一梦。 同时心意一沉,对于姜敏仪,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乾道刚健,坤道柔顺。 生灵之中,雄性天生便具有征服嗜欲。所以就算阴盛阳衰,愈是遇见极强势、卓尔不群的女子,一旦倾心,通常便会产生更强强烈的、令其臣服于己的念头。 而雌性则未必,遇见胜于己者,自然婉转柔顺,甘为从属。 而姜敏仪虽是女子之身,除却柔顺之德外,却有三分男儿之性。这三分男儿之性,或许是对于此生注定要臣服于人的命运,作一补偿与反噬。 可是,在真实的世界中,她这这种征服欲,是注定无法得到满足的。 而真幻间中强弱互易,正是其梦寐以求! 三个时辰之后。 归无咎神意陡然一激,悠然醒转。 自己身躯已经成为一团软泥。 姜敏仪的暴力施加得极为精准,几乎是“技近于道”的境界。归无咎浑身上下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均未放过,皆被打散、打透,彻底酸软若醉。别说勾动手指,就连眨一眨眼皮,亦无法做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归无咎连五识封闭的状态也无法维持,不得不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同时,由于身躯整力彻底散尽的缘故。姜敏仪跨坐在归无咎胸口,她也并未刻意引动真力下沉,单单是本身百余斤的分量,便让归无咎胸口极感窒息沉重。 姜敏仪此时却神气清爽,似乎极为满意。 却见她双手抚住归无咎面颊,笑吟吟道:“满意了吗?” “今日之事,于你我有三重好处。” “敏仪相信,一生道途,总是要经历些挫折为好。若是一帆风顺,翌日时势一变,一去不返。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若是没有经历过挫折,便失去了运势逆易之后再行反击的底力。无咎你说,是也不是?” “只是,这又与另一条铁律相矛盾。道途之上,又是勇往无前,有进无退的。尤其是被托上风口的人物,更是败不得,败不起。一旦败了,便是动摇心志,动摇人望。神话一旦被打破,要想重新塑立,可谓难之又难。更何况,人皆有求全之心,不败之之念,何忍白璧微瑕?” “所以,在这真幻间中,在幻境中遭受一场挫折,岂不是两全其美?——其实也算不得挫折,不过是被自己的女人痛殴一顿罢了。” “这是其一。” “你与那位秦梦霖……我猜猜看。想来是心有灵犀,相敬如宾,仿佛一体,是也不是?这等境界,是敏仪永远也无法追及的了,唯有神往而已。只是刚刚你我之间这一重苦乐滋味,想来你与秦梦霖之间,也从未有过吧?” “据说她与你道行相若,不分轩轾……敏仪虽然不能与她相比,但在你归无咎身上,能够放肆一回,也算是敏仪独有的荣光了。” 说到这里,姜敏仪忽然低头,在归无咎额头轻轻吻了一口,然后干净利落的起身,只闻余音袅袅:“至于其三么,你自己细细感悟便是。” 她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归无咎心中一凛。 此时姜敏仪从他身上分开,他身躯陡然一松,又回复到没有任何压力的状态。用心略一感悟,似乎浑身筋骨血肉皆是通透酥脆,既疲惫之极,又酣畅淋漓,好似草木兴衰一转,初春时节,重又焕发生机。 归无咎不由哑然。 这似乎是服药破境之前,一种对破境极有裨益的准备工作。 第一百六十九章 炼己之限 缓急之策 身经百炼之后,这种感受的体验与温养,尚在持续。 姜敏仪之所以暂避,也是给归无咎留下一段时间。 就在这山头茅屋之内,归无咎因变适会,进入一场短暂的闭关之中。 仙门之中修道中人,一俟迈入灵形境,或云本土仙道之中的筑基境,便自然而然能够体会到气血流动、仿佛水银的妙境。重而不拙;铅汞分明。 而如今归无咎之境界,却不知又超迈了多少—— 此身任意血肉毫发,皆仿佛山岳凝形,有千钧之重;密观内视,又如精钢百炼,浑成如一。 姜敏仪所谓的“殴打”,其实是宛若鼎炉之中锻造铜铁。 非止是得其纯粹而已;一块熟铁,原本是圆整的一坨,经历万千锻打之后,或薄如一页,或聚成一团,或抽丝似链。其物性之延展、变化之极限从中充分展示,趋于登峰造极。 归无咎的身躯固然无有如此夸张的形变;但耐受的边缘与界限,却被清清楚楚的探明了。 同时,虽然还不曾和姜敏仪有进一步的交流,亦不曾观看品阶更高的武道秘典,但是归无咎心识之内,却生出豁然贯通之感。那种在灵形、金丹境时已能拟象金丹、元婴之妙的“胸有成竹”境界,再度油然而生;从前疑虑,亦涣然冰释。 挠到了痒处,方能一点即通。 仙道乃是守一之道,凝一身之精蕴,归于一点。 金丹境时,此“一”在于金丹;元婴境时,此“一”在于元婴。 而武道之中,却是内炼全身,务求此身之全体大用,无不通透。尤其是在破境日曜武君的这一步,药力引动,天地五行之力灌注洗练,其要害之处便在于,自己的极限何在。 可堪引动的天地五行精气,本来无穷无尽。若是超越己身承受之极限,便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但若火候未到,自身的承受力远未达到极限,那么轻则道行有缺,重则破境不成。 此等机密,归无咎在阅览尘海宗典籍之时,便见其反复强调,重之又重。 先前归无咎疑惑之处便在于此。 道行到了有资格破境日曜武君的地步,可谓高明已极。对于自身极限之把握,亦当早到了妙绝毫巅之境。此事行之甚易,又何必再三叮咛呢? 而经由姜敏仪这一通锤炼,归无咎却豁然开朗了。 此身运劲发力的极限,要点在于“运用掌握”,固然对于卓越之士并不为难;但承受力和生命力的极限却有所不同,二者不可混淆。正如归无咎亲身经历,待此身被锤炼至通透疲软之极的境地时,就连封闭五感六识、神意内守也全然做不到。此身仿佛进入一种清明而又混沌、介乎于有意无意之间的奇妙境界。 只消你尚有“运气内视”之余力,便是未臻淳如之境,所测自然非准。 真正准确的破境之法,正如姜敏仪所为。 若有一位已然破境的前辈大能,以外力炙炼之,自然能够明其度数。到了破境之日,将此心念预先凝练成印。到了此身臻至极限、心体通透,无有人我内外之分、无眼耳鼻舌身意的当口,此心印适时引动,开启完法之秩序,才算大功告成。 巧合的是,十二巨擘宗门的历史上,日曜武君远非前后承继、代不乏人;而多半是偶然出世,独自摸索成道。纵然偶尔有衣钵相承之局,也不需要典籍记载饶舌,当事人自然明白。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各宗典籍,都是对“前辈辅佐”之法略过不提;其寄心笔墨、繁辞不已的,尽是独自成道之时,该当以何等奇异秘术窥见己身极限。 归无咎阅之难求索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日之后,归无咎功行顺遂。 恰在此时,一只桃木削成的七彩木鸟扑棱着翅膀,来到土山之上,环绕归无咎转圈三匝,然后转身远遁,三丈一停。 归无咎心中一动,料定其必为信使,便紧随着此木鸟行走。 弯弯绕绕,踏出这处凹陷的“小界”,沿着内城城垣步出五六百丈,恍然间已踏入一道细流之畔。 一方八角青玉案,一顶白瓷鹤嘴杯。 两只高足玉盏伶仃分立。 唯有座席并非成双成对,一张三尺余宽、似铜似木的座椅之上,姜敏仪早已端坐。而另一头,却是空空如也。 归无咎摇了摇头,揶揄道:“武君大人连座椅也吝赐一张?” 姜敏仪轻笑一声,略微露出莹洁如玉的牙齿,淡然道:“这张椅子宽得很,谁又不让你坐了?” 归无咎先微微一怔,然后很是自然的一点头,爽朗道:“好。” 姜敏仪双目一眯,心中念动。 料想在归无咎破境之前,自己道行压他一筹。既然有了前车之鉴,她倒要看一看,归无咎对自己,是否会有两分忌惮。 但是现在看来,归无咎举动从容,一如当年。 其实在归无咎心中,姜敏仪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虽然他料定姜敏仪不会再度下手;但事实如何,谁又说得准呢?所以归无咎潜心默运,终于将心识道缘之感应,调节到足以应变的程度。以便于可以及时发动“反吞双子珠”。若是姜敏仪发作,却可及时发动,入内暂避。 除此之外,他来时路上对小铁匠严词告诫。若是万一自己反应不及,须得立刻援手,不得装聋作哑。 此时归无咎作了完全准备,自然不惧姜敏仪再次发难。 二人并肩而坐。 姜敏仪左臂伸出,忽地握住归无咎右手,幽幽言道:“只设一椅,而非东西南北相对,你不觉得十分契合么?” “若是你与她小酌,定是东西对坐,举案齐眉,是也不是?” “你们是一双人;我是你的人。敏仪清楚得很。” 如此情貌,与三日之前迥然不同。 话音一落,姜敏仪索性更进一步,坐在归无咎身上。 归无咎环臂把姜敏仪抱住,动作无比自然,然后不紧不慢的诉说往事。 姜敏仪虽然觉醒记忆,但是对于“真幻间”中的掌握,并不若归无咎深彻。尤其是云峒派旧址所残留的异象,更是本界中更无第二人能够探及的密闻。 听归无咎讲述之后,姜敏仪诧然道:“此界棋局,在于重定秩序,成混一之功。这一点,敏仪也想到了。只是这一步之后,尚有更进一步的考验,却是敏仪始料未及的。” 归无咎笑言道:“第二步暂且不提。单单眼前的第一步,斗倒九重山百里开济,不知敏仪是何见解?此人掌握了十二种秘药生长之变化,造化之功,不可小觑。” 姜敏仪眸中似有一缕锋芒一闪而逝,淡然道:“说什么大势局变,只是虚妄。说到底还是两三人之间的胜负罢了。至于炼制秘药云云,不过是其多了一个持住平局的机会;若是不胜不败,便是他胜了。但若能正面斗倒了他,所谓秘药功用,急切间并无大用。” 归无咎微微摇头,叹息道:“若是其一意保守不失,想要将其连根拔起,也不是一件易事。” 姜敏仪微一眨眼,道:“那不如行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待你成道之日,打一个时间差,以二敌一,将他除去。” 此事归无咎与姜敏仪见解相同。 其余诸宗执掌,皆是沉浸在千百载宗门传承的谋算中,所以才坐不住。而归无咎、姜敏仪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既已窥破真幻间玄奥,所谓“宗门前途”云云,归无咎毫不在意。 百里开济的优势,只在于时间。随着迁延既久,九重山一方可以营造出足够的顶尖战力,从而以众击寡。局面症结,在于我方能否速战速决。 归无咎略一思忖,道:“的确可以一试。若是不成,再寻他策。” 姜敏仪转过头来,忽地一笑。 归无咎也是一笑。 二人心领神会。 姜敏仪叹息道:“不愧是归无咎。看来敏仪已经没有机会了。只是,三日之前已经尽兴过一次,此生无憾矣。” 归无咎淡淡道:“你知道便好。出了此界之后,新账旧账,一并了结。” 原来,二人表面上是在商议大计方略,暗中的勾心斗角同样精彩。 虽然归无咎的锻体试炼之功已然结束,但姜敏仪并不介意再度一逞征服之欲。 今日归无咎举止从容,姜敏仪略一思忖,便猜出了他身上暗藏了足以自保的手段。 所以姜敏仪不着痕迹的坐在归无咎身上,非只是为了亲昵而已,其中暗藏了异样心思。 在“真幻间”内,归无咎毕竟是武道修者,饮食男女之嗜欲,必然远较在紫微大世界时为壮;而姜敏仪,又并未隐匿自身日曜武君的超卓气机。 试想,以日曜武君之尊,如此小鸟依人一般坐在归无咎身上,必然是构成强烈的刺激,无形中诱惑着归无咎的征服欲。若是归无咎果真欲念高涨,想要把姜敏仪就地正法。一旦失去了警惕,心识蒙蔽,姜敏仪便会再度暴起出手,将归无咎痛殴一顿。 只可惜,归无咎在遁入“真幻间”当时,便已觉悟灵识,知此界为幻象。所以姜敏仪在他心目中,依旧是那个紫微大世界中的姜敏仪;而不会对所谓的“日曜武君”有额外的敬畏和欲念。 更何况,归无咎在灵形境时得了元婴境奴婢独孤信陵。所以以小凌大是何等滋味,他早已品尝甚深,自不会按捺不住。 第一百七十章 结盟缔书 破境预演 幽居之内。 园中清池之畔,本是一方平地。这两日却起了一座二十丈见方、三四尺高的台阁。 此时台上左右雁行、各呈曼妙之姿的年轻女子一十二位,手执罗扇翩然起舞,变幻万千。 此舞与寻常歌舞不同。参与的舞女皆有星境修为不提,随着每一人步法的前后变化,予人的整体观感、色泽深浅明暗亦会随之调节,暗合妙理。故而观此舞者,浅者尝其声色,深入者辨其玄机,可谓各得其所。 舞台之下、长席之上,摆好了玉案藤榻。柳长老端坐其上,兴致勃勃。 他的心境,亦是经历了一重转折。 最初拜访于上玄宫山门时,他对于门中事宜极为上心,三番两次与归无咎商议。可是归无咎却一贯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那日归无咎与冉逸之商议之后,没过多久便道恒霄宫主相请。 柳长老原本甚是欢喜,岂料一连等了半月,归无咎却是杳无音信。不由得令其有三分心灰意冷。 这时候方才想起,在离开宗门之时,龙方云、乐思源好似唯恐柳长老自恃资历旧勋一般,千叮咛万嘱咐,凡事以归无咎为主。几番事汇拢一处,柳长老的心思忽然就凉了。于是乐得寄心歌舞,欢愉度日。 今日,柳长老正观到兴处,忽有一位侍从走到近前,耳语两句。 柳长老一怔,立刻起身相迎。 未走出多远,尚隔着二堂门户,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看来是搅扰了贵使雅兴了。” 冉逸之来了。 不过,前来拜访的并非是冉逸之一人。其身后竟是浩浩荡荡三四十个力士,每人担着一根儿臂粗细的金粱,担着紫木方箱两座。 柳长老见之一怔,哑然道“冉道友这是何意?” 冉逸之不答,只自袖中取出两物。 一件尺许宽的黄色符书,一件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信笺。 柳长老伸手接过,急急张开一望。不过这一望之下,他面色立刻僵住,似乎不敢相信。 原来这竟是一封盟书,言道上玄宫与四宗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无论九重山百里开济为难于哪一家,上玄宫皆不会坐视不理。 这是极重的许诺。 此次出行,本是要给恒霄宫主提个醒,暗藏示好之意。若是成功卖出这个人情,日后再深入接洽、乃至订立同盟,才算有了几分门径。岂料自己并未作出任何努力,竟一步到位、结得强援了。蓦然间,柳长老只感头脑似乎有些晕晕乎乎。 旋即想到,这多半是归无咎半月以来经营的结果。虑及此处,心中不由暗生惭愧之意。 再急芒打开另一封信笺,此非是他物,乃是上玄宫回赠之礼单。观其名物,似乎是将治下各名门出产,各自择出一种聚拢。价值高下暂且不谈,单是礼物的品类格式,便极显掌法诚意。 冉逸之笑言道“宗门结盟本是大事。须得两宗用印,才算落地。这一道不过是本宗草拟之文书格式罢了。字句之间若有可斟酌处,贵派议定之后大可言明,再一同参详。” 柳长老闻言,立刻低首细看,从头到尾详览一遍。 一看之下,还真教他发了些许古怪。伸手一指卷末,疑惑道“上玄宫……与星门成其盟好……尘海宗、南斗宗、御虚宗与之,一视同仁……这是何意?” 归无咎、柳长老一行,虽是联使四宗,但车驾发之于尘海,是断然无疑的。为何看这盟书所言,好似星门才是正主,尘海宗等三家算作参与? 冉逸之长笑一声,拍了拍柳长老肩膀,正色言道“明人不说暗话。贵方正使,那位归无咎道友,是借了星门的机缘罢?成道之后,将任星门首席长老一职。吾师之所以愿意断然入局,亦是看在这位归无咎道友的前程潜力上。因此缔结盟书,对等说话,自然是以星门为主。” 柳长老一凛,旋即言道“此事柳某当尽快报与宗门。” 若单单是传递消息,凭借“鸟纹翡叶书”便可做到。但是与柳长老的职责而言,已算是圆满成功,到了返程之时。 略一思忖,柳长老试探言道“那么归道友……” 冉逸之轻一颔首,貌似随意的道“归道友及其弟子将在本宗暂居些许时日,短则数月,长则二三载。贵使尽可先行回返。” 柳长老点头称是,如此安排,他其实也猜到了。 心神略定之后,柳长老心满意足之下蓦然察觉到,冉逸之似乎甚是欢悦急迫,好似心中有事。 最初柳长老以为,是冉逸之故作姿态,显露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此时细细体会,立知其非。冉逸之,的确是神意活泛,呈精敏飞驰之象,似乎是在赶场一般,急等着什么要事下手。 于是略一逊谢后,柳长老言抱拳言道“柳某不日便将启辰。冉道友若有它事,请尽管自便。” 冉逸之如释重负的一笑,好似深恐柳长老拖着他聊些家常,立刻道“尊使察言观色的功夫,的确了得,冉某是有要事在身。此间盟约落定之后,急盼与归道友两位弟子甄蕊道友、钟业道友一晤。如此便借过,借过了。” 话音方落,对着柳长老粗粗拱手一礼,便径往后园中去了。 柳长老不由哑然。 而冉逸之一个转身,脚步却是愈加轻快,脸上隐见光华一闪。 他之所以一副甚难自持的模样,自非无因。归无咎、姜敏仪将双方事机都完全托底之后,不约而同的做出了一个决定—— 冉逸之,便是得了武道中“本命法宝”道术传承的第三人。 所谓与甄蕊、钟业一晤,自然是交流此法之心得来了。 …… 归无咎纵身遁去,落在一座孤峰之巅。 此间是岛上仙都二十八处空间凹陷的秘境中,面积最大的一处。 归无咎环绕此峰一圈,仔细辨认。不多时,寻到一处窄窄的门户,立于山崖之上。 此门户极窄,一人多高,宽二尺有余。若是遥隔数百丈外猛然一看,倒更像是一具镶嵌在山岳之上的棺木。 归无咎纵身一遁,跃入门户之内。 与姜敏仪又切磋数日时间,姜敏仪将破境经验,毫不吝啬,悉心传授。不过归无咎自领悟了“界限”之关窍后,便达到了宏观大略的境界,其后资姜敏仪处所得,并不为多。 只有一桩事甚是关键—— 上玄宫中有一异宝,名为“小五行天墟”,乃是本门四大重宝之一。遁入其中,善能拟象周天之事,无一逸漏。诉诸实用,其最大的妙处,无过于教人多经历一回破境日曜武君之境的过程。 破境之预演。 此物本体是一壶形,镶嵌巨岳之中,便是归无咎眼下所遁入之处了。 “真幻间”原本便是一方幻境,此宝乃是幻中之幻,亦足可称奇。 事实上,以此宝之妙寻得最佳路径,足可以降低破境日曜武君的门槛降低一成以上;长此以往,上玄宫早该门户鼎盛,压服诸宗才对。 只因有一桩憾处,破境上境,非得服用十二大药不可。这“小五行天墟”虽然奇异,不需足量服药。但每动用此宝一回,亦需真实破境所用秘药的三分之一数为引。仅此一条,便限制了此宝效用。 十二大药,储存培炼不易。上玄宫眼下所遇秘药,亦不足两整份之数。 一切手续皆已齐备,归无咎遁入山壁之内,炼化药力,默运玄功。 与时运转,这方圆天地,立刻昏暗下来。 不过,这所谓的“昏暗”,亦并非是漆黑一片的子夜。昏沉之中,又有一点光亮,仿佛晨光之羲。 归无咎身在定中,似感到整个天地精蕴,顿时化作活物,冲纳己身,源源不绝。 真正破境,前后服药的蕴养关口,至少须得三年时间。而在“小五行天墟”的幻境中,却被压缩到三十六日之内。 忽忽然,十二个日夜过去。 感受破境,归无咎的心情,一开始微微失落,然后逐渐尝其滋味,却愈觉其妙用无尽。 之所以“微微失落”,是因近道之境,乃是道途之上的绝大关口。归无咎今日体验其中变化,自然包含甚深期待。当初破境金丹、破境元婴,此身变化之大几乎不可以言语述之,真真是沧海桑田,赞之不尽。 归无咎本以为破境近道境界,中藏的天地翻覆、斗转星移之剧变,显然要更胜于金丹、元婴境界十倍。 可是事实却出乎所料。 在这拟象破境的过程中,尽管这天地昏沉的异象甚为壮阔,又有无穷精蕴之力灌注己身,但是一旦进入“定境”,却只感到好似此身不是自己一般,真力、气机、躯壳皆产生丝毫变化。 好似这异力炼身的过程,只是假象而已,自己竟真的成了一个局外人。 直至约莫三日之后,归无咎才略略察觉妙味。 自己的身躯其实是有变化的;不过这变化不在于形,不在于气,而在乎与一种“味道”。 便如同一株小草,生于苍岩之上,缝隙之中。任你再如何赞它生机勃勃、砥砺奋发,他也终究只是一株小草而已。和这方山河大地相比,春夏发荣,秋冬零落,生死循环,不过是一载间事尔。 近道之前,说你天资底蕴、精力气象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一株崖中之草罢了。 而破境之中的归无咎,敏锐的感受到—— 此身看似丝毫未变,但其实是多出了一种“古意”,好似自己并非一个出生二百岁的年轻人,而是历经悠久岁月,历劫长存。 自己已非崖间之草,而是化作了山河大地的一部分…… 主客之间,悄然颠倒。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倍药力 五年之功 这一重苍茫古意维持了三日,归无咎又感受到一层变化。 他之心意,原已从“疾风劲草之生机”,拟象为“山河大地之永固”。但此时再经一转,神思念头,重新从山河大地的客体中颠倒回来,化作一人、一草、一木的本体,俨然是兴衰互易、老阴生少阳之理。 显而易见,这一重转折并非转了一圈,回到了原点。 有了山河大地恒久不朽的体验之后,归无咎自感重新焕发了生机,胸中蓦然迸发出四个字: 以古维新。 自己依旧是那个寿二百岁的年轻个体,但是天地之悠、山河之固却充斥胸臆,不即不离。 正因为道体天人之际、通彻物性的缘故,本力激荡,自能无不恰到好处;运使草木微尘之力,亦可一丝不加,一丝不减,俨然造物之友邻。如此便是所谓的“自然流”境界。 不过,当归无咎按捺心中喜意,再仔细观察时,立刻能够发觉: 这一重“古意”,并不纯粹。 好似一件品质尚可的瓷器,虽然其釉质久经炼化,醇而不坏。但是其内里尚有火候未尽之处。唯有经历经一部的培炼,方能成其全功。 如此火候,称为“今古三质变”。 非得在主客颠倒、新古互易之中来回体验三次,才能将后天之性彻底洗净,真正立地生根,主宰天地物象之力。 既如是,唯循序渐进而已。 可惜事有不谐。又过了三日时间,待归无咎经历了“二变”的顶点,重新体验到那一重极古之意后,忽然天光大亮。真气精蕴之发表流行,瞬间隐于几微。 异象顿消,一切归于平静。 入神观照,此身之中尤有灼灼热力,只是已成了强弩之末;背上青龙武魂,若朽若眠,似乎进入一种极不正常的状态。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归无咎自“小五行天墟”之中破壁而出。 按理说幻境之中一切损伤皆属无碍才是,但他心中蓦然间生出直觉,若是晚了一步,便有可能对本身武魂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归无咎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得了“小五行天墟”演示,发现这一错漏。倘若贸然破境,后果不堪设想。 这处错漏,有些出人意料,但是并不复杂。 今日意外,症结在于药力不足。 武道修士的破境过程,假之以譬喻。便宛若是升起一摊明火,熬炼鼎炉;引得无数飞禽走兽,纵身投入其中。 火种、火柴,便是十二大药; 所炼之鼎炉,便是破境之人所负武魂、根骨; 所引得的飞禽走兽,便是这方山河大地所暗藏的自然精蕴。 不知是归无咎之根骨太佳,还是其武魂异于常人,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事实便是验明了,若要将归无咎这具“鼎炉”彻底煮沸、著透,所需柴火至少须得常人三倍之数。 刚刚归无咎之所以在幻境中破境失败,便是他这鼎炉烧炼到一半,药力耗尽,精蕴灌注的过程难以为继的缘故。 理清缘由,归无咎遁身而出。 不过片刻功夫,来到姜敏仪闭关修行的草庐之上。 此时,这一列草垛的最末尾处,一道尺寸略大的白卷铺陈而下。 一个多月前归无咎草作四幅画卷,不过是一支笔,一方八格古砚罢了。而此时草垛下却是多出一张丈许长短的石台,当中依次陈列着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砚台三十六只,当中所盛放,赤橙红绿,皆为纯色。 石台左右依次钉着三十六根长钉,悬垂大、中、小尺寸画笔各十二只。 如此景象,倒是令归无咎微微一怔。 最后一幅自画像。 看来姜敏仪寻回真我、破除疑惑之后,终是要将自家这门功法了结。 待归无咎说明来意,姜敏仪平静道:“以无咎你道基之不俗,生出这一桩变化,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归无咎摇首道:“别的尚好说。只是大药有缺,才是最为棘手的。” 自星门处,可得整份大药,并无余数;而上玄宫目前尚有约莫一份半的分量。二者相加,依旧尚有半份大药的差距。 姜敏仪略一思忖,言道:“此事勿虑。敏仪可替你自玉蝉山处,求取半份大药。” 归无咎闻言讶然。 大药乃是一宗之根本,在姜敏仪口中说来,却似如此容易。事先可并未听说,上玄宫与玉蝉山乃是暗中联合的紧密友盟。 眼下玉蝉山与星门一般,并无主心骨坐镇;遇到上玄宫、九重山这等大宗,小事或许能够容让几分;但若说连大药也可轻易求得,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了。 莫非要恃强去取不成? 姜敏仪知归无咎心意,摇头道:“非也,是玉蝉山上一份大药的时辰到了。” 原来,各家巨擘宗门大药调匀之后,保存不易。每隔千载上下,便得以新代旧。列宗交易,也是有固定顺序依次而成的。这也是同一时段之内,每一家宗门皆只得维持一至两份大药的原因。 同样,大药随着时间流逝,逼近废弃,便是逐渐贬值的过程。 眼下玉蝉山处当有两份大药—— 上一次“合药”在百载之前,恰好轮到玉蝉山。所以其中一份大药,乃是新得未久;而另一份大药,已经是上一个轮次的事情,推算时辰,二三十载之内便要废弃。 区区二三十年时间,又如何能够多出至少两位明月境巅峰的人才? 故而上玄宫若是肯付出诚意,求取其年岁较久的那份大药,并不为难。 归无咎听明原委,暗暗摇头,不由自嘲道:“原来是将要过期的大药,所以廉价。” “只是,无论如何,原先拟定的在贵宝地悄然破境、然后伏击百里开济的计划,是难以完成了。” 姜敏仪笑吟吟道:“好说。敏仪心意豁然开朗,时机已到。作这幅画,须得五年时间;而无咎你两宗奔波,取回大药之后,再加上闭关破境的三年,只怕前后亦需要五年上下。待你我均臻至境,不需任何鬼蜮谋算,亦能以力破巧。” 归无咎略一思索。 五年。 姜敏仪又道:“在你周游三宗、觅地破境的这五载,你的二位弟子,留在本门潜修就好。”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我去看上一看,再做定夺。” 姜敏仪道:“好。” 归无咎遁光一起,已飘荡于二三里外。 几经转折,一头扎入住所之内,稳住身形。 归无咎并未遣人通传。但是只在二门之外,已遥遥听见一阵爽朗笑声;然后是一阵阵觥筹交错之声,叮咚入耳。 听其声音,归无咎不由一怔。 钟业自有不俗的人情练达之功,能够和冉逸之相处得宜,这一点归无咎并不意外。可是分明听见,连生性内敛的甄蕊也笑得异常开朗,却是大大出乎归无咎所料。 一步迈进,眼前所见,更是令归无咎极感惊诧。 宴饮流席之盛姑且不提。当面一人,亭亭玉立,指作拈花之形,虚托着一件明光盈盈、透彻四方的宝物。此物高出指尖三寸,形似纺锤,品貌高下全不足虑;单单是那一重执中御外、圆心遁出的异感,便明明白白的昭示了这是何等手段! 如此气象,意在形先。就在归无咎踏步进入的一瞬,目力未凝,心有所感,还道是甄蕊在卖弄手段。 可是看清之后,此宝分明非甄蕊之宝;施术之人,更非甄蕊本人—— 冉逸之。 归无咎目光陡然一凝。 算起来,冉逸之新得此法,至多不超过十余日,已经远远超过甄蕊尝试修炼的进度。 莫非冉逸之天资禀赋,还要远在甄蕊之上? 见归无咎到来,甄蕊、钟业,纷纷离席见礼,拜见师尊。 冉逸之亦以一种甚是佩服的目光重新打量了归无咎一眼,然后一同离席,郑重的以半师之礼拜见。 钟业快步上前,嘻嘻一笑。猛然作势分形,气沉丹田。然后双掌微微一合,一托,竟是逼出一件儿臂粗细的圆环宝物。中和之韵,随之流动,显然同属“本命法宝”一流。 观其功行,虽然纯熟较冉逸之略逊,但也达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 对于钟业的资质高下,归无咎再清楚不过。 钟业得法虽然较冉逸之略早,但尝试锻炼之宝材,舟中时并无适用之物;显然也只能如冉逸之一般,在上玄宫求取。 他竟也修炼到如此地步! 收了法宝之后,钟业未察有异,尤是欢喜的拜服道:“不瞒师尊。最初得知师尊将此等秘术传之外人,弟子心中多少有些腹诽。如今看来,恩师洞察明鉴,非弟子所能窥见深浅。寻得宝材初炼十日,倒也囫囵吞枣学了个全套。” 归无咎闻言,微微一怔。 甄蕊拍了拍手,更是欢悦言道:“我三人一同钻研此法,进境一日千里。如此看来,若有五年之功,便可将之研磨到用诸实战的层次。” 归无咎连忙追问,才知冉逸之加入之后,三人无形之中都感到自己神思的聪敏锐利,更增三分,宛若有天助一般。 三人本来便是资质极佳之人,此时更上层楼,竟似形成质变,极大的推进了武魂真宝之法的成型。 甄蕊、钟业心中,只道是归无咎早知奥妙,可以如此布置。 五年…… 又是五年。 是巧合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土木炼法 玉蝉来客 三个半月后,玉蝉山。 诸如尘海宗、上玄宫等大宗,无论海内海外,所属仙都之形制,皆是极为规整,宏盛壮丽。 玉蝉山作为海外六宗之一,立下基业之仙都却有三分奇异。其所坐落之玉蝉岛,虽然面积甚大,但却并非是一块囫囵完整的岛屿,看上去枝节丛生,宛若一只放大了亿万倍的蜈蚣。 因这一缘故,环绕玉蝉岛的仙都城墙,亦是勾勒成枝节横生的“蜈蚣”之形,所靡费的土石物力,较寻常或方、或圆形的城墙,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倍。 此时玉蝉山西北向,一条绵延伸出、宛若蜈蚣之足的半岛之上,略微生出异景。 此间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一旦有大风卷过,经由这半岛上空,却会无端引来澎湃之极的热力。 寻根溯源,矛头在隔断半岛、孤峰北侧的后山处。 一片宽约二三十里的沙地,并无一丝草木生机。那非同寻常的热力,正是从沙地之中迸发,蒸腾浮空。 沙地正中,搭着一方简易凉棚。中有一人,方面隆鼻,目光有神。头戴铁冠,身着短袖皂衣,盘膝而坐,手执一柄芭蕉扇。一身道行,在明月境中也算相当不俗。 随着这铁冠修者手中芭蕉扇左右摇晃指引,轻易便可辨明,那沙地中似有一部分微微隆起,然后快速移动。乍一看之下,倒像是沙地下有一只地鼠在乱窜一般。 而此地最为热力逼人的焦点,便是这微微隆起、反复游走之处。 就在铁冠修者专心致志,凭借芭蕉扇指引操弄时。忽听天上传来“咚”“咚”“咚”三声闷响。 铁冠修者抬首一望,中天云气,在清明与模糊之间反复变幻七次,然后陡然排闼而开,仿佛帷幕快速掀开。然后清楚望见,一道清光若弹丸一般,激射入内。 铁冠修者心中一凛。这分明是本门“外阵”洞开,接引贵客入门的景象。 略一张望,又挠了挠后颈。铁冠修者忽然猛地“吁”了一口气,再不受外物干扰,专心致志于操练手中之扇。 从此人的动作细节看来,这绝非一个定力十足之人。但似乎眼前之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住诱惑,着手于当前。 忽忽然,两刻钟过去。 沙地之下,那隆起的“地鼠”似乎愈发明显。同样,方圆二三十里内,热力之盛已宛若重浪高叠,汹涌恣肆。若是身无修为之人贸然闯入,三五个呼吸便要蒸成人干。 铁冠修者忽地双目圆睁,把掌心芭蕉扇重重一按,喝一声:“起!” 话音方落,沙地之中果有一物平地拔起。 此物碧油油的,当空乱转三闸,旋即被铁冠修者托在掌心。 露出真容,并非是甚么“地鼠”,而是一只一尺多高的南瓜。此瓜似乎已被掏空炼作他用,表面更是画了一副极为生动的鬼脸。 铁冠修者捧着这只“南瓜”在鼻端轻嗅,面上露出极为陶醉之色。 过了足足一刻钟,才猛地一踏足,遁光一起,跨越六七道宛若蛇足的绵延半岛,来到玉蝉山以西。 一峰峰头,托着一座宽不过三四丈的小水池,嵌在峰顶。 一手执钓竿的灰袍中年,左手背负,却是在独自吹垂钓,看上去怡然自得。 铁冠修者纵身落下,高声嚷嚷道:“穆师兄,快把‘明元库’的锁钥取出来交于我。” 手执钓竿的中年人并不转身,淡然道:“徐师弟。‘衡门九关’你只得过了第七关。若要尝试破境,定是不成的。若你能够破得第八关而有余、第九关而不足的层次,仅有半线微差。机缘难得,为兄咬咬牙,便教你放手去试,博那两三成的可能性。如今两筹之差,宛若天堑。你若去试,等于平白送了性命而已。” “既入宗门,此身非一人之身也,并非外间闲云野鹤可比。我玉蝉山未有英杰出世之前,你徐师弟便是门中的扛鼎人物。千万要爱惜己身,勿作非分之想。如此,师兄才算有三分踏实。” 这位手执钓竿的中年,看上去颇有三分磊落不羁之风,谁知却是个话痨脾气。铁冠修者甫一落足,他便是这一番长篇大论迎了上去。 铁冠修者似乎极为不耐,“哎呀”一声,重重一跺足。然后把那穆师兄一扯,道:“师兄请看。” 穆师兄一个冷不防,连忙稳住心神,持定钓竿的右手纹丝不动,这才微微转过身来。 可是,转身一望之下,这位穆师兄脸色陡变。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鼻端轻嗅,似乎要再加确认—— 典籍之中所谓的“百草合香”味道?闻之血颤如泉,气凝如冰? 十余息后,穆师兄微微摇首,抑制住身躯颤动,难以置信的言道:“果真是元鹤散?” 铁冠修者见师兄失态,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道:“正是元鹤散。师弟我日夜苦思,终于灵光一现。无意中想到了借助‘土木’炼法成药的门径。” “并且其成药之易,竟似反较古方胜过许多。经籍之中,此药炼法繁复,数千载也未必能有一剂成药;而徐某以‘土木炼法’成之,算上前后周备之功,三五十载可成一炉;足有三成把握成功。以千年为限,几乎是必定成药的。” 说完,铁冠修者双手一拍,将掌心“南瓜”震碎,再抖落一大块宛若碎泥的药渣,露出一只精巧的荷叶包裹,以蚕丝紧紧扎牢。 褪去封壳,此物之馨香顿时散开,何止强了十倍。 周遭小小水池之中,不住地有一尺长短的异色游鱼辅浮出水面,翻腾不止。 原来,这“南瓜”乃是一种名为“西雪罗果’的瓜果,借其躯壳可以将其炼制成一次性的鼎炉。将其迈入沙中游炼,乃是一种生僻的炼药炼器之法,好成为“土木炼法”。 先前沙地之中热气蒸腾的景象,正是铁冠修者熬炼大药也。 铁冠修者名为徐赤天,虽然晋升明月境不过三四百载,在玉蝉山中资历尚浅。但是以资质根骨而论,已可算本门中排名第一的人物。 既然到了这一步,便有向道而行的雄心。 每一家巨擘宗门,虽然日曜武君难得代代相承,但是后学之士到了何等层次,才能尝试破境,却各有测验之法。如此才能保证倾尽一宗资源所培养的人物,至少能有八九分成算,不至于布局落空。 徐赤天表明心迹之后,门中立刻着手以秘法“衡门九关”验看之。 门中秘典中谆谆告诫,唯有九关通畅,方才有了尝试破关上境的资格。否则,徒然失了性命,靡费物力。 这一代玉蝉山执掌祝安平,及眼前这位垂钓中年穆彬先长老,当年尝试测验,不过堪堪过了五关而已。 只可惜,徐赤天资质虽佳,到底也只是止步于第七关的层次。 第七关境界,依成法推算,成功破境的可能性,不足三十分之一。 于是此事便未得再提,只教他安心做本门的顶梁柱,也就是了。 岂料七十年前,徐赤天忽然言道。本门上一份大药尚有百载之期便要失效,若是平白浪费,倒也可惜。不妨取来由他用了,冲一冲看似渺茫的上境机缘。 此言一出,掌门祝安平、长老穆彬先等人皆是大惊,然后极力劝阻。 破境不成,便是生死道消。作为巨擘宗门,日曜武君缺位其实甚是常见,风水轮流转,每一家都难以免俗;但若是连明月境中能说上话的人物也欠奉,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祝安平、穆彬先等人本拟待徐赤天再磨一磨性子,二三百载后便将掌门之位传于他。骤然闻他“雄心”,未免惊骇,连忙将门中大药藏于镇宗密库之中,锁钥分由三人保管。 岂料徐赤天也不死缠烂打,忽地隐匿闭关,扬言要复现门中早已失传的一味神药“元鹤散”。 此药之妙用,若于尝试突破日曜武君之境时服之,纵然败北,也有八九成把握保住性命功行,堪称药中神品。 只是元鹤散此方,失传至少已有一万四千余载。 由于天时名物之变,许多珍稀药材药性转化,一旦绝迹,便再难复现。徐赤天欲复现此药,何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谁能想到……竟是被他做成了。 徐赤天急不可耐的言道:“穆师兄,如何说?快将你身上那三分之一的锁钥交于我罢。” 穆彬先叹息道:“徐师弟可真是为我玉蝉山立下一大功德也。” 若是元鹤散果然如徐赤天所说的这般容易炼成,效用之大,几乎是不可想象。 以前宗门所藏大药,每隔上千余载,若是无有合适之人,便只得废弃了;如今有此药在手。大可以瞎猫碰死耗子,教门中资质最高之人姑且服了。就算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二三,那也意味着每三四万年会多出一位日曜武君。 每一位日曜武君,足有二万载寿元。 若是此法得以长久维系,等若本宗有日曜武君庇佑的概率,至少多出五成以上,几乎勉强可以做到前后相继、代不乏人。 徐赤天自穆彬先手中接过一枚圆环,立时急不可耐的便要告辞,取了大药,觅地闭关。 但就在此时,急急一道遁光飞驰近前落下。 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看着十五六岁的年轻修者,手捧令符,高声言道:“上玄宫恒霄宫主与其故友大驾光临。掌门真人请穆长老、徐长老一同前去会客。” 第一百七十三章 言出有悔 文武之策 黄顶墨石铸成的悬空大殿之内。 二十四座华池、九十六盏悬灯,映照得殿中熠熠生辉,明媚动人。 桌似芭蕉,榻如莲蓬,环绕成席。姜敏仪高居上座,自有一股巍然独尊之气度;归无咎之席,位于姜敏仪下首。 求取大药,兹事体大,自然须姜敏仪这一宗之主亲动身一回。 主座之上,是一位长眉长髯、须发半白的老者,脸上微微挂着笑意,正是本地地主、玉蝉山执掌祝安平。 似那仙道之中,论容颜相貌,自筑基境以后,呈现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相的不知凡几,几乎是凡民眼中“修道人”的标志性长相。但是在武道之中,道行精业与气血根骨息息相关;是以示诸于外,止步于盛年壮容,方为常态。 若是气血衰朽,通常已到了隐居幕后、颐养天年之时。 故而这位玉蝉山执掌的相貌,可说是相当罕见了。 不止如此,此时祝安平看似练达之下,难掩两分若有若无的局促感。 十二巨擘宗门,无论是否日曜武君坐镇,一门执掌,皆是平辈论交。是以祝安平出语作态,皆是慎之又慎,唯恐过于示弱;但一重大境界的差别又是无可逃避的。 更何况恒霄宫主冷峻肃杀的盛名在外,更是会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祝安平之后,另有一位中年修者陪同。此人名为狄高宣,一身修为还算不俗,忝任玉蝉山三大奉守长老之一。 姜敏仪将案上特意呈上的“十二珍泉佳酿”饮了一杯,旋即取出一枚玉简,悠悠飘转至祝安平面前。 此行来意,玉简之中清楚言明。 之所以诉诸于玉简,而非宣之于口。是因玉简之后将交换大药的代价一气著明,是否公平,一望可知。以免话出两截,有察言观色、坐地起价之嫌。如此既显得磊落通透、诚意十足;又干练简洁。 归无咎得以一言不发,乐得自在,索性颇有兴味的打量祝安平、狄高宣二人。 一瞥之下,还真教归无咎发现一件有趣的细节。 祝安平、狄高宣二人足下,皆有一极为暗淡、宛若虚影一般的三叶草,朦朦胧胧,却又转动不止。 姜敏仪与归无咎心意略通,传音道:“此‘相转挪移阵’是也。” 每一巨擘宗门的生存,皆是历经磨炼,有诸般法门护佑周全。 日曜武君大驾光临,将之拒之门外,固然不妥。 但若引之入室,倘本宗今世并无大能坐镇,万一来人翻脸,足可将这一家宗门一锅端了。 如何应对防备,各宗自有方略。 而玉蝉山之法,姜敏仪略一望之,便知其底细。 休看这座殿宇甚是恢弘,其实是处于玉蝉山外阵、内阵之间,独立出来的迎宾之所。若万一有甚异变,只需阵力一引,便能将在此待客的祝安平、狄高宣二人,挪转回内阵之中。 明白缘由之后,归无咎不由哑然。 既有“相转挪移阵”这等后手护佑,祝安平正对一位日曜武君当面,都如此微显局促。若是在外间偶遇,那岂不是更要矮了三分去。 考量双方气势,看来此事多半是成了。 果然。 祝安平将玉简略览一遍,连声道:“礼重了。” “大药一旦逾期,与朽土残灰无异,本无一用。以此物换得贵宗如此多的好物,祝某实在是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殿门一开,又有二人进来。 祝安平连忙引荐道:“本宗长老穆彬先、徐赤天。” 玉蝉山一执掌,三奉守,皆已到齐,可见诚意。 如严承予那般的妄人,毕竟是少数。面对日曜武君,穆、徐二人不敢怠慢;亦不敢多看,连忙向姜敏仪郑重一拜。 从前无论走到哪里,归无咎都是众望所归的焦点人物。今日托姜敏仪之福,他倒得以颠倒轻重,飘然独立。 可以清楚望见,在穆、徐二人入殿的一瞬,二人脚底同样生出一道三叶草虚影,显然一并得了挪移阵法护佑。 叙话见礼毕,祝安平问左右言道:“狄师弟、穆师弟。明元库锁钥携带于身否?且将千载之前那一剂大药取出,交由恒霄上真。” 穆彬先闻言,微微一愕。 徐赤天却面色陡变,立刻大声道:“什么?万万不可!” 祝安平老脸一正,连声道:“徐师弟不可无礼。” 反手将那玉简拿住,暗暗摇头。 想不到时隔二百余载,徐师弟还是放不下那极为渺茫的成道之念。 上玄宫为了求这一副将要过期的大药,乃是付出了偌大代价的,并非仗势强索。与之交易,利益极大,更能结成人情。 同时祝安平心中还存了一个念头。在他看来,徐赤天痴念于万一,实属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就算无有许多收获,今日当面将大药赠予旁人,也可断了他的念想。 穆彬先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旋即不着痕迹的点了一点祝安平衣袖,将他引至一旁,低声耳语。 归无咎、姜敏仪对视一眼,立知局势生出波折。 果然。刻钟之后,祝安平缓步上前,俯身一礼,满脸憾色,备极艰难的言道:“恒霄上真……只怕这交易是做不成了。” 观祝安平形貌,显然有两分措手不及,神思茫然。不知是喜悦,还是困惑。 乘着这当口,姜敏仪与归无咎神意传音,快速剖明应对之策。 先礼后兵;既然交易不成,想当然的办法便是强取。 可是,最上乘的护宗大阵,层次与日曜武君当在伯仲之间。 据姜敏仪推算。若是她功行更进一步,如今已将三十六幅自画像圆满了结,或有把握能够快过“相转挪移阵”一线,将四人提前拿住。但是此时此刻,成功的把握并不算大。 再者说,就算成功,巨擘宗门的手段,也与凡俗不同。 凡俗之中,你若夺走密锁钥匙,那无论是谁手持锁钥,皆能解锁。但修道门户之中则不然。若有特殊的心、血、神、意鉴证之法,就算将祝安平等四人拿下了,也未必能够搬走玉蝉山府库。 祝安平思忖半晌,再度上前一步,沉声道:“恒霄上真容禀……” 竟然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元鹤散重新现世等消息一五一十的细细诉说一遍。 祝安平虽不复年轻时钢胆锐气,但毕竟还算老成。迅速冷静下来之后,做出了正确决策。 他快速消化了讯息之后,何尝不想将此机密秘而不宣;直待千年、万年之后,玉蝉山从中受益壮大,待那瓜熟蒂落、势不可逆之时,再通传诸宗。 可是他作为一宗执掌,出言应下之后再行返回,若无不得已的理由,便是极大的得罪了上玄宫、得罪了一位日曜武君,此事大大不祥。 在此九重山百里开济四面出击、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局下,得罪了天下道行最高的两位日曜武君之一,实属不智。 以一种甚为诚恳的姿态述清原委后,祝安平、狄高宣、穆彬先、徐赤天四人,目光灼灼,略带几分紧张,等候姜敏仪表态。 不料,极为凝滞的十余息沉默之后,只听姜敏仪淡淡道:“你来。” 归无咎略一颔首,道:“我来。” 然后忽见清光一闪,姜敏仪身化虹霓,已然无影无踪。数息之后,隐约望见正南方向、数百里外,隐隐约约有气机一振。 明示方位。 归无咎与姜敏仪暗中商议之后,作此决断。 姜敏仪端坐于此,祝安平等人不免心境过紧。若是三言两语不大对付,其等反应过度,起了“相转挪移阵”遁回内阵之中,那就无可挽回了。 终不至于姜敏仪真要起大神通,攻打其山门大阵不成? 就算攻打山门大阵,那绝非三年五载的功夫;更何况若是撕破了脸,对方皆有足够的时间,将大药毁去。 所以姜敏仪先行离去,宽释其心,由归无咎设法与之交涉。 果然,姜敏仪离去,祝安平四人都是神意陡然一弛;省悟用意之后,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四人将注意力落在归无咎身上。 用心一察,无有上境大能掩映,归无咎浑融淡泊、生不可测的气机,终是浮现在台前。 徐赤天心意一激、一急之下,这时骤然冷静下来,深深打量归无咎两眼,出言问道:“恒霄宫主问本门换取大药,是否便是道友所用?” 归无咎笑言道:“正是。” 祝安平、穆彬先二人心中皆不由暗叹,然后对归无咎郑重一拜。 这一拜,非止是为了归无咎。 方才姜敏仪在此,虽然少言寡语,更未刻意散逸气机真力,但是祝安平等人心神中依旧感受到极大压迫。刚刚只需姜敏仪张口说一句话,微有一丝凌逼之意,祝安平就要主动启了法阵与相转挪移阵,敬谢不敏了。 恒霄宫主遁去之举,在诸人看来,是给了极大的脸面的,故不得不有所表示。 徐赤天凝视归无咎良久,忽地间扶了一扶额上铁冠,正色道:“与道友相较,某之功行,远不及也。只是向道之心人皆有之,恕某不能相让。” 祝安平等人也打定了主意,恒霄宫主既然如此姿态,他们也决不会不识抬举。无论归无咎如何游说、交涉,他们皆会好言好语的对付,无非是软磨硬泡罢了。 在徐赤天打量归无咎之时,归无咎也用心观察着徐赤天。 这位难掩本性飞扬跳脱的铁冠修者,显然便是立志服药破境之人了。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一动,忽地笑道:“借取大药,非是夺去道友之机缘;实是天予道友之机缘也。”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古递变 蹈试九关 听闻此言,狄高宣、穆彬先二人对视一眼,眸中显然流露出不信之色。 祝安平却是不着痕迹的抚摸了下颌,面上依旧挂着浅笑。 对于归无咎此语,他心中之腹诽尤甚于狄、穆二人,说是嗤之以鼻也不为过。但是他打定主意要用水磨工夫熬走归无咎,自不会直斥其非。当即心念急转,寻找措辞。 徐赤天却是个耿直之人,立刻脱口而出言道:“道友此言何解?” 归无咎仰天大笑三声,才道:“无它。徐道友资质在同侪之中虽算得上出色;但距离破境天关之门槛,依旧要较想象中为大。坦白说,汝之破境几率,千百中无一;纵有元鹤散相助,身陨风险也同样不小。” 徐赤天闻言,头脸不着痕迹的一正,立刻反驳道:“道友之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 祝安平、穆彬先也不由心中暗哂。 他们先前还真有几分犹疑,若归无咎果真能够讲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那信或不信,还真是十分煎熬。可是归无咎如今的言辞,却似把四人当小孩儿哄骗,他们如何可能上当? 归无咎正色道:“诸宗秘传,鲜能汇通。真正有资格破境之人,道行到了何等地步,诸位可曾见之否?如今有资格上位之人,尘海宗有一位,双极殿有一位。其等道行功业到了哪一层,徐道友可有目见耳闻?” 徐赤天摇了摇头,立即接口道:“那二位的是未曾见面。不过今日能够与道友一晤,却不是足够了?道友功行之精湛,的确非徐某所及。这一点,徐某甘拜下风。” 归无咎闻言微微摇头,淡然道:“非也。” 然后洒然一笑,衣袂一振。 也不知是风动还是意动。随着这一个恍惚,徐赤天蓦然惊觉,面前“归无咎”的形象陡然一变。 归无咎原本予他的感觉,已是渊岳混凝,好似崇山峻岭。品论气象,无论是深、博、精、纯、厚,皆远在自己之上。 但原本估量,就算自己规模远远不及,多少也有一点同气相连、境界相若的感觉,所谓“可望而不可即”是也。 而在归无咎气象一变之后,徐赤天蓦然惊觉:二人之间,已非“同等而有差”。差别之大,瞬间攀升到了判若云泥的层次。倘若说自己是一座石山,那么归无咎之气象,看似同样是一座更宏伟的石山;但其实内蕴精铁,根性之中,暗藏根本差别。 至于修为更弱的祝安平、穆彬先、狄高宣三人,心中更是生出天地遥隔,好似两界中人的幻觉来,一时面上血色尽失。 其实,以归无咎之道行,就算日曜武君在侧,也不足以完全掩映光华。 这其中有几件缘故。 归无咎心念洞彻,早勘破此界为幻,此其一也; 内藏真宝全珠,主宰真力,气机升降有节,英华自晦,此其二也; 在上玄宫借用三分之一道秘药,略窥上境气象后,返朴归淳,此其三也。 所以若非刻意展露手段,在祝安平、徐赤天等人眼中,他之修为层次,不过与尘海宗乐思源、双极殿银甲人难分上下、观感相若罢了。 就在四人心神为之震动的当口,归无咎适时出言,娓娓道来,极具信服力: “吾固知列宗自古相传,自有断明功业等第之法,以推演积累足否,破境成算之高下。不过惜乎有一桩变故,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随着岁月推移,道术勃兴,宛若层浪高逐,今胜于昔。又因天时之变,破关的门槛非得最上乘之人不可,并未因此降低了一丝一毫。所以数十万载以前所谓足堪破境的最上品资质,于今日不过相当于第二品而已。依例当减一等,才为正理。” 祝安平自晕沉之中醒转三分,回味归无咎这一番言语,忍不住言道:“照道友之言,就算是列宗成法验明,原拟定十拿九稳可堪破境的资质,也不过仅有一半把握?” 归无咎轻轻点头,笑言道:“正是此理。最上乘的资质,差距尚不明显。若是等而下之,第三等与第四等之间,那就相差甚大了。” 徐赤天闻言面色微变。 归无咎之言,是说他破境成功的几率远较言明的结果为低,实际上远不及百分之二三,而是低到了一个足可忽略不计的层次。 见四人尤有犹疑,归无咎断然道:“不揣冒昧。以贵派测验根器的手段演示一番,便见分晓。” 其余三人尚自沉吟难定,徐赤天一咬牙,已是极果断的道:“好!徐某愿求一个眼见为实。” 