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夺唐》 第一章 玄武门 武德九年,八月。 入了暮秋后的清晨已然有些微冷,空气中夹杂着些许薄薄的凉意。 苍白色的露水打在玄武门古色斑驳的城墙上,在阳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鬼魅般的光泽。 在这些光芒的照射下,原本厚重地有些乏味的城墙竟仿佛有了什么迷人的魅力,吸引着千古以来无数英杰前赴后继,竟不惜丧命于此,只为了成为这里的主人。 而就在此处,玄武门外,两个月前的那场兄弟相杀仿佛还发生在昨日。 在这里,秦王李世民领天策府上下袭杀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成为了大唐皇帝的嫡长子,无可争议的储君。 两个月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洗刷掉那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可两个月的时间又很短,短到风沙还来不及抚平城墙上的剑迹刀痕,那些刺眼的伤痕仿佛还在哀叹着两个月前那场战争的血腥与无奈。 刀剑无眼,天家无情,千古如此。 史书永远是由胜利者所书,就在兵变后三日,幽静的深宫中便发出了一道圣旨。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今有天策上将、秦王世民,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职兼内外,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啪”地一声,圣旨轻轻一合,一声脆响,成王败寇就此盖棺定论,年轻的大唐即将迎来他年轻的新王。 当然,储位之争总是如此,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有人心有不甘,更何况是曾经权倾朝野,故吏遍天下的太子一党。 早年秦王四处征伐,靖平海内,太子则坐镇长安,节度关陇,太子党用十年的时间在长安积累的旧部又岂是区区两个月就能扫清的? 那些仍旧忠心与废太子李建成的叛党余孽们,正如一只饿了许久的凶狼,蹲在皇城的某一个角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玄武门毗邻太极宫,连通皇城内外,位置之要举足轻重。为了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自兵变后,玄武门的守卫便交到了李世民心腹、天策府宿将秦叔宝的手中。 玄武门,其高四丈,其宽三丈,连通内外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城门宽长的甬道中,数十名身姿挺拔如枪的士兵持枪伫立其中,一脸的肃穆。 而在甬道的西南隅,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士兵正微微半侧着头,站在阴暗中,一双黑眸冷幽幽地盯着来人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士兵名叫杨宁,是大唐卫府中一名普通的副尉。 而在甬道的另一边,正对着甬道的方向,三个少年正慢慢地走进甬道,往宫外走去。 这三个少年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身高也相差不大,只是其中一个少年稍稍款胖些,走起路来似乎颇为费力。 这三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李世民的最年长的三子:长子中山郡王李承乾、三子汉中郡王李恪(二子李宽早夭)、四子卫王李泰。此时他们正是从宫中向皇祖父李渊问安归来。 “报太子活命之恩,就在今日!”杨宁看着不远处怡怡走来的三个少年,暗自抓紧了手中的铁枪。 杨宁本就是天策府旧卒,五年前家中老母病重,因囊中羞涩,无余财延请良医,眼看着老母便要不行了,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建成暗中出手帮了他,延医赠药,救了他老母的性命。 他不知道,也不需知道李建成此举是否有邀买人心的意思,他只知道若非李建成相助,五年前他的老母便该散手人寰了,绝享不了这五年天伦之乐。 杨宁纯孝,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关中儿郎,关中男儿是非分明,有恩必报,他要报恩,报李建成的活命之恩。 杀了这三个少年,为故太子死去的家眷报仇,也算是报了太子当年对自己的恩德了吧。 杨宁心中这样想着,打定了主意。 前面走来的三个少年显然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身为皇孙的他们在稚嫩的脸上故作着一副沉稳的样子,如小大人稳步地走进了玄武门长长的甬道里。 一步,两步,三步,三位少年已经离士兵已经越来越近,仿佛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地将他们包围。 来了,来了! 耳朵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杨宁的手掌激动地浸出了汗水。 杨宁虽然不识得眼前的三个孩童,不知道谁是皇长孙,但他识得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的模样。只是稍稍一瞥,他便看到了那个与李世民长相酷肖的孩童。 一股仇恨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熊熊燃起。 杨宁毅然决然地举起锋利的铁矛,朝着那个相貌与李世民最为相似的皇孙狠狠地刺了下去。 能够驻守玄武门的士兵自是大唐精锐,无论是人还是兵器俱是如此。 那把磨砺地极为锋利的矛刃上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在杨宁强壮的臂膀的挥动下直取少年的脖颈。 杨宁与少年相距不过三步之远,这一刺,他志在必得。 玄武门乃是皇城门户,戒备森严,三位小皇孙显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玄武门行刺他们。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年仅八岁的小皇孙愣在了当场,满眼惊骇地盯着刺来的铁矛,尖声叫了出来,根本来不及躲闪。 锋利的矛刃如一条吐着毒信子的黑蛇,离小皇孙的脖颈越来越近,近地甚至能看见他脖子上青色的经脉。 “太子,我给你报仇了!”杨宁似乎已经能够预见小皇孙须臾后血溅玄武门的模样,嘴角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杀生成仁,杨宁与它只有尺寸之远。 死亡似乎转瞬即至。 可就在冰冷的矛尖就要刺到小皇孙脖颈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一道金光从甬道里猛然刺来。 那道金光带着虎虎风声,赶在矛尖距离小皇孙只有一寸的时候,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了矛尖上。 “叮!” 一声脆响,受到巨力撞击的铁矛改变了方向,矛尖从小皇孙的身前偏移了出去,刺在了空荡处,只有矛身的一股余力打在了小皇孙的前额。 “啊!” 一声痛呼,小皇孙应声昏了过去,而铁矛也跌落到了地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击失手,杨宁再无出手的机会,他来不及做半点抵抗,便被身旁的左武卫将士们一齐拿下,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杨宁的脸贴在甬道里冰冷的青砖上,满是灰尘的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而在他的眼前,深深插在石砖里的正是那杆将他铁矛击落的金枪。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就能够成功,究竟是谁害得他功败垂成! 满心不甘的杨宁趴在地上,朝着甬道的入口望去,赫然在目的是一个巍峨如山的身影——那杆金枪的主人,新晋玄武门镇守,翼国公,左武卫将军秦叔宝! 初唐猛将,首推秦叔宝、尉迟恭。 秦叔宝勇力绝伦,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如探囊取物,看着三位皇孙过来本就早有警惕,又岂会让杨宁得逞。 在秦叔宝眼中,杨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刺客,他的身份与死活秦叔宝已经毫不关心,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孩童。 他的安危,可牵扯着驻守玄武门的数百位将士的性命。 “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秦叔宝弯腰抱起躺在地上的孩童,往皇宫太医署的方向疾奔而去。 第二章 一眼千年 东宫,太子居所,因坐落于太极殿东侧,故而得名。 东宫占地宽广,布局精妙,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殿宇如棋子均匀地般散落在东宫的各个角落,对显德殿成众星拱月之势。 午后,在东宫西侧坐落着一座雅静的偏殿宜秋宫,宜秋宫面积不大,但胜在玲珑巧致,独具匠心。 在这个殿宇的角落,一个面容稚嫩的俊俏少年正独自倚坐在池塘边的假山上,神态悠然。 少年身材匀称,唇红齿白,穿着一身裁剪得体月白色锦服,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白玉,通身透着一股子贵气。 只是少年的额头却露出一块淤青,显然是被钝器撞击过不久,还未来得及消除。 少年慵懒地坐在阳光下,半阖着双眼,缓缓地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大唐的味道。” 少年年龄不大,声音青涩,带着童音,话语中似乎还有着几分初临宝地的意思。 少年名叫李恪,太子李世民三子,两天前在玄武门遇刺,被铁矛磕伤了脑袋,整整昏迷了一个日夜。 醒来后,李恪便成了另一个“李恪”。 他同名李恪,一个二流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大四学生,他本该在今年毕业季谋取一份历史课教师的职位,然后留在他那个不知道几线的小城,安稳平淡地上班。 可上天却偏偏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就在他毕业旅行,到西安游玩之际,却不慎跌入了渭水,鸠占鹊巢,得了这个少年的身子,来到了这一千三百年前的长安,让他始料不及。 只记得犹在耳边回荡的那句:“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熟知唐史的他对李恪这个名字自然不会陌生,他既是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的尊贵皇子,却也是在皇位争夺中一败再败,二十六年后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的可怜虫。 李恪夺嫡失败的原因固然很多。 他既是庶子,更没有长孙氏等关陇世家的扶持,但最致命的还是皇帝李世民对于长孙皇后所出的那三个嫡子异乎寻常的偏爱。 若无意外,二十六年后,这个被李世民盛赞“英国类我”的皇子将因为房遗爱谋反案被连坐而死,时年三十四岁。 不过一向现在的李恪对于这一切倒也并不绝望。 “嘿嘿,‘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我且管那旧史做甚,如今我既成了这李恪,少来说也享了这二十来年的富贵,搅得天下风云,争一争这九五之位。”李恪看着远方太极殿高耸入云的楼宇,一声轻笑,倚着假山缓缓阖上了眼。 午后阳光和煦,暖意融融,李恪慵懒地躺在石块上,听着耳边的汩汩水声,宛如珠落玉盘,李恪竟缓缓地半睡了过去。 “小郎,小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女声打散了李恪的睡意,李恪揉了揉眼,抬头望去,原来是母亲杨妃身边的侍女瓶儿。 瓶儿是杨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在杨妃还是隋朝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跟在了杨妃身边,算在今日,已快十年了,瓶儿是看着李恪长大的,所以连李恪也得叫她一声瓶儿姐。 瓶儿在院中四处张望,神色焦急,想来是奉了杨妃的命令来寻李恪。 李恪连忙站起身来,朝着瓶儿的方向挥了挥手,叫道:“瓶儿姐,我在这儿。” 瓶儿循声望去,看到站在假山上的李恪,顿时松了口气,踏着小碎步走到李恪的身前,微微屈膝行了宫礼。 “小郎,太子驾临,娘娘让你速回前厅。”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李恪慢慢挪到大石块的边缘,一下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瓶儿自幼便被父母发卖,八岁便跟了杨妃。瓶儿在宫宫中举目无亲,所以她一直把自己看着长大的李恪当亲弟弟看待,瓶儿看着李恪从这么大的石块上跳了下来,心中一颤,连忙伸手扶了过去:“小郎慢些,可别摔着了。” 李恪咧嘴一笑,拿手比划了一下石头,脆生生地回道:“瓶儿姐,我已经长大了,无碍的。” 李恪生于王府,自幼锦衣玉食,年仅八岁的李恪比起同龄人来的确高出不少,活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但是瓶儿却对李恪的话不以为意,弯腰轻轻掸了掸李恪屁股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了一轮弯月。 “你呀,只是个子长高了,离长大还早着呢。等你加冠后娶了王妃,自己到宫外开府建衙才是真的长大了。” 瓶儿言辞凿凿,一副阿姊教诲阿弟的模样。 李恪的骨子好歹也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了,何曾被一个才十八的小丫头当面调笑过? 李恪岂能吃这个亏,于是李恪想了想,拉过瓶儿的手,天真无邪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瓶儿,一脸认真地说道:“瓶儿姐,我出宫开府后岂非就看不见你了,那我以后想你怎么办,我可以问母后把你要过去吗?” 李恪的话一出口,瓶儿脸上的表情顿时顿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李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瓶儿自幼就在宫闱,自然知道,在皇宫之中,嫔妃身边的侍女被赐给成年皇子做侧妃也是司空见惯了的。 更何况如今瓶儿年已十八,等过了些年待李恪长成,瓶儿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到了可以发派出宫的时候。若是那时李恪真的向杨妃索要瓶儿,杨妃十有八九会应了李恪所请,将瓶儿赐给李恪。 一想到这些,瓶儿脸颊竟悄悄浮上了几许红晕,羞地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站在瓶儿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瓶儿羞怯的样子,宛如二月初红的桃花,出彩却又素雅,不自觉地竟有些出神了。 不过好在瓶儿很快便缓过了神来,她发现李恪竟微笑地看着自己。 瓶儿当即便想起了李恪的话,羞红了脸,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转身道:“小郎小小年纪便不学好,整日尽想着这些。太子还在正厅里等着你,快随我来。” 说着,连忙背过李恪,拉着他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 第三章 李世民 庭院离正厅不远,沿着池塘边的回廊一直走,向左在转上两个弯就看见了前厅的侧门。 李恪一只脚刚迈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正端坐在厅中的锦塌上,男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昂藏七尺,横眉如剑,虽面色平常,但许因久居上位的缘故显得不怒自威。 在这个男子的身旁在坐着一个温婉娴静,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妇,年轻美妇曲眉丰颊,神态端庄,线条柔和,如章台杨柳,虽然未着粉黛,但是眉宇间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清丽与贵气。 不消多说,这一双男女自然就是李恪的父母,太子李世民、侧妃杨氏。 李恪强压着心中对这千古一帝的紧张与好奇,缓缓跨过门槛,走到他们身前停下,熟练地顿首行礼,道:“儿李恪拜见阿爹、阿娘。” 看见李恪进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锦塌上空余的地方,笑道:“虎头(李恪的乳名)来了,快坐到为父身边来。” 李恪抬头看了李世民,轻轻“诶”了一声,走到锦塌旁,挨着李世民坐了下来。 待李恪坐定,李世民看着李恪,一只手拉过李恪的手臂,一只手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怒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亏欠道:“这帮叛臣余孽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玄武门行刺我儿,险致我儿丧命。” 在李恪的记忆中,阿爹从来都是严父的映象,在李恪面前从未如现在这般亲昵的举动。 许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祸及子女,触动了李世民那根柔软的心弦吧。 李恪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阿爹不必动怒,恪儿额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着,李恪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副已然不觉疼痛的样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满意地笑道:“虎头虽年少,却已得‘子夏问孝’之精义,为父之心甚慰。” 李世民口中的子夏问孝,李恪倒也是知道的。 论语有载,子夏问孝于孔子,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于孔子眼中,侍奉双亲,供奉酒食并非真孝,真正的孝道而是出于心,悦于色。李恪方才为免爹娘忧心,强作喜色,与孔子之意自然也是契合了。 李恪谦虚道:“阿爹盛赞,恪儿羞愧,先贤之义浩如烟海,恪儿不过得字面意思,依言而行,尚且表浅地很。” 面对李世民,李恪纵然明知是自己的生父,但依旧难免谨慎,言行也是三思之后,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谨慎,却叫李世民觉出了异常。 李恪早慧,向来晓事,但今日李恪的表现实在太过沉稳了些,非但不似八岁的孩童,就是与他以往也是大有不同。 李世民只当李恪今日的表现与在弘文馆早课有关,于是问道:“虎头额角受伤,昏迷休养了数日,今日去弘文馆可还能及得上进度?”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之处。 父子之间,李世民纵然一向严苛,他方才的话也太显疏远了。 李恪在心中快速地思索了一番,当即道:“恪儿近日卧床,确实落下了些文章,今日恪儿早课后正跟随孔先生习读论语,如今已经读到了论语·子路篇,想来落下的课业几日内便能补回。” 李恪口中的孔先生便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弘文馆学士孙孔颖达,孔颖达熟读经传,善于词章,除了在国子监的官职,亦司宗室子弟授课之职。 而论语子路篇大多讲些修身养性之义,李世民以为必是孔颖达在文章中多有涉及先贤往事,李恪听进了心里,这才有了方才之举。 李世民道:“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大儒,有关西孔子之誉,虎头需得跟他好生请教。”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道:“孔先生学富五车,一身学问贯彻古今,堪称鸿儒,只是...” 李恪说到这里,一下子有些顿住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显有未尽之意,于是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李恪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孩童心性,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地回道:“但是孔先生的学问却有些迂腐呆板,恪儿不喜欢听。” 李恪之言一出,不只是李世民,就是一旁坐着的杨妃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孔颖达学识之高,堪称弘文馆十八学士之冠,海内景望,李恪这样说,着实有些太过了。 杨妃生怕李恪的话触怒了李世民,连忙抢先责备李恪道:“虎头不得无礼,孔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随便指摘的。” 不过好在李世民似乎并未生气,反倒笑吟吟地看着李恪,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为何说孔颖达的学问迂腐呆板?” 李恪看着李世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道:“孔先生常言以德服人,不可妄动刀兵,只要我大唐与民休息,推行德政、仁政,邻邦自会闻风而降,天下归心。可恪儿却觉得不对,恪儿自幼便常见阿爹征战四方,为我大唐靖平海内。如今我大唐能有天下,自然多赖阿爹之功,若是光靠嘴上的以德服人恐怕是不行的。” 李恪的话说的很是浅显,看得也不算深刻,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偏偏却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去了。 自大唐立国至今,李世民百战沙场,几经生死,才奠大唐开国之基,这大唐的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李世民兴许还会觉得有溜须拍马之嫌,可自少不更事的亲子李恪口中不经意说出,李世民却觉得如沐春风。 “哈哈,虎头虽年幼,言语间倒还颇有几分见地。孔颖达是大儒不假,学问更是了得,但虎头将来是要助为父治理一方的,又岂能全无手段,光学了这满口的仁德。往后孔颖达所授的书中学问你便好生学着,他讲的道理虎头若有不明的,可往虞世南请教。”李世民将李恪揽入自己的怀中,朗声笑道。 一旁的杨妃看着李恪讨得李世民欢喜,身为母妃自当欢喜,可杨妃的脸上虽有笑意,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安,她感觉到,他最为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第四章 易爵 李世民在杨妃处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离去了。 自打李世民被册为太子后,皇帝李渊便曾下诏:“自今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决于太子,然后奏闻皇帝。” 如今的李世民虽名为太子,却掌帝王之权,自然日理万机。更何况,登基大典在即,朝中还有诸多要事亟待他来拍定。 “常涂,你说孤以往是不是对虎头太过疏远了?”李世民自杨妃的偏殿出来,嘴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常涂乃李世民近侍,与李世民同为少年时便跟随李世民左右,两人关系甚笃。 武德元年,常涂随李世民于陇西大战薛举,在浅水原之战中替李世民挡箭存了隐疾,后来便干脆净身入宫成了李世民近侍,一直至今。 常涂于李世民有救命之恩,李世民对常涂也甚是厚待,不似寻常主仆,但就是这样的关系,面对李世民的疑问,常涂也不敢妄言半句。 身为天家近臣,常涂岂能不万事谨慎。 常涂顿了顿才回道:“此乃太子家事,奴是外人,岂敢随意置喙。” 常涂处事,向来小心,他会这么说倒也在李世民意料之内,这也是李世民如此信任常涂的原因。 李世民笑道:“罢了,你向来仔细惯了,孤便不为难你了。” 常涂闻言,面色轻松了许多,俯身道:“谢太子体谅。” 常涂处事小心,不涉皇子之事,李世民倒是颇为满意,不过李世民既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恪乃是他的亲子,李恪受玄武门之事波及,险些丧命,按理说杨宁无论有否同谋,李世民都当大索皇城,将废太子余孽尽数挖出,以绝后患。 可如今李世民登基大典在即,皇宫内外万万乱不得,所以李世民也只能隐忍不发,将此事暂且按下。不过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了李恪。今日李世民见李恪如此乖巧聪慧,一时间李世民的心中难得地起了些亏欠之心。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对常涂吩咐道:“虎头与青雀同为孤之亲子,孤岂能厚此而薄彼。你即刻遣人传诏克明,虎头的封爵不宜削减,当与青雀同制。” 常涂听了李世民的话,神色一凛,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登基大典在即,此时突然拔高李恪的封赏,这意味着什么? 常涂小心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需要知会长孙大人?” 前日李世民与东宫几位辅臣密议,商讨登基封赏之事。当谈及登基后诸位皇子所封官爵时,便是长孙无忌以庶嫡有别为由,力主将李恪的官爵压上半级,稍次于李泰。 长孙无忌的提议李世民当时也是同意了的,只是今日见了李恪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摇了摇头,回道:“不必了,直接让克明拟旨便是。” “诺。” 常涂得令,当即遣人前往中书省杜如晦处传诏了。 常涂能得李世民如此信任,自然也是极为机敏之人,太子正当壮年,春秋正盛,未来的事情本就缥缈难定。 常涂知道,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又该难安了。 ———————— 李世民走后,李恪本欲往书房温书,但却被杨妃拦了下来。 杨妃拉过李恪的手,径直将李恪带到了偏殿的内室。 内室里,杨妃的次子,李恪之弟,四岁的李愔正盖着锦被,躺在软塌上午寝。 李愔年幼,正是嗜睡的年纪,小小的个子乖巧地躺在锦塌上,粉嫩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煞是可爱。 不过此事的杨妃却没有照看李愔的心思,她到了内室,先是仔细地将门窗尽数掩上,然后又命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瓶儿站在门外望风,显然是有要事要告知李恪。 李恪看在杨妃谨慎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疑惑,莫不是刚才自己的言行太过反常,叫阿娘看了出来? 李恪一边站在边上上不安地想着,一边看着杨妃走到了里间的木箱中,从箱底取出了一本薄薄的账本。 “这是娘自受封以来所积攒的财物账簿,你且看看吧。”杨妃将账簿交到了李恪手边。 李恪一头雾水地打开了这本账簿,只是粗略地翻了几眼,心中却猛然一震。 “大业九年三月,入金一千两...大业十一年十一月,入珍珠三斛,宅院一处...大业十二年八月,入良田一千四百亩...武德三年五月,置长安铺面两处。” 李恪一边大致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脸上的惊讶之色越发地重了,原因无他,只因这账簿中所记载的数目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阿娘,这是?”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账簿,不知杨妃一个太子侧妃是如何来的这般多的财务,不解地问道。 杨妃看着李恪震惊的模样,解释道:“娘是前朝帝女,自幼时受封公主以来,便随先帝左右,常有赏赐。娘每每便将这些赏赐封存,时日久了,便有了如今这般光景。娘是前朝宗室,先帝的封赏本该追回,但你阿爹念在娘是亡国孤女,颇多怜惜,便做主未曾动娘的这些私物,由娘将来再传给你和愔儿。” 李恪听了阿娘的话,终于明白了这些财货从何而来,但李恪脸上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减少。 杨妃将这本簿子给李恪看,总归不是为了炫耀,必另有他意。 李恪问道:“这些财物既是阿娘往日积攒,好生收着便是,为何突然示于恪儿?恪儿尚且年幼,用不到这些。” 杨妃并未回答李恪的话,倒是反问道:“阿娘为你取名为‘恪’,你可知其中深意?” 李恪原本心里还存着有些疑惑,可如今杨妃此话一出口,李恪顿时明白了过来。 所谓“恪”者,敬也,守心也,必是李恪今日在李世民身前的言行叫杨妃看出了端倪,杨妃欲要提点他了。 好生聪慧的女子,杨妃不愧是前朝帝女,李恪只露出了些许苗头,便被她发现了。 “阿娘想必是觉得恪儿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李恪明白了过来,对杨妃道。 杨妃看着李恪的模样,知道他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显然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杨妃劝道:“你是太子之后,待太子登基为帝你便是亲王,封赏无数,而且娘也会将这些身外之物都留给你,你纵是只知恣意享乐,整日走马追鹰也不愁一生富贵,你何必要去争那个位置。” 李恪看着阿娘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恸,天下为娘者皆是如此,更何况杨妃曾为前朝公主的杨妃。她见多了皇位倾轧,骨肉相残,又曾会忍心李恪再去重蹈那些覆辙。 可杨妃就算再聪敏,又岂会知道李恪的担忧,帝位之争,何时能够由了他自己? 李恪并未直接反驳杨妃的话,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娘希望恪儿成为一个皇室纨绔吗?”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问,先是楞了楞,然后才道:“娘不在乎这些虚名,只盼我儿一生康乐。” 李恪抬起头,看着杨妃如秋水温柔般的眼睛,李恪从心里不忍拒绝她,不想叫如此疼爱他的阿娘难过。可李恪却也有他的苦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旁人言及的地方。 李恪既不愿伤害杨妃,却又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吐露,一番思索后只得问道:“前隋蜀王秀便是阿娘伯父,他又何曾做错过什么?最后又是何等下场。”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一下子竟愕然了。 杨妃虽生地晚,但自家之事她又怎会不知,蜀王杨秀乃文帝四子,本也与皇位无缘,但却因杨广几番挑拨诬陷,非但被削去了王爵,贬为庶人,最后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李恪看着杨妃呆呆地坐在身旁,他知道杨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起了身子,竟如小大人一般轻轻抓过了杨妃冰凉的手,看了眼一旁睡着的李愔,缓缓道:“恪儿既生帝王家,或争,或死,别无他路。恪儿唯一能做的便是披荆斩棘,登上那九五之位,方能护得阿娘和愔弟周全。”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住了,李恪所言,哪里像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分明就是一个对眼下俱是洞若观火的老成之人,杨妃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恰巧此时,原本在一旁熟睡的李愔也被李恪的说话声扰醒了,翻着身子,小小的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 杨妃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李恪,又看了看睡在一旁的李愔,过了片刻终于叹道:“你昏迷时娘曾往玄都观立愿,如今你身体既以大好,明日便随娘去还了愿吧。” 第五章 玄都观 玄都观位于长安城南崇业坊内,与靖善坊的兴善寺隔朱雀大街相望,并为长安佛道名望所在。 玄都观观史颇久,隋初宇文恺奉文帝杨坚之命,以乾卦爻辞之道兴建大兴城时便将玄都观移至了此处,宇文恺以玄都观镇压都城风水,尔来五十载。 玄都观香火极盛,观主栖云道长更是道学翘楚,道法之深,天下仰望,故而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无数,玄都观香火自然极盛。 几日前,李恪在玄武门遇刺,昏迷旷日,宫中御医几番施药均是无用,眼看着李恪便要不成了。 杨妃见爱子濒危,万念俱灰之下入玄都观拜见栖云道长,为李恪祈福,许下重愿。不曾想,杨妃方才自玄都观回宫,李恪便就醒了,杨妃心中念着此事,李恪身子一好,杨妃便带着李恪出宫还愿来了。 对于这些玄学之道,虚而无实的东西,李恪本也是不信的,但杨妃一力坚持,李恪也不忍忤逆了阿娘之意,便也一早随着出宫了。 长安城布局独特,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西合计一百零八坊,呈东贵西富,北实南虚之势。 李恪自朱雀门出宫,一路南下,起初人烟倒还稠密,可越往南走,人流便越发地稀疏。再加上时辰尚早,近来又非崇道礼佛的大日子,待李恪到了崇业坊,街道之上出去稀稀疏疏的信徒,已经少见行人了。 “阿娘,这玄都观是否太偏远了些,怎的这般许久才到?”李恪自马车上走下,拍了拍坐的有些发麻的腿,对杨妃道。 杨妃闻言,瞪了李恪一眼,提了提李恪的耳朵,小声地警斥道:“小儿无知,怎敢胡言乱语,玄都观之名天下仰望,栖云道长更是得道高人,你的性命还是栖云道长救回的,以后可不敢再这么说了。” 李恪只是随口一句抱怨,没想到杨妃反应竟会这么大,悻悻地点了点头,老实地闭上了嘴。 杨妃身旁的瓶儿见李恪被杨妃说地一脸茫然的样子,掩嘴一笑,弯腰靠在李恪的耳边提醒道:“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乃陛下所封之大唐国师,地位尊崇,太子尚且礼敬,你切莫失了礼数,平白惹得娘娘不喜。” 此时李世民尚未登基,瓶儿口中所说的陛下自然就是他的祖父李渊了。 李恪原本还对阿娘的谨慎颇不理解,如今听瓶儿一说,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李唐皇室以道家祖师李耳后人自居,而栖云道长更是道家高人,李渊拜他为国师倒也不奇怪。 对于玄都观,李恪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但当李恪站在玄都观的观门口,却也被这眼前的气象惊到了。 玄都观位于矮丘之腰,自下而上合计有石阶一百零八级,暗合天罡地煞之数,分毫不差。 李恪踩着石阶缓缓往上走去,虽还未见观门,可入鼻的已是淡淡的檀香气,看见的也是袅袅入云的轻烟,再加上耳边这阵阵悦耳的撞钟声,倒也颇有几分世外清净地的意思了。 玄都观外的石阶并不高,李恪不过登了片刻便到了观门口。 在观门的两侧,首先入眼的是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目如圆铃,头披卷毛,张嘴扬颈,煞是威武。 接着,李恪抬头望去,一面一丈余高,三丈余宽的门墙便横亘在了李恪的眼前。灰墙褐瓦,两侧饰以龙凤纹饰,在门墙的上沿,古旧的金匾上书笔力苍遒的“玄都观”三字,而在金匾之下,则是一对道联:“天近元门,上极斗牛之气;云开黄道,永依日月之光。” 龙凤纹饰本是皇室独有,普天之下的道观中,能用龙凤的恐怕也就只有栖云道长所掌的玄都观了,有此可见玄都观位份之高。 “栖云道长乃世外高人,不喜人多眼杂,进来两人便是,其余人等便在此等候,若有吩咐再传你们进来。”到了观门口,杨妃对身后跟随的一众东宫卫率的侍卫吩咐道。 玄都观不同于寻常道观,在朝中地位极高,以往就连皇帝李渊来此都不会带大队人马入观,杨妃自然也不敢坏了规矩,惹人非议。 杨妃自然有她的考虑,可听了杨妃的吩咐,众侍卫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色,纷纷看向了李恪。 李恪方才遇刺不久,长安震动,一众侍卫随李恪出宫时便得了太子左卫率将军尉迟恭的吩咐,务必随身护卫汉中郡王,寸步不离,他们不敢让李恪孤身入观。 李恪见状,他自然不会忤逆杨妃的意思,可也不欲叫士卒为难,平白开罪他们身后的尉迟恭。 李恪对东宫侍卫道:“玄都观乃国师栖云真人所在,戒备森严,鲜有闲杂人等,本王与阿娘的安全自然无虞,你们便在观外等候便是。今日之事回宫后本宫自当向尉迟将军言明,与你等无关。” 如今东宫卫率大多为当初李世民为秦王时的秦王府护卫,玄都观禁入刀兵的规矩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既然李恪已经将话讲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不会再多言,除去跟随李恪入观的两人,其余人等均留在了观外。 栖云道长乃当世高人,深厚李渊器重,如今虽大权已在李世民手中,但李渊的地位依旧超然,杨妃生怕李恪年幼,说话间失了分寸,叮嘱再三才放心地带他进了玄都观。 杨妃带着李恪进了玄都观的内殿,便对殿内负责迎客的道童唱喏道:“善信杨氏,特携小儿李恪前来拜谢栖云真人,还乾道望代为通禀。” 道童闻言,神色一愣,接着忙问道:“可是杨妃娘娘和汉中郡王当面?” 这迎客道童本就是方外之人,甚少出观,再加上杨妃与李恪又并未表明身份,这道童本该不知他们是何人,怎的一开口便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杨妃不解地回道:“善信正是太子侧妃杨氏,小儿也正是汉中郡王李恪,不知乾道如何得知善信的身份?” 道童听闻杨妃自承身份,于是回道:“家师昨日收到娘娘拜帖,便知娘娘与殿下今日来此,特命小道在此等候。” 杨妃闻言笑道:“栖云真人有心了,真乃当时高人,只是不知真人现在何处,可否相见?” 道童摇了摇头道:“娘娘与郡王当真是不巧,家师昨日测算到西南当有机缘,已经连夜入终南山求道去了,今日怕是见不成了。” 听闻栖云道人入了终南山,李恪自然无所谓,可杨妃不免惋惜道:“真人于小儿有恩,本想着今日能当面言谢,不曾想竟如此不巧。” 第六章 文士与道士 栖云道人云游终南山,对杨妃来说自然是一场憾事,但李恪倒是乐见其成。 在李恪看来,栖云道人若只是个有名无实之辈,见与不见都是一般,也无甚可惜,可若这栖云道人当真是世外高人,有通天之能,他可不是实打实的李恪,万一被看出了端倪,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所以对李恪而言,栖云道长外出云游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不过栖云道人虽然不在观中,但杨妃的身份毕竟在此,玄都观上下自然也怠慢不得,玄都观的监院出面,延请杨妃入内殿饮茶,讲授道学经典。 道藏三千,大多晦涩难懂,除去一本道德经李恪还知道一些外,其他的大多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李恪对这些玄之又玄的道家典籍所闻甚少,兴趣缺缺,自然待不下去,不过跟着杨妃一起饮看了两杯香茶,听了片刻,便借口屋内胸闷,在瓶儿的照看下去后院转悠了。 玄都观景色奇佳,初春的桃花盛景更是闻名长安,只是如今正是秋时,时节不对,李恪是与这满园桃花无缘了。 不过李恪此时虽见不得桃花,但玄都观占地百亩,四时景色各不相同,纵是深秋也独有其韵味。 玄都观后园布局精巧,景色幽致,李恪问了待客的道童,便与瓶儿一同往后园走去了。 玄都观的后园多为道士清修之地,寻常人等不得进入,不过李恪乃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挠。 李恪入了后园,便专挑那人少僻静的小路走,兴致颇高,显然,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道经,这满园的秋色更合李恪的心意。 李恪沿着小径,顺着两旁适时盛放的秋菊缓缓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方木亭处。 这木亭依水而建,四围广植松竹,颜色墨翠,纵是天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不显半点荒芜。 “此间有如此景致,倒也不堕了玄都观的声名。”李恪看着水边的木亭,笑道。 瓶儿随侍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微湿的鬓角,也不知是被露水打湿的,还是被汗水浸湿的,忙关切地问道:“小郎走了这般久,可要到这亭中稍歇片刻?” 李恪来时就坐了许久的马车,方才又走了许久,被瓶儿这么一问,李恪也觉得自己的小腿有些酸乏了,当即同意道:“如此也好,咱们出来也不短时候了,去这亭中歇会儿便折回吧,免得阿娘再遣人来寻。” 说完,自己当先曲蜒沿着小径往木亭的方向走去。 木亭隐于松竹间,李恪初看时只能隐约见得木亭的一角,看的并不真切,当李恪近了这亭子才发现,原来亭中已有旁人了。 此时亭中摆着一方摆了围棋的石桌,而石桌的前后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文士模样,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清瘦俊逸,一身玄色长袍,眼神沉稳,宛若深渊;另外一人已年近五旬,身形瘦削,披着墨绿色道袍,深灰色的长须中偶尔透出一丝疏星般的花白,眼中却散发着与年纪大不相配的灵动。 一个文士,一个道士,在这方僻静的小亭中隔着一方石桌围坐,冲突,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调和。 李恪也是好棋之人,自己平日也会与好友下上两手,虽不能算是此道高手,但也略知一二,李恪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下子也来了兴致。 李恪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了石桌旁,在两人之间站定坐下,自顾地看起了双方对弈。 李恪来的早,这两人也不比李恪来的早上多少,这棋盘之上统共不过才落了七八字,显然他们也刚刚坐定不久。 李恪贸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旁,他们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双眼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棋盘,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李恪一般,且不论这两人棋艺如何,单就这份定力,便是极佳。 李恪安静地看着亭中的两人,道士执白子,先行,文士执黑子,后行,两人于棋道显然颇有浸淫,棋力俱极是沉稳,前二十子倒也难辨高下,但随着时间缓缓推移,一炷香之后,李恪却渐渐地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盘中的棋局,表面上看来,黑白双方虽看似胶着,双方均不落下风,实则白子已经渐渐陷入了黑子所设的圈套,局势难矣。 李恪见大局已定,自己算了算时辰,于是对身后侍立着的瓶儿低声道:“时候已经不早,阿娘恐已在观内等候,咱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说完,李恪掸了掸衣袍,起身便要离去。 李恪刚刚起身,还没等李恪走出这个亭子,亭中下棋的道士竟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此局未完,小公子就此离去不觉可惜吗?” 李恪与亭中两人素不相识,没想到这道士竟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愣,接着回道:“胜负已分,此棋已不必再看。” 这道士显然没有看出棋局的玄机,乍听李恪这么一说,还是一脸的不解。 道士低头看了眼棋局,问道:“此棋正是焦灼,难定高下,何来胜负已分一说?” 李恪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些,但毕竟还是年幼,在这道士看来仍是孩童,这般小的年纪纵然好棋,棋力也该有限,又能把棋局看得多深? 李恪听了道士的话,回头看了眼棋局,指着棋盘的正中道:“方圆之道,玄机在腹,白子围中已穿,黑子已隐成屠龙之势,阁下却还龌龊于边角,不知变通,争这一子半子,岂非败局已定。” 李恪之言一出,原本在一旁安坐的文士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眼中透出一丝难言的讶异。 原本他听闻李恪胜负已分之言,只当他年少妄言,可当他说出了这般话,他便知道,李恪是真的看懂了他的布局。 “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棋力,可谓天纵之资,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文士模样的男子听了李恪的解释,只当他也是哪户权贵人家的子弟,不由地起身问道。 这文士就算棋力再强,又哪能猜出李恪的真实身份。 李恪来自后世,又好棋,自己棋力虽是寻常,却看了不知多少大师间对弈的名局,也算阅历颇多,哪会看不出文士的布局。 李恪闻言,拱了拱手,谦虚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子不过占了地利,算不得什么棋力,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国手,小子改日若有机缘再向先生请教。” 第七章 命格 李恪走后,道士又坐回了小亭中的石凳上,低头看向了棋盘。 原本道士被这文士的虚棋所吸引,将自己的棋子尽数补在了边角,在得了李恪的提点后,当他再看向棋盘,果然,正如李恪所言,白子的围中已经被黑子洞穿,自天元往百位一片,白子已被黑子所围,屠龙之势不过在数子之间,白子果真败局已定。 “这少年诚不欺我,岑兄屠龙在即,这盘棋确实胜负已定,岑兄棋力,在下佩服。”道士轻轻摇头着头,叹道。 文士笑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袁道兄鉴风断星之术。” 道士听了文士的话,苦笑道:“围棋虽小,却藏乾坤。想我袁天罡虽擅看卦相面,能知未知之事,可于这黑白之道竟连一个少年都比不得。” 这年近半百的道士正是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的嫡传弟子袁天罡,而与袁天罡下棋的中年文士名为岑文本,官拜荆州别驾、行台考功郎中,乃是袁天罡的好友,此番便是受袁天罡之邀,在玄都观小住。 对于突然出现的李恪,岑文本似乎颇有兴致。 岑文本食指轻轻叩击着棋盘,对袁天罡道:“这少年小小年纪,棋力和眼力却是不弱,而且文思敏捷,举止大方,李、杨、韦、杜,也不知是关中哪家门阀的英才。” 岑文本见李恪衣着不凡,举止得宜,不是一般人家教出来的少年,只当是家学渊源,便猜测李恪是关陇门阀中人。 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这少年可不是寻常世家子弟,来头可大的很。” 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意思,显然是已经猜出李恪的身份,岑文本好奇地问道:“袁道兄莫非知道这少年是谁?” 袁天罡点了点头回道:“岑兄可还记得五日前的玄武门行刺案?” 岑文本原本对于李恪的身份还有些误会,可如今听闻袁天罡这么一说,顿时了明白了过来。 岑文本乃荆州别驾,此番便是奉荆州大都督李孝恭之命一同进京,也是官场中人,宫中发生的行刺案震动朝野,他岂会不知。 岑文本眉头轻锁,口中吐出了四个字:“汉中郡王李恪?” 袁天罡道:“六日前汉中郡王于宫中遇刺,昏迷数日不醒,太子侧妃杨氏曾往观中求愿,今日便是还愿来了。汉中郡王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李杨两氏之后,这般尊贵,岂是寻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李恪祖父乃唐开国皇帝李渊,外祖父乃隋末帝杨广,身份尊贵,自然不必赘言。可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话,却觉出了一丝怪异。 岑文本问道:“昔年今上自太原起兵,初占关中时曾邀你为几位皇子相面,你只顾推脱,不发一言,今日怎地对汉中郡王不吝褒奖?” 袁天罡笑道:“当初我若如实相禀,今日我还能在此处与岑兄奕棋吗?恐怕早该身首异处了吧。” 岑文本不解道:“如今太子正当壮年,登基在即,几位皇子年岁又相差不大,储位之争比之当年更甚,难道袁道兄就不担心身涉其中吗?” 袁天罡道:“你我乃是十数年的至交,相交莫逆,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入旁人之耳,又有何忧。而且我与你所言之事多半还要应在他的身上。” 听到袁天罡的话,岑文本的眼中露出一丝精光,神色也为之一正。 “你前日说的异变莫非便是指的汉中郡王?”岑文本伢然问道。 袁天罡点了点头,一脸正色道:“六日前,就在汉中郡王遇刺,昏迷不醒的当夜,紫薇星未动,可太微星却一夜易主,此中何意,难道岑兄还看不出来吗?” 太微星与紫薇星同为三垣之一,紫薇星主帝命,而太微星却主储君,所谓太微易主,自然就是储君更迭的先兆。 岑文本虽不善此,但但与袁天罡相交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略知一二。 岑文本问道:“这可是关系天下的大事,你可能拿得准?” “十拿九稳,否则师尊也不会为了避他连夜入山。要知道,化外之人,受太微星一拜是要折道行的。”袁天罡断然回道。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笃定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十三年前,你曾为我相面,直言我骨重不称,仕途虽能顺遂,但却难以久寿。可今日再见,你又言我受贵人恩泽,命格已变,或可得儿孙绕膝之乐,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袁天罡道:“不错,两月前玄武门兵变,太子身死尚无此等景象,可汉中郡王遇刺偏却就出现了,如此玄机,绝非巧合。” 岑文本一边听着,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凝重,问道:“天象异变,除了你,恐怕太史局那边也有察觉吧。” 袁天罡站起身子,轻缕着颌下短须,自信道:“近来乃多事之秋,朝堂之上更是风云突变,皇位更迭,如此晦涩的天像,除了师尊与我,天下绝无第三人能够测算,太史局那帮尸位素餐之辈又如何看得出。若非你我乃是至交,又有你寿数息息相关,我也绝不会吐露半字。” --------- 观内,袁天罡与岑文本还在说着李恪日前遇刺之事,观外李恪已经随杨妃登上马车回宫了。 “娘娘,可惜方才您未曾亲眼见到。方才小郎在观中看人奕棋,那个道长都许久未能看出的布局竟被小郎被一语道破,当真了得地很。”瓶儿虽不懂围棋,但方才李恪在观内逞威,也打心内高兴,一上了马车便对杨妃说了出来。 李恪年幼,杨妃倒还不知他竟善围棋,不过她听了瓶儿的话还是将李恪揽入身侧,柔声问道:“哦?虎头何时学的围棋之术,娘倒还不知。” 李恪靠着杨妃坐在一旁,挠了挠头回道:“儿只是在弘文馆跟着几位先生学过一段时间,那能称得上了得二字。儿只是旁观者清罢了,若是自己下场奕棋,恐怕还不如那位道长呢。” 杨妃闻言,低头看着李恪道:“娘倒也懂些棋道,来日若是得暇,你也可陪娘对弈两局。” “好呀,那恪儿便要领教阿娘多多赐教了。”李恪说着,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竟学着那些书生的样子朝着杨妃唱了个诺。 李恪刻意耍宝,本就是担心杨妃自道馆出来心情沉闷,故而特地逗了个乐子,讨杨妃一笑。 杨妃见爱子如此,果然也笑了出来:“看你这样子,莫不是也要学那些个秀才,考那进士功名?你快些坐下吧,免路途颠簸,再给摔了。” 杨妃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李恪在身旁坐了下来。 果然,杨妃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李恪方才坐定,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若是李恪站着,恐怕还真得摔上一跤。 “外面何事?”杨妃见马车停了下来,问道。 车外驾车的车夫回道:“禀娘娘,是金吾卫奉命在巡查街道,娘娘稍待,小人已经着人告知娘娘身份,勒令放行了。” 这辆马车乃是东宫的马车,金吾卫巡查,自然不敢查到李恪的身上。 李恪左右无事,倒是不急,悠哉地掀起车帘,往车外望了去。只见朱雀大街之上竟已布满了金吾卫的将士,对来往人等一一核查,很是严格。 李恪知道,这想必是李世民登基在即,未免太子党余孽作乱,全城戒备了。 李恪看着马车外的景象,在心中缓缓叹了一句:“大唐的天,终于要换了。” 第八章 新皇登基 “咚、咚、咚...”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曙色才分,金石般震耳的鼓声自东宫传出,唤醒了长安的清晨,也唤醒了关中大地,乃至整个大唐,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宣告着,他们新皇的到来。 随着鼓声响起,许多权贵人家的大门纷纷洞开,满朝官员策马出门,迎着天边的一丝光亮,往东宫的方向赶去。 暮秋日头亮的晚,待到朝臣尽数赶到东宫重明门外时,天色仍未大亮。 李恪、李承乾、李泰三人虽年幼,但其父登基,又有恩典泽下,他们自当参朝,也与百官同至重明门外等候。 今日李世民登基,能到显德殿参朝的尽是当朝权贵和李世民的近臣,李恪立于重明门外,纵目望去,立于前列的俱是朱紫色的一片。 比李恪只大几个月的李承乾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自然是新朝太子的不贰之选,年少聪慧的李承乾已经在其舅父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的看护下,与一众天策府的心腹之臣会见,左右逢源,倒也颇有几分储君的架势。 李承乾被立为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臣自然乐意相交,说起话来也热络地很。但李恪虽与李承乾同年,却是庶子,又无长孙无忌那般位高权重的外戚相助,在一旁便显得无人问津,孤零零地立于一旁。 不过虽是如此,李恪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却无半点艳羡,也没有丝毫要主动与那些权贵接触的意思。 李世民不过二十有八,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地知道,李世民至少还有二十三年的寿数,现在时候尚早,未来的变数还多地很,李承乾虽然即将成为太子,但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却未必坐的安稳,未必能坐到最后。李恪此时若是表现地太过心急,除了引来李世民不必要的猜忌,别无其他用处。 李恪身着近日量体新裁的郡王朝服,站在宫门前的柳树下,安静地盯着天边泛出的那一线鱼肚白,神游天外,似乎眼前的热闹,与他全然无关。 今日新皇登基大典,真正的主角除了李世民,便是即将被立为太子的李承乾和天策府的旧臣了,李恪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摆设,重明门外等候的诸位朝臣自然又怎会去关注这个无关紧要的年幼庶子。 李恪本想着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一直等到重明门开启,可就在此时,李恪却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他在玄都观遇到的岑文本。 李恪左右无事,于是走到岑文本的身旁,拱手问道:“先生可还记得我?” 其实在此之前,岑文本便已经看到了李恪,只是碍于李恪的身份,没有上前拜见。 “咦?公子竟也在此?”岑文本见李恪已经亲自上前,只得故作不知地问道。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回道:“我乃汉中郡王李恪,今日登基大典,我正是奉父命前来。” “下官前日不知,公子竟是汉中郡王,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郡王勿怪。”岑文本面露惊讶之色,忙俯身拜道。 李恪将岑文本扶起道:“那日我本就是微服出行,岂能怪的着先生,先生快快请起。” “谢郡王。”岑文本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道:“小王本想着来日如有机缘,当再入玄都观向先生请教棋艺,不料今日便与先生偶遇了。” 李恪虽是郡王,又是宗室,但在岑文本面前倒是没有丝毫的架子,岑文本对李恪不禁大为好感。 岑文本道:“郡王棋力颇深,下官本还猜测恐是哪家权贵子弟,不曾想竟是郡王,倒是叫下官好生讶异。” 李恪闻言,笑道:“那日小王随母妃出宫还愿,实在不宜透露身份,还望先生勿怪。” 岑文本道:“殿下谦逊,不以权势摄人,正是君子之义,下官岂敢有怪。” 岑文本虽然谈不上清高,但也绝非阿谀之人,“君子之义”四个字用在一个八岁少年的身上确实不妥,但岑文本与李恪交谈,除了李恪那张脸,他觉不出李恪骨子里半点孩童的感觉。 李恪看着岑文本问道:“前日匆忙,还未问先生尊名。” 岑文本微微欠身回道:“下官荆州别驾岑文本。” 岑文本! 李恪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微微一颤。 李恪对于这个贞观朝这个传奇宰相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岑文本本为萧铣臣下,武德四年萧铣一众兵败降唐,岑文本也在其中。 岑文本初被李孝恭用为荆州别驾,既非从龙功臣,又非勋贵亲信,却能以降臣身份官拜宰相,最终得以陪葬昭陵,足以证明他的手段与能力了。 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如此高的评价便是唐书对于岑文本的定论。 不过纵然岑文本再了得,此时的他也只是一个荆州别驾,李恪郡王之尊,自然也不能显地太过失仪。 李恪拱手还礼道:“原来是竟是岑大人,岑大人辅治一方,于荆州百姓多有仁政,颇有声誉,小王虽在长安,却也曾有所耳闻。” 李恪说者无意,但岑文本却听者有心。 李恪年仅八岁,不过一个庶出的皇子,为何竟会对大唐地方上的事务如此上心?若非刻意上心,怎会知道自己这个无名小卒? 莫非从此时开始,李恪便已经有了夺储的心思,为之筹备了吗? 岑文本听了袁天罡的批命,难免对李恪先入为主,故而有了各种猜想。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的想法,但他却很清楚岑文本的才能,他此时想得只是如何能够博得岑文本的好感,以为将来收为己用。 此时的岑文本不过区区一个荆州别驾,从四品下的官位,上朝时连手持芴板的资格都没有。一身绯服的他站在这一片朱紫中掀不起半点浪花,没有人回去在意他的存在。 而李恪这个庶子,也比他好不了太多。 李恪就这样和岑文本一左一右地站在一棵不起眼的柳树下闲谈,这里的衮衮诸公都不会知道,未来的三十年内,这对不起眼的一长一少将一步步地登上大唐的权力顶峰,为大唐奠下三百年盛世基业。 第九章 登基大典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皇太子世民,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李渊的“禅位皇太子诏”经司空裴寂之口在显德殿中响起,布告天下,立国九载的大唐王朝终于迎来了他的新皇。 传天子九玺,授玉册,受百官朝拜...一连串繁琐却不可或缺的流程走下来,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便算是功德圆满了。 不过登基大典仅有的遗憾便是李渊未能亲至,大典举行的地方也不是太极宫内朝正殿太极殿而是在东宫显德殿。 李渊禅位,纵有诏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封“禅位皇太子诏”的背后是隐太子建成一党的数百条人命,还有李世民手中的禁军兵权。 今日登基大典,名为禅位,实为逼宫。 面对如此局面,年迈而且对朝堂疏于掌控的的李渊自然无力与李世民相抗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于李世民唱唱对台戏,宣泄不满。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去在乎李渊的态度了,因为皇位已定,大唐的天已经换了。 新皇登基,诸礼已毕,剩下的自然就是犒赏功臣和大赦天下了。 李世民登基,论功首推长孙无忌、房杜、尉迟恭等天策府旧臣,此番论功行赏,主角自然便是他们。 新握帝权李世民站在显德殿的上首,看着阶下立着的众臣,踌躇满志,颁下了他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皇帝臣世民,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夫肇自生民,树以司牧,所以阐极则天,开元创物,肆兹大道。天下惟公,命不于常...” 李世民的继位诏书乃是与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一同商议拟定,一应俱在长孙无忌腹稿之中,满朝上下,听着这封继位诏书,除去李世民外,最为得意恐怕也就属他长孙无忌了。 今日临朝大封,其妹长孙氏为后,外甥李承乾为太子、族叔长孙顺德为右骁卫大将军、舅父高士廉为侍中,而他自己则被封为齐国公、吏部尚书,俱是位高权重。 长孙氏如今有如此气象,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几十年内,长孙氏都将得保荣华,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权贵人家,说不得将来还能更进一步,踩过陇右李氏和弘农杨氏一头,成为关陇门阀之首。 封赏的圣旨还在继续,长孙无忌的胸中已经展开了一副画卷,如何让长孙氏名冠天下的画卷,长孙无忌的心情无比大好。 不过这种好心情他却能未能维持太久,当他听到李恪的封赏时,他的脸色稍稍变了,因为李恪的封赏与他所知的出现了变化。 蜀王,益州大都督,这与先前他们所商定的并不相同。若是按照他们原先所定,李恪的封赏本该是汉王,益州都督。 益州都督与益州大都督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但却相距甚远。益州都督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而益州大都督却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并掌巂、南宁、会都督府共计三十六州,两个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李恪的封赏已与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越王、扬州大都督相若。 李恪年幼,自然不会远赴蜀地之官,是益州都督还是益州大都督都于权势影响不大,但这却代表了李世民的一种态度,这便由不得长孙无忌不好生揣度了。 长孙无忌一边暗自想着,一边悄悄地眼睛瞥向了杜如晦的方向。 杜如晦为中书侍郎,掌圣旨草拟,临轩册命,又是李世民的心腹,此次临朝册封的圣旨便是由杜如晦所书。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看着身旁的杜如晦,只见杜如晦神色如常,脸上并入丝毫的讶异,显然早在登基大典之前他便知道了李恪的官爵封赏。 长孙无忌虽然与李世民的近侍常涂熟识,但常涂忠于李世民,也很清楚作为帝王亲近之人,他自己该如何行事,他自然不会将李世民的意思告诉长孙无忌,而偏偏长孙无忌自己也无法揣度。 其实李世民加封李恪的意思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出于对李恪的意思愧疚和补偿的意思罢了,但长孙无忌将李恪的封赏听在耳中,却觉出了全然不同的味道。 长孙无忌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就是行事周全,长孙无忌很清楚,长孙氏能有如今的气象皆乃皇权庇护,长孙氏的皇后之位和李承乾未来的皇位便是长孙氏最好的倚仗,可这道圣旨却叫长孙无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猛然警觉了起来。 此前,长孙无忌一直着力与如何助李世民夺取太子之位,如何登上大唐帝位,可如今,李世民已经登基,他的注意力便转变过来,变作如何助李承乾稳坐太子之位,镇住李恪那些庶出的皇子了。 此时,当长孙无忌再看向他身前的李恪时,他的眼中已经带上看来一丝阴郁,纵然此时的李恪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李世民的登基大典前后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午时方才告终。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长孙无忌给盯上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酸痛的腿,往殿外走去。 李恪刚走到殿外,却看到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身影——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 当日李恪在玄武门遇刺,当时值守玄武门,救了他性命的正是秦叔宝,说来秦叔宝于李恪亦有救命之恩。 “秦将军留步。”李恪快步走下石阶,轻声唤道。 秦叔宝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去,原来唤他的人竟是李恪。 李恪虽年幼,但毕竟贵为皇子,又有亲王爵在身,怠慢不得。 秦叔宝俯身拜道:“末将秦叔宝拜见蜀王殿下。” 李恪忙上前将秦叔宝,扶起道:“秦将军快快请起。” 秦叔宝此前与李恪从未说过话,他被李恪扶起,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叫住末将所为何事?” 李恪回道:“秦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未能当面道谢,今日便是专程来向将军道谢的。” 秦叔宝道:“镇守玄武门乃是末将职责所在。殿下受伤,末将已是失职,岂敢再当殿下一拜。” 李恪当面与秦叔宝道谢,李恪倒也未曾想过太多,在他看来不过是应有之义,可这一幕到了有心人的眼中,便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站在石阶之上的长孙无忌看到这一幕,眼中的阴郁更深了。 第十章 年号贞观 登基大典落幕后已是午时,依以往规例,当留五品及以上大臣入太极宫麟德殿宴饮。 不过如今太极宫仍是李渊居所,还未让出于李世民,李世民自然不便征用,于是便将宴饮的地址置在了内坊旁的光天殿。 “铮、铮、铮...” 光天殿中,随着一阵琴音如流水般倾斜而出,紧接着一阵密集鼓点声响起,让人仿佛置身大胜之后的战场。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秦王破阵乐首作于武德三年,李世民大败刘武周之时,那时关中同庆,将士们旧曲填新词,遂作此曲以贺大胜。 彼时李恪年幼,不过两岁,自然未能亲历盛事,不过如今听来,依旧觉壮阔非凡。 奏秦王破阵乐已臣李世民宴饮前的规程,一曲奏罢,大宴方才开席。 虽是庆贺李世民登基的宫廷宴会,但一阵寒暄后,席间仍旧难免朝中政务的商讨,李恪自然插不上嘴。 李恪早间站了许久,早就腹中空空,李恪只出了耳朵听着,嘴上却不曾停下。坐在李恪身旁的小胖子李泰见李恪如此,于是也举箸大快朵颐,只剩下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却不得不注重太子仪态的李承乾在一旁故作老成地端坐着,眼中却颇有几分艳羡。 “今日朕初登皇位,欲定来年年号,众卿可有提议?”新帝年号乃是大事,酒过三巡之后,李世民便当众提了出来。 新皇登基,另设年号本就是应有之意,自古便是如此。不过年号意义重大,非比寻常,非朝之权贵或饱学之士不敢擅言。 就在众人沉思的时候,胸中已有腹稿的孔颖达站了出来。 孔颖达起身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如今海内靖平,天下安定,当渐重文事,臣以为‘昭文’二字甚好。” 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文宗,又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他自然足够分量来提这个年号,可他提议的年号却偏偏捅了篓子。 所谓昭文,光昭文事也,寓意如今天下已安,武事当次,以文事为先,孔颖达本就是儒家门人,会这样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没考虑到,如今在光天殿中坐着的可有不少武臣。 “突厥未灭,西域、辽东、吐蕃未平,武备岂能荒驰,孔颖达此言简直是包藏祸心。” 孔颖达之言一出,满朝的武城纷纷坐不住了,其中更以陈咬金和尉迟敬德的脾气最为火爆,就差指着孔颖达的面骂出来了。 唐朝风气开放,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这些武臣又多是随着李世民一起打江山的人物,哪里会将孔颖达看在眼中。 不过孔颖达倒也是个硬骨头,面对这些个如狼似虎的猛将,竟也不甘示弱,反倒一句一句地回了回去,一时间整个大殿乱作了一锅粥。 “肃静,须知你等俱是朝中大臣,而非市井商贩,如今喧哗成何体统!”李世民见状,当机轻喝了一声,叫住了眼下杂乱的场面。 李世民发话,众人都悻悻闭上了嘴。 李世民吩咐道:“但有提议者,每人均写于纸上,由内侍交至朕的手中,不得喧哗。” 那些武臣大多出身行伍,虽通些文墨,但也颇为粗浅,要他们上阵杀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亦非难事,但是提一个年号,却难住了他们,前后一盏茶的功夫,不过才呈上去十多个备选的年号。 彰武、贞亨、元初、咸兴... 李世民口中念着这些年号,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这些年号中无一是叫他满意的。 不过大殿中皱眉的还不止李世民,还有坐在李世民右侧下首的李恪。 李恪坐席离李世民很近,李恪竖起耳朵听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脑海中的那个年号。 “咦?”李恪眉头轻锁,轻轻地唤了出来。 李恪的声音虽然不大,只有周围几人能够听到,但仔细说来仍旧有些失礼,毕竟这些年号都是朝中大臣所提,李恪一个孩童总不该去褒贬什么。 失礼终归是有些失礼,不过李恪年幼,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李恪的反应却偏偏落在了长孙无忌的眼中,长孙无忌想起今日李恪的异常,竟生出了将小事化大的意思。 “蜀王殿下之意似有不满,莫非也有腹稿在胸吗?”长孙无忌问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他们的席位离李世民很近,恰好能叫李世民听到。 李恪没想到长孙无忌会突然这么说,他本能地抬头看向了李世民的方向,只见李世民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的疑惑。 李恪很清楚,这是长孙无忌在给李恪挖坑了,长孙无忌这么一问,李恪若是回答不上,必然会给李世民留下不学无术,娇纵傲慢的印象,对李恪极为不利,而且这样一来李恪还会在无形中开罪方向提议年号的那些朝中大臣,将关系弄僵。 而长孙无忌也是料定了李恪小小年纪,哪会想出叫李世民满意的年号,毕竟今日李世民问的突然,连朝中许多大臣都被问住了,更何况是刚刚开蒙的李恪。 唐史之上的李恪与长孙无忌乃是死对头,最后李恪还是死在了长孙无忌的手中,可如今的李恪年只八岁,还远远没到能够威胁太子地位的时候,李恪自己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竟这么早便对他动了心思。 李恪无暇思量长孙无忌的想法,因为此时李世民的眼睛已经盯在了他的身上。 “哦?虎头也有拟好的年号呈上吗?”李世民看着李恪好奇地问道。 此时的李恪已经没有了退路,李恪迎着李世民疑惑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俯身道:“儿臣方才偶然想得一个年号,本也想以此为父皇分忧,但自觉才疏学浅,也不知该不该在父皇和众位饱学之士面前献丑。”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笑道:“虎头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你尽管说来,自有众臣为你斧正。” “诺。”李恪朗声应道。 李恪回完了李世民的话,稍稍顿了顿,接着,他便在李世民还有长孙无忌等满朝文武的注目下吐出了两个字:“贞观。” 第十一章 择师 李恪既然已经站了起来,自然是要说出一个所以然的,李恪熟知国史,脑袋中记着的年号自然不少,贞观也不是他唯一的答案,但李恪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原因无他,若是太宗之治不名贞观,李恪总觉得似乎有些张冠李戴之感,也觉得可惜地很。 当李恪的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李世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显然对“贞观”二字很是满意。 “天覆地载之道,以贞得其正,以观示其功。炀帝刚愎自用,闭塞言路,乃有隋亡,我朝正该取其故训,以正朝纲,贞观之名甚好,臣附议。” 坐于上首的李世民还未发话,一旁的大儒孔颖达已经当先抚掌赞了出来,显然“贞观”之名极合他的心意。 贞观二字不涉文武之争,李世民也道:“前隋正是亡于言路闭塞,皇帝昏聩。贞观二字倒是恰如其分。” 李世民话音一落,一旁的长孙无忌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恪,让他失了李世民的圣心,可万万没想到,李恪竟真的早有准备,奏对地很是漂亮。 可当长孙无忌再稍稍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贞观”之语出自《易经》系辞篇,易经博采众长、晦涩难懂,国子监许多学生尚且未能通透,李恪一个八岁的少年为何能够读懂? 长孙无忌越是这样想着,心中就越是生疑,他甚至觉得“贞观”二字绝非李恪自己想出,而是早有人告知李恪,李恪适时说了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脑海中一生出这种念头,心里便越发地肯定,长孙无忌站起身来,看了眼李恪,竟对李世民夸赞道:“蜀王殿下金玉其姿,少年英才,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文墨造诣,堪比古之甘罗,臣为陛下贺。” 若说长孙无忌先前之言是想给他挖坑,那现在,长孙无忌便是准备捧杀他了。 长孙无忌当着百官的面拿神童甘罗与李恪相比,不吝溢美之词,李世民为李恪之父,面上自然有光。 可若是在稍后的问询中李恪露出马脚,显得名不副实,恐怕最为动怒的也就是李世民了。 果然,李世民并未察觉长孙无忌的意图,他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反倒露出了难掩的喜色,对李恪问道:“我儿这贞观二字可是自易经中得来?” 对于李世民的提问,李恪自然早有准备。 立于御前的李恪丝毫没有出现长孙无忌预想中的慌乱,反倒神色从容地回道:“贞观二字出自《易经》系辞篇‘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一语。前日儿臣随母妃往玄都观还愿,在玄都观偶闻此语,觉得颇有道理,便献于父皇。” 易经本就为道家经典,被奉若珍宝,李恪出宫还愿之事李世民也是知道的,李恪在玄都观听闻此言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儿有心了,此贞观二字朕甚是满意。” 李世民这么一说,这贞观的年号便算是定了下来。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不曾想到李恪竟真的讲出了出处,而且还有理有据。 这一刻甚至长孙无忌自己都有些凌乱了,他本欲借此打压李恪,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方才他与李恪一唱一和,助李恪成名。若非长孙无忌自己的脑袋还清楚,他都快怀疑自己是李恪的人了。 今日之后,李恪在唐史上的记载必缺不了“蜀王恪,少颖敏,通经史”之评了。 今日李恪的表现叫李世民很是满意,他不禁想起了几日前李恪提到学业时所说的话,李世民对李恪道:“凡皇子封王,当择一人为师,以为教辅,今日我儿之言甚和朕意,我儿可有属意的王师,朕便一并点于你了。” 李世民之言一出,大殿中一应官员心中的那根弦都一下子紧了起来。 亲王师一职起自汉初,由来已久,凡亲王师者,无不是亲王心腹,亲信之人。今日在这殿中,无论谁被点为李恪的王师了,都将被与李恪捆绑在一起,息息相关。 可毕竟李承乾才是太子,李世民准李恪择师,自然没有为李恪培植心腹的意思,但这种师徒间的利益关系却是与生俱来的,与李世民单纯地想教导李恪向学的本意无关。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中也猛然一阵悸动,但这种感觉随即便被他压了下去。 李世民允自己在群臣中择师,自然是对李恪的宠爱,但李恪听在耳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萧瑀乃当朝宰相,位高权重;房玄龄、杜如晦更是李世民肱骨,宰辅之臣;哪怕是刘弘基、虞世南亦是重臣,于他助益极大,若是能拜他们为师,自可引为朝中奥援。 可李恪转念一想,这当真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如今太子之位已定,李世民既为人君,又为人父,他怎会愿意看到几位皇子为了皇位阴谋暗算,勾心斗角。 且不论李恪择他们为师,李世民同意与否,就算李恪拜了他们为师,恐怕也会引起李世民的担忧,过早地暴露自己的野心,引起旁人的猜忌。 眼下储君虽定,但李世民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未来的储君动荡还多得很,决不能急于一时,反落得被动。 李恪在心中短暂地斟酌了片刻,终于说出了一个叫满朝上下都很是意外的名字。 “儿臣愿拜秘书郎岑文本为师。”李恪抬头看着李世民,缓缓道。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愣住了,显然,他甚至不知岑文本为何人。 说来也是,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近日才随李孝恭进京,荐为秘书郎。秘书郎为从六品官职,搁在地方也还算是个人物,但在权贵满地走的长安就显地很是寻常了,李世民不知此人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李世民虽不知岑文本为何人,但秘书郎的品级他还是清楚的。 秘书郎只为从六品,但蜀王师却为从三品,与六部尚书也只相差一级,若是贸然任用,恐怕不妥。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你是如何识得岑文本的,为何想要拜他为师?” 择岑文本为师,李恪自然不是心血来潮,也是经过一番思虑的。 岑文本乃治世名臣,才干自不必说,他能以一介降臣的身份,在毫无根基、人脉的朝堂官至宰相,他那份权谋和对帝王心思的揣度,便足以叫李恪心动了。 李恪回道:“儿臣今日在宫外与岑大人偶遇,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岑大人博考经史,文采斐然,儿臣深为之折服,故欲拜岑大人为师,每日聆听教诲。”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回答,心中甚慰。 李恪择师,一不看官位,二不看家世,看的唯学识而已,在李世民的心中,李恪已然与朴实好学挂上了勾。 不过李恪择师,李世民自也不会草率,李世民对殿中众臣问道:“众卿可有知岑文本者。” 岑文本原是李孝恭属下,但李孝恭对岑文本的才学也极是钦佩。 李世民话音一落,河间郡王李孝恭出列道:“启禀陛下,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因治理地方有功,故进京拜为秘书郎。臣以为岑文本为人纯孝,文思敏捷,博学洽闻,行事恭谨,可为蜀王师。” 李孝恭的话已经打消了李世民大半的顾虑,李世民对身旁的房玄龄问道:“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行事干练,知晓轻重,房玄龄斟酌了片刻道:“臣曾见过岑文本的奏章,此人文采着实不凡,不过岑文本现官拜六品,若是贸然提拔过高恐怕不妥,臣以为可用岑文本为从四品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话,当即应道:“玄龄所说乃老成谋国之言,准!” 第十二章 敲打 午后未时,光天殿之宴已散,长孙无忌自崇教门过嘉德殿往宫外走去,长孙无忌回忆着方才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还觉得云里雾里。 “看长孙大人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呀?”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太子舍人褚亮看着长孙无忌的神情,不解地问道。 今日长孙无忌亲妹被册为皇后,外甥又被封为太子,自己又是官拜吏部尚书,掌百官铨叙之权,本该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然面露愁容,褚亮自然觉得纳闷。 褚亮哪里知道长孙无忌心中所忧,他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问道:“希明(褚亮字)以为蜀王其人如何?” 褚亮与长孙无忌一向交好,如今又为李承乾的太子舍人,长孙无忌对他自然信任,于是对他说出看自己心中的担忧。 如今的李恪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连长安都未出过,哪里谈得上什么为人,褚亮没想到长孙无忌竟会突然这么问,先是一顿,接着才回道:“蜀王虽年幼,但依今日之举,倒也算是年少聪颖,知礼守节了,假以时日,兴许也是一位贤王” 听了褚亮的话,长孙无忌的心里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倒越加的担忧了。 闲王?真的只是闲王吗? 褚亮为太子舍人,乃东宫内臣,尚且如此看待李恪,更何况是旁人?今日宴中奏对,李恪可是赚足了朝中的名声和百官的好感。 长孙无忌感叹道:“蜀王虽年幼,但我却丝毫看不透他,就方才在大殿之中,我甚至觉得蜀王比过去的王叔玠更难对付。” 长孙无忌口中王叔玠便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王珪。 王珪曾为太子中允,为李建成智囊,叫天策府上下为之头疼,若非王珪武德七年受杨文干兵变之事祸及,流放巂州,玄武门之事能否功成还是两说。故而长孙无忌将李恪比作王珪,已经算是极为重视了。 褚亮不解地问道:“今日宴上,陛下准蜀王择师,蜀王并未择选三品以上朝中大臣,反倒择选一个无职无权的秘书郎,由此可见蜀王并无野心,性情也算敦儒,恐怕长孙大人多虑了吧?”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叹道:“我与蜀王虽交涉不多,但今日却总觉得蜀王并不简单。” 褚亮听得长孙无忌这么说,轻声笑道:“左右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纵然再有心机,恐怕也不至如此程度吧。”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道:“这可未必。” 褚亮问道:“长孙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回道:“希明岂不闻王莽之术?” 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听到王莽二字,褚亮倒吸了一口冷气,褚亮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方才殿中那个机敏沉稳的少年与王莽这样的奸佞之徒联系在一起。 褚亮道:“以蜀王现在的年纪,长孙大人的担忧是不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听着褚亮的话,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了。 长孙无忌对李恪的猜测大多出自自己的直觉,李恪若是已然成年,长孙无忌必然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可李恪年仅八岁,当真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吗? “今日李恪之行并无逾矩,兴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长孙无忌本也不是刻薄之人,他在心中对自己问道。 褚亮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见长孙无忌脸上仍有犹疑之色,于是道:“岑文本不过一介书生,官卑职微,不足为虑。长孙大人若是担忧蜀王,何不敲打蜀王一番。他若是懂了,自当收敛,他若是不懂,那便是你我多虑了。” 长孙无忌行事一向谨慎,他虽是太子舅父,但也不愿陷储君之争太深,免得引来李世民的不满,反倒失了圣心,隐晦地敲打他一番倒也不错。 长孙无忌斟酌了片刻,道:“敲打他一番倒也并无不可,我明日便遣人入宫一趟。” -------- 光天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官场之上。 长安城南,崇业坊,玄都观。 李世民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课业的圣旨已经送到岑文本客居的玄都观,交到了岑文本的手中。 “这蜀王府长史虽为四品高官,但恐不好做啊。” 宣旨的宫人离去后,岑文本看着手中的圣旨,仿佛在看着一杯烫手的热茶,纵然再渴,却也不敢轻易饮下。 他对李恪其人,印象倒是极佳,抛开围棋小道不谈,李恪年少机敏,举止沉稳得体,纵然是在宗室子弟中也算极为难得,但岑文本唯一为难的就是李恪的身份。 李恪乃皇三子,年岁比起长子李承乾也仅有数月之差,这样的皇子天然便会被卷入皇位之争。 而且李世民还不满三旬,年富力壮,皇位至少在二十年内不会更迭,待到几位皇子长成,皇位间的名争暗斗也会越发地激烈。 李恪若是个毫无野心的庸才便也罢了,可是以李恪的表现来看李恪偏偏不是,以李恪的天赋和秉性,纵然李恪无野心,恐怕太子身边的人也不会放心他。而且就岑文本看来,恐怕李恪自己也不是本分的主。 岑文本若为李恪之师,那便彻底与李恪捆绑在了一起,未来便要与以长孙氏为首的东宫势力为敌,其中危险,不言自喻。 岑文本的身旁,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犹疑的样子,道:“圣旨已下,任你为蜀王府长史,授蜀王课业,难不成你还能抗旨不成?”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一副轻松的样子,苦笑道:“若非被你邀来此处,我又何至如此境地。” 袁天罡道:“太微易主之兆绝非偶然,以我观之,蜀王面相极贵,将来未尝没有登临九五的机会,陛下既拜你为蜀王长史,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星相之事,本就玄幻非常,就连袁天罡自己都不能十分断定,更何况是岑文本。 岑文本叹道:“太微易主之事说来容易,可其中凶险又岂是是旁人能够估量,我本就是外臣,朝中毫无根基,此番若是入了蜀王府,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袁天罡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准备上奏回绝了?” 岑文本摇了摇头,眼中竟也闪过一丝光芒。 “且先不急,待明日我见了蜀王再定,我这一身所学,总不能就在秘书省蹉跎了。” 第十三章 拜师 岑文本家境殷实,此番随李孝恭进京述职,一入长安城便着家人在长安城购置了宅院。 岑文本不过是客居玄都观,待过了几日,岑文本的宅院定了下来,岑文本便离了玄都观,迁至了长兴坊的新宅。 武德九年八月十三,李世民登基后的第五日,正是百官休沐之日,也是李恪拜师之日。 岑文本眼下官职虽微,但其才略李恪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李恪纵为亲王,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日,李恪卯时便起,在宫婢的服侍下更衣洗漱,不到辰时便已出宫,带着几名侍卫到了长兴坊岑府门外。 “咚、咚、咚。”李恪亲自上前,敲了敲岑府的大门。 过了片刻,岑府大门缓缓打开,从门内走出了一个四十有余,家仆模样的中年男子。 “这位小公子清早叩门,所为何事?”岑府家仆开了门,见门外竟站在一个看似十岁上下的少年,于是问道。 李恪拱了拱手回道:“烦请通报岑大人,就说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拜见。” 李恪有意拉拢岑文本,自不欲以权势压人,于是并未开门见山地讲明身份。 不过李恪虽未自表身份,但李恪仪表不凡,面带贵气,身后又带着侍卫,一看便知是长安城权贵人家子弟,岑府家仆岂会看不出来。 岑府家仆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对李恪道:“这位小公子着实来的不巧,我家阿郎正在晨读,现在恐怕不便,小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先往偏厅稍坐。”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无妨,不必打搅岑大人读书,我随你先去偏厅等着便是。” 说完,李恪吩咐了一身,命侍卫在门外等候,自己随岑府家仆进了门。 岑文本的宅院是一座四进的院子,本为一位蜀地富商所有,因要离京,故售卖院子,被岑文本盘了下来。 院子不大,比起李恪在东宫所居之宜春殿自然相去甚远,但岑文本拖家带口也不过十余人,住的倒也宽敞。 岑府家仆引着李恪到了正厅坐下,随即为李恪奉上了一杯香茶,便安排李恪在此稍后,自己去后院的书房向岑文本禀告去了。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 李恪在正厅中端坐,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读书声,李恪年少,耳目聪颖,书中的内容倒也依稀可闻。 岑文本读的时西汉大儒董仲舒所著之《春秋繁露》,几日前李恪曾在弘文馆孔颖达的书案上见过,大概翻过几页,故而有些印象。 岑文本的读书声约摸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待此卷读完,岑府的家仆终于走上前去,向岑文本禀告了李恪来访之事。 “阿郎,方才有一小公子求见,现已在偏厅等候。”家仆上前对岑文本道。 岑文本久在荆襄,在长安城并无故交,怎的会有人清早来访? 岑文本问道:“来人可曾讲明身份。” 家仆回道:“那位小公子只说是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 岑文本听了家仆的话,神色一凛,李恪便是李世民三子,这门外求见的少年莫不就是他? 岑文本忙问:“这小公子来了多久了?” 家仆不知岑文本为何会如此反应,只是如实回道:“约摸半炷香的功夫。” “糊涂,此乃蜀王殿下。” 岑文本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的门。 李恪贵为亲王,而岑文本却为蜀王府长史,说来李恪还是岑文本的顶头上官,岑文本竟叫李恪在外面足足等了半炷香的时候,这若是叫御史得知,少不得要被弹劾失职之过。 而且李恪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更兼年少,没有定性的时候,若是李恪等的久了,失了耐心,以此降罪于他,恐怕谁都保不住他。 岑文本快步走到正厅,一眼望去,那在正厅之中端坐着的少年岂不正是他在重明门外见过的蜀王李恪。 “家仆眼拙,不识殿下身份,还望殿下恕罪。”岑文本走到李恪的跟前,俯身拜道。 李恪今日本是拜师而来,可李恪没想到刚一见面,倒是岑文本先给他行了一礼。 李恪见状,忙起身将岑文本扶起道:“岑大人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岑文本起身,对李恪道:“殿下若要读书,尽管遣人来传便是,何须亲自来一趟,着实叫下官受宠若惊。”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一脸正色道:“今日李恪是来拜师的,自古以来拜师从来都是持六礼束脩,立学求道,哪有诏师入门的道理,岑大人岂非折煞李恪。” 李恪这么一说,岑文本这才明白了李恪的来意,再仔细看去,李恪今日身着青衿,腰系玄色丝带,头戴学冠,这一身正是皇子拜师的衣着, “殿下真是拜师而来?”岑文本看着李瑁,惊讶地问道。 李瑁回道:“父皇下旨,命李恪随岑大人识文断字,李恪今日自然是拜师而来。” 岑文本见李恪如此较真,当即解释道:“下官不过蜀王府长史,陛下有命代授课业而已,岂敢当殿下之师。” 李世民的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册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字里行间并未有半字提及师徒,今日李恪突然前来拜师,自然出乎岑文本意料。 李恪道:“拜岑大人为王府长史,确为父皇之言,然父皇并未定下师徒之事,故而此事自当有李恪自己做主。岑师授李恪课业,便是李恪之师,李恪自当执弟子礼,以师礼相拜。” “弟子李恪,拜见岑师。” 李恪说着,神色一正,竟顿首拜了下去。 李恪的言行,完全出乎岑文本的意料,他实在找不到半分李恪这么做的动机。 他眼下不过一个秘书郎,掌秘书省典籍校雠,并无半点实权,在朝堂之上也帮不到他什么,要说李恪欲拉拢与他,一个正四品的蜀王府长史便该足矣,李恪又何必要废这个劲,拜他为师? 李恪若当真要借师徒之名拉拢朝臣,比岑文本更好的选择何止百人。 如此说来,李恪以他为长史,拜他为师,并非刻意营建党羽,兴许没有那么多的歪念。 李恪躬拜,正是以国士相待。 岑文本低头看着身前个子方才及他胸口,行礼却一丝不苟的李恪,心中竟浮现出一丝感动。 第十四章 药箱 “殿下可知今日之举是为何意?”岑文本担心李恪年幼,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于是提醒道。 李恪自然知道岑文本的意思,亲王不比太子,亲王虽可以学从多人,但业师却只能有一人,今日李恪若是拜了岑文本为师,改日便不能再拜旁人了。 当然李恪拜岑文本为师,绝不会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 这世上,哪怕是岑文本自己在内,也没有任何人比李恪更了解岑文本的才干。 岑文本虽大器晚成,却有王佐之才,善摩帝王心思,可比汉之子房、陈平。 李恪毫不犹豫地回道:“李恪虽幼,却也之尊师之礼,李恪拜师后自当执弟子礼,侍奉师长,三十年如一日。”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先前对李恪的判断了。 莫非李恪当真并无野心?他若有帝王之志,为何要与官卑职微的自己绑在一起?自己又能给他什么? 岑文本直白地问道:“未问殿下之志?” 李恪顿了顿,看了看四周,见四周并无旁人,于是在脑海中思虑了片刻,朗声回道:“李恪身怀两朝帝血,自当循父皇之志,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一阵震动。 曾几何时,岑文本年少时也曾如李恪这般逸兴遄飞,但随着他出仕萧铣,却为萧家宗亲所不容,接着又随萧铣一同降唐,几经波折,如今不过一个秘书郎,他的性格已经渐渐内敛、低调,不复少年时那般张扬。 今日李恪所言,倒也叫他想起了自己往昔的模样。 岑文本对李恪道:“前路坎坷,荆棘难行,殿下所选之路并不好走,殿下可曾想清楚了?” 李恪断然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岑文本看着面容虽稚嫩,面色却坚定如山的李恪,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朝中权贵无数,殿下为何偏偏选我?” 岑文本那日虽未身临光天殿,但也知道,那日光天殿中尽是朝中重臣,里面随便挑出一人,都比岑文本官职要高,人脉要广,李恪为何偏偏选了与他只有数面之缘,而且官卑职微的岑文本? 李恪回道:“李恪随与岑师只有数面之缘,但对岑师才学却极为推崇。在李恪眼中,岑师一生所学不在房杜之下。望岑师不以李恪愚钝,收录门墙,每日得聆教诲。” 房玄龄、杜如晦,一个是中书令,一个是兵部尚书,在时人眼中,这两人才略犹在长孙无忌之上,李恪拿房杜与岑文本相较,已经算是极高的赞誉了。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竟也不禁一动。 岑文本出自南阳岑氏江陵房,南阳岑氏为山南门阀,起于东汉初,其祖乃汉光武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舞阴侯岑彭,其祖父乃西梁吏部尚书岑善方。 岑文本可谓家学渊源,自幼便聪慧敏捷,在南阳一代颇有贤名,以文才显于州郡。 他少年出仕,曾事梁帝萧铣,而后又随萧铣降唐,官拜荆州别驾,助李孝恭安定山南。区区数年,山南道能有如此局面,离不得岑文本之功。 论文名和地方政绩,岑文本均为上上选,可岑文本的仕途却不顺利,此番入京,也只是官拜从一个并无实权的秘书郎。 原因无他,只因岑文本是江南世家子弟,在长安又毫无半点根基,为关陇门阀所不容。 文人向来有傲骨,岑文本自然也不例外,岑文本自觉文才政略不输于人,又岂会甘愿与秘书省的那些枯燥的藏书度过余生。 可如今长安政局六成握于关陇贵族手中,三成在山东门阀,而江南世家子弟在朝中为官者少之又少,岑文本作为江南世家子弟想要出头,何其难也。 自百年前侯景之乱后,江南世家子弟被屠戮殆尽,而后一蹶不振,到了今日都未缓过气来,江南文人想在朝中立足更是难上加难。 再照这种局势下去,恐怕要不了百年,包括岑氏在内的江南世家便该如昔年的王谢两家一般泯然众人了。 不过今日的李恪的出现,却突然给了岑文本解决这种困局的希望,不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江南世家。 太微星易主,应的未必便是李恪,可岑文本相信事在人为。若是岑文本当真能助李恪登上皇位,将来岑文本以帝师之名辅政,江南世家兴许就再兴有望了。 “承蒙殿下不弃,岑文本愿为殿下辅弼,助殿下一偿所愿。”岑文本没有丝毫拖拉,还礼拜道。 ———————— 拜礼、授币、奉酒... 一连串的拜师流程之后,李恪便算是正是拜了岑文本为师。 拜师之后,岑文本询问了李恪的课业进度,交代了几句于他,便让李恪先行回宫了。 李恪回到了东宫宜秋殿,李恪刚到宜秋殿,还未及坐下好生歇息,便被杨妃命人传了过去。 “恪儿拜见阿娘。”李恪来到宜秋殿的内殿,对在锦塌上坐着的杨妃拜道。 杨妃招了招手,将李恪揽入怀中,柔声问道:“虎头今日拜师可还顺利?” 李恪如实回道:“还算顺利,岑师已录李恪入门墙,以为弟子。”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点了点头道:“岑岑师虽官职不显,但他能得河间王推崇,想必还是很有些本事的,拜了岑岑师为师也好,免得旁人惦记着你。” 李恪看着杨妃样子,似有所知,于是问道:“阿娘的意思是?” 杨妃摆了摆手,让贴身侍女瓶儿拿来了一个六寸见方的木箱,放在面前的案上,对李恪道:“你不在时长孙无忌命人送来了一箱药材,说是你大病初愈,还需仔细调理。” “药材?” 李恪听到杨妃提到了长孙无忌的名字,不禁想起了光天殿中那个看似敦儒,实则暗藏心机的老狐狸。 李恪打开药箱看了看,人参、肉桂、茯苓、白芍...俱是些常见的中药,并无什么不妥,于是对杨妃问道:“长孙无忌与咱们甚少往来,今日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来了药材?” 杨妃对李恪道:“除了这药材外,长孙无忌派来的人还留下了一句话。” 李恪问道:“什么话?” 杨妃回道:“药材煎煮亦是要事,非但需掌握火候,更需把握药材入水的顺序,先后有序,有主有次,切莫坏了规矩,乱了顺序,反倒伤了身子便得不偿失了。” 李恪安静地听着杨妃的话,看着眼前的这箱药,仿佛能看到长孙无忌当真他的面在与自己说这些话。 果然,光天殿内发生的事情已经叫长孙无忌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这是接熬药为引子,敲打他了。 李恪没说什么,只是从塌上起身,将药箱合上,自己抱着药箱便欲出门。 杨妃见状,生怕李恪冲动,忙问道:“虎头何去?” 李恪停下脚步,冲着杨妃一笑,道:“恪儿将这药箱带回卧房,置于床头的桌案上,每日以此自警,此后行事与千万仔细,不得大意。” 第十五章 兵临渭水 因李恪年幼,还未外出开府建衙,仍旧与杨妃一同住在东宫宜秋殿,所以岑文本这个蜀王府长史倒也没什么府务,每日只在秘书省校书。 于是每日往返宜秋殿与秘书省便成了李恪每日最主要的事情。 李恪每日上午前往弘文馆,与诸皇子一同听课,每日午后再往秘书省,随岑文本读书,请教课业。 起初岑文本收李恪为徒,多少还有些利益牵扯在其中,但随着与李恪大半个月的相处,岑文本倒是越发的喜欢这个年少聪慧,却毫不娇纵的小皇子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秘书省南向的一处暖阁中,李恪正在案前正襟危坐,口中诵读着诗经中的名篇。 这处暖阁便是秘书省待客所用,后秘书省首官秘书监萧璟得知李恪每日来此,便专门僻出了这处暖阁,专为李恪留着。 “噔、噔、噔。” 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紧接着,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岑文本走进了门内。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有如此风姿,能叫殿下如此思念,朝夕不忘?”岑文本进门,对李恪玩笑道。 李恪被岑文本这么一调笑,脸色一红,起身回道:“岑师玩笑了,弟子年幼,尚在读书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些男女之事。” 李恪虽年幼,但行事说话一向老成,岑文本何曾见过李恪这般模样,接着道:“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殿下若非心有所属,何故偏读此诗?” 李恪回道:“弟子所读并非男女情爱,而是古人之风。”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从诗经中又读出了什么?” 李恪没想到岑文本会这么问,稍稍思虑了片刻,口中吐出了三个字:“思无邪。”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看着李恪的眼神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岑文本一边在李恪对面坐下,一边道:“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已明诗经真义,比之那些满腹才学,却心术不正之辈好上不知繁几。” 李恪谦虚道:“弟子入学未久,所学不精,尚需随岑师之后苦学学问。” 岑文本闻言,对李恪道:“殿下所言倒也不尽如是,殿下非文臣,不必以文名著于世,四书五经之类能通读便是,无需太过精专,殿下要学的是定国安邦之道。” 此前,无论是杨妃、李世民,还是弘文馆的诸位饱学之士,无一不是要李恪通读各家典籍,以修文名,可偏偏岑文本却提出不同的建议,要李恪不必太过醉心于儒家经典,只需粗通便可,转而多些时间看一些治国策论。 写文作赋,堆字砌词再华丽,那也只是臣子博取上位者青睐的手段,并非久居朝堂而不倒的根源。李恪身为皇子,生来便不需这些手段来搏上位,岑文本故有此言。 李恪对岑文本之言也极是赞同,当即应道:“岑师之言甚是,弟子自当遵从。” 岑文本见李恪认同自己的观点,于是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岑文本对李恪道:“这秘书省的官职虽是闲职,接触不得甚么政务,但好在还能阅览往朝之典籍。这册书中是我挑选摘录的前朝君臣奏对,你且拿去看看,当有所得。” 李恪从岑文本的手中接过这本册子,李恪低头粗略地翻看了几页,这是岑文本的字迹。书中的纸张和字迹都是新的,翻页时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这册书是岑文本近日亲笔抄录的。 这么厚的一本书,就算不算上摘选内容的时间,光是这么字,便需得写上许久了。更何况这是岑文本抄录于李恪阅览的,自然是仔细斟酌筛选之后,这便更为难得了。 李恪感受着手上的重量,心中也一阵感动。 李恪拜岑文本为师,虽有钦慕其才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存着利用他的心思。可李恪看着手中厚厚的书册,他知道,岑文本是真的拿他当做弟子,以心相待了。 李恪拿着岑文本给他的册子正看着,此时,暖阁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殿下,婢子瓶儿求见。”门外传来了杨妃贴身侍女瓶儿的声音。 李恪听出是瓶儿的声音,心知必是杨妃有事传告,使瓶儿来寻自己了。 李恪对岑文本道:“岑师,瓶儿姐是母妃的贴身婢女,平日里从不离身的,今日瓶儿姐来此寻我,必母妃有要事。” 岑文本点了点头道:“既是娘娘有事,你千万怠慢不得。” “谢岑师。”李恪道了声谢,自己起身开了门。 瓶儿入内,对着李恪和岑文本屈膝行了个宫礼,拜道:“婢女瓶儿参见殿下,参见先生。” 李恪将瓶儿扶起,对瓶儿问道:“瓶儿姐怎的突然来此?” 瓶儿对李恪道:“传娘娘之命,请小郎速回宜秋殿,勿要四处走动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现在时辰还早,母妃怎的突然传诏我回宫?” 李恪倒还不知杨妃的用意,可一旁的岑文本听了瓶儿的话,眉头却一下子皱了起来。 “恐怕尉迟将军也未能挡住突厥的攻势,娘娘急传蜀王殿下回宫,可是突厥二十万大军已经过了泾阳?”岑文本对瓶儿问道。 数日前,李世民登基之初,正是各处动荡之时,北方突厥颉利可汗趁此机会南下攻唐,直逼关中。 为防长安城内恐慌,突厥逼近长安之事本是机密,杨妃也是不久前从李世民的口中听到的,瓶儿没想到岑文本竟然能够凭借这自己的举动猜出来,倒是叫瓶儿料之未及。 瓶儿屈膝道:“先生果然了得,所猜分毫不差。眼下突厥可汗颉利已率大军至渭水,陛下领兵前往迎战了。娘娘担心大军压境,长安城内外混乱,故而命婢子带小郎回宫。” 李恪听到瓶儿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难怪杨妃如此反常地急诏自己回宫,原来是突厥大军已经临近长安了。 “父皇初登帝位,人心未稳,长安城又兵力空虚,难以正面迎战,颉利倒是挑的好时机啊。只可恨我李恪年少,手不能提刀剑,否则必提枪跨马,随父皇左右杀敌。”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知道此战的结果,但心中依旧难免愤恨。 渭水之战,李世民斩白马与颉利立盟,敬献大唐珍宝以换取颉利退兵,这算得上是戎马一生的李世民身上少有的污点,亦是大唐国耻。 岑文本看着李恪义愤填膺的模样,心中也稍稍有些欣慰,面对来自突厥大军压境,以李恪的年纪不见丝毫孩童该有的怯懦,亦是英主之象。 不过此战岑文本倒是不甚担忧,岑文本对李恪道:“陛下此去渭水恐怕不是求战,而是求和,此战理当打不起来。而且就算打了起来,我大唐凭借着长安城亦能固守,而且关中再有一月便将入冬,到时突厥大军孤军深入,绝难久持,长安城当是无虞。不过未免娘娘忧心,殿下还是先回宫去吧。” 第十六章 质子 自隋末始,天下大乱,内战纷纷,十数年不休,以致海内疲敝,民生不宁。而就在此时,北方东突厥却趁此良机急速壮大,契丹、室韦、吐谷浑等族尽数降于其麾下,号控弦百万。 突厥可汗颉利本就是野心之辈,看着中州内乱,便想着要做那第二个拓跋道武帝,为中原之主。 如今李世民初登帝位,人心未稳,正是给了颉利绝佳的良机,于是颉利趁着秋高马肥之际,联合其侄小可汗突利,率兵二十万南下叩边,直指长安。 长安城外,西郊三十,渭水。 如今的颉利已年过四旬,可在他过往的岁月中还从没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畅意,甚至就连当初他被立为突厥可汗的那一日都是一样。 十一年前,他曾随兄长始毕可汗南下雁门郡,兵围隋炀帝,逼地隋炀帝杨广固城自守,抱着小儿子赵王杨杲哭泣,四目尽肿。若非突厥北境告急,而洛阳和各郡的援军也都赶到忻口,恐怕隋炀帝便要成为突厥的阶下之囚了。 那一日始毕可汗的威风颉利至今仍还历历在目,过往的那些年他也曾时常向往,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日。 可现在的颉利已经不再羡慕当年的始毕了,因为现在他所在的可不是雁门北疆,而是大唐王朝真正的心脏,京畿长安。 攻入关中,兵围长安,这可是当年拓土数千里,被称作草原之王的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都未曾做到的壮举。 可以料想,一旦今日颉利大败唐军,占据关中,他将成为整个突厥史上最为盛名的可汗。 而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他只要率领他二十万战无不胜的轻骑渡过渭水,攻破那座传说的长安城,便能实现他的理想。 难吗?不难! 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的二十万雄兵便是他的底气。 颉利高举着手中的马刀,正要向前一挥,命他麾下的勇士渡河作战时,渭水的对面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李世民赶到了。 很突兀的,李世民身着明光铠,带着房玄龄、高士廉、萧瑀等几个不善武事的文臣隔着宽阔的渭水,出现在了颉利的面前。 “朕乃唐皇李世民,颉利可汗可能出来答话?”李世民一至渭水边,便指着对面的突厥军吼道。 没有颉利想象中的软弱,更没有丝毫势不如人的感觉,李世民的态度反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这倒是出乎颉利的意料。 “我便是突厥可汗颉利,今日我亲率大军来此,长安破城在即,你等还不快降!”颉利策马出列,得意地叫嚣道。 “武德五年,大唐与突厥曾于并州立盟,互不侵犯,今日你率军入我关中是为何意!”李世民声势丝毫不弱,反倒当先指责着颉利。 颉利高声笑道:“关中富饶之地,当由强者居之,如今我突厥大军百万,天下无双,这关中自然也当是我突厥的。” 颉利的话说完,渭水北岸的突厥士卒也纷纷呼喝起来,神态猖狂,仿佛长安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也未曾答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李世民抬手轻轻一挥,渭水南岸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隔河听去,宛若雷鸣。 “轰、轰、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密,数万唐军出现在了李世民的身后,而唐军中声名最盛的尉迟恭、秦叔宝、李靖等人正领兵于前,蓄势待发。 渭水北岸的颉利看着对岸漫山遍野,衣甲鲜明的唐军,心头猛地一颤。 这些唐军军容整肃,令行禁止,显然是大唐的关中精锐。 颉利只道李世民登基未久,想必人心不稳,也难以服众,可他却不知唐军的真正底细。 李世民征战多年,军略卓然,当今天下少有敌手。颉利被李世民的障眼法所骗,他哪里知道,眼前的三万禁军已经是唐军几乎全部的主力了。 颉利看着兵强马壮的唐军,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李世民与颉利之间隔着渭水,李世民自然看不清颉利的脸色,但颉利用以指挥作战的马刀已经被他收回了鞘中,这边足以说明颉利的态度已经开始摇摆。 李世民抓住时机,适时道:“突厥要战,我大唐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定当奉陪到底,只是此战一起,两方将士必然死伤无数,这结果当真可汗想要的?。” 李世民若是固城自守,亦或是稍露惧色,颉利兴许就真的下令大军渡河了,但李世民若有所恃的样子,反倒叫颉利没了底。 诚然,这一战,李世民打不起,大唐与突厥一旦交战,无论胜负,大唐赖以为根基的关中都将被暴露在二十万突厥铁蹄之下,原本富饶的京畿将成为一片废墟,关中百姓也将饱受战乱之苦,纵然胜,大唐关中至少也要近二十年时间方能恢复元气。 可是这一战颉利更打不起,除非颉利有绝对的把握能在十日内全歼唐军,拿下整个关中,否则大唐陇右、太原、洛阳等地的数十万勤王大军一旦赶到,颉利再想抽身便难比登天了。 而且此刻突厥眼下看似齐心一片,实则各怀鬼胎,突厥小可汗突利早就对可汗之位虎视眈眈。颉利一旦陷身于关中,谁能保证草原的局势在无主之下依旧稳定,那至高的可汗之位还是不是他的? 大唐立国未久,大唐的国土俱是百战厮杀而来,关中禁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颉利看着对岸的唐军,心里也没了必胜的把握。 颉利转过头去,对身后一个三旬上下,面容清癯的男子问道:“今日之战恐怕唐军早有准备,赵先生可有良策?” 颉利口中的赵先生便是他的心腹智囊赵德言。 赵德言本为汉人,隋大业末年入突厥,为颉利所用,为颉利分化草原各部,掌握大权出力甚多,被颉利拜为帕夏。 突厥的帕夏类似于唐朝的侍中,颉利不设叶护一职,故帕夏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赵德言稍稍思虑了片刻,对颉利道:“看今日唐皇的样子,想要轻取长安恐怕不易,大汗可先与唐皇和谈,然后借和谈之机试一试唐军的深浅。” 颉利皱了皱眉,道:“若是我在众军之前答应了和谈之事,岂非就非和谈不可了吗?总不能叫本汗在万军面前失信吧,这样一来本汗以后还如何统率突厥各部。” 赵德言回道:“只是先应下而已,大汗可在和谈的条件中另加一项,到时可酌情变更。” “哪一项?”颉利闻言,急问道。 赵德言轻轻捋了捋自己的两撇短须,缓缓吐出了两个字:“质子。” 第十七章 朝议 质子之说,起于春秋,兴于战国,能为质子者,多为王室子弟。而所有质子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质于赵国的秦始皇嬴政了。 颉利是突厥人,不通中原之事,自然不知道质子为何物,但李世民和大唐的朝臣们却清楚地很。 渭水对峙的次日巳时,颉利使臣、突厥特勤阿史那思摩便奉颉利之命进京,与李世民商讨和谈事宜。 粮草布匹,金银瓷器,这些东西都在大唐君臣的预料之中,颉利的胃口固然不小,但几番商谈后倒也大致定了下来,但就在这之后,阿史那思摩的一句话,却出乎完全大唐君臣所料。 “可汗欲效仿中原战国之事,请陛下遣子入突厥为质,还望陛下应允。” 阿史那思摩之言一出,整个显德殿顿时哗然。 自伊利阿史那土门击败柔然,建突厥汗国始,突厥便与中原王朝打了近百年的交道,有战有和,如风云变幻不一。 但就在这近百年的纷乱中,无论是北齐、北周,还有后来的隋朝,双方合盟,最多也就是远嫁皇室公主于突厥可汗,何曾有过遣质子的先例? “颉利可汗欲以皇室子弟为质?”李世民听了阿史那思摩的话,半是惊讶,半是不满地看着殿下的阿史那思摩,问道。 李世民的态度已经写在了脸上,可阿史那思摩全然不顾李世民的意思,摇了摇头,对李世民道:“下臣来此前可汗曾有明言,并非皇室子弟,而是陛下亲子。” “放肆!”阿史那思摩的话音还未落,坐于上首的李世民已经指着阿史那思摩怒喝了出来。 所谓遣质子,乃是求和的一种手段,唯有国力不及者方才为之,李世民若是同意了,那他岂非与古来那些懦弱之君并列了吗? 一瞬间,不止是李世民,还有大殿中的诸位将领,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朝着阿史那思摩喝骂了起来,纷纷请命,愿与突厥死战,大有只需李世民一声令下,便要将阿史那思摩生吞活剥的架势。 阿史那思摩生于草原,见多了草原部落首领遣子入王庭效力的先例,故而他一时间也理解不了大唐君臣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不过阿史那思摩却是受了颉利的严令而来,阿史那思摩也别无退路。 阿史那思摩起身道:“此乃可汗之意,陛下若欲合盟,请务必答应。” “那朕若是不答应呢?”李世民低头盯着阿史那思摩,冷冷道。 李世民少年从军,久经杀伐,身上自有一股子锐气,阿史那思摩被李世民这么一盯,顿觉后背一阵寒意。 不过阿史那思摩对颉利倒也是忠心耿耿,面对大唐君臣如此压力,阿史那思摩依旧硬着头皮道:“质子一条,乃可汗严令,请陛下三思。” 阿史那思摩虽非唐臣,但被如此顶撞,李世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若非眼下局势危及,大唐开战不得,恐怕李世民当场就将阿史那思摩斩于剑下了。 以大局为重,李世民极力地压制着内心的怒意,对殿中的侍卫吩咐道:“来人,将阿史那思摩押入门下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出。” “诺。” 在大殿值守的几名侍卫应了一声,上前将阿史那思摩押了出去。 阿史那思摩被押出去后,李世民看着满殿的重臣,问道:“朕不欲遣质子,众卿可有良策?” 李世民之言一出,满朝上下顿时一片沉寂。 颉利显然是有备而来,而阿史那思摩也一口咬死了这个条件,要想与突厥和谈,必遣世子,突厥是绝不肯让出半步的。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大罗金仙,也难有两全之策。 大殿中的气氛太过压抑,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沉寂。 “大不了与突厥拼了,陛下,臣请率军出城,与突厥决一死战。” 大殿中,一阵怒吼声响起,众人望去,竟是右武卫大将军、宿国公程咬金。 “此辱不堪受,臣等请战!”程咬金话音未落,其余重将也纷纷出列道。 “只知杀伐,不顾大局的莽夫。”众人看着程咬金,尤其是以长孙无忌、虞世南为首的那些文臣,心里都不禁鄙薄了一番。 唐不同于宋,大唐立国之初,百官之中没有软骨头,他们倒不是怕了突厥,只是突厥大军已入关中腹地,八百里秦川多为平原,若是在这种形式下与突厥二十万胡骑野外厮杀,恐怕连两成胜算都没有。 程咬金自然也看得出旁人眼中的意思,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作为一个阵前冲杀的武将,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所长,但他只是已经把自己支持李世民的态度表达了出来,如此足矣。 众人都不敢轻言,这时,资历最深,又作为宰相的萧瑀只得站了出来。 萧瑀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战打不得,此战一打,无论胜负如何,整个关中都将沦为一片废墟,甚至会波及洛阳和梁州,后果不堪设想。” 大唐和突厥之间一旦大动刀兵,唐军只能倚城待援,等着各州郡的勤王之师,那这样一来,便等于将长安外整个富饶的关**手送于了突厥,数百万关中百姓都将遭受灭顶之灾,那大唐君臣们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萧瑀的话,自然是老成谋国,可此时的李世民又岂能听得进去。 李世民怒目瞪着萧瑀,问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朕遣皇子求和了?” 萧瑀道:“质子求和,只是一时之策,待我大唐缓过劲来,大可再将皇子迎回。” 李世民果决,对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护子之人,迎回质子说的好听,可古来为质者能顺利回国的又有几人,而且就算得迎回国,那几年的苦楚又岂是好受的。 李世民只有六子,其中最年长的李承乾、李恪二人不过八岁,年幼的李恽还在襁褓之中,这般年纪,李世民怎忍骨肉相别。 萧瑀的话一下子触怒了李世民敏感的神经,李世民指着萧瑀怒喝道:“此乃无君无父之言,朕之子乃大唐皇子,天潢贵胄,岂能入突厥为质,做那阶下之囚!” 萧瑀倒也是个犟脾气,眼见着李世民动怒,竟也丝毫不做退让,反倒直言谏道:“陛下一子的荣辱,难道贵地过大唐千万百姓的性命吗?陛下不止是人父,更是人君,望陛下三思。” 萧瑀的态度已经彻底突破了李世民的底线,李世民当即拍案,怒道:“读书汉安知天家事,质子之事勿须再提,退朝!” 第十八章 长安乱 遣质子之事,李世民虽未允准,但所知者却不止朝中重臣,随着局势的迅速发酵,不过区区半日,便已遍传大唐官场。 阿史那思摩进京的次日,午后。 李恪一如往常一般前往秘书省岑文本处请教学问,可当他走到秘书省府衙的大门外时,却听得西边的方向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声,期间还伴随着此起披伏的呼喝声。 秘书省紧邻大理寺,出了西面的顺义门,便是布政坊,与长安内的门坊倒是相距极近,可秘书省亦属南衙之列,乃是官员理政之所,向来极近,就算是金吾卫将士巡街也绝不会发出这般的嘈杂声。 李恪心中好奇,便停下了迈进秘书省的脚步,转而吩咐车夫向西,欲往一探究竟。 李恪出了顺义门,不过只一眼,便被眼前的场景所深深震撼住了。 难民,随处的难民,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整条街道,看得李恪心中猛地一颤。 长安城乃天子脚下,布政坊更是紧邻皇城,有右金吾卫驻守,平日里鲜少见这般纷乱的场景。 “去问一下,发生了何事,为何此处这般纷乱。”李恪从马车中探出头,对车夫吩咐道。 “诺。”车夫应了一声,将马车停稳,走上了前去。 马车府本就是太仆寺的人,与守门的校尉相熟,再加上李恪这块金字招牌,金吾卫的将士自然知无不言,过了片刻,便问清楚回来了。 “启禀殿下,这些人多是泾阳一代的难民,三日前泾阳、云阳等县被突厥攻破,他们便随众流难到了关中。”车夫回到马车旁,对李恪回禀道。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不禁一阵凄然。 “上麾诸军使却而布陈,独留与颉利语。” “是日,颉利来请和,诏许之。” “乙酉,又幸城西,斩白马,与颉利盟于便桥之上。突厥引兵退。” 唐史之上,对于渭水之盟的记载不过春秋数笔,李恪虽曾阅览,但也不甚入心,所感叹的不过李世民洞察入微,军略无双,可当如今,李恪亲临其境的时候,却才知道,原来战争背后的东西,远远不止史家的那区区几十个字而已。 两国交战,敌军已入腹地,大唐百姓所受的苦楚,纵是罄终南之竹,亦是难书。 李恪就坐在马车的车厢,打开马车的门帘,看着马车外的一幕。 李恪的车夫见李恪并未开口下令,自己也不敢擅做主张,于是也就任由马车停靠在顺义门的门墙之下。 此时,正值午后,布政坊内的难民已经越积越多,不过盏茶的功夫,又新来了十多人。 “此乃皇城脚边,此处能暂时收留你等已是开恩,你等不得喧哗,扰了皇城内的贵人。”李恪的耳边一个呵斥声,李恪定睛望去,原来竟是一个金吾卫的士卒正在呵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妪。 老妪年纪约莫六旬上下,发丝已然全白,也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本就如此,老妪的身形枯瘦异常,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一般。 这时的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正怀抱着一个男婴,颤颤巍巍地站在金吾卫士卒的跟前,口中恳求这他们。 “这位军爷,老婆子的孙儿已经一日未沾半点盐米了,身子快不行了,求您行行好,赏口饭吃,老婆子愿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老妪一边说着,几乎就快要跪倒在地了。 可这老妪神色虽悲切,但这金吾卫的士卒又何来放粮的权力,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此处这般多的人,他一旦帮了这老妪,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都是关中子弟,同根同源,金吾卫的士卒先前倒还能狠下来了呵斥她,可看着老妪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只是扭头背过了身去。 一旁的李恪看着眼前的老妪,也是一阵酸楚浮上心头。 哈哈,大唐盛世,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大唐盛世,日后的繁荣也只是由眼下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垒砌而成的,繁华背后留着的,也是淋漓的鲜血。 李恪心中不忍,伸出手,在车厢中探了探,摸出了一个布囊,这个布囊中是杨妃担心李恪腹饥,专门带着充饥的糕点,李恪拿着这个布囊便下了马车。 车夫见李恪拿着布囊下了车,脸上一惊,连忙道:“殿下不可,这些都是饿了许久的人,一旦见了粮食恐怕容易失去理智,伤了殿下。” 李恪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车夫道:“无妨有金吾卫将士在,没人伤得了本王。” 车夫见李恪坚持,生怕李恪有失,接着劝道:“这些都是难民,数量极多,殿下又能救得了几人,殿下切莫犯险呐。” 李恪贵为亲王,天潢贵胄,车夫的话自有他的道理,这些道理李恪也明白,可李恪若是对眼前的老妪不管不顾,他又如何能过的了自己良心那关。 李恪道:“在本王眼中,他们不是什么难民,他们都是大唐子民,本王乃皇子,自当尽力伸以援手。” 李恪说完,下了马车,径直走到了老妪的面前。 李恪将手中的布囊交到了老妪的手中:“这些粮食你且先拿着,别饿坏了孩子。” 老妪从李恪的手中接过布囊,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苍老浑浊的双眼中猛地浮现起满满的喜色,跪倒在李恪的脚下,拜道:“小人谢过贵人恩赐,小人来生纵是做牛做马也定当报答大恩。” 对于李恪来说,这些糕点算不得什么,可对着老妪来说,这些糕点却意味着他小孙子的性命。 也正如车夫先前所言,李恪的出现一下子引起了整条街道的轰动,腹中饥饿难当的难民纷纷入潮水般涌向了李恪这里。 “保护殿下。”负责镇守顺义门的校尉倒是识得李恪,一见难民涌来,李恪对麾下的士卒吩咐道。 校尉一声令下,金吾卫的将士如铜墙般挡在了李恪的身前,不让那些难民近前一步。 李恪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成百上千的难民,看着他们的眼中,激动有之,渴求有之,再看着跪在地上,对他连连磕头的老妪,李恪的眼眶竟不自觉地湿润了。 突厥不退兵,战事不停,长安城中的难民将会越来越多,甚至连整个关中都会如此,倒是关中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其惨状恐怕更甚眼前千万倍。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心中似乎坚定了什么。 质子之事,李恪此前也曾想过。 李恪是庶子,若无奇功,想要在储位之争中脱颖而出,难比登天,而如今突厥请质正是给了李恪一种念头:自请为质,平息两国战乱,借此泼天之功弥补他身为庶子的不足,换得李世民的重视,待到他数年之后归国,亦能借此聚拢人心。 不过自请为质的好处固然是显而易见的,但其中风险也不容小觑,吃些苦头在所难免,若是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请或不请,李恪本在这两者见摇摆不定,可今日所见却帮他下定了最后一丝决心。 从这一刻开始,面对这场危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看客,而是能够扭转乾坤的关键。 他有了更多的理由!不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长安万民! 李恪站在众人跟前,高声吼道:“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我向你们保证,最多两日,朝廷便会下旨赈灾,最多两日,突厥大军便会退兵,你们便可回到自己的故里。” 李恪说完,不管众人的表情和反应,只对身后的车夫吩咐道:“回宫,本王要求见父皇。” 第十九章 蜀王壮哉 东宫,崇仁殿偏殿,一众朝中重臣正在殿外等候。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中书令房玄龄、兵部尚书杜如晦、侍中高士廉、刑部尚书李靖等一众李世民心腹臣子俱在此处。 “萧相昨日被陛下严斥出朝,此番未曾传召倒也罢了,怎的封相亦不在此?”长孙无忌站在殿外,看着此处等候的群臣,并未发现封德彝的身影,于是对传召众人入宫的弘文馆大学士褚亮问道。 萧瑀和封德彝分别官拜尚书左右仆射,乃百官之首,是为宰相,朝议之中左右仆射均不在的情况着实罕见地很。 褚亮回道:“封相年迈体弱,身子一向不佳,方才下官前往传旨时恰逢封相抱恙,向陛下告了假,怕是现在还在塌上躺着呢。” 封德彝昨日身子骨还好得很,今日怎的就突然差了?虽说这病来如山倒,可这封德彝病的也太巧了些吧。 长孙无忌听了褚亮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会意的笑容。 突厥可汗颉利与李世民约定的合盟之期便在明日午时,可如今李世民仍未有应允遣质子的意思,今日奏对自然也避不开这个话题。 长孙无忌道:“封相倒是病了个好时候,这一病什么都躲开了。” 封德彝行事谨慎,善揣摩上意,他的作风满朝皆知。他作为宰相,今日李世民必要向他问策,他若是上奏请遣质子,必然会恼了李世民,封德彝自然也就借病刻意避开了。 褚亮对长孙无忌道:“封德彝谨小慎微倒也并非坏事,今日萧、封二相俱不在此,朝中文武便以长孙大人为尊,长孙大人正可借此永绝后患。” 褚亮的话入耳,长孙无忌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褚亮之言正中他的下怀。 “希明指的是蜀王?”长孙无忌压低了声音道。 褚亮道:“无论蜀王所图为何,此次为质,若遣蜀王,岂不正免了长孙大人的心腹之患吗?” 古来为质者,短则十数年,长则永留敌国,直至命丧。更何况突厥苦寒,突厥人不识礼数,饮食风俗更不比大唐,以李恪的年纪,要想保全归来确非易事。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问道:“如此说来希明已有腹稿?” 褚亮回道:“若是陛下应允遣质,质子人选便非蜀王不可。” “何以见得?”长孙无忌问道。 褚亮看了看四周,见身后并无旁人,于是回道:“太子乃储君,储贰之重,国之根本,自然动不得,而自五皇子燕王佑以下,尽皆年幼,若是北去恐难成活,能为质者无非便是蜀王恪和越王泰,然越王乃嫡子,深得陛下喜爱,无论是陛下还是长孙皇后都不会应允越王北上,故而为质者只能是蜀王。” 褚亮一边说着,长孙无忌一边点了点头。 褚亮之言确有道理,除去李恪和李泰,其他的皇子尽皆年幼,不能为质。而李泰又为嫡子,深得李世民宠爱,再加上他自幼肥胖,不宜远行,为质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李恪了。 长孙无忌看了褚亮一眼,淡淡问道:“算到如今,希明之子已在弘文馆待了有些年了吧。” 长孙无忌之言一出,心思通透的褚亮立刻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 长孙无忌贵为吏部尚书,又为当朝国舅,与李世民私交甚笃,有些话,他自然是不便也不愿说出口,只能由旁人代劳,而褚亮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褚亮入仕数十年,侍陈、隋、薛、唐四朝七帝而不倒,自有其独到之处,岂会听不出长孙无忌言下之意。 褚亮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回道:“到武德九年末,小儿遂良在弘文馆便满四年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令郎才品俱佳,若是光在弘文馆蹉跎确实是可惜了,待年末百官大选之时,令郎便去门下省任起居郎吧。” 门下省乃三省之一,侍从皇帝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起居郎虽只从六品,但掌记录皇帝言行,修起居注,是为天子近臣。褚遂良若是能以起居郎入仕,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起点。 长孙无忌乃吏部尚书,号大冢宰,手握百官铨叙之权,他既开了口,再加上褚亮的身份,褚遂良的起居郎自然是十拿九稳了。 褚亮谢道:“下官代犬子谢长孙大人提携之恩。” ------ 南衙,秘书省。 岑文本端坐于秘书省内衙,算了算时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时辰已过未时,李恪竟还未至秘书省,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自打李恪拜师以来,每日必在未时前至秘书省求教,风雨无阻,今日已经这般迟了,岑文本有些坐不住了。岑文本与邻座的同僚顾胤交代了一声,便准备出门着人前往问询。 可就在岑文本刚刚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身着青色宫衣的女婢,岑文本识得此人,她正是日常随侍在李恪身旁的宫女丹儿。 丹儿一向跟随李恪身边,寸步不离,今日丹儿出现在此,说明李恪也曾到此,只是已经离去了,岑文本的心提了起来。 “婢子丹儿拜见岑大人。”丹儿走到岑文本的身前,屈膝拜道。 如今长安城正事风声鹤唳之时,岑文本心中担忧李恪安危,他也无心那些礼数,忙问道:可是殿下命你前来?” 丹儿回道:“正是殿下命婢子来此。” “现在已经过了时辰,殿下现在何处?可还安好?”岑文本问道。 丹儿回道:“请岑大人放心,殿下一切安好,只是殿下有言要往宫中求见陛下,故而未能来此,命婢子与大人告知一声。” 李恪此时去拜见皇帝? 岑文本听了丹儿的话,心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殿下此去为何?”岑文本不安地问道。 丹儿不知李恪的用意,也不明白岑文本为何会如此紧张,否则她也不会在此处,而是直接禀告杨妃去了。 丹儿只是如实地回道:“殿下倒未讲明何事,只是在顺义门待了片刻,说是身为大唐皇子,要去做皇子当做之事。” 皇子当做之事! 在这个关头,颉利索皇子为质,李恪口中的皇子当做之事自然就是为质了! 这内衙中不止是岑文本一人,其他的秘书省官员也在其中,听得真真切切。 能在秘书省任职的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如今质子风波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岂会听不出李恪的言下之意。 “蜀王殿下,壮哉!” 还未等岑文本说话,岑文本一旁的同僚顾胤已经重重地抚掌叹道。 第二十章 蜀王求见 崇仁殿的偏殿内,一众重臣端坐其中,皇帝李世民则坐于上首,面色很是难看。 “突厥已兵临渭水,众卿也是束手无策吗?”李世民看着坐下殿下一言不发的众人,问道。 殿下安静了片刻,兵部尚书杜如晦起身道:“距离长安最近的并州都督李勣所率四万大军据此尚有五日路程,若是明日与突厥开战,我大唐能战之兵不足三万,恐怕难以言胜。” 突厥突然南下,兵叩渭水,李世民虽以下令各州郡大都督勤王,但因时间仓促,勤王之师俱还未及长安,此事与突厥开战赢面自然不大。 