祝安平等人对视一眼,终是缓缓点头。 片刻之后,祝安平自袖中取出一物,默念口诀。 只二三息,归无咎之足下,同样多出两道三叶草虚影,只是较其余四人略小。 …… 一回生,二回熟。 遁光挪转之后,归无咎放眼一望,便知这是一处“小中藏大”的凹陷小界。武道之中的珍稀品物,大致是藏在此地。 迎面一道险峻山崖,半边光洁平整,青岩之上,似乎雕镂成一副“卧龙”壁画。 仔细分辨,才能看清并非是壁画雕刻,而的的确确是有一条十余丈长短、三四尺粗细的白龙,被“镶嵌”在山崖之内。 这条“白龙”,通体透明,幽光盈盈,好似琉璃铸成。 归无咎略一打量,立刻发现两件不同寻常之处。 其一是白龙龙首之内,暗藏着一枚椰子大小银色圆球,仿佛水银铸成,沉浮不定。 其二是龙身之中,看似一片空虚。实则暗藏着极不显眼的九道“冰镜”,好似要将这条白龙截成九段。 祝安平略一拱手,为归无咎讲解此物之用。 “衡门九关”。 龙口之丹,虽形似铅汞,但却坚实无比,物性驯熟。再如何遭遇外力,也难伤其本性,号称“龙元”。 而龙身之中九道关卡,皆是百炼之下极珍稀的奇物。常时坚逾金铁,水火难伤;但是在临受超越明月境极限的一击时,却会瞬间雾化,粉碎微尘。 若是力不能及,龙元便会被关卡阻住;若力能破限,通及有无虚实之变,自然便能够破关而出。 其中妙处,还不止于此。 若果真局限于“力大”这一头,测试之人若是损耗了自身心血、或者以应变之灵动为代价,未必不能将力量提高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层次。再者说,若奥妙仅限于此,设立一道关卡便已足够,又何必拟象龙形,赘为九关? 另有一重妙处在于—— 龙身九段之中暗藏了一种气息,名为“阴灵戊土清气”,别有妙用。 每击穿一道关卡,龙元上所蓄之力,便会损失些许;若是龙元上所施加之力圆满真淳,动静合定,那么“英灵戊土清气”便会将所损耗之真力完全补足;相反,若是龙元上所施之力乃是以旁门秘法勉强为之,并非根骨圆满状态下的真实本力,那“英灵戊土清气”虽同样略有增补,但却未必能够足数充盈。 如此一来,就算破得第二关,第三关,积少成多之下,力量益衰,也必然阻在后头。测验之人,就算自欺欺人,动用作弊手段,也难得过关。 所以,有趣的是。 祝安平、徐赤天等人虽然功行有明显的高下之分。但若真的规规矩矩动手测试、全不勉强,结果都是一般无二—— 那就是一重关卡也破境不得。 火候未足之人,若要破关,多多少少都要动用一些超越负荷的手段。而你破关愈多,便说明你越限愈少,愈加接近自己真实实力的展现。 在祝安平为归无咎解说此物之精妙时,徐赤天心中暗暗犹疑。 就算你道行精湛,能够率通九关。但是通过“衡门九试”,又如何证明今胜于昔、破境门槛水涨船高呢? 分说明白之后,祝安平念动口诀。 那白龙龙目,旋即点亮。然后龙首一摆,自“镶嵌”山壁之中的形貌,变成正对四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穆彬先,忽地笑言道:“如此测验,不可有丝毫差错。非得凝神调息,至精气真力到达最佳状态。依据先贤指引,若要相试,凝炼一刻钟上下,才到火候。道友大可安心运气,我四人在此静候便是。呵呵,等得起,等得起。” 他这句话大有深意。穆彬先所思所虑,更要较徐赤天更进一步。 显然,归无咎就算依例施为,贯通九关。也不足以说明今人道行、破境之门槛,已然超迈先古。若要证实这一点,非得破除成例,做到一些前人未见之事。 穆彬先口中说“等得起”,实际是给归无咎暗暗施加压力。若你能破除前人成力,极大的减少蓄力时间,便可证明你所言或许为真。 但是心意真力之精纯百炼,却是万万急不得的。若心中有了负担,定要逞强。就算原本能够做到,略微打了折扣,也做不到了。 若归无咎测验失利,求取大药,便可名正言顺推拒了。 就在他作如是想时,归无咎忽然动了! 出人意表的是,归无咎并非是击向龙首中所含之龙元,而是左袖一挥,猛然向祝安平四人击来! 祝安平四人立感身前一身刺耳龙吟,音啸阵阵;同时一股难以与抗、足堪摧山断流的磅礴伟力,轰然加身! 四人向后便倒。 同时,归无咎右拳已出,向着那龙首处猛然一拍! 祝安平心中暗叫“不好”,心念如电,还道是引狼入室,被归无咎摆了一道。 但是再转念一想,立知不对。 若归无咎翻脸,假作佯攻别处,反手将四人制住,才是正理。岂有先挡住四人,再击那龙像的道理?于归无咎而言,夺取大药是当务之急;抢夺本门“衡门龙壁”,又有何用? 下一瞬,一切豁然明朗。 祝安平脸色陡变。 龙口之内,龙元受到巨力相加。先是滴溜溜的一转,而后势若破竹,沿着龙腹猛冲! 只闻“嗤”“嗤”几声轻响,目光所及,龙元已一口气蹿至龙尾,其余势尚未散尽,兀自挣扎不停。 一击尽破九关。 定睛在细望一遍,祝安平、穆彬先四人恍然若失,仿佛坠入梦中。 归无咎左右开弓,分出半力击退祝安平等四人;另使半力,一气贯穿了“衡门九关”。 这,就是归无咎给出的答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左右逢源 意外收获 祝安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心中已有定计。 只是他正待转身,出言劝阻于徐赤天。徐赤天已抢先一摆袖,低声道:“掌门师兄不必来劝。我允了。” 穆彬先更是神意一驰,一时只觉不敢置信。恍惚间竟然想到:莫非归无咎攻向自己四人,只是匀出一小部分力量;而其真正本力,依旧是用于“衡门九关”之试了。所以他虽然超越九关极限,但也并未超越太多? 但他念头一动,立知自己思绪悖谬。若是归无咎仅出极少的力量便能彻底压制己方四人,那岂不是恰恰证实双方差距极大、说明己方四人愈发不堪了么?更验证了就算是徐师弟,距离归无咎的差距,也果真是天差地远。 如此一来,就算他超越极限不若想象中为多,又有何用呢?一发暴露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 自己想法如此荒谬,俨然是念头无主、慌不择路。念及此事,顿时令穆彬先生出汗流浃背之感。 他向来从容自持,今日好似真正掀开井盖,望见天地广大,才微微乱了方寸。 就在三人调理心性的当口,祝安平毕竟是一门执掌,早收取了穆彬先、狄高宣二人之锁钥,去取大药去也。 对于一位毕生不离村落的凡民而言,千里抑或万里,皆是同样迢远,并无多大差别。穆彬先、狄高宣也是如此。二人本也无成道之望,此时不过是静守本心、调和气机罢了。一阵惊骇惊骇之余,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徐赤天所受打击,明显更大。此时他纵身一跃,独自往镶嵌“衡门龙壁”的峰头上坐了,双手捧头不语。 约莫等候了半个时辰,祝安平纵遁光回返。 望着掌心之物,祝安平叹息一声,旋即将其高高捧起,言道:“道友请看。” 归无咎定睛一望,心中微动。 祝安平双掌之中,各自托着两枚马形玉瓶。 此瓶高约尺许,中藏一颈,以碧色竹节套牢,光泽微微有异。 大药特有的贮藏容器,归无咎自星门、上玄宫处已经见识过两次,今日所见,也算是大同小异。 只是略微有些差别的是,星门、上玄宫贮药之法,皆是阴、阳六药混同,各自贮藏于一件容器中;每一副大药,合以二瓶储之。而玉蝉山,却是一化为四。 再仔细一望,归无咎立知不对。 祝安平左手掌心双瓶,颜色明显微微暗淡了些;瓶中正面米粒大小的字迹宛然:申元二五五纪,四年冬。 再看他右手上双瓶,明显色泽鲜艳三分,当中字迹同样十分清晰—— 申元三五二纪,六年夏。 武域内外,无论是真实世界还是真幻间中,皆是以“纪元会”纪年。十二年为一纪,八百纪为一元。十二元为一会。 今朝年月,便该合当土木会,申元三五五纪,五年。 眼前所藏,显然非是一药化四,而是双份的大药。 见归无咎已经洞察玄机,祝安平捻须一笑,言道:“道友请笑纳。” 归无咎却并不接过,缓声道:“有合章程,还是先言明为好。” 祝安平连连点头。归无咎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合他意。于是立刻言道:“道友道基之精湛、根本之浑厚,几是古今所无。祝某以为,若万一一份大药,其用不足,那岂不是坏事了?故暂将本门所存两份大药,一并奉上。至于所求,唯有二事尔。” 归无咎拱手一礼,言道:“道友请说。” 祝安平左手一托,正色言道:“道友之用药,自然还是以旧药为本。新药只是预备万一。若是旧药足用,破境之后,还请将这一副新药完璧归还。” 归无咎颔首道:“这是当然之理。” 祝安平又道:“若是老朽万一之虑果然发生。道友用上了这济新药。那千载之内,我上玄宫纵有杰出人才,也无成道之缘了。果然如此,还请道友在下一剂大药降世之前,护佑本门千载。” 归无咎凝神一思,祝安平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看来他也是一个讲究分寸之人。 此人初看道行心性皆不出色,其实也算得了“人情练达”之三味。 归无咎沉声道:“我允了。” 想了一想,归无咎又道:“这不算一件小事。若是方便,不如请了笔墨,归某为贵派留下一封契书。” 既然对方识趣,那他也不吝给一颗定心丸。 祝安平摇头道:“不必。老朽信得过道友。” 归无咎玩味一笑,一个点头,再不犹豫,伸手接过四只特制的瓷瓶。道一声“告辞”,便翩然远遁。 祝安平、归无咎交谈之时,穆彬先并不插话,只是神情阴阳难定。 归无咎刚走,穆彬先立刻上前来,长叹一声,道:“将那副旧药做个顺水人情,赠予此人,也就是了;何必将新药也一同借之?祝师兄这好人,也做得太过了。” 祝安平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独自在峰头苦吟的徐赤天,忽地一声怪叫,纵身跃下,呼道:“不好,上当了!” 兀自立足未稳,徐赤天促声道:“本宗秘典所载。固山武君成道之时,何等心得体悟,皆是详实录下,略无隐藏。当中言道,固山武君年轻时尝试‘衡门九关’,也只是勉强为之而已;但是最终打破玄关,却一切顺遂。服药破境,并未听说存在任何侥幸疑难。倘若果真有甚天地势变,岂能区区二三万载,便能如此分明?” 固山武君,乃是玉蝉山最近一位日曜武君。成道于已有两万三千载,殁于两千七百年之前。 听闻徐赤天之言,穆彬先脸色一变。 但祝安平却依旧怡然自若:“那又如何呢?” 徐赤天一愕,祝师兄如此态度,分明自己所见,已在他预料之中了。 穆彬先、狄高宣四目相对,似乎想到了什么。 狄高宣喃喃道:“原来是如此人物……师兄是结交之意……” 归无咎遁光往青天直纵。 得药一事,终还是波澜不惊的完成。祝安平之举,乍一看出人意表,但循其根由,依旧是落入了归无咎之算中。 归无咎的手段,是落下一子妙手,左右逢源、虚实相济,两头必得其一。 其实,就算以归无咎道行之深湛,单单使出五成真力,也是绝不敢说定能贯通“衡门九关”的。 之所以一心二用,同时出手。实是借助了本命法宝“全珠”之妙用,真力运转颠倒远较常人为快,所以才展现出骇人听闻的效果。当初一击击退星门七子,抑或甄蕊、钟业在舟上搏斗试法,皆是此理之映鉴也。 如此行事,绝不止是炫耀手段,而是大有深意。 这一招落下,两种推论必得其一。 或者是承认归无咎所言为真,世事推移,今必胜昔。如今达到日曜武君门槛的人物明显胜过了古时。所以归无咎展露全力,自然极为轻松的完成了衡门九关的测验。 若否认这一点,那么就自然而然的会得出另一种结论—— 今朝日耀武君的破境门槛大大提升,只是归无咎扯谎而已;其实今古皆同,真正的原因是归无咎个人,道行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远远超越了破境日曜武君应有的层次,几乎可称是古今独步,才在“衡门九关”之中验明! 很显然,祝安平,是“悟”到了后者。 百里之外,云头之上,姜敏仪负手等候。 见归无咎到来,姜敏仪淡淡一笑,言道:“绝妙手段。虚实必得其一,迅速扳回了局面。” 唯恐迫人过甚,草木皆兵,姜敏仪才选择先行离去。但是她在归无咎身上,却留下了一道小小气机种子。方才所经历之事,姜敏仪前后一览无余。 姜敏仪又道:“今次是我思虑不周。若是来时多给你脸上贴金,甚至更进一步,直接提议由你兼任星门、玉蝉山两宗首席长老,求其新药。料想此辈震骇之下,就算不允,也必对你有十二分尊重。届时再言求取陈药,那多半是无有障碍的。” 对于玉蝉山祝安平等人的心境变化,姜敏仪洞若观火。 祝安平等人,并不知晓归无咎之破境,需要三份大药。 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在真正成功之前,并不便宣扬。 在祝安平等人看来,归无咎若果真是恒霄宫主极看重的人物,何不推荐为本宗首席长老,然后再结成友盟。而是等而下之,求取一份即将废弃的大药? 多半是归无咎资质潜力尚算不得真正的第一流,姑且抱着碰运气的态度一试而已。就算侥幸破境成功,也是恒霄宫主的附庸。 平白卖一个人情,也未必会有多少回报。 既然如此,有元鹤散在,不若留与本门众人自用。 到了归无咎展现实力,祝安平之思路才陡然转变了。他笃定归无咎若是成功破境,极有可能成为超迈百里开济、恒霄宫主的近道境第一人。 新药旧药,并无太大差别;或许更是因为不愿平白沾染因果,才刻意求取价值偏低的旧药,而非必须以契约客卿作交换的新药。 归无咎摇首道:“谁知有元鹤散这一层枝节?敏仪你直言交换,并无过错。” 姜敏仪道:“既然如此,五年之后,待你成道之后,再论一论高下。” 归无咎点头道:“甚好。” 两人又闲叙几句。 姜敏仪本拟求一个万无一失,将归无咎一直护送至星门本阵;但是归无咎虑及海内外足有年许的路程,便婉言谢绝了。 姜敏仪还要坚持,归无咎不得已,展露了“反吞双子珠”的手段。姜敏仪情知就算遇见日曜武君,也奈何归无咎不得,这才彻底放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吉凶之辨 出手条件 临别之际,姜敏仪又将停贮在外的“青魇舟”交由归无咎运使,然后自己起了日曜武君层次的遁术,返回上玄宫去了。 “青魇舟”体型不过是尘海宗“银背玄鼍舟”四分之一,但是遁速之快,却是犹有过之。 海陆之间,数道地宫传送阵所冗余的距离,实是大小不一;其中去往星门方向的一条路,所余缺口尤大。有此舟相助,归无咎足可省下一个多月时间。 二人既作告别,各往东西。 姜敏仪只身影一闪,已隐于青天之上;而“青魇舟”亦将似慢实快、潜行匿游的优长充分展现,眨眼功夫,就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 祝安平等人原在山门处遥送,此时眼见客散,才各自施施然回返。 岂料半个时辰之后,“青魇舟”之虚行,竟如鬼影一般重新停驻在玉蝉山西南三百里外。 归无咎在舟头凝立,若有所思。 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在启程之时,他心中蓦然一动,想起弟子钟业所言的“展冀东南”四字。 单单依照十二巨擘宗门的方位而言,玉蝉山山门坐落处,正是最醇正不过的“东南”方向。 刚刚归无咎心中也有一丝异感,若道基立于此地,大吉。 若依旧往星门去,似乎心中泛起一点涟漪,虽非凶兆,但似有晦暗不明之相。 其实在玉蝉山成道,是完全可行的。 归无咎此时身上便有三份半的大药。星门那半分尚属无用,姑且不提;上玄宫处取来的一份大药、玉蝉山所得的新旧两份大药,并拢一处,恰好是完整的三份,足堪破境之用。 若是与玉蝉山祝安平等人打个商量,告知其根底。归无咎先将其大药用了,然后待自己完道之后,再将星门另外半份大药取来,将整份的星门那一剂大药归还,等若做了个交换。 这念头初一生时,归无咎还真有三分意动。 但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些绕不过的疑难障碍。 其一,这便不得不将自己同服三药破境的机密,告知玉蝉山上下。 其二,玉蝉山之新药,乃是炼制于数十年之前,最称新鲜出炉。眼下十二巨擘宗门所藏之药,无一能够胜过。星门那一味大药,虽然同样称得上“年轻”——约莫是得之于三百余年之前——但与玉蝉山这一味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 若是交换,等若玉蝉山在七百年后,会多出三百年的空窗期,无有大药预备。 其三,刚刚与玉蝉山的一番交往,双方虽然寄下了因果,但同样保持了很微妙的分寸。此时去提出这等要求,祝安平等人未必没有异样心思。 对方来巴结你是一回事;但若让其感到你对他得寸进尺、予取予求,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归无咎之行事,从来是周流无窒、剖破利弊而行之,绝不拖泥带水。似今日这般,感受到两种方案利弊相当,左右难决,似乎还是第一次。 略一沉吟,忽地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来,当空一抛。 一法通,百法通。 归无咎虽极少借法此道,但是与箴石、魏清绮等人打过几次交道后,却也能略明卜算之道的道理。 摊开手掌一看,却是一个“剥极而复”之象。 剥极而复。 看似危险波折之后,同样暗藏着时来运转的机会。 归无咎心中一哂。如此说来,便当是依照固定方略,返回星门破境。 就在他操控青魇舟,真正掉头欲返时。 归无咎双目一凝,透出异常锋锐。 异兆。 玉蝉岛西南,似有一道无形无相之气机,直冲云霄,凝而不散,然后……似乎将这方天地,洞穿了一个窟窿。 然后,十余息内,这天地间的“窟窿”渐渐弥补缝合,恢复原状。 这一异兆,休说寻常的明月境修士。就算是归无咎,若非模拟过一次破境,对于天地精蕴的感受又增强三分,也决计难以发现。 归无咎右手拂颌,若有所思。 …… 两道遁光,一明一暗,一前一后,迎着浓烈海风,往一座鹅蛋形的岛屿上落去。 当先这人是一位白眉青年,气息幽玄而不可测度;身后那位,着一件银麟绿甲,方正魁梧。 正是九重山执掌百里开济与其弟子段咨。 面前那一座椭圆形岛屿,望去甚是平坦,并无一山半丘,入眼尽是通透澄碧,竹林掩映。 但是细细一望,看清虚实之后,眼前所见却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岛屿之上尽是五六丈至十余丈长短、约莫手臂粗细的青蛇到处游动,数量何止千万。这些青蛇或动静不一,冷不丁的便挺直了身子立好,望上去仿佛翠竹一般。漫山遍野,所谓“竹林”,其实尽是蛇形。岛屿正北处,一座方方正正、通透敞亮四进竹屋,连同那竹篱围墙,其实亦是蛇身凝成,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段咨望了一眼,眉头陡然一皱,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百里开济不知是故作不知,还是并不介意。只言道:“你在此等候便是。” 段咨微微俯身,拱手领命。 百里开济纵遁光落下时,那蛇形“搭建”成的竹屋围墙,门户果然洞开,让出一条宽敞坦途。 只是蛇尾盘旋,蛇首吐信,总是极能给人心灵中增加一种恐惧与压迫。 百里开济却恍然不见,当他走过时,似乎有无形之中的清风一拂。周遭青蛇,尽数凝作冰冷的石块。 气息一转,“竹屋”已成了“石屋”。 一道声音自石屋之内幽幽升起:“往常都是遣弟子前来。今日如何能够劳动尊驾大驾光临?” “凡事讲究一个对等。你屈尊临凡,固然彰显了‘折节下交’之风,无形之中却坏了我的豢养。倒还不如遣弟子来于我省心。” 这道声音甚是宏亮,虽然言语谦逊,但显然是揶揄居多,对百里开济这位隐隐然的“当世第一人”,并无太多敬畏。 百里开济一拍手,左足一步踏入门内,淡淡言道:“如何不对等?你我不日即为同道也。” 屋中端坐那人,闻言陡然站立起来,紧紧盯住百里开济。 此人身量甚高,亦颇英俊,身着一身黑白纹的宽服,俨然有龙虎之精神。只是额头较寻常人凸出寸许,显得略微有些刺眼。 竹屋之中,陈设极为简易,一桌一榻之外,便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百里开济淡淡一笑,自袖中掏出一只二寸高的小瓷瓶。反手丢了过去。 那人连忙伸手接过,打开瓷瓶,当中之物似水似蜜,清澈透明又微微带着一丝粘稠。 他伸手一点,自指尖逼出一点精血,落入瓷瓶之中。 这一滴精血,颜色本是鲜艳饱满之极,和寻常人的血液大异其趣。只是落入瓷瓶中的汁液后,却立刻化了十之八九。唯凝神细望,才能望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丝。 那人一瞥之下,却立刻冷静下来,淡言道:“还差了一些。” 百里开济微一颔首,道:“所差不远。若是某所料不错。下一炉成品出世,便是水到渠成之时。普道友可静候佳音。” 那人双目光华一敛,叹道:“若果然如此,普昭无以言谢。” 隐居此地的这位黑白袍服之人,道号上普下昭,正是大名鼎鼎的“六牧岛主”是也。 观他一身气机,远逊于百里开济,绝非上境武君;但是二人之间,又绝无那一重天堑悬隔之感。 普昭曾经之“机缘”,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数千载之前,他曾游历在外,恰好经过南斗宗山门附近。论道行精微,也算有了一窥上境的资格。是以在此之前,他也曾四处探访各家虚实,看能否得一个首席长老之尊位。 机缘巧合。那一日恰好遇见南斗宗内门执事,将宗门中的废弃之物,随意抛却于山谷之中。 普昭也算是个缘法不凡之人。得见此景,一时心有异感,冥冥中似乎望见了一丝机缘。当即上去搜检。竟在海量废弃杂物之中,寻得两只瓷瓶。 当中所藏为何物,在打开瓷瓶的一瞬,普昭立刻就明白了。 破境大药! 这本当是年限已过、为南斗宗丢弃的“旧药”;但是普昭惊奇的发现,所弃之药,竟是药性尚存! 于是他连忙觅地闭关,尝试破境。 若无有意外,天地之间、古今以来成道最离奇一位日曜武君,便要诞生了。 可是就在普昭破境两年零七个月之后,十分功果已成八九之时,早已吞服腹中的药性,陡然丧失;破境之举,功败垂成。 不幸中的万幸。普昭虽未破境,却险之又险的捡回一条性命,还由此道行大增,达到了一种明月境之上、日曜武君之下的奇异境界,逐渐名震海外。 只是,真正的日曜武君上境,普昭从未忘怀。 如今百里开济与普昭的关系,亦非外人所能测度。 真正的关窍便在于此——逆转破境失败带来的气血变化,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 所仰仗者,正是百里开济的炼药之功。 待普昭恍然回神,百里开济才微笑出言道:“你我本是明码交易,说甚无以言谢?” 普昭神色一正,道:“原来如此。你要我出手攻灭哪一家宗门?” ps:今天白天到医院去配点药。所以回来才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心算有差 新契立定 归无咎纵身一跃。 目光所及,天旋地转,景色陡然一变。从七分昏黄、三分青黑、迷雾般流转不定,瞬间变得明媚灿烂起来,红日当空。 四野一望无际,远山勾勒成线,凉风习习。 归无咎极警觉的放眼远眺,见果然没有一丝动静,不由心中微奇,泛起一丝涟漪。 这是最后一处潜行传送阵的出口了。以此地为起点,再行上半月功夫,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星门山门所在,平莱仙都。 若就此激发传讯令箭,星门众修乘上乘法舟,三五日便可赶来。 这就意味着,归无咎当是绝对安全了,这一段漫长的行程,就这样风平浪静的结束。 这却与事先预料的不同。 因心缘感应在先,再施加卜算之术在后,归无咎早已料定了往星门取药成道之行,必有波折——当先经困阻,然后才有可能柳暗花明。是以一路上都是小心皆备。就算遇见最坏的情况,有日曜武君亲身拦阻,璇玑定化炉和反吞双子珠也早已备好。 揣摩形势,归无咎断定,自传送阵出口处遁出的那一瞬间,气息感应不能及远,最是设伏之上选。尤其是以锁拿天地宛若方寸的高明手段迎之,一不留神,便要陷入被动之中。因此每一处传送阵的出口位置,归无咎的心意神气,皆是调整到最佳状态。 然而。陆陆续续四段传送阵,这是最后一道的出口。 到底波澜不惊。 归无咎心意妙缘,感辨吉凶,从来例不虚发,料无不中。就算与近道境的较量中,也并未失手。 难以置信,今日竟然料事不中。 驻足想了一想,归无咎微微摇头。 取出青魇舟,又经历了十余日旅程。 十三日后,辰时。 巍巍煌煌,磅礴壮丽的斧凿之工,逐渐现于目前。 十二巨擘宗门所属仙都,以玉蝉山最为支离破碎,而星门却最为工整阔大。 据传此地本是一座巨山,此山大到不可思议,方圆不知数千、数万里,雄峻宏伟已极。后天降阴雷,造化神工,将巨山劈断,留下一处高约二千余丈、又极平整,宛若斩断之树根一般的“山根”。 而平莱仙都,便建筑在这块“山根”之上。 如此,既高出寻常地界二千余丈,视界开阔,不虞凡俗侵扰;又不似寻常立门户于仙山的宗门那般局促狭窄。舒展与高拔,二者兼美,堂堂正正,可谓一处上佳的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依托这特殊的地理形势,仙都城墙之建造,法阵之设立,也变得极为方便。 归无咎放眼望去,依托那繁密高拔的城池为背景,迎门百里之外,已有旌旗招展,十二龙舟横陈,摆出好大阵仗。 三日之前,归无咎已发了信符,传递了消息。 遁及近处,望清楚迎候之人,归无咎不由微感意外。 星门执掌尚明博,当先迎立。两旁两位侍女手捧五明华扇,左右侍奉。 尚明博之后,二人并肩而立,一位青衫短衣,红发黑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另外一人年齿与前者相若,右手中执着两枚银色铁胆,与归无咎遥遥对视之后,轻笑着一点头,以为致意。 星门七子,一字排开,位居尚明博等人之后。 再往后便是身着长老服饰的修者,约莫二三十位,同样是明月境修为。其中十之七八,上一回合力对战双极殿时已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生面孔,修为自然是逊色一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或有门中长老,不擅长于斗战,但同样领了异常重要的职司,那也是有的。 令归无咎感到意外的是,尚明博身前还有一位熟人,竟是尘海宗执掌龙方云。 当面致意后,归无咎笑言道:“乐道友已在破境之中。尘海宗上下,当由龙道友打理局面。为何龙掌门不在宗门坐镇,却在此处为客?” 龙方云笑答道:“乐师弟破境闭关,龙某为求万物一失,已将内、外、明、暗四道宗门大阵开启。如此,一十二年之内可保无虞。只是如此一来,尘海宗内之人,也难遁走于外。龙某不愿与世隔绝,便只得来星门暂居了。” 归无咎微一点头。 龙方云又补充道:“如今局势变幻,缭乱迷人。龙某虽不能做些什么,但是求一个心中明白,也舒坦些。” 尚明博上前一步,为归无咎引荐左右。 那位红发长老,名农尹名;手执铁胆的这位,名连纶。二人在星门之中身份贵重,和掌门尚明博在内,号称“三老”。 见面已讫,尚明博当先引路,在左右簇拥之下,一行人便直往仙都中去了。 来到一处古朴小园之中,此地早已设下宴席,为归无咎接风。 余人早已散去,在此作陪的,唯有尚明博、龙方云、农尹名、连纶,及星门七子,共计十一人。 落席之后,众人皆是交口称赞,夸归无咎又立奇功。 是恭维也好,是刻意奉承也罢,并不重要。但归无咎此行,本是为四宗沟通消息而去,其最终所得,大大超过预期,竟直接带着上玄宫一方的盟书回来,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对此,归无咎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已。上一回与双极殿斗战力挽狂澜,所受之赞誉他已听过一回。今日又见,早已见怪不怪了。 酒宴既起,归无咎不着痕迹的环首一瞥。 这处小园内,装饰气象固然清幽,但是毕竟失之寡淡。 至于每一人面前案席,除了酒水果然是罕见的佳酿外,其余饮食虽有数十碟之多,但多半是瓜果小食为主,远远称不上丰盛。 尚明博见归无咎逡巡左右,似乎会意,立时笑着出言道:“这是尚某的主意。” “今日为归道友接风,只是一席便餐而已。尚某与归道友一番交往,自诩对道友性情也有三分领会。归道友是个直入主题、心无旁骛之人。因此尚某以为,将悬而未决的大事尽早办了,便是对道友最大的诚意。真正的庆功宴,不如合二为一,留待道友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言毕,尚明博拍了拍手。 小园后庭门户立刻大开,两位相貌气度极佳的女子,白衣赤足,款款上前,双掌各自托着一道金案。 一只金案之上,是一只极显眼的紫金葫芦。 此物归无咎已经见过一回,另外半数,正藏在他自己身上。如今星门终是将另外一半取了出来。 尚明博亲自接过诏书,笑言道:“归道友请看。” 归无咎将之打开,上下一览,目光微凝,叹道:“何至于此?” 尚明博笑道:“归道友为本门又立一大功,更得恒霄宫主赏识。可见是天地间有大气运之人。所约条件,自然是与前不同。” 当初的契约草案,归无咎在于双极殿交手之前,已经见识过一回。 当中条款,可以总结为“一分、三老、五域、七请、九珍。”五项。 但是今日尚明博所取出来的这份正式契书,与当日之契书相较,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供奉之数为一宗十分之一的约定,已经大笔一挥,从“一分”变成了“一半”。 星门的修道资源,其半数立为一道“别库”,归无咎可任意取用。 无论怎么看,二分之一,都不是一个合理的数字。就算请了一位日曜武君坐镇,对方大包大揽,所负责任与一宗执掌无异,也实在太过。 这是为示诚意,料定归无咎会手下留情,把握索取之好分寸么? 若是如此,赌得也太大了一些。 双方定盟,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派遣门中耆旧名宿的重大权宜,由三老同时允诺,变成三老中由一人点头即可;“七情”之后请归无咎援手的供奉之数,一口气提高了三倍;至于动用珍稀宝物的“九珍”别项,也被一并删去。 这意味着包括至宝“五星图”在内的上乘宝物,归无咎可以随意动用,宛若自己私有一般。 而对于归无咎的约束条款,却并未增加一字半句。 归无咎暗暗摇头。 若依照这封契书,这不是助外人成道、请了一位首席客卿镇门面,简直是将整个“星门”,拱手送人。未免太过不合常理。 再想到自己心缘感应,未曾应验,是否…… 但深思熟虑之后,归无咎又感这一猜测并不合常理。 因为与双极殿一战,尘海宗、星门两家内部,并未封锁消息。此时星门上下,无论是星境、月境还是入道未久的年轻一辈修者,皆是把自己当做天神一般的人物。若其中有不虞之谋,事发后便是人心溃散之局。 转念一想,或许是上玄宫符书言明,是看在自己的份上,才与四宗联盟。如今在众人心目中,恒霄宫主是唯一能够与百里开济相抗衡的人物,所以星门才分外仰仗于己。 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尚明博只道归无咎为星门所提出的优渥条件所撼动,与农尹名、连纶对视一眼,面上含笑。 见归无咎抬首来望,尚明博立时笑言道:“道友若无异议,今日便立下契书,取了大药。本门‘五方元宫’堪称最上乘的闭关之所,早已为道友备好。” “三载之后,道友鱼跃龙门,便非我辈中人矣。” 归无咎点头道:“可。”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血誓之法 破境波折 归无咎这个“可”字话音一落,星门七子等人各自对视一眼,便依次退下了。 龙方云先是转首冲着尚明博等三人一拱手,旋即又对着归无咎大有深意的一笑,亦出言告辞。 接下来的场合,乃是星门自家三位长老做主。龙方云虽是贵客,也不便参与。 不过他最后离去的那一笑,归无咎倒也明了其意。因按照出身而言,归无咎当是尘海宗一脉的人物;将来得了机缘,成为星门首席长老,不可断了昔日渊源。甚至与星门欠下搭桥,亦是借用了龙方云的机缘。 对此归无咎不置可否。但凡施恩于人,道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亦属人之常情。 农尹名双手一搓,自袖间掏出一只既滑且润、三寸长短的白龙塑像。 只是此物极脆极薄,似乎中空,龙腹处留下数百密密麻麻的文字,今古间杂,莫知其奥秘。 尚明博微微一笑。左手将契书摊平,浮与空中。右手掌心已将星门宗门大印持住。金焰赤霞一涨,光华三起落,这一印已是重重落在契书之上。 连纶手腕一抖。两枚铁胆中的一枚蓦然破成两半,跃出明黄色的一物,交到农尹名手中。 此物是个极精巧的漏斗之形,相貌古拙,高约三寸有奇。 农尹名将这枚漏斗轻轻放在白龙塑像的上方。 此时才能望见,那白龙塑像的龙首处,实有一米粒大小的小点。若将这塑像看做一件容器,这米粒小点便是这件容器的出入口。 尚明博一拱手,笑言道:“请。” 以归无咎之才智,尚明博显然不需要解说得太过明白。 更何况,当初尘海宗、星门与双极殿签订契约,见到百里开济代为立契的手段时,已提过一句:异日契约,大致类似。 今日加以对比,果然大同小异——所求者,无外乎一滴精血而已。 若说有甚不同,无非是多出这件精巧漏斗。 归无咎将契书内容再度过目一遍。确认其中于己有利者为多,而硬性的约束较少。当即不再犹豫,伸出右手食指,逼出一点精血滴落。 这一滴精血落入漏斗后,生出奇妙景象。 归无咎一滴鲜血立刻膨胀满盈,化作一汪赤色,透亮已极,触目惊心。几乎便要从漏斗边缘溢出。 数息之后,再缓缓注入那白龙塑像之内。 比较二物之容积,那漏斗明显要胜过龙身许多;但是巧妙的是,一漏斗鲜血注入白龙雕像之后,却恰好不多不少,充盈圆满,将一只嫩白玉龙,变得白中泛红,质实浑厚,好似一件久经锁钥洗练的古物。 此物成型约莫十二息后,归无咎心中蓦然一跳。 好似冥冥之中已有一物“托付”出去,经由那漏斗和玉塑两重约束,坚牢无比。就算自己异日突破日曜武君境界,也难再打破誓言。 这手段固然高明已极,但是归无咎心中却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因为如此契约,若是用在星门在归无咎身上下了重注、将来求取回报的情境,那固然是十分贴合;但如今归无咎获取万般好处,却依旧如此郑重其事,着实会令人升起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戏剧感。 接下来的手续,归无咎已经见过一回。此时如例施展—— 玉符金印,并力一击。 一阵耀目金光之后,星门大印果然化作好似涂满朱砂的赤色,往那契书之上重重一落! 当日百里开济那一滴精血,浑厚沉重,气机迸发,瞬间竟透出天地微微动摇的异感。归无咎精血用印,固然不曾达到如此透彻入骨的地步;但那一瞬间的明媚妍丽,却犹有过之。 仪式一成,这一封符书宛若凭空遭一柄利刃划过,立刻断成两截。 尚明博面上光华一泛,似乎十分振奋。将半卷符书交由归无咎之手,笑言道:“子今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事不宜迟。那就请农师兄引归长老到五方元宫去。到了归长老大功告成的那一日,再大开宴席,阖宗同庆。” 悄无痕迹之间,尚明博对归无咎的称呼,也从“归道友”变成了“归长老”。 归无咎笑言道:“那就借尚掌门吉言了。归某万事皆已周备,三日之后,闭关破境。” …… 星门所提供的闭关之所名为“五方元宫”。 归无咎本拟这是一处宫殿,暗道若是自己吸纳天地精气的规模超迈先贤,拘束于一隅之内,是否会有规模不足之弊。直至亲身望见之后,这才释然。 所谓“五方元宫”,其实是一处秘地,论地域之大,远远超过归无咎先前见过的任意一处凹陷小界。 之所以名为“宫”,是因为其中东南西北中五方,矗立着五块百丈高低的巨石,宛若一方宫殿的地基规模。 这一处秘地,虽镶嵌于星门山门之中,但是引动气机,五方合一,几乎到了方圆千里之外。就算是十余位明月境修者一同尝试破境,也不至于互相争夺气机,坏了破境过程。 中央这块巨石之上,归无咎洒然而坐,将四份大药依次取出。 两件紫玉葫芦,两件圆底铜壶,四件高颈玉瓶。 三日时间内,归无咎已布置了内外四道上乘法阵。反吞双子珠则交由小铁匠驾驭,保证破境之旅万无一失。 抬首望一眼天上风云,归无咎心中默念:时机已至。 服药一剂。 天象立变。 归无咎终是一步迈入其中。 身体被“点燃”,万千天地精蕴,灌注己身。 真正尝试破境之时的感受,果然与上玄宫“小五行天墟”中的演示略有不同。 当初演练破境之时,在“枯荣之变”的道心感悟升起之前,归无咎是并未有太大触动的;好似整个破境之旅,自己只是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但是真正走出这一步后,自己的身躯却是有“温度”的。 一起一伏,一动一静,一升一降,内外相循。 似乎重新回到母胎之中,至真至淳,既属物我两望、亦属物我相得。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份“主客颠倒”之妙境终于如约而至—— 自己已并非是扎根于天地之间的草木、人物、夺一世璀璨,兴衰寂灭中走过一遭;而是跳出这一层依附,领略天地之古意。 如此心境,绵绵若存。 又持续了不知多少日后,归无咎心境重遭一转,山河用固之象由实转虚,重新触及血肉本真。 同时,一个念头自心中浮动: 该当到了续药之时。 此念生时,归无咎竟不由生出一丝恍惚之感,抬首望了一眼这混冥天地。 这意味着看似轻描淡写的破境过程,已然持续了一年之久。 当初归无咎以“小五行天墟”尝试破境之时,凭借此宝妙用,足可将三载而有余的破境行功过程,压缩至三十六日。 刚刚依据归无咎的感受,闭关中所经历的时间,不过与上一回的演练相若——一枯一荣,前后一十二日;或许,这一回亲身破境,还要更流利顺遂一些,好似上次更似真实,而这次却是在演练。说是一十二日,还是借鉴了上回经验,往多了去算。 单单以心神感之,不过“三日”而已。 一年光景? 归无咎惕然一惊。 宇宙推移,易朽、不朽。 味道便在其中! 并不迟疑,归无咎服下了第二份大药。 第二个“三日”…… 第三个“三日”…… 归无咎从未有如此切肤体验——时光奔逐如电,逝者如斯。 到了破境一瞬,归无咎之心境,终是福至心灵,真正明心而见性。 上一回尝试破境,归无咎便有过类似感悟——这期待已久的突破近道境界大关,论演化之剧烈、心神之灌注沉浸,其实远远不若结丹、成婴之时,好似一碗稀粥,淡而寡味。 但是当时,归无咎也只是微有感慨而已,说到底,依旧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后望见兴衰之变后,注意力转移到那处,对于此种精义,也就不求甚解了。 到了此时,归无咎陡然念头一起,才将这一层窗纱捅破—— 上境当如是。 上境当如是。 无论在旁观者看来,破关近道之境,是如何雄伟声势,骇人耳目;但在本人之感受而言,这一步迈出,曲高和寡,本来就当是寡淡的。 为何言说“功到至处反近人?” 并非单纯是物极必反之意,其实真正的答案反而更加直接—— 因其远人,所以近人。 当然,这只是归无咎这一阶段的体悟,真正到了斩分天人乃至破境飞升之时,又是何等心境箴言,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三起三落、道法将成的一瞬,异变陡生! 归无咎心念中警兆泛起。 此身忽冷忽热,背上青龙武魂若起若伏,疏通于外的天光忽明忽灭,引气回潮之势,急速衰竭!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归无咎立刻明悟。 一直不曾应验的道缘感应与卜算结果,其实并非是应在前来的路上,而是应在来此破境的过程中! 归无咎对于己身之观照,可谓精密无比。三份大药,本当足数。 竟然有所不足,中途药力难继……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归无咎并未有丝毫犹豫,将玉蝉山相赠、以为备用的最后一服大药,果断服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步知道 破其诡道 精蕴流转,充盈于归无咎之身,其势无休无止。 终于,到了第四个“三日”结束的一瞬,苍茫云海、五行精气经历一重收束后,天地猛然一陷! 本土文明中祭炼上乘法宝,最终一步,素有“以身蹈火”之说,以一身精血合于器物之中,点醒真灵。若天玄上真亲力行之,则为“天祭器”。 而此时,这天地一“陷”,便似整个孕物母胎、造化之匠,天地之魂灵,蓦然以身合器,朝归无咎身躯扑了过来! 天地就此崩坏! 待天地崩坏成一个小之又小的“点”后,否极泰来,又经一转。 自那一“点”之中,云雾升降,生出一团混沌。虚空之中,再有一点雷芒闪烁,流变万千;电光跳跃,水火相映,正合了天地初生、万象伊始之时。 如此充沛灵机,合于一身。 归无咎心有所感,张开双目,正合其时。 此时所谓“五方元宫”的五块巨石,早已消失不见。归无咎仰首四望,好似身处奇妙幻境之中,不知身在何处。 心念一动,以为此境为梦;但是此念头一生,又不得不信此时为真实;若感辨天时,以此时为真,那一念之前,又仿佛梦境。可惜入梦与梦醒之间,却又无有间隙。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如此一吞一吐、一升一降、绵绵若存。 直至这“生”的过程终于止歇,好似一条望不见终点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归无咎长身而起,向前踏出一步。 长空之中,归无咎负手而立,感受着苍茫天地间的混冥五气,十万里方圆内的兴衰之变、生死之变,枯荣之变,一切尽在执掌。无论草木之精,抑或元气之形,皆如臂使指,无不如意。 至于自己之身躯,并非如想象中武道的“近道”之境那般,被打造成一副比精铁精钢还要坚凝万倍的“怪物”。 正相反,此身血肉肌里,愈见其真,好似只是肉体凡胎;只是多出一种新旧相合、古今相合、主客相合的奇妙韵味来。 而背后青龙武魂,亦入神入骨,幽微难见。归无咎一时竟生出一个念头:此武魂的破境之变,待回归真实世界之后,未必就会归于原点。 在这真幻间世界内,归无咎终是成就了日曜武君之境。 大功告成,归无咎心头,并未有太多的豪情泛起。相反,此时念头之中,唯有“感动”。 尽管只是在幻境中的破境;尽管以归无咎的资质,无论走上哪一条道途,破境近道境界是水到渠成。但归无咎此时心念之中,的确唯有“感动”二字。 因为—— 他“知道”了。 破境近道之境,归无咎一反从前之果决,反而慎之又慎,非得讨取成法经验之后再行之,道理便在于此。 灵形境破境金丹,步骤如何,成法之后效用如何,体验如何,道书秘典、功册法诀之中皆有详细描述。归无咎并未破境时,亦能明白。 金丹境破境元婴境,道理相同。 而近道境界则不然。非身临其境,则不、知、道! 不知道。 越衡宗等九宗秘典,言及此事,设一譬喻。 设一洞穴之中,有千百囚徒。锁链束缚,不能回首;而身后点燃篝火,其等所见,唯面前壁上之影尔;当身后有人往来行走时,影像亦千变万化,仿佛屏风上木偶之戏。长此以往,洞中囚徒,必以此虚影为真实。唯有走出洞穴,身处天光之下,回望洞中篝火、墙壁、影像,才得真正的大喜悦,并知晓从前之所见为虚妄。 虽然如此,若解脱之人重归洞穴之中,却无法以言语形容告诸同伴。除非亲身破洞,见大世界;否则梦中之人,定坚信自己所见为真实。 近道之境,无法诉诸形容;唯亲身见之,才知玄妙。 志怪评书之中,亦尝论及仙道。其中文字,常有夸饰之词。若道行低者,一拳之力五百斤;道行高者,一拳之力五千斤;道行再高者,一拳之力五万斤、五十万斤。 纵其想象,也不过如此,不能越过藩篱,不能真正“知道”。 归无咎之感动,便在于“知道”二字。 以他破境之后的境界,举手一击,十万里内天翻地覆。但是,力量增强了千倍万倍,只是表象而已;究其实质,乃是“人”与“天地”之隔膜被打破,时时能够感受到“天”、“地”二象无形而有质的实体,达到了一个足可借用天地之力的层次。 目中所见之天地,与以往截然不同了! 人世间亿万经典、汗牛充栋,其中常有一句: 三才天地人。 此语人人烂熟于口,但是当你在近道以前时,由于道行实在低微,无论你如何出色,“人”之灵机,于天地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因此无论如何饶舌,也是无法描绘出感同身受的“天地具象”的。 也就无从真正领悟这一句:三才天地人。 自诩为“知道”,不过是纵其想象的想当然而已。 唯有入此境中,才能真正认识这无形而有质的天地! 同一时间,“近道”“达道”之分别,也豁然开朗。 近道之境,虽然能够感同天地,触摸其形,但是自家根底规模,到底不能与天地鼎足而三。天地人三才之中,“人”这一足,处于弱势地位。因此时日一久,自然能够感受到,自身性命功德根基,时时刻刻受到天地二象的挤压。 这也是更进一步的负担所在。 若无这天地困束侵蚀之力,近道大能,虽不能真正与世同周,不死不灭。但活过一纪十二万年,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至于止步二至四万寿。 所以近道大能,之所以时时给人一种颠倒主客、凌天地而独尊的意象,其实是因为此辈必须以攻为守,扩张己势,抵挡天地之侵蚀。看似强势,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道境大能,打破天地掣肘,真正鼎足而三,才显得不落形迹,宛若虚空一画。 归无咎双目一凝,万千玄幻虚境陡然消失,此身归于“五方元宫”之内。 转身一望,不由微微摇头。 他原本嘱咐了小铁匠为他护法。但或许是破境之中的玄象变化过于奇异,此时小铁匠早已昏沉睡去,宝灵隐匿深藏。而反吞双子珠,却被丢在璇玑定化炉炉身之内。 将其收起之后,正要动身出境时,归无咎念头一动。 既已功成,归无咎心中却微微一怔。 他破境之时,生出一丝小小波折。 在遭遇变故的一瞬间,归无咎立刻服药,幸未生变。 彼时彼刻,归无咎还道是自己根基实在太厚,“小五行天墟”之中的预演出了偏差,三份大药并不足数。非得四份大药,才能功行圆满。危机之余,苦中作乐,倒也不无三分自得。 但此时一俟破境,先前所历之事,真伪之形,纤毫毕现,无有丝毫差漏,都明明白白呈现于心田之中。 原来,归无咎自家感应并未出错。欲要破境,的确只需要三份大药,就足够了。 最先服用的两剂大药,一份是自玉蝉山借来的那份“旧药”,一份是上玄宫所得之药。这两份大药皆无问题。是以前三分之二阶段的破境,都是顺畅无碍的。 有问题的,恰恰是最先落实、以为得到成道之机缘的大药——此地地主星门所提供的那份大药。 这份大药的药力炼化,似乎差了最后一转,并非真正十成药力的“成药”。归无咎略一推演,将会呈现何种结局,心中已是了然。 若是依傍此药破境,必然会在得法的最后一瞬拉紧缰绳,致使“一生”、“一灭”的脱胎换骨之变,无法圆满完成。 好似婴孩明明足月,却不得分娩,最终胎死腹中。 那时的归无咎,会变成一个明明身负海量精力、却一丝一毫也动用不得的“活死人”。 到了此时,若是一个功行同样臻至明月境圆满之人,却可窃取道果,将归无咎本人视作一枚药性更加温和的“大药”,助其破境。 剥极而复的卦象。 心缘不豫的感应。 归无咎眸中精芒一闪:原来如此。 来到星门时,在此地见到的唯一不合理的人:尘海宗掌门龙方云,一跃然浮现在归无咎的念头中。 回想与尘海宗掌门龙方云初见时的对话: 归无咎问道。何故将自家机缘让我?龙方云答道。他之机缘,已然断绝了。 当时归无咎能够感受到,龙方云的回答,甚是诚恳。 现在看来,龙方云说的的确是真话;只是真中藏假、假痴不癫。 人心难测。 就在此时。归无咎感到,“五方元宫”内外,气机波动,似有一人,在外逡巡三匝。 归无咎神气一引,索性化身塑像,纹丝不动。 未过多久,那人缓缓靠近,走到近处,面目之中异彩涟涟,半是对尚未收拢的磅礴伟力的畏惧,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不是龙方云,更有何人? 龙方云望着归无咎身躯,如痴如醉,仿佛欣赏一件珍宝,喃喃道:“饶你天资盖世,毕竟小门小户出身。未闻‘人丹借药’之法也。还不是为我做了嫁衣?天资有缺、不堪受药又如何?还不是被龙某人履险如夷,踏了过去?” 半晌之后,龙方云回过神来。忽地恨恨道:“只可惜与双极殿一战,你名声实在太大。龙某纵然得道,也不得不借助‘归无咎’之名,用上数千载。尔之声名,我会为你流播万古。如此,你也算死而无憾了。” 确认果然无误,归无咎双目一睁,气机瞬间“活”了过来,冲龙方云淡淡一笑,道:“龙掌门,好谋算。” 龙方云脸色大变,只是为瞬间爆发的上境威压震慑,心胆欲裂。 其实归无咎并未动用任何束缚之法;但龙方云已是双腿灌铅一般,竟难转身奔逃。 归无咎摇了摇头,轻轻吐了一口气。 龙方云肉身立刻散尽,连一丝灰尘也未留下。 第一百八十章 铭刻心印 舍柔就刚 杀死龙方云后,归无咎并未急着外出。他心中想到一事,重新盘膝坐下。 此刻回想起星门所赋契约中不合理的丰厚条件——很显然,尘海宗与星门两家之间,早有交易。 尘海宗内,乐思源自可凭借本门资源破境;而龙方云或许真的是资质之中有某种欠缺,难以直接服药。于是才与星门联合,张网以待,等候入彀之人,行此近似于夺舍之举。 当初自己展露非凡潜力与野望之时,那投靠于己的钟弼之态度,论及上境门径,可谓慎之又慎。最终得到机缘如此容易,倒显得钟弼有些小题大做了。但现在事实看来,借道首席长老这一条路,的确是水深得很。 武道诸修,看似行事爽利直接。但是该有鬼蜮谋算之处,却也并不手软。 归无咎不急着与其算账,是因为另有一桩要紧事。 真幻间中的记忆,归无咎自然能够完全保存;但日曜武君之经验,视野中天地二象“无形而有质”的玄妙,待归无咎返归元婴境后,自然而然是保存不住的;到时候任凭你再用力的去看、去感知,亦注定徒劳无功。 随着时间推移,这份感觉会逐渐迟钝,甚至渐渐消弭;不可印证,不可复现,重新归于混沌。 这却殊为可惜,甚至于带来恶果。 便如同凡人修心养性中的道理——了却首尾、通明澄澈之妙境,并非“得了”便能“守住”。若是得了却不能守住,悄无声息的重回沉沦陷溺,这个过程自己是丝毫感受不到的。 如此一来,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归无咎始终坚信自己依旧“得到”并一直“持有”,实际上却早已经“失去”了。得道者固然知其得道;而陷溺者却未必自知其陷溺。 如今刚刚破境,正是生机最为旺盛、感悟最为浓烈之时。归无咎已有定计,当立刻凝练一枚心印,藏于神识深处,以备将来在必要之时,能够复现一丝上境玄奥。 这凝练心印的过程,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深秋一日。 平莱仙都方圆数百里远近,皆可见一道水柱粗细的雷霆当空落下,震得气浪千重,内外涤荡,洗净万里浮云。一时间,内外气机通畅无比,五方元宫内外,俨然打开门户。 仙都之内,东南方向,浮空二十里之上,有一方金色锦帕,当中托着一方碧瓦琉璃亭,亭中坐着寥寥数人。 星门“三老”,掌门尚明博,长老农尹名、连纶。 另有一位方面阔口、紫衫宽带的黄脸中年,名为吕江,静静立在尚明博身后。此人是尚明博心腹侍从,机密消息皆得与闻,修为同样到了明月境层次,领了长老职司。 农尹名向下张望了一眼,“噫”了一声,言道:“似乎是龙道友将要功成出关了。” 连纶缓缓转动掌心两枚银色铁胆,喃喃道:“纵然说‘人丹借药’之法较之正常服药得法快了许多;但是区区半载便大功告成,是否太快了一些。” 尚明博却缄默不言,右手在亭边梁柱上悬挂的一枚六角阵盘前轻轻一拂。 虽只是一拂袖,但隐约可见他袖中一道大印,光华一灿。 一息之内,平莱仙都坐落的“山根”之下,一道道极为浓烈的土黄色气机骤然升起,将仙都之中内外城池,一并包裹在内。目光所及,止有极壮阔、极浑厚的明黄色微尘,宛若巨手垂覆。唯“五方元宫”那一片地界,不在其中! 星门山门大阵,应声开启。 尽管尚明博等人早已有了九成九的把握,龙方云定会成功;但凡事不可不预备万一。 五方元宫是成道佳地不假。但是此地相当于在平莱仙都中剜出去的一块,实则是“外”而非“内”。其中道理,与玉蝉山在接待姜敏仪、归无咎的防备布置大致相通。一待元宫之中显出异兆,先启了大阵,验明成败再说。 归无咎在尚明博、龙方云等人中分量极重,对其决计不敢有丝毫小看了。 别的不说,单是如今农尹名、连纶二人,面上精力似不甚足,隐有疲倦之意,当中便有一层因果。 唯恐归无咎心识高妙、异于常人,能够觉察出两人心中暗藏的敌意。四年多前签订契约之时,农尹名、连纶皆是服用了一种名为“绮念去忧散”的异种药物,确保真实念头百分之百能够加以掩藏。 此药副作用着实不少,二人闭关数载,方才将其消解得七七八八。 龙方云、尚明博身为一门执掌,有非常之法护佑,不虞归无咎察出端倪;但若说前前后后仅龙、尚二人出面,连签订正印契约这等大事,三老中其余二人都不露面,又不合常理。 所以那一头归无咎在闭关破境,农尹名二人同样在闭关破境,这数年时光,倒是殊途同归,也算肯下血本。 大阵布讫,尚明博一转身,简言道:“你去。” 吕江拱手领命,退出亭中,一跃而下。 归无咎一步踏出五方元宫之外,见得四周忽然诞生的昏黄气象,哪里还不知道是星门起了护宗大阵。 转首一望,归无咎心中冷笑。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 正在此时,那土黄色大阵忽地让开一道豁口。当中走出一位身着紫衫的中年人,缓缓来到近前。 感受到面前强盛之极的气机,吕江勉强镇定心神,恭敬一礼道:“恭喜龙掌门大功告成。” 归无咎淡淡一笑,微一点头。 吕江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大胆抬首,瞥了归无咎一眼,连作三揖,又道:“恭喜龙掌门,贺喜龙掌门。本门掌门真人、农长老、连长老,以及恰好闭关满期的明通长老,一齐在外等候。只待龙掌门出户,便要立下大宴。” 归无咎心中一动。 他一步迈入日曜武君之境,早已到了体天地而察物性的层次。眼前之人,其血液流动,气息浮沉,任意一丝微小的变化,都不能逃过其耳目。 在吕江说出这句话时,归无咎明确把握到了那一丝细微波动。 略一思忖,归无咎笑言道:“明通长老?他是服用了还魂丹,赶来恭贺龙某成道吗?吾早已说过,窃法成道,万无一失。如此小心皆备,看来尚掌门对吾之信心,并不甚足啊。” 吕江闻言,连声告罪道:“掌门真人荷一宗之重,不得不审慎行事。还请龙掌门体谅苦衷。” 只是他看似惶恐,其实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分明是直到此时,才真正如释重负了。 龙方云若是果然成功,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万一失利,且归无咎当场翻脸,吕江的小命,自然是不保了;但如此也只是舍去他一人之性命。有山门大阵护佑,星门上下,不至于陷入危机。 最害怕的归无咎将计就计,以龙方云示人,赚开阵门,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吕江才以这道暗语考验。 所谓“明通长老”,名为尚明通,乃是尚明博之胞兄,当年与龙方云同样交情匪浅。只是此人七百年前便已经寿尽了。 天上孤亭之上,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同样是松弛了下来。 吕江身上,是暗藏了“玄音法螺”一类宝物的。二人对答,尚明博等三位都已实时听闻了。 农尹名道:“龙道友既然功成,终算是破局了。” 尚明博缓缓点头。 将近五年时间,时局推演极快。九重山百里开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服两家宗门。称霸宇内之心,昭然若揭。而上玄宫恒霄宫主,却一直出人意料的并未表态,静观九重山坐大。 如今乐思源、龙方云二人相继破境,有两位日曜武君大能挑起大梁,想来能够稍稍遏制其势。 连纶道:“那便散了护宗大阵罢。” 尚明博唯一颔首,再度伸手,便要落在柱上阵盘。 但就在这一瞬,尚明博的动作僵住了;然后作势欲倒,连忙保住栏杆。 一声爆响,平地惊雷! 就算以三人明月境的精湛修为,也难免耳膜嗡嗡颤动,气血紊乱不调。 漫天土黄色烟尘,泛起千百丈,铺洒作愁云惨雾;浮于半空的这张锦帕法宝、尚明博等人立身之孤亭,都不由自主的晃了三晃! 稳住身形之后,尚明博身躯一颤,转首急望—— 五方元宫方向,似有一人,对着自己投来静如深渊的目光。 尚明博心中一寒。 五方元宫门户之外,归无咎纵声而笑,往前踏出一步,胸中涌起豪情万丈。 随笑声随意喷薄的气机,轻易便将吕江震死,令其步了龙方云后尘。 归无咎已经破解了吕方言语之中的机关。此时只需静待对方解开阵法,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以双方功行之悬殊,就算将尚明博等人碾死,又有何用?又何能尽兴? 素闻巨擘宗门的护宗大阵全力展开,乃是与日曜武君属于同一层次的存在。 严格来说,护宗大阵之阵力,达到了近道境中的上乘甚至是巅峰水准;而日曜武君的道术层次,却是参差不齐。前者隐隐还略占上风。 姜敏仪与归无咎去玉蝉山借药,也不愿局面演变至非得攻打护宗大阵的地步;而百里开济野心勃勃,若他有把握攻破别家巨擘宗门的护宗大阵,又何必绕圈子、立契约,舍近而求远? 归无咎此时,便要以星门的护宗大阵为对手,扳一扳手腕! 所以他抢先出手。 兴致之外,也并非是意气用事。 以局势而言,若是能够过这一关,如何一统真幻间、结束秘境之旅的方略,就会被迅速简化。 以道行而论,归无咎自信,自己的功行,定是一步登峰造极,无坚不破。 拳来,掌去。 引动星辰、天地同力的第二击,宛若巨锤般当空砸落,再度重重敲击在土黄色的龟壳上,留下一道几不可逆的伤痕!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拔山破阵 不速之客 见一击之下,威能如此恢弘,归无咎心中也甚是满意。 不过再定睛一望,那蔓延无际的土黄色大盾,未过数息功夫,便快速弥合起来。 归无咎双目一凝。 说来也是尚明博等人弄巧成拙。以他如今修为之精湛,在吕江下来试探交涉的那一瞬,归无咎便感受到了此人身上携带了类似“玄音法螺”一流的宝物。 捕捉到冥冥中的一线联系之后,归无咎立刻锁定到了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之方位,正在大盾之内、浮空数十里上的锦帕图卷之中。 归无咎之所以心念一转,由欢喜转为凝肃,并非是因为护宗大阵快速弥合了。 这只是表面现象。 真正的原因在于,归无咎神思默运,体天地之流变,三才之精微,能够模拟到尚、农、连三人的真实感受。 在刚刚自己重拳出击的那一瞬,三人其实安之若素,连身形也未有一丝动摇。 这就说明刚刚自己出手的威力,并不若表面看上去那样出色。 归无咎又踏出一步。 第二击! 第三击! 第四击! …… 若依旧是添油战术,那未免格局太小了。归无咎并未吝啬法力,一口气十二连击,每一击皆如陨石天降,震惊百里。待一十二击落下之后,承载整个仙都、高二千丈的“山根”已被击得下沉千丈有余! 但是那拟像为土黄色盾甲的护宗大阵,虽然看上去似乎残破无比,遍布万千裂痕;但是其中伟力流动,依旧豁然贯通,显然并未被彻底击穿。 归无咎眉头一皱。 依照眼前局面。就算是再出十余击、百余击,足以将这座“山根”碾平;甚至凹陷下去,将整座仙都由一座高二千丈的山城变成地下城,但是这护宗大阵,却始终并未被击碎。 哪怕将城池埋葬进万丈深渊,只消大阵护持之力不失,以明月境修士的道行,重见天日也是早晚的事。 他却不信,自家战力在十二大宗的护宗大阵之下。 心绪微沉,返照己身。 数息之后,归无咎得到答案。 因自己破境未久?所蓄之力鲜活而通灵?因其采撷于天地,故而其自在亲和?一时间未能尽归约束。所以每一击看似都全力以赴?但是实际上都未能使出十成力。 就像统领百万大军的元帅,虽然麾下人多势众?但是尚未能够做到如臂使指、节节贯通。 若是缓慢运力,固然能够将一身上乘精力调用;然若是如此?攻势之凌厉必然稍欠。 略一思忖?归无咎已有定计。 又是一拳击出! 锦帕之上,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惊魂稍定。 连纶掌心运转铁胆的速度似乎又稍微加快了两分,略微舒了一口气?言道:“上境玄妙?难以测度。龙方云果然未成。万幸预先做了准备,便熬上数十、数百载,待此人无计可施之时,自然离去。” 农尹名摇首道:“哪里有‘准备’可言?先前所设法门太过粗陋,分明已被此人识破。若非他太过自信?非得以一己之力挑战本门大阵,只怕我等此刻已经是尸骨无存。” 尚明博幽幽目光闪烁?低声言道:“还是上回相斗结下的因果。他胜过了双极殿继位的银甲人,自然自信倍增。” 说到此处?尚明博忽然一抬头。 暂时安全无虞,他也做好了煎熬数十载的准备?大不了磨下去便是。但归无咎的下一着?已出乎了他的预料。 归无咎这一击?并非击向仙都与护宗大阵。而是侧身滑过,奔袭三千里外,宛若神兵天降,将一座巨山削平,然后携势摄拿回转,浮于归无咎头顶处。 如法炮制,再出二、三、四拳…… 片刻功夫之后,二、三、四、座高山纷至沓来,遮蔽青天。 方圆十余万里之内,最为雄伟壮大的一千二百零八座高山,尽数被归无咎卷来,擎举于天穹。 此时仙都之内,其余巨大多数修道人皆在浑浑噩噩之中;但在尚明博等三人看来,眼前之景象,唯有最朴实的一句话足堪形容: “天”要塌了! 面对如此景象,哪怕是对于护宗大阵有再大的信心,尚明博三人的心中,也会闪过一丝阴霾。 感受到那沉重的千山之力,归无咎甚为满意。 然后,力贯四梢,奋力一甩! 千山落! 一息之后,千峰压顶,与仙都之上的土黄色大阵亲密接触! 剧烈震荡。 当那山摇海倾之中,夹杂着的一声声并不高亢的细密脆响传入耳中;当一十二色光影流变,同时散逸于外之时,归无咎目光一亮。 心中感悟分明:果然是自己一身精力,胜出一线。 定睛望去,那宛若实质的土黄色气机,已然分裂成万千凝形碎片,激射于数百里之外,再也不复完整。 护宗大阵,破! 其实巨山砸落之景,固然极具压迫力,但是并非致胜原因。论那千山下坠之势,其实还不若归无咎随手一击。 当中精义,在于“自然流”。 若是数千、数万名明月境修士合力,同样能够引动千山坠落。那等威力,其实打不破护宗大阵一根毫毛。 但在归无咎手中则不然。归无咎是借力整形,借助搬取千山之力,将自身精力运转到最圆满。那下坠之势,以不仅仅是自身之力,而是随物赋形,承托了归无咎的真正“完整”一击,可谓名同而实异。 大阵一破,归无咎早已锁定方位,凌空一指。 这一指之下,归无咎连看上一眼的兴趣也欠奉。尚明博三人,连同那浮空的锦帕法宝,必定灰飞烟灭。 出人预料的是,农尹名、连纶与那锦帕亭台,果然被碾成微尘;但尚明博却被一道湿润的黄色光华包裹,得以保全性命。 归无咎“噫”了一声,反手重重一拍。 那黄芒陡然高涨。 二力相交,归无咎的这一击竟又被挡住。 但那黄色光华瞬间化作活物,迎地一滚,竟尔显出一个人形。 此人一个趔趄,瞪大眼睛凝视归无咎方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吃亏。然后见他挠了挠头,扶摇而上,直至与归无咎四目相对。 归无咎凝神细望。 这人面色红润,长眉长发,看似是个英俊的青年男子样貌,但是却身着一件形似长裙的古怪服饰,体态灵动,气机三实七虚。论境界层次,俨然与归无咎等量齐观;只是无有气机外铄,不若天玄上真浑厚沉实。 只看了一眼,归无咎便猜出了此物之底细—— 武道龙符所化星门正印是也。 只是武道之中并无“宝灵”一说;也不知这是印中封魂秘法,还是归无咎从未见过的其余秘术。 不过他曾擒拿双极殿执掌蔚宗,又曾在半载之前斩杀尘海宗龙方云,并未见得任何异状;为何在尚明博这里便出了意外? 龙方云还好说,或许他改换身份成为星门长老,将大印和掌门身份交给了乐思源。但蔚宗可是明明白白用印立契、携带此物傍身的。 粗粗一想,便知如此强横的护主威能,着实不大合理。 若大印有如此大用,十二巨擘宗门是否有日曜武君坐镇,便不那么重要了;何至于成为各家竞争、势力消长的关键点? 归无咎低首一望。 数十里外,尚明博似要觅地遁逃,又似乎十分犹豫,观其面色,似乎对宗门大印显化人形同样十分意外。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浮起一念,当即微笑言道:“道友有礼了。” 青年连忙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回道:“有礼,有礼。” 观其态度,似乎对于归无咎十分畏惧。 归无咎正色道:“道友现世,可是因契约束缚?只是毁约之责,与某无涉。” 青年闻言,点了点头,但是看上去却又十分诧异。半晌忽惊叫道:“只有你一个?你凭自家的本事,将我引出来了?这怎么可能?” 归无咎眉头一皱,不解其意。 青年见状,很是耐心的道:“我与星门的宗门大印,虽非一体,却有莫名关联。凡以宗门大印为契,一旦毁约,便有制衡之法。不过通常情况下,仅以咒缚劫力,便足以应对约束。唯有咒缚劫力无效,到了最后一步,才轮到我显现本形。” “只是如此情形,万载难见。就算是日曜武君,也不足与本印抗衡。除非……对方得了同道觉醒之后的加持庇护。” “你……并非任意一家元古巨擘宗门的执掌?手中并无一印?” 归无咎心中微动。 他破境之后,粉碎了龙方云的伎俩,自然是要与星门算账的。但是他生出此念时,心中并无一丝不谐。心道自己根基浑厚,先前所立契约束缚不住,是以并不放在心上。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枝节。 但归无咎所决定的事,却不会畏惧任何人。正色道:“我只一人。忝任一家名门执掌。道友职责所在,想来也不会退却。是要与我做过一场了?” 青年听归无咎说自己只是一家名门执掌,露出一个夸张之极的“惊讶”神情。 然后他连连晃动双手,半是忌惮、半是好奇地道:“原来……原来……你是个第三者!稀罕,稀罕。” “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早晚和你有一场相斗;不过……我不和你打。” “告辞了。” 说完把身一卷,化作飞电,逃之夭夭了。观其遁走方向,居然并非仙都范围之内。 这星门的宗门大印,竟这样弃宗而走。 第一百八十二章 缓速二道 返归尘海 这青年所化黄芒,瞬间不辨东西,唯留下一道袅袅余音:“暂时是你的了;能否守住便不干我事。” 归无咎一怔。 转首一望,捕捉住原来目标之后,归无咎淡淡一笑,反手一拂。 震荡而起的流云星火,已将尚明博碾成粉末。 不过,尚明博虽亡,却有一物“骨碌”一声滚跃跌落,往地面坠去。归无咎伸手一捞,将其捉在手中—— 不是别物,正是星门宗门大印本体。 此时细细一望,那宛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年离去之后,掌中这枚印信予人的观感,变得“苍老”了许多。 原先这枚印信,虽然有非凡崇古之意,但是金玉之泽相与辉映,烘托出一种非凡的流品气度;如今再望之,其古则古矣,却有一种“海枯石烂”的衰朽味道,虽然古意更盛,却是落日余晖。 心中一动,归无咎将此物纳入袖囊之中。 低首一望,眼前景象令归无咎有几许意外。 原来,星门的护宗大阵虽然被打破,但是那土黄色的阵基骨架,却未被彻底击散。此物如同一柄残破的巨伞,依旧将山根仙城牢牢护佑住。透过千疮百孔的缝隙一望,当中建筑人物,均未遭大恙。 当然。若是归无咎再施加一击,哪怕只是轻轻吹一口气,也能将星门上下彻底毁灭。 但“窃法成道”之密,从来都是一门一派最深处的机密,明显唯尚明博、龙方云等寥寥数人知之。如今首恶既除,并无太大必要迁怒旁人。 可若是就此拂袖而去,留下一个烂摊子,又非造化之德。 略一踌躇,归无咎纵身一遁。略微落下数十里?观望仙都中的虚实景象。 但略览之下?其中情境,却令归无咎啧啧称奇。 归无咎先前累次出手?是何等煊赫壮大的声势?就算星门护宗大阵暗藏屏蔽秘法?也只能遮掩住最先试探性的十余击之力;待归无咎搬取千山,一举坠落?彻底将大阵击破。如此盛景,阵内之人?是断断不能无动于衷的。 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城楼坊市之中、宫观水榭之侧,时时可见有星境、月境的修道人自在赏玩、奔走东西,神态惬意之极。 别的不说,单大阵遗蜕、覆盖百里的这一座千疮百孔的土黄色“巨伞”?遮蔽天光?将仙都罩住,竟也无有一人以为异常。 归无咎斟酌片刻,终是将一身慑人气机放出,笼罩数百里内的整个仙都。 十余息后,仙都东南西北?六七处零散方位,各自有一道遁光升起。 七道遁光汇聚一处?一齐来到归无咎面前。 显露真容,这七人不是别人?正是门中地位仅此于尚明博等“三老”的星门七子。 归无咎心中暗暗称许,这七人却是好胆识。 但七人的动作?大出归无咎所料。 “星门七子”一齐躬身一拜?同时道:“拜见掌门真人。” 归无咎一怔。 若说是投机变节?这也太干脆利落了些。况且七人面色皆是坦然无比,哪里有半分做出趋利避害选择之后的猥琐、犹疑和惧怕? 心中泛起两三个猜测,归无咎淡淡言道:“尔等受惊了。” 七人中的一位立刻上前一步,正色道:“尚贼窃据宗门多年,蒙蔽上下。幸得掌门真人游走潜匿海外一千三百年,一朝成道,重见光明。此乃本宗大喜之事,何惊之有?” 另一人亦上前一步,言道:“门中上下细事,掌门真人皆由正印布下心谕,我等只需循矩而行便是。” 这两人名籍元正、李高阳,在七子之中名列三、五。 乘着两人对答的当口,归无咎细细观察,才发现星门七子,与从前似乎稍有不同了。 若说不同在何处,三言两语也无法道明。强而言之,袖中的星门大印有何等变化,眼前星门七子便与之相似。 很显然,七人并非转舵投降,而是心识念头完全处于另一条轨道上,好似中了什么极高明的幻术。 正印心谕…… 回想起青年离去之言,归无咎若有所思。 斟酌片刻,归无咎言道:“尔等先退下罢。” 七子同时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遁返。 我为星门之主? 这一念头一旦在归无咎脑海之中出现,归无咎立时感觉,周身上下,血气一涌!本来渊沉海阔,再度飞扬浮动。 归无咎脑海之中,忽然出现一副奇怪的画卷—— 好似这方天地,只是一个顽童手中精巧的木板玩具,由十二个碎片拼接而成,构成一张四四方方的图卷;就在刚刚这一瞬,这块木板玩具中的一片,陡然碎裂跌落,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空白。 这方“真幻间”天地,瞬间裂去十二分之一,似乎不知所终;又似乎原封不动,宛然如旧。 而自身之气运底力,却凭空增厚了一丝。 原本归无咎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可谓增无可增;但有此一念之动,好似天地又赐予他额外的馈赠,纵然你无采撷之心,他也强行将其揣放在你的兜囊之中,教你负重前行。 归无咎瞬间明悟。 有两种方法,可以夺取真幻间中的气运大势。 其中最常规的办法,乃是善用合纵连横、巧计诈力,最终成为一十二家之盟主。前人所用,正是此法。 如今百里开济所走的,亦是这一重路数。 其二,便是刚才自己偶然间发现的这釜底抽薪之法,更为简明直接。 归无咎目光陡然锋利了三分。 三息之后,归无咎纵起遁光,以最快的速度,纵行于极天云层之上! 原本他的打算,是要先与姜敏仪汇合,再言其他。如今既有如此大利,不妨顺手将自家后院打扫干净了。 七日之后。 故地重游。 尘海宗仙都,遥在目前。 依稀可见,仙都之中似乎极为热闹,处处布有盛宴,连绵数十里。再加上城中那一道前所未见的强盛的气机,归无咎自然不难猜到,这是乐思源破境后的欢庆盛宴。 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境界,犯不着自降身价,与那些个明月境长老说话。只把气机一放,摄拿住三百里外一座山岳,然后随手丢落下去! 尘海宗山门大阵并未随之开启。城中一道如潮伟力一涌,应声而起,立刻将这一道山岳卷走洗净。 约莫三四个呼吸之后,果有一人遁上云天,卷动日月星辰,与归无咎四目相接。 乐思源。 归无咎略一打量,此人果然破境成功;只是根基规模,要较自己逊色许多。 乐思源却是脸色一僵,兼夹杂着意外、震惊。 以乐思源的积累,破境日曜武君,十有八九能成。但是迫于局势压力,他选择破境的时机,略微仓促了些。是以破境过程之中,实是遭受了些许波折的;只是以结果而论是有惊无险而已。 如今回首来看,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日曜武君;但其中甘苦,唯有自己能够领受。 所以乐思源的成道之喜,其实绵延甚久而未散。 可是归无咎这不速之客的造访,却将他的好心情彻底破坏了。笼罩万里、密云不雨的气机一转一合,乐思源立刻便探明虚实—— 归无咎修为之精,在他之上。 乐思源一拱手,叹息一声,道:“归道友。恭喜了。” 归无咎回之以一笑。 其实以双方的道行的差距,归无咎略微调整气机,让乐思源误以为是龙方云造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如此舍近求远,显然已经没有意义了。 归无咎平静道:“归某所为何来,料想乐道友心知肚明。” 双方都是精于谋算之人。 归无咎能够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乐思源摇了摇头,立刻言道:“龙方云的谋算,与某无关;乐某并不知情。” 回应之辞直入主题,也是干脆利落。 不等归无咎继续发问,乐思源紧接着言道:“不瞒道友。一宗之内,同一时代,机缘唯一。本人崛起之初,本拟是要与龙方云有一番明争暗斗的。他得势既早,显然牢牢占据上风。其实数百载前,乐某也曾做好最坏的打算——破门而出,寻求别家之机缘。只是后来龙方云自称上进之途已失,主动将机缘让于我,事情才得转机。其余之事,乐某一概不知。” “乐某也算有三分观人之能。相处数百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也能看出,其实龙方云破境之机缘,并未丧失,只是多出波折而已。当道友出现在尘海宗视线,龙方云言道赠予道友成道机缘之时,龙某确实已大致猜出首尾。只是亲疏有别,并未相告。此事是乐某的不是。” “但你我二人,成道于一载之内,也算有几分缘分。更何况百里开济这大敌当前,局势窘迫。若能捐弃前嫌,订立友盟,岂非上善?”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难为他这么短的时间内抛出这一系列说辞,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当即颔首道:“也算言之有理。” 乐思源猛一抬首。 他这一番话,算是不得已之下的尽力挽回。其实他心中也清楚:归无咎既然来找麻烦,多半便难以善了。 岂料归无咎竟被他轻易说服。 看来同为日曜武君,大动干戈,也非对方所愿。 乐思源一喜,拱手道:“如此甚好。不如……” 归无咎一摆袖,止住他话头,平静言道:“不动手也可以。将尘海宗大印交出来作为赔礼就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略试高下 反客为主 听闻归无咎之言,乐思源脸色立时一变。 归无咎静候不提。 沉默有顷,乐思源才道:“那就唯有较量一场了。” 言毕,把身一拔,瞬间便直冲上数千里之遥,尤不止歇;百余息后才纵身一横,自中天而下,俯瞰众生。 如此高度,乍一望去澄净无比,不见一丝尘埃。其实此间炎炎日华与冷冽罡风纵横交错,诚可谓杀机四伏,远非近道境以下寻常修士所能承受。 在这种环境下的交手,另有一重好处:那就是在地陆上凡民甚至修士眼中看来,不过是星光点点,不会受到额外惊扰。 归无咎亦长身而起,高出天际,与乐思源相齐。 乐思源面色乍阴乍阳,并不多话。反手一摄,已将地表一座大山摄拿,裹挟流火,顺势砸了过来! 不知是对归无咎有所忌惮也好,还是点到为止、不愿死斗也罢;总而言之,乐思源选择如此斗战法门,似乎是留了余地。 归无咎心中精神一振。略微提振精力,亦摄取一座巨山,迎面甩击而去! 两座巨山之大小,以及二人精力之调运,似乎旗鼓相当。 数息之后,两座巨山相互碰撞,竟是寂然无声;随后二山皆碾成万千粉尘,弥漫天穹。 这些山石微尘,飘荡于极天,并不见跌落之势。距离降落地表,混同风雨之中,更至少需要数年时间。 乐思源再摄拿一座巨山。 归无咎再度如法炮制。 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 乐思源深浅如何姑且不提;但归无咎明显是大有余力。 试探十余手之后,乐思源目光一凝。双袖连连摆动,一口气又摄拿了十二座规模更大的山岳,力贯全身,奋力一砸! 这一击,与先前数击明显不同。在其调运一身精力的同时,周天星辰,山河大地,似乎都扭曲三分,然后轻轻颤了一颤。 归无咎瞳孔蓦然一凝。 一身鼎定三才的浑融精力突然迸发,亦摄拿住等量山岳,以较乐思源更快的速度,推山若移星! 二十四座巨山相撞。 但是这一撞之下,局面与前迥然不同。 归无咎借来的十二座巨山,依旧无比完整。但乐思源所操纵的十二座山岳,却以不可遏制的趋势粉碎为微尘。 不止如此,十二座巨山所化之微尘,竟以一个急遽攀升的速度,黏着在归无咎那一头的巨山之形上,令其体积迅速增长。 乐思源脸色一变,转身急走。 归无咎的嘴角,流出一丝微笑。 乐思源原本的谋划,是想利用双方知见之差,看能否占一个小便宜。 归无咎虽曾遍阅尘海宗秘典,极大的增广见闻。但是尘海宗真正珍而重之、非历代执掌一脉单传的真正秘津,却并未得见。 这是乐思源的优势。 乐思源早已知晓,在日曜武君破境之初,非经“自然流”秘法,难以将本身全体大用之力完全整合。所以他前数次搬山相击,只是小伎尔;真正作为倚仗的,是摄拿十二山岳以为一体,灌注一身精力的“自然流”一击。 若是归无咎无有经验,凭借肉身抵挡;又或者并未看破这一击与前数击之间的差别,那么自己或可胜得一招半式。 双方并非生死相搏。自己占的上风之后,若再出言挤兑住归无咎,便可侥幸止占。 他却并未想到,归无咎在攻打星门护宗大阵时,已领悟到这一层,同样以“自然流”的手段予以回应。 这一式欺着不成,乐思源立即遁走。 但就在他以为自身已经脱险之际,却忽然感受到背心似被刺了一刺;然后身躯突然失去掌控和平衡,好似一艘巨舟失去了掌控,往地下急坠! 原来,彼此一十二座巨山相撞,虽然乐思源这一头的山岳尽数粉碎微尘,并被同化吸收;但乐思源想当然的以为,归无咎那一十二山的飞跃之势,总是要被略微扼制些许的;他也从不认为这一式“自然流”能够对自己造成多大威胁。 所以他并未望见,不但自家这一十二山之形被吞没,归无咎那边渐渐变大一倍的山岳,速度非但不减慢,反而进一步加快。似乎不但吸收其形,亦吸收了“势”,化为己用。 这是双方实力差距甚大时,“自然流”的斗法所体现出的妙用。 乐思源知之未深,所以反而搬石砸脚。 因其一时大意,所以被“自然流”所凝成的“势”点中,一身磅礴伟力顿时失却主宰,不能完整。 一刻钟后,乐思源、归无咎同时凝立地表,此地距离尘海宗山门,已远在二十八万里外。 乐思源忽地一声叹息,自袖中取出囫囵一物,丢到归无咎手上。 归无咎眉头一挑。 其实他感受得极为分明——在距离落地尚有三四十息时,乐思源已恢复至精力守衡圆满的状态。归无咎本已做好准备,乐思源必然要依托尘海宗山门大阵,作最后的负隅顽抗。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的认输了。 究其原因。六年前归无咎斗败银甲人一役。龙方云、尚明博等人固然惊骇,但其实并未能够真正看清双方战力差距。 而乐思源度量之准,其实远远胜过龙、尚二人,隐隐能够猜到,自己与归无咎之间,似有天渊之隔;护宗大阵,亦不足恃。 归无咎将尘海宗大印握在掌心,观赏有时,忽然高声喝道:“出来罢!” 同时五指用力一按! 经由两次施展斗法锻炼,如今归无咎大有信心。不倚傍“自然流”,单凭本身发力,也能使出所谓的“十成力”。 我之道行极限,高于大印的最高层次。 果然,就在归无咎要将此印捏碎的一瞬,忽见三色光华一凝,化作一个人形。 归无咎定睛一望,却是个二尺来高、白白胖胖的童子。因其年龄尚幼,竟难辨其男女。身披着一只青色肚兜;肚兜上图画倒也精致,绘有两只青雀,栖息于枯枝之上。 童子头上扎着三只冲天小辫,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吮吸,同时睁大圆滚滚的双眼,好奇地望着归无咎。 归无咎只笑而不答。 少顷,随着童子漆黑双眸乱转,归无咎忽然感到,袖中星门大印,忽然微微一热,发出一声嗡鸣。 这童子眼前一亮,稚声道:“原来是‘未’印印主。竟会有三人吗……且慢,梅小宝在哪里?” 说到这里,童子满目狐疑,滚圆的脑袋左右一阵乱晃,终于言道:“噫,真的不在!你没有凭借梅小宝的力量,便能将我引了出来,厉害,厉害!料想本印印主已被你逐走。既然如此,这里暂时是你的了;不过,若再度被人夺去,却不干我事。” 话音一落,这小童同样身化一道青电,不知所终。 归无咎心意一沉。 那一重奇异幻景,果然再度出现;十二道精巧的“版图”玩具,在神意之中有一次彰显具象。 除却本已凹陷、不知所终的那一部分之外,与之相邻的另十二分之一,果然也缓缓凹陷下沉;真幻间中的一大部,也由此化作一“空”。 于此同时,归无咎此身所负载,果然又沉重了许多;那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浑厚真力如叠床架屋一般加诸己身,令归无咎的道术境界,水涨船高。 细细一看,掌中尘海宗印信,果然也褪去光泽,萧萧瑟瑟。 到了此时,一切尽在归无咎意料之中。 只是,就在完法一瞬,归无咎陡然间发现了一桩意外变故—— 随着心神中版图陷落十二分之一,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心底空空落落,异常难受。 “根本”已失!?此身已如无根浮萍。 这种感觉是—— 在真幻间中,归无咎真正立地生根的身份是:晋宁道首席名门,云峒派掌门! 与此相较,无论是星门的首席长老还是忽然加身的掌门身份,皆不能真正作数。 但是无论是现实统辖,还是神意之中的“版图”玩具,云峒派都是包含在尘海宗所之内。刚刚心意之中那十二分之一沉陷下去,其实包含了云峒派和晋宁道全部;所以归无咎才生出“主宰已失”之感。 归无咎眉头一皱。 吃下去的东西,还能吐出来不成? 这其中道理何在?莫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自家元根所属,当倚仗为根本,不能沉陷收纳? 正犹豫不定时,袖中所藏一物,忽然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若非归无咎真力雄厚,此物便要破袖而出。 归无咎一转念,将其取出。 不是别物,正是武域所仿制的“武道龙符”、云峒派宗门大印。 归无咎目光微凝。 区区一方名门之印,本当是颇不足道的一物;但是在归无咎心意中,那十二分之一的天洲陆沉之象出现后,在尘海宗正印呈现衰朽之后,它似乎瞬间变成气运所钟之物,成了主宰一方的真正索引。 此印被取出之后,仿佛有灵性一般,竟急不可耐的尘海宗大印中一钻,与其合二为一! 随着一道粹白色的耀目光华,这枚武道龙符化形的“尘海正印”,五色流转不休,再度焕发出生机! 归无咎心神之中新近沉陷下去的十二分之一,瞬间被染成琉璃玉色,与完全的“空”大相径庭,俨然自己立身之本。 归无咎心低首一望,掌心之物,于己异常熟悉。 心中竟莫名涌出一个念头—— 此物到底是尘海宗正印,还是云峒派正印? 正在此时,忽见清光一闪,正是那童子去而复返。 这童子口中流涎,不及擦拭,伸出白嫩指头指着归无咎,极为惊讶的道:“你……你……不是‘未印’印主,你是……我……” “但是,就算你是‘酉’印印主,指望我和苏九、柯柯儿打架,那是决计不成的。打不过,打不过!你自求多福吧!” 话音一落,这小童不等归无咎回应,便自顾自钻进重新焕发生机的印信之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升一降 名实正位 归无咎重呼唤之,但是那小童却不再理会。 若是他再度用强,自然是能够将其引出来的;但归无咎以为:缓上一缓也好。 如今所得二印,分量明显轻重有别。那星门之印似乎只是一件古旧朽物;而尘海宗之印,却成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正宗”。 或许…… 归无咎眸中幽光一闪,立刻身化隐雾,电步星移。未过多久,已重新回到尘海宗仙都附近,在云端三十里上暗暗观望。 一望之下,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一种直觉—— 尘海宗仙都,规模大小,似乎大大缩水,仅余原先的十分之一! 但定睛一望,立知此念为虚幻。 这一道念头浮动,令归无咎心中一惊。 连忙定住心神,体量山河大地,比对尺寸,确认了眼前城池,的确并未缩小了半寸。 归无咎如今已是日曜武君之境的最巅峰。更何况有一品道缘傍身,再加上无名墨朱神意洗礼,论心意之坚,天下无出其右。除非道境之上,谁敢说对他动用幻术成功? 可是这感受却是真实不虚的—— 无始无终,一道幻念映照心神,给与归无咎一种极为强烈的暗示:尘海宗仙都,缩水至原先十分之一大小。 归无咎细细一望,断定自己这一念头并非无由。 尘海宗仙都的外围城墙,已经变得不复雄浑高古,看上去色泽暗淡,斑驳零落;原先工整致密的青色巨石上,密布着微小的裂纹和缺口,好似经风霜日久,距离寿终正寝为时不远。 再看那城中之人,虽然看上去甚是平静,但无论是星境还是月境,俱都举动闲适迟缓,仿佛夕阳西下,不复壮年朝气。 尽管有一道雄浑厚实的气机坐镇中央,亦不足以遏制颓势。 见到此景,归无咎若有所思,轻灵的一转身,悄然回返。 归无咎要印证一个答案,回到自己立身的根本之地——云峒派山门,看上一看。 横渡四十余道,只在旦夕之间而已。 距离山门目力可及之时,归无咎止住身形,不由会心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 与数日之前尘海宗仙城“变小”的幻觉相对,眼前的云峒山门,一望之下,显而易见的“变大”了。 但是先前“变小”是幻,这所谓的“变大”却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 新觉山脉,与昔日迥异。 栖灵山一峰当中,忽地凭空拔起,高出六百六十余丈;环绕此峰的八道山脉,亦渐渐延展出一倍有余。诸峰之上,草木之丰、百花之盛远胜往昔,尤其是原先最为挺拔的十二种松柏,尽无端暴涨了一倍有余的尺寸,望之凛然而有生气。 不止如此,八峰之外,原本的密林沼泽、旷野荒原,尽被夷为平地,绵延于千里之外。 归无咎暗暗颔首。若是以风水堪舆之法观之,这陡然形成的我千里平原,当搬取六十四座山岳镇压。如此外围再构以城墙,铸成仙都,那便是十二家巨擘宗门的规模了。 身化虹霓,遁至宗门大阵之前。 归无咎将重新焕发生机未久的“尘海宗大印”取出。 以归无咎如今近道境的道行,自不会将区区“名门”层次的山门大阵放在眼中;更何况,他身为云峒派掌门,就算不动用印信,也有入阵之法。 现在,他既不依赖蛮力,也不动用口诀;单纯倚仗这枚“新印”本身之力,来做最后的验证。 大印一晃。 极幽微的两种力量震荡相感,宛若钥匙与锁芯圆满契合。 一息之后,环山运气立时滚沸,排闼而开,让出一条光明大道,直指栖灵山悬峰峰顶! 归无咎仰首长笑。 原来如此! 先后出现的所有异兆,等若完整印证了归无咎的猜测。 十二枚武道龙符,显化一十二印,对应真幻间天地的一十二域,以及一十二家巨擘宗门。 这方天地由一十二域构成,这是确凿无疑的;但是十二巨擘宗门,并非定数。每一域之中,究竟是哪一家宗门能够代表一域,却是有可能发生升降变化。昨日两枚印信的往复变化,今日所见的种种异兆,已经说明了一事: 这一域的魁首,经历等第变迁,已然由尘海宗,变成了云峒派! 归无咎既纵声一笑,便不曾隐藏自身气机。然后身如龙形神变,岿然坐镇于山巅正殿之上。 不多时,殿中一众人等,皆已汇聚。 归无咎的近侍,山主娄静。 四大弟子之三,裴融,甘南,郗鉴。 左右护法长老邓广翼、常景明。 八峰峰主之四、十六位内外堂长老之九、三十六位正殿殿卫,悉数齐聚。 只是,这数十人中,除了郗鉴目中隐见光华,在一侧缓缓踱步外。其余数十人,似乎都陷入诡异的梦魇之中。时而面面相觑,时而惶惑无比,时而掩面愁思;时而偷望正殿之上归无咎一眼,一副熏熏欲醉之貌。 又过了数十息,郗鉴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呼道:“恭贺掌门师尊成就武君上境,合天地而通神,道济千秋万代!” 出言之时,郗鉴便当先拜伏叩首。 殿中之人,这才如梦方醒,确信心中那不敢置信的念头为真,一齐纵声高呼,面上竟是痴醉之色。 归无咎并未掩饰自身气机。只是此事实在太难以置信,这才令殿中之人神意迷惘。非有十二巨擘宗门嫡传,能够成就日耀武君之境,十万载也难得一人。 如此呼声,最先只是殿中的数十人;然后播流及远,传彻诸峰。终于汇同数百、数千、数万人,前后七十二度,方才止歇。 裴融、甘南对视一眼,面上隐有惭愧之意。 今日新觉山脉地势大变,孤峰高拔,山泽归原,便是万年罕见的奇事。裴融、甘南三人和邓广翼、常景明两位长老商议许久,以为并非大吉,便是大凶。 但另有一事可为佐证。云峒派许多宿旧长老,一日之间感受到了破境契机。今日八峰峰主缺了四位,内外堂长老缺了七位,便是因其感受到了破境机缘,提前封闭门户闭关去了。由此可见,当是吉兆无疑。 今日望见师尊破境,正合其兆,岂有犹疑之理? 此时诸人回过神来,娄静、邓广翼上前出言。当一宗上下,共同庆贺三载。 归无咎神机一运,感悟内外,微笑道:“不必。” 本门骨干并未到齐,归无咎自然看在眼中。此时神意朗照,已知晓首尾。 如今两宗地位逆转,归无咎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首座颠倒一事,是大印象转的一瞬间完成,还是一个持续的阶段性事件。若是持续性的气运变化,只怕在未来的数载之中,本门中坚修士中资质尚可者,陆续寻到破境机缘,只怕会成为常态。 既如此,则不必大动干戈,操办宴席。 觐见已毕,归无咎命众弟子退下。 他今日回返,除却印证自家判断之外。若云峒派果然是自己立身之根本,那当务之急要做的,便是凭借自己日曜武君层次的修为,将护宗大阵完善重铸,以使其能够抵御相同层次的敌手。唯有如此,归无咎才好放心与姜敏仪汇合,以免被人抄了后门。 其余诸宗的护宗大阵,皆是千万载历久经营,按说云峒派一时半刻,难与并驾齐驱;但一来归无咎有许多超迈武道之外的见识经验;二来可以留小铁匠在此调遣阵基运转。有这两大有利条件,布下一道合用大阵,也不算难了。 三日后,归无咎在静室之中推演阵基变化。 娄静前来拜见,转呈一物,言说是乌林苑护卫长老曲靖丙,见变化突然,以“封灵符书”送来。 归无咎望了一眼呈上来的木盒,身形不动。只气机微颤,便将盒上封灵图戳化去。 揭开盒盖。 当中所呈现,是一只靓丽皎洁的贝壳,壳身透亮如玉,边缘处宛若棱镜一般,见光反射,十余道斑纹层层叠叠。 云蝉金贝。 这正是云峒派作为一家“名门”的特产。 但云蝉金贝长成之后,皆是一般大小。且归无咎虽未将其当成什么宝贝,但至少也是曾经过目的。而眼前这一只“云蝉金贝”,分明变大了三倍有余。 木盒之中另有一封符书,正是长老曲靖丙手书。 据他所说,并非止有这一只云蝉金贝发生了什么不可测度的变异,忽然体格涨大;几乎是一日之间,乌林苑所有的云蝉金贝,皆是个头蹿了一截。只是因“封灵符书”所容大小之限,才只取一件为样,原封不动的发还宗门。 曲靖丙本人已在回返路途中,只因事机紧急,这才先以急书来报。 归无咎略一沉吟,五指微微一合。 这一只云蝉金贝,陡然间化成粉末;只留下浓烈异香,在室内飘荡。 鼻端轻嗅,感受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机,归无咎忍不住“噫”了一声。 进入真幻间之后,他所经历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破境日曜武君;而此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自然是先后准备的四份的破境大药。 对于此物的数息,归无咎可谓是深彻入骨。 云蝉金贝,分明已经成为“十二药”之一。 至于尘海宗专属秘产,是忽然失效,渐次失效,还是和云蝉金贝并行不悖,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河界两分 旧境重明 数月之后,归无咎收到尘海宗乐思源符书一封。 书信之中所言,尽是五六载以来一界之大势。虽乐思源同样闭关甚久,但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执掌,收拢讯息亦远较归无咎为快。 当初归无咎出使上玄宫旅程中,便已听闻九重山与定盘宗一役。此战在四载之前便已尘埃落定——不出意料,以九重山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认真说来,此战之战法,已经大大有利于定盘宗;九重山掌门百里开济果然信守承诺,并未以日曜武君之姿出手干涉。考其斗战之法,两家明月境耆旧长老之姓名各自具列,然后制成签符,随机抽签择出二十人交战。 如此斗法,可谓极大的增加了比试结果的不确定性,不利于上手一方。而抽签法门,亦有定盘宗所提供的一件秘宝完成,绝无弊情之疑。 饶是如此,最终二十场比斗,竟是以九重山十六胜四负的悬殊结果完结,定盘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 其实与定盘宗之役还不值得大书特书。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三四载内的另外一战。 九重山对上断空门。 与定盘宗不同,断空门乃是六家有日曜武君坐镇的宗门之一。 可是诡异之处在于,这一战结果昭然,过程却晦暗不明。 之所以说结果昭然,是事后断空门执掌简立泉亲自去书十宗,言及与九重山虽经交涉,在一番称量之后,以为大势在彼,我辈难与争锋。于是断空门封门千载,不理外事。至于九重山另起炉灶新设大药之事,自然是默许了。 可是断空门与九重山碰撞的过程,简立泉是否与百里开济亲自交手,却如遮盖上一层迷雾一般,秘而不宣。 乐思源论及自身见解,只怕断空门名为中立退守,其实却是暗暗投靠了九重山百里开济。如此一来,九重山一方便有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三位日曜武君,且双极殿那银甲人尚有破境之机。 而南斗宗有琴文成、御虚宗桑蕴若却受创不浅,难以发挥出十足战力。 对于尘海宗气运升降之变,乐思源自然能够洞察,抑且并未讳言。 乐思源言道,若在常世,此事固然不容坐视;但当此非常之时,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能够教他退居幕后?暂避锋芒。既然归无咎与恒霄宫主有旧?他愿追附骥尾,正式拉开阵营。当然?前提是归无咎既往不咎?将乐思源与龙方云和星门彻底撇清。 至于最终诉求,乐思源也未掩掩藏藏。只要两方阵营最终分出胜负?自然会有许多空位。到时候他自然能够求取一家巨擘宗门执掌之位。然后将已然衰落的尘海宗与之合流便是。 思之再三,归无咎还是同意其所请。 那日归无咎与乐思源一战?以一种戛然而止的姿态结束?并未能道断恩仇。 对于乐思源而言,转头投靠百里开济是一种选择;与归无咎真正握手言和,又是一种选择。凭心而论,前一种选择顺乎心气;而做出后一种选择?明显要更艰难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对归无咎实力的认可。 一方是归无咎、姜敏仪;一方是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以及可能破境的银甲人等。唯有认同归无咎是与百里开济和姜敏仪同一层次的高手,如此下注才算是正确的选择。 既然局势紧迫,归无咎运营护宗大阵、再与姜敏仪汇合的念头,便愈加迫切了。 半山设法、铸石立门,兴云吐雾?攒簇五行,未有一日止歇。 一连数月时间?在云峒派众位弟子眼中,本宗山门尽被绵延千里的磅礴云雾所笼罩?如鼓如沸,千容万变?时时又有金火二气从中迸发喷射?知晓是本宗掌门施展手段?濡慕之余,又十分敬畏。 这一日,归无咎在云中观望。见一千八百六十四垒门户法阵,秩序井然,升降有序,自觉十分满意。历时数月,终是大功告成了。 侧首一望,归无咎笑言道:“归某出门的这些时日,便劳烦璇玑真人了。” 小铁匠与归无咎比邻而立,闻言只淡淡“唔”了一声,竟有些恹恹不乐。 归无咎会心一笑。 他的立阵构思,想要在短短数月时间将一道法阵打磨精湛,面面俱到,且种种妙用皆不亚于诸宗经营千万载的大阵,那自然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只是突出一点,务求在“规模”上下文章,最大限度的强化阵法的正面防守能力。其所能及的上限,远远超过了星门大阵。 但所谓顾此失彼。如此一来,此阵运转不免有些呆板。等若无形中将压力施加到小铁匠这临时“阵灵”身上。 换言之,此阵得以速成的要诀,便是压榨了小铁匠的能力。 以小铁匠的眼力,看穿这一点,自然高兴不起来。 凝立许久,又回首往新觉山脉望了一眼,归无咎淡淡道:“我去也。”随即眉头一皱。 这一句话,空空荡荡,似有感慨之意;并非是对小铁匠告别。 小铁匠果然也并未应答。 口中说“去”,但是此身挺立如松,分明纹丝不动。 归无咎摇了摇头。 此时的确已经是当去之时;但每当他将要动身,心中总有一个念头——似乎回到云峒派,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但是以归无咎道念之纯,步步回忆过滤,竟并不能将所失之事梳理出来。 思前想后,云峒派之于归无咎,除却“云峒掌门”身份是其的立身之本外。另一件对归无咎意义最为重大的事情,便是前代山门遗址的那一块巨石,为归无咎带来一道神虚幻境。归无咎借此了解了前代秘辛,以及步入真幻间的真正使命。 可是那物似是一件一次性的遗宝。见识过那一道“幻境”之后,那一块巨石当时已经完全粉碎,再也不存于世。 所以心中不能放下的念头,显然并非此事。 思虑半晌,归无咎忽然莞尔。 或许是自己过于自信,以至于钻牛角尖了。何必纠结于那巨石是否粉碎?既然心中念头萦绕,放不下这件事,那再亲自去看上一眼,又有何妨呢?反正近在眼前,又不需靡费时日。 想到这里,归无咎身化青烟,往当时遗址去了。 瞬息之后,立于故地,归无咎悚然动容。 果然有文章! 当初那巨石的确是再也不存了;但是那所谓的“粉碎”,并非是“湮灭”,而是“绽放”。 好似聚成一团的浓雾,原本凝若实质。其后突然散开,弥漫稀释至数十丈,由是幽微难显。 此时在归无咎面前,俨然有一座放大了数百倍的“巨石”虚影,当中人物情变、草木山水、世事推移,构成了一道极精致的画卷,较之当初所见,何啻于又精细了十倍! 但是这一层次的照影之功,几乎到了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界,日曜武君之下,却是再也看不出端倪了。 当初那一块巨石,等若一个精巧的机关。境界未道、而缘法相合者固然得以观之;但若你无有破境机会,那此事便到此为止,留下的“后门”便再难窥见。 归无咎凝神细望。 虽然画面精致了许多,但是所述之事与前相同,依旧讲的是那位前代一统“真幻间”之人的旅途。 观望一阵,归无咎面色微变。 那一代的“云峒掌门”、那位锦袍长发的年轻人,虽然最终是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法鼎定一界。但是这方世界的其他大能,又岂会束手称臣,坐观成败?其中暗流汹涌,度量高下,是免不了的;只是并未摆在台面上而已。 这般日曜武君之间的交手,暗中进行了六七回之多。若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底气,也做不成统合一界的伟业。 此等比斗景象,归无咎数载之前便曾见之。 只是一来当日之画卷,远不若今日真实;二来当初归无咎并未破境,眼力有限。