李世民听了杜如晦的回答,看了看下面坐着的李靖,问道“药师(李靖字),朕若以你为帅,统领三军,你有几成胜算?”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问题,也未立刻回答,稍稍想了想回道:“若是据长安固守,当有七成胜算,可若是出城迎战,恐怕不足三成。”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皱,但也并未动怒。 李靖长用兵,善谋略,兵法当世无双,在平江陵、岭南、淮南、灵州战事中立功无数,人所共睹,隐有力压李勣,据武臣之首的意思。李靖性情沉稳,绝不会妄言,既他这么说,事实自然也与此相差不大。 而且李世民自幼从军,历经百战,与军略亦是卓绝,李世民自问纵是他自己挂帅,他的把握也不会再多了。 毕竟跨马扬刀,平原野战是突厥所长,在野外,三万唐军与二十万突厥军人数着实相差过大。 可凭城固守绝非李世民的目的,若欲守长安,李世民只需紧闭城门,收缩关中兵力入长安便可,又何须犯险出城与颉利和谈,李世民不止要保长安,他更要保整个关中,要保三百万关中子弟。 “三成,太少了。”李世民摇了摇头,叹道。 李靖道:“突厥来势汹汹,仓促间实难硬撼,不过若是能守城五日,待李勣所率四万并州军入关,此战或有六层胜算。” 突厥大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已犯兵家大忌。 突厥二十万大军深入大唐腹地,已无后援,再加上突厥人不熟地利,水土难服,待勤王大军赶到,以李靖帅才,要击败突厥倒也并非难事。 可五日时间太长,五日后恐怕整个关中都将践踏于突厥铁蹄之下,大唐赖以为根本的关中富庶之地将沦为废墟。 李世民坐于上首,眉头越锁越深,似乎事情已经陷入了僵局。 “陛下,此战打不得,若是突厥与大唐一旦开战,整个关中都将受到波及,没有二十年的时间,恐怕都缓不过劲来。”就在李世民犯难的时候,侍中高士廉又起身,对李世民道。 高士廉不同与旁人,为北齐皇室之后,乃是皇后长孙氏的亲舅舅,对长孙氏有大恩,就连李世民贵为天子,私底下也需唤他一声舅父。 对于萧瑀,李世民自然可以当庭斥责,但高士廉,李世民训斥的话却着实开不了口。 李世民问道:“高侍中也主和吗?” “臣以为眼下求和方是上策。”高士廉明知这么说会恼了李世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李世民虽早知高士廉的意思,但听了他的回答,眼中还是不禁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道:“稚子何辜,为何偏要苦受这般屈辱。” 高士廉道:“遣质子一人,可救关中百姓百万,陛下乃天子,其中利害,还望陛下决断。” 李世民道:“山中猛虎虽毒,尚不食子,朕若为之,岂非甚与猛虎?” 高士廉回道:“陛下遣质子,是为天下万民,舍一子,顾天下,此乃仁善,后世亦当记史以颂,岂能以猛虎之论相比。” “高大人之言甚善,望陛下以大局为重,臣附议。”高士廉话音方落,褚亮便即刻附和道。 褚亮乃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资历倒是不低,可论官职,却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太子舍人,与在座的众人根本难以并列,甚至算是一个小人物,人微言轻。 可世事就是这样,恰恰就是褚亮这个小人物的突然出现,局势急转直下,竟如一簇毫不起眼的火苗,一下子点燃了整片草原。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形势如此,这一仗该不该打,能不能打,大臣们清楚,李世民更清楚,只是李世民爱子心切,未到最后关头,他仍旧抱有侥幸罢了。 李世民看着满殿的大臣,面色涨红,他虽是皇帝,但万事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现在在太极宫中,还有一个太上皇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世民登基未久,若是当真太上皇李渊顺应百官之意出面,那对李世民的威信甚至是皇位都是极大的威胁。 李世民长吁了口气,无奈地叹道:“家国天下,如之奈何?” 立于殿下的褚亮,看着李世民的反应,他知道,李世民已经从心里做出了让步,他只需再稍稍地推上一把,李恪为质之事便板上钉钉了。 褚亮整了整衣冠,正要出列,可就在他的步子刚迈出一半的时候,大殿之外,负责内外通传的御前内侍竟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蜀王求见。”内侍走到大殿之中,对上首的李世民禀告道。 “虎头来此何事?”李世民听到内侍的传告,一下子还未全然缓过来,竟将李恪的乳名唤了出来。 纳闷的不止是李世民,朝中的大臣们也纷纷看向了进殿通报的内侍,面露不解之色。 李恪虽为蜀王,任益州大都督之职,可他年不过八岁,还未之官,更不通朝事,如今百官正在议事,他突然来此作甚? 前来传话的内侍抬头看着李世民,如实回道:“蜀王只言有要事求见,片刻耽搁不得。” 李世民此事心中正被突厥之事搅得心烦,而李恪这般年纪又能有什么要事,李世民当即摆手道:“你去告诉蜀王,朕正与百官商讨突厥之事,暂时无暇他顾,让他回宜秋殿歇着,晚些时候再来见朕。” 内侍闻言回道:“蜀王有言,求见之事正与突厥合盟有关,故而再三命奴婢通传。” 与突厥合盟之事有关? 李世民听到内侍的话,脑海中浮现起李恪稚嫩,却乖巧懂事的模样,心中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当即道:“宣!” 第二十一章 自请为质 从殿外,到殿内,前后不过百步,可李恪走在这百步之内,心中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激动、畏惧、豪赌、坚强...太多的情感在李恪的内心混杂,就连李恪自己也说不出此刻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恪怕死吗? 怕,他当然怕,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怕,两世为人,他对死亡有着天生的恐惧,而此去突厥为质,生死难卜,他如何不怕。 留在大唐,哪怕只是一个庶子,他也是尊贵的皇子,当朝亲王,荣华富贵用之不尽,可若是去了漠北,生死尚且不在自己手中,更遑论其他了。 李恪本也是这样想着,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待他长成,开府建衙,再另寻良机,那大唐皇位他也未尝不可一试。 因为在李恪的眼中,渭水之盟终将议定,突厥大军终将退去,而再过几年,待大唐北伐,如今不可一世的突厥也终将臣服于大唐武威之下,这一切在李恪的眼中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可就在今日,李恪在布政坊看到那群自泾阳而来的难民时,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注定的。现实远远不是史书上那般简单和生冷,背后那是无数条人命。 李恪虽两世为人,可统共不过二十余年,今日李恪发现,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在他有能力挽救他们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坦然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正如褚亮所想,李世民的皇子不过七人,其中长子李承乾乃太子,次子李宽早夭,而李佑、李愔、李恽甚至还不记事,李恪总不能缩躲于后,让牙牙学语的幼弟李愔为质吧,所以真正能为质的也只有李恪和李泰。 论长幼,论嫡庶,论亲疏,怎么论,最后最有可能被遣为质子的都是李恪。 既左右躲不过,家国大义之前,李恪又何妨请缨? “儿臣李恪,参见父皇。”李恪阔步走到大殿正中,微微整了整衣角,俯身拜道。 “恪儿免礼,快快起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世民当即抬手道。 “谢父皇。”李恪站起身子,谢道。 李世民压制着心中的猜想,问道:“此时正该是你读书的时候,你来此见朕所为何事?” 李恪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上首的李世民,声音虽稚嫩,却坚定如山。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自请为质,前往突厥,还望父皇允准。” “哗啦...” 当李恪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整个大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自打李恪出现在崇仁殿内,满朝文武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李恪。能站在这里,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当然知道李恪这个时候来意味着什么,可就当这句话自李恪的口中亲口说出时,他们依旧难免惊叹。 李世民盯着李恪,心中难忍一股舐犊之情,问道:“恪儿,你还年幼,你可知你所言何意?” 李恪点了点头,郑重道:“儿臣知道,儿臣请命之后,便当入突厥为质,北上草原,不得还家。” 李世民闻言,既心疼,又不解地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请命?” 李恪回道:“儿臣方才路过布政坊,见布政坊中满是泾阳难民,方知如今局势。眼下突厥兵临渭水,关中百姓受苦,长安城亦危在旦夕,儿臣身为皇子,责无旁贷。” 李世民看着立于殿下,尚且是孩童模样的李恪,眼眶微烫,心中不忍道:“两国交兵,自幼父皇和文武大臣主持大局,要你一个稚子孩童掺和什么。” 李恪道:“儿臣年幼,不能统帅三军,更不能临阵杀敌,为父皇分忧,儿臣能做的只有这些。”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叹道:“你还小,你哪里知道什么,这突厥不比中原,不通礼教,突厥的质子,岂是好当的。” 李恪若入突厥为质,自不同于自不同于春秋战国的诸侯公子,古时入敌国为质的公子,虽困于敌国,不得自由,但毕竟碍于礼教、国体,锦衣玉食总归不会短缺,可突厥哪里懂得这些?恐怕能得三餐温饱已是万幸了。 李恪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可他今日既已站在这里,便以再无退路。 李恪回道:“儿臣此前从未涉朝政,自不知国事,但儿臣知道,今日之战大唐打不得,若以儿臣一人之躯,能换得大唐休养生息之机,又有何不可。” 李恪的话,一下子说到了李世民的内心深处。 大唐立国不过九年,平定天下不过两年,李世民登基更是不足一月,而突厥又来的突然,大唐主力俱在关外,这个时候与突厥接战,着实无甚胜算。 时间,李世民和大唐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大唐地大物博,人数更是突厥十倍,只要给大唐几年时间休养生息,李世民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击败突厥,可眼下突厥已经兵临渭水,李世民没有丝毫的时间,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求和。 李世民看着李恪坚定的模样,欣慰道:“恪儿之言深得朕意,只是如此一来,却苦了我儿。” 李恪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昂首立于殿下,朗声回道:“儿臣不止是父皇之子,更是大唐皇子,国之亲王,自当大唐而生,而大唐而死。儿臣为国为民、为君为父,区区为质,何谈一个‘苦’字。” 李恪的话,如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在大殿中回荡,撞击着殿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甚至就连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褚亮,心中也不禁有那么一刹那为李恪所折服。 八岁皇子,便有如此见地和心胸,纵比古之贤王,亦有过之。 “武德九年,甲申,上于崇仁殿议突厥事,上三子蜀王恪入拜,自请质突厥,其忠娣仁孝,世之无双,虽古之贤王,莫与之比。” 在李世民的身后,中书舍人颜师古手持笔墨,在皇帝起居注中浓墨重彩地写了一笔,李恪请缨为质之事于此载入青史。 第二十二章 贵妃 当李恪离开崇仁殿,回到宜秋殿时,杨妃已经得到了李恪请缨为质的消息,与这个消息一同而来的还有李世民的册封诏书。 “朕绍膺骏命:兹有蜀王恪之母,后妃杨氏,性娴礼教,婉穆为心,毓秀钟灵,教子有方。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册为贵妃,佐皇后理六宫务,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膺兹嘉命,可不慎与。” “诰皇子之宠,礼绝于诸侯,帝王之制,封殊于列国,爰自前代,兹义存焉。有皇帝六子愔,岐嶷夙成,聪明天假,孝友忠敬,温文惠和,今可连允宜,胙兹茅土,光彼磐石,永固鸿业,式继维宁,可封为梁王,食邑千户,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李恪前脚自请为质,中间不过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后脚李世民的册封诏书便送到了宜秋宫,这两份册封诏书的缘由自然就显而易见了。 李愔册为梁王的圣旨倒还好说,李愔毕竟是皇子,册封亲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早一些迟一些倒也无甚紧要,不过杨妃被册为贵妃的圣旨就不一般了。 李世民册封杨氏为贵妃,李愔为梁王,乃是直接走的中旨,未经中书、门下二省,若是仔细计较起来,宰相自然是可以提出异议的,但如今关头,谁又会这般不识趣站出来,故而这道圣旨倒也是天下认可的了。 大唐后宫,除母仪天下的皇后外,便以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的四妃为尊,贵妃更是四妃之首,六宫之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世民继位未久,后宫妃嫔人数不多,除去皇后外,其余的四妃、九嫔等位均未正式册封。 原本说来,论后宫声望及恩宠,韦妃、燕妃、阴妃三人俱不在杨妃之下,其中韦妃更是关陇巨阀京兆韦氏之后,拜为贵妃的可能自然极高。 而在唐史上,若非李恪的缘故,韦妃也正是在贞观元年被李世民册为贵妃,一当便是二十余年。 而如今,因为李恪自请为质的缘故,李世民竟在武德九年末便将贵妃之位册给了杨妃。现在看来,只要杨妃自己恭谨些,不出大的岔子,韦妃是与贵妃之位无缘了。 李恪自崇仁殿出来,一步一步磨磨蹭蹭地往宜秋殿走去,一路上想着该如何与杨妃交代,心中却始终没想出什么好的主意。 李恪为质,便要前往突厥,从此与杨妃相隔千里,生死难料,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说辞,能叫她真的宽了心的。 李恪心事重重地走到宜秋殿的殿门外,还未及踏入殿中,抬起头,一入眼便看到了瓶儿正站在殿门处等候。 瓶儿是杨妃的心腹侍女,在宜秋殿中地位也颇高,能叫她在此等候的自然也只有杨妃了。 “瓶儿姐。”李恪走到瓶儿的跟前,轻声唤道。 瓶儿低头看了眼一直被她视若亲弟的李恪,眼眸中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既有怜爱,也有不忍。 “小郎回来了。”瓶儿张了张口,拉过了李恪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好像又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又忍了下来,最终只吐出这一句话。 “阿娘呢?”李恪知道瓶儿在此必是奉了杨妃的意思,于是问道。 瓶儿道:“娘娘已在内殿等候,特地嘱咐奴婢,只要小郎一回来,便立刻领过去。” 瓶儿一边说着,便拉着李恪的手,往内殿走去,一路上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带着李恪到了内殿。 “儿恭喜阿娘得封贵妃,入四妃之列。”李恪一入内殿,只口不提质子的事情,开口便对杨妃贺道。 得封贵妃,既是位份抬高,更代表了皇帝的恩宠,本该是极喜之事,可此时的杨妃却丝毫喜悦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贵妃的位置可以说是爱子用自己的苦难换来的。 杨妃并未接李恪的话头,只是问道:“为质之事事关重大,你为何擅做主张?” 李恪早知杨妃会这么,回宫的路上也早已想好了,李恪俯身拜道:“恪儿一直想往漠北游历,只是苦无良机,此番得知有此机会,心中甚喜,便向父皇请命了,恪儿不肖,望阿娘勿怪。” 李恪的借口中倒也不提那些家国之事,也不说自己眼下形势,只说是自己年少贪玩,是自己一心想去。 李恪的话自然是想要杨妃免受担忧,可杨妃又哪里不知道李恪的用意,李恪越是这样说,杨妃的心里反倒越发的难过。 杨妃看着李恪故作寻常的样子,心中陡然一恸,原本想着要责骂他一番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起身,一把将李恪紧紧揽在了怀中。 “你还年少,纵有报国之心,又哪知突厥人的可怕。阿娘的堂姊,前朝义成公主自打出塞,已经二十余年未曾回过关中,一旦去了突厥,再想回国,何其难矣。”昔年义成公主出塞外嫁时杨妃还是孩童。不过她虽未亲眼见过,但总归时常听到周边的人提及,这样想来,自然就极为担忧李恪的安全,不自觉地,竟哭诉了出来。 李恪被杨妃揽在怀中,感受着周身的温度,鼻尖一酸,眼眶竟也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的李恪,骨子里的他虽是来自千年之后,但他却不是瞎子、聋子,杨妃对他的关爱他无时无刻不看在眼中,记在心中,早就将杨妃当做自己的生身之母来看待,李恪见杨妃落泪,他的心里委实难安。 李恪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安慰道:“阿娘勿忧,如今大唐的局势已与当年不同。儿此去突厥,长则五年,短则三年,必得南归,届时儿在承欢膝下,补尽孝道。” “阿娘不哭,阿娘不哭。”杨妃抱着李恪落泪,一旁原本坐着玩耍的李愔见状,一下子被吓住了,嘴上说着阿娘不哭,自己却一下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杨妃见状,只得用衣角擦干眼泪,松开了李恪,转而去哄李愔。 李恪与李愔,乃是嫡亲的兄弟,亦是血浓于水,骨子里自有一种亲切。 李恪走到了李愔的身边,摸了摸李愔的头顶,待哄得李愔不哭。 李恪拉过李愔的手,对李愔道:“阿兄明日便要外出远游了,你在宫中需得好生孝敬阿娘,待阿兄改日回宫,再与你玩耍。” 现在的李愔不过四岁,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质子,哪里知道李恪一去便需数载,只当兄长要如往日一般出宫求学,每到傍晚时又能回宫同他玩耍。 “恩。”李愔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豪赌 李恪将为质北上,杨妃心中纵再不舍,也绝不会再设法阻挠,更不会跟李世民多提半个字。 杨妃乃前朝隋炀帝之女,她知道皇室的禁忌,知道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也知道哪些话说了有用,哪些话说了只会适得其反。 杨妃清楚李恪的志向,她也知道李恪自请为质的原因,除了为大唐免受战祸外,自然也还有其他的考虑,李恪要借此积攒声望,借此博得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 正如李恪早前所言,李恪乃三子,与太子同年,他天然就会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无论他愿与不愿都是一样。 而且虽说突厥乃蛮邦,不识礼数,但李恪毕竟是皇子为质,除非突厥打定了主意,要与大唐世为仇雠,否则李恪最多吃些苦头,性命理当无虞。 杨妃是聪明人,识得大体,知道怎么做才是在帮他,她绝不会叫李恪为难。 合盟之期就在明日,合盟之后颉利便将北归,而李恪也将在那个时候随颉利一同北上,所以李恪出关的日子应该也就在明日。 杨妃与李恪嘱咐了几句,便进了内室,亲自为李恪打点行装。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便有殿外守卫的士卒传令,蜀王府长史岑文本于内坊求见。 内坊在东宫之内,紧邻崇文殿,寻常臣子不得入内,但因岑文本与李恪有师徒之名,故而也能出入。 李恪自请为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官场,岑文本自然也是为此事而来。 “方才弟子因要事在身,未能亲自与岑师讲明,还望岑师勿怪。”李恪一进内坊的偏厅,便对岑文本拱手欠身道。 岑文本上前,忙扶起李恪道:“殿下不惜自身,为民请命,比古之班超、张骞犹有过之,岑某自愧不如。” 李恪听了岑文本话,面色微微一红,回道:“若是旁人不知,便也罢了,岑师乃智者,又知弟子生平之志,岑师当能看出弟子亦有私心,又岂敢与先古之贤并列。” 李恪自请为质,固然有为百姓免灾的意思,但还是夹杂了许多私利,李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百姓,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岑文本闻言,回道:“殿下非是圣人,又岂能太过苛求。殿下之行有护国之利,爱民之实,便以足矣。” 李恪叹道:“质子之途,前路难卜,学生今日之举,无异于一场豪赌,若胜了,自然万幸,若是败了,恐怕便该埋骨漠北了。” 岑文本宽慰道:“这个殿下倒可宽心,如今的大唐不比隋末,而突厥看似强大,实则国内各部不一,突厥对大唐亦有顾忌,殿下在突厥的安危理当无虞。况且如今天下已定,粮草充禀,兵家足备,陛下又有北伐之意,想必十年内必有动作,到时便是殿下归国之机。”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色。 如今大唐立国未久,还未完全缓过劲了,而此时的突厥仍旧是那匹横亘在北方,实力雄厚的野狼,在此时能直言大唐将来必败突厥的人倒是不多,更何况岑文本还是文臣。 岑文本看了李恪的脸色,只当李恪对他的话不解,于是接着解释道:“眼下的突厥看似拥兵四十万,纵横数千里,实则已是内患隐现,外强中干。自武德二年,突厥始毕可汗亡后,突厥汗位便是兄终弟及。始毕可汗之子突利,处罗可汗之子奥射设对其叔父颉利均为不满。再加上近年颉利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原本依附其下的契丹、吐谷浑、霫等族渐已离心,突厥早已不复往昔之势,大唐大败突厥,接回殿下不过早晚的事。”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解释,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恪很清楚突厥眼下的处境,而且李恪知道,突厥的衰落绝对会比岑文本所预料的要快的多。 未来三年,突厥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雪灾、饥荒、突利降唐、薛延陀自立...突厥颉利可汗的势力将在三年内若流星般坠落,最终在大唐北伐之战中一败涂地,再无与大唐争锋的资格。而这,也是李恪考虑自请为质的缘故。 李恪对岑文本问道:“若无意外,弟子明日便在虽颉利一同北上为质,弟子该如何自处,还望岑师赐教。” 李恪年少,还未及外出开府,岑文本这个王府长史也是有名无实,更何况岑文本还有旁职在身,按朝规,岑文本不可随李恪北上。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早过一个时辰便该闭宫门了,岑文本这个时候还专程来寻李恪,必有要话要交代。 岑文本对李恪道:“殿下此去突厥,若是处事得当,性命理当无虞,但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殿下千万谨记仔细一个人。” “谁?”李恪皱了皱眉,口中小声地问道。 岑文本回道:“义成公主。” 岑文本话音入耳,李恪顿时恍然。 李恪凝重地问道:“岑师是担心义成公主为了将大唐与突厥逼成死敌,刻意对付我?” 李恪是皇子,若是李恪死在突厥,大唐与突厥便成不死不休的局面,这自然是前隋义成公主想要看到的。 岑文本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突厥之人,多傲慢之辈,殿下此去为质,恐怕有所折辱,殿下切不可一味逞强,反倒伤了自身。” 岑文本之言,无非就是担心李恪少年意气,行事刚直,容易自伤,李恪自然也知道岑文本的用意。 李恪点了点头,应道:“谢岑师告诫,岑师之言,弟子铭记于心。” 岑文本见李恪面色凝重,担心他被自己言语惊到,于是接着道:“不过殿下也不比太过忧心,依朝规,我虽不能随殿下北上,然我尚有一故友荐于殿下,此人虽是白身,却极善纵横之道,殿下用之,可为助力。” 岑文本有宰辅之才,能的岑文本如此推崇的自然也不会差,李恪拱手谢道:“岑师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记于心。学生走后,长安之事弟子鞭长莫及,凡事便有劳岑师看护了。弟子此前已与母妃交代仔细,待愔弟长大些便要他随岑师之后学文,到时还望岑师莫辞辛劳。”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浮起一阵感动。 李恪北上在即,此时如此托付于他,等同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在了他的手中。李恪所为何止是待岑文本以国士,这分明是视作至亲长辈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岑文本一向以“士”自居,李恪如此待他,他岂会有半分犹疑。 岑文本俯身应道:“殿下有命,岑文本甘愿效死。” 第二十四章 王玄策 次日清晨,天色初亮,长安的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潮湿了地面,也潮湿了许多人的心。 渭水合盟的时间定在了午后,这一日李恪难得地偷了个懒,未去弘文馆听课,而是蜗在宜秋殿中陪李愔玩耍。 小儿无知,年仅四岁的李愔哪知什么是质子,更不知他最亲近的兄长即将北上,一去便是数载,李愔仍旧无忧无虑地在趴在锦塌上玩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愔弟,阿兄再过会儿便该远行了,以后阿兄不在,你需得听阿娘的话,不可惹阿娘动怒,知道吗?” “恩,知道了。” “阿兄不在时你也不可整日玩耍,偶尔也需去弘文馆听大学士授课,若有不明之处,可往岑师请教,记得了吗?” “恩,记得了。” 李恪一边陪着李愔玩耍,一边得了空,便交代了李愔几句,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 李愔自记事起,便一直跟着李恪的屁股后面长大,对李恪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在李愔面前,李恪的话比起杨妃甚至是李世民还要来的管用。 李愔听了李恪交代的话,拨浪鼓般地点着小脑袋,全部应了下来。 “阿兄,那你出远门的话,今日晚间还能赶得回来吗?”李愔点着头,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李恪听了李愔的话,心中突来地一阵苦涩。 李愔年幼,自打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长安城,在他眼中,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已经算是极远的了。 李恪担心如实告知李愔,李愔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哭闹,于是李恪摸了摸李愔的脑袋,轻声道:“待阿兄将事情处理完,阿兄便立刻回来,可好?” 李愔不知李恪言下之意,只当李恪是应了下来,乖巧地点头应了下来。 “蹬、蹬、蹬...”李恪正在与李愔说着话,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恪的贴身侍女丹儿应声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门外军士传信,说宫外有一人自称是岑大人所荐,持岑大人名帖求见。”丹儿禀告道。 李恪听了丹儿的话,想了起来,昨日岑文本曾言将举荐一故友随他一同北上,以为助力,想必此人便是他了。 李恪正欲命丹儿传令将来人带进来,但李恪想了想,又问道:“来人可曾通名?” 丹儿回道:“来人自称王玄策,乃一白身。” 王玄策! 听到了这个名字,李恪的心头突然一颤。 大唐初年,名臣将相无数,李靖、李绩、秦叔宝、尉迟恭、房玄龄等俱是名传千古的人物,说来王玄策确实算不上的大人物,名气更是比不上那些从龙功臣,但有他有一件事李恪却是如雷贯耳。 一人灭一国! 史载,贞观年间,王玄策曾奉李世民之命出使四天竺国,自东天竺往中天竺而去。 不过恰逢中天竺国内叛乱,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暴毙,叛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做乱。 阿罗那顺遣兵攻打王玄策使团,王玄策不慎被叛军所擒,不过好在叛军忙于劫掠东天竺国献于大唐的珍宝,叫王玄策抓住机会逃了出去。 逃出生天的王玄策并未因横遭劫难而落魄回国,反倒雷霆大怒,竟前往吐蕃及泥婆罗借兵,凭着一身纵横之术和大唐的金字招牌,王玄策借得吐蕃兵一千余,泥婆罗骑兵七千,借此反攻中天竺叛军。 王玄策挂帅征伐中天竺国都,数战击杀中天竺两万人,俘虏数万,降城邑五百八十座,生擒阿罗那顺,一举震慑天竺诸国。 一人灭一国,如此战果古来罕有,纵在将星璀璨的大唐亦是如此,只不过王玄策本人官位不高,天竺也非大唐劲敌,故而唐书未曾给王玄策单独立传,声名不显罢了。 李恪当即对丹儿问道:“王玄策现在何处?” 丹儿回道:“此人乃白身,入不得东宫,现在凤丽门外等候,可需奴婢前往引他进来。” 李恪吩咐道:“不,你先命人将愔弟送去阿娘处,然后随本王走一趟,本王要亲自前往凤丽门。” 此去突厥,前途未卜,身边若是能有王玄策这样的能人相助,自然是件好事,李恪岂能怠慢。 “诺。”丹儿轻声应了下来。 凤丽门位处东宫东侧,紧邻城东的光宅坊,以李恪的脚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李恪加快脚步,来到凤丽门外时,一眼便看到了孤身立于雨下等候的王玄策。 时值仲秋,长安的气候已颇有些凉意,稀疏的雨水滴落在脸颊上,刺骨地冷。 而岑文本手中并无纸伞,只穿着一身冬衣,站在甬道之外等候。 “草民王玄策,拜见蜀王殿下。”王玄策站在雨丝之中,看着一个满身贵气,容貌清秀,身披貂皮大氅的锦衣少年在侍女的陪侍下迎面走来,便猜到了李恪的身份,俯身拜道。 王玄策有岑文本的帖子,要见到李恪自然不难,但他没想到李恪竟会亲自出迎,此时的王玄策年不过二十上下,面色和言语虽极力地平静,但依旧叫李恪察觉出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王玄策虽姓王,但却与并州巨阀太原王氏没有半点关系,王玄策出自洛阳寒门,乃寻常人家子弟,从他的一身粗布冬袄也能看出端倪。 王玄策少年时曾游学南阳,为岑文本旧交,颇有才学,学成后入长安求官,然仕途不顺,至今仍未谋得一官半职,在京中蹉跎潦倒数载。 王玄策少年求学,寒窗苦读十年,自觉文才武略不弱于人,又岂会甘愿蹉跎一身,此前一直苦无良机,如今一旦抓住机会自然便会挺身而上。 此番随李恪北上本是苦差,但在眼下苦无机遇的王玄策眼中却是难得的机遇,故而昨日得了岑文本的引荐,便满口应了下来,一早便在此等候。 李恪上前,亲自将王玄策扶起,道:“先生快快请起。” “谢殿下。”王玄策起身谢道。 李恪对王玄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生且先随本王入内。” “谨遵殿下吩咐。”王玄策感觉到了李恪对自己的重视,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轻慢,恭谨地回道。 第二十五章 民望 随着约定合盟时间将至,空中原本稀稀拉拉的小雨竟缓缓停了下来,到了巳时,天色已经渐渐放晴了。 李恪心中情绪繁杂,辞别了杨妃还有李愔,在内侍的引领下往南而出,过内坊,直往朱雀门而去。 李恪刚到朱雀门下,便看到了城下如山般巍峨矗立着的秦叔宝。 “陛下昨夜便已先往便桥而去,末将奉命在此迎候殿下,请殿下上马。”秦叔宝见李恪到此,对李恪道。 “谢秦将军。”李恪对秦叔宝到了声谢,便要踩着木凳骑上一旁的白马。 可还没等李恪走到白马边,秦叔宝竟亲自上前将白马牵到了李恪的身旁,拉下了白马的马镫,对李恪道:“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到秦叔宝的动作,被惊地微微一愣。 秦叔宝何许人也,当朝翼国公、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功勋无数,这般人物竟会亲自为李恪牵马执镫,着实叫李恪惊讶。 “大将军乃国之攻城,李恪不过一介孺子,岂敢叫大将军屈身。”当今天下,能叫秦叔宝牵马的恐怕只有皇帝李世民了,李恪见秦叔宝竟然为自己牵马,连忙拒绝道。 秦叔宝见李恪拒绝,拍了拍坚实的胸膛,一脸正色地回道:“蜀王为质,乃是代天下受过,莫说是叫末将牵马,就是踩着末将这颗脑袋登马,末将也绝无二话。” 李恪听着秦叔宝的话,抬头看着秦叔宝,只见他双眼诚挚,眼神中并无半点作假。 其实秦叔宝此时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大半个大唐军方的态度。 大唐与突厥两国交战,本是武臣之事,大唐纵然兵寡,可秦叔宝、尉迟恭等人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他们却受制于关中形势和李世民的旨意,不能出城迎战,反倒要靠李恪这个孩童来与突厥求和。 如此看来,大唐军方确实欠了李恪一个不小的人情,这一点倒是李恪先前所未预料到的。 突如其来的一幕倒叫李恪有些犹疑了。 原因无他,只因秦叔宝身份不低,而且勇冠三军,战必登先的他在大唐军中的威名实在是太高了。 正史之中,秦叔宝的武力与演义绝不相同。 秦叔宝名起于隋末,凭着一杆虎头錾金枪横行天下,隋末群雄莫有能当着。唐史有载:“叔宝每从太宗征伐,敌中有骁将锐卒,炫耀人马,出入来去者,太宗颇怒之,辄命叔宝往取。叔宝应命,跃马负枪而进,必刺之万众之中,人马辟易。” 秦叔宝的军略兴许比不得李靖和李绩等人,但他一身武力冠绝三军,除尉迟敬德外,无人能与他平分秋色,如此人物,李恪岂敢轻慢。 秦叔宝似乎也看出了李恪眼中的犹疑,竟牵马走到了李恪身前,单膝跪于地下,对李恪道:“末将恭请殿下上马!” 秦叔宝一跪,守卫朱雀门的千余竟也同时跪拜于地,齐声道:“恭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上千人整齐划一地行礼跪于地下,心中一颤。 这是皇子亦或是亲王的身份能带给他的吗? 不是,绝不是。 李恪常在皇城内行走,以往左右监门卫的军士见了他也不曾这般发自内心地恭敬,至于秦叔宝就更是如此了。 月余之前,李世民刚刚登基之日,李恪曾主动上前向秦叔宝道谢,秦叔宝顾忌李恪的身份,尚且刻意疏远,哪有今日这般模样。 李恪看着坚持着跪拜于身前的秦叔宝和监门卫众将,他知道,这是大唐朝廷给予他的礼遇,而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如此,本王便失礼了。”李恪说着,便踩着木凳,在秦叔宝的搀扶下上了马。 御亦是君子六艺之一,大唐更是以武立国,君臣尚武,故而李恪虽年少,但也曾练习过御马之术,只不过这匹白马太过高大了些,李恪一时间不适应,掌控着有些吃力。 不过好在秦叔宝早有准备,在李恪上马之后,秦叔宝对李恪道:“此马乃是宫马,温驯非常,殿下只需夹紧马鞍便好,末将为殿下引路。” 一边说着,秦叔宝竟又亲自拉过马缰,牵马白马走在了前面。 当李恪骑在白马之上,缓缓出了朱雀门的时候,放眼望去,在天门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天门街亦名朱雀街,正对朱雀门,乃长安城南北向的要道,长一千六百余丈,宽三十余丈,李恪坐在于马上,放眼望去,这满满当当的一片怕不是有十数万百姓。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 李恪方一出现在百姓面前,天门街两侧,百姓们便纷纷高声呼道,自北向南,既如雷鸣,震耳欲聋,又如潮水,连绵不绝,这一刻,李恪的内心竟前所未有的震动。 李恪自请为质,不过是昨日晚间的事情,今日正午,长安城内竟已经集结了十余万自发为李恪送行的百姓,当然其中不止有长安的百姓,还有自泾阳等地而来的难民。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眼眶竟不禁有些湿润了。 李恪自问,他自请为质并非一片公心,甚至他自己打的小算盘居多,他不曾想到,满长安的百姓竟如此待他。 此时莫说是李恪自己了,就连跟随李恪身后,刚刚被拜为蜀王府正七品士曹参军事的王玄策都觉得与有荣焉。 于此同时,就在天门街的街边的一处角楼上,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李恪的老师,蜀王府长史岑文本。 岑文本看着天门街两侧如云般聚集的百姓,眼中满是难掩的激动,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民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平日里看起来甚至没有半点作用,但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而今日,李恪的民望已经远超其余皇子,甚至是太子李承乾了。 就在这不经意间,庶子与嫡子的沟壑已经在被逐渐填平,似乎也不似那边不可企及的天堑了。 岑文本眼中泛出一丝怜爱与期待,看着天门街上缓缓南行的爱徒,仿佛看到了数年之后,李恪载万民之誉,满朝声望,自漠北归来的场景。 “殿下,待你自北地还国,便是这大唐风云为之色变的时候,我等着那一天。”一阵微风拂面,吹动了岑文本的衣袂,也带走了他嘴角的喃喃细语。 第二十六章 疑兵之计 长安城郊三十里,渭水南岸山坡之上,李世民正带着一众亲信臣子,注视着北岸突厥兵的动向。 大唐和突厥两国虽合盟在即,但只要一刻没有彻底定下,双方人马便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 渭水两岸,飘飘扬扬旌旗数十里,双方二十余万人马剑拔弩张,仿佛不是准备和谈,而是阵前决战了。 “君集,疑兵之计可曾布置妥当?”李世民盯着对岸,对身后的侯君集问道。 侯君集回道:“昨夜臣已连夜带人前往华阴、咸阳两地,掌并州、灵州大旗,人执双火,兵马前后绵延十余里,佯作十万勤王大军,想必此刻颉利已经得到了消息。”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突厥大军本也非铁板一块,颉利得到消息,想必已经改有所顾虑了。” 李世民清楚,所谓质子,所谓财物不过是两国何谈的部分,绝非全部,突厥无信,绝不能尽信。故而李世民为了防止颉利出尔反尔,昨夜特命李靖前往城外布疑兵之计,借此威慑突厥。 侯君集道:“突厥大军深入,不熟地势,本就后援不便,如今关中气候日冷,陛下疑兵之计后,恐怕这场仗突厥也打不下去了。”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但还是谨慎道:“话虽如此,然颉利野心勃勃,切不可叫颉利看出丝毫端倪,渭水守备仍半点松懈不得。你即刻下去安排,命上游驻守大军往前百步,已策应勤王大军已至的消息。” “诺。”侯君集轰然领命,前往安排了。 侯君集刚刚下去不久,便有士卒上前禀告道:“启禀陛下,蜀王求见。” 李世民听闻李恪求见,方才还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竟露出了一丝怜爱之色,对前来通禀的士卒道:“速传蜀王上前。” “诺。”士卒应声而下,不过片刻李恪便领到了御前。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走到李世民的马前俯身拜道。 李世民见李恪已到,亲自下马,将李恪扶起,对李恪道:“虎头来了,快起来。”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在李世民身旁站定,抬眼望去,只见流水汤汤渭水北岸,已经刀枪林立,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突厥骑兵,剑拔弩张,李恪远远看去,也觉得后背一阵寒意。 “虎头惧否?”李世民回头看了眼李恪,关切地问道。 李恪虽是两世为人,但都未曾亲临战场,可何尝见过这般阵仗,心中多少有些慌乱。 不过李恪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慌乱,反倒抬头看了眼李世民,坚定地摇头道:“恪儿只恐以后再不能尽孝双亲,又怎会畏惧眼前这些胡骑?” 李恪年幼,大敌当前纵然畏惧也是应当,但李世民却万万没有想到李恪竟会如此回答,李恪的反应倒是大大地出乎了李世民的意料。 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对李恪道:“虎头英果类我,有名帅之姿。” 这话若是自其它帝王口中说出,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李世民却不会。 李世民少年从军,从援雁门、北抗突厥、夺取长安、破王世充、薛举、窦建德、刘黑闼等等,李世民之武功可谓当世无双,名帅二字当之无愧。 李世民武略如此,又贵为帝王,“英果类我”四个字对李恪而言,自然已是极高的赞誉了。 李世民的话传入身后长孙无忌的眼中,眼中闪过一丝隐蔽的阴郁之色。 若是说几日前的李恪还叫他担忧的话,现在的李恪已经叫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李恪此次请缨为质,非但得了这泼天之功,而且又博得了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此番李恪北上,数年后若是能安然归国,李恪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和冲击已是不言而喻了。 李恪若当真如他自己所言这般贤良,自然无碍,可李恪若是野心之辈,日后恐怕流祸无穷啊。 长孙无忌不担心李恪是野心狷狂之辈,这种人反倒容易对付地很,他最担心的是李恪波澜不惊,善于隐忍。 长孙无忌微微蹙了蹙眉,抬眼看向了李恪的方向,李恪的反应反倒叫长孙无忌更加不安了。 李恪脸上没有半分的骄傲和得意,稚嫩的脸上只是微微一笑,便谦虚地回道:“儿臣鲁钝,但能习得父皇一二便足矣。” -------- 大唐这边,李世民凡事小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而此时渭水北岸的颉利可汗,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今晨到临近午时,距离合盟的时间越来越近,颉利可汗也越发地焦躁,光是汗帐中的侍者,都已经被他打死打伤数人,原因自然就是李世民昨夜的那道疑兵之计。 颉利可汗一向自诩英豪,想做那拓拔道武第二,做梦都想据有中原之地。 前日,随突厥使者阿史那思摩一同前往长安刺探消息的突厥细作已经带回密报:“长安城兵力空虚,不足五万。” 颉利得知长安城的虚实后,本想着趁今日合盟之机,大举进攻,趁势将李世民和长安城的主力都留在长安城外,但不曾想,昨夜斥候竟又传来消息,自咸阳和华阴方向发现大批打着并州和灵州旗号的唐军,人数竟达十万。 这个消息无亚于一桶凉水,将颉利原本已经点燃的火又生生给浇灭了。 “并州、灵州与长安相距千里,就算轻骑赶来,也要六七日时间,怎会来的这么快!一群废物,竟连真伪都不能辨别。”颉利可汗坐在大帐中,对突厥的各部首领喝问道。 颉利暴戾嗜杀,在突厥积威甚重,颉利喝问之下,突厥各部首领均不敢做声,过了半晌,与颉利很是交好的康苏蜜才回道:“可汗率军南下虽打了唐军措手不及,但二十万大军南下,声威盛大,兴许是并州和灵州的人马已经得到了消息,提前赶往长安了。” 康苏蜜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颉利也难以甘心。 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次再想有这样直抵关中的机会恐怕是难上加难了,颉利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的心腹赵德言。 赵德言自然知道颉利的想法,想了想回道:“启禀可汗,李世民用兵狡诈,援兵真伪着实难辨,不过眼下寒冬将至,气候渐冷,将士思归,战意以不比初到之时,在拖下去恐不是良策。” 赵德言虽未明言,但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大军南下已有些时日,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卒的士气都已吃紧,此时若是贸然与大唐决战,风险实在太大。甚至可以好不夸张地说,若是昨夜唐军的援兵是真的,那他的二十万大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这个险,他冒不起。 颉利神色狰狞地纠结了片刻,终于道:“好,便依先生所言,与大唐合盟退兵,来日再寻良机。” 第二十七章 便桥之盟 “盖闻上古之治,内外同心,举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海内和洽,天下康平。今有大唐、突厥,结为盟邦,凡大唐、突厥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唐之与突厥,虽信由中。然分土裂境,宜有盟约。故唐皇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天高听下,群神群祀,莫不临之。” 武德九年,乙酉日,正午午时。 大唐、突厥二十余万人马云集渭水两岸,隔水对峙,而在连通南北两岸的便桥之上,大唐皇帝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正会面,斩白马立盟。 在李恪看来,这场会盟,最为无辜恐怕的就是躺在桥上,会盟斩杀的那匹白马了,而所谓盟约,不过是一句笑话。 李恪身为即将北上的质子,亦是此次合盟的主角之一,李恪站在李世民的身后,听着耳边的盟约,看着台上各怀鬼胎的两人,脸上虽是一脸正色,心里却有丝毫不以为然。 所谓两国盟约,比小儿间的戏言恐怕坚固不了几分,眼下看着虽是信誓旦旦,但从立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这个盟约如纸般脆弱。 因为这个盟约从来就不是为求和而来,只是眼下双方对局势的一种妥协,一种让双方都能保留体面的收场方式,为的是日后的出尔反尔。 此次突厥南下,满载而归,突厥的贵族们已经见识到了关中的富庶,食髓知味的他们岂会不做念想。而此次会盟赔财物,遣质子,实为李世民之耻,大唐之辱,大唐君臣又岂能容忍,同仇敌忾之下,数年后北伐之事已成定局。 李恪看到了大唐君臣脸上的屈辱,也看到了突厥贵族眼中的贪婪。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野心尚在,两国间的战乱便不会止息,现在的和平,只是为了以后更惨烈的战事埋下伏笔。 不过两军合盟,对眼下的大唐来说倒也不失为好事,至少保住了关中的元气,给了大唐休养生息的时间,不至于仓促应战。 整个合盟前后统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世民便从便桥上退回了南岸。 合盟之事已定,剩下的自然就是履行大唐与突厥先前的约定了。 堆地小山般的财物都是现成的,早在昨日就已经装箱送到了此处,还有的自然就是李恪这个即将北行的质子了。 就在这一刻,看着会盟结束,李恪的心中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眷念,这种感觉是昨夜还不曾有的。 长安城,李恪扭头望去,真切地看了眼眼前这座曾叫前世的他深深为之着迷的传奇国都,象征着华夏史上的文明巅峰,最艳丽花朵。 这一切本就叫李恪恋恋不舍,更何况,长安城中还住着他的阿娘、阿弟,还有待他如子侄般的恩师,李恪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离别该有的愁绪。 李恪回首南顾的举动恰巧落入了李世民的眼中,一向行事果决,弑兄杀弟也不曾犹豫的李世民的眼中竟也露出不忍之色。 李恪再怎样明晓大意,忠君孝父,说破了天,也还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八岁,一个本该承欢爹娘膝下的年纪,便早早地背负了家国重任,以质子的身份远行数千里外的漠北,李世民的心里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在李世民看来,一个孩童背井离乡,哪有真的就能做到生死不畏的,李恪的举动恰巧透出了他最真实的心性。 一己荣华与整个大唐的安危,李恪心中虽有畏惧,却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个不经意的小小举动,恰恰击中了李世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儿此去突厥,委屈你了。”李世民在李恪的面前一向情感内敛,不显于表,心中纵有波涛,嘴上也只是这般平淡道。 李恪道:“儿臣是大唐皇子,为国尽忠本就是儿臣之本分,何谈委屈。” 李世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交到了李恪的手中,道:“这把匕首,是为父昔年大破窦建德,自窦建德的身上取下,锋利非常,削铁如泥,为父深爱之,便一直留在身上。我儿此去突厥,为父便将它赠于了你。为父以此向你承诺,五载,最多五载,朕必护你归国,不叫你在突厥多受苦楚。” 五载这个数字,李世民绝非只口枉言,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此番在李恪面前说出,也算是给李恪的一个承诺。 而对于这个数字,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更是深信不疑。 李恪当即回道:“儿臣此去突厥,每日南望,便专等我大唐王师北定之日,再归国尽孝。” 李世民点了点,招了招手,从众将之中走出一名二十来岁,剑眉虎目,身披山文甲的年轻将领。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蜀王。”年轻将领走到李世民和李恪的身边,俯身拜道。 “苏将军请起。” 李世民先命其起身,而后对李恪道:“苏定方将军祖籍河北,早年曾在突厥待过,对突厥情况颇为熟稔,此番他为你蜀王亲事府典军,随你一同北上,可护你安全无虞。” 李恪贵为亲王,此番北上虽是为质,但身份在此,自然不会是孤身一人,遣典军统兵护卫也是应有之意,可当他从李世民口中听到苏定方三字时,脸色还是稍稍一变。 大唐以武立国,初年武臣无数,更兼声名显赫,但如此多的武臣,真正能称之为天下名帅的,却不过寥寥数人。除李靖和李绩外,便是苏定方了。 苏定方之一生可谓战功彪炳。 其少年成名,早年跟随河北窦建德、刘黑闼,唐定河北后入唐,与太宗朝未能有大作为。 而后于高宗朝大放异彩,南征北战,东平百济,南据吐蕃,西征碎叶,北伐突厥,纵横万余里,用兵之能深的其师李靖真传。 如此人物,竟成了李恪的亲事府典军,李恪的内心自然难免波动。 只不过如今的苏定方还不是日后那个在大唐边线叱咤风云的百战宿将,只是一个刚刚被启用的降将。只因骁勇善战,又曾随刘黑闼在突厥待过几年通晓突厥风俗,故而被荐为蜀王亲事府典军,随李恪北上。以李恪自然不便表现地太过讶异和热络。 李恪只是简单地对苏定方拱手道:“既是父皇亲自安排,想必苏将军必有过人之处,李恪年少,许多事情还不甚通透,此后李恪北上诸事便有劳苏将军多多费心了。” 第一章 漠北路遥 武德九年,秋末冬初。 突厥大军自长安城外渭水北上,经宜州,过坊州,历时八日余,终于出了关中地界,抵达了北地鄜州。 突厥二十万大军北归,浩浩荡荡,前后绵延数十里,宛如一条会移动的长河,而在这条长河的中段,却有一批看上去极为扎眼的队伍,这队伍合计不足百人,身着与突厥士卒全然不同的衣甲,一个个神色肃然,护卫着他们正中的那辆马车。 这些衣甲鲜明的队伍便是苏定方所率领的王府卫率,而他们护在正中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自然就是蜀王李恪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李恪坐在马车中,撩起车帘,看马车外苍凉的景色,心中不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时已近冬,若他还能看到,现在的长安落叶,恐怕已经堆满长安城十里外灞桥长亭了吧。 “殿下,外面风大,您这样开着帘子可别染了风寒。” 马车内,在李恪的身旁,随李恪一同北上的贴身婢女丹儿见李恪一直撩着车帘,担心李恪的身子,轻声对李恪提醒道。 李恪回过头去,对丹儿道:“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过了鄜州便是夏州,夏州之后便是梁师都的地盘,便算是出了大唐之境。让本王且再看看,下次再来此处也不知是何时了。” 所谓质子,本就是大唐送至突厥为质的,而便桥之盟过后,大唐得到了休养生息的良机,国力势必日盛,突厥为了自保,必然会将李恪这个质子牢牢地抓在手中,李恪若想重返大唐,必定是大唐大举北伐之后的事情了。 丹儿原本只是关中良家女娃,豆蔻之年入宫,因颇有几分颜色,性情又温婉,做事机敏,故而被遣到李恪身边伺候,哪里知道李恪的志向和他心中所想。 说来宫婢丹儿跟随李恪的时间并不久,是李恪封王那日宫中才遣来随身服侍李恪的,自然也比不得瓶儿与李恪那般亲密,不过此刻的丹儿看着李恪,心中却也有一丝心疼。 小小年纪,单薄的肩膀上便背负家国重任,作为质子前往漠北草原,如此境遇,纵然是贵为皇子,又能如何?还不如寻常人家子弟来的安逸。 丹儿道:“殿下莫忧,眼下大唐与突厥已然合盟,两国交好,以后也不会轻易再动刀兵。殿下此去突厥兴许只要年余便可南归,何必太过愁思。” 丹儿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安慰李恪,李恪听在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丹儿兴许不知,但李恪却清楚地很,所谓渭水结盟,只是两国战祸的开端,从两国立盟的那一刻起,战争便已是注定了的。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况乎泱泱大唐。 颉利统突厥二十万大军南下,趁机发难,迫大唐君臣签城下之盟,已是将耻辱二字钉在了大唐国门之上。 大唐尚武,以武立国,大唐君臣上下,哪怕是文臣也不乏血性之人,岂能甘愿受此屈辱,而李世民更非雁门之围后被吓破了胆的隋炀帝,他有着天朝帝王的尊严与骄傲。 真正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用命来填补,大唐与突厥之战决不会就此停息。 “但愿数年后,还能同我大唐凯旋之军再经此处,届时便是我大展拳脚之时。”李恪望着远处苍凉的荒山,口中喃喃道。 大唐与突厥之战,李恪对大唐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但面对自己在突厥即将面对的遭遇,心中却感觉悬着一口气。 此时的李恪还不知道,就在此刻,他为质北上的坎途已经开始了。 突厥大军的前阵,也正是颉利可汗的所在。 此次突厥南下,虽未攻破长安,擒了唐皇,但已经兵临国都,逼得大唐君臣签便桥之盟,得了堆积如山的珠宝和金银玉器,也算是硕果累累,如此功绩,可谓突厥立国以来第一人了。 “可汗,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距离我突厥之土不远了,此次可汗大败唐军上下,威名远扬天下,可谓大获全胜,想必此事突厥子民已经备好美酒,烤熟牛羊,等着可汗归来了。”颉利可汗的身旁,大酋康苏密指着颉利身后许多装着木箱的马车,对颉利奉承道。 康苏密的话,也正中颉利可汗的下怀,颉利可汗的汗位承自其兄处罗可汗,而其兄长处罗可汗亦有子嗣在世,只因年少,才干寻常才未被立为可汗,叫颉利得了机会。 这些年来,突厥内部多有非议者,颉利可汗的侄儿突利可汗更是虎视眈眈,颉利的汗位也不甚稳固,这已经是萦绕在颉利心头挥散不去的一道阴翳了。 不过随着此次南下大捷,颉利威望日隆,突厥各部首领已尽数臣服,颉利多年来的心病已经迎刃而解。此番北归,颉利可汗自信必能威压整个突厥,甚至是北方各族,成为整个北地的王! 届时,待他一统北方,再挥师百万南下,定鼎中原也只是举手之事。 就在颉利可汗正踌躇满志,想着自己的帝王霸业的时候,突厥军的斥候从后方而来,赶到了颉利所在的前锋部。 “启禀可汗,后军阿史那思摩将军传来的急报。”突厥斥候走到颉利的马前,呈上了一封急件。 此事突厥大军已经北归,还能有何要事,莫非不是李世民不甘心此败,率兵追来? 颉利可汗面露不解地打开信件,只是稍稍看了一眼,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狡诈的南人,该死!”颉利将阿史那思摩送来的急件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怒道。 “可汗,发生了何事?”颉利可汗的谋主赵德言见颉利举止异常激动,于是问道。 颉利恨声回道:“后方传信,并州都督李绩于三日前方率并州边军行抵长安,而灵州边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进驻关中,我们被骗了,那日的援军果然是李世民的障眼法!” 颉利一边说着,眼角露出难掩恨意与悔色,入主长安,全据关中,甚至是生擒李世民的机会就这样叫他错过了,他如何能不悔恨。 若是他早知那日的援军是疑兵之计,他直接在会盟现场发难,必定可以全歼唐军主力,一举占据关中,进而拥有整个大唐,就是这样的良机竟从他手边硬生生地溜走了。 “把大唐的质子给我带过来!”颉利咬着牙,怒道。 第二章 拒辱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颉利那边的情况,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中,而且就算他早就知道了,他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大抵也只能感叹一句“人在车中坐,锅从天上来。” 当李恪得知颉利传召的消息时,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还未出了大唐境内,颉利竟就这般耍起了威风,不过李恪既已为质,倒还是有身为质子的觉悟的,当即便应了下来,只带着苏定方一人,便往颉利所在的前军方向而去了。 “殿下小心,颉利的神色似乎不对。”苏定方耳目聪颖,远远地发现颉利的脸色难看地很,担心李恪年幼,分辨不出,于是对李恪提醒道。 在苏定方的眼中,李恪自然是那娇生惯养的皇子,自幼养在宫中,宫中之人无不礼敬,何曾看过旁人的眼色行事,他生怕李恪在此时不知眼下形势,依旧耍那皇子脾气,吃了亏。 苏定方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李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苏定方轻声道:“苏将军之意李恪自有权衡,苏将军但请宽心。”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低头看了眼李恪,李恪虽也不知颉利突然要见他所为何事,但神色依旧尚算淡然,不见慌张,苏定方原本提着的心竟也放下了不少。 说来苏定方与李恪相熟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几日,但就是这区区几日,苏定方却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感觉,他时常觉得李恪的表现似乎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 李恪在许多突厥高官的注视下来到颉利可汗的马下,李恪拱手道:“大唐蜀王李恪,参见可汗。” 李恪年幼,个子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在成人的眼中仍旧是孩童,尤其是当李恪站在高大的骏马前时,便显得格外的幼小了。 颉利策马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恪,眼中竟有怒色,亦有轻慢,对李恪傲然道:“你既是质子,见了本汗为何不跪?” 李恪心知颉利脸色难看,此时召见多半是要为难他,可李恪没想到颉利一开口便是这样。 李恪站在颉利的马前,压制着内心的波动,神色淡然地看着颉利,拱手笑道:“大唐与突厥乃兄弟盟邦,李恪为质,乃是为两国求和而来,非是称臣,李恪见了可汗又何跪之有?” 颉利心知李恪年幼,本欲一言将他威慑住,可没想到李恪竟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不轻不重地回了他。 颉利指着李恪喝道:“你在大唐,自然有大唐的规矩,可到了我突厥,便要按照我突厥的规矩来。在突厥,我便是王,无论是谁到了此处,我本汗要他跪,他就得跪!” 颉利一向自负,他的话傲慢至极,若是两军对垒时,李恪兴许就直言回怼了回去,但如今寄人篱下,李恪倒也没有在嘴上与颉利一分高下的必要。 李恪稍稍欠身,平淡道:“李恪虽被遣往突厥为质,但李恪却是唐人,自当依我大唐礼制相待可汗,还望可汗见谅。” 李恪倒也并非刻意要与颉利作对,只是李恪清楚,今日他若跪了,那他这个大唐皇子在突厥便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那他以后在突厥日子将会举步维艰。 颉利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自然不会在意李恪的想法。 只是李恪的模样与李世民长的颇有几分相似,颉利看着李恪不卑不亢的样子,便想到了渭水之畔的李世民,心中的怒火便不打一处来。 颉利手持马鞭,指着李恪道:“唐皇诡计多端,不敢与我突厥勇士作战,只会使些小伎俩,没想到你们父子倒也是一般。”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难怪颉利突然发难,想必他已经得知了李世民布疑兵之计的消息,心中暴怒,拿千里之外的李世民没有办法,自然就将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面对这一口自千里之外来的锅,李恪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道:“孙子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汗大军压境,大唐关中兵力空虚,父皇也是无奈之举。” 眼下李恪人在突厥大军之中,刀俎鱼肉之位一目了然,李恪之言已经算是忍让了,可李恪的话听在性情偏执的颉利的耳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仿佛李恪是在嘲讽他不知兵法一般。 颉利道:“本汗不知什么狗屁兵法,只知我突厥大军天下无敌。此次虽叫李世民侥幸逃了,但若有下次,本汗一定会拿下长安,生擒李世民。现在你若是跪下拜本汗,本汗将来兴许还能封你一个唐王的爵位,不失富贵,否则便要你与李世民同为阶下之囚。”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满是不屑。 颉利倒是大言不惭,只看得到眼下的突厥兵强马壮,却不知背地里突厥已经危机四伏,再过些年,莫说是南下与大唐争锋了,就连他能不能保住北地之王的位置都是未知。 李恪道:“可汗与我大唐已缔结盟约,为兄弟之国,互不侵犯,可汗现在这般说话,恐怕不妥吧。”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道:“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小儿也敢来指责本汗?所谓盟约不过是一纸空谈,你们竟还指望凭着那张空纸自保,当真是可笑至极!” 李恪神色如常,淡然回道:“人无信不立,可汗还是好自为之的好,免得失了突厥民心。” 李恪看着桀骜无匹的颉利,嘴上虽说的平淡,但心里却满是鄙夷。 颉利现在倒是志得意满,可待到数年后,大唐北伐大军北上,真正想靠着盟约自保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李恪的态度一下子触怒了本就有意起事的颉利,颉利豁然抽刀,指向李恪道:“本汗就是现在杀了你,又能如何!” 颉利的刀一出鞘,李恪的脸色顿时一沉,手心也不自觉地渗出了汗珠。 颉利究竟是真的动了杀意,还是只想恐吓他,李恪自己也没了底。 在李恪的身后,苏定方也牢牢地盯着颉利手中的佩刀,盘算着颉利若当真动手,他该如何能保住李恪。 第三章 灵州军 李恪乃大唐遣往突厥的质子,对突厥而言,一个活着的李恪的价值比一个死掉的李恪的价值要高得多。若是旁人,李恪兴许还不会太过担忧,但面对暴戾的颉利,李恪却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突厥军中终究还是有看得清的人,赵德言见颉利举刀,似有杀伤李恪之意,连忙来到颉利的身旁,按着颉利的手臂,在颉利的耳旁小声劝道:“此处毕竟还是唐境,若是可汗在此杀了他,恐怕于大军不利。” 鄜州尚在大唐境内,仍旧属大唐势力范围,颉利眼下虽兵强马壮,但毕竟不熟地形,若是当真在此时杀了李恪,无异于即刻向大唐宣战。 如今已是冬初,气候渐冷,早些时候颉利为了大军南下轻便,并未命士卒随身携带过冬的皮袄,若是此时再与大唐开战,确实于突厥不利。 赵德言思虑周全,不过对于赵德言的话,颉利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泾阳一战,唐军已经被他杀破了胆,否则也不会签下渭水之盟来求自保,此时的唐军的哪还有与他为敌的胆气? 不过世事就是如此作弄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为了印证赵德言的话,就在赵德言话音刚落的时候,一队骑兵竟自西边而来。 西边是乃突厥武大军左翼所在,是由颉利之弟欲谷设所率领的三万轻骑,这些从西面来的人想必就是欲谷设的部下了。 “可汗,欲谷设大人有要事禀奏。”欲谷设被拦在了外围,颉利可汗的附离亲兵上前禀奏道。 颉利对于自己的亲弟欲谷设,心中一直颇有防备,盖因他自己的汗位便是自兄长处罗可汗那里承袭而来,谁知道欲谷设有没有同样的念头?对自己的汗位有所觊觎。 “欲谷设一向大惊小怪惯了,他遣人来见本汗能有什么要事。”颉利听了附离的禀告,不耐烦道。 一旁的赵德言听了颉利的话,却对颉利道:“欲谷设大人虽然行事急躁,但总归还是知道轻重的,他既有要事禀奏,可汗何妨一见呢。” 赵德言乃颉利谋主,他的话颉利还是听得进去的,颉利点了点头,对附离道:“让他们过来。” “遵命。”附离领命,将欲谷设遣来传话的轻骑带到了颉利的马前。 “禀告可汗,左翼大军西侧突然出现大股唐军。”传话的士卒一到颉利的马前,便急忙禀告道。 颉利听了士卒的话,猛地一愣,脸上也露出难掩的讶色。 他没想到,唐军刚刚在渭水受挫,竟然就敢在此时起兵威胁他的左翼大军。 颉利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对前来传信的士卒问道:“查清是哪里的唐军了吗?主帅是谁?” 士卒回道:“是灵州军,人数恐怕不下万人,主帅是唐灵州总管李道宗。” “哼!”颉利闻言,重重哼了一声。 长安城外,李世民所布疑兵之计便是打的灵州军的旗号,此番颉利遇到了实打实的灵州军,心情自然是极差。 至于李道宗,颉利就更不陌生了。 武德五年,李道宗便为灵州总管,之后四年间,李道宗曾数败突厥军,将突厥大军逐出五原,逼的突厥失土近千里,就连李道宗任城王的爵位亦是因此战得来。 此番李道宗率军来此,于颉利而言倒也是冤家路窄了。 “往年数战,李道宗只龟缩灵州城内不出,不敢应战,叫本汗很是头疼,此番他既出了灵州城,本汗便叫他知道我突厥勇士的厉害。”颉利只当李世民对渭水之盟不服,李道宗此来必是奉了李世民之命拦截突厥大军的,于是对身旁的众人道。 李恪对于他的堂叔,任城王李道宗的声名自然比颉利更加清楚。 任城王军功赫赫,为人贤良,宗室之中与河间王李孝恭并称为贤,乃当世名将。但李道宗用兵一向稳中,甚少行险兵,在突厥大军返程途中攻打突厥,与李道宗稳重的性情绝对不符。 李恪听着传话之人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测的那般,颉利派去前往西面刺探的斥候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李道宗大军并未对突厥左翼发起攻势,只是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在四周喧扰,根本未动刀兵。 斥候带回的消息不禁叫颉利为之眉头紧皱。 若是李道宗当真率军强攻突厥左翼,那便会被左翼欲谷设的大军拖住,待突厥主力包上,李道宗必死无疑,可李道宗却迟迟不动手,着实叫颉利无可奈何。 颉利行伍多年,并非不知兵之人,相反的颉利虽然狂妄自大,但他对李道宗的能力却很清楚。李道宗所为,更像是一个陷阱,颉利若是主动攻打李道宗,才是着了他的道。 灵州乃西北重镇,军力之强尤在凉州之上,整儿灵州总管之下直接统帅不下三万,而此时露面的不过一万,谁知道剩下的人马是不是在何处埋伏? 如今已然入冬,而此处又是大唐国土,突厥人地势不熟,若是在此时被灵州军拖住,大军不得及时北返,对突厥大军甚至是整个突厥都是极大的危机,要知道,在草原之上,对突厥虎视眈眈的部落可不止一处。 那些部落若是和大唐联合,那对留在突厥的老幼妇孺将会是灭顶之灾。 颉利看了眼马前的李恪,对身旁的附离道:“质子倒是个硬骨头,先把质子带下去,待回到突厥再说!” 此处还是唐土,李恪自然有所倚仗,待到了突厥,李恪再无处依靠之时,颉利不信这个小子的骨头还能这么硬。 与此同时,在距离突厥主力三十里的山坡上,一个身着明光铠,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正策马而立,远远地望着东面突厥大军的方向,此人正是灵州军主帅任城王李道宗。 “总管,颉利并未中计,突厥大军照常北行,我等是否要强攻?”李道宗的身旁,行军司马宋君明对李道宗禀告道。 李道宗听了宋君明的话,摇头道:“陛下命我等一旁袭扰,以分颉利之神,求觅破敌良机,大败敌军,救回蜀王。然此番颉利既有防备,我等若在强攻恐怕收效不大,反倒会陷蜀王于险地,绝不可为。” 宋君明接着问道:“那我等该当如何?” 李道宗幽幽叹道:“两军未动刀兵,盟约未破。左右威慑颉利的目的已经达到,命前军撤下来吧。” 第四章 阴山下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对于阴山的概念,李恪唯一的印象便是这首自北朝传下的敕勒歌。 可当李恪过了稒阳古道,真的出现在了阴山山北的时候,没有遍地的牛羊,没有半人高的牧草,更没有来往放牧的牧民,趁着众人歇息的时候,李恪自马车内定睛望去,入眼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还有苍凉的一片。 而李恪也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冷,彻骨的冷,虽然只隔百里,但阴山南北竟似有天壤之别。 莫说是外面,就连李恪坐在马车中都觉得寒风刺面,手足如冰。 “殿下,漠北这荒凉之地不比关中,若只一件外袄怕是不行,再披一件吧。”丹儿见李恪泛白的脸色,担心李恪的身子,从箱中拿出了一件狐裘披风对李恪道。 李恪的手脚着实也冷的很,虽不知披上是否有用,但总归聊胜于无。 李恪点了点头,接过丹儿递过来的披风,便欲披上。 可当李恪刚拿过丹儿手中的披风,低头一看,却发现丹儿的手被冻地已经发紫,甚至有些哆嗦了。 李恪虽冷,但他身上穿着的却是杨妃在李恪临行前专门准备的衣裳,还暖和些,但丹儿身上穿着的却是宫中常规制式的冬衣,在长安倒是尚能御寒,但到了这寒风彻骨的漠北,就显得不够看了。 李恪摸了摸丹儿冰凉的手,反手将狐皮披风披到了丹儿的肩膀上,笑道:“本王虽年少,但却是男儿躯,哪有这般畏寒的,倒是你,身上穿的很是单薄,可别冻坏了身子。” 丹儿虽是李恪的贴身宫婢,与李恪也算相熟,但丹儿自幼在宫中长大,高低贵贱之念分明,哪里敢叫李恪为她披衣裳,若是以后叫尚宫局的管事知道了那还得了。 李恪的手刚才方才丹儿的肩膀上,丹儿便入触电般地站了起来,退到了一旁,忙推辞道:“殿下乃万金之躯,奴婢岂敢着殿下的衣裳。” 李恪没想到丹儿的反应竟这般大,李恪看着站在一旁的丹儿,也是微微一愣。 李恪问道:“左右不过一件衣裳,何必如此在意?” 丹儿连连摇头道:“殿下是皇子,是君,奴婢是宫婢,是奴,岂能因一件衣裳乱了尊卑之分。” 李恪闻言,道:“此处乃是漠北,非是皇宫,哪有如此多的宫规。如今你我同在此处,便该相互扶持,才能一同走下去。更何况此次北上,本王身边只有你一人服侍,你若是病了,谁还能来服侍本王?” 李恪的话倒是叫丹儿有些意动,丹儿眨了眨眼,搓着手,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接过李恪手中的披风。 李恪见状,直接将披风塞到了丹儿的手中道:“此刻本王说了算,你且披着吧,左右本王也不只这一件披风。”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丹儿若在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丹儿道了声谢,将披风披在了自己的肩上,转而又拿了一件衣裳给了李恪。 草原严寒,李恪此次所带的衣裳自然也是极为御寒的衣裳,丹儿身上那件披风更是尚衣局用最好的料子连夜赶制的。 以往,丹儿只在宫中那些贵人的身上见过,这一刻却实实在在地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丹儿穿在身上,过了片刻,便觉得手脚有了些知觉,暖和了许多。 就在李恪的身子也稍稍暖和了一些,大军也准备再次启程的时候,马车外却突然有人上前禀告,温彦博求见。 李恪此番北上,也是做过功课的,对于温彦博之名自然是知道的。 温彦博本王大唐中书侍郎,贞观八年曾为并州道行军长史,随行军总管张瑾出兵抵御突厥,不料张瑾兵败,温彦博也在太谷被突厥俘虏。 颉利知温彦博乃李世民近臣,逼问唐军虚实,温彦博抵死不言,这才被流放阴山苦寒之地,一待便是一载有余。 此番突厥与大唐合盟,温彦博便被李世民在盟约中明言要了回去,而颉利要温彦博左右无用,便应了李世民的要求,答应准温彦博还唐,此番温彦博想必就是准备启程南下了。 温彦博本就是大唐重臣,此番还唐早晚是要拜相的,此事温彦博主动求见李恪断然没有回绝的道理,李恪当即应了下来,亲自下马车迎上了温彦博。 李恪刚一出马车,便看到了一个四旬上下,身着冬袄,外面披着一身破旧长袍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虽面色蜡黄难看,但却难掩一股子儒气,想必就是出身河东门阀,太原温氏的温彦博了。 “罪臣温彦博拜见殿下。”温彦博见李恪亲自上前,忙俯身拜道。 “温大人坚贞不渝,乃我大唐忠臣,快快请起。”李恪扶起温彦博道。 温彦博闻言,面色一红,俯首道:“罪臣兵败,丧师辱国,着实无颜回京面圣。” 李恪看着温彦博羞愧的样子,安慰道:“温大人是文臣,非是军将,太古之败非温大人之过,温大人何必太过介怀。” 温彦博抬头看了眼李恪,叹道:“此番若非此番殿下北上为质,温某恐怕仍旧不得南归,温某这条命也算是殿下所救,温特来向殿下道谢,殿下请受温某一拜。” 温彦博说着,竟当即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温彦博是君子,性情忠直,此次李恪为质北上,而他却得以南下,在温彦博眼中,自然就是李恪将他换了回去,他如何能不感激。 李恪倒也有拉拢温彦博之心,李恪将温彦博扶起,对温彦博道:“温大人之谢,李恪愧受。” 温彦博起身,拍着李恪的手背,关切地对李恪嘱咐道:“突厥颉利虽与我大唐合盟,但温某料其贼心不死,殿下此在突厥要千万小心。” 李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凛然道:“李恪既来了突厥,便是抱着以身殉国之心而来。温大人回去但可转告父皇,请父皇勿要以我之性命为忧,不必因我身在突厥便有半分忌惮。若以我一人之躯能换我大唐扬威漠北,北疆百年安稳,我李恪纵万死足矣。” 李恪之言一出,温彦博的眼睛便瞬间湿润了,两行热泪竟自眼角垂下。 一刹那,温彦博激动地伏地拜道:“殿下高行,远胜汉之苏武,温彦博在此起誓,必护殿下安然回国。殿下生,臣活;殿下歿,臣死!” 不过短短片刻,阴山脚下温彦博已然三拜,每一拜却都越发地诚挚,拜进了心里。 第五章 汗庭 李恪是聪明人,他很清楚,突厥不比中原之国,没有那么多的厉害衡量,他们只尊崇一样东西,那就是实力。 大唐在北线的表现越强势,突厥便越需要李恪活着,李恪在突厥的境况越安全,若是哪一日突厥当真凌于大唐之上,大唐已对突厥构不成丝毫的威胁,他这个质子才是真正彻底失去了价值,离死不远了。 李恪对温彦博所言,听着倒是慷慨激昂,可话中却有不少自己的算计与考量,却也并非全然出自一片公心。 温彦博乃赤诚君子,自然没有李恪这般多的计较,李恪的话倒着实是被温彦博听进心里,当了真。 对于温彦博,李恪也不敢拉拢之意显得太过,只是稍稍又攀谈了几句,赠了些盘缠银两,便又接着启程北上了。 颉利狼子野心,连年征战,突厥下属各部常被征兵,但却一无所得,早已怨声载道,但就在突厥本部,颉利的声望还是颇高的。 更何况,此次颉利还是满载而归,带着堆积如山的珠宝和粮食回来,突厥百姓的热情便更为高涨了。 待突厥大军距离金山汗庭还有十余里的时候,已有许多突厥牧民往来迎接,骑着牛马,围绕着突厥大军高唱凯旋之歌。 李恪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欢快的歌声,却没有半点兴致。 在突厥人眼中这欢呼的歌声自然是无上的荣耀,但在唐人眼中却被视为屈辱。 李恪本想着就这样到突厥汗庭便罢了,可颉利显然不想就这样算了。 此次突厥南侵,质子李恪也是他的战利品之一,甚至是最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他岂会轻易放过。 于是在距离突厥汗庭还有十里的地方,李恪便被颉利以共赏突厥盛景为由,邀到了前军,与他一同前往汗庭。 “三皇子见我突厥军容,比之大唐如何?”李恪与突厥的那些达官显贵同行,颉利宠臣康苏密为了讨好颉利,竟指着气志高昂的突厥大军,对李恪得意道。 李恪不是傻子,他眼下人在突厥,若是冷言相讽,只会给他们对付自己的理由,但偏偏李恪却又不愿把自己放得太低,行那谄媚之事,于是回道:“突厥将士纵横漠北,自是精锐,然本王长居宫中,甚少与与我大唐府卫接触,两者高下本王恐怕难评。” 李恪的回答显然不是康苏密想要的,更非颉利想要的,颉利听了李恪回答,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满。 若非颉利心腹赵德言事先有言,如今草原各部渐不服突厥之治者,在突厥全然平定草原,威压各部之前,不宜与大唐结成死敌,颉利恨不得将李恪捆在马上,耀武扬威地回去了。 颉利扬声笑道:“康苏密,你未免也太难为他了吧,他一个连软弓都拉不开的黄口孺子能看出什么来。更何况,渭水一战已足以证明一切,两国高下何须再另做比对,哈哈哈!” 颉利之言,狷狂已极,颉利身旁的各部将领闻言,也只是纷纷称赞,无一人敢提出半点异议,仿佛就真的如颉利所言一般,突厥大军已经横行天下,海内无匹了。 李恪冷眼眼前的一幕,脑海中却只想起八个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今的突厥看似强盛,甚至力压中原,实则各部离心,早已内忧外患,到了快崩溃的边缘,可笑颉利和这群突厥贵族竟还丝毫不知,做这那据有天下的美梦。 李恪面子上对颉利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往前策马而去,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耳边的欢呼声已经越发地密集,人流也渐渐稠密,李恪抬眼望去,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入眼的一片如云般密布的大帐,李恪知道,必是金山脚下的突厥汗庭到了。 自突厥开国雄主,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将汗帐定于金山,至今已近百年,突厥人虽是游牧,不营城池,但百年的积累已让金山下的汗帐极具规模,李恪纵眼望去,怕是不下万顶,而且这还是只是李恪所见的南麓一侧。 眼前的上万顶大帐,恐怕就是颉利最大的资本了。 李恪的眼中的惊讶被颉利可汗看在眼中,颉利似乎对李恪的反应很是受用,流露出得意之色。 李恪虽是质子,颉利对他不甚重视,但李恪却是实打实的大唐皇子,自幼养尊处优,也算是颇有见识了,绝非突厥部落那些土包子可比。就连李恪都为突厥汗帐的规模所讶异,颉利心里自是高兴,亦觉面上有光。 “这便是我突厥汗庭所在,质子以为如何?”颉利指着眼前的汗庭问道。 李恪回道:“大帐之多如星罗云布,气势恢宏,可谓奇景。” 颉利闻言,摆手道:“既质子欣赏此处那边最好,本汗已命人为你建帐,以后你便居于其中。” 李恪点了点头,不见喜怒地淡淡回道:“可汗有心,李恪谢过。” 颉利笑道:“质子不必客气,本汗除了为你,还为唐皇在此也备了一处,待本汗平了关中,便将唐皇也带到此处,叫你父子团聚,如何?” “哈哈哈...”颉利话音一落,李恪还为开口,颉利身旁的突厥贵族们已经哄笑了开来。 所谓君辱臣死,为将者更是如此。在李恪的身后,听了颉利的话,苏定方的脸色已经赤红,大有回斥颉利之意。 就在此时,李恪却突然开口道:“李恪曾听父皇有言,父皇已在崇仁坊为可汗备下大宅,将来若有机会,倒是要请可汗前去坐坐。” 李恪之言一出,突厥贵族们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下子憋地难看,都望向了颉利的方向,等着颉利的反应,似乎只要颉利一句话,便要将李恪当场格杀。 颉利没想到李恪竟敢这么同他说话,先是一愣,眼中没有突厥贵族们预料中的杀意,反倒问道:“质子年岁几何?” 李恪不知颉利为何会这么问,莫非是动了杀心,要为他折算寿数不成? 李恪回道:“李恪生于武德二年,今年已有八岁。” “八岁,八岁。” 颉利轻声念叨了两句,接着突然笑了出来,言语中竟带着一丝连颉利自己都不曾察觉欣赏,道:“大唐君臣尚且畏我兵威,献宝请和,你一个八岁小子倒还有几分硬气,难得,难得。” 颉利的反应一下子出乎了诸人的意料,他们本以为颉利会雷霆大怒,结果没想到竟这般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李恪看着颉利的反应,心中也不禁感叹。 颉利其人虽然桀骜,但雄鹰终究还有雄鹰的骄傲,自有风骨,颉利能走到这一步,自与康苏密之流不同,有其过人之处。 第六章 阿史那云 “可汗回来了,可汗回来了...” 随着颉利出现在汗庭之外,汗庭内驻守的将士们奔走相告,颉利归来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汗庭。 “父汗、父汗。” 随着一阵清脆地如黄鹂般的呼叫声在李恪耳边响起,李恪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童的身影。 这女童约莫六七岁,年纪比李恪还要小些,但因距离稍远,面容李恪看得并不真切,只见得她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用羊羔皮缝制的贴身袄裙,外面罩着一件狐皮坎肩,头戴着一副银质的头饰,手拿短鞭,骑着一匹与她人差不多高的小白马,迎面奔来。 在李恪的印象中,颉利并非可亲之人,但就在这个女童出现后,颉利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挂起了怜爱的笑意,就连轮廓分明如刀割般的面容也迅速地变地柔和了起来,看得出来,颉利对这个女童很是宠溺了。 “哈哈哈,我突厥的草原明珠来了。”颉利见女童靠近,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颉利弯下了身子,轻轻摸了摸女童的头顶,笑道。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一下子便确定了眼前这个女童的身份,能被誉做草原明珠的,只能是可汗的女儿。 李恪此前便知,颉利与其正妻,前隋义成公主共育有一子一女,俱是生于武德三年,颉利之子名为叠罗施,突厥的下任可汗,而女儿名为阿史那云,想必便是眼前的这个女童了。 说来这个女童与李恪倒还有些血亲,阿史那云之母义成公主本为前隋皇室宗亲,是杨妃的堂姊,而阿史那云自然就是李恪的表妹了。 李恪为质之事早已遍传突厥,阿史那云自然也知是知道的,不过阿史那云显然对她这个表兄似乎并没有那么友好。 “父汗,这便是你自唐抓来的质子吗?”阿史那云转过头去,看了眼李恪,对颉利问道。 颉利点头回道:“不错,他便是唐遣往我突厥的质子,唐廷三皇子,蜀王李恪。”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自幼长在义成公主身边,而义成公主对夺了前隋江山的大唐向来仇视,连带着,阿史那云自然对大唐,甚至是大唐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也管不上李恪那本就与她不亲的血缘关系。 阿史那云执鞭,指着李恪道:“我叫阿史那云,你便是李恪?” 李恪此前便知道阿史那云的存在,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阿史那云见面便是如此场景。 说起来,阿史那云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胚子,虽年幼,但也能看出眉宇间的颜色,再过些年,想必也是能叫无数草原儿郎为之雀动的女郎。更为难得的是,阿史那云生于草原,天性烂漫,比起中原人,眼中更多了一份英气,只不过这刁蛮的脾气着实是难缠地很。 “公主说的不错,我便是大唐三皇子李恪。”李恪知其任性难缠,也不愿与她有太多瓜葛,于是平淡地回道。 可就是李恪这种淡然的样子,却一下子触怒了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乃颉利幼女,颉利中年得女,对她自然很是宠溺,更甚其子,几乎可以用无有不应来形容了。而因为颉利的缘故,汗庭的人自然也对她多加奉承,没有不刻意讨好的。而李恪一个质子,却将他视若无物,李恪平淡的态度自然就激怒了她。 “我是可汗的女儿,也是长生天的女儿,可偏偏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公主,在我们突厥,只有霍真,可没有什么公主。”阿史那云似乎打定了注意,想要教训一下李恪,于是不满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态度,已经看出了她的不满,但要李恪放下姿态,对一个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女童迎合奉承,李恪自问还做不到。 李恪回道:“公主二字在我大唐只是对可汗之女的尊称,既然你不喜,那便罢了。” 阿史那云之语,本就已经带上了对李恪的不满,可偏偏李恪仍旧没有低头,李恪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激起了蛮横的阿史那云的小脾气。 阿史那云举起手中的小马鞭,作势便往李恪的身上抽去。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突然动手,但是他的反应却不慢,阿史那云的鞭子还没碰到李恪的衣边,李恪便已经闪身躲开了。 阿史那云见李恪躲开了自己的鞭子,心中不甘,于是再次举鞭抽了上去,而这一次是直奔李恪的脸来了。 李恪刚到突厥,便面对如此境况,李恪纵然脾气再好,也有些动怒了。 阿史那云脾气虽不小,但因年幼,又是女子,气力如何比得上大她两岁的李恪,李恪找准时机,便伸手抓住了阿史那云的马鞭,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阿史那云见马鞭被李恪抓在手中,想要将马鞭夺回,可往回抽了几下,都没能抽回去,于是对李恪喝道:“把马鞭还给我。” 李恪道:“把马鞭还你倒也容易,可你若是再打我,又该如何?” 阿史那云道:“我要你还我你便还我,不然我便要你好看。” 阿史那云一边说着,阿史那云的身后,一个貌似阿史那云护卫模样的突厥士卒已经上前,准备要将李恪从马上拉下来。 李恪身后的苏定方见状,也怕这突厥士卒伤了李恪,便也下马挡在了李恪的身前。 那突厥士卒见苏定方拦路,便挥拳打向了苏定方的鼻梁,欲将苏定方拿下。 苏定方武艺超卓,气力更是了得,又岂是碌碌之辈,突厥士卒的拳头还未到苏定方的脸上,苏定方已经伸手将拳头抓住,猛地一扭,突厥士卒整个人都栽在了地上,而苏定方却面色如常,丝毫不改,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可就在苏定方将突厥士卒击倒在地的一瞬间,颉利身旁的附离亲卫便齐齐抽出的腰间的马刀,警惕地盯着苏定方,似乎只要颉利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将苏定方格杀。 李恪见状,连忙赶在颉利开口之前,松开了自己的手,对颉利问道:“李恪依可汗之意,千里前来突厥,难道这就是可汗的待客之道吗?”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哈哈一笑,道:“阿云不过是技痒,欲与三皇子切磋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三皇子不必太过紧张,今日晚间,本汗再另外设宴,一来庆我突厥之胜,二来为三皇子接风。” 注:附离在突厥语中是野狼的意思,被颉利拿来命名自己的心腹卫率,类似于李世民的玄甲军。 第七章 义成公主 突厥民风开放,比之大唐更要甚上几分,女子无论年少年长,婚嫁与否,抛头露面亦是常事。不过义成公主出自中原,又是前隋宗室,始终还保留着一些中原习性,颉利可汗北返,义成公主倒也未曾如阿史那云般外出相迎,只是在汗帐之中等候。 当颉利回道自己的汗帐之中时,他的妻子,义成公主已经在汗帐中等候多时。 “臣妾恭迎可汗大胜而归,建不世之业。”颉利刚一入内,义成公主便屈身贺道。 颉利上前,将义成公主扶起,笑道:“哈哈,不负可敦期望,此番南下还算顺利。” 在突厥,女子的地位较男子为低,而且要低上许多,但偏偏义成公主却是个例外。 义成公主为前隋宗室女,先嫁颉利之父启民可汗,曾为颉利之母,后嫁颉利之兄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就连颉利的汗位亦是在义成公主的相助下取得。 数年前,处罗可汗亡故后,若非义成公主相助,突厥可汗之位便该是处罗可汗之子奥射设的了。 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义成公主在突厥地位极高,就连颉利亦需礼敬三分。 “方才我听得阿云在帐外向可汗抱怨什么,却不知是为何何事?”义成公主站起身子,与颉利一同坐在了一旁的胡床上,问道。 颉利回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阿云在别人那边吃了些亏,闹脾气罢了。”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奇色,问道:“哦?以阿云的本事还能吃了亏?也不知这人是谁了。” 颉利道:“也不是旁人,正是本汗自大唐带回的质子李恪。” 颉利一边说着,便将方才的事情一一告知了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话,先是面露思索之色,过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想到了什么。 义成公主问道:“可汗以为李恪此人如何?” 颉利没想到义成工作会突然这么问,想了想才回道:“据本汗所知,此次北上,他是自请为质,他这个年纪,有这份胆略也算难得,就算是我突厥男儿,也多有不如者。” 义成公主见颉利对李恪的评价似乎不低,这才接着道:“可汗以为唐之国力如何,可能胜之?” 颉利听了义成公主的话,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可敦的话是什么意思?” 义成公主乃前隋宗室,一向视大唐君臣为篡位贼子,深为恨之,此番义成公主这么问,颉利只当义成公主又要劝他早些出兵南下,已稍稍有些不悦。 义成公主见状,忙解释道:“眼下我突厥虽强,可汗亦是凌霸天下,但唐毕竟窃居中原、关中膏庾之地,地大物博,想要以战取胜恐怕不是易事,可汗何不换条路走走?” 颉利此番南下,已是趁虚而入,但仍旧着了李世民的道,被疑兵之计给诳了回来,若突厥与大唐当真是在正面死磕,颉利虽然狂妄,但也没用必胜的把握。 颉利问道:“可敦有良策?” 义成公主回道:“想要过阴山,强攻大唐,自然不易,可若是大唐内部生乱,我突厥的机会自然就来了。” 颉利绕有兴致地问道:“可敦的意思是?” 义成公主道:“可汗可收李恪为己用,待数年送他回唐,暗中助他夺储。李恪若能夺得帝位,唐不就是可汗的了吗?就算李恪夺位事败,也能借机搅得大唐内乱,给可汗南下攻唐的机会。” 颉利听了义成公主的话,眼中闪过意动之色,但随即又道:“李恪虽年幼,但性情却硬气地很,不同寻常人,想要降他,恐怕不易。” 义成公主道:“可汗以为李恪与阿云如何?”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义成公主竟是打的这个注意。 颉利道:“可敦是想讲阿云嫁给李恪,借此收拢李恪为己用?” 义成公主点头问道:“可汗以为如何?” 对于李恪,若是抛去立场而言,颉利对他的印象倒也不差,甚至李恪的脾气还有些对上了颉利的胃口。 颉利嫡子叠罗施的性情就太过柔和,常叫颉利不满,倒是李恪,颇有几分胆识和硬气。 而且李恪是大唐皇子,受封蜀王,身怀两朝帝血,天潢贵胄,与阿史那云倒也算是相配。 颉利道:“李恪是皇子,身份不低,阿云嫁于他倒也不算辱没。只是本汗在回来的路上多次敲打李恪,可他的性子却硬地很,俱未低头,想要他就范,彻底掌控他,恐怕不易啊。”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担忧,凝眉思虑了片刻,这才道:“这倒也无妨,此事可从长计议,今晚庆宴,且待臣妾借机好生敲打他一二再说。” —————————— 在金山汗庭的西侧,距离颉利汗帐约莫三里外的大帐中,气氛却又丝毫不显轻松。 在这个大帐正中坐着的,正是大帐的主人,突厥颉利可汗的心腹,俟斤康苏密,而在康苏密的身旁,则是他的独子,十二岁的康阿姆。 “刚才豁真唤你过去交代了什么事情?”康苏密皱着眉头问道。 康苏密口中的豁真便是突厥可汗之女的封号,而颉利可汗只有一女,便是阿史那云,康苏密口中的豁真自然就是阿史那云了。 康阿姆没想到康苏密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阿云豁真刚才在大唐质子那里吃了亏,要我今晚大宴上帮他落了大唐质子的面子。” 康苏密点了点头,问道:“你答应了?” 康阿姆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 康阿姆自幼与阿史那云一同长大,但凡阿史那云的要求,他一向无有不应,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知子莫若父,对于康阿姆,康苏密比谁都要清楚。 康苏密听了康阿姆的话,未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康阿姆回道:“大唐质子年幼,又初到突厥,只要我趁着大宴之时,借机当众发难,他必定无法应对。” 对于康阿姆的想法,康苏密却摇了摇头道:“不可,大唐质子虽然年幼,你却不能等闲视之。” 李恪其人,康阿姆未曾见过,但康苏密却是打过交道的,李恪有时连颉利的账尚且不买,哪是康阿姆能够简单对付的。 康苏密道:“今晚大宴你老实点,不要出头。” 康阿姆闻言,立刻急了,忙道:“阿塔,我已经答应了阿云豁真。” 康苏密道:“此事由我来安排,你不必插手。” 第八章 庆功大宴 颉利可汗此次南下伐唐,乃是大胜而归,依例草原上下自当大肆庆贺,以记盛事,而颉利好大喜功,便更是如此了。 大胜的庆功宴自颉利回到汗庭便开始筹备,杀牛,宰羊,备酒,整个汗庭的女人们足足忙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金山地处漠北,而时已入冬,草原的夜晚来的似乎比长安还要早上许多,刚到酉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草原的男人、女人们纷纷聚集到了大帐外的草原上。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李恪在侍者的引领下,还未到地方,就已经听到了不停传入耳中的突厥民谣。 在李恪的身后,苏定方和王玄策一文一武,一左一右跟随在李恪的身后。 “殿下,今日之宴恐非好宴。”王玄策听着耳边不停的歌声,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倒也无妨,本王知道今晚这宴不易对付,心里已有准备。” 王玄策道:“殿下已知便好,不过今晚这席虽不好吃,但却也并非全不可取,今晚大宴,突厥各部权贵俱将来此,殿下可借机看看突厥各部对我大唐的态度,也好丛中斡旋。” 王玄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恪。 李恪此次虽是为质北上,但这将来的北伐之功,李恪也未尝不能沾上一二,以为将来夺嫡的资本,所以李恪绝不会枯坐突厥,王玄策的纵横之术便有了用武之地。 李恪问道:“先生既有此言,想必胸中已有腹稿,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纵横之道,本就是王玄策所长,而此次王玄策随李恪北上,本就是下了功夫的,李恪发问,王玄策当即回道:“颉利暴虐,连年征战,突厥臣属各部与突厥汗庭早已貌合神离,其中最为甚者便属铁勒诸部,今日既有此机会,殿下不妨与铁勒部首领接触一二,试探试探他们的态度。” 铁勒部十余年前曾于燕末山称汗,只因东突厥强盛,铁勒诸部摄于其威,在突厥连番侵略之下,铁勒部为自保而自取汗号,入金山称臣,可以说,铁勒部对突厥本就存有异心。 而如今,随着铁勒诸部中薛延陀、回纥等部的逐渐强盛,铁勒人的心思已经逐渐活络了起来。 李恪道:“先生之言甚是,突厥上下绝非铁板一块,必能动之。然本王年少,此间门道还多有不通,还望先生助我。将来待我大唐北定突厥之日本王必当亲自向父皇表奏先生之功。” 王玄策是读书人,而且是一个颇有功名之心的读书人。他此番不远千里随李恪北上,为的无非就是一个晋身之机,李恪的话说正到了王玄策的心坎里。 颉利安排李恪所住的大帐相距汗帐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而突厥权贵们大宴的穹顶便在汗帐一旁。 当李恪推开帐门而入时,穹顶内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坐于上首主位的颉利,还有各自安坐的阿史那思摩、康苏密等李恪见过的寥寥数人外,大部分的人李恪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不过在颉利的身旁,倒是还坐着一个四旬上下,汉人模样的女子,正看着他,李恪能够猜出,如今样貌和地位,只能是颉利可汗的妻子,前隋义成公主。 “哈哈哈,诸位,唐的三皇子来了。”李恪方一入帐,上首的颉利便指着李恪,对大帐中的众人笑道。 此次颉利南下,为防给大唐备战之机,颉利走的很急,只统领突厥人马,并未大肆调动所属各部,故而此时大帐中还有许多人是头一次见到李恪。 大帐中的众人闻言,齐刷刷地望向了入门的李恪,神色不一,或好奇,或冷厉,或思量,各不相同。 李恪面对如此局面,倒也坦然,只是上前俯身拜道:“唐皇三子,蜀王恪,拜见可汗,拜见可敦。” 坐于颉利身旁的义成公主听得李恪以唐皇三子自称,眉头不经意地微微一皱,似有不悦。 义成公主对了李恪问道:“你我从未谋面,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李恪回道:“突厥女子中能有这般风姿的,必是可敦无疑。” 李恪之言,听着虽是奉承之语,但义成公主听在耳中却丝毫不悦,因为这不是义成公主想要看到的李恪的反应。 义成公主与李恪之母杨妃乃堂姊妹,义成公主便是李恪的姨母。 李恪如今是身在突厥,他乡遇故亲,还是有能力庇护他的故亲,李恪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义成公主只从李恪的反应中看出了两个字,那就是“疏远”。 不过李恪毕竟年幼,义成公主也不知他究竟是可以疏远还是因为紧张所致,于是接着问道:“你来时如意的身子可还好?” 义成公主口中的如意是李恪生母杨妃早先的封号如意公主,义成公主所问的自然就是杨妃了。 李恪如何不知义成公主试探的意思,但当着如此众人的面,李恪绝不敢与这个和大唐势不两立的前隋公主有太多瓜葛。 眼下义成公主确能护得李恪周全,可这个消息一旦传回大唐,势力引得李世民不悦,那李恪便等于和未来的皇位彻底无缘了。 李恪顿了顿,回道:“有劳可敦挂怀,阿娘身体康健,一切无碍。” 李恪称可敦而不称姨母,李恪的话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触怒了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轻哼了一声,指着大帐中的末位,对李恪道:“坐吧。”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所指的席位,已经挨着帐门,在这寒冬数九的,想必是个吃冷风的好所在了。 李恪心中一阵苦笑,拱手谢道:“客随主便,李恪谢过可敦美意。” 说着,李恪回身坐到了末席之上。 李恪乃大唐质子,更是唐皇亲子,身份尊贵,在突厥便是代表了大唐,依理而言,就算是安排李恪坐于上上席,与小可汗突利并列亦无不可,可却偏偏坐到了最末席,其中的意思不言自喻。 义成公主乃颉利之妻,在突厥身份很是尊崇,她的意思在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颉利可汗的意思,义成公主这么做,众人便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此时上前叫李恪难堪,非但不会触怒可汗与可敦,反倒能讨好他们,博他们一乐。 想到这一句两得之利,本就早有打算的康苏密站起了身子,朝上首的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行礼一拜,然后指着桌上拳头大的大角杯,似是玩笑对李恪道:“今日大宴,三皇子姗姗来迟,依例是不是该自罚三杯啊?” 第九章 饮酒 突厥人用的角杯甚大,不比大唐的酒樽,若是结结实实地三碗下去,怕不是要有小半斗之多。 一口饮下小半斗酒,莫说是李恪这样的孩童了,就算是成人恐怕也会熏醉不堪。 李恪听了康苏密的话,也知道他的目的,忙回绝道:“李恪年幼,此前还从未饮过酒,只恐酒后失仪,这赔罪酒恐怕难饮,还望见谅。” 康苏密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大唐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三皇子既来了我突厥,岂能不依从突厥风俗,这三杯酒定须饮下。” 康苏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提起铜壶,不由分说地便要往李恪的杯中倒酒。 大宴的时间李恪本就不知,李恪来的迟,自然是因为突厥侍者接地迟,不过李恪此时纵是说这些也是无用,康苏密在可汗和可敦的默许下本就是有意灌醉李恪,叫他难堪的。 就在康苏密正要往李恪的角杯中倒酒的时候,李恪身后的苏定方却突然上前,对颉利拱手道:“可汗,我家殿下年少,恐不胜酒力,末将愿意代劳。” 苏定方生于河北冀州,从军多年的燕赵男儿哪有不会饮酒的,苏定方担心李恪难堪,便自请上前要为李恪挡酒。 颉利见苏定方站了出来,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之色,白日里苏定方一招制服他身边的附离亲卫,那一幕颉利仍旧历历在目。 颉利的附离亲卫无一不是千挑百选,突厥勇士中的勇士,苏定方能一招制服,苏定方的武力自然是极高了。 颉利笑道:“苏将军武艺高绝,是真正的猛将,本汗最喜欢与壮士结交。苏将军勇烈,自当饮酒,不过苏将军要饮的是本汗亲赐的美酒,而不是三皇子的赔罪酒。” 颉利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便有侍者拿起颉利的酒壶,倒上了满满一碗,递到了苏定方的手边。 苏定方看了眼手边的酒,对颉利道:“可汗恕罪,此酒末将万万不敢饮下。”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当众赐酒,已经算是给了苏定方极大的面子,他当众拂了他的好意,着实叫他脸难看。 颉利只当苏定方是因为自己的立场而不受酒,于是不悦地问道:“怎么?莫不是本汗的酒你们唐将饮不得?” 苏定方解释道:“末将并非此意,末将只因这猛将二字当不起,故而如此。” 颉利问道:“你这是何意?” 苏定方回道:“我大唐之人皆知,天下武将若论武艺,首推秦叔宝、尉迟敬德,此二人皆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与他二人相较,末将愧称一个勇字。” 秦叔宝和尉迟恭二人名气甚大,颉利虽在突厥却也亦有耳闻,不过今日他刚才见过苏定方之能,这番话再从苏定方的口中说出,对于颉利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感觉了。 颉利道:“此二人之名本汗也曾听过,不过此次南下未能全部领教。” 颉利虽然已经这么说了,不过突厥人一向也对自己的勇力极为自负,哪能听苏定方在此为唐人扬威。 颉利话音方落,大帐中便有突厥将士嚷嚷了起来。 “泾阳之战,尉迟恭为帅,还不是败在了我突厥将士手下。” “尉迟恭被我突厥将士杀地弃城而跑,逃回了长安,也没见得多了得。” “尉迟恭如此,想必秦叔宝也不过如此吧。” 这大帐之中本就多是突厥人,这一嚷起来,震地李恪只觉得双耳发麻。 就在此时,康苏密也将手中的角杯递到了李恪的眼前,对李恪道:“可汗有命,请三皇子饮酒,难道三皇子也不给面子吗?” 康苏密说着,竟搬出了颉利,想要堵住李恪的嘴。 就当李恪掂量着自己能否连饮三大杯的时候,李恪低头一看,却看到了杯中的乳白色的酒浆。 马奶酒? 李恪的嘴角不经意间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李恪这才想起,唐时哪有什么真正的烈酒,就算是以易醉闻名的剑南烧春,在后世看来也比米酒烈不了多少,更遑论酿酒之术远在大唐之下的突厥了。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李白能饮一斗酒而后吟诗作赋,原因自然也与此有关。 李恪眼珠一转,拦住了正欲上前为自己解围的苏定方与王玄策二人,反向颉利道:“可汗有命,李恪岂能不从,不过我酒后一向畏寒,我若是饮了酒,可否与康大人易坐,坐到这靠着火堆的暖和处呢?” 颉利倒是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但还是爽声一笑,应了下来,毕竟以李恪的年纪,要饮三大杯,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可汗。”李恪拱手一拜, “李恪谨以此酒贺大唐与突厥交好,百姓安宁,边线不起战端。”接着,李恪微微一笑,从容地自康苏密手中接过角杯,仰头一饮而尽。 后世的还算不差的酒量倒是被李恪带了过来。纯白的酒浆自李恪的口中流经喉间,柔和的口感,没有半点不适的刺激,只是略带了一丝酸味,味道倒是算不上太好,但也能入口。 “好酒!再倒!”李恪满满地一杯酒下肚,指着空空的酒杯对康苏密道。 康苏密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经楞了神,他万万没想到,以李恪的年纪,饮下这满满一杯酒竟能面不改色。要知道,草原的马奶酒,就算是草原上的勇士满饮一杯,也会面泛红光的。 此时,面色难看的便是康苏密了。 康苏密堂堂突厥俟斤,与大唐上州大都督官职相仿,这等人物,在李恪的面前竟成了侍酒之人。 一时间,康苏密竟不知道该不该按照李恪的意思,给他倒酒了。 李恪见康苏密愣在了当场,当即放下酒杯,玩笑道:“怎么?康大人是舍不得手中的美酒了吗?怎的停住了?” 李恪说着,自己从康苏密的手中拿过了酒壶,自己又半满地斟了两杯,饮下了肚中。 这下子,李恪的举动真正惊讶到了大帐中中突厥众人,甚至就连颉利也不例外。 李恪年幼,还未长开的身子里竟有如此的酒量? “三皇子海量!”李恪三杯酒下肚,大帐之中为之一静,就在此时,一个胡人男子突然起身抚掌赞道。 李恪循声望去,只见这男子三十上下,身着狐裘,腰间系着一根革带,面容刚肃,眼中却散发着一丝精明的味道,看发束,似乎与大帐中的突厥贵族们多有不同。 虽是在颉利面前,但李恪依旧能隐约地感觉到这胡人男子不似旁人那般敬畏颉利。 但无论如何,今日之后,李恪善饮的名声必要在突厥人中随之雀起了。 第十章 请辞 突厥的马奶酒虽然不烈,但饮在口中有些酸涩,李恪不喜,李恪三杯酒后,便自己挪窝坐在了原本属于康苏密的席位上,将吃风的末席留给了面色难看至极的康苏密。 颉利有言在先,康苏密也不敢违拗,只得低着头,坐到了末席之上。 李恪饮酒,只能算得是一个小插曲,倒也没有丝毫影响到颉利和突厥贵族们的大好心情,颉利大手一挥,大宴继续。 “为贺我突厥大胜,感谢长生天庇佑,你等随本汗共饮此杯。”颉利举起酒杯,对大帐中的众人高声道。 “谢可汗赐酒。”众人纷纷起身应和,端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突厥庆功大宴更为简单,没有大唐那么多的门道,一巡酒后,众人便放下的酒杯,大快朵颐。 李恪自午后到现在,一直忙于应付各种琐事,还未真正用饭,腹中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尤其是在饮了几杯酒之后便更觉饥饿。 李恪看了眼身旁之人,也拿起手边的匕首,有样学样地割下羊肉,放入了口中慢慢的咀嚼。 突厥的马奶酒虽不合李恪的胃口,但烤肉烤得倒还颇有几分样子,纵然比不得宫中来的精致,但却不失本味。 火候得宜的烧烤,简单的粗盐调味,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正是漠北最为正宗的烤羊,恰合李恪的心意,李恪手口不停,竟是一连吃了许多。 坐在上首的颉利看着李恪在下面吃得正香,不禁也笑叹一句少年贪食,问道:“我突厥饭食,可还和三皇子胃口?” 李恪放下手中的肉食,回道:“突厥美食虽与大唐不同,却别有一番滋味,很是可口。” 颉利闻言笑道:“哈哈哈,三皇子虽是唐人,但善饮酒,能吃肉,也是爽直之人,倒与我突厥男儿相似。” 李恪道:“我在宫中时倒也不曾饮酒,今日还是头一遭,叫可汗见笑了。” 颉利摆了摆手,笑道:“堂堂男儿,哪有不饮酒的,不过既有美酒,岂能没有美人?方才三皇子尝了我突厥美酒,也来看看突厥美人,比之唐女如何。” 颉利说完,拍了拍手,大帐的帐门便被门外的侍者推了开来,紧接着,“咚咚咚咚”,随着一阵密集而轻快的鼓点声在李恪的耳边响起,两队四人列的突厥女子鱼贯而入,飞旋着闯入了李恪的眼中。 李恪定睛望去,这些突厥女子鼻梁高挺,双瞳黑中带着一丝淡蓝,双眉浓而密,确与汉人女子大不相同。 这些突厥女子双足交点,左手扶住柳腰,右手擎起,舞步轻盈,如飘雪纷飞;姿态婀娜,似艳影惊鸿。这些女子伴随着琵琶、箜篌、羯鼓之声在大帐中起舞,一时间恍住了所有人的眼。 能被颉利拿来在大宴之上起舞的,自然都是上上之选,容貌、舞姿都不会差了,只是他们身上所穿的衣物着实叫李恪不知该把眼睛置于何处。 眼下虽已入了冬,但这些突厥女子却穿的甚是单薄,身上穿着一层贴身的轻衣,头戴银饰,披着浅红色的彩带,将光滑纤细的腰肢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突厥民风开放,突厥贵族更是视舞女为玩物,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这一幕看在李恪的眼中,李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恪倒也不是假正经,只是以他眼下的年纪,他倒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淡然,而且他两世为人都不曾开过荤,他确实不是此中老手。 “三皇子,我突厥女子如何?”颉利少见李恪这幅模样,饶有兴致地问道。 李恪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才回道:“此舞轻扬,与唐舞之雍容大相径庭,倒也各有千秋。”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摇了摇头道:“本汗问的不是我突厥之舞,而是这些起舞的美人,三皇子答错了。” 李恪本就想着含糊答过便罢,没想到颉利竟还不住地追问,李恪只能勉强答道:“美人如舞,亦是各有千秋。” “哈哈哈。” 颉利见惯了李恪少年老成,宠辱不惊的模样,何曾见过李恪如此窘态,也觉得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模样,颉利看着李恪的样子,不禁心情大好。 颉利对李恪道:“三皇子说的对,不过男儿在世,有美酒岂能无美人,三皇子方才尝了我突厥美酒,现在也来尝一尝这突厥美人如何?” 颉利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命其中一个颜色姣好的突厥女子坐到了李恪的身旁。 这大帐中诸多各部首领,李恪没想到颉利独独会如此安排,一下子脸羞地通红。 姐儿爱俏,突厥女子也不例外,李恪虽年少,但样貌却很是俊秀,叫这舞女见了也心生喜爱,再加之李恪的身份高贵,她便更为有意了。 这女子岂会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她方一坐定,便生生要往李恪的身上凑。 一下子,李恪坐立不安,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边了。 被李恪挤地坐于末席的康苏密见状,心中念头一动,起身对颉利道:“今日大宴,是为庆贺我突厥大捷,还请质子和舞姬一同为为可汗献舞,以表唐的求和诚意。” 李恪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哪知康苏密为何三番两次地针对他。 李恪堂堂皇子,若当真是兴起而舞,倒也罢了,毕竟大唐宴会之上,李世民也常乘兴而舞,并无不妥。可康苏密却要李恪与突厥舞姬同舞,以献颉利,这对李恪而言觉得算得上是羞辱了。 李恪当即冷声回道:“李恪不善此道,恐怕要康大人失望了。” 康苏密岂会轻易放过李恪,康苏密道:“殿下不善舞也无妨,只需随舞姬而动便是,为的只是一个乐子。” 康苏密的话一出,不只是李恪,坐于李恪身后的苏定方和王玄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康苏密的话与颉利和李恪的调笑不同,这已经不是在与李恪调笑,甚至是有辱皇子,有辱国体了。 不等李恪开口,王玄策已经站了出来,他站在李恪之后,怒视着康苏密,问道:“康大人慎言,蜀王乃我大唐皇子,天潢贵胄,难道就是拿来同你取乐的吗?” 康苏密一时间倒是被王玄策的话也惊住了,他没想到王玄策的反应竟这样激烈,于是回道:“今日大宴是为可汗庆贺,难道三皇子连可汗的面子都不给吗?三皇子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康苏密见王玄策强项,竟抬出了颉利可汗,想要借此压住王玄策的气势。 王玄策道:“怎么?难道康大人能够代表可汗的意思吗?两国合盟,乃是陛下与可汗所定,何须你来聒噪。更可况我家殿下自请北上为质,数千里之行风雨无阻,这便已经是带来了最大的诚意,康大人之言恐怕是包藏祸心啊!” 康苏密听了王玄策的话,后背一冷,不自觉地看向了颉利的方向。对于颉利的性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王玄策的话,已经足以叫颉利对他不满了。 这个时候,康苏密哪还想着如何与李恪为难,他最关心的是怎样不叫颉利对自己心生不满。 而此时,李恪也听出了王玄策的言外之意,李恪趁势上前,面露三分羞愧,七分不悦,对颉利道:“启禀可汗,方才李恪饮酒过猛,身子突感不适,愿请辞回帐休息,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可汗见谅。” 第十一章 薛延陀 李恪虽年少,但就之前所为也称得上善饮,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便醉倒,更何况李恪也没有丝毫醉酒的样子。李恪为何要席间请辞,就算李恪不明说,颉利也清楚地很。 今日大宴乃是是庆贺大捷而设,颉利也不愿扫了兴,便准许李恪先行回帐了。 “方才宴席之上,若非先生回护,本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本王在此谢过。”李恪刚出了大帐,李恪便松了口气,对王玄策叹道。 王玄策忙道:“殿下严重了,臣乃蜀王府中人,为殿下分忧本就是份内之事,何当殿下一个谢字。” 李恪走在回去的路上,抬头望着天空,今夜的天空密蔽,不见月光,如一张黑色的天幕笼罩在李恪的头顶。 李恪看着黝黑的天幕,心也仿佛钻进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他对突厥的情况可谓一无所知,今日方是他到突厥的第一日,便已遭连番为难,方才他虽全身而退,但将来他该如何斡旋,他一时间竟有些困惑了。 义成公主,颉利可汗,康苏密,突厥各部,甚至是白日里见过的阿史那云,任何一个都足以叫李恪头疼了。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王玄策走在李恪的身旁,见李恪面色沉郁,于是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身子无恙,本王只是想起方才宴上之事。”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回答,这才想起,他眼前这个处事沉稳,时刻云淡风轻,逆境中也能与他谈笑风生的三皇子,不过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 八岁的少年,纵然个子长的高些,纵然是天凤子龙孙,也还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方才突厥连番发难,莫说是李恪了,就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也足以头疼了。 王玄策问道:“殿下可是在为宴上之事犯难?” 李恪道:“区区一个康苏密,奈何不得本王,本王倒不看在眼中,不过义成公主的态度却叫本王却颇感棘手。” 李恪此前虽只与义成公主有寥寥数语,但李恪却能感觉到义成公主有意与他结好,只是对于义成公主的亲近,李恪却不敢领受。 王玄策道:“义成公主所想,无非是再复前隋之业,然前隋已亡,如今是大唐天下。而且义成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虽地位不低,但在突厥汗庭中实力不显,颉利不是蠢人,在大唐与前隋之前,他很清楚该如何选择。” 李恪看了眼四周,对王玄策道:“正如先生之前所言,今日大宴本是结交草原异部,分化突厥之机,不料却早康苏密横生枝节,坏本王大事,着实可恶。” 王玄策闻言,对李恪笑道:“殿下勿忧,今日大宴殿下虽未能熟络各部,但各部首领想必已经识得了殿下,当知殿下绝非庸碌之辈,北上必有所为。”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王玄策道:“草原各部人心不齐,只要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必会趁机而动,何必殿下亲自去寻。殿下何妨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面露不解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等人主动来接近本王?” 王玄策点头回道:“不错,如今颉利暴虐,连年征战,草原各族饱受其苦,他们比殿下更急。”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自己仔细想了想,渐渐地明白了过来。 就在李恪刚刚要回到自己的大帐时,他身旁的王玄策便突然指着大帐的方向,对李恪笑道:“殿下,臣所说的鱼儿已经自己咬钩了。” 李恪闻言,顺着王玄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李恪的大帐之外,有一个身着胡服的男子正站在帐外等候。 “铁勒族人莫罗参见三皇子。”站在帐门外的胡人远远地看见李恪走近,便行礼拜道。 李恪见状,不知来人身份真伪,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上前将其扶起,问道:“阁下自称是铁勒人,却不知是铁勒何部?” 莫罗回道:“小人来自薛延陀。” 李恪听到“薛延陀”三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问道:“阁下来自薛延陀,却不知与首领夷男是何关系?” 莫罗从李恪的口中听到夷男的名字,微微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李恪竟然知道薛延陀夷男。 莫罗如实回道:“小人不敢欺瞒殿下,小人正是夷男的亲弟。” 李恪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奉了夷男之命前来?” 莫罗道:“兄长在大宴之上对殿下风采万分钦慕,特密令小人代来拜见殿下。” 李恪听了莫罗的话,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眼前有浮现起了大宴上那个身着狐裘,当众与他喝彩的胡人,没想到他竟就是夷男,那个数年后将带领薛延陀趁势崛起,取代突厥,成为漠北霸主的真珠毗伽可汗。 薛延陀等铁勒部族一向与颉利不合,只是迫于突厥兵势才无奈臣服,这些铁勒人早就有了起兵自立的念头,只是担心不是突厥的对手,未敢贸然实施罢了, 突厥毕竟称雄漠北百年,根基深厚,凭借一个薛延陀,甚至是整个铁勒部,想要与突厥为敌依然是痴人说梦,薛延陀要想与突厥抗衡,光凭自己自然远远不够,他还要依靠南边那个强大的邻居——大唐,而夷男今日密令莫罗来此自然也是为了此事。 李恪对莫罗道:“夷男若欲相见,何不亲自前来,为何遣你代来?” 莫罗闻言,生怕李恪因此不悦,忙解释道:“兄长本也要亲自拜见殿下,商讨要事,只是颉利可汗那边盯地牢,实在走不开,还望殿下恕罪。” 莫罗口中的要事想必就是与大唐联合,起兵反出突厥之事,而且对于夷男的顾虑,李恪自然清楚,但眼下是在突厥汗庭,这莫罗的身份虽多半是真的,但李恪也不敢十分笃定。 更何况,夷男偷偷地派莫罗前来,显然就是来未下定决心要与颉利决裂,尚在两相观望当中,此刻若是李恪表现地太过积极,李恪反倒会将自己陷于被动之中。 此时,一旁的王玄策似是有些不悦地突然开口道:“以我家殿下的身份,夷男竟不亲自前来,未免有些太托大了吧。” 李恪稍稍思虑了片刻,也猜到了王玄策的意思,李恪向王玄策问道:“以先生之意以为该当如何?” 王玄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莫罗道:“夷男想要的是什么我家殿下清楚地很,你回去告诉夷男,他想要的殿下可以给他,不过他需得亲自来见殿下,有些事情你做不了主。” 第十二章 夷男 “唐的三皇子当真是这么说的?”大宴散后,在返程的路上,夷男听到回报,眉头不禁皱成了一个川字,警惕着四周,小声地问道。 莫罗点了点头,回道:“不错,小弟统共和三皇子说了不过几句话,他便令我回去了,三皇子态度有些傲慢。” 夷男闻言,想了想,拍着莫罗的肩膀道:“唐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三皇子又是唐皇之子,娇纵惯了,说话难免有些傲慢,这倒也无妨。只是三皇子似乎信不过我们,这倒有些难办。” 夷男本是打着一手好算盘,趁着今晚大宴,众人警惕松懈之机,密令莫罗前往与李恪接触,希望向大唐示好,结为盟邦,可李恪似乎并不待见莫罗,这叫夷男也很是为难。 莫罗道:“三皇子直言要与大哥当面商谈,但大哥一向与颉利不和,眼下四周都是颉利的人,时刻盯着,大哥又不方便出面,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男听了莫罗的话,神色一凝,也陷入了沉思。 依照夷男原本的计划,李恪初到突厥,无所倚靠,他此时遣人主动与他接触,他当求之不得,百般请求都该一口应下才是,可他没想到李恪竟这般稳得住气,对莫罗丝毫不松口,非要见到他才可。 夷男行事一向沉稳,思虑周全他不会做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 若是莫罗在接触李恪时不慎被发现,他可以借口莫罗吃里扒外,背着自己勾结大唐,处决莫罗以保住自己和整个薛延陀部族,但若是他自己被发现,那便百口莫辩了。 夷男皱着眉头苦思了许久,这才对莫罗道:“你方才可曾见到三皇子身边的那个文人?” 莫罗想了想,问道:“阿卡说的是三皇子身旁姓王的先生?” “不错。”夷男点了点头。 莫罗回道:“我去寻三皇子时王先生正在三皇子身旁。” 夷男对莫罗道:“三皇子年少,此次为质恐怕各项事务并非由他主事,依我看,这个王先生可能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在夷男的眼中,李恪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郎,纵是凤子龙孙,这般年纪又能懂得什么?他相信李恪的身边必还有旁人主事。再加上方才在大宴上王玄策为李恪出头,他便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莫罗也对夷男道:“阿卡说的是,三皇子对王先生似乎言听计从,而且颇为敬重,不像是寻常主仆。” 夷男道:“既然三皇子那边插不下手,何不先去试探一下王先生的意思。” 莫罗当即道:“我明日便去拜见王先生。” 夷男想了想,摆手道:“不急,近来颉利一定把这些唐人盯地很紧,此时去恐怕被颉利抓住把柄。我们先等上几日,几日后你再携厚礼前去拜访。” -------- 寒冬之中,草原未来的霸主夷男还在为自己的野心苦心孤诣,思虑着该如何才能借助李恪这条线连通大唐,而与此同时,突厥可汗颉利的汗帐之中,他们的话题仍旧是在围绕着李恪。 “父汗,今晚你为何要准李恪半途离席?”李恪的突然离席,使得他能够全身而退,阿史那云的白日里的那口气一直出不去,正绕着颉利不依不饶。 颉利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反问道:“今晚大宴上,康苏密一直针对质子,这是你的意思吧?” 阿史那云年幼,还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已经出卖了自己,阿史那云道:“原来父汗已经知道了。” 颉利道:“那是当然,如果不是知道康苏密所作所为是你的意思,本汗早就惩处他了。” 阿史那云闻言,粉嫩的脸颊气鼓鼓地问道:“父汗明知是云儿,为何还不帮这云儿。” 颉利也没回答阿史那云的话,只是问道:“阿云想杀了质子吗?” 阿史那云被颉利这么一问,倒是一愣,过了片刻才忙摇头回道:“云儿不想杀他,只是他欺负过云儿,云儿要报仇罢了。” 阿史那云本就不是狠辣之人,她之所以对付李恪,完全是因为少女心性,想要出了一口气,看着李恪出丑罢了。要了李恪的性命,她倒是从未想过,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颉利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蹲下身子,在阿史那云的面前问道:“阿云以为李恪这个人如何?” 阿史那云倒是没想到颉利会突然这么问她,阿史那云一时间也是一愣,过了半晌才憋出了干巴巴的几个字:“反正不是好东西。” 颉利看着女儿憨态可掬的样子,草原上以暴虐闻名的颉利竟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颉利摸了摸阿史那云的头顶,笑道:“阿云好眼力,这李恪虽然年少,比我家阿云大不了几岁,却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史那云见颉利认可了自己的话,也笑了出来,拍手道:“还是父汗圣明。” 在阿史那云的一旁,颉利的嫡子叠罗施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笑了出来。 叠罗施虽只比阿史那云大上不到一岁,但却比阿史那云的心智要成熟上不少,自然看得出颉利这是在哄着小妹高兴。 可叠罗施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也就罢了,他这一笑偏却叫颉利看在了眼中。 颉利抬头看着叠罗施,看着这个将来将会继承自己可汗之位的嫡子,脸色一刹那变地严肃了起来。 叠罗施聪慧,而且纯孝,就同龄人而言,叠罗施已经算得上是出众了,颉利对此也深信不疑,甚至颇有几分自豪,但就在颉利接触了李恪之后,颉利对叠罗施的要求却突然严格了许多。 叠罗施是将来突厥的可汗,颉利岂能允许他比不上大唐皇子? 但李恪也同样年少,比起叠罗施只大不到两岁,两年后,叠罗施能有如今李恪这般气象吗?颉利自问没有半分把握。 颉利盯着叠罗施,问道:“今晚若你是李恪,你能如他这样全身而退吗?” 叠罗施没想到颉利会突然这么问,一下子被问住了,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道:“儿不知。” 颉利看着叠罗施的样子,心中一阵怒意猛地窜了上来,颉利指着叠罗施道:“你是我颉利的儿子,突厥未来的可汗,岂能如此优柔,自明日起你便跟着阿史那思摩练习弓马,本汗每日都会派人前去看查。” 叠罗施听了颉利的话,被颉利吓的浑身一颤,眼中充满畏色。 他虽是可汗嫡子,突厥未来的王,但他最为羡慕的却是他的小妹阿史那云,他也希望每日能如阿史那云那般在颉利膝下承欢,但颉利给他的却永远只有严厉。 第十三章 召见 清晨,天色初亮,李恪迷蒙蒙地自睡梦中醒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殿下睡得可还好?”见李恪已醒,一旁伺候的丹儿一边将一应洗漱物品端到李恪的床前,一边问道。 李恪自己伸手捶了捶睡得有些发酸的肩膀,笑道:“一觉到天明,睡得倒还算好。” 丹儿眼睛活泛,一见李恪的动作,便知他必是肩膀在夜里被压地酸了,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李恪的床头,慢慢地为李恪揉起了肩膀。 “殿下当真好心性,异国他乡也能半点不为所动,睡地香甜。”丹儿手上动作不停,对李恪道。 “嗯哼。” 丹儿的手法和力度都掌握地极好,李恪不自觉舒服地轻哼了一声,道:“本王这哪算得上什么心性,不过看地开些罢了。怎么,听丹儿的意思似乎昨夜睡得不好?” 丹儿对李恪回道:“昨夜的风声大地很,婢子生于江左,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北风。” 李恪拍了拍丹儿的手,示意她停下,对丹儿道:“这漠北苦寒,与我江南温婉之地自不能比,此番随本王北上,辛苦你了。”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忙道:“殿下言重了,丹儿不过宫中寻常婢子,能随殿下一同北上已是有幸,殿下何出此言。更何况娘娘于丹儿家有活命之恩,丹儿伺候殿下更是分所应当。” 宫中的女子入宫的方式大约分为三类,一类是官家子入宫,备为后宫之选,一种是以良家子入宫,充掖宫廷,最后一种则是以罪家女入宫,专司苦累之工,而丹儿出身农户,便是第二种的良家子。 丹儿幼年时因逢战乱,家境贫寒,丹儿便是在那时被鬻入宫中,此番丹儿随李恪北上,杨妃为了收拢丹儿,特赐金于丹儿父母,助其父母安享晚年,兄长娶妻,丹儿对此自然铭感腑内。 丹儿的手法很好,丹儿为李恪按压了片刻后,李恪肩膀上的酸痛感便大为缓解,过了片刻,丹儿便伺候着李恪穿衣洗漱,待李恪诸事停当后便端上了李恪的早膳。 李恪看着丹儿端上的早膳,只看了一眼,顿时为之头疼。 “又是羊肉?”李恪稳着大帐口中味道,皱眉问道。 自打李恪过了阴山起,每日所食最多的就是羊肉,昨日便是如此,今日再看到这浓稠地飘着乳白色油星子的羊肉汤,自然倒了胃口。 丹儿看着李恪的眉头,解释道:“这汤是突厥那边的侍者方才端来的,突厥人似乎都是这么吃的,莫非殿下不喜?” 说起来李恪倒也不是挑剔之人,此番北上,在来的路上干馒头也啃了不少,他也不曾有半句抱怨,只是这羊肉不比馒头,馒头常吃最多有些乏味,但这羊肉吃多了却腻地厉害。 李恪道:“倒也不是不喜,只是这大早上地便吃这般油腻的饭食,腹中有些受不住了。” 丹儿闻言道:“殿下北上,娘娘担心殿下吃的不惯,特命人准备了一车的面粉,殿下且先将就这一顿,晚些时候婢子为殿下做些糕点。” 李恪自打出了长安,便跟随突厥大军一直赶路,不做停息,莫说是宫中样式的精致面点了,就连热饭热菜都吃的不多。 李恪笑道:“怎好叫你一人忙活,左右本王也无旁事,稍后本王与你一同和面。” 丹儿忙道:“婢子岂敢,伺候殿下本就是婢子之责,怎敢劳动殿下。” “无妨,无妨,本王闲着也是闲着。”李恪倒是没有半分架子,口中说着,便作势撸了撸袖子,大有上手的意思。 就在李恪吩咐人去将面粉拿来帐中的时候,突然有侍卫入内通禀道:“启禀殿下,可敦命人前来求见。” 义成公主? 李恪一听到义成公主命人前来见他,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但还是道:“请进来。” “诺。”护卫下去,将义成公主遣来的人请了进来。 义成公主遣来的是一个颇有两分颜色,三十来岁的女子,虽扎着胡辫,穿着突厥服侍,但李恪从她的容貌上却能看得出来,此人必是汉人无疑。 “奴婢袖娘参见殿下。”来人入内,对着李恪娴熟地行了一个宫礼。 李恪看着袖娘,看着她熟练地行礼,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看这袖娘的年纪和她所行的宫礼,想必的义成公主的心腹,说不得还是当初同她陪嫁来突厥的宫婢。 “可敦清早命中官来此,不知所为何事?”李恪上前,对袖娘问道。 中官。 袖娘似乎许久未听到这个中原王朝独有的称呼了,眼眸中一闪而过一丝伤感,稍稍愣了愣,回道:“可敦请殿下帐中相见,有事相商。” 李恪听到义成公主要见自己,心中先是一阵警惕,猛地想起了昨晚在大宴上发生的事情。 所谓无利不起早,义成公主起了这么个大早传见自己,说她别无想法,李恪打死也不相信。但眼下李恪身在突厥,义成公主要见他,也半点容不得他回绝,他若当真回绝,才是真的给了义成公主发作的机会。 李恪问道:“中官可知可敦传见本王所为何事?” 袖娘看了眼李恪,回道:“奴婢不知,兴许是可敦与殿下同为隋帝之后,要与殿下叙叙旧吧。” 叙旧吗?李恪听着袖娘的话,苦笑了一声。 李恪与义成公主从不曾相识,也没有半点旧谊,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前朝皇室的血脉,但这一点,确实李恪万万不想与他叙的。 可依血脉而言,义成公主确实是李恪的姨母,这也是李恪无力改变的。 李恪思量了须臾,只得拱了拱手道:“还请中官前面带路,李恪这就随中官前往。” 李恪说完,跟着袖娘的脚步离开了大帐。 李恪的大帐与义成公主的大帐相距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义成公主的大帐外。 就在李恪正要进入义成公主大帐的时候,却叫恰巧正欲前来寻义成公主的阿史那云撞了个正着。 昨夜阿史那云刚在义成公主跟前耍过小脾气,今日晨间义成公主便召见了李恪,阿史那云理所当然地觉得义成公主兴许是要为他出了那口气。 阿史那云顿时来了兴致,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大帐的角边,贴着大帐,想要偷偷听听义成公主是如何训斥李恪的。 第十四章 拉拢 “殿下,可敦已在帐中等候,请殿下入内。”袖娘领着李恪到了义成公主的大帐前,指着大帐的帐门对李恪道。 “有劳。”李恪拱了拱手,便欲推门而入。 可就在此时,袖娘却抬手拦下了准备随李恪一同入内的王玄策还有苏定方。 “可敦有命,只见殿下一人。”袖娘对王玄策还有苏定方道。 王玄策与苏定方两人闻言,齐齐看向了李恪,李恪想了想,点头道:“无妨,你们便在帐外等候便是。” 此时时间还早,若是成年男子,孤身在此时进入可敦大帐自然不妥,但以李恪年纪,倒是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李恪也无需担忧。 李恪推开帐门而入,大帐之中,胡凳上坐着的正是坐着的正是李恪昨夜在大宴上见过的义成公主。 “唐三皇子李恪参见可敦。”李恪上前,俯身拜倒。 义成公主见李恪行礼,亲自起身将李恪扶起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李恪起身谢道:“谢可敦。” 昨夜,义成公主起初也对李恪很是客气,但随后见李恪不买账,便翻了脸,今日义成公主突然又转了性子,叫李恪不得不小心谨慎。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起身,从角柜中拿出了一卷羊皮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突厥各部首领送到可汗那边的密信,你若是识得突厥文的话不妨先看看。”义成公主把东西递到李恪的手中道。 李恪虽然才来突厥不久,但一路上倒也下过功夫识读过突厥文字,李恪聪慧善记,故而也能将手中羊皮上的文字识得个七七八八。 李恪手中的羊皮卷有七八份,但其中所写的主题全部一致,竟都是劝说颉利杀了李恪,用李恪的人头向大唐宣战。 李恪看着手中的羊皮,后背也不禁一寒,若是颉利当真听了他们的话,恐怕自己的人头已经不在项上了吧。 “你感觉如何?”义成公主看了眼面色略显苍白的李恪,问道。 李恪回道:“我是为求和而来,不曾想突厥各部对我的敌意竟如此之深。” 义成公主伸手从李恪的手中接过这些羊皮书,轻轻一笑,丢到了一旁燃烧着的炭火中,对李恪道:“你也不必担忧,这些密信我已经力劝可汗压了下来,你暂时无性命之忧。” 李恪闻言,自然已经猜到了义成公主的言下之意,但仍旧拱手谢道:“李恪多谢可敦回护之恩。” 