观摩日曜武君交手,并不敢妄言其道行高下。只是因为那人最终脆败于从天而降的神秘青面人,归无咎下意识的对其评价不高。 大致估量,此人至多相当于三十六子图中的末流。虽可称一代天骄,但远不能称登峰造极。 但是如今,归无咎自己已臻至近道之境。仔细观察图卷之中这年轻人的六七场比斗,归无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既然身担重责,号称武道中上一世的“救世主”,境界岂能浅了?此人功业虽未克终,依旧难掩其震古烁今的修为。 归无咎自忖与之相斗,也不敢说轻易取胜。 尽管这是归无咎在武道中没有“空蕴念剑”这一层次的大杀器的缘故。但这位年轻人一身精业,可谓明而后通,彻上彻下,天衣无缝。诉诸紫微大世界俊杰,纵然距秦梦霖、御孤乘等人有半线微差,也决不弱于魏清绮。 若是如此人物都败得干净利落,那岂不意味着就算是归无咎上场,也好不了多少? 抱着这一层期待与疑问,未过多久,最后一场与神秘青面人的交手再度复现。 归无咎定睛细望,他要看一看,这位天纵之才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落败的。 但是这一望之下,另有令归无咎动容的新发现—— 原来,那年轻人与青面人的交手,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以二对一! 在年轻人身畔,有一个如真似幻得迷影,七彩流耀,若虚若实。非有日曜武君之境的修为,是看不到“他”的存在的。 此人之功行,几乎与年轻人不相伯仲。 正是此人与年轻人联手对敌,合战那青面人。 以归无咎今日之眼力重新判断。那青面人之道行,其实大致与年轻人、以及那幻影分属层次,并不能说明显胜过。以一敌二,按说早当不敌才是;但是其人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举手投足皆与这天地间的道理相悖,却又顺而不窒,招招占定先机。 交手不过弹指功夫,就毫无道理的占据了胜势。 其中缘由,就连现在的归无咎也捉摸不透。 归无咎仔细瞥了一眼那“幻影”的面目,皱眉苦吟。直至整个“巨石”虚界真正飘散,也似懵然无觉。 良久,归无咎目光光华一闪。 反手将宗门大印取出,五指一按,沉声道:“出来罢。有事要问你!”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当年故事 命中定理 银舟如梭,直去往上玄宫的路上。 舟上丹室,归无咎盘膝而坐。 同时他一掌伸出,掌心之中浮光魅影流变万千,正是将云峒派后山所蕴藏的那道奇景再度复现。 若是换做个旁人,此境机密就算映入眼帘、收摄入心,也决计难以生出“告诸旁人”的念头;但归无咎神意别经淬炼,就算是将整个真幻间的记忆搬运于外,也能够轻松做到;所以自然不会受此限制。 归无咎复现这一画面,自然不是自娱自乐。 在归无咎对面,有一二尺来高、七彩氤氲的小童,扎着三只冲天小辫,正双手捧腮,凝视着归无咎所塑画面。小童双目闪闪发光,脸上嫩白玉肉几乎要从指间溢出,时不时眨眨双眼,透露出与其年龄完全不想衬的复杂情感。 此时归无咎掌心之中反复呈现的,正是最终“年轻人”与奇异幻影联手,双战神秘青面人的画面。 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遁光一起,如星月推移,速度远在任何飞遁法宝之上;但是将大印中的小家伙呼唤出来后,借宝舟代步,却可分心二用,所以反而节约了时间。 此时归无咎面上微微含笑,观察着对面小童。 良久,那小童幽幽道:“你竟然能够辨认出来;更能将前代隐秘记忆诉诸旁人。真是奇哉怪也。” 归无咎淡淡道:“形貌虽异,神气却一。难辨乎?不难也。” 与那“年轻人”联手对敌、非日曜武君之境不可见的那道“幻影”,虽然是成年人的身量,面容也是混混沌沌一团;但是以归无咎心印直指的敏锐洞察力,还是辨认出来—— 他就是以尘海宗大印——如今的云峒大印为宿主的这位神秘小童。 归无咎笑言道:“你叫什么名字?根本何在?可能告之于我否?” 小童好奇的望了归无咎一眼,略带迷惘的摸了摸脑袋,道:“我叫……秦秦。至于我是谁,从何而来……总而言之和‘酉’印息息相关。但凡‘酉’印所辖之地,总与我异常亲和。至于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不知怎地,见到小童肚兜上所绘两只青鸟,其色正是最纯粹的青色。他便无端产生一种猜想,似乎这小童本名“青青”?只是自己记忆混乱?擅自篡改作“秦秦”。 只是归无咎口中却道:“巧了。我有一亲近之人正是姓秦。你名秦秦,可见你我还算有些缘分。” 小童双臂合抱?疑惑道:“是吗?” 归无咎粲然一笑?很是诚恳的道:“看来,需要统摄一界?荡平尘埃,还需要你我联手才是。” 秦秦闻言?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声道:“不成,不成。我不帮你打架。” 归无咎双眉一挑,言道:“怎么,我不如他么?” 此言虽然平淡?却难掩一种坚定之极的自信与霸道。 至于归无咎口中的“他”?不用言明,自然指的是上一代与秦秦联手作战的那位年轻人。 听闻此问,秦秦却不置可否,又把手指头含在口中,细眉一蹙?认真的打量着归无咎,久久不言?好似十分难决。 过了十余息,他忽有动作。竟是手脚并用?爬在归无咎身上,鼻端轻嗅?似乎在品尝归无咎身上的味道。然后伸出一双小手?在归无咎身上乱摸。 归无咎身如泥塑木雕?任其施为。 过了良久,秦秦手脚并用,跑回归无咎对面,一脸惊叹之色,道:“你比李还要更强一些……同等境界,天下间只怕没有比你更强的存在了!” “李”自然是那年轻人的姓氏。但是看秦秦这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的模样,显然不能记起那人完整的姓名了。 得此赞誉,归无咎不动声色,言道:“那你是同意了?” 秦秦连忙摇头,道:“那也不行。” “你是看得出来的。经历上一个轮回的那一战,我最终元气大损。本界一十二真灵,只有我一人是孩童相貌,战力也远逊于其余十一人。所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归无咎默然无言。 秦秦这句“运气不好”,已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最先遇见的以星门大印为宿主的那青年,虽然大印已为归无咎所获。但是那人说走便走,并不受自己约束。显然,唯有根本所在、印之所属,才能建立起这种奇妙的“战友”关系。 所以,归无咎作为云峒派掌门,天然的“伙伴”便只会是秦秦,不会是别人。 归无咎缄默无语,秦秦反而来了精神,有些得寸进尺的道:“其实,就算是我完好无损,也不会帮你打架。” “打,也打不赢。” 见归无咎投来不善目光,秦秦似乎有些心虚,连忙道:“别误会。我是说……有心无力,有心无力。” “一十二方疆域,归属一十二印;蕴养一十二道真灵。只是这一十二数,并非等量齐观。而是阴数六,阳数六,随时运转。随着世代推移,轮流上位,阴阳之中各有一人,号称‘本位轮’,道行远胜同侪。” “上一世李的那一代,恰巧正是‘酉’印的‘本位轮’,乃是我的极盛之时。我与他联手,除非同为‘本位轮’的‘卯’印印主觉醒真灵,方能斗一个旗鼓相当;否则自然是所向披靡。更何况,上一代,除了李以外,并无第二人能够唤醒真灵。所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统合了一界。” 秦秦虽然不脱孩童习气,但是灵智甚深,讲话也有调理。说着说着,便有些老成的气息。 归无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秦秦却迫不及待的连连点头,大声道:“真灵之间,自有感应。这一世的‘本位轮’是‘子印’和‘午印’,两印真灵苏九、柯柯儿,都已经觉醒啦!可见,你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还有被你惊醒的梅小宝,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你想。能够单凭自身本领唤醒印中真灵的人物,就算道行不如你,也不会相差太大。而我与苏九、柯柯儿之间,差距就相当巨大了。哪怕我并未受伤,与‘本位轮’的差距,也当在三成以上。” “所以,你应当知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实在力不能及。” 归无咎听秦秦讲完首尾,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不必担心。‘子印’、‘午印’两位印主,有一位是我的朋友。届时只需你我与其中一位联手,斗倒了另外一位,便算成功。” 秦秦闻言,面色极为灵动,先是一喜;随后转为一忧,连连摇头。 却听他老气横秋的道:“没用的。就算你能够统合一界,那最后一步,无论是你上,还是你的朋友上场;至多都不过是重蹈李之覆辙罢了,没有丝毫胜算!” 归无咎心中一动,立刻道:“当年你和李的最终一战,对手是何方神圣?有何感悟能够教我?” 若是能够在秦秦这里寻得一些斗战体验,也算弥足珍贵。 秦秦苦着一张小脸,闷闷道:“当年之事,我头痛的很,哪里还有什么感悟……那青面人,我原本似乎是知道他是谁的,但是后来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依稀记得李的几句话,你想听么?” 归无咎正色道:“但请直言。” 秦秦道:“李说,那青面人道行与他大致相若,只是别有一种大势附体,所以难制。最后败战之时,他甚是后悔自己统摄一界之法,过于温和,有悖武道之理……据李的猜想,唯有将其余十一位印主及印中真灵正面击败,一界之势,方能真正统摄于一身;最后一战,才有战胜的可能。” 归无咎神思一动。 他想起那道幻象之中,李的最终呐喊—— 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当以力为本,以直为根,以胜为尊。 如今倒是和秦秦的这一番话对上了。 李道行境界与归无咎总有差距,也极为微小。他有着与神秘青面人亲身交手得经验,按理说归无咎应当尊重其判断。 可仔细一想,归无咎总觉得李之所想,乃一时激愤之言,并非真正的“正路。” 将其余十一位印主及伴侣真灵一齐击败,统摄大势。听起来固然豪迈之极。但是试想,这一代已经堪称大变之世。十二印主之中,也唯有自己、姜敏仪、百里开济三人,道行能够唤醒印中真灵。凑齐一十二位人杰,本不现实。 而若非印主亲自启印,旁人纵然将印中真灵逐出,那真灵也未必就一定要与你交手,大可以溜之大吉。那星门大印、“未”印真灵梅小宝见到归无咎之后的态度,便是前车之鉴。 难道还要你来一个教学相长、帮助同道提高道行、唤醒印中真灵不成? 至于秦秦口口声声不肯帮助归无咎作战,归无咎却并不担心。这一界的规则,便是唤醒印中真灵与印主合力。这其中必然暗藏着武道中极高深的道理。 命数使然,避无可避。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与戏真灵 正名之宴 时辰一至,上玄宫距己不过是尺幅之遥。归无咎收摄了宝舟,任由秦秦坐在自己肩头。 目似冷电,迎面扫荡下去,归无咎不由暗暗纳罕。 他与姜敏仪,约定以五年为期。 归无咎自己,是破境大关;而姜敏仪,只是描摹画像,渡过道行圆满的最后一关。 从另一个角度上说,归无咎是在做一件未有经验之事;而姜敏仪在上次相见时,便是本界中鼎鼎大名的恒霄宫主、一代日曜武君。无论如何,她此会破境,没有用时反较自己为长的道理。 今日,距五年之期已经逾期一年许。 目中所见,一览无余,恢弘壮阔之异象收摄眼底。 在上玄宫仙都西北的一方凹陷小界中。内外气机交换,冷热流转。依稀辨明,三道千余丈高、二三百丈宽的巨大龙卷,呈现三足鼎立之势,时顺时逆,缓缓运转。 那三道龙卷,时而可见黑雾狂飙;时而可见冷电飒飒;时而可见火星腾涌;时而可见冰珠弹跃;累翻变化之后,万象归一,却呈现出一种如风似露、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的妙境。同时,三道龙卷之外,似有一道半球形的气泡略显峥嵘,仿佛一只巨大的结界隔绝内外,不教那三道龙卷伤及仙城众修之性命。 如此声势,日曜武君之下,断然难为。 其实,就是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竟也难以断明此象之玄理、解构其真。驻足望之,不由怔住许久。 就在归无咎接近上玄宫阵基附近时,阵门忽然大开。清气凝形化作一道路引,更伴随着极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归无咎心中一定,随之进入。 所踏足处,又是一方凹陷小界。 但归无咎却心中一活,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颇为自得。 破境日耀武君之后,再走入这武道独有的半开放式小界,感受便截然不同了。其中内外连通,果然略无窒涩。当中的空间变化,俨然在胸中有“理应如此”之意,就好似如凡人穿渡门户一般,真正移步换景,而无一丝违和。 一步踏入?一山一河。 此山不过四五百丈高?却坐落于千五六百丈方圆的地域,显然算不得雄伟;只阳面略迂缓一些?阴面略陡峭一些;正南缓坡?绵延二千丈,呈现扇形列布?阻于一道碧色溪流,势甚湍急。 二千丈扇形展开的草地上?自山巅而下?每隔三尺,便依次横列着数量不等的圆珠。圆珠晶莹透明,拳头大小,似是琉璃所制。随着横列宽度逐渐延伸?每一行琉璃圆珠数量?也从数十枚逐渐增加到数千枚、乃至近万枚。估量这琉璃珠数目,只怕不亚于数百万。 两个人影,立在山巅处。 其中一人,素白衣带,身量在女子之中可谓是卓尔不群?自然是姜敏仪。 归无咎只定睛一瞧,便见姜敏仪一身精气既真且醇、贯通道韵。独立峰头?自有英特迈往、三才分伦之意,显然较上一回相见之时?又踏出了精敏求全的最后一步。 褪去旧迹,法已大成。 其实?就算归无咎眼力不足以直接洞明虚实?也可以做出判断—— 此界之中心点?距离那奇异结界和三道龙卷,明显偏转了甚多,自然与姜敏仪无关。 得见此景,归无咎既感意外,又感欣慰。 归无咎与姜敏仪相视一笑。姜敏仪亦仔细打量归无咎两眼,观察归无咎破境之后的气象。 二人都水到渠成,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姜敏仪身畔,另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她较姜敏仪矮了一个头,同样一身白裙,只是领口、袖口、裙摆处尽皆镶着金边,颇显盛丽。小姑娘唇红齿白,双手捧腮,专心致志的凝视着山坡上的千万琉璃珠。 更可称奇的是,她一身气机摇曳,时起是伏,显隐互现。当其至为分明时,竟足可与姜敏仪并驾齐驱。 原本端坐在归无咎肩头的秦秦,连忙脖子一缩,遁回大印之中。 那小姑娘原本并未注意到秦秦的存在。但秦秦这一逃,却似反而将她惊醒了。 她立刻抬起头来,望了归无咎处一眼,面上露出三分警惕、三分惊诧的神色。旋即小鼻一皱,叫道:“你唤醒了青青?青青,快出来!” 等了数息,见无有任何动静,小姑娘细眉一挑,高声道:“胆小鬼?瞌睡虫?再不出来,我就把你当年……” 不知她手上抓着秦秦什么把柄。 此言一出,秦秦果然忍耐不住,凝身显形,站在归无咎肩膀上,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恹恹道:“你待怎地?” 小姑娘一呆,纤纤素指一点,又一阵胡乱比划,瞠目结舌道:“你怎地变成这幅模样了?” 然后便放声大笑。 声如黄莺翠鸟,双手捧腹,双足连顿,更似有泪花落下。 秦秦瞥了归无咎一眼,无奈道:“这就是‘子’印真灵,苏九。” 旋即胸膛一鼓,又恶狠狠地道:“苏菜菜!” 归无咎心神一跳,目光一亮。 小姑娘听到“苏菜菜”三个字,顿时收了笑容,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秦秦却不敢与她放对,连忙把头一缩,藏在归无咎身后。 归无咎仔细打量着“苏菜菜”,不由啧啧称奇。 看她面目,唇红齿白,分明似出水芙蓉,浑然天成;但是和秦秦相较,却给归无咎一种身上“多”出一层的感觉,好似是打了一层浅浅的蜡。但就是这一层“蜡”,就为她增光不少。似乎一身道行,也随之增强三分。 这白色衣裙周围的金边,看似有些俗气,似同样也归旨于此。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本命轮”增幅? 便在此时,姜敏仪抓住苏九小辫,轻轻一拽,道:“该你了。” 苏九道一声“是”,反手五指一扣,似有一物射出。 归无咎定睛一望,正是一枚等量大小的圆珠,应声叩下。 立刻,“啪”、“啪”声不绝于耳,频繁细密。正是这一枚圆珠滚落之后,和山坡上其余琉璃珠相碰撞的声音。层层相转,倒也悦耳动听。 直至一刻钟之后,最外围沿河一层,约莫有近半数的圆珠遭受碰撞,跌落河中。 苏九眸子光华一闪,高声道:“五千一百四十三枚!” 旋即纵身一跃,欢呼道:“我赢喽!” 看她蹦蹦跳跳的模样,倒真像极了一位豆蔻韶龄的少女。 姜敏仪微微摇头,正色道:“不过是三比三平罢了。” 似乎与苏九的这场游戏,她也以相当认真的态度对待。 归无咎这才想起来。这算是凡俗间相当常见的一种弹珠游戏。只是此戏通常是在特制的圆桌上进行。内外不过一十二层,弹珠数量逐渐增加。所考较的是最外围那一枚弹珠碰撞,击鼓传花之下,导致最后那一圈十二枚圆珠,落槽几枚。 没想到在姜敏仪和苏九这里,游戏规模从十二层,扩展到了六千余层。 其实若规则不改,依照凡间的玩法。休说六千层;就是六万层,千万枚圆珠,一位日曜武君只要动用真力,也能将其尽数打落,一粒也不会遗漏。所以姜敏仪和苏九的这场较量,新加了一层规则限制—— 只许出一道直力,一旦脱手之后,便不得再加以驾驭。 此游戏看似粗浅,但是考较的不是修为,而是计算力。说起来和弈棋旨意相同,并无高下之分。 苏九忽把目光转投到归无咎这里,颇有几分好奇的道:“敏仪说此界有一敌一友。想来……你就是姜敏仪的朋友?要不然,你也来试上一试?” 说完,随着她小手一挥,河流之中数千明珠瞬间拔起。 不止这五千余枚落水明珠。山坡之上,所有经历位移的琉璃珠,总数至少在二三十万上下,立刻返归原位,丝毫无差。 归无咎却无动于衷,目光上下一扫。微笑道:“在下归无咎。苏菜菜是吧?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我们就算就此认识了。幸会。” 苏九眉头一皱,颇有几分嫌恶地道:“我叫……苏九,不叫苏菜菜!” 归无咎认真一点头,道:“知道了,苏菜菜。” 苏九柳眉一竖。一身光泽,陡然明亮三分,俨然是将要出手武斗的架势。 姜敏仪檀口微张。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归无咎诙谐的一面。顿时既感好笑,又感惊诧。一边轻轻捉住苏九小手,遏制了她跃跃欲试的动作,一面颇含见责之意的道:“归无咎。以前倒没有发现,你还有这种恶趣味?” 归无咎摇了摇头,认真道:“不是恶趣味。我只是觉得,‘青青’改名秦秦,‘苏九’改名苏菜菜,虽是讹变,未必不合其本名。” 又转头对小姑娘苏九言道:“叫这个名字,或许你会更强一些。” 苏九怒意渐消,小脸上一连茫然,望之十分呆萌可爱。 姜敏仪微微一怔,道:“合其本名……你这一句话,暗合至理,更暗合了将要发生的最终一役。无论是你心有体贴也好,误打误撞也罢,总而言之,似乎是你境界更高呢。” 说完,姜敏仪自袖中取出一物,意甚萧瑟的言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归无咎闻言一怔。立刻将其接过。 此物大红烫金,铭刻一十二道阵纹,可见十分正式。 竟是一封请柬。 打开之后,字迹昭然:“九重山敬邀上玄宫恒霄宫主:劳降玉趾,与会敝派掌门‘正名宴’。自今年十月初一后,百里开济将易其本名为‘席乐荣’,宣谕一界,敬请悉知。” 一直懵懵懂懂的苏菜菜忽然言道:“此人决意走出‘正名’一步时,道行终至于圆满无缺,柯柯儿也随之醒转了。” 百里开济。 席乐荣。 归无咎能够破妄见真,是神意经受意外锤炼之故,并非自家本领。但归无咎入境之时是明月境,并非近道修为,又不能直接类比。若是归无咎一入境便是十二宗执掌,多久能够醒转真灵,他自己也说不准。 但可堪对比的是,姜敏仪若无归无咎点醒,便卡在临门一脚。 若是席乐荣是凭借自家本领做到,可见其根基不凡,尤在姜敏仪之上。 归无咎正色道:“如此甚好。今年十月初一,便是一锤定音之时。” 见归无咎意态甚是自信,姜敏仪忽诡秘一笑,伸手一指,道:“你既自恃神思纵横,算无遗策。且猜上一猜,岛上异象,是何人施为?” 所指之处,正是那壮观之极的三道龙卷,一方结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拔苗助长 二二比试 归无咎念头浮动。 首先映入心田的,自然是本界所有日曜武君层次的大人物。 除了自己和姜敏仪、百里开济外,只余下南斗宗有琴文成、御虚宗桑蕴若;以及疑似隶属敌对阵营的断空门简立泉和赤雷天殷融阳。 是有琴文成、桑蕴若秘潜于此疗伤?还是简立泉、殷融阳中的一位暗中倒戈?又或者是双极殿银甲人还是另外一位不知名的有资格破境之人尝试突破? 归无咎思来想去,都觉得三种假设,甚为荒诞。 神意无碍,归无咎嘴唇微张,但并未说话。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性。 返回上玄宫后,姜敏仪并未呼甄蕊、钟业前来拜见。姜敏仪在此界之中的得意弟子冉逸之,也并未见到。 六载以前,三人一同钻研武道中的本命法宝之道,信誓旦旦的言说——五年之后,必然有成;今已逾期矣。 但是这三人,别说相距近道之境,就是离明月境也有遥远距离。哪怕是勉强操控一宗至宝层次的外物,也是力所难及的。归无咎实在不愿相信,眼前高逾千丈、笼罩半岛的惊人盛景,出于三人之手。 姜敏仪将归无咎面色尽收眼底,淡然笑道:“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归无咎先是微微点头;然后缓慢摇头,笑言道:“的确是难以置信。” 姜敏仪悠悠道:“五年之期,诚不欺我。” “年许之前,就在我笔墨两分之后的第三日,自感距离道之极致又近了一步。那三人聚居的庭院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爽朗长笑。当时我以为你这一门道法,真正落地生根、发扬光大了。” “不过,没有想到。五年之期,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自那一日起,这一道四象龙卷正反变化,就那样毫无征兆的诞生了。” 归无咎双目微动,忽道:“我且去探上一探。” 姜敏仪摇头道:“不可。” 又道:“你且看那里。” 出言时,姜敏仪袖中似有一物攒动,仿佛擂鼓一振,掀开远方冰山一角。 归无咎抬首一望。 原来,这半球形的气罩顶端,其实是被上玄宫六大镇宗至宝之一的“九面玲珑鼓”屏蔽住了。 刚才姜敏仪打开一瞬,归无咎已清楚的看见—— 三道介乎于颗粒和火焰虚形之间的灰色物事?绵延落下;既像是地火丹炉之流焰?又像是刚刚喷发未熄的火山灰。只是规模不知大了多少,同时更多出一种奇特的虚幻冷寂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这三道黑色流焰?直冲天际,不知千里万里;几乎要将天穹彻底打破?罔见其极。 与此相较,那倒立的半圆结界?反倒微不足道了。 饶是归无咎如今已是日曜武君修为?这黑烟黑炎,依旧给与他极为危险的感觉。一旦临身,哪怕是金刚不坏之躯,也要灰飞烟灭。 姜敏仪叹息一声?怅然道:“苏九猜测。这一层异象结束之后?只怕会经历一场‘物相之变’。这三人多半再也不存于世了。” 苏菜菜连忙靠了上来,歪着头,道:“说不定,异象一收,那三人就会化身为三座石碑?载承经文。” 作为一界真灵,在知见上尤有胜过日曜武君之处。她既如此预言?显然非是无的放矢。 此时秦秦从归无咎背上爬了上来,争辩道:“那也未必。我猜测?三人会或许化身成为三座金塔。” 苏菜菜一翻白眼,二人立刻又争执起来。 归无咎略一失神?低语道:“是这样……” 旋即又平静笑道:“你我这三个便宜弟子?道行根脚?至不济也是前古道境大能。如今所投射的生死变化,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 姜敏仪秀眉一展,颔首道:“是了。” 归无咎讶然道:“你悟到了什么?” 姜敏仪若有所思的道:“进入真幻间试炼之人,原本都境界不高。无论如何惊才绝艳,指望我辈为武道查漏补缺、完道救弊,也太过分了些……但是换一个角度看,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武道中纵有上境大能,能追万变于前古,但也未必能够自溯过往,逆天改命。” “所以两相妥协,多半是需要真正的有缘人,布下一粒种子……然后武道先贤,凭借自家本领,将其培育壮大。现在看来,你归无咎就是那个布下这粒种子的人。” “所以,我有预感。哪怕这一回最后的那一战并未取胜,无咎你也不会空手而归。” 归无咎目光微烁,道:“是吗?” 这淡淡的两字,却蕴藏着强烈的“志在必得”之意。 姜敏仪忽然笑道:“既然你意已决。十月初一与会之前,总是要试上一回的。是也不是?” 同时把身一拔,宛若魅影,已穿透层层叠叠的云层,高居天表。 归无咎立刻跟上。 二人举步可谓尺幅千里,不但跃居层云之上,抑且远远避开结界异象的位置,直至遁出十余万里之外,方才止歇。 旗鼓相当的对手,有过一次交手经验,至关重要。 而百里开济那头却无如此条件,这也可算是归无咎一方的优势。 极天之上,归无咎抬首一望。苏菜菜果然甚是踊跃,对于即将到来的比划迫不及待,与姜敏仪并肩而立。 而自己这一边,却只是他一人,茕茕孑立。 归无咎眉头一皱,一身精力在印中一转,将秦秦唤了出来,缓声道:“避不过的终究避不过。你尽力而为,以我为主便是。” 秦秦口中嘟嘟囔囔,但是终究并未退却。 姜敏仪抢先出手,一拳打来。 归无咎回手招架。 以这两人的层次,自然不需要动用搬山投掷的“自然流”手段,一旦出手,便直指本真。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为朴素的日曜武君大能比斗。 姜敏仪这一拳,速度甚为缓慢。运拳之时,并无任何五行之转、声色嗅味之变;好似真的只是在虚空之中翩然起舞,演示拳术。 除此之外,刚刚姜敏仪与归无咎面目相对时,相距不过二三十丈;但到了出手的一瞬,她身躯往后一挪,自然而然便隔开了二三百里的距离。 归无咎横臂直挡,身躯微微一颤;旋即会心一笑。 有一境界与己相若者,是何等重要。 在真正交手之前,归无咎也从未想到过,道行趋于极致的日曜武君交手,会是这样一副相貌。 不斗则矣,一斗便将武道的精髓与本质展现得淋漓尽致,捅破了念头中最后那一层模模糊糊的窗户纸。 武道之要,在于“正我”、“全身”、“一以贯之”,纯以此身为本。和讲究内外相合、散密相合、天人相合的仙魔秘法迥然不同。 此时他和姜敏仪之间的距离是三百里。 但是双方一拳一脚送出,皆是直达本身,无有丝毫间隙;精力传递,强弱侵凌势变,亦不因距离远近而产生一丝衰竭。要而言之,与拳拳到肉、肌肤相触,没有任何差别。 不止是三百里;就是三千里、乃至数万里,效用也一如此例。 此时,苏菜菜出手了。 小姑娘娇叱一声,左右食指向前一点,指尖各自浮现出两团火焰。 其中左手食指之上的火焰,色分两层,外青而内白;而右手食指之上正好相反,外白而内青。两团火焰一兜一转,分别向归无咎面前杀到。 显而易见,这两团火焰的威力,可不仅仅是看上去这么一点而已。 随着这两团火焰呈现,方圆数万里内的气机陡然一变,似乎阴阳五行精蕴之二被完全抽离,操之于苏菜菜之手。 归无咎微感动容。 当初在幻象之中,是看不见真灵出手时所动用的手段的。现在看来,这分明是将阴火、阳火之性彻底分解后的手段,严格来说,更类似于“仙道神通”。当初在越衡宗,无名墨珠降世的那一日,他就在宁真君的“回忆”中,见到过越衡掌门南宫真君施展过类似手段。 仙道武道,也有相通? 归无咎来不及思考太多。他知晓这一等阶的手段,唯近道境中甚深修为方能为之,除九宗真君外,本土天玄上真多半也是勉为其难。如今以秦秦的修为,只怕甚难抵挡。 于是归无咎迎前一拳,意欲接下这一击! 但是接下来,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归无咎一身精蕴所系的两拳,暗藏龙吟虎啸之功,竟和苏菜菜所施展的双焰相交而过。互不相阻! 然后便是秦秦哇哇乱叫的声音。 却见秦秦百忙间凝练出两道阴水、阳水之精,凝形作两道光盘,勉力将那两道奇焰吞下。 只这一击,秦秦小脸发白,看上去大为委顿。 那一头,姜敏仪明显也甚感诧异。 两人心有灵犀,同时出招。但是却并非继续缠斗—— 归无咎的一拳,攻击的目标换成了苏菜菜;同样,姜敏仪反手一点,向秦秦的眉心按去。 结果不出所料。精力加身,舍虚就实,受招之人却变成了姜敏仪与归无咎。 好似这不是一场“二对二”的比斗;而是两场独立的“一对一”。归无咎的对手,锁定是姜敏仪;而苏菜菜与秦秦是另外一对。似乎两队组合各自处于独立的世界之中。 正反百余击,皆是如此。 归无咎念头一转,暗暗纳罕。既然互不相干,真灵之间的比斗、乃至其实力之强弱,岂非可以忽略不计? 此念方生,秦秦忽地一声怪叫,身化青虹,躲藏进大印之中。 和苏菜菜来回试法五六十个回合,他终是抵挡不住,先遁藏再说。 就在秦秦消失得一瞬,归无咎心头忽然涌起警兆。 “隔膜”被打通了。 没有秦秦吸引仇恨,苏菜菜又一记随手施展的阴阳离火神通,终于改换目标,直扑自己面门。 归无咎浑身武元精力一转,一掌拍出,动用十成真力,顺利将火焰打灭。 归无咎头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悟到了什么关键;但一个恍惚之后,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抓住。 第一百八十九章 潮下潜流 半壁山河 九重山。 浮空七层六方塔顶层,八面透风。 塔中百里开济——今已传谕四方、将更换本名的席乐荣,正围绕着一物,龙行虎步,指尖与口鼻之中时时有异气传出,飘荡于数尺之外。 自走出“正名”一步后,席乐荣双眉渐转为黑色,完全变成了浑融无二的青年相貌,举手投足间皆有不住涌动的生机。乍然一望,倒像是相貌大变了;仔细辨认,其实又宛如昨日。 席乐荣所环绕之物,是一方尺许高低的玉鼎。此物气质特殊,一望便知非真幻间中故物。映照出熠熠明光,于三尺之上,化为一道投影。 这座小鼎形貌气质大为变化——其实此鼎不是别物,正是原先用来培育大药种子的四方瓦盆是也。 如今它投射而出的光华,映照出一幅生动虚影。 一块四四方方的图卷之上,有一只青狮不住咆哮,目如冷电,鬃发细密,凛然生威;时不时扫视四方,吐出鲜红的舌头,卷动舔舐。 青狮所虚踏的那道图卷亦十分玄妙。 此卷似乎是一块地图,当中依山水海陆形势,划分作一十二片。这一十二片区域中,有两块呈现微微发黑的颜色;另有一块朱红而近紫,显得异常瞩目。至于其余九块,则无一例外都是灰蒙蒙的,仿佛细沙掩布。 当初两度在归无咎脑海中显现的“真幻间”十二域地理图,竟显化出近似实体的存在。 不远处,有一个一身黑色纱衣、瘦骨嶙峋的俊俏少年,双手环抱,极为好奇的凝视着眼前的“戏法”。 不知过了多久,席乐荣忽然睁开双目,淡淡言道:“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柯柯儿。” 黑衣少年一怔,道:“你要我做什么?” 席乐荣微微一笑,道:“就像上一个纪元,酉印印主‘青青’为李秀实所做的那样,再来一遍便可。” 黑衣少年闻言,连连摇头,嘿然道:“如此大事,你怎地不早与我说?要行此法,前前后后少说也要数十载水磨功夫。不数日你便有一场斗战在前,如何能够分神他顾?” 席乐荣缓缓摇头,道:“其中虚实,我岂不知?只是今日法门与从前不同。借助这一座‘上司命社稷鼎’?包管在会客之前?了结此事。换句话说,此事正是大战之前的准备工作之一。” 黑衣少年狐疑道:“当真?” 席乐荣高声道:“助我成就大业?你亦有好处;此事更是你推避不得的宿命?我又何须诓你?此其一。再者说,若是你施法时间超出预期?我交手之时少了帮手,徒受其害。试问我为何要这么做?” 黑衣少年摸了摸下巴?道:“言之有理。”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还是不成。” 席乐荣似乎早有所料,面色不变道:“怎么说?” 黑衣少年环绕着头顶虚像,快速旋转两圈,正色道:“上一个纪元?唯有酉印真灵‘青青’一人觉醒;另一位份属‘本命轮’的真灵未与之争锋。所以他才可徐图缓进?尽摄一界之气运。” “如今醒转的其余诸印姑且不提;与我同为‘本命轮’的子印苏九,定能察觉动静。届时她若全力相争,注定是一人平分六域的局面。” 席乐荣笑道:“尔之作法,所求者正为‘半壁山河’也。” 说完一张口,吐出一枚五色流转的光球。 黑衣少年一把接住?然后吞入腹中。只闻叽里咕噜一阵响声,将其消化之后?黑衣少年双目闪闪发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叹息道:“好秘术!你前前后后所用心经营之事,原来用意在此……” 这吞吐光珠之术?似乎是一种人与真灵之间心印传递的秘法。 得息原委之后?黑衣少年似乎变得心痒难耐。连忙卖弄精神?纵身一跃,便往浮空转动的至宝“上司命社稷鼎”中去了。 说柯柯儿身量与常人一般大小,而宝鼎却不过一尺来高;一眼望去,柯柯儿也并未有丁点身形缩小的趋势。似乎是时空经历了诡异的弯曲,将二者契合在一起,并未教人感受到丝毫的不合理。 柯柯儿四下望了一圈,颇有些不满意,好似自己变成了鼎炉中的食物材料。轻轻嘟囔两句,便开始了施法步骤。 数息之后,柯柯儿浑身金光透亮,宛若雕塑,口中念念有词。 鼎上青狮虚影,忽然一声愤怒咆哮。然后自口中吐出一道浑浊烟气,穿透宝塔,不知所终。 按说烟、云等形象的变幻,总要比电光慢上许多;可是这一道浊烟,却似有着穿透时空的魔力,不数息便杳然空踪,信步游走于亿万里之外。 席乐荣负手而立,静静等候,不急不躁。 不知是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 青狮之下、四四方方的图卷之上,其中一块版图忽然变成了耀目的明黄色! 同一时间,席乐荣气机一沉。 他之道行,原本已经到了既通且纯、一步道断的甚深境界,说一句“增无可增”,并不为过;但是在这一瞬之间,好似一位体魄雄健的武士又披上了一层铠甲。虽为外力,却也大增其势。 归无咎吞取尘海宗、星门所属之二域,正是类似于此兆。 柯柯儿在鼎中睁开双目,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置信,只用不到一个时辰,便做到了原拟数载才能做到的事。 须臾后,那鼎中映照的青狮,又是一声怒号。 却见它猛然一挣扎,自其脖颈右侧边缘处,又长出一只脑袋,只迎风一晃,立刻变成与原先那只狮首一般大小。同时口中也喷出一道相似的浊烟,只是方位略有变化。 见一切顺遂,席乐荣心中畅快,体会着此身之增量本力,忍不住纵声长笑。 拯救武道命运,夺取真幻间的真正机缘,舍我其谁? 席乐荣所出身的今懒氏,对武道上古秘闻,所知甚深。 席乐荣赴真幻间之约,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最终统合一界气运于一身的法门,借鉴了上一纪李秀实之成法——通过觉醒真灵,浸润侵蚀,最终统摄一十二域。 但,又有变革。 今懒氏中极高深的人物,施展推演之法,最终认定—— 诸如上一纪元的真幻间之变,李秀实一枝独秀的格局,不会再现。真幻间中,极有可能出现与席乐荣足可匹敌的天才人物,此人多半是六枚“外符”御主之一。若是二人分居当代最强的“本命轮”真灵隶属宗门,到时候独取一界之气运,便不可行。 甚或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于是,今懒氏命席乐荣携武道至宝“上司命社稷鼎”入界,演化一道真法,名为“半壁山河”。 此法甚是厉害。 须知真幻间中的气运加持之力,虽然每得一域,皆会使人生出“功行大进”的幻觉来;但其实在最初之时,此念只是虚妄而已。譬如归无咎得两域气运加身,姜敏仪仅得一域;但二人切磋高下时,这一域之差,却可忽略不计。 非得一界气运尽归于我,方能一步质变,产生莫大效用,道行几乎瞬间陡增一倍上下。 而这道“半壁山河”秘术,尽得六域之力时,便能阴阳相感,达到一十二域完整气运加冕的神效;实为击败竞争对手的压箱底绝着。 此术效用之二,便是气运加身之后,三十六载内岿然不动,不会再度为旁人夺取。 譬如星门那一域之气运,已经被苏醒之后的梅小宝交到归无咎手上。但若归无咎为旁人所击败,亦或他人在星门地域域重新施展秘法,就有可能将那一域的气运重新夺走。 若是双方战力相当,这一十二域,便有可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反复拉锯。 而“半壁山河”之法却规避这一弱点——半壁气运归于我手,三十六载不易主。 如此秘术,自然不可能毫无障碍的施展。 “半壁山河”之法若要成功,你欲要汲取哪一界之气运,那一域所属的巨擘宗门,须得于“大势”上低我一头,取法乾道刚健、坤道柔顺之意,如此才能采撷其气。其中最善者,莫过于互以宗门大印认证契约,断明尊卑。 若以为席乐荣的步步进取,是在扩张己势,一家独尊,实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席乐荣乃是真正“觉醒”之人,哪里有闲工夫管九重山数万载兴衰大道?若说借此养成大势,也太久了一些。 所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在煌煌虎皮之下,席乐荣真正的谋算,是凭借“上司命社稷鼎”演化各宗之大药,名正言顺的制造一个不容回避、理所当然的冲突借口。然后迫各宗立下城下之盟。 只要有一封明定印信的“不平等契约”,那一部之气运,便逃散不得。 不过数个时辰时间。 鼎上虚形,青狮之象,已经化作五首;而足下图像,为金色所涂抹之地域,已经达到了十二分之五。 略览地域,正是九重山、南斗宗、御虚宗、定盘宗、断空门五家之方位。 只要再得一域,便是奇偶相合,六化为十二,混同一界之力,俨然黄袍加身。 那青狮又把头一晃,肋下生出第六只狮首。 只是这一回却生出差错—— 那第六只狮首尚未成长之一半大小,却急速缩了回去,回复成五首之形。 第一百九十章 东隅桑榆 气运大成 同时,五首青狮之下的地理图卷中,有一域刚刚有一丝泛黄,也立刻还原本来,迹返荒原。 席乐荣眉头一皱。 十二方界域,九重山是他之根本;南斗宗、御虚宗、断空门、定盘宗都与他签订了城下之盟。此五域归其所有,自无异议。 上玄宫是其最大的挑战对手,定然无缘。 而尘海宗、星门两家,当初与九重山的代理人双极殿比斗,却因归无咎横空杀出,导致了预料之外的结果。其实两宗首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场胜负,关键不在于九重山能否仿制替代了两家所属大药;而在于暗中所藏的“臣服”关系,并未得以建立。 所以,就算是归无咎并未小心防备,设立法阵。席乐荣单凭“半壁山河”之法,也是不可能攫取两域之气机的。 至于玉蝉山,数载以前席乐荣也曾遣使试探。但是这一家客客气气接待之后,却并无下文,好似对世间事来了个不闻不问。据玉蝉山掌门所言,复制秘药也好,争雄宇内也罢,只消玉蝉山应得的那一剂大药如约奉上,其余都不干他事。 早就听说玉蝉山暗暗投靠了上玄宫一系;如今观之,果不其然。 十二巨擘宗门之中,还有双极殿、赤雷天两家,早就与九重山结成友盟。 刚刚柯柯儿尝试同化汲取的,正是赤雷天所属之地域。 但是,却意外失败了。 宝鼎之中,柯柯儿抓耳挠腮一阵,忽地眉毛展开,十分兴奋的道:“原来如此!席乐荣,你枉称一代天骄,最终竟犯下如此粗陋的错误,真是不可思议!若是因这离奇原因而导致作法失败,可不要寻个墙脚去偷偷哭泣呀。” 显然柯柯儿已经明白了“半壁山河”之法失败的原因。 不过,位属真灵的他性格有些奇特,此时不但不忧,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席乐荣虽态度转为郑重,但依旧是泰然自若,不急不躁。 未过多久,他也想通了其中道理。 上司命社稷鼎所营造的“半壁山河”法意,只重“名”,而不论其“实”。 九重山与赤雷天、双极殿两家的联合,强弱尊卑,其势判然。双极殿当代执掌蔚宗只是明月境;门中承道种子银甲人虽破境把握十拿九稳?但到底并未走出那一步。而赤雷天殷融阳虽是日曜武君境界?但道行深浅断难与席乐荣争锋。 其实“殷融阳”乃是席乐荣在武域之中的老熟人,丰仑氏第一嫡传是也。对于他与自己之间的差距?席乐荣洞若观火。 所以无论是席乐荣自己?还是赤雷天、双极殿两家,可谓是“名为盟友?实为附庸”,一切以九重山马首是瞻。 在席乐荣心中?地位高下?毋庸多言。 但是巧就巧在,这些都是“事实”层面上的东西;而在两家约定的契书之中,自然非是如此——白纸黑字,其张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齿相依?同舟共济。”约定事成之后?平分一界。 若说是冠冕堂皇的假话罢,却又有各宗印信为凭。 换言之,此是明白无误的“平等契约”,而非“从属契约”。 这也是席乐荣对于“半壁山河”法印在理解上的小疏漏。此秘术“正名而轻实”的特质,真正尝试之前?无人能够想到。 所以,席乐荣心中早把双极殿、赤雷天所属两域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意竟在此稍挫锋芒。 如此看来?这样的“盟友”,还不如南斗宗、御虚宗这样的“敌人”。结盟之举?可谓是画蛇添足了。 略微眯了眯眼,席乐荣喟然道:“既如此?也唯有以此法救急了。” 柯柯儿闻言?身躯陡然坐直。虽然席乐荣言语之中颇有遗憾之意?但是其话里话外,分明是还有补救之法。 这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柯柯儿,异常失望。 柯柯儿连声道:“你还有什么后手?休要瞒我。你最近三四载忙着将这破鼎开光温养,一只都是闭门不出的。唔,除了与断空门简立泉的短暂一晤之外。” 说着说着,柯柯儿搬起手指,细细数道:“依次是南斗宗……御虚宗……定盘宗……断空门……没有了!” 席乐荣不答,蓦然抬首,望向塔楼之外,高声道:“普昭道友——” 十余息后,一道微风卷动,送进一抹光华,和身一卷,化作一道笔直身形。 六牧岛主。 只是,今日的六牧岛主,道行似乎要较从前削弱了许多;那一种早已涉猎“自然流”、半只脚踏进近道之境的独特韵味,已被悄然洗净。 如今的普昭,已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明月境”巅峰修者,论法意之通透,较破境之前的银甲人、乐思源等人,明显胜过一筹。 普昭自袖间取出一道明黄长卷,开门见山的言道:“两清了。” 同时双目精光一转,等候下文。 席乐荣一颔首,断然言道:“你所需大药,在三层塔东北向的那座铜像之中。” 此言一出,他顺势一伸手,接过普昭手中长卷。 又道:“祝普道友破境功成。” 六牧岛主普昭却早已忍耐不住,微一拱手,身形已化作一道残影,自门户之外遁出。唯余袅袅余音:“借君吉言。” 席乐荣转过身来,冲柯柯儿作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然后将这一道黄卷,投入鼎中。 从头至尾,他并未打开此卷,窥看其中内容。 此卷入鼎,立刻化作一团汁液;然后将数息之内气化。鼎上蒸腾云气,随之骤然一浓。 席乐荣道:“继续罢。” 柯柯儿将信将疑间,再施手段。 果然,十余息后,青狮的第六只狮首顺利长成!一如往例,吐出一口极浓厚的浊气,喷薄及远,渺无边际。 而狮身之下,第六块明黄色的地域点亮,正是应对水冥宗治下之区域。十二得六,所谓“半壁山河”,庶几大成。 席乐荣长舒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言道:“一失一得之间,或许就是天意。武道就曲不就直;若以诡计胜之,不得天眷。” 此言既出,他似乎是说服了自己,然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方才的一切,事涉席乐荣布下的一着暗棋。 十二巨擘宗门之中,水冥宗暗藏一口上古异泉。若是打破禁制、尽数发掘其力,在那等环境中,对于席乐荣的武魂滋养,战力提升,会有不可思议的增幅。 所以数载之前,他遣出六牧岛主出手,再加上打明面行事的赤雷天长老。里应外合,文武并用,尤其是利用彼此的知见差别,一口气瓦解了水冥宗大阵,控制了门中首脑人物,然后签下一道契书,暗藏了“密言印”封印神识的手段,再以神鼎遮掩天机。 最后布下法阵,控制了那一口古泉。 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到了最终分胜负的当口,席乐荣有极可靠的办法,将战场挪转至水冥宗所属地域,在彼处借助主场之利,一举致胜。 但是现在阴差阳错,这一枚暗子,不得不提前用掉了。 此事最讲究保密。六域归我之后,上玄宫所属子印真灵必然能洞察玄机。所以用之于此,则不能用之于彼。此天数使然,一得一失。席乐荣也只得以此**。 片刻功夫,那第六域化为彻底的明黄色;和其余五域没有丝毫差别。 就在此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不但席乐荣所得六域版图,呈现耀目的明黄色;剩余六域,包括归无咎得手的尘海宗、星门所属二域,姜敏仪所属的上玄宫一域,好似都被“感染”了一般,呈现黄色,只是暗淡了许多,且不伤其本色。 整个一十二域,俨然囫囵一片。 半壁山河,奇偶相成,非此即彼。 宝塔之外,天色陡暗,瞬间由白昼转为黑夜。 雷声一响,四维不辨。 待恢复光明时,席乐荣一身气象,已换新颜。整个人的“色彩”,变得明艳了许多。每一域的气运,一俟零钱换整,所得之增幅,果真超乎想象。所谓功力倍增,殆非虚言。 柯柯儿瞪大眼珠,一脸不可置信。 席乐荣双手虚握,感受着依傍己身的强大力量,也不由感到微微失神。 此时,天地二维的压迫感,变得无比遥远。席乐荣几乎有一种错觉,再有一步踏出,便要真正鼎足而三了。 这份力量,也给了他无穷的信心…… 亿万里之外,极天之上。 归无咎与姜敏仪的交手,本拟是略试滋味而已;谁知发现了日曜武君和真灵携手对敌的奥秘之后,接下来的步步推进,便不得止歇。 此时姜敏仪迎面一掌;苏菜菜小嘴一张,同时吐出两个气泡,蕴藏数万里内壬水、癸水之精,化作一门“神通”。 并力合击。 若是数日之前,此招落下,自然是归无咎接下姜敏仪的武道手段;秦秦接下苏菜菜的仿制“神通”。 但今日事情的轨迹并未如此发展。 归无咎把身一摇,微微偏转方位;然后,极不和谐的快速踏前一步。 随着一声刺耳的灼烧声,苏菜菜的“神通”已被他一身精力化去。 紧随其后,秦秦虽然一个趔趄。但好歹也算不辱使命,使一道土行光盾法,将姜敏仪的虚空一击化解。 人与真灵联袂作战时,为何呈现割裂之象,归无咎已有了三分头绪,并推演出数种应对之法。 双方神通一散。 姜敏仪微笑道:“这算是战力提升了一倍吗?” 归无咎想了一想,道:“或许吧。” 姜敏仪正色道:“明日即将启程赴会;敏仪有一不情之请。” 归无咎道:“你我之间,直言无妨。” 姜敏仪肃然道:“此次真幻间之旅,最终那至为关键的一役,自然是交给你;但混同一界的这一战,由我独立完成。你为我掠阵便是。” 归无咎思索良久,忽然一笑:“好。” 忙了一下午,接近成功 忙活了一下午,心情从忐忑到复杂。 已经签订了合同,对方也交[]了定金。 谈价和其他事项都很快,没有扯皮。 双方都还有一些小问题;如果顺利的话则构不成阻碍。 买家那里除了房贷还有车贷;貌似预先准备的收入证明额度不够。中介正帮他想办法。又或者找亲戚来,作为共同还款人。 我这里,房子还有一部分房贷没还清,掏不出提前结清的钱来。理想的情况是用对方的首付来结清;但是这样一来最好结清抵押、过户在同一天进行,三方全程陪同,这样对方才放心。 正常情况下提前结清贷款到解除抵押关系,需要一个星期。中介正托关系找熟人;如果不成,那只有找“过桥”,借一笔钱。但是这样的话,哪怕只借一天,也要几千利息。 好在目前来看,双方的障碍都不算太大。 如果一切顺利,最迟明年年初,房子完全卖掉,收到对方的尾款。 债务也可以还清。 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无形的精神压力,也能消解大半;真正回到宛如当初在学校时候的“一身轻松”。 要不是疫情,房子下定决心出售到成功卖掉,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祈祷不要出任何差错。 特别要感谢书友幸运的鲁卡、望尘、宁中流的帮助。 还有首批的异路人对运营的热心投入。 第一百九十一章 英杰汇聚 等第严明 十月初一日。 九重山仙台山双渡峰道场,采光耀烨,射冲斗牛。 一位腰悬金鞭、身着蓝袍的长髯中年,远远自一座梭形飞舟中纵身落下,三两步迈进。 定盘宗执掌,染见浮。 此回所谓的“更名大会”,百里开济尽邀一十二宗执掌,无论敌友。 只是其中措辞自然有所差别。 似发给上玄宫的文书,只是寥寥数语。看似官样文章之中蕴藏中心照不宣的争锋夺气之意。恒霄宫主既不肯示弱,那是定然会赴会无疑。 但是其余诸宗执掌,尤其是与百里开济位属敌对的宗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彼等能够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得了足够可信的承诺。 譬如眼前这位染见浮,便是其中之一。 在染见浮光临的一瞬,又有两道遁光前后脚紧跟,相继落到近处。 一座臃肿之极的云鱼飞舟;一座似方似圆的飞楼,皆是较染见浮的云梭飞舟大了一倍有余的上乘宝器。 两座飞舟之上,又降下二人。 染见浮索性等候了数息,待两人站定,从容一礼,招呼道:“于道友。蔚道友。有礼了。” 那二人正是水冥宗执掌于雪峰,和双极殿执掌蔚宗。 于雪峰、蔚宗回声招呼了染见浮;然后这两人之间又客气了两句。 水冥宗暗中已被百里开济收服一事,天下间除了百里开济自己、六牧岛主之外,便只有子印真灵苏菜菜或能感应。在其余人看来,水冥宗乃是不问世事、严守中立的身份。 表面上看,这三人,一人是上玄宫一方;一人中立;一人是九重山一方,恰好分属不同阵营。 但是三人均非至境修为,算不得胜负之关键。所以此刻见面,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三人同行,倒是一派言笑晏晏的景象。 十余息后,染见浮三人走到道场近处。抬首一望,均不由一怔。 原来,这一片双渡峰道场,在外边看着光鲜,彩光烨烨,层叠交映,好似是操办了一场大宴的模样;但是走进了看,场面实在有些乏善可陈。 一座三重高台。 最中心处一座丈许长短的长席。二三重台阶上各有数目不等的小席,想是为九重山诸位长老所设。 但说那正席之上,只备下了五六盘时鲜瓜果蜜饯,六七道素席,便再也无了下文。 武道之中可不比仙道,讲究什么“返璞归真”、“大道尚简”。这些场面上的安排,等级森严?可是丝毫差错不得。 似这等十二宗执掌齐聚一堂的盛会?往常唯有每隔千载的灵药交换会才得出现一次,按理说当置下三百六十碟的大席。 就算是此时正宴尚未正式开始?也得布下瓜果三十六席、点心三十六席、前菜三十六席?共计一百零八个盘子。 九重山此举,可谓大为失礼。 染见浮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见蔚宗似乎面有不豫之色,这才稍稍放心。 显然蔚宗作为九重山盟友?也并不知情。可见今日之事?并非刻意针对敌家所设。 至于于雪峰,却是一脸无有所谓的态度。 他身份特殊,早已做好了准备,今回前来?眼观鼻?鼻观心。不教旁人看出任何与九重山的蛛丝马迹。 染见浮勉强一笑,言道:“两位请入席吧。” 三人正欲拔足,忽见高台之下,迎来一个年轻人。此人唇红齿白,目光甚是灵动?只是修为止有星境,看来是九重山的侍者随从一流。 这年轻人恭敬一礼之后?连忙伸手一引,赔笑道:“三位的座席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一望?就算是打定主意和光同尘的于雪峰,也不由一愕。更不必说染见浮、蔚宗二人。 原来?这年轻人所指的方向?正是高台之上第三重?原以为是九重山长老所陪坐的客席。 那年轻人明显面色颇不自然。不过,他瞥了三人一眼之后,还是快速出言道:“三位掌门请看。” “您三位和玉蝉山祝安平掌门、星门尚明博掌门,位居第三层。” “南斗宗有琴掌门、御虚宗桑掌门、尘海宗乐掌门、断空门简掌门、赤雷天殷掌门,位居第二层。” “至于第一层高台,是敝派掌门和上玄宫恒霄宫主的座席。” 染见浮定睛一望。终于看清。原来最高层那一席虽然甚宽大,但是果然并非十余人围坐所用。一东一西,只布下了两个座椅。 蔚宗心情大坏。 十二巨擘宗门,没有哪一家敢说日曜武君传承不绝。所以无论到了何时,只要身兼一宗执掌之位,明面上总是平辈相交的。百里开济虽然势大,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 今日九重山的[]安排,失礼尚在其次,离奇失格,可谓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 只是他尚未发作,却见染见浮并未责难于人,已径直往第三重去了。 蔚宗脸色变幻。 说到底双极殿与九重山乃是友盟。既然属于敌对阵营染见浮都不曾多说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事,平白教人看了笑话。 只得悻悻然,往第三等阶处随意寻了一个座席坐下。 “其余五位日耀武君,功行虽在百里开济、姜敏仪之下。但同样也算是称尊一界的人物。今日同遭陪席,可谓奇耻大辱。若要挑事,总是他们先顶上。无有我等强出头的道理。” 冷静下来之后,蔚宗由是想到。 虽说是友盟,尽了识大体的义务,但是心中这一口气总是不顺。此刻竟也隐隐希冀,有人带头发难才好。 过了半刻钟,一青一白两道气机一卷,有两人联袂而至。 这二人并未借用任何飞舟法宝,但行步顿足,起落驻形,一任自然。仿佛空山新雨,虹霓化影。 靠近之后才看清,一位方面阔颐,着半身精甲,背上两根乌木棍左右交叉;另一位身形枯瘦,双臂过膝,虽然时时挽手,但是两道长袖依旧是曳地而行,面色淡泊红润。 真幻间中,不兴举伞之法。二人并肩而行,向中央靠拢,气机时时散逸,蔚宗等人都是感受到了极强的压力。 那年轻侍者虽有人情练达之功,但是毕竟道行相差太远。这时只能暗暗叫一声苦,然后硬着头皮上前说明情况。 禀明情形之后。 背负双棍的这位,眉头不自觉的一挑。 而双臂过膝的那位,却完全面无表情,可谓胸有城府之严。 片刻后,他长袖微微一摆。年轻侍者终于如释重负,快速告退;行出百丈之外,连忙擦拭了额头汗水。 这两人凝立一阵,驻足二三十息,果然往第二层的座席上去了,并未多事。 断空门简立泉、赤雷天殷融阳。 又过了一刻钟,尘海宗乐思源、玉蝉山祝安平相继赶到。 但因二人来到之时,因为已经先有了简立泉、染见浮等五人的“示范”在前,也未劳多费唇舌。尽管二人都面色十分诧异,但终还是不动声色,往各自座席去了。 又等候了一阵,再次见到两道强盛气机落下。 以规模而论,似乎与简立泉、殷融阳大致相当;只是精微丰润处略有不足。 这两人,一位中年文士打扮;一位红脸粗服,气质宛若乡农。 有琴文成合桑蕴若。 有琴文成还好说。桑蕴若却是个直来直去之人,最合武道风范。 略览此间布置,不待那年轻侍者上前指引,桑蕴若哪还不知其意。早把双手重重一拍,高声喝道:“这就是九重山的待客之道吗?” 声虽不高,但却在方圆千里之内,引出一股强烈的震动之力。 刚要上前的那星境侍者,忽地感受身体一酥,虽完全不曾受到伤损,但是似乎连最简单的舞空术也忘却了;好似喝醉了酒一般,从半空跌落。 正席上寥寥可数的十余盘盏,连通那些个水果茶点,一齐化作烟尘。 恰在此时,一个清淡声音袅袅升起:“数百年前。阖町氏古樵,今懒氏席乐荣。并称双璧,号称武道未来的希望所在。只是后来,你我却渐行渐远。可惜了。” 众人定睛一望,正席东向,悄无声息的多出一个人影,闲适落座。 除了此会正主——九重山百里开济之外,更有何人? 有琴文成、桑蕴若、乐思源、简立泉、殷融阳。五大日耀武君,皆是微一失神,旋即面色一变。 有琴文成、桑蕴若、简立泉、殷融阳四人,乃是与百里开济有过照面。四人此时心中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念头:和上次相见之时相比,百里开济似乎突破了增无可增的极限,根本之厚,仿佛荷山而行;又大大飞跃一步。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玄妙莫测的境界! 而乐思源成道未久,乃是与百里开济头一回碰面;更是心中一沉。 似乎百里开济的道行之浑厚,尚在上回试探交手归无咎之上。 除此之外,百里开济的话语和气象,飘飘渺渺,似乎超越了敌友、人我之界限,以一种极平等的态度和众人对话;堪称大为反常。 再联想到今日特殊的座席布置,只怕…… 今日之会,非比寻常。 百里开济一言既出,便冲着桑蕴若一笑。 桑蕴若眉头一皱。 刚刚百里开济这句话,似乎是对他所说。 “席乐荣”是百里开济即将更名换姓后的新名,这他是知晓的;但“古樵”又是谁?似乎指的是他桑蕴若?阖町氏古樵,今懒氏席乐荣,并称双璧……此言何意? 未等他琢磨明白,百里开济已转过身去,对殷融阳言道:“丰仑氏山城弘。你当年跻身丰仑氏内选,也是磕磕绊绊。不想最终也能一举跻身次席,也可谓笨鸟先飞了。” “笨鸟先飞”这四字,用在常人身上是褒扬;但用来形容一位日曜武君,实在是大大的失礼。 但殷融阳却无暇顾及。 百里开济之言入耳,他只觉囟门蓦然多出一股迷障,异常烦恼;但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百里开济长声一笑,瞥了蔚宗、于雪峰、祝安平三人一眼,貌似萧瑟的言道:“徐华田、厉长平、许铭智。至于你三位本领根基皆属寻常,我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 “如今认真比较,似乎内符六人、较之外符六位,还要稍逊一些。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大梦不醒,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说到底,尔等不过是做个看客,看席某人如何承揽这一界的气运!” 除殷融阳隐隐感到有三分头痛、晕晕沉沉之外,其余七八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百里开济的疯言疯语。 席乐荣抬首望天。 下一瞬,望向天穹中烘然腾起的半醉云霞,他眼前一亮,低声道:“来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唇枪舌剑 心念一隙 青红黑白,天象四变。 然后清风流云,星芒碎焰,凝成两个人影。 女子装束者,纤中藏直,星目凤仪,刚柔并济;至于男子,疏朗俊逸之余,别有一种幽渺难测的韵味,好似跳出一界之外,逍遥独立。 归无咎、姜敏仪联袂而至。 不过归无咎向下望了一眼,嘴角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便止步于数十丈外,凝空伫立。只姜敏仪一个纵身而下,往席乐荣对面那座位上落座。 姜敏仪身旁,苏菜菜宛若精灵幻影,好奇的东张西望。 席乐荣目光与二人微一交接,似乎面露惊讶之色。沉吟数息,便微一拂袖。 高台之下,那随侍青年也是个极机灵的人,果然便领会了席乐荣的用意。不多时便端来一张宽背玉榻,在第三重高台正席之上、席、姜二人之侧,添加了一个座位。 这是席乐荣的认可。 但归无咎似乎并不领情,只是淡淡一笑。依旧凝立摇曳、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俯视诸人,形神韵律,宛若天神。 席乐荣眉头一皱;旋即微微闭上双目,感应对方之精蕴气力。 姜敏仪随手自席间拾取一枚朱果,轻启朱唇啃了一小口,也是秀眉微蹙。 虽然动作不同,但是所做之事,分明与席乐荣殊途同归。 第二层的座席之上,有琴文成、桑蕴若、乐思源、简立泉、殷融阳五位日曜武君,皆不由自主的感到气机一涩。乐思源与归无咎本是旧识,这时本想张口招呼一声;但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口。 至于有琴文成四人,虽得闻恒霄宫主之名,但与归无咎却是素未谋面。这时面对两个陡然出现、几可与百里开济分庭抗礼的存在,心中震惊可想而知。 但是在五人心中,有一个念头却异常一致——那就是,似乎百里开济的座次安排,其实并无不妥。 此念令五人大感失落。明明是同一境界,但自己五人与那三人已非在一个层次。 姜敏仪目光之中,似有星火迸发。 面前席乐荣的浑厚精力,非凡底蕴,并没有让她太吃惊。 在接近九重山的最后一程时?苏菜菜心生感应?已告知于她。席乐荣似乎有非凡动作,攫取半界气运。她试图与之争夺?却无疾而终。 现在见面确认?果然如此。岂止是半界气运加身。简直是汇通一界,精力倍增。也不知他是以何等法门为之。 但是这样?再好不过。 姜敏仪与苏菜菜之间的配合,通过与归无咎、秦秦之间的演练?已打破界限?尽得三味。论及实际战力,可谓飞跃式的提升。倘若就那样轻松胜了,也是食之无味。如今对方亦有非凡底牌,尽情一战?才算是不负这一场奇妙旅途。 片刻之后?席乐荣幽幽出言道:“我入界得早了。未曾想得了元康氏外符之人,竟然会是一位如此了得的人物。未能在入境之前提前相会,演武论道,实在是可惜。” 姜敏仪淡然言道:“不错。若是能够入境之前会上一会,或可更清楚的衡量?你与他相较,百停中得了几停。” 姜敏仪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归无咎。 席乐荣心中明了。微一抬首,昂然道:“姜道友的出现?不能说是意外。无论如何,外六符的符主之中?定会有一位天资卓绝的代表人物?只是哪一族有此荣幸而已;倒是这位归无咎道友。既不曾显化成十二宗执掌?便是零落散客身份。这……可实在是一桩奇事。” 说到这里,席乐荣声音陡然加重—— “姜道友虽然是万世不遇的奇才,其实终究略逊席某人半分;而这位归道友……席某却是看不透;看不透!” 听闻此言,归无咎双瞳微微一缩。 碰面之后,三人皆是直入主题。 归无咎居高下视,亦在认真品察席乐荣的精力底蕴。 大致感受——归无咎虽自信决计不会输于此人;但要说自己定能胜过对方一筹,双方形成了明显的强弱分别,那也未必。 而席乐荣,却极有自信的说出,他略胜姜敏仪半分。 在姜敏仪完成最后一道功果之后,层次之高已是匪夷所思。就算归无咎亲自来对比,双方之出入也是微乎其微,几乎算是肉眼可辨的最小差距。 归无咎相信。哪怕是圆满之境的存在,在如今的姜敏仪面前,也断然难以生出“自信胜过半分”的明确感知。 至多,不过是旗鼓相当而已。 这就充分说明—— 席乐荣。这位武道之中最后的天才,在归无咎所遇劲敌中,不弱于妖族玉离子、巫道御孤乘,已然臻至最顶尖的层次。 应对席乐荣的凌人之势,姜敏仪平静道:“的确。在我神气感应之中,席道友之气象,混混沌沌,虚虚实实,卷舒变化,不可测度。示现如此景象,与他相比也差不了多少。所以论境界之高,是你稍胜我一筹。” “只是——” “今日一会,大势在我。道友虽然根基稍胜我三分,却也必败无疑。”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大势在我?” 席乐荣很是诧异的重复了这四个字,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姜道友何故说出如此颠倒黑白之言!” “如今席某此身所载,正是这真幻间的煌煌大势!姜道友莫非看不出来么?这位归道友,正是本人之劲敌;而你姜敏仪,道行还要略逊我一筹。如今席某精力倍增,就算你二人联手,也非我对手!席某所倚仗的,正是‘大势’二字。” “是非昭然,未可欺心。” 姜敏仪微微摇头:“你错了。区区真幻间的一界气运,还称不上‘大势’二字。” 席乐荣一怔。 姜敏仪续道:“席道友可曾见过武域以外的世界?” 见席乐荣似要答话,姜敏仪极快速的道:“我所谓的‘武域之外’,并非你们口中的‘荒墟’;而是整个武域及荒墟之外、真正的大世界!” “那里的世界,很精彩。” “以仙门为本,诸道并举,百族共存,各有不世之才。论疆域之广,人才之盛,道术之奇,岂是武道可比?” “武道之倾颓,以至于断守一界,苟延残喘。若是陈陈相因,循其旧法,又如何能够逃过烟消云散的宿命?无数武道中的前辈大能既然不成,你也一样注定会失败!” “这就是归无咎并非十二符主,却出现在这里原因。”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需要有一个有缘人,连结内外,借用大世界中的法意,逆转因果,化腐朽为神奇。这,才是真正的‘大势’!” 姜敏仪坦荡一笑,又从容道:“论仙门中的天资禀赋,新生英杰之中,我至多也不过是三十六名开外。席道友,你眼中的‘大势’,不过是一池塘之水而已;莫要做了井底之蛙。” 姜敏仪辞锋之凌厉,可谓蓄谋已久。 席乐荣长身而起。 他双眸中精芒一闪,声如九天之潮,浩浩荡荡:“姜道友何必自贬过甚?” “我不知你口中的广大异域、异族、异道是否存在。纵令存在,又或者你在其余某一道中未臻极境;但无碍于你在武道之中,已臻登峰造极、凭临绝顶。甚或武道漫漫长河中,能胜过你的人,也是寥寥可数。你口中所谓三十六名开外,或言非其指,或自贬非实。” “至于我席乐荣。” 席乐荣的声音,极轻,又极重:“哪怕你口中的‘大世界’再辽阔百倍;不世之才再多出百倍;席某人也自信早已屹立于量尺之端、九霄之巅!观遍宇宙古今,穷尽山河大地,看透人事更替,哪里还有山外之山,人外之人!” “俯仰今生;不弱于人。” “若谁敢说席某人器宇不足,有谁人天资底蕴远胜于我——此呓语尔!” 归无咎双目一亮。 这是绝顶人物的自信! 姜敏仪纵然以知见优势,行攻心之计,也断然难以奏效。 姜敏仪的神态依然平静,音声也是不徐不疾: “席道友说得对。” “就算在大世界中,你之天资底力,亦是最上乘。”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此层次的人物,非你一人。在武道之中,你自信是气运所钟、气运唯一;但是放眼于大世界之中,就算是绝顶人物,同样会有争夺,有浮沉,有胜负。这,就是差别。” “所以,你所信仰的大‘大势’,实在算不了什么。” 忽然,姜敏仪诡秘一笑,下颌微抬,点了点归无咎所立的方向,轻言道:“席道友不妨猜上一猜,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这一语平空出奇,又似乎玄机无穷。 席乐荣一怔,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关系?” 姜敏仪笑容绽放,中和刚劲之意蓦然收敛,显示出女子之柔,宛若牡丹盛放:“我是他的妾侍与奴婢;他,是我的夫君与主人。” 这石破天惊的一语之后,姜敏仪似乎陷入无限的沉醉感怀之中:“是我俯首侍奉、至高无上的主人。” “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他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只是他之道侣,境界天资足堪与他并驾齐驱,非我所能及。于是,我只得甘效犬马,为他附庸。” 席乐荣心意略一恍惚。 姜敏仪再如何绘声绘色的形容大世界中人才济济。自谦位列数百、数千人之后也好、推举某人胜过自己十倍、百倍也罢;席乐荣都不会相信。 “俯仰今生、不弱于人”这八个字,就是席乐荣得回答。 但是……如姜敏仪,自承为人妾婢? 席乐荣心中有数:姜敏仪所言必然为真。 无论是姜敏仪方才出言时特殊的微妙神态;还是此言之惊世骇俗、离奇得假到极处反为真的特性,都昭示着此言真实无疑。这种话,编是编不出来的;既然出口,那就一定真实不虚。 资质高绝如姜敏仪,都自愿为人妾婢……归无咎之道侣,境界天资不逊于他…… 难道姜敏仪口中的大世界,真的广阔至此、极盛至此? 难道自己在武域之中,真的只是个占山为王的井底之蛙? 就在这心境略一波动的一瞬,席乐容身躯一颤,情知不妙! 中计了! 姜敏仪双掌合力,精蕴伸展。万里之内真空震荡,如满弓之弦,奋力一推!苏菜菜也同步出手,小手一挥,已调集水火二气,化作十七八个气泡,一股脑扑了过去,择人而噬。 她苦心谋算的一记攻心妙手,步步为营,终于打破了席乐荣的心房,制造出这样一个好机会! 第一百九十三章 联袂迎敌 长短互见 随着姜敏仪的这一出手,天地苍穹,好似被“卷”了起来,看似相隔咫尺,其实已是隔如参商,相距迢远。 姜敏仪、席乐荣所在方位,赫然凌驾于双渡峰万里之外,遥伫于青天之上。 这一拳的波及之力,并未对宴会上的从人、仆役之流造成丝毫影响。 甚至在有琴文成等人眼中,姜敏仪一拳既出,身化虚空;宛如青烟袅袅,漫无踪迹。 唯有归无咎,身躯仿佛同步平移,已然保持了凌驾于青天之上、俯瞰山河的姿势,信而有味的揣摩着这一场顶上对决。 姜敏仪已占先机。 姜敏仪到底是巧妙利用了二人的“知见之差”,略微动摇了席乐荣之心志。 对付席乐荣这种层次的绝顶人物,若语出非诚,想要靠着虚言矫饰来对其造成心理压力,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你是否掏出肺腑、出口有几分真实,极难瞒过席乐荣的练达无碍之心。 真中之伪,实中之虚,必须浑然天成,信如流水,方有成功可能。 奥妙便在这里。 姜敏仪的确出语诚挚之极,每一字都是精心锻炼过的,无有一丝作伪。她与归无咎之间,最真实的情感状态,胸臆直抒。 其差别在于—— “真实世界”的姜敏仪,用语虽然谦卑,且以妾婢自称。但实际上,她之道基潜力虽然不若秦梦霖,也无愧于一代天骄;在归无咎心目中,亦是可堪倚靠、倾心相得的左膀右臂。遍览紫微大世界中的挺拔之材,自有其难以被遮掩的熠熠光芒。 此番真幻间之行,除却归无咎的独到收获之外,武道气运,亦多半会着落在她身上。 就算将来在台面上与当代英杰论较,妾侍之称,大小之论,其实等同于戏言;也不可能有哪个不开眼的,因这一重“身份”而小觑了她。 待彻底解脱武道修行的心意枷锁?成就三元鼎立、长生逍遥之境?她也会是万众敬仰的一方大能,难说一定会比归无咎逊色太多。 而武道语境之下的道侣关系?“平等契”与“从属契”之间?简直是宛若云泥之差。所谓的“妾婢”,几乎便是男修的玩物与私人财产。不说灭族灭门之后对败者家属的处断?便如当初丹心派裘洪亭将宁芸赠予厉正诚的举动,在武道中便是见怪不怪?多如牛毛。若是朋友间吝啬妾婢?旁人不但不会称赞你专情,反而会责难你为人小气。 所以姜敏仪精心设计、看似谦卑之言,其实暗藏锋刃。 虽然她所言句句是真;但实是利用了紫微大世界和武域文明之中关于“妾婢”一词不同“尺度”的理解,形成了一种“误会”?给与了席乐荣最大的心理冲击力! 只要席乐荣坚信姜敏仪所言为真?必然会产生一丝困惑。 这一击,虚空震荡,无始无终。 而苏菜菜的出手,混同丙丁火、壬癸水的四象之力,将周遭四万里的五行精蕴抽调一空所形成的十八气泡?飘飘荡荡,前仆后继。 看似速度不快?但似乎教人生出一种幻觉:只消席乐荣一呼、一吸,这气泡便会被他吸入口中?然后将五气浑成的一身精力拆散。至于其中道理,却是玄之又玄?为武道中既往法门所未见。 席乐荣凌空一拳。 这一拳是武道中最纯粹的打法?无来无去?直抒性灵。 没有任何具象演化、风雷水火之流转,唯听到一阵阵令人烦闷欲欧的刺耳声响,好似用无数柄铁钻在摩擦卵石,绵延万里,不得止歇。近道以下,但闻此声者,必定呕血而死,然后身躯换作一滩血雨。 同时席乐荣身上所负载的一界气运之力,亦予以其极大的增幅,令这一道虚空拳音平白增强一倍! 时空仿佛被定格。 万里穹宇,似乎化作一道道冰晶,彻底碎裂成亿万碎片。 席乐荣眉头一皱。 尽管所有的一切都被冻结,但是距离最近的一枚气泡,已然逼近至其身躯周围、间不盈寸。 这意味着双方战斗力几乎不相伯仲。 席乐荣原本道行较姜敏仪稍胜。十二印真灵虽然可以媲美于最顶尖的日曜武君,但是再强也强不过席乐荣、姜敏仪这一层次,否则便不会被从印中呼唤出来。 如今姜敏仪和子印真灵虽是联手;但自己负荷一界气运,战力也陡增了一倍。折算下来,依旧当是自己占据上风才是。不想,却堪堪打了个平手。 想来这便是刚刚自己心意不复圆满所导致的结果。 一念及此,席乐荣高声喝道:“出来罢!” 随着他袖中清光一闪,身着黑纱袍服的瘦弱少年、“午”印真灵柯柯儿,旋即把身一晃,浮现于席乐荣身旁。 尽管席乐荣坚信,就这般斗了下去,待自己心意调和,迟早会占据上风。但归无咎尚在一旁观战,谁也不知他何时会插手,未免有所疏失、还是速战速决为上。 真正的绝顶天骄,无一不是心意无隙,深谙“狮子搏兔”之理,断不会托大迎敌。 柯柯儿出现之后,果然与席乐荣甚有默契。未有任何神意及语言交流,便知遭遇强敌。 待望见苏九,更是双目睁大;冤家相见,分外眼红。 此时姜敏仪和苏菜菜联手的第二击已至。 席乐荣奋力回击。 柯柯儿双手一掐,口中已是吐出一口清气,在乌青色与浅绿色之间交替变幻三次,旋如细烟弥漫,拖曳成一条浅浅的直线。 甲乙木之精气。 归无咎在数万里外,宏观其气象,只觉这一击卖相甚好。 实则这看似轻巧的一击,在不起眼间便划出了五千里长短,威力之强,诚所谓不可貌相。 席乐荣与柯柯儿心照不宣。这一击全不理会苏菜菜,而是合力往姜敏仪处攻击,欲以超出对方防御极限的一击,将其一举拿下。 那一头,姜敏仪与苏菜菜亦是如法炮制。 只攻不守,有进无退。 席乐荣淡淡一笑。这是不肯损一招之先的斗法。但是你当前之战力远逊于我,如若逞强,必受其殃。 但是接下来的战局演化、却大大出乎席乐荣之预料。 姜敏仪、苏菜菜合力一击,不出意外,依旧被依傍大势、身负浑厚无俦精力的席乐荣奋身挡下。 而席乐荣一方攻势却出了岔子。柯柯儿与他极有默契,明明是舍弃了苏九、直取姜敏仪而去的;但是这一道诡秘万端的甲乙木清气,却在临敌之前莫名其妙改换了方位,由子印真灵苏九全力承受。 这无疑极大的削减的姜敏仪所承受的压力。 席乐荣一身所负的浑厚大势,论防御固然宛若重甲,平白多出十成之力;但电光火石之间的反击则未必了。却见姜敏仪身上忽地被一道白虎虚影笼罩,将一身精力提升至极限,然后一震一推,万里天倾,竟勉强抵下了席乐荣一击。 接下来,双方相继抢攻,抢手连发。 此时自地陆之上,可以望见一道奇景。 延展半片青天,忽地变成一大块极巨的“橙色”,好似一轮红日,如煎饼一般摊薄延展,增大了数百倍。 然后这“橙色”相继变幻,化作蓝色、绿色、灰色、黑色、紫色……俨然是亘古未见之奇景。 似那些见识不足的凡庸之辈,十有八九心中震惊恐怖,以为即将遭逢大变,甚至是末日降临。 这倒不是席乐荣与姜敏仪的手笔。 武道之中的手段到了极处,至精至微,无形无相。 这是柯柯儿与苏九反复动用类似于仙门“神通”的手段,每一击皆将数万里内五行精气攫取一空;须知天地间的精蕴流布,好似江水东流,一直处于稳定而平衡的奇妙状态;当这种平衡被骤然打破时,它处的精气仿佛水之就下,自然便来填补;但这“填补”尚未完成,柯柯儿与苏九的下一击立刻又再来攫取,如此循环往复…… 精气流转的速度固然快极,庶可称显应随时,几乎不亚于光电;但是在柯柯儿与苏九毫不吝啬的挥霍面前,依旧力有未逮。 半座天穹的异色涂抹,光怪陆离,便是无量精气反复腾涌、反复空虚之时所呈现的征兆。 千余次交击之后,席乐荣眉头一皱。 这时他已发现问题的症结。 自己一方的攻势,无论他与柯柯儿的心意是如何布置运力。其最终的结果,必定是柯柯儿的攻势由苏九接下,而自己得攻击由姜敏仪承担。 而对方一人一灵联手,却似乎突破了这一限制,既可合力攻击席乐荣正身,有可乘虚合击柯柯儿。七实三虚,运转由心。自己这里还好说,柯柯儿那里,时不时便将他吓了个手忙脚乱。 如此,等若己方总有一人被完全放空;而防御之时又不得不小心留意。 若仅是这些,对方哪怕战法愈加灵活,平白增加了三成战力,也难无法与自己倍增之后的浑厚修为相媲美。 更诡异的是,那子印真灵苏九,似乎比自家这里的午印真灵柯柯儿灵活许多。不但自身攻防无有破绽,百忙之余,当看到姜敏仪独自守御自己攻势、似乎力有不逮时,还能分心照拂,扳回劣势。 粗粗一算,论出手次数,平白比柯柯儿多出了两成,且每一击都点在要害上。 再加上这一重因素,双方才斗了个不分胜负。 乘着攻防之间的间隙,席乐荣眉头微皱。 然后,只见他抬起左手,五指不住虚点,似在掐指运算。 一息之后,席乐荣睁开双目,洒然点头,淡淡吁了一口气,极随意的打了个响指,似乎大功告成。 只是仔细看去,他神色似乎有几分微妙。 却见他转首望向柯柯儿,颜色一正,高声喝道:“柯饼饼。放精神些。” “柯柯儿”听闻此言,好似冬天里刚从温泉中出浴,身子如筛糠般一抖。然后双眸一亮,似乎拂去了一丝尘垢。 第一百九十四章 胜负倾斜 重甲龟步 “柯饼饼……” 柯柯儿略微一阵眩晕之后,双眸陡然明亮。 下一次出手,柯柯儿右臂极为随意的一卷,数万里内残余的金土二气立刻随之收拢。运转速度之流畅,果然较先前平白提高了二成。 席乐荣沉声道:“再来一次。” 说话间一掌擎天而覆,所笼罩八千余里之内的一束,空间快速坍塌,对姜敏仪二人构成挤压。 而“柯饼饼”的金土神通,宛若大小不一、形状亦不规则的冰晶,暗藏相生、相斥两种力道,一齐向姜敏仪挤压过去。 所谓“再来一次”,自然是说要再将那合击之法,试上一试。 姜敏仪、苏菜菜,回应之法如旧。 瞬息之后,席乐荣、柯饼饼攻伐之力降临。在其合一之势几乎临身的一瞬,忽然又经历了一道诡异的螺旋,然后力分两头——正反冰晶如星雨天降,攻向苏菜菜;天塌地陷、临空加身,攻向姜敏仪。 只是这一回,苏菜菜似乎遇到了对手。她极为郑重的小手连挥,在本已饱经涂鸦、五彩斑斓的天穹上,又绘出了一道巨大的十二色彩虹,乱芒四射,将柯柯儿的金土神通竭力化去。 而姜敏仪,亦如常独立抵挡席乐荣之攻击。白虎虚影三隐三显,身如细柳一般微微摇曳,终于将浩大攻势勉强封锁于形体之外。 席乐荣双目微合。 眸中光华,既显清亮,又似略有不足。 事实证明,合击目标的选择,另有玄虚,并非柯饼饼境界并未圆满导致。现在柯饼饼明悟本名,战力陡然提高一截。但是二人蓄势合力之法,依旧并未成功。 想来就如自己的底牌社稷鼎和半壁山河之术,此乃对方所倚仗的独到之处。 但是席乐荣自信:胜机已定。 因为柯饼饼的战力一旦提升上来,那么[]对方单凭合击之力的玄妙,增幅决计不会超过五成。与自己身负气运的倍称之力相较,高下可谓明矣! 刚才这一击,因缺失了苏菜菜以余力照拂的缘故,姜敏仪已经接得甚是勉强。 席乐荣得势不饶人,连连抢攻。 武道之极,虽然得了“无形无相”这四个字,俨然洗净铅华?以身及身。 但这是单单以一招而言。 若是连连出手?天地间如此巨大规模的“势变”,断然不可能永远悄无声息;此论有悖于宇宙的根本道理。就算是打破空间裂缝、虚空挪移?一旦超越了其承受之极限?也难免崩坏之局。 此刻席乐荣连连出手,累计在千招以上?异变便显现出来。 绵延数十万里的天穹,平白无故显得“苍老”了许多;或远或近、或上或下?多出了许多细密的“气泡”?漫然无序的浮动。偶然间两三个“气泡”撞在一处,便化作一枚若虚若实的浮空水雷,然后轰然迸发,炸出一片创伤。 真正的创伤。 见到此景?归无咎心有所悟。 若是战力规模在此基础上再强上数千、数万倍?一方天地便会被“剜空”,彻底崩陷毁灭。 这一连串抢攻,姜敏仪初时所得的优势已完全丧失,不过是勉强支撑而已。 双渡峰道场。 于雪峰、蔚宗等五人,不过是明月境修为?此时早已不知藏身于何处。对于遥隔万里之外的这场比斗,反正五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退避三舍,以免鱼池之殃?的确是明智选择。 而乐思源、有琴文成、桑蕴若、殷融阳、简立泉,五大日耀武君?本已在凝神观战。 此时却出现了一桩奇妙变故。 有琴文成、桑蕴若、殷融阳、简立泉四人?一切如旧?并未有任何异常;但乐思源之身躯,却蓦然间变成忽明忽暗、宛若透明,好似由实转虚,由真入幻。 乐思源亦是一出神,然后略带犹疑的抬起自己手臂,仔细看了一眼自家手心、手背,然后忽地会心一笑。 有琴等四人,道行距离至境相去甚远;虽然席乐荣将其本命点破,但是四人依旧并未“觉悟”。 然四人毕竟智识不凡。虽然不能了断因果,明澈本心,但是从席乐荣与姜敏仪的长篇对话中,依旧大致摸清了事情原委——其大意似乎是说,这是一场“梦蝶”之辨,诸人原本另有身份,此时似乎经历了梦境一转,在夺取什么机缘。 若是不能真正踏出最后一步,让一位自信力甚足、境界甚高之人,相信此身为幻,一切既往辉煌,皆是黄粱一梦,那实在是有几分为难了。 可是乐思源此时的变化,却不能不教四人心疑。 推断席乐荣话里话外之意,似乎梦境之外的“本真”,在此界中示现为十二巨擘宗门的执掌。 巧合的很,五人之中,唯有乐思源并未被席乐荣点名过。推其资历,尘海宗执掌原本是龙方云,直至近年来才被乐思源破境接替。 如此说来……乐思源与吾等四人,果然非是一路? 归无咎却是脸色微变。 有琴文成四人不知其中奥妙,归无咎却洞若观火。 这分明是席乐荣占据上风的征兆。大势归真,功果落定。若是他彻底击败姜敏仪、锁定一十二洲之气运,并非入界“客人”之外的幻身,便会彻底烟消云散。 届时就算是归无咎再加入战局,也为时已晚。 姜敏仪显然也看透了这一层变化。 却见她忽地凤目一眨,一个转身,便携着苏菜菜向后逃遁。 有琴文成转身望了桑蕴若一眼,时将种种绮念收起,然后微微摇头道:“胜负分矣。” 桑蕴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武道之中的搏斗,若要抽身遁走,唯有在胜负未分之前。 一旦形成明显的优劣之分,再要抽身,便属实难了。 因为武道之击,从来都是以空对空,遥感身受。若要挡住,只有在一身精力如意调遣、摆出最佳的防御姿态时,才能做到。若是你转身遁走,那么取得优势之人从容跟上便是,极速飞遁,又何碍于出手追击?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却大大出乎二人意料。 席乐荣不紧不慢踏出两步,然后轰出一拳! 这两步踏出,可谓一步一山河,进趋两万里。在低阶修士眼中,远则远矣。可是有琴文成等人心中却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这两步挪动,远远不是席乐荣的极限。 若是再追近些,凝力一击,姜敏仪岂能抵挡? 这一拳出击,又似较他先前攻势,略逊一些。 果然。姜敏仪身形立处,与席乐荣相距约莫八万里上下。从容一个转身,摆出一个曼妙之极的双掌横推之势,将席乐荣的虚空一击,完全挡下! 身姿凝立不动。 姜敏仪的这一记回击,分明甚是从容。 刚刚在席乐荣的紧迫攻势之下,她分明已经处于劣势;可是这一击,却不知为何又扳平了局面。 至于苏菜菜,此时早已专心致志的投入于与柯饼饼的交手。 两两之间,各自为战。 席乐荣修眉一挑,再度踏出两步,大举迫近。 姜敏仪依旧如法炮制,且战且退。 她的撤退,并非仓惶遁走,而是暗藏反客为主的道理。 此时转身再望,身形本已“虚化”的乐思源,身躯重新凝实;似乎昭示着战局重新扳平,鹿死谁手,再起悬念! 殷融阳、简立泉二人静观了这一回合,同样困惑不解。 占据主动之人,信手而追,势如猛虎出笼,无碍于己之狩猎;而形势被动之人,唯有一意奔逃,无法持定根本。无论如何,当是追击者快速巩固胜势的局面。 尤其是殷融阳,对于席乐荣的战力高下,知之最深。他深知席乐荣若是全力爆发,一步踏出,便有一万三千里;为了白白收了三成力道;教姜敏仪在距其保持了八万里的边缘,从容游走? 此时,苏菜菜啧啧称奇,吐了吐舌头,道:“我竟然也没有看穿这一点……想不到对这方天地秩序的掌握,你竟然胜过我们这些真灵。厉害啊。” 姜敏仪淡淡一笑。对于寻见这一丝破绽,她也的确甚为满意。 席乐荣的道行,可谓同境界中增无可增,登峰造极。 到了如此境地,即便再依傍一界之大势,平白提升战力一倍,想来也极难如臂使指、运转随心。其中必有窒涩之处,就看你能否发现。 试招千百,姜敏仪重压之下,果然寻见了一条路。 那就是“通变”二字。 如今的席乐荣,宛若一个重甲武士;这方天地的气运加持,便等若是一件重甲。用一更灵动的譬喻,似乎是一只负壳而行的蜗牛。 若是与之近战,他身上所着之重甲,无疑能够完美发挥战力倍增之效;但若是采取游斗之法,将双方距离保持在日曜武君力所能及的极限范围,那么席乐荣的弱点就暴露无遗。 这就相当于席乐荣所着“重甲”甚是宽松。若是速度实在太快,那么他之本体便会“脱甲而出”,独自迎敌,将那甲胄丢在原地。 所以席乐荣的速度极限,虽然达到了一步一万三千里;但是若要保持那一种“大势加身”的奇妙状态,就不得不限制了自身之遁速。 这一弱点,本不易发觉;却被姜敏仪敏锐洞鉴。 如此游斗,维持了半个时辰。 且战且追。 且战且退。 虽被寻到破绽,但席乐荣却极有耐心,甘于“龟步”,乐于守拙,丝毫也不见急躁。 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眉头微微一皱。 他悄然发现,席乐荣的一步之步幅,已渐渐达到一万一千里以上。可见他已经愈来愈习惯、愈能驾驭这种“大势加身”的重甲形态。若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待其完全适应,速度若能恢复正常,姜敏仪便难有胜机。 姜敏仪之心愿,是一对一击败席乐荣,整合一界。归无咎自然不会贸然出手。 两全其美之法,无过于想个法子,彻底改变这不公平的作战环境。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另辟蹊径 批亢捣虚 随着席乐荣与姜敏仪步步为营,愈退愈远,此时已身在数百万里之外。 有琴文成等人略一踟躇,都是不愿错过这一场好戏。纷纷纵起遁光,遥遥追击,意欲第一时间看见此战之结果。 归无咎却岿然不动。 随着他身上清光一闪,秦秦倏地浮现,坐在归无咎肩头。 秦秦双目瞪圆,鼻端轻嗅,双手更在空中不住地捉摸些什么。 片刻之后,归无咎言道:“可有些头绪了?” 关于席乐荣的机缘之变,在靠近此地的路途中,归无咎早已与姜敏仪、苏菜菜商量过。 席乐荣混同一界的加持之力,断然瞒不过苏菜菜的感应;但有一件事又是显而易见的——归无咎的根本之地云峒派所属一洲,以及姜敏仪根本之地上玄宫所属一洲,各自都谨守未失,依旧有微量气运加持己身。 那就无可辩驳的说明,席乐荣并非是真个混同了一界十二域之气运;而是只取一部,衍展化生,达成了相似效果。 如今争斗双方既然脱离主战场,接下来剖析局面之事,就交给秦秦来做。 果然,一刻钟之后,秦秦小脸上露出振奋之色,异常严肃的言道:“此乃一阴一阳、只取其一的法门;凭借非凡秘宝、秘法二者合一,方能做到。” 言毕,却见秦秦右臂微抬,在空中连连挽起五六个圆环。 金木水火土,攒簇五行,混同为一。凝出一丝非水非气、非实非虚的“流变之体”,在空中轻轻浮动。 乍一望去,倒像是一块巨大的泡沫抑或抹布,在空中来来回回拂拭。 这一动作延续了十余往复,这方天地果然变得“清亮”了许多。 归无咎冷眉一挑。 这时方能看见,空中果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存在,说是气机,无其凝实;说是烟火,无其精微。分明便是从下方九重山山门之内、一座孤峰之巅悠悠荡出,宛若绸带一般维系于亿万里之外。 不用多说,所连接的那一头,自然是在席乐荣本身。 既见其真容,归无咎更不容情。只将右臂一抬?迅捷落下! 这一击落实?无论是肉身实体,还是血气魂魄?只要沾上一丝这锋芒无俦的武道锐气?定要灰飞烟灭,褪凡入寂。 可是这涤荡万里的一击斩过?那精微气机之维系,却并未损失了一丝一毫?俨然是抽刀断水?不损其真。 秦秦连连摇头道:“这等气运加持之力,玄妙非常,并非近道境所能切断。料想九重山山门之内,定然有一件异宝维系秘法。唯有擒贼擒王?才是破局正着。” 乌黑眼珠眨了一眨?秦秦又道:“又或者不需要如此麻烦。你与姜敏仪和苏菜菜联手,我也可上去助拳。以四对二,无有不胜之理。” 上一个纪元根本受损之后,秦秦一贯对于打斗并无信心。此时他自忖战能必胜,才自告奋勇出力。 归无咎淡然摇头。 既然姜敏仪有那一道心愿。那他要做的?便是将目前战局之中的“不公平”状态破除。剩下的事,交由姜敏仪自己解决。 姜敏仪在仙门中自资质?不过是三十六子开外;但论及武道,却是当之无愧的登峰造极。与席乐荣相较?不过是半线只差而已。加之以视野胸襟上的优势,公平交手?未必没有胜机。 归无咎大袖飘扬?猎猎作响?一阵细密响声毫无征兆的涌起。 这声音既不十分巨大,亦不算刺耳。只是周遭万里之内,生灵一呼一吸、皆随此声之起伏而扭曲。 悄无声息间蓄成大势,几若倾天的奋力一击,重重压下! 挑战山门大阵,归无咎是第二次做,可谓驾轻就熟。但是今日他道法已纯,自然不必要假借“自然流”的手段,搬山相击。 这一击方才起势,甚至都并未落下。整个九重山山门,立刻被不知自何处诞生、弥漫的无边紫气淹没。 这一片紫气的厚度约莫在二三百里,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涌若波涛,松若密林,静若重甲,稳如山岳。从五行气机至有形实体之间变化之流畅,竟不比日曜武君从容施法差上多少。 论规模根基之厚,护宗大阵堪与顶尖日曜武君争锋,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若是连运转之灵、应变之疾,亦能等量齐观,那就实在是堪称不可思议的奇妙境界。 与星门大阵相较,高下判然。 果然,归无咎这一击落实,只将那紫气阵力破去三分之一,转眼间便恢复了原状。 归无咎暗暗将眼前景象与当初攻打星门大阵的情形作对比,只觉这座九重山大阵,明显强横了三倍以上! 归无咎心头一沉。 真灵秦秦张望了一阵,也是面露讶色,询问道:“莫不如我与你一同出手,再试上一试?” 归无咎摆了摆手,平静言道:“不必了。” 这也卜算出乎意料。以席乐荣这一层次的人杰,既然敢于在自家宗门之地宴请宾客,又敢于游斗及远,脱其宅室。那就意味着有足够的把握,可以防备住旁人批亢捣虚之谋。 归无咎略一估算。以眼前这道护宗大阵的防御强度,就算是自己、姜敏仪、苏菜菜、秦秦四人联手,再加上有琴文成等一干人等,也断然难成。也不知席乐荣凭借何等秘法,能够将护宗大阵强化到如此程度。 面前难局,着实棘手。 归无咎如今最强的手段,自然是借法诸象而成的青龙武魂。 武魂之力彰显,本力迸发,足可提升十倍之多。 只可惜这一法门完全是被动的,论其效用,只是防御强横而已;若是主动进攻,则依旧是本身之力,无法借用此术之增幅。 秦秦也是满脸愁苦,抓耳挠腮,只是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归无咎自信天无绝人之路,索性在虚空之中盘膝而坐,静观阵基之变。 一刻钟后,归无咎果然发现一丝线索。 这九重山大阵,浮出地表的只是一半;其实地下亦是相等的一半。等若是一件虚实相成的“全甲”,将整个九重山山门笼罩当中。故而灵动与强盛兼具,超出凡品。 此阵之理,分明是自成一体,不假于物。 联想起先前姜敏仪针对席乐荣的战法,归无咎脑海之中倒是浮现出一个极有想象力的思路。 若有一物,锚定根本…… 再仔细计算一阵,此法果然可行。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璇玑定化炉已被归无咎留在云峒派,用以镇压阵门。此刻要用,却急切不可得。 倘若现在返程去取,至少有一日一夜的功夫。 在此期间,若是席乐荣适应天地气运加持的速度并未减缓,那姜敏仪断然难以坚持那么许久。 秦秦双目清亮,见归无咎踌躇难决,便自告奋勇道:“归无咎。你有何难处,为何不与我商量?若是在我力所能及之内,也未可知。” 归无咎闻言一笑,倒是感他好意。便道:“若是你能钉入地根,承受归某十倍之力而屹立不倒,那便能助我一臂之力。” 之所以与秦秦说,只是因为双方关系渐渐亲密,归无咎也没有必要瞒着他。 至于能否做到,归无咎其实并未抱有期望。 岂知秦秦闻言,陡然站了起来,双足立在归无咎肩上,踮起脚尖,拍了拍胸脯,急切道:“何不早说?休说是十倍,就是百倍,我也能做到……只是至多只能维持十息,再久便有所不及;并且作法之后,一年内我无法再助你出手迎敌。” 他倒是一口气将所有的条件讲了出来。 归无咎大感意外,立刻言道:“十息……足够了。” 又对秦秦传音道:“当如此如此……” 秦秦一边搓手,一边点头。听完归无咎安排,立刻道:“将正印取出来,我有用途。” 归无咎一颔首,果然将云峒派大印取出。 秦秦身化流光,钻入大印之内。 这一方大印,立刻五光流转,忽而形体一变,化作一柄数百里长、百人合抱的铁枪,猛然扎进九重山山门大阵的边缘处!深入数十里而有余,二者之间的缝隙,仅能容身一人。 同时这柄长枪落地之后,一道玄妙的五色异气一同钻入地面。整片大地土石,立刻变得坚逾金铁,浑然一体。 秦秦清脆声音自那长枪之中传出:“快来!” 归无咎再不迟疑。纵身一遁,落在幻形长枪和山门大阵之间的逼仄缝隙内。 气机一沉,一凝;精力一开,一合! 那狭小区域中,伟力迸散。 一声龙吟,幽幽不绝。 在明月境时,这一道青龙武魂具象,便有千丈大小;如今臻至日曜武君,其形体骤然跃升至千里。几乎不亚于妖族道境大能,展露真形。 龙身舒展,扩张,撑开! 然后便是一阵震动穹宇的巨响。 弥漫无边的紫色,忽地整体移动,宛若大地洲陆易形错位,壮观之极。 因归无咎在一个极小的缝隙中展露青龙武魂真身的缘故,此武魂一现,所占据的巨大空间,立刻将九重山护宗大阵挤压位移! 尽管归无咎本身的攻击力依旧不足以打破大阵之防御,但这等以守为攻之法,巧妙借用了武魂十倍增幅的加持,超越了护宗大阵所承受的极限。 这正是席乐荣本身之写照,也是归无咎的启示之来源。席乐荣身负气运加持,宛若一重“龟壳”,直接将其打破固然不能;但若是设法使这一层加持之力与本身分离,同样算是大获成功。这是姜敏仪游斗之法的依据。 七息之后,整座护宗大阵已足足被撑开了千里有余,将一座陡峭孤峰,暴露于归无咎的视野之中。 归无咎纵身一跃,一息之内,已经遁入孤峰之上的悬空高塔。 此时依旧有许多强横禁制设阻。但是宗门大阵以下,这些二三流的防御手段,归无咎自能摧枯拉朽,应手破除。 眼前所见,一只尺许高的小鼎,其上气机浮动。 一头六首狮,吞云吐雾,摇头摆尾,座下一幅山河社稷图。 归无咎目中冷电一闪,旋即大袖一挥,便将那青狮与地理图打碎,连同那小鼎一并打翻。 那若有如无之气机,果然也一并紊乱,归于无序。 此事做完,云峒大印恢复原形。 失去了借力倚靠,护宗大阵陡然复位。那坚实无比的弹力,立刻将归无咎送出万里之外! 第一百九十六章 缘高一线 白虎吞蟾 席乐荣、姜敏仪斗到酣处,忽地只觉气象一变。 二人均是一怔,面上微微露出讶色。 釜底抽薪?归无咎终是做到了。 环抱席乐荣之身、一域气运之所加,在一瞬间冰消雪融,再也不复存在。 在席乐荣对于“大势”加身的适应,即将达到极致的前夕,功败垂成。 席乐荣虽微一出神,但是气度上依旧是宠辱不惊。略一思忖,向后遁出数千里,暂避姜敏仪之锋芒。 这原先是姜敏仪所用之战法。瞬息之间,攻守易形了! 在席乐荣心中,无意去计较他苦心经营、超越日曜武君极限三倍以上的护宗大阵,到底是怎样被击破的;瞬息间神思飞渡,皆在眼前之战局,如何取胜! 具体量化席乐荣、姜敏仪之间的道行差距。若是指举手抬足、一己之力,那几乎是完全等量齐观、不分轩轾;说是万分之一的微差,也嫌多了;但若说是衡量其整体,宏观把握二人的等第之分,那至多也不过也不超过百分之二三。 而姜敏仪和真灵苏菜菜之间的特异联手合击之功,所带来的的增幅,要大大超过席乐荣和姜敏仪之间的差距! 这也是席乐荣自忖处于劣势的原因。 但席乐荣并不慌乱,心中谋略,依旧有条不紊。 其一,归无咎宁肯舍近求远,设法击破自己的气运加持,也并未选择直接加入战局。可见其对于单独取胜一事,甚是看重。如此一来,自己便有先战胜姜敏仪、再战胜归无咎的机会。 其二,经过历时一个时辰的激战,席乐荣在与柯饼饼的携手中,也略微琢磨出了一些门道。若是再缠斗一阵,将这一门秘法彻底破解,那么自己依旧略微占据上风。 “你且暂退。” 席乐荣回首一望,甚感惊讶。 这四字出自姜敏仪之口。二人相隔数万里,但言语诉说,皆宛如当面无异。 此言一出,苏菜菜面上似乎稍有迟疑。但是她看姜敏仪似乎甚是坚决,当即清脆的道了一声“好”,便身化遁光,往姜敏仪袖中一钻,与上玄宫大印相合。 姜敏仪之遁速,一步臻至增无可增的极限,拉近了与席乐荣之间的距离。 席乐荣微一低首,双目一眯,飞速的做出判断。 是虚是实? 若是姜敏仪无有任何后手,她主动放弃了与苏菜菜的联手,那么自己与柯饼饼合力一击,便可一举制胜。 刹那之后,席乐荣做出了决断,淡淡言道:“为我掠阵便是。” 柯饼饼眨了眨眼,向后遥遥退出千里。 席乐荣审明利弊。 若这是姜敏仪的诱敌之计,她暗藏了厉害手段,只等自己一股脑攻过去再行施展;自己若是不慎,便中其下怀。但若对手孤身来战,自己也不敢相迎,一味奔走,又非正理,于心境道念也大大有害。 二者相权,既然自己本身战力在对方之上,那就来个兵来将挡,教柯饼饼在一旁看拂照应,此乃万全之计。 姜敏仪在于席乐荣相隔三万里远近时站定。 动作非快非慢,自然相谐;只把一身根本精力,作掌作拳,缓步前推。 同时,她身上白虎虚影,已非先前若隐若现、如真似幻之形;而是彻底化为实体,化作一条雄壮威猛的白虎,雄踞一方。 在近道境中,“武魂”之效用,等若一人之根本底牌,各有非凡妙用。姜敏仪、席乐荣等人的绝招,或许没有归无咎青龙武魂精力陡增十倍那般骇,但依旧远非寻常道术可比。只是每动用一次,所损耗之精力甚大,最快也要数载才能恢复过来。 姜敏仪动用了这一手,那是真正决意分出胜负了! 席乐荣也不敢怠慢。 却见他把身一摇。所显化于外的,乃是一只透明若琉璃的蟾蜍。 今懒氏之武魂,乃是倮虫一属。而蟾蜍,正是其中最为玄妙的四种武魂之一。 琉璃冰蟾。 姜敏仪抬首望见这一只冰蟾武魂之具象,明显露出奇怪的神色。其神思态度,宛若幽深古井,忽然起了波澜。 先是有两分怅惘、失望;旋如拨云见日,雨后新霁,空空荡荡、磊落无比。每一击出手,又多出一种从容决绝兼备、奋勇低回兼美的奇妙特质。认真说来,竟是先抑后扬,达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最高层! 这是最强的姜敏仪。 席乐荣眉头一皱。他的每一击出手,果真也不紧不慢,节奏与姜敏仪大致相若。 有琴文成等五人,在数十万里之外观战,无不惕然心惊。 唯有同境界中人,方能在观战时神意清明,有着明确的“时间”概念。 席乐荣与姜敏仪,此时二人的动作看似都并不算快。但是认真校对,其实二人出手,皆是维持在每一个刹那一千零二十四击,照理说远远超过肉眼所能反应的极限。 因其道合自然,所以方能“看见”。 道行不足之人,星境、月境诸修,只要立在足够安全的距离,不拘门槛,同样能观赏此战。只是在其等立场上,双方经历了精彩绝伦的数十、数百合后,自己便会感到神意渐渐胀满,然后栽倒昏睡。 唯上境旁观之人知之——此辈其实只望了一瞬;然后便栽倒昏迷,人事不知了。 其实,日曜武君的极限,又岂是一刹那一千零二十四击而已?若要速度更快,席乐荣、姜敏仪并非不能。只是这一节奏,其中暗藏独到之韵律,正是武道中生死相搏时发掘本身潜力的最佳步调。 这是不留退路的斗法! 用不了太久,定然会分出高下…… 约莫数十万击之后,三万里天穹,不知何时已多出数百道“银河”。 细细望之,这所谓“银河”的构成,其实是数量极多、极繁密的冰晶碎屑,宛若打破的冰块与镜面。此时若有人、物自这“银河”之上穿渡,其躯壳必然被撕成粉碎。 这是数十万击隔空震荡、导致空间破裂的征兆。所谓的“裂隙”,实则是数万里方圆内的空间裂缝。 若是再进一步,便是彻底塌陷的黑洞。 席乐荣、姜敏仪二人,精力都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气机沉降,似乎不若全胜时十分之一。 