义成公主抬了抬手,对李恪道:“你是如意的长子,论血亲便是我的外甥,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义成公主的嘴上虽这么说,但李恪在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知道,义成公主专程让他来一趟,又将苏定方与王玄策隔绝在外,绝不会只是施恩这么简单,义成公主必还有后手。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想的一般,义成公主看着炉中的羊皮书慢慢燃尽,忽然回过头来,幽幽地对李恪道:“突厥之中对你有杀心的人不在少数,我护的你一时,恐怕护不了你一世啊。” 来了! 李恪听到义成公主的话,心头一阵激灵。 李恪很是应景地叹了口气,似是哀怨地回道:“李恪既来了突厥,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无论将来如何,终归是自己的命数。” 义成公主见李恪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只当自己的法子用对了,李恪毕竟年幼,身后有人站着的时候底气自然足些,而现在苏定方和王玄策都被她挡在了门外,李恪方才又看了那些突厥各部送来的密信,哪有不害怕的道理? 李恪一旦心生畏惧,自然就会慌乱,任由义成公主摆布了。 义成公主对李恪道:“话虽这么说,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草原之上毕竟还是可汗做主的,只要可汗护着你,谁都动不了你。” 义成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李恪的神色,见李恪的神色并无任何异常,也没有半点动作。 义成公主只当李恪听不懂她的意思,于是接着道:“不过可汗虽是草原之王,说一不二,但他仍旧要看到你的诚意才行。” 义成公主之前所言,李恪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只是他一直故作不知而已,现在义成公主已经将话挑到了这个份上,李恪也没有继续装傻的余地了。 李恪问道:“不知可敦的意思是?” 义成公主道:“可汗一直深念隋之旧恩,欲助隋帝重返中原,你身份特殊,若是能为隋帝效力,可汗一定会很乐意看到的。” 李恪闻言,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故作不解地问道:“前隋已亡,不知何来的隋帝?” 义成公主听了李恪的话,眼中顿时流出怒意,神色略显激动地回道:“隋帝乃故齐王杨暕之子,现身在突厥,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兄,你怎能不知。”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话讲到了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再装傻充愣的余地了。 李恪道:“李恪是大唐皇子,只知唐皇,却不知何为隋帝?” 李恪的话,一下子触碰到了义成公主内心最为敏感的地方,在她的眼里,只有杨隋才是正朔,李唐永远只能是逆贼。 义成公主冷哼一声道:“你是先帝外孙,如意公主之子,亦是大隋宗室,你若是拜入突厥,奉你表兄为帝,将来大军南下,一同中原之时,未尝不能封你一个唐王之位,将整个太原都封赏于你。何必如此固执,若是惹恼了可汗,连性命都难保。” 李恪面对着义成公主的威胁与诱惑,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满是鄙夷。 什么隋帝,什么唐王,义成公主竟还做着借突厥兵力南下复隋的美梦? 她怎的知道,如今的唐皇李世民乃是千古仅有的雄主,麾下文武更是震古烁今,莫说是什么前隋了,再过数年,就连颉利都将成为李世民的阶下囚,被掳入长安,为李世民的庆功大宴起舞助兴,她的复隋美梦怎得成真? 北伐之战,唐灭突厥乃是大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李恪是聪明人,岂会如此短视,为了短短几年的安逸,搭上自己的一生? 李恪道:“可敦口口声声大军南下,却不知这大军是突厥的大军还是隋的大军,两国战起,伤的是草原子民还是中原百姓?” 义成公主见李恪不买她的账,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答应了?” 李恪没有与义成公主太多地争论只是简单却坚定地回道:“李恪姓李,非是突厥人。” 义成公主听了李恪的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想着莫非李恪是因为自己非是突厥人,担心颉利出尔反尔不成? 于是义成公主道:“我当是何事,不是一家人可以变成一家人,你虽非突厥人,但却可娶突厥人为妻。” 第十五章 拒婚 大帐之内,李恪正谨慎地应付着义成公主,与此同时,在大帐之外,偷听的阿史那云却听地云里雾里。 她本以为义成公主必是要为她出气,惩戒李恪这个狂妄之辈,可万万没想到,义成公主竟是想要许配一个突厥女子给李恪为妻。 不过这还不是最叫她震惊的,真正叫她震惊的是义成公主后面的话。 “你有我大隋皇室血脉,而阿云是突厥可汗嫡女,你们二人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若是娶了阿云,可汗立刻便可册封你为我突厥叶护,位高权重。待将来大隋平定天下,你便是唐王,就藩太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不比眼下这个所谓的皇子来得快活吗?” 义成公主的话,对于远在突厥的李恪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诱惑了。 阿史那云被称为草原明珠,绝非只因她是可汗之女,阿史那云貌美,虽年幼,却已可见端倪。十年之后,阿史那云必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真正的明珠。 而义成公主口中的叶护便更是了得了,叶护之尊,堪比大唐亲王,位高权重,比起康苏密的俟斤不知尊贵上多少。 迎娶突厥明珠阿史那云,官拜叶护,李恪只要点一点头,便能成为这个草原上的贵族,这一切似乎唾手可得,而李恪这个唐皇庶子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与此同时,正躲在帐外偷听的阿史那云听到了耳边的话,脸上也写满了错愕。 她从来不曾想过,她的母亲竟有将自己许配给李恪的意思,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与李恪满打满算相识也不满一日,对于李恪,阿史那云陌生地很,她对李恪唯一的认知便是来自于昨日的一面,还有颉利的只言片语。 阿史那云和李恪之间倒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小儿女之间的小性子罢了,只要李恪当着她的面欠身赔个礼,阿史那云也不会死活为难李恪,原谅他也非不可,但是若要她嫁给李恪,她却从未想过。 突厥女子成婚较早,十二三岁便成婚嫁人的女子大有人在,所以阿史那云虽然年幼,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知道一些。 阿史那云知道,他的父汗颉利虽然嘴上顺着她说李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聪慧的阿史那云看的出来,父汗对李恪的评价不低,甚至还要高于他的兄长叠罗施。 但在阿史那云的憧憬中,他要嫁的是像他父汗那样的草原雄鹰,绝非南国来的小白脸,阿史那云听着义成公主的话,便即刻想要冲进去反对。 可还没等到冲进去,耳边竟先传来了李恪的声音。 “可敦的美意李恪心领了,但李恪自觉愚钝,才疏学浅,恐配不上云殿下,怕是要辜负可敦美意了。” 阿史那云听到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在了当场,整个人木然了。 阿史那云,可汗之女,草原上最闪耀的明珠,自幼便被捧在手心,无数草原男儿的追求,可到了李恪这边,竟被弃之如敝履,这样的落差叫阿史那云如何接受得了。 阿史那云固然不愿嫁于李恪,但她自己拒绝是一回事儿,被李恪拒绝又是一回事儿,这已经不止是在无视他的骄傲了,这简直是在挑战她的尊严。 阿史那云再也呆不住了,当即起身,冲到帐门处开门而入,对着义成公主吼道:“阿娘,我宁死也绝不嫁给南国来的绵羊,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嫁。”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离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不愿面对李恪,阿史那云来的快,走的也快,李恪还没彻底反应过来,阿史那云已经离开了。 李恪看着慢慢关上的帐门,一阵苦笑。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李恪虽不十分认同,但多少也有些道理,这一次他算是和阿史那云彻底结下了梁子,惹恼了阿史那云这样的小女人,恐怕以后他在突厥的处境不会很好了。 其实李恪方才惹恼的又何止阿史那云,还有一个义成公主。 如今的突厥强于大唐,突厥可敦的位份比起大唐皇后也丝毫不弱,义成公主能这样与李恪说话已经是给足了李恪面子,李恪这么说,已经叫她的面上很是难看了。 “李恪,莫非以为你是大唐皇子,我便不敢杀你?”阿史那云走后,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一双眼睛狠狠地望着李恪,恨不得立刻杀了李恪。 李恪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同时得罪了突厥可敦还有颉利可汗最为疼爱的女儿,以后他在突厥的路,将万分难行,但他却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此时李恪若是答应了义成公主的提议,迎娶阿史那云,成为突厥所谓的驸马,纵然可保他一时无虞,安享富贵,但几年后呢?待几年后唐军大举北伐之时,他又该是何立场,被俘回长安后又该如何面对父皇和母妃? 李恪非是短视之人,他要的绝非一个亲王或是叶护之位,他要的是长安的那张龙椅,眼前义成公主的许诺,岂能满足他? 李恪听着义成公主的呵斥,过了片刻,抬头道:“李恪绝非此意,只是李恪乃大唐皇子,婚姻嫁娶自当由父皇抉择,李恪绝不敢擅做主张,还望可敦见谅。” 李恪油盐不进,可偏偏话又说的冠冕堂皇,叫义成公主难以贸然定罪。总不能就因李恪拒娶阿史那云,义成公主便将李恪赐死,那从此后阿史那云该如何在人前露面?旁人又该如何看她这个可敦? “滚!” 义成公主憋了半天,终于从口中憋出了这个一个字,对李恪吼了出来。 “李恪告退。”李恪得了义成公主这句话,微微躬身,连忙退出了义成公主的大帐。 方才大帐中的话听到的自然不止是在一旁偷听的阿史那云,守在门外的袖娘也听了个真真切切。 “殿下是如意公主之子,可敦一直视殿下为自家子侄,殿下这般作为伤了可敦之心,着实不妥。”袖娘见李恪出帐,对李恪道。 大隋皇权,本就只传了两代,而无论是隋文帝还是隋炀帝都子嗣不兴,杨隋宗室人数本就不多,再加上隋末群雄割据,各路反王多视宗室子弟如仇鸠,杨隋宗室子弟死伤者甚多,真正杨隋后人已经极少了。 此番李恪北上,义成公主本也是多有期待的,否则也不会有意将爱女嫁于李恪,只是李恪死活不买她的帐,她也无从着手罢了。 李恪抬头看了眼袖娘,无奈叹道:“李恪身在皇子,为质子北上,诸事也不由己,还望见谅。” 第十六章 杀机 “可敦竟是这个意思?”金山脚下,距离汗帐不远的一处小湖边,康苏密的独子康阿姆看着阿史那云气鼓鼓的样子,讶然问道。 阿史那云道:“这是我亲口从阿娘口中听到的,怎会有假?” 康阿姆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手足顿时凉了大半。 康阿姆之父康苏密是颉利心腹,康阿姆自幼在金山长大,与阿史那云也走的极近。 在康阿姆的眼中,他与阿史那云青梅竹马,相交甚笃,阿史那云将来注定是要嫁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康苏密对他的心思也知晓,甚至很是支持。 康家父子来自西域康国,在突厥根基不固,康苏密能有今日靠的无非就是颉利的信任,康家父子的荣华富贵正如空中楼阁,不甚牢靠,而迎娶阿史那云便是他们加固根基,融入突厥王族的最佳方式。 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功利,阿史那云康阿姆都志在必得,而颉利可汗对他的感观似乎也不差,在康阿姆的想象中,迎娶阿史那云并非遥不可及。 可就是李恪的突然出现,阿史那云带回了这个消息,康阿姆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竟有些慌张了。 义成公主是颉利可汗的妻子,突厥的可敦,阿史那云的生母,关于阿史那云的婚事,义成公主有着巨大的话语权,甚至义成公主的决定背后,可能就是颉利可汗的意思。 若是可汗和可敦都是这个意思,那此事岂非就板上钉钉了吗? 康阿姆忙完:“豁真,那你的意思呢?” 阿史那云听了康阿姆的疑问,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了李恪在大帐中的回答。 “可敦的美意李恪心领了,但李恪自觉愚钝,才疏学浅,恐配不上云殿下,怕是要辜负可敦美意了。” 什么恐配不上自己,就是他不愿娶罢了。 但以阿史那云骄傲的性子,又怎会如实相告,平白叫人看轻自己。 阿史那云有些心虚,支吾着回道:“我自然是不愿嫁的,我当场便与阿娘讲明了。” 康阿姆难辩真伪,自然也不会去向义成公主求证,而且他也想当然地以为李恪也是极愿娶草原明珠阿史那云的,于是便信了阿史那云的话。 有了阿史那云这句话,康阿姆的心里倒是稍稍好过了一些。 不过突厥与大唐一样,儿女婚事又何时轮到自己做主了,说破了天,还不是父母之命。所以康阿姆虽然知道了阿史那云的心意,但心中依旧没底。 可偏偏他又不能去向义成公主求证,他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手段去避免阿史那云嫁给李恪,而这些手段中最为有效,最为彻底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除掉李恪。 阿史那云不会嫁给一个死人,只要李恪死了,那他一切的困扰便都迎刃而解。 可李恪身份在此,他虽是质子却还是大唐的皇子,可敦的子侄,李恪若是死在了他的手中,他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 要杀李恪,他只能借刀杀人,而最容易借的那把刀自然就是他身旁的阿史那云。 该死的李恪! 这一刻,康阿姆的内心对李恪无比地憎恨,自打他来了,他为之努力许久的东西全都白费了,李恪必须死,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他眼下的一切。 “豁真莫急,将你下嫁李恪固然是可敦的意思,但也并非不能改变。”康阿姆自然不会在此时告诉阿史那云,他对李恪起了杀心,只是先对阿史那云诱导道。 阿史那云自幼便与康阿姆为玩伴,康阿姆又年长于阿史那云,对阿史那云颇多照顾,他的话阿史那云自然听得进去。 阿史那云问道:“我宁死也不嫁给唐人,怎么做,你快说,我都听你的。” 宁死不嫁于唐人,阿史那云的话叫康阿姆又多了许多底气。 康阿姆思虑了片刻,对阿史那云道:“唐人欲娶豁真,无非就是贪图豁真的美貌和富贵,但是唐人胆怯,豁真若是重重地吓吓他,他必然会害怕,再不敢在可敦面前提娶豁真的事情。” 康阿姆的话自然是有些想当然了,他自然地以为李恪必定是同他一样想娶阿史那云为妻的,哪里知道李恪真正的态度。 而康阿姆的话到了阿史那云的耳中,阿史那云的心思却不在康阿姆的话中,而是想到了其他的地方。 李恪当真贪图他的容貌和富贵吗?阿史那云是草原明珠,颉利可汗的爱女,若是旁人,自然是如此,可李恪本就是大唐皇子,论富贵,不在阿史那云之下,至于美貌,李恪似乎从未当面对他生过太多的兴趣。 “李恪不愿娶我?莫非在他的眼中我的样貌只是寻常?想来也是了,父汗也曾说唐的女子貌美,比起突厥人更多几分颜色,远的不说,就是李恪身旁的那个婢女丹儿便是整个突厥难寻的美人。”阿史那云听着康阿姆的话,脑海中不禁想起了李恪身旁的丹儿,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 康阿姆虽有心机,但他又哪里知道小女子的心思,少女本就是如此,心思活脱,叫人捉摸不透。 “豁真?豁真?” 康阿姆正说着,却发现阿史那云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的话上,而是飘到了别处,于是提醒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被康阿姆叫地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忙解释道:“我方才想起了李恪的嘴脸,一下子走了神。” 康阿姆不知阿史那云的心思,闻言也不曾不多想,只是道:“豁真息怒,此事豁真交由我来安排便好,我必定叫李恪知难而退,再也不敢在可汗和可敦面前提起迎娶豁真之事。” “好,好,我听你的。”阿史那云点头回应着康阿姆,她知道李恪对自己的态度,倒也不是担心她与李恪的婚事,只是不喜李恪那般轻视他,想要他吃些苦头罢了。 第十七章 反常 自打三日前,李恪自义成公主处回来,李恪这边便彻底冷清了下来。许是摄于可敦之威,以往稀稀疏疏还来拜访的突厥各部首领也彻底没了踪影。 如此一来,反倒正是和李恪的心意。李恪每日便都窝在大帐中读书,也不必逢迎应酬。 “实意者,气之虑也。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明荣,虑深远则计谋成;神明荣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李恪的手中正捧着一本书,端坐在桌案前,朗声读着。 “殿下此段已然通读,然可知此言何意?”王玄策坐于李恪的对面,问道。 李恪低头看了看书中的段落,沉吟了片刻,回道:“此书颇为晦涩,本王虽读了数遍也只能略解,粗通小意。” 王玄策点了点头,对李恪道:“请殿下试言之。” 李恪缓缓回道:“此文所讲便是螣蛇之道,思起于气,心起于静。气足,所谋方周,心静,所虑方远。此乃本王浅见,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指正。” 这片文章李恪此前从未读过,岑文本也不曾教过他,李恪这般回答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多的底气。 可就在李恪一边说着,王玄策脸上轻松的神色渐渐失去了。 此文出自春秋大贤,纵横始祖鬼谷子所著之《本经阴符七术》,其中所讲多涉权谋之道,正是王玄策所长。 正如李恪此前所言,此文晦涩难懂,莫说是李恪这样的少年人了,就算是读了好些年书的举子,也未必能够详解。 可李恪今日才是第一次通读此文,竟能将文中大意说的七七八八,也难怪王玄策面色突变了。 王玄策不禁想起了在长安,他在进宫拜见李恪之前岑文本同他说过的话。 “我与蜀王虽名为君臣,却实为师徒,此番我向殿下荐你,必得重用。殿下天资聪颖,常能一点便通,你此去突厥,辅佐殿下只是其一,殿下的学问也千万不可懈怠,我不在殿下身边,殿下的课业便劳你代而教之了。” 这句话,月前当王玄策第一次听岑文本说起时,只当岑文本感念李恪倚重之恩,自然追捧,岑文本所言未必便有十分真,可就在刚才,当李恪说出文中大意时,再加上这些天的相处,王玄策这才真正信了岑文本的话。 岑文本学儒,以士自居,又对李恪极为看重,他要教也只会教李恪儒学正宗、帝王心术,绝不会教李恪纵横之道,所以此前李恪绝不可能从岑文本处学过此书。 而在宫中的弘文馆,就算给那些大学士十倍的胆子也不敢教皇子这些阴谋之道,所以李恪在弘文馆中习得便更不可能了,所以李恪必然是第一次读到《本经阴符七术》。 以李恪的年纪,第一次通读《本经阴符七术》便能讲出书中大意,绝对当得起岑文本之评了。 李恪见王玄策的脸色似乎有异,心里也没什么底,只当自己讲的不对,于是问道:“可是本王所言不当,若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提点。” 王玄策忙道:“殿下言重了,方才殿下之言虽非尽符,但也并无错谬。殿下天纵之资,殿下若非皇子,苦读数年,科举中蟾宫折桂亦非不可。” 李恪闻言,笑道:“先生玩笑了,本王若是能静下心来,读读书倒是还可,若是真的治学,还是需先生这等文人。” 李恪对于自己,还是清楚的,他志不在此,从文绝非他的首选,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李恪的话讲完,正想要请王玄策为他详解此文的深意,就在此时,帐外却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我家殿下正在读书,还请公主稍待,容末将入内通禀。” “我要见我表兄,你们凭什么拦着。” ...... 李恪待在帐内,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心中正觉得好奇地很。 表兄?欲闯入之人称自己为表兄,他何时在这草原上多了个表妹,而且听这口气似乎还蛮横地很。 李恪心中正是不解,大帐的帐门却已经被来人推开,进入李恪眼帘的竟是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义成公主与李恪生母杨妃乃是宗室姐妹,按例阿史那云自然就是李恪的表妹,阿史那云这么称呼李恪,倒是并无不妥,只是阿史那云一向与李恪不合,她突然这般称呼李恪,倒叫李恪有些不知所措了。 “云殿下来了。”李恪没想到阿史那云会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起身唤道。 阿史那云倒是不见外,她欢脱地走到李恪的身旁,扶着李恪的手臂,指着随他一同入帐的护卫对李恪道:“表兄,他竟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李恪不知阿史那云打着什么主意,但碍于情面,还是摆了摆手,对护卫道:“云殿下是本王的要客,不得怠慢,快退下。” 护卫闻言,拱了拱手,只得退了下去。 阿史那云见护卫退下,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对李恪道:“还是表兄知道护着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史那云此前一再为难李恪,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对李恪热络起来了,李恪心中岂能不设防。 不过阿史那云身份在此,李恪也不能太过怠慢,李恪指了指一旁的胡凳,对阿史那云平淡道:“来者是客,云殿下既然来了,便请坐吧。” 李恪说完,也不管一旁的阿史那云,自己坐了下来,拿起了桌案上的书继续读了起来。 阿史那云见了李恪的态度,似有不悦,难不成在李恪的眼中,这书真的比自己还要好看吗? 但阿史那云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又忍住了自己的脾气,反倒带着几分撒娇的样子,对李恪道:“表兄既说了云儿是客,哪有表兄这样待客的。” 李恪闻言,抬头看了阿史那云一眼,对门外的护卫吩咐道:“看茶!” 李恪吩咐完,便有门外的护卫入内,沏上了一碗茶,端到了阿史那云的手边。 阿史那云没有什么城府,阿史那云见李恪始终对自己爱答不理,于是轻轻哼了一声,推开了上来奉茶的侍卫,走到了李恪的身边,对李恪道:“父汗下令,要我邀你一同前往赴冬节盛会,你与我同去,可好?” 第十八章 山路 冬节,每年十一月中,在突厥算是极大的日子。 突厥人信仰长生天,一到了每年冬至,突厥人便会前往金山山腰,杀牛宰羊,备上诸多祭品,拜祀长生天,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顺遂。 算了算日子,今日确实也是到了突厥的冬节,正是突厥人祭拜长生天的日子,阿史那云的话倒也不是胡言。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首先的反应便是颉利见自己不买义成公主的帐,决定自己亲自出马,撮合李恪和阿史那云,借此掌控李恪,以便在将来掌控大唐。 但李恪细细想了想,似乎又有些不妥。 颉利自傲,阿史那云又是他最为钟爱的幼女,视为突厥明珠,以颉利的性子,要阿史那云主动向李恪示好的可能性不大。 李恪的心中生出了一丝警惕。 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冬节是突厥人的大日子,我是唐人,非是突厥人,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吧。” 李恪觉出了异常,李恪一向谨慎,自然不欲冒这个险,想要就此推辞。 阿史那云似乎早知李恪会推辞一般,李恪话音刚落,阿史那云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刻着狼头纹饰的令牌,对李恪道:“我知道你是大唐皇子,我请不动你,可难道连父汗也请不动你吗?父汗有命,请你陪同我一同前往金山拜祀,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自打阿史那云掏出了颉利可汗的令牌后,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强硬了起来,不复先前的娇声娇气了,显然,阿史那云本也不愿拿出这块令牌的。 但是,当阿史那云拿出这块令牌时,李恪也已经没有了选择,他是唐朝质子,虽非突厥子民,但却在突厥境下。若是李恪敢公然违抗颉利可汗之命,阿史那云甚至可以下令将他当场格杀,到时受难的可不止他一人,还有他身后近百人的大唐使团。 李恪只得对着阿史那云手中的令牌拱了拱手道:“既是可汗有命,李恪自当遵从。” “如此便好。”阿史那云见李恪屈从,得意一笑,将令牌又收回了自己的身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中旬,正值隆冬,突厥的天气已经严寒异常。 李恪穿着厚厚的狐裘,披着大氅,推开帐门出去的一瞬间,冷风刺面,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李恪的反应叫一旁的阿史那云看在了眼中,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样子,笑道:“今日虽冷,但还不是我突厥最冷的日子,若是再过些日子,你岂非要冷地不敢出门了。” 阿史那云小儿心性,总喜欢在各个方面与李恪比较,在其他方面她难胜李恪,但在耐寒这一块,她却甚是得意。 李恪自然不会幼稚到去跟阿史那云争辩,他看着阿史那云得意的样子,又看了看阿史那云被冻地通红的小脸颊,也只是淡淡一笑,大有一副你高兴便好的意思。 李恪带着苏定方,随着阿史那云身后走去,不多时便到了金山的山脚,果然,到了山脚下,入眼望去竟是赶着登山的人群,三五成群,扛着牛羊肉,往拜祀的山腰上而去。。 阿史那云指着山腰的方向,对李恪身后的苏定方道:“前方便是拜祀长生天登山的山口了,父汗有命,只准质子一人登山,旁人不得踏足。” 此处乃是突厥冬节祭祀所在,突厥的圣地,莫说是苏定方这些唐人了,就算是身份寻常的突厥百姓都不得上前,能有上山拜祀资格的无一不是各部贵族,故而阿史那云的话也并非杜撰。 可苏定方护卫李恪,这是李世民交于苏定方的命令,苏定方对阿史那云道:“末将受命于我大唐天子,随身护卫殿下,不得离开寸步,还望殿下通融。” 苏定方的本事阿史那云可是见过的,颉利可汗身旁的一个精锐的附离亲卫在他手下尚且过不了一招,如实留着苏定方在李恪的身旁,她的机会哪还能得逞。 而且阿史那云本也无心伤了李恪,只是想好生教训他一番,若是苏定方随着李恪一同来了,两方难免动手,那事情可就闹大了,这绝非阿史那云想要看到的。 阿史那云态度坚决地回绝道:“此处乃是突厥,苏将军还请遵守我突厥的规矩。” 阿史那云的来意李恪固然不知,但既然阿史那云已经带着李恪到了这里,说不定这还真是颉利的意思。 而且祭祀长生天乃是草原之上的大事,各部都甚为虔诚和看重,若是李恪与苏定方因为此时而开罪了草原各部的话,代价实在太大了些。 于是李恪只得对苏定方道:“所谓入乡随俗,这既然是突厥的规矩,那遵守便是,更何况本王此来是受可汗之命,料想安全理当无虞。” 苏定方盯着李恪看了片刻,似乎挣扎着什么,接着才松了口。 “诺。”李恪既然已经发了话,苏定方也不便坚持,当即应了下来,留在山下等候。 金山山路虽不算陡峭,但也难行,再加上连日大雪,山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衣,只能骑着马,缓缓前行。 李恪是第一次来此,对山路不熟,只能跟着阿史那云的后面走,起初倒也还好,前后都可以来往的人流,但走着走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李恪却发现人流越发地稀疏,除了他们自己,竟看不到旁人了。 李恪抬起头,看着前面越发地荒凉的小路和两侧路旁厚厚的积雪,想到阿史那云恐怕别有心思,心中一下子揪了起来。 “前往山腰拜祀,不是该走大路吗?为何此处人迹少至,前后见不得行人?”李恪谨慎地问道。 阿史那云见李恪看出了端倪,于是对李恪道:“你放心,这里是通往山腰的小路,比大路近上许多,只是极少人知而已,你跟着我走,不会错的。”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反应,心中越发地担心,看了看四周,对阿史那云道:“云殿下莫要诳我了,方才我在山下观望,祭祀的庙宇在山腰东侧,而我们却一直在往山腰西侧走,哪有如此南辕北辙的近路?” 第十九章 狼谷 “质子倒是聪明,不过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太迟了。”李恪话音刚落,康阿姆从阿史那云身后的随从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阿史那云的身旁,对李恪得意道。 李恪循声望去,入眼的是一个头扎胡辫,面相还算端正的十来岁少年,少年身高倒是与他相仿,但眼中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狠毒。 这少年李恪看上去眼生地很,似乎此前也从未见过,李恪起初还当他是阿史那云的玩伴,但现在看来似乎绝不简单。 “你是何人,本王同云殿下讲话,何时轮得到你置喙?”李恪知道,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表现地慌乱,李恪盯着他,不屑地回道。 李恪的话,一下子触碰到了康阿姆那根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 康阿姆本事康国粟特人,少年时家境破落,便跟随其父康苏密流亡突厥,早年吃尽了苦头,知道数年前康苏密得颉利重用,方才苦尽甘来,安稳了下来。 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既铸就了他坚忍不拔的性格,却也养成了他的勃勃野心。 他不想再回去过那些有早没晚的日子,所以他要一直不停地往上爬,他要娶阿史那云,成为颉利可汗的女婿,借此登上突厥的权力高峰。 康阿姆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他脚下的路却并不平坦。 他跟在阿史那云的身后,对阿史那云无有不应,极尽照顾,可年幼阿史那云却始终只拿他当做兄长和玩伴看待,颉利可汗虽然待他不错,但也从未有透露过半分将来会把阿史那云许配给他的意思。 康阿姆本也并不担忧,毕竟阿史那云年幼,将来的日子还长,可李恪出现后一切都变了,他知道了可敦的意思,他慌了起来。 他恨李恪,凭什么他极尽所能也换不来可敦的青眼,而李恪只因他是大唐的皇子便叫可敦另眼相看,还要把阿史那云嫁于他?那他这些年的苦心孤诣又算什么? 他做梦都想要的一切,李恪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李恪越是如此,康阿姆对他的恨意便越深,恨不得即刻要李恪死。 康阿姆对李恪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质子现在的处境,质子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如此猖狂,看你一会儿还能笑地出来。” 李恪闻言,似乎阿史那云和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拿他如何。 李恪问道:“你们意欲何为?” 康阿姆指了指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对李恪道:“此处乃是金山山腰之处,相距山脚二十余里,若是我们拿走了质子的马匹,将你一人丢在此处,质子以为自己多久能走到山脚?” 李恪闻言,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他们竟是想要将自己一人丢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腰,让他自己一人摸索着满是大雪的山路回去。 正如康阿姆所言,此处距离山脚还有二十余里,还竟是崎岖的山路,李恪若是步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到时,就算他走到了山下,恐怕也丢了半条命了。 此时他身在山腰,而苏定方远在山下,阿史那云身后跟着数十突厥护卫,李恪绝不是对手。 但李恪眼珠一转,似乎也发现了阿史那云与康阿姆之间的主次关系,看这个样子,这次的圈套,恐怕康阿姆才是主谋,而阿史那云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以阿史那云的年纪她绝没有这样的城府。 不过李恪也清楚一点,这次的圈套康阿姆虽是主谋,但身旁的这些护卫都是阿史那云的人,如实能说动阿史那云,康阿姆也拿他无法。 李恪严肃地对阿史那云问道:“云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史那云倒是没想到李恪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如此淡然,非但没有慌乱,反倒还有心思来质问她,如此看来,这个大唐来的质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阿史那云回道:“谁叫你以往对我不敬,今日我便要你吃些苦头。” 李恪闻言,一脸正色地对阿史那云道:“李恪乃大唐质子,封皇命和可汗之命前来,你们这般待我便是在辱我大唐,此中恶果,云殿下当得起吗?” 阿史那云微微一愣,问道:“能有什么后果?” 李恪见阿史那云已经被他套入了话中,于是接着道:“我李恪左右不过一介孺子,纵然冻死在这金山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突厥便是再向我大唐宣战,到时两国刀兵相见,军士百姓死伤数十万,这个后果云殿下考虑过吗?” 阿史那云年幼,本就正想着要李恪吃个大亏,叫他以后怕了自己,也为李恪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出口气,他从来不曾想要要伤害李恪的性命,更别提以此燃起两国战火了。 阿史那云生性单纯率直,绝非阴狠之人,李恪的话一下子吓住了她,她竟有些后悔今日所为了。 就在阿史那云想着该不该就此收手的时候,阿史那云身旁的康阿姆却突然说话了:“豁真,李恪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其实都是一派胡言。豁真只是想要小小地惩罚他一下罢了,哪里会伤了他的性命,他的那些话只是仗着豁真年幼,想要骗过豁真而已。” 康阿姆看着李恪一眼,又靠在阿史那云的耳边接着道:“况且若是今日豁真就这么放过他的话,以后他就会更加放肆,无所畏惧,要求可敦将豁真嫁给他,难道豁真就咽得下这口气吗?” 面对李恪的话,阿史那云本以有了顾虑,但康阿姆的话又叫她下定了决心。 今日她费了这么多的力气将他骗来山上,若是就这样让他下山了,岂不是叫李恪平白笑话自己。而且正如康阿姆所言,她是绝不愿嫁入大唐的,他今日务必要叫李恪怕了自己,他们俩的婚事自然也就别无可能了。 阿史那云想了想,对康阿姆道:“我们先将他扔在此处,你找两个人隔些路程等他,不要离地太远,免得真的伤了他。” 康阿姆点头应道:“豁真放心,我早有安排,绝不会冻死他的。” 康阿姆说着,口中却把“冻死”二字咬地很重。 阿史那云年幼,哪里知道康阿姆的计划,只当康阿姆应下了自己的意思,便放心地离开了,可她却不知,康阿姆只是答应不冻死李恪罢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若是想要李恪的命哪是什么难事。 “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该渐渐黑了,而此地正是野狼出没最多的地方,到时就算不冻死你,你也该成了野狼口中食。”康阿姆阴毒地看了李恪一眼,在心中暗自想道。 第二十章 寻人 突厥人礼法简单,就连祭祀的流程也不比大唐那般繁杂,没有那么多的门道,纵是冬节祭祀长生天也是如此 苏定方在山下等了许久,看着稀稀朗朗已经有人自山下走下,苏定方越发地担忧了。 李恪是皇子,大唐宗室,颉利邀他前往祭祀之礼倒也属正常,但李恪毕竟是外人,不是突厥人,李恪在山上观礼便是,大礼结束后便该下山了,可苏定方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李恪的身影。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下山的人流由疏到密,有从密到疏,苏定方看着已经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再也待不住了。 苏定方留下两人在此等候李恪,他自己则带着旁人前往汗庭,他要向颉利可汗当面求证。 “可汗,大唐质子的护卫苏定方求见。”颉利可汗刚自金山拜祀,正躺在汗帐的胡床上歇息,门外驻守的附离亲卫便入帐道。 苏定方突然造访,倒是出乎颉利的意料,颉利问道:“他此时求见本汗为了何事?” 附离亲卫回道:“苏定方没有言明,只说是事关质子安危,要当面求见可汗。” 苏定方不是一惊一乍的人,既然他这么讲了,必然是有要事,李恪毕竟是大唐质子,若是在突厥有什么意外,他的脸上也不好看,颉利道:“带苏定方进来。” “遵命。”亲卫领命,下午将苏定方带进了汗帐。 与苏定方同进汗帐的不止一人,门外几名亲卫也按刀而入,毕竟苏定方的身手他们是知道的,他此时求见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唐将苏定方拜见可汗。”苏定方进帐,对颉利俯身拜道。 “苏将军请起,苏将军突然前来,不知质子出了何事?”颉利上前将苏定方扶起道。 苏定方起身问道:“午时云殿下持可汗令牌,前来帐中请我家殿下同往金山拜祀,至今未回,不知可汗可知殿下身在何处?”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道:“同往金山拜祀?本汗从未命阿云持手令去传三皇子。” “遭了。” 苏定方听了颉利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苏定方忙道:“云殿下持可汗手令前来为末将亲眼所见,殿下上山后至今未归,恐有不测,还望可汗相助。” 颉利闻言,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李恪不比寻常使臣,他是大唐宗室,唐皇三子,李世民遣他入突厥为之绝对算得上是极大的诚意了。 可以这么说,在突厥,甚至在诺大的北地,李恪就代表着大唐,李恪若是在突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阿史那云与李恪之间的事情那么简单。 李恪若是死在了突厥,大唐以后便当与突厥结为世仇,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不死不休。 现在的突厥处境并不算太好,除去南面的唐,西面的西突厥,也正虎视眈眈,而在突厥的内部,铁勒九部,东面各族也都不大安份,若是在此时与大唐结为死仇,无异于是在给他们机会。 纵然颉利自傲,对突厥的实力也有绝对的信心,但也难免为之头疼。 李恪绝不能死在突厥,至少现在不能。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将今日早些时候值守汗帐的亲卫唤了过来,问道:“今日午时阿云可有来过汗帐?” 亲卫不假思索地回道:“可汗前往金山祭天后,豁真确实曾来汗帐寻过可汗,不过豁真见可汗上山了,在汗帐中待了片刻便也就离去了。” 阿史那云竟来过汗帐,颉利听了亲卫的话,已经有八分肯定,必是阿史那云趁他不在拿走了他的手令,将李恪诳上了山。 若是他的嫡子叠罗施,兴许没有这个胆子,但阿史那云绝对有。 颉利不满道:“你们为何不阻拦他?” 亲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显然,极得可汗疼爱的阿史那云,他们也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颉利看着亲卫的模样,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阿史那云任性起来他们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当即摆了摆手道:“退下吧。” 颉利对苏定方道:“阿云任性,想必是他与三皇子赌气,拿了本汗的令牌与三皇子玩闹。” 颉利将阿史那云的行为定性为拿,自然就将阿史那云彻底摘了出来,也是在暗示苏定方,今日之事阿史那云虽然做的差了,但他绝不会惩处阿史那云。 苏定方此时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李恪的安危之上,哪有其他的心思去考虑其他,他现在想要的就是李恪安然无恙。 苏定方道:“既是云殿下将殿下叫了去,想必云殿下必知殿下的下落,还望可汗请云殿下告知我家殿下的下落。” 颉利可汗虽然自傲,但好在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今日之事确实错在阿史那云,颉利当即对苏定方道:“苏将军宽心,本汗这就寻阿云来此。” 说完,颉利可汗遣亲卫将阿史那云传来了汗帐。 此时阿史那云恰好刚刚自山上返程,刚回到自己的大帐不久便被颉利唤了过去。 阿史那云聪敏,一在颉利的汗帐看到苏定方,便知道了苏定方的来意,必定是来问她要人来了。 但颉利当面,阿史那云生怕颉利怪罪她私拿令牌之事,也只能故作没见到苏东方一般,入帐后直接跑到了颉利的手边,拉着颉利的衣袖娇声道:“云儿都要睡了,父汗怎么此时唤我?” 苏定方见阿史那云入帐,心中越发担忧李恪的安危,哪还等得及颉利问话,他自己便连忙上前问道:“殿下随霍真同上金山,霍真已经回来了,却不知殿下何在?” 阿史那云本性不坏,只是调皮任性了些,看了眼苏定方,见这个面对精锐的附离亲卫尚且从容镇定的将军此刻竟神色慌张,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愧疚,觉得自己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 “阿云,此事开不得玩笑,三皇子何在,快告诉苏将军。”颉利也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抬起头,看着苏定方回道:“我把三皇子留在了西山腰,现在恐怕还在往山下走吧。” “金山西侧!”苏定方听了阿史那云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苏定方曾虽其旧主刘黑闼在突厥待过年余,对金山也金山也有些了解,金山山腰的西侧,正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李恪此时一人在那里,岂非是命悬一线? 第二十一章 搏杀 “呼、呼、呼...” 天色虽黑了下来,但还未真正地入夜,可身处北国的突厥,山上的风已经开始肆掠呼啸。 漆黑的夜空,空旷无人的山谷,抬头依稀可见的几点疏星,还有刺脸如刀割般的寒风,李恪一人踽踽独行其中,不免荒凉。 李恪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地回头望去,看着身后一串长长却很孤单的脚印,李恪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 后面的路他已经走完,可抬头望去,入眼的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要走到何时。 “呵...” 李恪搓了搓已经冻地发麻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渐渐地冻地发麻的手掌终于有了些感觉。 李恪举起手,轻轻地锤了捶有些发酸的小腿,不禁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大意了,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了一个女娃的手中。” 李恪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对阿史那云却没有那么多的憎恨,李恪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也看得出来,阿史那云本性不坏,而真正叫李恪的担忧的是阿史那云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他才是害得自己沦落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李恪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少年从眼中流露出的对他的杀意。 李恪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甚至李恪今日还是第一次与他碰面,但李恪现在人在突厥,他的心比在大唐时要敏感和谨慎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李恪还在告诉自己,他若是能活着下了山,那个少年必须要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一个,那就是他能活着下了山。康阿姆已经已经设了此局,与他结下了死仇,必然是有能必杀他的把握。 李恪在雪谷之中走着,正想着康阿姆把自己一人丢在此处的用意,正不得其解,可就在此时,一声自山谷深处传来狼嚎,解答了李恪的疑惑。 “嗷喔...” 一声凄冷的狼嚎宛如一根冰刺,直扎李恪的后心,李恪顿时毛骨悚然。 那少年小小年纪,好毒的算计! 他没有亲手杀了李恪,他竟是想要李恪葬身狼口。 李恪身份特殊,就算是在突厥,虽然他开罪了义成公主,眼下他也是颉利的贵宾,若是他在山谷中被人刺杀丢了性命,颉利势必会彻查此事,倒是康阿姆难以全身而退。 可若是李恪死在狼口,血肉模糊,甚至是尸骨无存,倒是就算是颉利想要怪罪,也无从怪起,除非他真的能狠下心来降罪于阿史那云,就算如此,也与他无关。 两世为人,李恪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想要一个人死,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万分难受,康阿姆的那张脸甚至比谷中的狼嚎更叫他不安。 李恪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谷中,让自己的脚步尽量的轻,连呼吸都紧张了起来,生怕会因为自己的动作引来谷中野狼的注意。 李恪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若是放在往日,山谷中的野狼自然不会轻易攻击谷中的行人,近日来连日大雪,整个山谷都被掩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谷中的野狼无处觅食,大多都是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在这种饿极的情况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为了生存不敢做的。 事实证明,李恪的担忧非但不是多余的,而且已经变作了现实。 李恪的耳朵虽然被冻地生疼,但却仍旧灵敏,他能够清晰地听出来,山谷中的狼嚎离他已经越来越近,正在逐渐地向他靠来。 野狼! 李恪听着在山谷中回荡的声音,后心一阵发寒。 李恪从未遇到过如此处境,这甚至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野外见到狼。 李恪不敢走的太快,生怕这样做会激发野狼的兽性,他只是听着耳边不断回响的狼嚎,慢慢地走着,不敢有大的动作,更不敢奔跑,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奔跑了。 “呼哧、呼哧...” 李恪重重地呼吸,呵出白气,入耳的一边是隐约的狼嚎,一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李恪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距离这种东西。 他感受着又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抬起手,擦了擦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因为畏惧而流出的汗珠,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顿。 李恪就这样木然走了许久,忽然,李恪的耳朵安静了下来,之前一直在他耳边间歇回荡的狼嚎没有了踪影,他极力去听也听不到。 听不到了狼嚎额声音,但这并不代表野狼已经远去,准备放过流落野外的李恪,毕竟野兽觅食,哪里会去管李恪的皇子身份。 李恪并没有因为狼嚎的消失而放松警惕,反而,他的心里越发地不安了。 李恪心中打着鼓,心中既是担忧,又怀着一丝希冀,转头望去,只一眼,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皎洁的月光下,映照着反着白光的雪地,他清晰地看到离他两百米之外,正站着一匹深灰色毛发的野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这匹野狼眼中泛出幽绿色的寒光,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半躬着背,抬着头,似乎在寻找一个机会,便要冲出去,将弱小的李恪吞入腹中。 这匹野狼不壮,甚至可以说是枯瘦,显然也是饿了些天,身上的气力想必也不会太大。这匹野狼未必是苏定方的对手,若是遇到秦叔宝或是尉迟恭那般猛人,说不得会被他们生生打死,但他对付身体还未发育完全的李恪,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恪蹲下身去,弯腰从靴中取出了藏着的匕首,抽出鞘,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这把匕首是李恪临行前李世民所赠,削金断银易如反掌,李恪把他握在手中,心里也不禁多了几分底气。 “来吧,来吧,我乃大唐皇子,凤子龙孙,岂会惧你一只野兽!”李恪双手紧握着匕首,同样盯着前方的野狼,给自己打气道。 而野狼似乎也感受到了李恪的态度,仰天一声狼嚎,竟双腿一蹬,猛然扑了上来,直奔李恪。 看着野狼迎面而来,李恪一瞬间竟忽地也冷静了下来,照着苏定方日前曾经教过他的剑技,在野狼扑来的一瞬间,仰面俯身,匕首上扬,想要刺向野狼的腹部。 不过野狼虽然饿了许久,但速度也还不慢,李恪虽然躲开了它致命的撕咬,但肩膀依旧被他重重地抓伤,而几乎是同时,李恪的匕首也刺伤了野狼的小腹。 李恪的匕首锋利非常,其实野狼的爪子可以比拟的?李恪只是轻轻的一划,便深深地割破了野狼的小腹,顿时鲜血染红了白净的雪地。 李恪看着受伤的野狼,嘴角也挂起了笑意,他用肩膀上的伤换来了野狼小腹上的伤。这匹野狼本就饿了许久,气力不支,此番又受了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一场短暂的生死搏斗,他赢了。 可还没等到李恪看着这匹野狼倒地,李恪的笑容已经凝固在了脸上,因为李恪看到,就在山谷的深处,又有十数道绿光朝他飘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执失思力 每一道绿光都是一匹饿极了的野狼,而眼前的十数道绿光便是十数匹野狼,就在这一刻,李恪才知道,原来刚刚被他刺死的野狼不过是个打头阵的而已。 一匹野狼已经险些要了他的命,若是这十几匹一齐扑上,李恪纵有三头六臂也必死无疑。而且就算他们不上前,他们只需将李恪围困在正中,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将李恪活活冻死。 李恪看着渐渐靠近自己的绿光,心中满是绝望。 他能从一匹野狼口中活命已是万幸,如今一次来了十多匹,他哪还有半分抵抗的余地。 就在看见这些野狼的一瞬间,李恪的心中闪过了无数道念头:恐惧、后悔、懊恼还有思念。 他若是不来这突厥,现在恐怕已经躺在长安宜秋宫温暖的软塌上香甜入寝了吧,而现在,他却被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即将丢掉自己的性命。 野心,为了自己的野心,他竟是要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待他死后,待这个消息传到长安,也不知阿娘和愔弟该是哪般模样了。 自己死后,恐怕一切又该恢复原样,他之前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阿娘仍将孤苦终老,无所依靠,愔弟还会郁郁不得志,在高宗朝被诬陷贬为庶民,流死外地,而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也只能是流离塞外,少年早夭,甚至更有不如。 这是他曾经为之魂牵梦萦,无比向往的大唐啊,他不甘心,不甘心短暂的一生就这样走完,如流星划过,除了短暂的一瞬亮光,竟没有留下半分华彩。 “嗷呜、嗷呜、嗷呜...” 李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叹,因为狼群已经等不及,向他围了上来。 李恪环视着四周,手中握着本能地握着匕首,仿佛看到了片刻之后,自己将被撕作碎片的样子。 “我命休矣。”李恪看着已经扑上来的群狼,一声长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嗷呜!” 又是一阵凄厉狼嚎,只不过这一次,凄厉中却夹杂了痛苦的味道在里面,与之前围住李恪时的声音截然不同,而李恪也没有感到丝毫预料中该有的疼痛。 紧接着,“咻、咻、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在李恪的耳畔响起,李恪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只见雪地之上,正倒插着十余根弓箭,这些弓箭就在李恪的脚边。 这些箭尾还在不住地颤抖,“嗡嗡”作响,而原本围在他身旁的狼群已经被三三两两地射杀,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只能无力地哀嚎了。 李恪仔细望去,这些箭并非大唐禁军制式的箭羽,而是突厥样式,显然,刚才从狼口中将他救下的是突厥人。 李恪抬头一看,果然,在山谷的谷坡上,一队数十人的突厥骑兵正自坡上策马而下,往李恪的身边赶来。 很快,他们便到了李恪的眼前,李恪看着赶来的领头之人很是眼生,似乎从未见过,但显然来人却是识得李恪的,来人一到李恪的身旁,便翻身下马拜道:“突厥执失部执失思力拜见三皇子。” “执失思力?你便是执失思力。”李恪看着拜于自己身前的突厥男子,轻声问道。 对于执失思力这个名字,李恪自不陌生。 唐史之上,自贞观四年唐大败突厥,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诸多突厥名将投入大唐效力,但名气最大的却莫过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自然是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但在突厥也算是亲唐一派,李恪本也有意与他亲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执失思力拜在李恪身前,见李恪询问,于是回道:“末将在自渭水归途中曾与三皇子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三皇子竟还记得末将。” 李恪自北上突厥以来,不知新见了多少人,在这些人中执失思力无论是样貌还是官职都谈不上出众,李恪哪里能记得如此清晰,不过执失思力既然已经误会了,李恪倒也乐得将错就错。 李恪道:“本王曾听帐内的突厥侍者提起过,如今突厥将领虽多,但年轻一代中却已执失将军最为出众,故而记在了心中。” 李恪的话,自然是恭维之语,却也是事实,突厥少壮将领中如执失思力这边年少却用兵沉稳的,着实没有几人。 从大唐皇子口中听到赞誉之词,执失思力心中难免也有几分喜悦,执失思力道:“三皇子过誉了,突厥善战者甚多,末将算不得什么。倒是三皇子好生了得,竟能近身刺死一匹野狼。” 李恪能杀了之前那匹野狼还是运气占了大半,哪能算得是他身手了得,不过经执失思力这么一说,他这才意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李恪的伤口被抓的极深,之前被狼群围困,因生死当头故而忘记了疼痛,现在经执失思力这么一说又疼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过度疼痛,还是失血太多,低头一看,竟一下子昏了过去,一头栽倒。 ———————— 李恪在雪谷中历经生死,与此同时,苏定方正在颉利的准许下,带着突厥士卒循着原路搜寻李恪的踪影。 “我明明就是将李恪丢在这条道上的,怎么不见了人影?”阿史那云也跟着苏定方一同上山来寻李恪,可已经寻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恪的踪影,心里也越发地着急了。 阿史那云本就不是狠毒之人,相反的,她表面上虽然任性,但骨子里却很是良善,就连她的小马病了她都是自己亲自照看,更何况是人? 阿史那云见李恪因为自己的原因,竟消失在了山上,眼下生死未卜,心中已经自责了起来。 苏定方看着漫山的积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道:“殿下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回程时恐怕迷了路,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立刻将人全部散开,漫山搜寻,殿下绝不会走出太远。” 金山虽大,渺无边际,但李恪两条腿又能走多远,就算李恪一路不停,自午后到现在也不会走出太远,故而苏定方有此一言。 身后的奉命而来的突厥将士闻言,当即应声分开,四散着寻起了李恪。 果然,正如苏定方所猜测的那般,在众人散开后,很快就传来了李恪也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三皇子重赏昏倒,生死未卜,已经被路过的执失思力将军救回,送至山下救治了。” 第二十三章 改观 自打入了冬,地处北疆的突厥白日的时间便变地短了许多,过了卯时天色方才大亮。 “云殿下,天色已经不早了,您在这儿都待了一晚了,快早些回去歇息吧。”早晨已经开始忙活着的丹儿见阿史那云还伏在李恪的床头,便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虽然任性,但本性却不坏,昨夜李恪因她的缘故,在谷中被狼群围攻,受了重伤,还险些丢了性命,阿史那云心中难安,担心他因此丢了性命,已经在大帐中陪了李恪整夜。 阿史那云揉了揉已经熬地发红的眼睛,对丹儿道:“无妨,三皇子受伤是因我而起,我就算回去歇息,也难安稳。” 丹儿道:“殿下虽眼下昏迷,但随行来的太医已经为殿下诊治过了,殿下是失血过多昏迷,身子虚浮,待醒后调理些时日也就好了。” 阿史那云看着丹儿在里面忙前忙后,一边和自己说着话,手中的事情也没有停下,于是道:“昨夜自打三皇子回来后你也没休息,这么早又在忙活,不累吗?” 丹儿擦了擦自己的手,笑道:“殿下喜欢吃我做的糕点,待殿下今日转醒,想必是要吃些的,我先预备着,而且我昨夜也打了个盹,还能撑得住。” 阿史那云看着丹儿忙地乐在其中的模样,又看了眼李恪,道:“你待三皇子真好。” 丹儿闻言,回道:“三皇子为人亲和,没有架子,而且待婢子也很好,不似其他贵人那边动辄打骂,婢子感念在心,自然要报殿下恩德。” 阿史那云虽年幼,但却也能看得懂人心,而且丹儿心思单纯,没有太多的心机,阿史那云看得出,丹儿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阿史那云道:“想不到三皇子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待你们倒还不错,也非一无是处。” 丹儿听了阿史那云的话,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李恪,眼神温柔如水,仿佛带着点点星光,低语道:“殿下是大唐的英雄。” “英雄?” 阿史那云从丹儿的口中听到这么一个形容李恪的词汇,一下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阿史那云的眼中,英雄都是她父汗那般模样,再不济也该如阿史那思摩那般,李恪这般年纪,连胡子都还未长,和英雄能挂上什么钩? 丹儿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解释道:“殿下小小年纪,为使可汗退兵,护佑子民,自请为质,以一己苦难换关中数百万百姓平安,殿下是大唐的英雄。” 大唐的英雄! 阿史那云听着丹儿的话,她能够从丹儿的眼中看出光芒。 大唐与突厥曾为敌国,哪怕如今两国合盟,关系也未改变。李恪阻止突厥南侵大唐,保住关中百姓,所以他是大唐的英雄,而大唐的英雄,便是突厥的敌人。 这一瞬,阿史那云终于知道为何身边大部分的突厥将领们都对李恪深恨了。若非李恪,他们现在兴许已经占领了长安城,拥有了整个富庶的关中。 这一瞬,他也明白了父汗为何会对李恪又喜又恨,为何会以李恪为例来教训兄长叠罗施,因为两人年纪相仿,但李恪为大唐做的,却是叠罗施远远比不上的。 八岁,哪怕是自诩为雏鹰的突厥少年,在这个年纪也只是在练习这弓马之术,而李恪,已经背负国运,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千里出塞了。 阿史那云受颉利影响,一直敬爱如父汗那般的英雄,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英雄不一定要会打打杀杀,不一定要有伟岸的身形,李恪这样少年虽只有单薄的肩膀,但也同样可以是英雄。 阿史那云坐在床头,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李恪,他原本那张白净地让他生厌的脸蛋,也变得可人了起来。 “似乎,他也没那么讨厌。”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心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声音。 ———————— 突厥汗帐,突厥可汗颉利正一脸铁青地坐铺了整张狼皮的软塌之上。 “如此说来,质子此次险些丧命,是康苏密和康阿姆搞的鬼?”颉利盯着站在下方的赵德言,凝眉问道。 赵德言回道:“此事倒是未必与康苏密有关,但康阿姆绝对是主使。” “哼!”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们父子的那点小心思当真以为本汗不知吗?就凭那康阿姆的德行,也想娶本汗的草原明珠?痴心妄想!” 康苏密曾在颉利的面前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一直想为康阿姆与阿史那云定下亲事,只是颉利一直装作不知,没有同意罢了。 康苏密虽是颉利的近臣,但实际上,颉利的心里却也只是将他视作可堪一用的棋子,想要颉利将最为宝贝的阿史那云下嫁于康阿姆,怎么可能。 赵德言道:“康阿姆此人,虽然年少,但却心术不正,豁真若是与他走的太近,难免吃亏,臣以为可汗还是当有所决断。” 赵德言的话并非直指康苏密,只是提及了康阿姆,但其用心却是直指康苏密。 康苏密与康阿姆父子一体,颉利若是厌上了康阿姆,对康苏密还能有丝毫的好感吗? 赵德言与康苏密同为颉利心腹,虽然明面上关系看着不错,但实际上两人为了争夺颉利的信任,两人的关系却僵地厉害,此次有机会在颉利面前给康苏密使绊子,赵德言又何乐而不为? 其实纵然赵德言不说什么,此次颉利也已经对康苏密极为不满了,颉利很是宠溺阿史那云,而此次康阿姆却胆敢利用阿史那云来对付李恪,颉利对康家父子的印象算是差到了极点。 颉利道:“若是李恪前来提亲,本汗看在他的身份兴许还能答应,可康阿姆倒是做的美梦,竟想娶本汗的阿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赵德言趁机道:“不知以可汗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康家父子?” 颉利想了想,按了按手道:“李恪毕竟是唐三皇子,非是我突厥人,若是本汗因为一个外人而对康苏密和康阿姆处置地太过严厉的话,恐怕是失了人心,此事暂且不急,待过些时日再处置他们。” 赵德言听了颉利的话,倒也没有半分的失望,他知道,这次颉利虽然没有重惩康苏密,但康苏密在颉利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复从前。 往后只要他再找准时机,想要叫康苏密彻底失势,绝非难事。 第二十四章 转醒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在大帐中响起,李恪缓缓睁开了眼睛。 饿,还有疼,这是李恪言下仅有的两种感受。 昨夜数经生死,险些丢了性命,而李恪现在,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大帐的床榻之上,昨夜发生的一切还宛在梦中,不那么真实,可当李恪低头望去,肩膀上的伤口却还实实在在地挂着,赤红色的血迹还映在了包扎的白布之上。 “殿下,你醒啦。”一旁忙活的丹儿听见李恪的咳嗽声,转头望去,见李恪已经睁开了眼睛,便连忙喜道。 李恪轻轻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脖子酸乏地很,于是道:“丹儿,扶我起来坐着,躺了许久,身上乏地很。” 丹儿闻言,正想俯身去将李恪扶起,可就在此时一旁的阿史那云也快步走了过来,与丹儿一人一旁扶起李恪,还给李恪在后背垫上了块枕头。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出现在这里,一下子还有些奇怪,盯着她看了片刻。 阿史那云见李恪盯着自己看,反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向任性霸道的她竟有些红了脸,不知所措了。 过了片刻,阿史那云才讷讷地对李恪道:“父汗的肩膀曾受过箭伤,和你伤的地方差不多,他坐起时便要垫着些软和的东西才舒服。” 颉利好战,常亲临战阵,虽是主帅,但受伤也是有的,此次李恪伤的位置和颉利过去一般,故而阿史那云知道该如何照顾。 昨夜只是阿史那云虽非主谋,但毕竟与她有关,要说李恪心中不怨是不可能的,但阿史那云年少,昨日在这照顾了他一夜,李恪倒也不忍当面责骂她。 李恪点头,平淡道:“云殿下有心了。” 阿史那云道:“你因我而伤,还险些丢了性命,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与他同行的那个少年,李恪看得出来,阿史那云虽然信任,但最多只是想要为难他一下,真正想要自己性命的是那个少年。 李恪本想直接询问阿史那云那人是谁,但又担心阿史那云不会如实相告,于是转而问道:“此事倒也不能全怪在云殿下身上,那日若非你的属下误算了脚程,也不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 阿史那云性子率直,一时间没意识到李恪这是在套他的话,于是不假思索地对李恪道:“那人哪是我的属下,他叫康阿姆,是我的玩伴。” 李恪皱眉问道:“康阿姆是何人,我怎的从未听闻,我还以为他也是你的侍卫呢。” 阿史那云听李恪这么说,只当李恪已经不再怪他,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回道:“康阿姆哪是我的侍卫,他是康苏密之子。” 康苏密,又是康苏密! 几日前,康苏密在大宴上为难自己的场景李恪至今还历历在目,没想到现在便是他的儿子了。 现在李恪虽然已经暂时安全了,但李恪依然没有忘记昨夜的那种恐慌和无助,那种被野兽环伺的感觉李恪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这康家父子偏生要与自己为难,那自己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李恪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落入了阿史那云的眼中,阿史那云见李恪神色有异,只当是李恪身子还有不适,连忙问道:“你身子是不是还未好,要不要再叫太医来看看?” 李恪闻言,收起了眼中的冷厉,笑了笑,摆手道:“无妨,我只是一日未进饭食,腹中饥饿罢了。” 李恪的话固然是为了敷衍阿史那云,但也是实情,自打昨日午饭后,李恪便粒米未进,现在确实饿地厉害。 一旁的丹儿忙道:“殿下受伤,太医仔细叮嘱,醒来后千万不可大进荤腥,丹儿特地为殿下准备了些糕点,这就为殿下端上。” 丹儿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离开了大帐。 为了方便李恪饮食,丹儿专门命人搭建的厨帐就在大帐的旁边,不过片刻,丹儿便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进了大帐。 唐人的饮食与突厥人大不相同,唐人,尤其是关中人喜好面食,李恪长于关中,自然也是如此。而突厥人生于草原,不事农产,突厥贵族多食牛羊肉,所以当李恪初到突厥时,觉得突厥人的饮食新奇,而当阿史那云看见李恪的饮食时自然也觉得新奇,盯着桌案上的饭食看了几眼。 李恪见状,心知阿史那云昨夜在此照看自己,想必也还空着肚子,于是对阿史那云道:“想必表妹也还未用饭,表妹若不嫌弃便一起吃些。” 草原儿女性情率直,没有那般多的礼节,李恪刚一开了口,阿史那云便应了下来,与李恪一同坐到了桌案旁。 丹儿为李恪准备的饭食简单,但却也精致,冒着热气的笼屉里是几样宫廷样式的糕点,碗中盛着的是浅黄色的粟米粥,再配上两样清炒的小菜,叫人胃口大开。 李恪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腹中饥饿,吃的很香,一转眼便下去了一碗粥,而一旁的阿史那云也不遑多让,速度虽比李恪慢些,但也吃的极快。 “丹儿的手艺真好,我在草原还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阿史那云一边嘴巴不停地吃着,一边夸着丹儿的厨艺。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大快朵颐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问道:“可敦也是汉人,你自幼跟在可敦身旁,难道没吃过汉人的饭食吗?”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阿娘平日所食与父汗一般无二,我也从未见过阿娘吃过这些。” 自打义成公主来了突厥,已有二十余年,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这么长的时间,义成公主的饮食随了突厥人倒也不奇怪。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大唐地大物博,与突厥大有不同者,若是将来有机会,表妹不妨随我一同南下走走,我带你也看一看我大唐风物。” “好,好!”阿史那云正是贪玩的年纪,见李恪这么说,当即应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密谋 阿史那云昨夜也未睡好,在李恪这边喝了碗粥,吃了些糕点,便回去歇息了。 阿史那云走后,李恪便让丹儿把苏定方和王玄策请到了大帐之中。 “王先生和苏将军与康苏密可熟识?”两人刚刚坐定,李恪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李恪方苏醒时间不久,便连忙诏文武心腹相见,毫无疑问为的必是昨夜的事情,王玄策听得李恪这么问,顿时就明白了过来,问道:“殿下以为昨夜之事是康苏密在背后谋划?” 李恪道:“虽非康苏密本人,但背后谋划的却是他的独子康阿姆,也相去不远了。” 自打李恪为质北上,康苏密也一直针对李恪,康苏密会对付李恪王玄策倒是不觉得奇怪,可没想到,这一次险些要了李恪性命的竟是康阿姆。 苏定方道:“康苏密其人末将倒是知道一些,康苏密本非突厥人,而是来自西域康国的粟特人,因家道中落才流落草原,投靠了颉利。康苏密初为颉利手下小吏,但其颇有才干,又极善于奉迎,故而得了颉利的青眼,一路提拔,到了如今俟斤的位置。” 李恪闻言,道:“如此说来这康苏密倒是有些手段,官职晋升竟这般快。” 康苏密从一个落魄流人,到如此官位比拟大唐上州大都督的俟斤,前后竟然只用了区区数年,能与他比拟的只有赵德言了,由此可见康苏密在突厥官场上的官路也是顺风顺水了。 王玄策笑道:“康苏密能有今日,也与颉利的性子分不开。颉利虽为突厥可汗,但他却喜用外人,借此以压制突厥各部,康苏密、赵德言之流正好投其所好,才能有今日。” 李恪轻轻哼了一声,道:“本王哪管他是西域人还是突厥人,他康家父子既想要本王的性命,那岂能岂能坐以待毙?” “殿下的意思是?”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对李恪问道。 李恪眼神一冷,脸上挂起了一种与年龄全然不负的杀意,缓缓道:“本王要他死!” 康阿姆年少狠辣,李恪也绝非什么善男信女,李恪为质北上,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他觉不允许自己的身旁随时埋伏这样的危险,他一定要将危险连根拔起。 李恪的话全然不像是自一个八岁少年的口中说出,但王玄策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却有难掩的激动。 王玄策一身所学,尽在纵横之道和阴谋之术,李恪若是满口堂皇的仁人君子,王玄策反倒处处掣肘,无从施展,而李恪若是野心狠辣之辈,他反倒能够一展所长。 王玄策道:“康阿姆所作所为,想必颉利可汗也都知道,但若想光凭此一事要了康苏密的性命,怕是不易。” 昨夜的事情,不止是康阿姆,就连阿史那云也身陷其中,尽管主谋是康阿姆,但若是要究责,首当其冲的便是将李恪诳上山的阿史那云。 窃用可汗令牌,险些要了大唐质子的性命,这些事情若是全部摆清楚,就算阿史那云是颉利的女儿也吃不消,所以颉利为了回护阿史那云绝不会深究此事。 而李恪为了避免与颉利和阿史那云彻底撕破脸,也着实不便深究,而且就算李恪深究了,也绝对讨不来便宜,要不了康阿姆的命,反倒会惹恼了颉利。 李恪道:“打蛇打七寸,今日之事就算闹大了,也要不了康阿姆的性命,本王或可将此书暂且按下,只装作不愿与颉利撕破脸,不予追究,待来日另觅良机,将康家父子一招按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康家父子如蛇,险诈狡猾,要打,便要将他们一次打死,不给他们回手和防备的机会,否则只会自己吃亏。这一点,李恪很清楚。 ———————— 李恪的大帐中,李恪众人正在商讨着如何对付康家父子,与此同时,在康苏密的大帐中,康家父子也未曾闲着。 “你行事也太不利落了,怎的就让李恪活着走出了山谷!”康苏密拍着桌案,对康阿姆怒道。 康阿姆道:“那山谷中偏僻地很,而且俱是野狼,就算是成人进去也难活着出来,可谁能想到执失思力恰巧路过了,救了李恪。” 康苏密道:“伤虎不成反被咬,你今日暗算李恪,未能要了李恪的性命,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康阿姆闻言,不屑道:“虎?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八岁皇子阿塔居然管他叫虎?在我眼中,他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李恪年仅八岁,比起康阿姆还要年幼上一些,而且康阿姆一直妒忌李恪,在康阿姆的心中,他自然就会主观地把李恪与那些庸碌无为的贵族子弟看成一类。 康苏密听康阿姆的话,却对康阿姆的自负深觉不妥。。 康阿姆未曾与李恪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康苏密也对李恪还算熟悉。论年纪,李恪自然还是个孩童,但心智,康苏密却不敢轻视李恪分毫。 他还记得那日在大宴上,当着颉利可汗的面,面对突厥各部首领,李恪一步步反击他的场景,那哪是一个八岁少年该有的心智。 在几番与李恪暗自交锋失利后,在康苏密看来,李恪身在大唐皇室,自幼便拜了大唐最好的老师,接受着大唐最好的教育,自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否则他也不会自请为质,而且在面对颉利可汗也能泰然自若。 不过这些话康苏密却不会对康阿姆讲,因为他了解自己孩子的脾性,他若是这样讲了,只会叫康阿姆更加偏激,行事更加地鲁莽,反倒会落入李恪的圈套中,这绝不是康苏密想要看到的。 康苏密对康阿姆道:“李恪虽然年少,但他身旁的王玄策却有些本事,我们切莫不可轻敌。而且昨夜之事,可汗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知道了此事的因果,我们切不可因为此事失了可汗的信任。” 康苏密这么说,康阿姆倒是听了进去,他可以不在乎李恪的态度和手段,但他却不能不在乎颉利对他的看法,若是颉利对他生了厌,那他包括求娶阿史那云在内的所有计划就全部落空了。 康阿姆问道:“阿塔说的是,我们该怎么做?” 康苏密拍了拍康阿姆的肩膀,缓缓道“要想化解可汗的不满,保住你我父子的地位,恐怕你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第二十六章 苦肉戏 当康苏密在大帐中对康阿姆提起皮肉之苦时,康阿姆还没有太过明确的认识,也没有当回事,可当康苏密带着康阿姆来到了颉利的汗帐之外,看着康苏密手中指节粗的马鞭时,康阿姆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叫皮肉之苦。 “逆子康阿姆,无意冒犯大唐蜀王殿下,险致两国失和,请可汗降罪!”康苏密将康阿姆捆绑汗帐之前,对汗帐的方向道。 汗帐外守卫的附离亲卫见状,忙对康苏密道:“可汗有言,可汗今日不愿见你等,你等在此侯上再久也是徒劳,回去吧。” 康苏密听了附离亲卫的话,心中一下子急了,他不怕此时颉利大发雷霆,将他们父子拎到汗帐中严词呵斥一顿,那样至少说明颉利还未彻底放弃他们,可现在颉利连他们的面都不想见,康苏密的心一下子慌了。 康阿姆是他的独子,除了康阿姆,康苏密再无其他血脉,若非万不得已,康苏密自然也不愿将手中的鞭子抽在康阿姆的身上,平白伤了爱子,可现在看来,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你这逆子!” 康苏密听了附离亲卫的话,几乎没有丝毫的预兆,便猛地一脚揣在了康阿姆的膝腕出。 康苏密一脚来地突然,康阿姆几乎没有丝毫的防备,康阿姆膝弯受力,一下子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子跪倒了下来,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康阿姆回头不解地看向康苏密,可还没等他开口,康苏密手中的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 刺耳的一声脆响,康苏密手中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了康阿姆的背上,坚实的鞭稍一下子便在康阿姆的皮袄上留下了一道浅灰色的鞭印。 “啊!”随着鞭子落在身上,一声痛呼也自康阿姆的喉间发出,颤动人心。 “大唐质子,岂是你能随意玩笑的,今日我便要打死你,向可汗赔罪!”康阿姆的痛呼声还未落下,康苏密已经一只手拿着鞭子,另一只手指着康阿姆严厉地训斥道。 康苏密的话入眼,康阿姆立刻知道了康苏密的意思。 康苏密这鞭子嘴上虽说是为康阿姆开罪李恪而打,实则是打给颉利看的,就连康苏密口中说的,也是向可汗赔罪。 康苏密若当真是要向李恪赔罪,又何必在汗帐这里惺惺作态,大可去往李恪那边赔罪。 想来康苏密也是知道的,李恪不是善茬,若是康苏密真的带着康阿姆去李恪那儿做了这苦肉戏,恐怕就算是他将独子活活打死,李恪也会故作不知吧。 不过康阿姆先前的所作所为确实也触怒了颉利,颉利显然也没有轻拿轻放的意思,康苏密这一鞭子下去,汗帐的帐门没有丝毫的动静,显然,颉利根本没有出来搭理他的意思。 康苏密见状,只得咬了咬牙,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康阿姆的身上。 “啪!” 又一声脆响,这一道便在落在了康阿姆的肩膀上,虽隔着皮袄,但康阿姆也能感觉到肩膀上火辣辣地疼。 可这又是一鞭子下去,汗帐的大门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显然,这一鞭子依旧没能叫颉利满意。 此事的康苏密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既然决定了要行这苦肉之计,那他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容不得他半途而废。 “啪、啪、啪。” 康苏密狠了狠心,又是三道鞭子甩在了康阿姆大的身上,顿时,康阿姆身上穿着的皮袄也打地裂了开来,出现了马鞭一般宽窄的鞭痕,露出了皮袄里面贴身穿着的里衣。 随着鞭子的抽打声,还有康阿姆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康苏密的内心如刀割般疼痛。 康阿姆中年丧妻,后来虽有续娶,但依旧没有子嗣诞下,这康阿姆便是他的独子,唯一的子嗣,鞭子抽打在康阿姆的身上,康苏密心里又怎会好受。 今日在汗帐前鞭打康阿姆谢罪,本就是康苏密的计谋。 康苏密虽犯下过错,险些致死李恪,但李恪毕竟还是外人,康家父子才是颉利最忠诚的鹰犬。今日颉利若当真为了李恪这个外人,任由康苏密活活打死自己的独子,那势必对颉利的名声极为不利,也会叫突厥各部首领不满。 所以康苏密认定了颉利绝不会真的想要了康阿姆的性命,康苏密押着康阿姆来颉利的汗帐谢罪,为了无非就是颉利能在此事上放过康家一马。 可康苏密却万万没想到,颉利竟这般端得住,康阿姆付出的代价也着实大了些。 就在康苏密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生怕真的活活打死康阿姆,不知这出苦肉戏该不该继续唱下去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康阿姆却突然低下了口,轻声道:“阿塔尽管动手,我还撑得住。” 康苏密听了康阿姆的话,咬了咬牙,结实的鞭子又如雨滴般落在了康阿姆的肩膀上。 “今日我便活活打死你,向可汗,向质子赔罪!”康苏密手中的鞭子一边抽着,一边口中不停地呵斥着。 火辣辣的鞭子落在后背,康阿姆的后背被抽打地先是鲜红,而后青紫,然后破了皮,留下道道鲜血,低落在了汗帐前的地上。 “啊、啊、啊...” 鞭子不停,康阿姆的惨叫声也不停,很快,康阿姆的后背便变得血肉模糊。 康阿姆虽然性情狠辣但年纪也不大,哪里受得住如此痛楚,又是两鞭子下去后,康阿姆一声哀嚎,竟一下子痛地昏死了过去。 就在康阿姆倒地的一瞬间,汗帐外守卫的附离亲卫终于走进了大帐,带出了颉利的话。 “今日康阿姆已经吃够了苦头,昨夜之事暂且作罢,将康阿姆带回去好生管教,日后不得再有半分怂恿豁真的行为。” 颉利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意思,突厥强大,不惧大唐,今日康阿姆受的这顿鞭子也不是因为他伤了质子李恪,而是他胆敢利用自己的爱女。 康苏密得了颉利的话如蒙大赦,连连跪拜称谢,接着,蹲下了身去,将康阿姆抱起,往自己的帐中赶去,生怕晚了片刻,康阿姆便会丧命。 “今日之事,皆因李恪而起,今日阿塔在此向你保证,来日必要了李恪的性命,为你报了今日所受的苦楚!”康苏密看着躺在怀中的独子,暗自咬牙道。 第二十七章 执失部 康阿姆的生死,李恪自然在乎,不过李恪的在乎却与康苏密不同,康苏密的在乎他生,而李恪却是在乎在他死。 李恪得知康阿姆没死在汗帐之外,也觉得颇有几分遗憾,毕竟经此事之后,他与康阿姆之间便算是结了死仇了。 不过也正如王玄策此前所言,康家父子已经通过这一处苦肉戏,换来了颉利可汗的原谅,颉利可汗已经答应此事作罢,李恪若再揪着此事不妨,恐怕容易惹恼了颉利,反倒正中康家父子的下怀。 李恪也知道,从此以后,这康家父子怕是要与自己不死不休了,不过眼下李恪倒是懒得纠结于康阿姆的死活,因为现在他的第一要务是拉拢执失思力。 李恪身在突厥,势单力孤,自然需要拉拢部落实力以为助力,而执失思力是执失部首领,又曾作为使者前往大唐,在突厥算是亲唐一派,自然是李恪拉拢的目标。 “前夜若非执失将军相救,恐怕李恪已是饿狼口中残食了,李恪在此谢过执失将军救命之恩。”李恪午时前往拜会执失思力,刚一进门,便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俯身拜道。 对于李恪的到来,执失思力虽不感意外,但心里也丝毫不轻松。 李恪开罪了突厥可敦,此事突厥上下人尽皆知,可敦甚至一再隐晦地表示,突厥各部不得与李恪走的太近。 前夜执失思力在金山上救下李恪,绝对是因缘巧合,但今日李恪如此郑重其事地前来道谢,却叫执失思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来者是客,纵是突厥人,也同样信奉这个道理,更何况李恪的身份在此,执失思力也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执失思力将李恪请入内坐下,对李恪道:“前夜祭祀之后,末将本是闲来无事,前往山中猎狐,不曾想在返程路上却遇到了三皇子,左右不过举手之劳,三皇子还专程前来道谢,实在是客气了。” 李恪一脸正色地回道:“前夜之事,对执失将军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本王而言却是活命之恩,本王亲自来拜会一趟,乃是应有之义。更何况执失将军刚刚祭天返程,便遇到救下了本王,可见执失将军与本王相识也是长生天的旨意,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本王不能马虎。” 执失思力不知李恪的来意,一直想与他保持距离,但李恪打蛇随棍上,不管执失思力怎么说,李恪总能接上话头。 执失思力也曾和许多大唐权贵打过交道,但他他们大多有些自傲,尤其是宗室子弟更是如此,如李恪这般与众不同的天潢贵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恪虽然年幼,但在突厥,他代表了大唐,执失思力绝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孩童来看待。 执失思力想了想道:“三皇子是可汗的贵客,更是整个突厥的贵客,末将护卫三皇子是应该的,岂敢因此事高攀了三皇子,若是如此,恐怕可汗是会不高兴的。” 执失思力虽是武人,但脑子却转的不慢,李恪有意向他示好拉拢于他,但执失思力又岂会不知轻重,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李恪亲近。 执失思力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透露出自己疏远的意思,二是告诫李恪,若是李恪这样拉拢突厥部落首领,绝不会是颉利想要看到的。 执失思力虽然救了李恪的性命,但李恪绝不会单纯到以为靠着这点关系便能与执失思力搭上线,在突厥内引为助力,执失思力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执失思力绝不会背叛颉利。 不过不会背叛颉利不代表执失思力不会有自己的想法,执失思力是颉利的臣子,更是突厥执失部的首领,他也有自己的利益,而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就可以是朋友。 李恪道:“执失将军是忠臣,是勇士,是本王的恩人,本王做事自不会叫执失将军为难。” “三皇子的意思是?”执失思力闻言,不解地问道。 李恪回道:“康苏密之流窃据突厥高位,欲收突厥各部之权入汗庭,难道执失将军就能冷眼旁观吗?” 颉利稳固自己的地位,重用康苏密、赵德言等异族人,借此收拢突厥各部的权力,而在收权的过程中,包括执失部在内的草原诸部均有损失,族人怨声载道,执失思力多次向颉利进言,可颉利却一味听信康苏密和赵德言之言,不予理睬。 而康苏密又是外人,岂会在意突厥子民的死活,这些年来,突厥各部受这二人之苦,不在少数。 康苏密听了李恪的话,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李恪,只见李恪依旧风轻云淡地坐在大帐之中,神色不见丝毫的异常。 八岁,眼前的李恪竟是只有八岁的少年郎,这说出去,有谁敢信? 还未长开的孩童尚且如此,大唐朝堂上的那些高官权贵呢?莫非唐人生来都是如此狡诈不成。 其实执失思力倒也高估了李恪,李恪出来突厥,对突厥形势不熟,这些话,都是来之前王玄策讲于李恪的,李恪只是换个说法讲了出来。 执失思力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沉思了片刻,对李恪道:“此处乃我突厥汗庭,可汗更是我突厥之主,三皇子言语还是谨慎些好。” 李恪看着执失思力紧张的样子,笑道:“执失将军说的什么话,本王从未非议可汗,本王同将军讲的是康苏密,康苏密祸乱突厥内政,是执失将军的敌人,而本王与康苏密同样不和,也是本王的敌人,既然你我所仇相同,为了求活,何不联手,一起将康苏密拉下来。” 执失思力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对却不敢轻信半个字,在他的眼中,李恪恐怕是雪山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要机敏上几分,面对这样的人,执失思力岂敢大意。 执失思力知道,李恪前夜的危机,就是康家父子一手造成,李恪恐怕不止是想要将康苏密拉下来,他是想要康苏密的命,执失思力尚不确定颉利现在对康苏密的态度,岂敢应下李恪的话。 李恪见执失思力面色踌躇,已经知道了他的顾虑,李恪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执失将军仔细斟酌,本王先行告退,执失将军以后若是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寻本王。” 第二十八章 释怀 初次拜访,未能得到执失思力肯定的回答,这也本就在李恪的预料之中。 执失思力虽对康苏密这些凌驾头顶之上的异族人不满,但他对颉利的忠心也不容置疑。正史之上,当贞观四年,李靖北伐时,在康苏密等人投降大唐之后,陪在颉利身旁战至最后的,其中便有执失思力一个。 不过执失思力虽然没有当场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李恪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前日执失思力救下了李恪,而今日,李恪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执失思力的地方,康苏密不会不知道,康苏密和执失思力之间本就有仇隙,此番又加深了一步,执失思力除了跟李恪合作,一起对付康苏密,已经没有了其他更好的选择。 执失思力对李恪有救命之恩,而李恪却如此算计执失思力,说来有些不地道,但李恪也别无选择,他想在突厥人人的地盘对付康苏密,就必须借助突厥人的手。 当李恪自执失思力出回到自己的大帐时,还未入帐门,便在门外见到了前来寻自己的阿史那云。 李恪将阿史那云请到帐中,命人奉上香茶,两人便对面坐了下来。 阿史那云坐在李恪的大帐中,环顾望去,只见李恪的大帐布置与突厥人的全然不同,除了一张床之外,帷幔和屏风,还有满满一架子的藏书,文房四宝也摆在了很是显眼的位置。 阿史那云抬头再望向眼前的李恪,李恪容貌虽稚嫩,却有着与寻常突厥少年不同的清秀,全身上下的衣着一丝不苟,一双漆黑的双眸如秋日的星空一般明朗,温和,而又深邃,仿佛有着一股独特的魅力,这样感觉,这样的少年,阿史那云还是初次见到。 “云殿下此时怎的突然来此?”李恪坐下,对阿史那云问道。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称呼,也不回答李恪的问题,只是道:“你们为何还叫我云殿下,你我是表兄妹,云殿下这个称谓实在是太过生疏了,以后你如父汗那般唤我阿云便好。” “阿云。”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轻声唤了出来。 在突厥,阿史那云从未见过如李恪这般的少年,而在大唐,李恪又何曾见过如阿史那云这般的少女。阿史那云爱憎分明,恨就是恨,爱就是爱,比起李恪接触过的那些女子,简单上不知多少,李恪与她相处,也觉轻松许多。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声音,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突厥虽大,但能唤她小名的却没有几人,康阿姆虽与她幼时便一同长大,但也只敢唤她为豁真。 阿史那云本就生地很美,是那种不同于大唐女子的清丽,沁人心脾,仿佛一朵盛开在雪山之巅的雪莲花,没有丝毫的杂质。 说来阿史那云还是他的表妹,以阿史那云的年纪李恪更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与众不同,而阿史那云似乎对于李恪这种欣赏的目光很是受用,没有丝毫的忸怩,反倒大大方方地坐在李恪对面,笑盈盈地看着李恪。 “嗯、嗯。” 过了片刻,李恪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李恪握拳掩嘴,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坐地笔直,问道:“阿云,你突然来我这边所为何事?” 李恪虽然觉得阿云这个称谓还有些别扭和生疏,但还是叫了出来。 阿史那云回道:“我来这里主要有两件事情,一来是看看你的身子如何了,二来是有事情要告知于你。” 李恪看了眼自己的肩膀,道:“除了手臂上的伤,其他的已无大碍,你不必挂心,却不知你说的事情是何事?” 阿史那云道:“我从父汗那里听说了,昨日康苏密为了求父汗宽恕,已经把康阿姆拖到了汗帐外狠狠地打了一顿,康阿姆险些都丢了性命,康苏密这个人是父汗的亲信,做事很有些手段,你要千万小心。” 阿史那云以往和康阿姆关系还算不错,但自打李恪之事发生后,阿史那云发现康阿姆竟然利用自己想要杀了李恪,心里便对康阿姆渐渐地疏远了。 而康家父子在突厥势力不弱,李恪又与康家父子结下了死仇,阿史那云担心李恪的安危,便专程来提醒了他。 康阿姆的事情李恪也早已听说,对于他们父子李恪也是动了杀心了,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掉以轻心,不过李恪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尽数在阿史那云面前吐露。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康家父子虽然势大,但突厥还是可汗说了算,我坐的正,行的端,不惧这些宵小之辈。” —————————— 康苏密能从一个外人登上突厥高位,自然有他的手段,阿史那云自李恪的大帐中刚刚离开,消息灵通的康苏密已经得到了消息。 “啪!” 当康阿姆自康苏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惊怒交加,趴在床上,愤怒地将手中的药碗摔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喝完的伤药溅了一地,弥漫着满帐的药香。 自打从金山下山后,阿史那云便再未见过他一面,就连昨日康阿姆被打得奄奄一息,险些丢了性命,阿史那云都未曾露面探望。 阿史那云对康阿姆不满,自然是因为康阿姆利用自己,想要杀了李恪,阿史那云不屑康阿姆的手段,可一向心胸狭隘的康阿姆如何能看到这一点,在他的眼中,这一切都是李恪造成的,是李恪抢走了他应得的一切,其中包括阿史那云。 “李恪小儿,欺人太甚。”康阿姆看着犹在冒着热气的药汤,重重地握拳一拍。 “嘶!” 康阿姆重伤未愈,身上的伤口刚刚结痂,他这一拍又带裂了后背的伤势,疼得他险些背过气去,不自觉地呼了出来。 康苏密站在一旁,看着爱子的模样,心疼如刀割,忙又命人重盛了一碗药汤,亲自递到了康阿姆的手边。 “我儿重伤未愈,千万别再伤了身子。”康苏密端着药碗,伏在床头对康阿姆道。 康阿姆此事哪还听得进康苏密的话,他握着拳头,恨恨道:“阿塔,我要李恪死!我要他死!” 康苏密生怕康阿姆再裂了伤口,连忙应道:“好,阿塔答应你,待你伤好了,我让你亲手杀了李恪,取了他的性命。” 第二十九章 纳吾肉孜节 漠北的冬天再冷,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自打李恪从金山上被救下后,便借口受了风寒,从此体弱,一直窝在自己的大帐之中,甚少外出,一待便是近三个月。 冬去春来,草原上的积雪缓缓消融,金山露出了浅浅的青色,而山脚下遍地的小草终于探出了嫩芽,露出了久违的绿。 跟着春天一同来到的,除了漫山遍野的绿色,还有突厥百姓的热情,在突厥百姓们的载歌载舞中,象征着春日正式降临草原之上的纳吾肉孜节终于到了。 大唐有元日春节,时间正在元月元日,而突厥的冬天要比大唐来的久,故而突厥的纳吾肉孜节也比大唐要晚上许多。 纳吾肉孜节前一日傍晚,李恪本在大帐中温书,突然,阿史那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表兄,你怎的还在看书?”自打李恪受伤之后,李恪与阿史那云的关系反倒好上了许多,阿史那云也时常来李恪处寻他,故而也没有了以往的拘谨。 李恪回道:“每日晚间都是我读书的时候,这时我不看书还能作甚?” 阿史那云指着大帐的外面,对李恪道:“若是以往自然都是一样,但明日便是是我突厥的纳吾肉孜节,外面热闹地很,你若是不出去看看,会后悔整年的。” 李恪虽然不是突厥人,但纳吾肉孜节李恪还是知道的,纳吾肉孜节可算得是突厥最为甚大的节日之一了,今日来突厥百姓们来往不停地筹备,李恪也都看在眼中。 “明日才是纳吾肉孜节,现在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吗?”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问道。 阿史那云上前拉过李恪的手,往帐外走去,便走便道:“你随我出去看看便知。” 若是以往,这个时候,白日里外出牧羊的牧民已经回帐歇息外面少有人来往,而今日,正如阿史那云所言,李恪趁着傍晚的红霞望去,金山脚下,草原之上,已经满是来往的人群。 阿史那云拉着李恪的手,脚步不停地直奔金山脚下而去。 此时的天色虽然还未全然黑透,但在金山的脚下,突厥的男女老幼们已经三五成群地燃起了篝火,聚在一处。李恪远远望去,在绵延百里的金山之下,这些成群的篝火宛如一条火龙,盘踞其中。 突厥的景致与大唐大不相同,不止是以温婉著称的江南水乡,就是关中和河北,比起突厥的草原也少了几分粗犷。 突厥民风豪放,狂野的血液便是这无边无际的草原所给予和雕刻的。 “明日便是纳吾肉孜节,依照我们突厥的习俗,包括父汗在内,今夜所有突厥族人都会在草原上彻夜庆祝,欢歌起舞,直到明日天明。”阿史那云指着远处的火堆,对李恪解释道。 李恪顺着阿史那云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山脚下的火堆旁已经围上了许多人群,李恪仔细听去,不时耳朵还能听到击鼓之声。 李恪好奇地问道:“既然可汗也在庆祝,为何你不去寻可汗,反倒偷偷跑出来寻我?” 阿史那云回道:“我不喜欢与父汗一同庆祝,每次父汗在时总会有许多部落首领家的少年在场,他们总会拉我一同歌舞,我不喜欢他们。” 阿史那云容貌美丽,有草原明珠之称,再加上她又是突厥可汗的嫡女,故而阿史那云虽然年幼,但身边已经不乏康阿姆那等追求者,阿史那云被他们烦地多了,自然也就生了厌。 “原来如此。”李恪闻言,轻声回道。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问道:“我愿意与你亲近,专程来寻你,难道你不开心吗?” 草原少女心直口快,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阿史那云的话说出口,倒是叫李恪一下子羞红了脸。 李恪本就生的白净,脸色一红一下子便能看得出来,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不禁乐了出来。 她万万不曾想到,在父汗面前尚且淡定自若,处变不惊的李恪,竟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李恪的样子越是窘迫,阿史那云作弄他的想法便越重。 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怎么了?表兄不回云儿的话,难不成是被云儿猜中了吗?”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一向利索的嘴巴竟也变得木讷了起来,在如瓶儿那般大唐女子面前,他自然是占尽上风,但在天真直率的阿史那云面前,他却不知改如何开口了。 “不是不是,我一人在帐中左右无事,你能来寻我我自然是开心的。”李恪也不知该如何讲,只是顺着阿史那云的话解释道。 “噗嗤!”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一下子笑了出来,一双如皎月般明亮的双眸盯着李恪道:“一向谈笑自若的唐三皇子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太有趣了。好了,我与你玩笑的,咱们快过去吧。” 阿史那云说完,拉着李恪的手,往前面围着火堆的人群出去了。 李恪距离那处火堆越近,耳边的鼓点声便越发地清晰,等李恪和阿史那云来到了火堆旁,李恪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围绕着火堆打鼓的鼓手,还有围绕着篝火翩翩起舞的人群。 在一刻,甚至不止是人,似乎就连被围在中心的火苗也有了生命,随着鼓点声上下起伏,闪烁跳跃。 “这是我突厥的舞,你可能跳?”阿史那云看着围绕着篝火的人群,对李恪问道。 突厥民风开放,凡有庆贺之事,便少不了歌舞相伴,无论男女皆是如此,李恪在突厥也待了不短的时间,见过不少,自然也会上一些。 李恪回道:“会倒是会,只是跳的不好。” 阿史那云道:“没事,我又不会笑话你。” 说着,阿史那云拉过李恪的手,两人一齐进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也随着人群和鼓点声跳动了起来。 这些简单的舞蹈和鼓声仿佛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竟叫原本身为局外人的李恪也觉到了突厥百姓们的欢喜,心情也随之雀跃。 自打李恪来了突厥,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小心仔细,生怕做差了什么,叫人钻了空子,这段时间以来,李恪还从未有一日如此刻这般轻松。 在这里,除了阿史那云,没有人知道他是大唐皇子,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这里只有一同欢度佳节的百姓,平凡,却踏实。 李恪抬眼望去,只见火红的篝火映照下,阿史那云面红如桃花,仿佛天边无拘无束的云彩,烂漫、自由,给了李恪从未有过的畅意。 第三十章 争执 时间过得极快,纳吾肉孜节前的一夜整夜不眠,庆典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明方止,李恪和阿史那云也是一夜未归,畅聊了一宿,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凌晨,卯时中,当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天际透出,转瞬间,照亮了整个草原,也唤醒了沉睡着的巍峨的金山。 温暖的阳光轻抚在草原之上,仿佛能够融化寒冰,躯走冷意,就在这第一缕阳光照耀下来的时候,冬天结束了,突厥子民渴盼已久的春天终于来了。 “哦!哦!哦!” 随着天色渐亮,一阵阵欢呼声在李恪的耳畔响起,突厥百姓们已经兴奋地往来奔走,迎接庆贺春天的到来。 “恩...” 一夜未睡,李恪本就不觉得困倦,可就当阳光照耀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李恪这次意识到自己昨夜竟彻夜未眠,于是顺势躺在了地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在李恪的身旁的阿史那云倒是没有如李恪这般睡下,而在坐在一旁,看着睡在身旁草地上的李恪。 清晨,一夜未眠后,突厥的百姓已经渐渐散去,精疲力尽的他们纷纷回家,准备去享用家中长者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诺鲁孜饭,故而草原上的人群已经渐渐稀疏了下来。 昨夜在热闹的人群中,李恪与阿史那云一同歌舞、畅谈,李恪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可当热闹过后,众人尽数散去归家时,李恪躺在草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忽然不禁一阵寂寥之情浮上了心头。 一夜恣意欢乐之后旁人都能归家,而他李恪的家却还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在那遥远的深宫之中。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贞观元年的大唐该是哪般模样;年长了一岁的愔弟是否乖巧了一些,是否仍守着每日的日落,等着阿兄归来;而念子望归的母妃,是否每日能够睡得香甜,一切的一切,突然许多感触直击李恪的心房。 “呼!” 似乎是被这些东西压地喘不过气了,李恪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去,竭力地想要将这些来回萦绕的念头抛开。 李恪的举动落在了阿史那云的眼中,阿史那云拍了拍李恪的手臂,不知从那边变魔术似的从手中变出了两截松枝。 阿史那云起身将两截松枝都燃上了火,对李恪道:“这是我突厥的习俗,纳吾肉孜节当日,点上一根松枝,便可得长生天庇护,得保一年诸事顺遂,事事如意。”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坐起身子,从阿史那云的手中接过了一截松枝,这才觉得,阿史那云虽表面任性,但却生性纯良,懂得去体贴身边的人。 她就像是一朵玫瑰,虽有扎人的时候,可是能真正走近她,便能看到她真正的美。 “多谢。”李恪看着手中的松枝,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手中握着点燃了,冒着袅袅青烟的松枝,双目微阖,一脸虔诚的模样,静默了片刻。 待片刻之后,阿史那云双目睁开,李恪这才问道:“你方才可是在请愿?” 阿史那云笑着回道:“不错,我是在请愿。” 李恪好奇地问道:“你小小年纪请的什么愿?莫不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我请愿希望阿爹能够早日如愿,成为天下霸主。”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娃虽与他已前嫌尽释,但终究他们还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阿史那云是可汗之女,而他却是大唐皇子,孝顺的阿史那云希望父汗颉利能够宿愿得偿,南下称霸,而李恪却要争那大唐的皇位,成为大唐百姓的天子,他们生来便避免不了成为敌人。 李恪站起身子,看着阿史那云,问道:“你也希望突厥侵略大唐?”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一脸凝重的样子,忙摇了摇头,认真地回道:“父汗曾有言,如今天下各处割据,为了各自的野心互不臣服,连年征战,只有父汗将来成为天下霸主,才能安定天下,叫各国、各族止息战争。”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不管颉利有多么暴戾,在他最为疼爱的云儿面前,他始终希望自己是那个拯救天下苍生的伟岸形象,颉利必定时常对阿史那云这么说,这才有了阿史那云方才的话。 李恪问道:“阿云,以战止戈,你可曾想过这背后的伤亡吗?” 阿史那云年纪尚有,哪里能真正看出颉利的野心,她所知道的只是颉利一口粉饰出来的雄图大志,哪里知道这所谓的志向背后是数千万条的人命和堆积如山的尸骨。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似有疑惑之意,当即道:“父汗说了,只要他将来成为天下霸主,必定会善待各族子民,无论是突厥,大唐,还是西域,都是如此,到时便是天下太平了。”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满脸的正色,也不知该如何仔细与她解释,只是道:“真的善待各族子民吗?去岁颉利可汗南下侵唐,我关中上百万子弟流离失所,不得还家,泾阳、云阳等州县更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这恐怕不是可汗口中的天下太平吧。” 阿史那云从未想过这些事情,被李恪这么一说,一下子竟回不出话来,低着头憋了许久,才生硬地反驳道:“那谁叫他们阻挡父汗南下,他们若是献城降了,又怎会丢了性命。”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失声笑道:“我大唐子民千余年前便居于关中,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突厥人来了,便要他们献出良田、布匹、粮食,成为突厥人的奴隶,岂非是玩笑?我关中儿郎纵然是死,也绝不会为异族奴婢!” 李恪说着,语气也渐渐激动了起来。 阿史那云年幼,虽有些小聪明,但在不占理的情况下又岂能辩胜了李恪,阿史那云便李恪说的开不了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阿史那云才甩手道:“我不管,父汗说的就是对的。” 说完,阿史那云重重地跺了跺脚,离去了。 第三十一章 春猎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躲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雪嫖姚。” 阿史那云走后,李恪便也回去了自己的大帐,当他在大帐中坐定后,脑海中总是不时浮现起阿史那云的话,心中便想到了这首《出塞作》,将它写了下来。 李恪不知一百年后王摩诘写此诗时是何等的心境,但李恪此时的内心却颇有些压抑。 突厥人生来好战,他们对面南方肥沃的土地和无数的财宝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 不谈其他,就连阿史那云这般小的年纪都被颉利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何况是旁人? 仔细想来,今日晨间李恪所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冲动了些,光是阿史那云知道了自然无妨,可若是传到了颉利和那些主战的突厥贵族的耳中,李恪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响起,门外传来了王玄策的声音。 “殿下,臣王玄策求见。”王玄策在帐门之外道。 “请进。”李恪听到了门外王玄策的声音道。 王玄策轻轻推开了帐门,应声入内,一入大帐便立即对李恪道:“殿下,颉利命人前来传话。” 咯噔! 李恪刚刚才与阿史那云争辩过,随后颉利便命人前来传话,李恪只当与自己早间的话有关,心中顿时一阵不安,也后悔早间的话说的实在是有些孟浪,自己与一个女童争那些东西作甚? “颉利是什么意思?”李恪沉着气,问道。 王玄策回道:“方才颉利命人传信,两日后将在金山下举行春猎,邀殿下同往。” 春猎?原来不是秋后算账,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反倒松了口气。 李恪对王玄策问道:“本王不善弓马,突厥春猎,颉利邀本王作甚?” 李恪虽也能骑马,但只是能勉强骑稳,赶赶路还可,若是拿来围猎,就着实不够看了。 “无非立威耳。”王玄策回道。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沉思的片刻,问道:“先生的意思是颉利想要借此次春猎立威?” 王玄策道:“草原与大唐关中不同,初春走兽不多,百兽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故而在草原初春并非围猎良时,可颉利在此时突然宣告春猎,除了立威还能是为何。” 自古以来,围猎便与武事脱不开钩,颉利春日围猎,既是为了彰显自己彰扬武威的决心,也是为了炫耀突厥的武力。 李恪接着问道:“那不知先生以为,颉利这为又是立给谁看?总该不会是本王吧。” 王玄策想了想,回道:“臣以为不是。” 李恪问道:“那颉利的意思是?” 王玄策回道:“颉利固然有借春猎威慑殿下的意思,但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震住草原各部,近年来,铁勒、契丹等族并不安稳,突厥内外,与颉利私下里不服颉利的不在少数。” 颉利的汗位承自其兄处罗,对此突厥各部多有不服者,其中尤以他的几个侄儿和异族部落最甚,其中甚至又几处已经在与大唐暗通款曲,若非突厥实力依旧强横,恐怕他们就反出突厥,投奔大唐了。 颉利虽然自傲,但这些情况颉利却也是知道的,颉利去岁南下大胜,对草原各部已经起到了震慑之效。 此时若再趁势在春猎中向突厥各部立威,压住突厥各部的野心,颉利便能免去后顾之忧,专心准备南下对付大唐了。毕竟就颉利的野心而言,光是草原还不足以满足他,他真正的敌人是李恪的父亲,唐皇李世民。 而这,也是此次颉利举行春猎的原因。 李恪闻言,轻声笑道:“如此说来,此次春猎便是颉利与草原各部的台子了,这次本王倒是有好戏看了。” 王玄策道:“殿下说的是,颉利有野心,草原各部也不是善茬,此次春猎殿下只需作壁上观便,看戏便好。” 李恪点了点头道:“好,便依先生之言。” 岑文本把事情与李恪讲完,见李恪的书案上正铺着纸笔,只当李恪正在习字,觉得不宜打扰,便欲告辞离去,可就这这么简单地看了一眼,王玄策却被纸上的诗句震到了。 全诗大开大合,字里行间未提及半个“杀”字,但却满纸肃穆,叫王玄策不得不叹为观止。 王玄策所学虽是纵横之术,但亦是博览群书,文采斐然,这首诗他此前从未见过,莫非是李恪新作? 王玄策先是这么一想,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李恪虽聪慧,但以李恪的年纪、阅历和文笔,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的。 王玄策看着这首诗问道:“却不知这是何人大作,好生了得。”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稍稍一愣,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还是唐初,诗家集大成者如李白、杜甫者还未出世,白居易、刘禹锡之辈更是距今百余年,这个时候把王维的大作拿出来,自然能叫王玄策瞠目结舌。 不过这首诗的出处却叫李恪为难,这个时候,恐怕连王维的爷爷方才出世,王维又在何处? 可若是当了文抄公,说这诗是他自己所作,以他的年纪又不切实际。 李恪眼珠一转,回道:“这诗是本王自弘文馆藏书中无意读得,乃前隋文帝时号为摩诘居士之人所著。” 弘文馆的藏书大多承自前隋,浩如烟海,而且隋末乱战,隋炀帝又弑杀,有文采卓绝者枉死倒也合情合理,李恪这么说也并无不妥。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不疑有他,轻声叹道:“这摩诘居士当真了得,只可惜此人名声不显于世,若非如此,又岂会叫‘空梁落燕泥’的薛玄卿专美于隋。” 王玄策口中的薛玄卿便是有隋一代诗名最盛的薛道衡,当年薛道衡凭着《昔昔盐》中一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为世人所推崇,可在王玄策看来,却未必就强了摩诘居士的这首《出塞作》,大有未缘识荆之怨了。 第三十二章 萧后 在汗庭的西北角,坐落着一群毫不起眼的大帐,也不知是因为年久的缘故,还本就是如此,大帐的外面蒙上了一层浅灰色,颇有岁月的味道。 颉利的汗帐在汗庭正中,位高权重的突厥贵族们的大帐又大多集中了东侧与南侧,而这些西北角大多住些落魄了的贵族,相比起来,这些东北角的大帐便显得冷僻许多,平日里也是鲜有人至。 不过此处纵然僻冷了些,但毕竟是在汗庭之中,又值佳节,总也不会太过冷清,更何况这里还住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萧氏美娘。 说起萧美娘兴许有不知的,但若是说起她另外一个名号,满大唐上下,不知道的还真不多。 萧美娘,萧后,前隋炀帝正宫皇后。 萧后出自江南巨阀兰陵萧氏,本为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梁灭后嫁入杨广的晋王府,杨广登基后便被册为皇后,这六宫之主一坐便是十四年。 待十四年后杨广被宇文化及诛杀于扬州行宫,萧后便被乱军裹挟,一路流离,一直到了与突厥交好的河北王窦建德的手中,才被义成公主以突厥的名义要了过去。 算到现在,萧后已经在突厥待了有七年。 萧后虽是义成公主所救,但她却与义成公主不同。前隋既灭,义成公主视中原如仇鸠,而萧后虽然失国,但依旧以世家女自居,自视为汉人,所以萧后与义成公主的关系倒也算不上亲近。 为了避免与义成公主牵扯地太深,萧后便自请居于相对偏僻的西北,一待便是数年。不过今日,萧后这里却来了一位小客人——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早间与李恪生了口角,气呼呼地离开后却又不想回去汗帐哪里与那些突厥贵族子弟应酬,于是便来了萧后这里。 萧后虽与义成公主有时所见不同,显得有些疏远,但却与阿史那云很是亲近,颉利与义成公主每日忙碌的时候,阿史那云便是在萧后的手边长大的。 阿史那云也常来此寻萧后,每每阿史那云有些话不便说于旁人听时便来此说于萧后听,既为萧后解闷,自己也能找个轻诉的对象,这一次也不例外。 “如此说来,这唐的三皇子李恪倒是个犟脾气了?”萧后坐在胡凳上,看着阿史那云,耐心地听着阿史那云讲完早间发生的事情,浅笑着问道。 阿史那云小小的个子,在萧后的面前掐着腰道:“李恪何止是犟脾气,简直是狂妄自大,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萧后看着阿史那云的模样,怜爱地伸手摸了摸阿史那云的头顶,笑道:“如此说来,李家的那小子倒是惹恼了咱们的豁真了。” 阿史那云点头道:“正是,现在我想起他的样子,心中还有一股子气。” 萧后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将此事告知可汗,可汗想必会为你做主的。” 阿史那云听了萧后话,想了想,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此事不必叫父汗知晓。” 萧后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好奇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阿史那云回道:“以父汗的性子,若是我跟父汗说这些话,恐怕李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阿史那云本就性子不坏,此次她虽与李恪起了争执,但也不曾想过要拿李恪如何,自然不会想着要将此事告知颉利。 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萧后的脸上浮起了一阵别有意味的笑意。 阿史那云是颉利的掌上明珠,自幼被颉利捧在手心,宠爱惯了,她若是耍起小性子来谁都哄不住,但偏偏就是今日,李恪已经当面冲撞了她,她竟还能忍下了这口气,反倒为李恪着想。 也许连阿史那云自己都没有想到,但是在萧后的眼中,阿史那云的言行已经很是反常了。 萧后不禁对这个能叫阿史那云改了脾性的李恪生了兴趣,萧后问道:“我倒还未曾见过唐皇三子李恪,此人如何?” 阿史那云听了萧后的问题,想了想,才回道:“李恪这个人嘛,长的倒是白白净净的,还算的上俊俏,就是这个脾气太犟了些,莫说是我了,有时连父汗说话他都敢争上两句,我都为他捏把汗。” 萧后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道:“不卑不亢,倒与他的阿爹李世民有几分相似。” 阿史那云还是第一次自萧后的口中听到李世民这个名字,对神秘的大唐皇帝也很是好奇。 阿史那云问道:“唐皇的脾气也是李恪这般犟吗?” 萧后的脸色突然柔和了许多,似是在回忆什么,过了片刻才道:“我十多年前曾在太原行宫见过唐皇李世民一眼,那是的李世民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不过那时的李世民虽是少年,但却进退有据,行事得体,已经能看得出绝非池中之物。” 提起李世民,提起大唐,这个曾为前隋皇后的萧美娘却却没有义成公主那般激动与偏执的模样,有的只是一种随和与淡然,仿佛是在说着与她全然无关的事情,任谁都想不到,曾经的她也是南国那片沃土的女主人。 阿史那云对萧后道:“我见过李恪却未见过唐皇,而外祖母见过唐皇却未见过李恪,改日如有机会我将李恪带来给你见见,看看他与唐皇到底有几分相似。”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而义成公主在宗室中的位份却比萧后要矮上一辈,故而阿史那云以外祖母相称。 萧后本就对李恪这个自请为质的大唐皇子很是好奇,听了阿史那云的话,也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也好,我也见见故人之后。” 萧后辈分不低,在萧后的记忆中,李世民也只是少年一般的印象,萧后口中的故人自然是隋炀帝杨广的表弟,已经退位的太上皇李渊了。 第三十三章 请缨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恪想要抽身事外,安安静静地当个看客,欣赏颉利亲自搭台唱的这出戏,可偏偏有些人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不知不觉中李恪又成了主角。 “踏、踏、踏...” 清晨,天色初亮,湿润的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寒意,金山脚下的猎场已经马蹄声起。 可汗出猎,在突厥本就是大事,更何况颉利还有意将此事做大。 一大早,颉利的附离亲卫便亲自出马,将猎场四周的无关人等尽数肃清,只留下了那些仓皇奔走的野物。 附离亲卫确保周遭安全无虞后,将可汗的大帐搭起,一直到了巳时颉利才带着叠罗施和阿史那云赶到。 “各部首领到的怎么样了?”颉利半躺着倚坐在上首,身旁坐着阿史那云和叠罗施二人,对负责督办此事的赵德言问道。 赵德言回道:“回禀可汗,各部首领已经尽数到了,只有铁勒九部还未到全。”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脸上稍稍有些不悦,接着问道:“那阿史那社尔呢?” 阿史那社尔为突厥拓设,立牙旗于漠北,统帅包括薛延陀在内的铁勒九部,此次有铁勒部族未能及时赶至,阿史那社尔自然逃不了干系。 今日围猎本事为了敲打不服颉利可汗的草原各部,与阿史那社尔无关,可颉利之所以点了阿史那社尔的名,还有自己的意思。 阿史那社尔除了是突厥拓设,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就是前可汗处罗次子。 当年处罗可汗刚去,突厥可汗之位本该由阿史那社尔的兄长奥射设承袭,可颉利却联合义成公主一同篡位,夺了本该属于奥射设的可汗之位。 颉利登上可汗之位后更是对奥射舍和阿史那社尔兄弟多加排挤,可他们兄弟却被颉利联合义成公主被排挤出了汗庭,沦落漠北,阿史那社尔对此自然怀恨在心,而颉利对阿史那社尔也很是不满。 若是此次围猎能一箭双雕,既压住了铁勒,又断了阿史那社尔的势力,颉利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过赵德言的话却叫颉利落了盘算。 赵德言对颉利回道:“阿史那社尔已经到了,眼下正在大帐外请罪。” 颉利有意借此处置阿史那社尔,可还未等颉利发难,阿史那社尔已经先行请罪,倒叫颉利失了先机。 突厥对铁勒九部的管制本就不强,颉利若是在因此重罚已然请罪的阿史那社尔,只会继续降低突厥对铁勒的统治力,于国无益。 颉利对赵德言道:“告诉阿史那社尔,要他不必在此现眼了,速退下吧。” “遵命。”赵德言领命退了下去。 赵德言刚退,颉利身旁的阿史那云见颉利处理完了正事,又见颉利似乎心情不佳,便变得活跃了起来。 阿史那云自己钻到颉利的怀中,阿史那云对颉利撒娇道:“父汗说了,这次要带云儿出来打猎的,怎的板着一张脸。” 阿史那云一遍说着,一边还轻轻扯了扯颉利的胡须。 颉利何许人也,突厥可汗,草原之王,普天之下除了阿史那云,恐怕再无旁人你捋颉利的虎须了吧。 偏偏对于阿史那云的动作,颉利反倒没有丝毫的不悦,反倒伸手揽过了爱女,将自己的胡须挨在了阿史那云的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起来,看得一旁的叠罗施只有羡慕的份。 “咯、咯、咯。” 颉利挠地很轻,阿史那云只觉得脸上痒痒地,竟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颉利见爱女如此,心里原本的不悦一下子去了大半,将阿史那云抱在怀中,用一双粗糙的手轻抚着阿史那云的头顶,浑然不在意旁边是否还有人。 站在大帐下首的康阿姆见了眼前的一幕,脸色不经意地阴沉了下来。 三个多月前,康阿姆在颉利的汗帐前被康苏密痛打一顿,片体鳞伤,一直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得下地,他对李恪的憎恨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而且,自打上次金山之事后,阿史那云便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有时他虽故意上前讨好,但阿史那云也半分不理睬他,可以说因为李恪,康阿姆之前的所有努力已经尽数白费了。 康阿姆看着坐在颉利怀中的阿史那云,想着李恪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阵狠厉,出列道:“启禀可汗,小人曾听人提起可汗围猎风采,为之神往,小人愿为可汗马前卒,为猎场护卫,为可汗确保猎场内外的安全。” 自打上次康阿姆因利用阿史那云之事惹恼了颉利,便一直低调到今天,今天还是康阿姆第一次主动请缨。 康阿姆年幼,颉利自然不看在眼中,但康苏密对颉利而言却还颇有几分价值。 康苏密能有今天,其中多赖颉利的重用,颉利已赵德言和康苏密两个外人制衡突厥内部的各部力量,若是没了康苏密,颉利无异于自断一臂,尤其今日大事当前,便更是少不得康苏密相助。 至少在颉利有人选能够彻底替代康苏密之前,对于康家父子,颉利还不想动他们。 颉利看着跪拜在底下的康阿姆,点头道:“既然你有心,那本汗便准了,你率兵三百在猎场内围护卫,一定要确保场外安稳,不要再叫本汗失望了。” “谢可汗信任。”康阿姆听了颉利的话,当即应了下来。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坐在颉利怀中的阿史那云虽不动声色,但却不代表她对眼前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察觉。 阿史那云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眼跪拜在地下的康阿姆,觉得有些不妥,已经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就在阿史那云揣摩着康阿姆心思的时候,帐门外却突然走进了一个附离亲卫。 “启禀可汗,唐三皇子前来求见!”附离亲卫上前拜道。 第三十四章 察觉 听到李恪求见,大帐中众人的神色不一。 叠罗施的好奇,康阿姆的憎恨,颉利的平淡,当然,还有阿史那云关心、担忧、气愤几种情感交杂在一起的矛盾,众人齐齐看向了帐门的方向。 “唐三皇子李恪到。”随着门外附离亲卫的通报声,李恪应声入内。 今日春猎,李恪的穿着与往日颇有不同。 李恪头戴玉冠,以丝带束发,身着黑色打底,镶着浅银色边的箭袖窄衣,外罩一身绣着麒麟图案的锦袍,腰束革带,缀以虎头金饰,脚踩祥云纹饰的马靴。 再配上李恪本就俊朗的样貌,朗星般的双眸,丰神俊秀,一入大帐便以先声夺人,纵是与唐不和的颉利,也不得不暗自感叹一句“少年郎,好模样。”就连原本还有些气鼓鼓的阿史那云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唐三皇子,蜀王恪参见可汗。”李恪入帐,朝着上首的颉利可汗拜道。 此时阿史那云正坐在颉利的怀中,李恪朝着颉利拜了下去,在阿史那云的角度来看,也正是拜了她,阿史那云看着李恪老老实实地拜在自己的身前,没来由地觉得好笑,李恪还未开口同她说话,阿史那云心中的气竟已去了大半了。 颉利哪知自家爱女现在的心思,他见李恪拜在身前,摆了摆手道:“三皇子可是来的迟了。” 李恪起身,笑道:“李恪不善骑射,更不善围猎之事,此番准备了许久才出门,叫可汗久等了。” 颉利闻言也道:“三皇子虽是南人,但毕竟身在北地,骑射之道虽然不善,但也该多多练习才是。” 李恪见颉利这么说,笑了笑道:“李恪身子弱,平日里骑马代步还好,但若是骑射恐怕力有不逮,怕叫人笑话了去。” 李恪一向自诩体弱,听着李恪的话,颉利倒还没什么,一旁的康阿姆却在心中好生鄙薄了李恪一番,心中只道这李恪却穿的丰神俊秀,实则却是个样子货,不堪一试。 颉利对李恪道:“怎么?难不成三皇子的寒疾至今还未痊愈吗?” 李恪瞥了眼一旁的康阿姆,似是不满道:“拜这位康兄弟所赐,李恪这寒疾怕是落下了病根,每逢天寒便会复发,身子隐痛,受不得冻。” 李恪的话自然是想为自己开脱,将自己抽身于此次围猎之外,故意直言自己身子弱,难以骑射。 毕竟正如王玄策所言,这一次的春猎只怕不是什么好凑的热闹,李恪自然是想躲地远远的。 不过对于李恪的话,阿史那云倒是觉得奇怪,在她的印象中李恪的身子似乎并不半点不妥,哪里就像李恪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了,李恪若是真的如此地弱,纳吾肉孜节前夜恐怕早就冻死在了草原上,第二日又哪还有力气与她争论? 李恪这么说,一旁的康阿姆却待不住了,金山之事康阿姆用一身伤才换的颉利的谅解,此时李恪旧事重提,若是再引得颉利不满,自己的那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康阿姆看着李恪道:“那日金山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本是想与三皇子开个玩笑,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三皇子的身子竟这般羸弱,在下向三皇子赔罪了。” “玩笑?金山山腰野狼出没,本王险些葬身狼腹,你管这叫玩笑?那日若非执失思力将军相救,恐怕本王这条命都该没了吧。”李恪看了眼康阿姆,挑眉道。 康阿姆见李恪似乎大有旧事重提之意,生怕颉利不满,于是以退为进,竟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匕首,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那日之事既然三皇子迟迟不肯释怀,在下愿以性命相偿,还望三皇子恕罪。” 康阿姆以退为进,着实巧妙,若是李恪今日真的接过了康阿姆的匕首,刺了下去,恐怕今日命丧于此的就是李恪自己了,李恪岂会这么愚蠢。 李恪重重地猛击康阿姆的手腕,将康阿姆手中的匕首击落在了地上,然后对康阿姆道:“可汗当前,李恪不敢执兵。” 李恪的话说的是义正言辞,但他方才挥下去的那一下也不轻,康阿姆毫无防备之下手腕已经被李恪打地红了一片,险些忍不住叫了出来。 坐在上首的颉利见李恪与康阿姆两人,这两人似乎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懒地看他们二人争执,于是颉利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分开。 而且颉利这次的目标也不是李恪,既然李恪推辞,颉利也懒得勉强他,颉利对李恪笑道:“既然三皇子身子不适,不宜下场,那此次三皇子便看我突厥男儿显威吧。” —————— 李恪在颉利处待了片刻便告退了,今日李恪虽然不欲上场,但毕竟受颉利所邀,也不便先行离去,便想先往猎场旁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歇息。 可李恪却没想到,他刚出了颉利的大帐不久,阿史那云竟也寻了个理由跟了出来。 “表...三皇子留步。”阿史那云跟在李恪的身后,“表兄”二字还未全部脱口,想到了前几日的事情,又把称呼给换了回来。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主动出来寻自己,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称为阿史那云,只是问道:“你怎的出来了?” 阿史那云看了看李恪,似乎有些纠结,先是闷不做声,过了半晌,才突然道:“方才在你来之前,康阿姆向父汗请缨护卫,父汗已准许他领兵在猎场内巡视警戒,你自己小心些。” 说完,阿史那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李恪一人在原地思索。 阿史那云专程跑出来一趟,以李恪对阿史那云的了解,她的话绝非虚言。 康阿姆与李恪是死对头,都想将对方置之死地,他今日忽然请缨,其中的用意恐怕不知是为了讨好颉利,说不得还有其他的阴谋,阿史那云专程出来告知于他,想必也是有这样的考量。 但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心中却突然有了其他的想法,康阿姆想借此事对付自己,而这也未尝不是李恪除掉康阿姆的机会。 第三十五章 兵议 “轰隆、轰隆、轰隆...” 如雷鸣般声响在草原之上回响,由近及远,滚滚而去,响彻整个广袤的草原。 李恪策马立于小山头之上,看着山下和川流般来回不息的突厥轻骑,心中不禁为之感叹和震动。 突厥虽较大唐贫瘠,难事农产,但突厥一望无际的草原却是绝佳的天然牧场,战马的数量远非立国之初的大唐可比。 “本王早知颉利有立威之意,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大手笔。”李恪指着前后旌旗连绵不绝的突厥胡骑,对身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点头道:“放眼望去,看这突厥胡骑的规模,怕不是有五万人之多。” 李恪回头看了王玄策一眼,语气中颇有几分羡慕,对王玄策道:“突厥人善骑射,又多良马,若是我大唐骑兵也能有如此规模,又何惧异族,纵是平定天下亦非不可。” 王玄策看着李恪很是艳羡的眼神,虽不想泼李恪一盆冷水,但还是道:“突厥强盛,兵锋正劲,眼下纵是我大唐倾国之力也未必能与突厥在正面一较高下,殿下想要如今规模的大唐骑兵。怕是不易啊。” 李恪闻言,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在本王看来,这突厥虽强,但也绝非不可战胜,本王敢与先生打赌,十年之内,这突厥的草原,便会成为我大唐养马的牧场。” 李恪的话言之凿凿,仿佛在李恪的眼前,大唐的精锐已经大军压境一般。 李恪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倒叫王玄策有些看不懂了,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殿下何处此言?” 李恪朝着山下的突厥骑兵努了努嘴,道:“先生不觉得现在的颉利可汗与黄池会盟的吴王夫差很是相像吗?” 公元前四八二年,吴王夫差在大败齐国,全歼十万齐军之后,志得意满,不顾身后的越国之危,一意孤行,北上黄池与晋定公姬午争霸,最后虽夺得了徒有虚名的霸主之位,却死了太子,还丢了吴国社稷。 李恪眼下将颉利可汗比作夫差,也是在预突厥亡国之兆。 不过对于李恪的话,王玄策却未尽数认同,王玄策道:“吴国之亡,在失天时,失地利,失人和,夫差三者全失,才有越甲破吴之事,眼下颉利虽暴虐,连年征战,但地利和天时仍未失去,想要一战而胜之,恐怕不易。” 王玄策以一介文臣,从无半点行伍经验,能看到这一步已实属难得,但李恪心中虽有揣度,但也绝不便说于王玄策再多做争辩。 李恪总不能告诉王玄策,待到今年末,突厥将失了天时,迎来百年难遇的寒冬,草原之上牛羊冻死无数,突厥百姓也遭受大灾,整个突厥国力损失惨重,实力损失过半。 而就在突厥寒灾之后,大唐也趁势北上,夺取了自隋末便一直被突厥走狗,逆贼梁师都盘窃据的朔方,就此突厥失去了面对大唐的绝佳屏障,失了地利,大唐与突厥之间攻守易位,再无力与唐为敌的资本。 李恪只是笑了笑,对王玄策道:“这将来之事谁又能拿得准,不过本王却坚信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颉利穷兵黩武,已失其道,大唐必胜。” 王玄策见李恪这般自信,心中倒也欣慰,可就当他再开口时,却看到了他们身后过来的赵德言。 “赵德言来了,殿下噤声。”王玄策看见赵德言靠近,对李恪低声道。 李恪听到王玄策的告诫,也一下子止住了嘴,看着山下,好似在欣赏景致一般。 “赵德言参见三皇子,可汗命我前来领三皇子过去,还请三皇子随我同往。”赵德言走到李恪的身后,对李恪拱手道。 李恪听到赵德言的声音,也做出一副刚刚才发现赵德言的模样,转过身来,同样拱了拱手,对赵德言笑道:“原来是赵相,本王有礼了既是可汗有命,还请赵相前面带路。” 