数十万里外,桑蕴若转首朝着有琴文成、殷融阳等人望了一眼。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纵然是自己四人此时下场,也能将席乐荣、姜敏仪斗倒了。 只是这念头方一诞生,便被他竭力隐去。 在那二人中的一位真正倒下之前,虎威尤存,谁敢大意? 席乐荣、姜敏仪一齐停手。 姜敏仪口中念念有词,将苏菜菜重新呼唤了出来,护卫一旁。 此时席乐荣面色蜡黄,气机略显浑浊昏暗。只听他低声言道:“果然没有其它后手吗……若是行险投机之诈术,安能欺我……你是如何做到的?”语气中,怅然之余,竟有几分好奇之意。 烈度最高的一场相持战,竟是斗了个平手。 按理说这攀升至极限的对拼,当是强者更强之局。席乐荣理应占据上风才对。可是席乐荣始终担忧姜敏仪尚未发动的后手,所以精神始终无法真正全力以赴;须得留有余力,与柯饼饼联手应变。 而对于姜敏仪而言,无论是紫微大世界中真实的“姜敏仪”;还是真幻间内的恒霄宫主,这都是她毕生以来最完美的发挥。 此消彼长之下,竟完全扯平,形成一个平分秋色之局。 可是姜敏仪果真没有任何后手。她似乎是在赌博,赌自己令苏菜菜退避之后孤身来战,席乐荣也会采取相等策略,令柯饼饼暂避,与自己作单打独斗。 但她若赌输,席乐荣当真与柯饼饼联手,以二敌一,姜敏仪当场就要落败。 这就是席乐荣大惑不解的地方。 席乐荣的道缘高妙、感情应物之准确,就算与归无咎相比,也未必逊色。 他自然不是给姜敏仪的虚张声势“诈”到了;那等小术,岂能瞒过席乐荣之心意?事实上,在姜敏仪令苏菜菜归位、奋身来击的一瞬,席乐荣望了一眼姜敏仪的神态,早已断明虚实,入境见真。将姜敏仪的神思心意完美描摹,料定她必有后手,才有那等纯真无伪的自信坦荡。 所以他做出了决断。 但事实偏偏就错了。 姜敏仪肤色同样蜡黄,状态较之席乐荣好不了多少;只是声音较席乐荣更加有力些: “因为,这并非是冒险,诈术;而是看破迷障之后唯一的选择。” “哪怕天时,地利,人和兼备,想要以下克上,也是难之又难。如此壮举,只能说天数玄妙,留下了一线可能并未断绝;却不能强求其必然发生。哪怕你做到最好,也不能!” “这是每一个向上挑战之人必须有的觉悟——沉重的觉悟。” “你是否以为,归无咎舍直就曲,也要为我提供一个公平交手环境;所以我就对于此战志在必得,定要求胜?” “你错了。” “的确,在那一刹那,乘着苏菜菜去而未返的一瞬,你只需与午印真灵联手,你便胜了。若果真如此,我会坦然接受这一结局,并无任何患得患失之念。” “若真要说‘后手’,归无咎就是后手。就算是我败了,他也一定能胜。” 姜敏仪虽然抱着必胜信念求战。但从根本上说—— 进一步,独当一面,战胜强敌; 退一步,权当为归无咎探路摸底。 一进一退,姜敏仪皆能坦然受之。 这种特别的念头,为席乐荣知见中所未有;而姜敏仪的必胜信念又与之并行不悖。这是她能够瞒过席乐荣道缘感应、令其做出错误判断得根源。 席乐荣面上微现慨然之色,幽幽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一战,到底是谁胜,尚未可知啊……” 话音一落,笼罩席乐荣身形的冰蟾幻形,骤然点亮,胜过明灯十倍,刺目之极。 席乐荣的精力气机,俨然触底反弹,迅速攀升! 只需半刻中,便能重新恢复圆满。 姜敏仪见之,不由出神。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好似遇到了不可思议的大巧合,喃喃道:“还生蛰眠术……”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姜敏仪轻轻挥了挥衣袖。那白虎虚影双目精光一闪,猛然向前一跃。 然后虎口一张,将冰蟾连同席乐荣,一并吞入腹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界清减 胜负玄机 观战至此,数十万里之外的有琴文成、桑蕴若、殷融阳等人,先略显惊讶的对视一眼,旋即便面色如恒,静待战局的进一步发展。 道行到了席乐荣那般登峰造极的境界,岂是轻易能够被击败的? 这五人虽然道行未臻至境,但“层次愈高,彼此之间差距纵然微小,也极难逾越”这一至理,五人还是心中有数的。 可是接下来的情势并未朝着五人预想的方向发展—— 姜敏仪依旧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席乐荣与他的冰蟾武魂,迟迟未能破境而出。 而姜敏仪的白虎武魂具象,却突然陷入暴怒之中。身躯暴涨了数百倍,时而抬首长啸,时而四足乱踏,时而虎尾猛击,左右旋绕。 身躯皮毛,也在纯白色和淡金色之间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约莫等候了半个时辰,天穹中肆意飞跃的白虎之象,才渐渐冷静下来,低吟阵阵,左顾右盼;同时气机似乎略微有几分萎靡。 而姜敏仪的一身气机,亦猛然一堕,下降至一个极其微弱的层次,似乎比有琴文成等人中的任意一位,还要远远不如。 终于,那白虎四足一并。身形重新由时化虚,化作星屑点点,纳归于姜敏仪之身。 就在武魂与身相合的一瞬,姜敏仪身躯蓦然一软,缓慢横卧当空。 这时方才看见,那白虎幻身原先立足之处,留下一具一人等身的石像。 不是席乐荣,更有何人? 但是这似乎只是一座“纯粹”的石像,再也不存在一线生机。 远远掠阵的午印真灵柯饼饼,此时不由心中微急。连忙一个纵身,靠到近前,想要望清虚实如何。 但苏菜菜也甚是警惕,立刻兵来将挡,纵身上前,将柯饼饼截住。 简立泉、殷融阳眼神一交,依旧甚含期待的望着席乐荣的那座“石像”,等候他苏醒过来。 直到此时,二人依旧不信—— 这一场牵涉一界霸权的对决,就这样……结束了? 就在这一瞬,殷融阳、简立泉、有琴文成、桑蕴若四人,同时感到脑门上一股凉意一镇! 以四人修为之精湛,立刻感受到,这苍茫大地,芸芸一界,瞬间“清减”了许多! 急转首一望,身畔与四人境界相若的尘海宗执掌乐思源,身形竟以一个迅捷无论的速度虚化。 此等景象先前也出现过;但是这一回却速度极快,势不可逆。 “乐思源”双目圆睁,若有明悟。忽地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然后对着有琴文成等四人,以及远方的姜敏仪,静静一拱手。 这个“拱手”的动作只刚刚有一个形状,残影簌落,乐思源已从此界之中彻底消失。 悬隔千万里之外,一座孤岛之上。 此岛岛身本是赤红,孤峰突出,雄厚与锋锐兼而有之,其高度何止三千丈而有余。只是此山最巅峰处,却是一片通碧,色泽极艳,与岛身山腹处乱石嶙峋、血色苍茫的韵截然不同。 细细一望,才能望见那些山巅碧色,竟似在缓缓游动,宛若活物。同时,这一片深碧幽居,同样又构成了一道极高明的六壬法阵,在保障了护卫之功的同时,又不减灵机运转之通畅。如此布置,可谓煞费苦心。 六牧岛主盘膝而坐。凝思稍许,忽将掌中一枚精巧玉盒打开,当中灵药一仰而尽。 与九重山合作数载,他终是自百里开济处得了一份完整大药。今日,正是服药行功的“开坛之日”,区区数载之后,天地间就要再多出一位近道大能。 但是,就在六牧岛主服完药的一瞬,他身躯忽然一颤。 旋即他面上露出明悟之色,长叹一口气;身形廓然间烟消云散。 距此相距极远的另一座险窟中。 愁云惨雾,天地昏黄。 端坐之人,体魄甚是雄健,气机之锋锐更是犹有过之。 观这天地精蕴之象的相互交汇,显然破境之旅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如果说六牧岛主只是一切就绪、将将服药;那么眼前之人,百里道途已走完了七成,几乎就要到了回炉收鼎、蕴法功成的最后一步。 此人行功之时,似乎神意也甚为清明,双眸中时时有锐芒闪过。 他的破境过程,极为顺利;环环相扣,无有一丝不谐。这自然有他自身资质出众的原因在内;但是他自家事自己知——破境之后,寻归无咎一雪前耻,才是他得以功成圆满的最大动力。 就在这一瞬,笼罩数千里的昏黄气机骤然瓦解! 怅惘犹疑之间,这位双极殿的下一任执掌,亦不可避免的烟消云散! …… 在解决了九重山大阵之后,归无咎身形若幻,纵起一道流光,便沿着姜敏仪的移动轨迹,与之汇合。 此时归无咎尚在路途之中,心中已隐约生出感应: 乾元一变,天地清减。 那些曾今与自己构成联系的人与物,云峒派山主娄静,左右长老邓广翼、常景明,弟子裴融、甘南、郗鉴,在归无咎心中骤然一空。似乎在这真幻间中,从来也未存在过一般。 唯有寥寥三点,星火不灭。 一切都结束了! 归无咎心头一凛,将速度提到最快。 未过多久,眼前出现一点微光。凝神一看,正是横卧半空的姜敏仪。乍一看去,她似乎气机极其衰微,比之星境月境修士还要不如。 但归无咎却十分镇定。因为以他和姜敏仪的关系之紧密,若战况不谐,他心中必有感应。 既然无有不详之念,那此战之结局,不问可知。 她做到了。 靠至近处,归无咎托住姜敏仪背心,身上龙魂一现,渡过一成浩瀚精力。 姜敏仪肤色立刻重新红润,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望向归无咎的眼神之中,尽是喜悦之色。 以下克上,诚然是难之又难。哪怕是尽揽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终于侥幸做成,姜敏仪此时也已到了精力枯竭、一羽不能加的地步。若非归无咎渡来一口气,在这真幻间时空内,只怕数千载也难以复原。 见姜敏仪神气渐复,归无咎淡然一笑,静言道:“恭喜。” 姜敏仪微一出神,然后摇了摇头,道:“命与运,二者兼得,方才有此一胜。” 失神良久,姜敏仪才道:“在席乐荣冰蟾武魂显露的一瞬,我已经做好了必败的准备。” “噫……” 姜敏仪的白虎武魂,讲究“颠倒随时,势成难制”。其中堪为点睛之笔的,正是大凌小、上克下、实击虚的王道威仪、凛然虎势。 既往成此武魂者,将其秋风扫落叶之大势发挥到了极点,凝练成一类压轴手段:当敌手精力衰减至二三成以下之时,便会构成一种别样的压迫力加持己身,从而将敌我差距陡然放大数倍,然后将其一举击溃。 龙形武魂中亦有类似手段,通常以龙虎风云称之,言其势大不能敌也。前后共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论其法意,乘敌疲敝。 而姜敏仪的白虎武魂根本法,与往者略有不同;或者说在其基础上更进一步——除了这“龙虎风云势”之外,另外炼成一门秘术,号称“斩衰”——但凡敌手之精力跌落至全胜状态的十分之一以下。白虎武魂具象一现,便能将其一口吞之。 这一吞之功,道则所宗,事涉武道根本;哪怕敌手遁速再快,防御再妙,也逃脱不得。 尤其是今懒氏倮虫一属的人形武魂,就姜敏仪所知的手段之中,能够抵御这一吞之功的,几乎无有。 这是姜敏仪原先备下的取胜路径。 可是席乐荣的琉璃冰蟾武魂一显,姜敏仪心头一凉,一度以为——此战再无望了! 也正因为此念,由是决绝;之后的缱绻低回、奋勇果决,斗战发挥达到了从未达到的巅峰境界。 今懒氏武魂,份属倮虫之属。 倮虫之本相大宗,其最贵者无外乎人形。 以真人为形的武魂,地位最尊,此事人人皆知,不必多言;就算是别类武魂,若是能够修炼至日曜武君境界,最终也都会妥协融合,混合人身,万法归于一宗。 譬如今懒氏中同样颇负盛名的“碧眼青蛇”武魂,晋入近道境后,其武魂具象,便是下半身为蛇,上半身为人,人身而蛇行。 唯有四种武魂,不在其列。 休说近道之境,哪怕是成就道境大能,其也不会有任何形变,而是我行我素,依旧以先古面貌呈之。 这四种武魂,号称“四本相”,论尊贵难能,尚在人形武魂之上。 琉璃冰蟾武魂,正是倮虫属中“四本相”之一。 姜敏仪也略知此武魂之奥妙,号称为“吊神存息法”。 当武魂之主精力疲敝、甚至奄奄一息之时,动用琉璃冰蟾武魂这一根本法门,可保你不死不坏,维持剩余的一两成战力,至少三日三夜。 在这三日三夜时间内,武魂之主等若是不死之身。 面对此术,“龙虎风云势”固然是无用功;但更重要的是,此“不灭”精义,层次尚在“斩衰”之上;白虎一吞,也拿它无可奈何。 更致命的是,就算是比拼道术延续的时间,后者也要足足长出六倍。 双方揭露底牌之后,姜敏仪已知自己必败。 只可惜,天意玄妙。 在席乐荣这里,另有一重转折。 当初修道之时,席乐荣却以为——这“吊息存神法”虽强,三日之内不死不灭。但是毕竟只有精力损殆大半时方能发动,一身战力也只得维持一两成,未免过于被动。 在特殊场合,此法固然甚是逆天;但是此法用作出奇制胜则可,用于彻底掌握局面,便有所不足了。 于是,席乐荣潜心默运,巧施腾挪,终于在“吊息存神法”的基础上,又嫁接成了另一门独到的倮虫属武魂根本法——“还生蛰眠术”。 动用此法,可以将本已衰竭的气机精力,一刻钟内恢复圆满,等若拥有了第二条性命,最是厉害无比。 此法若是用得恰当,价值的确远在偏保守的“吊息存神法”之上。 刚才的战局之中,席乐荣并未倚仗“吊息存神法”相持,而是断然动用了“还生蛰眠术”。 席乐荣的选择不能算错。 尚有归无咎虎视眈眈,至多一个时辰之内便能赶到战场。若是无故拖延,等到归无咎到来。就算他不肯与姜敏仪联手对敌,哪怕只是一替一换,将姜敏仪替下休整,也是席乐荣决计不能接受的结局。 动用“还身蛰眠术”,恢复圆满状态,先将姜敏仪彻底击败,然后以逸待劳,怎么看也是无比英明的决断。 但是造化巧合之下,这偏偏导致了他的败绩。 “吊息存神法”与“还生蛰眠术”本来不可兼容;若用此;则失彼。 “还生蛰眠术”的确是更强、更灵活、更实用的手段;但可惜得是,此法却被姜敏仪的“斩衰”之法完全克制。 没有“吊息存神法”护持,在席乐荣作法之时,“斩衰”之术立刻发动。 白虎一吞,一举锁定胜局。 听明原委,归无咎诧异道:“如此说来……哪怕席乐荣并未多此一举,习得‘还生蛰眠术’,你也胜不得他。” 姜敏仪缓缓点头。 归无咎叹道:“的确,气运在你。” 姜敏仪凝神思虑一阵,对双方决策的过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道:“你也是我的‘气运’之一。” 若果然是单打独斗,战局不当如此发展。 此时,午印真灵柯饼饼,忽地仿佛喝醉酒一般,身形踉踉跄跄。骤然间,其身躯之中忽有一种莫名之物,一股脑往席乐荣石化塑像之中一钻。然后,连同这座塑像,一并湮灭。 似乎其身躯之中的一部分,彻底跳出五行之外,再也不存于此界之中了。 而身躯有一部分被莫名剥离,柯饼饼正身同样也维持不住,一个转身,便化作无量星屑。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这是……道断本名所带来的莫名维系。看来,席乐荣虽然铩羽而归,也不算一无所获。或许,你与他还有一战。”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东南封关 投桃报李 柯饼饼身躯消散的一瞬,周遭忽地传来“哇”地一声喊叫。 归无咎、姜敏仪转首一望。却见是苏菜菜脸色酡红,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身形也蓦然间长高了两三寸,琉璃光彩若隐若现。 苏菜菜摇摇晃晃,摸了摸突然变得有两分滚圆的肚皮,忽地打了个饱嗝。 姜敏仪为之一怔。 苏菜菜俏脸一红,同时又有几分难掩的兴奋,连忙拖拽了一下姜敏仪之衣袖,道:“不知怎地,脑中忽地多出一道法门;若依法施为,于你有大好处。你我赶紧觅地试上一试,如何?” 姜敏仪道:“何等法门?” 苏菜菜尚未回答,归无咎袖中光华一绽。秦秦已立在他肩上,颇有卖弄之意的道:“我知道是何等法门,只是眼下记不起来了。” 秦秦又半是自傲、半似炫耀似的言道:“上一纪我问世的一瞬,这一法门自然而然便出现在我心中;却未像你这般,迁延了许久方才明悟。” 苏菜菜十分不服,立刻便要上来理论。 归无咎淡然一笑。 苏菜菜、秦秦所谓颖悟真法,非是它物,必是荡平一界之后,以自身为枢纽,承揽此界一十二域气运之法门也。 至于先后快慢,也并非纯由自家决定。 当年李秀实所持酉印印主,乃是唯一现世之真灵。李秀实唤醒秦秦之时,荡平一域的大势已不可阻挡,所以他得法较快。 而这一回作为“本命轮”的子印苏菜菜、午印柯饼饼同时觉醒,却是个平分秋色之局。所以唯有等到胜负落定,柯饼饼形迹消散之后,苏菜菜才真正攫取了不可动摇的优势地位。 作为唯一的“本命轮”真灵,苏菜菜的命格灵机,几乎在一瞬间迎来了一步跨越。心神之中,亦立刻将这一门秘法映照出来。 今日所得,将是姜敏仪的真正机缘,汇通一界的气运加持。与席乐荣那般以后天法门施为、用诸于斗战之中“半壁山河”之法,迥然不同。 姜敏仪略一迟疑,道:“莫不如让菜菜将这一法诀传授于秦秦,然后由你来领受?” 归无咎大袖一摆,断然拒绝道:“不必。这是你应得的。” 见姜敏仪不解,归无咎自信笑道:“我之所得,只会在你之上。现已推敲出二三,只是不便相告而已。怎么,莫非你以为,堂堂偌大武道,难道也容不下两个人的机缘么?” 姜敏仪目光微凝,略一思忖,并未再度推拒,道:“好。” 这时,苏菜菜和秦秦吵闹一阵后,忽然面现迟疑之色。扳起指头运算半日,皱起眉头,将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啃咬。 姜敏仪道:“尚有其余难处?” 苏菜菜摇头道:“难处倒不见得。只用此法时稍久,短则十余载,长则二十余载罢了。但有一条——此法门在何地经营施展,气机顺逆,似乎多少有些讲究。只是一时间并未能够推演清楚。” 归无咎眉毛一挑,断然道:“此事不必费心。最佳的行功之所,不在别处,正是在此界的东南方位,玉蝉山山门之内。” “敏仪你可先行一步,承气禀化,文烹武炼。待我解决了眼前之事,便赶来为你护法。然后……等待那最终的拷问。” 姜敏仪略一思量,道:“也好。”当即便与归无咎暂作告别,携着苏菜菜,身化流光幻影,觅地闭关去了。 归无咎转过身来,冲着远方意味深长一笑,径直往九重山山门的方向去了。 中门正殿之内,归无咎寻得一处座席,安然落座。 此界域之中,除却大小宗门执掌,乃是“客人”遁入化形;其余上下人等,不过是先古人杰泛起之涟漪罢了。此时随着鼎定大局,这些涟漪已尽数破去。 尽管尚有四位日曜武君,并未与姜敏仪一一交手,却也无关大局了。这四人连将本印真灵呼唤出来都未能做到,又如何能够对姜敏仪怀抱大势之举构成威胁? 偌大的九重山二百六十四峰,一时间幽静无比,空旷迢远。 约莫等候了半个时辰,七八人影攒簇一道,分成前后两拨,汇入正殿之中。 于雪峰,蔚宗、染见浮、祝安平,四人同列。 席乐荣与姜敏仪的战场一步万里,这数人功行不足,无法追及,索性安坐于九重山山门之内。方才遭逢异变,见一门之人尽皆消散,骇异之下,才匆匆忙忙寻了过来。 而有琴文成、桑蕴若、殷融阳、简立泉四人,自虚空之中观战归来,速度倒反而较于雪峰等人更快上一步。 于雪峰等四人见归无咎威严甚重,垂拱上座,也不敢相问。好在其等与有琴文成等四位中多少少有关系交好的,问明情形之后,不由都喟然长叹。 联想到交战之前姜敏仪、席乐荣的对话,此刻剧变就在目前,真相如何,其等也是能够充想象出来。 归无咎气度温润,面上含笑。 其实他是能够充分理解面前八人之感受的。 眼前八人,正是出于“知梦”而“未醒”的状态。 此境说来一点也不神秘;甚或身无一丝修为之人,也能感同身受。似那凡夫俗子,有时候在梦境之中,忽地会察觉出所遭遇的人、事极为不合理,以至于会怀疑甚至坚信自己正是在梦境之中;但其虽然自知身在梦中,但到底并未醒来,不能记起真实世界是何等面貌。 或可明之曰“知梦疑梦”之境。 眼前八人,正处于这一层次。 此刻万千生灵的忽然消散,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他们的确都另有身份,此时正经历一场幻变。 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同理可知,早先已然亡故的尘海宗龙方云、星门尚明博等人,相当于在此“幻变”之中,最早被淘汰的两人;而今日的归无咎、姜敏仪,便是这一场“梦旅”中最终获胜的两人。 有琴文成微一迟疑,道:“道友将吾等召集于此,不知有何见教?” 归无咎微一叹息,道:“我既以外人身份,承揽了此行的最大机缘;那么多多少少总要承担一些责任。吃独食……总是不好的。” “能否成功,就看你们自己了。” 言毕,归无咎掌心一笼,气机凝练成四四方方一块石碑,碑上光影流连,俨然是类似于“照影石”的手段。 凝神细望,石碑之中,巨大城池,往来人物,门前酒肆,内城考核,内外宿卫,乃至垂拱而坐的伊濯武君,人人都形貌毕肖,传真写神。 这是归无咎进入武域之之经历,亦是眼前八人曾经流连之地。 他们作为武道龙符的十二枚“正符”执掌,自然不需要如归无咎般经历考核;但是匡都城中的一切细节,他们必然是有过记忆的。 休要小看了这一快石碑。 作法之时,归无咎神心默运,几乎是动用了压箱底的功夫。所刻画出的画面,入境极醇极真,天然间便能打破一切隔阂,极有一种令人感同身受的魔力,远非寻常的“照影石”、甚至“天罗石”可比。 有琴文成等人,果然心神为之引动,全情投入其中,半是欣喜、半是疑惑的捕捉着这些画面的一切细节…… 炼成一碑,归无咎长笑一声,纵身而去。 留下此物,也算是归无咎对于武道的尽力照拂,和投桃报李之心。 这一场真幻间之旅,就算最终“所得”你并未匀到一丝,但只要你做到一件事——还原本真,识忆通明,觉醒这一场大梦——于入境之人而言,这便是一场莫大的机缘,对于今后的修行好处极大。 武域之中,虽然也出了席乐荣这样的顶尖人物。但是以规模而论,到底是较紫微大世界远逊。若有人能承这一份机缘,也算种下了一粒种子,极大开拓了这一代道种的成色。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他虽已竭尽全力相助。但是剩余八人之中,唯有殷融阳根基潜力胜过余人一筹,或许有三分希望;有琴文成、桑蕴若、简立泉三人,成功概率相当渺茫;更不必说天资不足以直接显化成日曜武君境界的蔚宗等四人。 “丰仑氏山城弘……成与不成,出境之后,自有分晓。” 归无咎心道。 遁光纵横。归无咎并未直接往玉蝉山去,而是略微绕路,往上玄宫一观。 近至万里之内时,那一方结界、三道龙卷,果真宛然在目。 只是那龙卷的大小,已由二三百丈方圆,又增长了数倍而有余,突破千丈界限。天穹之顶的虚焰流行与生灭气象,愈发骇人。 鼎定一界之后,唯有甄蕊、钟业、冉逸之三人,并未身化幻景,而是依旧长存于世,似乎承载着非同一般的使命。 归无咎心中微动:果然如此。 对于自己心中揣测,愈发坚信三分。 到底三人能否成了功果,唯有拭目以待。 来到玉蝉山后,姜敏仪和苏菜菜,已着手运转法诀。 和席乐荣借鼎立法的强横霸道不同,苏菜菜所持之法门,宛若春风细雨,润物无声。好似在调理梳笼万千条纤细的“线头”,将其归诸于一,壮大己身。万里云霄,宛如常时,别无异象——至多只是这一方天地,变得略微清亮了些…… 归无咎在山巅不远处,结庐而居。 真幻间中,光阴如梭,一眨眼便是二十年时间。 这一日,红日中悬,天晴气朗。但天地之间却忽地响起一声清雷。 这雷声乍一听似乎声音不大;但是数息之后,却让盘膝而坐归无咎心中一悸,好似一雷迸响,天地同力,映照心声,返照与神魂中最无设防的深处。 这是气合一界……姜敏仪的完功之兆。 归无咎长身而起,本要去向姜敏仪道贺。 不过,就在同时,归无咎眼帘之中遥望见一个人影,自天上缓缓落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异人惊幻 栽树乘凉 归无咎迎了上去。 须臾之后,二人已是四目相对,间不盈尺。 迎面这人,身量极高,较归无咎还要高出二三寸,青色长发一束,肌肤如铜,眸子紫中带蓝,身形英姿伟烨。身着一身浅色青袍,不丁不八,负手而立。见归无咎走到近前,面上渐渐泛起奇异的微笑。 归无咎微微一怔,目中露出奇光。 就这般凝神对峙,互相打量,转瞬便是半刻钟之久。 虽然二人皆是一语不发。但归无咎心中已泛起波澜,涌现出极大的兴趣。 天下之事,只要尚是棋盘之内、人力可为者,能够超出归无咎预料的,已经很少了。但是这位不速之客,当面就教归无咎生出四个“意想不到”。 此人气象身形,无疑正是当初与李秀实交手的那一位。但是他今日现世,并未佩戴那标志性的青色面具,而是露出真容,这是意想不到之一。 此人修为,果然与归无咎相若,位处近道之境的最巅峰。 仙门中天玄上真,一身以主凌客、以攻代守,拮抗天地大势,求鼎足三分之气象,与武道中日曜武君颇有相似之处;但又有区别——仙道大能,多少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澄澈、中通外直之从容,不若武道中人质实混凝,高下判明。 但眼前这人,气象中内有武道之坚,外又不失仙道之淡泊,若是乍一出现在别处,以归无咎的眼力,几乎难以断明这是一位天玄上真,还是一位日曜武君。这种独树一帜、浑融二家的近道气象,这是意想不到之二。 据归无咎推测,这一位既然来自神秘天穹之外,那么气质或许与下界中人略微有异,不类“真人”。 这一猜测并非无由。当年归无咎曾与魔道利兰遮大魔尊有过一面之缘。对于上界大能临凡的些微特别处,早有心理准备。 但此时当面一晤,纵不考虑来人深湛修为带来的幽渺玄微之气,单单看此人本真形象。无论是肌肤、五官、衣着乃至此身的全部细节,都是异常之“具体”,极接地气。用一句俗话概括,似乎较土生土长的下界生灵更真实三分。 恍惚之间,归无咎几乎能够听到来人切实的血液流动声和呼吸声。 “入乡随俗”到如此地步,这是归无咎意想不到之三。 至于最后一条,较前面三项更加入骨—— 在归无咎心中,历时弥久的真幻间考验,事涉武道兴衰之关键,有着极强烈的宿命味道。其中最为关键的题眼,便是此界最终的胜者,能否承接得住这最后一人的挑战。 那莫名幻境之中,当初青面人轻易击倒李秀实后眸中的失望之色,归无咎并未忘怀。 这是归无咎最意想不到之处。 眼前之人,脸上浮现着纯真无伪的笑容,分明极为轻松自在,泛出不可抑制的欢喜。 这哪里是纪元相隔的命运抉择,说是踏春郊游,只怕也无人不信。 “来一口吧?” 这位不速之客长叹一声,忽地开口了。 出言之时,他迅捷的自袖间掏出一只雕琢精巧的熟铜色小酒壶,约莫不过两三寸高。以目力量之,就算其贮满酒水,只怕也不超过二两分量。 此人面容诚挚,看上去并不觉得陌生人相赠饮食,有什么不妥。 归无咎哑然一笑,正要将这小酒壶接过来饮了。 但是此人却忽然把手一缩,又将这小酒壶藏了回去。连连摇头道:“罢罢罢,不可如此操切。万一呢?万一你一步得法,战胜了我,得了机缘……让你饮用此酒,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略顿了一顿,他极为认真的道:“斗上一斗。你若果然输了,让你饮上一口,以作补偿。” 归无咎为之讶然,竟有些捉摸不透。 方才他神意一转,产生一种非常乐观的推断。 是否是自己传法甄蕊等三人的那一条路走对了? 所以,此战已不必再比,对方已知晓武道之症结,终于终结于自己之手! 所以,他才不复上一纪元的心境沉重,怅惘难平,而是以一种极为愉快的态度示人? 可是此人一张口,分明又推翻了归无咎的推测。 他竟是笃定归无咎胜机渺茫。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将那铜壶中的“酒水”,作为战败之后的补偿。 这是什么奇特的见解? 似乎上一个纪元的李秀实,并未有此待遇。还是那石中幻境,并未完全展现? 归无咎索性按下疑虑,道:“敢问道友上下。” 此人这才一抚额,微微现出歉疚神色。旋即一笑道:“惊幻。” 仪容态度,与他的身形观感一致,像是个久在红尘中打滚的练达之人,十分接地气。 归无咎亦不与他生分,笑着抱拳道:“惊幻道友。” 惊幻却忽地面色一正,不苟言笑起来,又仔细端详归无咎半晌。 眸中神色也十分古怪,不知是赞赏,还是惋惜。 良久,才道:“好。很好。非常好。” “无数个纪元,千万载流年。终于,等到了!” 一言既出,整个真幻间天地,忽然狂风翻涌,号声阵阵,追于无穷前古而来,通于千秋万世之后;一切阴阳、虚实,成住具象,无不反复交错。芸芸一界,几乎瞬间濒至即将破灭的边缘。 以惊幻近道境的修为,似乎做不到如此程度;但是他偏偏就做到了。 归无咎上前一步,正要随口说些应答话语。却见惊幻一摆手,止住归无咎话头,自顾自言道: “你于武道传承,有大功德,大因果。” “你本身道行甚高,潜力极大。迄今为止,步步皆是登峰造极。如此,便也无憾了。幸甚。” “天下间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极常见的。” “在一处你闻所未闻的异域,曾有一位先古人杰。得气运,明天机,断玄理;袭七家之旧法,自开一脉真传。这一脉道法规模之厚,门径之深,不亚于武道传承。道统之内,先后得真流者,已有二十四人之数。如此功业,已不亚于一代道祖。诸法各道,与他地位相当之人,多半是怀抱道果、通彻十方诸界锋锐擎天巨擘。可是唯有此人是一个例外——此人因入道过晚,错失一桩机缘。所以其本身修为,只得止步散流四品——也就是你我如今示现的境界。其后学人杰,乃是沿着他所开辟之路,完其法而遂其志。” “我自然不愿意,让武道重新焕发生机的人,会是这样的结局。” “说起来,你虽非武道之土著,要夺取这真幻间的机缘,的确要较子、午二印印主多费些周折;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又何必将这一桩偌大机缘,让于她呢?” 惊幻对于真幻间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归无咎脑海中电光一闪,终于将前后情节贯通。 他的推断并无错误。 自己将仙道中“本命法宝”借法传授于甄蕊之时,真幻间内天地气象为之一动。如今看来,这一步的确是走对了。武道中极关键的变革,由此踏出。 所以惊幻言笑晏晏,振奋异常。 但是武道之幸,与自己之幸,似乎是两回事。他归无咎,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角色? 归无咎的作为,是武道中一大变革的起点;但他自己却未必能够享受到这一变革带来的好处,并在与惊幻的斗法中战而胜之。 归无咎浮想联翩。 联想到出行之前,在上玄宫时,苏菜菜和秦秦对于甄蕊三人完法之后的猜测。 莫非甄蕊三人完功之后,真的会变成三座石碑,又或者三座金塔,承载一篇道文? 唯有贯通此诀,才有可能将惊幻斗倒? 然而此法诀极为深奥难测,归无咎虽是发其滥觞之人,也无法短时间之内修成? 但是法诀既成,将之留待于将来进入真幻间秘境的大有机缘之人,令其完法成道…… 多半是如此了。 事情的原委,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思忖良久,归无咎叹息道:“没有人喜欢为人作嫁。所以……我会尽力试上一试。” 在最终的谜底揭晓之前,归无咎绝不会放弃。 惊幻欣然颔首,大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成。武道在祖域本就只剩下这么岌岌可危的一隅。若能保存下来,那是再好不过。若能得之于你,用之于你,对于武道而言,何尝不是意外之喜?但是……终究渺茫啊。” 此时,姜敏仪调和气机已毕。纵身一跃,来到近前。 苏菜菜也如影相随的赶到,望着惊幻,眸中神色似乎既亲切又陌生,更有三分如临大敌。 二十载功行之后,姜敏仪尽得一界气运,内外相谐而无隙,已远非当日席乐荣以秘法强取、宛若身负重甲的状态可比。归无咎微一感应,心中竟也浮现出几分郑重。 若是不借用下一步的机缘,现在得归无咎,也未见得是姜敏仪的对手。 惊幻又打量了姜敏仪一眼,似乎大感意外。笑言道:“你将机缘让与她,也不能算错。介乎于内外之间……的确是很合适。” “得气运之人,不如,你先来试试手吧。” “和你的本命轮真灵联手!” 话音一落,姜敏仪面色陡然凝重,转身和归无咎交换了一个眼色。 归无咎微微摇头,正色道:“不必多想。惊幻道友只是与你随意切磋而已,胜负并不重要。成败论定,尚不是时候。” 姜敏仪面容一松,道:“好。” 第二百章 妙势之秘 妙法功成 姜敏仪、苏菜菜。 身份神秘莫测的天外来客惊幻。 双方凌空直上,立开架势;一步两步踏出,相距在千里至数万里之间浮动。凡夫俗子,莫能辨其远近。 得此观战机会,归无咎自不会怠慢,当即将秦秦唤醒,一同切磋琢磨。 既然非是正式交手,姜敏仪也无甚压力。只感自家神完气足、便毫不犹豫的一击凌空击出。 苏菜菜紧随其后,精气抽调一空,黄芒五重,土石微尘粒粒翻转,却是在辅之以恰到好处的一门土行神通。 两人前后相继,暗藏韵律。 归无咎见之暗赞。倘若说席乐荣当初予人的观感,是一个登临绝顶之人,穿着一件未必合身的重甲;而今日的姜敏仪,便做到了真正大势加身,显微无间。己身与附庸之间、再没有任何缝隙。 无论攻守两端,战力倍增,皆是当然之义。 惊幻面色不变,随意还手一击。 下一瞬,在二人中心的位置,那一处空间忽地一阵扭曲,一阵晦暗;似乎涌来一片极为矛盾的感觉,旋即留下一大片仿佛灰雾的存在,灰败颓唐,弥漫三千里方圆。 中天染霜,瞩目之极。 归无咎见之,深感诧异。 惊幻所用,是再纯粹不过的武道法门。 武道之法,双方出手并不隔空相交,无论相隔千里万里,皆是宛若当面接触,肌肤相合。唯有双方交手实在过于繁密,空间支撑不住,才会呈现如此异象。 但是眼前景象,显然非是惊幻战力太强,单单一击之力,便抵得上千万击。 事实上,以归无咎之眼力,一眼可以辨明。惊幻所展现的战力,实实在在便是近道境的最巅峰,与姜敏仪和自己只在伯仲之间。 可是武道的铁则偏偏就打破了。 二人的交手,宛若仙道之中的丹气、法力,凌空相击,遥遥相抵。 平分秋色。 另有一件稀罕事。示现于外的景象,似乎仅仅是姜敏仪与惊幻二人间的交手。苏菜菜的神通道术,本已化作五彩虹光,流石星雨。待击至半空,却如同点墨投于瀚海,十分诡异的消失了。 既要交手,便是一以贯之。第一击余音未落,第二击接踵而至! “中天染银霜”之象,如约再现。 只有一点不同。这一击双方出手之时,直线相距四万里。归无咎以目力测之,那点染霜天的一“点”,出现在距离姜敏仪一万九千三百里上下。换言之,双方真力相抵之处,已朝着姜敏仪的方向稍稍挪动了些许。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惊幻占据了上风。 姜敏仪闭目凝神,同时沟通苏菜菜,瞬间心意相合,面上泛起一抹清辉,仿佛月华笼罩。 三息之后,睁开双目,第三击同时出手! 虽然每一击皆号称“全力以赴”,但是这一击,依旧和前两手有所不同。 意气精神,无不圆满。 大圆满! 万事开头难。姜敏仪在与席乐荣交手之时,一步臻至前所未有的倾心投入状态。怯勇刚柔施守之间,相生相合,惬意自在。 这是极为宝贵的经历,就算是归无咎,也只有当初第一次越境界和荀申交手的经验,才堪与之相比。哪怕是后来与阮文琴、御孤乘的阴阳洞天斗战,也是相对从容的。 如今经历了二十载时间,她已经将这一道心意蕴养出来;欲要施展时,随时可以动用。 见到这毫无保留的一击,惊幻眸中一亮,显是十分赞许。 他身躯虽然依旧极闲适、随意,但是那不经意的把身一晃,同样晋入那种奇妙的“感物动人”之境。 回击! 第三击交手,气力相交,相距于姜敏仪,又接近了些许。 归无咎目光一敛,若有所思。 神态轻松之余,又十分投入;好似在考虑什么极为难解的问题。 姜敏仪的表现,其实较归无咎想象为好。若是维持如此形势,虽然百千击后她必然落败。但是也并非全无一战之力,已经大大领先于上一个纪元李秀实的实战表现。 但是归无咎关心的另一件事—— 这双方都全力以赴的第三击,归无咎终于看清了惊幻的极限! 无论是作为日曜武君所影响的界域大小,还是每一击的绝对力量,和负荷一界之力的姜敏仪,可谓完全相等,并未超过一丝一毫。 可是一击之下,他偏偏就能占据上风。 这是超越了归无咎既往知见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李秀实口中的“势”吗? 此时,亲临战场的姜敏仪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与席乐荣交手,姜敏仪一对一是略逊一筹;但是加上苏菜菜和柯饼饼,以二对二,她却可占些便宜。 无它,这是与归无咎长久试炼所得,对于印主与真灵的正反配合,别有心得。 归无咎的判断,姜敏仪同样明察秋毫。仅从这三击交手来看,她的表现的确较上一个纪元的那位天才更好;或者说,若是现在承载一界气运的胜者是席乐荣,他与柯饼饼来与惊幻交手,局面势必还不如自己。 这并不意味着姜敏仪较李秀实、席乐荣更强。 这是因为……她与苏菜菜的配合,更透彻无隙,苏菜菜,可以为姜敏仪承担得更多! 苏菜菜并非无所作为。 她的所有攻击,有形无形,斑斓万象,看似都中道消散、归诸于虚空;但其唯有姜敏仪能切实感受到,苏菜菜是在看不见的虚处,为姜敏仪化解了压力。 每一击交手,姜敏仪都承载着莫名的压力,似乎敌之道行,二倍于己。 这种压力,第一击时还甚是朦胧;但是二三击后,却逐渐清晰。 似乎惊幻的身躯之中,似乎同样负载着一界大势加身;似乎同样有一个类似于“苏菜菜”的真灵,与他联手对敌。 并且,那两人的配合,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玄妙莫测的境界。惊幻看似最正宗的武道手段,其实已经与另一种神秘的力量,水乳交融! 所以,可以呈现出凌空外击之象,几乎打破了仙道武道之间的壁垒。 苏菜菜与姜敏仪联手,方能将惊幻这二相合一的异力后劲化去。但任凭苏菜菜如何努力,也无法消解十成。 这就是姜敏仪渐渐落于下风的原因。 又如例交手数十击,见胜负走向已然明朗,惊幻蓦然停手,道一声:“止。” 身形一晃,二人极有默契的靠拢一处,似乎刚才真的只是极为轻松写意的切磋而已。 几乎同时,归无咎也遁至近前。 惊幻笑道:“若要胜你,须得千击之后。你的表现不错。只是,这些终究只是借用了从权之法,算不得正经用途。” 姜敏仪道:“的确如此。” 同时却默默传音,对归无咎诉说此战之感悟。 苏菜菜似乎有些疲倦,身形一晃,便往印中遁去。 见归无咎低首沉吟,惊幻笑道:“你莫不要也来试上一试?” 归无咎尚未出言,但秦秦见苏菜菜出战无功,反而自身极损精神,心中已是怯了。连忙小手乱晃,道:“要战你自己与他一战,不干我事。” 话音未落,已是身化遁光,藏入云峒大印之中。 归无咎见之哑然。 结合姜敏仪的经验,和他自己的一贯猜测。归无咎已能够断定,奥妙就在和真灵联手对敌上。秦秦不愿出战,就算自己见猎心喜斗上一场,也并无实质的意义。 只得摇首道:“罢了。” 惊幻也不为己甚,道:“既如此,不战也罢。噫……且去揭晓谜底的地方等候。反正……也不需要太长时间了。” 不等归无咎二人回答,踏步青虹,已身在万里之外。 归无咎、姜敏仪对视一眼,旋即跟上。 数日之后,三人落脚之地,上玄宫。 惊幻本是个极接地气的秉性。这时却面容一肃,沉默寡言起来,只抬首深望了那磅礴壮观的三道龙卷一眼,便盘膝坐下。 归无咎淡然一笑,同样在海边孤峰之上寻得一方石台,环身落定。 眼下再想去做任何临阵磨刀的勾当,皆注定是无用功而已;成与不成,有缘无缘;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还是立法完法归于一身。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见分晓。 既然秦秦不愿与他联手试演,归无咎也不必强人所难。 姜敏仪同样在十余里外寻得一峰,静坐调息。 静功数十日,不过是白驹过隙。 …… 三十六日之后的午时,忽地日夜颠倒,海浪狂飙;那三道龙卷,蓦然膨胀到极致,然后合二为一,化作一条游龙,遁于九天之上! 整个结界,亦随之轰然崩碎! 漆黑之中,雷声阵阵,明明一望无际的海上,却生出念念回响。 这是震荡一界之回响。 以一界为斗室,非有大机缘降世,无有此等异象。 归无咎、姜敏仪,同时心中一跳——是时候了! 此念方生时,一道刺目金光,慢悠悠的移动至近前。 这是一个窈窕人形,袅娜娉婷。 归无咎的四弟子,甄蕊。 此时,她身形若虚若实,金光万丈,射冲斗牛,全然不类真人,却又生动之极。 她原本步履甚慢,却忽然渐渐加快,直至小步快跑。手中还捧着一枚玉简,高声道:“恩师,弟子不辱使命!” 粉面殷红,明俨动人。 归无咎伸手去接那玉简。 但就在归无咎手指与那玉简接触的一瞬,甄蕊身形,忽地化作流光乱屑,溃散漂流。然后迎风一卷,同样归于九天之上。 归无咎一步遁出数百里,却见原本那结界的最中心位置,忽地多出一座小岛,岛上青碑三座,质朴无华。高九十九丈,其上尺许大小的文字密密麻麻,敷衍成三道雄文。 钟业、冉逸之,果然再未寻见。 但归无咎并不需要阅览碑文。或许是方才以手接触玉简的缘故。此时脑海之中,自然多出一部神妙法诀;以及许多武道中的掌故秘辛。 惊幻略览一遍碑文,面上泛起难以抑制的喜色,慨叹道:“果真是成了!” 好似他心中已有“腹稿”,见此碑文,只是在校对验证一般。 姜敏仪粗略望了两眼之后,不由面色微变。 少倾,惊幻忽地转过身来,对着归无咎叹息一声,言道:“如今真幻间之局的因果奥秘,你都已经一览无遗了。果然没有意外。此法若要成就,锻炼至足以击败本人的程度,至少需要千年水磨功夫。” “而我在此界之中,至多只得逗留三载而已。” “实在是遗憾。” 说到此处,惊幻已将那精巧铜壶再度取出:“来一口吧;这是你应得的。” 归无咎却并未伸手去接,目中精芒一闪,脸上也不见丝毫失落,镇定道:“不忙。” 惊幻为之一怔。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惊幻相信不会看错人。以归无咎得气度心境,自然不至于逃避失败。 心中也不由多出一丝好奇,莫非他还有回春妙手?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将这一篇经典前前后后都梳理清楚,确认自己所料无碍,谋算完全可行。 这才高声出言道:“秦秦,出来。” 清光一闪,秦秦往归无咎肩头一立。 不过,他见到惊幻在一旁,还道归无咎要勉强要他出战,不由地一脸抗拒之色。 归无咎心知其意,笑言道:“不是要你比试。” 秦秦精神略涨,连忙答道:“那就好。除了比试之外,做其它事,都不在话下。” 话一出口,秦秦一掩口,眼珠一转,似乎嫌自己话说得满了。 归无咎呵呵笑道:“何必如此大的戒心?不是大事,给你换一处居所而已。” 秦秦挠了挠耳朵,懵然不解。 惊幻闻言,却猛然抬头! 第二百零一章 大道殊途 外象之宅 归无咎反手一托。 一枚妙韵盎然的圆珠,已浮空呈现,缓缓转动,拖起道道彩光,水纹四曳。 秦秦睁眼一瞥。乍一望,只觉此物较之云峒大印似乎单薄了许多,形貌也有欠威严雄壮,本能的便要推拒。但是当他神意一卷,接触到此物精纯高古、无瑕无垢的超拔气象,却不由地呆住了。 惊幻望了一眼,点头言道:“无怪乎法门出自你手……原来,你自有仙门渊源,早已走上了类似的修持之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只是你若想要李代桃僵,那却是异想天开了。炼成一宝,使其臻至返象诸有、映照合真之至境,就算是近道巅峰的修为,至少也要千载苦功。你的真实修为,距离近道境亦相当遥远,岂能将真宝炼至如此境界……” “噫——” 惊幻本来侃侃而谈,随意点评。忽的脸色一变。 却见归无咎凝神返照,背上青龙之象光华一现,随即化作一道虚影游动,在掌心圆珠之上洗练一遭,立刻回返。 这一洗,全无窒涩,游刃有余。 经这一游走,那圆珠气质陡然一变。仙道缥缈,武道劲直,就此合二为一,似乎道理之中没有一丝门槛间隙;一口气打通内外,周游宇宙之间,遗世而独立。 归无咎之声,温润中自有一种自信:“试试吧。” 秦秦挠了挠头,倒也没有太多犹豫。立刻身化遁光,往这圆珠之中一钻! 惊幻双唇紧闭,凝神观望。 一息之后,整个“真幻间”天地,皆被一道极刺目的光华照亮! 一珠照一界。 指上一山河。 山河大地,江川水月,无所遗漏,纤毫毕现。 刚刚将此物取出时,此珠根底虽高,却有一种上物下用之感,似一块璞玉未成真宝,欠缺了后天功夫。但如今秦秦与之一合之后,竟宛若清浊两分,人元初立,衍生出无中生有之气象;位格似乎尚在任何近道至宝出世的异兆之上,俨然一界新立,万象伊始。 非是如隐宗“开元界”这样的秘地小界,而是——真正的“一世界”新生! 归无咎掌中虚托此珠,气度凝徐。一身明光熠熠,在明珠耀芒的照耀之下,仿佛一尊明玉塑像,又像是一位刚刚演示了开天造化之功的巨擘大能。 不久之后,天地间又多出一阵嗡嗡乱响,如火如潮,流宕不休。看似毫无韵律,但认真去听却不难辨别:每一道响声都暗合天地之韵,仿佛代天地而吞吐,屹然造化之声。 又过数息,这“真幻间”空间似乎骤然飘浮了起来;所有的人物诸象,皆似乎在以归无咎为中心,周游转动。 姜敏仪闭目如醉。 尽管这突如其来的偌大声势,已经超越了任何混元真宝出世的景象。但姜敏仪惊喜则有之;惊骇则未必。 因为她对归无咎有绝对的自信。 归无咎既然说有把握做成,那就一定能够成功——无论此事在惊幻口中有多么艰难。 姜敏仪真正心神荡漾的,是三座碑文之上所开示的武道秘辛、真幻间的缘法本末。 这是“道境”之后的玄妙。 大道无尽。 紫微大世界——武道所谓的“祖域”之地,修行之法门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最终都讲究壮大人元之精,斩分天人,鼎足而立。可是这一境之后的步骤,在那芸芸天外的大能中,却形成了分歧。 道境之后修行的要义为何,碑文中语焉不详,似乎其中妙理,非下界所能知之。 只知依照路数不同,大致分为两派。 其中一派,走的是纯粹的壮大真我、精纯均炼的道路。 这一派以为,既然道境之前的修行根本,便是将有情众生之性灵精蕴,发扬光大、甚至视作一“小宇宙”,与天地相等。那么此后的修行之法也同样如此——一切我身之外的天地物象所能演化者,我身皆能为之;一切我身之外的造化之奇所能孕育者,我身皆能效之。独尊人元,最终亦必能牢笼万有,打破一切差别,执掌道术幽玄。 而另外一派却以为不然。 这一派以为,虽然吾之身心,仿佛宇宙之演化,俨然与天地鼎足三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应当抛诸外用、一切以一人之身心为本。一人一心之力,也并非当真能够汇通一切、全取造化神韵。 一己之力,终究有涯。 有一中必有一外、有一上必有一下;空灵之外,当有实体;我相之外,自有“非我”。当于分别之中,明其界限,内外各取其一。我之身心性灵固是根本,但是于我之外,当有一点“外物”核心,以为证道之倚傍。 用这一点“外物”,模拟象征宇宙古今,炼制出一尊“外象之精”,与我身相对,最终相与为一,相反相成,成就那至高至玄之境。 这两条道路,都有成道可能,这是毋庸置疑的;得法难度,亦大致相若。 前一条道路,是逆天而行的死中求活之路。对于修行之人悟性机缘,要求之高,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等候数个纪元,遍求周天诸界,也未必能够生出一个此等人杰。 后一条道路,看起来要具体切实一些,似乎行走起来较为容易;但其实不然。 所谓与“我身”相对的“非我之心、外象之精”,同样是一个极为空虚的概念。到底是如何炼法,本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且每一人都有所不同、相互独立,前人之法不足为据。有踏上此路之人,寻访千万载,遍历千百界,亦是可怜无补费精神。 其实不难猜出—— 所谓“武道”一门,空空荡荡,唯我唯真,自然是走的前一条道路;而仙魔诸道,无此执着,自然是走的后一条道路。 二者并行不悖。 只是天意难测,最近数个纪元以来,情形忽然发生变化。 仙门序列,忽然崛起奇特的一脉。 那一脉的修者,自幼年起便重视炼成一件宝物,与丹婴之变相伴而生,号称为“本命法宝”。 须知武道之外的其余诸道,虽然寄心外物、营造法宝的,为数不少;“本命法宝”,也并不算是一个陌生的提法。 但是在既往仙门之中,只是将自家用心最深、蕴养最厚,又或者是心意寄托的一件宝物,称为“本命法宝”;却并如这一脉中,将“本命法宝”作为一个独立殊象、载道之器。 如今“本命法宝”这一提法含义大变,正是随着这一脉道传兴起,方才流布于世。 这所谓的“本命法宝”自金丹境时便开始蕴养,一旦随御主成功晋入近道之境,品质便大大胜过寻常宝物;直待到了成就道境之后,若是这“本命法宝”的品质达到了极高的层次,竟多出了一桩不可思议的妙用—— 当作“外象之精”的寄托之物。 虽然符合条件的依旧是极少数;但是较之原先的苛刻要求,却不知道宽松了多少。 短短三个纪元,这一脉道传便一举成就了六七位位居道境之上、踏步幽玄之间的人物。 面对如此情形,其余走上第二条道路的仙魔大宗,尽可随时点化,将门人所持重宝化为类似于“本命法宝”的路数。虽然由于基础较差,蕴养稍欠,较之那一脉仙门依旧逊色一些;但说到底差别不大。 而武道一脉,却由此受到极大冲击。根植于下的万法诸界,由是气运削减,渐显颓势。尤其是祖域一地,几乎衰微断绝。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道途中一步踏出,没有回头路可走。 因为武道中已成道境的巨擘,人人落子无悔。心印如剑,所向无前。若是改弦易辙,那必然会导致道心崩坏,修行之路,也就到此为止。唯有尚未成道之人,在武道的道统之内,在尚处萌芽阶段的低阶修行中,独立将属于武道的“第二条道路”开辟出来,方能解此困局。 若是指望武道中上境巨擘传授秘法于下,此自欺欺人之举,同样是不可行。 唯有底层的武道界域之中,自己孕育嬗变,萌生出一粒种子;武道中上境大能,或能略微施展手段,助其养成。 此事实在甚为艰难。 因为武道的入门步骤,讲究的是散炼全身,无有差等;并无仙门中丹婴之变。要想诞生出“本命法宝”这一重理念,几乎是缘木求鱼;所堪依傍勾连的,或许唯有武魂之象。武道中六脉武魂,包罗万有,效用性状各有不同,不若丹婴之混同归一,这又是一绝大的难点。 “真幻间”汇通无量武道下域,意在合万界英杰之力,破解此局。 一十二方界域,一十二位真灵,其实便是立境大能所创造的一十二件“外象之精”雏形。 由此,冀望于功行到了甚深境界、能够唤醒真灵的人物。在彼此的斗法之中,会渐渐探索出“欲合内外,必假之于物”的这一条路。 日曜武君与真灵间斗法路数的截然不同,正是由此而来。 一者是武道中最元始的“本身道”;一种是借法拟象于外物的“外道”,更类似于仙家手段。 其实此事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就算是以归无咎的天资,若他是一位纯正的武道修士,并不曾直接借鉴了仙门中炼制“本命法宝”的知见,那么他与秦秦的切磋,至多只能摸索出一个模糊的“调和内外”的概念而已。思维跳跃到通过蕴养宝物合证大道,只怕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但是武道中的上境大能,至多也就到此为止,却决不能给与再多的提示。 若有后来人将“本命法宝”修炼到极高得层次,以至于能够成为这十二件“外象之精”雏形的容器,便有了击败惊幻这位使者的资格;击败此人,便会冥冥中打破一道关口,为武道迎来新的纪元。 就常理而言,从“立法”到“功成”,显然非是一代人所能完成。所以在惊幻口中,方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说。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气息一拢,光华散尽,种种异象也同时消散。 将全珠收纳入身躯后,好似一切回到了从前;只是,多出一种与惊幻相近的韵味。 归无咎笑言道:“看来在下运气不错。” 第二百零二章 速胜破关 辟法寄名 在快速阅览了三座石碑上的碑文后,归无咎迅速做出了判断。 甄蕊等三人最终完成的法诀,其根本精神,原就是归无咎之手笔。自道法上而言,丹婴之寄托转而为武魂,其实并无有一丝壁垒可言。其起点本同出一源;其终点亦殊途同归。归无咎只消使自身武魂精蕴与之勾连,立刻便不分主客,消弭彼此。 仙道之真宝是你;武道之真宝同样是你。 本来一物,两种身份。 真正构成障碍的环节,其实是一个颇为具体的问题——此法炼成的真宝品质,是否达到了足以蕴藏真灵的程度? 恰恰对于此事,归无咎有着充足的信心。 九宗序列,本来所谓“本命法宝”一流,每一次晋阶提升,皆需凭阴阳之气、文武真火,仔细锻炼琢磨许久,方能去芜存菁,提高其品阶潜力。 如归无咎之全珠、秦梦霖之魂珠一般,破境之后只闻一声清响,全然没有任何事发生,亦不见任何性质形态变化,那真宝就稀里糊涂的升了一阶——当真是古今未有之奇事。 原本这些知识,归无咎是从九宗典籍中所得,并无与同门相互切磋的经验。其或许只是低境宝胎的经验之谈,是否适用于真正的顶尖人物,归无咎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直到魏清绮寻到本土仙道之中,与归无咎汇合,才算有了答案。归无咎一问之下,知魏清绮当年所选取之宝胎,乃是缥缈宗掌门东方晚晴亲自寻来,俨然是九品宝胎中的最顶尖层次,较之原先越衡宗为归无咎备下的“合德清襄玉璧”更胜不止一筹。 但饶是如此,魏清绮迄今真宝五炼玄关,每一回皆要动用她数月功夫。且每一回祭炼之后,那宝胎本体形貌大变,迥异于昔。 所以归无咎这才确信,全珠、魂珠这一层次的“宝胎”,早已臻至洗尽铅华、不增不减的最高境界。是初炼层次也好、九炼层次也罢,必然足堪容纳真灵,而无有任何差别。 惊幻脸色一正,道:“还有最后一关。” 他声音虽然平静,却有刻意欲扬先抑之感,唯恐归无咎行百里而半九十,战力距离最终破壁还差了一步。 归无咎会意一笑。 二人身形一拔,悬空对峙。 归无咎真宝运转,全珠内中有秦秦开辟了玄渺空间,俨然是与宝身契合无比的宝灵。 随着全珠在丹田之中缓缓转动,归无咎蓦然感到:似乎有一无形虚相,与自己身躯一合! 此物本无形迹,但那与自己甚为亲切的气味,似乎是身形扩张了数倍的秦秦环身。如此情形,可说是归无咎与一道“影子”融为一身;亦可说是自己藏身于一具无形无相的傀儡之中。粗粗感应,和归无咎凭借傀儡“谢玉真”提高战力的感受有七分相似。只是这“谢玉真”乃是无形虚相,意境高明了无数倍而已。 若仅仅如此,这一具无形重甲,亦不过是与当初席乐荣攫取大势之所得相若。 今朝所得,不在于表,更在于里。 此时归无咎心神之中,似乎有两种活泼的意念,正反辨证,皆能操持己身。 单纯遵循前一种念头行事,便是武道中以身及身、凌空相合的斗法;若是遵循另一种念头行事,却又能将借法外物、称量五行的手段,运使得出神入化。 至于二心并举浑融,随意增减,也是水到渠成,无有不可。 二人同时出手! 斗法之范例,和月余前与姜敏仪的比试大同小异。 外示之以武道之形,中藏有物象之变,凌空外铄,正反契合。 宛若实质的二力一交,霜雪崩裂,中天染银。 这一击平分秋色。 若归无咎所习武道法诀果然成功,如此结局,似乎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归无咎双眸却骤然一亮,然后一声长笑。 归无咎第二、三、四、五击,如影随形般相继打出,目不暇接! 惊幻脸色更肃,依次回击,有条不紊。 月前与姜敏仪那一战的情形,竟尔复现。 但出人预料的是,这一回优劣之势完全颠倒。二力相交拮抗之处,向着惊幻方向渐次偏移。 归无咎步步紧逼,惊幻节节败退。 其实仔细评判,归无咎的相对优势,较之月余之前的惊幻,还要强盛三分。 归无咎有了一件意外发现。 他一直以为,惊幻的真实修为,同样臻至近道极限、登临绝顶。 但当归无咎自己也迈入这相合无隙的奇妙境界之后,才忽然发觉——怀抱外象之精、圆转无隙的加成,其实较自己想象中略大了一丝。 换言之,一位臻至此境之人,与一位未臻此境之人交手,后者极有可能将前者的真实修为,稍稍高估一线。 唯有等二人臻至相同层次,才有可能真正辨清差距。 所以归无咎的修为,实际上要比惊幻略强。 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古今道术,皆以圆满为限。唯有这风云变幻的大争之势,才能孕育出超迈此境的略不世出之人。惊幻,这位武道真幻间秘境的守门人,也未必就能超越这一层次的限制。 数十击后,惊幻勉力还击之余,终于一步跃出战圈,高呼道:“住手!” 同一时间,惊幻额头之上,有一奇特三重纹饰一显即隐,好似打开了什么冥冥中至关重要的枢纽。 惊幻面容气度,如堕梦中,似乎不可思议。 按理说,经历了归无咎设法完法、一步成功的壮举之后,当再没有任何事,能够令他动容才对。 这是因为“惊幻”来历特殊。 一步蕴成至宝,固然是难之又难;但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好、千载苦修之功也罢,都是惊幻自己的判断。 而创立真幻间的那位大能,却曾在惊幻心中留下一道确切的识念: 将来此界中若有完法之人,其道行至多也只当与惊幻在伯仲之间。只消双方形成持久战,激战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那么藏在惊幻身上的三道封印自然就会瓦解。如此,就算是来人通过了考验,真正走出了破壁的第一步。 直接将惊幻击败,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惊幻对于此念,深信不疑。 所以,不但是归无咎略微高估了惊幻的实力;其实惊幻自己,亦有意无意忽略了破境前后的差别,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今日,得法之后的归无咎,寥寥数十击,便将他击败! 这对惊幻的震动,还要超过归无咎蕴养之至宝,品阶足堪承载“外象之精”。 出神了数十息后,惊幻摇了摇头。旋即将手伸进自己的额头,仿佛探入虚空。随手一抓,取出一道长卷。 将长卷张开,其中并无丝毫图饰文字,竟是一张白卷。 惊幻单手一扬,将此卷对着归无咎一照。一幅归无咎的正身像,立刻成形,仿佛真人跃入纸中。 惊幻指着图像右下角空白处,道:“留下姓名,就算是成了。” 归无咎一颔首。但方伸出手指,心中却微微一动。 适时手边虽无笔墨,但以归无咎颠倒五行的高深修为,采气为墨,简直是轻而易举。 归无咎原本也想如是做,但事到临头,却改了主意。 却见归无咎五指一旋,一道清新可喜、全无一丝杀意的氤氲剑气,悬空浮现;先显化水滴三枚,一转变为冰剑三道,最终转为“归无咎”三个大字,深深印刻在画卷之上。 与体内“外象之精”融合后,空蕴念剑的法门,亦能信手运使。 这三剑形变,看着养眼,但惊幻却莫名感到心中一寒。 姓名落定。 三声龙吟清音,响彻中天。 一声爆鸣,忽然雷雨天降。 这并非是寻常人所以为的“雷雨”,而是真真正正雷电化雨。无量繁密的球形、絮形、丝形、线形、以及其余古怪形状的雷电,纷然落下,倾注于整个真幻间的大地之上,滋润拥抱,随之传来一阵阵哔哔剥剥的爆响。 归无咎、惊幻、姜敏仪等人,沐浴雨中,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雷雨洗礼,真个“真幻间”为之一新。这一界域逐渐凝实,“幻”的一面极速衰退,“真”的一面形成主宰。破幻见真,似乎意味着这一方天地,就此立地生根,成为一处独特的“元始”之地。 武道的第二道统,就此立下。 雷光渐次聚敛凝实,忽然迎着惊幻手中长卷一照,却凝结成一方巨大的塑像,高约三百丈,矗立于三方石碑之后的不远处。 归无咎的形象。 归无咎一愕,旋即饶有兴致的观察这座雷电凝形而成的塑像。 却不知此时在惊幻心中,对他的评价又提高了一层。 最初时,惊幻对于归无咎的举动并不以为然,尽管他猜出了归无咎与姜敏仪多半是道侣关系。 但天下机缘,强者得之。 归无咎之修为既然较姜敏仪略胜一筹,那么此间机缘当尽数归他才是。即便二人关系亲密,也无相赠之理。看来归无咎虽然根基甚厚,却毕竟年轻,行事有意气用事之处。 但是当归无咎以空蕴念剑留名,惊幻这才发觉——归无咎之举,竟极为妥当。 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也会有主从之分。归无咎以武道之外的手段留下字号,实际上已经含蓄的表明了态度。 既然如此,独立一道,遥尊其号,实是恰如其份;否则,将来多半有诸多不便。 一统真幻间带来的域主之位,其余所得,以及所承担的责任,尽数交由主修武道法门的姜敏仪,才是最善之策。 若说归无咎事先便预知了此等玄机,那并不现实;只是惊幻知晓,若是一人之道缘高明到了极点,哪怕没有明确的吉凶之念,举手投足,行事抉择,自然而然便是恰到好处。 归无咎,显然便至如此境界了。 照说以归无咎的层次,并不需要自己多提点什么;但此时惊幻见到如此奇崛之人,心意腾涌,终究按捺不住。 惊幻正色道:“尽管你在此界中已经有过一次破境体验。但是突破日耀武君的整个旅程,毕竟没有完整走过。很多时候,得到得太过容易,不是好事。这个简单道理,想来你不会不明白。” “本来以你道心,我也勿需多舌;只是近道境于从前小境界的突破有所不同。想来你不会介意。” 归无咎闻言,极诧异的望了惊幻一眼。 此言何意? 难道说,归无咎在“真幻间”中所得的日曜武君修为,可以带出界外,长久保持? 第二百零三章 借境秘法 武域明灯 面对归无咎的疑虑,惊幻欣然道:“静心寻查,你是能感悟得到的。” 归无咎略一推敲,暗暗运转全珠,果然发现一些奥妙。 宝物到了仙门中天祭器、妖族恒器、九宗混元真宝这一层级,内中所藏之雄厚底蕴已不在同境界的修道人之下;故而也唯有同境界的大修士,方能将其从容运使。否则便是如小童玩弄大锤,岂能运转如意? 唯有两种情况属于例外。其一是所御之宝属于辅助一类,用途有一定之规,能够自依定法运转;其二便是归无咎锻造的“归墟”那般,威能暂以不超过宝主当前修为限。 但容纳了秦秦的全珠真宝,却是另一回事。 盖因所谓“外象之精”一物,虽然占了一个“外”字,其实却并非“外物”。究其实质,乃是修道之人自身根本的一部分,庶可称载道之基,渡河之筏。 尽管这一“根本”并非归无咎自家蕴养得来,而是取巧借用了前人遗泽。但是受惠于开辟道途、立下法门之功果,归无咎坦然受之,倒也相合无间。所以此宝虽层次极高,但却并不需要凭法力去驱使,本心一动,自然能够运转无隙。 所以—— 寻常观念中的“以小御大”之局限,在此宝身上并不存在。 方才归无咎只是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差别。如今明悟之后,他尝试将一身近道巅峰的修为聚敛深藏,不动一丝一毫。然后念头一引,秦秦的真宝虚身同样能够运转无暇,绝无一丝不谐。 出界之后,归无咎的日曜武君修为,自然不复存在。但仅凭借“秦秦”附身、借法“外象之精”的高明战力,已不亚于顶尖的近道大能。 归无咎心神一恍。没有想到,这“真幻间”之旅,为自己带来的收获之大,竟达到如此程度。 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 既然将话题说开,惊幻便决定不再藏着掖着,彻底将其中道理讲述透彻:“走出武道中的新路,你是第一人。只是,你本身修为到底未臻至那一步。你可知晓。在你所未见的神妙异域,有不止一种高明法术,通过请灵降符之法,使得受术之人暂时功行大涨。与你今日的情形相较,倒也算是似是而非了。” “然而此类法诀,用于低境界时弊端尚不明显。但若是未臻近道境之人,动用此法突破近道门槛。却会带来不小的副作用——其中最致命者,便是极大的提高了真正破境时的难度。以至于许多资质足堪破境之人,因此等经历而遇阻,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归无咎闻言,轻轻挑眉。 他运转全珠之力时,只觉随心所欲、莫不如意,绝无任何瑕疵。若是心缘有隙,必逃不过他的道缘感应。 惊幻猜出归无咎想法,正色道:“在此界之中,你本身的修为同样是近道境,内外等同,所以尚未生出感应。” 又道:“以你之心意练达,遇事皆能应变无碍,似乎不需繁辞。只是此事有一桩奇处。那就是对于这奇特弊端的实质,哪怕是上境异域,也并未有所定论。” “或以为这一弊端,源自那请灵降符之法本身。若是如此,你怀抱‘外象之精’的手段,不知道较请灵法高明了多少倍。所谓后患,便是虚惊一场。” “另一种观念以为,此事与具体道术法门无关,纵然那法术再高明,也无济于事。当是天意有缺,判明境界之别;近道上下,难以外力僭越。若是名实悖逆,自然成殃。若是如此——” “只要是能够踏步近道之境的法门,皆难免此患。” 归无咎微笑道:“多谢道友相告。” 和既往遇见的艰难险阻相比,归无咎并不认为此事会给他带来太大阻碍。得了此法,依旧是利大于弊。 正在此时,惊幻忽脸色一变,高声道:“且慢!” “你并非祖界武域中人……你的活跃范围,是在武域之外?” 归无咎不动声色道:“正是。” 惊幻脸色一僵,竟浮现出一丝歉意,幽幽道:“方才之言,再也休提;只当惊幻从未说过。” 惊幻也不卖关子,立刻补充道:“十二真灵,外象之精。表面上是颇为吻合仙门中‘善用物性之变’的斗法风格,庶几有合流之势。但是以根本而论,依旧是以武道为根。所以,唯在武域气机的蕴养之下,方能被唤醒。故而于你而言,除非是自此不出武域之外……” 归无咎闻言一怔。 这是—— 虚晃一枪? 方才令自己十分欢喜的“意外收获”,只是梦幻泡影而已,忽然就不作数了? 见归无咎默然无言,惊幻又道:“如今祖域中武道式微,纵然渡过此劫,蕴养也尚需时日。如你这般人杰,自然是要激荡于外、搅动风云,断然不肯困守于一隅之内。” “可若是无有这一项利弊相参的收获,你的其余所得,虽然都极为丰厚,但未免太过遥远了……” 归无咎心境终究练达无碍。如此转折,虽出乎意料。但若说仅仅此事便能让他沮丧,那也是断然不能的。当即微笑道:“既然如此,归某等候道友口中的长久回报便是。” 惊幻微微摇头,苦吟良久,忽地眼前一亮,高声道:“有了!” 却见他反手一掏摸,将那二寸高的小酒壶再度举起。 此物原本说是给归无咎失败之后的补偿,如今归无咎既然成功,照说是与他无缘了。 惊幻将那酒壶摇了一摇,既未将之交于归无咎,亦不曾自饮。而是提壶微微倾倒,任由一束清流自壶口中跃出。 酒水流出之后,也不洒落及远。约莫堕下三尺多高,便立刻凝固,然后缓缓堆叠增高,最终铸成一根儿臂粗细、九寸九厘九分长短的透明圆柱。 归无咎、姜敏仪定睛一望,啧啧称奇。 这根酒水凝形的“冰柱”,通体明润光滑,其最顶端却是一个锥形。 此物不似棍、锏,说是笔,略粗了些许。若说最肖之物,大概是……一支蜡烛? 将其浇灌成型之后,惊幻拊掌笑道:“借秦秦原先所居宅室一用。” 归无咎闻言,毫不犹豫地将云峒大印取出,交由惊幻之手。 惊幻笑道:“出界之后,此物当示现为武道龙符。只是你这一枚武道龙符,乃是自家提升品阶升格而成,原无固有之范式。既如此,倒给了我下手撮合的余地。且借用此物,助你一助。” 真武域中十二符,真幻间中十二印。 可以想见。 归无咎将云峒派提升为十二域核心之一。一俟出界之后,原先的十二枚武道龙符,必有一枚崩碎瓦解,被归无咎所持之物取代。 惊幻掌心泛出奇光,在云峒派大印之上轻轻一抹。 此物外形,陡然一变。由一枚端正大印,变为一方尺许高的陶俑。 显然,这是出界之后这枚武道龙符的真形。 归无咎一眼瞥去,这一件陶俑,似较姜敏仪的那一件略微大些,也更脆了许多;看上去虽是陶质,其实薄而又薄,几乎透明。握在手中,似乎一不小心便要捏碎了。 惊幻反手一点,掌心之中多出一枚纯黑色的四棱钉。他用此钉钉住酒水所化圆柱底部,然后安插在陶俑之中。 同时,那圆柱的最顶端尖锐之处,蓦然有极为微小的三朵银花浮动,宛若线头。 归无咎见之哑然。 果然是蜡烛? 至于那陶俑形的武道龙符,宛然是一只大号的灯罩。 完事之后,惊幻对自己的手笔极为满意。托在掌心欣赏了许久,这才笑道:“所幸你之武道龙符尚未定型,才得以铸成这一件‘武域轮回天’,作为武道龙符的上位替代。将此灯点亮,纵然你在武域之外,也可成功引动‘外象之精’,暂时拥有近道境的修为。” “只是切记,灯中烛火,仅能燃烧一十二个时辰。” 惊幻心中,甚是自得。 仙道玄远,武道务实。在惊幻看来,尽管以归无咎之功果,将来必能得到极大好处。但眼下若无足够有分量的馈赠,那也依旧太不像话。 自己灵机一动,解决了这一难题。 更何况,将时间限制在十二个时辰,也可避免归无咎滥用此法,沉溺于上境之威。如此一来,这一类道术的弊端,也得到了相应的遏制。竟然是两全其美。 归无咎接过宝物,端详一阵,忽地问道:“这一十二个时辰,是一俟点亮便要燃尽,还是真如油灯般随用随灭,并无限制?” 惊幻不无自得的道:“自然是如油灯一般,随用虽取。” 归无咎缓缓颔首。 若仅仅是一次性的十二个时辰,那只怕价值稍差;唯有随用随灭,才能算得上是第一流的机缘。 归无咎念头一转,又想到——想要将此宝的价值发挥到最高,须多习得数门斩杀秘术。每次作战解决敌手的速度愈快,此物的价值便愈高。 同理推敲可得。动用此法的最佳环境,当是在某种封闭界域之内,作殊死之搏。若是敌手遁术了得,将战局演变成追击战,那显然并非此宝之所长,也是极大的浪费。 惊幻与归无咎四目相对,玩味一笑,显然猜出了归无咎的构思。 转首望了姜敏仪一眼,惊幻又道:“你之眼下所得,其实还要较他为多。只是你所得之物在武域之中,并非在我身上取。” 姜敏仪微微点头,干脆答道:“有劳费心。” 惊幻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在下先行一步。二位也不必着急,尔等只需凝神观望这尊塑像与界域之变,各自明悟一事之后,便可自此遁去。想来以你二位的道基,一两个时辰足以做到。” 惊幻欲说愈快,同时他的身影悠然拔起,平步青云,呼吸间就只剩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返回虚空之上。 …… 第二百零四章 各自所悟 二转之文 二人凝神观望。 那塑像三百余丈高,在凡俗中固然是闻所未闻的奇物;但在修道人眼中,以规模而论,却也算不得第一流的手笔。 但观望此象既久,心意聪颖之人,却会陡然生出一种明悟。似乎此界之所以示为真实,其创世肇始之基,便在这尊人像之内。能定一界之元始,如此造化神工,非同小可。 若是此时参悟者是后来之客,悟透这一奥秘,必然会生出敬畏之心。 约莫三刻钟上下,归无咎明眸一亮,转身从容言道:“我已得了。” 过了二十余息,姜敏仪亦睁开双目,神色半是喜悦,半是复杂,低声道:“我亦得了。” 惊幻认为归、姜二人皆能在一个时辰上下明悟一事。如今二人过关十分顺遂,较惊幻预料还要快上一筹。 归无咎淡笑道:“所得如何,不如互相参详一二。” 姜敏仪却并未直言相告,只幽幽道:“你实不该将这一机缘相赠于我。就算这开辟之人,是外道修者身份又如何?看上去或许颜面无光,但真武之域本来式微,武道中人自己无能为力,也怪不得旁人越俎代庖。” 归无咎心中一动。 姜敏仪不是矫情的人。既然旧话重提,显然是她方才明悟所得,于她帮助极大。所以自觉占了自己机缘,有些过意不去。 归无咎摇了摇头,半开玩笑的道:“直说无妨。我倒要看看,你所悟所得,是否真值得我眼热?” 姜敏仪眼皮一跳,果然将所悟如实相告。 从前的历次真幻间之会,虽然最终亦必有一位统摄一界之人。但由于此界并非真实,所以其实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一俟重新洗牌,前任胜者之所得,自然烟消云散。 但是今日归无咎立法镇压,此界由虚转实,一切就此定格。姜敏仪汇通一十二洲气运,却再也不会被旁人夺取。换言之,等若姜敏仪已长久成为此界界主,万世不易。若长久蕴养,其实她便是这一域之主宰。 作为武道新辟一域的元始之地,此界日后自有武道中的年轻俊杰填充扩张,发扬光大。 真正的当世修者;而非前贤幻影。 在此界中成长之人,若是其有甚奇思妙想、良法神术,只要能够达到引起天象变动的程度,此法此意,姜敏仪便自然汲取了;然后推敲修整,化入自己的道术之中,壮大自身武道根基。 若是此界兴盛繁荣,姜敏仪等若能够集合一界之智力为己用。 归无咎听明原委,仰天笑道:“此法虽善,于我无用。这倒愈加证明了我先前之判断。此域之机缘,当由两人受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如此妙用,的确是非同凡响。 但是此法唯以武道为根本,时时蕴养,方能感应通灵。所以交到归无咎手上,不说是明珠投暗,至少也是叠装架屋。 因归无咎已立下道本在先,求诸万法,归于空蕴念剑。 一界之智力虽然了得,却也强不过全珠所化“念剑演化图”去。 姜敏仪听闻归无咎已有成法,这才心中稍慰。又问及归无咎明悟之法为何。 归无咎自然无有隐瞒,坦然相告。 归无咎所悟,是一门退藏之法。 归无咎在紫微大世界之中,无论远近,心神皆能与真幻间中这座己身塑像相通。只心神一引,无论你身在何处,皆能立刻来到此界。非但如此,还可以再借用神像之力,寻本溯源,将你遣回至过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曾经留下痕迹的任意一处。 此法若是运用巧妙,在斗战中发挥的价值,简直高到不可思议。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归无咎,只有遁来之功,而无返回之力;所以此物功效,大大打了折扣。 来去二途,所倚仗的根本道理有所不同。 本身像将归无咎引来,是凭借“相感相容”之力,类似于最高明的空间法门。别说是归无咎,就算是最娇嫩的婴孩,平空穿渡一趟,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 而那溯回遁返之功,却蕴藏着极为强盛的破界之力,除非道境大能方能受之无碍;就算是天玄上真,只怕也轻易消受不得。元婴修士贸然尝试,结果只会是神魂俱灭。 若只有半程之用,此法虽多出一件护身底牌,但对于归无咎的帮助,并不在斗战之中。 试想,你若在斗战中动用了此法,便只得先借道武域,然后凭借各处地脉传送阵原路遁返。若是那战场在一处冷僻之地,你一旦退去,只怕一年半载也无法返回原地,等若是彻底退出了战斗。 再者,论及防御底牌,归无咎有“反吞双子珠”等许多重宝在手,纵然遇见天玄上真层次的敌人,亦难以奈何于他。这一门周游两界之法,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此法的真正用途,不在于防御保命,而在于深陷某处有去无回之地时,有一种可靠的从容遁走之法。 归无咎心念一转,立刻想到了此法门的两种用途,倒也甚是关键。 此时二人对此界的一切,终于明悟透彻,圆融无暇。如惊幻所言,是到了返回之时。 但如何离界之法,却并未如约映照于心。 姜敏仪略带疑惑中地定睛一望,看是否有什么关键处被自己忽略了。 目光四顾,却见这一方天地,经由雷雨洗礼之后,地下极深处蕴藏着极盛的生机活力,渐次发散出来。对于走上第二条路武修而言,必是一处极为适合修行的所在,相当于仙门中最顶尖的洞天福地。 但除此之外,也无有其余异常。 就在此时,距离雕像不远的三座石碑,忽地发出金芒万道,射冲斗牛。 二人急忙走近观之,其上文字,似乎要从碑上浮起,颤动不休,俨然化作活物。 归无咎先是一怔,然后笑道:“作一个甩手掌柜,倒也甚好。接下来的事,就劳烦敏仪你了。” 姜敏仪淡笑道:“就算我资质驽钝,有你这正主在此讲解,又何惧之有?” 这方天地的妙意,二人都了然于心了。 武道中新立道统,固然是决定其气运升降的关键转折。但这并不意味着武道中的后辈修者,尽数要转修此道。人之天资禀赋各有差异,何人适合走古武道的内求唯我之道,何人适合走新立下的外象对证之道,尚需仔细筛选,此其一也。 这方地域,经由电雨洗礼之后,活力迸发不说,且不知蕴藏了多少适合培炼本命真宝的宝材,可谓一座无尽宝藏。但是此境的兴发蕴养尚需时日,若是一次性涌入太多人,却有可能超越了其承载极限。此其二。 虑及于此,这方天地冥冥中留下的“解法”——便是本界界主姜敏仪,阅览三座石碑上真法本文之后,凭借自己的理解,化作一篇“二转”之文。 然后将那“二转之文”传授于真武之域,作为一道考验的门槛。 资质秉性,于此法贯通契合者,自然能够明悟其理,然后才能入界修行。 石碑本文与“二转之文”的关系,差可比拟作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本体与十三家内门真传。 姜敏仪双目垂帘,口中念念有词。 约莫一刻钟之后,姜敏仪心中有数,终于道:“成了。” 前后甚是顺遂,并未遇见一处疑难,求教归无咎援手。 那三座石碑似有灵性。姜敏仪法诀一成,碑上今文立刻隐去,转化为另外一重繁复难解的上古文字,若鸟爪虫迹,莫知其意。 随即天地之间蓦然生出一道清气,托住二人,缓缓浮空而去。 …… 武道元域。 津甸洲,邯平城。 津甸洲乃是朱骧氏第一洲;而邯平城,正是津甸洲第一城。 此时城内最中心处,有一座高出城墙三十六丈的方台,名为章台,纵横各五百丈有奇,四角以四座星晷镇定。 每一座星晷之下,各有十二人结阵操持。似乎将这四座星晷,当成四面明镜来使,凝练成光束四道,遥向天穹上勾连着什么。 章台正中,有六人各自手提一柄油纸伞,遥望虚空。 这六人服色各不相同,但是都甚为简约;面目更是浑浊难辨。一身历古弥新的玄妙意蕴,又其是一柄油纸伞所能遮掩得住的? 这六人虽然寿数城府皆极为深湛,但是此时面上神色却甚难自持,几乎按捺不住。 正在此时,高台之后,蓦然跃上一个人来。 此人不过是“恒星境”的修为,寿数不逾五百。身着一件蓝白两色条纹的宽袍,神采丰润之余,又十分活跃。 那六人之中,其余四人都无有动作。唯有左手边第二、第三位两人,相继转身过来。 左边那位朱服之人,诧异道:“山城贤侄。” 与他相邻的中年人略一沉默,声音有些嘶哑:“你怎地来了?” 武域诸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好在最终有惊无险,这一世中终有武道人杰不负众望,一举成功。只是完成此事之人,并非众望所归的今懒氏席乐荣,而是一位执掌元康氏外符的一位女修。 武道中人,行事素来直接。各家嫡传,既然在直接竞争中落败。就算你地位再高、名声再盛,能教六族首座折腰亲迎,其等也不会当面来道贺。 但眼前这位丰仑嫡传,偏偏就这么做了。 山城弘面色从容自信,不卑不亢的一拱手,道:“山城弘虽未成功,但幸得那位道友相助,同样得了一份非同小可的机缘。所以今日想要当面谢过。” 中年人点了点头,淡淡道:“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东北角落星晷之下,有一人高呼道:“回禀武君大人,寻到了!” 六人之中,立刻有一位高声喝道:“快动用牵引之法。” 这一声令后,那四道镜光一阵乱晃,须臾便锁定了方位。 十余息后,清楚可辨,一团白芒,裹着两个人影,遥遥接近章台上方。 第二百零五章 返归武域 传法召见 归无咎二人经那清气一裹,穿透数重空间壁障,不知飘荡了多久,终于感受到身躯已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缚,仿佛海上拖船,不由自主朝着某一个方向挪动。 定睛一看,这“无形绳索”其实是四道光束映照合一,只是距离过远,光彩暗淡下来,所以幽微。 又数十息,周遭气机一转,天地之明暗色调,亦经历了一重变化。 俯首一看,似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一点,兀立于指甲盖大小的孤城之中,将自己二人从一莫名之地拖拽进来。 这一瞬间感觉,异常熟悉。 真武之域。 归无咎、姜敏仪二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对视一眼,精神大振。 二人都立刻发现——真武之域,与来时大不相同了! 此身所感,天地元气,似乎莫名稀薄了许多。 但这并非不祥之兆。 元气之所以稀薄,是由于这方天地重新焕发了生机,处于一种急速扩张的状态。如果说归无咎初入此界时,只觉此界虽然气机高古、物象茁壮,但这份绚烂,总给人一种昨日黄花、空留照影之感,不若今日活力迸发,生机无穷。 宛若一只气囊,原本虽然图绘精致,材质不凡,但始终皱皱巴巴,干瘪杂糅,未尽其用;如今渐渐充气鼓胀,丰盈饱满。 任由气机稀薄下去,也有弊端。 但归无咎略一感应便即寻到——在真武之域的最中心,似乎有一处“泉眼”,无穷无尽的新生之气从中溢出,填补空缺。 整个真武之域,便处于这样的快速流动之中。 不问可知。如此变化,与此次真幻间之行的成败功业,息息相关。 真武之域虽只是紫微大世界中的一部,并非一个完整独立的大界。但是以规模而论,也诀非任何小界可比。 天下间最为玄奥动人之事,莫过于一界之兴衰消长,生死更替,竟然以如此直观的面貌呈现出来。 归无咎、姜敏仪心神沉浸于此中精彩变化,只觉妙意无穷;浑然不觉时光飞逝,不知何时,双足已落在实处。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耳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 归无咎二人自定中醒来,定睛一看。眼前有六人各自擎伞而立,灼灼目光凝视着二人,显然已经等待甚久。 归无咎、姜敏仪微微一笑,环身一望,示意醉心于天象之变,故而怠慢。 虽未明言,其实意之所指,再清楚不过。 但这六人却相互对视一眼,面色各异,又略显茫然,颇有些不得要领之感。 归无咎心思何等敏锐,立刻从中推断出—— 这六人虽然道行极为深湛,在近道境中也是第一流的人物,每一人都要较当日所见的伊濯武君有所胜过。但他们六人,却对归无咎眼中瞩目之极的天象变化,一无所知。 六位分量极重的人物在此迎候,必然是早知晓了此行成败结局。归无咎在见到六人的一瞬,本以为其必是通过天象生机的演变推断出这一点,丹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六人之中,最靠右手边那位抱拳一礼,缓声道:“阖町氏,樵愚。” 紧邻于他的右手边第二人亦抱拳一礼,出言道:“有胥氏,邹阳。”同时,此人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归无咎身上扫了一眼。 第三人身形罕见的异常瘦削,身着明黄袍,淡然道:“朱骧氏,蒲茂休。” 第四位乍一望去,一副三十四五岁的面孔,在六人之中最为年轻,微笑道:“丰仑氏,时力辛。” 左首第二这人,身着朱服,静言道:“今懒氏,子元吉。” 他却与旁人其余六人不同,望向姜敏仪、归无咎二人的目光微微闪烁,似乎心绪浮动,不可捉摸。 最后一人方面广颐,原本面目模糊不定,只是随着一声长笑,显露出青中泛红的真容来,高声道:“元康氏,淳于坚白。” 他的态度在六人中最为热络,目光定在姜敏仪身上,甚是亲切,竟颇有一种喜不自胜之感。 真武之域中历代不绝,有日耀武君三十人,每一氏族五人。这六位武君虽然只言说了门户、姓名,并未提及其余;但是归无咎、姜敏仪二人,却自然能够判断出,眼前六人,当是六氏首座无疑。 在最讲务实、立足当下的武道之中,能够遣出如此阵仗相迎,可谓是莫大的礼遇。 六人神意之轻重,态度之细微,归无咎也感应分明。其约莫七八成目光,都是聚集在姜敏仪身上。 归无咎心头一松。 他早已打定主意。武域之中的责任、使命、收获,得失、劳碌,无论正反,皆由姜敏仪一身受之。如果此辈对于真幻间中之事了如指掌,他想要置身事外,只怕不易。当前情形,倒是正合他意。 想来在其等的判断法门中,能够窥探一界之主的名位,为谁人所得。如此,自然会以姜敏仪为主。 六位日耀武君首先通了姓名,接下来归无咎二人,自当还报通名;此礼数使然也。 姜敏仪一张口,正欲通名。但将启唇时,心中却蓦然涌现出强烈的诉说欲望;仿佛天意昭彰,不可违逆。 心念一动,姜敏仪力科做出抉择,决定顺其自然。 只听她开口言道: “武道之魂,合宝入身。” “藏形遁化,流变适真。” …… 所说非是其他,正是姜敏仪用自己的语言文字改头换面的“二转之文”。 诉说之时,姜敏仪身躯银光一泛,兼有金之质实,玉之温润,浑似天人临凡,凛然不可侵犯。 六位日耀武君微一出神,立刻省悟过来——这定然是她此行得胜而回的收获,武道的机缘所在。无暇多虑,立刻心神沉浸其中;也顾不得参悟奥妙,只把一字一句,牢牢记下。 归无咎忽然抬头,张目四顾,略显惊讶。 在姜敏仪诉说真文的同时,这方天地的膨胀扩张之势,陡然加速!自此界最中心处的生机喷涌,亦同步破格提升。 这种幽幽渺渺的疏宕之力,仿佛星辰之间的远近挪动,看似不显眼,其实速度快极。 不多时,这份扩张之力愈来愈疾,整个世界亦随之摇摇欲坠,濒临崩陷瓦解的边缘。连六位日耀武君,也察觉出似乎有几分异常。 但是他们心神沉浸于聆听妙法的欢喜之中,并不以为有任何危险。 归无咎已然心生警兆。 而姜敏仪的传法口诀,尚有一十六句。 正在此时,天地间凭空多出一种沛然雄浑的调和之力,高不可及,远不可视,自九天之上无中生有,一举将此界稳固定序,重归潜流暗涌之象。 归无咎双眸一凝。 以人力争衡天地,略不失色。可见出手之人,道行已到了那等境界。 如此人物,如今的真武之域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待姜敏仪将最后一十六句话讲述讫,空中一道极远、又极近的空灵之音忽然响起: “余事容后再议;你六人且请她到连虚天来,我有话说。” 樵愚、邹阳等六人,闻言一惊。 作为更易武道命运、真幻间气运所钟之人,元尊大人定会亲与之一见,此事是毋庸置疑的。若非如此,武域中十二座接引台,余人皆是自匡都城原路回返,临了却改成了这津甸洲邯平城。无它,只因这处“章台”潜通于连虚天小界。 但这位元康氏外符嫡传,毕竟与六位内执掌不同,非是在武域之中成长。如今一跃成为武道的天选之子,自然会有许多环节,加以完善补救。 登明录册,明正源流;告知典故秘闻、传承之序;有关武道龙符和其余秘宝的深层机密;甚至于授之以真宝法诀、扈从人手等等…… 且这并非元康氏一家之事,而是整个武道的寄托所在。 六人迎候在此,正是为了此事。 待这些步骤都一一完成,便是元尊大人召见之时。 但不知是否因方才姜敏仪口述真诀的缘故,导致元尊大人临时改变了主意。 以元康氏淳于坚白为首,立刻上前,请姜敏仪移步。 归无咎与姜敏仪对了个眼神。 入乡随俗,从善而流便是。 淳于坚白立刻摆出五彩车鸾一架,请姜敏仪上座。 有胥氏邹阳武君,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归无咎与有胥氏或有渊源,且不去说。按照诸位武君既往认知,真幻间之旅,要么功败垂成,要么便只当有唯一一位胜者。而眼前之人,竟尔辅佐元康氏成功,最终与其一同出境,显然也有非同小可的福泽与造诣。 倒也不可冷待了他。 正在此时,忽闻一道宏亮声音道:“这位是弘之故识。待客之事,交由晚辈来做。如何?” 邹阳武君面色一缓,道:“如此甚好。” 又冲归无咎点了点头,这才放心转身离去。 归无咎抬首一望。在六位日耀武君身后不远处,另有一人,恒星境的修为,身着蓝白二色袍,神采飞扬跳脱。 却见这人一拱手,微笑道:“归道友作图开示之恩,弘不敢或忘。” 归无咎念头一转,想起真幻间之内百里开济和几位执掌的对话,若有所思道:“山城弘……殷融阳?” 山城弘长笑一声,显是承认了。 真幻间之中,除了归无咎、姜敏仪、席乐荣等寥寥数人,其余人等不仅姓名更易,面目亦有较大变化。 归无咎打量两眼,缓声道:“恭喜。” 按照归无咎自己的估算,以“殷融阳”的器宇根基,通过自己留下之画卷,明悟真幻之辨的可能性,至多也不过三成上下;想不到他竟然成功了。 联想到秘境中席乐荣对他的评价,便是“笨鸟先飞”四个字;后发先至,一跃成为这一代武道中的第二人。 两相对照,倒是颇有暗合之处。 或许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其所取得的成就,总要较你想象中高上几分。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非常”之人了。 山城弘一拱手,笑言道:“虽然最终鼎定一界的是姜道友。但是弘隐隐有一种感觉。此次秘境之行,归无咎道友所得,未必较姜道友为少。” 归无咎面色不变,既未承认,亦未否认。 正在此时,邹阳武君急匆匆的赶来,竟是去而复返。 邹阳武君望了归无咎一眼,似感到捉摸不透,高声道:“元尊大人有命。你也一并前去相见。” 第二百零六章 一化为三 君子之约 循邹阳武君指引,归无咎自章台之下的一处地坛法阵穿渡,不须臾间,便觉此身已进入一处幽渺清醇的地界。 想来这便是所谓的“连虚天”了。 此境中四维茫茫,远近难辨。唯有一座高塔,孤兀耸立。天上繁星点点,银河若霜。 塔分二重,最上层不过二三丈方圆的容身之地,似有二人凭栏而立,其中一个正是姜敏仪。其余数位日耀武君,只在第二重等候。 归无咎循梯而上,待到了顶层时,心中陡然一奇。 原来,此塔本不过六七十丈高。但当归无咎来到塔顶,举头一望,竟觉得天上明星,每一颗都大了少许、又亮了许多;周遭流变廓散的气机,亦极轻极淳,淡泊质朴。 这分明是直上青天千百万里时才能生出的感受。 低首一顾,那数位日曜武君,虽然与自己仅隔一层,但却似乎遥隔了数十万里,唯余淡泊残影。 顶层塔楼之上,除却姜敏仪之外,另立着一人。 此人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纸质乱纹袍,六色交融,莫能名其形状;观其面目,亦极属寻常,不能言其特征;他右手同样擎着一柄油纸伞,轻轻晃动。 但归无咎无端生出一种直觉—— 他擎着油纸伞,只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而已,已然并无实际之效用。 因为从此人身上,感受不到那种日曜武君的凌人霸气。似乎于天人之限,河界分明。当他立在此间时,与这方天地而言,宛若一件拼接合节的积木,构成整体,异常和谐;但若他不在此间,这方天地亦并不会损失什么,同样能够保此和谐不失。 动亦谐,静亦谐;有亦谐,无亦谐。 和仙道诸尊宛若空天挂画的异象相较,虽然门径不同?但却各擅胜场?难言高下。 毫无疑问,这便是真武之域中那位至高无上的元尊大人。 不过?此人将归无咎、姜敏仪请来?却是一言不发。 到了如此境界的大能,自然不会拘于矜傲之心?空摆什么架子。归无咎凝神细望,此人极为入神的观望天外?辨五气之流行?面上时时泛起会心微笑,天真之处不亚于稚龄童子。 归无咎极目远眺,立刻明悟。少年所观望者,正是归无咎二人重返此界的瞬间所发现之事——清气鼓动?一界扩张之气象。 自姜敏仪口述经文之后?扩张之势益发加剧。 在这座星楼之上,气机之流布走势,愈发纲举目张,纤微毕显。 约莫过了足足一刻钟上下,这少年恍然从梦中惊醒?竟是冲着归无咎、姜敏仪一拱手,笑言道:“失礼了。” 气度温醇?相接如友邻,并未刻意彰显尊卑之分。 归无咎、姜敏仪二人立刻回道:“元尊大人言重了。” 少年哈哈一笑?似乎依旧执着于为自己方才的忘形而辩解:“久居旧宅,不知多少万载?破败衰朽;忽然一日?旧宅翻新扩建?故喜不自胜尔。” 归无咎略一琢磨,如此譬喻,倒也浅显易懂。 少年目光一转,打量了归无咎一眼,道:“是我先入为主,慢待道友了。” 归无咎心念一动,立刻琢磨出元尊所言,非是指刚才;而是指的是两人自真幻间回返相迎时,众日曜武君皆以姜敏仪为重之事。但是他不知道元尊看出了多少玄妙,于是索性来个笑而不答。 少年微笑反问道:“二位可曾看得出来,此界扩张之势,到了何等地步才得止歇?” 归无咎闻言,神意默运,精骛八极。但是直觉浩渺悠远,难以辨明。 姜敏仪却心中微动,忽然莫名生出一个念头,犹豫道:“莫不是……三倍上下?” 论道缘之妙,姜敏仪当略在归无咎之下。但是她此时感到心神中多了一种牵引,反而模模糊糊寻到了答案。 少年眼前一亮,道:“正是。” “一生三,三生九……此界第一道勃发的新生之力,当能助其渐渐吞噬荒墟,将武域扩充至原先的三倍大小。” “非止地域大了三倍;道则所限,成立之数,亦大了三倍。” 少年望了姜敏仪一眼,欣然道:“吾略观六氏执掌内外龙符诸弟子,良莠自明。你是承载整个武域气运之人,自然占得一个名位;今懒席氏,亦是不世出的人杰,资质根基胜我当年。他虽气运有缺、败于你手,亦当占了一个名位;丰仑山城氏,看似资质逊于你二人,但却有厚积薄发、守拙藏机之气象,亦能占据一个名位。” 归无咎闻言恍然。 这真武之域的器量,如今只容得一位道境大能。 如今经由开辟衍生之大象,下一世代中,当一演为三。 在元尊眼中,已有姜敏仪、席乐荣、山城弘三人,有望立下道境之基。员额既足,所以自己虽在真幻间中久久未出,但在他心中,亦不过是一个辅佐姜敏仪成功的“善因”;本身道行潜力,未必足道。 直到归无咎回返、亲见归无咎之气度,元尊才知所见已谬。 说到此处,元尊缓缓言道:“原来……是异域英杰,偶得了武道机缘,冥冥中成了嬗变之因。” 归无咎微微抬头,心中暗奇。 自入武域之后,上至日曜武君,下至席乐荣这等人杰。人人皆是以“武域”为一界之全体。不知是心神有蔽,还是真的知见有缺?如今这位元尊大人,是第一个对于武域拘于一隅有着清楚认知的人;也是第一个辨认出他异域修士身份的人。 闻所未闻的“外人”参与武道中至高无上的密会。 若是见识不足之人,未免会大惊小怪。 但以元尊之智,却自然能够看清。能突破种种遮蔽,做成此事,是双方互为机缘,因果相循,妙不可言。 所以归无咎也不必费心解释什么。 归无咎笑言道:“姜敏仪与席乐荣,皆为不世人杰,也就罢了;不想元尊大人竟将山城弘道友凑了上去,足三人之数。须知到了最后关头,在下与姜道友皆未出境。或许是在下夺了那功果,也未可知。” “看来元尊大人对我这外人,信心并不甚足。” 少年长笑道:“若早知你是异域修士,自不会是如此评价。” “至于为何笃定胜者是元康氏——” 少年反手向天虚托,掌心之中蓦然多出一物。 一方浅碧色的大印。 寻常所谓“大印”者,亦不过是三五寸见方,已足够称一个“大”字。而少年掌心之中所持,却是一方真正的“大印”。 此物足有半人多高,上碧而下白。虽然形貌甚是古朴,亦无多余繁缛雕饰。但那一道非古非今、非显非晦的奇特意蕴,杳然超拔于三界之外。 迄今为止,归无咎所见之上乘真宝实为数不少。但此时心中一数,论气象之幽玄能够稳压此物一头的,除却作为此身机缘之元始的无名墨珠,便也再无他物了。 想不到武道虽然式微,尚有如此层次的宝物存在。 归无咎念头一转,想起武域之中的传说,脱口而出道:“武仙印?” 少年欣然颔首。 此物甫一出现,姜敏仪右手小指,却情不自禁的微微一跳。 这动作虽然细微,但归无咎亦敏锐捕捉到。 归无咎、姜敏仪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搜寻。却见这方大印,在其温润纯粹的外表之下,俨然是一方极空灵的小天地,宛若一副画卷,只是甚为立体而已。 此时,在这“画卷”中不经意的角落,一只白色小虎活灵活现,俨然将仙印当做自家宅室。 这小虎不过巴掌大小,时而随意翻滚,时而迷迷瞪瞪,卧倒便睡;时而仰首张口,顾盼自雄。论形神之间的写意生动,可谓透入骨髓。就算拿归无咎在真幻间中开示山城弘等人的那副画卷与之相较,亦要大大逊色。 少年笑言道:“十二武道龙符,皆是此印分形化身尔。千万年来,本是混沌一片,无有形迹。出现此兆时,结果便不问可知了。” 归无咎心中豁然开朗。 十二武道龙符,在真幻间中各自显化一印,统辖十二分之一的地域。 而这枚“武仙印”所映照,显然是真幻间之全体。 当“真幻间”一十二洲之气运全数为一人所得,此印之中,便自显现出那人之武魂具象。 少年悠悠叹道:“历代元尊,不过是借用此印之威能一二而已;不意在这一世中,此印终得其主。” 姜敏仪亦陡然明了。方才她心意忽然清明,得知此界增长之界限在三倍之数,便是得了此物之指引。 少年转首一瞥,笑言道:“莫急。当你成长至道境修为,印中白虎武魂亦会随之增长到覆盖大印全身的地步,那时此印将自然更名为‘白虎印’,真正为你所有。” 然后,少年蓦然转过头来,正对归无咎,面容转肃。 归无咎心神何其敏锐,立刻判断出来—— 方才这一席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谈,终于到了要害处,想来这便是元尊引见自己的原因。 少年正色道:“凡所谓成败兴替,不外乎天命、人事二道。如今我武域的‘天命’之缺,已然得以弥补;但这并非意味着已然高枕无忧了。” “吾心有所感,武域之外,已到了风云激荡之时。武域虽隔断两界,也未必能定保万无一失。若人事不豫,生出祸端,武道传承,未必没有覆亡之危。真到了界关不足恃之时,解决这一道危机,并无别法,只是看谁的拳头更硬而已。” 归无咎诧异道:“如此重担,道境大能亦无把握做到;以在下的微薄修为,何能承当?” 少年摇头道:“其余事不需你管。道友只需知晓,到了她能够执掌武仙印之时,自有镇压一界之功。无论有甚强敌,都不在话下。” “你是她的有缘人。” “我与你立个君子之约,如何?” “在异域之中。若你在她成立途中尽力护持,我便予你一桩极大好处。” 第二百零七章 法传六柱 削足适履 少年声音虽然平和,但却诱惑力十足:“真武域虽然闭界自守,远不若异域广大。但正因彼此隔绝之故,孕育演化,倒也能够生出一些他处所无有的异宝来。况且那物与道途成立息息相关。姑且夸口一句,此物之价值,就算是异域中道境大能见之,也未必不会动心。” 归无咎闻之,从容一笑道:“既然珍贵如此。为何不直接赐予姜道友、席道友等人,倒舍得赠予我这外人?再者说,以元尊大人的修为,随意使些手段,护持之功也远远胜过在下了。” 少年连连摇首,又一声轻叹,道:“岂不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彼之砒霜,我之良药也。也不必瞒你。所谓所赠之物价值极高,正是针对你这异域之人而言;对于本来便专修武道者,此物并无大用。” “所以你也不必用心过甚,以为担下甚深因果;说穿了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至于本人亲为护法……近道之下,其余人尚好说;只是吾若使神通手段穿渡异域,若被有心之人觉察,却可借此推演真武之域断界秘术的因果玄奥,从而增加不可测度的隐患。某自然也会留下从权之法;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归无咎暗暗思忖。 以他此时身上的底蕴,并非随意一点好处便可诱惑。只是若成立约定,不止是得以获取些许好处而已,更是一种立场和态度的表达。 所以此事应当应之。 至于所言好处,归无咎倒是并未太过在意。 依元尊所言,所赠之物价值甚高;故而他未必现在就将其交于自己。若是至姜敏仪成道之后方才兑现,对于那时的自己而言,再如何珍贵的秘宝,也不至于太放在心上了。 考虑清楚之后,当即应道:“既然如此,我接下了。” 少年似乎看透了归无咎之心意,忽拊掌笑道:“分量再重的宝物,若未得其时,又有何益?” 将掌中“武仙印”又举高了三分,少年竟露出一个狡黠神色,道:“这白虎武魂凝形每长大一倍,你便能得一件好处,前后凡三次结清。待她到了近道境圆满时,自能够遁入真武域中的一处秘地,寻求破境之机。到了那时,予你的馈赠便全部兑现了。” 如此交易法门,在少年口中侃侃而谈,却并不教人觉得市侩,反而十分有趣。 归无咎心意一动。毫无征兆的伸手一捉,拿住骤然浮空的一枚钩形挂饰。 此物,便是相约之凭借了。 少年叹道:“接下来二三件事,不如从速一并办了。” 却见他左臂一拂,衣袖上忽地浮现出六枚六叶小花,迎空一卷,便从楼阁门户之中钻出。恍惚间一望,星光灿灿,已与群星同列。 约十余息后,六道宛若流星一般的光华分别寻定了方位,猛然一坠! 其中最近的一座,赫然便在这津甸洲邯平城的正中央。观其形迹,是一座十二丈高的五棱石柱,其上文字繁密,又工整有序。 姜敏仪心中一动。 虽然相距甚远,看不清石柱之上所书文字;但她心头莫名传来一种旷达扩张之意——似乎她亲手种植了许多琪花瑶草,清馨奇绝,但一直困于密园之中,嗅味不得勾连于外;此时门户突然洞开,无限馨香一举迎门而出,透出十里百里,人人为醉。 连带着自己心中,亦欢悦之极。 弘法布道,宛若赠人香草。 以此特殊的心兆为凭,姜敏仪如何不知。那石柱之上所书,正是她入界时忍不住口述的“二转之文”。 武道之于归无咎、姜敏仪二人,分量有所不同。 对于归无咎而言,这只是他随意采撷的诸道机缘中之一种;但对于姜敏仪来说,这却是她发挥最大潜力的根本道途之所在,何其沉重。 轻重差别,不言自明。 但是这“沉重”是和归无咎对比而言。与那些土生土长的武域诸修相较,无论血脉出身,还是对这一方界域的维系、沉浸与感悟,姜敏仪却是稍稍“隔”了一层;不若六氏土著之呼吸相通、水乳交融。 但就是现在,随着上书二转之文的石柱立地生根,扎入武域六城。姜敏仪蓦然察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隔膜已然烟消云散。自己与武道之间唇齿相依、荣辱与共的关联,再难被打破。 