赵德言官拜突厥帕夏,与大唐门下省侍中之位倒是相似,位高权重,李恪称他一声赵相倒也并无不妥。 对于李恪的称呼,赵德言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波澜,似乎这个宰相的称谓并未能给他的内心带来丝毫荣宠的感觉。 按理说,赵德言身为一个汉人,背离自己的国家,不远千里投入敌国,为的不就是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吗?可赵德言的反应却如此平淡,而且赵德言给李恪的感觉也不似那些简单的利欲熏心之辈,李恪倒是一下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赵相是哪里人?”在前往猎场入口的路上,李恪看着身旁的叫他捉摸不透的赵德言,试探着问道。 赵德言回道:“在下祖籍并州。” “并州?”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而后接着道:“并州乃是我大唐龙兴之地,你我倒算是半个乡人了。” 大唐自并州太原起兵,乃有天下,李恪已半个太原人自居,倒也并无不妥。 所谓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在这漠北草原之上,能够遇到同乡,自然是件值得欣喜之事,李恪这么说原也有拉近与赵德言关系的意思。 不过对于李恪的示好,赵德言显然没有半分意动。 赵德言半是谦虚,半是敷衍道:“三皇子乃大唐亲王,在下生于市井,只是乡野草民,岂敢与三皇子攀附。” 赵之一姓,起于东周赵国,赵姓虽兴于并州,但却也随着赵国的灭亡而迅速衰落,在并州,赵氏之人虽多,但赵氏却非是名门,赵德言的话倒也有他的道理。 李恪也听出了赵德言口中的敷衍之意,但他对赵德言其人,却越发的好奇了。 看赵德言这副模样,难不成他还真就毫无半点杂念,是颉利的死忠之臣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对李恪的示好视而不见,反倒刻意疏远? 李恪慢慢地走在赵德言的身后,看着赵德言的背影,越发地觉得此人不简单。 李恪靠在王玄策的耳边,对王玄策轻声吩咐道:“春猎之后,找人去查查赵德言,本王要知道他的底。” 第三十六章 将计就计 纳吾肉孜节刚过,此次春猎的目的固然是为了震慑草原诸部,但春猎就是春猎,依旧是草原上的盛事之一。 当得知颉利可汗春猎的安排后,无数草原儿郎就已经卯足了劲,要在此次春猎中一展身手,夺得勇士的称号,叫可汗刮目相看。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李恪。 自打李恪来了突厥,突厥便传扬这样的消息:颉利可汗对李恪欣赏,门当户对,有意嫁豁真阿史那云于李恪,要李恪做这突厥的驸马。 这传言究竟有几分真,自然难以考究,众人虽然早有这样的耳闻,但也未必尽数当了真,可就在几日前的纳吾肉孜节当日,又有传来消息,说有人竟目睹唐三皇子李恪与阿史那云在外共度纳吾肉孜节,两人整整在外呆了一夜,一直到了清晨方才分别。 而且还有传言,分别前两人还互赠信物,互诉衷肠,李恪把唐皇李世民赠他的玉佩都转送给了阿史那云,当着阿史那云的面直言突厥男儿皆是草莽,唯有他这个大唐皇子方是唯一的良配。 这传言前面的部分倒还有几分真,可到了后面便越发地离谱了,可偏偏这传言真假参半,还传的有鼻子有眼,叫人不得不信。 毕竟在纳吾肉孜节前夜,确实无人在汗庭的大宴中见到阿史那云的身影,原来那日阿史那云竟是去陪李恪了。 阿史那云是可汗之女,被唤作草原明珠,不知多少草原儿郎想要将她娶回家中。 不过阿史那云毕竟只有一个,能娶到她的也终归只有一人,无论谁娶了阿史那云,终归会有许多人失望,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也都是次要的,因为他们最后的底线就是阿史那云这颗草原明珠绝不能叫唐人摘了去。 李恪刚到猎场外围,刚刚站定,便能看在四周直射而来的目光,既如烈火一般灸烤着李恪,也如利剑一般恨不得将李恪的身上扎出千万个孔。 不过也不知李恪是不是早已适应这些,倒也坦然地很,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往颉利可汗的方向走去。 可最让众人意外的,李恪竟没有在颉利的面前停住脚,而是径直走到了挨着颉利一旁的阿史那云身边。 挑衅? 突厥的贵族少年们看着李恪这副模样,脑海中一下子冒出了这个词。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李恪骑着马,停在阿史那云的身旁后,竟大庭广众之下,与阿史那云攀谈了起来,只是他们离地太远,听地不大真切,只不过他们俩的样子,似乎还颇为亲昵。 不过若是他们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恐怕就不会觉得亲昵了。 “多谢表妹相告,这份情李恪铭记在心。”李恪对身旁的阿史那云小声道。 李恪所说的那份情自然就是阿史那云告知李恪康阿姆请缨之事,这个消息对李恪来说价值很高。 阿史那云见李恪神色轻声,于是问道:“看三皇子淡然的样子,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李恪道:“若是有表妹相告,我还不能将危机化解,那我就算是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李恪身在北地,身边却有王玄策和苏定方这文武肱骨,他们二人虽名声不显,但在李恪的眼中,他们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朝中大员,故而李恪也有这个底气这么说。 “那三皇子的计划是?”阿史那云见李恪这么说,顿时充满了好奇,问道。 李恪笑着回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表妹尽管拭目以待便好。” 在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人在后面偷偷地看着前列的李恪,这个人便是康阿姆。 近日来,汗庭谣言四起,关于李恪和阿史那云之事已经发酵多时,几乎人尽皆知,而这背后的推手便是康阿姆。 康阿姆自知自己不是李恪的对手,竟是想出了主意,要借旁人之手对付李恪。 也正如康阿姆所期望的那般,突厥少年中总有几个脾气楞了些的,就在李恪正与阿史那云说话的时候,几个十来岁的突厥少年已经策马上前,来到了李恪的身后。 “我等常听闻三皇子英雄了得,心中很是佩服,恰逢今日春猎,三皇子可敢与我等同往,比上一比?”少年们来到李恪身后,其中一个年纪大些,有些领头模样的少年当先对李恪道。 英雄了得? 李恪听着这句话,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这些少年为了拱他下场,竟这样抬举他。 李恪却不吃他们这一套,笑道:“诸位玩笑了,本王无半点功勋在身,岂敢自称英豪。” 李恪不接他们的招,这些少年又怎会甘心,他们又接着道:“怎么?三皇子莫非是看不上我等,不屑一较高下吗?”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哪里,诸位都是突厥儿郎,生在马背之上,而本王自幼长在深宫,读书写字倒是还成,这骑射之事恐怕不太擅长,李恪是担心不是对手,输了难看罢了。” 李恪的骨子里已经二十出头,性情稳重,在李恪的眼中,这些突厥少年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幼稚,李恪任凭他们怎么说,他始终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可李恪口中“本王”、“本王”地自称着,却叫这些突厥的少年越发地不满了。 一旁的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与这些突厥少年打交道,突然李恪虽然年纪比他们还要小上几岁,但她觉得李恪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成熟,不知不觉地吸引了她的关注。 对于阿史那云这样少女而言,她欣赏未必就是那些张扬的表现,恰恰相反,有些时候,一种平静的成熟和稳重对她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与这些跃跃欲试的少年相比,李恪比他们稳重和成熟太多,高下立判。 “如此说来,三皇子是想缩在此处,绝不肯与我们比一比了?”众人见李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总又不能将他拉进去,已经有些耐不住了。 可就在此事,李恪却突然松了口。 李恪道:“诸位想要比一比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换个玩法,不知你们可敢?” 第三十七章 猎狐 此前这些突厥贵族少年想尽办法希望李恪能与他们比上一场,也好羞辱于他,可李恪却迟迟不松口,眼下李恪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下场比试,他们哪有不应下来的道理。 李恪一开口,他们便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倒是一旁的阿史那云看着的样子,心中却觉得有趣,显然,他们是落入了李恪的圈套。 只见李恪道:“本王不善骑射,若是与你们比较射猎的数量恐怕是自找难看,这样子,本王知道在猎场东北角有一处深谷,谷中独有一种纯白色的雪狐,,我们便比试射猎这种雪狐,谁若能猎得雪狐,第一时间回到此处,便算是胜了,如何?” 李恪一直口中自认不善骑射,若是单纯比试自然不是对手,可这种猎狐的方式便带上了许多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似乎李恪就有了取胜的机会,众人闻言,想了想,倒也像是李恪畏败,临时想出来的主意,便都点头应了下来。 其实这哪是李恪临时想出来的主意,这是自打李恪从阿史那云口中知道康阿姆有意借此次春猎对付自己,设下来的一个圈套,只不过李恪要猎的不是白狐,而康阿姆。 就在众人策马离去之后,李恪才骑着马,慢悠悠地离去,脸上不见丝毫的急色,与那些急着赶过去的少年浑然不同。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风轻云淡的模样,也不禁觉得好奇。 李恪这般模样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有必胜的把握,成竹在胸,要么就是丝毫不在意此次的输赢,根本没把这场比试放在心上。 此时颉利也已经亲自下场围猎了,阿史那云左右无事,又好奇李恪的想法,于是也跟着李恪进了猎场。 “看三皇子的样子,是有必胜的把握了?”阿史那云走到李恪的身旁,问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好奇的样子,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半分都没有。” 阿史那云闻言。不解地问道:“既然三皇子没有把握,又为何要与他们比赛猎狐?” 在阿史那云看来,李恪提出猎狐的要求,想必是深思熟虑,早有计较的,怎的会毫无把握呢? 李恪却指了指阿史那云的身上,道:“猎狐的想法是我从你的坎肩上得来的。” 阿史那云低头顺着李恪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李恪指的竟是自己今日所穿的这件白狐坎肩,如此看来,李恪说的猎狐之事,也是他自己临时编凑出来的了。 阿史那云问道:“看你如此轻松,莫非东北角并无可猎白狐的深谷?”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回答,只当东北向并无白狐可猎,只是诳了他们,最后自然也是难分胜负。 不过李恪却道:“不,确实是有的,这一点并无虚假。” 李恪的话叫阿史那云更加迷糊了,阿史那云不解地问道:“既如此,你还不快去,难道你不怕输了。” 李恪道:“自然不怕。” 阿史那云接着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的猎物已经上钩了。”李恪一夹马腹,只留下这么一句叫阿史那云云里雾里的话,带着身后的几名侍卫,扬尘而去。 纳吾肉孜节那日,李恪虽与阿史那云闹出了些不愉快,但两人终究没有撕破脸,阿史那云好奇李恪的计划,便也策马跟了上去。 李恪见阿史那云跟在自己的身后,于是问道:“我去打猎,你也要跟着一起吗?” 阿史那云道:“你若是真的去打猎我也不会跟着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方才李恪莫名其妙地同阿史那云讲了这些话,为了就是要勾起阿史那云的兴趣。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心中得意,但脸上却故意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皱眉道:“此事我若带你去恐怕不妥吧。” 李恪越是这么说,阿史那云就越发地好奇,越发地希望李恪能够带上她。 阿史那云道:“你不带我去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如此,我可要告知父汗了。” 李恪听到阿史那云要告知颉利,似乎一下子有些紧张了起来,忙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告知可汗知晓。” 阿史那云道:“你若是带我去了,我便不说。” 阿史那云此前虽和李恪绊了些嘴,但她知道李恪不是恶人,倒也放心跟着李恪就这么走了。 李恪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带上你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你不可妄动,否则恐不安全。” 阿史那云无有不应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 在猎场前往东北角山谷有一处断坡,这处断坡乃是前往山谷的必经之地。 此处甚是偏僻,往日里也是人迹罕至,只不过因为今日的春猎,此处竟突然热闹了起来。 在断坡之下的密林中,隐隐约约有七十余人在其中来回闪烁,其中还透着几分刀光,叫人不寒而栗。 今日是春猎,但这里的埋伏绝不会为了什么猎物,对付猎物哪里用得上七十来人埋伏,还持着利刃。 “主子,前面的人传来的消息,李恪已经往这边来了。”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手按短刀,从路旁的密林一侧赶来,对着领头的少年禀告道。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与李恪结下死仇,念念不忘的康阿姆。 康阿姆听了来人的话,眼中满是憎恨,咬牙道:“这次是李恪自寻死路,我必要将他千刀万剐。” 灰衣男子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他们还传来了一个消息,此次李恪并非孤身前来,与他同来的还有豁真。” “什么?豁真竟来了这里!”康阿姆听了灰衣男子的话,面露讶色。 灰衣男子听了康阿姆的话,问道:“主子,那我们该怎么做?还要继续埋伏吗?” 阿史那云也在此处,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康阿姆心中稍稍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仇恨占据了理智,道:“我为今日已经筹谋许多,不管谁来了,都是一个字‘杀’!” 第三十八章 伏杀 那些突厥贵族子弟策马而去,算了算时间怕是已经到了地方,而李恪却慢悠悠地走着,路程下去还不到一半。 李恪的骑术绝没有他自己说的这般差劲,尤其是自打他来了突厥之后,他的骑术更是突飞猛进,马上骑射纵有不济,但也不该这么慢。 李恪的反应越发地坐实了阿史那云的猜想,觉得李恪一定另有所图。 李恪策马在前优哉游哉地慢行,王玄策落后李恪一个身位,跟随前后,看他们的模样,哪像是去打猎的,分明就踏青的样子。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和王玄策两人,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了。 阿史那云思考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今日春猎,为何跟在李恪身后的是王玄策,苏定方呢? 王玄策是文人,亦不善骑射,李恪出来带上他作甚,为何不带上武艺卓绝的苏定方? 王玄策现在在此,那苏定方又在何处? 阿史那云问道:“今日为何不见苏将军?” 李恪被阿史那云这么一问,脸上似乎有些局促,接着才回道:“苏将军此时尚有其他要事要处理,不在我的身边。” 这种场合下不见了苏定方的踪影,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苏定方去做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可眼下康阿姆显然对李恪的安全有威胁,什么事情又比护卫在李恪身旁,保护李恪的安全更加重要的呢? 阿史那云想到了这些,便想接着问,可想了想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恪既然密令苏定方办事,那就是不想告知旁人,阿史那云就算问了,那也是白问。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背景,压住了内心的好奇,跟了上去。 不过好在阿史那云的疑惑并不需要持续太久,因为就在前面不远处,她就得到了答案。 就在前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颗合抱宽的断树,挡住了原本还算宽敞的路。 “殿下,前路被堵住了。”李恪的护卫上前看了看前面,对李恪道。 阿史那云初看这种情况,只当是那些先李恪一步的突厥少年为了阻止李恪前往而设下的路障,倒也没太在意,左右李恪也不在乎输赢。 但面对眼前的情况李恪的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原本轻松的神色也为之一收。 “全部下马。”李恪翻身下马,猛然喝道。 “诺。”李恪一声令下,身后的护卫齐齐下马。 一旁的阿史那云见状,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李恪将自己手中的马缰交到了护卫的手中,自己亲自上前为阿史那云拉住马头,对阿史那云道:“前面情况不对,快下马。” 阿史那云虽然不知道李恪为什么会突然变化这么大,也觉得李恪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听了李恪的话,下了马。 就在此时,阿史那云刚刚下马的时候,一支冷箭自路旁的密林中射出,直奔李恪的而去。 这支箭来的突然,目标是李恪的心窝,如实射中,必死无疑。 不过好在李恪的护卫却早有防备,就在这支冷箭距离李恪还有五寸距离的时候,将这支箭格了下来。。 “叮!” 一声脆响,李恪的护卫持刀击落了迎面飞来的冷箭,冷箭应声落地,掉在了李恪的脚下。 “啊!” 一切来的太突然,阿史那云没有半分的防备,被这突入起来的一幕一下子吓地惊叫了出来。 想来也是,阿史那云被颉利视若掌上明珠,捧在手心,从小到大到哪儿不是被人层层护着,何曾遇到过这般情境。 不过好在李恪尚且冷静,李恪见阿史那云无状,一边拉过阿史那云,护在身后,一边对身旁的护卫吩咐道:“保护云殿下!” “诺!” 李恪的护卫们似乎早有准备一般,取出了马背上挂着的盾牌,挡在了李恪和阿史那云的身前,将他们护的严严实实。 方才的那支冷箭自然就是在路旁密林中埋伏着的康阿姆所放,只是没想到李恪命不该绝,又如此谨慎,居然被人挡了下来。 “接着放箭!” 康阿姆本想着在暗中一箭射杀李恪,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李恪的性命,然后在悄悄离去,不叫旁人察觉。 可如今康阿姆一箭未能建功,他原本的算盘已经落空,只能硬着头皮令部下接着放箭,想要将李恪淹没在这箭雨之中。 不过李恪显然是早有准备,李恪护卫们的盾牌举地严严实实,根本射不透,一轮箭雨下来,竟连李恪的衣角都未曾沾到,更遑论要了李恪的性命了。 康阿姆看着眼前的场景,恨恨地用拳头砸在了地上,天知道,李恪出来打猎,为何会带上盾牌? 就在康阿姆纠结着是否要露面,带人上前围杀李恪的时候,大路上的李恪却突然发话了。 “康阿姆,你故意挑唆本王与旁人的关系,为的不就是将本王逼到这猎场之中吗?现在本王在这儿,难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吗?看来之前的那顿鞭打着实没叫你长了记性啊。” 那日康阿姆被鞭打之事一直被康阿姆视作屈辱,李恪此番当众将此事提出来,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年少气盛的康阿姆如何能够忍受? 其实被李恪的话刺激到的不止是康阿姆,还有李恪身旁的阿史那云。 自打那支冷箭射出来,阿史那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确信,这支冷箭一定是康阿姆放的,可叫阿史那云没想到的是,李恪已经被康阿姆围住了,竟然还如此胆大,出言讥讽康阿姆,看不成李恪真的是看不清眼下的局势吗? 果然,康阿姆被李恪的话激到了,左右今日已经下了手,就算他现在撤了,只要李恪不死,李恪有阿史那云在旁作证,他到了颉利那边一样难以全身而退。 康阿姆握了握拳,眼睛中露出狰狞之色,持刀走出了路旁的密林。 “李恪你知道是我?”康阿姆持刀走了出来,命人将李恪等人围住,冷声地问道。 李恪看着康阿姆的满脸戾气,神色淡然地回道:“整个突厥除了你这条疯狗,还有谁敢这么埋伏本王?” 康阿姆笑道:“你知道是我在埋伏,你还敢如此叫嚣,想必你是活腻了。” 李恪道:“本王原本以为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敢露面的,没想到你倒是比本王想的要蠢上两分。” 康阿姆道:“我本也不想露面,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杀了你们,这里就没有人旁人知道这事是谁干,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此事之后,他大可在此再埋伏那些打猎归来的少年,将这杀害李恪的罪名按在他们的身上,将现场布置成为了争夺猎物而大打出手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第三十九章 诛杀 康阿姆的眼下之意自然就是要将李恪这边的所有人都杀地干净了,康阿姆的手下有七十余人,而李恪的身边却只有不足十人,实力差距悬殊,康阿姆确实有这样说话的资本,只不过在李恪这边,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阿史那云。 李恪躲在盾墙的后面,露出半个头,问道:“你要杀本王也就罢了,可云殿下也在此处,难道你也想杀人灭口吗?” 对于阿史那云,康阿姆自然也不放心,自打他决定要围杀李恪,他已经在内心打定了注意。 自打上次在金山康阿姆利用阿史那云后,阿史那云已经与他彻底断绝了往来,左右他已经注定无法得到阿史那云,那就算毁灭她又如何? 康阿姆对阿史那云道:“豁真,要怪就只能怪你不该来这一趟,这是我与李恪之间的恩怨,你既然掺和了进来,便别怪我无情了。” 对于康阿姆的话,阿史那云早有准备,既然康阿姆已经出现,那他就算已经对自己起了必杀之心。 李恪听了康阿姆的话,扭过头去,对阿史那云笑道:“看样子今日要遭罪的还不止我一人,康阿姆似乎也对你起了杀心。” 此时的李恪若是一脸凝重,阿史那云兴许还会真的害怕,可李恪一脸的轻松,丝毫没有濒死的感觉。以阿史那云对李恪的了解,李恪一定是留了后手。 阿史那云将今日的事情连起来想了想,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一切都是李恪布的局。 从李恪故意跟那些突厥少年比试,将自己的行踪通过这种方式告知康阿姆,给康阿姆行刺的机会,再到吸引自己的兴趣,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来到此处,帮他做一个人证,从头到尾这都是李恪设的局。 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你是故意将我吸引来此处的?” 李恪点了点头道:“聪明。” 阿史那云得到了李恪肯定的回答,心里终于放松了不少,接着问道:“那眼下的局面你要如何解决?” 这局虽是李恪一手设的,但是眼下敌强我弱的的境况却是实实在在的。 李恪笑道:“早先你不是问我定方在何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恪说完,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嘴边,猛地吹出一声呼哨。 随着李恪的呼哨声响起,突然一旁的断坡上探出了四十来个人的身子,他们手持铁弓,搭着箭,正对准了坡下的康阿姆等人,而这些人的领头便是苏定方。 “康阿姆,我奉殿下之命在此久候了。”苏定方朝着坡下的康阿姆喝道。 一时间,攻守转换,原本准备围攻李恪的康阿姆等人一下子成了被围攻的目标,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苏定方的弓箭之下。 李恪有备而来,带上了铁盾,可康阿姆却是杀人来的,岂会带上这些东西,他们现在唯一能够挡住弓箭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身体。 “原来李恪口中的猎物就是康阿姆,康阿姆一心想杀李恪,可他却不知,就在他对李恪起了杀心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成了李恪的猎物,注定必死的结局了。”阿史那云看着眼前的场景,暗自在内心想到。 “李恪,你早知道这里有埋伏!”康阿姆看着眼前的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李恪给设计了,讶然唤道。 李恪听着康阿姆的话,倒也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是冷冷道:“刺杀云殿下和本王,乃是死罪,今日你万死难辞。不过你也不必心急,本王很快就会送康苏密下来同你团聚。” “杀!”对于将死之人,李恪没有太多想要炫耀的东西,甚至就连胜利里该有的宣言都懒地讲,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命埋伏着的苏定方痛下杀手。 随着李恪的手挥下,也宣告了康阿姆等人毁灭的来临。 “咻咻咻咻咻...” 一阵刺耳的破空在李恪的耳边划起,一支支利箭如落雨般砸向了康阿姆等人,康阿姆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惊惧之色。 死亡。 这个可怕的词汇,年轻的康阿姆还从未想过,虽然他的性子阴沉狠毒,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想过杀人,却从未想过被人杀,当危机来临时他一下子慌了。 他还年轻,他还没有享受够这世间的荣华富贵,他还有没有实现的野心,可在这一瞬,他竟有些绝望了,只是李恪却不知,此时康阿姆的绝望与他在狼谷中感受到的是否一样。 康阿姆看着迎面而来的飞箭,丢下了刀,转身便往后面跑去,本能地想要活下来。 可康阿姆的两条腿就算再快,又哪能快得过迎面射来的利箭,康阿姆跑出去不过两步,便被一支箭射中了后心。 竟然没有明显的疼痛,似乎只是后心一凉,康阿姆便失去了知觉迎面扑到在了自己来过的地上,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眼中满是不甘。 看着眼前的一幕,李恪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因为此时,在李恪的眼中康阿姆根本算不是他的强敌,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敌人都算不上。 在李恪看来,他真正的敌人是颉利,是义成公主,是长孙无忌,是李唐皇室一帮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可能是李世民,眼前的康阿姆实在算不得什么。 阿史那云生于汗庭,虽说着愿颉利威服天下,征伐四海,但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尸体,看着地上躺着一大片的尸体,阿史那云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不过阿史那云反观李恪,此时的李恪却是云淡风轻,脸上不见丝毫的波动,仿佛死在他面前的不是七十来人,而是一堆蚂蚁一般。 “他们都已经死了吗?”阿史那云看着地上的尸体,缩着手问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那日在他面前豪言的少女,竟还是个没见过什么鲜血的雏儿。 李恪看了看堆在路上的尸体,对阿史那云道:“表妹的话倒是提醒了,这些人着实是不能留了活口。” 接着,李恪对身后的护卫道:“验一下有没有活口,若是还有未死透的再补上两刀。”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胸口顿时一阵郁结,险些就要呕吐了出来。 第四十章 子罪连父 “在你的眼中,为了可汗霸业,千千万万的士卒和百姓的性命都算不得什么,为何今日的小场面便将你惊地受不住了?”在回程的路上,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神色未定的样子,笑着问道。 阿史那云虽然嘴上说的厉害,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一个少女,虽然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这生杀之事还是经历不多,今日一次在她面前死了这么多的人,她怎能泰然处之。 阿史那云看了看李恪平淡的样子,反问道:“难道你在大唐经常杀人吗?” 在阿史那云看来,李恪今日杀人竟然如此平淡,想必是个老手,此前必是杀过人的,这一瞬间阿史那云不禁对神秘的大唐皇室生了些许好奇和畏惧。 不过叫阿史那云意外的,李恪却摇了摇头道:“今日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此前从未杀过人,甚至连尸体都没怎么见过。”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脸上布满了好奇的神色,但是她相信李恪的话,既因为李恪没有骗他的必要,也是因为出于一种本能。 李恪虽然年少,他们俩虽然是不同的立场,但不知怎的,每当阿史那云跟李恪在一起时,阿史那云总会觉得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尤其是在刚刚的生死关头,这种感觉就越发地强烈和明显,这种感觉与颉利给她的全然不同。 阿史那云盯着李恪的眼睛,不禁陷入了思索。 她从未见过像李恪这样的怪人,小小年纪,但却老成地像个大人,此前从未杀过人,但面对七十几条人命捏在手中,却仍能闲庭信步。 这世上当真就有这样的人物吗?生来便是与众不同,有着超凡的心智和心性,与他相比,就连阿史那云原本也觉得很是卓然的兄长叠罗施也变得平庸了起来。 将来若是与他为敌,阿史那云一想到这种可能,后背都不禁泛起了凉意。 “正如你之前所言,你觉得唐和突厥会有和平共处的一天吗?”阿史那云忽然抬起头看着李恪,问道。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突然冒出来这句话,说不定阿史那云是被今日的场面惊住了,于是才有了这种想法。 其实阿史那云不知,就在方才,李恪看着满地的尸体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同样压抑地很,只是李恪尚能稳得住而已。 对于阿史那云的疑问,李恪也不知道答案。 突厥之患已经绵延百年,就算是将来李靖北伐,平定了突厥,突厥势力也终究还会东山再起,再次成为大唐的北地之患。 阿史那云的话李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恪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她:大唐与突厥已势同水火,将来难免一战吧。 李恪若是真的这么说了,那他以后在突厥的处境才是千难万难。 李恪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才道:“那是自然,若我将来主政大唐朝堂,大唐百姓和突厥百姓必定会有和平共处,甚至形同一家的一天。” 李恪说的话有他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他主政大唐,而且就算李恪夺嫡成功,他要主政大唐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现在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李恪的话中还有一个点,那就是李恪并未提及大唐和突厥两国,只是提及了两国的百姓。 李恪若为帝,绝不会叫突厥在未来再次成为大唐的北患,在李恪的话中,大唐与突厥和平共处的前提就是大唐是君,而突厥是臣,甚至那个时候的突厥汗国已经不复存在。 ———————— 当李恪和阿史那云遇刺,康阿姆死在猎场的消息传回时,整个汗庭上下已然为之震动。 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情发生的过程,大家关心的只是这件事情的结果,还有因为这件事情可能引来的一连串的反应。 康阿姆和李恪早有不合,康阿姆想对李恪下手倒也不奇怪,可他居然也想对阿史那云下毒手,这就全然不同了。 颉利可以忍受下面的臣子与李恪不合,甚至可以说是乐意看到,但行刺他的爱女,这却是颉利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在猎场之外,当康阿姆和康家奴隶们的尸首被摆在康苏密的面前时,康苏密几乎当场昏死了过去。 悲痛有之,愤怒有之,懊悔有之,许多的情感一瞬间在他的内心交错,几乎将康苏密压垮。 康阿姆是他的独子,看爱子当面,康苏密本就悲痛欲绝,可偏偏这个仇,康苏密还无从下手因为康阿姆这次得罪的不止是李恪,还有阿史那云,还有颉利可汗。 现在莫要说是报仇了,康苏密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康苏密看着颉利的眼神,心已经跌进了冰谷。 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也不是颉利想要看到的。 今日的春猎本是一场示威,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竟成了一场笑话。 颉利可汗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现了这种事情,七十多具尸体就这样摆在颉利的眼前,颉利恨不得将他们挫为灰烬。 这一次的春猎,颉利大张旗鼓,却最终失了颜面,恐怕那些早有二心的异族已经在心里偷着笑了吧。 “康苏密,你看康阿姆干的好事!”颉利指着眼前的这些尸体,对康苏密怒道。 康苏密听着耳边的呵斥声,吓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自康苏密出生至今,甚至是他家道中落,食不果腹的时候在内,也都不曾有过现在这般痛楚。 明明躺在面前的是爱子和家奴的尸体,可康苏密仍旧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颉利降罪的目标。 毕竟李恪和那些突厥少年打赌无罪,带着护卫围猎无罪,射杀将要行刺的康阿姆无罪,唯一有罪的就是行刺豁真和三皇子的康阿姆。 行刺之事是阿史那云亲眼所见,而且地上躺着的确实是他的家奴,康阿姆行刺阿史那云和李恪之事已经板上钉钉,绝无翻案的可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以求活命。 因为只有他活着,他才有为康阿姆报仇的机会,才能杀了李恪。 “启禀可汗,臣虽早知逆子与三皇子不合,但却不知今日行刺之举...”康阿姆强打着精神,便想要出言解释,可他的话才刚刚开口便被人打断了。 “启禀可汗,康阿姆行刺质子和豁真,包藏祸心,胆大至极,下臣以为理当严惩。” 第四十一章 康苏密的绝境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康苏密本能地往后面望去,康苏密定睛一看,原来此时火上浇油,弹劾自己的竟是自己的老对头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乃突厥执失部首领,在康苏密为颉利收权的过程中,两人颇多龌龊,关系一向不恰。 若是放在往日,康苏密仗着颉利的信任,康苏密在突厥横行无忌,执失思力自然不敢开罪于他,但是现在康苏密已经已经落到如此境地,执失思力不介意再推康苏密一把,让他离悬崖的边缘再近一些。 之前李恪去寻过执失思力,那时执失思力虽未松口,但执失思力也清楚,自打李恪从他的大帐中出去,在康苏密的眼中,他就再难与李恪划开来了。 这一次算计成功的是李恪,可如果这次成功的是康家父子的话,那康苏密下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在他眼中,与李恪相交甚好的执失思力了。 康苏密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执失思力和李恪之前的话虽然没有说明,但李恪和执失思力之间也有着这种突来的默契。 康苏密在突厥树敌不少,有执失思力开了头,愿意痛打落水狗的大有人在。 执失思力话音一落,诸多部族首领纷纷站了出来,痛斥康苏密之过,请求将康苏密诛杀。 康苏密本就是受颉利重用而异军突起的新兴势力,毕竟这些世居草原的突厥贵族们自然显得根基不足,一瞬间,只是风向稍稍一转,康苏密便成了被口诛笔伐的人物,宛如风暴中的木舟,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今日之事都是因李恪而起,但李恪看着跪在地上的康苏密,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动,面色也是同样的冰冷,仿佛真的他就是个看客一般,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李恪知道自己在突厥的位置,他虽然设计陷杀了康阿姆,但他不会傻乎乎地再去找康苏密的麻烦,李恪是唐人,不是突厥的臣子,他遇刺,他只能向颉利要一个交代,但绝不会插手突厥政务。 面对眼前的一幕,康苏密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地湿透了。他此前仗着颉利之势作威作福,从不曾将这些突厥贵族看在眼中,可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无奈。 墙倒众人推,康苏密已经被逼到了如此境地,策马立于康苏密之前的颉利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颉利知道这些突厥贵族为什么想要康苏密的命,这一点颉利很清楚。 他们想借此机会杀了康苏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对颉利的一种反抗? 颉利为了争霸天下,做海内共主,想要效仿大唐,一统突厥上下的所有势力,将原本零散的各部尽数收归己用,但这些突厥部落首领们又岂会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力,成为颉利的傀儡? 现在,这场关于康苏密生死的定夺竟不知不觉间成了可汗颉利和各部首领之间的纷争,他们想要借助此次的机会打破眼下的局面。 颉利看着请诛康苏密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原本的愤怒反倒变作了烦躁。 康苏密死不足惜,可眼下突厥的局势是颉利辛苦经营多年才得到的成果,颉利不想因为一个康苏密便将自己的努力彻底作废。 颉利看了眼死鱼一样跪倒在地上的康苏密,对身旁的赵德言问道:“先生以为该如何处置?” 赵德言看着跪倒在地上,已经丢了半条命的康苏密,心中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康苏密如此,难道他赵德言不也是一般吗?这些突厥部落首领们对他的憎恨还要高于康苏密。 正是兔死狐悲,谁知道这样的悲剧将来会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 其实对赵德言来说,,现在不止是在处置康苏密了,赵德言甚至从康苏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仿佛是在处置他自己。 康苏密与赵德言争权,赵德言固然想要康苏密死,但康苏密决不能死在这个时候若是因为这些部落首领的逼迫,便处死了康苏密,那他将来又该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些首领若是这次沾到了便宜,尝到了甜头,谁能保证他们下次会不会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 赵德言光是想想就觉得心中一慌。 赵德言想了想,对颉利道:“康苏密纵子行凶,竟然伏杀豁真和三皇子,罪该万死,但眼下形势关系到可汗的威望,不要操之过急。” 死一个康苏密自然无关大局,可若是因为康苏密之死导致颉利的威信受损,这对颉利来说便是天大的损失,赵德言的话正说中了颉利的心窝。 “先生的意思是?”颉利接着问道。 赵德言回道:“康苏密死不足惜,但他决不能死在此时,此时有否其他人牵涉其中尚需查证,不如将康苏密暂且关押,待查证清楚后再杀不迟。” 赵德言欲行缓兵之计,先稳住各部首领,待风声稍稍平静之后再行处理康苏密,这虽算不上什么妙计,但也是解决眼下困境的唯一办法了。 颉利点了点头,指着康苏密对众人道:“豁真和质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本汗以为此事背后或尚有同谋,且先将康苏密人头暂寄,待查验清楚后再取其性命。” 跪在地上的康苏密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叫他缓死的竟是一直以来与他明争暗斗的赵德言,这世事也当真是无常了。 对于眼前的一幕李恪虽早未预料,但也乐见其成。 李恪原本的目标只是康家父子,如今因为康苏密的生死问题有牵扯出了突厥各部与颉利之间的纠纷,这倒也是李恪愿意看到的。 今日的春猎注定成了一场闹剧,颉利非但没能如愿地正压铁勒九部,反倒自己的威信都受到了挑战。 今日最大的赢家反倒是原本准备作壁上观的李恪,既除了劲敌,又引出了突厥内部的矛盾。 第四十二章 夜谈 初春,虽气候已渐渐回暖,但夜间依旧清冷。 入了夜,乘着月挂中天,披着如秋水般微凉的月色,突厥帕夏赵德言出现在了汗庭的地牢之中,看望他的“老朋友”。 “没有想到,此时已经这么晚了,过来看我的竟然是你。”康苏密见赵德言深夜出现在地牢中,自讽地笑着。 赵德言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波澜,对康苏密道:“我奉可汗之命主审此事,若想见你自然是随时都可以。” 康苏密问道:“可汗为何不来。” 自打前日,康苏密被自猎场带回,关押在此处开始,赵德言是第一次露面,颉利更是一面都未曾露过,康苏密更是没有半点自辩的机会,他自不甘心。 赵德言闻言,摇了摇头道:“看你?恐怕现在可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因你父子的事情,导致可汗的布局功亏一篑,可汗对你很是失望,你能活到现在便该知足了。” 康苏密闻言,似是有些癫狂地笑道:“失望?我为可汗做牛做马十年,今日却落得这样的结局,失望的不该是我吗?” 康苏密为了替颉利揽权,开罪了多少突厥王公贵族,今日他落到这般田地,颉利竟连一面都不想再见他,康苏密的心里怎会好过。 赵德言对康苏密道:“我们做臣子的本就算是如此,康大人这么些年,难道还没有参透吗?” 康苏密为求颉利的信任,为求晋身之阶,他做了颉利的孤臣,而孤臣本就是注定要面对这些,古往今来,又要多少孤臣能够落得好下场的。 康苏密听了赵德言的话突然站起身来,对赵德言道:“赵大人倒是看得开?” 赵德言道:“你我都是可汗的宠臣,能够有今日就是因为替可汗开罪了突厥各部。君之今日便是我之明日,看得开如何,看得不开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一样的结局。” 赵德言和康苏密一样,他们以异族的身份能够有今日的官位和权势,靠的就是颉利可汗的倚重。 今日,颉利要靠着他们开罪突厥各部,收拢部落之权入汗庭,可若是有朝一日,颉利已经实现了他的计划,那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到时颉利为了收拢人心,为了安抚突厥各部,又会不会拿他的性命作为代价呢? 康苏密看着赵德言平淡的样子,苦笑道:“你终究还是要胜我一筹,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狡兔死走狗烹’,可惜现在狡兔还未死,我这只走狗就已经在劫难逃了。” 赵德言对康苏密道:“急了,你终究还是急了,无论康阿姆行刺之事与你相关与否,你们这般冒失便是自寻死路。” “冒失?” 康苏密握着拳头,紧紧地抓着冰冷的铁笼对赵德言道:“阿姆是我的独子,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虽然年轻,行事冲动了些,但他绝不会贸然行刺豁真,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 康阿姆主动行刺李恪和阿史那云,结果却被李恪的护卫尽数击杀,这世上哪有这般可笑的事情? 赵德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康苏密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李恪的一个圈套,阿姆只是入了他的局罢了。” 对于李恪,赵德言虽接触地不多,但也能感觉出这个少年的心机似乎深沉地很,但在康苏密的面前,赵德言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道:“以三皇子的年纪,也能有如此的算计和城府吗?” 一个九岁的少年,通过一场春猎,将整个突厥汗庭玩弄与鼓掌之间,这句话说出去,都觉得匪夷所思。 康苏密见赵德言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反倒有些急了,他忙道:“李恪其人,虽看似年幼,但却极有手段,若是再任由他这般设计,恐怕整个汗庭都将难安,需当尽快除之。” 康苏密的话说的冠冕堂皇,一副为了突厥考虑的模样,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给康阿姆报仇,借颉利的手除去李恪。 但赵德言听了康苏密的话却觉得有一些好笑。 现在的康苏密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太急了,急到他忘了颉利的心性。 以颉利骄傲的性格,他会觉得一个九岁的少年能威胁到他吗?他会承认自己对一个九岁少年的忌惮吗? 不会,当然不会,想要借此就要了李恪的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康苏密已经入狱,现在外面的那些部落首领正是得意之时,说不得现在他们盘算这如何借助这次的机会,将赵德言也拉下水,借此将赵德言也一并除掉。 这样的节骨眼,赵德言岂会愿意身陷其中,给他们对付自己的机会? 赵德言不想在李恪和颉利之间掺和地太深,出于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赵德言甚至不想和李恪搭上半点关系。 赵德言起身,忽然整个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对康苏密道:“怎么,康大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可汗宠臣吗?难不成你觉得今日我来审你就是为了替你传话不成!” 赵德言的话一出口,康苏密便立刻明白了赵德言的意思,这一次,赵德言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康苏密,要与李恪划清界限了。 康苏密虽与赵德言不和,但毕竟共事多年,对于赵德言的品性康苏密还是知道的。 康苏密负手笑道:“赵大人助不助我没有关系,只是你我半斤八两,你现在在我面前抖威风,但愿将来你也还能笑的出来。” 康苏密的话,说到了赵德言的心里,今日康苏密的处境,未尝不是赵德言未来的处境。 赵德言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康苏密回道:“可汗生性薄凉,我们为他效力多年又能如何?赵大人何不早做打算?” “你有法子?”赵德言听了康苏密的话,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 康苏密点头道:“我本就是西域康国人,我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暗地里自然有些联系。你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未尝不能送你一份人情,如何?” 第四十三章 赵德言的抉择 当赵德言从地牢出出来时,依旧没有彻底缓过神来。 康苏密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狡兔死,走狗烹”,康苏密会落到现在这部田地,固然有康家父子自寻死路的缘故在里面,但颉利对待康苏密凉薄的态度也叫赵德言悬着一颗心。 今日是康苏密,来日若是那些突厥贵族们将矛头对向了他,他又该如何自保呢? 康苏密给他的建议便是投奔西突厥。 自打四十多年前,东西突厥分家,划河西而治,东、西突厥便各自为政,时有征战,关系恶劣。 现在的西突厥可汗统叶护可汗乃是一代雄主,东征西战,西突厥已进入顶峰,甚至是丝毫不弱于颉利可汗手中的东突厥。 以赵德言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若是投奔了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必定收纳,拜为上宾,只是现在真的是良机吗? 而且赵德言也是今日方才知道,原来这康苏密看似对颉利忠诚,没想到竟在暗地里跟西突厥的统叶护勾搭在了一起,看来他对颉利的忠诚也有限地很,康阿姆的死倒也不算冤枉。 就在赵德言走在回去的路上,纠结着该不该听了康苏密的话,与他做这个交易的时候,在路边的阴暗处,两个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赵德言的眼中,惊地赵德言一颤。 “赵相好兴致啊,这么晚来还在外面闲逛?”赵德言的耳中出现了李恪的声音。 听到李恪的声音,赵德言终于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若是旁人在此,他还担心自己方才跟康苏密的谈话暴露,被颉利知晓,但李恪不会。 赵德言朝着李恪拱了拱手,道:“回三皇子的话,下官这是奉可汗之命,前来提审康苏密。” 地牢守卫森严,李恪自然是进不去的,不过他却知道赵德言去寻了康苏密,而且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恪对赵德言笑道:“赵相果然勤恳,这个时候竟还勤于王命,李恪实在是佩服。” 赵德言道:“下官出身寒门,比不得殿下这般身份尊贵,唯有如此方能在突厥汗庭中保留一席之位。” 李恪笑了笑,道:“赵相谦虚了,以赵相的才能,到了何处不能居于人上?” 赵德言只当李恪是在与他空言客套,于是谦虚道:“殿下太高抬下官了,下官惭愧。” 不了李恪却突然脸色一正,收起了原本脸上的嬉笑神色,一本正经地对赵德言道:“李恪之言,绝无半点虚妄,赵相若想去大唐,只要赵相开口,本王必保先生一部堂官。” 李恪口中的一部堂官,至少也是正四品官职,哪怕是在权贵满地走的长安城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若是旁人口中说出自然有些吹嘘的可能,但出自李恪之口却绝对不会。 首先李恪是大唐皇子,当朝亲王,以李恪的身份想要举荐一个正四品的官职倒也不算是多难的事情,而且眼下大唐正与突厥南北对峙,以赵德言在突厥的地位若是南投,对大唐意义可谓非凡,到时莫说是一部堂官,就算是开府仪同三司亦非不可。 赵德言看着李恪的样子,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李恪竟会这么说,一时间赵德言竟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见赵德言一愣,一时间心中猛地生出一种心思:以赵德言眼下的处境,似乎拉拢赵德言也绝非不能。 于是,李恪接着道:“李恪之言发自肺腑,先生不必质疑。” 李恪虽年少,赵德言不敢轻视李恪,也不知李恪的真实用意,过了片刻,对李恪道:“可汗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三皇子的话还需慎言。而且三皇子深夜在此,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赵德言不知道李恪的真实用意,也拿不准李恪的想法,所以他索性不去接李恪的话头,直接扯出了其他的话题。 赵德言拿不准李恪,李恪又何曾看懂了赵德言。 眼下李恪身在突厥,李恪说出刚才的话本就有些不妥,若是这些话叫颉利知道,李恪绝没有好果子吃。 李恪闻言,笑了笑,对赵德言道:“玩笑,方才的话若是赵相觉得不妥,便全当玩笑好了。本王之语出本王之口,入赵相之耳,再无旁人知晓,若是叫可汗知道了,你我都不好做。” 李恪拉拢赵德言,若是叫颉利知道了,处境艰难的自然不只是拉拢人的李恪,被拉拢的赵德言也同样如此。 赵德言对李恪道:“殿下是聪明人,下官也不蠢,下官晓得轻重,方才的话下官绝不会透露半句,殿下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下官便告辞了。” 赵德言说着,作势便想离去。 就在赵德言想要走的时候,李恪却又突然开口了:“赵先生留步,本王还有事相询。” 李恪专门派人盯着赵德言,这么深的夜还亲自出来等候,自然不会只是与赵德言说这些没有边际的话。 赵德言问道:“殿下费了这般功夫,却不知有何要事。” 李恪道:“赵相方才提审康苏密,想必康苏密与赵相说了不少话吧。” 赵德言笑了笑道:“是说了些。” 李恪道:“康苏密与赵相说了什么,本王不便多问,但本王却想向先生借一样东西。” 李恪想赵德言借东西?赵德言听着李恪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好奇。 赵德言问道:“殿下尊贵,下官能有什么借给殿下的?” 李恪缓缓道:“命,康苏密的命。” 赵德言道:“殿下想要杀了康苏密?康苏密已经必死,殿下这么做恐怕有些多此一举吧。” 李恪道:“康苏密这次想活自然是难了,但所谓夜长梦多,本王想要康苏密死,越快越好。赵相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本王的意思。” 李恪对赵德言说的话用了一个字:“借”,这个字叫赵德言很是不解。 赵德言问道:“这人命也能借吗?” 李恪点了点头,似有深意地对李恪道:“自然可以,今日赵相借了康苏密的命给本王,来日本王一定换一条命给赵相,绝不叫赵相吃了亏。” 第四十四章 初拜萧后 康苏密死了,自缢而亡,汗庭的地牢中只留下一根结实的麻绳,还有康苏密脖子上暗红色的勒痕。 一个将死的康苏密,一个活的好好的大唐皇子,赵德言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赵德言很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告诉颉利康苏密勾结西突厥之事,而是告诉颉利,康苏密在狱中颇多怨言,还望颉利看在自己往日的功劳上能够饶他不死。 赵德言了解颉利的性情,颉利不喜有人邀功相挟,赵德言的话看似简单,但却恰恰击中了颉利的忌讳,推了康苏密最后一把,终于颉利一日都不想再留着康苏密,密令赐死。 于是,清早放过,康苏密便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满是不甘。 但没有人回去在乎一个死人的观点,没有人想知道地牢中为何会出现一个自缢用的麻绳,也不会有人回去调查康苏密自缢的真相,更不会有人想要为康苏密伸冤。 康苏密之死已经成为了一种默契,既是受康阿姆连累,又是突厥贵族们怒火的宣泄,还有对可汗威信的顾及。 就这样,曾经叫突厥各部都为之胆寒的一个权贵便如流星一样划过天空,一闪而过后便没有了踪影,甚至就连尸体都被丢在了野外的荒谷,成为了野兽的食物。 康家父子一死,李恪终于除掉了劲敌,不过现在的李恪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欣喜,因为此时阿史那云正带着他拜见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萧后。 对于萧后,李恪对她的人生充满了好奇,公主、王妃、皇后,如此起伏的一生,想必也有着无数的传奇色彩。 可当李恪来到萧后的大帐,看到萧后时,他却只看到了一个和蔼的老人,眼睛里充满了平淡,仿佛是阅尽天下后的恬静,哪里像是一个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 萧后生于天和二年,如今已六十有一,李恪曾耳闻无数关于这个传奇女子的坊间传闻,可当见到她时,李恪竟有一种恍若隔世,判若两人的感觉。 “小子李恪拜见夫人。”李恪入帐,看到了坐着的萧后,上前拜道。 对于自己的自称,对于萧后的称呼,李恪也斟酌了许久。毕竟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渊都未曾下旨褫夺萧后的皇后封号,李恪就算是称她为后,也并无不妥,这也是李恪原本的打算。 可就在李恪看到萧后第一眼之后,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相由心生,萧后此时的风貌与野心勃勃的义成公主全然不同,若非如此,萧后也不会独居于此,而是应该在定襄陪着伪隋帝杨政道。 所以就在李恪看到了萧后之后,他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李恪是杨妃之子,而萧后为隋炀帝正宫,隋炀帝是李恪的外祖父,故而李恪称萧后一声夫人也并无不妥。 萧后曾为亡国公主,如今又为亡国皇后,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萧后早就将权势看淡,听了李恪对他的称呼,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便是如意家的孩子吧,看这眉眼,跟先皇不像,倒是能看到少年时唐皇的影子。”萧后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柔声道。 李恪道:“小子不知父皇少年时的模样,不过小子曾听旁人说过,我与父皇的外貌确有几分相像。” 萧后道:“不止是样貌,你与他的性格也很是相像。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在太原晋阳宫与你父皇初见之时,那是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可那时你父皇便已是进退有据,宠辱不惊,浑然不似一个少年人,你们倒不愧是亲父子。” 李世民是皇帝,而李恪是皇子,萧后这么说自然是对李恪的一种赞赏。 李恪谦虚道:“李恪愚钝,岂敢同父皇相较,夫人谬赞了。” 萧后道:“我上次与你父皇相见,他还是个少年,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这世事变化当真无常。” 李恪闻言,道:“夫人说的是,如今大唐终结乱世,却与以往不同了。” 萧后道:“说来我也有七年未曾还国了,不知国中故人如何了。” 萧后虽未明言,但李恪却知道,整个大唐,能叫萧后如此惦念的怕是只有其弟萧瑀了。 李恪道:“夫人大可放心,李恪来时萧相身子骨正硬朗,除了脾气差了些,其他的都还好。”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担忧道:“时文的性子一直如此,直率惯了,不晓变通,长久下去恐怕不妥啊。” 时文乃萧瑀的字,以眼下萧瑀的辈分和权势,除去皇帝李世民和太上皇李渊,普天之下能直唤萧瑀表字的恐怕只有萧后了。 李恪的脸上虽未表现地太多,但心里对萧后的话却深以为然。 萧瑀耿直,敢直言犯谏,虽有干才,但却不懂变动,他的仕途也可谓坎坷沉浮。六次拜相,六次罢相便是他性格最好的写照,这一点身为阿姊的萧后很是清楚。 李恪安慰道:“萧相性情忠直,乃耿介之臣,有些说话虽直了些,但父皇也清楚萧相脾性,想来应无大碍,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 萧后闻言,摇头笑道:“时文虽年长,但有些事情看得还不如你来的通透,你倒是生的一副七巧玲珑心,一点就通。将来你若是归国,时文那边还需你与他告诫几句。” 李恪道:“这些话由小子来说怕是不妥吧,来日若有机缘,夫人何不亲自说于萧相。” “我吗?我这辈子还有回去的机会吗?”萧后听了李恪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了故国景象,想起了长安城气势恢宏的太极宫,想起了风景秀丽的江南乡土,眉间一阵恍然。 如今的萧后年已过六旬,无论是在突厥还是在大唐,六旬绝对算得上是高龄,以眼下突厥与大唐的两国局势,萧后当真还能等到还国的那一天吗?至少萧后自己的心里是没有底的。 对于萧后的疑惑,李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总不能告诉萧后,大唐数年即将北伐,到时待大唐平定北疆她便能回到长安了吧。 李恪只是笑道:“夫人身体康健,大唐与突厥两国已然和谈,再过些年,小子自有法子助夫人还国,到时夫人便可与萧相团聚了。”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着问道:“你生于长安,皇室规矩又严,想必还未去过江南吧。” 李恪不知萧后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点头回道:“自出世以来,这还是小子第一次出远门。” 萧后盯着李恪看了片刻,突然道:“来日我若真有机会还国,你可随我一同南下,看看江南风物,我也带你引见一下萧氏族老。” 第四十五章 兰陵萧氏 李恪答应将来能带萧后归国,而投桃报李,萧后便答应引荐萧家族老于他认识,引荐萧氏族老,说白了就是给李恪一个和萧氏结盟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恪能将萧后安然带回大唐。 萧后的话看似简单,仿佛只是长辈带着后辈回乡探视,但听在李恪的耳中,李恪心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兰陵萧氏,乃汉初名相萧何之后,自晋以来,便是天下有数的顶级门阀,论渊源、论声望,丝毫不在所谓的七宗五姓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这便是编修唐书的欧阳修、宋祁对兰陵萧氏的赞誉。 “两朝天子,九萧宰相。”兰陵萧氏的清贵绝非浪得虚名。 大唐诸位皇子中,太子李承乾有长孙氏为首的关中门阀相助,李恪若想与之抗衡,拉拢其他世家门阀便是必然,兰陵萧氏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且兰陵萧氏与荥阳郑氏、河东裴氏、京兆韦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五家并为大唐天下世家之冠,是为江南世家之首,若是拉拢了兰陵萧氏,便是拉拢了大半个江南世家,其中收益对李恪来说不言自喻。 况且萧后在兰陵萧氏中地位颇高,由她出面引荐,对李恪来说绝对是事半功倍。 萧氏在突厥数年,思归已久,若非是为了南返,她也不见得愿意这么做。 李恪当即拱手谢道:“李恪多谢夫人,李恪向夫人保证,李恪将来必保夫人归国。” 李恪聪慧,一点就通,立刻便至知道了萧后的意思,不过李恪的反应落在了萧后的眼中,萧后也知道了李恪的志向,亦或是是野心。 萧后同样生于皇室,更曾辅佐他的夫君杨广登上帝位,她太了解李恪这样的人了。 李恪若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个皇子,当他的太平王爷,他听了自己的话后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萧后看着李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在心里感叹道:李世民少年时便非池中之物,他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也是如此,将来大唐皇室,怕是也要热闹了。 萧后对李恪道:“我虽是萧家人,但我已离乡多年,人脉不广,我只是可以帮你引荐一二,剩下的我便爱莫能助了。” 李恪道:“那是自然,夫人愿帮李恪引荐,李恪已然足矣,岂敢再奢求更多。” 李恪的反应落在萧后的眼中,阅人无数的萧后觉得李恪似乎真的有把握将自己带回,心中不禁起了好奇。 萧后性子平淡,在突厥固然帮不上太多的忙,但光凭她的身份,义成公主和颉利就绝不会将他送回大唐。而此时的李恪自己也还是一个质子,能有什么法子助他离开突厥? 萧后好奇地问道:“你当真有法子让我返乡?” 李恪点了点头,坚定地回道:“有。” 萧后接着问道:“哦?你的法子是什么?” 李恪故作玄虚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说了也是无用,待将来趁机成熟了,夫人自然知晓。”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摸了摸李恪的手臂,笑道:“你与寻常少年不同,光是看你对付康阿姆的手段,便知你不是易与的,我相信你。” 萧后竟也知道自己设局对付康阿姆的事情?李恪听着萧后的话,不自觉地将眼睛看向原本坐在一旁的阿史那云,除了她,恐怕也没有谁会在萧后面前提及此事了。 阿史那云见李恪突然看向自己,也知道了李恪的猜想。 阿史那云点头道:“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外祖母,并未告诉旁人,你不必担心。” 那日的事情阿史那云是看在了眼中的,也知道这全部都是李恪的布局,李恪虽不怕这些事情被旁人知道,但自己身在突厥,总归还是低调些地好,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此事。 阿史那云也知道轻重,他都李恪设局诛杀康阿姆也没有觉得多反感,反倒觉得李恪做的没错。 草原儿女性情直率,恩怨分明,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的事情阿史那云也曾见过,康阿姆先对李恪下得死手,李恪想要他的命本就无可厚非。 这时,一旁的萧后开口为阿史那云解释道:“阿云只是怕我一人在此苦闷,每日说些话来同我解乏,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大可放心,我的嘴巴还算严实,不会说漏的。” 萧后的话,李恪是信得过的,萧后在皇室沉浮数十年,若是嘴巴不够严实,恐怕早就丢掉了性命,哪会活到现在。 李恪道:“夫人李恪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时干系不小,说出去终归会有些麻烦。” 李恪的担忧,萧后也是知道的,康苏密虽然犯了众怒,但他在突厥身居高位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有些底子,李恪设计康家父子的事情若是搞得人尽皆知,难免带来麻烦。 萧后对李恪道:“康苏密之事说来虽是你引起的,但究其根本,都是康苏密咎由自取,他为了奉迎可汗,做了太多恶事,开罪了太多的人,就算没有你,他也难逃一死。” 李恪闻言,问道:“夫人也知道康苏密?” 萧后点了点头,眼中似有回忆之色,对李恪道:“康苏密之流,我见得太多了。他们出身寒门,骤然得君王青眼,身居高位,一时间难免迷失,不知轻重缓急。可惜他们根基不牢,在朝中最后难免身死的结局。今日就算今日你不动他,他也难逃一死。” 萧后身居高位多年,见惯了这些人。 早年隋朝还在时,隋炀帝杨广便常提拔寒门子弟入仕,这些寒门子弟才干倒也是有的,只是他们一旦身居要位,便常会迷失,难以恪守本心,久而久之,要么犯了过错,被有心的世家门阀除掉,要么就是被攀附权贵,被世家收纳,沦为门下。 隋炀帝纵有心借助寒门子弟和所谓的科举之对付世家门阀,却也是天方夜谭。 而突厥虽无世家门阀,但却有草原各部,今日的康苏密便是苦无根基的寒门子,而各部首领便是权势滔天的世家门阀,康苏密开罪了他们,自然难逃一死。 第四十六章 大唐来使 野史有传闻,贞观四年,大唐北伐突厥,突厥被灭后萧后被主帅李靖带回大唐,而后被太宗李世民养于外宫,以为妃嫔。 李恪本就对这种说法颇多质疑,今日之后,李恪便更加觉得这是荒谬之言了。 萧后已年过六旬,纵然年轻时样貌再美,到了这个年纪,再加上草原气候磨人,也难免色衰了,李世民又岂会对萧后有太多非分之想。 而且历经磨难后,萧后性子平淡,并无权势之心,萧后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乃前朝皇后,李世民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那强人所难之事呢。 今日与萧后一面,对李恪来说可谓收获颇丰,他若是能借着萧后这条线收拢兰陵萧氏,那对他将是巨大的助益。 收拢兰陵萧氏便是收拢了半个江南世家,那到时他就有跟关陇世家扳手腕的资本了,太子与庶子之间,绝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李恪自己能够值得值得兰陵萧氏的投效,兰陵萧氏这样的千年门阀不会在一个毫无价值的庶子身上下注,他要让兰陵萧氏看到自己的价值,而他现在便是在突厥累积这样的价值。 李恪和阿史那云一同出了萧后的大帐,两人并未各自回去,而是颇有默契地并肩往前走去。 自打这次阿史那云帮助李恪对付了康家父子后,两人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但两人走在一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一根线拉着他们一样,虽然他们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这样一直走了很远。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若总是这么沉默着走下去终归不是办法,过了半晌,李恪终于当先打破了沉默。 “那日的事情,多谢你了。”李恪突然对阿史那云道。 听到李恪先开口,阿史那云的脸色显然也轻松了许多,阿史那云松了口气,对李恪道:“这是你自己的本事,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 李恪道:“若是没有你的提醒,我恐怕已经中了康阿姆的埋伏,成为箭下亡魂了。”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转头看着李恪,仿佛在看着一种新鲜的,从未见过的动物,笑了出来。 “你吗?绝对不会,再聪明的野狗也斗不过狡猾的狐狸,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把康阿姆玩弄于股掌之间。”阿史那云似乎对李恪有着莫名的信心,觉得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至于看似阴狠的康阿姆,根本不是李恪的对手。 毕竟一只狗,再聪明,能够狡猾得过狐狸吗? 李恪也笑道:“狐狸?那好歹总比死了的野狗好些,我就权当你是夸赞我了。” 李恪和阿史那云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误会,再加上阿史那云少年直率,也不是记仇的性子,两个人边走边聊了片刻,原本本就不深的隔阂又淡了许多。 “你真有法子把外祖母带回大唐吗?”阿史那云好奇地问道。 阿史那云每每与萧后说话,说着说着萧后便会提起她过去的点点滴滴,阿史那云看得出来,萧后这是思乡了。 阿史那云与萧后走的极近,关系最好,若是萧后真的能回乡一睹,阿史那云也为她高兴。 李恪点了点头道:“法子当然有法子,只是现在还不便说,若是说了就不灵了。” 李恪的样子神秘兮兮,仿佛真的胸有成竹,有什么必成的法子一般。 阿史那云见李恪这么说,只当李恪真的是不便开口,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转而问道:“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阿史那云这么一说,李恪顿时想起,他也是曾答应过阿史那云,要带她游历大唐,看看这南国风物的。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也能做到,待时机成熟,好好看看我大唐的景致。” 阿史那云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李恪这么一说,她顿时来了兴致。 她曾听萧后提起许多南国的景致,宏伟的长安城,秀丽的江南水乡,奇峻的蜀道,绵延千里的运河,一时间都从阿史那云的口中涌了出来。 “还有,我还要去尝一尝大唐的美酒,剑南春、郎官清、九酝酿,对了,还有你说的宫廷糕点,所有东西我都要细细地尝上一遍。” 阿史那云说着,仿佛她已经即将启程南下一般,整个人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生于草原的突厥人生来便对传闻中富饶肥沃的大唐土地有着好奇,只是那些突厥将领好奇的是大唐的土地还有女人,而阿史那云好奇的却是风景和美食。 李恪无有不应地回道:“好好,待你好好想想,到时我一并领你去了。” 阿史那云闻言,高兴地抚掌道:“那就你我两人吗?” 李恪想了想,回道:“你若是不喜热闹人多,我们便两人去,你若是喜欢人多,我便带上愔弟同去,想必他也是愿意与我同去的。” “你还有个阿弟?”阿史那云好奇地问道。 李恪点头回道:“那是当然,不过我阿弟的年纪比你还要小上许多,算算日子现在也就才刚刚开蒙吧。” 李恪说着,脑海中不禁想起了远在长安的胞弟,现在的他,也不知还是不是每日看着落日,盼着自己早日归来。 阿史那云一直都是族中最小的,今日没想到李恪竟还有个比自己还小的亲弟,不禁欢喜道:“你比我要年长,是我的表兄,那他比我年幼,便是我的表弟了,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他。” 阿史那云说着,心中不禁对南下之行又多了几分期待。 “殿下,殿下。” 就在李恪与阿史那云正说着的时候,突然李恪的婢女丹儿带人寻了过来,远远地看见和阿史那云站在一处李恪,便连忙走来。 丹儿虽是李恪的贴身婢女,但当李恪外出时大多是王玄策和苏定方二人跟在身后,只是今日李恪来拜会萧后,不愿大张旗鼓,所以只是告诉了丹儿自己的安排,便跟着阿史那云来了此处,此事丹儿亲自找了过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李恪待丹儿走到身边,问道:“你来的这般匆忙,可是有要事?” 丹儿点了点头,喘着大气回道:“陛下遣唐使前来,现在已经到汗庭了。” 第四十七章 郑元寿 李恪近来一直忙于对付康家父子,无力分心,再加上他身在突厥,消息闭塞,唐使北上他也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 唐使来的目的是什么,李恪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对他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坏事。 来使名为郑元寿,官拜正三品太常寺卿,乃前朝柱国郑译长子,出自中原世家荥阳郑氏洞林房,亦是世家子弟。 郑元寿来头不小,大唐立国时有从龙之功,在大唐朝堂之上也是一号人物,李恪自然是知道的。 郑元寿虽是唐使,但李恪乃是皇子,在突厥便是代表了大唐,故而张元寿到了突厥并未急着去拜会颉利可汗,而是先来见了李恪。 当李恪回到自己的大帐时,郑元寿已经在帐内等候。 “臣郑元寿拜见殿下。”郑元寿见李恪入内,俯身拜道。 郑元寿虽是臣子,但位列九卿之一,官位不低,在加上他在中原世家中位份不低,李恪也不会有丝毫怠慢,李恪忙上前将郑元寿扶起道:“郑寺卿远来辛苦,快快请起。” “谢殿下。”郑元寿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待郑元寿起身后,李恪问道:“寺卿来的好生突然,不知是何时到的突厥。” 郑元寿道:“臣奉皇命而来,也是三日前才过的阴山。此次北使,温相本已请缨为使,不过陛下顾忌温相年迈体弱,这才命下官走一趟。” 郑元寿口中的温相便是去岁李恪在北上的路上见到的温彦博,温彦博回京后便被李世民拜为中书侍郎,位列宰辅之位,不过如今的温彦博年已五旬,再加上身子骨弱,自然不宜北上,以免伤了身子。 李恪闻言笑道:“温相老骥伏枥,竟也欲北上为父皇分忧,我大唐君臣如此,何愁突厥北患不平?” 此处虽是在突厥境,但大帐四周俱是李恪心腹,李恪说到也不惧被旁人听了去,说话也简单直白了许多。 郑元寿道:“自打殿下自请为质北上,陛下每日必以此自励,不忘突厥夺子之恨,辱国之痛,励精图治,磨砺兵甲,只待有一日将殿下迎回。” 李恪点了点头道:“父皇惦念,本王虽隔千里,亦铭感腑内,只是不知郑寺卿此来所为何事?” 郑元寿回道:“臣此番奉皇命前来,所为不过有二:其一,是为与颉利可汗协商,迎回殿下;其二,是为拜会颉利可汗及其下诸臣。” 李恪年幼,郑元寿担心李恪不知轻重,容易说漏了嘴,便未将实情相告,但李恪听着郑元寿的话,哪里还听不出郑元寿的意思。 试图迎回李恪自然是不假,但所谓拜会颉利君臣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拜会颉利君臣除了刺探消息之外,恐怕还有离间拉拢之意。 李恪顿了顿,对郑元寿道:“本王年少,未参朝事,朝中要务自然不便插手,只是本王在突厥也待了许久,与突厥君臣交道打地不少,本王在这儿有一个泼天功劳,不知寺卿感不感兴趣?” 李恪的话倒是说得突然,郑元寿一时间倒是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恪年幼,恐还不晓事,身在突厥又能成什么大事? 郑元寿原也没将李恪的话太放在心上,不过李恪的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哪怕只是随口一提,郑元寿也不得枉顾。 郑元寿回道:“殿下当面,臣不敢贪功,殿下若有什么话但请吩咐,臣一定尽心做到。” 李恪道:“突厥各部中虽有不服颉利的声音,但眼下这些声音毕竟只是少数,寺卿若是贸然与他们接触,恐怕容易走漏风声,若是被颉利察觉反倒失了先机,本王给寺卿推荐一人,寺卿或可去试试。” 郑元寿原本只当李恪思归,必定会提及关于他回朝的事情,可李恪的话没有提及半个字关于如何迎他回朝的话,而是直指他所说的第二点。 李恪竟然听懂了他的话?这只是一个九岁的少年呐! 郑元寿看着眼前的李恪,眼中已经流露出隐藏不住的诧异。 郑元寿强压这自己的诧异,对李恪问道:“还请殿下吩咐。” 李恪对郑元寿道:“眼下颉利在突厥虽为尽得人心,突厥各部见也多有反对之声,但颉利在突厥积威甚重,郑寺卿若是贸然去拜会突厥各部的话恐怕会出乱子,叫颉利徒生警惕,于我大唐不利。” 以李恪的年纪,能看到这一步已经算很是难得了,不了李恪接下来的话却叫郑元寿更加诧异了。 李恪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拉拢突厥各部怕是行不通的,却不知郑寺卿可知铁勒一族?” 铁勒! 李恪的话仿佛一只重锤击在了郑元寿的心头,叫杨元寿心中一阵震荡。 欲破突厥,先离铁勒,这是大唐朝堂上衮衮诸公在政事堂议政整整一日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此刻竟从李恪的口中讲了出来,这叫郑元寿如何能不讶异。 郑元寿与李恪不熟,他此前唯一一次见李恪便是去岁在东宫之中,那一次正是在商议质子之事。 那一次李恪主动请缨为质,确实叫郑元寿颇为意外,但此时此刻,在这突厥的大帐之中,李恪给他的震撼却远是那时的十倍。 “殿下的意思是从铁勒九部入手?”郑元寿心中讶异,脸上却故作平淡地问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铁勒九部屈服于颉利之下,奉协颉利为主不过是形势所迫,他们无时不在想着重复往日的辉煌。铁勒九部中尤其是薛延陀和回纥两部最强,这种心思便更重。你若是秘密遣人去见薛延陀部夷男,必能拉拢。” 李恪此前与夷男打过交道,这夷男乃是个实打实的野心之辈,一直想反出突厥,自立为汗,而眼下夷男所畏惧的不过是颉利的兵力。 若是夷男能与大唐结盟,由大唐为他撑腰,助他一臂之力,想必他会很乐意反出突厥的。 薛延陀部以郁督军山为根,在突厥之北,而大唐在突厥之南,若是大唐与薛延陀部南北呼应,共同发难,便足以叫颉利焦头烂额,首尾难顾。 郑元寿想通了李恪的意思,当即收起了原本的轻视,转而一脸正色地对李恪拜道:“殿下之意臣即刻便遣人告知陛下。” 第四十八章 还国受阻 李恪与郑元寿不过谈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突厥的侍者前来传信,颉利可汗传见大唐使者和质子殿下,为大唐使者接风洗尘。 当李恪和郑元寿顺着侍者的指引,一路来到设宴的大帐中时,恰好到了午时,正是用饭的时候。 对于远道而来的郑元寿,颉利的防备显然要比对李恪来的要多的多,大帐中在座的诸位除了颉利、叠罗施、赵德言外,其余的都是颉利的心腹。 “唐使远道而来辛苦了,来,举杯与本汗共饮。”一曲歌舞之后,颉利可汗端起酒樽,对郑元寿道。 “谢可汗。”郑元寿端起酒杯朝着上首的颉利可汗举了举杯,饮下了一口。 颉利看着郑元寿的样子,指着郑元寿,又看了看李恪,笑道:“论酒量,唐使可比三皇子差的多了。三皇子一气一杯,能连饮三大杯,比起我突厥男儿也丝毫不让,唐使的酒量就要差上许多了。” 听了颉利的话,郑元寿的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的酒量竟如此了得。 郑元寿朝着李恪拱了拱手,笑道:“三皇子天潢贵胄,乃凤子龙孙,下官如何比得。” 颉利摆了摆手,道:“哈哈,说起来三皇子的脾气倒是甚和本汗的路子,不拘小节,与我突厥男儿甚是相似。”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也起身道:“可汗谬赞了,李恪哪有什么酒量,只是仗着年少气盛,硬着头皮喝罢了。” 颉利道:“三皇子谦虚了,本汗也算善饮,又识人无数,是真酒量还是假酒量,本汗一看便知。”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倒是泛起了嘀咕。 李恪与颉利的关系只能算是一般,甚至曾经还红过脸,颉利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这般夸赞李恪,说的仿佛真像是与李恪性情相投一般,莫非是今日嘴巴上抹了蜜? 就在李恪正纳闷的时候,颉利的下一句话叫李恪恍然大悟。 “本汗现在与三皇子可谓是忘年之交,一日不见都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颉利看着李恪,对两人笑道。 原来如此,李恪听了颉利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想来颉利是已经料到了郑元寿此来的目的,想要提前堵住郑元寿的嘴。 果然,颉利说完后,又接着对郑元寿问道:“唐使此来当是奉了唐皇之命,不知唐使有何要务啊?” 郑元寿拱手回道:“下官此次北上,一来是为拜见可汗,再表我大唐两国求和之意,二来是陛下思子心切,欲请质子还唐。” 颉利听了郑元寿的话,皱了皱眉毛,不悦道:“你要见本汗,见便也就见了,这是这迎回质子之事,恐怕不妥吧。质子来此还不足半年,本汗与质子性情相投,不忍分离,怎能这般早地迎回?” 李恪在突厥,是颉利挟制李世民的手段之一,若是放由李恪回了大唐,岂不是平白将李世民的把柄交还给他吗? 虽说天家无情,若是两国动了刀兵,李世民未必会顾忌身在突厥的李恪,但是有一个李恪在手中也聊胜于无,至少也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郑元寿自然也知道颉利不会轻易放行,但身负皇命在身,他也只能想方设法。 郑元寿道:“启禀可汗,自打殿下北上,陛下便每日思念殿下,片刻不停,而贵妃娘娘更是如此,贵妃娘娘每日望子盼归,日渐消瘦,还望可汗体谅。” 郑元寿知道想要颉利放人不易,只能自孝道入手,直言皇帝和贵妃念子,不提及两国之事。但颉利又岂是仁德之辈,光凭郑元寿的一张嘴,颉利怎会放人。 这时,颉利下首坐着的赵德言起身道:“贵使之言差矣,三皇子此来,乃是我彰贵朝和谈之诚意,三皇子是为两国和平而来,现在贵使想将三皇子带回,可是不欲与突厥言和了?” 郑元寿往孝道上谈,是往小了说,可偏偏赵德言却扯到了两国和谈,要把李恪归国之事,闹大,借此阻止李恪归国。 眼下突厥已经退兵,对长安再无半点威胁,说来大唐自然是不惧突厥了,可眼下的大唐却也还没有做好要与突厥开战的准备,这个时候自然不宜将脸面撕破。 郑元寿听了赵德言的话有些急了。对颉利道:“我大唐之诚可汗不必质疑,只是三皇子年少,陛下着实是思子心切。陛下愿以珠宝锦缎换三皇子南归,还望可汗笑纳。” 李恪虽是皇子,但说白了也还是一个少年,哪有那些珍贵的珠宝锦缎来的实在,突厥人好财,郑元寿也是希望颉利贪图财物,松口将李恪放回。 自打上次南下,突厥贵族们已经被大唐的富庶所惊呆,此次听说郑元寿又带来了大唐珍宝,大帐中的众人们已经面露垂涎之色,显然他们都对郑元寿的话动了心。 颉利一时间也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答应郑元寿的话,于是对下首的赵德言问道:“对于唐使的提议,先生是什么意思?” 赵德言看着大帐中众人的模样,自然也知道了他们的心思,赵德言也不愿开罪这些人,思虑了片刻才对颉利道:“既然唐使带来了大唐的珍宝已示大唐和谈之诚意,我们何不也馈以突厥的宝物以示我突厥的诚意。草原良马无数,以良马易换便可,何必要劳动三皇子?” 郑元寿带了财物来,本想着是以此换回李恪,但赵德言却提出拿良马交换郑元寿的财物,死活就是不让李恪回国。 李恪自问从未开罪过赵德言,为何赵德言非要这般阻挠他回国?这与他又有何益处?李恪看着赵德言的样子,心中满是狐疑。 就在郑元寿听了赵德言的话,正准备再开口时,赵德言又说话了。 赵德言道:“更何况三皇子此前干系到突厥康苏密之死一事,此事三皇子虽未涉深,但毕竟也是要害之一,此事离去,恐怕是不妥吧。”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心中竟有些懊恼,他此前设计杀了康家父子,眼下竟成了突厥阻他南归的借口。 第四十九章 家书 “臣无能,未能保得殿下南归,还请殿下降罪。”颉利回绝了郑元寿迎李恪南归的要求,一出大帐,郑元寿便对李恪欠身拜道。 李恪将郑元寿扶起,道:“寺卿严重了,方才寺卿已经尽力,只是突厥君臣不欲放本王南下,此时纵是苏秦在世也无计可施。” 郑元寿回想起方才大帐中发生的事情,对李恪问道:“殿下在突厥可曾开罪过赵德言?为何赵德言今日如此针对于我们,生生地拦住了殿下的归途?” 方才在大宴上,郑元寿既是用财宝诱惑了颉利,也是希望那些部落首领能够被郑元寿带来的大唐珍宝迷住了眼睛,借此由各部首领向颉利施压,放李恪南归,可赵德言却偏偏提出以良马作为筹码,借此交换郑元寿带来的财宝,叫郑元寿计划落空。 赵德言是汉人,他的根不在突厥,他身在突厥无非就是为了求取富贵,面对郑元寿带来的诚意,除了对李恪的不满,还有什么能够叫赵德言在这个关口站出来针对李恪,总不能是对颉利的赤胆忠心吧。 对于赵德言方才在大帐中的表现,李恪也颇为不解。 赵德言既然助他对了康苏密,要了康苏密的命,想必与他还是没有太多不满的,可他方才在大帐中的作为却又偏偏是在针对自己,一时间李恪也说不上赵德言的目的了。 李恪道:“赵德言其人,本王倒是派人调查过,除了知道他是并州人士,十年前来突厥外,竟再无其他消息。此人无爹娘,无家室,来了突厥后虽身居高位却仍未续娶,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早在春猎那日,李恪便曾命王玄策私下调查赵德言的情况,可王玄策调查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更多关于赵德言的消息,仿佛此人就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凭空出现?赵德言这样的人,背井离乡,来到这北地,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正所谓富贵不还家,如锦衣夜行,难道这样的人还查不出他的底子吗?”郑元寿闻言,不解地问道。 汉人一直信奉一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西楚霸王项羽为了衣锦还乡,放弃了帝王基业关中,一意孤行回到了故里彭城,为了不就是这份快意吗? 如今赵德言在突厥身居高位,也算是权贵人物,这样的人一不显耀乡里,二不娶妻生子,他又图的什么呢? 李恪摇头道:“本王遣人去查过他的底,没有任何踪迹,根本无从查起,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李恪不怕康苏密这样的对手,康苏密虽然狠毒,但他至少知道康苏密的底细,知道康苏密的索求,但李恪却不知赵德言的底细,除了他所谓的祖籍,不知道任何关于关于他的过去。 这样的人无迹可寻,叫李恪难以琢磨,赵德言恰恰是李恪觉得最难对付的一种人,李恪就算想要见招拆招,他都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郑元寿道:“赵德言其人,臣在北上之前也曾听闻过,只是没想到他竟这般神秘。” 李恪朗声笑道:“这倒也无妨,本王本也不曾奢望能够提早归国,这次颉利不放人倒也在本王预料之中。颉利愿以三千匹战马交易,这三千匹战马总比本王一个肩不能扛的稚子来的有用。” 郑元寿闻言,忙道:“殿下谦虚了,殿下以一己之利庇护关中,其重更胜十万大军,大唐满朝上下无不钦佩。” 李恪便走便道:“十万大军?郑大人谬赞了,本王不过是做了皇子该做之事。只是本王身在北地,与长安相隔千里,不能奉孝御前,却不知父皇与母妃身体可还康健。” 郑元寿回道:“殿下尽可放心,如今陛下虽登九五,但依旧每日弓马不缀,圣体依旧健硕。至于贵妃娘娘,臣北上之前贵妃娘娘曾传臣近前嘱托,依臣观之,贵妃娘娘思念殿下,身子虽消瘦了些,但却还算康健。” 李恪听了郑元寿的话,终于放下了心。 李世民出身行伍,少年从军,身强力壮,他自然不需操心,李恪唯一担心的便是母妃杨氏,既然郑元寿来之前曾见过杨妃,杨妃身子无恙,李恪便就宽心了。 李恪拱了拱手道:“有劳郑大人相告,既然父皇、母妃无恙,本王虽身在北地,心中也便少了许多牵挂了。” 郑元寿听了李恪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此乃臣临行前,贵妃娘娘亲手写下的家书,要臣务必亲手交于殿下。” 李恪从郑元寿的手中接过信封,拆了开来,低下头一眼望去,杨妃清秀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中。 “爱儿虎头,见字如面:自我儿北上,而今已近半载,为娘者每日所念,皆系我儿一人之身,再无其他。长安之事,诸事顺遂,我儿不必忧心。愔儿虽幼,然已开蒙,娘遵我儿临行所嘱,着愔儿求教于岑长史,连日不缀。愔儿虽不比虎头善学,却也规矩,每日所盼者唯兄长归来,手足聚首。......我儿身在突厥,乃为国政,望我儿万事谨慎,切保身之安泰,勿使有失,北地虽遥,总有再聚之日,一时别离,无以为念。母杨如意示。” 杨妃的话很简单,没有丝毫华丽的辞藻堆砌,仿佛就像是在宜秋宫中,杨妃拉着李恪的手,坐在阳光下闲话家常一般,可就这样的寻常,恰恰击中了李恪的内心。 李恪手中拿着信封,低头看着杨妃的手书,眼眶不自觉地便湿润了。 看着手中的字迹,李恪眼前清晰地浮现起了杨妃那张温柔的脸庞,吩咐能看在李恪不在宫中,杨妃抱着小李愔,盼着他早日归家的模样。 仔细计较起来,杨妃未必算得上是李恪的生母,但杨妃待他如何,李恪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中,李恪本也不是铁石心肠,怎能不为之动容。 第五十章 政事堂 门下省,政事堂。 自打入了贞观元年以来,李世民每日都会来此也宰相们商议朝政,但李世民今日的脸色却是最为难看的。 就在昨夜,李世民得到了自突厥而来的急件,他已知道颉利拒绝了他迎质子回国的要求。 自打李恪北上那日起,李世民便已经知道,想要将李恪接回绝非易事,但他对郑元寿北上之行终究还是抱有一些期望,可随着消息传来,他的希望也破灭了。 武德已过,贞观伊始,李世民登基为帝已满半年,可就在这半年里,李世民仍旧居于东宫,未能入主太极宫。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李世民身为帝王,总是居于东宫终究不是个办法。 可太上皇李渊自己不让出太极宫,李世民虽为皇帝,但也是人子,也不能生生将李渊撵出来。 李世民要想让李渊主动地让出太极宫,手中还缺一个天大的功绩,而眼下李世民连自己的亲子都尚在突厥为质,又何谈功绩,李世民一想到这些便难免烦躁。 “突厥那边的消息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突厥之与大唐,不下于匈奴之西汉。突厥之患不除,大唐北线难安,众卿可有良策?”李世民面色深沉如水,坐在上首,看着政事堂中的众人,问道。 政事堂平日里本是宰相理事的所在,不过今日李世民相诏,文武两道,长安城内三品以上的正堂官已尽数在此。 李世民话音方落,近来转任兵部尚书的李靖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欲破突厥,必先得夏州之地,而欲得夏州之地必先诛梁师都。自隋末始,梁师都附逆已久,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除掉梁师都,收回夏州。” 自打大唐立国关中以来,颉利数次南下走的都是夏州,梁师都不除,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对峙将永远落于被动。 李世民道:“梁师都之患由来已久,药师既言,必定是有计较了。” 李靖道:“梁师都才干平平,能仗着夏州一地为祸北线靠的无非就是突厥的支持,若要正面强取恐怕动静太大,势必会引来突厥的援军,臣以为欲取夏州,当自其内部着手。”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药师且细言之。” 李靖道:“梁师都不识天命,抗我大唐,本就是螳臂当车,他虽是癫狂之辈,但他的麾下臣属却多有清醒者。臣已与梁师都麾下夏州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联络,密议离间其上下,夺取夏州。” 梁师都认突厥为主,甘愿做突厥人的走狗,为他们镇守南门,但这却不代表他麾下数万将士的意思,朔北男儿,多有血性者,又怎会甘愿做那突厥人的走狗,任由那些胡人骑在他们的头上,对他们吆五喝六。 远的不说,便是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便对梁师都之行颇多腹诽,只是还未撕破脸罢了。 大唐为中原正朔,占据大义,李靖命人偷偷与夏州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两人接触,一拍即合,便有了离间夏州上下,密谋夺取夏州的想法。 李世民听着李靖的话,点了点头赞同道:“药师一语中的,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此事便交由药师一手操办。” “诺!”李世民下令,李靖俯身应道。 就在李靖的应诺声刚落的时候,原本守在门外侍候的常涂突然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太常卿郑元寿求见。”常涂入内对李世民道。 “郑元寿回来了?”李世民听了常涂的话,面露惊讶之色。 长安与突厥汗庭相距千里,李世民得到的信报是信使昼夜不息,百里加急送来的,这也就在昨日方才送到,按理说已使团的脚程,就算再快至少也再要三日方能抵京,可今日郑元寿竟然就已经回来。 李世民的第一反应是郑元寿自知有辱使命,速速回京来请罪了。 其实李世民也知郑元寿此次北上不易,李恪在颉利的手中,除非颉利真的狂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又怎会将手中的筹码放回。 李世民见郑元寿如此惶恐,心中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对常涂道:“准!” 常涂退下了,便带着郑元寿进了政事堂。 “臣郑元寿有辱皇命,未能迎回蜀王,请陛下责罚。” 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郑元寿起身道:“颉利狼子野心,想要迎回恪儿岂是易事。请罪之事暂且不议,你且说说此次前往突厥的见闻。” 郑元寿道:“下官奉蜀王之命急返长安,正是为了此事。” 奉蜀王之命? 李世民听着郑元寿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李恪虽是皇子,但在郑元寿这样世家出身的朝中大员眼中,一个皇子的身份似乎并不足以叫他们唯命是从。 李世民问道:“恪儿着你何事?” 郑元寿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呈到了李世民的手中,道:“此乃蜀王亲笔所出,请陛下圣览。” 李世民从郑元寿的手中接过信,将信将疑地打了开来,低头看去,只草草几眼,心中便凭空而起一阵波涛。 “父皇御启,儿臣李恪顿首问安:儿臣尝闻,‘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儿臣居突厥半载,于突厥之事亦稍有所得。突厥之强,在草原各部,儿臣以为,欲败突厥,必先分化各部。突厥西北,郁督军山有部名薛延陀......” 这封信若是自李靖亦或是李绩等人手中拿出,李世民除了欣赏,倒也不至惊讶,可李世民一想到这封信是他那个年仅九岁的三子所书,心中难免又惊又喜。 所惊者,九岁孺子,竟有这般眼见,所喜者,这个九岁孺子便是他的亲子。 “克明,你且看看,看完后将此信传阅众人。”李世民脸上原本的阴郁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将手中的信交到了杜如晦的手中,笑道。 杜如晦早年为李世民随军书记,随李世民征战四方,故杜如晦虽是文臣,却亦知兵,他将李恪的书信细细看了几眼,神色竟变得激动了起来。 杜如晦将书信交到了下手的房玄龄处,起身对李世民道:“蜀王之言甚善,臣以为可。蜀王虽是年少,却有如此见地,可谓之贤,臣为陛下贺!” 杜如晦的话传到了长孙无忌的耳中,长孙无忌不经意地微微一皱。 杜如晦一向沉稳,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李恪的书信能叫杜如晦如此推崇,必有其过人之处,长孙无忌不禁对李恪的书信产生了好奇,恨不得自己伸头望过去。 第五十一章 郁督军山 郁督军山,又名燕然山,位草原之北,向有天北之称,而此处驻扎着的最为强大的草原部落便是薛延陀。 薛延陀本是高车部之后,其先民与与“薛”合居,而后又吞并“延陀”部,故号薛延陀,历经百年,终成铁勒强部之一。 铁勒九部首领本为薛延陀部易咥可汗,契苾部易莫真莫贺可汗,盖因突厥强盛,遂自消汗号,为突厥臣属。 不过近年来,突厥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征伐无度,铁勒各部多有怨言,铁勒各部首领前后被诛杀一百余人,铁勒人虽摄于突厥威势,敢怒不敢言,但两族见仇隙已成,铁勒人无时无刻不再想着摆脱突厥人的控制。 只是突厥人有内乱,铁勒九部内又何曾是铁板一块,回纥、薛延陀,还有契苾便常因这九部之首的位置争论不休,更遑论一统了。 不过今日,却出现了一个契机,给了薛延陀部夷男一个一统铁勒九部的机会。 唐使来了。 铁勒九部战力虽也不弱,但要光凭他们自己的兵力,想与占据了最肥沃的草场的突厥人为敌,还是差了许多,于是乎,同样与突厥关系不睦,位处突厥南端的大国大唐便成了铁勒人最理想的盟友。 一来,大唐的国力足够强,在铁勒人的已知中,是唯一能够力敌突厥的存在;二来,唐人多事农耕,不事游牧,将来若是与大唐联手击败了突厥后,铁勒人可以攫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所以在铁勒九部之中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谁能够率先与大唐牵上线,促成结盟,谁就是九部之首,带领突厥九部与突厥为敌,这也是为了夷男此前多次与李恪接触的原因。 当薛延陀得知大唐的唐使乔师望奉唐皇之命前来的消息时喜出望外,高兴地差点仰天呼啸。 乔师望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间虽已是春末夏初,但郁督军山尤在突厥之北,晚间的郁督军山依旧寒意袭人,夷男带着薛延陀部的一众首领站在山脚等候,竟丝毫觉不出寒冷,因为此刻的夷男的内心如火般炽热。 过了半晌。 “来了,来了...” 夷男极目望去,数百米之外,出现了几个人策马而来的身影,一步步地靠近,夷男的心中再次激动了起来。 “外臣参见天使。”在乔师望距离夷男尚有近百米的时候,身为薛延陀部首领的夷男便主动迎了上去,来到了乔师望的马前俯身拜道。 乔师望看着拜在马下的夷男,翻身下马,手持符节,郑重地对夷男问道:“我乃唐皇御封使节乔师望,来人可是薛延陀部夷男?” 乔师望没有开口,夷男竟未起身,仍旧保持着俯身回道:“外臣正是薛延陀部夷男。” 乔师望听得夷男自报名号,这才弯腰将夷男扶起,笑道:“夷男首领请起。” 论官位,乔师望只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官职不显,在大唐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但夷男面对乔师望,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莫说乔师望处事还算有礼有节,就算乔师望拿大傲慢,夷男也绝不会在脸上露出半分不满,因为夷男知道,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乔师望,而一个跟大唐结盟的机会。 大唐需要薛延陀,但薛延陀更需要大唐。 大唐没了薛延陀还有回纥,还有契苾,而薛延陀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夷男甚至知道,若是他胆敢开罪了眼前的乔师望,乔师望转头离去,只要他点点头,马上便会有铁勒余部上来大献殷勤。 夷男对乔师望道:“外臣已在帐内设宴,为天使接风洗尘,还请天使随我同去。” 说着,夷男命人为乔师望牵了马,自己引着乔师望往前了。 当夷男得知乔师望将至的消息时,便已经命人备宴,当夷男到了山下的大帐中时,一应酒食俱已准备停当。 宾主落座,酒过三巡。 夷男与乔师望同坐主位之上,他瞥了眼身旁的乔师望,见乔师望似乎没有急着谈合盟的事情,生怕有什么变数,于是在心中思索了起来。 过了片刻,毫无征兆地,夷男竟突然眼眶一红,掩面痛哭了起来。 今日本该是夷男得意的时候,方才众人还是觥筹交错,突然一下子夷男竟神色大变,双目垂泪,叫一旁的乔师望也措手不及。 乔师望忙问道:“夷男大人这是何意?” 夷男用衣角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泪痕,叹了口气,对乔师望道:“天使勿怪,外臣只是想起三皇子,一下子情难自禁而已,还望恕罪。” 想起了蜀王? 乔师望不解地问道:“夷男大人这是何意?” 夷男回道:“天使有所不知,今日之宴,叫外臣想起了初见三皇子的场景。昔日三皇子初到突厥时,外臣曾有幸在突厥大宴之上见过三皇子一面。那日颉利设宴谎称是为三皇子接风,可暗地里却纵容属下众人欺凌三皇子,言语猖獗,无所不用其极。可怜三皇子年幼,外臣又官卑职微,虽有心庇护,却无奈力不能为,外臣每每想起此事,便难免痛哭。” 说着,夷男还仿佛确有其事一般,又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颉利狗贼,欺人太甚!”乔师望不明真伪,听了夷男的话,当场拍案大怒。 乔师望怒道:“三皇子乃天皇贵胄,当朝亲王,岂能容他们欺凌,我早晚必取他们的性命!” 自打李恪自请为质之后,他在长安的名望一路攀高,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的百姓,多有不知太子李承乾者,但自请为质的蜀王李恪,男女老幼却鲜有不知的。 今日乔师望得知李恪身在突厥竟受这般欺凌,哪里还坐的住。 夷男接着乔师望的话道:“颉利猖獗,仗着麾下兵强马壮,一在藐视大唐,欺凌三皇子,外臣亦是气极,只可惜我薛延陀兵力不足,否则外臣必将南下,为三皇子讨一个公道。” 夷男能有日后的成就,其人自然了得,光是这份演技便是炉火纯青,乔师望听了夷男的话,固然知道夷男是在行激将之法,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夷男大人勿忧,本使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我大唐与薛延陀的合盟之事,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一南一北,叫颉利收尾难顾,必能折了颉利的威风,迎回蜀王!” 第五十二章 大雪 长安至郁督军山,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来一回便是数月,当乔师望带着大唐与薛延陀立君臣之盟的国书还唐时,已经入了盛夏,而当李恪透过南来送信的密使得知此事时,已经是秋初七月。 正所谓“胡天八月即飞雪”,漠北的雪来地远比关中要早地多地多,而今年漠北的雪却又比往年来地要早上许多。 方才七月,身在突厥的李恪便已经见了雪。 突厥人多事游牧,不事农耕,在突厥,可没有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说法,在气候严寒无情的漠北,大雪便意味的冻死的牛羊,得不到充足草料的战马,还有来不及迁徙的牧民。 有时候的漠北,一场雪甚至都能毁灭一个本就弱小的部落。 当然,在突厥人的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是梦魇,但在李恪的眼中,这场大雪似乎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漠北当真怪地很,这才是七月的时候,在大唐正是初秋,怎的这里竟起了这般大的风雪。” 清晨,本是李恪晨读的时候,可就在李恪捧着书正默读时,一阵大风竟吹开了李恪的帐门,将风雪灌了进来,李恪的侍女丹儿看着门外的大雪,轻声抱怨道。 “这北地的大雪来得本就比关中早上许多,你待惯了便好。”李恪看着丹儿气鼓鼓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这时,一旁的为李恪授课的王玄策闻言,凝了凝眉道:“这北地的大雪确实来地比关中要早上许多,可是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吧,这天气着实怪地厉害。” 一旁的丹儿见王玄策竟赞同他的话,忙应和道:“先生说的正是,这北地哪必得上咱们关中,今年才七月便这样了,要真是到了隆冬还不得冻死个人。” 丹儿越是说着,越觉得外面冷地厉害,看着已经松掉了的门栓,嘴上有嘟囔了一句:“今日非得找人来好生修修这门栓,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可不能冻着了殿下。” 李恪耳朵里听着丹儿的嘟囔声,笑道:“你呀,就是心境差了些,你看先生,虽然帐门开了,依旧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回嘴道:“婢子只想着一辈子伺候殿下,而先生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婢子如何比得了。不过殿下口口声声说婢子心境差了,难不成殿下便看出了什么?” 李恪性子很好,从不轻易对属下人呵斥,丹儿与李恪相处地久了,说话也不像起初那样谨小慎微了,胆子反而大了许多,也敢同李恪说些玩笑话了。 “那是自然。” 李恪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子,手中拿着书卷走到了帐门边,看着帐外的漫天飞雪,轻声道:“飞雪天山来,飘聚绳棂外。苍云暗九重,北风吹万籁。有酒招亲册,思与清颜会。熊席惟尔安,羔裘岂吾带。公子不垂堂,谁肯怜萧艾。” 丹儿看着李恪少年老成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神。 丹儿虽是出身农户,但她却一向聪慧,早先在宫中便识得了许多字,近来一直跟在李恪的左右,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多有长进,李恪口中的诗句,丹儿也是耳闻的。 李恪口中所诵的诗乃是南朝谢朓所著的《答王世子诗》,谢朓其人名声极大,丹儿倒是知道,但这首诗的意思,她却只是一知半解。 就在丹儿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时候,原本在一旁安坐的王玄策突然开口了。 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殿下喜读谢玄晖?” 李恪想了想,摇头道:“谢玄晖诗作虽用字清丽细腻,但多仿其先祖谢灵运,反倒失了他自己本该有的味道。本王所喜的,只是此诗与眼下的情景相当而已。” 在当世,谢朓的名气固然极大,但在李恪的眼中,谢朓在诗坛上的成就还远远无法与大唐的那些名家相比。不过眼下大唐诗坛未盛,李恪心中的那几位诗坛巨擘还不知在哪儿,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王玄策道:“谢玄晖的底子倒是不差,只可惜故地早了些,若是再晚些年,多沉淀些味道,其名或不在谢灵运之下。只是这谢朓虽然富贵,但一生未得重用,仕途蹉跎,以殿下的身份怎会想起他来?” 谢朓出身与琅琊王氏并称的陈郡谢氏,一生富贵倒是无忧,只是他一路仕途坎坷,不得重用,故而他的诗作中也颇多抑怨之句。 而方才李恪所诵的《答王世子诗》便是谢朓前往拜见豫章王萧嶷世子萧子廉所著,只是在王玄策的眼中,李恪的身份更像是身居高位的豫章王世子,而非求官的谢朓。 李恪道:“谢玄晖乃世家子,却欲求官而不可得,本王虽为皇子,但与他的处境何其似也。只是谢朓尚且能去拜那王世子,本王的王世子又在何处” 谢朓为世家子,他想求的是官,而李恪为皇子,李恪想求的是什么,他虽未明说,但王玄策却不难猜到。 以李恪如今的身份,除了长安的那张龙椅,还有什么能叫他求而不得的。 王玄策见李恪的神色似有愁色,忙安慰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岂是草芥之流,殿下之能,又岂是谢玄晖所能比拟。殿下要走的路,原本谢玄晖光耀百倍,殿下何必已人怜己呢?” 李恪看着王玄策一脸郑重的样子,心中也颇受感动。他本只是应景而发,半是牢骚半是玩笑地说两句而已,王玄策却如此重视。 李恪笑道:“先生不必忧心,本王的心性还不至这般差,况且这漫天大雪对谢玄晖而言是阻挠归程的灾祸,但对本王而言却未尝不是助本王早日南归的东风。” 王玄策何等聪敏,李恪之言一出,王玄策即刻便知道了李恪的意思。 大雪突降,突厥上下根本没有半点准备,光是这短短几日光景,被冻死牛羊已经不计其数,许多牧民也都流离失所,若是长此下去,必是一场巨大的天灾,甚至整个突厥的实力都会大打折扣。 到时,连战马都喂不肥,士卒都吃不饱的突厥,如何是大唐的对手? 而就在此时,仿佛正是为了印证李恪的话中之意,门外突然走进了一个突厥的侍者。 “启禀三皇子,可汗传见,请三皇子速往!” 第五十三章 加赋 草原上的大雪突如其来,没有丝毫的先兆,没日没夜地便降了下来,打地突厥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颉利多么好战,,他都得收起他的野心,将整个汗庭的重心放在如何应付雪灾上,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颉利突然要见李恪,为的是什么,李恪倒也不难猜到。 连日的大雪已经将整个突厥淹没,远方的高耸的金山也已经是雪白的一片,仿佛裹上了一层白衣。 而在山脚之下,原本深绿的草地还未来得及褪色,便被瞬间染作了白色,白茫茫的一片 李恪得了颉利的传见后,穿好冬袄,披上了狐皮大氅,带上王玄策与苏定方两人便顶着刺人如刀割般的风雪出了大帐,往汗帐的方向而去。 “颉利诏地急,想必这是要病急乱投医了。”李恪踩着松软的雪地,听着耳边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点了点头,对李恪道:“我等居于汗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游牧在外的突厥百姓,这场大雪来的突然,也不知早先那些外出游牧的牧民还能回来几成。” 金山虽大,但金山脚下的草场依旧有限,这附近肥沃的草场大多为汗庭所有,亦或是那些突厥贵族,而普通的突厥百姓要想牧羊,要么选择成为贵族们的奴隶,要么只能是跟着风吹的方向,赶着自己的牛羊,带着自家的帐篷远行游牧。 而这些牧民大多春日离去,等到了秋末便回,所以他们大多会备些秋日的厚衣裳,但却未必会早早地备上过冬用的皮袄,所以在这场突入起来的大雪之下,被冻死的突厥牧民绝对不在少数,当然,还有那些来不及回到山下的牛羊。 一场风雪,几乎将整个突厥大半年的积攒吹地干干净净,不只是普通话人家,就连汗庭之中的用度都变地紧张了起来,这也是李恪亲身能够感受到的。 突厥的雪一旦下了,便几乎不会再有回暖的可能,可以预见地,从此时到来年的春天,这样窘境都不会得到缓解,颉利终于坐不住,动了向大唐借粮的心思。 而向大唐借粮,没有谁开口会比李恪这个三皇子来地更好了,颉利这次找来李恪,多半就是为了此事。 李恪抬头看了看天上,漫天的大雪依旧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李恪对王玄策道:“人难胜天,更何况是在这贫瘠的漠北,面对这场大雪,颉利必定也是无计可施了。” 王玄策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 王玄策问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帮助突厥走出眼下的困境,而是李恪对颉利向大唐借粮的态度。 李恪想了想回道:“且管这些作甚,本王且先一口应下便是。本王借与不借在本王,但父皇的意思却不是本王能够左右的了。” 听李恪的意思,自然就是准备敷衍颉利,而后在重新计议了。 毕竟李恪此时身在突厥,他若是此时贸然拒绝了颉利借粮的要求,颉利一定不会放过他,李恪大可以先应下来,不过当李恪的书信到了长安,借与不借就与李恪无关了。 王玄策道:“殿下之言极是,殿下身在突厥没有必要为一时意气,将自己陷于困境。” 王玄策知道李恪的性子,也相信李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身为李恪身边的谋臣,王玄策还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当李恪来到汗帐中时,汗帐中竟出奇地安静,没有李恪想象中人声鼎沸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是冷清。 偌大的汗帐中除了可汗颉利,便只有帕夏赵德言一人。 “李恪参加可汗。”李恪走到大帐中,对颉利俯身道。 “三皇子来了,坐。”颉利今日的态度倒是比以往要和蔼上一些,指着他身旁的胡凳对李恪道。 李恪顺着李恪所指的胡凳坐了下去,与颉利还有赵德言围着火堆坐成了一圈。 “三皇子在此,可还住的惯?”颉利烤着火,对李恪问道。 颉利方一开口,李恪便猜到了颉利的意思,李恪识趣地回道:“除了冷了些,其他倒是还好。” 颉利见李恪接了自己的话头,于是出言叹道:“三皇子来突厥尚未满一年,恐怕不知,今岁不只是三皇子觉得冷,就连突厥的百姓也觉得冷啊,今岁的雪,来地比去岁早了许多,若是搁在去岁,现在还是牧羊放马的时候啊。” 李恪看着颉利一副故作感叹的样子,心中不禁暗自发笑。 今岁大雪来地早,李恪自然是知道的,若是去岁也是如此,他哪来的精力南下侵唐,李恪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自然了,李恪心里虽是这么想,但还应景地搓了搓手,回道:“我道是为何,便是这短短数日,气候竟冷地这般快。” 这时,一旁赵德言适时地插嘴道:“三皇子有所不知,这短短几日内气候骤变,受冻的又何止是三皇子一人,我突厥百姓冻死冻伤已近三成,放牧在外的牛羊马匹更是损失无数,今年突厥百姓的冬天怕是难过了。” 李恪闻言,皱了皱眉道:“这场雪竟如此严重?” 赵德言道:“突厥不比大唐,突厥百姓家中本就存粮不多,过冬所靠的无非就是那些牛羊,可眼下这些牛羊尚未喂养长成,便尽数冻死,突厥的百姓恐怕连果腹都成难题了。” 李恪听着赵德言的话,心中竟也猛地一沉,赵德言的话虽是别有用心,但说的却是事情。 两国对敌,是两国君臣与将士之间的争斗,寻常的百姓终归是无辜的,百姓冻死饿死,李恪的心里也不会太好受。 李恪幽幽叹道:“天公无情,向来如此。我大唐虽无风雪之灾,但旱涝为患也是有的,我虽非突厥人,却也能感同身受。” 颉利对李恪道:“赵先生方才与本汗有言,提及唐若是关中遇灾,便会自地方多加税赋,以供养中枢,不知可有此事?” 李恪不知颉利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确有此事,如是我大唐关中欠收,便会自淮南、河北、山南等地加赋,多征粮税,以缓解关中缺粮之危。” 李恪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可汗突然这么问,莫非也有此意?” 颉利点头道:“不错,本汗也欲纳赵先生之言,自突厥各部双倍征赋,已解汗庭危急。” 颉利竟想自各部加赋?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微微一震。 可还没等李恪缓过来,一旁的赵德言便已经开口道:“可汗仁爱百姓,欲自各部加征税赋,已救汗庭百姓,只是各地征收尚需时日,恐怕难解眼下燃眉之急。不知殿下否则书信一封,待可汗前往唐庭借粮,已全两国盟谊?” 第五十四章 长安秋 “殿下应了颉利的话了?”李恪刚出大帐,在帐外等候的王玄策便迎了上去,小声地对李恪问道。 李恪道:“左右无碍大局,本王已经当场应下了。” 李恪虽身在大唐,但大唐的粮草却握在李世民的手中,大唐想要要这些粮草到不了突厥,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李恪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王玄策道:“借粮之事倒是还好,不过方才本王却在汗帐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着实怪异地很。” “哦?不知是何事?”王玄策好奇地问道。 李恪回道:“赵德言竟向颉利进言,要颉利加重对草原各部的税赋,以此缓解汗庭上下的短粮危机,本王觉得赵德言的这个建议着实是有趣地很。” 漠北突降大雪,受灾的不止汗庭,突厥上下,甚至是整个草原,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是如此,眼下突厥各部无一不是粮食短缺,都难撑过这个寒冬。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德言竟然为了缓解汗庭的压力,建议颉利向各部加赋,这岂不是要逼地各部首领跳脚吗? 毕竟突厥与大唐不同,大唐君臣上下从属严密,又幅员辽阔,就算关中受了灾,也总有丰产的州郡,纵然临时加征粮税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怎样,可突厥却与大唐不同。 突厥各部只是臣服于可汗之下,各部的内务仍旧是各部首领自行统辖,颉利也没有任免之权,他们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又岂会把颉利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总不会叫自己的部落子民饿着肚子,而将牛羊粮草送去汗庭吧。 天灾当前,本该是同甘共苦的时候,颉利竟出此昏招,看来颉利在突厥的威信又要大打折扣了。 “赵德言的话倒是有趣地很,他这是要把颉利放在火上烤啊。”王玄策闻言,对李恪笑道。 李恪道:“本王与赵德言打过交道,此人机敏非常,不像是出此昏招的人。” 李恪虽与赵德言不熟,但因为康苏密之事,李恪同赵德言也打过交道,以李恪对赵德言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昏聩之人。 颉利是突厥人,对大唐不熟,但赵德言却是汉人,难道他还不知道突厥与大唐之间的区别吗? 王玄策道:“殿下之言极是,赵德言此人不简单,说不定他另有所谋也未可知。” 李恪点了点头,叹道:“此人背后藏着太多东西,着实叫人捉摸不透啊。” 就在这一刻,李恪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疑问:赵德言虽看似对颉利忠心耿耿,但他所做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真的为了颉利吗?为了突厥吗?兴许赵德言从头到尾就不是颉利的人呢? 李恪心中出现这种想法,竟被自己惊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赵德言在突厥有宰相之实,一国宰相竟然不是可汗的人,这样的结论该有多荒谬。 李恪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不可思议,于是便将这种想法按压在了心中,连王玄策都没有告知。 —————— 与此同时,当漠北大雪飘飞的时候,整个关中正是秋高气爽。 在长安城北的东宫宜秋殿内,李恪的生母杨妃正带着次子李愔在园中散步。 时值入秋,此时宜秋殿的景色正是整个东宫为最雅致的所在,走在夕阳下的花园中,天色微黄,与满园的秋色融为一体,嗅着扑鼻而来的菊花香气,再烦躁的心也能得到平静 “阿娘,马上便是秋夕了,今年阿兄还不能回来吗?”小李愔拉着瓶儿的手,一起跟在杨妃的身后,看着满园已经花开的秋菊,对杨妃问道。 李愔口中的秋夕便是中秋,李愔虽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差,在李愔的记忆中,李恪是去岁过完了秋夕不久便离去的,眼看着马上秋夕将至,李愔思兄,于是问了出来。 杨妃被李愔这么一问,先是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哀色,在心中思索了片刻,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李愔的话。 杨妃顿了一会儿,才道:“今年的秋夕你阿兄怕是赶不及了。” 李愔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赶不及,我听先生说过,长安与突厥虽然相隔千里,但阿兄却会骑马,阿兄若是骑马回来,怎么会赶不及呢?” 李愔年幼,尚在读写识字开蒙的书籍,哪里懂得什么叫做质子,他只当李恪是被父皇派出去做官了,因为公务繁忙,始终不得回京呢,他哪里知道,现在的李恪根本身不由己,岂是他想走便能走的了的。 这下子,李愔的话问住了杨妃,爱子在外漂泊,她何尝不想爱子早日还京,可这又哪里是她能决定的。 就在杨妃不知该怎么回答李愔的时候,一旁的瓶儿看着杨妃已经微微泛红的眼眶,蹲了身子对李愔道:“现在北边不安稳,那边正离不开三皇子,今岁秋夕三皇子怕是赶不回来了。” 瓶儿生怕李愔难过,已经尽可能地将话往轻了说,可李愔听了丹儿的解释,稚嫩的脸蛋上依旧难免露出了失落的神色,叫人疼惜。 李愔低着头,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竟又突然抬起了头,问道:“那重阳呢?阿兄能回来过重阳吗?” 瓶儿听了李愔的话,无奈地摇了头。 “那元日呢?阿兄总能回来过元日吧。”得到了否定回答的李愔并不气馁,接着问道。 李愔年幼,记不全历数,他算着日子靠的都是这些节日,所以他一直问着瓶儿这些,想以此数着日子,盼着阿兄回来的那一日。 可这些话,瓶儿又哪里能回答了他,秋夕、重阳、元日,谁能知道李恪归国的日子。 杨妃强忍着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俯下身子,摸着李愔的脑袋对李愔道:“你阿兄回来的日子娘也说不准,不如这样可好,你以后好生跟着先生习字,待你能够自己写信了,你便自己去信到你阿兄那边,问问他,要他告诉你回来的日子,可好?” “好!”李愔哪能听出杨妃话中的敷衍之意,只当杨妃说的是真的,只要他写了信去,阿兄便会回给他归来的日子,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借粮 “父皇恭启,儿臣蜀王李恪敬拜:自儿臣北上始,至今已近一载矣。儿臣入突厥已久,亦深感颉利可汗与我大唐合盟之诚,求和之切,汗庭上下,尽待儿臣为上宾,视大唐为兄弟之邦,合盟之事可谓成耳。所谓兄弟之盟,自当友助,今恰逢北地大雪,气候骤劣,突厥牛羊冻死无数,百姓困苦,儿臣已亲眼睹之,同感悲切......望父皇筹粮以助,大唐与突厥共度关厄,儿臣蜀王恪再拜!” 李恪写给李世民的借粮信字数不多,言语简练,前后不过百来字,但李恪一向狡猾,颉利岂能信得过他,这些字颉利都去叫了赵德言逐字解译,仔细核验过的,确保这封书信的内容觉得没有半点问题,甚至对李恪的这封信还颇为满意。 而颉利的顾虑李恪又怎会不知,李恪纵然不希望大唐以粮草资敌,但也不会蠢到直接在书信中写明,李恪动的手脚自然不会是在这些字里行间,李恪动的手脚的地方是颉利根本就意识不到,或者就算是意识到了也不会重视的地方——印章。 突厥人虽也用印,但却不比中原那般重视,就连颉利堂堂可汗也只有一枚不常使用的印章,哪里知道大唐不同场合用章的道理。 所谓印者,信也,不同场合,印章的用法自也不一,有些身兼数职的官员,甚至官印便有数枚,私印就更不必说了,遇到些讲究的,甚至能拿出二十来枚印章,所宜用的场合还各不相同。 李恪写给李世民的书信,以父皇相称,以儿臣自谓,甚至搬出了蜀王李恪这样的名号,可谓满纸堂皇,可就在李恪准备将信送出时,李恪最后在书信上加盖的却是自己的私印,而且还是李世民在他刚刚开蒙时赠与他玩耍的私印。 李恪以朝臣的口吻写信,按理说加盖的自然该是李恪的蜀王大印,可李恪却偏偏加盖了自己幼年时玩耍用的小印。 乍一看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同,可细细品来却极不是滋味。 这就好比一个人,身着一身骑射穿的窄袖胡服,出现在大唐的朝会之上,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却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一场儿戏一般。 而儿戏,这也正是李恪想要让李世民看到的东西。 当李世民看到了李恪自突厥寄来的信,便已经知道了李恪的意思,当即命人传诏三省及六部要员入宫议事。 “启禀陛下,蜀王言公事,却用私章,信中所书恐怕不是蜀王的本意。”房玄龄方一看到突厥送来的书信,便对李世民断然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赞同道:“突厥狼子野心,无一日不在想着南叩我大唐,我儿对突厥人的态度郑元寿南归时便早已讲明,这封信与我儿此前之意相左,自然当不得真。不过如今突厥大雪,颉利又假借我儿名义来信,朕若是置之不理,恐怕也不妥啊。” 一来此时李恪尚在突厥人的手中,李世民担心李恪的安危,二来大唐与突厥所立的渭水之盟犹在,突厥借粮若是李世民一口回绝,确实容易留人话柄,一时间李世民也有些踌躇。 一旁的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似有犹豫,忙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粮草断不可借。突厥颉利野心勃勃,早欲南下侵我大唐,如今突厥雪灾,正是我大唐反击突厥的时候,岂能在这个时候借粮草于突厥,行六国资秦之事。” 长孙无忌的话固然是自己的私心,希望颉利能够因大唐拒借粮草而大怒,要了李恪的命,但他的话也有他的公理。 大唐与突厥虽名义上合盟,但实际上却为仇敌,突厥想南下大唐,占了大唐肥沃的土地,而大唐也想挥师北上,灭了北患突厥,一雪渭水之耻。 如今突厥大雪,正是突厥各部困苦之时,这时每饿死突厥一个人,便意味着在未来的两国大战中大唐少了一个敌人。 李世民虽不是嗜杀之人,但也不是圣人,他不会为了所谓的道义去救突厥,给自己挖这样的一个深坑,而在未来的沙场之上拿更多大唐儿郎的性命去填这个深坑。 说到底,李世民真正担忧的是还是李恪的性命。 李世民虽对兄弟狠辣,但对自己的亲子还是颇多怜惜。李世民子嗣数人,虽有嫡庶之别,但终究护子之心都是一般,岂忍爱子因此受累。 李世民听着长孙无忌的话,眉头微微皱了皱,显然,长孙无忌的话虽然说动了他,但却仍旧没有叫他下定决心。 就在李世民左右为难,两相权衡的时候,方才说话的房玄龄又站了出来。 房玄龄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倒也并非不能两全。”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话,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忙问道:“玄龄的意思是?” 房玄龄回道:“颉利要的只是我大唐借粮,既然如此,陛下便允了他又如何,” “房中书之言何意,若是陛下允了借粮,岂非就是在助长突厥气焰吗?”房玄龄的话刚说完,性子急了些的侯君集便质疑地问了出来。 李世民对房玄龄很是了解,自然知道房玄龄的性子,李世民道:“玄龄想必还有后言,但且说来。” 房玄龄道:“突厥要的只是借粮,我大唐若是将粮草借了出去,这些粮草能不能到颉利的手中,那边不是我们管的了的了。” 房玄龄说着,李世民似乎知道了他的意思。 颉利已李恪为挟,向大唐借粮,李世民若是一口回绝,颉利势必会怪罪李恪和大唐,可若是李世民把粮草借了出去,但这些粮草却在途中遗失了,那颉利便怎么也怪不到大唐的身上了。 “玄龄说是可是薛延陀?”李世民多谋略,一听房玄龄的话便猜到了房玄龄的意思,向房玄龄问道。 房玄龄回道:“陛下所言极是,漠北大雪,受灾的自然不止突厥一部,薛延陀必也是如此。陛下若是借粮与突厥,而后告知夷男运粮的日期和路线,授意夷男抢掠,夷男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李世民赞同地点了点头,原本脸上的踌躇已经变作了喜色。 李世民授意夷男劫粮,既拉拢了薛延陀,打击了突厥,又能逼地薛延陀为首的铁勒九部和突厥反目,李世民便可一箭双雕! 第五十六章 劫粮 当阿史那思摩带着百余人,押运着两万石粮草过了朔方时,他仿佛在犹在梦中。 唐人善谋,一向狡猾,可阿史那思摩却万万没想到这次的使命完成地竟如此顺利,李世民竟会如此干脆地答应借粮于突厥。 两万石粮草,说多算不上多,说少也算不上少,但就眼下突厥的情况,这两万石粮草够三万人紧巴巴地吃上两个月,也算是解了汗庭眼下的燃眉之急。 “此次阿史那大人自唐借粮,不辱使命,想必此次回汗庭可汗必有嘉奖。”阿史那思摩身后的副手拔也利看着身后成车的粮草,对阿史那思摩笑道。 阿史那思摩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对拔也利道:“这些粮草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岔子,你我不得大意。” 拔也利闻言,笑道:“阿史那大人多虑了,此处已经是阴山脚下,到了我突厥人的地方,谁敢在此处截粮,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阴山以北便算是突厥人的地方了,突厥人在此一向横行惯了,草原各部谁敢同他们为难? 拔也利的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但阿史那思摩却始终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这一次南下借粮实在是太顺利了,原本阿史那思摩都没有半分把握的事情,竟然就这般轻易地做成了,他岂能不觉得诧异。 “这次唐人答应地实在是太爽快了些,与常理不合,我们还是谨慎些好。”李世民答应地越容易,阿史那思摩的心里便越发地不踏实,始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拔也利却对阿史那思摩的话不以为意,在他的眼中,随着去岁南下大捷,现在的突厥已经天下无敌,一个大唐哪里是突厥的对手。 拔也利道:“去岁渭水一战,唐人已经被我突厥杀破了胆,唐人担心我突厥南下,自然不敢不借粮草。” 在拔也利看来,大唐给突厥借粮,自然是因为畏惧突厥兵锋,被突厥打地怕了。 拔也利能被颉利遣来押运粮草,自然是颉利的心腹,就连颉利这傲慢自大的性子也被拔也利学了个十成。 拔也利为人,阿史那思摩自然也是清楚的,此次押运粮草,阿史那思摩本不欲与拔也利同行,无奈拔也利是颉利的心腹,由不得阿史那思摩而已。 阿史那思摩虽然对拔也利的说不甚认同,但他也绝不会再去跟拔也利争执什么。 拔也利是颉利宠臣,阿史那思摩若是惹了他,被他记恨在心,以后他在颉利面前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阿史那思摩不理顾拔也利的话,自己亲自策马来到了队伍的前列,仔细地探视着四周的情况。 “胆小如鼠,简直愧为长生天的子孙。”拔也利是突厥汗庭真正的主战派,在他们的眼中,突厥人是苍狼,而唐人则是任他们宰割的绵羊,他们一直主张南下侵唐,强据关中。 而阿史那思摩曾多次南下出使大唐,与李世民和李渊都算相熟,对大唐的实力最为了解。 阿史那思摩清楚地知道,近十年来,突厥之所以能凌驾中原各国之上,南侵之战无往而不利,只因隋末群雄纷争,中原内耗,并非突厥真的就强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历经十余年的纷争,中原的底子仍在,如今的大唐也已经一统天下,突厥的这些将领还是把大唐视若当初隋末的模样,如此轻视,无异于在玩火自焚。 阿史那思摩也曾就此事多次向颉利进言,但颉利始终不予采纳,甚至还多次惹恼了颉利,到了后面,阿史那思摩索性也就不再多言了。 阿史那思摩在前,拔也利在后,两人押运这粮草沿着阴山山脚缓缓前行,阿史那思摩在前小心警戒,拔也利则在队后闲庭信步。 可纵然阿史那思摩再怎么谨慎,若是有人有心埋伏,他一双肉眼又怎能轻易发现。 就在阿史那思摩率领运粮的队伍,途径一处山坳时,山坳的两侧便异变陡生。 一块圆形的巨石突然从山坳上滚落下来,生生挡住了出谷的路,人马都是还能勉强通过,可运粮车却被死死卡在了谷中。 阴山茫茫,此处距离汗庭也尚有数百里,若是没有运粮车想要将这些粮草运回汗庭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且这块圆石落得蹊跷,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在他们即将过谷的时候落下。 阿史那思摩看着拦在路中的圆石皱了皱,正想提醒众人戒备,可就在此时,数百支利箭已经自谷上袭来,如雨点般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敌袭!敌袭!”阿史那思摩一边挥刀格挡着身前的利箭,一边扯着嗓子对身后的突厥士卒吼道。 这些迎头射来的利箭打地突厥人措手不及,不过拔也利此人虽然自大,但毕竟跟随颉利常年征战,手上的功夫倒是不弱,一轮箭雨下来,竟是只刮伤了他的左肩,并非伤及其他要害,而其他的突厥士卒则是已经死伤过半。 “我乃颉利可汗帐下拔也利,你们连汗庭的东西都敢抢,不要命了吗?”拔也利起初只当埋伏的是些游弋与阴山之中,以劫掠为生的山贼,故而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欲借此吓退他们。 可此事埋伏他们的哪是什么阴山的蟊贼,而是铁勒九部中的薛延陀。 为了这次的埋伏,薛延陀特地挑选了族中最为精锐的士卒,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亲自出马。 “哈哈哈,拔也利,莫说是你了,今日颉利在这儿,这粮草我也一样要定了。”夷男听了拔也利的话,探出身去,放声笑道。 当阿史那思摩看到夷男的一瞬间,他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若是普通的山贼,阿史那思摩一番威逼利诱兴许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可夷男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出手的。 “夷男,你竟敢劫可汗的粮草!”拔也利指着山坳上的夷男怒喝道。 这些粮草对颉利意义重大,对夷男又何尝不是如此,草原雪灾,夷男的郁督军山也未能幸免,若是能将这些粮草劫回,夷男至少能保证他的族人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夷男指着拔也利,喝道:“我何止是要颉利的粮草,来日我还要要了颉利的命!给我杀!” 夷男一声令下,山坳两侧埋伏着的薛延陀士卒纷纷自山上冲杀而下,直奔粮车而去。 第五十七章 草原内乱 草原的大雪连日不停,虽然不如起初下的那般大,那般急了,但稀稀拉拉地依旧积了腿膝那么厚,无论人马,出行都很是不便。 不过现在的颉利的内心倒是比前些日子安宁了许多,因为阿史那思摩三日前自大唐借得粮草的消息已经命人快马传了回来。 两万石粮草,虽不算多,但若是紧巴些,帮助汗庭撑过大半个冬天理当是没有问题了。为了安抚人心,颉利甚至在得到消息的当时,便下令将消息散步了出去,倒也起到了安定民心的作用。 可颉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借得粮草的消息刚刚送到汗庭的时候,押运粮草的士卒便在阴山中受到了薛延陀部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阿史那思摩、拔也利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 至于那两万石承载这汗庭百姓希望的粮草,便成了夷男的战利品。 “可汗,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回来了。”这一日,颉利正在大帐中烤火,帐外一名附离亲卫突然入帐道。 颉利此时尚不知粮草丢失的消息,只当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带着粮草回来了,于是笑道:“他们人在何处?快传他们进帐!” 附离亲卫面露苦色,对颉利道:“他们现正在跪在帐外请罪,不敢进帐。” 请罪? 外面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好端端地谁会跪在外面请罪,更何况自大唐借回粮草乃是大功一件,本该重重有赏的。 颉利听到了附离亲卫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可是粮草出了什么问题?”颉利仿佛悬着一颗心,问道。 附离亲卫回道:“粮草丢了。” “轰!” 颉利很清楚这些粮草意味着什么,颉利听到粮草丢了的消息,感觉脑袋一声炸响,险些昏了过去。 颉利定了定心神,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帐。 颉利推开帐门,果然,汗帐之外,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正跪在汗帐之前,而他们的身上都还包扎着伤口。 可颉利看着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狼狈的模样,颉利的心中怒火更甚,甚至恨不得将他们当场格杀。 “粮草,粮草为什么会丢!”颉利看着两人喝问道。 阿史那思摩低着头,对颉利道:“我们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薛延陀的伏击,粮草丢了。” 薛延陀! 颉利听了阿史那思摩的话,一下子竟愣住了,薛延陀竟有这样的胆子吗?竟敢劫掠他颉利的粮草。 颉利问道:“你们确定是薛延陀的人?” 拔也利恨恨道:“一定是薛延陀,末将亲眼看到了夷男,末将身上的箭伤便是他射的。” 夷男在颉利得到印象中,一向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根本没有半分雄主之像,这样的人竟敢劫掠他的粮草? “砰!” 颉利看着拔也利的样子,脑海中便想起了夷男的那副嘴脸,一下子怒火中烧,竟一脚踹在了拔也利的心口,疼地拔也利险些昏死过去。 “废物,夷男该死,你们也该死!”颉利指着疼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拔也利,怒道。 这些粮草意义重大,在颉利的眼中,这些粮草远比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来的重要地多。 颉利的一脚带动了拔也利伤口开裂,拔也利被这一脚疼地几乎背过了气去。 不过拔也利倒也是个汉子,面对这钻心的剧痛,竟是一声不哼,爬起来,继续跪在了颉利的面前。 拔也利道:“请可汗给我一支精兵,我一定带兵剿灭夷男,把粮草带回来。” 拔也利对颉利忠心耿耿,这一脚下去,拔也利对颉利倒是没有半点怨恨,有的只是自责,而对于夷男,拔也利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带兵杀上郁督军山,要了夷男的命,将整个薛延陀部屠戮干净,以泄心头之愤。 “杀夷男?就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是夷男的对手吗?”颉利看着跪在身前的拔也利,问道。 拔也利当即回道:“只要可汗能借我三万精兵,我一定拿了夷男的脑袋,和粮草一起献给可汗。” 颉利虽然暴虐好战,但他不是傻子,眼下突厥的状况绝不是开战的时机。 汗庭距离郁督军山尚有些数百里,眼下突厥粮食短缺,又大雪封路,若是贸然出征恐怕大军能不能活着到郁督军山都在未定之天。 颉利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的人头本汗且先寄在你们的头上,带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之时,本汗亲自北征,到时才是你们奋死效力的时候。” --------- “殿下,颉利的粮草丢了。”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刚回来不久,王玄策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脸上满身趣色,问道:“哦?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劫颉利救命的粮草。” 王玄策道:“殿下不妨猜猜看。” 李恪想了想,口中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道:“夷男。” 王玄策点头道:“不错,正是薛延陀夷男。” 李恪笑道:“先借粮草于突厥,而后又故意将消息告知夷男,安排夷男劫粮,也不知这是朝中哪位的手笔。” 王玄策道:“谁的手笔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颉利早先为了安抚人心,已经将粮草的消息放了出去,此番粮草被劫,对颉利威望的打击可谓极大,颉利这个冬天更加难熬了。” 李恪赞同地点头道:“不错,此事对颉利的威望打击极大,只是可惜了我大唐的两万石粮食,平白便宜了夷男。” 两万石粮草虽未落入大敌突厥的手中,但大唐毕竟还是损失了两万石粮草,落入了夷男的手中。 不过王玄策笑了笑,却对李恪道:“殿下多虑了,我大唐的粮草岂是易拿的,夷男拿了我大唐的粮草,便是引了颉利的怒火,为我大唐分担了北线的压力,这些粮草将来在战场之上都是要夷男拿族人的命去填的。” 夷男劫粮,打了颉利的脸,虽然眼下碍于气候恶劣,颉利拿夷男没有办法,但是待来年开春,颉利北伐郁督军山已成定居,到时无论胜负,夷男都不会太好过。 “草原内战,便是我大唐的机会来了。”李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喃喃道。 第五十八章 碛北大寨 金山脚下的汗庭正大雪纷飞,与此同时,距离金山数百里之遥的碛北大雪也已连降数日。 碛北虽在突厥名下,实际上却是前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的地盘。 阿史那社尔官拜拓设,建大寨,立牙旗与碛北,统军五万,辖制包括薛延陀、回纥等部在内的铁勒九姓部落。 在金山,颉利是天,但在这遥远的碛北,这里的天却是阿史那社尔,只不过他顶着的这片天已经不甚稳固罢了。 冬日大雪封山,消息不畅,再加上薛延陀部又刻意隐瞒,所以此时的阿史那社尔尚且不知薛延陀已与大唐结盟的消息,也还不知道夷男的反心。 不过随着颉利的大批粮草被劫,颉利已经命人加急传信于阿史那社尔,命他仔细警惕,寻良机拿下夷男。 只是颉利的消息虽然送了出来,但是颉利的信使还在半途的时候,夷男已经回到了郁督军山。 先下手为强,夷男虽是胡人,但这个道理他也是知道的。 整个薛延陀上下,不过七万户,满打满算也就是能凑出七万人马,而光是在碛北一地,突厥的兵力便达到了五万,而且俱是精锐。 夷男若是等到粮草被劫的消息传回碛北,阿史那社尔反应了过来,面对阿史那社尔和他的五万精锐,他真的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一定要打阿史那社尔一个措手不及方有胜算。 清晨,天色还未大亮,只是才有一丝亮光。 时辰还早,外面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没有谁会想早早地从暖和的被中起来,此时突厥碛北大寨的主帅阿史那社尔也正躺在床上,怀中抱着不着寸缕的胡人美姬,埋头大睡。 “拓设大人,拓设大人。”一阵喊门声,将阿史那社尔自睡梦中叫醒。 “何事?”任谁在这个时候被搅扰,心里都不会好受,阿史那社尔看了眼门的方向,不悦地问道。 门外阿史那社尔的护卫小心地回道:“启禀拓设大人,薛延陀前来押送税粮的粮队到了,他们请求放行入内,不知可否?” 近日来,天降大雪,不止是颉利的汗庭用度紧张,就连阿史那社尔的大寨也是如此,此番薛延陀的税粮到了,正可解阿史那社尔燃眉之急,阿史那社尔原本被吵醒的怒火也小了许多。 阿史那社尔不假思索地对门外道:“准了。” “遵命。”门外的护卫得了阿史那社尔的话,下去安排薛延陀的人马进寨了。 护卫退下,阿史那社尔的耳边又清净了起来,左右无事,便又搂着怀中的美姬准备接着入睡。 阿史那社尔不解风情,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美姬柔嫩的胸脯,压得美姬呼吸不匀,也醒了过来。 “将军要起了吗?”美姬见阿史那社尔挪动了几下,只当阿史那社尔准备起身了,正想着要服侍他更衣来着。 阿史那社尔摇了摇头道:“时辰还早,方才是送粮的粮队进寨,守卫特来请示罢了。” 美姬闻言,倒也不曾多想,只是好奇地嘟囔了一句:“大早上地送什么粮草,也不叫人睡地踏实。”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美姬看似毫无轻重的一句话传到了阿史那社尔的耳中,阿史那社尔一下子警觉到了什么。 但凡是粮队送粮向来都是午后方至,哪有一早送来的道理? 薛延陀的粮草一早便送到了,莫不是他们昨夜彻夜未眠,连夜赶路了?可现在外面正下着大雪啊! 一瞬间,阿史那社尔又想起了几日前他传达颉利可汗的命令,要各部加倍缴纳粮税的时候,夷男为难的样子,甚至还几番请求减免,如今夷男怎么就突然这样积极了? “不对!”阿史那社尔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郁督军山据他的大帐相隔百里,不管怎么算,这粮草都不该是今日晨间送来! “来人!来人!” 阿史那社尔想到了这些,对着门外高声吼了一声,掀起了被子。 阿史那社尔突然的反应吓地身旁的美姬娇躯一颤,险些摔下床去。 这时的阿史那社尔哪还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浑然不顾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姬,自己自顾地披甲着衣。 “噔、噔、噔。” 门外的护卫听到阿史那社尔传唤,连忙走了进来。 “快,传令紧闭寨门,不要放薛延陀粮队入寨!”阿史那社尔对护卫吼道。 护卫领命,刚刚出去传令,可一只脚刚刚迈出房门,寨中便响起一阵嘶吼声和刀剑声,闯入了阿史那社尔的耳中。 “拓设大人,薛延陀粮队突然发难,偷袭了守门的士卒,大寨北门已经丢了。”守门的将官被薛延陀的突袭击退,匆忙赶到阿史那社尔处禀告。 此时时间还早,正是士卒渴睡,最为困倦的时候,薛延陀突然发难,打了守门士卒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夺得了大寨的北门。 听到守门将官的禀告,阿史那社尔的身子一下子凉了大半。 此时正是大寨守卫薄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被破了北门,等于是将半个大寨拱手送于了薛延陀。 阿史那社尔忙道:“传令,即刻迎敌!” 阿史那社尔披挂衣甲,拿着长刀便要前往北门迎战。 可就当阿史那社尔刚刚出了大门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薛延陀的人马已经夺取了北寨,直奔他所在的中军杀来。 就在中军所在的正门处,阿史那社尔望去,冲在薛延陀军正前厮杀的正是夷男。 阿史那社尔看到了夷男,夷男也同样看到了阿史那社尔。 夷男看着不远处的阿史那社尔,心中大喜,指着阿史那社尔对身后的部众道:“前面的便是阿史那社尔,杀了他大寨就是我们的了!” 说着,夷男带着麾下精锐,直奔阿史那社尔而去。 此时整个大寨中已是一片混乱,突厥士卒仓促间忙于迎敌,阿史那社尔的身边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人,而夷男却带着麾下数百人袭杀而来。 阿史那社人见夷男来势汹汹,自知寡不敌众,咬了咬牙,策马后撤了。 第五十九章 起兵 夷男率领薛延陀士卒突击阿史那社尔的大寨,阿史那社尔反应不及,被夷男逼退,只得弃寨而逃。 阿史那社尔作为三军主帅,他被逼退,紧接着整个大寨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五万突厥精锐,死的死,逃的逃,甚至还有许多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便丢了性命,死都死地不明不白,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 突厥的整个大寨都被夷男给一锅端了,阿史那社尔在碛北经营多年的大寨就这样拱手送于了夷男,至此阿史那社尔和突厥已经在碛北失去了最稳固的根基。 阿史那社尔被夷男逼出大寨,一连奔逃了两个时辰,一直逃到午时之后,方才停下脚步。 “阿爹,后面的追兵已经折回,看来我们眼下是安全了。”阿史那社尔的亲子阿史那道真遣人前往后方查探了片刻,回来对阿史那社尔禀告道。 阿史那社尔的脸色变得难看非常,他扭头看着碛北大寨的方向,叹道:“完了,全完了,碛北大寨已经彻底沦入夷男之手了。” 阿史那道真问道:“夷男可恶,竟使诈偷袭大寨,若是他敢真刀真枪地杀来,我必要了他的性命。” 阿史那社尔看着亲子愤恨的样子,心中又恨又恼,他自己若是多长一个心眼,局面又何至于此? 阿史那社尔道:“恐怕今日之举夷男是早就谋划多时的,近日来的大雪倒是助了他一臂之力。” 寨外及膝的大雪叫阿史那社尔放松了警惕,同时也给了夷男最好的时机,若非连日来的大雪,阿史那社尔绝不会如此大意。 阿史那社尔对阿史那道真问道:“现在跟在我们手上的人马还剩多少?” 阿史那道真叹了口气回道:“撤出大寨的人马本就不多,再加上一路收拢的,现在我们的手中还剩下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连原本的一成都不到,这一战之后,阿史那社尔可算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了。 阿史那社尔道:“三千,竟然只剩下三千人了。” 阿史那道真问道:“阿爹,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可要先回汗庭?” 阿史那社尔闻言,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可。” 阿史那社尔本为处罗可汗之子,与颉利本就不合,此前颉利之所以不敢擅动阿史那社尔,就是因为忌惮阿史那社尔麾下的五万碛北精锐,可如今随着阿史那社尔兵败,他的五万碛北精锐已经烟消云散,阿史那社尔在突厥再没有了自保的资本。 现在阿史那社尔若是回去汗庭,便是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了颉利的手中,到时颉利大可以作战不利之罪将他拿下,甚至杀了他都有可能。 对于阿史那社尔来说,现在他继续留在碛北是死,回去汗庭也是死,他要想活必须去一个不属于颉利和夷男势力范围的地方。 阿史那社尔首先想到的是大唐,但随即就被他否决了。 大唐的质子李恪现在还在颉利的手中,若是颉利拿着李恪威胁李世民,要他交出阿史那社尔,那他又该如何? 一个是走投无路的降将,一个是自己的亲子,李世民会怎么选想都不用想,所以很快地,大唐这条路便被阿史那社尔否决了。 否决了大唐后,阿史那社尔还有一条路便是往东投奔节制契丹、靺鞨等部的小可汗突利。 突利与颉利近来的关系也极具恶化,很是不好,突利收留自己固然不是问题,但眼下突利征税无度,麾下各部不服其管辖,再加上突利与颉利不睦,颉利早欲将突利召回汗庭,突利自己能不能自保尚是未知,阿史那社尔又岂敢轻易去投奔他。 否决了大唐和突利之后,那阿史那社尔便只有唯一的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势力不在颉利之下,与颉利同样关系不和的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了。 不过西突厥与东突厥一向不合,阿史那社尔又曾为东突厥效力,统叶护可汗对他的态度阿史那社尔也不十分拿的准。 阿史那社尔思虑了片刻,顿了顿,沉声道:“往西,先往投奔浮图城,而后寻良机与西突厥接触。” —————————— 阿史那社尔往西投奔浮图城,自然是狼狈不堪,而此时,刚刚占据了碛北大寨的夷男却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大唐的支持,自颉利处劫来的粮草,还有刚刚占据了的碛北大寨,夷男和薛延陀的名望在铁勒九部中迅速攀升,一跃而成为铁勒九部实力最为强劲的一部。 “阿爹,前往追杀阿史那社尔的人回报,阿史那社尔一路西去,已经逃掉了。”夷男刚刚占据碛北大寨不久,他的长子大度设便送来了阿史那社尔的消息。 夷男道:“无妨,阿史那社尔没了碛北大寨,他已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鹰,就算他再凶狠,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大度设问道:“那我们该如何,难道就这样放他走吗?” 阿史那社尔往日在管制铁勒九部时,与薛延陀部颇多摩擦,关系一向不合,此次薛延陀难得大败阿史那社尔,就这么放过阿史那社尔,大度设的心里还有些不甘。 夷男摇头道:“阿史那社尔已经是没了兵马,此时的他杀与不杀都是一样,无碍大局,眼下我们最要紧是事去借助此次大胜的良机趁机一统铁勒九部,让我薛延陀成为九部之首。然后整和整个铁勒的兵力,以抗颉利。” 夷男虽然击败了阿史那社尔,但夷男也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有实力与颉利正面硬碰。 失去了碛北,突厥固然实力折损,但还未伤筋动骨,薛延陀仍旧不是突厥的对手。 薛延陀要想在碛北站住脚,光靠大唐的支持还不够,他要有足够的兵力,他还要一同铁勒九部,用整个铁勒的力量的对抗颉利,对抗突厥。如此,他才有胜算。 “阿爹的意思想促成铁勒九部定盟?”大度设问道。 夷男点头道:“不错,如今事态紧急,此事越快越好。” 第六十章 铁勒九部 碛北之北,郁督军山。 正午,正是艳阳高照之时,郁督军山主峰,天格尔脚下,正上演着一幕即将改变天下走势的会盟。 薛延陀、回纥、契苾、同罗等铁勒九姓部落齐聚于此,会盟立主。 铁勒九部中,实力强劲者,如薛延陀、回纥等麾下精锐均有数万,论实力不在突厥部落之下,盖因内部不和,如一盘散沙,这才难成气候,被东西突厥肆意压迫。 而如今,铁勒九部终于出现了一个一统的良机。 薛延陀部首领夷男得大唐国书,与唐结盟,而后又奇袭碛北大寨,一举铲灭了突厥用以镇压铁勒的阿史那社尔。 随着与唐结盟,夺去碛北大寨,薛延陀的实力一跃而成九部之首,夷男的名望也攀升到了顶峰。 这一次的会盟说是为了推选九部共主,其实谁都知道,这次的会盟不过是个形式,夷男登顶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随着薛延陀偷袭了碛北大寨,斩杀突厥精锐万余,整个铁勒已经没有了退路。 在铁勒人的眼中,突袭碛北大寨的是薛延陀,但在颉利的眼中,这件事却是整个铁勒所为。 颉利本就对铁勒颇多忌惮,他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对付铁勒的机会。 铁勒人为了活下去,只能合盟为一体,推举实力最强的薛延陀部夷男为共主,率领他们抵抗未来的突厥北伐。 这是无奈的选择,也是形式所迫。 “突厥颉利暴虐无道,致天降大雪,惩罚我铁勒子民。颉利不死,突厥不灭,我们铁勒人的灾祸就永远不会停息。和则生,分则死!我们铁勒九部,同为丁零之后,本为一体。为了牛羊,为了草场,为了活下去,为了抵抗颉利的暴政,我们理当联合,一同抵御突厥!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薛延陀,没有回纥,没有同罗,只有铁勒!” 天格尔峰之下,数万铁勒部众面前,夷男站在高地,手舞着马刀,高声吼道。 “铁勒!铁勒!铁勒!” 铁勒人中本就不乏血性男儿,多年来被突厥压迫,他们早有抵抗之心,夷男的话仿佛一块落入深潭的巨石,一下子激起了千层巨浪。 -------- 纸包不住火,随着碛北丢失,铁勒会盟,大唐与薛延陀合盟的消息终于也传到了颉利的耳中。 去岁初秋,大唐与突厥所立渭水之盟有多脆弱,不必赘言,颉利自己也清楚地很。 但是当这个消息从碛北传来的时候,颉利依旧难免盛怒。 随着粮草被劫,碛北丢失,在加上大肆征税,颉利在突厥内的威望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在这个时候,薛延陀与大唐结盟的消息自碛北传来,对眼下的颉利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几乎在得到消息的一瞬,颉利便立刻下了命令,将质子一众即刻押来汗帐,颉利已经动了杀李恪的心。 “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颉利将手中写着密报的羊皮丢在了李恪的脚下,指着李恪怒喝道。 李恪看着颉利如今激动的反应,已经猜到了发生何事,李恪故作镇定地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羊皮卷。 李恪捡起羊皮,看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之事不小,李恪早知瞒不住颉利,所以对今日的场景倒也早有预料。 李恪看着手中的羊皮,脸色突变,摇头道:“可汗明查,这密信所言必然是栽赃我大唐,挑拨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关系,引起两国战端,可汗千万信不得!” 大唐与薛延陀合盟,这个消息固然是真的,李恪比颉利更加清楚,但李恪却坚信一点,那就是颉利绝没有两国合盟的证据。 李恪在突厥,不同于寻常使臣,颉利总不能因为一封没有丝毫证据的书信,便要诛杀大唐质于突厥的皇子吧。 李恪的话音刚落,李恪身旁的王玄策也道:“启禀可汗,小人以为此事必是薛延陀夷男为了挑拨大唐与突厥关系,为的就是要大唐与突厥反目,还望可汗明鉴!” 李恪与王玄策一口咬定,密信中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之事绝非实情,甚至还有夷男挑拨两国关系的成分在里面。 颉利是暴虐,但他却不是傻子,这封信来的突然,信中的内容也真假难辨,的确未尝没有李恪和王玄策说的可能。 若是薛延陀与大唐合盟的消息当真是夷男故意放出来的,颉利此事再因此杀了李恪,与唐结仇,那他才是真正的傻子。 碛北丢失,突厥的西北面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铁勒人的兵锋之下,此时颉利若再贸然与唐开战,那他便是自寻死路。 颉利对坐于汗帐中的赵德言问道:“质子以为此事是夷男故意放出的消息,先生以为呢?” 赵德言对颉利道:“夷男此人狡猾,唐与薛延陀眼下的关系如何,确实不是这一封信可以断定的。” 以夷男放出的消息,自碛北传来的一封信便断定两国之间的关系,显得太过武断,而且还是在这个形势并不利于突厥的时候。 颉利问道:“那先生的意思呢?” 赵德言起身,走到了颉利的身旁,小声道:“时值草原百年不遇的大雪,眼下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此时最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伪,而是如何稳住人心。” 有些时候,在局势面前,事实并非最重要的,如今的碛北丢失,粮空在即,突厥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若是在此时再与大唐结为死仇,突厥的人心势必不稳,反倒给了旁人机会。 赵德言看着若有所思的颉利,接着道:“此事无论真假,此时都不宜与唐决裂,臣以为可汗可先命人将质子看押,不准出帐。待来年开春,大雪消融,可汗平定了薛延陀,收复碛北后再行计较此事。” 赵德言的话倒也中肯,无论信中消息的真伪,此时与唐决裂有害无益。 突厥只有等到来年,大雪消融,突厥缓过气来,灭了薛延陀之后才有和大唐扳手腕的资本,现在的突厥不具备两线作战的资本。 “好,就按你说的办。”颉利点了点头,同意了赵德言的话。 第六十一章 颉利北征 世事瞬息万变,战场之上尤是如此。 没有谁能早早地定论一场战争的输赢,但在面对郁督军山铁勒九部的征伐中,颉利却抱着必胜之心。 铁勒九部曾为突厥臣属,在纵横北地的颉利的眼中,铁勒人虽然一时猖獗,从阿史那社尔手中夺得了碛北之地,但只要他大军压境,他便能瞬间击破铁勒人的胆,重夺碛北。 碛北和薛延陀,对高傲的颉利而言是一种屈辱,他不会允许这样的屈辱存在更长的时间。 贞观二年,开了春,草原上的冰雪刚刚消融,颉利可汗便即刻下诏突厥各部,调集兵力,准备北伐铁勒。 铁勒九部,其中实力最为强劲的当属薛延陀与回纥两部。 薛延陀与回纥分别居于郁督军山东西两侧,若欲攻取,自是逐一征伐方为上策,然颉利自傲,未曾将铁勒的兵力看在眼中,竟下令兵分两路北上。 颉利之弟欲谷设率各部征集而来的十万大军往东,取回纥,而颉利自己则亲率汗庭最为精锐的突厥四设往西,取薛延陀。 这一战,颉利有必胜之心,而与此同时,这一战也关乎颉利在突厥中的声望和威信。 这一战,上到颉利,下到普通的突厥士卒,没有人担心此战会败,因为突厥虽然曾在大唐手中吃过些亏,但在草原之上,颉利和大唐依旧是无往不利,未尝一败。 颉利为在此战扬威,借此通过李恪震慑大唐,颉利还特地将李恪带到了身边,亲自观摩此战。 “三皇子,你看我突厥兵威如何?”颉利指着身后突厥四设的八万大军,对李恪得意道。 突厥四设,乃是除去颉利的附离狼卫外全突厥最为精锐的士卒,兵甲、人马俱是如此,颉利在大战前这么跟李恪讲自然是有炫耀的意思了。 这一战的结果如何,李恪自然也不知道,但李恪却知道,铁勒九部的实力绝不会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铁勒人能够在未来突厥谢幕后据有草原,绝不会是易与之辈,颉利以如此高傲的姿态与铁勒作战,视敌为弱,虽两军还未交锋,颉利已经输了三成。 再者颉利非但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他对自己的实力也过分高估。 颉利麾下的突厥四设兴许尚有一战之力,但欲谷设麾下的十万各部联军却都是临时拼凑而成。 自去岁颉利对各部加赋,又强行插手各部内政,欲夺首领之权,各部首领对颉利就已经颇有微词,此番又刚刚开春,正是恢复元气的时候,却又被颉利强征了兵马,他们对颉利便愈发地不满。 这十万貌合神离的突厥大军,又能剩下几分战力? 不过李恪虽然不看好颉利此战的结果,但却不影响他把颉利捧地更高些,毕竟捧得越高,他摔地才会越疼,才会越惨。 李恪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八万四设骑兵,很是应景地回道:“可汗之兵,可谓精锐,以我观之,普天之下能与可汗大军一战的,只有我父皇的玄甲精骑了。” 李恪口中的玄甲精骑便是李世民麾下的三千玄甲亲兵,武德三年,李世民在虎牢关以三千玄甲精骑大破窦建德十万河北精锐,俘虏五万余,生擒窦建德,李世民与他的玄甲精骑便是靠着这一战名扬天下,玄甲精骑亦为天下精锐。 此战关系中原甚至整个天下的走势,颉利虽在漠北,但也有耳闻,李恪以李世民的玄甲精骑作比突厥四设,也算是一种极大的肯定了。 最要命的是大战当前,颉利竟将李恪的奉承之语当了真。 三千玄甲精骑尚能破敌十万,他麾下有八万精骑,岂非可以横行天下,无往不利? 区区一个薛延陀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皇子之言,甚得本汗之心,哈哈。”颉利听了李恪的话,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放声笑道。 碛北之战最终胜负如何,与李恪无关,李恪真正关心的是如何借助颉利北伐之事,为自己,为大唐攫取更多的利益。 等到了夜间,当颉利大军停驻后,李恪便立刻传来了苏定方。 “颉利北征郁督军山已成定局,消息送出去了吗?”早在颉利刚刚准备北伐之时,李恪便已经听到了风声,而就在李恪听到风声的第一时间,李恪便命苏定方安排人秘密送信给长安,告知此事。 李恪告知李世民此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谋夺朔方。 早年大唐曾多次征伐朔方的梁师都,但每次功成在即之时,突厥人便会南下侵扰,助梁师都守城,所以大唐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区区朔方一地,竟扎在大唐北线十年,大唐如芒在背,但却一直拔之不去。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回道:“信末将已经命人送出去了,但眼下殿下身在突厥,若是大唐攻打朔方,无论胜负如何,殿下在突厥的处境都会极危啊。” 李恪在突厥为质,本就处处受制,若是此时大唐突然北袭朔方,势必会引起颉利的怒火,到了那时,颉利必定会拿李恪开刀,李恪的安全都没有半分保障了。 苏定方的话自然不错,但李恪却也有他的考量。 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渭水之盟对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纸空文,在大唐与突厥之间,真正的和平本就不存在。 大唐与突厥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而李恪那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也早晚都会面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时间而已。 李恪无奈地笑道:“难道本王不送这封信,父皇就不知道颉利北伐之事,就不会攻打朔方了吗?”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顿时愕然。 李世民在突厥安插了无数细作,就算李恪不在第一时间送信出去,李世民也必会知晓。 而李世民虽为李恪生父,但李世民更是皇帝,他需要对群臣,对天下有一个交代,李恪与朔方之间孰轻孰重,任谁都能分得出来。 苏定方不解地问道:“既然殿下知晓陛下必攻朔方,又为何要送这封信?” 以李恪的身份和眼下的处境,秘密送信给李世民自然不是为了邀功,李恪对苏定方道:“时间,本王希望父皇能在颉利北征归来,南下救援之前便能攻下朔方,否则你我危矣!” 大唐与朔方一战,若是在颉利北伐之前成事,到时就算颉利想要问罪李恪,那颉利也要掂量一下如今的局势。看看颉利在突厥遭灾,碛北大战,朔方丢失之后还能否有跟大唐决战的资本。这样一来,颉利还会有所顾忌,李恪便多了一份生机。 可若是再颉利北伐之后大唐仍未攻下朔方,那等到颉利南援,李恪的处境便是一局怎么盘都盘不活的死棋了。 第六十二章 朔方之战 颉利北征薛延陀,动辄十数万大军,动静可谓极大,李恪一得到消息便命人秘密送信回了长安,所以颉利的大军刚刚动身不久,李恪的密信和唐军细作的密信几乎同时到了长安。 颉利为了收回碛北,除掉薛延陀这个威胁他北方的大敌,几乎调动了能够调动的全部的突厥主力,导致南面空虚,也给了大唐一个绝佳的机会。 夏州,朔方之地,一直都是大唐的一块心病,自打隋末始,群雄四起,夏州便一直为梁师都所据。 梁师都南抗大唐,北投突厥,靠着突厥人的扶持,这夏州之主竟一当便是十年。 其中大唐多年北伐夏州,但每每功成在即之时总有突厥骑兵南下骚扰,故而一直未能将夏州收回。 如今颉利北征,突厥人自顾尚且不暇,有哪有精力顾及南面夏州的梁师都,眼下正是大唐收复朔方的良机。 李世民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即刻下令,命右卫将军柴绍为行军大总管,殿中少监薛万均为副总管,领军五万北上。 颉利的大军到了碛北,兵临郁督军山之下,而与此同时,大唐的大军也到了朔方。 朔方主城成为东西二城,朔方东城与朔方西城之间相隔三十余里。 朔方东城由梁师都麾下大将,堂弟梁洛仁率一万朔方军镇守,而朔方东城则由梁师都率两万突厥与朔方联军亲自镇守。 “这是已经第几波了?”朔方东城下,唐军主帅柴绍看着攻城的唐军又一次被击退,对身后的副将薛万均问道。 薛万均回道:“大将军,这已经是第三波了,现在城内迟迟没有动静。” 攻城之前,柴绍曾与大唐策反的夏州长史刘旻有约,唐军遣人佯攻东城,吸引朔方军的注意,而刘旻则带人偷偷夺取西门,迎埋伏在西门外的唐军主力入城。 可如今唐军已经佯攻了许久,城内却迟迟不见动静,柴绍和薛万均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战事关重大,柴绍在出征前是向李世民下了军令状的,万万出不得岔子。 “再等等吧。”柴绍盯着城门的方向,斟酌了片刻,对薛万均道。 薛万均闻言道:“大将军,这样等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末将请率军攻城,若是拿城不下,末将愿提头来见。” 薛万均不同于柴绍,这一战关系他整个薛家的命运。 柴绍出自河东豪族,临汾柴氏,乃将门之后,其祖父柴烈曾为北周骠骑大将军,家门显赫。 柴绍出仕便为前隋元德太子千牛备身,而后又迎娶李渊之女平阳公主为妻,唐立国后,以军功拜右卫大将军,霍国公,实封一千两百户。 柴绍本就是名门子弟,又是皇亲国戚,开国元勋,此战若败,最多也就是雪藏数年,以李世民念旧的性子,早晚必得重用。 可薛万均便不同了,薛万均早年为罗艺麾下,而后才随罗艺归降大唐,算不上根正苗红的唐臣。 而且薛万均之弟薛万彻更曾为废太子李建成心腹,玄武门之乱时还曾率军攻打秦王府,事败后才又为李世民收纳,准此次随军出征。 此番北伐夏州,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同为柴绍麾下随军北上,是薛家兄弟翻身的绝佳良机,这一战的机会,薛家兄弟都看得极其珍贵。 不过看着眼下的局势,薛万均越发地坐不住了。 大唐此次之所以大举进攻朔方,凭借的就是颉利北征碛北,无暇南下顾及,可薛延陀到底能把颉利拖多久,薛万均也没有半点底。 若是在颉利平了薛延陀之后,大唐还未攻下朔方,等到颉利回师来援,那此次又会像往年那般,无功而返。 大唐又一波佯攻被击退,薛万均再也按捺不住了。 薛万均道:“大将军,此战非但关系到朔方城的归属,更关系到蜀王在突厥的处境,将这些干系全部寄望在一个细作的身上,恐怕不够稳妥啊。末将请往西门强攻,大帅在东门,两相夹击必破城池。” 薛万均的话,也正是柴绍所担忧的。夏州长史刘旻到底有几分可靠,他也不知道。 李恪犯险将颉利北伐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了大唐,若是大唐借此夺回了朔方,颉利就算要对李恪发难,也要掂量掂量如今的两国局势,可是若是此次唐军没有攻下朔方,那李恪陷入险境,他柴绍在李世民的面前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柴绍本想借助朔方东城被的唐军细作破城,以最小的伤亡和损失破了城池,留下足够的兵力去强取西城,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越发地担忧了。 可若是此时调大军强攻,一个东城尚且如此,若是守备更为森严,士卒更为精锐的西城又该如何? 柴绍咬了咬牙,对薛万彻道:“等!没有本帅的命令,西门的伏兵不得擅动。” 柴绍一生,并无大功在身,却身居高位,在大唐官场本就颇多质疑之声,再加上他的亡妻平阳公主又是世间少有的女中豪杰,所以他承受的舆论压力比常人要大得多。 此次北上,柴绍也是主动请缨,为的就是能够拿下这平定朔方的功劳,为自己正名。 身为三军主帅,柴绍终于还是在这样两难的关头拿出了自己魄力与威信。 薛万均虽然心急如焚,但毕竟柴绍才是三军主帅,柴绍下了军令,他也只能认了下来。 柴绍策马立于城下,看着城门的方向,握着拳头,手心已经攥出了汗珠。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意孤行,堵上了自己的威信,他所承担的压力比薛万均来的还要多得多,他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自己的判断没错,刘旻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 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太阳已经缓缓西沉,柴绍的后背已经滚烫,就在他看看着机会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的时候,终于,一骑轻骑自城西的方向急奔而来。 西门开了! 一瞬间,柴绍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刘旻夺门成功,三军攻城!”西门已破,柴绍苦等一日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六十三章 薛延陀布阵 劫粮之恨,夺地之仇,颉利与夷男的这场仗可是憋了整整一个冬天。 自打去岁秋末,夷男劫了颉利的粮草开始,这一场仗便已经不可避免,不仅是那丢失的两万石粮草,更是为了颉利的威信。 虽然时值初春,去岁又经大雪,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但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颉利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 现在的颉利就如同当年不顾一切东征高句丽的隋炀帝,哪怕明知征伐无益,但为了自己的颜面和威信,这一战也势在必行。 突厥与薛延陀两军对垒,聚兵于郁督军山下往西五十里外,鄂尔浑河畔。 突厥人八万精骑,屯兵西岸,而薛延陀三万族兵则在东岸,离河岸约有五十丈的距离据河而守。 “夷男之流,只敢凭河固守,也配为本汗之敌?”颉利看着河对岸,手持弓箭,却不敢靠前的薛延陀士卒,不屑地笑道。 而在一旁,李恪麾下的苏定方看着对岸薛延陀的阵型,小声地对李恪道:“殿下,薛延陀的阵型奇怪地很,似与常理不合。” 李恪问道:“此话怎讲?” 苏定方小声地回道:“薛延陀兵少,他们最大的凭借无非就是这条河,可他们却在河对岸五十丈列阵,送给突厥人在河岸立足的空间,恐怕另有所图啊,突厥人若是贸然上前,怕是要吃亏。” 夷男以三万对八万,若是和颉利在草原之上野战,那才是自寻死路,夷男隔河对峙,将自己兵少的劣势隐藏,本就是明智之举。 但薛延陀隔河相守,若按常理,自然是紧靠河水结阵,待突厥人半渡而击,而薛延陀却偏偏让出东岸五十丈的距离,给了突厥人强行渡河的机会,着实有些怪异,李恪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颉利身旁的李恪哪管这么多,他只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接着颉利的话头,大有拍马屁的意思,奉承道:“区区薛延陀岂是可汗的对手,就算他们隔河死守,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待可汗大军渡河,他们又能撑得过几时?” 什么人拍马屁听着最舒坦,自然不是自己人,更不是自己部下,而是自己的对头,尤其是李恪这样的大唐皇子。 堂堂大唐蜀王,皇帝三子,竟然在两军阵前如此奉承自己,本就好大喜功的颉利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轻了几分,仿佛这一仗还未打,但他已经稳操胜券一般。 “哈哈哈,三皇子之言深得本汗之心待本汗大胜,擒了夷男之后,一定也要三皇子当着夷男的面,好好说说这番话。”这一战,上到可汗颉利,下到普通士卒,人人都以为必胜,从未考虑过战败的可能,此事颉利说出这样的大话,也丝毫不觉得早了。 颉利指着对岸的薛延陀士卒,对身后的拔也利道:“三皇子已经发话了,你们可不能叫三皇子小瞧了去,传令下去,准备渡河!” “遵命!”拔也利站在颉利的马下,轰然领命,下去备战了。 自打去岁拔也利在阴山被夷男劫去了粮草,还被射了一箭,拔也利便一直记恨在心。 那一次害地他被颉利责骂,险些丢了性命,想着有朝一日亲自率军征伐,杀了夷男以泄心头之恨。 拔也利等了一个冬天,从秋末等到春初,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拔也利看着肩膀上的箭伤,仿佛阴山的屈辱就在昨日,而今日,他便要拿薛延陀人的血,来洗刷他曾经受到的屈辱。 拔也利作为三军前锋,得了颉利之命,当即点了一万轻骑,准备强渡。 此时尚是初春,而鄂尔浑河的河水来自雪山,初春的碛北还没有那么温暖,雪上的冰雪还未来得及消融,鄂尔浑河还处于枯水之时,河水并不太深,拔也利挑了水浅处的河滩,骑马便可平渡。 拔也利一马当先,率军顶着薛延陀的一轮箭雨强渡鄂尔浑河。 正如之前苏定方对李恪说的,薛延陀若是紧邻河岸列阵,突厥人若想渡河想必要多添伤亡,但他们却故意让出河岸东侧五十丈的距离,给了突厥人登岸的机会,渡河的突厥士卒不过死伤了最外围的千余人,便成功登上东岸。 李恪看着对岸的薛延陀士卒,也觉得夷男的所作所为有些匪夷所思,可就在拔也利率领第一波渡河的突厥士卒准备大举进攻的时候,薛延陀人的阵型却突然变了。 原本最前列的薛延陀轻骑竟突然下马,以五人为一队,一人立后执五人所乘之马,四人前战,化轻骑为步卒,执长矛,持弓箭,直射向了渡过河岸的突厥兵。 步卒脚踏实地,而轻骑却跨于马上,论射程步卒自然远在骑兵之上,薛延陀的前部步卒以利箭射向突厥人,而突厥人却无法有效地还击。 而且突厥人的危机还不止于此,更要命的是薛延陀人虽然留出了渡河的空地,但这些空地却只够千余人落脚,剩下的突厥人都被堵在了河水之上,随着前面的突厥人被箭雨挡住,后面的人也冲不上去,突厥人的攻势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原来如此。”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明白了薛延陀人意图,这一场仗薛延陀是仔细研究过突厥人之后有备而来。 骑步转换,夷男这一手玩地突然,也玩地漂亮,场上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混乱了起来,突厥大部被堵在了鄂尔浑河之上,进不去,退不回,而东岸留出的五十丈空地已经成了突厥人的修罗场,场中的突厥人只能任由薛延陀屠宰。 河西岸的颉利看着进退两难的突厥士卒,脸色涨地难看,方才他还在李恪面前如此吹嘘,可大战伊始,突厥人便陷入了被动。 颉利的脸色难看,战场之上的拔也利也憋屈到了极点。 明明薛延陀人就在对面不过五十丈的地方,可他麾下的轻骑就是冲不过去,对面损失的只有箭矢,而他麾下的突厥士卒却已经死伤近半。 “冲!破阵!破阵!”拔也利呵斥着迟迟无法突破眼下局势的士卒,要他们扑上前去。 可河岸的距离只有五十丈,这样不长不短的距离,顶着薛延陀的箭雨,战马的速度根本提不上来,又谈何冲锋? 第六十四章 突厥溃败 “定方,若是你面对如此局面,该当如何破阵?”李恪看着河对岸突厥兵的困境,对身旁的苏定方问道。 眼下的苏定方名不显于世,在李靖、李绩、侯君集、秦叔宝这些军中宿将面前甚至可以说是无名小卒,但李恪却清楚,苏定方的未来绝不会只是一个蜀王亲事府典军这么简单。 将来待到李靖、李绩这些开国元勋相继逝世之后,苏定方是要顶大唐军方的半边天的。 苏定方看着李恪的眼睛,并无半分玩笑之色,显然这是在向他诚心垂询。 苏定方面对李恪,不敢有丝毫面对幼子的草率,思虑了片刻,郑重地回道:“要想破薛延陀的阵型倒也不难,方法无非有二:其一,前部起兵下马,已利箭对射,拖住薛延陀的人马,而后部以轻骑绕袭其后,直取薛延陀队列后掌马之人,便可破之。” 薛延陀的阵型,弱点不在换骑为步的步卒身上,而在步卒之后掌马的那人,若是以轻骑绕后,破了掌马之人,薛延陀阵型自破。 李恪听明白了苏定方的话,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道:“此处乃是河谷,绕袭不易,这个法子恐怕行不通,定方的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苏定方回道:“其二便是一力胜十会,举马槊,以重骑冲阵,自正面强迫薛延陀的箭阵,步卒难当重骑的冲击,此阵必破。” 薛延陀的箭阵对付轻骑倒还好使些,但若是面对身着铁甲的重骑,箭射之不进,那薛延陀的阵型便毫无意义,只有落荒而逃的份了。 李恪对苏定方道:“重骑?突厥贫瘠,连刀枪箭矢都不足备,又哪来的余力打造重骑。想我大唐比之突厥富庶无数,倾一国之力也不过得重甲铁骑一万,而父皇的玄甲军更加耗费甚巨,突厥只怕是凑不出来的。” 重甲铁骑不比轻骑,打造重甲铁骑着实是个烧钱的买卖,重甲铁骑的铁甲、战马、士卒要求之高与远胜轻骑,所要耗损的钱粮十倍于步卒,五倍于骑卒。 去岁突厥刚遭大雪,人都吃不饱,哪来的余力组建重骑? “如此说来,今日之战突厥怕是难了。”李恪对苏定方小声道。 苏定方道:“除非突厥还有后手,否则今日突厥就算胜了,也是惨胜,恐怕也再无余力继续征伐了。” 薛延陀的阵型突厥攻之不破,过了这般许久,平添的只有伤亡,若是再这样耗下去,就算最终突厥破了薛延陀的阵型,颉利的四设精骑还能剩下多少也都很难说了。 正如苏定方所言,若是没有奇迹,今日一战对突厥来说绝对是艰难万分,但就在苏定方说完不久,奇迹真的出现了,只是这一次的奇迹却没有站在颉利这便,而是站在了薛延陀那边。 欲谷设败了。 十万大军,与回纥首领菩萨麾下所率八千回纥精骑决战于马鬣山,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战,可欲谷设十万人马偏偏被回纥的八千精骑打地大败,一路往西奔逃。 当颉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当时便愣在了当场,一时间还消化不过来。 欲谷设麾下十万大军,怎么就这么快地败给了回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颉利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李恪却明白了过来。 去岁大雪,颉利自突厥各部强征粮草,最后颉利的汗庭虽然缓了过来,但突厥各部却元气大伤。 经此事之后,颉利在突厥的威望已经大打折扣,在这种情况之下,颉利还在开春后便向突厥各部征兵,各部如何能够甘愿,战意又如何能够高涨。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欲谷设麾下的十万各部联军还未出征,士气便已经衰竭到了极点,试问又怎会奋力作战。 马鬣山一代本就是回纥的地盘,回纥对地形很是熟稔,而此次出战的突厥兵早就不是当初横行漠北时的突厥兵,现在的突厥兵就是一盘散沙,回纥士卒几番袭扰之下便轻易地散掉了。 两军交战,突厥兵稍一受挫,便逃地逃,降地降,哪里还有死战到底的底气,最后突厥人自然是必败无疑。 当李恪得知欲谷设大败的消息,李恪便已经知道,这一战颉利输了。 左翼的颉利迟迟拿不下薛延陀,而右翼的欲谷设已经溃败而逃,此消彼长之下颉利必败无疑。 也亏得颉利麾下是他的四设精锐,若是那些突厥各部的人马,恐怕现在已经逃地不见踪迹了。 “可汗,欲谷设已败,这一仗不能再打了,若是再打下去,待到回纥人反包上来,形势危矣。”在得到欲谷设溃败的消息之后,颉利身旁的阿史那思摩便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颉利道。 颉利虽贵为可汗,但也征战多年,沙场之上的这点常识他自然是清楚的,可他看着河对岸的薛延陀士卒,他的心里很是不甘。 此次北上与铁勒作战,颉利几乎是调动了七成的突厥大军,而马鬣山一战,突厥大军已经折损了四成,这次若是退了,那他以后还拿什么去征伐铁勒。 难不成就这样任由铁勒人在碛北坐大,而他却不管不顾吗? 阿史那思摩自然也看出了颉利的纠结,但这一场仗着实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阿史那思摩道:“可汗,现在若是退兵,至少还能保住四设精锐,若是再不撤,恐怕咱们突厥的底子就全部折在碛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颉利虽然不是汉人,但是这样的道理还是懂的。 颉利看着一直死死僵住的局势,终于咬了咬牙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接着,颉利的话说完,又看了看李恪,道:“派人保护好三皇子,切莫出了岔子。” 颉利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李恪,其实李恪清楚地很,颉利就是担心他趁乱逃了,派人严密监视而已。 左右李恪也没指望能够在突厥大军中逃跑,装模作样地跟颉利道了声谢,一同撤退了。 第六十五章 连遭打击 战局不顺,突厥想要撤军,但薛延陀难得有这样的良机,又怎会轻易放过突厥。 突厥的大军刚退,薛延陀的步卒又重新上马,大举追了上去,尾随着突厥大军又是一阵冲杀。 等颉利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清点人数的时候,八万四设精骑只剩下四万多了。 十八万大军出征,只回来四万人,欲谷设那里的情况还不明朗,光是这一战,突厥的兵力已经折损了一半,这还没有算上阿史那社尔原先就折损的五万精锐。 自打颉利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惨败。 谁能想到,一年多以前叩兵渭水,逼地大唐签城下之盟的颉利可汗,如今竟在铁勒人的手中被折去了一翼。 当然,对颉利的打击还远不止此,当颉利率领大军,连日撤回到汗庭的时候,梁师都派来求援的信使已经等候多时,送来了大唐围剿朔方的消息。 “可汗,唐军忽然大局进攻朔方,朔方东城已经丢了,西城眼看着也要守不住了,我家陛下急命小人前来,还请可汗出兵解围啊!”颉利一众刚到汗庭,梁师都的信使辛獠儿见颉利归来,便伏在颉利马前,激动道。 梁师都割据朔方一代固守,自封为梁帝,后又得突厥册封为“解事天子”,故梁师都的部下对梁师都也以陛下相称。 大唐趁着突厥北上,趁虚而入,按理说,以颉利的性子应该雷霆大怒才是。 可当颉利自辛獠儿的口中得知大唐攻打朔方的消息时,颉利的第一感觉竟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焦急,而又一种突如其来的疲累。 这段时间以来,颉利收到的坏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从粮草丢失,到碛北失守,再到北征溃败,再到现在的大唐攻梁,颉利忽然感觉到一种疲累感袭来,这是颉利生平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莫名的疲累,连日奔波的颉利头部突然一阵眩晕,若非他弓马娴熟,竟险些栽下马来。 若说碛北之战是折了颉利一翼的话,那朔方之战就是斩去了颉利的双足,若是朔方真的丢了,那他等于被堵住了南下的路,又何谈南下与大唐争雄? “是何时发生的事情?”颉利听了辛獠儿的话,扶着自己的额头问道。 辛獠儿回道:“五日前,五日前唐军便已经破了东城。” 颉利听了辛獠儿的话,心已经凉了一半。 朔方之所以为坚城,靠的就是东、西两城互为犄角,各相牵制,若是东城丢了,那西城便成了孤城,如何能够久守。 五日,颉利听到了这个时间,心里也没了底。 梁师都才干平庸,光凭着一座孤城,他能撑过五天的时间吗?颉利对梁师都没有半点信心。 而且现在突厥新败,元气大伤,此时哪里还有余力南下助梁师都守城,颉利在心中斟酌了片刻,终于沉声道:“把唐质子给本汗带上来!” —————————— 梁师都虽然才干寻常,但朔方西城毕竟经其几番修葺,堪称雄城,唐军想要从外强攻也殊为不易。 当辛獠儿带着梁师都的求援信交给颉利的时候,西城外的唐军已经围城数日。 朔方城城高池深,粮草充沛,倒也不惧唐军围城,只是唐军已经围城数日,而梁师都前往汗庭求援的书信也送出去了许久,却始终不见突厥援军赶来,朔方城内已经乱做了一锅粥。 在朔方西城南的一座府邸,朔方军大将梁洛仁正伏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她的妾室则拿着伤药,正往他的后背轻轻敷了上去。 “慢些,慢些。”伤药触碰到刚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引起一阵似痒非痒,似痛非痛的感觉,钻心地难受。 “阿郎,我已经很慢了,这伤药总归是要上的,你且先忍着些。”妾室看着梁洛仁的模样,轻声安抚道。 梁洛仁曾为东城主帅,他身上的伤痕不是唐军给的,而是他的堂兄梁师都给的。 自打五日前,唐军破了东城,梁洛仁便领军突围,逃回了西城,梁师都追究梁洛仁失城之罪,虽未要了他的性命,但也将他狠狠地责打了一顿。 这一顿责打叫梁洛仁卧床数日,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了一些。 “将军,司马刘兰成求见。”梁洛仁上完药,刚刚将衣服穿起,门外的护卫便进门禀告道。 “刘兰成?他来寻我作甚?”梁洛仁与刘兰成并不相熟,也只是同僚而已,刘兰成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寻自己。 梁洛仁的第一是觉得刘兰成来此必是为了公事,于是吩咐护卫将刘兰成带了进来。 “刘司马来此,可是陛下有要事吩咐?”护卫将刘兰成引进府内,梁洛仁便当先问道。 刘兰成笑道:“大将军猜的不错,下官正是奉陛下之命而来。” 梁洛仁不疑有他,问道:“陛下命刘司马来此何事?” 刘兰成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轻声对梁洛仁道:“大将军怎么不问我是奉哪位陛下之命前来?” 梁洛仁听了刘兰成的话,猛然反应了过来。 夏州司马刘兰成与长史刘旻本就为故交,刘旻降了唐,那刘兰成呢? “你是唐皇派来的奸细?”梁洛仁厉声喝问道。 刘兰成反问道:“奸细?大将军说的未免难听了些,我为朝廷效力,以抗突厥胡人,何谓奸细?难道非要我等认贼作父,学那梁师都做突厥人的走狗,才是大好男儿吗?” 刘兰成的话,一下子把梁洛仁给噎住了。 梁师都为了自己的权位,甘心做突厥人的看门走狗,为突厥人镇守朔方,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是谁,都无法狡辩。 梁洛仁听了刘兰成的话,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指着刘兰成道:“你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刘兰成摇了摇头,笑道:“杀了我与大将军有何益处?大将军且看看自己身上的伤,梁师都真的还值得我等追随吗?当初的梁师都起兵反隋,也算是一条好汉,可现在呢,他竟甘愿做突厥人的一条狗,这还是我们当初为之效死的梁师都吗?” 刘兰成的话说到了梁洛仁的心坎上,梁洛仁与梁师都虽为堂兄弟,但是当梁师都将这些鞭子落在梁洛仁的身上时,又何曾拿他当过手足? 刘兰成见梁洛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被梁洛仁听了进去,于是刘兰成接着道:“梁师都做那突厥人的走狗,早为世人所弃,如今大唐征伐梁师都,大将军还不趁机反正,难道真的想跟着梁师都的后面遗臭万年不成?” 是不是遗臭万年,梁洛仁倒不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梁洛仁道:“梁师都有突厥人撑腰,唐军想破朔方谈何容易?” 刘兰成笑道:“突厥人不会来了,去岁大雪,突厥人冻死饿死三成,开春后颉利又率大军北上同铁勒作战,哪里还有余力顾及朔方。” 梁洛仁闻言,一下子被惊住了。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此次突厥人如此反常,梁师都求援的书信送去许久,竟也不见援军的踪迹,原来问题出在此处。 梁师都能盘踞朔方多年,靠的便是突厥人的扶持,可若是没有突厥援军,梁师都光凭自己,想要守住朔方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刘兰成看着梁洛仁已然动心的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信,交到了梁洛仁的手中:“荣华富贵公唾手可得,何必跟随梁师都做那胡人走狗!” 第六十六章 朔方易主 英雄,这两个字跟梁洛仁全然挂不上钩。 说破了天,梁洛仁就是一个普通人,贪图安逸富贵的普通人,是留名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梁洛仁真的没有那么在乎,这些话也打动不得他,真的打动梁洛仁的的大唐开出的条件。 右骁卫将军,朔方郡公,梁洛仁只要能助大唐夺城,他便可一跃而成功勋之臣,当朝权贵,每日在富庶的长安城恣意享乐岂不快哉,又何必跟在朝不保夕的梁师都的身后受气? 眼下梁师都的情况梁洛仁比谁都清楚,除了依靠他口中与他相交甚好的颉利的突厥援兵,梁师都已经没有半分与大唐为敌的胆气,从梁师都固守待援,丝毫不敢出城与唐军交战便可见端倪。 可如今突厥人来不了了,光凭一个梁师都,如何能是唐军的对手,与其在此坐以待毙,等到唐军进城后被以叛逆同党处死,不如像刘兰成说的那般,借此良机谋一晋身之阶。 短暂的思虑后,梁洛仁便当场应了下来,而为了自保,为了换取大唐的官爵,梁洛仁要送出的是梁师都的人头。 就在刘兰成拜会梁洛仁的次日夜晚,亥时,夜幕高悬,梁洛仁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梁师都的皇宫门外。 说是皇宫,其实也只是一个奢华些的府邸,毕竟梁师都全部的家底就在这边,莫说是长安的太极宫了,就算是太原的晋阳宫也比梁师都的所谓皇宫要华贵上不知繁几。 “来着何人?”梁洛仁乘着夜色,刚出现在门外,守门的护卫便厉声喝道。 “是我。”梁洛仁走到了门外,对护卫轻声道。 护卫自然识得梁洛仁的声音,忙道:“原来是大将军。” 梁洛仁虽然丢了东城,被梁师都责罚了一顿,但他和梁师都的血亲还在,官职也还在,护卫自然不敢怠慢。 梁洛仁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护卫回道:“陛下方才饮了些酒,正在宫中歇息,不知大将军来此何事?” “我有要事与陛下相商。”梁洛仁回道。 护卫面露难色,对梁洛仁道:“陛下方才歇息,大将军此时前往恐怕不妥吧。” 梁洛仁厉声喝道:“混账!城外唐军压境,形势危机,守城之事岂是儿戏,你若不敢,我亲自去禀告便是。” 梁洛仁说着,竟一甩手,自己进了宫门。 梁洛仁身份特殊,以往进出宫门便是自由来去,护卫不敢阻拦,只是在心中腹诽了一句:“丢了东城还在此处耀武扬威,看你还能威风到几时!” 梁洛仁现在的心思自然不在这些护卫的身上,他入了皇宫之后,便直奔内院而去,而就在梁洛仁入了内院后,皇宫外围竟突然出现了三千士卒。 这三千人士卒不是旁人,正是梁洛仁的部下,而统帅这三千士卒的便是梁洛仁的心腹冯端。 当梁洛仁入宫后不久,与梁洛仁早有约定的冯端便率军强攻正门。 “敌袭!敌袭!”冯端大军宫门,皇宫的护卫慌乱了起来,谁能想到,在这朔方城内竟还有大股敌军。 以三千人马想要强攻皇宫自然是妄想,但冯端的目的本就不是要将宫门攻下,他的出现只是为了给皇宫里的梁洛仁制造机会。 随着宫门遇袭,整个皇宫都乱做了一锅粥,甚至还有人以为这是唐军攻破了城门,杀到皇宫来了。 一时间乱地乱,逃地逃,梁洛仁反倒凭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份,趁着乱顺利进入了内院。 “唐军杀进城了,陛下何在!”梁洛仁装作一副前来护驾的模样,冲到内院之中嚷嚷了起来。 “陛下正在内室歇息。”听外外面有大军夺门,内院的婢女们也慌了神,而梁洛仁又是梁师都的堂弟,自然是信得过的,于是指着内室的方向对梁洛仁道。 外面的纷乱声也传到了内室之中,梁师都本已喝的熏醉,但听到唐军夺门的消息,一下子被吓地酒醒了三分。 “护驾!护驾!”梁师都此时脑中正是混乱,难辨真伪,走出了内室的房门,问道。 梁洛仁上前拜道:“陛下莫慌,臣弟前来护驾。” “洛仁来了。”梁师都见梁洛仁出现在这里,只当是梁洛仁前来救驾来了。 梁洛仁趁势走到了梁师都的身旁,扶住了梁师都。 梁师都对梁洛仁问道:“唐军何在?” 梁洛仁回道:“唐军正在攻门,请陛下随我退往后院。” “好,快!”梁师都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梁洛仁的手,往后院走去。 梁师都喝得晕晕乎乎,几乎已经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听闻唐军攻门。他只知道本能地逃避,但就在不经意间,他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梁洛仁。 梁洛仁看着自己身旁的梁师都,他知道最好机会已经来了。 梁洛仁一手扶着梁师都,一手悄悄探到自己的后背,取出了贴身藏着的匕首,突然刺进了梁师都的后腰。 利刃自后腰入腹,一阵凉意袭上梁师都的脑中,紧接着,便是钻心的剧痛。 梁师都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腰间正插着一把匕首,而这把匕首正握在他的堂弟梁洛仁的手中。 “你敢杀我?”梁师都看着梁洛仁,惊愕道。 梁洛仁道:“你曾视你为兄长,你却待我如奴仆,我忍了你十多年,为何不敢杀你。” 梁师都道:“如此说来,外面的唐军也是假的了?” 梁洛仁摇了摇头,靠在梁师都的耳边道:“不,是真的,因为我就是唐军。” 梁师都死死地盯着梁洛仁,双目几欲眦裂。 梁师都抓着梁洛仁的手道:“你敢投靠唐人,突厥人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梁洛仁笑道:“突厥北疆作乱,颉利自顾不暇,你的突厥人来不了了。” 梁洛仁说完,你不管梁师都的反应,猛的抽出了扎在梁师都腰间的匕首,一挥割下了梁师都的脑袋。 朔方城内本就人心不齐,梁师都一死,整个朔方城便没了主心骨,这朔方城算是城破了。 自隋末乱世,被梁师都窃据十年的朔方城终于得归大唐,而随着朔方城的回归,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攻守之势瞬间转换。 第六十七章 流放 突厥,汗帐。 当李恪被告知可汗传见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恪走在前往汗帐的路上,脸上虽故作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心里却不免慌张。 颉利这一次的传见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颉利只传见了李恪一人,而王玄策与苏定方都被颉利命人提前拿下了,有此可见,颉利已经对李恪动了杀心。 现在不止是李恪,苏定方、王玄策,甚至近百人的大唐使团的性命都捏在了李恪一个人的手中,若是李恪奏对不当,颉利下令诛杀,那他们就都必死无疑了。 李恪来到汗帐之外,推开帐门,一眼望去,满帐的突厥权贵正冷冷地盯着李恪的方向,想来也是,大唐刚刚趁着突厥不备,奇袭了朔方,突厥君臣能给李恪半分好脸色才是怪了。 “大唐蜀王李恪,拜见可汗。”李恪长舒了一口气,进了大帐,俯身拜道。 “给本汗拿下!”颉利根本不与李恪多言半句,上来便指着李恪喝道。 汗帐中的附离亲卫得令,应了声命,两人便上前将李恪锁拿,压在了地上。 李恪见了眼前的情景,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一边问道:“李恪不知所犯何罪,可汗为何降罪于我?还请可汗明示。” 颉利为何拿他,李恪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挣着眼睛说瞎话的造诣,李恪绝不会大帐中的任何一人来的低了。 颉利也不知李恪是不是真的不知,他指着李恪,怒喝道:“唐趁本汗北征,突袭朔方,难道你还当本汗不知吗?” 李恪闻言,面露讶色,显然也被颉利口中的消息给震慑到了。 李恪故作不知地问道:“朔方?大唐竟然突袭了朔方?这是何时的事情?” 一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眼中写满了讶异、委屈、还有些许畏惧。 惊讶,自然是对这个消息的惊讶;委屈,则是对大唐北伐,不顾他的安危而感到委屈;至于畏惧,便是对自己的安危感到畏惧。 一刹那,李恪的眼睛、表情、动作,已经将一个少年面对这种场景该有的一切都表达地淋漓尽致。 李恪孤身一人站在这汗帐之中,面对着许多突厥权贵,几乎是将自己的演技飚到了极限。 颉利身旁的赵德言看着李恪,对李恪道:“就在六日前,可汗正在碛北与薛延陀征战之时,南面的唐军突然北上突袭朔方,此事难道不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吗?”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面露恍然之色,似乎他就是从赵德言和颉利的话中才知道了唐军攻梁的消息。 李恪神色激动地对颉利道:“可汗明鉴,唐军伐梁之时李恪正陪在可汗身边北征,无暇他顾,李恪又怎会送信出去呢?” 李恪说着,言语越发地顿挫,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急迫。 颉利听了李恪的解释,看着李恪激动的模样,一时间竟也有些拿不准了。 李恪若是送信给大唐,让大唐趁着颉利北征之际攻打梁师都,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颉利知道,李恪是个聪明人,李恪不可能不明白大唐攻打梁师都,这对他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朔方虽是梁师都的地盘,但梁师都却是颉利的臣属,大唐出兵攻打梁师都便等于是在攻打突厥,而两军交战,夹在中间最为难做的便莫过于李恪这个质子,李恪若是这么做了,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恪见颉利面露疑色,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话说动,于是借机接着道:“李恪为唐人,但却身在突厥,对大唐之事丝毫不知,就连唐军北伐之事也是刚刚才从可汗口中得知,还望可汗明鉴。” 李恪左一个可汗明察,右一个可汗明鉴,说白了,无非就是拼了命地想把自己从朔方之战中摘出来,免受牵连。 颉利命人传李恪来此的目的无非有二:其一是他觉得李恪与朔方之战有关,有通风报信的嫌疑,欲降罪于他;二来大唐征伐朔方,无异是在想突厥宣战,颉利也想拿李恪立威。 可如今李恪方一进帐,便把自己极力地从朔方之战中摘了个干净,一副自己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 这时梁师都遣来向颉利求援的辛獠儿上前道:“启禀可汗,末将以为质子乃是李世民之子,朔方之事质子断然脱不了干系,如今唐军攻城甚急,可汗何不命人去信,以质子的性命要唐军撤退,逼唐军退兵。” 李恪听了辛獠儿的话,还不等颉利发话,他自己的脸上先是满脸苦色,连续地叹着气。 “将军未生于帝王家,怕是不知何为天家无情。自打我北上为质,我便未曾想过还能活着回去。现在我在大唐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将军觉得父皇会为了我放弃朔方吗?”李恪表情失落地问道。 李恪的话也着实有几分道理,李世民明知李恪身在突厥,却仍旧出兵朔方,显然在李世民的眼中,朔方要比李恪来地重要地多,试问李世民又怎会为了李恪退兵呢? 颉利若是当真如辛獠儿说的这般做了,也只会被唐军嘲笑,唐唐朔方,竟要李恪这样的少年相保,徒留笑柄而已。 颉利听了李恪的几番解释,也信了几分,对赵德言问道:“先生以为李恪该杀否?” 赵德言沉思了片刻,对颉利道:“朔方若未破,李恪留之无用,可杀之祭旗,以威慑唐人。可朔方若是破了,李恪便尚可不宜杀,他活着比死了来的有用。”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点了点头。 正如赵德言所言,此次大唐出兵朔方,已经是在向突厥宣战,两国所谓的合盟也化作空谈。 若是此时朔方未破,突厥仍然未失主动,突厥只需稳守朔方便可扼住唐军咽喉,就算留着李恪也是无用。 可若是唐军已经破了朔方,那突厥便会沦主动为被动,在逆境中留着李恪这个皇子,多少还会有些价值。 颉利点了点头,对赵德言道:“传本汗之令,即日起将李恪一众流放阴山,严加看守,没有本汗的话,不得出阴山半步。” 第六十八章 李恪牧羊 当梁师都被杀,大唐占据朔方的消息自南线传来,唐与突厥两国间便算是撕下两国间那层薄薄的遮羞布,所谓的渭水之盟也真正成为了一纸空谈,而与此同时,李恪这个大唐的质子也不再是汗庭的坐上宾,反倒与俘虏无异了。 不过李恪却又不同于寻常的俘虏,他是大唐的皇子,却又杀不得,留着他还有更大的作用,颉利索性眼不见为净,将李恪、苏定方、王玄策等数人丢到了阴山北麓的草场,命人严加看管。 阴山位置险要,自古以来便是划分中原之国与草原的分界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守备森严,李恪想要逃跑自然是绝无可能。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阴山,李恪北上草原之时曾经路过于此,不过那时正是入冬的时候,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算有草,也是枯白色的枯草,不曾找到这首民谣中的意境。 但当这一次,李恪在此来到阴山时,时间便到了最好的仲春,而李恪竟真的过上了牧马放羊的日子。 阴山脚下,水草丰美,李恪迎着迎面拂来的微风,手持短鞭,赶着羊群往小湖边走去。 “去去去去...” 李恪一边持鞭赶着羊群,一边嘴巴上上轻声地唤着,有条不紊地前进。 “看不出来,殿下倒还是个牧羊的好手。”丹儿见李恪把羊群赶地有模有样,对李恪玩笑道。 李恪闻言,笑道:“那是自然,你也且想想,自古以来,哪有前往草原的使臣是不善牧羊的。” 丹儿本是与李恪一句玩笑,但丹儿却没想到李恪竟然会这么说,使臣的好坏哪有跟牧羊的本领挂上钩的。 丹儿一边挥手帮李恪赶着羊群,一边对李恪道:“歪理,哪有殿下说的这些歪理。这世间除了殿下少年出使,旁人都是士大夫出身,哪有善于牧羊的。” 李恪看着丹儿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来了乐子,李恪掰着指头对丹儿道:“不信你便想想看,苏武、张骞,哪个不是牧羊的好手?” 丹儿听了李恪的狡辩,想了想,过了半晌才道:“班定远呢,班定远便不是。” 丹儿跟着李恪读过汉书,知道些两汉使节的名字,想了想便想到了班超。 李恪笑了笑道:“汉书篇幅本就不长,寸字寸金,既已有苏武珠玉在前,恐也不会记载定远侯牧羊之事,不过汉书上定远侯虽未有牧羊之言,但他在西域待了三十年,想必也是精于此道的。” 丹儿的嘴巴哪里是李恪的对手,丹儿被李恪这么一说,顿时没了话,班超牧没牧过羊,这谁能说得准? 丹儿跺了跺脚道:“左右都是殿下有理,婢子是讲不过了。” 李恪看着丹儿的反应,觉得大为有趣,笑道:“罢了,罢了,不与你争论了,你我还是好生牧羊的,这些羊羔若是养不肥,今年冬天恐怕就难过喽。” 被颉利流放至此之前,颉利只给了李恪这些小羊羔,李恪一应华服、粮食都被颉利收了个干净,李恪说的话倒也不算是玩笑,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 贞观二年仲春,李恪还在阴山牧羊,突厥南北两面的危机已经越发急迫,而此时的颉利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两年的时间能够改变什么? 两年时间,李恪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便作了流放阴山的质子,现在的李恪比之在长安不知成熟了多少;两年时间,夷男从一个突厥附庸,变作了另立牙旗,唐皇赐纛的真珠毗伽可汗,雄踞一方;而两年时间也让颉利连遭挫败,从一个凌霸天下的草原雄主,变作了腹背受敌,南北受制的笼中孤狼。 颉利的年纪不小了,比起大唐的太上皇李渊也不过小了十岁,过了今年,颉利便将年满五旬。 现在的颉利,已经不复十年前初继汗位的那般雄姿英发的模样,近年来连遭挫折的他更像是一头年迈的雄鹰,虽击蓝天之心犹在,但时常也觉力有不逮,似乎没有了当初的那般精力。 向来也是,在无情的草原之上,能过五旬者已是高龄,仔细算来,颉利已经是走在人生的后半程了。 草原雪灾、粮草被劫、丢失碛北、薛延陀反叛、朔方兵败、突利降唐,一连串的打击如此密集地袭来,颉利的心早已不如往日那般锐利。 这一刻,颉利仿佛能够感受到当年前隋炀帝被兵围雁门时的那种迟暮之感,只不过那时的颉利还正值野心勃勃的壮年,而现在,他已经到了隋炀帝的那个时段。 “你亲自走一趟,把这封信送出去吧。”颉利把手中的信密封,交到了阿史那思摩的手中,轻声叹道。 阿史那思摩虽未看到颉利的信中写的些什么,但他的心里也很清楚。 三日前,颉利可汗的侄子,与颉利一向不和的突厥小可汗突利突然率众降唐,随着突利降唐,突厥东面诸如契丹、霫、奚等部的首领也纷纷入长安面圣,突厥在松漠一代的势力为之一空,势力大损。 而颉利这封信的目的便是为了谴责突厥,与大唐交涉,要大唐交还突利,押回汗庭治罪。 交涉,阿史那思摩想到这个字眼,心中都觉得怪异地很。 昔年横行漠北,睥睨天下的颉利可汗,何曾与旁人交涉过,可随着如今突厥势微,大唐强盛,颉利竟写了这样一封书信。颉利欲以李恪为筹码,用以与大唐交换突利。 但颉利又可曾想过,李世民身为帝王,真的会同意这场交易吗? 突利乃突厥小可汗,在突厥,他的地位仅此于颉利,他降唐的意义可比李恪一个质子来地大地多。 站在国君的角度,李世民无论是为了收拢人心,还是为了打击突厥的势力,都不会答应这场交易。 颉利这么做只会平白叫李世民看轻了自己,不过仔细想来,颉利除了这个办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遵命。”阿史那思摩没有半句多言,只是俯身领命,默默地退下了。 第六十九章 换质之议 说真的,站在一个为人父者的角度,当李世民看到颉利的书信时,李世民真的心动了。 以突利一个外人换回自己的亲子,将李恪迎回长安,以全父子之情,对于一个阿爹而言似乎是应有之义。 但李世民不止是李恪的生父,更是整个大唐的皇帝,他要对自己,对群臣,对天下百姓,也要对还占据着太极宫的太上皇有个交代。 此事,不是他能任由自己的意愿独断专行的。 李世民一面命人将阿史那思摩安置于鸿胪寺,而另一面,他则遣人传朝中大臣入宫议事。 “启禀陛下,臣以为突利虽是降臣,但却为突厥小可汗,大唐对他的态度关系到对各族各部的人心向处,突利绝不可还。”东宫崇文殿之中,众臣刚刚自李世民口中知道阿史那思摩的来意,谏议大夫苏世长便出列道。 苏世长虽是文臣,但亦曾为李世民麾下“十八学士”之一,极得李世民重用,早年亦曾出使突厥,故而对突厥国情颇为了解,故而第一个站了出来。 苏世长之言,自然是自大唐与突厥两国间厉害关系而言,可就当苏世长话音刚落的时候,民部尚书刘政会站了出来。 刘政会道:“启禀陛下,以突利换回蜀王之事当为可行。我大唐五万大军出征,刚得朔方,眼下正是休养生息,整治边防之时,此时若以突利换回蜀王,一来可迎蜀王归国,以全国体,二来可与突厥暂且言和,以保边线安宁。” 旁人不知道,但身为民部尚书的刘政会却清楚地很,两国征伐,所需损耗的银钱粮草是何等巨大。远的不说,就是刚刚发生不久的朔方之战,这一战便消耗了淮南富庶之地半年上缴的税粮,若是两国再行开战,那其中的损耗恐怕民部那边就该吃不消了。 刘政会是大唐宿老,太原元谋功臣,在朝堂地位颇高,寻常人自然不会当面与他难堪,但苏世长却偏偏是个例外。 苏世长官拜谏议大夫,向来一直谏闻名于世,当初李渊当国之时,苏世长常常犯颜直谏,他连李渊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会在刘政会面前畏首畏尾。 苏世长听了刘政会的话,当即回驳道:“刘尚书之言差矣,以往突厥强,而我大唐弱,大唐自当示敌以和,而如今我大唐已重夺朔方,国势之强胜于突厥,已有鼎定突厥之机,又岂能送还前来投效的突利,断了突厥旧部归降之念。” 眼下突利降唐,正是给了突厥各部一个绝佳的表率,若是大唐善待突利,那突厥各部自然就会看到大唐的诚意,纷纷归顺,可若是大唐将突利交还了突厥,那无疑是堵住了突厥各部降唐的路。 李世民听到了苏世长的话,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苏世长的话正是他最为担忧的地方。 早年李渊在位,大唐与突厥结盟之时,李世民曾与突利结为异性兄弟。如今突利与颉利翻脸,前来降唐,若是李世民为了自己的爱子,将突利交给了颉利,那那些尚未归降的草原各部又该作何感想? 李世民是父亲,也是皇帝,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 他不仅要做皇帝,还要做功过三皇,名盖五帝的千古一帝,而他要做这千古一帝,突厥便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块大石,李世民必须要将这块大石搬开。 李世民听了两人的话,思虑了片刻,对众臣道:“颉利其人,乃野心之辈,眼下他讨突利求和不过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和谈之事莫要再提。” 李世民的话几乎已经是在给苏世长与刘政道的争论盖棺定论,突利,他是绝不会送还颉利了。 李世民的话也正和殿中众将的心思。 自打武德九年,颉利北伐,逼地大唐君臣立城下之盟,求和渭水,大唐军方上下无一不以为耻,无一不想击败突厥,以突厥人的血来洗刷他们曾经受过的耻辱。 李世民话音刚落,左卫将军侯君集出列道:“启禀陛下,如今突厥势弱,我大唐又新得朔方之地,末将以为此时当趁势起兵,北伐突厥,平定颉利,已洗渭水之耻,建我大唐不世之功。” 去岁大雪,突厥元气大伤,实力十不存七,而今年开春后,突厥又连遇碛北、朔方两败,实力早已不比当年。 此时突厥正是内忧外患,疲敝之时,若是在此时北伐,以突厥眼下的状况未必便是大唐的对手,确实不失为良机。 平定突厥,这也是李世民一直以来的目标,当他自侯君集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也是突然一阵激荡。 李世民的皇位得之不正,他至今仍居东宫,他太需要一场大胜来为自己正名,而北伐突厥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但李世民少年从军,出身行伍,对于战争,他有着敏锐的嗅觉和观察力,李世民虽然想要这份盖世之功,但他绝不是如颉利那般自大狂妄。 李世民看着下首坐着的李靖,问道:“君集之言,药师以为如何?” 李靖听到了李世民的问话,站起身来,思虑了片刻,回道:“臣以为眼下还不是良机。” 对于李靖的回答,李世民早有料想,否则他也不会单单要询问李靖的意思。李靖之才远在侯君集之上,当世少有能与之相匹者,这也是李世民逢此大战要与他垂询的缘故。 不过侯君集年方三十,正当壮年,正是渴建功业的时候,侯君集听了李靖的话,心有不甘地问道:“眼下突厥弱,而我大唐强,正是北伐良机,李尚书之言何意?” 李靖看着侯君集的样子,自然知道侯君集之意,李靖回道:“眼下突厥固然疲敝,但我大唐连遭战祸,也尚在休养生息之际。此时大唐与突厥若动干戈,纵然大唐胜了突厥,那也是惨胜,于国、于百姓何益?” 武德九年,突厥南侵,受突厥铁骑蹂躏的关中西北部诸州方才缓过气来,而就在月前朔方大战刚息,军中余粮也不甚充沛,若要与突厥征战只能自各州郡强行征缴。 若是此时急着与北伐,纵然是胜了突厥,大唐也伤了元气,得不偿失。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话,点了点头,对殿中众臣道:“药师之言正是朕之所想,此时若言北伐,还非良机。” 第七十章 杨政道 李恪随被流放阴山,没了那么多的应酬,但每日倒也没闲着,除了日常温书外,还跟随苏定方身后习武。 “殿下的步子不对,膝盖稍稍再弯些,肩再抬高些。”这一日李恪同苏定方习枪,苏定方见李恪身姿少有不足,便扶着李恪的手臂细细纠正。 “本王习武时间不长,自知愚钝,有劳定方费心了。”这一个动作苏定方已经纠正了他两次,李恪只当自己做的差了,羞愧道。 不过习武本就不是一蹴而就,而且李恪本就没什么武艺底子。 不过好在身子骨还算结实,学的也快,短短数日,也能做地有几分模样了,就眼下的进度而言,李恪学的也算得上快了。 苏定方对李恪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虽学的晚,但学地却不慢,短短数日能有这般模样已是难得了。” 苏定方看着李恪一脸认真的模样,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大唐众将中,以枪击之术而论,莫有如翼国公秦将军者,殿下且随末将打好底子,来日若是得以归国,殿下再向秦将军多多请教,枪术便可有成了。” 以李恪的身份,自然没有什么临阵杀敌的机会,不过多一技傍身终归不是坏事,而且对于翼国公秦叔宝,李恪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是能拜他为师,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在李恪想着此事的时候,却突然有一队人马自东面奔驰过来,直往李恪的方向而去。 这些人身着汉服,束发冠,不是突厥人的装束,远远地看着样貌轮廓也不像是突厥人。 苏定方警惕地对李恪道:“殿下,这些怕是自定襄城来的汉人。” 自李恪的位置算来,往东而去,最近的城池便是定襄,这些随身并未携带太多的行李,想必便是自定襄而来。 这些人到李恪的身旁便勒住了马,而在众人的正前,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的翻身下马,来到了李恪的跟前。 李恪看着这少年的模样,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但他却没想不通为何他会来此。 李恪武德九年自长安来突厥,而今已是贞观二年,李恪在突厥已经待了两年的时间。 两年时间,李恪在汗庭见过了突厥几乎所有的权贵,但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却还从未见过,那就是他的表兄,隋王杨政道。 以往李恪在汗庭,而杨政道以隋王名义屯住定襄城,两人相距甚远,自然往来不便,可现在立刻来了阴山,与定襄的距离便近了许多。 杨政道为隋炀帝杨广之孙,前隋齐王杨暕遗腹子,生于武德元年,年纪与李恪倒是相仿,只大了不到一岁。 当李恪见到杨政道时,倒是微微有些惊愕,因为他没想到杨政道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乃隋皇杨政道,当面的可是恪表弟。”杨政道上来便笑着自报家门,正是应了李恪的猜测。 李恪乃杨妃之子,而杨政道却是前隋杨暕之子,论关系,两人确为表兄弟,杨政道这一声表弟倒也叫地不差。 看着眼前的杨政道,若非李恪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李恪更愿意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世家公子,而不过前隋的遗王。 与义成公主不同,杨政道没有半点架子,也没有被亡国者的那种怨怼,相反地,杨政道样貌文秀,言语温和,仿佛一个小小书生。 “不错,我便是李恪,杨表兄怎的突然来此?”杨政道的模样颇为儒雅,举止也大方得体,李恪对他的印象不差,于是也笑着回道。 杨政道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众人退后,而他自己则站到了李恪的身旁。 杨政道对李恪道:“我来见你的目的有二,其一,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毕竟也是表兄弟,以往你在汗庭多有不便,如今来了阴山我自当拜会;其二,我此次来此也是受人所托,给你带些过冬的东西。” 杨政道说话很平淡,似乎看不出他情绪的波动,有着一种莫名的成熟,一种与年纪不相仿的感觉,可偏偏就是这种感觉叫李恪觉得莫名亲近。 杨政道的成熟不同于康阿姆那般,康阿姆也很成熟,但却没用对路子,他的成熟地叫李恪生厌,但杨政道不同,杨政道的成熟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淡然,叫李恪很是舒服。 不过想来也是,杨政道虽也年少,但他的一生却也过的并不顺畅。 明明出身皇室,可在他还未出身之时皇祖父杨广和父王杨暕便被宇文化及兵变杀死,他自己险些就胎死腹中。 而在他艰难出生之后,他被乱军裹挟,吃尽苦头,又落入窦建德手中,在河北他也没有安稳几年,后来又被义成公主要去,安置在了定襄。 义成公主又不甘隋亡,立杨政道为隋帝,对他颇多苛求,杨政道虽是小小年纪,却丝毫不同于寻常孩童,不得半点童趣。 不过好在杨政道聪颖过人,又善于坚忍,这些年竟也过来了,试问他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寻常少年可以比拟的呢? 李恪听了杨政道的话,猜到了他的话中之人,于是问道:“是阿云托你来的?” 杨政道闻李恪之言,眼中微露诧色,问道:“你怎的知道?” 李恪回道:“这突厥汗庭之内,除了阿云,还有谁在意我的生死,又还有谁能请地动你。” 李恪之言一出,杨政道顿时笑了出来。 杨政道对李恪道:“阿云说的不错,你很聪明。” 杨政道在阿史那云的书信中多次见她提到李恪,颇多溢美之词。要知道阿史那云一向娇纵,能叫他如此推崇的在杨政道的记忆里还是第一个。 “哈哈,我聪明?我可不聪明,我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被流放到此处,与这些羊羔作伴了。”李恪看着杨政道,轻声笑道。 杨政道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你聪明,你才能活着来到阴山牧羊,否则你早就死在汗庭了。” 杨政道不知道李恪用了什么办法在触怒颉利的情况下竟还能活着来到阴山,但杨政道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少年绝不简单,甚至比他接触过的突厥权贵们还要复杂地多。 但是越是这样,他对李恪便越发地好奇。 第七十一章 牧羊少年 李恪对杨政道并不陌生,但杨政道对李恪却知之甚少。 杨政道对李恪唯一了解的便是李恪曾在突厥汗庭中做过的那些事情,可就是因为杨政道知道李恪在汗庭中的事情,他对李恪反而越发地好奇了。 一个自幼身在皇室,养尊处优的皇子,为何会是李恪这般模样? “你为何要来突厥?”杨政道看着身旁的李恪,突然开口问道。 李恪没想到杨政道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道杨政道这么问的目的,但还是回道:“突厥人兵临渭水,要我大唐遣质北上,我为唐皇三子,自然就来了。” 杨政道轻声笑道:“以你的聪颖,你若不想来,你自有来不了的办法。” 杨政道的语气很是笃定,似乎他确信李恪会为质北上,必然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李恪不知道杨政道为何会如此笃定,但还是小心地回道:“国之皇子,为国为民,我为何不来?” “为国为民,表弟说的好壮气,可为了那么多,难道就不为你自己吗?”杨政道听了李恪的回答,挑眉问道。 李恪隐约猜到了杨政道这么问的意图,可他却故作不知地反问道:“为我自己?我身在突厥又能图到什么?” 杨政道回道:“名望、功劳、人情、资历,虽身在突厥,但你能拿到的实在是太多了。其他的皇子还在长安读书,可你已经领先了他们这么多。” 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的皇子还尽皆年幼,就算是年纪稍长的李承乾和李泰也还正是在入学的年纪,整日在宫中除了读书无所事事,可如今的李恪却已经北上突厥,给自己攒下了极大的功劳还有名望,这甚至是李承乾这个太子都不曾做到的。 李恪听着杨政道的话,心中不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以杨政道的年纪为何会想的这么多,难不成这隋炀帝的血脉竟有如此天资? 李唐的江山是自杨隋手中夺得,而杨政道是后隋皇帝,而李恪却是大唐蜀王,关系本就不是那么融洽,李恪对于眼前的杨政道有着天生的警惕。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表兄未免想的太多了,我一个少年人要这些东西作甚。” 杨政道道:“为的什么,表弟你自己想必比我更加清楚,你若是只甘心做一个闲王又何必来这突厥?就算来了突厥又何必沦落如此境地?” 李恪北上突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这些话,而且这一次还偏偏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李恪不知道杨政道这么说的目的,于是道:“表兄是聪明人,当知交浅言深的忌讳。你我虽是表兄弟,但今日还是第一次碰面,你便同我讲这些,未免有些太早了吧。” 杨政道听了李恪的话,也知道李恪话中的意思,无非就是李恪觉得以眼下两人的关系,杨政道的话实在是说地太唐突了些。 杨政道道:“既然表弟觉得我唐突了,那我便不再问了。不过我绝无恶意,只是好奇,好奇这皇位到底有什么好的,竟能叫这般多人对它趋之若鹜?” 李恪倒是没想到这番话竟会从杨政道的口中说出。 杨政道是谁,前隋遗王,被前隋遗老在北地拥立的隋帝,这样的人不该是对权力有着无比的渴求吗?可为什么他竟会说出这番话,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有如此矛盾的身份和言语。 这下子,好奇的倒轮到李恪了。 “这似乎不该是你说的话。”李恪对杨政道说道。 杨政道似是自嘲地笑道:“我还是孩童时便被带到了突厥,被可敦一手推到隋帝的位置,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在她的面前从来不敢多言半句。你若是被人押着做皇帝做地久了,想必你也会同我一样的。” 李恪看着杨政道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波澜。 皇帝还有被押着做的吗?不过想来也是。 义成公主复隋之心不死,而杨政道又是唯一的人选,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杨政道自然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但是这样的皇帝做起来又哪会有半点的乐趣呢。 李恪对杨政道问道:“今日来此,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 杨政道扭头看了看离自己还有些距离的护卫,对李恪小声道:“因为这个皇帝我做的厌了,也累了。” 杨政道的声音虽小,但当他的声音传入李恪耳中的时候,李恪的内心却被引地一阵激荡,杨政道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李恪问道:“你这是何意?” 杨政道回道:“大隋已经亡了,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彻底地亡了,没有亡的只是可敦的执念。设在定襄的大隋朝廷只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戏,可随着如今突厥局势急转直下,定襄的这出戏怕是唱不久了。与其等着将来戏台子倒了,一起被砸死,我何不早点出了这戏台,也还能置身事外。” 李恪听了杨政道的话,顿时愕然。 突厥与大唐局势翻转,如今的突厥内忧外患,举步维艰,杨政道自然看的出来。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定襄的后隋朝廷本就是突厥羽翼下的雏鸟,若是将来突厥完了,那原本庇护在突厥之下的隋廷自然也难免败亡的命运,而杨政道作为隋帝,很可能便会在这场败亡中丢掉性命。 杨政道今日来寻李恪,为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杨政道是聪明人,有这样的考量跟担忧李恪丝毫不觉意外,但李恪却没想到杨政道竟会找上自己。 李恪问道:“为何要来寻我?我现在身在突厥,可是连自保都是问题。” 杨政道看着李恪的眼睛,回道:“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活下去的办法。” 李恪接着问道:“那好,就算我能活下去,我又为何要助你?” “因为传国玉玺,我可以让你带着传国玉玺归唐。”杨政道对李恪道。 自打隋炀帝亡故,隋末大乱,群雄纷争,传国玉玺便被萧后秘携于身,一路带到了突厥,而后自己远离权力纷争,深居简出,又将玉玺交给了杨政道,现在的传国玉玺正是在杨政道的手中。 传国玉玺虽只是一方玉璧,但却干系到所谓正统,所谓天命,这正是眼下李世民最缺的东西。 迎传国玉玺回京,泼天之功! 第一章 北伐在即 李恪在阴山牧羊,一待便是一载有余。 这一年间,突厥与大唐间的边线倒是出奇地安静,并未因为朔方的易主而战乱频生,除了两国边线的些许小摩擦,未无征战。 不过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太平都是暂时的,一场大唐与突厥之间,史无前例的大战已然在即。 贞观三年,八月,己巳入秋。 随着代州都督张公瑾的一封书信入朝,局势骤紧,天下哗然! “陛下圣启,臣代州都督张公瑾拜上:自贞观元年始,臣奉陛下命,屯田代州,尔今三载矣。三载间,臣观之突厥日弱,而我大唐日盛,臣窃以北伐之机已至。 盖有颉利纵欲逞暴,诛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设、欲谷设皆得罪,无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糇粮乏绝,四也;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反覆,大军一临,必生内变,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臣故有我大唐六胜之言,突厥必败,望陛下圣裁。” 自武德九年秋,颉利率二十万突厥铁骑南下渭水,已然过去看三年, 三年间,大唐君臣上下,无一不励精图治,整甲备兵,欲一洗渭水之耻,而如今,随着突厥内乱,漠北天灾,夷男起兵,朔方易主,唐军北伐的时机终已成熟。 贞观三年的秋粮已然入库,大唐粮草、士卒、兵甲齐备。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三者皆占,李世民自也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李世民以突厥骚扰河西为由,当场下旨,三军北伐,出剿突厥,迎回质子! 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襄州都督尉迟敬德为副,领中军进云中和马邑; 以并州都督李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代州都督张公瑾、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自东进东突厥腹地; 以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为副,自西路顺黄河前进,掩护左翼; 以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自灵州往西北进,以截突厥西窜之路; 以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卢国公程知节为副,进驻燕云,以截突厥东窜之路; 以灵州大都督薛万淑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副,借道东北,饶袭突厥之后。 六路大军,十余员大将,二十万人马,大唐数的上号的将领几乎倾巢而出,这一战赌上了大唐未来二十年的国运,李世民势在必得。 —————————— 大唐几乎倾国之力北伐,二十万大军分六路北上,对突厥已成黑云压城之势,而与此同时,在得到南线唐军异动的第一时间,南线守备的突厥人已经乱了。 “这是今日路过的第几波突厥军了?”李恪正站在谷坡上牧羊,看着远方又一支突厥轻骑自山下奔过,于是对身旁的苏定方问道。 苏定方想了想,回道:“怕是不下五波了。” 李恪道:“五支突厥兵,每支不下三千人,这短短半日,竟已有近两万人过了阴山,看来此时的阴山之南想必是热闹非常了。” 苏定方闻言,凝眉道:“看突厥人来去如风,看他们的动静不像是南下抄掠去了。” 每年秋收之时,突厥总会有轻骑南下袭扰大唐,趁着时节劫掠粮草,但这些人自北往南,大多不会走的这样急,只有当他们劫得了粮草,自南往北逃窜时才会如此急促。 李恪指着坡下的突厥轻骑道:“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身上大多背着行囊,看这沉甸甸的样子,里面装的怕是干粮,哪有南下劫掠的突厥人带这么多干粮,看他们这架势,怕是要在阴山之南待上一段时间了。” “莫不是突厥又欲南下了?”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惊讶道。 自打朔方被大唐收回,突厥人再想南下便走不得西北了,如今的阴山便成了他们的主道,他们若欲南下侵唐,这里便是他们的要道之一。 不过李恪却摇了摇头道:“突厥兵若欲南下,为何分批而行,岂不是给了大唐逐个击破的机会吗?” 若当真是颉利大举南下,想必是事先便下诏召集各部兵马,已备调用,而不会这样断断续续地南下。 李恪放下手中牧羊的鞭子,对苏定方问道:“难道定方就未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吗?” 李恪之言一出,苏定方稍稍一想,便瞬间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另外一种可能?既然不是突厥南下,那自然就是大唐北上了。 这一年多以来,苏定方与李恪一同被流放于此,春夏还好,一到秋冬便吃尽了苦头。 在此处,他们连四季三餐温饱都不易得,外界的消息知道的就更少了,现在的苏定方哪里知道如今外面的局势。 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现在的大唐早已不是当初的大唐,而历经草原内耗,现在的突厥也早已不是当初的突厥,此消彼长之下,大唐的国力已经渐渐凌驾于突厥之上。 突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横行天下的草原野狼了。 这些东西苏定方无从知晓,自然无法判断,但李恪对这些却清楚地很,贞观三年的立秋,已经快到了大唐出兵突厥的时候。 他的父皇已经隐忍三年,终于是到了出手的时机了。 “殿下的意思是我大唐北伐了?”激动与诧异,苏定方的脸上写满了讶色,对李恪问道。 李恪笑着回道:“除了这个缘故,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没了,再也没有了。 苏定方有名将之姿,他对于局势自有判断。他得了李恪的提点,又见了眼下的场景,大唐北伐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论。 “恭喜殿下,我大唐北伐,殿下归国有望了!”苏定方俯身拜于李恪身下,对李恪激动道。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只是笑了笑。 以现下的苏定方的资历而言,他的眼界尚在州郡之间,他的话的话乃为将者之言,他又怎会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李世民这一战哪是要攻城略地,讨回李恪,这一战,李世民是要断了突厥人的根,将突厥这匹横卧在大唐顶上的野狼彻底撕烂。 第二章 苏烈拜主 二十万大军自北线边关齐出,攻城略地,打得本就人心不齐的突厥各部望风而降。 李靖大军于九月末自过雁门关,北出代州,到十月中,不过不满一月的时间,突厥南线便有九个突厥俟斤,合率其部万余人投降大唐,阴山以南失地数百里。 当这个消息自阴山传来,汗庭中的颉利再也坐不住了。 “短短一月的时间,阴山以南失地百里,难道都是一群废物吗!”颉利拿着自阴山送来的战报,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对跪于地上的阴山主帅雅尔金道。 雅尔金跪拜于地,看着坐在上首震怒的颉利,小心地回道:“唐军势大,兵分数路,末将虽有心抵挡,但属下各部人心不齐,末将又兵力不足,首尾难顾,还请可汗恕罪。” 雅尔金为颉利心腹,一直代颉利屯驻阴山,与代州的唐军对峙,这些年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但就是这次栽了个大跟头。 其实说来,这一次大败倒也怪不得雅尔金,一方面,如今阴山以南的突厥各部人心不齐,各部首领各怀鬼胎,这仗还未打,便已经降了小半,这叫雅尔金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这一次雅尔金对阵之人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张公谨驻代州,镇守雁门关的乃是其麾下部将,而如今大唐北伐,雁门关内的却是名帅李靖,这两人又岂可同日而语? 以李靖的用兵造诣,雅尔金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唐军狡诈,竟趁我部空虚而入。”颉利闻言,重重地拍了拍身前的桌案,恨声道。 唐军趁突厥势弱,北上征伐固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但颉利怕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武德九年,颉利南下又何尝不是趁着玄武门乱后,大唐内外交困之时? 趁你病,要你命,这也算是大唐以牙还牙了。 颉利身旁的赵德言适时对颉利道:“可汗,唐军来势汹汹,短短数日便破云中、马邑两地,若在如此放任下去,恐怕整个漠南不复为我突厥所有。” 赵德言这么说,颉利的心越发地慌了。 前些年来,突厥之所以能稳压大唐,就是靠着突厥的地利。 在西,突厥有朔方为基,深入大唐西北,可做南下之用。在东,突厥则有云中、马邑、定襄为障,屏蔽东北,牵制太原之兵。 可如今朔方已失多时,云中、马邑新陷,若是再失定襄,那阴山之地便难守了,突厥人便如同一个只着薄纱的女子,彻底暴露在了唐军的面前。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阴山横亘东西,分隔朔北与草原,阴山之于突厥,不亚于祁连山、焉支山之于匈奴,若是丢了,阴山以北便是一片坦途,再无天线可依了。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双拳紧握,对帐内的一众突厥权贵道:“阴山一战干系重大,不容有失,本汗决意亲征,将汗帐移于阴山,必要与李靖一决高下。” 年过五旬的草原雄鹰已经被大唐的六路大军逼到了绝境,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相较而言,现在的颉利终究还要比暮年的杨广要好上一些,杨广流落江都,便只想着割江淮自保,于扬州享乐,而颉利却还有背水一战的胆气。 ———————— 汗庭的颉利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亲征阴山,将李靖大军彻底阻断在阴山之南,与此同时,正在阴山牧羊的李恪也没有闲着。 随着近来突厥轻骑不断过阴山南下,李恪也渐渐听到了风声,唐军北伐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李恪就算有再好的心境,也已经再无心牧羊。 “定方跟随本王北上已经三载了吧。”这一日日落,李恪与苏定方正与苏定方习武,李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木枪,问道。 苏定方被想到李恪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李恪的意图,但还是如实地回道:“末将自武德九年为殿下亲事府典军,随殿下北上,至今已满三载。” “三载,不短了,人生壮年,有能有几个三载。”李恪看着苏定方,似是感慨地叹道。 李恪接着问道:“定方今年年岁几何?” 苏定方依旧如实回道:“末将今年三十有六。” 李恪道:“三十有六,将军已过而立之年。可将军满腹韬略,在这而立之年却还在本王身边做这护卫之职,将军甘心否?”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不明就里,忙道:“末将本为一降将,却得奉陛下之命护卫殿下北上,这本就是末将的职责与荣幸。” 李恪笑道:“并州大都督李绩与将军年纪相仿,可他已官居二品,牧守一方,将军比之,可知差在何处?” 苏定方的年纪与李绩相差无几,但如今的李绩已是地方大员,而苏定方却还是个不入品级的末流将军,两者之别堪称云泥,李恪突然这么一问,倒是叫苏定方有口难言。 李恪非是刻薄之人,苏定方知道他这么问绝不会是为了羞辱自己。 苏定方楞了半晌,才道:“末将愚钝,还望殿下指点。” 李恪回道:“机会,若论韬略,将军亦为当世翘楚,一时之选,才略,本王相信将军是不缺的,将军差的就是机会。” 李恪之言入耳,苏定方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恪,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这些道理苏定方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又能如何,他一介降将,谁会给他机会? 李恪见苏定方面露苦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对苏定方道:“乱世之中,方是武臣出头的时候,可如今天下已平,武臣想要出头除了边关已别无去处,可要想去边关,朝中无人的话又岂是容易的。” 李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定方再听不明白,那他就真的是蠢材了。 苏定方跟在李恪身后三年,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丝毫不敢拿对待少年的方式待他。 李恪见苏定方面色犹疑,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到了苏定方的面前:“本王有一个晋身之阶摆在你的面前,接与不接,全在你一念之间。” 苏定方低头盯着李恪手中的书信看了许久,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过了半晌,苏定方咬了咬牙,霍然道:“承蒙殿下抬举,末将甘愿效死!” 第三章 战恒安 颉利南征,几乎是将半个汗庭迁到了阴山。 颉利到了阴山后半点没有闲着,先是将牙帐立下,而后便命人南下侵扰唐军,欲借突厥人善马战之长牵扯唐军,寻隙而破之。 但无奈李靖兵法老道,用兵稳重,云中、马邑一线被他经营地如铁桶般滴水不漏,突厥轻骑多次袭扰均无成效,反而死伤不少。 颉利既然亲自南下,自然就不是为了单纯地固守定襄而来,他还要重夺马邑、云中二郡,稳固突厥的东南边线。 于是颉利一番权衡之后,决定留牙帐于阴山,自己亲率十万精锐南下,欲强取云中郡重镇恒安。 疆至河套,云中城生。 恒安镇古名云中城,起自战国七雄之一的赵,本为赵武灵王为防备胡人所筑,而后经秦汉两朝又数次加筑,虽是数经兴衰,但经营至今,已是北地雄城。 以李靖之才,又背倚坚城,李靖手中的人马虽比颉利少了许多,但颉利几番攻城,却时间难登城墙半步。 “想不到唐军竟如此胆怯,龟缩城中不出!”看着又一波攻城的士卒退下,颉利跨于马背之上,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手。 颉利此次南下,所率领的虽是突厥精锐,但却已轻骑为主,少有攻城器械。 而且突厥人本就生于马背,不善步战,更别说是强攻城池了。 攻城之战本就是唐人所长,而突厥人擅长的却是野外马战,不过这一次颉利无奈之下竟是已己之短,攻敌之长了。 “可汗,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等当另寻良策。”就在颉利一筹莫展的时候,颉利的心腹智囊赵德言来到了颉利的身前,对颉利道。 颉利闻言,只当赵德言已有良策,忙问道:“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赵德言道:“我突厥手中尚有一技杀招未出,可汗何不将他用上?” 杀招?颉利对于唐军何时有的杀招,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起初也是一头雾水,但随即颉利又细细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问道:“先生说的可是质子?” 赵德言点了点头,对颉利道:“两军阵前,若以李恪为饵,着其劝降,以动恒安镇唐军人心,到时纵然不能取了恒安镇,也能大伤唐军士气,助我突厥大军攻城。” “已李恪为饵?”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 颉利昔年横行天下,称雄草原,靠的乃是无往不利的突厥精骑,他何时用过这等低劣的手段。 突厥与大唐,两军十余万人之前,颉利攻城不下竟以一少年为饵,逼迫唐军就范,颉利自己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难不成他堂堂颉利可汗竟真的到了这个份上? 颉利问道:“如此做法,恐怕有损本汗威名啊。” 赵德言见颉利为难,于是道:“李恪本就是质子,唐军攻我突厥之地,本就是唐军罪责在先,我突厥不过是顺势反击罢了,只要能收回马邑、云中二郡,可汗就算行事稍稍狠厉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马邑与云中两地事关重大,干系到阴山的安稳和得失。可以眼下的局势来看,若只是突厥人一味强攻,想要拿下恒安无异于痴人说梦。 与马邑、云中二地,与整个阴山相比,颉利个人颜面上的得失确实算不得什么。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建议,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 颉利倒是不担心李恪会不就范,因为在颉利的印象中,去岁大唐攻略朔方,颉利就险些要了李恪的性命,最后虽然李恪活了下来,但也被颉利下旨流放,在阴山苦寒之地牧羊一载有余。 李世民为了对付突厥,不顾李恪的生死,李恪想来也该是对李世民颇有怨怼的,此番颉利再以性命相挟,不愁李恪不按他说的做。 李恪贵为大唐皇子,堂堂蜀王,若是他在阵前劝降,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必然是极大的,那个时候便是他夺取恒安的时候。 “把质子给本汗带上来。”颉利听取了赵德言的建议,当即对身后的亲卫道。 “三皇子,可汗十万大军临城,城上的唐军竟还欲负隅顽抗,可汗相请三皇子出面,劝降恒安,三皇子以为如何?”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心中也是一诧,他没想到两军阵前,颉利竟有如此行径。 颉利向来以草原雄鹰自诩,行事虽然狠辣,但也还是坦荡。 但逼迫李恪劝降的做法却颇有些阴毒,不择手段,不像是颉利一贯的作风,反倒像是赵德言的所作所为,所以当李恪刚被自后军带到了城下,便猜到了此事背后的始作俑者。 事情来得突然,李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对策,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若是他真的按照赵德言说的去做了,那他便将为天下人所耻笑。 大唐皇子,代表了大唐皇室的尊严,在外人面前,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大唐,尽管他还年少,但这一切本就与年纪无关,这是从李恪一出生便开始,便是流淌在他血液之中的。 可以想象,堂堂皇子,竟站在城下劝降自己的臣子,要他们向胡人屈膝,这画面该会是何等的讽刺,李恪若是做了,恐怕千百年之后,史册之上的污点也难以涤净吧。 “太宗三子蜀王恪,少为质,居突厥。后卫公北伐,战突厥于恒安,蜀王受突厥命,劝降于城下...” 有着这种可能性,李恪简直不敢再往下面多想了。 李恪自请为质,北上突厥数年,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叫天下人所不屑吗?还是为了给枯燥的唐史添上一笔笑料? 可他若是拒绝呢?那他即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颉利的怒火,突厥人刀斧加身,甚至还会丢掉性命。 短暂的思虑,李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色,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想到他竟还需面对这般处境。 “怎么?三皇子觉得困难吗?”颉利握着手中的刀柄,对李恪问道。 “形势如此,我还有的选择吗?”李恪嘴上无奈地说着,但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唐军主帅李靖何在!”李恪来到了恒安城下,对城上的唐军高声喝道。 第四章 取义 “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唐军主帅李靖何在!” 李恪的声音传到城池之上,顿时,城上、城下的两军士卒刹那安静了下来,静地突然。 两军交战在前,大唐的三皇子突然出现在阵前,他来是干什么的,不言自喻。 其实当李恪出现在城下之时,城上的唐军主帅李靖已经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出现了。 在李恪出声的时候,唐军主帅李靖正在城墙之上,但他一时间却拿不准该不该出去接话。 很显然,李恪是出来劝降的,李靖若是出去了,最轻的后果也是士气大降,可偏偏他又不能不出去。 李恪不同于寻常俘虏,他乃唐皇之子,当朝亲王。 若是寻常的臣子在城下叫唤,哪怕他是长孙无忌,李靖也可置之不理,可李恪却是特殊。 李靖若当真不顾李恪的生死,害得李恪受伤,甚至是丢掉了性命,回朝之后李世民该如何看他?到时就算李靖平定了整个突厥,在李世民的心中也是功难抵过。 而且若是任由李恪在城下叫唤,时间久了唐军士气低沉,而突厥人却趁机攻城的话,那唐军又该如何? “大帅,蜀王在城下已传见许久,见还是不见?”李靖的副将张公瑾对李靖问道。 “见!”李靖权衡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出来应话。 “末将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拜见蜀王殿下。”李靖将小半边身子探出城楼,朝着李恪拱手拜道。 李靖身兼两职,他既是兵部尚书,又兼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之所以以定襄道行军总管自称,便是为了告诫李靖眼下的局势,望李恪切莫与他为难。 李恪听着李靖的话,也猜出了他的意思。 李恪道:“昔年长安一别,李帅风采依旧。” 李靖见李恪这么说也隐约猜到了李恪的立场,李恪之言明显是有拖耗时间的意思了。 李靖回道:“殿下在突厥之地三载,为国受累了。” 李恪笑道:“哈哈,为国效力,何谈一个累字。” 李恪与李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片刻,始终不谈及劝降之事。 一旁的颉利终于坐不住了,颉利摆了摆手,示意赵德言上前。 赵德言上前,对李恪道:“三军阵前,恐怕不是殿下闲聊的时候吧。” 接着,赵德言又开口对城上的大唐士卒高声喊道:“城上的唐军士卒,你们三皇子有话要同你们讲,你们好生听着。” 赵德言的话传到城上的大唐将士的耳中,大唐将士们看着赵德言的话眼神已经满是仇恨。 赵德言出来耀武扬威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自然知道,可他们却拿赵德言没有半点办法,毕竟李恪就在他的身旁。 李靖麾下的大半都是自长安调来,多为关中儿郎,甚至还有许多就是来自泾、庆等州,武德九年李恪舍身北上,救关中百姓于水火,这份保家活命的恩情他们都还记着。 现在他们身在城墙之下,虽然他们万分憎恨赵德言,但因为李恪也在身旁的缘故,他们哪怕只是拿箭指向他,都是一种冒犯。 恩怨分明的大唐儿郎们竟将手中的弓箭稍稍放了下来。 城上将士的动作很细微,但却被颉利看到了眼中,他也不曾想到李恪竟在唐军中还有这般威信,不禁心中大悦。 就在赵德言的话讲完之后,李恪也知道自己再无他选了,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策马来到了城下。 李恪站在城墙之下,看着城上无数大唐将士的眼睛,他知道,大唐能够攻到这里,是付出了多少儿郎的性命,而他,决不能叫这一切付诸东流。 “唐军将士们,我乃唐皇三子,蜀王恪!”李恪一声高喝,城墙内外,十余万人齐齐看向了他。 李恪立于两军之间,轻握马缰,任由垮下的骏马在城下来回踱步,而他则双眼紧紧盯着城上的大唐将士。 “自武德九年,突厥南侵,本王以皇子身份入突厥为质,尔来三载矣。三年来,本王最为思念的便是父皇,便是长安,便是我大唐故土。” 李恪说着,声音越发地大,表情越发地激动。 后面的颉利见了李恪的反应,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李恪又没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便未上前阻止,可就在片刻之后,他便后悔了。 只见李恪上句话音刚落,便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吼道:“本王来此,只为好叫将士们知晓,我大唐皇室,只有战死的李恪,没有投降的皇子,今突厥以本王为质,大唐将士不必顾忌本王之安危,当奋力杀敌,卫我河山。传本王令,夺突厥牙旗者,封万户侯,拜上将军!” 夺突厥牙旗者,封万户侯,拜上将军! 李恪之言一出,恒安城上顿时人人激奋,为的不是李恪许诺的封赏,而是李恪的这番话。 “蜀王!蜀王!蜀王!” 一时间,高耸险峻的恒安城上高声之声不止,唐军士卒的士气被李恪的一番话已经推到了顶点。 城墙之上的副帅张公瑾握掌成拳,重重地砸在了身前的城楼石块上,浑然不知疼痛。 “蜀王壮哉!”张公瑾叹道。 “军心可用。”主帅李靖看着眼前的场景,见士卒群情激奋,当即心里有了计较。 李靖对张公瑾道:“传令三军出城,夺回蜀王!” 论人数,突厥军自在唐军之上,唐军理当据城固守,但随着李恪的一番话,唐军上下的士气已经被彻底点燃,此时若是出城迎战有胜无败。 李恪的话叫唐军士气大振,同时,却把他身后的颉利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李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在阵前口风大变,害地他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找死!”颉利顿时大怒,抽出了手中的马鞭,便要往李恪的身上抽去,可还没等他的鞭子落在李恪的身上,恒安城内的唐军已经杀将出来,一个个红了眼,仿佛要将颉利生吃一般。 “迎敌!迎敌!”颉利一时间来不得顾忌李恪,只是命人将李恪带到后军看押,而他自己则指挥大军迎上了唐军。 第五章 囚于阴山 “故三军可以夺气,将军可以夺心。” “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士气之言,不关兵甲,不关人众,不关险隘,听着挺玄虚,但却在极大的程度上干系到一战的胜负。但凡兵法,兵家典籍,字里行间便绕不开士气之言。 突厥人一日攻城不下,士气本就渐低,再加上阵前李恪之言,唐军士气猛然高涨,此起彼伏之下两军士气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唐军自恒安城内杀出,突厥士卒一时间毫无准备,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颉利麾下十万人马,竟生生被唐军冲散,死伤万人,逼得颉利只能撤兵。 当颉利一路撤兵,惊魂未定地回到定襄城时,颉利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竖子竟敢戏耍本汗,莫非真当本汗不敢杀你!”颉利在汗庭之上,将刀横架在李恪的脖子上,怒喝道。 这个时候,李恪知道,只要颉利想杀他,就算现在他跪地求饶,颉利也绝不会放过李恪,与其这样,倒不如将腰杆挺直,坦然面对。 李恪看这颉利,昂首道:“可汗乃草原之主,自敢杀我,但可汗以死逼我,莫非真当李恪畏死吗?” 恪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李恪若是跪地求饶,颉利自然轻视,甚至真的就要了他的命,但李恪这么做,反倒叫颉利微微一愣。 赵德言见颉利将佩刀架在了李恪的颈上,竟来到了颉利的身旁,对颉利道:“质子无用,左右留着也是浪费我军粮草,何不杀之祭旗,以立我突厥之威,震慑唐人。” 关于赵德言的立场,李恪也一直弄不清楚,有时他与李恪相和,甚至还会为他说话,不经意间帮了他的忙,可有时他又偏生与自己作对,恒安城下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只不过这一次,颉利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对赵德言言听计从,这一次,颉利对赵德言已经失去了耐心和信任。 “砰!” 几乎没有任何的征兆,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颉利竟重重一脚踹在了赵德言的身上,将赵德言踹到在地。 “今日就是听你之言,才至现在的局面,现在还在此处聒噪!”颉利指着倒在地上的赵德言道。 颉利这一脚来的突然,赵德言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他信任有加的颉利竟然这么突然地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 赵德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剧烈的疼痛自赵德言的腹部传来,赵德言抱着自己的肚子,如虾子般伏在地上。 “可汗息怒,李恪所为确是小人失策。”赵德言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对颉利道。 颉利看着赵德言伏于地上的模样,瞪了赵德言一眼,显然,无论赵德言之言合理与否,大错已然铸成,赵德言怕是在颉利的心中已经大打折扣了。 与李恪一同被带回此处的王玄策见了颉利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王玄策上前对颉利道:“我大唐与突厥今日之战,不过是因河西两国之间的纠纷,非是生死之仇,可汗又何必把事情做绝,可汗须知,我大唐的敌人远不止一个突厥,而突厥的敌人,也不止我大唐,若是两国因赵德言之言结下宿仇,在阴山南线徒耗兵力,得益的可是旁人。” 王玄策善纵横之道,对眼下局势的判断自然精准。 其实仗打到了这个份上,颉利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欲望了。 恒安一战,颉利十万大军齐出,这已是汗庭和阴山一代他能够调动几乎全部的兵力,这一仗颉利没能拿下恒安,那以后再想拿下已是极难。 突厥连年大雪,颉利军中的粮草已经不足,最多还能再撑上两个月,两个月之后,颉利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等粮空,要么就仓皇退兵。 而且正如王玄策所言,突厥的敌人不止一个大唐,就在突厥的西面和北面,薛延陀和西突厥正在密切关注着此次阴山大战的结果,若是颉利将麾下精锐尽数折在了此处,就算他最后夺回了马邑和云中,那他的后方也就被掏空了。 退守定襄城的颉利已经有了求和的意思。 三年前,颉利趁着李世民皇位未稳,南侵大唐,立下渭水之盟,三年后,大唐趁着突厥内忧外患,北上阴山,在颉利的眼中唐军所为自然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毕竟自突厥称雄草原以来,都未曾有过灭国之难,前隋国力何等强势,数十年来也未能压制突厥,在颉利的眼中,自然也不会想到,此次唐军大举北上竟是为了断他突厥之根。 其实,杀不杀李恪于眼下的局势已经影响不大,甚至一个活着的李恪,他的价值要比一个死了的李恪的价值要高地多。 王玄策的话虽不多,只短短一句,但却切中要害,把颉利说动了。 阿史那思摩见状,对颉利道:“可汗,此时若再杀李恪恐怕于战局已无益处,反倒会激奋唐军士气。” 恒安城下李恪的影响如何,颉利已经看在眼中,今日他若当真杀了李恪,那他无异于是在给自己挖坑。 而且纵然他杀了李恪又能如何,拿来祭旗立威吗?拿一个少年人的人头祭旗,怕是也起不到立威的作用吧,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留着他,这场仗再这么打下去已经不利突厥,兴许李恪还能成为突厥和大唐和谈的一个筹码。 “你的意思是先留着李恪?”颉利对身旁的阿史那思摩问道。 阿史那思摩回道:“眼下已是仲秋,再过月余便要入冬了,待入了冬,大军征战不便,可汗再行处置李恪也不迟。” 阴山以南的气候虽比阴山以北要好上许多,但一旦入了冬,仍旧难免大雪封山,到了那时,这场仗便打不下去了,突厥便有喘息的机会。 颉利虽然自大,但近年来突厥内忧外患,他的性子也被磨平了不少,眼下突厥势不如人,颉利也只能暂先咽下这口闷气。 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颉利思虑了片刻,对身后的亲卫吩咐道:“把李恪等人带回阴山严加看守,没有本汗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出李恪。” 第六章 石室 不知怎的,李恪的命格似乎与阴山相克。 李恪第一次来阴山时,是他刚刚北上突厥为质,那时虽然是个质子,但也还算是颉利的座上宾,衣食无忧。 李恪第二次来阴山已是被流放在外,每日除了牧羊无所事事,连三餐都难得温饱,但无人管辖,倒也乐得自在。 当第三次李恪再回到阴山,他已经是阶下之囚,被锁拿在了牢狱之中,连门都出不去,可以说是一次不如一次了。 “先生随本王北上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困?”李恪和王玄策被关押在了一处石屋之中,李恪坐在地上看着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笑道:“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福福之所伏’,凡事皆讲因果,臣虽与殿下被困在此处,倒也未尝就是坏事了、”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不禁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问道:“先生也信道吗?” 王玄策之言出自《老子》,乃是道家典籍,但王玄策却从不读道家典籍,这话倒是与王玄策的一向习惯不符。 王玄策摇了摇头道:“在下不信道,在下信的是殿下。” 李恪闻言,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王玄策道:“恒安一战以后,苏将军便无故失去了踪迹,难道不是奉了殿下之命吗?” 李恪反问道:“哦?你怎的知道定方是本王遣了出去?” 王玄策回道:“苏将军勇烈,向来护卫殿下身侧,寸步不移,,若非是奉殿下之命,就算苏将军死,也会死在殿下的身旁。” 李恪笑道:“若是定方听到你的话,想必会欣慰非常。” 王玄策道:“苏将军之姿堪比古之名将冯子明,虽大器晚成,但却终成气候,臣之言绝非虚枉。” 李恪闻言,摇头道:“冯子明虽是名将,但却只显于当时,不传后世,在本王眼中,定方是本王的霍去病,岂是一个冯子明能比的。” 冯子明乃汉元帝时名将,大器晚成,在西域多有边功,也算一时名将,但在李恪知道,苏定方未来的成就又岂止是守边之功?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也不免对苏定方颇为艳羡,他没想到在李恪眼中,苏定方竟有如此分量。 王玄策问道:“却不知苏将军现在何处?” 李恪回道:“若是顺利的话,定方现在应该已经在恒安城了,李靖统兵北上,他自然不敢枉顾本王的性命,但本王总也不能把希望都寄于李靖一人之身,总该留一步后手的。” 恒安镇一役,突厥兵溃退,撤军之时突厥人的注意都在李恪一人的身上,哪里还会在乎到苏定方那边,而苏定方武艺高强,趁着突厥退兵慌乱之时夺械杀出去,倒也不是难事。 只因李靖用兵,稳中带险,险中求胜,就战局而言,李恪自然不担心,但这场仗一旦打到了生死关头,李靖还能不能顾忌到李恪的性命,这便难有保障了,李恪此次前苏定方趁乱杀出去,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份保障。 “蹬、蹬、蹬...” 就在李恪正在同王玄策讲话时,石屋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李恪算了算正是到了午时,李恪起初只当是突厥送饭的看守来了,可当屋门缓缓打开,一道亮光透进时,李恪发现,原来进来的竟是阿史那云。 “阿云?你怎的在此?”李恪原本还当阿史那云身在汗庭,没想到他竟跟着颉利来到了阴山,李恪惊讶地问道。 阿史那云道:“此次父汗南征,我也随牙帐来了此处,听闻你被父汗囚了起来,我便过来看看。” 阿史那云说完,命人从门外抬进了一个毡袋,从毡袋中取出了一床厚厚的羊毛被,递到了李恪的手中。 “马上快要入冬了,山里天气冷地厉害,这石屋又四处漏风的,你留着这床羊毛被总能挡些风。”阿史那云话中的意思倒是关心,但语气却很是平淡,没有了往日的那般活泼。 李恪低头看着阿史那云交到自己手中的羊毛被,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许是在李恪被流放阴山牧羊之后,也兴许是在大唐北伐之后,李恪与阿史那云间便突然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隔隙,无关乎距离,无关于亲疏,甚至无关乎两人的感觉,关乎的只是两人的身份与位置。 李恪是唐皇之子,而阿史那云却是可汗之女,随着大唐北伐,两国交战,他们天然地站在了对立面,虽然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做,更谈不上什么错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无法逆转。 对于阿史那云,对于这个少女,李恪待在光线本就不佳的石室中,看着她心里头压抑地可怕。 阿史那云与李恪曾经遇到过的女子都不相同,李恪对她欣赏,甚至有些喜欢,但倒也还远没有到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很是奇妙。 亲情,友情,甚至是其他的一些什么,现在又夹在着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恩怨,压抑着李恪喘不过气来。 “多谢。”李恪的话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但过了半晌,却只憋出看这么两个字。 “客气了。”李恪的心里压抑,阿史那云的心里又何曾好受,原本天真率直的少女,在面对李恪时也不经意地多了几分愁绪,从来多话的她也只回了这三个字,便默然离去了。 —————————— 李恪被困在阴山的石室之中,在阴山之南的马邑,阿史那思摩与颉利所言之事也已经发生了。 入冬在即,气候渐寒,现在的北地已经不宜行军作战,再加上现在李恪还在突厥人的手中,马邑城中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大帅,寒冬将至,大雪封路在即,若是此刻与突厥动兵,恐怕风险太高。”月内数战,大唐已经拿下云中、马邑两郡,重挫颉利,已算战果颇丰,大军副帅张公谨力主收兵,固守马邑。 张公谨的话自是稳妥,但作为三军主帅的李靖却不认可。 李靖道:“眼下寒冬将至,受冻的不止是我大唐将士,突厥也是一般,若是我们趁此机会北上,打地突厥一个措手不及,当可建功。” 张公谨道:“末将以为北征之事不必急于一时,来年待回春之后再战也是一般。” 李靖摇头道:“如今突厥士气已被我大唐打散,此时若是收兵,便是给了突厥人喘息之机,断不可取。” 第七章 考较 入冬在即,唐军主副帅之间的意见却各不相同。 张公谨主张稳妥,待来年开春之后再战,但李靖却欲行险招,不愿就此放过已然士气渐衰的突厥,欲毕其功于一役,在贞观三年便全据阴山以南之地。 李靖才是三军主帅,既然李靖力主作战,张公谨身为副将自然只能遵从,但若李靖只是一味强令,张公谨自己却另有所思,终究不利战局。 就在李靖也在思虑该如何解决眼下分歧的时候,城门处突然传来消息。 “启禀大帅,城门下有人持蜀王殿下手书前来求见。”守城的士卒奉命入内禀告道。 突厥新败,此事李恪在突厥的处境必定不会太好,李靖听到这个时候有人持蜀王手书前来求见,李靖首先的反应是突厥的细作欲借此诈城。 “城外几人?”李靖问道。 士卒回道:“城外只一人,此人衣着残破,神态疲惫,似是连夜赶来。” 只一人? 突厥人若想骗开城门,只一人自然是不够的。 李靖依旧谨慎地问道:“来人可曾通名?” 士卒回道:“来人自称蜀王亲事府典军苏定方。” 李恪年少,尚未开府建衙,李恪的蜀王府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整个蜀王府包括李恪自己在内也不过寥寥数人,至于苏定方,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苏定方?他为殿下亲卫统领怎的来了此处?”亲事府典军本就是亲王近卫,苏定方乃李世民亲任,便更是如此,张公谨听闻苏定方竟出现在了城外,不免有些好奇。 李靖道:“既持殿下手书,自是奉殿下之命而来,先传进来验别真伪再说。” 李靖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将苏定方待了进来。 李恪自长安北上为质时年才八岁,那时的他能不能将《千字文》认全尚且是个问题,更遑论字迹了,无论是李靖还是张公谨,他们又难能认出李恪的字迹,不过好在苏定方,他们却还是见过的。 “末将蜀王亲事府典军苏定方参见大帅。”苏定方被带到了帅帐之中,见得帐内的李靖,上前拜道。 前来通禀的士卒说的分毫不差,苏定方着实衣着破旧,神色疲惫,显然是历经艰险之后方才到此。 “苏将军是奉殿下之命来此?”李靖问道。 昨日突厥战败,苏定方奉李恪之命趁乱突围,苏定方凭借着自己的一身不俗的武力,生生夺刀杀了出来,而后又在山谷间绕了整整一夜才到此处。 此间经历自是辛苦万分,但苏定方对此却只字不提,只是上前将李恪的手书交到了李靖的手中,道:“此乃殿下手书,请大帅阅览。” 李靖闻言,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扶起苏定方,自他的手中接过了李恪的手书。 “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药师公亲启:自武德九年,本王自请为质,至今三载有余,而今终得望王师,归国有望,吾心甚慰。然本王虽非行伍之人,却也知行军不易,北上之途,非有突厥之兵,更有险山峻谷,行之不易。本王府内有亲事典军苏烈,居突厥之地数载,熟稔地势,本王特荐之于药师公。苏烈其人忠勇,兼有将才,本王窃以可用之为三军先锋,必建功业!” 正如李恪此前对苏定方所言,李恪的手书乃是他的晋身之阶。 李恪手书中的内容很简单,无非就是举荐苏定方为将,助李靖北伐突厥。 仔细计较起来,李恪只是亲王,虽挂了一个益州大都督的虚职,但却不掌军事,就李恪眼下的身份而言,他的这封信有些逾矩了,若是李靖愿意,大可将此信置之不理。 但李恪这封信却来的恰是时候,李恪信中之意主战,正与李靖不谋而合。 李靖问道:“既是三皇子举荐你来此,想必你必有过人之姿,却不知如今战局,你又有何见解?” 李靖的话,苏定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苏定方乃李恪心腹,又受李恪举荐为三军先锋,然三军先锋事关重大,绝不会因为李恪的一纸书信便将大军的先锋官许给眼下还籍籍无名的苏定方,这对于苏定方而言,也是一场考较。 这一场考较若是苏定方过了,有李恪的面子在,先锋官自然就是他的了,可若是此次考较苏定方未能叫李靖满意,以李靖严谨的性子,就算有李恪的手书在,苏定方最多也只能做些闲职。 对于李靖的话,苏定方也早有准备,苏定方思虑了片刻道:“定襄乃是坚城,若是强攻恐怕不易,末将以为当取突袭。” “恩。”李靖听了苏定方的话,点了点头。 显然,苏定方的话并未叫李靖满意,定襄城强取不易,这谁都能看的出来,但要想敌袭便不是嘴上说的那般简单了。 苏定方也不是空谈之辈,他当着李靖的面,走到了帅帐中的沙盘前,指着沙盘上的定襄城道:“定襄城位临阴山,欲取定襄城大路自不可取,以末将观之,当首取恶阳岭,借恶阳岭之道暗度至定襄城,趁夜色袭取。” 李靖听着苏定方的话,起初脸色倒还轻松,但随着苏定方的话讲完,李靖的脸色竟变得凝重了起来,对眼前这个籍籍无名的末流将领也多了几分重视。 出恶阳岭,夜袭定襄城,苏定方方才所言竟与李靖所想不谋而合。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指挥作战除了兵法才略,对局势把控的天赋甚至更为重要。 这一刻,李靖似乎知道了李恪举荐苏定方来此的底气了。 苏定方有这样的见识和才略,区区一个先锋官有何不可,假以时日,就算是让苏定方坐在李靖的这个位置也未尝不行啊。 “君终当坐此。” 李靖少年时拜访前隋太尉,名臣杨素,那是杨素便曾指着自己的卧榻对李靖说过这番话,今日,李靖竟有一种将这局话送给苏定方的冲动。 不过苏定方毕竟是李恪心腹,是李恪的人,李靖绝不想过多地掺和进夺嫡之争,否则他都想收苏定方为徒,继承自己的衣钵了。 “苏将军之言有理,便按你说的办。”李靖压制住眼中的欣赏,语气故作平淡地对苏定方道。 第八章 恶阳岭 贞观四年,十一月末,北地大寒。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阴山,整个阴山都被大雪所覆盖,原本枯色的草也被深深掩埋,最后一抹颜色也消失不见,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当然,大雪所掩埋的不止是枯草,还有阴山本就崎岖难行的山道,大雪之后,除了长居山中的猎户,外人已极难寻得山路的踪迹了。 而就在这寸步难行的阴山山道之上,一队唐军轻骑正在主帅李靖的亲自率领之下摸黑前行。 自午后申时,唐军自马邑出发,历经近三个时辰,一直在阴山山道中进军,如今已是亥时,夜色高悬的时候。 “大帅,此处距离恶阳岭已不足三里,最多再要一炷香的功夫便该到了。”苏定方指着大军前方的山岭,对李靖道。 今日之战事关重大,干系到大唐未来的北地布局和来年的两国大战,李靖甚为重视,于是留下张公谨在马邑驻守,自己则亲自带着三千精锐和苏定方一同奇袭恶阳岭。 恶阳岭在阴山之中,位于定襄城城南,是自阴山攻取定襄城的要道之一,险要非常。 恶阳岭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大唐已重夺马邑、云中二郡,定襄城便暴露在了唐军兵锋之下。若是搁在往日,突厥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大意,但如今大雪封山,被大雪蒙蔽的不止是山路,还有突厥军的防备之心。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带着刀枪弓箭行军了,就算是走,想要走到此处都是痴心妄想,不过突厥人却着实低估了唐军的胆量,还有李靖的求胜欲。 人禁声,马衔枚,三千唐军精锐自山谷中绕出,历经半日有余,终于在深夜到了恶阳岭下。 恶阳岭下,朔风凛冽,漆黑的夜幕之下肃杀的一片,仿佛就连苍天都在诘问大唐,为了称雄天下,他们应该迎受的苦难和要付出的苦难。 “自我大唐立国以来,突厥人便横亘在我大唐北地,横行无忌。武德九年,突厥大军南下叩我关中,夺我粮草,屠我百姓,就连我大唐皇子都被遣往北地为质。这三年来,这无数的屈辱我们已经受够了,现在,上面便是恶阳岭,过了恶阳岭便是定襄城,而突厥的可汗颉利就在定襄城中,攻上恶阳岭,破了定襄城,生擒颉利,用突厥人的血,洗刷渭水的屈辱!” 硕大的雪花自空中飘落,落在李靖的脸上、头顶,甚至就连胡须和眉毛也被染作了雪白色,远远望去宛如一尊冰雕。 但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李靖的内心却如烈火般炽热。 三年前,突厥南下,兵逼渭水,大唐势不如人,他们没得选,为了保存国祚,为了护住关中,他们只能选择最为屈辱的方式来求和立盟。 遣质子,送珍宝,纳粮草,这一切李靖都是眼睁睁地看着,深切地记在了心里。 渭水之盟,屈辱的不止是皇帝李世民,还有他们这些朝中武臣,三年来,他们一直憋着一口气,而到了如今,这口气终于到了吼出来的时候。 此次李靖所挑选的三千唐军精锐同样对李靖的话感同身受,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来自关中,都是土生土长的关中男儿,甚至,他们之中的许多还曾在渭水河畔亲眼目睹着那幕斩白马立盟的场景,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关中儿郎,岂能容胡人久居顶上,这一战,不仅是大唐与突厥,更是关中儿郎与突厥的战争。 随着李靖一声令下,三千关中儿郎整甲备兵,齐齐往恶阳岭上攻去。 而就在唐军趁着夜色,摸着山路自岭下偷袭的时候,岭上的突厥人还浑不自知。 山上的大雪已经连降数日,白茫茫的一片已经看得突厥人枯燥万分,而且这个时候,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地势,又哪里会有唐军能够攻来?此时负责守备岭上戍楼的突厥士卒正窝在戍楼中围火取暖。 “这大雪也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下去恐怕连下山的路都快被封死了。”一个突厥士卒一边围着火堆烤火,一边对外面恶劣严寒的天气抱怨道。 突厥士卒,一月一轮值,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再过上几日便是换值的时候,到时若是大雪真的把路彻底封死了,那他可就下不了山,只能被困在这恶阳岭上了。 在他的身旁,另一个士卒道:“你便知足吧,至少你留在岭上还能吃饱喝足,我听前些天上来的人说,定襄城的粮草已经不足了,你若是下去了,说不得还要饿着肚子。” 往年大雪,突厥人存粮本就不多,再加上近来征战,粮草的耗损更快,为了节粮,现在的定襄城中的普通士卒的补给已经削减了小半,每日难得温饱已是常态。 原本抱怨的士卒闻言,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腿,叹道:“要么冻死,要么饿死,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近来突厥连败,损兵失地,再加上如今粮草不足,突厥人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点。 他一旁的同袍也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他道:“你还是快些将门掩紧了吧,再不掩紧你我真的就活活冻死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屋门已经再次被大风吹开,刺骨的冷风钻进屋里,直冻地他们一哆嗦。 “你惯会使唤我。”这突厥士卒抱怨了一句,但还是起身往门口走去。 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不过初一露脸,突如其来地,一直利箭竟从门外射来,直入他的胸膛,随着一道血箭自他的胸口飚出,他已经被夺取了性命。 方才他还在一直抱怨天寒大雪,下山不易,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些烦恼。 “砰!” 随着一声闷响,开门的突厥士卒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唐军精锐士卒们冲进了戍楼。 戍楼中的突厥士卒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大雪封山,路滑难行,难道这些唐军士卒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吗? 可无论他们怎么想,唐军已经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唐军绝不会给他们半分机会。 “杀!” 随着苏定方的一声高喝,唐军如饿虎扑食般冲向了突厥人,不过转瞬的功夫,戍楼易主,恶阳岭破了。 第九章 “忠勇”赵德言 定襄城紧邻恶阳岭,居其北侧,两地相距不过上山下山的距离而已。 所以当唐军抢占恶阳岭的消息连夜传到定襄城后,定襄城中的颉利已经被惊地失魂。 定襄城依阴山而建,定襄城的西南侧便是依着恶阳岭,所以得了恶阳岭,定襄城在李靖的面前便再无屏障。 换句话说,现在只要李靖想要攻城,只要策马下山,便可长驱直入,进了定襄城。 定襄城之所以值得固守,靠的就是四周险峻的山岭,而如今恶阳岭已经落到了李靖的手中,就算剩下的几处还在突厥手中,那也都无意义了。 对于突厥人而言,现在的定襄城已经无险可守,只要李靖愿意,他可以随时下山攻城。 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现在这句话是对李靖而言,对于颉利,自然就反了过来。 “废物!都是废物!五千人,坐拥天险,竟然连恶阳岭都守不住!”颉利指着前来通禀消息的恶阳岭守军,怒骂道。 自打入了秋,两军交战以来,颉利还从未听过半个好消息,到现在为止,传到他这边的都是作战失利的消息,不止是定襄,通漠道那边的突厥军也是在李绩手中连吃败仗,节节后退,若是浑河那边再顶不住柴绍的压力,叫柴绍的金河军围了上来,那他颉利可就成了孤军了。 颉利麾下大将雅尔金上前道:“请可汗予我两万人马,我亲自带军强攻恶阳岭,三日内必定夺回。” 恶阳岭被夺,定襄城朝不保夕,为了守住定襄城,重夺恶阳岭已是突厥军唯一的路,再无其他选择。 毕竟若是等到开春,大雪消融,若是那时恶阳岭还在唐军的手中,李靖若是率大军攻城,定襄城必破无疑。 可重夺恶阳岭又谈何容易? 李靖能夺恶阳岭,胜在奇袭,借助天气的掩护打了突厥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若非如此,就算李靖三万精锐强攻,也难以攻下五千人镇守的恶阳岭天堑。 现在恶阳岭已经落到了李靖的手中,他又怎会大意,给突厥人奇袭的机会。 突厥人若当真不顾一切地强攻恶阳岭,就算损失惨重地夺回了恶阳岭,那是突厥士卒死伤过半,就算夺回又有何意义? 颉利道:“李靖此人,用兵稳重,他作为三军主帅绝不会轻行险招,他既然亲自攻上了恶阳岭,恐怕唐军的主力也已经倾巢而出了,想要重夺恶阳岭又谈何容易。”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在颉利看来,李靖身为三军主帅,若非大军在侧,绝不会亲身犯险,现在若是有突厥细作告诉颉利,李靖此次乃是倾举国之兵前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李靖作为此次唐军北上的主帅,谁敢相信他只带了三千人便敢长驱直入? 现在,颉利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如何夺回恶阳岭了,而是这已经摇摇欲坠的定襄城还该不该继续固守。 若守,待李靖率定襄军居高临下,自山上攻下,而李绩和柴绍分别率通漠军与金河军自东西两侧包围上来,定襄城便成了一座孤城,等待他们的只能是粮绝之后被尽数生擒。 可他若是不守,便等于是将定襄城拱手送于了李靖,自此阴山以南尽数为大唐所据,阴山南北大道也为之洞开,突厥就真的沦落到“六畜不蕃息,嫁妇无颜色”的境地了。 就在颉利左右为难的时候,前些日子还被颉利严惩的赵德言竟在此时突然开口了。 赵德言对颉利道:“可汗乃草原之主,一身所系乃突厥一国之安危,断不可轻陷危难之中。小人斗胆,自请为将,愿为可汗驻守定襄,以谢恒安之罪,以报可汗之恩。” 赵德言的眼神目光灼灼,脸上写满了决绝,仿佛是几经思虑和挣扎之后才有的如此决断,大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烈意味。 留在定襄城意味着什么,在坐的众人都很清楚。 恶阳岭已失,定襄城已经无险可守,再加上李绩和柴绍二人也已经率大军自后方围上,留在定襄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现在的定襄城,唯一的价值便是为颉利争取足够多的时候,为颉利挡住恶阳岭上的李靖大军,好叫颉利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撤军到阴山以北。 此情此景倒也动人,若是李恪在此,说不得也要为赵德言喝上了一声彩。 只不过李恪要喝彩的却不是赵德言的忠义之心,而是赵德言炉火纯青的演技。 赵德言的目的为何,颉利兴许不知,但李恪对他却有自己的猜测。 仗已经打到了这个时候,突厥已然失利,待到唐军攻占定襄,打通了前往阴山的通道,来年开春便是唐军大举北伐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无论未来唐军北伐的结果如何,颉利和他的突厥已经踏上了败亡之路,以后颉利的日子不会再如以往那般好过,自然,他身边的人也是一样。 就在颉利初露败亡之迹的时候,赵德言说着看似忠勇的话,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在思索明哲保身之道了。 他这哪里是请命受定襄,他这分明就是在寻求自己的退路。 当然,这些道理李恪懂,但当局者迷的颉利却未必看得出来。 在颉利的眼中,赵德言曾是他的功臣,早年颉利初登汗位,人心不稳,反对之声四起的时候,是赵德言连出良策,助颉利收取突厥各部之权,效仿前隋,以铁血手段替他聚拢麾下势力。颉利的汗位能坐到今日,其中离不开赵德言的功劳。 之前在恒安,赵德言的事情虽做的差了,颉利怀疑的也只是赵德言对此事的做法准确与否,却也从未怀疑过赵德言的忠心,今日赵德言又这么说,颉利对赵德言反倒生出了一丝愧疚。 颉利盯着赵德言看了半晌,才问道:“先生需要多少人马?” 颉利这么说,自然就是同意了赵德言的话,赵德言闻言,当即回道:“守城而已,八千人马足矣。” 赵德言神情壮烈,大有捐躯报国之像,当真是像极了八百年前效节死国的楚国项燕。 第十章 颉利求和 赵德言请缨守城,颉利也应允了下来。 当日,颉利便整备粮草辎重,留下八千人马于赵德言,自己则带上隋王杨政道一众,率六万大军北上,前往碛口暂驻,以观局势。 对于定襄,颉利显然还未全然放弃,否则他也不会将自己的营帐驻扎在距离定襄城百里外的碛口。 颉利扎营碛口无非就是为了近观唐军动态,若是有机会,颉利还有出兵重夺恶阳岭的打算。 可就当颉利刚刚将营帐在碛口安扎好,前后不过一日的功夫,定襄城那边便传来了消息:定襄城主帅赵德言不见了。 唐军还未攻城,身为定襄城三军主帅的赵德言竟然不见了。 突厥士卒上下搜寻,找遍了整个定襄城都未能找到赵德言的踪迹,唯一能够得到的线索便是赵德言曾于前日午后带着家仆出城探查唐军军情,而后便消失了。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赵德言在刺探军情时被唐军发现生擒了,要么就是赵德言见形势不对,先行撤退了。 若是赵德言成了唐军的俘虏,自然是回不来了,若是赵德言自己弃军而逃了,阴山茫茫,绵延千里,想要在阴山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要赵德言想躲,岂能寻得。 定襄本就是孤城,如今主帅赵德言又失去了踪迹,整个定襄城顿时人心惶惶。 而就在赵德言刚刚消失的次日,恶阳岭上的李靖也得到了消息,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李靖连夜出兵奇袭,自山上攻下,群龙无首的突厥人难做抵抗,不过半个时辰定襄城便告破,阴山以南彻底易主。 随着定襄城告破,城墙之上插上了大唐的龙旗,大唐已全据阴山以南,突厥实力彻底龟缩往北。 起初,当赵德言失踪,唐军破城的消息传到碛口,颉利还不敢相信,可当他亲自派往定襄城的斥候如实回报时,他瞬间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经丢了一半。 想要动怒,却又不知该迁怒何人。 随着定襄城失守,碛口也不是安全的所在,颉利只得再次下令,弃守碛口,大军退往铁山。 也不知这事实是否真的在与颉利玩笑,就在颉利往铁山撤退的时候,竟在浑河与白道接连遇到柴绍的金河军和李绩的通漠军,防备不及之下连连溃败,当颉利惊魂未定地退回到铁山时,随他一同南下的十万精锐只剩下不足五万了。 起初,当颉利十万大军南下之事,他尚有与大唐决一胜负的胆气,可当他在阴山接连遭挫,他已经没有了与大唐死磕到底的气势了。 连遭打击的颉利权衡了许久,竟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诧异的决定——求和。 颉利遣执失思力为特使,代颉利入长安向李世民谢罪请降,全让漠南之地,愿举国内附,交还质子,以求唐皇宽恕,两国和解罢兵。 颉利今日之举,尽是效仿当初的李世民,在他看来,现在隆冬已至,只要今日他主动求和,李世民必定应允,而他便有了喘息之机。 只要给颉利一个冬天的时间休缓,待来年开春,草青马肥之时,他便可转战漠北,重回金山汗庭,以求东山再起。 颉利求和的诚意有几分,李恪不知道,但颉利欲求和的消息一出,作为颉利求和最重要的筹码的李恪顿时又成了突厥的香饽饽,从四面透风的石室,又搬回了装饰华美的大帐,骏马、华服、侍卫,就连李世民送他的那把匕首也还给了他。 突厥求和,无论真假,至少在未来的几年突厥是要向大唐称臣了,所以突厥各部的首领,心思稍微活络些的都纷纷前来拜访,而今日傍也来了一人,只不过这个人是李恪不曾预料到的。 义成公主的婢女袖娘。 袖娘是义成公主的贴身婢女,自她初入突厥时便跟着义成公主,从来不离寸步,算得上是义成公主最为亲近的心腹。 义成公主出自前隋,与唐不和,突厥欲与大唐求和,什么人来拜访李恪都算得上合理,唯有义成公主的人前来让李恪觉得奇怪。 李恪是唐皇之子,是唐人,而义成公主却一直妄图再兴前隋,两人本就势不两立,义成公主来寻他,有何益处? “中官奉可敦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李恪对袖娘的态度不差,很少和蔼。 李恪虽和义成公主不和,但他对袖娘却还是颇有些钦佩的,一个女子,为两国和平,豆蔻年华便随义成公主北上,一待便是三十年,这样的女子,李恪纵是立场不一,也不愿迁怒于她。 不过接下来袖娘的话却出乎了李恪的意料。 袖娘对李恪道:“奴婢乃是自来,非是奉可敦之命。” 李恪听了袖娘的话,显示微微一愣,接着才不解地问道:“你为何瞒着可敦来见本王?” 袖娘并未直接回答李恪的问题,只是道:“可敦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若是没了突厥她对大唐不会形成半分威胁。” 袖娘的话说的虽不直接,但李恪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在为义成公主的安危担忧啊。 她是担心将来突厥与大唐间的关系风云变化,义成公主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特来向李恪求情,望李恪替义成公主说些话了。 不过李恪却苦笑道:“眼下本王尚是刀剑架身,中官这么早同本王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袖娘道:“眼下突厥势若,无论可汗愿意与否,与大唐和谈都已是势在必行,到了那时,殿下的话干系重大。” 在袖娘看来,突厥连番大败,两国已和谈在即,怎么谈,谈什么自然是李世民说了算,但铁山与长安相隔千里,李世民绝不会亲自北上,那时皇子李恪便是最好的和谈正使。 李恪年少,李世民必定会遣一副使前来商讨和谈事宜,但李恪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和谈的结果,只要李恪愿意,保住义成公主的命并非不能。 不过袖娘的话毕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对于义成公主,李世民必定有他的安排,李恪岂会满口应下。 李恪道:“李恪年少,不敢擅论国事,若是本王当真能得幸回国,本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急返南下,中官的话本王怕的帮不上忙了。” 对于李恪的话,袖娘虽早有准备,但自李恪口中听的,眼中依旧难免失落。 第十一章 唐俭为使 当突厥特使执失思力带着颉利求和的“诚意”来到长安后,李世民对颉利的意思倒也颇为重视,当即下令,命鸿胪寺卿唐俭为使,持节前往,至铁山抚慰颉利。 所谓抚慰,不过是安抚之意,至于颉利求和的请求,李世民并未一口应下,而是命唐俭前往商谈。 一来是为了探突厥军虚实,二来是为稳住颉利,以免其狗急跳墙,死地求生,反倒反扑,叫唐军损失惨重。 当鸿胪寺卿唐俭率众来到铁山时,已是贞观三年末,正月将至。 此次出使的唐俭与此前的郑元寿不同,唐俭乃太原时的从龙功臣,李世民心腹肱骨,李恪得知唐俭将至,便亲自出帐相迎。 唐使至突厥,未见颉利先拜蜀王,这是规矩,开国元勋唐俭也不可例外,唐俭千里迢迢到了突厥铁山,本欲先往李恪大帐拜见李恪,可还没等他到李恪处,李恪竟先出来迎他了。 唐俭虽为李世民心腹,亦曾官拜宰相,但无论如何,他在李恪的面前永远是臣,而李恪却是君,唐俭见李恪出迎,连忙上前。 “微臣出使,岂敢劳殿下出迎。”唐俭远远地看到李恪的身影,上前附俯身拜道。 李恪将唐俭扶起,对唐俭笑道:“莒国公千里出使,为国辛苦,本王既在突厥,自当出迎。” 唐俭谦虚道:“殿下面前,臣岂敢言功,殿下恒安城下壮举已传入长安,满城上下无不赞叹。陛下更命阎立本据战报所述作画,名为‘蜀王却阵图’,悬于显德殿上,每日必观。” 月前,当李靖的战报自恒安发来,李世民听闻李恪阵前之言,大殿之上直叹“我儿壮哉”,而后便命阎立本作画,悬于显德殿正殿。 其实与其说是自己看的,不如说是给众臣的,要天下人知道他李家儿郎的血性。 可以说,李恪虽然人未在长安,但因为恒安来的一封战报,李恪的声望再次大震长安。 “此次莒国公为使北上,想必是带来了父皇的意思,却不知父皇对颉利求和持的是何态度?”一阵寒暄之后,李恪还记得自己来寻唐俭的目的,问道。 李恪发问,唐俭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如实回道:“颉利求和,究竟有几分真假尚且不知,陛下命我前来便是试探一二。”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颉利此次遣使进京,恐怕求和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眼下两国大战,我大唐占尽先机,突厥却在南线节节败退,颉利欲借求和之机休养生息,以待来年东山再起。和谈之事,莒国公还需谨慎。” 唐俭听着李恪的话,慢慢地他似乎理解在他自长安临行前,太常寺卿郑元寿同他说过的话。 “蜀王久居突厥,于突厥之事颇有见解,茂约兄此次北上若有不决者,可多往蜀王处商讨,当有所得。” 起初,当郑元寿这么同他说时他还只当郑元寿是在玩笑,可当时郑元寿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如今他与李恪不过简单几句说下来,便多少明白了郑元寿的意思。 方才李恪的话若非是有人教他说的,那李恪对两国局势的把握可以算得上是精准了。 唐俭初到阴山,对颉利,对突厥都不甚了解,比起久居突厥的李恪要差上许多,若是李恪当真能给他极具价值的建议,于他而言自然也是好事。 唐俭问道:“殿下所言甚是,那不知依殿下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 此次和谈,唐俭奉李世民之命前来,才是正主,李恪岂会与他把话全部说透,若是李恪什么都讲了,还要唐俭这个使臣作甚,而且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李恪可不想徒做恶人。 李恪笑道:“莒国公此来当是奉父皇之命,李恪一介孺子,说些浅见听听还可,国家大事面前岂敢喧宾夺主。” 唐俭看着李恪谨慎的样子,混历朝堂多年的他岂会不知李恪的意思,唐俭道:“殿下但请直言,今日之事不过你我之间闲谈,无关朝堂。” 李恪见唐俭问这句话,心里便已经有所猜想了。 唐俭此次北上恐怕对李世民和整个大唐军方的心思都摸得不太仔细,因为他若当真摸清了李世民的意思,唐俭便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唐俭兴许不知,但两世为人的李恪却很清楚,李世民欲成无上功业,要做那千古一帝,突厥只是李世民边功的开始,西域、辽东、天南、吐蕃,李世民的野心大的可怕,他和大唐军方的脚步岂会停在颉利的一封求和信上? 在李恪看来,从头到尾,李世民就从未想过要与颉利和谈,他遣唐俭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安抚颉利,借此麻痹颉利的防备之心。 只不过这些目的李世民又不能尽数告知唐俭,若是唐俭当真如实知道了,便容易叫颉利看出破绽来,反倒让他生了防备之心,叫李世民计划落空。 想要颉利相信,便先要让大唐的使臣相信,若是连大唐的使臣唐俭都觉得自己此去是为了和谈,那颉利也不会生疑。 想到这些,李恪也不会把李世民的这封窗户纸捅破,半遮半掩地对唐俭道:“本王以为,莒国公此次北上,首要之事还是安抚颉利,稳定突厥人心。眼下虽然突厥连遭大败,但颉利的底子还在,颉利在铁山还有五万精锐,若是当真把颉利逼急了,我大唐也必会损失惨重。” 几经连败之后,颉利已经开始收拢阴山一代的兵力,现在颉利在铁山已经聚集五万精锐,这五万人可以说是突厥最为善战的士卒,若是大唐求战,当真将颉利逼到了绝境,颉利破釜沉舟,率领大军殊死一搏之下,大唐未必就能全胜,而且就算胜了,也是一场惨胜。 唐俭问道:“殿下以为臣此次出使当以抚为主?”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除了抚外,便是一个‘拖’字,先稳住颉利再说。” 李恪知道,李世民的安排绝不会只是唐俭这么一处,他一定另有安排,要不了几日便该能拖出结果。 第十二章 夜袭 “唐公远来辛苦,本汗敬唐公一杯。”如今的颉利形势不如人,说起话来也比往日要低调上许多,在大宴之上亲自举杯对唐俭道。 在颉利看来,此次和谈唐俭才是正主,自当先敬他,可颉利的做法却叫唐俭颇为为难。 大宴伊始,颉利不敬李恪,先敬唐俭,主次未分,唐俭的脸色稍稍一变,一时间这酒竟也不知该不该饮。 唐俭看着颉利端杯,他也端着酒杯,转头看向了上首坐着的李恪,而恰巧此时李恪也正看向了他。 李恪自然知道唐俭为难之处,对唐俭点了点头,笑道:“可汗乃是爽直之人,不拘小节,莒国公但饮便是。” 有了李恪这句话,唐俭才放下心来,举杯饮下。 颉利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他没想到李恪在唐臣之中竟有如此威信,这倒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唐公此来,自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却不知陛下的意思为何?”颉利将唐俭将酒饮下,对唐俭问道。 唐俭与李恪对视一眼,回道:“可汗欲与大唐和谈,陛下欣喜万分,初一得到消息便命我前来。我大唐和谈之诚,可汗大可放心,只要两相谈拢,我大唐即刻撤军。” 颉利闻言,笑道:“如此甚好,唐公之言,本汗自是信得过的。” 唐俭问道:“我带了我大唐的诚意而来,却不知可汗的诚意如何?” 颉利回道:“只要两国和谈,阴山以南之地便尽归大唐所有,如何?” 唐俭听了颉利的话,干笑了两声,摇头道:“阴山以南之地已经尽为我大唐所得,可汗给与不给都是一样,可汗的条件怕是有就虚避实之嫌啊。” 颉利问道:“那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唐俭道:“我大唐要整个阴山,外加瀚海南北三百里,另外可汗也需入朝拜见陛下。” 唐俭口气极大,一下子便要了整个漠南和大半个漠北,若真是如此,恐怕颉利真的就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汗庭了。 颉利为难道:“陛下的要求实在是高了些,而去本汗年纪也大了,走不得太远,本汗愿全割漠南之地,遣子叠罗施入朝觐见,不知可否?” 唐俭本也没指望颉利会一口应下,只是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做不得主,还需遣人请示陛下。” 铁山到长安,这一来一回便是一个月的时间,要拖,这么些时间自然是足够了。 ---------- 唐俭自长安出发,得到的消息是北上安抚突厥勿使作乱,而就在唐俭离开长安不足一日,有一封密旨自长安发出,直往李靖身处的定襄城而去。 李靖收到的消息与唐俭全然不同,唐俭前往突厥是主和,而李靖收到的密旨却是主战,密信的内容很简单:寻机出兵,击溃突厥。 大唐与突厥在阴山以北拉锯多年,甚至一度落于下风,如今难得有这样的良机,能够一举歼灭突厥,李世民怎会轻易放弃。 当唐俭出现在铁山时,颉利的只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李世民被他故意放低的姿态所迷惑,相信了他求和的意思。 现在,有李恪和唐俭在铁山,颉利的防备已经放到了最低,甚至他现在已经在想着待开春之后该如何东山再起了。 可就当颉利还在筹划着这些的时候,李靖也知道,李世民信中所言的机会已经到来。 李靖当即点兵一万,俱为轻骑,只随身携带二十日的干粮,取白道,绕袭突厥,欲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铁山一代,唐军自然是不熟,但是常年驻扎在铁山一代的突厥部落却熟悉地很,而此时李靖手中最不缺的就是突厥的降臣和俘虏。 有突厥人的向导在前,唐军一路取小道行军,不过十日,李靖大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铁山外十余里的山谷之中。 “大帅,再往前便是突厥人屯兵的范围了,如实再大军齐进恐怕易被察觉,于战不利。”刚到了此处,突厥人的向导便指着铁山的方向,对李靖道。 此次随李靖一同北上突袭的定襄精锐不过一万,若是强攻,自然不是突厥军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是自寻死路,故而此次李靖出兵胜在突袭。 李靖点了点头,赞同道:“突厥大军就在十多里外的铁山,若是大军叫颉利发现,难免打草惊蛇,此行便功亏一篑了。” 颉利可汗在此,突厥人在铁山四周必定设防,一万大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突厥人的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靖的话音刚落,李靖身旁的苏定方便主动上前道:“此时大军齐攻自不可取,末将愿请缨为大军先锋,率小队人马突袭铁山,直取颉利汗帐,搅扰突厥阵型,以便大军冲杀。” 一万人太多,目标太大,自然易被发现,可若是由苏定方率小部人马先进,直取颉利汗帐,在突厥大军被制造混乱,而后李靖再率大军自外围扑上,便能十拿九稳。 这样做固然能够掩护大军,就大局而言更为稳妥,但对率军先入的士卒而言却危险万分。 一旦他们被突厥人发现,突厥人势必调动人马围剿,这样固然给后续的大军创造了有利条件,但他们自己却陷入了险境,甚至有性命之忧。 苏定方主动请缨,便是要将这件极为危险的差事揽在自己的身上。 苏定方这么做,固然有为了建功立业,报效知遇之恩的考虑,但更多地还是为了救人。 虽然现在唐使唐俭也正在铁山,但就算是十个唐俭也不足以叫苏定方心甘情愿地以身涉险,苏定方最为在乎的还是李恪的安危。 现在李恪还在突厥人的手中,只有打地突厥人措手不及,才有机会从突厥人的手中救回李恪。 当初阴山一别,李恪将书信亲手交到苏定方的手中时,李恪既是送了苏定方一份前程,也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了苏定方的手中。 苏定方不知道李恪为何一直如此重视他,信任他,但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苏定方还是懂的。 苏定方是武臣,不能算是“士”,但蹉跎多年的他却比“士”更加懂得知己之人的可贵,也更加珍惜。 苏定方曾为降将,被李世民任命为李恪的亲卫统领也只是因为他熟悉突厥,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恪却给予了苏定方毫无保留的信任,苏定方绝不会辜负。 有恩必报,知己必酬,虽陷险地而无所畏,燕赵男儿本该如此! 第十三章 破铁山 当苏定方率三百精骑绕小路往突厥铁山大营绕去时,天时又再一次站在了大唐一边。 随着苏定方率军往铁山潜行时,山中竟突然生起了浓雾,再加上晚上漆黑的夜色,虽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一丈开外已经人马难辨。 苏定方一众一直潜行往前,直到距离突厥牙帐五里外的一处关卡才被彻底堵住了去路。 “将军,此处乃是前往铁山大营的必经之地,再绕不过去了。”突厥的向导对苏定方道。 苏定方请缨前来,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能够一直兵不血刃地走到这里已是万幸。 苏定方道:“此处的关卡人马不足,众军上马,准备破阵!” 苏定方一声令下,麾下三百精骑纷纷上马,朝着守卫关卡的突厥士卒先是一阵箭雨,接着便冲马而出,直奔突厥士卒而去。 铁山甚广,关卡众多,而且两国和谈在即,突厥人的防备本就不足,苏定方军的突然出现叫突厥人始料未及,不过一个冲阵,被突袭的突厥人便落荒而逃。 苏定方自不肯叫他们逃脱报信,苏定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追击。 可就当苏定方一边追击突厥军的时候,却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一句话:“唐军突袭,快往禀告可汗。” 这些突厥人竟是往颉利可汗的方向去了,苏定方顿时明白了过来,指着突厥人逃跑的方向,对麾下士卒高声吼道:“颉利的牙帐便在前方,破了牙帐,生擒颉利,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 三余里之外,苏定方大军已经直奔汗帐而去,在与此同时,唐俭前往长安请示和谈事宜的信使还未回来,而李恪却正被阿史那云问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曾同我说过,大唐与突厥会有和平共处的一日,那你觉得这一场仗,还会接着打下去吗?”铁山下的营帐外,一处野湖边,阿史那云与李恪并肩而坐,对李恪问道。 随着大唐与突厥和谈,两国间的和平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李恪与阿史那云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渐渐地也开始说上话了。 近日,自打颉利退守铁山,颉利便一直愁眉不展,再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是见了阿史那云也只是勉强笑笑,明显多了许多愁绪,而这些愁绪的起因阿史那云自也知道。 阿史那云见父汗这般模样,辗转难安,心中也不是滋味,于是专程来寻了李恪,想从李恪这里得到答案。 阿史那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李恪很清楚,李恪也能闭着眼睛胡诌一个给他,保管叫她满意,这对李恪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但李恪看着朦胧月光下阿史那云的眼睛,李恪却又有些狠不下心来。 说真的,现在的李恪实在还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优秀的政客一切以目的为先,而他还做不到把个人的利益全然凌驾于良知与情感之上,李恪做的很痛苦,也很吃力。 李恪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能告诉她实情,却又不想欺骗她。 突厥这么大,在李恪身陷囹圄之时,唯一一个记挂着他的安危的就是阿史那云,他不想阿史那云以后记恨于他。 李恪憋了许久,才道:“大唐非好战之国,唐与突厥也终将止息干戈,但这一场仗究竟要打到何时,这是父皇与可汗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也不知。” 李恪不能告诉阿史那云实情,也不愿骗她,只能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 “连你也不知道吗?” 在阿史那云的眼中,李恪一向聪慧,似乎他总能算到许多东西,行事又总是从容,甚至比汗庭那些汉人文臣还要了得地多,这一次连李恪都不知,阿史那云反倒更加没有底了。 阿史那云并没有从李恪口中听到她想要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而这一丝失落也恰恰被李恪看在了眼中。 李恪武德九年冬北上,而如今已是贞观四年正月,三年多的时间,阿史那云已经从一个女娃长成了少女模样,不过她原本天真烂漫的性子也已经随时间消逝,记忆中,李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史那云当初的那种笑容了。 李恪只能回道:“两国之间的事情牵扯太多,父皇和可汗的态度也不明朗,岂是我能预料的。” 一边说着,李恪还朝着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执失思力努了努嘴。 执失思力与李恪关系不错,被颉利安排来护卫李恪的安全,说的好听是为了护卫李恪的安全,其实就是为了时刻监视着李恪,免得他的这块护身符寻机逃了。 不过这恰恰也在不经意间反应了颉利的心态,颉利现在仍旧想留着李恪,由此可见他求和的诚意也有限地很。 李恪的话倒也在理,两国和战之事牵扯万千,绝不会嘴上的几句话便能说得清的,李恪无从判断,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了。”阿史那云应了一声,便落寞地底下了头。 两军交战,她看到了无数突厥子民在战争中失去牛羊,失去家人,失去自己的性命,她对战争已经产生了一种畏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李恪说完,看着阿史那云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欲安慰他两句,可就当李恪刚要开口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阵混乱。 “那边了发生了何事?”混乱的动静越来越大,阿史那云看着外面,不安地问道。 “我也不知。”事情发生的突然,李恪心中虽有猜想,但也没有太多的把握,于是摇头回道。 过了片刻,在外围“护卫”李恪的执失思力突然靠了过来,对阿史那云道:“豁真,阵外突然杀进了唐军,直奔汗帐而去。” “唐军?这里怎么会有唐军?”阿史那云不解地问道。 执失思力道:“想必是唐军绕过了我突厥大军的防卫,自山上绕了进来。。” 阿史那云担心道:“那父汗怎么办?” 执失思力道:“豁真放心,杀来的唐军虽不知人数,但想必人数不会太多,汗帐四周防卫森严,可汗安危理当无恙。” 唐军劫营,两国所谓的和谈已经是一场骗局李恪这个质子自然也就不再是颉利的座上宾了,执失思力当即命人将李恪捆上了马,便要带着李恪和阿史那云往汗帐的方向赶去。 第十四章 终破突厥 颉利可汗的牙帐守卫森严,光凭着苏定方的三百人想要攻取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苏定方攻打颉利的汗帐本就不是为了真的生擒颉利,只是为了吸引突厥人的注意。 取其牙帐只是为了调动四周的兵力,给外围的李靖可乘之机。 果然,当铁山出现唐军,已直奔牙帐而来的消息传到颉利耳中时,颉利已经惊丢了半条命。 困境之中,风声鹤唳尚且叫人胆寒,如今出现在颉利身边的却是实打实的唐军,颉利岂能安坐。而且最为要命的是颉利根本不知唐军的人数,只当唐军是大举进攻至此,否则又怎会一路杀到汗帐? 这些天来颉利已经被杀地怕了,没有了胆气的他听到有唐军往牙帐攻来,颉利的第一反应便是弃帐而逃,而非召集兵力于前往袭营的苏定方决一死战。 现在的苏定方仿佛一颗被扔进了深潭的石子,顿时掀起了阵阵涟漪,数万突厥大军瞬间都乱掉了。 苏定方看着已经乱做一锅粥的四周,一时间正在想着是否要继续冒进追击,就在此事,却突然有唐军士卒过来禀告,有人在西侧一里外见到了蜀王的身影。 苏定方闻言,哪还有半点的犹豫,当即下令全军西进,勿必夺回蜀王。 执失思力对颉利倒是忠心耿耿,他在得知唐军袭营的情况下,也不论唐军人数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牙帐护驾。 苏定方往西,执失思力往东,两人恰巧撞了个正着。 “执失思力,速放了殿下,我便不与你为难。”苏定方见执失思力将李恪押在马上,当即执枪怒喝道。 执失思力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苏定方,脸上稍露惊讶之色,而后才道:“我道是何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夜袭汗帐,原来是你。” 苏定方初到突厥便敢当着颉利的面与他的附离亲卫动手,胆略一向了得,苏定方出现在这里,倒也算合乎情理。 苏定方道:“我大唐大军已至,你若此时投降,我可保你性命无虞,何必在跟着颉利一味溃逃。” 颉利在得知敌袭的消息后已经弃帐而去,专程赶来护驾的执失思力扑了一个空,反倒遇上了苏定方的人马,他的心里对颉利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些失望,但失望归失望,执失思力也不会因此便投了唐军。 苏定方的人马也不多,执失思力未尝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他还有李恪在手中。 执失思力道:“三皇子在我手中,要弃械而降的恐怕不是我吧。” 执失思力一边说着,一边竟把刀架在了李恪的身上,对苏定方道:“即刻让你的人放下刀剑,给我让出一条路,否则我便要了三皇子的性命。” 苏定方不畏死,但执失思力拿李恪的性命来威胁苏定方,苏定方反倒没了辙,他今夜犯险来此,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李恪。 就在苏定方左右为难的时候,执失思力刀下的李恪竟当先开口了。 “执失思力,你敢伤我?”李恪盯着执失思力的眼睛,冷声问道。 李恪的模样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作为俘虏该有的模样,反倒好像这把刀现在是握在了李恪的手中一般。 执失思力道:“我为何不敢?” 李恪的眼中不见丝毫的惧色,直迎着执失思力的目光,喝道:“你若感动本王一根汗毛,本王就要你突厥上下百万子民为本王陪葬!” 李恪的话反倒叫执失思力猛地一愣。 今日之战,颉利被杀地措手不及,颉利手下最后的五万精锐恐怕也难逃厄运,没人知道今日之后,颉利的五万精锐还能剩下几成,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自此以后,突厥再无于大唐为敌的资本,甚至就连最后和谈的资本都没有了。 大唐不会与不堪一击的弱者和谈,这一战也打散了突厥和谈的希望,大唐大军大举北伐已成定局,而士气高涨的唐军必定势不可挡。 若是执失思力在这一次当真杀了李恪,谁能保证盛怒之下的李世民会不会将怒火迁移到突厥子民的身上,大加杀戮? 执失思力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突厥子民若当真因为执失思力的缘故惨遭屠戮,那他执失思力就是突厥的千古罪人。 执失思力这一刀若是下去,杀的哪是李恪,是突厥子民的生机,而这一刀,执失思力是无论如何都下不手去了。 李恪见执失思力被自己的话吓的愣住了,于是接着道:“本王不欲大开杀戒,本王和父皇一样,都希望此战之后大唐与突厥百姓能够和平共处,难道你就非要为了颉利的野心,把大唐与突厥逼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吗?这一仗你还想打到什么时候!” 李恪的话,有如一计重拳砸在了执失思力的内心。 执失思力与雅尔金之流不同,他本就不是主战之人,甚至一度还有些亲唐,但当然,这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对颉利忠心耿耿的基础之上。 但执失思力对颉利忠心耿耿,不代表执失思力愿意为了颉利将整个突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两军作战,已经渐渐打到了突厥的腹地,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整个突厥都将被这张战争所淹没。 执失思力道:“我若放了你,你便能保全我突厥的百姓吗?” 李恪道:“突厥与大唐和平共处一直是本王所愿,李靖虽非本王统属,那边本王说话还是管些用处的,本王兴许不能保证所有突厥百姓的性命,但至少能保证我唐军不擅杀俘虏,不乱伤百姓,如何?” 李恪的话没有大包大揽,但却一下子说进了执失思力的心里,他所担忧他的部落和突厥百姓的安危,这场仗打到了这个时候,李恪的性命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执失思力朝中一旁的阿史那云看了看,只见阿史那云也朝他点了点头,显然他的豁真也相信了李恪的话。 执失思力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丢掉了手中的佩刀,将他置于地上。 执失思力道:“殿下说话,还望言出必行。” 第十五章 铁山大捷 颉利已退,李靖大军已经杀进,突厥大败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执失思力靠着的不过是一股气,但李恪的话却突破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提刀的力气。 “哐啷!” 一声脆响,执失思力执刀的手一松,佩刀落在了地上。 执失思力佩刀落地,李恪的安全没了顾虑,唐军将士当即一拥而上,将执失思力和他麾下的突厥军缴械拿下。 至于阿史那云,李恪则挡住了上前的唐军,不准他们触碰。 “此乃云殿下,对本王多有照应,你们不得无礼。”李恪担心阿史那云在唐军手中吃了亏,对唐军令道。 原本准备上前擒拿的唐军士卒悻悻地点了点头,应诺退下了。 “恭喜你,你自由了。”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看着他身后立着的唐军,神色复杂地对李恪道。 李恪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喜色,他面对着阿史那云,心里反倒有些低沉,面对她,李恪没有半点胜利者该有的样子。 没有沾沾自喜,没有神采飞扬,更没有耀武扬威,现在他想做的只是安抚住阿史那云的心。 “你也是自由之身,有我在唐军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随时可以走。”李恪从未将阿史那云当做俘虏,自然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而且阿史那云只是一个对大唐没有半分威胁的少女,这个主,李恪还是做的了的。 “多谢。”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轻声道。 唐军北伐,突厥上下损伤惨重,阿史那云对征服者姿态的唐军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对于李恪她却生不出半点厌恶,甚至连责怪都没有。 唐军北上本就不是李恪能够左右的,而且李恪自己本身也是受两国战端所累,被囚于突厥数年。 “今日唐军大胜,父汗已经抛弃他的子民离去,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突厥的俘虏和百姓?”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 突厥不同于大唐,突厥男子上马为军,下马为民,军与民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区别,颉利将牙帐立于铁山,随之而来的不只五万大军,还有近十万的突厥百姓。 这一战,颉利仅率领他的附离亲卫逃离,剩下的百姓都成了唐军的俘虏,他们的命运也就都捏在了唐军的手中。 李恪只是皇子,并非三军主帅,按理说如何处置十余万突厥俘虏不是李恪所能决定的。 但李恪却清楚李世民的野心,李世民要征服的绝不只是一个突厥而已,突厥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李世民爱惜羽毛,要做千古一帝,要立天朝之威,所以绝不会纵容唐军士卒杀俘,因为李世民要的不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草原,广袤草场之上是要有人替他牧马放羊的。 李恪道:“我虽非三军主帅,但我的话终究还是有人听的,我可以保证,只要突厥百姓不生乱子,唐军绝不会擅杀百姓。” “多谢。”阿史那云再次对李恪谢道。 李恪虽是亲王,但却不掌兵权,李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阿史那云也不会不知好歹。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脸上疲惫的神色,对阿史那云道:“阿云,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帐歇息,今夜不会太安稳,你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李恪说完,安排了一队唐军士卒护送着阿史那云回去歇息了。 铁山一战,突厥可汗颉利仅率万余人马撤走,其余部众尽数被李靖大军擒获,成了唐军的俘虏,而这一战除了主帅李靖,头功自然就是率军直捣黄龙的苏定方。 终于,铁山一战,原本籍籍无名的苏定方大放光彩,迈出了他名震天下的第一步。 “门下幸不辱命,特向殿下交令!”阿史那云走后,苏定方从怀中掏出了当初李恪曾经交给他的信,送到了李恪的面前。 苏定方在李恪面前不以臣自称,而是用“门下”二字,自然就是以李恪家臣自居。 李恪看着身前的苏定方,心中猛然一阵激荡。 为质三载有余,他终成自由之身,他终于能回长安,能回家了! “哈哈,定方快快请起!”李恪抬手,扶起了身前的苏定方,朗声笑道。 霍去病为大汉初战,以八百骑饶袭敌后,杀敌万余,而如今苏定方以三百精骑突袭铁山,其功不亚先人。 有了李恪的举荐,再加上北伐之功,苏定方此次封赏必不会轻了。 李恪这边刚刚脱险,于此同时,李靖已经率大军稳住了整个铁山大营。 “幸得殿下无恙,否则李靖几成我大唐罪人矣。” 大局初定,李靖便往拜见李恪,当李靖看到李恪安然无恙的时候,也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恪见李靖上前,笑道:“药师公北伐,大败突厥,勒石北地,为我大唐拓土数千里,一身功绩堪为天下之冠,李恪在此先为药师公贺。” 颉利北逃,突厥损失惨重,李靖一战而定突厥,其功绩百年以来从未有之,纵比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霍、窦二人也毫不逊色,这一战之后李靖注定留名青史,功盖千古了。 李靖道:“若无殿下在突厥四载为质之功,岂有今日之北伐,殿下当前臣不敢居功。” 四年前,若非李恪为质北上,恐怕彼时的关中已是一片废墟,又何来十万关中子弟北上,一雪前耻的今日? 大唐能有今日之胜,李恪倒也居功不小。 李恪与李靖二人正说着话,谈着铁山之战的战果,过了片刻,有一唐军士卒走了过来。 “启禀殿下、大帅,方才前往追击的前军回报,伪王杨政道已被生擒。”唐军士卒上前道。 “好!”听闻杨政道被生擒,李靖兴奋地抚掌道。 李靖北伐,李世民在临行前早有交代,此次他最为要紧之事无非有三:一为迎回质子,二为擒拿颉利,三便是要夺回这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干系重大,李靖原本还担心杨政道逃脱,传国玉玺再难寻得,如今得知杨振带被擒获,李靖岂能不喜, 传国玉玺一直在杨政道的手中,如今杨政道成擒,传国玉玺也不远了。 李靖对李恪道:“殿下若还不累,便请随臣一同前往,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李恪当即应道。 第十六章 隋王献玺 杨政道毕竟是前隋皇室,又是少年,杨政道被前军擒拿,唐军倒也没有欺辱于他,而是给关押在了一处营帐之中。 “殿下、大帅,杨政道便在帐内。”前来引路的士卒指着营帐对李恪和李靖道。 李恪推开帐门而入,果然,大帐之中坐着的正是李恪曾今在阴山牧羊时见过的杨政道。 “蜀王别来无恙。”杨政道见李恪进帐,没有丝毫的畏惧和不适,起身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幸得我大唐将士用命,本王尚能活着站在此处。” 杨政道苦笑道:“初次见面,我为隋王,你为质子,如今再见,我为阶下之囚,殿下已是大唐蜀王,这世事变幻,当真无常。” 杨政道说完,又看了看李靖,问道:“这位想必就是唐军主帅,名震天下的李靖李大帅吧。” 李靖道:“正是李靖,不过名震天下四字却不敢当。” 杨振道道:“灭国之功,何等了得,此战之后,李帅之名当海内皆知了。” 李靖道:“阁下是聪明人,当知我与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杨政道点了点头道:“杨某一介孺子,能有什么值得二位亲自跑一趟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传国玉玺罢了。” 杨政道一个无兵无权的伪隋王,在已经这么晚的时候,能叫李恪和李靖二人如此惦念的,也就是只有那枚象征着皇位正统的传国玉玺了。 “却不知那玉玺现在何处?”李靖见杨政道倒也直白,于是追问道。 杨政道道:“我区区竖子,流亡北地,万般无奈之下才被立为隋王。这隋王之位本就非我所愿,传国玉玺于我也无甚用处,大帅想要,我自当双手奉上。只不过我尚有一事还需二位应下我。” 李靖同李恪对视了一眼,问道:“何事?” 作为亡国之君,他们的心思倒是不难猜,无非就是想要留下性命,保得富贵,李靖想者杨政道的条件恐怕是希望大唐给予他官爵封地,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不过杨政道却与旁人着实不同,杨政道对李靖道:“杨某别无他求,只愿苟全性命,活着回到长安,于终南山下得一亩三分地,亲耕农事,了此余生。” 杨政道的话说的很平淡,就如同他第一次与李恪见面时那般。 李靖听了杨政道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诧色,他没想到杨政道的要求竟这般简单。 李靖自诩阅人无数,他看着杨政道的眼睛,从他的眼中看不到半点权欲的味道,甚至连富贵之心都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有淡然,在杨政道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淡然。 一时间,李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拒绝杨政道,因为杨政道要的实在是不多,只是他自己的性命,这与他将要付出的传国玉玺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李靖不解地问道:“你为何想去关中。” 作为亡国之君,国都并非是一个好的所在,毕竟天子眼皮底下,说不得那天想了起来,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远不如封于州郡来的快活自在。 李靖本以为能从杨政道的口中听到什么值得叫他信服的理由,可杨政道给出的答案却叫他有些啼笑皆非。 杨政道对李靖道:“我是关中人,父辈、祖辈也都是生于关中,可我自己却从未踏足关中半步,我想去看看。” 李恪听着杨政道的话,慢慢地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唐史之上,作为伪隋王的杨政道竟得善终,甚至就连的子孙被还一度在玄宗朝担任朝中要职。 若是杨政道自请放于外地,李世民兴许还会担心他有东山再起之心,可能在凝聚实力,可他却自请躬耕于终南,就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李世民自然就会放心许多。 杨政道之子杨崇礼官至户部尚书、弘农郡公,其孙杨慎矜官至御史中丞,父子二人一度掌管太府库藏,位高权重。 隋朝亡后,杨政道后人还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了得了。 李靖问道:“如此说来,只要我等应下你的要求,你便会将玉玺交出了?” 杨政道道:“只要蜀王与大帅点头,玉玺即刻奉上。” 这时李恪想起了一年多前,李恪初被流放阴山时的场景。 那时杨政道便曾来寻过他,告诉李恪他愿意传国玉玺保全自己的性命。 李恪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夜你是自投罗网?” 杨政道见李恪竟然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颉利本要挟我一同北逃,但我已经逃地累了,已经倦了这种生活,我再也不想做哪怕一日的隋王,所以我便自己偷偷留了下来。” 听着杨政道的话,李靖知道,杨政道的话说的应当不假。 颉利逃地快,若非杨政道一同逃离的话现在早就出了铁山了,哪里还会留在原地,被后续追击的唐军擒获? 其实之前李靖离京之前,李世民也曾与他提及杨政道。 如今大唐已得天下十余载,渐得人心,所谓的前隋早已被天下百姓所遗忘,现在,在天下人的眼中,大唐才是正朔,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杨政道已经掀不起半点波浪。 李靖道:“你若能将玉玺献上,我与殿下当向陛下请命,不伤你的性命。” 能决定杨政道生死的,只有长安的李世民,李靖虽然知道李世民的想法,但也不敢越俎代庖,自己直接答应了杨政道。 “有劳。”杨政道也知道李靖的意思,也为多言什么,当即道了声谢。 李恪问道:“却不知玉玺现在何处?” 杨政道对李恪和李靖道:“二位且随我来。” 杨政道说着,领着李恪和李靖出了大帐,来到了他原本住着的营帐之中,指着西南叫的一小块道:“玉玺便藏在此处。” 李靖闻言,面露喜色,当即对身后的士卒吩咐道:“挖。” 士卒领命,生怕磕坏了玉玺,几人徒手便挖了下去。 杨政道藏的不深,士卒挖了不过片刻,便从土中掘出了一个外观质朴的木盒,士卒从衣袖将木盒上的泥土擦拭干净,放到了他们身前的桌案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木盒,里面装着的竟是这天下最为珍贵的至宝? 第十七章 颉利被擒 传国玉玺起自秦,乃秦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镌刻而成,自古以来便是皇权的凭证。 天子有六玺,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但就是这六方玉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枚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乃国之重器,得之,则国将大兴,失之,则气数已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李恪看着这方木盒,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看着眼前的传国玉玺,李恪和李靖都木在了大帐之中,谁都没有出手去拿。 传国玉玺当前,李靖为臣,拿之不妥,但李恪虽是皇子,却也不能太过焦急,免得叫人说出了话来,传出去也不好听。 就在两人都不知该不该上前的时候,倒是一旁的杨政道开口了。 杨政道道:“传国玉玺非天家子弟不可拿,请殿下持玺。” 杨政道的话打破了场中的尴尬,既然杨政道都开口了,李靖也顺势拜道:“请殿下持玺。” 大帐之中,甚至是整个漠北,已经没有人比李恪更加适合,更有资格拿起这枚玉玺了, 李恪走上前去,俯身拿起了桌案上的木盒,轻轻吹了吹,吹散了木盒上的余灰,缓缓地打了开来。 随着一道缝在木盒的上沿被李恪打开,一丝莹白色的柔光自盒缝中倾斜而出,映亮了李恪整个手掌,一种温凉之感从李恪的手中传到了心里。 李恪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缓缓打开了整个盒子,传国玉玺的全貌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李恪将木盒放在桌上,把手伸进盒中,在李恪手指接触玉玺的一瞬间,李恪这才知道何为温润如玉,与这块传国玉玺想比,李恪以往见过的所有玉石都不值一提。 和氏璧,本就是世家罕有的绝世美玉,曾叫东周诸国垂涎的至宝,更何况现在的他还有一层更加特殊的意义。 皇权的象征!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李恪拿起玉玺看了一眼,便看到了玉玺底下刻着的八个虫鸟篆字。 而在玉玺的边角,则看到了昔年王莽作乱,被太后掷于地上,而后以黄金修补的一角。 只可惜这玉玺终究要带回长安交给李世民,李恪手持玉玺,轻轻地摩挲着,心中的野心已经悄然滋长。 “传国玺啊传国玺,来日兴许要将你交出,但总有一日,我会要你在重回我的掌中。”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传国玉玺,暗自下了决心。 李恪背对着李靖,李靖看不到李恪的面目神情,但杨政道却正对着李恪的脸,他看到了李恪隐晦,一闪而过的神情,他知道,这种东西叫做野心。 而李恪贵为皇子,本就是世间尊贵者,能叫他起了野心的除了皇位,还有什么? 夜有山风,一阵大风吹来,帐门应风而开,李恪回首望去,只见帐门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唐军士卒。 李恪拿着玉玺,走到了帐门之外,看着帐外的唐军士卒,李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玉玺,对着唐军高声吼道:“将士们,迎玉玺归国了!” 李恪在突厥为质,恒安城下李恪所为数万大唐将军皆看在眼中,李恪在北地军中威望甚高,随着李恪的一声高喝,大唐士卒们顿时被点燃了。 “万岁!万岁!万岁!” 唐军士卒在李恪的引领之下齐声高喝,整个阴山都为之震动,仿佛能够直达九天。 在李恪的身后,李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眼前的这个三皇子只怕是野心不小。 不过李靖在朝堂之上一向信仰明哲保身之道,纵然他有所猜疑,也绝不会同他多问半句。 当初玄武门之变他置身事外,如今李恪兄弟相争,他也不会掺和半点。 —————————— 颉利自铁山一战之后,突厥最后的精锐也被损耗殆尽,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不足一万的附离亲卫,这已是他最后的实力。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与大唐一争高下的自信,他现在想做的只是保命。 昔年横行天下,凌霸中原的突厥颉利可汗,如今已成丧家之犬,欲渡大漠,逃回金山。 金山乃突厥故居,起源所在,那里还有十万突厥百姓,只要回到了金山,颉利便还有喘息的余地。 可李靖用兵滴水不漏,既然动手了,便是要将颉利一举成擒,岂会给颉利苟延残喘的机会。 当颉利准备率军过大漠的时候,却遇到了率两万通漠军屯驻碛口的唐将李绩,颉利率大军强攻半日,死伤过半,却仍不得过,后又遇上大唐援军,被自后侧围夹,颉利被打得大败,仅以身免,就连义成公主和其子叠罗施都被生擒。 颉利无奈,只能再转马头,前往灵州西北的苏尼失处,欲过苏尼失的地盘往西投奔同样与唐不和的吐谷浑。 苏尼失乃颉利之叔,为突厥沙钵罗设,突利降唐后便被颉利册封为小可汗,一向对颉利颇为忠心。 苏尼失对颉利倒也还不错,见颉利来投,当即便将颉利收纳,可颉利还没安稳上几日,便突然有人来报,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率军前来,要苏尼失交出颉利,否则便要率大军踏平苏尼失部。 当初颉利倾举国之兵尚且不是大唐的对手,如今苏尼失麾下万余人马,又怎会是大唐的对手。 苏尼失自己还在斟酌,但他麾下的各部首领已经动了献出颉利,借以自保的心思。 颉利见此场景,哪里还敢在此多待半日,当即便骑马,带着忠心耿耿的阿史那思摩和仅剩的十余人亲卫,继续往北而去。 可就在颉利刚刚准备离去,李道宗已经失去了耐心,率军大举进攻,苏尼失抵挡不住,突厥军大败,苏尼失只地投降。 而往北遁逃的颉利也在北遁之时迎头撞上了李道宗的副将张宝相。 颉利统共只十余人,而张宝相麾下过千,颉利如何能是对手,被张宝相随之生擒。 自此,颉利称雄之梦告灭,漠南之地尽属大唐,曾今不可一世的东突厥成为了历史中的一粒尘埃。 第十八章 捷报进京 “唐军大胜,生擒颉利,平定突厥!” 清晨,第一道阳光洒在长安正中的天街之上,一队轻骑便踏着“踏踏踏”的马蹄声,踩碎了满城的宁静,一边呼喝着直奔朱雀门而去。 随着这一阵呼喝声传进天街两旁的坊道之中,长安城的千家万户也随之沸腾。 四年前,颉利率大军南下侵袭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但如今,四年过去了,边关终于传来了捷报。 颉利生擒,突厥甫定,北地的捷报便八百里加急进京,送到了李世民的案头。 “哈哈哈,我大唐万胜,颉利被擒,北疆至此定矣。”半个时辰后的朝会之上,李世民站在显德殿的上首,手中扬着千里送来的战报,对殿内的众臣激动道。 当李世民看到捷报的时候,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是何等的激动,因为此前李世民实在是承受了太大的压力。 被破关中、渭水立盟、遣质子、纳贡突厥,李世民登基不过数月,便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所承受的压力和质疑,岂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随着北伐大胜,李世民已经一洗往日阴霾,吐出了压在心头的那口气。 以往的李世民有多压抑,现在的李世民就有多畅意。 李世民等级不足四年便解决了突厥之患,这可是前隋花了近四十年都为解决的难题,如今功绩谁还敢质疑于他? “臣等恭贺陛下。”大捷的消息殿中大臣都早已知晓,众人听李世民的话,纷纷俯身拜道。 李世民抬了抬手,命众人起身,问道:“突厥已灭,我大唐拓土千里,此战我儿与李靖当居首功,李绩、李道宗为次,朕欲加封赏,众卿以为然否?” 北伐突厥,不仅是灭国之功,更是为李世民正名,李世民自然不吝封赏。 只不过这功劳的主次却有些怪异。 李靖为三军主帅,更有取恶阳岭,破铁山之功,居首自然无异议,李绩和李道宗也有大功在身,居次也是合理,可李恪并无杀敌之功,李世民将他与李靖并列,就有些怪异了,更何况李恪年不过十二而已。 李恪为质四年,自有大功在身,但为质之功并非军功,贸然将李恪的功劳提地如李靖一般高,怕是有些不妥。 李世民的心思众臣自然知道,一来李恪是他的亲子,李恪立下大功,李世民自然面有荣光,乐见其成;二来剿灭突厥乃盖世之功,若是首功叫李靖一人独据,到时他功高震主,那还了得? 能在大殿之中站着的都是人精,哪里还不知道李世民的意图,所以他们纵然觉得不妥,也未敢贸然进言,甚至就连对李恪最为忌惮的长孙无忌也是如此。 这时长孙无忌若是开口反对李恪与李靖并列首功,只会给他自己抹黑,别无它用。 而这个时候,整个贞观朝头最铁,胆子最大的魏征还在秘书省修书,上不得朝堂,朝堂之上倒还没有敢明面上跟李世民过不去的人。 所以在李世民的授意之下,李恪与李靖并列首攻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不过名归名,利归利,首功之名他们是当不住了,但是利,他们却不欲李恪拿了太多。 “启禀陛下,臣以为蜀王殿下和李靖功劳甚巨,蜀王可加食邑千户,进封吴王,李靖可封代国公,加食邑八百户。”大殿之中短暂地沉默之后,太子舍人褚亮出列道。 褚亮说话倒也用了心,他非但了压了李恪的封赏,就连李靖也是如此,灭国之功,竟只加区区八百户食邑。 李世民有意压制李靖之功,褚亮这么说也是希望能借助李世民的这个意图,趁机压制李恪的封赏。 一千户?吴王? 不过李世民听了褚亮的话,微微皱了皱眉,显然褚亮的话未叫李世民满意,但大殿之上,李世民也不能光为李恪说话。 于是李世民道:“区区吴王,恐怕难酬吾儿在突厥四载之功,封赏之事待朕与众臣另做商议后再做定论。” ———————————— 显德殿上,众人正在争论李恪之功,与此同时,唐军大胜的消息也传到了后宫的宜秋殿。 “娘娘,李大帅在阴山大捷,突厥颉利可汗成擒。”杨妃的贴身侍女瓶儿一得到唐军大胜的消息,连一路小跑地回了宜秋殿的内室,对杨妃道。 杨妃闻言,忙问道:“唐军大胜,那虎头呢?” 瓶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您瞧我,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说话都忘了主次。唐军在阴山大胜后已经从突厥人手中迎回了殿下,殿下如今安然无恙,不日便要随大军凯旋还朝了。” 杨妃闻言,眼中露出了难掩的喜色甚至连眼角都浸了泪珠。 杨妃道:“道君护佑,我儿终于得返长安。” 杨妃稍稍平复了自己激动的神情,便又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大军何时班师?” 四载未见,杨妃对爱子的思念也片刻难忍,恨不得李恪即刻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不过瓶儿却笑了笑,对杨妃道:“这个瓶儿倒是不知,不过大军班师恐非一朝一夕之事,应该没这么快。如今殿下已经安全,回京便在这月余时间了,娘娘大可静心等候。” 杨妃也笑了笑道:“也是,是我太心急了,大军班师干系重大,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左右虎头已经无恙,我们母子总有相见的一日。” 说着,杨妃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对瓶儿道:“你快些遣人去偏殿告知愔儿,告诉他,今日我准他一日假,他今日便不必去岑先生那边就学了,叫他也乐上一乐。” 自打李恪离京后,李愔时常会问及李恪回京之事,以往杨妃总是隐晦不言,如今李恪回京在即,她终于可以告诉李愔了。 “诺。”瓶儿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瓶儿走后,杨妃从身旁婢女的手中接过了一个女婴,她摸了摸女婴粉嘟嘟的小脸,对女婴笑道:“自打你贞观二年出身以来便从未见过长兄,如今虎头归来在即,到时你们兄妹便可团聚了。” 第十九章 回京前夕 阴山脚下的夜晚,静谧如水,皎洁的月光如白练般铺洒在地上,映地草地一片苍青色。 “两国已然战停,未来数年之内当再无干戈,你可愿随我回长安?”李恪与阿史那云并肩坐在草地之上,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 早年在汗庭时,李恪便曾同阿史那云讲过,来日他若得返大唐,便带她一同回大唐,游历大唐山川,如今大唐已胜,李恪回国在即,李恪自然没有忘记当初对阿史那云的话,于是对阿史那云问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阿史那云哪还有随李恪南下游历的心思,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想留在草原,这里才是我的家。” 对于阿史那云的回答,其实李恪的心里早有预料,现在的情景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阿史那云已成亡国之女,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兴致。 李恪问道:“可汗也将随我往长安拜见父皇,你也不同去吗?” 阿史那云道:“我不愿见到父汗那般模样,我便不去了。” 阿史那云孝顺,她这么说倒不是不愿陪着颉利,而是她知道颉利此去长安是干什么的,他不愿看到父汗那个模样。 曾经翱翔九天的草原雄鹰,想要争雄天下,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要往长安忍气吞声地求活,阿史那云实在不忍看到那个样子的父汗,而颉利想必也不愿阿史那云看到自己那个模样。 阿史那云顿了片刻,看了眼李恪,突然开口道:“父汗此去会有性命之忧吗?” 对于阿史那云的话。李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世民对颉利的态度如何,李恪真的拿不准,渭水之盟对李世民而言是极大的羞辱,甚至可以说是自李世民出身以来最大的羞辱,此次颉利进京,李世民对他的态度如何,李恪也不知道。 李恪侧身看着身旁的阿史那云,月光下,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她耳角的鬓发,稚嫩的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色,李恪的心中猛地闪过一丝心疼。 这一刻,阿史那云应该是这世间最孤独,最无助的人了吧。 从突厥公主到亡国之女,从草原明珠到家破人亡,仿佛就在一瞬间,阿史那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而面对着已经失去的一切,阿史那云甚至不知道该埋怨谁,可以埋怨谁。 李恪吗?李恪没有错,甚至此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李世民吗?李世民只是在复仇,当年颉利如何对他,他便如何对颉利,只是李世民做的更优秀些。 李靖吗?李靖只是人臣,就算没有李靖,还是李绩、李道宗,甚至是李世民自己,突厥已久难逃败亡的命运。 抑或是他的父汗?是他父汗的野心和愚蠢害地突厥国灭,美丽的草原沦于他手,可颉利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阿史那云又何如怪的上他? 说到底,阿史那云谁都怨不了,战争的始作俑者是人心,是欲望,是不知满足。 李恪楞了半晌,才道:“父皇胸怀天下,向来宽广,不会对突厥人大开杀戒,应该也不会伤了可汗的性命,你不必太过忧心。” “但愿吧,但愿你说的是真的。”阿史那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憔悴的样子,心疼地拉过阿史那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苍凉如水的夜色中,阿史那云的手冷地冰人,与那日那吾肉孜节时的温度相差许多,只不过那一日,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李恪缓缓道:“你放心,我说的都是真的,有些事情现在也许我还做不到,但将来,我一定能够做到。大唐与突厥百姓必将和如一家,两族边线再无战事,不,以后南北连边线都不会再有。” 两族百姓和如一家,这是李恪曾在猎场时同阿史那云讲过的话,到现在李恪仍然记得。 李恪的话李恪自己记得,阿史那云也没有忘记,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一本正经的样子,竟一下子笑了出来。 “其实你和父汗是一样的人,你也是野心之辈。”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眼睛,对李恪道。 李恪没想到阿史那云的嘴里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阿史那云道:“你想做唐人的皇帝,难道你还不是野心之辈吗?”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吧,我确实是野心之辈,我非长子,亦是嫡子,长安城的那张龙椅本不属于我,但我却想坐上去,我也要如父皇一般,坐在那个位置上称量天下。”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信誓旦旦的样子,问道:“通往皇位的路,不好走吧。” 阿史那云虽未亲历大唐的夺位之争,但突厥各部间的争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更加复杂的大唐。 李恪点了点头,但却自信地笑道:“一路坎坷,但我却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李恪给阿史那云的感觉总是这样,似乎他什么困难都能解决,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我相信你。”阿史那云对李恪总有那么一种自信,只要李恪说的话,阿史那云总觉得很有底气。 李恪也对阿史那云笑道:“待我走后,你留在此处也需保重,否则将来我若真的主政大唐,而你看不到的话,我可是会食言的。” 李恪这么一说,阿史那云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阿史那云轻声笑了笑,点了点头。 李恪见阿史那云点头,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李恪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枚玉印,交到了阿史那云的手中。 李恪道:“我已交代过阴山守将乔师望,我走后他会对你多加照看。将来你若有要事便可命人持此玉印前往阴山乔师望处,你的要求他会一律照办。” 李恪交给阿史那云的是他的私印,见此印如见李恪,这方印在阴山自然好用地很。 “多谢。”阿史那云知道这也是李恪的一片心意,于是道了声谢,收入了怀中。 第二十章 回京 次日,天色初亮,淡金色的阳光铺洒于广袤草原之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远远望去,竟仿佛秋日的麦田。 早间的清风吹来,带起阵阵波涛,轻抚着马蹄,也送来了阵阵草香入鼻。 看着熟悉的一切,待了四年的草原,原本李恪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就在他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这一刻竟突然多了几分流连。 也许人总是这样,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哪怕原本没那么喜欢,在离别时也总会有一丝不舍。 李恪策马立于众军之前,感受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愁绪,等了许久,没有等来他想等的那个人,等来的只有一枚篦梳和一句已经离开的话。 阿史那云走了,有李恪的印信在,没有人敢拦她,就在昨夜三更,李恪同她分别之后她便走了,只带上了看着她长大的袖娘,留下的也只是这一枚篦梳。 李恪说不出心中的这种感觉,不舍,愁绪,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各种情绪交杂在李恪的心头,与四周凯旋归国的大唐将士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竟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愁感的是什么,在这里,能叫他不舍和惦念的只有那颗镶嵌在碧玉草原上的那颗明珠,那朵漂浮在蓝天之下的洁白云彩,但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阿史那云走地急,自然是故意要挑在李恪出发前离去,原因李恪也清楚地很,但萦绕在心头的这种感觉李恪却迟迟挥散不开。 他对阿史那与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李恪自己都拿捏不准,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李恪自己想着,不禁都觉得好笑。 友情不止,亲情又不准确,爱情?可那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女而已。可偏偏就是这种叫他难以琢磨的感觉,在他的心里乱窜,叫他不得自在。 “殿下,该启程了。”在李恪的身旁,王玄策对李恪小声道。 在突厥人眼中,王玄策只是小人物,颉利走的又急,故而在之前李靖劫营那日他和唐俭两人倒是趁乱安然逃了出来,并未丢掉性命。 “是啊,该走了。”李恪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将压抑在胸口的那道抑郁之气呼出。 王玄策见李恪的样子,安慰道:“殿下年少,将来之事尚不可言,殿下何必在此嗟叹。将来殿下若尝大志,何人不可得,何事不可为?” 王玄策见李恪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担心他受此影响心态不振,于是道。 李恪也知道王玄策的担忧,李恪笑道:“先生多虑了,本王不过一时失神而已,无妨。” 李恪的反应恰巧落在了一旁经过的萧后萧美娘的眼中,萧美娘坐在马车之上,掀起车帘对李恪笑道:“三皇子少年多情,可是想到了谁来?” 李恪的心思,萧后自然是知道的,李恪被萧后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色。 李恪笑道:“李恪年少,尚且不通此事,夫人何必拿李恪玩笑。” 萧后道:“少年风流又有何不何,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你们少年人的心思我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李恪道:“夫人聪慧,李恪岂敢在夫人面前自作聪明。” 萧后也见了李恪之前的模样,对李恪道:“一时愁绪算不得什么,少年人往后日子还长,你可不要忘了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莫叫我失望了。” 萧后曾同李恪说过,来日只要李恪能将他带回大唐,她便将他引见于萧氏族老,如今归国在即,自然也到了萧后兑现承诺的时候。 萧后的承诺李恪自然是记着的,李恪道:“夫人放心,李恪不是沉湎之人,回了长安后还有劳夫人了。” 李恪清了清嗓子,直起了身子,极力抛开心中的那些念头,仿佛一瞬间,那个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又回来了。 萧后看着李恪的模样,笑道:“如此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李恪朗声一笑,将心中的一丝愁绪隐在内心的最深处,自己一夹马腹,直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月黑雁飞高,可汗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李恪策马扬鞭,跨于千里马之上,一边往前直奔,一边高声诵道。 李恪的诗浅显易懂,没有太多晦涩的字眼,一下子吸引了四周所有人的注意。 “好诗!” 李靖出自陇西李氏,乃世家子弟,绝无不同文墨的武夫,自然听得出诗的好坏,李恪的诗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堆砌,但却极具味道,听了李恪的诗,也不禁抚掌赞叹了两句。 李恪见李靖的动作,也勒住了马头,笑道:“既然药师公喜欢,这首《出塞曲》便赠与药师公了。” 在李恪的身后,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诗脸上却有些怪异之色。 这不是李恪岑文本第一次听李恪吟诗,此前他曾在李恪那边见过所谓摩诘居士的《出塞作》,而如今有听了李恪刚到吟诵的《出塞曲》,难不成这都是出自摩诘居士一人? ———————————————— 山脚下,李恪率大军远去,就在距离李恪不过两里外的一处小山坡上,一个少女的身影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远方的大军,目不转睛。 “豁真,他们已经走了。”阿史那云的身旁,袖娘见阿史那云还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点了点头,回道:“是啊,父兄走了,他也走了。” 阿史那云说的轻松,但从她口中的一个“也”字,袖娘却听出了一种旁人难懂的寂寥。 袖娘问道:“豁真既然不舍,为何不前往送别?”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我也是阿史那氏子女,汗室豁真,他力主送往离去本就是担了极大的风险的,我岂能在众军面前露面,叫他为难。” 一件件事情之后,曾经娇纵的少女已经学会了为旁人考虑,不再是凡事只按着自己的性子。 阿史那云知道,这次李恪南下,他未来的路也不好走,甚至比她在草原来要难上万分。 “但愿他能早日得偿所愿,登上了那万人敬仰的位置你。”阿史那云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唐军,在心里默默道。 第二十一章 弹劾 凯旋大军自阴山南下,过定襄、马邑,便到了代州雁门关,到了雁门关便算是真正入了大唐境内。 入了夜,李恪正在屋内同王玄策弈棋,打发时间,而就此此时,门外的侍卫却突然来报,鸿胪寺卿唐俭求见。 李恪听到唐俭求见,脸上露出了一丝疑色。 唐俭不同于王玄策,王玄策为蜀王府士曹参军事,乃是李恪的家臣,无论何时与李恪见面都是寻常,但唐俭却是外臣,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外臣,他在这个时候求见李恪难道就不怕传了出去,朝中有人质疑吗? “唐俭与本王一向无甚往来,不过萍水之交,他在此时来见本王,怕是有些不妥吧。”李恪听到唐俭求见的消息,对一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回道:“鸿胪寺掌朝会仪节之事,唐俭这个时候求见殿下,莫非是为了颉利进京拜见陛下之事而来?” 李恪初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随即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颉利拜见父皇之事与本王何干,此事他该去找李靖商议,来寻本王作甚。” 站在两人身旁的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李恪道:“末将近来倒是听乡里的同袍说起一事,兴许与唐俭此来有关。” 李恪道:“哦?何事?” 苏定方道:“数日前铁山大战,颉利撤地匆忙,许多自定襄城运出的珠宝都为来得及带走,尽数被李靖麾下的将士们给瓜分了,唐俭此来兴许便与此事有关。” 李恪听着苏定方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意趣之色。 纵兵抢掠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御下不严,凭着李靖眼下的军功,最多就是伤叱几句罢了,可往大了说,便是纵容士卒劫掠,擅动本该是属于国库的东西,最大,可是要罢官,甚至杀头的。 李恪与唐俭关系不近,唐俭突然来此寻李恪多半便是为了此事。 “传!”李恪大概摸清了唐俭的目的,对前来通禀的护卫道。 护卫领命退下,过了片刻,便带了前来求见的唐俭入内。 李恪见唐俭火急火燎地进门,故作不知地起身问道:“时已入夜,莒国公此事来见本王有何要事?” 唐俭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奏折,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此乃臣誊抄的李靖报捷奏折,请殿下阅览。” 李恪打开唐俭递来的奏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奏折中除一些问安之类的话,其他的无非就是关于北伐战果的呈报,李恪已经越发肯定了唐俭的意图。 李恪看了片刻,将奏折合起,故作不知地对唐俭问道:“却不知这奏折中有何异常,竟叫莒国公如今着急?莫非是这奏报俘虏人数有假?” 唐俭摇了摇头,对李恪道:“俘虏人数倒是不假,只是这缴获的财物却是差了一大截。李靖大破突厥军,竟只缴获了牛羊十万只,这岂非是在做虚吗?这些年颉利四处征伐,累计财宝无数,别的不说,光是渭水之盟便搬光了长安大半的国库,可现在颉利兵败被擒,那些堆积如山的财物呢?” 唐俭这么一明说,李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李恪惊讶地对唐俭道:“是啊,颉利积攒多年,他的家底绝不会只有这些牛羊,那些缴获的财物难道李靖未曾封存上缴国库吗?” 唐俭道:“这便是李靖呈报的奏折,上面对所缴获的财物并未提及半字。” 唐俭这么说着,李恪的表情也越发地惊讶了起来,李恪问道:“这封奏折可靠吗?” 唐俭当即回道:“此乃臣亲自誊抄,与李靖所报送长安的绝无半字偏差。” 李恪闻言,似乎对李靖的所作所为颇为恼火,当即拍案道:“李靖狂妄,竟敢擅动国库之物。” 李恪是李世民亲子,是大唐亲王,整个大唐,整个天下都是他李家的,本该属于他家里的东西竟因李靖而遗失,他怎么的都不该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李恪这么一声怒喝,似乎将胸口的怒气,散了出去,又接着问道:“却不知这些财宝现在到了何处?” 唐俭回道:“已被唐军士卒尽数瓜分了,只怕李靖身为主帅,拿了也不少。” 大军缴获大批财物,李靖身为三军主帅,拿个大头倒也在情理之中。 “大胆!”李恪听了唐俭的话,猛地一拍桌案,一副恨不得当即要将李靖拿来身前问罪的意思。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李恪神情已经激动非常,显然,李靖贪墨之事已经大大地激怒了李恪。 李恪一声喝完,竟转身提起了原本挂在墙上的佩剑,对唐俭道:“李靖胆大妄为,贪墨国财,本王岂能容他,还请莒国公与本王同往中军,本王要亲自擒拿李靖,押抵长安请父皇问罪。” 见得李恪如此激动的模样,唐俭反倒有些慌了,连忙对李恪道:“殿下不可,眼下李靖仍是三军主帅,殿下若是贸然前往恐怕容易激怒李靖,若到时李靖哗变,那殿下的处境就危险了,还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 李恪听了唐俭的话,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佩剑,懊恼道:“李靖领军在外,本王又拿不得他,如之奈何!” 唐俭对李恪道:“臣深夜来此便是专为此事,眼下我们虽动不得他,但当务之急是上书陛下,叫陛下知晓此事,免得陛下还被蒙在鼓里。” 李恪当即同意道:“本王这就动笔,必要参李靖一本。” 李恪说着,还命人铺纸磨墨,当真就动笔写了起来,俨然一副要上书皇帝的样子。 李恪当着唐俭的面装模作样地将弹劾李靖的奏折写完,唐俭告了声退便离去了。 李恪看着唐俭离去,过了片刻,待墨痕晾干,对一旁的王玄策和苏定方道:“收拾一下,咱们去会会李靖。” 苏定方性情忠直,听到李恪的话,只当李恪要问罪李靖,当即道:“李帅一向御下有道,唐俭之事恐不可信,殿下此去恐怕有些贸然啊。” 还不等李恪开口,李恪身旁的王玄策却先笑道:“定方勿急,依我看殿下的样子,想必已有打算。” 第二十二章 李靖之忧 李靖纵容属下劫掠,证据俱在,若是上书何必要拉上李恪,唐俭一人足矣。 唐俭与李靖不合,再加上此前李靖突袭铁山,害的唐俭险些丢了性命,两人的关系便越发地恶劣了,此次唐俭拉上李恪一同弹劾李靖,就是想借助李恪的身份,一击必胜。 但唐俭想利用李恪,李恪又岂会叫唐俭如愿,唐俭刚走,李恪便来寻了李靖,不过不巧,李靖正也不在。 “启禀殿下,大帅现正在中军巡营,不在帐中,还请殿下稍待。”李恪刚到李靖大帐之外,帐外看守的护卫便对李恪道。 李恪道:“也好,本王倒也不急,本王先往帐内等候,等大帅回来再说。” 李靖不在,李恪要往帐内稍坐,说来于理有些不合,若是旁人自然就当面拒了,可李恪的身份却与旁人不同。 李恪堂堂皇子,岂能在门外等候李靖?帐外的护卫听了,也只能应了声诺,将李恪带进了大帐。 李靖虽为主帅,但一向与士卒同甘苦,所以李靖的大帐倒也简单朴素,比起普通士卒自然好了许多,但与平常将官无异。 守卫的士卒走后,李恪便在大帐之中坐了下来,片刻之后觉得有些乏味,恰巧看到了李靖桌案上摆着的书籍,心中也生了好奇。 能叫李靖在行军作战之时随身携带的该是怎样的兵书?李恪站起身子,探着头望了过去,一行文字便落入了李恪的眼中。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 李恪看着李靖桌案上的兵书,脸上的表情越发地丰富了。 李恪虽非将,但也曾同苏定方身后读过一些兵书,这些兵书上的东西李恪却眼生地很,李恪心中不禁有了一种猜想。 果然,当李恪拿起桌案上的书,轻轻翻到封面之后,封面之上“六军镜”三个字闯入了李恪的眼帘。 《六军镜》,李靖兵法集大成之作,现在竟然就在李恪的手中,李恪想着,心里不禁有些激动。 李靖兵法了得,李道宗、李绩、侯君集等一众开国名将都曾虽李靖身后学过兵法,就连现在李恪的心腹苏定方也是如此,李靖用兵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李靖原本还担心苏定方成了他的心腹,一向善于明哲保身的李靖未必再肯教他兵法,苏定方用兵能否还如唐史之上那般了得,可看到这本兵书,李恪想到了解决之道。 李恪手中拿着兵书正在想着此事入神,而就在李恪的对面,李靖推帐门进来了。 “药师公。”李恪没想到李靖竟回来地这般快,偷看李靖的兵法被抓了个正着,脸上微微一红。 李靖见李恪正捧着自己的兵法在读,看得津津有味,于是问道:“殿下也喜好兵法吗?” 李恪故作不知道:“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偶尔看看,药师公的这本兵书倒是新奇地很,本王此前从未读过,也不知是出自哪位用兵大家之手?” 李恪若是早先知道这兵法是李靖所著,便有恭维之意,但李靖并不知李恪已然知道,于是谦虚道:“殿下谬赞了,这本《六军镜》不过是臣闲暇所著,不堪大作之称。”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了讶色,忙解释道:“本王此前之前只当此处是那位先贤的手笔,不知竟是药师公所著,故而随便翻来看看,无礼之处还望药师公勿怪。” 李恪已经这么说,李靖哪里还有责怪他的道理,李靖只得道:“无妨,殿下言重了,区区拙作殿下看了便看了,只是不知殿下此时来寻末将所谓何事?” 李恪闻言,当即将手中的兵书放下,对李靖道:“本王近来听到了一些传闻,特来向药师公求证。” 李靖问道:“不知何事?” 李恪问道:“本王收到旁人密奏,说药师公在铁山纵然士卒劫掠,不知可有此事?”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李恪毕竟年少,竟拿此事直接来问他,只怕是有借此事要挟的意思。 只是李恪不知,此事根本就是李靖故意为之。 灭突厥之功,何等了得,这泼天之功岂是李靖一个臣子敢安然领受的,所谓功高盖住,这样的道理李靖比谁都清楚,若是将来李靖当真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李靖当真还能安然处之吗? 所以李靖在破了阴山后纵容麾下士卒劫掠,除了是酬将士之功外,更多的还是为求自保,李靖欲借此自污,以过折功,免得叫李世民给惦记上了。 李靖对李恪道:“确有此事,铁山之事乃末将御下不严,回京后末将自当向陛下请罪。” 李靖原本以为只要他自己认了过错,李恪便拿他无法了,可他哪里知道,李恪起初便知道这是李靖的自保之道,而李恪也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李恪道:“铁山之事本王亦有耳闻,本王也觉此事并非尽是药师公之过。不过本王还曾听懂风声,有人欲上奏父皇,弹劾药师公中饱私囊,据铁山大半之宝为己有,此事若是传到父皇那边,怕是于药师公不利。”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起初也未多想,只当李恪是一计未成,这才有生一计,换个理由想要卖他一个人情,于是李靖道:“所谓清者自清,末将相信陛下自有圣裁。” 李恪点了点头道:“药师公的人品,本王信得过,父皇自然更是信得过,本王以为药师公私据铁山之财之事实属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李靖闻言,拱手道:“谢殿下信任。”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为证药师公清名,本王已经准备上书,同父皇讲明铁山之事。大军攻陷铁山之后,药师公分文未取,只是将所缴获的财物尽数分给了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以酬其功,药师公以为可否?”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李恪这封奏折当真是要帮他吗? 他李靖堂堂三军主帅,攻陷铁山后他为何分文不取,反倒任由麾下将士劫掠铁山财宝,李靖图的到底是什么? 李靖不图金银珠宝,而是拿着本该属于朝廷的东西赏给了麾下的将士,借此收买人心,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靖想到这些东西,他的后背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有些事情不在事实如何,而在于作为皇帝的李世民怎么想,李靖这下子才意识到李恪方才话中的圈套。 第二十三章 人情 李靖起初只当李恪年少,没耐住性子,拿了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便来寻他,也没太当回事,可没想到李恪竟在这个地方等他。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说出来都会又截然不同的意味。 李靖所为可轻可重,若轻,不过是御下不严,最多就是下旨伤叱几句,折损些北伐的功劳,这正是李靖愿意看到的。可若重了,那就是李恪口中所言的,邀买军心,意图不明。 这话要是传到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该如何看他?总该不会夸赞他廉洁奉公吧。 有些时候,清官比贪官更叫皇帝忌惮,这个道理李靖不会不懂。 左右李恪已经将话挑开,于是李靖坦白道:“殿下如此维护,李靖也不知该如何答殿下的话了。” 李恪听着李靖的话,知道他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道:“药师公功盖朝野,欲效王翦自污之道,可时势不同,怕也不好一概而论啊。” 战国末年,王翦奉秦始皇之命率六十万秦军伐楚,这六十万人马已经几乎是秦国的举国之兵,贸然将这六十万大军交到王翦手中,秦始皇自然不会放心。 老蒋王翦也知此事,他为了打消秦始皇的顾虑,在出征前后要钱要宅,要良田,要美人,往自己身上大泼污水,这才打消了秦始皇对他的忌惮,放心地将兵权交给了他。 而李靖之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李靖并未问李世民大肆索要,而是自己纵然下属分了缴获来的财宝。 一个是先斩后奏,一个是先奏后斩,也就是这样细微的区别竟叫李恪钻到了空子。 当然,李恪从未想过要借此事要挟李靖,李靖这样的人没那么容易要挟,而且纵然要挟李靖一时得逞,长久看来却是结了仇怨,与大唐军神结仇,李恪可没有那么大的心。 李恪深夜来同李靖谈及此事,并无他图,不过是想借着此事要李靖的一个人情罢了。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也暗自松了口气。 若是李恪当真要借此事要挟亦或是对付李靖,他不会提及王翦自污之举,而是直接一口咬死李靖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李恪八成是要人情来了,李靖的心里对李恪的来意已经有了猜测。 李靖问道:“此事确实是末将做的差了,有所不当之处还望殿下指教。” “药师公是朝中重臣,指教二字李恪不敢当。” 李恪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奏章,交到了李靖的手中,对李靖道:“本王一直想与药师公交个朋友,只是苦无机会。如今难得与药师公同在军中,药师公有事,本王岂能不伸以援手。” 李靖接过李恪手中的奏章,大概地看了两眼,心中大定。 李恪奏折的内容便是弹劾李靖贪墨,中饱私囊。 李靖看着李恪的奏折道:“这封奏折上京,末将此次北伐真的就是功过参半了。” 李恪笑道:“这岂非就是药师公想要的。” 李靖知道李恪专程来此绝不会这么简单,于是看着李恪神色平淡的样子,问道:“李靖不知该如何答谢殿下。” 李恪道:“本王说了,本王只是想交药师公这个朋友,来日若是本王有难,也望药师公可伸以援手。” 李恪的要求并不过分,人情换人情,对李靖来说也不算为难,李靖当即便应了下来。 李恪见李靖已经应下,便也没有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当即便要告退,可刚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对李靖问道:“本王对药师公的六军镜很感兴趣,不过方才看药师公的兵书还未著完,若是写完了还望药师不吝赐读。” 同样的一册书,在不同人的手中能读出全然不同的味道和效果,李恪未经军旅,更兼年少,李靖的六军镜到了李恪的手中,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而且李恪刚刚才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倒也不便此时回绝李恪的要求。 李靖应道:“既然殿下想看,待此书著完我亲自送于殿下便是。” “有劳。”李恪拱手道谢,这才离开了。 ———————————— 千里之外的李恪归国在即,而在长安城南的玄都观内,岑文本的注意也随着思绪飞往了雁门关。 “观星象靠的是心,而不是眼,岑兄的心这般浮动,今夜的观星怕是无果了。”玄都观内,岑文本正与袁天罡在观星台观星,袁天罡见岑文本左右心神不宁,于是玩笑道。 岑文本听得袁天罡调笑自己,摇了摇头笑道:“观星之术,静与不静有何干系,岑某无这天份,就算心如止水,也是看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岑文本与袁天罡乃至交好友,两人也时常坐在一处闲谈切磋,纵然袁天罡见所谓的相星之术传授于他,在岑文本的眼中,天上的星象还是那副模样,看不出什么因果来。 袁天罡笑道:“你这是俗尘之心太重,出不得世,如何能看出天上的东西来。” 岑文本道:“所谓各有专攻,比论策做赋,你自比不得我,但若比相星看面,十个岑文本也比不过一个袁天罡,我本俗世之人,又岂能习得这出世之道。” 袁天罡抚掌笑道:“你总归是有理的,你且去忙你的入世之道吧,再过些日子我便该前往蜀道清修了,你我再见只怕就是数年之后了。” 岑文本听了袁天罡的话,微微有些诧异,问道:“你要返乡?” 袁天罡道:“再过些日子,远质突厥的那位三皇子便该回京了,这长安城内王气太重,恐不利于清修,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还是避一避的好。” 岑文本听到袁天罡的话,岑文本不禁想起了正在回京途中的爱徒。 君臣、师徒,在岑文本的心中,李恪同他的关系却远远不止于此。 李恪为质北上,把长安之事尽数托付于他,甚至在临行前还嘱托杨妃,要李愔跟随自己身后求学,在岑文本的眼中,李恪不只是他的弟子,更像是他的子侄。 “北上为质四载,殿下终于是要还朝了。”岑文本抬头望天,看着太微星的方向,在心中暗自道。 第二十四章 再见长孙 当李恪再回长安时已是贞观四年的仲春,也不知真是时节的缘故,还是心情使然,当李恪再见长安城十里外的灞桥杨柳时,已经没了当初萧瑟零落之感,却多了一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意。 “从未想过,阔别十余载,有生之年我竟还能活着回到长安。”长安城灞水边,马车上的萧后远远地看着她睡梦中熟悉的长安城,感叹道。 萧后大业十二年随隋炀帝杨广南下江都,而如今已是贞观四年,在此期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对于一个年过半百之人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所以当萧后再次回到长安城时,心中不免慨叹。 在萧后的一旁,李恪闻言笑道:“听夫人这么一说,李恪倒还算是好运了。” 古人为质,短则十余载,长则一生,李恪北上为质方才四载,便得以还朝,已经算得上是极短了。 想先秦嬴政在赵国为质,也是待了十年的时间,而这已经算是短的了。 萧后问道:“你是不是早知会有今日?” 萧后看着李恪嬉笑的样子,想起了当初李恪答应送他回唐时自信的模样,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于是问道。 李恪倒是没想到萧后会突然这么问,于是回道:“小子非是仙人,哪能知未来之事,我只是对父皇,对大唐有信心罢了。” “当真?”萧后看着李恪的眼睛,再次问道,显然,李恪方才的话还不足以叫他信服。 李恪闻言,玩笑道:“现在夫人这么问,莫非是反悔了不成?”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不禁笑道:“我既答应你的,哪还有食言的道理,也罢,我便不为难你了,你这个孩子虽是少年模样,骨子里的心思却不少,连我这个年过半百之人都看不透。” 李恪道:“这世间事本就如此,哪有都能看得透的,不过夫人不必多虑,小子与夫人是友非敌,夫人尽可宽心。” 李恪的立场如何萧后自然知道,这也是萧后愿意与李恪亲近的原因之一,萧后笑了笑,安静地坐回了马车。 大军凯旋回京,是入贞观四年以来整个长安城最为盛大之事,不只是朝臣,就连周遭的十数万百姓都闻之风动,纷纷跑到长安城内外的官道之上,一睹凯旋大军之风采,围满了两侧,自长安城外十里便是如此。 此次北伐大军大部俱是由关中精锐,土生土长的关中儿郎,在两旁围观的百姓中便偶能见到他们的街坊邻居,爹娘兄妹,他们的胸挺地更直,士气更高了。 四年前,大唐被破关中,国都长安都险些丢了,大唐君臣上下厉兵秣马四年,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现在。 如今他们的关中儿郎把胜利从突厥带回了大唐,大唐出征归来的将士们如披华衮。 而对这一刻的荣耀,没有人比李恪更加明白他的来之不易,在突厥四载,他低了四年的头,终于今日,他昂首挺胸地回到了长安。 李恪与主帅李靖策马行于众军之前,一口压抑了四年的气终于舒出胸臆,他恨不得高声狂吼:他李恪又活着回来了! “殿下前面便是明德门了。”过了灞水,长安城便近在眼前,看着在眼前渐渐放大的城墙,李靖对李恪笑道。 李恪感叹道:“四年前本王自明德门而出,四年后本王又自明德门而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明德门外,迎接凯旋大军的群臣已然在门外静立。 李恪为子,李靖为臣,李世民哪怕再激动,也决然不会亲子在城门处等候,被请来迎接凯旋大军的是朝中重臣,李恪的老对头长孙无忌。 北伐大军凯旋,长孙无忌见之自然欣喜,但当长孙无忌远远望去,看到了李靖身旁的李恪时,他的好心情就不剩了几分。 谁能想到,原本以为要在突厥待个二三十载的李恪竟然只用了短短四年的时间便挟大功重回长安,甚至还要他来亲自迎接。 四年时间,对于留在长安的少年皇子们根本成不得什么事情,他们除了每日读书论策别无他事,但李恪却已经在北地为自己挣来了一份不薄的威信和名望,甚至是大唐军方的亲和。 等到李恪走的越发近的时候,长孙无忌的内心便越发的诧异了。 “短短四载,竖子竟成熟至厮?”长孙无忌看着迎面而来的李恪,在心中讶然叹道。 四年的时间,草原风沙洗礼,李恪的脱去了此前的稚嫩,变地英朗,看着李恪,一瞬间,长孙无忌竟有了一种看到十年前的李世民的感觉,一阵恍惚。 相貌依旧俊秀,但他身上散发而出的那种感觉却非寻常少年可比,就连太子李承乾也差了他一截。 不过纵然长孙无忌心里再怎么不愿,他奉圣喻而来,也不敢慢待了谁。 “臣长孙无忌参见蜀王殿下,恭迎殿下还京,再恭贺药师兄北伐大捷,将士建功。”长孙无忌走到李恪的马前,拱手拜道。 长孙无忌一句话分开两半说,先迎李恪回京,再贺李靖大捷,所为的无非就是告诉李恪,北伐大捷全然与李恪无关,只是将士之功,李恪还是该老实些的好。 长孙无忌与李靖不同,李恪愿与李靖结交,但从头到尾,李恪就从未想过要与长孙无忌融洽相处,他们俩的立场生来便是对立的,哪怕李恪就是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他们也一样是敌人。 “长孙大人辛苦,快快请起。”李恪当即下马,亲自扶起长孙无忌道。 李恪里子里虽与长孙无忌不和,但面子上却不能叫人看出来半分,否则若是传了出去,叫人觉得恃功自傲可是于他不利。 不过长孙无忌当着面给李恪下绊子,李恪也不会叫他好过了去。 李恪拱手笑道:“长孙大人对李恪一向抬爱,昔年李恪卧床,长孙大人便曾命人赠药探视,今日李恪凯旋归来,长孙大人还亲自出迎,倒叫李恪好生感怀。” 当初李恪在李世民登基大典之上初露头角,长孙无忌便命人接着赠药的由头前往敲打,当时李恪仗着年幼故作不知,竟连长孙无忌都没有看出端倪,现在李恪当着他的面旧事重提,长孙无忌自然知道当初的李恪是在过去的事同他玩笑。 长孙无忌听着李恪的话,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不过长孙无忌的心性很是了得,纵然心有不悦,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妥。 长孙无忌道:“殿下有大功在身,臣来此迎驾也是应该的,陛下正在宫中相侯,还请三皇子随臣进宫。” 第二十五章 临朝大封 突厥已定,北伐大捷,这一次的朝会不再是在东宫的显德殿,而是在皇宫的正殿,太极殿。 自打年初大捷的消息进京,太上皇李渊便主动让出了正殿,搬去了大安宫,而李世民作为皇帝,则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太极宫。 凯军众人自朱雀门进太极宫,过承天门、太极门,李恪站在殿下,顺着云阶望上去,前面便是太极正殿了。 太极殿,对天下多少有志之士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所在,这里是天下权力的正中,风云际会的地方,为官不入太极殿,哪怕在地方再呼风唤雨,在这些朝中权贵的眼中依旧与蝼蚁无异。 踩着云阶往大殿之上走去,李恪的心里激动非常,数日前大殿封赏之争李恪已经得到了消息,今日李世民会给他怎样的封赏,李恪尚且揣着几分期待。 在李恪的身后,他的文武肱骨苏定方和王玄策两人正紧随其后,苏定方见多了生死,也曾与李世民打过交道,心境倒是还好,一旁的王玄策心里却颇为忐忑。 以往王玄策面的颉利可汗,在生死关头尚且能淡定自若,可现在即将面圣,王玄策的样子反倒不如先前那般轻松了。 原因无他,只因王玄策把这场朝见看得太重要了。 王玄策曾为求功名,在长安城蹉跎数年,无奈却无人引荐,不得任用,如今王玄策随李恪在突厥四载,终于得见天颜,即将面临朝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先生不必担忧,父皇那边本王已经有信奏明,早有安排,你只需按部就班便是。”李恪见王玄策的神色似乎有些许紧张,不似往日那边平淡,于是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知道李恪看出了自己的异常,面露微微一红,道:“臣一时局促,叫殿下见笑了。” 李恪笑道:“无妨,先生有大才在身,父皇和本王都不会遗落明珠。” 李恪的话叫王玄策的心定下了大半,深吸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淡然模样,拾级而上。 当李恪和李靖二人一左一右当先来到太极殿上之时,大殿之中已经站满了群臣,李世民也正正襟危坐于大殿上首的龙椅之上。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走到大殿的正中,朝着殿上的李世民俯身拜道。 而在李恪的身后,北伐的众将也纷纷俯身拜道:“臣等拜见陛下。” 大殿之上臣子众多,但李世民最为关注的却还是李恪,李世民抬了抬手道:“我儿起身,众卿起身。” “谢父皇、陛下。”李恪与众臣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后,李世民盯着李恪看了看,对李恪道:“我儿近前给朕看看” “诺。”李恪应了一声,往前五步,走到了金阶之下。 “我儿为国北上为质四载,辛苦了。”李世民看着近处的李恪,与他初离长安时的稚嫩多了几分成熟,也知道李恪必是在突厥吃了许多苦头。 李恪躬身答道:“儿臣年少,欲为父皇分忧,但无奈气力有限,不能如众将般上阵杀敌,只能如此。儿臣但有分毫能帮到父皇,儿臣已是欣喜。” 李恪的话,没有向李世民请功,也未提及自己在北地所受之苦,但却真切地说到了李世民的心里,却反叫李世民的心中越发地欣慰。 帝王心思,李恪早有揣摩,对于今日大殿之上的奏对,李恪也有腹稿在胸。 李恪若是一味邀功,亦或是多言自己在突厥之事,反倒落了下乘,李恪说的越是简单,反倒效果越好,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脸上的笑意已经更深了。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我儿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今日大殿之上,李恪的所作所为为李世民长足了脸,李世民欣喜之下豪爽地挥了挥手道。 李世民之言一出,李恪的神情未变,但大殿之上的群臣脸色却丰富了起来,担忧、好奇、讶异,兼而有之。 李世民在大殿之上说这种话,自然是对李恪很是宠爱,但是这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李恪之师岑文本也正在大殿之中,他听着李世民的话,生怕李恪不知轻重,一时间当真提了什么过分要求,倒是反倒会引起李世民的不满。 而站在李世民不远处的长孙无忌听了,心里却巴不得李恪狂妄,狮子大开口,最好是能直接要那东宫之位,也好叫李世民看清李恪真实的野心,免得被他表面上的纯孝模样所蒙蔽。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话,说真的,他的心也漏跳了一拍,但他还远远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李恪凝眉思索了片刻,对李世民道:“儿臣确有一事相求。” 李世民挥了挥手道:“讲来。” 李恪直了直身子,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下说出了他的请求。 “儿臣耳闻任城王在纳降突厥苏尼失时曾自苏尼失的库房之中缴得一株天山雪莲,现已纳于国库。这雪莲有世间罕见之滋补功效。母妃一向体弱,尚需药材调理,儿臣愿父皇赐下雪莲于儿臣。” 李恪的请求入耳,李世民先是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他给予李恪的承诺李恪竟用的这般随意,不过紧接着李世民的心里却又满是欣喜。 李恪年少,面对李世民的许诺尚且能将杨妃放于心上,其人至孝可见一斑。 听了李恪的话,大殿之中的岑文本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李世民笑道:“我儿纯孝,然我儿于国有大功,区区天山雪莲岂能酬我儿之功,雪莲且先予你,朕另有封赏。” 今日北伐众人的封赏李世民早就拟定妥当,李世民顿了顿,接着对殿中的众臣道:“北伐众将听封!” “朕绍膺骏命:自西魏始,突厥为患,而今八十年矣。今幸得海内一心,将士用命,我大唐筹备四载,终灭突厥,一扫北患,为酬众臣之功,特赐封赏。李恪易爵楚王,封三千户,赐金千两,华宅一座,锦缎四千匹,领扬州大都督;李靖拜代国公,加食邑千户,锦缎一千匹;李绩拜并州大都督,紫金光禄大夫,加食邑千户...苏定方拜临清侯,左武卫将军,食邑三百户;王玄策拜楚王府司马,侍御史...” 第二十六章 赐封高阳 古之王爵,以秦、晋、齐、楚四号为尊,赵、魏、燕、韩等为次,而后便是鲁、梁、代、陈、宋、吴、越、蜀等。 李世民为帝前曾为秦王,故而秦王爵位不会轻易册封,而大唐又起自晋阳,晋王爵位也有特殊的意义,不会轻易与人,所以这楚王爵已经几乎是顶了天了。 而在方才的册封之中,作为定襄军先锋,先破铁山的苏定方官拜从三品左武卫将军,临清侯,一跃而成军中要员,功绩不比苏定方这般耀眼的王玄策则为从四品楚王府司马,拜侍御史,也是连升三级,李恪的文武臂膀已经初露头角。 临朝大封结束后,李恪思亲心切,便径直回了内宫,往寻母妃而去。 随着李世民搬进了太极宫,身为贵妃的杨妃自然也是一样,杨妃的寝殿已从东宫的宜秋殿搬至了太极宫的昭庆殿。 昭庆殿内,杨妃和李愔早已得到李恪今日回京的消息,当李恪还在大殿之上奏对之时,李愔已经趴在昭庆殿的正门的门柱边上远望,看着路口的方向,只盼着看到阿兄的身影。 “来了,阿兄回来了。”距离殿门还有十多丈的距离,小李愔已经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李恪的身影,一边对身后守着的瓶儿叫着,自己便撒腿跑到了李恪的身边。 “阿兄、阿兄。”李愔一溜小跑迎到了李恪的身边,拉着李恪的手臂喜道。 李恪低头看着手边的李愔,四年的时间,原本个子小小的阿弟已经长及他的胸口,比起他刚刚离京时的样子高了许多。 “愔弟长高了。”李恪作势量了量李愔的个子,摸着李愔的头道。 李愔拉着李恪道:“阿兄也长高了。” 李愔还记得李恪四年前刚刚离京的模样,那时的李恪还远没有现在这么高,这四年见李恪身在草原,身子倒是结实了不少。 李恪问道:“阿兄临行前嘱咐你要同岑师好生读书,你可听进去了。” 李愔见李恪问了,忙道:“我每日都随岑先生读书,现在已经在学千字文了。” 千字文不过是读书的基础,但在李愔看来已经是颇有难度了,故而李愔还专门挑了出来告知李恪。 李愔初见李恪,仿佛四年间憋了许多话要告诉李恪,叽叽喳喳地拉着李恪说个不停。 一旁陪着的瓶儿见李愔拉着李恪,嘴巴光是说个没完,却不见步子挪动,于是对李恪道:“娘娘已在殿中等候,殿下快些过去吧。” 四年的时间,瓶儿已经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样貌依旧秀丽,却也多了两分淳美。 “愔弟,阿娘还在等着呢,我们快些过去吧。”李恪看了瓶儿一眼,拉着李愔道。 正如瓶儿所言,当李恪来到大殿的内室时,杨妃已在门外守候,看着李恪走近自己,一把便将李恪揽入了怀中。 “虎头回来了,虎头可算是回来了。”杨妃一边轻抚着李恪的后背,对李恪柔声地说着,眼中已有泪光闪过。 对于杨妃,骨子里的李恪也早已把他看作自己的阿娘,听得杨妃轻诉思子之情,李恪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一片。 “恪儿不孝,叫阿娘担心了。”过了片刻,李恪自杨妃的怀中站起,自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杨妃的眼角,愧疚道。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杨妃看着身前竟已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李恪,又笑了出来。 李恪离京四年,杨妃的模样倒是变的不多,仍旧是李恪记忆中的温柔和蔼,但李恪已经从一个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杨妃看着爱子长大,心中自然欣喜。 杨妃看着李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恪领进了内室,从内室伺候的婢女手中抱过了一个正在熟睡的女童,对李恪道:“这便是你从未谋面的小妹,你且抱着。” 李恪笑着从杨妃的手中接过女童,看着她粉嘟嘟的脸蛋煞是讨喜,对杨妃问道:“小妹可曾定名?” 杨妃对李恪道:“陛下定名芳龄,李芳龄。”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好名字,芳年华月,如花美龄。想来小妹将来长成也该是母妃这般貌美女子。” 李世民有女二十余人,但生母大多不明,而因为李恪的缘故,这一世杨妃得到的恩宠远比唐史之上来的要多得多,所以他的这个小妹到底是谁,他也拿不准。 不过世事总是如此巧合,就当李恪抱着小妹正在逗弄的时候,一个内侍带着一队人,突然带着李世民的圣旨来了。 “不知中官大人来此何事?可是要寻王爷?”门外站着的瓶儿见有内侍拿着圣旨出现,只当是李恪的封赏圣旨,于是问道。 来的中官却摇了摇头问道:“不知小殿下可在?” 杨妃最小的儿女便是李恪怀中抱着的李芳龄,中官口中的小殿下自然就是指的李芳龄。 李恪猜到了中官的来意,抱着李芳龄出了门,对中官道:“小妹在此。” 中官见了李恪,半举着手中的圣旨对李恪道:“奉陛下前来传旨,册封小殿下公主之位,请娘娘和楚王代小殿下接旨。” 李恪闻言,忙跪拜道:“父皇恭安,儿臣李恪迎旨。” 中官展开了金面玉轴的圣旨,对着身前的李恪和杨妃宣道:“用嘉成德,将及推恩,疏封锡号,礼典攸在。第十七女芳龄,资身淑慎,禀训柔明。克备肃雍之仪,允彰图史之德。而方营鲁馆,宜启沁园,俾承宠於中闱,复增荣於列赋,册高阳公主,食实封一千户。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 李芳龄年幼,连话尚且还说不利索,哪里谈得上资身淑慎,禀训柔明之词,说白了,无非就是爱屋及乌,李恪在北地立下大功,这也算是李世民对李恪的封赏和补偿罢了。 李恪起初听着倒也还算正常,可当他听到小妹的封号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高阳?李芳龄的封号竟然是高阳? 李世民所册封的公主虽多,但高阳的名号李恪岂会不知,李恪看着怀中的小妹,脸上满是诧异。 谁能想到,他怀中这个煞是可人的小女娃竟会成为日后流恶后世的高阳公主。 这一瞬间,李恪竟有一种去寻了李世民,将这封号退了回去的冲动。 第二十七章 三策 李芳龄的高阳公主封号已下,说退显然是不现实的,李恪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而已,他若当真去了,别人不说杨妃都不会饶了他。 不过仔细说来李恪倒也没有太过担忧的必要,毕竟现在李芳龄年幼,李恪身为长兄,只需好生教导,也不怕高阳行事太过忤逆。 难不成他李恪花上十余年的时间还教不好一个女娃子? 李恪刚回长安,也算是个忙人,李恪在宫中待了小半日,便出宫来寻了岑文本,回京谢师,那也是必不可少的。 岑文本府上看守的门子识得李恪,李恪也不是外人,岑文本也早有交代,也不必通报与岑文本,径直便将李恪引进了偏厅。 李恪在偏厅中坐了片刻,岑文本便进了偏厅。 “弟子李恪,向恩师问安。”李恪见岑文本来了,忙起身拜道。 李恪在突厥为质四年,如今已颇有名望,可喜的是李恪不忘初心,在岑文本的面前依旧执礼甚恭,并未因自己小成就而得意忘形。 “殿下快快起身,殿下在突厥四载,受苦了。”岑文本连忙上前将李恪扶起道。 李恪起身道:“弟子不在长安,岑师为弟子打点长安事务,岑师辛苦才是。” 李恪不在长安,岑文本这个蜀王府长史便成了李恪在长安的象征,其中诸多关系自然也要他丛中斡旋权衡,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岑文本问道:“殿下连日赶路初回长安,何不在宫中先好生歇息,急着出来寻臣所为何事?” 李恪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笑道:“回京拜师拜师常道,岂能耽搁了,而且岑师衣冠端正,岂非也是在等弟子吗?” 此时距离离岑文本下朝已经有段时间,可岑文本依旧没有褪下朝服,为的就是等李恪来访,而且岑文本也相信李恪一定会来。 岑文本笑道:“殿下聪慧,臣正在此处专等殿下。” 李恪看着岑文本身上的深绯色的朝服,对岑文本拱手道:“去岁李恪还在突厥,还未曾当面贺先生晋官之喜。” 就在贞观三年初,岑文本连续三年政绩考课均为上,被李世民下旨擢拔,如今的岑文本的本职已是秘书少监,辅秘书监萧璟佐治省内之事。 岑文本闻言,谦虚道:“何喜之有,左右不过修书而已。” 李恪道:“先生有才,哪怕是编书也能编出朵花来。弟子耳闻父皇对先生所上之《藉田颂》、《三元颂》甚为赞许,恰逢中书舍人高季辅往调吏部,父皇欲用先生为中书舍人,想来这几日便该有消息了。” 所谓中书舍人,官拜正四品,挂职中书省,专司皇帝诏令起草,政务参详,是为天子近侍之臣,中书舍人共计六人,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天子心腹,能拜中书舍人者,便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宰相之位,故而中书舍人亦有中书储相之称。 高季辅调往吏部任侍郎,中书舍人出缺,此事岑文本倒也知晓,只是他没想到李世民竟会有意将中书舍人交给他。 要知道,中书舍人与秘书少监虽只一级之差,但却全然不可同日而欲。 秘书少监属闲职,远离中枢,而中书舍人却是皇帝近臣,为皇帝掌管诏令,出谋划策,位列天子智囊,前途无量。 不过岑文本有望出任中书舍人,他自己却丝毫不知,岑文本不解地问道:“此事殿下是从何知晓的?” 李恪道:“我助萧夫人回京,萧家欠我一个人情,中书萧相倒还卖我两分面子。” 萧瑀与萧后姐弟情深,李恪自突厥带回来萧后,萧瑀自然感怀,不过他性子刚直,又不愿与李恪有太多瓜葛,便转而举荐与李恪极近的岑文本为中书舍人,也算报李恪之恩。 岑文本文采斐然,当今朝堂之上能与他相较的并无几人,本就是上佳人选,又有中书省首官中书令萧瑀举荐,岑文本出任中书舍人已是板上钉钉。 岑文本在朝中本无根基,突然将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其中自然少不得李恪之力,岑文本自然知晓。 岑文本道:“多谢殿下举荐之恩。” 李恪道:“岑师之才,父皇亦知,弟子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未曾出多大的力。不过弟子初回长安,还有些困惑,此来还是望先生能为弟子指点迷津。” 对于未来之事,李恪身在突厥时便曾多有规划,可当他真的回到长安后却又觉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故而向岑文本请教。 岑文本道:“眼下殿下眼下之事有三,开府建衙、笼络世家、攒名积望,不过眼下最为紧急还是殿下需外出开府,丰满羽翼。”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不解地问道:“我若外出开府,岂非是不在宫中,离父皇也越发地远了。” 凡是皇子,欲争皇位者,无一不是想方设法地留在宫中,想要得到皇帝的恩宠,岑文本却反其道而行之,倒叫李恪一时不解。 岑文本看着了李恪的困惑,于是回道:“殿下非嫡非长,而且如今太子之位已定,留在宫中纵然去争陛下恩宠又有何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早些出宫开府,一来可私下结交外臣,二来可营建王府势力。” 李恪若在宫中虽然靠着李世民近些,可争恩宠,但再怎么争又岂能争得过李承乾和李泰两个嫡子?所以对李恪而言,靠恩宠上位之路本就不可取。 而且李恪若在宫中,李恪每日进出宫门俱有中官记录,想要结交外臣实在是难上加难。 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些出来开府建衙,还能早日营建他的楚王府势力。 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恩宠,一个是看得到,摸得着的权势,李恪也是务实之人,不过短暂的衡量便明白了过来。 李恪道:“岑师之言甚是,开府建衙之事弟子当寻机与父皇提起,但这拉拢世家之事,又该从何下手。” 岑文本道:“太子有长孙无忌支持,与关陇世家交好,而魏王为洛州大都督,节度河南,拉拢山东门阀,殿下若欲与之对抗,当借萧家之力与扬州大都督之便,收江南世家为助力,方可与分庭抗礼。” 第二十八章 开府之议 李承乾身为太子,又有舅舅长孙无忌扶持,生来便与关陇世家利益相关,实力强劲大的关陇世家自然大多支持李承乾。 而李世民对嫡子李泰的宠爱也是异乎寻常了,因为李恪易封楚王,扬州大都督,节度东南,李世民不愿厚此薄彼,原本的越王李泰也随之易封魏王,洛州大都督,督洛、谷、怀、郑、许等六州军事,辖制河南之地,与山东世家走的极近。 李恪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李恪要想问鼎帝位,必须收江南世家为助力,以此对抗李承乾与李泰。 现在诸位皇子都还年幼,夺嫡之争尚不明朗,皇子之间的摩擦也不强烈,但李恪必须要未雨绸缪,否则等到危机当面,李恪想挡就挡不住了。 岑文本说着,李恪已经将他的每一句话记在了心里。 当李恪回到昭庆殿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李恪刚进殿门,便有侍女告知:陛下驾临,已在大殿之内。 李恪离家四载,今日方才回宫,李世民今夜自然是要留宿昭庆殿的了。 李恪闻言,连忙前往殿内,刚一如内殿的门,便看到了坐着的李世民。 李恪上前拜道:“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李世民见李恪入内,弯腰将李恪扶起上下打量了李恪片刻,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满意地笑道:“虎头长高了,也结实了,看来在北地历练四载,还有颇见成效的。” 李恪回道:“儿臣在突厥闲暇时便常练弓马,叫父皇见笑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此处又不是朝堂,父子之间生分什么,以后在私下不必唤朕父皇,叫阿爹便好。” “是,阿爹。”李恪点头应了下来。 李世民问道:“我听宫人将你方才去见了岑文本?” 李恪回道:“先生于恪儿有育学之恩,李恪与先生虽久未相见,但师徒名分却改不得,恪儿回京自当前往拜见。”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满意道:“天地君亲师,你回长安先见朕,再见母妃,后拜师长,你做的很好。岑文本眼下官职虽微,但其人却颇有才略,你千万怠慢不得。” 李世民爱才惜才,岑文本入秘书省四年,其主撰的《周书》进展极快,李世民也是看在眼中的。 李世民的话恰也证实了他将要重用岑文本的意思,李恪道:“先生文才和人品,恪儿是极为钦佩的,先生常能教恪儿许多东西,恪儿绝不敢怠慢。”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午时在大殿之中群臣众多,朕与你也不便说太多话,你在外四载,朕未能对你好生照看,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方才在太极殿上有诸多北伐功臣,李世民也不能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爱子的身上,免得凉了将士之事,现在李世民来了昭庆殿,便想着再同李恪说些话。 李恪想起了方才岑文本同他说的话,眼下确实是个好机会,于是回道:“恪儿确有一事相请,还望阿爹应允。” “哈哈哈。”李世民听李恪的话,笑了出来。 之前在大殿之上李恪别无所求,如今私下再问李恪便有事相求,李世民只当李恪在大殿上不便开口,到了现在才说出来。 李世民道:“虎头但且说来。” 李恪道:“恪儿如今已一十有二,不比孩童,恪儿欲请外出开府,还望阿爹应允。” 李恪的话一出口,李恪当面的李世民竟微微一愣。 李恪尚是少年,所说的开府自然不会是往扬州之官而是出宫在长安另立门户。 皇子成年后开府建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以李恪的年纪尚且早了些,而且外出开府哪有在皇宫之中富贵安逸,从来各朝皇子都是被撵了出去的,哪有李恪这样小小年纪便主动请求的。 李世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你早未提及,偏偏回宫之后提起此事,莫非是岑文本告知的?” 对于皇子而言,开府建衙并非什么非分之举,李恪若是想,在大殿之上提出便是,怎的会拖到现在,唯一的解释就是李恪是在朝会之后才有了这个心思。 杨妃爱子心切,绝不会跟李恪这么说,那剩下的就只有岑文本了。 听着李世民的话,一旁的杨妃也紧张地看向了李恪,既不知李恪为何要外出开府,又生怕李恪说错话触怒了李世民。 李恪抬头看了眼李世民,道:“开府之事确是岑先生告知恪儿的。” “岑文本大胆,竟敢间我至亲父子!”李世民闻言,大怒道。 李世民动怒,倒不是因为李恪自请开府之事,而是岑文本私下同李恪这么说,颇有离间他天家父子的意思。 前些天李世民刚得了萧瑀举荐,欲用岑文本为中书舍人,可以现在看来李世民竟有了一种将岑文本拿下大狱的想法。 杨妃见状,心知已李恪的手段绝不会无端说出这些话来,必定还有后手,于是问道:“岑先生为何要你出宫开府,这可算是大不敬了。” 李恪闻言,忙道:“先生同恪儿说了,如今朝堂之上,众臣就皇子就藩之论甚重,先生要儿臣行事仔细些。儿臣自觉年幼,尚不能就任理政,但若再居宫中势必为人所非议,叫父皇为难,故而儿臣自作主张,愿自请出宫,待成年后再行就藩。” 就在贞观四年初,李渊十二子,比李恪只长了一岁的荆王李元则已经被外放婺州刺史,前往赴任去了。而随着李元则赴任,朝堂之上也掀起了一阵亲王就藩的风浪,李世民也为之头疼。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竟是李恪愿为自己分忧。 李世民大手一挥道:“虎头不必忧心此事,我们父子亲情,岂是外人能够懂得的,朕断不能委屈了你。” 不过李恪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开府,于是李恪看着李世民,依旧坚定道:“恪儿为皇子,更是人臣,为父皇分忧本就是份内之事,恪儿绝不愿父皇为难。” 李恪说着,对李世民的称谓又正式了起来。 李世民看着李恪较真的样子,仿佛又看见了四年前请愿北上的那个模样,李世民大为感动。 过了片刻,李世民对李恪道:“岑文本教的好啊,我儿晓事啊。既如此,那朕便准了你。前隋权臣杨素在延康坊有一处大宅,应还过得去,朕便赐于你开府之用。” 第二十九章 开府 杨素,弘农杨氏子弟,前隋权臣,官拜尚书令,封楚国公,权倾一时。 其人早年为将,南征北战,破齐,平陈、北征突厥,一生建功无数,堪称名帅,然其生性贪婪,每逢大胜之后贪墨无数,加之朝中封赏,杨素之富堪称群臣之冠。 杨素豪富,加之奢靡,于东西两京营建华宅数座,而李世民赐于李恪的这座便是杨素的楚国公府。 杨素的故宅位长安北侧延康坊,占地十二顷,独据整个延康坊四分之一的坊地,分十院,有屋千余间,其华美堪比皇宫。 前隋杨素之子杨玄感谋逆,事败之后这座宅院便被收归了朝廷,直到今日才又由李世民赠与李恪。 不过在原本的唐史之上,这座宅院是将来李世民要赐给嫡次子李泰的,这一次却叫李恪抢了先。 “殿下,这就是你以后的楚王府吗?”侍婢丹儿陪着李恪站在门前,看着一丈多高的正门,眼中写满了诧异,惊叹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正是父皇赐予本王开府所用的宅院。” 丹儿赞叹道:“这座宅子也太华美了些,比起皇宫也不差什么。” 李恪笑道:“前隋杨素奢靡,这座宅子更是他的主宅,早上修,晚上拆,每日修葺不停,不知花费多少银钱才有今日这般模样。” 丹儿看着这宅院,对李恪道:“婢子听闻这座大宅有屋千余间,光是我们几人,如何能够住的完?” 李恪看着丹儿的样子,笑道:“怎么?你还担心地方住不完吗?” 丹儿道:“咱们统共就几个人,殿下,婢子,王先生,哪能住的了这么多的屋子,而且这些屋子光是每日清扫便累死也扫不完了。” 丹儿一向伺候李恪惯了,倒没习惯李恪的身边还有旁人,一时间看着这么些屋子,都有些愣住了。 李恪笑道:“这么些屋子,那能叫你一个人清扫。” 丹儿一时间还没绕过来,问道:“若不是我来清扫,难不成还要殿下和王先生来扫吗?” 李恪笑道:“难不成本王府上便只有你一个婢女服侍了吗?本王既外出开府,自还有旁人的。别的不说,光是母妃便自宫中调了数十人来了。”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非但没有丝毫的轻松,反倒脸上露出了一丝失落。 此前李恪身旁只有她一个侍女,待她也极好,李恪身旁若是有了旁人,还会如此待她吗? 丹儿在突厥陪了李恪四年,现在李恪外出开府,身旁便要有了旁人,没想到四年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丹儿想着,竟有些委屈了起来,眼睛都湿润了。 李恪看着丹儿委屈巴巴的样子,忽然明白了过来,丹儿竟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李恪失声笑道:“本王既然出来了,自当充实府内,以后你便是本王府上的管事女官了。” 管事女官?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脸上渐渐挂起了笑容,她这才明白李恪的意思。 “那以后婢子便向宫里尚宫局那样吗?”尚宫局为宫中六尚之一,主掌宫中事务,在宫女的眼中权势极高,丹儿一向对她们很是艳羡。 李恪笑道:“不错,自本王正式开府后这府中的婢女便尽数交由你来管了,以后你就是本王府上的尚宫。” 李恪话音一落,丹儿的脸上先是喜悦,而后又有些担心,问道:“丹儿年少,此前也只是服侍殿下,从为辖制过旁人,丹儿怕会做的不好,给殿下丢人。”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此前从未做过便慢慢来学便是,你且看母妃身旁的瓶儿姐,这些年来不也做的很好吗?更何况在本王府上,有本王给你撑腰,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 李恪用人,尤其是自己府上的人,李恪看重的倒不是他们的能力,李恪若想寻个能力强些的,大可开口问宫中要人,宫中管事的中官大有人在,李恪自能要来,但李恪却没有开口。 李恪真正看重的是人的忠心,丹儿在突厥陪侍他实在,他都看在眼中,丹儿的忠心自不必多疑,这才是李恪最为在意的。 有了李恪的这句话,丹儿才放下心来,丹儿兴奋地拍掌道“谢殿下,婢子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 延康坊这边,李恪正在看着自己即将出宫建衙的府邸,于此同时,长孙无忌也得到了李世民已准李恪外出开府的消息。 “不知司空大人传臣前来所为何事?”长孙府的偏厅内,谏议大夫颜相时对长孙无忌拜道。 长孙无忌问道:“楚王之事,你可曾听闻了?” 颜相时点头回道:“楚王开府虽是昨日之事,但如今已是满朝皆知,下官岂有不知的道理。” 长孙无忌问道“楚王之事,你如何看?” 颜相时曾得长孙无忌举荐,入天策府为十八学士之一,与长孙无忌相交甚笃,堪称为长孙无忌的心腹,长孙无忌同他说话倒也直白。 颜相时回道:“楚王其人虽年少,但下官却看不懂他,他自请外出开府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另有所图。” 自古以来,但有皇子有意于皇位者,无一不是想方设法地留在皇宫,亲近皇帝,可李恪却反其道而行之,竟在大功之后自请外出开府,颜相时自然觉得怪异。 但对于李恪所为,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四年前李恪请质北上,那时长孙无忌也未必把李恪当回事,只当他是自寻死路,可结果呢,四年后李恪挟大功返京,甚至就连太子李承乾的风头都被李恪盖了过去,一时无两。 长孙无忌道:“李恪此人虽看似年少,但却颇有心机,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其背后必有所思,千万不可大意。” 李恪想要本该属于李承乾的皇位,而长孙家未来百年的富贵都与他外甥李承乾的皇位密切相关,长孙无忌绝不允许李恪对李承乾的皇位产生任何的威胁,哪怕杀错,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颜相时听得长孙无忌之言,问道:“司空大人诏下官来此,想必已有所筹划,还请司空大人吩咐。” 长孙无忌对颜相时道:“李恪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名望,能得陛下宠爱,靠的无非就是北上为质之功和他故作出的那副模样,若是能叫陛下和群臣见了李恪野心勃勃的真面目,不信他还能成得了气候。” 颜相时对长孙无忌颇为了解,他听着长孙无忌的话知道长孙无忌的心里想必已有对策,于是问道:“司空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道:“每日便是献俘大典,大典之上我自有安排,届时还需你襄助。” 第三十章 献俘大典 “咚!咚!咚!” 一道道震耳欲聋的战鼓之声自承天门下传出,波散开来,声动长安。 这是李恪归来长安的第三日,正是北伐大军的献俘大典。 这一日,朱雀门、明德门尽数洞开,自明德门向北望去,整条宽阔的天街宛如一条巨龙盘桓于长安城内。 承天门外,侍卫林立,无数大唐文武大臣分立承天门两侧,抬头看着立于承天门城墙上的李世民。 今日是李世民扬眉吐气的日子,四年前,颉利南下叩关,李世民为保长安,不得不同颉利签城下之盟,纳财货,遣质子,李世民深以为耻。 而如今,四年后唐军北伐大捷,曾经还统军二十万,在渭水边耀武扬威的颉利可汗已经成了李世民的阶下之囚,自突厥被押来长安。 这一日不只是大唐的盛典,李世民的盛典,李恪盛典,更是属于长安城二十万将士的盛典。 承天门为皇城正门,皇帝李世民立于承天门城墙正中,楚王李恪同太子李承乾分立于李世民左右两侧,受万军朝拜,这是李世民,也是大唐军方给予李恪的礼遇和荣耀。 李恪本为庶子,若非他在大唐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在突厥为质四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也没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大唐军方那些军功盖世的将军也不会允许他站在这里。 