在高塔第二重的樵愚、邹阳、蒲茂林、时力辛、子元吉、淳于坚白等六位日耀武君,皆是心中一震。 这六人身为一氏之首座,各自皆有秘法、秘宝与本族治下取得联系。立刻都已探明,各自界域中的“第一城”,皆立下了一座相似的石碑。 此事做完之后,少年遥遥一望,似乎甚是满意。 少年又道:“这倒也是一门奇法……新立一道,肇始之人,所承之器不能差了。武道虽不以外物为能,但物性天成,合于妙道者,又岂在少数?” 言毕,少年摊开手掌。有七八外物环成一圈,在其掌心浮动。 归无咎、姜敏仪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毫无疑问,姜敏仪,当是归无咎之后,第二位走上“武魂真宝之道”之人;也是第一位践行此道的武道修者。 武魂真宝之道,和仙门中的本命法宝一道相比,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不必定要拘于结丹的一瞬,着手凝练。只消武魂成形,早些晚些,并无大碍。 姜敏仪的本命法宝胚胎,自然不可轻忽。 如全珠、魂珠这一层次的存在,固然可遇而不可求;但以姜敏仪今日的地位,穷搜尽罗武道上下,寻到那最合适之物,也是当然之义。 此事原本是料理诸事之后、离别之前,再仔细甄选;没想到并不需要姜敏仪开口,元尊竟将其主动提了上来。 以元尊之眼力初作筛选,自然胜过自己去大海捞针。 归无咎凝神一望,品鉴元尊备选之物。 大凡最上乘的宝材,形貌大都归于质朴,非圆即方;物性亦异常纯粹,精炼唯一。 观元尊所取出来的这七八件宝材,固然得了“纯粹”二字。但形貌就不敢恭维了,个个奇形怪状,宛若顽童捏成的泥塑一般。想来这是武道中独特的底蕴和和特色。 不多时,归无咎便大致看出。这七八件宝材,件件都有九品宝胎之资。其中五六件或与“合德清襄玉璧”大致相若;另外三四件,似乎还尤有胜过。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和整个紫微大世界、抑或九宗仙道文明相较,武道固然已属式微;但若是拿完整的一条道法传承去和区区一家宗门相比,那体量上自然胜过不止一筹。 反复比对之后,归无咎已然看清,诸件宝材之中,品质最高的当是一枚如锥似钉的黑石,只是未明气根脚。 姜敏仪似乎与归无咎意见相似,同样中意于此物。 此石之品阶,别的不敢说,紫微大世界中,西土二十二宗,绝无一家能够拿出如此等阶的宝物。 但就在姜敏仪正要下手去取时,手臂却突然一颤。 然后她面上明显浮起一丝惊诧,旋即皓腕一转,果断的挪在另外一物上。 那物通体银色,仿佛汁液,其形流变而无定则;乍一望去,似乎与水银相似;但是一旦以手触之,此物又十分坚凝,与汞性大不相同。 不过这物样貌虽奇,纯以品阶高下而论,在这八九间宝材之中,却算不得太出色。 姜敏仪触及此物之时,归无咎只感全珠之中,似乎传来一阵悸动;似乎是秦秦所引,好似一种极高明的传渡神意之法。 同一时间,姜敏仪胸腹间隐见一团虚玄之际的白雾若隐若现,仿佛共鸣,盘旋三匝,又立刻散去。 归无咎心中立刻明悟。 并且他有一种感觉,这一前一后的两度奇妙变化,就算是元尊这位道境大能,也并未看透玄机。 姜敏仪果断的道:“便是此物了。” 言语间长袖一卷,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此物收起。 选择宝物,并非是品阶愈高愈好,亦讲究契合二字。 之所以选定这件半似汞、半似银的奇物,非是姜敏仪本意,而是另外一人的抉择。 在真幻间之中,十二真灵之宅室,本是各宗大印。但一俟遁出本界,那大印重新显化为武道龙符,回复本相之后,却不能成为真灵居所。因此,除却归无咎凭借全珠真宝将秦秦完好带走外,其余如苏菜菜、柯饼饼等真灵,并不能随原主出界。 但是若印主与真灵有“明悟本名”之缘,那么彼此间联系便尚未断绝。 真灵本体,依旧在真幻间世界处于沉睡之中;而冥冥中一种阴灵虚影,却能随本主遁出界外,作为一道引子。 在千载之内,若是能炼成真宝,便能将真灵引渡回来;若是不能,这一道维系之力,便会逐渐散去。 无论是从前九宗仙门中人,还是武道走上第二条路的后学之辈,皆是先成真宝,再蕴养出真灵;而与真幻间十二真灵建立联系者,借此机缘,却颠倒过来——真灵早虚位以待,而法宝却尚未成就。 所以这真宝之锻炼,逆推溯回,倒有些削足适履之意。 姜敏仪抉择了这件奇物,正是因为冥冥中感到苏菜菜对于此物,甚是满意。 元尊虽不曾感受到秦秦和苏菜菜的存在,但是他毕竟是道境大能,心通微玄,自然能够判断出来,姜敏仪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 事实上,此物在元尊取出的七八件宝物中,层次本来最低,他原本并不欲将此取出。但事到临头时临机一动,才改变了主意。现在此物果然被姜敏仪选中。单从这一点上,便可见缘法之微妙。 两件要事都妥当安排,少年展颜一笑,道:“我固知你二人并无在此久留之心。还有最后一事安置妥当,汝等便可返回异域中闯荡去也。” 第二百零八章 法意相容 异旅随行 姜敏仪请问何事。 少年向前两步,悠然一叹,道:“你为武域开辟出来的这条真宝之道,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有两处。除却界域一化为三之外,另有一道转折,影响同样深远,且在若有若无之间,疏通了一条道路。” 随着少年不紧不慢的闲谈,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周遭情境,已悄然发生改变。 归无咎只感遥隔亿万里之外的湛然星空、无量星云,忽然迎面一扑,已将自己笼罩其中。转身一望,所立足之阁楼悄然间不可复见。自己与姜敏仪、元尊三人,似乎身处一方湛蓝色的空灵世界之中,渺茫无际。 如此情境,说是身处深海之中,似乎无此轻醇幽渺;说是身处深空之外,这一片浅蓝色,又是如此活泼,仿佛有形有质。 在这无量均匀的浅蓝世界之中,时时有小至寸许、大至丈余的圆形气旋,上下左右,游走不定。 须臾之间,归无咎发现,在这无限宽广的湛蓝空间中,多出极刺眼的一物。 此物是一微赤色的球体,仿佛一颗巨星,矗立在寰宇之中。 这赤球虽然颜色瞩目,但是猛一望去,明明触手可及,又似乎极为迢远。仔细分辨,似乎是赤球表面有一无形隔膜,断绝内外,从环伺其身的湛蓝色中,挤出一片孤立的空间。 若无这赤球对比,尚还好说;如今两物同时出现,归无咎立刻察觉出,无论是此身所处这湛蓝色空间,还是那赤色球体之内,都有极隐极微的气机流动,暗藏起伏之势,而并非真的处于乱流真空。 就在此时,这赤球表面的“隔膜”,忽然出现一丝裂隙。赤球内外,两种气机,由是产生交互。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外间但有那蓝色气机,逸漏进赤球之内,那一层浅蓝似乎随机应变,浸染大半赤色,化作与赤球内本来气机甚是相近的赤色。 而赤球之内的赤色气机,一旦渗出于外界的广袤空间之中,却快速凝结成赤色的颗粒,仿佛微尘一般,缓缓坠落于地。 彼能相容于我;而我不能相容于彼。 归无咎若有所悟。 恰在此时,少年五指微微一旋。 随着这一动作,那赤色球体,陡然间光焰一涨,形体陡然间扩张三倍。 经此一变,赤球内外之气机交互,情形陡然发生了变化。 外间那蓝色气机遁入赤球之中,依旧是客随主便,易其本色,几能乱真;而涨大之后的赤球,其中气机似乎经历一重转折,再也不复方才的泥古不化,一俟逸入外界之中,同样转化为稍微有异的淡蓝色气机。 少年笑言道:“结合你遁入武域的经历,想来不难明白。” 归无咎缓缓点头。 归无咎此番遁入武域,除了入境之时气象大变,需要姜敏仪所遗一道气机护持己身之外。之后假武修之名行事,参与考核,得符入境,一切顺遂。 尽管他身无武魂,十分奇异;但是冒充有胥氏“虚”、“无”之魂象,就算是伊濯武君近道境的修为,亦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来。 此事得以成立的根本原因,固然是因为在武域之中、元尊以下,所有人关于“异域”的知见皆被封印困锁,所以心中并无此念;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归无咎既往修行,将一身根骨血肉修炼至至为圆满的境地,自然而然便和武道有相通之处,像极了一位修为深湛的武修。 若非如此,他多半会被当做生于荒墟之中的怪人,绝不会轻易过关。 而血统纯正的武域修者,一俟遁入紫微大世界之中,却不能顺施自然,将武域中的本领发挥出一丝一毫。唯有假借“武道龙符”,营造出一方“武道元域”,方可施展一二。 当然,如姜敏仪般修习武道之前,先修炼了仙道法门的,自可凭借其仙道中的本领行事;但大多数生于武域的修者,是无此机缘的。 就在此时,姜敏仪秀眉一弯,疑道:“难道自今日起,武域诸修出界闯荡,不必受龙符制约?” 少年摇首笑道:“尚到不了如此程度。不过,正如归无咎在武域中的经历。经吾留下一道秘法点化,却能使得出游异域之武修,更为容易的习得异域法门。少则三五日,多则三年五载,能收入乡随俗之效。” “只是法门演变,略有些似是而非;战力高下,亦要较本来的武道手段略逊一筹。” 若是从前,命一武魂既成的武修,修习别道,不亚于缘木而求鱼。 归无咎闻言哑然。 自己遁入武域,是伪装成了武道修者;若是如元尊所说,将来武域修士进入紫薇大世界,便能伪装成仙门修士。 少年淡淡道:“除却真幻间这最后的倚仗之外,吾何尝不曾尝试别法?机缘外求之念,吾早已有之。只是囿于天数之限,难以做成。今日……机会来了。” 归无咎这才明白元尊打得什么主意。 却见元尊将神通法象一收,焰光一闪,第二层中六位日曜武君,一同出现在近前。 却听少年平静言道:“且将列位族中,执掌内外两龙符之嫡传,一并寻来。” 丰仑氏时力武君面色微显犹疑,上前一步,道:“其余五家嫡传,此时已各自返回本族元洲,若要返回邯平城,恐非数日之功……” 少年摇首道:“无妨。” 却见他把手一摇,掌心六道清浊气混成一道。既如清光遥射,亦如丝线吞吐,远坠于星河之外。 邹阳武君面色微变。 以元尊大人的修为,整个武域颠倒如意亦属常事;但他隐约知晓,因为冥冥中的一丝制约,元尊镇定天下,当是一动不如一静,不宜多施手段。 但今日元尊竟是毫不犹豫地动用了神通。 少年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淡淡道:“无妨,前事未尽,借假成真,不损吾道也。” 六位日曜武君通过各自族中秘宝略一感悟,俱是恍然。 原来,在六座大都之中,先前所立铭文石柱之上,忽然都开出一道门户。 不久前元尊布下六柱,乃是承运而行,未干一界之中和。此时借用前法中尚未散尽的道则,开辟出六座空间通道,也算是物尽其用。 六位日耀武君不敢怠慢,各自引动族中真宝秘法,呼唤姓名。 约莫等候了半个时辰,十余个人影依次穿梭,已遁入连虚天中。又过十余息,依次上塔。 尽管经由神妙无端的传送阵,一步往连虚天而来,诸人早猜到召见之人为谁。但此刻望见元尊真容,这十余人依旧是大为震动,恭敬一礼之后,便静聆上谕,不敢仰视。 元尊向这十余人望了一眼,淡淡道:“有心之人,各携自家武道龙符,随归无咎、姜敏仪二人,往异域一行。” “那里,或有尔等之机缘。” 听到“异域”二字,不止是这十余人,就连邹阳等六位日曜武君在内,皆是精神一振;旋即福至心灵,似乎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户。 少年郑重言道:“此事于尔等而言,并非领命行事;是否为之,当依照本心而行。否则吉凶难测。” 此言一出,入殿十人,皆是一怔,又瞬间清醒了三分。 但纵然有这一语告诫,依旧有一人立刻上前,未见丝毫犹豫。 此人一身墨袍,身量颀长,双眉甚浓。却听他毫不犹豫的言道:“元康氏厉长平,愿意前往。” 归无咎心中微动。 厉长平。回忆席乐荣当初所言,此真幻间中水冥宗执掌于雪峰是也。他与姜敏仪同为元康氏一脉,所以无有丝毫疑虑。 紧随厉长平之后,另有二人快步上前。 这两人一人神采活泛,正是返回之后刚刚结交的故识山城弘;另一人肤色黝黑,凝重自持,却也不逊色山城弘多少。这二位姿容气度,在殿中十人中亦属上乘。 二人同声道:“丰仑氏山城弘、车泽文,愿意前往。” 车泽文话音方落,往归无咎处打量了一眼。 归无咎恰好与他四目一对,推算方位气象,立时明悟。这一位,断空门执掌简立泉是也。真幻间中化身一脉执掌,倒也是得了近道修为的六人之一。 数息之后,又有两人上前,言道愿往异域一行。 这两位一个是武域中极罕见的文士打扮,名许铭智;另一个身着鱼鳞金甲,魁梧逼人,但姓名却甚是清雅——于青涟。 这二人,分别是朱骧氏内、外符嫡传。 此时归无咎已略知推算观辨之法,数息之间就推算明白了因果。 许铭智者,玉蝉山执掌祝安平是也;于青涟者,南斗宗执掌有琴文成是也。 足足等候了百余息,又有二人上前。 前面二人出列,皆是一族内外,成双成对;这二人却不然。一位是有胥氏外符嫡传,童茂;一位是阖町氏内符执嫡传,古樵。因为同族之中的另外一位踟躇不动,他二人也略微犹豫。但是念及元尊“依照本心而行”四字,终于出列。 古樵者,御虚宗执掌桑蕴若是也;童茂者,定盘宗执掌染见浮是也。 事已至此,最终一直沉默无言的三人,显然是不愿前往之人了。 一位身着华袍的玉面少年;一位身着短袄的白面武修;一位目光灵动、瘦面短须,年方二十六七。 这三人身份—— 今懒氏外符执掌,谈箭通; 有胥氏内符执掌,徐华田; 阖町氏外府执掌,江丰羽。 归无咎望其命数玄理,暗暗推演。 谈箭通者,星门执掌尚明博是也;徐华田者,双极殿执掌蔚宗是也;江丰羽者,尘海宗执掌龙方云是也。 元尊大人言道,顺乎本心而行。 这三人虽然已完全忘却了真幻间中事,但冥冥中造化奇妙,此时望见归无咎之后,因曾经接下的梁子,自然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厌恶,不愿与之同行。 其实江丰羽与其余二人不同。此人心性圆通,和而不同。若是果有大利,他未必不肯改换心意而行。只是他另有一桩心事——回返武域之后,近日来他蓦然发觉,自家武道龙符无端衰朽了许多,似乎不复昔日神妙。 听元尊言下之意,往那“异域”去,此物或能起到关键作用。 据说此符并非可以随意制作之物,就算仿制,效用也远不能与真符相比。失了此符,他便失去了身份倚仗,因此一直将此事埋藏心中。 因这一桩顾虑,所以不敢尝试。 归无咎心中一振。有此七人同行,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当又多了数位生力军。 他这心思若教元尊得知,自己苦心安排的访求机缘之人,成道种子,竟被归无咎当作打手,不知会作何感想。 姜敏仪秀目一顾。这一行人中,似乎少了最关键的一人。 席乐荣。 见迟迟未有人至,元尊亦不着痕迹的向下瞥了一眼。 今懒氏子元武君立刻上前一步,小心言道:“方才得到消息……在回返之后的第三日,席乐荣便独自出游远行,留下符书,说是要寻那‘天外’的机缘,然后……便不知所终,族中传讯秘法,亦无法与之连通。” 第二百零九章 静享天伦 异同颖悟 真幻间之旅,虽云是定数三十三载,但那是就既往经验而言。 实际上,这一回因归无咎大功告成、成立第二道途的缘故,大功告成之时,前后又延时一纪,到了四十五年。 区区四十五载,在修道人眼中固然算不得甚么。但是对于紫薇大世界中隐宗一脉势力,却平白泛起许多变化和波澜。 半始宗,天上小界。 此时界中一座偏僻孤岛上,竟可见阁楼草屋,连绵数十;时时有炊烟直上,人影攒动。这处归无咎的修持秘,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座村落。 村落的正中,一座青瓦大院里,除却二三婢女在弄堂中穿梭来回之外,可见正院之内,坐着三人。 一个中年妇人,荆钗布裙,虽然增添了些许年岁,却姿容不减当年。 却见她安坐于一张藤椅之上,双手之间银针进退,线头缠绕,正在编织一件短衣。 另有一个身着半身纸围裙,面貌白净的中年男子。却身子半弯,紧靠在一方青石台上。他左手持一枚将要成型的木制人偶;右手握住一柄短刀。 男子用来雕刻的底料,不知是何类异种木材,甚是坚凝。尽管他右手所执短刀冷滟滟,明晃晃,一望便知是木工刀中的上品;但是刻在那木偶之上,反复琢磨,也只微微落下一丝木屑而已。 将这一枚体量甚大的人偶雕琢至终将成型的地步,也不知耗费了他多少时日和心力。 二人之外,又有一个看似十四五岁年纪、身着黄裙短袄的少女。她坐在一只青色小凳上,位处男女二人中间,手指灵动,亦是不住地穿针引线。掌心竹弓夹紧的锦帕上,飞鸟扑蝶,栩栩如生,竟也展露了不凡的刺绣功底。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归无咎的开门弟子,黄希音。 至于这一对中年男女,自然是黄希音的父母,黄正平与韩氏。 若是按照最初时的设想,待黄希音与归无咎在五百年之会上再回返越衡。那时黄正平与韩氏纵有延寿之手段,也已到了晚年。所幸有三生阴阳洞天连通界域,提早汇通两界。 魏清绮回返之后,果然将其师东方晚晴请来,观游客地,与四位人劫道尊论道一场。 除却东方晚晴这位至尊人物,秦梦霖之弟秦梦霄、黄希音之父母黄正平与韩氏,亦一并请回。 安置于外间,人多眼杂,唯恐有不虞之失;但在小界之中安居,又恐二人烦闷。有鉴于此,秦梦霖索性寻来一些知根知底、履历可靠的凡夫俗子,聚此村落,与黄正平二人作伴。 往常时节,黄希音与父母为伴,一起做些琐碎活计,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暗享这天伦之乐、静好韶华。但今日黄希音却似乎有些安抚不住性子。粗粗缝上两针,便转过头来探望。 目光所及,正是黄正平手上人偶。 终于,黄希音似乎忍耐不住。却见她柳眉弯弯,一边微微摇头晃脑,一边发问道:“爹爹,好了没有?” 黄正平呵呵一笑,又仔细打量了黄希音一眼,目光中尽是慈爱之色:“快了,快了。” 虽然最终相聚,较预想不知快了多少;但黄正平夫妻被魏清绮接引来时,心中欢悦之余,仍有三分遗憾。一别数十载,想来自家闺女也当早已成年了。 孰料黄希音道途迥异于常人,修成灵形时年齿过小。一见之下,黄正平夫妻惊讶的发现,女儿无论面貌心性,皆尚未成年;意外之余,同样大为惊喜。 这也不是奇事。容貌姑且不说,单说心性。黄希音所阅修行经卷为数虽然不少,智识大增;但以实际阅历而论,日日打坐行功的数十年华,几可忽略不计;论心意浸染,依旧是如假包换的少女。 一家人相处,其乐融融。 秦梦霖初时尚担心黄希音生来与父母远别,所以心意有缺。此时遂愿,是否会陷溺于亲情之中,耽误修行。 但隔了半年许,略一考察。却发现黄希音功行增长,反而较从前又快了许多。 她每日只一两个时辰用于修行,勇猛精进;其余时间便俨然在人伦日用之中、润物无声地完成了“三隅返一”的消化解炼,倒也算开辟了一条修行奇路。 黄希音虽然预期中修行进境缓慢。但她终究和归无咎之天资有缺、不可逾越的情形大不相同。种种机缘促成之下,成长速度自然有法子提了上来。 既然此法于修行有益,秦梦霖便也就放心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黄正平呵呵一笑,道:“成了。” 黄希音立刻将手中针线丢下,一步跃过,将黄正平手中那物接过来一看。 这雕塑眉眼细腻,功力纯熟,正是一尊黄希音的本身像。 黄希音欢喜的望了两眼,一阵摩挲之后,又将其放下。点了点头,小步跑进偏屋之内,将一只二尺多高的小木箱取了出来,促声道:“爹爹,是时候了吧?”声音之中,竟有些急不可耐。 黄正平捉住黄希音束成一道的长发,一缕而下,笑道:“莫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同时,一伸手,自袖囊之中掏出一柄钥匙。 原来,黄希音所念念不忘的,并非黄正平掌心所雕塑之像,而是另有它物。 这只木箱,黄正平夫妻二人,一同自越衡宗内带了回来。 韩氏曾对黄希音言道,这是其父为她准备的礼物。 黄希音欣喜之余,自然立刻便要索取。但黄正平却不肯予她;言道须得自己完成一事之后,再将箱中之物一并交于她。 黄正平口中须得完成之事,自然是刚刚落成的这方塑像了。 可是黄正平却有一桩计较。他自家亲力施为,一番心意,最好能全其本真;并不愿这件活计做成之后,还要劳烦仙师出手,再以仙门秘法重新锻炼。秦梦霖得知,便赠予他一块阴阳界中的异种“鹤羊木”。此木定型之后在火中烤上三载,便再难朽坏。保存数千载、上万载,亦属寻常。 只是此木刻镂不易,黄正平不得不迁延甚久,直至今日才终于作成。 黄正平想了一想,将钥匙交到黄希音手上,和声道:“你自己打开罢。” 黄希音接过钥匙,快速将木箱打开,盒盖一掀。 盒中所现,竟是一十二个木像。这十二个木像乃是以最常见的松木刻成,每一个皆较新近作成的这一只尺寸小了些许;但是其以白蜡封好,倒也无一有变质蛀坏等事发生。木像形容面目,皆是从五岁至十五岁的年轻女娃,仪态宛然,神思精绝。若拿到凡俗街市之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韩氏望了黄希音一眼,笑道:“这是你爹爹早些年在上宗时无事时所做。有的是纵其想象;有的是梦中梦见你长大之后的相貌,便记了下来,雕刻成型。” “将之制好之后,藏于匣中,数十载以来一直并未开启;以至于当初雕绘之形象,我与你爹爹都记不大清了。你爹常说,待见到你之后,以仙门中的手段,定有你年轻时的画影留下。届时当可比对一番,看看有几分相似。” “不过相见之后,见你尚未长成。你爹爹便改了主意。他要将你的真象刻出,然后取出旧物,比对异同。” 黄正平拙于言辞,此时尽管心中极为欢喜,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哈哈笑了两声。 黄希音心中动容,将那十二木像,一并取了出来,连同刚刚新成的本身像,细细观望。 平心而论,黄正平既往所塑,并未如传说故事中所言,心有灵犀,未见面也能相肖之极。 或许是受俗世间观念的影响,黄正平想象中的黄希音,明显略胖了些许,气象温和宁静,俨然无忧无虑的邻家少女。与黄希音真正的气质并不十分相符。 可是黄希音一眼看到深处,这又未尝不是自己—— 因为,这两种木像之中,蕴藏着相同的生意! 此念一生,黄希音忽觉灵明之中,有一道惊雷紫电,当中划过。 周身气机一沉一浮,波澜无限。 她面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神游纵游时,俨然身化为石,凝滞不动。 黄正平一愕,还道闺女欢喜得痴傻了。 韩氏却有些见识,看出女儿似乎因丈夫所塑之像,引动心神,一步进入道术修行的奇特感悟之中。于是连忙轻拽了黄正平衣袖,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二人悄然退出院外,合上门户。 黄希音似乎感到,她抓到了什么。 在她浮去心中蒙蔽,决意走上道途的那一日,归无咎的“空蕴念剑”曾演示过一遍,牢牢的印刻在她心里。 对于她将要走的路,归无咎也并未瞒她——当于空蕴念剑之外另辟一道,与之相对,相反,相借鉴。 黄希音修为虽然尚浅,但是慧根却足。 在她心念之中,其师的空蕴念剑,不同于任何外力的侵袭、破坏、浸染、斩破之法门,而是悟其本,感其真,诚其意,明其心。窥破万物之根,随之将其彻底从世间抹去的绝灭之法、湮灭之法、幻灭之法。论威力之弘,立意之深,黄希音想象不出更有哪一种道途,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而不能纳入空蕴念剑、供她揣摩借鉴的剑经道理,黄希音观之,却十分看不上眼,只觉其皆是一些软绵绵的粗浅手段,高下悬殊,不成比例。 一旦功行到了将要准备结丹之时,便要对自家神通法门有一构思,号称“神通种子”。 黄希音本愿所寄托,最好第一枚凝练的神通种子,便是自家根本法门。 此事至今尚无头绪,却是黄希音一直以来若有若无的心事。 当然。金丹境的粗浅修为,绝无可能凭空创制出一门成型的无上神通;但是,至少要有一个念头与雏形,有一个演化的方向。 现在,黄希音忽然觉得—— 自己抓到了灵感。 第二百一十章 归藏于象 宝胎之择 黄希音独自凝立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将既往所修诸法、诸诀上下打通。 自以往的目光看,这些经典道文、神通典籍,皆是舍直就曲,多炫目之技,而欠缺了最直接的杀伐之功。以此为根基,固然可以演化出甚多门类的奇门手段,但是到底是偏离了根本。 见识过“空蕴念剑”珠玉在前,黄希音曾经不无腹诽。此等法门,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边角料罢了。也无怪乎不能融汇进入“空蕴念剑”之中。 但是今日一念灵感开启之后,黄希音却蓦然发觉,这“曲道”到了极致,亦未尝不能直指本真,演化出甚深法门。 又过了一刻钟上下,黄希音只觉打通内外,念头终于圆融无碍。于是立刻追出门户,向父母道别。 然后便起了遁光,朝西北方向快速遁去。 小界之中,孤岛星布,水天相接。在黄希音目中,这些纷纭之象近之则大,远之则小,穿梭无际。 不多时,一座金色正殿,已遥在目前。 秦梦霖翩然而立,凝神观望。 距离她十余丈处,一个身形俊朗、生气勃勃的青年,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双目紧闭,正在运功吐纳。 在这青年囟门之上,左右各三尺许,各有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空中飘荡;与青年之本体,又有着若有若无的勾连。 这两个模糊人影,与真人一般大小。 左侧那虚影,通体金色,若非面目还算清晰,几乎便像极了一件薄如蝉翼的上乘金甲。而右侧那虚影,却是黑洞洞,恍惚惚,幽森难测。 若有道术高明之辈,定能看出,这两道虚影正是青年之分形,且一阴一阳,一虚一实,演化出许多生克变化的妙理。 这位端坐青年,正是秦梦霖之弟秦梦霄。 在仙门道途之中,秦梦霄毕竟未入九宗正序,不曾得了最上乘的传承。以他的资质,实是有些荒废了。故而秦梦霖决意将其引入阴阳道中作为补救。 设若他无此资质,秦梦霖保他平平安安,逍遥一世便是。但既然有未尽之潜力,助人成道,施由亲始,也不算逆天而为。 护持一阵后,秦梦霖暗暗点头。 因是半路转入阴阳道,所以这入门功夫多有几分繁复,当有数十载寒暑之功。但好在秦梦霄之资质、定力、运道皆属上乘,历次行功,尚未有一次需要秦梦霖出手纠正。 正在此时,秦梦霖感到殿外气机一泛。 一步跃出之后,看是黄希音来见,秦梦霖不由心中微奇。 黄希音对秦梦霖着实有几分敬畏。除却她参悟了诸宗法门,定时召黄希音讲授之外,其余时辰,指望黄希音主动上门亲近,可难能得很。况如今将她父母接了过来,同享天伦,又便于行功,更有了充足的借口。 秦梦霖一眼望去,见黄希音目中竟有两分跃跃欲试之意,不动声色道:“有何事禀告,直言无妨。” 黄希音恭谨一拜之后,这才言道:“弟子想要验证一个念头,斗胆请师父勿要运法力抵挡。” 秦梦霖微感惊讶,金丹之后,方得“神通”成立;在结丹之前,不过是术法而已。 黄希音既要验证,当是已在准备踏出这一步的预演。 念及此,颔首道:“可。” 黄希音精神一振,双眸清亮。 立刻双掌合十,口中默念良久。 同时指如穿梭,进行了一番极为繁复的变化之后,终于定格成右手骈指作剑,迎着秦梦霖,轻轻一划而下。 这一击空荡荡,轻飘飘,并未引动一丝元光,好似真的只是虚空作势,一点威力也无。 但秦梦霖心中却蓦然觉得心意一活,生出一个念头—— 这徒儿甚是伶俐可喜,资质绝高,又个性奇绝。牙牙学语时,胸中便有青云之志。也不必待其太过苛刻,还是要多加宠爱才好。 此念一生,秦梦霖大为讶异。旋即心意如浪潮一卷,将这念头拂去。 望向黄希音的目光,也大不相同了,隐隐然十分锐利。 方才事之所以成立,是黄希音预先说好了,教秦梦霖撤去全部的戒备。否则在秦梦霖道心护持之下,难以动其本心分毫。 黄希音的手段,尚不足以对秦梦霖造成一丝威胁。 但莫要忘了,今日黄希音所施展的,远远称不上一门“神通”,只是一个“念头”或者“雏形”而已。能够在秦梦霖放开心神戒备的前提下产生感应,便已经能够证明,这一条路是能够走通的。 尽管只是百万里苦旅的第一步,但是当今日踏出这一步时,心中自能坚信:这一条路,不是死路。 此事至关重要。 回味半晌,秦梦霖缓缓道:“此术到了极处,是何等气象,你胸中是否有了腹稿?” 黄希音一直在小心观察秦梦霖的反应。这时心中有数,振奋之余,又有三分得意,连忙道:“如今弟子所想象的成法境界,是以剑心观想一人。在本心之中雕琢出一人之‘像’,描摹其心性情致。若得此像之具体不亚于真人时,火候既成。” “一剑斩去,无形无迹,不在七感能辨之中。但只消斩中那人,便能改变那人之性命轨迹,使其一举一动,一思一念,从真实的‘他’,逐渐向弟子心中所塑的那个‘像’靠拢。最终‘他’还是‘他’,又不是‘他’;一切外力,莫能解之。唯有再斩一剑,方能还原本来。” 秦梦霖低头不语。 良久之后,才上前一步,轻轻抚摸了黄希音的面颊,淡笑道:“很好。” 目光之中,竟是罕见的温柔和赞许。 百余家经典,秦梦霖在通览之余,转授黄希音的过程中,也曾猜测黄希音的对证之道,将会是怎样的形式。 因空蕴念剑已然是杀伐神通的极限,秦梦霖也想过,空蕴念剑所不能汲取、外之而自成一道的,或许是一门防御类抑或困敌类的神通秘术。 但仔细揣摩之后,这一念头却被秦梦霖摒弃。 这等想法,一来过于简单;二来过于支离,求异之心太过直接;三来未脱前人成法之窠臼。别家且不去说,辰阳剑山之中,未必就没有最上乘的相似法门。 更重要的是,若是这两类法门,又如何能够体现出与空蕴念剑借道对证、相反相通的妙味来? 所以秦梦霖便搁置此念,拭目以待黄希音将来的成立之道。 黄希音给出答案,较她想象中快了许多载。 仔细品鉴。空蕴念剑,乃是粉碎一切的大湮灭之法;而黄希音所立这一门神通雏形,却是清风拂面,润物无声,不对敌手之肉身神魂造成丝毫伤害。这是二者分道扬镳、截然不同之处。 但自根本观之,空蕴念剑讲究诚意明心,破妄见真;而此法门同样讲究窥见本真,传真写神。冥冥中道意暗合,自然相通。且以“见真”为根本,走出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 这一步跃出,尽显黄希音的非凡根骨才器。 黄希音难得得到秦梦霖的赞赏,诧异欢喜之余,倒也有三分不自在。略一踌躇,道:“另外尚有一事,要请师傅决断。” 秦梦霖温声道:“尽管说来。” 黄希音道:“弟子悟通的本命真法之道后,蓦然起了一念。似乎距离结丹之日,为时不远了。” 秦梦霖点头,此事也在她预料之中。 黄希音得归无咎、秦梦霖两人教导,又与父母相会,融合心境。是以每一轮次修道速度极大提升。最关键的是,在“静享天伦之醇”的妙境中,那“利则广纳,弊则迁化”之法,已不必如最初那般定要炼足三十六日方能累积一日功法;而是悄无声息的化进人伦日用之中。 粗粗算来,三四日上,便有三十六转之功。 如此速度,或许和那些二三十载便修成金丹、以神速著称的九宗嫡传,尚无法相比。但比之预想中前百年三十六分之一的修行进境,却不不知快了多少。 黄希音又道:“若结成金丹,便要锻炼一件本命法宝。” 秦梦霖略一思忖,缓缓道:“是你那伴生之宝,有所不足?” 黄希音连忙点头,面上甚是佩服。道:“若无今日之悟,那物其实甚为合适。但若承载这一门道术,弟子似乎觉得……根底稍欠。但若弃之不用,又似乎十分可惜。” 黄希音所备下的本命宝胎,自是与之相承瑞兆的“先天伴麟石”了。 其实此物之真实层次,大约只与“合德清襄玉璧”大致相若。只是胜在和黄希音十分贴切合用。由黄希音来使,足以发挥出远胜过旁人的功效。 秦梦霖暗暗思忖。 的确是有一物,品阶根基远胜过“先天伴麟石”,由黄希音用之,才不算辱没。 归无咎得了全珠;她自己得了魂珠;尚余一枚镜珠,若是蜕成宝胎,品阶当不下于其余二珠。 师徒三人,亦是一段佳话妙缘。 只是,此珠眼前尚是一件至宝,唯有再用过一次之后,方能蜕成宝胎。 周知一界之事,是何等关键的底牌?总不能为了给黄希音准备宝胎,便将那最后剩下的一次机会故意浪费了。 思虑半晌,秦梦霖言道:“此事等你师父回来,再做计议。你随我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三转四轮图 承道载德剑 秦梦霖携黄希音一道,起了遁光,往半始宗山门正殿而去。 如今半始宗便是归无咎行宫所在,山门正殿,亦早成了隐宗及盟友中诸嫡传的汇聚切磋之地。 此时大殿之内,瑞气隐隐,有四人环绕一方占定,围着一张兽皮所绘的六边形图卷,神思灼灼,仔细端详。 忽听一声钟鸣无端响起。四人皆是一怔,然后一同外出相迎。 殿门处,见是秦梦霖携着黄希音一同前来,四人这才释然,各自微笑致意。 四人之中,当头一位,荤然超拔,一枝独秀。她玉面素服,神思内敛,气象婉约天成一任自然,宛若清溪流泉。正是缥缈宗魏清绮。 其次一人晦中藏机,凝若磐石,气质肃穆巧变,动静合一,正是里凫族箴石。 再后一人天真烂漫,灵动跳脱,迎向秦梦霖的眼神,欢悦之中又带着三分拘谨。正是孔雀一族的客人,因归无咎孟冬田猎之卜而平步青云的孔铨。 至于最后一人,气度幽穆,举步进退之间谨严无比,似乎涵养甚深。以道行而论,较之魏清绮固然少逊,却也差不过箴石去。 这一位非是常客,在二十余年前之前与隐宗汇合一道,正是已然覆灭的腾蛇一族嫡传,腾惊。 他秉承先祖之志,与隐宗一脉合流。最初尚未将《三转四轮图》取出,隐宗待之同样甚见诚意,并未冷待了他。这却令腾惊放下心来。如今二十余载过去,相处融洽,也算宾至如归。 一阵短暂叙话之后,孔铨一拱手,颇有些惶恐的言道:“秦道友既然来了,铨便退下了。” 秦梦霖淡然一挥手,笑言道:“不必。梦霖来此,不过是出个题目。依旧是你们四位来试。” 腾惊闻言,双眸中一抹亮色闪过。 初来此地时。秦梦霖姑且不必多言;骤然见到魏清绮之惊才绝艳、道心洞明。腾惊骇异之余,却也甚为欣喜。 因集齐了自己、箴石、秦梦霖、魏清绮四人,《三转四轮图》便大有用武之地,果然是顺遂无比。 只是秦梦霖另有修行中的要务,分身乏术。于是她略一思量,却将孔雀一族的孔铨搬来暂代。 论先天资质之玄,孔铨不在箴石、腾惊等人之下;只是当前之修为略逊了一些。 魏清绮笑言道:“敢问题目。” 秦梦霖螓首一扬,正色道:“便来算上一算,归无咎何时回返。” 箴石微感意外,旋即眉头一扬,道:“混沌之象,若有若无?” 秦梦霖微笑道:“正是。” 腾惊所携来《三转四轮图》果然甚为玄奥。诸人一同参研其法,倒也大有心得。但是一直以来,却也不曾试其手段。 无它,因未有合适题目。 因秦梦霖道缘之高、根器之妙,背后阴阳道法诀之神异,但凡有因果牵连的些微征兆,皆瞒不过她,已不劳《三转四轮图》之法;但秦梦霖感应不到之事,多半是隔绝甚深、事关一家根本的大秘密。诸人修习此法火候未足,更未必能够成功。 因黄希音结丹所用真宝之事,秦梦霖忽然念起归无咎来。却恰好引出了一个合适的题目。 一刻钟之前,凭借秦梦霖心念感应,似乎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但或许是因为归无咎身在异域未出的缘故,冥冥中又为一道隔绝之力所阻,探询不到具体的信息。 就这般若有若无,恰好超出秦梦霖心念之外,倒是一个分寸上佳的考题。 魏清绮、腾惊、箴石、孔铨等四人,围图站定。 须臾间,四人各自施法,口中念诀。那黑色图卷,立刻腾空而起,然后为一种灰蒙蒙的气机遮掩,似乎不愿教人察觉其暗中玄奥。 常理而言,卜算人事,当有所卜算对象的“因缘”连结,或机密之事,或亲近之物。以此为引,才有破题的入手处。 但归无咎与四人中的孔铨有着甚深因果,倒是免去了这一环节。 一刻钟之后,腾惊长袖一览,将灰雾之下的一片耀采霜石之象笼入袖中。凝神半晌,身躯之上骤然浮现出一层清光。 闭目酝酿一阵,腾惊这才言道:“一人独往,两叶开花;五九轮转,八子偕归。” 孔铨似有些迫切的言道:“何意?” 腾惊思略一思忖,道:“敢问归道友离去至今,已经多久了?” 秦梦霖道:“已满四十五年之数。” 腾惊笑道:“一人独往,两叶开花,是说归道友一人循念出游,最终却是两人得了机缘好处;五九轮转,八字偕归。是说去往四十五年之后,便是回返之时;且归道友去时只是一人;回来时却带了八个同伴。” “归道友不日将返。” 秦梦霖点头赞道:“好。” 这一个“好”字,既说的是归无咎此行的结果,亦说的是《三轮四转图》的卜算之法。 又转首对黄希音言道:“既然无咎不日将返,你安心等候便是。” …… 双壁之间,高逾万仞。 青莲宝座,浮空缓缓转动,其上“似乎”有一个人影。 座上之人,按说相貌清楚可辨。此人头戴九阳冠,一身纯白道服,虽无一丝纹饰,却难掩深华。观其面目,唇红齿白,目如朗星,确然是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面孔。但偏偏双目之下、颧骨之上,有两道极深的皱纹,直延伸至双耳之下。两种气象一混合,却让他的年龄混沌了起来。 这人影明明如此确切。之所以说是“似乎”存在,是因为一眼望去,莲台之上,似乎空空如也;那所谓的“人影”,其实只是山壁之上的悬挂的一幅画像而已。 再看第二眼,似乎又并非画像,而是山壁之上的浮雕,只是其位置偶合,恰好在莲台之上。 再看第三眼,连浮雕亦不甚相似;大约只是一个诡异的幻觉、臆想之念头。 再仔细看,此像幻中有实,又似乎是海市蜃楼之投影…… 如此反复变幻,去住无止,无穷无尽。似乎其可以与天下间任意物象相同,但偏偏非是活人。 在定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少年忽然睁开双目,道:“进来。”声音非冷非热,果然予人一种并非活人的异样感受。 仿佛言出法随,话音落下,山壁一转,气机陡然一活。 这双壁山崖,虽然甚是雄壮,但对于道行精深之人而言,理应能够一步越过。可是山壁之外,却有一种异力环绕,似乎将这一处空间反复曲折,延伸出亿万里之遥。 唯有当少年口中“进来”二字出口,这处空间方才舍曲就直,显化出一条康庄大道。 片刻之后,果有一人遁入双壁之间,俯身一拜,道:“蒲方舆见过师尊。” 这位“蒲方舆”同样是一袭白袍,只是光泽更清亮了许多,亦真实了许多;看其面目,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人。在他距离莲座上少年尚远时,一身颠倒主客的廓然大势涌动不休,已昭示明白,这位以弟子自居之人,是一位近道大能无疑。 但是当他靠近莲座时,却自然地和光同尘,似乎隐于一件高明到不可思议的无形帘幕之后,遮掩住一身恢弘气象,唯余此身独在。 但若说蒲方舆此时“俨然凡人”却也不妥。他近道境的气象虽隐匿不见,但是那“不与凡俗同列”的奇妙特性,却全然保留了下来。并且在那少年无形天幕的遮蔽之下,好似经过一重筛选,愈发显得纯粹。 少年平静言道:“何事?” 蒲方舆又是一拜,言道:“承道载德钧天剑……又有了变化。” 少年微一点头,似乎极随意的发问道:“降了多少?” 蒲方舆却面色微显凝重,沉声道:“二尺。” 少年闻言,面色骤然一凝,大出意料之外。 直到此时,他身上那种汇通天地万象、但偏偏不类活人的奇特气质,才消散七分。一眼望去,有了三分“人”的味道。 少年不言不语,信步自莲台上一踏而下。 同时双壁之间,空间骤然扭曲,形成一个诡异的旋涡。少年与蒲方舆二人,在这旋涡收摄之下,身躯逐渐暗淡。 瞬息之后,二人已出现在一处四维不辨的雾色天地之中。 周遭空无一物,唯有一柄丈许长短的黑色阔剑,剑尖向天,沉浮漂转。 但不论此间如何摇摆,那剑尖处却是岿然不动。 细望此剑,质朴无华,空灵向天。看不出有丝毫珍稀特异之处。唯有剑身阳面正中,有一条细细的凹槽,笔直一线。 若说凡俗中的军械兵刃,无论刀、剑、匕首、枪刺,或许在铸造时会特意留下一道血槽,以增加刺伤敌人之后的破坏力。但是仙家至宝,却大无此必要;事实上亦罕有此等形制之物。 看那“血槽”之中,果然有一丝深红近墨,俨然血象。 这一丝暗红“血线”,自最低端的剑根处为止,一直绵延而上,到了六尺五寸的位置而止;相当于此剑长度的三分之二。 蒲方舆道:“剑道真法一石,辰阳剑山独占八斗。” “近百余年来,承道载德钧天剑之度数,虽缓缓跌落,也只是由八尺九寸,降低至八尺六寸……饶是如此,三寸之数,已是数十万年所未有之变局。推演之下,当是越衡宗那位得了正法,剑术神通勇猛精进的缘故。如今一日间陡跌二尺有余,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他二百余寿,竟能修炼至近道之境?但九宗正法非比杂流,不入玄浑琉璃天,如何能够走出这破境一步?” “所以弟子以为,此事并非应在他身上。当是这一方大世界,又有了意外的机缘变动……当速遣人去寻!若为旁人所获,只怕伤及我宗根本。” 少年人沉吟良久,终于出言道:“不忙。且唤轩辕怀来,问上一问。” 蒲方舆心中一凛,连忙称是。 斩分天人的道境大能,亦不过是智周一界而已;但传闻中轩辕怀心意钩玄,通乎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就连许多隐隐然超出此界的缥缈因果,亦能由无上心缘感应一二。 此事实在过于离奇,他心中亦一直不敢相信。只是其中冷暖,唯轩辕怀和两位至尊自己知之;他虽是近道修为,亦不便相问。 而其师今日之言,竟算是证实了这一点。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分数短长 索图取经 未过多久,此境中已多出一人。 这人虽只是元婴境修为,但凝立于此,少年与蒲方舆师徒,都是正色相望,似乎对他极为看重。 轩辕怀。 他只是中人身量,身上所着服饰不知是绸缎、布匹抑或纸张所裁。 此服以白色打底,遍布纵横黑色条纹,织成砖墙一般的大小方块,疏密相间。此袍服的确非是任何法宝;但近道之下的修者乍一望去,却不自禁地会觉得那繁密方块不住地放大缩小、演化无穷……从而生出眩晕之感,甚至昏死过去。 观其面目,此人头发一束,以一根普通的蓝绸带结成圆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道仿佛被浓墨加粗过的短眉。这样一副浓眉大眼的面孔,筋骨充实圆润,几乎便是个质朴浑厚、沉静木讷的乡下少年;除却双臂和耳垂略长些,果真与常人无甚差别。 如此相貌气度,不得不说,不是其余八宗想象中的“轩辕怀”。 照说这幅面孔,无论如何是与英俊挺拔沾不上边的。但是若望之既久,便会愈发觉得“合理”。 应当如此,无有不谐。 这种概念并非出于美丑之分,亦非心意屈服以至于判断失准,而是源于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感受。 蒲方舆道:“如何?承道载德钧天剑此变,是否是因那人破境的缘故?” 轩辕怀却一言不发,只微微抬首,仔细观望剑身变化。 一位近道大能出言无人回应,蒲方舆也不会自以为丢了颜面,亦或者轩辕怀过于倨傲;相反,却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轩辕怀看得很认真。 过了半晌,轩辕怀忽然轻笑一声,道:“自然非是。他修行之根本,由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入手,此已为既成事实,更易不得。既然走上这一条道路,便未有不经玄浑琉璃天而成道之法。我尚不能,何况旁人?” “再说。纵然他成就近道,此剑定分变化,亦不过是六寸之数;如何能及至二尺?” “除非,是成就斩分天人之境。” 说来也奇。 在轩辕怀凝立不动时,但凡有人见其当面,自会觉得他无比亲切真实,和想象中的高蹈幻虚、凭临天外大不相同,俨然如亲朋友邻;但是他此时貌似无比真诚的一笑,却反将距离感烘托出来,仿佛彼此乃是两个世界的人。 轩辕怀此言一出,少年人若有所思;蒲方舆却面色微变。 纵然成就近道,也唯有六寸之功。这便说明,界中剑道神通遽变,较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莫非如三十六年前的九宗登临本界之故事一般,另有一家道术高明超拔的异界道传,登临此界之中? 但若是如此大事,门中两位至尊,秉持心剑之妙,为何没有察觉异变?这却有些离奇了。 犹疑半晌,蒲方舆转身言道:“弟子以为,是否禀明剑主,去寻这未名之变?” 少年人沉吟不语。 实则他心中以为,剑主修为虽较他资历道行更深,但是他所修正传便是“心剑”一脉。既然他并未感应到本界有异法传世之惊变,就算禀明剑主,也多半得不到更多的结果。 轩辕怀忽一伸手,在相距钧天剑数寸处虚抚一遍;身形骤然虚化一息,宛若水中倒影;然后又快速凝实。 轩辕怀笑道:“是了。” “其实此剑之变化,并不若想象之中剧烈。” “上真请看——这,才是本相。” 出言同时,轩辕怀伸出右手食指,在阔剑“血槽”之上轻轻一拨,似乎引动了一粒血珠向上一跃。 然后,那血线似乎打通了一处难关,陡然上窜。 蒲方舆定睛一看,承道载德剑上之血槽刻度,骤然回复到了先前八尺六寸的位置,好似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但是再望了一眼,蒲方舆立刻知晓不对。 细看才能发现,在此剑由下而上六尺六寸、接近方才刻度的位置,这血槽中陡然“中断”了。以至于刚刚恢复的二尺刻度,虚悬于上,成了无源之水、空中楼阁。 少年平静发问道:“想来你已知了因果。” 他的弟子蒲方舆未知其中玄奥,但少年却是心如明镜。每当轩辕怀之身躯经历了一次极短暂的虚实之变后,似乎他便能勾连莫名之力,断明是非清浊。 此法若能随意施展,就算较之他这位道境大能的“心剑”剑道,亦要胜过,所以必不至于此;但每每到了关键当口,此术随缘而至,似乎又从来不曾教人失望过。其真正的发动条件,自剑主以下,旁人也从未发问。 轩辕怀慢斯条理的道:“正是。” “钧天剑之显化,门中一直所见不实。所谓‘独占八斗’之言,虽能振奋人心,其实并非正理。” “这并非单单是以长短多寡而论;而是先明分数,再论长成;示现为短长。” “一界剑道,未入真流,便不会计入钧天剑中。所以,若是本界之中唯有本门八脉剑传为唯一大道,那么其余杂流末品之剑术,又岂能占得一寸半分之地?若是如此,这钧天剑刻度显化,当是十成圆满之象。” 蒲方舆沉吟道:“如此说来,刻度并非十成,便说明世间存在着足与本门分庭抗礼的剑道神通;而我占八分九分、所余唯十之一二,其实是说明我总剑道早已大成圆满,而彼之法门虽终能与我并驾齐驱,但此时却并未长成——所以一直以来呈此气象?” 轩辕怀真诚笑道:“正是。” 少年幽幽道:“先明分数,再论长成……如此说来,世间的确是又多出了一条可堪修炼至至境的剑道神通之路……只是眼下方有萌芽,尚微弱之极而已。” 蒲方舆闻言心中一动,再放眼琢磨。原来,钧天剑上那一丝断隔,恰好出现在剑身由上至下三分之一的位置。 轩辕怀出神数息,忽然道:“劳烦上尊准备一道《正反图》。吾不日当出行异域。” 话音方落,蒲方舆猛地一转身。 少年双眸之中亦闪过一丝锋芒,似乎甚为意外。 对于诸宗嫡传而言,动静相宜,出门远游,乃至访求心印机缘,那是最常见不过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于轩辕怀来说,却是另一回事了。 早在五十载之前,轩辕怀的元婴境修行,便臻至四重境圆满,通明至境。若是玄浑琉璃天当日开启,他立刻便能闭关破境。至此以后,轩辕怀便在门中安居清修,静待时机,似乎也无暇旁顾。 当时门中有几位上真言道,如此一来,等若白白等候其余诸宗的竞争对手追赶上来。是否要做些什么,进一步拉开双方之差距。 对于此事,剑主却道不必多虑。轩辕怀静修中自有造化玄功,虽然道行境界止步于破境之前,但是无形之中的进益却是一日千里。到了玄浑琉璃天开启的那一日,双方差距只会扩大至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门中诸真,这才放下心来。 今日,轩辕怀放弃那玄妙莫测的“清修”而外出远游,实则是破天荒的大反转。 蒲方舆一转念,道:“你是要寻那新生的剑道机缘?” 轩辕怀目光一闪,幽幽道:“就算是吧。” 蒲方舆缓缓点头。 ————— 轩辕怀望了蒲方舆一眼,似觉直言相告亦无妨。又笑言道:“说白了,是去寻归无咎……取经。” 蒲方舆一怔,只觉思绪微乱。 方才不是说钧天剑异兆,乃是新法萌生,并非归无咎道行突破?还是说——这又一剑法至道,同样是出自于归无咎之手? 轩辕怀依旧面含深邃笑意,不紧不慢的言道:“他自家道传尚未走到尽头,自然不会、也不能另僻一途。” “大道高远,俗子难知。但若要开辟一道之滥觞,岂是资质高绝,便能做到?” “有一方能有二,有二方能有三;有三方能有万物。若不曾得见真流,困于洞穴之内,那么纵然资质再如何高绝,也始终打不破这天人之限。” 蒲方舆闻言,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是开辟新法之人,必定窥得剑道上法玄奥……” 轩辕怀道:“正是。本界中剑道极境,唯有二宗。我辰阳剑山哪一位弟子得法,非得亲入剑心轮台之中,方能见真,无有泄露之理。所以定是他之剑术,开示于人,方才凝成了那一粒种子。” “所以立法之人,不是他的道侣,便是他的传人。” “资质超迈古今,得见正法真传;汇通千家道术,以及……独到的心印对证之法。以上四因,缺一不可。” 少年望了轩辕怀一眼,道:“你终究还是将他当成了对手。” 轩辕怀淡然道:“举世无敌之心……不过是振作奋发的豪迈之语尔;只是对大众修心有益,故而将其奉为圭臬。实则此言一叶障目,未见真流。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这世间既有我轩辕怀,自然就会有轩辕怀的对手。” “所谓一枝独秀,不是井底之蛙,便属昙花一现;唯有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方为大道之常。” 蒲方舆闻言,心中暗讶。 就连辰阳剑山诸修,亦知轩辕怀八道合流,心外无人、心外无物,注定要一世独尊,定序万古。但他方才所言,却与之大大不合。 但若说轩辕怀刚刚说的是违心之言,又似乎将他看得浅了。 反复琢磨,就连他这位近道大能,也觉参悟不透。 少年默然数息,道:“你这一行……将门中那物取出,带在身上,以策万全?” 轩辕怀摇头道:“不用。” “当初将《观法图》相赠,为的是争个先手。如今经此一变,先手反倒成了后手。” “不过是‘取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