但是现在,他站在了这里,没有任何的质疑,没有任何的阻碍,甚至一左一右,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的不适,似乎李恪已经有足够的底气站在这个地方,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资本。 有了现在的第一步,才会有以后的无数步,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大唐的朝局已经悄然改变,那个本不出彩的庶出三皇子已经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叫百官,叫万民看到了他。 享受着这一刻属于他的荣耀,李恪突然觉得,在突厥四载为质都已值得了。 “大唐万胜!陛下万胜!” “大唐万胜!陛下万胜!” ...... 自李世民携李承乾与李恪出现在城墙之上起,城下的林立着的大唐士卒便呼吼了出来,山呼海啸般地袭来,滚滚不绝。 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少经这般场面,年少的太子李承乾在万军海啸般的呼喝声中,脸上竟多了一丝苍白,额头上也浸出了一丝汗珠,不过身为太子的他倒也不至于怯场后退,还在勉力支撑。 反倒是另一侧的李恪神情平淡,面目端正,仿佛一颗扎根岩石,矗立于狂风之中的劲竹,毫不动摇。 作为少年,李承乾的表现固然已经算得上很好,但跟旁边的李恪相比却有些相形见绌,这一幕,身旁的李世民兴许看的并不真切,但下面站着的群臣却看在了眼中,高下立盼。 李恪似乎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一般,竟能丝毫不露怯色。 这一幕入眼,旁人也许不知,但李靖、张公瑾以及诸多北伐的将士却很清楚,当初恒安城下的形势比如今危机万分,那时李恪尚能慷慨陈词,遑论今日? 但无论如何,今日李恪的表现已经叫众人看在了眼中。 “吉时已到,献俘!” 上午辰时,时辰既到,献俘大典的主持,宰相房玄龄沉下口气,朝着对面朱雀门的方向吼道。 随着房玄龄一声令下,承天门南面的朱雀门中一队唐军自朱雀门外鱼贯而入,而在这队唐军的正中,众军锁拿着的便是突厥的颉利可汗。 “突厥可汗颉利何在!”李世民看着城下的大唐众军问道。 此时的颉利连遭挫折磨难,再已不是当初的草原雄鹰,现在的颉利只是一只被锁拿在笼中,想要摇尾乞活的老狼。 颉利跪地回道:“罪臣颉利在。” 李世民看着跪在城下的颉利,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昔年与他争雄北地,叫他深为之头疼的颉利可汗现在竟真的跪在他的脚下。 李世民顿了顿才道:“颉利,自你登可汗之位以来,便擅起战端,至两国百姓蒙受苦难,朕便在此斥你六罪:尔父国破,赖隋以安,不以一镞力助之,使其庙社不血食,汝罪一也;与我邻而弃信扰边,汝罪二也;恃兵不戢,部落携怨,汝罪三也;贼华民,暴禾稼,汝罪四也;许和亲而迁延自遁,汝罪五也;掠朕爱子,使我父子数年不得见,汝罪六也。以上种种,你可知罪?” 颉利听着李世民的数落,低下了原本高傲的头颅,跪拜道:“罪臣知罪。” 没有争辩,没有纠结,就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却代表了太多东西。 自突厥立国以来,突厥便于中原王朝战和纠缠多年,多少中原王朝都未能彻底地平定北患,但如今,大唐做到了。 随着颉利的一声认罪,突厥称臣,大唐称雄,突厥北患彻底平定。 但随着颉利认罪称臣,李世民看着跪在城下的颉利,心中竟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欣喜、兴奋犹在,但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块。 随着隋末乱起,李世民起兵救世,破薛举,败王世充,生擒窦建德,李世民一步步跨过了无数对手,随着颉利称臣,这个天下再能有资格做李世民对手的已寥寥无几。 在这样热闹的场合,李世民竟莫名生出一种寂寥之感。 至于颉利的生死,其实李世民已早有考量。 大唐四周边患不断,突厥不会是唐军征伐的结束,突厥只是一个开始,李世民要的不是一个世人畏大唐如虎的局面,他要的是万国来朝,海内景望,所以颉利他不会杀。 他要通过颉利来告知天下人大唐皇帝的仁德与宽容。 李世民对颉利道:“朕若要杀你,自由千万个理由,但你我曾于渭水立兄弟盟约,故朕不欲杀你。” 颉利听了李世民的话,性命得保但他的脸上却也没有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颉利没有大礼谢恩,若是在旁人看来兴许有失礼之处,但李恪将颉利的举动看在眼中,他知道,颉利这才是真的安全了。 现在的颉利只是一个失意,绝望,却又没有胆量杀身成仁,只想浑浑噩噩了此余生的老人,这样的人恰是最没有威胁,最叫李世民放心的。 若是颉利方才当真激动地行大礼参拜谢恩,李世民反倒要怀疑他的心思了。 颉利,活了。 第三十一章 叛国之污 献俘大典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献俘大典之后便是大宴,献俘毕,文武众臣纷纷移步麟德殿。 此时麟德殿内酒水珍馐已备,上百张桌案横列大殿两侧,而在大宴的正中,则破天荒地摆上了两个席位,一个属于皇帝李世民,另一个则属于许久未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太上皇李渊。 自打玄武门之乱,李世民继位以来,除了裴寂等几位老臣,太上皇李渊便甚少出现在朝臣的视线之中,如此公开地现身,自贞观元年以来还是首次。 这不只是太上皇自己的意思,这也是李世民第一次有这样跟太上皇并列而丝毫不怵的底气。 自承天门到麟德殿,随着君臣落座,大宴开始。 “宴始,奏乐!”侍立在李世民身旁的常涂拍了拍手,对店内的宫伶吩咐道。 正如朝中大宴一般,凡是盛事,大宴之前必少不得要奏上一曲秦王破阵乐,这已是定规。 一曲奏罢,大宴才算真正开始,众人方可起著端杯。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当先举杯道:“自我大唐立国始,突厥便为祸我北疆边陲,历经十三载,今日突厥终平,其间多赖众卿之功,朕敬众卿。” 李世民说着,端起了酒杯。 见李世民举杯,众人也纷纷举杯道:“今日之功乃陛下日夜筹谋所得,臣等岂敢贪天之功。” 李世民见状,笑道:“若无众卿鼎力,朕纵然再多筹谋也不过孤身一人,来,我等共饮此杯。” 李世民说完,一饮而尽,而下坐的群臣也是如此。 场面话说完,才是真正享宴的时候,早间李恪虽用足了早饭,但上午李恪站了半晌,早已腹中空空,看着这满桌的珍馐美味食指大动,起著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李恪在突厥四载,身子磨炼地比寻常少年健壮,再加上年少,又是正是吃壮饭的年纪,故而吃的香甜,与殿中文质彬彬,细嚼慢咽的众位文臣倒是显得有些不同。 李恪的所为看在长孙无忌等人的眼中,长孙无忌等人不禁在心中鄙薄了一番:“小儿久在番邦,言行竟也没了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模样,几与蛮夷无异。” 李恪的所为被长孙无忌看在了眼中,自也被殿中的旁人看在了眼中,其中一人便是殿中侍御史张行成。 所谓殿中侍御史,掌朝仪纠察,专劾百官失仪之过,李恪虽是亲王,不在百官之内,但他既在殿中便是他职责所在。 张行成出自河北门阀中山张氏,倒也非长孙无忌党羽,但他性子刚直,以敢直谏著称,他哪里会管李恪的身份。 张行成清了清嗓子,对李恪道:“此乃国宴,大殿之上请楚王注意仪态。” 李恪原本吃的正起劲,被张行成这么一说,险些给噎住了。 李恪知道贞观一朝政治清明,最不缺的就是谏臣,名气大些的有魏征、孔颖达,名气小些便是权万纪之流,只是李恪没想到自己今日竟被弹劾了。 李恪被弹劾,他自己倒还未及说什么,李世民先开口护短了,李世民道:“楚王少年心性,行事率真,张卿不必太过苛责吧。” 若是其他臣子,皇帝都已经开口维护了,自然就不会再咬着此事不放,更何况李恪失仪又非大事,不过张行成却是个犟脾气,他职责所在,尽连李世民开口都要坚持。 张行成道:“殿下虽少,但在这大殿之中便是我大唐臣子,殿下如此仪态,叫外邦之人见了如何是好?臣以为殿下年少,亦需以臣仪自律方是。” 对于这些言官,李恪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李恪且无论对错如何,也懒地同他们搅扰,免得越陷越深。 李恪当即正色道:“张御史所言极是,小王久在突厥,行事有时随便惯了,近日确实是做的差了些,幸的张御史点正。” 李恪说完,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了起来。 张行成本也非长孙无忌党羽,与李恪并无瓜葛,李恪既已这么说了,他也不会揪着不放,李恪之言方落,张行成便垂手退到了一旁。 李世民看着李恪忽然一本正经的模样,担心李恪尴尬,于是对李恪笑道:“朕尝耳闻,恪儿在突厥时堪称海量,如今回了长安,怎么也不同朕喝上一杯?” 李恪知道,李世民这么说是在替他打圆场了,李恪当即举杯道:“有我大唐众将在此,儿臣岂敢言海量二字。不过儿臣酒量虽不敢言深,却也能陪父皇尽兴,儿臣谨以此杯祝我大唐万胜,贺父皇神威。” 李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恪一尊酒下肚,面不改色,吐气如常,显然底子还是不错的。 这大殿之上众多将领,而为将者少有不饮酒的,所以老酒鬼大有人在,李恪是真酒量还是假酒量,他们一眼便瞧了出来。 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一众将领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对李恪多了几分认可,至少与其他皇子想必,李恪不拘小节,酒量又极佳,很是和他们的胃口。 可李世民提起了李恪在突厥之事,受长孙无忌嘱托的颜相时便抓到了机会。 颜相时突然出列道:“启禀陛下,臣奏弹楚王殿下之过。” 颜相时之言一出,大殿上众人顿时齐齐看向了他,眼中满是不解,难不成李恪区区失仪之事颜相时竟还要抓着不放吗? 李世民闻言,也指着颜相时怒道:“楚王失仪,区区小事难道你等也要盯住此事不放吗?” 方才张行成进言,李恪已然诚纳,李世民只当颜相时还是揪着李恪之事不放,大动雷霆。 不过颜相时站在大殿之中,抬头看了眼李恪,有看着李世民道:“臣弹劾的并非方才楚王失仪之过。” 李世民对颜相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悦道:“那你欲弹劾楚王何事,若是你拿不准什么证据来,朕今日绝不饶你。” 李恪虽然年少,但越是堂堂大唐亲王,论位次也只是仅此于太子李承乾的,其实他们能够随意指摘的。 颜相时抬起口,紧紧地盯着李恪道:“臣弹劾楚王私通突厥,私纵要犯之过。” 颜相时之言一落,顿时满殿哗然。 第三十二章 反击 谏议大夫,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自古以来,凡是谏官,便甚少有以言获罪的,李唐一朝也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着谏官就可以胡言乱语,百无禁忌。 李恪,唐唐楚王,扬州大都督,虽然年少,但也不是臣子可以随便指摘的,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国宴之上,竟弹劾大唐皇子私通突厥,纵放要犯,无论成败与否,李世民的脸上都不好看。 “混账,一派胡言!”这一次还没等李恪自己开口,大殿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颜相时之言方落,新晋邹国公,襄州都督张公瑾便起身喝道。 我大唐皇室,只有战死的李恪,没有投降的皇子,今突厥以本王为质,大唐将士不必顾忌本王之安危,当奋力杀敌,卫我河山。、 恒安城下,李恪知之生死与度外的所作所为张公瑾至今还牢记于心,那些慷慨之语岂是一个通敌之人所能说出的。 在张公瑾看来,颜相时弹劾李恪通敌,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张公瑾不是瞎子,定襄数万大军也不是瞎子,颜相时这么说,与指鹿为马何异? 大殿之中对李恪印象不差的众位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指着颜相时道:“我大唐危难之际,正是楚王殿下挺身而出,如今你却如此污蔑楚王,实乃包藏祸心,罪该万死。” 此时,不止是那些大臣,就连李世民也坐不住了,爱子在突厥受累四载,这才刚回朝便有人如此污蔑,李世民岂能不怒? 李世民道:“我大唐建国以来,虽不以言获罪,但不代表你就可以胡言放肆,今日,你若是拿不出证据来,朕绝不饶你。” 面对李世民的呼喝,颜相时的心里也不觉一颤,今日之事到底有几分把握,他自己根本没有底。但事已至此,颜相时已经没有了退路。 颜相时硬着头皮道:“颉利有女阿史那云,亦为阿史那氏女,本已为我唐军所俘,然殿下擅权,自作主张将阿史那云纵走,难道不是通敌纵敌之过吗?” 李恪想过颜相时弹劾自己的理由,但没想到竟是私纵阿史那云之事。 阿史那云与颉利和义成公主都不同,不过是个少女,并无权势,亦无恶迹,更加谈不上是什么罪魁祸首了,李恪没有拿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情归情,法归法,合乎情理的事情未必就合乎法理。 阿史那云再怎么说也是可汗之女,李恪因人情私纵确有失当之处。 李世民对颜相时道:“你说楚王私纵颉利之女,勾结突厥,可有证据?” 大殿之上,颜相时不会凭空捏造,他的话自然有他的依据,颜相时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双手捧起,对李世民道:“此乃证人之口供,还请陛下圣览。” 北伐大军十数万,知道李恪私纵阿史那云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流出李恪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李恪觉得怪异的却不在消息流出,而在颜相时为何能拿到士卒的口供。 长安城权贵无数,颜相时身处其中实在算不上个人物,他更是一介文臣,在军中毫无根基,为何他会知道此事,并拿到了口供? 李恪看着颜相时的样子,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原来今日国宴,竟也是他们为李恪所摆的鸿门宴。 近侍从颜相时的手中接过口供,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只大略地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口供所言必然不虚。 此事极易查证,颜相时再傻也不会撒这样一个容易揭穿的谎去污蔑当朝亲王,这与求死何异? 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口供,对李恪问道:“恪儿,此事可是真的?” 此事一查便知,李恪纵然矢口否认也是无用,所以李恪也未想过否认,李恪坦然地回道:“口供所言不虚,突厥公主阿史那云正是儿臣放走的。” 颜相时听着李恪认了下来,当即送了一口气,李恪只要认了口供之事,离他认罪也就不远了。 李世民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李世民说着,一双眼睛看着李恪,希望爱子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李恪回道:“两国征战,与她无关,故而儿臣纵了他。” 李恪之言方落,颜相时便反驳道:“与她无关?可下官得到的消息却是殿下与那突厥公主早有情义,故而枉顾国法。” 李恪听了颜相时的话,不屑地笑了笑,问道:“颜大夫好生了得,你一介文官,竟连突厥之事也知道的如此清楚。” 颜相时不过是一个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他在突厥并无眼线,突厥之事为何他会如此清楚,李恪这么说,无非也就是希望告诉李世民,颜相时的背后必有旁人指使,而指使的人是谁,李恪不用想都知道。 除了长孙无忌那只老狐狸,还有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跟他过不去? 不过此时的颜相时却来不及思虑这些,他得了李恪的话,当即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楚王认罪了。” 李恪闻言,当即一摆衣袖,喝道:“我认的何罪?” 颜相时回道:“自然是在突厥因私情私纵突厥公主之罪。” 李恪看着颜相时急不可耐的样子,李恪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区区私纵阿史那云要不了李恪的命,长孙无忌不会不清楚,想必这私纵突厥公主之之罪不过是一个引子,李恪若当真是应了下来,想必他们还有后手,所以李恪绝不能认了。 于是李恪当即回道:“阿史那云于我大唐有功无过,本就是有功之人,我纵之何过?” 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竟愣住了,这阿史那云怎么就成了有功之臣了? 颜相时想过李恪会狡辩私纵阿史那云之事,可没想到李恪竟应下了此事,反倒说阿史那云有功,李恪私纵之举无过。 李世民殿下争辩的李恪,知道李恪敢这么说自有他的缘故,于是问道:“哦?这突厥的公主于我大唐有何功绩?” 李恪道:“启禀父皇,阿史那云虽是突厥公主,但却心2向大唐,曾数次救儿臣性命,更助儿臣铲除颉利心腹,突厥权臣康苏密,叫颉利痛失一大助力,于我大唐而言自是功臣。” 第三十三章 圈套 乱臣,自然是要被押来长安问罪的,但有功之臣便不必了。 阿史那云是否心向大唐,这些都是李恪一面之词,但这些偏却无从查证,除了李恪,谁都不知道。 李恪说阿史那云心向大唐,谁都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来,更何况阿史那云本就从曾从逆。 在李恪的口中阿史那云反倒成了有功之臣,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过了半晌,颜相时才道:“阿史那云若是有功,殿下缘何不将她带回长安领功,反倒偷偷将她放了。” 李恪既然这么说了,便早知颜相时会这么问,于是回道:“阿史那云虽是年少,但却不喜名利,只愿为两族百姓之和而尽心尽力,眼下她正受本王所托,在阴山为我大唐安抚突厥百姓,助唐军稳固阴山,难道不可吗?” 颜相时听了他的话,恨不得直接指着李恪的鼻子同他争辩,而这在大唐朝堂之上并不少见,甚至连直接动手的都有,但李恪身份在此,他又不敢随意冒犯。 看着李恪在大殿之上狡辩,下面坐着的长孙无忌已经觉出了不妥,颜相时已处被动,今日想要李恪吃大亏,只怕是难了。 颜相时乃名儒颜之推之孙,出自山东名门琅琊颜氏,为复圣颜回后人,颜氏自诩儒门正宗,以儒学传家,颜相时既为颜家子弟,文采自不必多言。 若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寻,李恪自然不是颜相时的对手,但若是比起胡搅蛮缠,十个颜相时也不是李恪的对手。 颜相时只能道:“朝堂之上,殿下所言当有凭据,不可信口开河。” 李恪道:“颜大夫若要凭据,你大可命你在突厥的眼线查上一查便知真伪,何必在此与我为难?” 颜相时一介文臣,亦非权贵,军中更无根基,他在突厥哪有什么眼线,她得到的消息都是长孙无忌给他的,他如何能查的真伪。 不过颜相时方才左口一句自突厥得到的消息,右口一句自突厥得到的消息,李恪已经坐实了他在突厥安插有亲信的事情,现在他倒是两边难做人了。 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憋了半天,脸都憋地通红,却也憋出了几个字:“臣在突厥何曾有什么眼线,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李恪道:“颜大夫若是在突厥没有眼线,又是何人告诉的你这些,有些哪来的口供?” 李恪几句话之间,瞬间攻守转换,原本还在弹劾李恪的颜相时便反过来被质问了。 李恪抓住了颜相时的口实,穷追猛打,原本弹劾李恪私纵阿史那云之过,现在竟成了颜相时再在突厥安插眼线之争,现在气势汹汹的反倒成了李恪。 李世民何等聪慧,看着颜相时的模样,哪里还不知他的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的。 颜相时此时实在是有苦难言,他总不能告诉李恪,他手中的消息和证据都是长孙无忌给他的吧,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长孙无忌第一个就要了他的命。 而与此同时,大殿上的长孙无忌等人也都一致地选择了保持沉默,这个时候谁敢跳出去? 谁跳出去谁就等于是自己承认了自己是颜相时背后的主使之人,一下子,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颜相时情急之下,只得道:“臣在突厥并无眼线,但阿史那云是突厥阿史那氏之后,他心向突厥此乃人之常情,何须凭证。” 李恪听了颜相时的话,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于是回道:“颜大夫的话未免太过偏激了,阿史那云虽是亡国之后,但却未念故国,心向大唐。” 颜相时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恪话中的陷阱,反而道:“阿史那云亡国之后,殿下说她不念故国,心向大唐,未免太过可笑了吧。” 颜相时已是情急,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话中的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颜相时话音刚落,李恪低着头,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颜相时落了他话中的圈套了。 果然,颜相时的话落入了旁人的耳中,大殿之中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那个人就是中书令萧瑀。 萧瑀乃南朝梁明帝萧岿第七子,亦是亡国之后,方才颜相时的话可不止是指摘了阿史那云,也在不经意间言语开罪了萧瑀。 亡国之后,这本就是宰相萧瑀心里最为敏感地方,颜相时这么说,无疑也是在打他的脸。 萧瑀性情刚正,也是个暴脾气,他听了颜相时的话当即大怒,哪管什么场合,当着李世民的面一拍桌案,起身指着颜相时怒喝道:“颜相时,你竟敢羞辱于我!” 颜相时看着萧瑀激动的反应,这才意识自己方才的失当之处,方才他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算计了。 阿史那云是亡国之后,萧瑀也是,他说了阿史那云,岂不也是说了萧瑀吗? 颜相时哪里敢在此时开罪萧瑀,颜相时忙赔罪道:“萧相息怒,下官绝非此意。” 面对颜相时的赔罪,萧瑀的怒火却并未有半分消退,萧瑀朝着上首的李世民拜道:“启禀陛下,颜相时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请陛下下令,将颜相时逐出大殿。” 李恪虽对萧瑀亲姐萧后有恩,但此时萧瑀本不准备插手,但现在,已经他也坐不住了。 大唐立国未久,许多臣子都是降自前隋,疑惑是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等人,颜相时的话可不止是开罪了萧瑀,同时也开罪了他们。 “请陛下驱逐颜相时,以正朝堂。”片刻间,要将颜相时逐出朝堂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颜相时一下子变作万夫所指,呆在了原地。 李世民看着颜相时的模样,心中的怒火已经渐起。 李恪对大唐的忠心,李世民没有丝毫的质疑,若说李恪叛唐,李世民第一个便不会相信。 颜相时已经犯了众怒,李世民本也不想保他,李世民正想接着这个机会给朝中那些胆大妄为的言官好好教上一课。 李世民指着颜相时,对大殿中的侍卫道:“来人,把这狂言之徒给朕拿下,逐出大殿。” “诺!”大殿中的侍卫领命,上前拿下了呆若木鸡的颜相时,押出了大殿之中。 第三十四章 苏定方之邀 大宴之上,颜相时只是一个插曲,颜相时被押出去后大宴继续,只是众人的兴致都不剩下几分了。 大宴草草结束之后,众人相继出宫,李恪在大殿之外正恰巧遇到了一同出殿的长孙无忌。 “殿下急智,方才大殿之上的局面竟能叫殿下轻松化解,在下实在是佩服。”长孙与李恪并行,对李恪笑道。 李恪知道方才颜相时不过是长孙无忌的党羽,方才殿中之事也是长孙无忌的意思,颜相时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 李恪笑了笑,对长孙无忌道:“本王行的正,坐得端,岂惧宵小,在本王眼中,颜相时之流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伤不着本王。” 长孙无忌看着李恪的模样,肥润的脸颊抖出一丝笑意,对李恪道:“朝堂不比殿下的楚王府,波云诡谲,防不胜防,殿下日后在朝中可要千万小心啊。” 李恪听着长孙无忌的话,似有告诫之意,于是也笑着回道:“无妨,区区蟊贼本王还不看在眼中,有劳司空费心了。” 自打李恪从突厥回到长安,李恪的名望已经逐日攀高,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不会允许一个能够威胁到太子地位的皇子安然地活在世上,李恪一早就已经知道,自此以后,他与长孙无忌之间便是不死不休的了。 所以李恪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孙无忌和平共处,他们的立场天然对立,而且长孙无忌的气量也着实不大,就算李恪跪地求饶,最后依旧难逃一死,所以李恪从未想过要向长孙无忌低头。 长孙无忌听了李恪的话,也知道了李恪的意思,拱了拱手道:“殿下好胆识,但愿殿下将来也不会后悔。” 李恪笑道:“司空大人放心,本王做事一向知晓轻重,便不必司空大人操心了。” 长孙无忌拱了拱手,道:“楚王保重。” 说完,长孙无忌一甩手,径自离去了。 长孙无忌离去后,原本跟在两人身后苏定方赶了上来。 “方才长孙无忌这厮同殿下说了什么?”苏定方上前问道。 李恪笑了笑回道:“无非就是借方才大殿之事,欲敲打本王一二罢了。” 苏定方道:“方才大殿之事果真是他所为。” 李恪道:“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同本王为难?” 长孙无忌与李恪素来不合,苏定方作为李恪心腹,自然也是知晓的,苏定方道:“长孙无忌阴谋狡诈,今日幸得殿下机敏,否则今日长孙无忌便要得逞了。” 李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忧色,道:“今日之事长孙无忌不会轻易作罢,他现在知道了本王的软肋,此事恐怕还没完。”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问道:“依殿下之间我们等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老谋深算,他日后会怎样李恪也猜不透半分,不过李恪倒也不至于就怕了他,李恪坦然笑道:“无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足矣。” 苏定方看着李恪的模样,也放了心,李恪性情坚毅,哪怕是面对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依旧能稳如泰山,这才是人君之像。 苏定方陪着李恪出了承天门,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眼下可还方便?” 李恪不知苏定方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本王最近忙着的无非就是开府之事,并无其他,没什么不方便的。” 苏定方道:“既然殿下有暇,末将愿请殿下往卧云楼用些茶点,听听小曲,如何?” 李恪闻言,反问道:“定方请的不只是本王一人吧。” 苏定方乃李恪心腹,两人一同在突厥共患难四载,相交甚笃,苏定方若是真的只请李恪一人,那地点应该是他的府上,而非卧云楼。 苏定方道:“殿下妙算,今日末将除了殿下还请了翼国公秦将军。”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问道:“秦叔宝?你与秦叔宝尚有交情?” 苏定方点了点头回道:“末将曾于秦将军相识,末将北上之事便是秦将军举荐,今日末将便是设席谢过秦将军举荐之恩。” 李恪闻言笑道:“原来如此,秦将军曾在玄武门救过本王一名,于本王也有救命之恩。方才一场好宴被颜相时所搅,左右也未尽兴,今日便借定方的机会,再与秦将军好好喝上两杯。” 李恪年少,身子骨都还未长开,苏定方宴请李恪,自然不会去那平康坊的青楼瓦肆,听的也不会是那些轻词艳曲,就算李恪自己想去,只怕苏定方也没这个胆子。 卧云楼是一处酒楼,位于东市西侧,平康坊南面的宜阳坊。 卧云楼亦是长安城数得上的酒楼,地段极佳,传闻卧云楼的厨子还是前隋炀帝的御厨,手艺极高,虽在风云汇集的长安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 当李恪和苏定方来到卧云楼定下的雅间时,秦叔宝已在雅间内等候。 显然秦叔宝也是知道李恪来此的,他见李恪也丝毫不觉得惊讶,起身拜道:“末将秦叔宝拜见楚王殿下。” 李恪上前将秦叔宝扶起,对秦叔宝道:“翼国公于本王有救命之恩,翼国公一拜,本王恐受之不起,翼国公快快请起。” 秦叔宝对李恪道:“方才大殿之中末将多有不便,未能为殿下分忧,还望殿下勿怪。” 大唐开国诸将中,与李恪走的最近的便是秦叔宝,方才在大殿中秦叔宝也看出是颜相时在为难李恪,但是碍于身份,秦叔宝也未能开口。 李恪混不在意地笑道:“翼国公严重了,大殿之事本王也是被奸人所诬,不过好在父皇英明,自不会叫本王蒙冤,那些宵小之辈还伤不得本王。” 秦叔宝笑了笑,看着身旁的椅子对李恪道:“如此便好,殿下请。” “翼国公请。”李恪也对秦叔宝道。 苏定方、李恪、秦叔宝三人坐定,宾主落座,唱曲儿班子便款款而入。 李恪在宫中也曾听过不少曲子,这卧云楼的曲子与皇宫之中的自然比不得,但李恪倒是与李恪以往听的不同,也有几分趣味。 可就当李恪听着正兴起的时候,雅间的门外却突然吵嚷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长孙涣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卧云楼曲班所唱的名作西洲曲,改自南北朝乐府民词,曲中所写为江南西洲女子思君之情。 这西洲曲不及宫廷唱词那般恢弘大气,却也别有一番婉转韵味。 尤其是当那唱曲的女郎唱及“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一句时,李恪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水乡江南,小家碧玉的西洲女正在思念她那远在江北的郎君,却不知在旷野无边的草原之上,那朵洁白的云是否安好,是否也会常常念及他。 就当李恪听得正是津津有味,正心有所思之时,雅间的门外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吵嚷声。 “这处雅间向来都是我们几人所用,今日你怎敢给了旁人?”门外一个少年的声音传到了李恪的耳中。 紧接着,门外又传来的酒楼东家的声音:“这间雅室是苏将军昨日便定好的,来得比诸位公子早些,还望诸位公子体谅。” “苏将军,哪位苏将军?”门外的那几个少年接着问道。 东家回道:“正是前些日子北伐建功,拜临清侯的苏定方苏将军。” 苏将军为三军先锋,破恶阳岭,夜袭铁山,他的大名已随北伐大胜传回了长安,故而酒楼的东家也都知晓,东家这么说也是希望这些小公子能看在苏定方的面子上让了一步。 不过门外那些人显然没有把苏定方这个临清侯看在眼中,那些少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烈,他新得封赏,想必得了不少银钱,没少给你好处吧。” 卧云楼闻名长安,价格不菲。 朝封之上,苏定方被拜临清侯、左武卫将军,又有另有封赏,一时间手头自然宽裕,再加上又是宴请李恪和秦叔宝,苏定方不会马虎,便挑在了这卧云楼最好的临街雅间。 那东家回道:“这倒也不是给多少银子的事情,而是苏将军早就定下了,还望几位公子勿叫小人为难。” 那几位权贵公子显然不买东家的帐,不屑道:“区区一个苏定方又算什么,岂敢与我等相争,你且让开,待我今日同他说上一句,必叫他让了这间雅室。” 说着,这些少年似乎推攘了起来,大有闯进来的意思。 外面的动静不小,李恪自然也听在了耳中,李恪听曲儿的兴致被搅扰,眉头微微一皱。 “殿下,末将出去看看。”今日是苏定方宴请李恪与秦叔宝,突然被人搅扰了,苏定方也面上无光,于是起身对李恪道。 不过还不等李恪答话,酒楼的东家已经当先走了进来。 “苏将军,您看您现在可还方便,小人同您商量件事可好?”东家进来便开口问道。 “门外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放肆?”门外的几个少年来头似乎不小,秦叔宝当先问道。 秦叔宝出身草莽,如今虽身居高位,但最不喜的便是这些仗势欺人之辈,秦叔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酒楼的东家回道:“门外吵着的是齐国公长孙家的二公子长孙涣,霍国公柴家的二公子柴令武,还有义兴郡公高家的高履行等。” 李恪听了东家的话,脸上不禁挂起了一丝笑意,难怪门外之人说话如此放肆,原来竟是这样一帮权贵子弟。 这些都是权贵人家子弟,家中族人也都是朝中大员,在长安城内自然横行无忌。 可天下权贵子弟势力再强,又哪有强地过他李恪的? 李恪笑了笑,对秦叔宝问道:“这些人着实胆大妄为,本王欲待他们父辈教训他们一二,翼国公可要一起见见?” 李恪自己的年纪也不过才十二岁,比门外的那些权贵公子还要年幼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老成地很,仿佛当真是他们的长辈一般。 这掌柜的畏惧他们的权势,但秦叔宝却未把门外的几人看在眼中。 千军万马之前,秦叔宝尚且眉头不皱半分,遑论现在。门外的这些公子所仗的无非就是家中之势,可秦叔宝同他们的父辈平起平坐,就算是长孙无忌、柴绍亲自来了也要对他客客气气,那些小公子又算得了什么。 亲叔伯道:“自然是要见的,末将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何胆量在此叫嚣。” “好。” 李恪点了点头,对酒楼的东家道:“我等不叫你为难,你且让他们进来,我来会会他们。” “稍待。”东家应了一声,出去引着那几个二世祖到了屋中。 长孙涣、柴令武之流出身富贵,向来横行惯了,大摇大摆地便进了雅间,可等他们进到雅间,刚准备雷霆大振的时候,眼睛一瞟,却看到了一旁坐着的秦叔宝,只不过一瞬,气焰便减地连半成都不到了。 酒楼的东家只说了苏定方,他们哪里知道秦叔宝这个杀神竟也在此。 他们虽年少,但秦叔宝威震天下,秦叔宝的事迹他们也是如雷贯耳。 秦叔宝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且如探囊取物,要对付他们几个,还不是手到擒来,若是他们早知秦叔宝在此,就算请他们进来,他们也不敢。 长孙涣倒是眼皮子光亮,刚一见秦叔宝,便连忙上前拜道:“小侄唐突,不知大将军在此,还望大将军恕罪。” 长孙涣聪明,口中以小侄自称,无非就是希望秦叔宝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放他一马,莫要与他为难。 不过长孙涣今日却想错了,这雅间之中说了算的并不是他秦叔宝,这里还有另一尊大神。 秦叔宝看着身旁坐着的李恪,对长孙涣道:“你同我说这些做甚,楚王殿下在此,你且同楚王去说吧。” 长孙涣听了秦叔宝的话,心头一震。 他此前从未见过李恪,也不知李恪是何模样,方才进门之时他光注意了秦叔宝,还未顾得上主位上坐着的少年。 这时长孙涣深恨自己今日为何要来此处,恨不得给上自己一巴掌了。 长孙涣忙扭身拜道:“长孙涣拜见楚王,望楚王恕罪。” 方才在大殿之中长孙无忌还同李恪为难,如今长孙无忌的次子落在了李恪的手中,李恪哪有就此放过的道理。 李恪对长孙涣问道:“长孙公子也是这儿的常客?” 长孙涣不知李恪何意,但他听的李恪以公子相称,只当他准备就此作罢了,于是回道:“正是。” 李恪闻言,笑了笑道:“方才这些女子唱曲本王已经听地乏了,既然长孙公子也是曲中高手,不知可否为本王唱了一曲解个闷子?” 李恪之言一出,长孙涣白净的脸顿时憋作了酱色。 第三十六章 自古名将如美人 长孙涣失礼冲撞在前,叫李恪抓住了小辫子,若是李恪愿意,就算此时李恪下令将长孙涣拿下,打上一顿板子,那也是合乎情理的,长孙无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与打在身上的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相比,唱个小曲虽丢几分颜面,可却可免受皮肉之苦,所以长孙涣无奈,只得整了整衣裳,硬着头皮唱了两句。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一支小曲长孙涣信手捏来,唱的是长干曲,讲的也是儿女情长之事,想必长孙涣平日里也最是喜欢这些莺莺燕燕之类。 李恪当前,长孙涣的神情、动作自不到位,可不得不说,长孙涣不愧是此道高手,唱的虽比不得那些唱曲儿为生的伶人,但也绝对是拿得出手的,至少李恪是远远比不上了。 “好,长孙兄好嗓子。” 长孙涣简单地一曲唱罢,李恪装模作样地喝了声彩。 长孙无忌是长孙皇后之兄,也就是李世民的郎舅,太子李承乾尚需唤长孙无忌一声舅父,也需唤长孙涣一声表兄,故而李恪以兄相称,倒也并无不妥。 作为世家子,被命做如优伶一般唱曲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长孙涣若不是担心李恪故意将事情挑大他也不会从命。 不过长孙涣虽然开口唱了,但面对李恪的喝彩脸上也挂不出半点笑意。 长孙涣只是问道:“既然殿下听得高兴,不知长孙涣可否告退?” 长孙涣乃长孙无忌之子,非是可随意欺辱之辈,李恪虽然占了理,但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当即摆了摆手道:“那是自然,长孙兄请,本王便不送了。” “告辞。”长孙涣告了声退,转身便匆忙离开了。 长孙涣走后原本唱曲的班子又被传了回来。 因为长孙涣的缘故,李恪的兴致非但丝毫没有被搅扰,反倒越发的高了,就连小曲儿听着都比先前更多了几分韵味。 就当李恪听着正兴起的时候,李恪身旁的秦叔宝竟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动静很大,神色也很难看。 “翼国公可是身子不适?”李恪看着秦叔宝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秦叔宝拱了拱手,对李恪道:“末将身子不适,打搅殿下雅兴了。” 李恪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唐史之上的秦叔宝便是壮年而亡,寿数只活到了贞观十二年,难道现在便已经有了端倪了吗? 李恪道:“本王的曲什么时候听都不打紧,可翼国公乃我大唐柱石,关系朝廷社稷,翼国公尚需保重身子啊。” 秦叔宝听了李恪的话,无奈地笑了笑道:“末将戎马一生,历经二百余阵,虽杀敌无数,但自己也屡遭重创,前后所流血加在一起怕不有数斛之多,焉有不病之理。” 李恪闻言,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大唐立国,能自各路群雄中杀将而出,定鼎天下,离不得这些战将之功,正是他们所流的血,才浇筑出了如今的泱泱大唐。 “刚毅木讷,气镇三军,力崩大敌,匹马孤剑,为王前驱,此则吴汉之朴忠,贾复之雄勇也。” 旁人溢美之言,听着荣如华衮,但这背后的辛酸又有谁能明白。 李恪问道:“翼国公身子不适,可曾延医问诊?” 秦叔宝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诊过了,连宫中的太医都来了个遍,但终究没有法子。” 李恪道:“本王自武德九年北上,贞观四年南归,区区四年,大将军已憔悴许多,大将军千万需仔细身体,将来大唐南征北战,尚离不得大将军。” 李恪同秦叔宝说着,口中的称谓已经不自觉地从翼国公变作了大将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秦叔宝也看出了李恪的关切,似乎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末将半生都在沙场征战,杀了许多人,也许多次差点被人杀,生死早已看淡了,沙场裹尸本就是应有之意。太医有言,末将恐怕活不过五旬了。” 李恪听着秦叔宝的话,心中不禁一酸,又想起了那句“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将军如美人,古往今来多少千古名将都未能安度晚年,抑或死于敌手,抑或死于君王猜忌,抑或如秦叔宝这般死于多年累积而来的伤病,真正能够安然终老的又有几人。 李恪看着秦叔宝,突然开口道:“大将军不必忧心,待本王正式开府后当遣人遍寻天下,天下之大,总有能医好大将军伤患的神医。” 李恪身为皇子,仔细计较起来与秦叔宝的交情也算不得多深,能说到这一步已是用心了。 秦叔宝谢道:“殿下有心了,比起罗士信、单通,我已活了足够久,够了。” 因为秦叔宝的一阵咳嗽,雅室之中的气氛突然低落了下来,悦耳的曲子听在了耳中也显得颇为压抑,作为东道主的苏定方见状,开口对李恪提醒道:“殿下一直想习枪术,如今大将军在此,殿下何不借机讨教?”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也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之一,李恪对秦叔宝拱手道:“本王常常听闻大将军乃当世枪术名家,一身武艺冠绝我大唐百万大军,本王一直有意同大将军讨习枪术,不知大将军可否赐教?” 秦叔宝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奇色,笑着问道:“殿下也欲从武?” 李恪志在帝位,光走文路自然行不通,边功与他而言也必不可少不过秦叔宝毕竟不比苏定方,秦叔宝当面,李恪也不能说的太过直白。 李恪回道:“倒也算不上从武,不过是有些兴趣罢了。我大唐以武立国,皇祖父、父皇都是此中行家,本王也不能堕了家风。” 李渊与李世民二人,在前朝俱是武臣出身,手上的功夫都不弱,尤其善射,李恪效其父辈倒也说地过去,不过李恪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秦叔宝也不敢随意收徒。 秦叔宝对李恪道:“殿下好武,欲从末将习武自无不可,不过殿下毕竟是皇子,末将也不便擅自教授,此事尚需陛下允准。” 所谓习武,不过强身健体,李恪没有秦叔宝那样的天赋和底子,就算练得再好也不过百人敌,生不出什么事来,而且大唐尚武任侠,关中子弟更是如此,李恪要习武,李世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恪道:“有大将军这句话便足矣,父皇那边自有我去请命。” 第三十七章 牙行 贞观三年大唐北伐,秦叔宝亦曾为金河道行军副总管随大军北上。许是因为北地天寒,也许是因为水土不适,秦叔宝自打阴山归来后身体便大不如前。 如今的秦叔宝虽贵为开国元勋,当朝国公,但他已向李世民递书请辞,身上一应职位已经辞去了大半,唯一剩着的只有一个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还是李世民强留的。 如今左武卫的军务俱是有左武卫将军苏定方处理,而秦叔宝所挂的不过是一个闲职。这样的一个人,李恪想要拜他为师李世民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现在李恪的当务之急不是跟着秦叔宝身后习武,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开府建衙。 开府之事甚是繁琐,李恪若是愿意,自可交由下面人来打理,但其他事情都可由旁人代劳,但唯独有一事李恪务必要亲力亲为,那就是用人,尤其是在他主院伺候的人。 现在的李恪声望正隆,整个长安城盯着他的不在少数,而有人盯着他,自然就有人盯着他的楚王府。 楚王府占地极大,光是靠着宫中遣来的几十个宫女恐还有些紧张,自然还要自己在填补些,可若是在这填补婢女的过程中叫人钻了空子,安插进了许多旁人的眼线,尤其是长孙无忌的眼线,那李恪真的就是寝食难安了。 楚王府的护卫李恪倒不必发愁,李恪曾在突厥为质,有近百人的禁军士卒曾充作王府卫率,护他北上,在突厥陪了他四载。 在突厥,李恪待这些士卒不错,李恪对他们也算是知根知底,绝对地信得过,李恪同段志玄打了声招呼便将人要过来,每人赐重金良田,继续充当他的王府卫率。 而李恪王府上日常遣用的仆人,却要费些功夫了。 当长安东市的牙行送了一批人来供李恪择选后,李恪竟下令荐来的人尽数退了回去,他自己亲自前往西市牙行择人。 长安城布局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权贵人家择人,大多选去东市,因为东市牙行的婢子大多教过些规矩,懂些礼节,用起来也便利些,而西市便多有不如了。 “殿下,方才东市那边的牙行已经送人过来,殿下为何还要专程亲自来一趟西市。”与李恪同坐在往西市去的马车上,丹儿不解地问道。 李恪道:“东市多为权贵人家送人,他们送来的人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本王岂能放心。” 丹儿问道:“殿下既不放心,请王司马仔细甄别便是,您何必还受累专程跑着一趟。” 丹儿口中的王司马便是新任的楚王府司马王玄策,在丹儿的眼中,王玄策乃明慧之人,看人自然是极准的。 不过李恪闻言却道:“东市的那群人大多都教授过府中礼节,行事如出一辙,难辨好坏,况且楚王府初立,万事尚需仰仗先生操劳,他未必有这样多的时间。” 丹儿问道:“那不是还有宫中送来的宫婢吗?殿下将他们用作内院,再挑些外院的人便是。” 李恪笑了笑,看着丹儿道:“本王几时说过要将宫中的人尽数留在内院了。” 丹儿惊讶地问道:“连娘娘遣人送来的人也不尽可靠吗?” 李恪道:“阿娘选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不过宫中送来的人也不尽都是阿娘挑的,这次宫中送来的婢女,除了阿娘宫中的人,其他的尽数遣到外院去。” “诺。”丹儿知道了李恪的意思,当即应了下来。 李恪乘着马车乃微服前来,西市牙行之人不知李恪前来,更不识得李恪的身份,看着李恪的样子只当是个无事闲逛的府上子弟,起初也未太当回事,只有一个伙计前来招待。 可当李恪告诉牙行伙计自己想要买下的人数时,牙行伙计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来的竟是个大主顾,连忙请了牙行的主事前来招待。 牙行主事常年混迹市井,早已练就了一双神目,只看了李恪一眼,便估摸出了李恪非是常人,就算是富商子弟,那也是巨富人家。 若是寻常富商人家的子弟,哪有李恪这般气度,身旁的侍女又哪会有如此华贵的衣着? 牙行主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对李恪道:“下面的伙计有眼未识泰山,还望公子勿怪。” 隋唐不比明清,公子二字不是可以随便称呼的,若称公子,非权贵人家子弟不可,若是寻常的府上子弟被唤作公子,是要被笑掉大牙的。 不过李恪面对主事的称呼,脸上没有丝毫的异常,只是问道:“我今日来此是为择些家婢充实府邸,你处可有可选之人?” 牙行主事闻言,忙笑道:“那是自然,公子来我们这儿算是来着了,咱们这儿可是全长安西市最大的牙行,什么人都有,管叫公子满意。” 主事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本花名册,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也曾听人提起人牙子,今日真的亲眼见了才觉大开眼界。 一本簿子,几十页竹纸,里面大略地记录了所有奴婢的情况,岭南的、河北的、陇西的,各处皆有,若是仔细数来,怕不是有数百人之多。 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花名册,许多鲜活的人命在这里竟只是短短的几行字,最终也会被拿来同银钱作为衡量,李恪的心中不禁一阵恍惚。 不过若当真能被李恪买走对他们倒还算是件好事,至少李恪待人亲和,他们也不必在此处受苦。 李恪问道:“你这边可有江南人氏?” 李恪开府之事也是经岑文本指点后突然提了出来,此先绝无旁人知晓,所以自李恪请旨开府至今,满打满算也不满半月。 而自江南到关中,少说也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这牙行中的江南人必定是在李恪请旨开府前便离开了江南,绝不会是早有安排的。 而且绝大部分的江南人对关陇世家并不买账,长孙无忌之流在江南没有什么势力,所以江南人氏便最为可靠。 牙行主事得意道:“公子放心,莫说是江南人了,就算是突厥人我都能给你弄来。” 李恪闻言,惊讶道:“突厥人,你何来的突厥奴婢?” 牙行主事不知李恪的身份,只当李恪好奇,于是回道:“那是自然。” 李世民为稳固突厥人心,并未下旨发卖任何突厥人为奴,这牙行的突厥人又是从何而来?李恪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李恪接着问道:“连突厥人你都有路子?” 这牙行的主事倒也算是谨慎,他李恪眼生,问的也多,担心出了什么岔子,于是道:“路子是自然是有的,不过公子要买便买,不买便不要多问了。” 第三十八章 把柄 牙行的突厥奴婢从何而来李恪不知,但李恪确信的是他们的来源一定是违背了国家法度。 几日前李世民方才下旨,免除自颉利而下,所有突厥人之罪,所以长安城中不应该出现突厥人的奴婢,更不应该被公然叫卖。 寻常人绝对没有这样的路子和能力,长安城中能有这个本事的人也不会太多。 而在李恪看来,这种的情况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商勾结,强掳突厥少女,运送之长安贩卖,借着贩卖突厥之女之举大肆敛财。 大唐举国之力经营数年,放有今日的北地局面,没想到这盛世的背后竟还还有在做着这样的肮脏生意,李恪想着心中都一阵怒火腾起。 牙行之人大多机敏,嘴巴也严实,守得住秘密,李恪若是直白地问这牙行的主事,恐怕他只会推推嚷嚷,不会如实相告。 于是李恪思虑了片刻,对牙行主事问道:“不知一个突厥奴婢作价几何呀?” 牙行主事回道:“大的两贯,小的一贯半,公子若是买的多了,还可以给公子算得便宜些。” 李恪闻言,面露不解地问道:“这些突厥的女奴买了无非图个新鲜,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要了多了又有何用?” 主事闻言,忙道:“这些突厥女子手脚虽不比江南女子来的灵巧,但却能干粗活,重活,而且也比咱们的江南女子便宜上许多。” 一个寻常的江南籍的女奴作价四贯,姿色好一些,再通些文墨的甚至能卖到二十贯以上,与他们相比,两贯钱确实便宜了许多。 不过纵然如此,一个是两贯钱,十个人便是二十贯,一百人便是二百贯,这几乎都赶上一个长安四品官员一年的俸银了。 更何况他们所贩卖之长安各处的突厥奴婢又何止百人?如此暴利,也难怪有大唐官员胆敢铤而走险了。 李恪听着主事的话,好奇地问道:“突厥女子也是女子,如何能干地了粗累的活计?” 显然这些突厥奴婢的销路并不好,主事的难得见到一个大主顾,还是个容易糊弄的少年,忙解释道:“这个公子大可放心,这些突厥奴婢都自西北而来,身形彪悍些的大有人在,力气是没得说的,若是认真比起来,恐怕未见得便会输于男子。” 牙行的主事提到西北,李恪李恪便想起了一个人:张宝相。 张宝相也算是唐初名将之一,贞观三年,张宝相以甘州刺史拜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协同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北上。 北伐之战张宝相建功无数,甚至就连突厥颉利可汗都遭其生擒,立下大功。 但张宝相此人的品性却叫人颇为不齿,贞观四年春,大军即将凯旋之际,张宝相为求军功更进一步,竟谎报军情。 唐军平定突厥之后,薛延陀夷男担心唐军继续北上,于是遣薛延陀军五千在边线袭扰,但张宝相为夸大功劳却胆大妄为,将五千薛延陀轻骑夸大为五万,还慌称自己已击杀薛延陀先部万余人。 张宝相的战报送到了李靖手中,当李靖核实军功之时却发现并非如此,而是张宝相夸大军功。 谎报军功本是大罪,按律当斩,但张宝相曾为李靖旧部,李靖不忍他就此丢掉性命,便将张宝相的军功抹去,保住了他的命。 突厥奴之事牵连甚广,寻常的将士做不来,大唐众将中出兵西北的只有大同道一处,而主帅李道宗乃宗室子弟,行事谨慎稳妥,为了这些黑利犯险枉法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李恪的心里便有了猜测。 李恪不欲打草惊蛇,于是回绝道:“我听闻突厥女子身上大多有些羊膻味,我着实不喜,这突厥奴婢我看还是算了吧。” 突厥奴不过是图个新奇,论力气比不上西域的昆仑奴,论样貌和手巧心细更比不得大唐女子,长安城权贵人家用上突厥奴婢很是少见,李恪不愿,牙行的主事倒也不觉得奇怪。 李恪择选了些江南籍的婢女便离开了西市,回了楚王府。 刚回到府内,李恪即刻便命人传来了王玄策。 “本王方才在西市牙行,你猜本王看到了什么?”王玄策一进门,李恪便开口问道。 王玄策看着李恪的模样似乎并不急迫,于是笑着回道:“莫非殿下在牙行看到了哪家落魄的官家小姐,生了情愫?” 李恪闻言,忙摆了摆手道:“先生莫要玩笑我了,先生说的都是诗文里的故事,当不得真,本王今日在牙行看到了突厥人。” “突厥人?陛下方才恕了他们的罪过,加封官职,他们便往牙行买婢了吗?” 几日前,李世民赦免了许多突厥各部首领之罪,还册封官职,王玄策只当他们在长安安置府邸,前往西市牙行买婢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说的突厥人不是那些将官,而是突厥的女奴。”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面露讶色,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李世民从未下旨降罪突厥百姓,更无人被贬为奴婢,这些西市的突厥奴是从何而来? 王玄策问道:“殿下可曾问到这些突厥奴的来历?” 李恪回道:“突厥西北部的人,本王估摸着是的苏尼失部之人。” “苏尼失部?大同道的人干的?”王玄策闻言,凝眉道。 李恪问道:“先生可能猜出是何人所为?” 王玄策斟酌了片刻,回道:“任城王行事谨慎,恐怕不会如此行事,倒是副总管张宝相行事颇为乖张,兴许是他所为。” 李恪道:“先生所想正与本王不谋而合,此事张宝相脱不得干系。” “不错。王玄策点头附和道。 李恪问道:“不知以先生之意,本王可否将此事上达父皇?” 王玄策想了想,开口道:“不妥。” 王玄策接着道:“殿下若要救这些突厥奴,朝堂之上稍稍提点两句,他们自然没有了胆子再如此行事,但若是彻底挑出来恐怕有些风险,此事背后究竟是何人也尚且不知。” 长安官场的水深地很,谁知道这条线后面能牵出什么大鱼来。 李恪想了想,问道:“先生是要本王暂且按下不表?” 王玄策道:“张宝相与长孙无忌走的极近,殿下既抓住了张宝相的把柄,若是只诛张宝相一人未免可惜了些。” 李恪道:“此事想动长孙无忌,怕是不易吧。” 长孙无忌乃当场国舅,区区一个张宝相自然牵累不到他。 王玄策道:“此时拿出来自然不行,可若是待日后有了好时机,未尝不能叫长孙无忌脱层皮。” 第三十九章 突厥之议 随着颉利被俘,突厥已然无主,整个突厥故土成了一片散沙。 漠北及金山故地被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趁机所据,而整个漠南则成了大唐的领土。 在北伐军主帅李靖凯旋回京后,李绩依旧以并州大都督、通漠道行军大总管一职经略漠南,随着突厥思结俟斤以四万众降唐,伊吾城归附,大唐已彻底平定漠南,大唐国土已开拓至阴山以北,戈壁以南,大唐国境拓土万里。 而随着大唐国境猛扩,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首要的便是领土与突厥故民的安置,当思结俟斤降唐的消息一到长安,李世民便当即下令朝中要员入宫议事,而李恪曾在突厥为质四载,对突厥之事颇为熟悉,故也在议事之列。 而除了李恪之外,诸位皇子之中,能够参与今日议政的只有太子李承乾。 议事的地方在太极宫内的两仪殿,当李恪到了两仪殿时前来议事的大臣已经到了大半,李恪在殿中坐定,过了不过片刻,李世民便到了。 “儿臣、臣等参见陛下。”李世民入内,殿中的诸位大臣纷纷起身拜道。 李世民在上首的帝位之上坐下,压了压手,对殿中的众人道:“今日召众卿来此之意,想必众卿已然知晓,突厥之地新得,百姓、旧吏、新土诸事待定,不知众卿可有良策?” 其实关于突厥故土及百姓安置,朝中上下早有纷争,主刚主柔,主杀主抚兼而有之。 李世民话音刚落,中书侍郎颜师古当先道:“启禀陛下,自有北狄以来,凡中国各朝皆不能全然臣服,如今陛下建功业,臣服突厥,臣以为陛下当开古之先河,将突厥子民置于河北、河南之地,照旧分立各部首领,如此便可保突厥无患。” 大唐新得突厥国土,最为担心的莫过于百姓生乱,突厥士卒哗变,颜师古的意思是要将突厥人尽数迁至唐境之内,使其弃牧从农,只要突厥境内无人,草原之上自然就安静了。 颜师古之言故有其道理,但仔细计较起来,为了避免突厥人生乱,便将突厥人尽数迁至大唐,自此草原之上空无一人,大唐纵然得之又有何用,颜师古之言大有因噎废食之意。 果然大殿之中与颜师古意见相左的大有人在,颜师古话音刚落,礼部侍郎李百药便站了出来。 李百药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迁民之事耗费甚巨,而且全不必要。突厥虽以一国自称,但却国内各部却各自为政,除了可汗外互不统属。臣以为当效旧制,分封包括阿史那氏在内的草原各部首领,只辖麾下一部,如此一来,突厥则因国分而弱,再难与我大唐为敌。” 李百要所言乃是效西周旧制,分其国而化其力,一个突厥便分作了各个部落,部落间实力自然大损,凭借部落之力决然无力与大唐为敌。 然李百药之言虽好,能起一时之效,但却能长久。 毕竟李百药的主掌虽然划分各部,但总体而言却保留的突厥的实力,而突厥人的实力既未大损,谁能保证将来草原之上会否再有一雄主横空出世,到了那时他若能一统草原各部,那突厥又成了大唐的劲敌。 颜师古反驳李白药道:“李侍郎之言乃一时之计,稳地住一世,却稳不住百世,日后终将成祸。” 李百药道:“那颜侍郎之言又当如何,若是漠南之地空无一人,我大唐要之何用?不过徒耗兵力而已。” 李百药的话,一下子说到了李世民的心里,李世民收漠南,要的绝不是一块白地,而是一片可为大唐牧马,广阔无迹的草场。 若是漠南无人,李世民得其地便如食鸡肋,要之无用,弃之可惜。 有了李百药这句话,这颜师古的迁民之策便算是彻底告废了。 此事与李恪干系倒是不大,他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倒也没有上前答话的意思。 但有主抚的,有主迁的,那自有主镇的,这主镇之人便是魏征。 魏征官拜秘书少监,论理今日朝议之人俱是各部首官,当无他一席,但秘书监萧璟染病,李世民又素知魏征之才,便特下诏传见。 魏征见李世民神色似有不绝,于是上前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突厥之人世为盗寇,乃我大唐百姓之敌,今陛下威服突厥,然突厥人人面兽心,不可深信,现我大唐俘虏十万,若迁至河北、河南,十数年后便可达数倍,实乃我大唐之患,望陛下千万谨慎,勿效西晋武帝故事。” 西晋初年,胡、汉百姓混居,晋武帝司马炎不听群臣劝阻,执意如此,以致二十年后伊、洛之地半为胡人所据,为后来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埋下祸根。 李世民问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魏征回道:“依臣之见,当尽逐突厥胡人回阴山以北,废其兵甲,尽收良马,以我大唐精锐镇压,有乱者便以屠刀相加,不使胡人有反叛之机,以此稳固漠南。” 魏征虽是文臣,但说话献策均有狠辣之风,倒是与他当年谏言李建成暗杀李世民之事如出一撤。 当然,魏征的想法还远非个例,大唐君臣以天朝上国自居,视突厥为胡人猪狗之辈,在他们眼中纵然杀了胡人也无不可。 但李恪听了魏征的话,脸色却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李世民若当真采纳了魏征的意见,将突厥人尽数赶往阴山之北,那无疑是与突厥结为死敌,转而把这些人送给更北面的薛延陀,逼着这些突厥人带着对大唐的仇恨北投夷男,给薛延陀增补兵员,平白为大唐再树强敌。 此时的薛延陀新据漠北之地,尚且无力与大唐为敌,在大唐的面前他们还是一副温顺模样,故而朝中也少有人意识到薛延陀人即将带来的威胁。 但李恪却很清楚,薛延陀夷男可汗绝非善辈,他当初敢反突厥,将来便敢反大唐,若是任由薛延陀尽收突厥之人,慢慢坐大,那到时漠北的薛延陀将会成为一个比突厥更加可怕的敌人,那大唐多年来的筹谋便将化作乌有,北地再现纷争。 唐史之上,李世民曾任用许多突厥出身的名将,显然他并未采纳魏征的意见,但这些东西谁又能一定说的准。 李恪看着大殿之中的众人,却迟迟无人出来反对魏征之言,李恪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李世民当真用了魏征之言,届时对整个突厥都是灭顶之灾,对未来的大唐北线也埋下了祸根,这个祸根又不知要用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去填。 李恪虽不想开罪魏征,不想做出头鸟,更不想过早地在这朝堂之上发声,叫旁人注意到自己,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了。 李恪突然站了出来,对着李世民俯身拜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魏少监之言矫枉过正,恐怕不妥。” 第四十章 一语惊四座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殿中的众臣齐刷刷地看向了李恪。 李恪虽挂扬州大都督职,但因年幼故而只是遥领,并未之官,所以现在的李恪并无实职在身。 李世民传李恪来此一同议事,不过是因为他身在突厥数载,多突厥国情多有了解,故而着他在此听着,李恪更多的只是做个摆设,出个耳朵便成,李世民倒也不曾指望李恪能出来建言,所以当李恪出列的时候,莫说是旁人了,就连李世民都觉得颇为讶异。 不过既在大殿之中,便有建言之责,李恪出来说话倒也并无不可。 李世民见李恪出列,于是问道:“哦?不知楚王以为魏征之言有何不妥?” 李恪回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魏少监之言重镇不重抚,似乎有失主次,我大唐新得突厥之地,当以抚民为先,其次威镇,若是一味强压,恐怕易生民变,不利于我大唐北境安稳。” 李恪之言一出,魏征的脸上挂上了一丝轻蔑之色,在他看来,李恪的话实乃小儿所言。 国政不同,人心不同,凡事岂可一概而论? 李恪的话怕不是近日刚自那本书上看来,便在这大殿之中当众讲出,哪里知道处理实政与埋头读书的区别。 魏征问道:“殿下之言却不知从何而来?” 李恪抬头看了眼魏征的神色,知道他想必是有些轻视自己,于是故意义正言辞地回道:“孔子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今我大唐便是这天下北辰,我大唐若行德政,自当万民臣服,天下归心,纵是突厥百姓也是一般。”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上的百官脸上顿时满是怪异之色,似乎都是在憋着笑一般。 大唐立国未久,如今能居朝中高位的无一不是功绩加身,少单纯有走文路为官上来的,他们听了李恪的话,不免觉得幼稚。 孔子之言,修身养性尚可,若是拿来治国平天下,怕是还差了些火候。 幸得此时是在大殿之中,否则群臣中便该有笑出声来的了。 就连一旁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等人,也在心中暗自好笑,只觉得这李恪想必是年幼,喜好出些风头,没想到这次却弄错了场合,这话若是在弘文馆说说,兴许还会得声赞赏,但在这大殿之中说出了这番话,正是班门弄斧,岂不可笑。 李恪看着大殿之中神色怪异的众人,他脸上的神情却如止水一般平静,只是抬头看着李世民,仿佛不知道自己方才闹了什么笑话一般。 李世民看着爱子的模样,心中自然不忍苛责,更不愿打击李恪的自信,反倒是生怕爱子因此事而心生阴翳。 于是李世民咳了咳,示意群臣肃穆,而后对李恪问道:“如此说来,我儿同李百药所想一样了?” 李恪主张在突厥行仁政,在李世民看来自然就是赞同李百药的观点了。 不过李恪却摇了摇头道:“李侍郎之言虽好,但也太过怀柔了些,若是全依李侍郎之言,恐怕突厥百姓心无所惧,行事多有触我大唐律条者,也是不妥。” 李恪之言再出,大殿之上的群臣除了觉得李恪之言幼稚可笑的,已经有人有些不耐烦了。 李恪既不赞同魏征之言,又不赞同李百药之言,对大唐朝臣之言随意指摘,不见有丝毫谦虚之心,甚至有些娇纵,自非君子所为。 此事若非是在大殿之中,有些性子耿直之人说不得已经出言质询了。 此时,李世民见李恪在大殿之中接连否决大臣之言,也觉得李恪做的有些失当,但李恪行事一向知节懂礼,少有逾矩之行,今日突然这么说着实有些怪异,莫非他也有什么良策不成? 李世民道:“魏、李两位俱是朝中大臣,饱学之士,你后学之辈若是有何想法大可拿出来向众卿请教,不得随意指摘。” 李恪小小年纪朝会之上,仓促之间能有什么良策,众臣听着李世民的话也都只当这是在给李恪台阶下,李恪若是聪明,自认一句“小儿无状”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太当回事。 可大殿中的众臣谁都没有想到,李世民的台阶是给了,李恪却并未沿着台阶下去,反倒顺着台阶要往上爬。 李恪道:“儿臣确有拙见欲言于父皇,还望父皇指正。” 李世民不知李恪的心思,但看着李恪的样子,李世民却莫名觉得可靠,于是道:“我儿但且讲来。” 李恪道:“儿臣以为,我大唐欲稳漠南之地,保北线百年安稳,首当需全突厥各部,顺其土俗,置突厥降卒于幽州、灵州一线以北,既能实漠南空虚之地,不使草场荒废,又能让突厥各部为我大唐北线屏障,可谓一举两得。其次分颉利、突利故地为我大唐州郡,另设都督府以为管辖,再以汉人为各州首官,突厥人为辅官,统御各部,如此漠南可定。” 安静,李恪之言落地,大殿之中出奇地安静。 方才的群臣有多想笑,现在的群臣便有多讶异,他们很难想象方才的话竟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 先迁其民,再分其地,最后各置官员,李恪的话井然有序,条理清晰,只言片语间竟将漠南国策解了个干干净净,李恪的话当真是方才才想出来的吗? 谁能想到,方才还满口之乎者也,被他们在心中鄙夷的楚王竟能语出惊人,镇住了满殿君臣。 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坐在上首的皇帝李世民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讶色。 不过李恪之言无论可行与否,大殿之中终归有反对之声。 片刻的安静之后,太子舍人褚亮站了出来。 “突厥已降,我大唐若是全据突厥故地,分置州府,恐怕会叫铁勒、契丹等部心生畏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我大唐受各部人心,安稳北境。”褚亮出列道。 今日所议,不过是安稳漠南之事,褚亮之言已有吹毛求疵之嫌,不过李恪对褚亮的话倒也并非全无办法。 不过李恪要么不出来,现在既已出来了,那他便要一语惊人。 李恪道:“你需知道,父皇非但是我大唐皇帝,更是北方各部的天可汗,突厥既降,我大唐分其地,设州郡又有何不可。” 天可汗! 这还是李世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只这一耳,便深深吸引了他。 李世民要做天下共主,要做千古一帝,还有什么能比这“天可汗”的名号更能代表着一切的?这三个字的背后就是无尽的威望与臣服。 光是这三个字就足以叫李世民心动不已。 第四十一章 木秀于林 “楚王殿下留步,楚王殿下留步。” 李恪刚自两仪殿出来,走在云阶之上,正欲出宫,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唤声。 李恪听到身后有人唤他,便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去,只见身后一个步履稍显蹒跚的老人正扶着云阶旁的石阶往他靠来。 李恪定睛一眼,来人竟是御史大夫温彦博。 温彦博乃是朝中老臣,已年近六旬,独自一人下这层层云阶小有不便,已显得有些吃力。 李恪见状,忙返身向后,伸手扶着正在下阶的温彦博,两人一同往下慢走。 “方才温相可是在唤李恪?”李恪一边扶着温彦博,一边问道。 李恪贵为皇子,两人之间李恪为君,温彦博为臣,温彦博见李恪竟出手扶着自己,手中一乱,忙对李恪道:“殿下乃当朝亲王,老臣岂敢叫殿下搀扶。” 温彦博说着,便想要甩开李恪的手,自己走着。 不过李恪却笑了笑,继续抓着温彦博的手臂道:“此处又无旁人,哪有那般多的君臣之分,在李恪眼中,温相便是李恪的旧识尊长,别无他意。” 李恪待人谦和,彬彬有礼,连温彦博一个老迈的臣子尚且关心有加,倒是与方才在大殿之中的张扬模样全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人一般。 温彦博与李恪并非初识,两人在李恪北上为质之时便在阴山见过,只不过那时李恪还是质子,温彦博还是刚刚被纵回大唐的臣子。 旧识尊长,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不由地便想起了四年前,请命北上,将他自突厥换回的谦谦少年,那时的李恪便是如此恭逊有礼,四年之后,李恪还是如此模样。 温彦博对李恪笑道:“四载未见,殿下还是少年风姿,英气逼人啊。” 李恪听得温彦博之言,也笑道:“温相也是一样,精神矍铄,老当益壮。” 温彦博闻言,摆了摆手道:“比不得当年了,当年在阴山落下了病根,此时还好些,一到深冬老臣这两条腿便酸痛难当,几难自忍。” 武德八年,温彦博为并州道行军长史,随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出兵,在太谷兵败被俘,虽遭颉利严刑逼问唐军虚实,却依旧不吐半字,因此被恼羞成怒的颉利打入阴山苦寒之地关押,一关便是一年,直到李恪北上方才得回长安。 那是的温彦博已经年过五旬,哪里受的住那般酷寒,以至于留下了病根,每逢天寒双腿便剧痛难当。 大唐能有今日,离不开这些满身风骨的老臣,李恪一脸肃穆道:“温相的腿疾是为我大唐而患,李恪绝不敢忘。” 温彦博笑道:“老臣这点小伤岂敢同殿下在突厥所受之苦相比,不说旁的,就连老臣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 温彦博一边说着,一边在李恪的搀扶下往阶下走去,李恪走的很慢,很细心,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李恪虽为亲王,但在他的面前从没有半点架子,待他至诚。 温彦博走在石阶上,侧头地看了李恪一眼,恍惚间竟仿佛看见了他的幼孙温翁归的模样一般,刹那间,温彦博看着李恪的眼睛竟有了一种看着自家后辈的温和与疼爱。 温彦博看着身旁的李恪,突然开口道:“老臣拿大,仗着年岁比殿下虚长数十,有一句话送于殿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对温彦博道:“温相但请之言,李恪洗耳恭听。” 温彦博对李恪道:“所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曹魏李康之语殿下可曾听闻。” 温彦博之言一出,李恪便立刻明白了温彦博的意思,温彦博说的想必就是方才大殿之事。 李恪问道:“温相想必是觉得李恪方才在大殿之中说的差了。” 温彦博道:“老臣并非此意,方才殿下所说金词玉语,一言中的,正是谋国之言,与老臣所想不谋而合。” 李恪接着问道:“那温相的意思是?” 温彦博道:“殿下说的不差,但做的却缺了几分火候,有殿下方才所言,恐怕难免朝中大臣猜忌,殿下需得千万仔细啊。” 温彦博对李恪说着,仿佛是一个满经世事的老者,正在循循教导着自己的后辈。 李恪听着温彦博的话,自然知道他说的何意。 李恪非是太子,但今日在大殿之内却做地太过显眼,把包括太子在内的满朝文武都给盖了过去,这样做固然抢得了一时风头,但却开罪了太子一党,尤其是长孙无忌等人,恐怕得不偿失。 李恪淡淡笑道:“温相是在为李恪安危担忧吧。” 温彦博道:“殿下年少,不知朝堂深浅,殿下之言许是一心为国,言之无意,但听在旁人的耳中便有了其他味道,容易为人所妒啊。” 一个年纪六旬的老人,散朝之后竟还专程赶来同他说这些话,李恪看着温彦博苦口婆心的样子,心头浮起一阵感动。 他对温彦博有恩不假,但那些并非他有意为之,可温彦博却将恩情记在了心中,把他当作晚辈来照看。 方才在大殿之上,甚至有一瞬间李恪也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图名利,图帝宠,还只是为了大唐和突厥军民的安危,抑或兼而有之,李恪说不清的。 不过李恪对方才大殿所为终不后悔,该来的总会来,不会因为他一时蛰伏而退散。 李恪顿了顿才道:“方才大殿之事我若不说,又等何人来说,事关大唐社稷,北境安危,虽明知险地,李恪亦不悔矣。” 李恪话放落,一阵凉风拂面,吹动李恪的鬓角的发梢,也扬起了他飘飘的衣角。 四年前温彦博虽未在长安,但恍惚间他仿佛能够看到当初李恪在自请为质,北上突厥时的模样。 “殿下高义。”温彦博对李恪赞道。l 李恪笑道:“温相谬赞了,我一介竖子何来的高义,只是这世间事再难,总要有人去做,而我便要做那个做事的人。前路艰难,虽千万人,吾往矣。” 温彦博听着李恪的话,心中一阵震荡。 李恪少年英姿,同他相比,就连原本还算出彩的太子李承乾也显得不过尔尔。 温彦博心中竟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思:将来若他为帝,大唐将会是何等模样? 第四十二章 挟恩拢突厥 李恪在两仪殿中所言很快传了出去,天可汗的名号也渐为众人所知晓,紧接着,不过数日之后,突厥、契丹、牂牁、党项,甚至就连南越诸国在京的君长竟纷纷集结,在承天门下叩首跪拜,纷纷上表请李世民称制天可汗,以示尊荣。 而与此同时,天可汗之名的始作俑者李恪却未在承天门露脸,而是窝在了他新成的楚王府内忙着他的开府之事。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贞观四年,立夏。 随着几场春雨之后,夏日初至,长安城的气候便突然热了起来,夏天终于到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修葺,李恪的楚王府已经诸事停当。 初夏的午后,李恪坐在在满满盛开的紫薇花架下饮茶,嗅着入鼻的紫薇花混合着茶味的香气,当先想到的便是这么一句。 现在的李恪倒也颇有几分名将高骈的心性。 高骈既是唐末名将,手中沾染鲜血无数,又是能言风月的诗人,做得出“山亭夏日”这样现世安稳的田园诗来。 而此时的李恪也是一般,两月之前,李恪尚在突厥为质,刀尖舔血,在两军阵前游离活命,如今便是安坐长安,当着他的太平王爷,享人间富贵。 “如今蛮夷各部正在承天门叩阙,请陛下称制天可汗,殿下乃是首提此议之人,殿下为何不去看看。”在李恪的对面,李恪师父,也是楚王府长史岑文本正与李恪对坐饮茶,问道。 李恪举杯饮了口茶,笑道:“那些俱是蛮夷之辈所为,弟子若是去了,与他们同列,岂非自降身份。” 那些胡人蛮夷,为求大唐庇护极尽溜须拍马之能,望能讨的李世民的好感,但李恪不同,李恪乃李世民亲子,非是外人,他若是也去了,自与他们格格不入。 而且以李恪如今的身份,如此刻意地溜须拍马已经给不了他什么东西,李恪想要的光靠拍马屁是求不来的。 岑文本道:“臣听闻承天门外聚了不少人,热闹地很,这个热闹殿下也不凑吗?” 李恪摇头道:“弟子开府在即,近日事情太多,已经忙得够热闹的了,还去凑这个热闹作甚,难得偷了闲,倒还不如看看我这府中的景致,乐得安静。” “也是,殿下这处楚王府富丽堂皇,长安城内恐怕再无府邸能与之比拟。”岑文本看着这景致,对李恪道。 李恪的楚王府乃前隋权臣杨素的府邸所改,无论是占地还是装饰,在长安城内都是首屈一指,长安城内能胜得过他楚王府的恐怕就只有皇宫大内了。 李恪听得岑文本之言,笑道:“此处华屋千间,弟子如何住的完,弟子已命人在府内空出了一套院子,岑师若是喜欢,可随时搬进来住,弟子也好就近请教学问。” 李恪向来尊师,哪怕是李恪立了大功回京,在面对岑文本时已经老老实实地行弟子礼,从不曾有丝毫逾矩和怠慢,李恪的话自是发自真心。 不过岑文本却摇了摇头,笑道:“再过些时日,臣的家母妻小便该自邓州抵京了,殿下是忙人,到时住在殿下府上多有不便之处,臣便不来搅扰了。” 岑文本的话李恪清楚,岑文本口中家小之事不过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岑文本性情平淡,虽是世家子却不喜豪府华服,行事简朴,若是叫他住在这楚王府中反倒不自在。 李恪闻言,笑道:“本王那算什么忙人,虽然开了府,也不过闲人一个,无甚正事。” 李恪刚说完,竟仿佛是巧合一般,丹儿便踩着快步走了过来,显然是有事通禀。 王玄策看着赶来的丹儿,对了李恪道:“这不,殿下的正事便来了。” 丹儿快步走到李恪的身旁,对李恪道:“启禀殿下,执失思力求见。” 执失思力? 李恪听到这个名字,李恪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他不知执失思力此时来寻他所为何事。 李恪对岑文本问道:“岑师可要一同见见?” 岑文本摇了摇头道:“他来寻的殿下,我便不必了。” 李恪闻言,便对丹儿道:“带他偏厅,本王片刻便到。” “诺。”丹儿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丹儿走后,李恪留着执失思力在此饮茶,他自己则往偏厅而去。 当李恪到了偏厅后,执失思力已在大殿内等候。 李恪方一进门,执失思力便上前拜道:“末将执失思力拜见殿下。” 执失思力降唐之后,被李世民拜为左领军将军,故而以末将自称。 李恪对执失思力问道:“执失将军突来本王府上所为何事?” 执失思力回道:“末将奉皇命即将北上,特来此像殿下谢恩。” 执失思力在突厥威望甚高,李世民特遣执失思力北上,招降浑、斛萨等部。 李恪听执失思力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过来,李恪问道:“将军指的是两仪殿之事?” 执失思力道:“正是,殿下在两仪殿中为突厥子民仗义执言,活人无数,末将特来谢过殿下大恩。” 大殿之上,李恪力主对突厥人施以怀柔,而非威压,叫无数突厥子民免遭困厄,突厥上下,自然领李恪的情。 而李恪在突厥时没少遭罪,颉利更是曾将李恪流放阴山,突厥真正能跟李恪说的上话的只有对李恪有救命之恩的执失思力。 李恪看着执失思力,却对执失思力摇头道:“此前本就有人弹劾本王私通突厥,你此番又大摇大摆地来拜会本王,恐怕本王与突厥走的极近的消息又该甚嚣尘上了吧。” 李世民已下令开赦突厥上下,封各部首领为官,着其引家小定居长安,此次南下长安的各部家小多达万人,而突厥人在大唐曾开罪无数权贵,这万余人能否保全尚在两说。 执失思力此来一是为谢李恪之恩,二便是希望能借此次拜访扯上李恪的大旗,借以自保。 执失思力见自己的意图被李恪拆穿,面色一红,过了半晌才道:“殿下无所不知,末将惭愧,但末将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殿下海涵。” 李恪看着拜在身前的执失思力,心间突然闪过了一丝念头。 眼下李恪风头正劲,执失思力想扯李恪的大旗助突厥自保,但李恪的大旗又岂是好借的。 李恪对执失思力道:“今日本王助你突厥自保,来日若本王有难,你们又该如何?” 李恪之言出口,现在的执失思力已经骑虎难下,难不成方才还向李恪求助,此事他便回绝了李恪吗? 执失思力只得回道:“殿下放心,我突厥男儿俱是知恩图报之人,来日若殿下有难,突厥男儿也不会坐视不理。” 李恪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有将军之言足矣,待会儿你离去时本王亲自送你。” 第四十三章 杜相罹患 “执失思力走了?”李恪亲自送走执失思力后,又回到了内院,岑文本见李恪归来,于是问道。 李恪回道:“不错,方才弟子已将他送走。” 岑文本想了想,对李恪道:“陛下下旨,命突厥各部贵族家小迁入长安,人数多达万户,执失思力来此,想必就是为了此事吧。” 如今的岑文本已不是专司修文撰书的秘书少监,而是轮值省内,以被李世民垂询的中书舍人,许多诏书都自岑文本手中草拟发出,很多情况下他比李恪的消息还要更加灵通。 李恪道:“正是,突厥各部贵族即将奉旨抵京安居,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想借弟子的大旗来镇压京中的部分宵小。” 岑文本问道:“殿下在偏厅待了有些时候,想必是应了他了?” 李恪提起手边的茶壶,亲自为岑文本倒了杯茶,道:“执失思力于弟子曾有救命之恩,弟子不便回绝。” 岑文本看着李恪的样子,却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李恪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执失思力光着一张脸便要求李恪,李恪不可能答应地如此爽快。 李恪虽年少,但却是只实实在在的小狐狸,李恪出手绝不会走空。 岑文本看着李恪的样子,对李恪问道:“看殿下心情颇佳,想必方才必有所得吧。” 李恪笑道:“还是岑师知我,他们想借弟子之威,弟子正好也借他们人多势众,方才弟子亲自送执失思力出门,现在就算执失思力自己说他不是弟子的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执失思力拜访李恪,兴许是有事相求,这倒不稀奇,但李恪竟亲自送了执失思力出门,这若是叫旁人看在了眼中,自然就把执失思力划做了他楚王党羽了。 若非如此,以李恪堂堂亲王的身份,又何必如此礼待一个胡人? 执失思力想借李恪之威,但李恪要的却是执失思力这个人,一场交易谁赚的更多自然就显而易见了。 李恪同岑文本正在饮茶说着突厥之事,而就在此事,李恪王府的护卫便突然走进了内院。 “启禀殿下,娘娘命人自宫里传来的消息。”护卫对李恪道。 杨妃在宫中为堂堂贵妃,只在长孙皇后之下,消息自也灵通,她既专程命人来传,自然不是小事。 李恪道:“岑师不是外人,尽管讲来。” 护卫回道:“方才政事堂朝会之后,陛下并未回宫,而是直往蔡国公杜相府上而去,很是匆忙。” 皇帝朝议之后未曾回宫,而是直奔大臣府上而去,此事着实怪异地很,李恪正思索着,忽然想起了一事。 李恪忙对身旁的岑文本问道:“杜相近日可曾参朝?” 岑文本回道:“昨日是臣在宫中当值,昨日杜相便告了病假,并未参朝。” 岑文本话音一落,一瞬间李恪明白了过来,唐史有载,蔡国公杜如晦英年早逝,他的止寿之期正是在贞观初年,说不得便是这一次。 李恪忽然神色一正,眉头轻锁,对岑文本道:“父皇如此焦急,莫非是杜相病危了?” 听李恪这么一说,岑文本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大唐若论武功,众将之中当以“李靖、李绩”二李为首,但若论文治,首推房杜。 “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 杜如晦史评之高,冠绝群臣,他在贞观一朝的价值无人可与替代。 但是李恪最为关心的却还不是他的价值,而是杜如晦死后整个朝堂的变动。 大唐宰相数位,中书令、门下侍中、中书侍郎皆可称相,但李恪很清楚,所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满朝上下,真正算得上是手握宰辅相权的只有节制六部的尚书左右仆射两人而已,其他均是陪衬。 而如今,左右仆射分别握在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手中,而杜如晦若是去了,这尚书右仆射一职将花落谁家,李恪也拿不准。 但杜如晦的尚书右仆射是自长孙无忌手中承得,杜如晦若是去职,尚书右仆射八成便会重回长孙无忌手中,到时长孙一党节制六部,吃亏的自然还是李恪。 岑文本看着李恪锁眉的模样,自然也知道李恪在担忧的是什么,于是对李恪道:“殿下也不必太多忧心,杜如晦虽是文臣,但却常历行伍,身子骨没那么弱,臣三日前曾见过他,那时他的精神还算不错,兴许此次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杜如晦乃李世民心腹智囊,曾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甚至在李世民居于东宫时还曾一度为帅,节度东宫防务,杜如晦绝不是弱不禁风的文臣。 但病来如山倒的道理李恪又怎会不懂,杜如晦为李世民得天下,治天下已殚精竭虑,身子早已大不如前,他未尝没有轰然倒下的可能,而且李恪算算时间,杜如晦的寿数却是就在这一两年内了。 李恪对岑文本道:“父皇不是唐突之人,他既下了朝后直奔杜相府上而去,想必是十万火急之事。” 岑文本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李恪反问道:“岑师以为,杜相若是不在朝了,谁人为相的可能最大?” 岑文本转瞬间把朝中的大臣都在脑中过了一边,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还是如实回道:“长孙无忌,论声望,论亲疏,论位份,长孙无忌都是不二人选。” 李恪想了想,问道:“岑师以为李靖如何?” 数月之前李靖在突厥大胜,生擒颉利,一身功绩冠绝当朝,若是李恪举荐李靖为相,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岑文本思虑了片刻,道:“就功绩和辈分而言李大帅倒是可与长孙无忌一争,但以李大帅的性子,恐怕不愿如此。” 李靖立大功还朝,功劳尚未加身,便忙着自污以自保,行事可谓谨慎。 借北伐之争,李恪虽和李靖有些交情,但这点交情摆在朝堂之上根本不够看,李靖虽是行伍之人,但却比谁都来的油滑。 李恪很清楚,若是李恪举荐李靖任这尚书右仆射一职,就算李世民同意,恐怕李靖自己都不愿意。 李恪凝眉思索了半晌,突然道:“弟子且先去杜相府上看看,一来探视杜相病况,二来也要早作打算。” 第四十四章 谓我何求 大唐立国之初,名臣无数,但尚书仆射也是百官之首,不可轻予。 萧瑀,威望虽够,但性子不为李世民所喜,任之无望;虞世南,性子倒是不错,资历也不缺,但年岁却大了些,已过七旬之年若要拜相实乃天方夜谭;温彦博,虽与李恪走的很近,但身子骨已不便利,难以久任;至于刘政会、刘弘基、唐俭等从龙老臣更是多有不足。 纵观满朝上下,能够力压长孙无忌,任者尚书右仆射的除了杜如晦,李恪还真找不出第二人来。 李恪仔细斟酌了片刻,便策马直奔蔡国公府而来,除了探视杜如晦之外,也想一探究竟。 当李恪带着一众护卫,骑着快马赶至杜如晦府上时,恰巧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太医自门内走出,李恪看着太医署的人,心里咯噔一下。 自杜如晦府上出来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曾为李恪诊过伤疾的太医令王琼。 杜如晦乃当朝宰相,堂堂国公,身染有疾请太医诊治倒是自无不可,但是却也不会轻易惊动太医署令王琼。 而今日李恪却在杜如晦府上见到了王琼,这意味着什么,李恪自然清楚。 李恪下了马,将手中的马缰交给身后的王府卫率,便立即走向了府门。 “本王乃楚王李恪,听闻杜相染病,特来探视。”李恪走到府门处,对蔡国公府守门的门人道。 听闻楚王李恪来此,门人神色一凛,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忙对李恪道:“请殿下入正厅稍后,小人这就前往通禀。” 以李恪如今的身份,整个长安城中李恪想要拜而不得的府门还真没有几个,杜如晦的蔡国公府自然也不在其中,门人进去通禀不过片刻,便带了杜如晦的意思出来,引李恪前往书房相见。 书房? 李恪听到这个地点,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了一丝不解。 若是病重,此时的杜如晦不该是卧病在床吗?怎的还会在书房? 李恪满怀不解地便随着门人进了府门,直往书房而去。 李恪刚到书房外,便看到了正在书房中理事的杜如晦,李恪仔细望去,杜如晦虽面色蜡黄,容貌消瘦,但精神倒算还好,也不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至少他还能行走自如,尚未病重到离不开床榻的地步。 杜如晦见李恪入内,起身拜道:“臣杜如晦参见殿下,臣身体小有不适,太医特意叮嘱染不得风寒,不宜出门,故而未能亲迎,还望殿下勿怪。” 李恪上前道:“哪里哪里,本王听闻杜相患病,特来府上探视,还望未搅扰杜相清净才是。” 杜如晦笑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能来,臣之府上正是蓬荜生辉,又何来搅扰一说,不过殿下来的倒是快,陛下方走,殿下便到了,殿下的消息着实是灵通地很。” 杜如晦看着李恪,亲自为李恪奉茶,脸上虽是挂着笑意,但话中却别有他意,至少在李恪听来,消息灵通四个字恐怕不是在褒奖他。 大唐官场有言:“房谋杜断”。 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杜如晦任尚书右仆射,两人辅佐李世民同理朝务,可谓相得益彰。 若论谋略,恐非杜如晦所长,比不得房玄龄,但若论识人断事之能,杜如晦却远胜房玄龄多矣。 自贞观初年,杜如晦任尚书右仆射以来,连主两年京察之事,为朝廷选贤任能,从无疏漏,杜如晦善于识人,由此可见一斑。 而李恪的心思旁人兴许不懂,但杜如晦却看得明明白白。 李恪从大殿择师,自请为质,再到他挟功归国,开府建衙,这一桩桩,一件件,杜如晦都看在眼中。 在他看来,这个满朝称赞,誉为贤王的三皇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贤德,相反的,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心之辈,虽年少,但其志却不小。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面对行事一向恭谦有礼的三皇子,杜如晦从不敢有半分大意。 李恪对杜如晦问道:“不知杜相眼下身子如何?” 杜如晦回道:“臣并无重病在身,只是今日早间突然昏厥了一阵,不料陛下关护,竟御驾亲临。” 李恪闻言,笑道:“既是如此,本王便放心了,不过倒是杜相,身体已然不适还在忙于朝务,本王着实钦佩。” 杜如晦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图纸,对李恪道:“不过是陛下扩建洛阳宫的草图,臣不放心工部那边,总要自己过目才是。” 李恪闻言,讶然问道:“父皇欲建洛阳宫?” 杜如晦道:“陛下欲在明岁巡幸洛阳,自需新建洛阳宫殿。” 李恪不解地问道:“年初大战方止,眼下大唐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此时若大兴土木,恐怕劳民伤财啊。” 李恪之言,杜如晦又如何不知,杜如晦官拜尚书仆射,手中管着的便是大唐的钱袋子,眼下大唐国力还余几何,杜如晦比谁都清楚,但李世民执意如此,杜如晦又能如何。 杜如晦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 李恪看着杜如晦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慨叹。 杜如晦已身体抱恙,尚在心忧国事,大唐能在李世民登基后短短四载回复元气,反攻突厥,自然少不得这些殚精竭虑的君子诚臣。 李恪对杜如晦道:“杜相不必为此忧心,本王离府后自当入宫求见父皇,请父皇暂缓新建洛阳宫之事。” 杜如晦听着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李恪志在储位,他要做的不该是竭力讨得李世民欢心,以求谋位吗?他怎会忤逆李世民的意思,直言劝谏? 一时间,一向自诩善于识人的杜如晦竟也有些看不透李恪的意图了。 杜如晦问道:“洛阳宫之事陛下心念已久,殿下此时劝谏,就不怕陛下动怒吗?” 李恪虽是李世民亲子,有大功在身,但毕竟李世民更是皇帝之尊,说一不二,他建洛阳宫,李恪若随意置喙,必会引得李世民不快。 李恪闻言,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起身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本王行事,但求对得起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可,何来那么多的顾忌。” 李恪一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角,便要离去。 可就在李恪一脚刚迈出房门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对杜如晦道:“眼下杜相虽精神尚好,但面色已憔悴非常。本王以为纵政务再急,杜相也需好生歇息。否则我大唐盛世若少了杜相之力,只怕也会少了几分神采。” 第四十五章 谓之贤王 李世民有一个习惯,每逢日落时分,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便喜在太极宫金水河边散步,每日一炷香的功夫,不多不少。 今日又是日落时分,落日西沉,暗红色的夕阳在遥远的西南天际缓缓落去,映衬着顶上的云霞,透出淡淡的金色,铺洒在安静的金水河上,波光粼粼,仿佛是云彩在河中流动一般,金水河也正因此得名。 李世民沿着金水河便缓缓慢行,身后跟着近侍常涂和一众侍候的宫女,此时李世民的表面虽如以往那边平静,但心里却沉郁地厉害。 今日他在杜府内见了杜如晦,杜如晦虽尚能下地行走,言语自如,但已形容枯槁,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杜相之疾,起于劳心,重于疲累,乃经年累月之患,已透内腑,药石罔顾,臣医术不精,也是束手无策,杜相的寿数只怕就在年内了。” 这是太医令王琼亲口对李世民所言,虽已过了半晌,但还在李世民的脑中回荡。 杜如晦之疾从何而来,李世民比谁都清楚。 杜如晦为官勤恳,虽贵为宰相,但凡事必亲力亲为,十多年间案牍劳心,早已将杜如晦心力耗尽,杜如晦又岂能久寿。 杜如晦乃李世民左膀右臂,非是君臣,更是挚交,杜如晦若去,李世民非但失去了一个谋猷经远的宰相,更少了一个能够说话的人,李世民的心情又怎会好的起来。 李世民漫步走着,正思虑着是否要去杜如晦之职,着其在府内静养的时候,抬头一看,却看见了正趴在树下,盯着树上在望的三子李恪。 李恪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上,似乎全然没有发现已经靠近了的李世民。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小儿心性,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走到李恪的身边,问道:“虎头在看什么?” 李恪似是被突然出现的李世民吓了一跳,见了李世民,忙俯身拜道:“阿爹恕罪,恪儿不知阿爹在此。” 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是为父来的突然,吓着你了,为父见你放在盯着树上在看,你在看些什么?” 李恪回道:“恪儿在看雀鸟筑巢。”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雀鸟筑巢有什么好看的?” 在李世民的记忆中,他的这个三子一向行事稳重,与寻常孩童不同,少有这等小儿姿态,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了。 李恪回道:“儿臣以往久在突厥,甚少见到雀鸟,树上这只雀鸟筑巢恪儿已经看了五六日了,这鸟巢竟还未成,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雀鸟筑巢竟如此耗费时力。” 李世民笑道:“这鸟巢关系它每日所居,它筑巢时自然谨慎些。” 李恪闻言,面露不解之色,对李世民道:“儿臣在突厥金山也曾见过鸟儿筑巢,不过那些鸟儿筑的巢却没有这般细致。” 李世民问道:“哦?你在突厥见得是什么鸟?” 李恪回道:“是鹰,鹰的巢穴就筑在山壁之边,临崖而立,鹰巢看上去便极是简单。” 李世民问道:“筑巢于崖边,那岂非难当风雨?” 李恪回道:“那是自然,不过父皇可知鹰为何将巢穴筑的这般简单?”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为父不知。” 李恪道:“鹰虽生于山野,但却为蓝天而生,心向苍穹,鹰与雀鸟不同,鹰之所为,击于长空,巢穴不过是暂息之所,何必追求巢穴舒软?” 李世民何等聪明,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哪里还会不知道李恪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在说朕新建洛阳宫之事?” 李恪回道:“儿臣并未提及洛阳宫半字,只是在同阿爹说起这筑巢之事而已。” 李世民道:“你今日便是专程在此等着朕的,你欲借孺子谏吴之事劝朕息止建洛阳宫之心,难道你真当朕不知吗?” 汉刘向《说苑·正谏》有载:吴王寿梦欲伐荆,众臣劝之无用,舍人孺子于园中,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言相劝,吴王终消伐荆之念。 李恪今日所为,倒是与那舍人孺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恪看着李世民,道:“恪儿不敢,所谓子不言父之过,阿爹新建洛阳宫,恪儿纵知不妥,亦不敢擅言。” 李世民看着李恪急着否认的的模样,不禁好笑道:“说了半日,你还是觉得朕新建洛阳宫之事做的差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阿爹北伐大胜,正是普天同庆之时,阿爹欲建洛阳宫自无不可,只是恪儿以为,阿爹乃当世英主,以阿爹之能必将创千古帝业,如那草原雄鹰一般击于长空,而非贪图一时安乐,徒耗国力于宫殿之上。”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看着李恪一脸诚挚的模样,竟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李恪说话同朝中那些为人所不喜的言臣不同,并非一味劝谏而已。 那些言臣,只道新建洛阳宫劳民伤财,乃明君所不为,但李恪却没有否定李世民欲建洛阳宫之行,而是自己为李世民分了一个主次。 眼下大战方止,大唐国力有限,若是李世民在此时大兴土木,新建洛阳宫的话便再无余力有其他作为。 李世民非是志得意满之人,亦非贪图安乐之人,只是一时大敌得除,李世民稍稍有些松懈而已,李世民绝非听不进旁人的话。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我儿以为此时新建洛阳宫为时尚早?” 李恪俯身拜道:“我大唐方才大胜,正是士气高昂之时,大唐将士无一不想着跟着阿爹再建新功,父皇若此时将大部国力投于一处可有可无的宫殿之上,恐怕有损父皇英明。” 李世民低着头,看着李恪的眼睛,笑了笑,摸了摸李恪的头顶问道:“这些道理都是岑文本教于你的吗?” 李恪闻言,对李世民道:“先生并未教恪儿这些话,先生只是告诉恪儿,恪儿既是子,又是臣,不同于外人,有些对阿爹好,但是旁人劝不得,说不得的,儿臣便该设法告诉阿爹。”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儿说的对,只要我大唐昌盛,海内臣服,朕纵是露宿于外亦无不可,如此便依我儿之言,暂息营建洛阳宫。” 第四十六章 孙思邈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号洞天之冠,自长安城外三十里起,往西绵延八百里。 终南山又为帝都后院,盖又因山中常年雾气弥绕,飘飘宛若仙家道境,故又名太乙山,为修道圣地,天下闻道之士莫有不知者。 太医令王琼能为大唐太医之首,其医术卓绝,自不容置喙。 但官家的却也未必就是最好的,至少在李恪的眼中,唐立国之初,天下最好的大夫绝非太医令王琼,而是名垂千古,活人无数的药王孙思邈,而孙思邈的药庐便在这终南深山之中。 孙思邈久寿,生于西魏大统七年,而近已年近九旬,在大唐,如此寿数纵不说绝无仅有,也绝对是屈指可数的了。 而自昨日李恪入宫进谏之后,李恪便向李世民提及了孙思邈之事,孙思邈名声在外,李世民虽贵为皇帝,却也知道。 只不过李世民在贞观元年,也曾遣人前往终南山延请孙思邈,邀其入宫担当太医令一职,但孙思邈志在著书,只在宫中待了几日便辞官离去了,李世民也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此次李恪为了救杜如晦性命,还是向李世民请缨,奉帝命,以亲王之尊亲自前往一趟终南山,请孙思邈出山,孙思邈倒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李世民救杜如晦之命心切,既李恪自愿跑着一趟,李世民自无不允之礼,当即便应了下来,赐一应符节,着李恪往终南山。 孙思邈虽是在山中修药书,但倒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李恪命人仔细询问了居于终南山中的山民,终究还是问到了孙思邈的住处。 孙思邈居于南梦溪,位处终南山腹地,李恪骑着马,在王玄策及一众王府亲卫的陪同下沿着崎岖难行的山路往山中探行。 李恪看着山路两旁的景致,红果伴花,虹霁如弦,奇色绝美,李恪不禁对身旁的王玄策感叹道:“想不到这终南山中还有如此胜景,若本王早知,早该来此一览了。” 王玄策道:“此处已是终南深山,虽景色绝佳,但也极是难寻,今日能得见此景,倒也是缘分。” 李恪闻言,笑道:“终南山之大,此处更是偏僻非常,想那些所谓的终南名士若当真想要做那避世高人,大可往西多走上几步,来这南梦溪,保管帝王想寻都寻不得。” 南梦溪极偏,若非是孙思邈这等蜚声在外的大名士,而李恪又是在山民指引之下按图索骥,寻常文士居于此处岂能察觉,李恪见多了那些借隐士之举求名入仕的文人,故而有此一言。 王玄策也有功名之心,但他却求之正途,对那些所谓隐士也很是不屑,王玄策道:“所谓隐士,不过是借出世之名博得名望,以为晋身之阶,作为入仕的筹码罢了,沽名钓誉之辈算得上什么高士。”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立唐之初,借入终南山隐居以求名望之人尚还不多,待到了玄宗年间,名道司马承祯之后,此风便猛然大涨,更有终南捷径之言了。 不过孙思邈显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若是有意为官,早在前隋便能位居人上,何必在这深山中守着他的医书一待便是数十寒暑。 孙思邈的药庐位在南梦溪旁的密林之外,临溪而建,李恪寻了半晌方才得见。 药庐地方不大,莫说是与李恪华屋千间的楚王府想比了,就连长安寻常的门户人家都有所不如。 “真隐士,当如是也。”李恪站在药庐前,看着眼前简陋的几间木屋感叹道。 李恪一众到了药庐之外,李恪的护卫便要上前叩门,不过却被李恪伸手拦了下来,孙思邈乃当世名士,岂可随意怠慢。 李恪拦下了准备上前的护卫,亲自走到了药庐门外,对门内朗声道:“孙真人,小子李恪前来拜会,还望开门一见。” 李恪之言出口,过了片刻,药庐内走出了一个须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乍一看去,最多也就是知天命之年,谁能想到这竟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 老者开了门,一眼看去,见门外站了十多人,如此阵仗,又看了看站在众人最前,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的李恪,心想必是朝中哪家权贵人家向他求医来了。 孙思邈看着李恪,问道:“不知小公子是哪家子弟,来寻老道有何要事?” 孙思邈不同于寻常大夫,他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更是修道之人,故而以道自称。 李恪拱手回道:“小子乃大唐楚王李恪,此番正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请孙真人出山相助。” 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 先前他在屋中听到李恪二字,只当自己是听岔了,抑或是同名之人,如今听了李恪的话,才知自己并未听错,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名震长安的三皇子李恪。 孙思邈拱手回道:“原来竟是楚王当面,老道多有失礼了。” 李恪闻言,问道:“真人也知李恪之名?” 孙思邈虽隐居在此著书,但他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李恪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 孙思邈回道:“那是自然,殿下为救关中百姓,出国为质四载,活人无数,老道岂能不知?” 李恪谦虚道:“小子行事不过略尽绵力而已,比不得真人博学古今,著书以泽万世。” 孙思邈生性淡泊,没有太多的心思同李恪在此闲谈,于是问道:“方才殿下口言奉皇命前来,却不知陛下传诏有何要事?” 李恪道:“父皇欲请先生出山救人?” 李恪的话早在孙思邈的意料之中,此前朝廷邀他前往宫中为官,孙思邈性情淡泊,自然不愿,纵是回绝了也无不可。 可如今李恪却是奉皇命而来,请他救人,孙思邈倒是不便直接回绝。 孙思邈问道:“却不知要救的是何人?” 李恪如实回道:“尚书右仆射,杜相杜如晦。” 李恪原以为孙思邈既已询问了何人,便该是有意前往的,而且医者仁心,李恪又是亲自来此,孙思邈断没有回绝的道理。 可不料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当即摇了摇头道:“如若病的是杜相,请恕老道不能前往。” 第四十七章 蜀方 杜如晦为官勤恳,事必躬亲,在朝野内外颇多赞誉,可谓古之少有的贤相。 李恪原本以为只要他说出了杜如晦的名字,孙思邈自当乐于援手,可大为出乎李恪意料的当李恪说出患病之人是杜如晦时,孙思邈竟断然拒绝了。 莫非他们二人曾有仇怨? 李恪这么想了想,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无论是杜如晦还是孙思邈,都非心胸狭隘之人,他们两之间纵有些间隙,也不至于叫孙思邈见死不救。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真人为何不愿救治杜相?” 孙思邈叹了口气,回道:“三年之前,老道曾奉皇命入宫,在宫中曾见过杜相一眼,那时老夫便曾同杜相说过,他累日操劳,心血早已过透,若不仔细调理,寿命便在五年之内。如今看来,杜相并未曾把老道的话听在心里,反倒变本加厉,原本五年的寿命竟只三年便损耗殆尽了。” 李恪听着孙思邈的话,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三年前孙思邈就曾为杜如晦确过诊,要杜如晦静心休养,但杜如晦官拜宰相,亦非渎职之人,诸多冗务加身,杜如晦想要抽身谈何容易,此事就算李世民同意,杜如晦自己也闲不下来。 李恪道:“既然真人也知杜相之疾,想必已有腹稿在胸,真人何不随小子回京,救杜相一命。” 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依旧摇了摇头道:“老道行医,从来只救想活之人,杜相自己求死,谁人都救不得他。” 三年前,孙思邈便曾出言告诫过杜如晦,不过杜如晦未曾听孙思邈之言,在孙思邈的眼中,杜如晦之行于求死无异。 李恪只得道:“真人为医,杜相也为医,只不过真人医的是人,而杜相医的是国,所谓医者仁心,杜相于国有功,真人若能救他,便等同救了许多百姓,真人何不随我走这一趟呢?” 孙思邈道:“非是老道不肯救杜相,而是三年前老道已经救过了,不过杜相未听老道之言,依旧沉溺官场而已。” 孙思邈三年前便曾救过杜如晦?李恪不知孙思邈的意思,于是问道:“真人之言何意?” 孙思邈回道:“三年前老道还在长安之时便看出了杜相的隐疾,曾要杜相随老道一同来终南修道,静心养性,十年内身子便能大好。然杜相不愿去京离官,回绝了老夫之邀,老道还能如何救他?” 李恪听了孙思邈的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杜如晦突患重疾,尚能安然处之,原来早在三年之前杜如晦便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之果。 杜如晦拒绝了孙思邈,不愿辞官随他修道,倒也不算因为贪图富贵。 因为杜如晦已然爵封国公,食邑千户,就算他挂印辞官,一生依旧可保富贵,杜如晦放不下的不是官职,而是他们君臣一同打下的大唐江山,是天下百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这一刻,李恪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明知将死,杜如晦依旧操心国事,一刻放不下手中的政务,这样的人岂非就是这诗中所写的模样吗? 其实本质上来说,杜如晦和孙思邈并没有什么不同,杜如晦治国安民,孙思邈著书医人,都是为了使人活命,只不过是入世和出世的区别罢了。 孙思邈这么一说,无论于公于私,李恪都非救杜如晦不可了。 不过孙思邈性子也倔,他已认定了杜如晦自己求死,救之无用,李恪想要说服他实在是难比登天,李恪无奈,只能想了其他的法子。 李恪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既然孙思邈为遗泽后世,留在终南山中一心著书,那李恪何不就投其所好,用药方来与孙思邈交易,要他去往长安救人? 李恪对孙思邈问道:“小子听闻真人现在药庐著书,以此留一身医术于后人,却不知真人的医书著地如何了?” 孙思邈不知李恪为何突然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老道才疏学浅,岂敢言著书二字,老道不过感世间方药本草部秩浩繁,若是病者生患,仓卒间求检不易,恐误了诊时,这才耗半生寻得各处良方,删繁去复,一一验证,将他们汇于一册罢了。” 李恪闻言,俯身拜道:“天下医方甚多,浩如烟海,真人能以一己之力将其收齐,而后一一检正,汇编成册实非易事,小子佩服。” 孙思邈谦虚道:“殿下言重了,老道不过采众人之长,做些整编之事,当不得殿下盛赞。” 李恪道:“小子虽年少,却也从不虚言,小子所言每一个字句,均起自本心。不过小子虽为从医,但于医道却也有些兴趣,正有一个方子想向真人求证。” 孙思邈闻言,只当李恪当真有甚不明之处,于是道:“殿下但请直言,老道必知无不言” 李恪问道:“小子曾在弘文馆藏书阁中看过一册先秦古籍,古籍中曾记载东周神医扁鹊之事。书中写到扁鹊之时还曾提及扁鹊曾经用过的一道药方,此方竟是以蜀椒为引入药,专治痛风之疾,不知可有此事?” 李恪的话音刚落,孙思邈的脸上露出了难掩的喜色。 为医者,岂有不知神医扁鹊的。 痛风之疾难医,纵是孙思邈也深感棘手,若是李恪当真能有神医扁鹊专治痛风的药方,孙思邈焉有不喜之理? 孙思邈忙道:“扁鹊中年时游学天下,曾至蜀地,兴许殿下口中的药方正是扁鹊曾用,而后失传的也未可知,还望殿下直言相告。” 李恪看着孙思邈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被自己的话所吸引到了,于是对孙思邈道:“真人若要这个药方倒也并非不可,不过这书还是小子北上突厥为质之前所看,实在是记不真切了,若是小子贸然开口,恐怕会说错了方子。” 孙思邈闻言,当即道:“这个无妨,老道可随殿下同返长安,待殿下回弘文馆寻了此书,看了之后再告知老道便是。” 李恪问道:“那真人既去长安,杜相的病?” 孙思邈道:“杜相之疾老道自当尽力一试,不过究竟医好与否,老道也不敢作保。” 第四十八章 药王出手 杜如晦虽然病了,但却也未有一刻闲着,每日仍旧操劳政务,他的病恶化地比太医令王琼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城东,蔡国公府。 李恪离开长安的第四日,这一日蔡国公府上混乱异常,蔡国公杜如晦自昨夜子时入睡后,便再未起身,如今已是晌午仍旧昏迷在床,没有苏醒的意思。 当杜如晦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到宫中,李世民大惊,连忙传召了王琼等一众太医院臣属,备上一应珍贵药材,前往蔡国公府探视。 可杜如晦病重,纵然是天子亲自又能如何? “传朕旨意,能医克明者,赏银万两,良田千亩,官升三级!”李世民看着面色晦暗,但却仍不见转醒的杜如晦,对他身后的一众太医道。 李世民的条件可谓优渥非常,众人哪有不动心的,可这治病救人又不同于上阵杀敌,光是有勇又能如何,若无救治之方,说的再多也一样束手无策。 太医令王琼道:“启禀陛下,杜相之疾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已透脾脏内腑,病入膏肓,纵是华佗在世,恐也难救啊。” 李世民指着身后一堆世间罕有的药材,对王琼道:“天下名贵药材尽在此处,难道还补不回克明的元气吗?” 王琼束手道:“杜相体弱,早已虚不受补,若是贸然以用大补之药,恐怕只会要了杜相的性命。” 现在的杜如晦就仿佛一株渴地将死,脆弱万分的树苗,若是贸然已大水灌溉,非但救不活他,反倒会将他生生淹死。 杜如晦躺在这里,面前的虽是一众名医,但却没有一个敢对杜如晦用药的。 李世民闻言,怒道:“那你等以为该当如何,难不成便无药可医了吗?只要你们开口,不管要什么药材,朕都给你们弄来。” 王琼听了李世民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苦色,现在的杜如晦不是用什么药的问题,而是杜如晦根本就用不得药,一旦用了药,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若是杜如晦在他们的手中被医死,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所以众位太医面面相觑了许久,谁都不敢当先答话。 过了半晌,太医令王琼见太医署上下均无人敢上前答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杜相之病例臣等此前从未见过,臣等无能,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一众太医的模样,怒火中烧,也亏得李世民不是嗜杀之人,否则他们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李世民闻言,怒道:“难道你们未曾见过,旁人也都未曾见过吗?你们还待在此处作甚,还不快回去遍寻医书,哪怕你们是翻遍天下医书,也要给朕找出能救克明的方子来。” “诺。”李世民发话,众位太医应了一声,低着头出了房门。 李世民是给太医们下了严令,但李世民自己也知道,若是他们没有法子,纵然是杀了他们也是无用,李世民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杜如晦,心中已经不再抱有多大的期望了。 这一刻,李世民甚至已经在想着杜如晦故后,他该如何遗封杜如晦之子,方能对得起杜如晦在天英灵了。 李世民事务繁多,也不便一直留在臣子府上, 在杜如晦府上待了片刻,李世民便欲起身回宫,可他刚到府门外,却看到了骑着马,迎面而来的李恪。 李世民见李恪出现在此,顿时心情轻松了许多。 李恪若是未能请来孙思邈,他当前往宫中复命,可李恪既径直赶来的杜府,想必是不辱使命,将孙思邈请来了。 此前太医令王琼也曾同李世民说过,这世上若当真还有人能救杜如晦,那这个人便只能是孙思邈,如今孙思邈来了,杜如晦的一线生机也就来了。 果然,当李恪在府门前翻身下马后,李恪的身后跟了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李世民定睛望去,这来着正是他曾经请来长安的孙思邈。 “孙真人来了。” 孙思邈九十高龄,身体尚且如此康健,纵是李世民贵为天子,也是生平仅见。没有人会对活得更久没有欲望,尤其是富有四海的皇帝,所在孙思邈面前,李世民纵是帝王之尊,竟也亲自上前迎了两步。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臣孙思邈参见陛下。”李恪与孙思邈一同俯身拜道。 孙思邈走到李世民的跟前,以草民自称,显然就是告诉李世民,他此来杜府只为救人,非是为了官职。 这个关头,李世民倒也没有精神去同孙思邈多去计较这些。 “辛苦我儿了。”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为父皇分忧,和谈辛苦二字。眼下首要之事是为杜相诊病,儿臣还是先带着孙真人入府吧。”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李恪和孙思邈道:“克明已昏迷整夜,真人快随朕入府为克明诊病。” “诺。”李恪和孙思邈俯首应下。 杜如晦之病孙思邈在南梦溪时便已经知晓,孙思邈坐在塌边,为杜如晦号了号脉,对杜如晦的情况便已了然于胸。 “药箱。”孙思邈放下杜如晦的手,对身后为他拿着药箱的王府护卫道。 王府护卫将药箱打开,递到了孙思邈的手边。 孙思邈又接着道:“再准备一个盆热水,和一个铜盆。” 孙思邈吩咐下来,杜府的侍婢当即从后厨端来了一个空着的铜盆和一盆热水。 孙思邈从药箱中取出了数枚银针,扎在了杜如晦水沟、中冲等几处要穴,随着孙思邈的银针入体,杜如晦脸上原本的绛紫色顿时浅了下来。 “快把盆拿过来,放在杜相的头下。”孙思邈看着杜如晦的样子,对婢女道。 婢女闻言,连忙把盆端到了杜如晦的头下,就在婢女刚把盆端到杜如晦头下的时候,杜如晦的口中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浓血。 孙思邈见杜如晦口中的浓血吐出,松了口气,擦了擦手,对身后的李世民道:“杜相淤在喉间的浓血已出,想来片刻后便能转醒。不过杜相体弱,这针灸之法难治根本,杜相能否撑过这一关还未可知。” 李世民问道:“那依真人之见,该当如何?” 孙思邈回道:“若是杜相能就此辞官归隐,每日不理俗务,仔细调理,兴许还能活过花甲,可若杜相仍旧如此操劳,就算杜相挺过了这一关,恐怕也就只剩五年之寿,到时纵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他。” 第四十九章 自作多情的杜相 李世民尚有要事在身,听孙思邈有言,杜如晦的性命暂且保住,于是便先行回了宫。 当杜如晦转醒后,李世民已经不在杜府,反倒是李恪陪着孙思邈还在府内。 “杜如晦谢过殿下,谢过真人。”杜如晦醒来后,一眼便看到了卧榻旁坐着的孙思邈和李恪二人,哪里还不知是谁救了他,连忙挣扎着起身谢道。 李恪见杜如晦欲起身,忙亲自上前扶了他一把,道:“杜相大病未愈,还是躺着歇息的好。” 原本一旁不做声的孙思邈也道:“杜相不必急着谢老道,老道不过是将杜相唤醒,解得一时之难而已,算不得救了你的命。” 杜如晦的病根不在喉间的那口浓血,而在已近油尽灯枯的身子,若是杜如晦的身子医不好,他随时都会再次昏厥过去。 李恪对杜如晦问道:“杜相可知自己这一昏,昏了多久?” 杜如晦昏迷,现在自不知晓眼下的时辰,于是杜如晦转头看了看服侍在他身旁的妻子杜氏。 杜氏见杜如晦望向自己,于是回道:“夫君昨夜昏迷,现在早已过了晌午,到今已经是大半日了。” 杜如晦脸上露出讶色,他没想到自己竟昏迷了这般久。 其实杜如晦更没想到的是,如果孙思邈再来慢一个时辰,他喉间的浓血便会越发地淤结,到时他便会滞气而亡,永远都醒不过来。 李恪对杜如晦道:“看来杜相是未把本王的话听进耳中,本王离京才四日,杜相就险些丢了性命。” 李恪走前,曾同杜如晦讲过,杜如晦之疾与常年疲累有关,千万仔细歇息,但杜如晦病况恶化的如此快,显然是没把李恪的话放在心上。 杜如晦苦笑道:“臣既知命不久矣,与其在府中坐等病死,不如趁着最后的时间,为陛下,为大唐再做些事情。” 李恪闻言,对杜如晦道:“杜相之行,堪比古之武侯诸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王佩服。却不知杜相此方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心中可有所得?” 杜如晦想了想,对孙思邈问道:“此次杜某若能死里逃生,却不知还有几载可活?” 孙思邈如实回道:“短则三载,长则五载,若是杜相能从老道之言,随老道往南梦溪修道,兴许能过花甲之年。” 杜如晦听着孙思邈的话,仿佛只听到了孙思邈前半句一般,在口中念道:“三载,构儿已然娶妻,三载的时间也够杜某抱上长孙的了。” 杜如晦口中的构儿便是杜如晦长子杜构,杜构于贞观四年初娶妻,杜如晦口中的长孙自然就是杜构之子。 李恪听了杜如晦的话,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可短短三年的时间,李恪和他的楚王党当真能够成长到足够在朝堂之上应付长孙无忌的地步吗? 李恪的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杜如晦行事方正,不比房玄龄那般圆滑,杜如晦若活着,长孙无忌多少会有些忌惮,可若是只有三年的时间,李恪费了如此多的心力,救下杜如晦的意义又何在? 李恪顿了顿,对杜如晦道:“杜相乃国之柱石,杜相放心。本王稍后便当上书父皇,请父皇暂停杜相之职,挂闲职已在府内调养,待身子大好了再行理政。” 杜如晦哪里是希望李恪这么替他说话,若是杜如晦想要任闲官,他早就同李世民提及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杜如晦听了李恪的话,当即道:“殿下救命之恩,臣铭记于心,但殿下的好意臣只能心领了。” 李恪问道:“杜相这是何意?” 杜如晦回道:“陛下登基四载,突厥方平,西北未定,天下百废待兴,臣身为陛下臂膀,岂能此时在府内偷闲。” 李恪听到杜如晦的话,哪还不明白杜如晦的意思。 李恪当即对杜如晦道:“天下事,能管的,能做的大有人在,何必事事劳烦杜相费心,想必父皇也不愿看着杜相为国操劳,疾患加重吧。” 杜如晦道:“臣的身子是臣自己的,殿下救了臣,臣自然念殿的恩德,其他的事情,殿下便不便不插手了吧。” 在杜如晦看来,李恪所图不小,李恪救他,无非就是为了施恩与他,如今他既然已经了认了李恪的人情,李恪自然就没有在多操闲心的必要了。 不过杜如晦又哪里知道李恪的想法,李恪是救了杜如晦不错,但他却不是为了杜如晦的人情,而是希望杜如晦活着能够助他制衡长孙无忌。 于公,杜如晦乃是贤相,自己愿以身报国,李恪也懒得夹在其中做那恶人。可于私,李恪却绝不希望杜如晦死地这般早,至少在李恪能有能力与长孙无忌一较高下之前,杜如晦绝不能死。 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衣袍,起身对杜如晦道:“本王行事,但凭喜好,但看本心,与旁人无干,杜相感念本王恩德与否,本王不在乎,不过你的命是本王救的,本王便不准你死,有些话,本王说定了。” 李恪之言方落,杜如晦一下子愣住了。 杜如晦问道:“殿下之言何意?” 李恪淡淡一笑,回道:“此事是本王自愿所为,非是为了杜相,所以杜相不必记本王的恩,更不必承本王的情,所以本王做什么杜相也不必管。” 李恪说完,竟丢下了杜如晦,带着王府一众兀自离去了。 杜如晦看着李恪飘然离去的身影,脑中竟一下子乱掉了。 他自诩识人擅断,可他却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明明野心不小,有志于帝位,可偏偏他对自己这个当朝宰相又未表现的太过热络,甚至连送上门的人情都不予理会。 原来误会了半晌,竟只是他杜如晦自己在自作多情?李恪从来都未想过要拉拢于他? 不过无论杜如晦本人如何,杜如晦的正妻杜氏却承了李恪的情。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就在李恪离开内室,准备出门的时候,杜氏便借口相送追上了李恪。 “杜夫人。”李恪见杜氏追了上来,对杜氏道。 杜氏走到李恪的身旁,对李恪道:“克明的性子实在太倔了些,陛下那边便有劳殿下说项了。” 杜氏为人妻,倒也不在乎那般多的富贵,只盼杜如晦身体康健,如此而已。 李恪自也知道杜氏的意思,对杜氏道:“夫人之意本王清楚,夫人但可放心,为了杜相安危,本王必会与父皇言明此事。” 第五十章 长孙心忧 “殿下方才为何这么做?”李恪刚出了杜府的大门,王玄策便对李恪问道。 李恪看了眼王玄策,反问道:“先生指的是什么?” 王玄策道:“殿下方才明明有机会拉拢杜相,为何却要刻意疏远?” 在王玄策看来,李恪不惜以亲王之尊,入深山为杜如晦请医,为的不就是借此机会施恩于杜如晦,拉拢杜如晦,作为朝堂之上的助力吗? 可就在杜如晦答应承了李恪的情后,李恪反倒口风一转,便离开了杜府。 李恪闻言,摇了摇头,叹道:“杜相官拜尚书右仆射,拉拢了他,便是拉拢了半个尚书省,先生以为本王不想吗?” 尚书省首官原为尚书令,但皇帝李世民为秦王时曾任尚书令,故而此后无人敢再任此官,原本作为尚书令佐贰官的尚书左右仆射便成了尚书省首官,因掌六部大权,更有左右相之称。 杜如晦已帝王潜邸功臣官拜右仆射,掌天下官员栓选之权,更在吏部天官之上,这样的权力李恪不想要,那是不可能的,但此时的李恪又如何敢去伸手? 王玄策乃聪慧之人,听了李恪的话,顿时便知道了李恪的顾虑,对李恪道:“殿下是担心陛下那边不悦?” 李恪点了点头道:“杜如晦位高权重,乃父皇的从龙之臣,真正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岂是本王能去拉拢,又岂是本王能够拉拢地动的。” 杜如晦已位极人臣,无论是官,还是爵,都已经到了臣子的巅峰,李恪又能再给他什么,他能拿什么去吸引杜如晦,叫杜如晦助自己夺嫡。 而且杜如晦不同于王玄策,不同于岑文本,甚至不同于温彦博。 李恪可以收王玄策为门下司马,拜岑文本为师,与温彦博走的极近,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这些没有触及李世民的底线,可若是李恪敢去拉拢杜如晦,那李恪便触碰到了李世民的底线。李世民绝不会纵容他。 李恪年少,他的楚王党还能弱小,离开了李世民的庇护,李恪在朝堂之上尚不具备自保的能力。 所以李恪与其白费力气,拉拢杜如晦,反倒不如直接告诉杜如晦,他不惜入深山救杜如晦不是为了杜如晦的性命,而是为了李世民。 王玄策拱手道:“殿下之言甚是,殿下面对杜相,尚能思虑周全,下官佩服。” 李恪看着王玄策,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道:“本王也是无奈之举啊,方才杜府之中必有父皇的眼线,本王擅动不得。” 李恪乃李世民爱子,李世民疼爱李恪这自不必言,但李恪生在皇室,面临着的又是权位之争,父子之情在帝王之权的面前也显得苍白而无力,李恪行事,也只能是如履薄冰。 王玄策看着李恪的样子,安慰道:“殿下宽心,今日之举虽有意疏远了杜相,但殿下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杜夫人,和与杜相交好的房相等人还是承了殿下的情的。” 方才李恪离府前,杜夫人专程相送,自然是感激李恪救了杜如晦,也感激李恪愿上书皇帝,命杜如晦赋闲养病。 李恪闻言,笑道:“只可惜杜相非是惧内之人,若是杜相如房相一般惧内,本王今日一行倒是满载而归了。”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向惧内,在府内一向都是房玄龄之妻房卢氏说了算,故而李恪有此玩笑。 —————————— 李恪正自蔡国公府往自家府上而去,与此同时,司空长孙无忌也得到了李恪回京的消息。 长安城北,永兴坊临近宫城延喜门,乃权贵云集之所,长孙无忌的齐国公府亦在此处。 自打李恪安然回了长安,长顺无忌便没有一日心里舒坦过,每当长孙无忌想起李恪的那副模样,心中便难免愤懑。 前些日子李恪开府建衙,长孙无忌本想着借此机会在李恪的楚王大肆安插人手,用作耳目,刺探李恪府上的消息,可李恪却早有防备,非但没有要东市送来的女婢,甚至就连宫中遴选派去的宫婢都被李恪打发去了外院,无甚用处。 如此一来,长孙无忌便越发地不安了。 面对这样一个少年,长孙无忌竟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危机感,这是曾经的太子李建成都不曾给过长孙无忌的。 李恪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手段,长孙无忌甚至不敢想象,待将来李恪长成,将会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长孙无忌绝不会看着李恪渐渐坐大。 于是,长孙无忌得知李恪带着孙思邈救醒了杜如晦的第一时间,便命人传来了他的心腹褚亮。 “杜如晦府上的事情,你想必已经知道了。”褚亮方一入门,长孙无忌便开门见山地对褚亮道。 褚亮回道:“司空大人指的可是楚王携孙思邈救醒杜相之事?” 长孙无忌道:“不错,此番李恪入终南,没想到他竟真的请回了孙思邈,还救醒了杜如晦,若日后杜如晦也为李恪助力,恐怕李恪在朝中的势力必将大涨了。” 褚亮道:“司空大人高瞻远瞩,昔年崇教门外之言一语成谶,楚王终成气候。” “哼!” 长孙无忌轻哼了一声,拍着椅把道:“气候?既无时势,他一介孺子更非英雄,他能算什么气候,左右不过是仗着年少,叫他钻了空子罢了。” 褚亮闻言,知道长孙无忌必还有下文,于是问道:“不知司空大人传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道:“李恪虽非英雄辈,但他一向善于钻营取巧,若是长久下去,终究是个麻烦,你我同舟共济,可有对付李恪的良策?” 褚亮投身长孙无忌,他褚家的荣华富贵便尽数系于长孙无忌之身了,自然尽心尽力。 褚亮思索了片刻,对长孙无忌道:“楚王行事一向小心,倒也没留下什么把柄,若要对他动手,最好的机会莫过于突厥人了。” 李恪与突厥关系极近,尤其是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对李恪更有救命之恩,自突厥突厥人着手对付李恪自也是个法子。 不过长孙无忌却道:“献俘大宴之上颜相时已然就突厥之事弹劾过李恪,但却叫李恪逃过了一劫,如今若再拿出来,恐怕陛下未必会信啊。” 褚亮闻言,自信道:“颜相时思虑不周,自然难免失手,可司空大人若是依下官之言行事,就算要不了李恪的命,也能断了他的声望!” 第五十一章 做局 随着执失思力北上征抚归来,原本突厥各部首领的家小也随之被带回了长安。 一时间突厥万户人家迁至长安,李世民赐宅赏地,将突厥人大多安置在了靠着东南的永崇、升平两坊。 以往突厥人等大多被安置在鸿胪寺,严兵看守,他们倒也还算安稳。可随着李世民免他们之罪,甚至还多有加封官职,突厥人行事便不比以往那般谨慎了,颉利之弟欲谷设便是如此。 起初,欲谷设刚在铁山被唐军生擒之时,自是担忧自己的性命,胆战心惊,可随着他随李靖大军入了长安,唐军倒是未曾为难他们,每日还赐酒食相待,欲谷设的心倒是定下了不少,但行事依旧谨慎。 可随着执失思力北抚还朝,李世民赐官突厥各部,欲谷设作为可汗亲弟,也被拜为右骁卫将军,虽只是个虚名,不掌兵权,但也算是朝中权贵了,欲谷设的心一下子就飘了起来。 长安城富庶繁华,举世无匹,欲谷设此前从未涉足长安,乍一见了长安繁华,倒是有点乐不思蜀了。 自打立了夏,天气越发地炎热,欲谷设每日最喜的便是离了府衙后,前往平康坊的青楼小酌几杯,叫上几个姑娘,听上两支小曲儿。 欲谷设虽是降臣,但却未被没收家财,这些突厥各部首领本就颇有积蓄,故而身家不菲,出手也阔绰,青楼中的姐儿也乐得招呼。 这一日,欲谷设下了值,照常如往日一般往平康坊的青楼中饮酒作乐。 只不过这一日,欲谷设并非孤身前来,与他同来的还有右骁卫司马陈封平。 陈封平为右骁卫司马,而欲谷设虽不掌兵权,却也是右骁卫将军,位在其上,故而陈封平对欲谷设自然也多加奉承,欲谷设自己也未觉得不妥。 “大将军再饮一杯。”欲谷设饮酒的雅间中,酒过三巡之后,欲谷设已然有些熏醉,但陈封平却似乎酒量奇佳,一连十数杯下肚,面色依旧丝毫不变,反倒还一直劝着欲谷设的酒。 欲谷设虽善饮酒,但他对自己的酒量也还有数,他也觉着自己的量已差不多了,再这么喝下去怕是回不得府了,于是摆了摆手道:“喝不得了,再喝下去我便该醉了。” 陈封平看着欲谷设有些晕乎的模样,却对欲谷设道:“这杯酒不同寻常,此酒乃是末将提前恭贺将军之喜,将军还真非喝不可。” 欲谷设闻言,好奇地问道:“哦?何喜之有啊?” 陈封平道:“大将军必已知晓,还瞒着末将作甚。末将已听闻消息,薛国公奉陛下圣旨,或将外放出任泽州都督,到时右骁卫大将军一职悬空,岂非大将军便是最佳人选?依末将看来,想必大将军已经得到陛下的消息了吧。” 陈封平口中的薛国公便是司空长孙无忌的族叔长孙顺德,长孙顺德官拜右骁卫大将军,正是欲谷设的顶头上司,此番长孙顺德奉旨意将外调泽州任泽州都督,届时右骁卫大将军一职自当出缺。 可欲谷设听了陈封平的话,却微微一愣,显然,欲谷设还不知长孙顺德即将去职之事,更别他谈他接替右骁卫大将军了。 “竟有此事?”欲谷设闻言,惊讶地问道。 陈封平看着欲谷设愣住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忙问道:“难道此事大将军竟丝毫不知吗?” 欲谷设的脸色明显难看了许多,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因为喝酒喝的,欲谷设的脸竟憋地通红。 右骁卫主帅变动,他身为佐贰官竟丝毫不知,这哪是有意叫他接任的意思,分明是在防着他。 欲谷设端起酒杯猛饮了下去,叹道:“此事倒是不曾有人对我提及。” 陈封平看着欲谷设的样子,重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欲谷设道:“请大将军恕罪,末将只是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厚此薄彼,待阿史那思摩与大将军相差竟这般大。” 阿史那思摩早年曾数次出使大唐,与李世民的关系也很是亲密,故而降唐之后,李世民有意扶持阿史那思摩取代颉利,为他节制突厥降卒,已于几日前册封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右武侯大将军。 反观欲谷设,论身份,他乃颉利亲弟,比起阿史那思摩更显尊贵,可李世民只给了欲谷设一个区区的右骁卫将军,还不掌实权,欲谷设的心里能够平衡才是怪事。 阿史那欲谷设,阿史那思摩,一个是郡王,一个连爵位都没有,同为阿史那氏子弟,相差如此之大,欲谷设的心里一瞬间对李世民满是抱怨。 “不说了,喝酒!”欲谷设心里犯愁,已经不必陈封平再劝,反倒长吁短叹着他自己找酒来喝。 喝愁就和喝喜酒自不相同,喝喜酒,一斗不醉,喝愁酒,几杯便晕晕乎乎了。 又是几杯愁酒下肚,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到了时辰,欲谷设喝得大半醉,脚步飘着便出了青楼的雅间,扶着楼梯的扶手便要下楼。 可就当欲谷设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一个模样文弱的书生扶着胸,咳嗽着便走了上来。 按理来说,既有人下了楼,这书生自当退靠到另一边上楼,可偏偏这书生似乎没什么眼力见儿,竟冲着欲谷设直直迎了上去。 欲谷设已喝地大醉,心中也正是烦闷,看着一个书生走向自己,抬起手便要将书生推开。 欲谷设这一推不打紧,可架不住这书生身子太弱,只这么轻轻一推书生竟自楼上栽了下去,身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只剩下出的气儿了。 “突厥人杀人啦!”书生摔倒在地,一下子突然许多人围了上去,高声呼喝了起来。 随着青楼中的高呼声,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欲谷设的后背猛的一凉,酒意竟醒了大半。 “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撞上了我。”欲谷设一边摆着手,一边极力地想要解释,可当他回头再想找陈封平替他做证时,却已经寻不得陈封平的踪迹了。 就在此时,楼下再次有人高呼道:“突厥胡人杀了人还不认账,咱们去请平定突厥的楚王殿下为咱们百姓做主!” 第五十二章 秦帅诊疾 “蜀椒五分,石脂七分,方风、细辛各四分,厚柎五分,陈朱臾一分,圭十分,薑六分,皆冶合,可治风。” 马车之上,孙思邈看着李恪亲手交到他手中的药方,反复地看了几遍,脸上的笑意越发的重了。 孙思邈一生立志修书,为后世汇编一部药籍大典,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上面。 孙思邈看到一个好的方子,便仿佛一个孩童看到了一个精美的玩偶,对于孙思邈而言,没有什么比一个好的药方更能叫他欣喜万分的了。 “蜀椒入药,以石脂中和,此方实在妙哉,老道活了近九十载,还是第一次见到已蜀椒入药的!”这个方子孙思邈越看越是喜欢,不禁抚掌笑道。 李恪看着孙思邈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这方子孙思邈自然从未见过,这道方子起自先秦,乃神医扁鹊所创,而待扁鹊死后,这道方子也随着扁鹊一同长埋地下,还是在千余年之后才在成都被出土发掘。 李恪对医理之道的兴致不大,所以他能够记得的也很是有限,也就只有这一个方子了,否则他还能帮上更多的忙。 李恪道:“可惜本王所看之书对扁鹊神医的记载实在太过简略,否则兴许还能多为后世留下些好方子。” 孙思邈道:“这些方子岂是易得的,有此一道老道便足矣。杜相的性命三五年内已经保住,待今日帮完殿下最后一个忙后,老道便要请辞回山了,回去之后自当好生钻研此方。” 李恪闻言,忙道:“真人何必急着离开,长安城中医馆甚多,伤患也甚多,真人欲试方,这天下还有比长安城更好的去处吗?真人何不在长安城试了方子再行离去?” 李恪的话,倒是叫孙思邈有些意动,孙思邈若想试这新得的方子,自然要寻来身患痛风的病人,而终南山中人迹罕至,想要寻人试方岂是易事。 孙思邈想着李恪的话,着实有些道理,于是道:“殿下所言极是,如此老道便再多叨扰几日。” 李恪见孙思邈应下了自己的话,笑道:“真人愿多留几日,是本王之幸,何来的叨扰一说。” 李恪此次专程请孙思邈来京,除了救杜如晦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为秦叔宝诊病。 秦叔宝的病是由外伤而引起的内疾,比起杜如晦的还要更为复杂,孙思邈愿意多留几日对李恪来说自然是好事。 李恪心中正在盘算着此事,李恪的马车也已经到了秦叔宝的翼国公府。 长安城权贵人家无数,华宅美屋也随处可见,翼国公府在其中算不得华美,但对旁人而言却极是好认,因为翼国公府门外立着的十二杆大戟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李唐以武立国,长安城勋贵无数,身怀功勋的武臣更是无数,但敢在勋门前立戟十二的却只有秦叔宝的翼国公府。 这是李世民给予秦叔宝的殊荣,长安上下只此一家。 李恪带着孙思邈来府上为秦叔宝诊病,楚王府的护卫早就来府上知会过了,翼国公府的大门早已洞开,秦叔宝也早在正厅等候。 “秦叔宝参见殿下,见过孙真人。”李恪同孙思邈一入内,秦叔宝便上前拱手拜道。 李恪扶起请秦叔宝道:“大将军快快起身,本王与孙真人此来便是为大将军诊病而来。” 秦叔宝道:“末将身子抱恙,叫殿下挂怀了。” 李恪道:“大将军的病乃是为我大唐而来,本王身为皇子自当上心,大将军还是快让孙真人诊治吧。” 秦叔宝闻言,对孙思邈道:“有劳真人了。” 孙思邈久居深山,甚少与人交道,性子一向淡泊惯了,秦叔宝说话,孙思邈也知道淡淡道:“大将军客气,大将军且先伸出手来,老道且先为大将军诊脉。” 秦叔宝闻言,坐了下来,撸起袍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孙思邈也在秦叔宝身旁坐下,伸手搭在了秦叔宝的手腕之上。 “大将军的底子当真是了得,竟如是铁铸的一般。大将军的这身内外伤若是换在旁人身上,早不知死了几遍,可大将军竟能撑到现在。”孙思邈把了秦叔宝的脉,啧啧叹道。 秦叔宝少年从军,历经两百余阵,一身的伤病多达十数处,甚至有些当初就险些要了他的命。这也就是秦叔宝身强体壮,异于常人,这身伤若是旁人挨了,恐怕早就丢掉了性命。 秦叔宝问道:“不知秦某可还有救?” 孙思邈凝眉想了想,过了片刻对秦叔宝道:“大将军的伤由外而内,波及五脏六腑,大将军要想要恢复如初自不可能,不过若是保住性命,多活些年岁,倒是不难。” 秦叔宝听着孙思邈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作为将军,尤其是秦叔宝这样曾经威震天下的将军,若是不能再征沙场,与死了何异?与其这样,还不如叫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尚不失为将者的尊严与荣耀。 秦叔宝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若是秦某调理得当,将来可还有重回沙场的可能?” 孙思邈断然地摇了摇头道:“大将军内腑已伤,若是调理得当保命不难,但若是用力过度,恐怕伤势更重,会断送了性命,大将军此后自行练武倒是不拘,但还是少与人动手为好。” 秦叔宝听了孙思邈的话,自也知道了孙思邈的意思。 秦叔宝叹了口气,无奈道:“秦某壮年时征战沙场,阵前斩将莫有能敌者,可没想到到了如今,竟连同人动手都是奢望,这算是上天对我双手染血无数的惩罚吧。” 李恪看着眼前秦叔宝的样子,心中也难免凄然,秦叔宝的性命虽能保住,但至此他上不得战场,这与要了他的命又有何异? 李恪虽不为将,但对这种感觉也能感同身受。 可当李恪想要开口安慰秦叔宝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就在孙思邈正给秦叔宝诊病,嘱咐该如何配方熬药之时,原本守在门外的王府护卫竟突然走了进来。 护卫入内对李恪道:“启禀陛下,王府传来消息,现正有数百百姓围堵于王府正门,鸣怨求见,请殿下为他们做主?” 李恪闻言,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本王在京并无官职在身,到底是何事,竟寻到了本王这边?” 护卫回道:“据王府传来的消息,似是突厥降将欲谷设在青楼杀了人。” 第五十三章 进退两难 李恪身无官职,更无权节制突厥,欲谷设杀了人,本该去大理寺亦或是刑部,他们来此寻他作甚? 李恪刚听到这个消息,便闻到了此事背后阴谋的味道。 果然,当李恪自秦府赶回到府门外时,透过已经渐黑的夜色中,李恪隐约能够看到汇集在楚王府门外的百姓,细细看去怕不是有百人之多。 这些百姓除了死去书生的亲属,还有许多一同被煽动过来的路人。 “他们在此等了多久?”李恪对前来报信的护卫问道。 护卫回道:“他们已经在府门前等了半个时辰了,看样子似是没有之前那般多了,想必小人报信之时陆陆续续又走了一些。” 李恪接着道:“王府卫率未曾动手吧。” 护卫忙道:“都是百姓,王司马也下了令,未曾有人动手。” 李恪听见护卫的回答,稍稍放了心。 这些都是被挑拨来找他做主的百姓,若是王府卫率动了手,伤了百姓,说不得便会有人传谣,说楚王李恪为庇护突厥人,竟下令打杀大唐百姓,那李恪的名声就差了。 李恪看见了这些百姓,百姓们自然也看到了远来的马车。 “楚王回来了,楚王回来了。”李恪的马车方一出现,人群中便有人高呼了起来,原本聚集在门外的百姓则纷纷靠向了李恪的马车。 “家中独子被突厥人醉酒杀害,请殿下为小人做主。”李恪刚掀开帘子出了马车,人群中便有一个老妪跪在了李恪的马车前,伏地拜道。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皱起了眉头。 欲谷设失手杀人之事,份属刑案,他们去寻刑部便可,抑或是大理寺,哪怕是兵部和御史台也还算是合理,可他们却偏偏聚到了他的王府外作甚? 当然了,这些话也只能是李恪自己在心中想想,百姓既然来寻了他,他自然不便全然不顾,再把他们再推回去。 于是李恪下了马车,扶起了身前跪拜着的老妪,问道:“方才本王不在府内,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可能仔细同本王讲明?” 老妪起身对李恪道:“回殿下的话,老妇本是城西商户,而我儿却是个读书人,今日我儿同窗小聚,不料却在青楼中因为不慎冲撞了突厥来的将军,而被那突厥将军给推下楼活活摔死了。老妇夫家两代单传,只这么一个独子,如今却被人杀死,还望殿下为老妇做主啊。” 李恪低头看着老妪,问道:“长安城各部衙门甚多,老夫人为何不去请衙门的人做主,反倒来寻本王呢?” 老妪回道:“老妇听闻那突厥将军位高权重,寻常的衙门人恐怕惧他权势,动不得他,而殿下一向为民请命,爱民如子,故而老妇专程来求殿下做主。” 李恪听着这老妇的话,心中已经满是疑惑。 按着老妇自己说的,他不过是城西的一家寻常商户,既是寻常商户想来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可方才当着李恪堂堂楚亲王的面,这老妇说话的调理竟很是清晰,不忙不乱,仿佛是早先就背好的话一样。 不过尽管李恪心中疑惑,但脸上依旧不见丝毫异色。 李恪对既是对老妪,又是对众位百姓道:“本王虽无官职在身,此事亦非本王管辖,然长安百姓有难,本王绝不会袖手旁观,明日一早,本王便当前往大理寺一趟,与大理寺卿讲明此事,他们若不仔细办理,本王便将直达天听,禀奏父皇。” 此事蹊跷非常,李恪自然看的出来,但此时他也不得不表态,是一个欲谷设重要,还是他在长安百姓中的声望重要,李恪自有衡量。 李恪身为亲王,他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已经足够了。 这老妪闻得李恪之言,连忙拜道:“老妇谢殿下恩德。” 李恪扶起老妪,对身后一同前来请愿的众人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你等快各自回去歇息吧,此事自有本王做主。” 李恪都已经应了此事,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必再留在此处,也都纷纷离去了。 李恪见得众人离去,脸色猛地一沉,对身旁的王府卫率道:“立刻前往岑府,把家师请来。”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直往岑文本府上赶去。 此时已是戌时,天色已暗,李恪此前从未在这个时候传见过岑文本,岑文本闻得李恪传见,自知是有要事,当即收拾出门,往楚王府赶来。 岑文本与旁人不同,他来见李恪向来不必通禀,直奔李恪的内院而去。 “方才之事,王府卫率可曾告知岑师?”岑文本一入内院,李恪已在院内等候,上前问道。 岑文本道:“在来的路上臣已经问清楚了。” 李恪道:“岑师以为此事如何?” 岑文本道:“此事本与殿下无关,这是生生有人要把殿下拉扯进去。” 李恪道:“若只是一个欲谷设,本王倒是还好。以往在漠北时欲谷设便与本王不合,没少给本王下绊子,本王纵是下帖子到大理寺,要大理寺严惩欲谷设,那些突厥人也怪不到本王的身上。” 此次投降大唐的突厥人甚多,但李恪真正看得上眼,想要拉拢的不过寥寥数人,而才干平庸的欲谷设绝不在其中。 岑文本皱了皱眉道:“欲谷设算不得什么人物,区区一个欲谷设自然为难不到殿下。可前些日子殿下刚刚拉拢了执失思力,答应执失思力在必要关头可拉突厥一手,现在欲谷设便出了事,臣以为此事还有后手。” 李恪道:“岑师是担心通过欲谷设波及整个突厥?” 岑文本道:“欲谷设乃阿史那氏之人,亦是突厥皇族,他在突厥人中地位不低,如若有人有心利用,波及整个突厥倒不是难事。”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话,也意识到了什么,欲谷设一个人虽然李恪看不上,但李恪却有意通过拉拢执失思力来收拢突厥人,若是这把火真的烧的大了,说不得真的会波及所有突厥降臣,甚至会烧到与执失思力相交甚好的李恪的身上。 李恪当即道:“我即刻命人前往平康坊,务必查清那死去书生的来路。” 第五十四章 名望杀人 “启禀殿下,昨日死去的书生是城西采文堂的弟子,确是商户之子无疑。”次日巳时近午,李恪遣人出去调查的结果便传了回来,对李恪禀告道。 李恪问道:“那他的祖上呢?” 兴许这个书生与朝中权贵并无直接关联,但兴许他的祖上曾经为官,亦或是哪家门人。 但王府仆从回道:“其祖上均是农户,家境清贫,也是到了其父辈才开始经商,稍有些家财。” 李恪听了仆从的回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李恪接着问道:“那你可曾查到是何人起哄,要他们来寻本王做主的?” 仆从摇了摇头道:“属下无能,那日人多眼杂,又是在乱哄哄的青楼之中,查不出究竟是何人”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昨日生了这样的事情,青楼之中势必混乱,此事怪不得你。” 李恪身旁的岑文本闻言,摆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对李恪道:“殿下,事已至此,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调查故意起事之人,而是殿下当设法与此事撇清关系,免得身陷其中。” 李恪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岑文本道:“殿下本就与欲谷设不合,殿下下帖子命大理寺严办此案倒也无妨,但事已至此,何不就此停手。” 李恪道:“可他们若是就此处死欲谷设呢?死一个欲谷设本王自无所谓,欲谷设冤死与否,本王也不在乎,只是欲谷设若是这么死了,在朝的那些突厥人又该如何?” 此次突厥降唐,突厥人中封官的不在少数,若是能仔细培植,在朝中也算是一股不弱的势力。 李恪乃是庶子,在朝中根基浅薄,李恪本欲借执失思力的路子渐收突厥人为己用,自然不想就这样和突厥人彻底对立。 岑文本知道李恪的意思,对李恪道:“殿下是担心自己掺和进此事,而此事又要了欲谷设的命,不利于殿下拉拢执失思力人等,是否?”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弟子曾出使突厥四载,大唐数位皇子中能收突厥为己用者,非我莫属。” 岑文本道:“殿下欲收突厥为己用,壮大羽翼,自是好事,可良禽择木,木也需择良禽,眼下突厥新降,实力固然庞大,但其中良莠不齐,并非人人尽可堪用,殿下欲要收拢何必急于一时。” 突厥上下尽降大唐,其中固然有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这样的良将,也有欲谷设这等成事不足之辈,若是与他们走的太近,恐生乱子。 李恪道:“岑师的意思是弟子此事不宜牵涉太深,只需点到即止便可?” 岑文本道:“欲谷设一事背后的意图尚不明朗,殿下此时若涉入太深,恐中了圈套。”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话,不禁陷入了沉思。 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 现在的大唐,没有任何比李恪更清楚这些突厥将领将来在大唐走到何等的地步,将来的突厥一众将领在大唐军方,乃至整个官场又是何等的势力,这股势力摆在李恪的眼前,李恪不想吃,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现在动手,背后的风险去也是显而易见。 就在李恪左右为难的时候,清早外出楚王府司马王玄策却已经回府了。 “殿下,欲谷设一案结了。”王玄策一进门便对李恪道。 “结了?”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李恪忙问道:“是何结果?” 王玄策回道:“右骁卫司马陈封平今日早间入大理寺作证,力证欲谷设并未欺打那书生,那书生不过是自己不长眼,撞上了欲谷设,跌落摔死的。” 李恪接着问道:“那大理寺最终的裁定呢?这书生家人的意思呢?” 王玄策回道:“大理寺最终裁定是为误杀,责罚欲谷设罚银三千两,仗二十,这书生家人也认了大理寺的判罚,领着三千两罚银回去了。” 李恪不禁奇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摔死了,难道这书生家人便这样作罢了吗?” 王玄策道:“臣也觉得此事蹊跷,所有刚才又命人专程前往这书生的街坊四周查问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这书生犯了痨病,就算没有欲谷设这一下,也活不了多久了,那书生的家人与其在大理寺和欲谷设纠缠不清,还不如拿了罚银回去,还能为那书生的襁褓幼子留一份家业。”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解释,顿时明白了过来。 三千两银子,莫说是对寻常的小商户,就算是对朝中大员而言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三千两银子足以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置办一份不菲的产业,更是寻常商户经营数十载也未必能挣来的钱财,面对这样的钱财,他们岂能不动心。 更何况那书生本就命不久矣,能用他那条本就没几天的命,换来子嗣衣食无忧,倒也划得来。 不过这样一来,李恪却越发地想不通了。 难道此事当真是他多虑了,原本此事只是一个巧合,并非是冲着他李恪来的? 李恪问道:“那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王玄策的脸色依旧沉闷,摇了摇头道:“依臣来看,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猛地想起了什么,对王玄策问道:“可是外面又在风传什么?” 王玄策道:“殿下猜对了,如今外面正在风传,此事之所以能如此快地结案,俱是因为殿下出面相助。外面还在风传殿下爱民如子,若百姓有冤,殿下比大理寺、刑部,甚至比御史台还要秉直有效。” 由王玄策所言,如今外面所传扬的话俱是对李恪声望有益,但李恪听在耳中,后背却猛的一下子湿透了。 李恪只是一个皇子,除了一个尚不之官的扬州大都督,并无其他官职在身,亦无司法之权,外面的百姓竟把他摆在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这三法司之上,这岂是好事。 别的不说,光是这三法司的官员又该如何看待李恪?更何况此事若是传到了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又会如何想,这是一个庶皇子该做的事情吗? 看着是百姓主动来寻的李恪,可若非亲眼所见,这事怎么想都像是李恪故意插手,借此邀买名望。 欲谷设一案,欲谷设不过折了三千两银子,受了二十板子,但李恪却在无形中开罪了三法司,得罪了欲谷设,甚至还有可能叫李世民心生忌惮,李恪光是想着,心中都觉得一阵寒意。 第五十五章 禁中奏对 “法司三堂不足夸,何如叩阙问楚王。” 欲谷设一事算不得什么大案,结的也快,但李恪的名声却莫名其妙地传了出去,甚至都被编成了调子,在街坊之中传唱。 不过随着李恪的名望一夕上涨,这一次不再需要任何人挑拨,各部弹劾李恪的奏本也如雪花般飞进了宫中。 御史台首官,御史大夫温彦博同李恪一向亲善,尚还能压制台中御史,可刑部和大理寺便不会手软,上到尚书侍郎,下到郎中司吏,弹劾李恪的奏本怕是已经摞地比李恪人还高。 朝堂之上,少有人会去细查此事,也没有人相信李恪只是被拉扯入局之人,朝中大臣们看到的只是三皇子楚王恪擅自插手朝政,邀买人心,意图不明。 太极宫,立政殿,李世民日常批阅奏章的书房。 李世民看着眼前对着如小山般的奏章,打开一本是弹劾李恪的,两本是弹劾李恪的,第三本还是如此,李世民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李恪给大理寺下帖子,说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李恪所为,和如今外面风传之事,着实叫三法司下不来台,仿佛他们变成了摆设一般。 李恪做的虽然出格了些,但李恪为民主事,本也无过,而李恪为李世民爱子,颇得其宠,李世民自是不愿以此事责罚李恪。 但李世民的心中却也有另外一番隐忧,叫李世民有些左右为难。 李世民看了眼身旁侍候着的黄门侍郎王珪,问道:“叔玠(王珪字),近日关于楚王之事,你在外面可有耳闻呀?” 王珪出自太原王氏,本为废太子李建成心腹,后又因杨文干谋反案被流放嶲州,故而未及参与玄武门之变。后待李世民登基后,惜王珪之才,特招王珪回京效力,拜黄门侍郎,随侍圣驾左右。 王珪出自世家名门,文采韬略俱是上上之选,性情又耿介忠直,李世民甚至一度有引之为相之意,故而凡事有不绝者,常当面垂询。 王珪回道:“此事宫外闹得风声正大,臣也曾有听闻。” 李世民问道:“那此事你以为如何?” 王珪想了想,并未回答李世民的话,反倒俯身拜道:“此事臣不敢说。” 李世民闻言,不解地问道:“哦?这世上竟还有你王叔玠不敢言之事,这是为何?” 王珪回道:“楚王乃皇子,楚王之事便是天家之事,臣乃人臣,岂敢随意置喙。” 王珪为人臣,已经历过一次皇位之争,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对此自然是敬而远之。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朕当是何事,无妨,你但可之言,朕赦你无罪。” 王珪得了李世民这句话,这才道:“依臣看来,此事本身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此事背后的危机陛下却不得不防。” 李世民道:“讲。” 王珪接着道:“嫡庶失衡,主次不调,陛下万万不可大意,以免重蹈覆辙。” 王珪之言一出,李世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而王珪的意思也正是李世民所担忧的。 这话若是自旁人口中说出,李世民兴许还有担心挑拨之嫌,但王珪绝不会。 王珪一向忠直,与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关系不和,王珪向着的是李世民,绝不会偏帮太子。 而随着李恪北质回京,李恪的在京中的威望已经远超诸王,甚至远超太子李承乾,京中百姓,知楚王而不知太子者,大有人在。 不过此前李恪所为并无半点不妥,李恪的功绩也是在突厥四载换来的,于国有大功,李世民倒也乐见其成。 不过如今,随着李恪的声望大涨,三法司官员纷纷上书弹劾,李世民却不得不开始重视了。 李世民本也非嫡长子,他太清楚自己的野心是从何而来的了。 李世民对皇位的野心也不是与生俱来,而是随着他领军出征,他立下越来越多的战功,在朝堂累积越来越多的威望,他的野心才会越发地膨胀。 可是现在,李恪似乎正在走他走过的路。 李世民曾经历过兄弟手足相残,同样的事情他绝不希望在李恪和李承乾的身上再次发生。 李承乾才是嫡长子,朝廷已然册封的太子,与李恪相比,李承乾虽缺乏功绩在身,但亦无不妥之初,若无天大的罪过,李世民绝不愿废储重立。 若是寻常臣子恐会威胁到李承乾,兴许李世民就直接下旨伤叱,远调地方了,可李恪不同,李恪与李承乾手心手背都是肉,李世民重责哪一个都舍不得。 李世民对王珪问道:“你以为楚王如何?” 王珪听了李世民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想了想,才回道:“楚王少而为质,待人谦和,对陛下亦是忠心不二,虽年少,却堪比古之贤王。” 李恪少而有功,曾为大唐北上为质四载,北伐之战亦有建树,故而无论是军将还是文臣,李恪在朝中的口碑向来不差,王珪之语,算是中规中矩。 李世民听了王珪之言,也微微点了点头。 对于自己的三子,李世民自己也是疼爱有加,李恪虽是庶子,但他的官爵封赏丝毫不在李泰这个嫡子之下,甚至封地食邑犹有过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北地历练的缘故,李恪少年老成,行事也进退有据,得宜得体,就算今日有诸多大臣上书弹劾,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李世民对李恪唯一的担忧就算李恪因为自己的疼爱生了不该生的心思。 但若是要因为三法司大臣的上书,便责罚李恪,或者是言语伤叱,李世民还是于心不忍。 李世民对王珪道:“此事说来楚王并无大过,罚之不妥,然你之所忧朕同有深虑,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王珪沉思了片刻,对李世民回道:“既陛下不愿罚楚王,那赏赐太子便是,楚王是聪明人,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太子,楚王必知深意,而且就算楚王不知,岑文本也必会告知。” 李世民听了王珪之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众人弹劾李恪,李世民虽不予责罚,但却赏赐了太子,众人自然就知道了李世民的意思。 李世民当即下令道:“叔玠,替朕拟旨,册李文纪为太子少师,入值东宫,另着太子承乾于东宫听讼,犯诉三法司有不服者,尽可於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 第五十六章 当务之急 李恪亦是消息灵通之辈,当李承乾听讼三法司的消息出来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恪已经得到了消息。 所谓听讼,虽不掌实权,却有监督之责,而太子李承乾监督的不是六部,不是九监,偏偏是李恪刚刚下了帖子的三法司。 不过李世民倒也没有全然不顾李恪的感受,李世民通过这种方式把道理同李恪讲了,但为了照顾到李恪,依旧下旨赏赐李恪蜀锦千匹,黄金百两,已表彰李恪护民之功。 李世民的意思已经明显地不能再明显了,李恪兴许做的不甚妥当,但大唐皇子也不是那些朝臣所能够随意指摘的,在他李世民看来,他的孩子做的没错,非但没有错,而且有功,他还要下旨嘉奖。 三法司的人觉得李恪手伸的太长,颇为不妥,上书弹劾李恪,那李世民就给他们一个交代。命太子名正言顺地听诉三法司,而李恪则护民有功,理当嘉奖。 天可汗,大唐皇帝,护起犊子来也是霸道非常。 但此处楚王府中的李恪并未因为李世民的偏袒而有丝毫的庆幸,反倒满是不安。 李恪很清楚李世民的性子,他自己就是弑兄杀弟而登上皇位,他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几个皇子发生同样的事情,所以他绝不会想要看到李恪对于这个皇位也有野心。 “这一次他们行的是釜底抽薪之计,直接借父皇的手来明示于我,实在是棘手。”李恪坐在楚王府的前厅,看着厅中堆放着的蜀锦,面色颇为难看。 这些蜀锦,在李恪的眼中哪是什么皇帝的赏赐,分明就是一种告诫,告诫李恪需恪守本分,不得多有非分之想。 岑文本抬头看着李恪,对李恪问道:“殿下聪慧,陛下之意想必殿下定然是知道了。” 李恪道:“不错,父皇虽未责罚于我,但父皇之举背后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岑文本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话,自然知道岑文本的意思,岑文本这是担心自己年少,心志不坚,被李世民这么一道圣旨吓到,萌生退意。 于是李恪道:“父皇的意思只是父皇现在的意思,父皇年富力强,春秋正盛,将来之事谁能说得准,现在父皇中意的虽是皇兄,但帝位又岂是全凭一时喜好便能定夺的,前路难行,弟子早已做好的披荆斩棘的准备。”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朝堂之上,一时胜负又算得了什么,岑文本担忧的从来都不是这短暂的高低胜负,否则他也不会拜李恪为主,他担心的是李恪的心态,担心李恪此事过后因李世民的态度受了挫折,失去了以往的锐气,不过如今看来,李恪壮志依旧,并无丝毫的动摇,倒是他多虑了。 岑文本对李恪道:“依臣看来。此次无论是殿下此次吃了暗亏也好,还是太子听讼三法司也好,这些都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陛下对殿下的态度。” 李恪道:“先生是担心父皇对我起了防范之心?” 岑文本道:“陛下的皇位本就是自玄武门而来,所以陛下也绝不希望诸位皇子重蹈覆辙,这才甫一登基便立下太子,为的就是杜绝诸皇子争位之心,近日之事,殿下之志陛下已有猜测,长远来看,恐怕于殿下不利啊。”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父皇对我心生顾忌,长此以往,我楚王府上下必将左右掣肘,寸步难行。” 岑文本道:“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打消陛下对殿下的顾忌。” 眼下诸皇子年少,如果李恪第一个跳了出来,阻力实在太大,但若是待诸皇子长成,人人野心渐露的时候,那才是李恪浑水摸鱼的机会。 所以李恪绝不希望李世民过早地对他生了防范之心。 李恪问道:“先生可有良策?” 岑文本道:“法子倒是有法子,不过却要委屈殿下了。” 李恪毫不犹豫道:“只要能打消父皇的顾虑,本王纵受些皮肉之苦也无妨。” 岑文本道:“皮肉之苦倒是不必,不过殿下的清名却要受累了。” —————————— 长安城,司空长孙府。 时已入夏,气候炎热,身在长安城,寻常人都不必多动,只消坐着便是热地流汗,更何况本就体胖的长孙无忌。 不过此时天气虽热,但长孙无忌的心情却很是舒畅。 “名望杀人,希明这一招比颜相时高明许多,佩服,佩服。”长孙无忌听着褚亮自宫中带出来的消息,满意地抚掌道。 褚亮道:“既是名望,亦是借刀,三法司的刀,倒是比褚某想的还要利索。” 长孙无忌道:“三法司的刀利,陛下的刀更利,此事李恪竖子在府中想必坐立难安了。” 褚亮道:“只可惜陛下对楚王宠爱过甚,陛下对楚王不过警戒,没有动楚王分毫,未能一举建功。”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如此足矣,陛下对楚王已心生间隙,时日久了间隙越发地大了,李恪自然就失了圣宠了。皇子失了圣宠,对太子便再无威胁,所以对付李恪,万不能操之过急。” 褚亮拱手拜道:“司空大人所言极是。”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突然问道:“令子在起居郎一职上也待了有些时候了吧。” 褚亮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哪还不知长孙无忌的意思,当即激动道:“犬子自贞观元年任起居郎,而今已四载。” 长孙无忌道:“四载,时间也不短了,可以挪一挪了,希明以为呢?” 褚亮道:“微臣愿听司空大人吩咐。” 长孙无忌道:“弘文馆虞世南年迈,近来精力多有不及,陛下仁德,为分其职,欲在弘文馆加侍书一人,专司诏令草拟,我听闻令郎的一笔字写的极好,若是不嫌侍书是个闲职,便由他兼了吧。” 褚遂良少年便曾虽其父褚亮在弘文馆当值,处置弘文馆杂物,人皆戏称为“馆主”。 褚遂良自幼便与当时大儒往来甚多,一身文采通达,更难得的是练的一笔好字,就连当时楷书大家虞世南都对其赞不绝口。由他来担任侍书一职,倒也妥当。 侍书虽品级不高,但却每日随侍李世民左右,可谓亲信,褚亮哪有不愿的道理。 褚亮忙拜道:“司空大人伯乐之恩,下官代犬子谢过。” 长孙无忌还在府中为褚亮之功加赏其子,可就在此时,长孙无忌长子长孙冲突然出现在了门外。 “阿爹,楚王府那边传来消息。”长孙冲对长孙无忌道。 长孙无忌问道:“何事?” 长孙冲道:“陛下的赏赐到了楚王府后,楚王竟出府往平康坊去了。” 第五十七章 撷玉楼 “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为风流薮泽。” 作为男子,对于传说中青楼林立的平康坊,李恪虽从未来过,但心里却总有着一种好奇。 文人墨客,侠客美人,李恪虽在深宫,也曾听过平康坊中的许多故事轶闻,李恪也想亲自去看看能叫李白留下“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的平康坊究竟是何等模样。 当李恪带着一众豪奴,身着锦袍,鲜衣怒马地出现在平康坊中时,还是雏儿的李恪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了。 李恪骑在马上,抬眼望去,只见平康坊坊道的两侧尽是成排的青楼妓馆,大致数来,怕不是有上百家之多,而在青楼的门前,来来往往的客人源源不断,虽未到生意最好的时候,却已经可见规模。 “先生可知这平康坊最好的青楼是何处?”李恪已经被眼前的场景晃花了眼,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 世之男子多以风流自诩,青楼也是个会友酬客的好所在,王玄策也不例外,自打王玄策随李恪回京之后,便成了平康坊的常客。 王玄策指着北面的方向,对李恪道:“莫说是平康坊了,就算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青楼也是北面的撷玉楼了,那可是个一掷千金的好所在,去撷玉楼玩乐的王公贵族最多。”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眼中一亮,李恪不缺钱,他虽然不是真的来青楼找姑娘,寻乐子,但做戏要做足,李恪怎么的都不会随便寻了个青楼便将就了。 李恪道:“好,本王难得来着平康坊一趟,便去这撷玉楼了。” 说着,李恪扬鞭策马,便带着人直奔北面的撷玉楼而去。 撷玉楼位处平康坊北侧,与再北面权贵府邸云集的崇仁坊只一街之隔、 撷玉楼楼高四丈,计三层,时天色虽还未暗,但已经挂起了灯笼,印地门前一片通红。 许是因为开门迎客的缘故,撷玉楼的门脸极大,竟直追李恪的楚王府。李恪到了门前,方才翻身下马,便听了楼中的莺歌燕语之声。 李恪相貌俊秀,因长居上位本就气度不凡,再加之衣着考究,纵是在这权贵遍地的长安城中亦是扎眼,他方一出现在门外,便被门内的姐儿们注意到了。 “公子可有熟识的姑娘?”李恪一进正堂,青楼中迎客的姐儿便看出了李恪和王玄策的主次,迎了上去,热络地对李恪问道。 李恪抬头看了看撷玉楼正堂的布置,倒是与他所想的大不相同,没有太多艳俗的布置,反倒显得雅致非常,甚至就连店内迎客的姑娘都颇有几分颜色,不似外面的庸脂俗粉。 李恪回道:“倒也没有什么熟识的姑娘,我们不过是来听听曲子的,你给我们寻个雅间,找几个嗓子清亮些的姑娘便是。” 姐儿听了李恪的话,又看了看李恪的架势,心中已知,李恪想必是头回来的生客。 但凡是熟客,都不会如李恪这般说话,而且他做了这么些年的青楼请来送往的活计,如李恪这般带着自家婢子逛青楼的,还是头一遭呢。 不过这姐儿断不会因为李恪是个雏儿而有丝毫的怠慢,反倒越发的殷勤了,因为越是李恪这样出身富贵的雏儿,出手便越发地阔绰。 姐儿忙引着李恪和王玄策上楼道:“公子楼上请,奴家这就为公子安排去。” 姐儿将李恪和王玄策引起了一间临院的雅间,便下去安排了。 这些姐儿在青楼混迹多年,看人的本事自然练地准当,她心知如李恪这般少年贵公子恐不喜那些样貌美艳的打扮,故而专门为李恪寻来了几个模样清丽可人的姑娘来。 这青楼中的女子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娼妓,以出卖身子为活,而另一种则是清倌人,这些清倌人自幼养在青楼,才色俱佳,非但样貌好看,更能识文断字,吟诗作画,李恪不是常人,姐儿为李恪找来的姑娘便是清倌人。 李恪一身锦袍华服,又生的唇红齿白,进了雅间的淸倌儿一见了李恪的模样,便知是哪户权贵人家未涉欢场的公子,当即生了攀附之心。 毕竟李恪这样的人在青楼中并不常见,一旦李恪当真相中了她们,动了真心,将她们赎回府中,哪怕只是做个侧室也比在这青楼中看人眼色要好上无数。 可她们哪里知道李恪的身份,李恪若当真有这份心,只消他开口,宫中比她们颜色妍丽的宫婢大有人在,李恪根本就不是冲着姑娘来的,所以尽管她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李恪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老神在在地微阖双目,不解风情地干听着曲子,看着姑娘们都心焦。 倒是李恪身后站着侍候的丹儿,看着李恪面对美色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脸上颇有几分得意。 这曲子听了许久,光是这茶水都换了两遭,也唱的姑娘们口干舌燥,喉咙都快冒了烟。 谁能想到,眼前这少年竟如此稳得住,害的他们自讨没趣,他们看着李恪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幽怨。 就在姑娘唱地都快没了气力的时候,李恪要等的东西终于等到了,雅间外的阁院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李恪抬眼朝着院中努了努嘴,王玄策知意,立即命门外守着的王府卫率下去查问。 不多时,王府卫率便探查到了消息,回到了雅间。 “回禀公子,楼下是两人为了一个姐儿大打出手,还见了血,动静倒是闹得不小。”王府卫率对李恪道。 “哦?竟有此事?”李恪说着,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趣色。 李恪的反应看在唱曲儿的几位清倌人眼中,眼神便越发地幽怨了,谁能想到,多么好的一位贵公子,可偏偏对她们生不起半点兴致,看着她们,甚至还不如看着楼下为了争风吃醋动手的两个男子来地热闹。 不过此时的李恪哪还顾得及她们的感受,李恪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先生,这坊内斗殴,归何部管辖?” 王玄策回道:“依制属右武侯卫管辖。” 李恪道:“立刻拿我的贴子下到了右武侯衙门,要他们即刻处置此事,最好是能叫来右武侯将军执失思力,我要把事情弄得越大越好。” “诺。”王玄策当即应了下来。 第五十八章 所谓风流 右武侯卫,掌长安城内防卫,除了每日轮值宫城之外,更领各坊武侯铺,兼巡街职责,寻常百姓报了案,尚且需遣坊丁或军士前往调停,更何况还是楚王李恪命人送来的帖子。 李恪的帖子下到有武侯卫执失思力处,执失思力心知这是李恪之意,生怕李恪也在其中,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亲自带上上百兵将,竟是将撷玉楼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 待一应查明之后才知此时本与李恪无关,将闹事之人狠狠地责罚了一顿,收兵回衙了。 一起寻常的街坊争斗竟引来了右武侯卫将军,本就怪异地很,寻常人自然不知因果,但却恰好叫当日轮值的监察御史看出了端倪,于是一番查证之后,一封弹劾李恪的奏疏,又送往了皇宫。 “陛下,御史台递来一本折子,又是弹劾楚王擅自插手部务。”次日午前,立政殿中,李世民正如往日一般在书房批阅奏章,黄门侍郎王珪又将一封刚刚送来的奏折,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闻言道:“楚王之事,朕已做区处,他们还待如何?莫非真的要朕为了这等小事重责楚王不成。” 李世民身为帝王,每日所需批阅奏章无数,精力不及,而李世民又对王珪很是信任,但凡是五品以下官员所上之奏章,均有王珪先行阅览,按紧要轮序,再交由李世民批阅。 监察御史不过八品官,他递上来的折子王珪自然是先行看过了的。 王珪苦笑了一声,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此封奏折所言乃昨夜之事,与之前非是一事。” 不是一件事情? 李世民听了王珪的话,脸上露出了怒色。 李世民已经下旨,命太子听讼三法司,就是为了告诫李恪,而且后来还专程命人嘉奖李恪,这又是另外一种告诫,可李恪竟然丝毫不予收敛,还如此大胆,李世民岂能不怒。 难不成李恪当真是仗着自己的宠爱,偏要插手三法司之事?还是非要借为民伸冤之举攒望,收拢人心? 李世民问道:“楚王又给大理寺下帖子了?” 王珪将手中的奏折递到了李世民的案头,对李世民道:“此次殿下倒是没下给三法司,而是下给了武侯卫。” “他下帖子给武侯卫做甚?”李恪身为皇子,能与武侯卫有什么瓜葛?李世民听了王珪的话,好奇地打开了案头的奏折。 李世民方一打开奏折,不过看了两眼,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怪异之色,惊讶道:“这不屑子,色胆包天,小小年纪竟敢上青楼寻欢?” 李世民看着监察御史的奏折,第一时间倒不是因李恪擅自给武侯卫下帖子而怒,而是因李恪往平康坊寻欢而怒。 李世民诸子中,包括太子李承乾在内,李恪一直都是李世民最为得意的麟儿,可他没想到,李恪一向说话老成,没想到他做事竟也如此“老成”,其他皇子还在读书的年纪,他仗着自己开府在外的便利,已经开始上青楼找姑娘了。 所谓“食色,性也。” 身为男子,李世民自己也不是什么不近美色的正人君子,但他自己也是一十五岁方才娶的妻,以李恪的年纪便如此贪色,实在是太早了些。 王珪道:“楚王久居塞外,塞外民风开放,与我大唐大不相同,殿下这个年纪去青楼,未尝不是这个缘故。” 王珪说着,提及了李恪久居突厥之事,李世民心中原本的不悦也消散了许多。 李恪久在突厥,接触的都是胡人,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是成了习惯,所以此事倒也不尽是李恪之过,而且此事传出去虽不好听,但以李恪的身份,年少风流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无伤大雅。 李世民想了想,心中还是将此事暂且放过,转而对王珪问道:“楚王以亲王身份下帖子至武侯卫,叔玠以为妥否?” 王珪回道:“寻常百姓见了坊中殴斗尚可前往武侯卫检举,殿下既亲眼见了此事,下帖命金吾卫来此处置自无不妥,只是这动静实在是大了些。” 街坊中有人围斗,百姓前往武侯铺检举本就是应有之意,而维护京中治安也本就是武侯卫之责,李恪检举本无过错。 只是李恪堂堂亲王,他下了帖子到武侯卫,武侯卫上下岂敢怠慢,武侯卫将军执失思力竟是亲自前往。 堂堂右武侯将军,执失思力竟亲自率军前往撷玉楼调停,吓走了许多撷玉楼的客人,动静着实闹地不小。 王珪之言,也正是李世民心中所想,不过除此之外,李世民还有其他的念头。 先前李恪插手三法司,擅自给大理寺下帖子,李世民一度担心李世民有借此收买人心,邀买名望之嫌,故而特地命太子听讼,借此敲打李恪。 可看李恪近日的举动,丝毫没有因为李世民的敲打而有丝毫的收敛,反倒越发地变本加厉了。 以往还只是给大理寺下帖子,今日帖子已经直接下到了武侯卫,难不成李恪不担心李世民因此动怒吗? 不过李世民这么想着,心中原本对李恪的猜疑反倒动摇了几分。 若是李世民敲打之后,李恪从此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李世民反倒觉得李恪似有所图,可偏偏李恪却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和以往并无二般。 李恪的作为叫李世民不禁怀疑起了自己原先的判断,莫非李恪本就没有觊觎太子之位的意思,只是他们多疑了? 李世民对王珪问道:“叔玠以为此事如何?” 李世民这么问,王珪自然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李世民问的不是李恪下贴武侯卫之事,问的是李恪其人。 王珪曾因参与皇子之争吃过亏,还险些丢了性命,祸及家小,如今李世民又这么问,他不得不小心对待。 王珪思虑了片刻,回道:“见不平事,生不平心,殿下兴许只是急公好义,如此而已。” 王珪的答案,恰巧是李世民本意想要听到的。 李世民道:“传朕口谕,着楚王入宫觐见。” “诺。”王珪俯身应下。 可就在王珪领命,准备着人传旨的时候,李世民看了看时辰,又突然想了什么,于是对王珪接着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朕在昭庆殿用膳,你传旨直接让楚王来昭庆殿吧。” 时间快到了用膳的时辰,李世民心疼李恪,担心李恪空着肚子入宫,故而有此一言。 第五十九章 入宫释疑 李恪才入宫门,楚王李恪在平康坊青楼妓馆寻乐,一掷千金的说法便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传闻传出,楚王李恪钟情一容貌迭丽的青楼清倌人,夜宿平康坊,乐不思蜀,整日不归,直到皇帝传诏的圣旨传来,楚王李恪才同美人和泪相辞,念念不舍地进了宫。 正所谓:“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皇子风流本就算不得什么罪过。 况且才子佳人的话头自古便有,众人已经听地乏了,皇子佳人的故事反倒新鲜许多,李恪流连青楼里坊的消息竟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李恪曾出使突厥,于长安百姓有恩,李恪向来都是长安城的宠儿,关于李恪的消息更是风靡极快,不过半日便在长安百姓的茶余饭后成为上佳谈资。 不过现在的李恪却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了,他现在想着的是如今从李世民的心中释疑。 “儿臣李恪,拜见阿爹,阿娘。”午时过后,李恪径直来到昭庆殿的内殿,对殿内坐着的李世民和杨妃跪地拜道。 杨妃见爱子拜在身前,生怕李恪拜地久了,身子受累,便想要李恪起身,可李世民当前,杨妃自然不便开口,于是便转头看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自也知道杨妃的意思,但李世民却轻轻哼了一声,对杨妃道:“如意不必心疼他,且让他跪着吧,也好涨涨记性。” 杨妃听了李世民的话,心知李世民必是在生李恪的气,但李恪押妓的谣传自宫外传起,却还没有传到深宫之中,杨妃尚还不知,于是对李世民问道:“可是虎头哪里惹恼了陛下,陛下竟这般动怒?” 李世民指着李恪,对杨妃道:“你问他自己。” 杨妃闻言,低头向李恪望去,李恪也抬头看了看杨妃,自己却红着脸没有开口。 杨妃看着李恪的样子,只当李恪是犯了什么大过,不敢开口,于是忙对李世民求情道:“恪儿年少,一时做事恐怕有失分寸,还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听了杨妃的话,又看着李恪这副模样,拍了拍腿,对李恪道:“你还知道难为情,你在青楼押妓的时候怎么就不难为情了?” 杨妃听闻李恪竟去青楼押妓,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讶色,看着李恪惊讶道:“你小小年纪好大的胆子,怎的敢去那些地方。” 李恪闻言,忙解释道:“儿臣并未押妓,只是听闻平康坊姑娘曲子唱的好,故而去听听曲子罢了,别无其他。” 平康坊是何等地方,去了便光听曲子? 李世民对李恪的话倒是信不了几分,对李恪道:“你若只是想听曲子,大可去教坊司便是,那里曲子唱的好的大有人在,你就非得去那些腌臜之地吗?” 李恪回道:“宫中教坊司的曲子恪儿听得多了,有些腻了,故想换个口味听听。” 李世民道:“那倒也是,教坊司的曲子端庄大气,哪如青楼妓馆那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来的好听。” 李恪生怕李世民动了真怒,忙道:“阿爹息怒,恪儿不过图一时新鲜,再也不敢去了。” 以李恪的年纪,若是去青楼听个小曲倒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李世民见李恪认错,于是对李恪道:“朕准你外出开府,是为了方便随时向先生讨教学问,不必拘泥于宫中时规,不是为了放纵于你,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李恪听着李世民的教训,点了点头道:“阿爹教诲,儿臣知错。” 李世民看着李恪,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问道:“此前你曾向朕请命,欲随叔宝习武,朕同意了你请求,你后来可曾去过?” 李恪道:“前些日子恪儿忙于旁事,还未来得及正式向大将军请教武艺。” 李世民道:“既如此,那你明日便去吧,你年少精力盛,便可多习武消磨,少去那些烟花之地,无甚益处,更何况你还是兄长,你若是榜样打地差了,将来愔儿是要学着你的。” 李恪低头应道:“阿爹教诲,儿谨记于心。” 李世民见李恪知错,于是抬了抬手,对李恪道:“你来的匆忙,想必还未用饭吧,快起来,同我们一起吃些。” “谢阿爹。”李恪得了李世民这句话,站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在桌旁坐下,李世民这才下旨传膳。 李世民一向崇简尚朴,午膳也吃的简单,一盘烩竹笋、银耳白果汤、清炒虾仁,还有几盘肉食,便是李世民常例的午膳,比起寻常富贵人家尚且好不了几分。 不过李恪胃口一向不错,倒是不挑,当着李世民的面也一连下了三碗粟米饭,方才填饱肚子。 饭饱之后,杨妃抱着李恪的小妹高阳公主李芳龄哄去午歇,而李恪则同李世民相挨着坐在桌案边。 李世民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奏折,似是闲聊地对李恪问道:“这是御史台上给朕的折子,你且看看。” 李恪看着放在桌案上的折子,心中知道,这恐怕才是李世民今日传他进宫的重头戏。 李恪拿起桌案上的折子,只是简单地看了几眼,脸色一沉,忙自辩道:“启禀父皇,儿臣绝无擅自插手朝务之心,这折子所言实在是污蔑儿臣,还望父皇明察。” 李恪说着,脸上露出了满脸的焦急和委屈之色,就连对李世民的称呼都不自觉地变了,显然是被这奏折中的弹劾之语吓到了。 李恪的反应,落入了李世民的眼中,李世民对李恪的激动的反应倒很是满意。 李世民其实问的很是突然,李恪若是显得太过淡然,自然很是反常,而李恪若是显得心虚,也只会加深李世民对李恪的怀疑,可李恪的反应却是激动非常,一副蒙受了冤屈的模样,恰好是李世民希望看到的。 李世民对李恪道:“我儿放心,这折子的内容朕也觉得太过虚妄,已经被朕驳了回去。”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脸色明显轻松了许多,对李世民道:“儿臣谢父皇信任。” 李世民笑道:“你我父子,说这些作甚,只不过恪儿以后行事便需得小心些,免得再叫这些言官寻得了话头,上折子弹劾。” 李恪知道李世民的意思,道:“儿臣知晓父皇之后,日后自当谨慎。” 第六十章 秦府习武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恪便趁着早凉的时候出了门,往翼国公秦府而去。 自打李恪昨日入宫后,宫中便已经有人传来了李世民的口谕,告知秦叔宝,自明日起,楚王李恪便将随其习武,要秦叔宝好生教导,不必因为皇子之尊便多加优待。 秦叔宝得了吩咐,早早地便做了准备,命人大开中门,带着其长子,年仅十岁的秦怀道在正门相迎。 “末将秦叔宝参见殿下。”看见李恪策马扬鞭,正往翼国公府而来,停在了正门处,秦叔宝上前对李恪俯身拜道。 李恪见得秦叔宝上前,连忙翻身下马,扶起秦叔宝道:“大将军快快请起。” “谢殿下。”秦叔宝起身谢道。 李恪当先问道:“大将军近来身子如何,可比以往利索了些。” 秦叔宝笑着回道:“有劳殿下挂心,自孙真人诊治过后,末将的身子骨已比以往康健许多,咳嗽也少了,若是我家怀道争些气,末将兴许还能多抱几个孙子。” 秦怀道年方十岁,离娶妻生子尚早,还要些年头,有此也可见秦叔宝的身子和心态确是比以往好了许多。 李恪听了秦叔宝的话,笑道:“看来大将军是想抱孙了,大将军但请宽心,待本王今日回府后便告知母妃,请母妃在各府千金中帮着怀道兄给寻摸寻摸,若有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便帮大将军促成这段姻缘。” 秦叔宝听了李恪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秦叔宝乃武臣,行伍出身,身边的朋友也多是些粗人,与秦怀道年纪相仿,门户又相当的着实不多,秦叔宝的好兄弟程知节(程咬金)倒是有意将程家二女嫁于秦怀道,但秦叔宝见过程知节之女,性情暴躁,与程知节一般,实在非是良配,只宜敬而远之,故未曾应允。 李恪之母杨氏乃宫中贵妃,时常与京中权贵人家主母打交道,若是杨妃愿意牵线,倒是条不错的路子。 秦叔宝拱了拱手道:“如此甚好,犬子年岁虽小,但过些年便该谈婚论嫁,犬子之事便有劳贵妃娘娘帮忙留意了。” 李恪笑道:“那是自然,大将军不必客气。” 对于娶妻生子之事,年仅十岁的秦怀道倒是不甚在意,毕竟他还年少,就算有了合适的人选,最快也要三四年的时间。 不过作为与李恪年纪相仿的少年,也正是心中最易蒙动之时,他对李恪其他的事情倒是颇感兴趣。 秦叔宝走在最前,领着李恪往府内走去,而在后面,秦怀道则悄悄地拉过了李恪,小声道:“殿下盛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真颜。” 李恪闻言,倒是觉得好奇,问道:“怀道兄也知本王?” 秦怀道的脸上露出满满的钦佩之色,对李恪道:“那是自然,殿下上马从戎,两军阵前以身退敌,下马风流,欢场之上倚红偎翠,殿下大名,我长安子弟谁人不知?在下对殿下也早已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何其幸也。”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倒是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自己在长安城这群权贵子弟眼中竟还颇有“分量”。 李恪解释道:“本王去青楼不过听听曲子,并无其他,哪有倚红偎翠之举。” 秦怀道听了李恪的解释,非但没有半点理解,脸上反倒露出一种了然之色,嬉笑着对李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殿下放心,在下绝不会说漏的。不过殿下所为着实是叫在下佩服,殿下为了一个清倌人,竟然下帖征调右武侯卫将军来此,也不知谁竟如此大胆,敢跟殿下抢人。” 李恪听着秦怀道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也不知秦怀道到底是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竟然听信为真了。 不过这些事情李恪倒也懒得解释,秦怀道已经先入为主当了真,不管李恪再怎么解释他也只会认定自己认定的那个说法。 李恪低声道:“怀道兄,就为此事,本王已被父皇传进宫中狠狠地责骂了一顿,若是叫言官知道了,又是麻烦,此事休得再提。” 秦怀道神色一凛道:“殿下放心,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坊间还有传闻,楚王李恪夜宿青楼,不肯归府,直到李世民传诏的旨意到了青楼,李恪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看着李恪的反应,秦怀道心想传闻果真不虚。 李恪和秦怀道两人止住了嘴后,跟在秦叔宝的身后走着,秦叔宝带着李恪到了秦府的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也就是一处宽敞些的空院子,院中摆上了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这里布置不比李恪王府校场那般宽大精致,处处透着一股简朴之气,但李恪却不敢有丝毫轻视。 秦叔宝之勇,冠绝天下,此处便是平日里秦叔宝习武的所在,在李恪眼中,纵然是金子锻造的刀剑,也比不得此处的一草一木。 “末将起于行伍,能有今日,除了陛下青眼,还有就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绩。我秦府门外的十二杆大戟,便是陛下在洛阳之战后赐于末将。”秦叔宝来到校场正前,拿起架子上的一杆铁枪,对李恪道。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天下名帅,诸如李靖、李绩等,抑或世家出身,抑或家资豪富,但若论阵前夺帅的猛将,却大多起于微末,秦叔宝如此,尉迟敬德亦是如此。 不过秦叔宝并非张扬之人,他同李恪说这些自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 秦叔宝顿了顿,又对李恪接着道:“然习武一途殊为不易,要受苦累不少,故行伍之事,多为武卒所为,世家子多不从也。而殿下贵为亲王,更不需那军前杀敌之功。故而武途不同,殿下习武也当有所择选。” 李恪听了秦叔宝的话,面露不解之色,问道:“习武尚有择选吗?本王不善武事,还望大将军详解。” 秦叔宝道:“武途无非有二,一为阵前冲杀,讲究的是气势,大开大合;二为两强相对,讲究的是灵动,取力取巧。” 李恪闻言,终于明白了秦叔宝的意思。 李恪对秦叔宝道:“本王虽有心杀敌,但毕竟非是战将,恐怕无甚临阵冲杀之机,本王习武,一为有余力自保,二为健体强身,本王择其二。” 李恪之言,正和秦叔宝所想,秦叔宝抚掌道:“末将一身所长,在槊、枪、箭、锏四兵,怀道虽有一身蛮力,但却不善灵巧,故而末将传他槊、锏之道,而这箭与枪,末将便传与殿下了。” 第一章 高阳护兄 习武一道,最要苦熬的功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荒废不得。 李恪随秦叔宝习武,抑或是在秦府校场,抑或是在王府校场,半日不缀,转眼间,两年时间已过,李恪已是一十四岁。 这两年李恪倒是安稳了不少,除了楚王府,岑府,秦府,还有皇宫,李恪连东西两市都去地很少,只是顾着学文习武。 贞观六年初,元日十五。 既为贺天下承平,又为记上元佳节,皇帝李世民于承庆殿设宴,邀诸妃及皇子、公主共聚。 承庆殿位于太极宫西北向,皇帝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并桌面南而坐,坐于大殿正中的上首。 太子李承乾坐于李世民的左手边,李恪紧邻着李承乾,坐于次席,在李恪的下首,则是魏王李泰、四岁的晋王李治、燕王李佑,还有梁王李愔等一众皇子。 而在李世民的右手边,贵妃杨如意领着年仅四岁的高阳公主坐于首席,次席则是淑妃韦珪带着十皇子申王李慎,接着便是燕贤妃,阴妃和以长乐公主李丽质为首的一众公主。 大宴未始,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都是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端着坐在席位之上,不苟言笑。 许是因为坐在太子和魏王之间,也许是因为李恪的势头和威胁,太子和魏王两人总是时不时地悄悄撇着头,看上李恪一眼。 李恪习武数载,双目机警,自然看得出这两人的小动作,不过李恪却也对他们的举动不以为意,他自己反倒对坐于李泰之后的晋王李治更感兴趣。 谁能想到,小小的一个,年仅四岁,比他们小了整整十载的李治竟会成为未来皇位之争的最后赢家,笑到了最后,倒是他们这些现在斗得你来我往的兄长,最后死的死,输地输,没落下什么好下场。 只不过这一世,李恪却不会叫这种情况再发生。 因为现在的他不止为他自己,也是为了他的母妃、愔弟,小高阳,还有追随他的一众臣子。 片刻之后,众人尽数落座,大宴便正式开始。 “朕平日忙于朝政,甚少顾及妻儿,今日乃上元佳节,难得闲暇,特设下此宴,阖家共聚。来,随朕举杯共饮。”李世民坐在大殿之上,看着殿下坐着的妻儿,举杯道。 大殿中坐着的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中的杯子,杯中或酒,或蜜水,或茶汤,也都一饮而尽。 众人落杯,此时太子李承乾站起身子,对李世民道:“我大唐能有今日太平,万离不得父皇之功,儿臣为父皇贺。” 李承乾之言方落,坐在李恪下手的李恪和李泰相视一眼,也都站起了身子,随着李承乾后面拜道:“太子阿兄所言极是,儿臣同为父皇贺。” 李世民看着殿中站着的,自己最为年长的三个爱子,脸上挂起了难掩的笑意。 李世民对站着的三人笑道:“你们兄弟一片赤忱之心,朕是看在了眼中,不过你们贺地却是早了些,半个时辰前朕刚自西北线得到消息,你们可能猜出是何事?” 李恪听着李世民的话,陷入了思索当中。 西北一线,西域诸国不少,但能被视作大唐之敌的无非有二,西突厥和吐谷浑。 如今开春未久,冰雪未消,吐谷浑居于高原,有消息也不会这么快传来,最有可能的便是西突厥那边传来的捷报了。 不过李恪虽然猜了出来,但他却没有立刻说出口。 现在大殿之中坐着的可是众位皇子,其中不少都对皇位有觊觎之心,李恪不想表现地太过瞩目,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李恪虽然不想太过显眼,但一旁的李泰却不这么想。 李泰聪慧,就在李恪猜到的片刻之后,李泰也猜了出来,紧接着迫不及待地说了出口。 “父皇如此欣喜,莫非是西突厥的消息?”李泰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闻言,抚掌笑道:“青雀聪慧,猜的不错,正是西突厥。西突厥叶护可汗困死康居城,贺设之子泥孰受封咄陆可汗,泥孰登位后特遣使至长安拜会,欲求内附。” 听了李世民的话,李泰的脸上露出一丝嘚瑟,毕竟还是少年人,当着众皇子的面被李世民嘉奖,李泰岂能不喜。 不过李泰高兴,自然就有人不高兴,而且这个不高兴的人还跟李恪相关,只是不是李恪自己,而是他的小妹高阳公主李芳龄。 在他的眼中,阿兄李恪想来都是最为聪敏的,最为能干的,怎么会输给李泰。 李世民话音才落,李芳龄便突然站了起来,仰着头对李世民道:“父皇偏心,为何只夸赞了魏王兄一个人,明明再有一点点时间,阿兄也能猜出来的。” 小高阳说着,似乎是为了显示时间之短,还伸出两根肉嘟嘟的手指短短地比划了一下。 小高阳以阿兄相称,那她说的自然就是李恪了,若是旁人这么说,李世民只怕还会动怒,但话自高阳的口中说出,李世民却高声笑了出来。 高阳公主性子直率非常,与李世民很是相投,故而李世民对这个十七女宠爱非常,直追嫡女。 李世民看着高阳煞是可爱的模样,竟招了招手,示意高阳公主近前。 高阳的胆子倒也大,刚刚还顶撞了李世民,接着便走上了前去。 李世民从手中的果盘中拿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梨子,递到了高阳的手中,对高阳笑道:“高阳说的对,太子、楚王、魏王都是朕之麟儿,人人聪慧,朕先前说的不对,这个梨子便算是朕同你赔罪了。” 高阳听了李世民的话,满意地笑了出来,这才不同李世民纠缠,从李世民手中接过了梨子,道:“谢过父皇。” 说完,高阳竟不回杨妃那边,而是坐到了对面的李恪那里,挨着李恪的怀中便坐了下来。 李世民看着高阳的模样,不禁又笑了出来,也许在李世民看来,这才是一家人相处该有的模样,先前的氛围着实有些太过正式了,几与上朝无异。 高阳的李恪怀中坐下,李恪也顺势扶住了她的肩膀,把小高阳稳稳地放在了自己恩德腿上,生怕她摔了下来。 “阿兄,我要吃这个。”高阳方才在李恪的怀中坐定,便指着桌案上的醋芹对李恪道。 “好,好。”李恪捏了捏小高阳粉嘟嘟的脸蛋,无有不应地夹起一块,塞进了高阳的嘴里。 第二章 上元灯会 午时过后,李世民尚有政务待理,便嘱咐众人留在此处玩乐,自己则和长孙皇后先行回了甘露殿。 待李世民走后,众人也都没了留在此处的心思,纷纷散去。 “阿娘,方才儿在殿中吃了许多,腹中正是发胀,坐着车撵恐身子不适,儿想走着回去。”杨妃带着高阳和李愔走到殿外,便命人传来了车撵,正在坐车撵回宫,可就在此时高阳却捂着肚子道。 高阳一捂肚子,李愔仿佛是同高阳约好了一般,立刻也捂着肚子道:“小妹说的是,儿的肚子也不舒服,正想走着回去,消消食儿。” 小儿贪食,方才在大宴之中,高阳和李愔都吃了不少,现在觉得腹中发胀倒也属正常,走着回去确实会好些。 可方才杨妃也饮了几杯米酒,正是身子有些困乏之时,走着回去恐有些吃不消,于是想了想,对李恪问道:“恪儿午后可有要事?” 李恪听着杨妃的话,已经知道了杨妃的意思,回道:“儿午后无事,阿娘若是觉得乏了,便可先行乘车撵回宫,把愔弟和小妹留给我便是,我带着他们回昭庆殿。” 当今世上,若说杨妃最为放心的自然还是她的长子李恪,把李愔和高阳交给李恪,她自然比谁都放心,于是杨妃道:“既如此,那娘便先回去歇着了,你带着愔儿和高阳慢慢走回去。” “谢阿娘。”高阳和李愔见杨妃同意了他们的意思,满脸喜色地笑道。 杨妃看着高阳和李愔的模样,对李恪道:“娘知道你一直疼爱高阳和愔儿,但你也不必事事都顺着他们,免得把他们都惯坏了。” 李恪摸了摸两人的头顶,笑道:“阿娘宽心,儿知晓分寸。” 杨妃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娘便先回去歇息了。” 说完,杨妃便带着侍候的瓶儿登上了马车,先行离去了。 “走吧,阿兄带你们走回去。”杨妃走后,李恪一手一个,拉过高阳和李愔,便要领着他们回昭庆殿。 不过杨妃走后,他们没了管束,而李恪一向又对他们疼爱有加,他们一下子便放了开来。 高阳对李恪道:“阿兄,时间还早,我们先不急着回去。” 李恪是看着高阳从牙牙学语长大的,太了解高阳了,李恪一看她这个模样,便知道他定有其他的心思,又看了看一旁的李愔,猜到了他们两必是早有串通的了,只是要等着把杨妃先诳回去,便可同李恪商量了。 李恪看着高阳和李愔,问道:“我倒你们怎么偏生不肯随阿娘做车撵回宫,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为兄。” 高阳拉着李恪的手臂道:“不是的,只因高阳知道,这世上最为疼爱高阳的便是阿娘和阿兄,不过阿娘管得极严,有些事情不便同阿娘说,只能来求阿兄了。” 高阳说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李恪,倒是叫李恪心中满是怜惜。 李恪早年身在突厥,高阳还在襁褓便从未抱过她,所以心中总觉得对她有些亏欠,所以对她也尤为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 李恪再硬的心都被高阳晃地柔软了下来,李恪蹲下来,对高阳问道:“你想要什么,阿兄尽量给你弄来。” 李恪只当高阳是看重了什么物件,这天底下的物件,李恪想弄还弄不来的物件倒还真不多,于是对高阳承诺了这么一句。 不过高阳却摇了摇头道:“高阳不缺什么物件,高阳只想阿兄陪着高阳。” 李恪倒是没想到高阳竟会这么说,心中忽然满是暖意,拉过高阳的小手掌,问道:“好,你要阿兄如何陪你。” 高阳和李愔两人相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突然对李恪道:“我听闻每逢正月十五上元节,天街便会有上元灯会和市集,热闹非常,高阳长这么大了还从未去过,阿兄带高阳去,好不好?” 上元灯会?天街? 李恪听了高阳这句话,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先前高阳一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原来她竟是想要出宫。 李愔是男儿,李恪若要带李愔出宫,倒还说的过去,可高阳为女儿身,想要出宫却殊为不易。 在大唐,虽然风气开放,但作为尚未出阁的公主,行动依旧会受宫规所限,想要出宫,更是难上加难,就如那些尚未出嫁,但却比高阳年长些的公主,许多连宫门都未曾出过。 若是旁事,李恪自然就一口应下了,但高阳出宫干系不小,李恪也不便一口应下。 高阳自然也知道此事不易,否则她也不会单单留下来求李恪了。 “阿兄你放心,我保证不乱跑动,不会叫你为难的。”高阳见李恪面露难色,生怕李恪直接回绝了她,于是拉着李恪的手,撒娇道。 其实李恪担心的倒不是高阳的安全,长安城治安不差,上元灯会当日更会有许多兵甲在天街两侧值守,李恪自己也会带着王府卫率,安全自然无虞。 只是公主擅自出宫不是小事,若是事情泄露,李世民事后追究起来也是麻烦。 李恪道:“宫中有夜禁,过了时辰便回不得宫了,我若带你出去,不到明日一早是回不来的,此事一旦叫父皇知道了,恐怕不会准许。” 高阳道:“此事阿兄大可放心,高阳已经打听过了,今夜不止是百姓,父皇也会至朱雀门上与民同乐,今夜的宫门子时之后才闭,足够我们玩完儿回宫了。” 高阳自幼便在宫中长大,至今为止,除了李恪开府那日,还从未出过皇宫,她对宫外之事向来新奇地很,对上元节的灯会也早已垂涎许久,竟连当日的一应细节都悄悄地打听过了。 高阳见李恪似有犹疑之色,知道李恪已经听进了她的话,于是接着道:“阿兄,再过些日子便是高阳的生辰了,今日阿兄就带着高阳去上元灯会转转,就当是阿兄赠与高阳的诞礼,可好?” 李恪本就对高阳宠爱非常,现在高阳这么一说,李恪便越发地不忍拒绝了。 李恪想了想,对高阳道:“阿兄带你出去亦非不可,不过你要等到天色再晚些,而且出去之后你要跟紧阿兄,不得自己乱跑玩闹,你可能答应?” 高阳闻得李恪同意带她出宫,往上元灯会,当即脆生生地回道:“阿兄放心,高阳一定听阿兄的话。” 第三章 长乐公主 元月十五,正月望日,正是上元佳节。 时间才过申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而随着天色渐暗,外面也变得越发地热闹起来。 “阿兄,前面便是永安门了吗?”听着一门之隔外的热闹声,坐在楚王府马车中的高阳已经待不住了,时不时地便要伸出头来张望。 李恪见状,揪着高阳头上的发髻,摇了摇,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宫婢,在主子面前尚且如此放肆。” 原来今日李恪为了能够顺利带出高阳,竟命高阳换上了宫婢的衣服,冒充是李恪的婢女,以此混出宫城。 高阳听了李恪的话,回道:“我看阿兄身边的丹儿姐姐胆子便很大,阿兄不也都让着她。” 李恪道:“丹儿不同寻常婢子,她在突厥陪了为兄四载,乃为兄心腹,只要不成大错,小节之上自可百无禁忌。” 高阳的伸手正了正自己的发髻,担忧地对李恪道:“阿兄,我在宫中从未见过我这般小的宫女,我这样出去会不会被查出来?” 李恪摆了摆手道:“这你便不知了,宫中四五岁便送进宫的女童不少,只是都放在掖庭宫教养,你平日里不去掖庭宫,未曾见过而已,阿兄就说你是今岁宫中挑的剩下的,阿娘送于我的便是。” 高阳虽然胆子不小,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悄悄出宫,心中还是难免忐忑,接着问道:“可他们若是仔细查验呢?那我岂不就是露馅了吗?” 李恪道:“他们敢!阿兄虽然开府在外,但并非外臣,阿兄岂会容他们多盘问半句。” 皇子不同于外臣,除非皇帝严旨警戒的特殊时期,否则那些将士,就算是监门卫大将军也无权查验皇子的车驾。 “如此便好。”高阳听了李恪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来。 李恪带着高阳坐在马车之中,往永安门的方向缓慢走去,可李恪没想到的是,就在距离永安门还有数百米的时候,前面的树边竟突然窜出了一个,拦下了李恪的马车。 “吁!” 这人出来地突然,马车险些拦之不住,冲撞了上去,不过好在李恪的车夫驾车技艺纯熟,及时勒住了马车。 李恪见马车突然停住,只当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拦住了马车,当时心中生怒,便要出来同他问话,可就在李恪刚刚掀开车帘的时候,趁着有些晦暗的天色望去,站在李恪面前的竟是同样身着宫婢服侍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长乐,你怎会在此,又怎会是这副模样。”李恪见了长乐公主的样子,忙问道。 长乐回道:“小妹相求三皇兄一事,楚王兄可否答应。” 李恪看着长乐公主的这身衣裳,又想起了马车里正坐着的高阳,忽然想起了什么,讶然问道:“你也要混出宫?” 李恪一下子便猜出了长乐公主的心思,不过长乐的心中竟也丝毫不觉的惊讶,反而对李恪道:“三皇兄说的是,小妹在此已经等候许久了。” 听了长乐公主的话,李恪的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讶色,难不成长乐一早便知他今日要带高阳出宫吗? 李恪问道:“你是专程在此等我的?” 长乐公主点了点头道:“三皇兄所言正是。” 李恪不解地问道:“上元宴午后便散了,你怎知我会在此时出宫?” 长乐公主道:“今日是上元日,高阳妹妹月余之前便同我提起,她想在上元日出去看灯,而高阳妹妹要出宫看灯自然只能求三皇兄带她出去。所以小妹今日午后便一直着人守着三皇兄的车驾,总算是等到了。” “好聪慧的女子。”李恪听了长乐公主的话,不禁在心中感叹道。 史载长孙皇后之女李丽质,蕙质兰心,非但人如其名,心也如其名,生的七窍玲珑,聪慧非常。 她只从这么些细小之事便能猜到高阳和李恪的用意,李恪虽与她打得交道不多,但也得感叹她不同寻常。 于李恪而言,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而是若是能有机会交好这个最受李世民宠爱的公主,李恪倒也乐意为之。 李恪问道:“带你出宫倒也无不可,只是此事若是叫父皇知道,恐怕我这边也难做地很。” 李丽质忙道:“阿兄尽管放心,阿兄只要带小妹出宫,此事一应后果均由小妹一人承担。” 李恪听着长乐的话,脸上故作出一副为难之色,过了半晌才道:“你我兄妹一场,你既都如此说了,我也为你破一次例。” “谢三皇兄。”长乐公主听得李恪应下了她的话,连忙登上了李恪的马车,兴奋道。 李丽质上了马车后,李恪便带着长乐和高阳一同往城外而去。 “且慢!” 李恪的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在刚要过永安门的时候,李恪的马车又在此被人拦了下来,只不过这一次拦车的是看守永安门的左监门卫将士。 “这位军士所为何事?”李恪的车夫早得了李恪的话,见马车被士卒拦下,故作淡然地问道。 拦路的士卒道:“今日乃上元日,奉将军之令,来往一应车马均需核查。” 听得外面左监门士卒的话,马车内的长乐和高阳两人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慌乱之色。但凡皇子马车过门,极少会被查验的,现在的事情着实生地突然。 不过李恪早有准备,他压了压手,示意她们不必慌张,接着又让他们把头低下。 待她们低下头后,李恪便猛地掀开了车帘,探出了半边身子,对守门的士卒问道:“你可知本王是谁?” 李恪的脸,寻常将士恐怕未必识得,但监门卫士卒每日把守宫门,哪有不认得的。 守门士卒忙拜道:“小人参见楚王殿下。” 李恪俯身,对这士卒道:“你既知本王在此,为何还要查验本王车驾,莫非你把本王视若乱党了不成!” 守门士卒忙道:“小人不敢,此事今日乃上元节,宫中来往之人甚多,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李恪问道:“你奉的何人之命?” 士卒回道:“中郎将孙将军之命。” 李恪轻轻一哼道:“一个中郎将也敢查本王的车驾,你去告诉公孙武达,要查本王的车驾,让他亲自过来。” 公孙武达乃左监门卫大将军,李恪直呼其名显然是已经动了怒,若是叫公孙武达知道,他们开罪了李恪,他们哪还会有好果子吃。 而且这士卒想了想,方才李恪掀开车帘的一瞬间里面确实只有两个宫婢模样的女子,并无旁人,这也算是查验过了。 士卒纠结了片刻,这才道:“小人不敢,小人不过例行公事而已,这就给殿下放行。” 作者的话: 不好意思,最近一段时间谨言的更新不稳定。这段时间谨言的工作实在是太忙太累了,今晚十一点才下班,这工作真的是累觉不爱了。 第四章 长孙兄弟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上元灯会由来已久,自东汉起,便有此一说,甚至在唐初,上元节甚至远比正月元日来的还要热闹。 这一日,长安城中,上到皇族权贵,下到贩夫走卒,都会在这一日放下手中的活计,来这天街之上逛上一逛。 当李恪的马车出了永安门,李恪张眼望去,十里之长的天街,已经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 在宽敞的天街两侧,高楼之上,高树之上,都已经挂上了七彩的灯笼,与天上的一轮皎月交映成辉,远远望去正如天上彩霞一般,煞是晃眼,也不知天街得名是否于此相关。 “阿兄你快看,好多好多人。”高阳以往都待在宫中,冷清惯了,何曾见过这般多的人,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兴奋道。 李恪看着高阳的模样,宠溺地摸了摸高阳头,笑道:“你的声音可轻些,若是叫旁人听见了,只当是你是外乡初次进京的冒失鬼呢。” 高阳吐了吐舌头,对李恪道:“阿兄开府在外,自然能常得出来,我难得出来一趟,自然兴奋些。” 李恪看了眼一旁端坐这的长乐公主,对高阳道:“你呀,要是哪日能有长乐一半文静,为兄也算是知足了。” 高阳不服道:“长乐姐姐比高阳年纪大些,待高阳再过几年,自然也会如此的。” 李恪笑道:“要是当真如此,为兄便放心了。” 李恪说着,又在高阳粉嫩嫩的脸蛋上捏了一下。 “阿兄又欺负高阳。”高阳的脸蛋被李恪捏了一下,高阳竟也丝毫不肯吃亏,返过身来在李恪的脸颊上也捏了一下。 马车之中,李恪同高阳正在打闹,一旁的长乐公主看在眼中,眼中中却流露出难掩的钦羡之色。 李恪虽非太子,亦非嫡子,但他带高阳当真是用心至极,愿意在高阳的身上下功夫。 想想他的两个兄长,平日里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哪还有功夫顾及她这个妹子,莫说是像李恪和高阳这样亲昵地玩闹,就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更谈不上关爱了。 若是有的选,长乐又何尝愿意成为这副娴静模样,她也想如高阳那般贴在阿兄的身旁打闹撒娇,只不过她何来的这些机会。 就在李恪同高阳还在打闹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天街之上,高阳嚷嚷着便要下马车看灯,李恪拗不过她,只能应了她。 高阳一下了马车,便如果欢脱的兔子,若非李恪紧紧地拉着他,恐怕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阿兄快看,好大好漂亮的孔雀灯。”高阳指着前面的一个铺子,喜爱之色溢于言表,跳着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高阳满心喜欢的样子,对高阳道:“你可想要这个?” 高阳闻言,自然知道李恪是要给她买了,于是脆生生地回道:“嗯呢。” 李恪道:“走,阿兄领你买去。” 李恪说着,又想起了一旁的长乐,长乐虽非他的同胞亲妹,但李恪也不愿厚此薄彼,于是也对长乐道:“长乐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同去,你若有喜欢的阿兄也一并送于你。” 长乐听了李恪的话,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穿着丫鬟的衣服出来,身上未带银钱,她正见着喜欢的东西求之不得的时候,李恪便帮她解了围。 “谢阿兄。”在外面,长乐自不便以三皇兄相称,于是随了高阳的称呼,对李恪谢道。 李恪带着高阳和长乐往放灯的铺子走去,到了铺子旁,李恪对长乐问道:“长乐,你中意哪个?” 长乐看了看,指着前面悬着的一枚彩雀灯,对李恪道:“阿兄,我要这个。” “好。” 李恪点了点头,对守着铺子的男子道:“这只孔雀和这只彩雀我要了,帮我摘下来。” 铺主人看了眼李恪,见李恪衣着华贵,器宇不凡,看中了东西也不问作价几何,只是要买来,便知李恪必是权贵人家子弟,自然是不缺银钱的。 不过铺主人却摆了摆手道:“今日上元佳节,图的就是个乐子,小郎若是看着灯,喜欢,大可依照我们的规矩来取,若是胜了,分文不收,若是不成,就算你拿来百贯钱也不中使。” 李恪闻言,倒是觉得颇为有趣,于是问道:“你们的规矩是甚,如何取来?” 铺主人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弓箭,对李恪道:“若是小郎隔着三丈能中挂着花灯的彩带,这花灯便是小郎的了。” 李恪闻言先生稍稍有些诧异,这铺主人手中的弓箭虽未开锋,不甚锋利,但毕竟也是弓弩,在违禁之列,铺主人怎敢公然拿出。 可当李恪再仔细打量了铺主人后,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铺主人身上竟穿着坊中里长的衣裳,原来这铺子竟是官府的。 上元夜,官府也会在天街上置铺,供百姓取乐,这也难怪这铺主人不要银钱了。 李恪从铺主人手中拿过弓箭,稍稍掂了掂,接着猛的一拉,拉了个满月,对铺主人道:“这弓轻是轻了些,但也堪用了。” 铺主人看这着李恪的样子,脸上露出满满的惊讶。 这弓虽非禁军步卒所用的强弓,但也有七斗之力,寻常男子能够拉开已是不易,可李恪竟轻轻松松地便将弓拉满了,这是何等气力。 而且看李恪的年纪,分明还是个少年,身子都还未完全张开。 “小将军好气力。”铺主人看这李恪捥弓满月的架势,只当李恪定是朝中哪家将军府上的郎君,高声赞道。 其实这铺主人哪里知道,站在他前面的哪是哪家的少将军,而是他们眼中养尊处优的皇子。 李恪孩童时便北上突厥为质,每日多食牛羊肉,又跟着苏定方习武,底子本就不差。 近两年来,李恪回了长安后,又拜秦叔宝为师,每日习武打熬身子,勤练不缀,一身气力虽比不得秦怀道这般天生巨力之人,但也气力不小,寻常三四个禁军将士也难近其身。 高阳最喜有人夸赞李恪,高阳听的有人赞赏李恪,脸上也露出了骄傲之色,对铺主人道:“那是,我阿兄的本事可大着呢。” 李恪看着高阳的样子,笑了笑,顺着铺主人的话,站在了距离彩灯三丈后的白线之外,沾弓搭箭正欲射出。 可就在李恪将弓箭拉满时,眼角却突然瞄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长孙冲和长孙涣。 第五章 射花灯 “你这人好不讲理,这花灯分明是我们先看中的,偏生要来争抢,莫非是要效那强匪行径吗?” 就在李恪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李恪转头望去,原来他身旁不远处的竟是长孙冲和长孙涣,而他们似乎在同一旁的少女争执些什么。 “三皇兄,这是舅舅家的堂兄长孙冲、长孙涣,还有外叔公家的堂舅长孙嘉庆。”李恪看到他们,李恪身边的长乐自然也看到了他们,长乐担心李恪不识的他们,于是靠在李恪的耳边对李恪小声道。 长孙冲乃长孙无忌嫡长子,时常跟随长孙无忌身后,李恪倒是见过,至于长孙涣,李恪也曾在茶楼同他打过交道,还听了他一段“长干曲”,自也识得,不过长孙嘉庆李恪倒是初次见到。 李恪问道:“长孙家的人在此,你可要避上一避?” 长乐点头道:“若是他们知道我在此,他们必会告诉舅舅,舅舅知道了母后也就知道了,未免麻烦我还是暂避吧。” 长乐已经出宫,倒也不是怕被长孙家的兄弟瞧见,只是她此次出宫是李恪带出来的,若是被发现了恐会连累李恪,害的李恪被训斥一顿。 李恪指着身后的马车道:“那你便到马车里暂避吧。” “也好。”长乐回道。 说完,长乐公主趁着长孙家人还未注意到她,便躲到了他们身后的马车中。 李恪见长乐已经躲进了马车,他便没了顾忌,他看着眼前的长孙兄弟,上前招呼道:“两人长孙兄,李某来此闲游,未想贤昆仲也在此处。” 李恪上前,口中只管称呼长孙冲、长孙涣兄弟,却故意对他们身后的长孙嘉庆视而不见。 李恪口中称呼他们为长孙兄,又以李某自称,自然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而长孙涣与李恪有些旧怨,也不愿在他面前拿低做小。既然李恪自己不以亲王自居,他又何必自己下拜。 于是长孙涣顿了顿,对李恪拱手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倒也着实好兴致,要务缠身,还能得闲在此。” 长孙涣身旁的长孙冲见了李恪,也拱手:“在下见过李公子。” 李恪笑了笑,对长孙涣道:“我不过是闲人一人,何来的要务,倒是长孙兄,我才听你们在此争执,却不知所为何事?” 李恪的话音方落,长孙兄弟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原本同他们争执的少女抢先上前,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对李恪道:“既然这位公子也问,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还请公子当个介错人,帮着给评评理,可好?” 李恪听着走来的少女的话,心中倒是稍稍有些惊讶,这少女胆子竟这般大,见了生人非但丝毫不怯,反倒还主动上前。 而且这少女也着实聪明地紧,方才李恪说话,虽听着和长孙兄弟很是客气,但细细品来话中之意却颇为疏远,这少女想必是猜到了李恪与长孙兄弟虽然相熟,但相互有隙,反倒于她有益,这才请李恪当这个介错人。 这少女看着十岁上下,生的极美,虽还年少,但也能看得出是个少见美人坯子,若论样貌甚至还在长乐公主之上。 李恪对长孙兄弟之事倒也感些兴趣,于是问道:“动静倒是闹得不小,却不知是何事?” 这少女听了李恪的话,看得出李恪是有意插手的,于是指着前面的一盏花灯回道:“这盏牡丹花灯本是我们先看中的,我们也已同铺主人讲好了的,可这位公子却偏生要同我们争抢,也不论个先来后到,还请公子帮忙说句公道话。” 李恪听着少女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们争执的关键竟是眼前的这盏牡丹花灯了。 这少女看中了牡丹花灯,长孙兄弟这边也看中了牡丹花灯,两方都想要,便起了争执。 这少女中意的东西便务必要拿到手,看这少女的性子似乎很倔,而且又对这花灯喜爱已极,于是李恪低下头对少女问道:“你可知此处要拿花灯的规矩,可不是光有银子便行的。” 这少女衣着鲜亮,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娃,银钱自然是不缺的,只是他一个少女如何搭弓射箭,射中那花灯上的彩带? 少女看了看她的身后,对李恪道:“公子放心,小女虽开不得弓,但自有家仆代劳。” 李恪听了她的话,看了看这少女的身后,果然她的身后正站着两人,一个是一个是比她年纪大上一些,十一二岁的姑娘,两人的样貌还有些相似,看样子似乎是他的阿姊。 而另一个身材魁梧健硕,眼睛刚毅如山,脖颈上还带着一道深疤,显然是刀剑所伤,这人只望着便觉得一阵寒意,像是府军出身的百战老卒。 能叫这样人物为奴的自然不会是寻常的富贵人家,看这少女的模样,想必也是哪户京中权贵人家之女。 李恪转过身去,对长孙兄弟问道:“却不知长孙兄的意思呢?” 李恪既然这么问了,似乎就有当这个介错人的意思,而以李恪的身份,当这个介错人也无不可。 这个花灯本是长孙嘉庆想着拿回去送于青楼相好的,要与又要本也无伤大雅,可若是李恪开了口,他便要放弃这只花灯,未免太掉份了,弄得好像他就真的怕了李恪一般。 而且方才李恪与他们初见,眼中只见着了长孙冲和长孙涣两人,对和长孙兄弟站在一起的自己却视而不见,长孙嘉庆心中早有暗怨。 长孙嘉庆道:“此事无论先后,只要谁能射中了花灯,这花灯便是谁的,公子以为呢?” 长孙嘉庆乃长孙顺德长子,自幼便和行伍中人打交道,武艺虽不算多高,但也是弓马纯熟,在三丈外射中花灯上的彩带,他还是有些把握的。 依长孙顺德的意思,便是要同少女的家仆比射了。 不过李恪道:“可若是你们二人全都射中了花灯,这花灯又是谁的?” 李恪的话音一落,长孙嘉庆和这少女的脸上也露出纠结之色,李恪说的也是,若是两人都射中了,难不成这花灯还能一人一半不成。 少女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呢?” 李恪想了想,一拨手上的弓弦,对两人道:“不如这样,这支箭由我来射,你们压输赢,各猜我中与不中,谁猜的对了,这花灯便是谁的,如何?” 第六章 加注 李恪的话音刚落,长孙嘉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之色。 在长孙嘉庆看来,李恪乃是皇子,养尊处优,平日里玩些个投壶的把戏解个乐子还行,想要射箭,何来的本事,更可况这花灯距离射箭的白线还有三丈之远。 在这绚丽的灯光之下,要射中隔着三丈之外的丝带,谈何容易。 “公子之举豪壮,堪比昔年吕奉先辕门射戟,在下佩服。”长孙嘉庆拱手对李恪这么说着,心中却满是鄙夷。 三国年间,吕布盘踞徐州,为替袁术与刘备二人讲和。于小沛之外的大帐设宴,三方约定,若是吕布能射中辕门一百五十步外的方天画戟小枝,两方便罢兵言和。 而后吕布果不负众望,于辕门外一箭中的,威迫两方罢兵言和,武名传于后世。 长孙嘉庆以此事作比,一来是两个共有相通,二来他也是要先将李恪抬举地高些,他落败时才会更加难堪。 李恪自也知道长孙嘉庆的意思,不过他对自己的射术极有把握,倒也懒得点破。 李恪对那少女和长孙嘉庆问道:“一箭定胜负,你们各压如何,快些决断。” 李恪已经这么说了,这少女哪还有的选择,李恪的话看似公允,其实则是在偏袒这个少女,在帮着她说话,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信不过李恪,压了他输吧。 这少女道:“我自是压这位公子中。” 长孙嘉庆听了这少女的话,放下了心来。 李恪与长孙家不和,他自然知道,他也是长孙家人,李恪岂会帮着他,他若压了李恪胜,李恪却故意胡乱射,他又该如何? 而且李恪贵为亲王,长孙嘉庆若是直接压了李恪射不中,李恪的脸上也需不好看。 不过如今这少女先选了了李恪射地中,长孙嘉庆便不必为难了。 长孙嘉庆道:“结果有二,无非就是中或不中,既然这位小娘已经压了中了,那我便只能望公子勿怪,选公子不中了。” 长孙嘉庆若压李恪中,那他必败无疑,可他若压李恪不中,那看的便是李恪的射术,在长孙嘉庆看来,他至少有大半的赢面。 长孙嘉庆的心思李恪自也知道,李恪听着长孙嘉庆的话,脸上故作是一闪而过的压抑之色,还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很是忐忑的模样。 李恪的反应落到了长孙涣的眼中,长孙涣的脑海中想起了当年李恪在卧云楼羞辱他,命他唱曲的样子,计上心头。 长孙涣看着李恪紧张的样子,忽然开口对李恪道:“难得今日上元佳节,李公子也高兴,这么大的兴头,若只是赌一个花灯,未免太过可惜了。” 李恪听着长孙涣的话,心中不禁觉得好笑,不过脸上却刹那间故露出一丝慌张,对长孙涣问道:“你的意思是?” 长孙涣道:“久闻李公子亦是这风流场上的常客,想必亦擅乐曲之道,在下早欲一闻,不如你我赌一首曲子可好,若是李公子未中,便挑个日子给我们唱上一曲,如何?” 长孙涣的话音刚落,李恪还未发话,倒是一旁的长孙冲先开口了。 长孙冲道:“二弟不得无礼。” 眼下李恪虽未透露身份,但也毕竟还是皇子,绝非轻易可以玩笑的,长孙冲担心长孙涣做的过了,惹恼了李恪,于是道。 不过长孙冲哪知,长孙涣的话正中李恪的下怀,李恪对长孙涣道:“你想听曲子,自然可以,不过我对曲子倒是不感兴趣,我想赌你一点别的。” 长孙涣听了李恪的话,只当李恪怕了,生怕李恪不同意,于是忙道:“公子想赌什么,但请开口,只要在下有,一定拿出来。” 李恪道:“听闻令祖长孙晟公弓善射,有一把落雕弓,李某对此向往已久,不知可否赌这把落雕弓。” 李恪的话落入长孙涣的耳中,长孙涣的脸上露出了难色。 其祖父长孙晟乃前隋名将,以善射闻名天下,长孙晟在而立之年出使突厥时,曾以一箭双雕的绝技威震北地,就连突厥沙钵略可汗也深为异之,而长孙晟所用的弓,便是李恪口中的落雕弓。 落雕弓本就是兵家至宝,又是其祖长孙晟之物,自然不是长孙涣能够应允下来的。 长孙涣道:“落雕弓乃祖父之物,恐怕在下也做不了主。” 长孙涣的为难李恪自也知道,李恪想了想对长孙涣道:“不妨,你只需向令尊提及此事便可,给或不给,但凭令尊之意,李某绝不勉强。如何?”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长孙涣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他若是连这个都不敢应下,那他以后便不必在李恪面前抬头了。 长孙涣道:“既然此,我便应了李兄,只要李兄能射中花灯,我便同阿爹提及此事,但给与不给,便非我能决断的了。” “足矣。”只要长孙涣开口,李恪自有把落雕弓弄到手的法子,李恪点了点头,应道。 李恪与长孙涣加了赌注,李恪倒是没觉得什么,反倒是一旁的少女心中颇为不安。 李恪本是帮着他们的忙,可现在他自己也身陷其中了。她不知落雕弓价值几何,但看李恪的样子,必是显赫人家出身,这样的人物效仿那戏子行径,为旁人唱曲可谓羞辱,这少女想着,正想上前劝阻李恪。 可这少女刚迈出一步,便被身后的家奴拦住了。 家奴知道少女的意思,对她道:“这位公子绝非庸人,射术当不在我之下,他自有筹谋,小娘不必插手。” 少女听了家奴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李恪看着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他的射术当真能在他之上吗? “格勒勒”—声,就在少女还在想着的时候,李恪已经张弓搭箭,做势欲射了。 而就在李恪举起弓箭的一瞬间,长孙嘉庆便知不好。 那一刹那,李恪脸上原本的不安和紧张竟突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内心而发的自信与坦然。 长孙嘉庆善射,他也曾接触过许多军中宿将,此时李恪的神采竟于他们射箭时一模一样,这种自信是长年累月而来,由心而发,是万万装不出来的。 李恪的箭虽还未射,但长孙嘉庆知道,他已经输了。 “咻!” 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在众人耳畔响起,一道冷芒闪过,绑着彩灯的丝带应声而断,落到了树枝上。 第七章 武家女 看着花灯缓缓飘落在地上,众人神色各不相同。 李恪的淡然,少女的欣喜,长孙涣的慌张,还有长孙冲和长孙嘉庆的无奈。 “恭喜少将军,少将军神射。” 铺主人见李恪射落了花灯,乐呵呵地上前拿下了树枝上挂着的牡丹花灯,送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恭贺道。 “有劳。”李恪道了声谢,从铺主人的手中接过了花灯。 李恪接过花灯后,当即便把花灯递到了一旁少女的手中,笑道:“幸不辱命,这是你的花灯。” 当这个少女接过花灯就近看时,这盏花灯着实漂亮地很,通体大红色的主调,配上淡黄色的蕊芯,连花纹都做地极为精细,必是下了许多功夫的。 不过纵然手中的牡丹花灯做的再精美,少女的心思也已经不在这花灯之上了,她对帮她取得花灯的李恪倒是更感兴趣一些。 少女微微屈膝,抬头看了眼李恪,一双美目浅笑倩兮,低声道:“小女多谢公子。”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 少女问道:“公子帮了小女的忙,小女还未请教公子之名。” 李恪笑了笑,他自然不便把自己的姓名相告,于是道:“在下姓李,家中排行第三,小娘唤我一声李三郎便是。” 李恪越是不肯以实名相告,这少女越发觉得李恪身份不同寻常,不过李恪既不愿说,她也不可强求。 少女只得道:“公子援手,小女铭记于心,来日若有机会自当报答。” 说完,便跟着阿姊和家仆先行离去了。 而在另一边,长孙涣的脸色却难看地很。 李恪曾在酒楼羞辱于他,他本还想着借着此次机会,找回场子,也羞辱一回李恪,可没想到,他自己竟落入了李恪的圈套,非但没有羞辱到李恪,反倒折了一把落雕弓。 他甚至还未想好回去之后该如何跟长孙无忌交代,如何提及落雕弓的事情。 不过李恪哪会顾忌此时长孙涣的处境,他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少女提着花灯刚走,他便对长孙涣拱手道:“李某的落雕弓,便全看长孙兄的了,还望长孙兄莫叫李某失望。” 长孙涣虽然性子浪荡了些,但也不是食言而肥之人,他既应了李恪,便不会在此时抵赖。 长孙涣黑着脸还了一礼,道:“落雕弓之事在下不会忘,公子保重,在下先告辞了。” 长孙涣说完,便当先离去了。 看着长孙兄弟走后,高阳和长乐便自马车上走了下来,高阳见阿兄得胜,心中自然欣喜,拉着李恪的手道:“阿兄神箭,折了他们的威风,三日之后的昆明池春猎阿兄定能力压满朝文武,拔得头筹。” 一旁的长乐也道:“小妹曾闻兄长随秦大将军习武,以往也未当真,没想到今日一见,兄长射术精绝,竟不比那些将军差了。” 李恪闻言,谦虚地笑道:“为兄的射术与长孙嘉庆之流相必自还不错,但如何比得那些军中宿将。” 长乐道:“昆明池春猎,那些将军自持辈分,未必便会拼力争抢,若是兄长下场,未尝不能名列前茅,兄长若是拔得头筹,父皇必定大喜。” 李恪笑道:“如此便谢过妹子吉言了” ———————————— “阿妹,你识得方才助你之人吗?”少女拿着牡丹花灯正坐在马车之上把玩,她的阿姊看着她,突然问道。 那少女摇了摇头道:“我同他也是初次见面,并不识得。” 阿姊闻言,不解道:“那他为何愿意助我们解围,看那三个人模样,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开罪了他们,恐怕也是麻烦。” 这一次,不等那少女开口,倒是在车前驾车的家奴先回了话。 家奴道:“小娘说的不错,听那位公子的话中提及落雕弓,而落雕弓乃长孙晟之物,那三人似是前朝大将军长孙晟之孙,也便是当朝司空长孙无忌之子,家世显赫非常。” 长孙晟她们兴许不知,当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她们自是如雷贯耳。 阿姊原本倒是想到了那三人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可没想到竟如此了得。 长孙无忌,开国元勋、当朝国舅、司空、齐国公,这样的家世岂是显赫二字可以简概的。 “李叔,既如此,那位李公子岂非危险万分。”少女自然知道长孙家的威名,心中不禁为李恪一阵担忧。 不过李叔却道:“无妨,我看那公子也非常人,长孙家虽家世显赫,但长孙兄弟对李公子也礼敬有加,依我看,李公子兴许是宗室子弟。” 听着李叔的话,少女的眼中不禁浮现起了李恪的模样,剑眉星目,丰神俊秀,虽身手不凡,却能藏巧于拙,却是比起她那些个自命不凡的兄长要好上无数,这样的人出自宗室,倒也不奇怪。 少女问道:“李叔,方才你怎知他善射,不会丢了那一箭?” 李叔笑了笑,回道:“常人握弓,五指成环,而那少年握弓,却是四指紧握,以拇指作抵,显然是自幼便得名师指点,这样的人,射术绝不会差了。” 少女好奇地问道:“那依李叔之见,李公子的射术比你如何?” 李叔道:“那公子虽有名师指点,但毕竟年少,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子骨还未全然长开,气力恐有不足,我当还能与之一较,可若是再过些年,待他长成了,我比不得他了。” 少女听了李叔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她曾听她的阿爹讲过,李叔乃军中百战老卒,因受恩于他,这才在府上效力,李叔一身武艺精湛,纵是长安禁军之中亦少有能当着,可如今李叔这么评价李恪的射术,那李恪的箭术自然很是了得。 她很难想象,以李恪的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了得的箭术。 少女问道:“李叔既知他箭术了得,那可能猜出他是哪家子弟?” 李叔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大唐以武立国,宗室子弟从军者甚多,名气大些的有河间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还有淮南王李神通等多人,那少年箭术精湛,想必是家学渊源,兴许是这三家之一,但我也拿不准他究竟是哪家子弟。” 就算李叔猜的再准又哪能猜得出,他口中的少年哪是什么宗室将领家的子弟,而是唐皇三子,当朝楚王? 这少女的心里也正在想着李恪的身份,可就当他想着入神的时候,李叔突然停住了马车,对车内的姊妹道:“两位小娘,到府了。” 少女应声掀起了车帘走了出来,走进了府门内,而在府内的上沿正赫然挂着五个金漆大字:“应国公五府!” 第八章 自求弹劾 灯会之上,随着长孙兄弟同去的不止一个长孙嘉庆一人,还有数位服侍的家奴,灯会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家主长孙无忌的耳朵。 次日午前,长孙无忌已经知道了昨夜灯会上的事情,顿时勃然大怒,命人将长孙涣和长孙冲传来自己身边。 “逆子!落雕弓乃你祖父之物,是你能随意许诺于人的吗?”两人方一进门,长孙无忌便指着长孙涣怒喝道。 长孙涣本也没想着能瞒过长孙无忌,长孙涣被长孙无忌呵斥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只是缩着头解释道:“阿爹息怒,我也不算是将落雕弓许给了李恪,只是口头一说而已,给与不给还不全凭阿爹之意。” 长孙无忌道:“无知小儿,你中了李恪的圈套尚不自知,你当李恪是谁?李恪虽然年少,但行事狡诈,连我都在他手中吃过亏,他岂是好糊弄的!” 长孙涣虽在李恪手中吃过亏,但他对李恪其人却很是不屑。 长孙无忌常在诸子面前提及李恪,要他们对李恪小心防备,但长孙涣却不以为然,毕竟李恪年纪便摆在这里,他比长孙涣还要小上一些,他的心思和手腕又能强到哪里去。 “李恪名声虽大,不过都是虚名而已,阿爹何必惧他。”长孙涣嘴里嘟囔了一句。 长孙无忌听了长孙涣的嘟囔,心中怒意更甚,指着长孙涣道:“你若是有法子对付他,还用跪在此处吗?” 长孙涣抬起头,对长孙无忌道:“儿确有法子,不知阿爹可愿听?” “说。”长孙无忌听了他的话道。 长孙涣道:“李恪走后,儿命人盯着李恪的马车,发现他的马车还载了两个身着宫婢衣服的女子,阿爹可知是谁?” 长孙无忌想了想,问道:“莫不是她的婢女?” 长孙涣道:“是长乐公主和高阳公主,她们穿着宫女的衣服,想必是李恪偷着带她们出来的,若是我们借此事参李恪一本,他也吃不消,陛下必定重责与他。” 按大唐宫规,公主不得私自出宫,李恪私带高阳和长乐出宫,自然是犯了宫规了,若是仔细计较起来,李恪当削食邑三百户,官降一级,紧闭半月不得出府门。 不过长孙无忌听了长孙涣的话,却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果是能叫长孙涣出一口气,但除此之外呢,区区两百户食邑,李恪岂会看在眼中,紧闭半月更是伤不得其根本,至于官位,皇子还会在乎官位吗?只要李恪圣宠不失,怎么对付李恪都是白搭。 更何况,若是长孙无忌这么做,虽然对付了李恪,却也开罪了旁人。 长孙涣行事冲动,思虑不周,长孙无忌对他的这个莽撞的次子颇为失望,叹了口气。 长孙无忌转而看向了长孙冲,似是考较地对长子长孙冲问道:“冲儿,你以为呢?” 长孙冲乃长孙无忌嫡长子,也是长孙无忌最为器重的一个,长孙家的家业将来是要交到他手中的。 次子可以糊涂些,以长孙家的权势保得一身富贵不难,但继承家业的长子绝不能是庸才。 不过叫长孙无忌稍感欣慰的是长孙冲的性格虽文弱了一些,但比起其弟倒是稳重不少。 长孙冲回道:“我们若是弹劾李恪,兴许能叫李恪吃些小亏,但在弹劾李恪的同时也弹劾了表妹,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弹劾李恪便是弹劾长乐,而弹劾了长乐,长孙皇后的脸上自不好看,长孙无忌还没有这么蠢。 听了长孙冲的话,长孙无忌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比起长孙涣,长孙冲终究还算是可造之材。 长孙无忌道:“为父有意撮合你和长乐的婚事,此事若是弹劾李恪,难免叫人说我们长孙家气量狭小,也会惹得皇后不悦,于你,于长孙家都名声不利,此事休得再提。” 在长孙无忌的眼中,长孙冲勉强算是中上之姿,虽比不得李恪那般少年狡诈,但也堪栽培。 长孙冲娶长乐公主乃是长孙无忌筹划已久之事,事关他百年之后长孙家的富贵,长孙无忌觉不容许出现半点岔子。 长孙无忌想起这些,竟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长孙冲若是能有李恪那般手段、心性和胆略,他又何至于为了后辈如此费心。 —————————— 司空府中,长孙无忌正在为昨夜之事操心,而与此同时,李恪也没有闲着。 正值午时,街道之上正是人稀之时,李恪身着便装,悄悄自楚王府后门而出,策马直望御史台御史大夫温彦博的虞国公府而来。 “烦请阁下替我传句话,告诉温大夫,就说北地故人来此,还请一见。”李恪既着了便装,便是不愿透露身份,自然不会递上名帖,李恪连姓名都未透露,私下求见。 虞国公府的门子虽不知李恪的身份,但看样子却不似常人,兴许真的是温彦博的故交,于是连忙入府禀告。 温彦博的北地故人,除了李恪还能有谁? 但温彦博知道李恪没有下名帖来见必有原因,于是并未自己高调地亲自出迎,而是命门子带李恪进了偏厅。 “老臣温彦博拜见殿下。”温彦博看着李恪一入偏厅,便上前拜道。 李恪上前道:“老大人快快请起。” 温彦博看着李恪的一身便装,问道:“殿下如此打扮,不知来寻老臣何事?” 李恪道:“李恪有一事相求,还需借老大人御史台之威。” 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不解地问道:“殿下乃当朝亲王,身份金贵,何必去招惹那些台臣。” 台臣难缠,满朝皆知,温彦博虽为御史台首官,但在李恪面前也毫不避讳。 李恪道:“若非要事,我也不愿麻烦老大人,不过此事对李恪而言干系重大,还望老大人相助。” 温彦博问道:“不知殿下口中之事关系何人?” 李恪回道:“长孙无忌。” 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脸上倒也没有太多的讶异之色,反而苦口婆心地对李恪劝道:“老臣早劝殿下需谨慎行事,殿下一直不以为意,如今可是遇到为难之处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人必非之。 此事温彦博早便劝过李恪,只是李恪未听而已。 不过李恪摇了摇头却道:“老大人误会了,李恪相求并非是为了弹劾旁人,而是为了弹劾自己。” 第九章 长乐求情 温彦博官拜御史大夫,掌御史台,麾下数十如狼似虎的御史台臣,可谓朝中巨擘。 而闻风奏事,本就是监察御史之责,故监察御史虽只为八品末官,但清贵非常,行事百无禁忌,只要其奏本一递,朝中百官,无论高低,无论贵贱,均可列其中,就连皇子也不例外。 对于温彦博来说,要想安排一个心腹台臣参了李恪一本,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公主擅自离宫,此事可小可大,若小,不过是公主年幼贪玩,混出了宫去,长乐和高阳都极得李世民宠爱,责罚两句便是,可若往大了说去,此事或有碍公主名节,不利于朝野风评。 李恪离开虞国公府不到半个时辰,御史台弹劾李恪私带公主出宫的折子已经进了宫,李世民阅之生怒,当即召见李恪,而又过了半个时辰,李恪方才回府更衣毕,李世民传见李恪的口谕已经送到了楚王府。 当李恪备马进宫,到了李世民召见的甘露殿时,李世民正端坐书房之内。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上前拜道。 李世民见李恪来了,放下的手中的奏折,对李恪问道:“虎头来了,你可知朕传你所谓何事?” 参劾之事本就是李恪自己一手策划,他自然知道李世民传他入宫的目的,不过李恪为防李世民起疑,还是故作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李恪道:“阿爹恕恪儿愚钝,恪儿不知。” 李世民眼睛瞟了一眼李恪,拍了拍手中的奏折,问道:“昨夜上元灯会,可还热闹。” 李恪自知李世民的意思,不过还是回道:“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上元佳节的灯会自是热闹非常。” 李世民问道:“你也去了?”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脸上似乎有一丝忐忑,回道:“恪儿去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接着问道:“与你同去的可还有旁人?” 李恪似乎在思虑着什么,顿了顿,这才道:“只有恪儿,还有随身带着伺候的府内侍婢。” 李世民又看了李恪一眼,问道:“真的只有王府侍婢吗?” 李恪的反应有些惊慌,但随即还是坚持道:“只有儿臣和府内侍婢。”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回答,脸色突然一变,指着李恪道:“你还要为她们回护到几时?” 李恪的身子微微一颤,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硬着头皮道:“阿爹问的突然,恪儿不知阿爹之意。” 李恪把手中的奏折丢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你私带长乐和高阳出宫,真当朕便一无所知,任由你欺瞒吗?” 李恪接过李世民扔过来的奏折,不安地缓缓打开,只一眼,脸色便一片煞白,突然跪地请罪道:“儿臣有罪,儿臣不该欺瞒父皇,然此事皆因儿臣一人而起,与两位妹子无关,还望父皇只责罚儿臣一人,勿要怒及长乐和高阳。” 李恪似乎很是惊慌,就连口中对李世民的称呼都变了。 李世民听得李恪自己揽下的所有的罪责,不愿李世民触怒小妹,李世民原本的怒火反倒消了许多。 “哼!” 李世民轻哼了一声,对李恪道:“你好大的胆子,公主出宫有违宫规,你若是带着他们出宫叫旁人知道了,旁人如何看待他们?高阳年幼些还好,长乐已经快到嫁人的年纪了,岂能儿戏。” 李恪道:“父皇息怒,儿臣绝无他意,只是见长乐每日在宫中苦闷,这才带她出宫散散心。” 李世民对于长乐的偏爱自毋庸置疑,光是从她的封号便能看出。 可随着长乐慢慢长大,本该是活泼的年纪,却因为久在宫中而便得越发地沉闷,长乐不乐,李世民也是不愿看到的,而李恪的用意本也是友爱兄妹。 听着李恪的话,李世民的怒火又消下去许多。 就在此时,长乐公主竟带着挺着大肚子的长孙皇后也进了书房。 李世民见长孙皇后进了书房,忙道:“观音婢,你有孕在身,不在内殿养胎,怎的到书房来了。” 长孙皇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李恪,对李世民问道:“臣妾是被长乐拉过来的,陛下这是在责骂楚王吗?” 李世民回道:“虎头他擅自带长乐和高阳出宫,如今遭御史弹劾,朕正在训斥他。” 这一下,还不等长孙皇后开口,长乐公主闻言忙道:“是丽质自己贪玩,央求三皇兄带着丽质出宫看灯,是丽质之过,与三皇兄无关,还望阿爹勿要责罚三皇兄。” 李世民听了长乐公主的话,原本还带着些怒意的脸上竟浮起了一丝暖色。 其实说来李恪不是旁人,乃是长乐之兄,长乐若是虽旁人出宫,抑或是私自出宫都算得上是罪责,有损名声,但李恪却是他的兄长,兄长带着妹子出去散散心,能是多大的事情? 而且真正叫李世民展颜的还是李恪和长乐之间的兄妹之情,李恪和长乐虽非嫡亲兄妹,但却甘为对方揽下罪责。 手足友爱,这正是李世民最想要看到的。 就在李世民脸色稍稍缓和的时候,长孙皇后也趁势道:“楚王带长乐出宫散心本就不是什么大事,陛下说了两句也就是了,还望陛下勿要深究,以免坏了他们兄妹之情。”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相知甚深,只一句话便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 李世民兄弟相残,而登帝位,他绝不希望他们兄弟的悲剧在李恪他们身上重演,只要皇室子弟手足和睦,这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对李恪道:“念在皇后求情,你兄妹二人手足情深,朕此次就不责罚你二人了。” 不过毕竟是有御史上书,李世民倒也不便全然不理,于是顿了顿,又接着补充了一句道:“此次你带长乐和高阳出宫,朕会再补上一道口谕,便说你携长乐出宫乃是朕的意思,你们不要说岔了。” “谢父皇。”李恪和长乐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俯身拜道。 长孙皇后见状,亲自上前将李恪抬手扶起,轻轻拍了拍李恪的肩膀,对李恪笑道:“你们手足相顾,兄妹友爱,本宫甚是欣慰,但愿待本宫腹中孩儿降世,你也要一视同仁,好生看护着她。” 第十章 落雕弓 御史台一封奏折进宫,李恪非但毫发无伤,反倒在李世民心里留下了兄妹友爱的印象,于李恪而言自是收益了。 但是既有人收益,自然就有人吃亏,吃亏的人便是长孙无忌。 这一次长孙无忌真的知道什么叫做哑口无言了。 李恪被弹劾,满朝上下知道此事的只有长孙兄弟,再无旁人,这封奏折虽是自御史台发出,但奏折的背后是谁的意思,满朝上下百官都有自己的猜测。 长孙无忌乃当朝国舅,开国功勋,朝中势力之大,纵是贵为宰相,统率百官的房杜也难与之比拟,长孙无忌把手伸进御史台,众人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朝中众人看来,此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指使人所为,否则除了他长孙家还有谁知道李恪私带公主出宫之事? 而长孙无忌自也知道百官的心思,可旁人哪里知道,他从不曾命人弹劾李恪,此事全然与他无关。 “涣儿,此事可是你命人所为?”长孙无忌自宫中刚得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便是此事乃长孙涣所为,当即便将长孙涣叫了过来,喝问道。 长孙涣突然被传来,被问的一头雾水,茫然回道:“阿爹说的是何事?” 长孙无忌看着长孙涣的模样,不似作伪,于是问道:“难道监察御史弹劾李恪之事与你无关吗?” 长孙涣听得长孙无忌这么讲,这才明白了过来,忙解释道:“阿爹你已然发话,我岂会自作主张,此事绝非我所为,而且若无阿爹的名帖,御史台的那帮人哪会卖我的面子。” 长孙涣虽为长孙无忌次子,但长孙无忌与朝臣联络一般都是由嫡长子长孙冲传话,那些朝中与他交好的朝臣兴许会卖长孙冲的面子,但谁会识得长孙涣?故而长孙涣的话倒也有些道理。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纳闷道:“既不是你,又会是何人弹劾的李恪?” 长孙涣道:“那日灯会,天街之上人不少,兴许就有人识得李恪呢?” 李恪在长安城街坊间名声极大,偶尔有人识得李恪倒也并非不可能,但长孙无忌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 长孙无忌又摇了摇头道:“兴许有人能识得李恪,但两位公主身着便装,以往更是不曾露面在外,谁能识得?” 长孙涣听了长孙无忌的话,不解道:“兴许是有人与李恪不和,私下查到此事,上奏陛下。” 长孙无忌摇头道:“以此事弹劾,如何伤得李恪,况且昨夜的事情,今日便有奏本直送御前,哪有这么快的。” 长孙涣顺着长孙无忌的话想着,始终想不透,心头便越发地烦闷,重重地握拳一拍,埋怨道:“此事当真是怪异地很,难不成还是李恪自己弹劾的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长孙涣说这话不过是随口的一句抱怨,但长孙无忌听在耳中,眼睛却为之一亮。 此事看似是在弹劾李恪,但此事之后,收得名利,获益最大的却也是李恪,为何那封奏折就不能是李恪命人上的呢。 长孙无忌道:“李恪和御史大夫温彦博相交甚密,此事若当真是李恪自己所为,那便说的通了。” 长孙涣听着长孙无忌的话,也明白了过来。 不过长孙涣的脸上却依旧满是讶色,轻声感叹道:“李恪不过一十四岁,此事若当真是他所为,那他的心机未免也太深了些。” 长孙无忌瞥了长孙涣一眼,对长孙涣道:“李恪虽年少,却是只不折不扣的小狐狸,此事与他脱不得干系。” 每每提及李恪,长孙无忌心头也总像压着一块石头一般沉郁,很难想象,这样的感觉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给他的。 长孙涣问道:“阿爹,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待我入宫一趟,同皇后禀明此事,必有揭穿李恪的法子。” 长孙无忌说着,便欲进宫求见长孙皇后。 可就当长孙无忌走了几步,还未出得门的时候,司空府的门子竟突然进来传话:“长孙皇后身旁的婢女莺儿奉命求见。” 长孙无忌闻的长孙皇后命人来见,猜想多半也是为了李恪之事,当即命人将婢女带了进来。 “婢子莺儿拜见阿郎。”莺儿入内,对长孙无忌拜道。 莺儿全名长孙莺,乃长孙氏的家生子,跟随长孙皇后多年,故莺儿对长孙无忌以阿郎相称。 莺儿是长孙皇后心腹宫女,莺儿之于长孙皇后,便如瓶儿之于杨妃,自然绝对信得过。 “皇后可是有话传来?”莺儿一入门,长孙无忌便识得了来人的身份,连忙问道。 莺儿回道:“婢子奉娘娘之命而来,向阿郎借一物?” “何物?”长孙皇后贵为皇后,天下什么东西是她没有的,竟还要问他借,长孙无忌不解地问道。 莺儿回道:“娘娘想问阿郎借落雕弓。” “落雕弓?皇后可是要将落雕弓交于李恪?”长孙无忌闻言,讶然问道。 长孙皇后文弱,而李承乾和李泰也不善武道,落雕弓于他们自然无用,长孙无忌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李恪了。 昨夜长孙涣把落雕弓输给了李恪,今日长孙皇后便遣人来府问长孙无忌借落雕弓,长孙无忌自然能猜到长孙皇后的用意,可长孙皇后又图什么呢? 落雕弓本就是宝物,价值不菲,而且又是他们的生父长孙晟身前所用之物,为何要因为长孙涣的一个赌约便拱手相送。 长孙无忌问道:“皇后要落雕弓可是要赠予李恪?” 莺儿回道:“正是。” 长孙无忌问道:“落雕弓乃长孙家至宝,皇后为何要把落雕弓交给李恪?” 莺儿回道:“娘娘要婢子给阿郎带句话:‘长孙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落雕弓,而长孙家的人,与太子的储位和长孙家未来富贵相比,一把落雕弓又算得了什么。’” 长孙皇后能走到今日,靠的绝不只是李世民的恩宠,她的眼光和手段绝对在后宫任何一个妃嫔之上,也在长孙无忌之上。 长孙无忌听了莺儿的话,知道了长孙皇后的意思,斟酌了片刻,回道:“皇后之意我以明白,我这就命人取来落雕弓。” 第十一章 昆明池春猎 昆明池,坐长安城西南向,处八水之二的沣、潏之间。 昆明池周回四十里,始建于西汉武帝时,乃是为习练水战之用,而后数百年间逐渐废用,成为长安百姓鱼猎,游船泛舟之所。 又因昆明湖畔,水草丰美,故而鸟兽众多,秀色怡人,昆明池便也成了京中权贵们行猎的所在,就连皇帝李世民亦在其中。 贞观六年,初春。 清晨的昆明池外突然马蹄声四起,惊飞了昆明池水畔歇息的水鸟,也唤醒了昆明池本该宁静的早晨。 “呱、呱、呱。” 随着鸟鸣之声四起,百兽奔走,上万大唐精锐禁军在昆明池畔集结,来回穿梭,如流云聚散,亦如大河奔流,万物亦为之失色。 在禁军将士们将昆明池猎场四周排查一遍,确定并无可疑之人后,过了半个时辰,待温度稍稍回暖之时,正主们终于到了。 皇帝出猎,百官云随,万马齐动,远远听去,竟如滚雷一般自远方而来,绵绵不绝,震慑天地。 李恪身为皇子,当朝楚王,遥领益州大都督,自然也在其中,其身份尊贵,更在众人之前。 今日的李恪身着一身月白色,镶鎏金边的窄袖贴身胡服,外罩玄色蜀绣织就的麒麟纹锦袍,背负良弓,腰跨骏马,紧紧地跟随在皇帝李世民的一侧,半步不落,而在李恪的身后,便是大唐百官众将。 李世民诸子多年幼,而年长些的李承乾骑术不精,李泰更是身体宽胖,上不得马,李佑身子骨弱,也是如此,故而李世民诸子中,真正能策马随驾的只有李恪一人而已。 “恪儿好骑术,自明德门到此,跟了朕二十余里,竟能丝毫不落。” 李世民行伍出身,马上打出来的江山,骑术自然了得,出了门明德门后便一路纵马向西,速度虽不算多快,但也不慢,跟在李世民身后的武将们倒还好,许多文臣都已面露苍白之色,而李恪却神色如常,显然还留有余力,李世民不禁出言赞道。 李恪八岁出关,北上突厥为质,身子骨本就磨炼地比寻常少年壮实,再加上他久居草原之上,岂有不善骑马的道理,故而李恪虽年少,骑术却很是精湛。 李恪听得李世民夸赞,谦虚道:“儿臣的骑术,平地奔驰,赶赶路尚可,然儿臣从未阵前作战,儿臣的区区骑术也不知两军阵前堪不堪用。” 李世民侧身看着李恪,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李世民对李恪感慨道:“骑术一道,精便是精,不精便是不精,哪有什么堪不堪用的。想朕一十七岁从军,随前隋云定兴将军北上解炀帝雁门之围,那时朕心中所虑便同你一般,现在不也一样驰骋沙场十余载,坐有天下了吗?” 李恪看着李世民逸兴遄飞的样子,似乎是想起了昔年军旅之事,于是李恪也适时道:“父皇说的是,只可惜儿臣年少,这乱世又结束地太早,否则儿臣也能横枪立马,随战父皇身侧,亲眼看着父皇横扫天下的风姿。” “哈哈哈...”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不禁朗声笑了出来。 李世民笑道:“小儿戏言,口无遮拦,你这话要是叫魏征那头倔驴知道,少不得又要参你。” 李恪闻言道:“儿臣口中无状,还望父皇勿怪。” 李世民自然知道,李恪方才口中之言不过是少年人随口一句撼言,哪能当得了真,李世民道:“你我父子随口之言,有何见怪。” 接着,李世民看了看李恪背后负着的弓,对李恪问道:“看我儿今日的扮相,莫非也是要下场围猎?” 李恪笑道:“儿臣技痒,难得如此良机,自当一试身手。” 李世民道:“你能在三丈外射中系着花灯的彩带,射术当是有些功底的,不过骑射不同于立射,你不得大意。” 那日灯会之上的详情李世民已经尽知,据坊间传来的消息,李恪在灯会之连放三箭,箭箭均无落空,除了那盏与长孙嘉庆相争的花灯外,又连中两盏,势震当场,李世民对李恪的箭术也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认识。 今日下场围猎的众人中,太上皇李渊之子,与李恪年纪相仿的荆王李元景也在其中,而李元景一向以善射在皇室少年一辈中著称,而大唐以武立国,人皆尚武,李恪若是能力压李元景一头,李世民的脸上自然好看许多。 李恪道:“谢父皇叮嘱,儿臣自当小心,尽力而为。” 李世民道:“朕之诸子,今日下场围猎的只你一人,你若能拿了好名次,朕和皇后都重重有赏。” 李恪若得了好名次,自是为李世民这个父皇面上增光,李世民自然会多加赏赐,不过对于赏赐,李恪倒也未曾多想,只当是寻常的金银珠宝之类,可长孙皇后给的赏赐又会是什么? 若是寻常的珠宝,自然不值当李世民专门提那么一句,所以长孙皇后赠与他的绝不会是凡品。 李恪猜想着,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落雕弓! 李恪曾同长孙涣打赌此物,李恪自然是对此物垂涎已久了,只是这落雕弓并非长孙涣所有,所以长孙涣也做不得主。 李恪本还另设后手,欲逼长孙无忌交出落雕弓,可还没等李恪下手,长孙皇后便自己要将落雕弓赠与李恪了。 好生聪慧的女子,长孙皇后虽非政客,但却比朝堂之上的任何人都懂政治,都懂人心。 落雕弓只是死物,纵然价值连城,留在手中除了摆设也别无它用,而李恪欲求落雕弓之事已经满朝皆知,若是长孙皇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落雕弓赠与了李恪,便是对李恪极大的恩惠。 皇后乃正宫,本就与庶出的皇子有母子之名,若是长孙皇后再将其祖上之宝赠与李恪,在旁人看来便更有将李恪视若亲子的意思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恪若是再与长孙皇后,再与其子李承乾为难,势必会影响到李恪在朝中的风评。 用一把落雕弓堵住了李恪的路,不失为一步好棋。 李恪一前一后,紧紧地跟随李世民的身旁,这一幕也落在了身后百官的眼中。 李世民身后的位置本该是太子李承乾与李恪一左一右,但李承乾一向体弱,本就骑术不精,去岁冬末又染重疾,年初方才调理地大好,眼下正在宫中休养,更骑不得马,所以能地跟随李世民身侧的便只有李恪一人。 李恪身后的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一幕,也越发地明白了长孙皇后之意。 有些时候,施恩,也可以是一种打压。 第十二章 风从虎 李世民春猎卯时末出宫,辰时过明德门,待到了昆明池,已是巳时。 万余禁军已将昆明池东面的各处要道尽数守住,除了飞鸟走兽,半个人影都进不得。 皇帝出猎,万骑云卷而出,昆明池外旌旗飘飘,随风猎猎作响,而在旌旗之下,不只是唐人,还有突厥、粟特、契丹等各色异族之人,虽是围猎,竟有也些万国来朝的意思。 李恪随在李世民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看到了数年之前,他尚在突厥时,颉利金山围猎的场景,这是何等的相似。 只不过那时的颉利已是强弩之末,那场围猎已是颉利最后的辉煌,喻示突厥那个曾经的北方强国即将毁灭,而如今的大唐却正是旭日东升,这一次的春猎只是大唐威凌天下,四海臣服的开始。 “朕自武德九年末,乃有天下,至今已近六载矣,六载间,朕每日勤勉,理政不缀,唯恐懈怠半分便有伤先皇之托。然所幸上天垂顾,自朕登基以来,各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乃有今之盛世,今日围猎,非止为游乐,更是我大唐众将武略之争,凡夺头名者,朕必重有封赏!” 时辰一到,众人在猎场围口云集,随着李世民的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涌入猎场。 大唐以武立国,关中子弟更是任侠尚义,故而长安权贵子弟中善猎者,好猎者甚多,然诸如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等朝中重将,自持身份,自也不会下场争先,故而此次下场围猎的多为朝中年轻一辈将官,以弱冠之年为多。 李恪箭术不凡,李世民一早知,但马上骑射同射靶大不相同,故而在李恪下场前,李世民还专程叮嘱了李恪,可李世民却不知,李恪最为擅长的本就是骑射。 待猎场围口大开,李恪挂枪,提弓,上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带上三五卫率,胯下毛色纯白的大宛良驹便如风一般卷入了猎场之中。 李恪的运气倒还不错,刚入猎场不过片刻,便看到了一只香獐正往他左侧而去。 李恪眼疾手快,见状当即张弓搭箭,瞄着香獐奔去的方向,“咻”地一声,利箭正中香獐的后颈,香獐随之扑到在地。 “殿下好箭法!” 香樟扑倒的地点离李恪足有四丈之远,香獐跑地又极快,故而李恪这一箭难度不低,李恪身后跟着的王府卫率纷纷赞道。 “吁!” 李恪勒住马头,指着落在地上的香獐,对身后的卫率道:“瘦是瘦了些,但这是本王的开门红,你们速去将它拿下。” “诺。”王府卫率闻言,下马上前将香獐捡起,准备把它捆在了马背之上。 就在李恪的一名卫率正在捆着香獐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挂过,一旁矮林上的叶子也被压低,李恪抬眼望去,竟发现矮林之后竟还藏着一只成年的花鹿。 香獐体型太小,李恪猎的那只香獐最多五十斤上下,可眼前的这头花鹿的体型却要大上许多,粗略一看至少也在百斤之上。 李恪一看,心中大喜,哪里还顾得上这只香獐,当即在此张弓,欲将这只花鹿射杀。 可这只花鹿却早有警觉,就在李恪刚刚取箭的时候,花鹿便已经扭头跑掉了。 李恪见状,只留下一名亲卫在此捆着香獐,自己则带上剩下的四名亲卫策马直追。 昆明池畔水草丰美,矮木也极多,再加上的花鹿又跑地极快,李恪数次想要开弓出箭,可花鹿一眨眼便躲到了矮木林中,李恪一直找不到出箭的良机,只得策马紧追。 李恪胯下所骑乃执失思力赠予他的骏马大宛良驹,疾行如风,当世罕有,自然能够跟得上极力奔逃的花鹿,但李恪亲卫们的马不过是寻常的军中战马,如何能同李恪的相比,李恪的大宛良驹追得上花鹿,但他们却难,不过盏茶的功夫他们便被李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李恪追着花鹿一直追到了湖边,花鹿已经无路再四处奔跑,唯一的路便是顺着河畔往前直行,这时,李恪的机会便来了。 李恪信手摸出箭袋中的利箭,猛然一箭,正中花鹿的后腿,花鹿后腿吃痛,便也扑到在了湖边,动弹不得。 李恪见状,面露笑意,当即便翻身下马,要亲自上前将花鹿捆拿,可就当李恪拿着草绳往花鹿走去时,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直扑李恪的后颈,李恪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恪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似乎身后正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李恪忐忑地转过身去,只一眼,心便沉到了谷底,原来就在距离他五丈开外的后方,一只斑斓猛虎正在死死地看着他的方向,也不知是看着他,还是他着他身后的花鹿,亦或是全都想要。 这只猛虎身长还不足两米,显然还尚未成年,但对李恪而言,这已经足够可怕。 在李恪看来,花鹿是他的猎物,可在猛虎眼中,李恪又何尝不是它的猎物?李恪想着,不禁毛骨悚然。 李恪手中若有弓箭,兴许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李恪的弓箭正被挂于马上,刀枪亦是如此,而马正被他系在三丈之外的树上,也被吓地瑟瑟发抖。 现在李恪的手无寸铁,只有一根绳子,可这根绳子只能拿来捆住受了伤的花鹿,如何捆地住即将成年的猛虎? 而此时李恪的亲卫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至少在这方圆百米之内,只有李恪一人。 兴许待片刻之后,当他的亲卫们在湖边寻得他时,能看得到的只有一堆难以辨认的残骨了。 猛虎死死地盯着李恪,一双淡黄色的眼珠纹丝不动,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李恪仿佛能够听到猛虎呼吸的声音,他的腿竟有些不自觉地打颤。 他曾在突厥的山谷被野狼围攻,不过那些只是饿了许久的饿狼,气力不足,可现在他遇到的却是猛虎。 “难不成我竟要成了大唐第一个被猛虎吃掉的亲王了?”李恪看着步步逼近的猛虎,心中已然有些绝望。 “嗷呜!” 又是一声巨吼,震地李恪耳朵发麻,猛虎竟突然跨步冲了上来。 李恪不是秦叔宝,也不是尉迟恭,这老虎虽然尚为彻底成年,但也不是李恪能够徒手肉搏的,李恪看着猛虎扑来,心中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第十三章 席君买 自打李恪回了长安,身在夺嫡旋涡之中,李恪早有身死朝堂的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他竟会命丧虎口。 看着猛虎往他扑来,血盆大口张开,李恪逃不可逃,别无选择,只是本能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李恪肉做的手臂,和一口可裂金石的虎牙,孰强孰弱不用作比便能知晓。 李恪自己的心中都清楚,也许下一秒,老虎便能把他的脆弱的手臂撕成碎片。 李恪闭上眼睛,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可他预料中手臂的疼痛并未传来,反倒耳边是传来了一阵拳击在肉的闷声。 声音入耳,李恪睁开了眼,李恪看到的竟是一个看似二十上下的男子,还有那只被击倒在地上的猛虎。 这男子身着禁军衣甲,右手握掌成拳,左手按住腰间挂着的刀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猛虎,冷静沉着。 看着装扮,这男子显然是长安驻军士卒,被遣来巡视守卫猎场的。 方才猛虎的扑咬之势竟是叫他一拳给化解的? 李恪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写满了诧异之色,他不敢相信,一个人竟然能拥有如此气力,把两百余斤的猛虎一拳打翻在地,他那一拳至少也有数百斤之力,这还是人吗?古之恶来也不过如此吧。 “公子小心,这畜生皮实地很,我方才一拳只打在了他的肉上,伤不得它的筋骨。”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猛虎,对李恪道。 显然这男子并不知李恪的身份,但能在今日下场围猎的身份自然都不简单,尤其是李恪这样的少年。 在这男子看来,李恪这般年纪便下场围猎,多半也是哪家权贵子弟,为了博皇帝青眼而来。 正如这男子所言,猛虎皮糙肉厚,他的一拳打在肉上,伤不得它的根本,他们眼下的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他的性命还不算保住了。 果然,就在这男子话音刚落之时,方才一拳放翻的老虎,随即便翻了个身又站了起来,再看向他们的眼神已比先前凶恶许多。 先前老虎扑杀李恪,多半只是为了觅食,未必就尽了全力,可自打被这男子一拳击倒之后,那便是生死搏杀,竭力而为了。 “嗷呜!” 又是一声高吼,猛虎獠牙大张,原本淡黄色的眼睛也充上一层血丝,挥舞着刀剑般锐利的双爪,将要扑了过来。 方才救了李恪性命的男子也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横在了胸前,大有要同猛虎持刀近战的意思。 敢持刀近战猛虎,这该是是何等的胆量和底气。 猛虎扑食,搏杀只在一瞬间,就在李恪至少稍稍眨眼的刹那,猛虎后腿一蹬,已经扑了上来,而它的目标便是方才将它打翻在地的男子,非是李恪。 “公子速撤!快往后去唤人!”就在这猛虎扑出的一瞬间,男子突然对李恪道。 这男子虽胆量过人,但光凭着手中的一把单刀便想杀虎,实在是不易,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半分把握,只能试图自己先行挡住,而后由李恪唤人来助。 李恪闻言,也知道他的想法,留下这男子一人在此固然危险,但李恪也知道,在此时决不能妇人之仁,若是李恪同他一起留在此处,两人多半都是凶多吉少,李恪出去唤人,他们至少还有活命的可能。 “你千万小心,我片刻便回。”李恪应了一声,拔腿便往身后跑去。 李恪跑到身后拴着马的树旁,解开拴在树上的马缰,李恪想要将马牵走,可任凭李恪怎么拉,这马都纹丝不动,显然是被猛虎之威已经吓的不敢动弹了。 虽是天下难求的骏马,但在百兽之王面前,仍旧只有服威的份。 李恪看着跪趴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的马,心中大急,可就在此时,那男子那边的情况也突然急转直下。 不知何时,那男子手中的单刀已经被击飞,而虎的身上也多了一道刀痕,正往外渗着鲜血。 可流出来的鲜血非但没有使猛虎变得虚弱,反倒越发地激发了它的兽性,更加凶猛了。 眼下这男子正被猛虎扑到在岸边的大石上,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架住猛虎的上肢,以此来挡住猛虎的攻势,借以自保。 世人皆说大唐亡将郯勇公罗士信神力无双,力能扛鼎,但李恪生的晚,未能一见真容,世人又说秦叔宝、尉迟恭两人力能博虎狼,李恪也不曾见过,但眼前的这一幕,李恪却生生地看在了眼中。 一个弱冠上下的男子,竟能以血肉之躯力当猛虎之力,这该是何等了得。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经被惊地折舌。 不过人终究只是人,虎还是虎,这男子兴许一时间能当虎力,但不过片刻之后,面色便逐渐涨红,胸口上下起伏,显然喘地气息不匀,快要撑不住了。 李恪看着眼前的少年,清楚地知道,他此时若走,就算片刻后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回来了,这男子也成了一具残骸。 李恪想到这一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转身摘下了马上挂着的枪,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箭太轻,李恪没有李广之力,一箭射去恐怕难以一击必杀,只会叫这猛虎越发地受痛抓狂,故而李恪没有用箭,而是提起了手边的那杆枪。 这杆枪并非寻常军器监锻造的钢枪,而是秦叔宝收徒时传于他的虎头湛金枪,锋利非常,这杆枪曾跟随秦叔宝十余载,建功无数,饮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李恪攥着虎头湛金枪,身子侧后聚力,朝着猛虎的方向重重地将枪掷了出去,这杆枪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金光,正如武德九年,李恪曾在玄武门外见到的一样,那一日秦叔宝便是如此救下了李恪的性命。 “呼”地一声,虎头湛金枪直奔猛虎的后颈而去。 “噗呲!” 一道利刃入肉之声响起,虎头湛金枪深深地扎进了猛虎的后颈之中。 剧烈地疼痛自后颈传到猛虎的全身,猛虎已然发狂,只想着拼尽最后一口气,做那最后的殊死一搏。 猛虎一声暴吼之后,便张开了獠牙,要往男子的脑袋咬去。 猛虎的血口足有海碗口那般大,若是被一口咬中,男子的脑袋必然不保。 可就在猛虎的利齿刚要触及男子脖颈的时候,李恪已经冲到猛虎的身后,抓起虎头湛金枪的枪身,猛地补扎了进去,刺断了猛虎的咽喉,猛虎当即毙命。 “公子好枪法,席君买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猛虎一死,男子瞬间便地虚脱,半瘫在了石块上,大口喘着粗气,出言谢道。 第十四章 虎头湛金枪 “席君买,你叫席君买?”李恪听了眼前男子的话,讶然问道。 对于席君买这个未曾在史上留下太多笔墨的名字,李恪却并不觉得陌生,因为席君买的名字唐史之上虽是一笔带过,但却耀眼非常。 若是没有李恪,贞观十五年,也就是九年后,席君买将在吐谷浑率百二十人,奇袭吐谷浑丞相宣王所率之万余人马,以百倍人数之差轻取大胜,斩其酋首,定吐谷浑内乱,一战名传天下。 李恪自诩勇力,能开一石多的硬弓,但席君买擅使枪棒,弓马娴熟,更能开得六石强弓,这该是何等的武艺和神力,倒也难怪他能力敌猛虎了。 这样的人物,若是再早二十年出生,放在隋末乱世,未尝不是又一个秦叔宝。 “公子也听过在下?”此时的席君买尚声名不显,不过是长安府军中的寻常士卒,而李恪显然是权贵之后,世家公子,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甚至席君买看着方才李恪掷枪模样,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以为李恪是哪家开国将军家的子弟了。 李恪伸手,把席君买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我此时虽未听过,但以阁下勇武,将来必有名传天下的一日。” 席君买抓住李恪伸过来的手,借着李恪手臂之力起身,对李恪道:“借公子吉言,但愿将来真有那么一日。” 李恪道:“我相信你,会有那么一日的。” 如今的大唐军方,除了皇帝李世民外,声音最大的便是关陇世家和开国勋将,寻常人家子弟想要出头很是不易。 但现在站在席君买面前的也不是常人,席君买本就悍勇,武艺卓绝,再加上他救了李恪的性命,李恪对他本就有了想法,李恪不会错过这样的人。 李恪的话说完,便低头看了看他们脚边躺着的老虎,李恪道:“可惜了,后颈的一枪穿破了虎皮,不然必是难得的上品。” 席君买低头看了眼,也道:“确实是可惜,不过好在破口不算大,稍稍修补一下应当还可用。” 席君买说着,便伸手想要拔出插在老虎后颈上的枪,递给李恪。 席君买武艺卓绝,自然也识兵刃,李恪的枪方一入手便有一种微凉之感自指尖传来,触感圆润厚重,一摸便不是凡品。 方才李恪救人心切,力气也用地极大,整个枪头都深深地插进虎颈之中,当席君买抓着枪身,把枪缓缓提起时,终于看到了枪的全貌。 枪身通体由寒铁锻造,长七尺六寸,黑金虎头状的枪口,虎口镶金吞刃,刃长近一尺,闪烁着锋利的寒芒,光是看着这杆枪,便叫人不禁通体发寒,必是杀人无数的凶器。 “虎头湛金枪?这是翼国公的虎头湛金枪?”席君买身在府军之中,自知大唐战神秦叔宝的威名,既知秦叔宝,自也知道他赖以成名的神兵利器。 李恪看着席君买的样子,问道:“你也识得此物?” 席君买道:“那是自然,翼国公秦大帅共有三物,借以驰骋疆场,所向披靡。金装锏、呼雷豹,还有便是这杆虎头湛金枪,在下岂能不知。” 秦叔宝名气太大,连带着他的兵刃的名声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尤其是这杆虎头湛金枪便更是如此。 秦叔宝眼下尚在调理身子,随意动不得武,所以他便自己留下了代步的呼雷豹,而把金装锏和虎头湛金枪分别传给了秦怀道和李恪二人。 席君买尚不知秦叔宝将虎头湛金枪传给了李恪,也不知李恪身份,但能叫秦叔宝将兵刃相传的又岂是寻常?席君买看着手中的虎头湛金枪,递还给了李恪,心中越发地觉得李恪绝不简单。 就在二人说话的当口,李恪的王府卫率已经寻了过来,他们远远地看见湖边的李恪,便连忙赶了过去。 “方才我等闻得此处传来虎啸之声,心急如焚,所幸殿下尚还安好,否则我等万死难辞。”方才亲卫们也听到了此处传来的虎啸之声,生怕李恪有失,便连忙赶来,如今看到李恪无碍,这才放下了心。 李恪笑了笑,指着矮木丛中躺着的虎尸,对亲卫道:“你们说的是它吗?” 亲卫们顺着李恪所指的方向望去,心中大为惊骇,他们看了看虎尸后颈上的枪孔,又看了看李恪手中提着的虎头湛金枪,讶然道:“这头猛虎是殿下所杀?” 李恪摆了摆手道:“本王一人如何能除猛虎,这头猛虎乃是本王同这位兄弟同杀。” 李恪的武艺不低,楚王府的亲卫自然知道,但凭李恪要杀猛虎却还远远不够,想必眼前的这人必是出了大力的。 李恪的亲卫们拱手道:“多谢兄弟相助,否则我等几成罪人。” 席君买本就猜想李恪不是常人,可听着亲卫们对他的称呼,显然李恪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尊贵,竟是当朝亲王,席君买当即便要下拜。 李恪见状,连忙将席君买扶起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必多礼。” 说完,李恪又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箭囊中取出了一支羽箭,递到了席君买的手边,对席君买道:“席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相报。三日内,席兄拿着这支箭来延康坊府上寻我,我自当扫榻以待,许席兄大好前程。” “谢殿下。” 席君买此前还未接触李恪这等人物,只看着李恪伸手,自己也木然地接过了李恪手中的羽箭,道了声谢。 李恪看着席君买接过了自己的箭,一面吩咐亲卫将虎尸抬上,一面自己翻身上马。 李恪临别前看着席君买,再次嘱托道:“我亦有爱才之心,席兄一身武力若是如此蹉跎下去实在是可惜了,三日内,蔽府之上不见不散。” 李恪说完,策马而去。 李恪有心再建军功,手中自然离不得席君买这样的将才,既然看到了,李恪绝不会错过, 李恪离去后,席君买手中握着羽箭,这支羽箭做工精良,箭镝锋利无比,就连箭羽都是用的最好的金雕翎。 而在羽箭的箭身之上,赫然闯入席君买眼中的正是三个小正楷篆刻的小字。 楚王恪! 第十五章 之官右骁卫 “启禀陛下,我等顺着昆明池边寻了一周,并未见到殿下的踪影。”一名禁军士卒跪在李世民的身前,恭敬地回道。 方才昆明池方向传来虎啸之声,李世民也得到了消息,顿觉不妥。李世民心系爱子安危,连忙派出几波人马追寻,却始终寻不到李恪的踪迹。 可昆明池周回四十里,昆明池四周的野林更多达近百里,这么大的地方,想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这已经是第二波回来奏报的人了,李世民闻言皱眉道:“难道就没有半点踪迹吗?” 回报的禁军士卒满脸苦色,回道:“小人并未寻得楚王殿下的踪迹,但却在湖旁发现了一滩血迹,尚不知是谁的。” 李世民闻言,脸色大变,忙问道:“除了血迹,还有其他何物?” 猎场中出现了猛虎,同时还出现了一滩血迹,众人又怎么寻都寻不得李恪的踪迹,这意味着什么,李世民甚至都不敢想。 不过士卒接下来的话总算叫他稍稍定下了心,士卒回道:“除了血迹,再无他物。” 虎再强壮,毕竟还是畜生,若是猛虎食人,断不会如此干净,故而那摊血迹应当不是李恪的。 但李世民已经有了这种担忧,又哪里还待得住,当即要下令,命众军集结,大举搜寻。 可就在李世民下令三军集结,万余人马汇于一处时,众军的前方突然有人策马赶来,赶到了李世民的马前,来人下马拜道:“启禀陛下,楚王回来了。” “楚王无恙否?”李世民闻言,连忙问道。 士卒回道:“殿下安然无恙。” “如此便好。”李世民终于松了口气。 李恪极得李世民疼爱,听闻李恪无妨,李世民这才宽了心。 士卒正说着,就在众人的眼前的远处,出现了李恪的身影,阳光下,李恪正骑着马,缓缓归来。 李恪的速度不快,随着时间推移,李恪的身影终于也在众人的视野中渐渐清晰。 “殿下猎得了猛虎!殿下猎得了猛虎!” 也不知谁眼尖,最先看到了李恪身后战马上背着的虎尸,竟突然高呼了出来。 以往行猎,猎得的大多是些獐、鹿、野兔之类,再大些的无非也就是豹子,罕见有人能猎得猛虎的,更何况还是李恪这样的少年。 李世民听得了身后众人之言,定睛望去,果然,就在李恪的身后,那匹战马上背负着的可不正是一头死去的猛虎? 李世民看着,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色,一头猛虎,足够李恪力压当场,拔得头彩了,李世民的脸上自然好看地很。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牵着驼着老虎的马,走到了李世民的身前,拜道。 “哈哈。” 李世民高声一笑,翻身下马,扶起李恪,激动地问道:“这头虎可是你猎得的?” 李恪道:“儿臣与旁人合力,侥幸猎得,非是儿臣一人之力,叫父皇见笑了。” 李世民看着马背上的虎尸,拍了拍李恪的肩膀,笑道:“我儿猎杀猛虎已然了得,常人岂能为之,何来见笑一说,我儿壮哉!” 自打上元灯会之后,李恪善射之名便以遍传长安,李恪善射兴许不假,但说他能猎杀猛虎,不肯尽信的却大有人在。 不过李恪也早有言在先,这猛虎非是他一人所杀,他的话倒也无从指摘,而且此时此景,谁又会不讨好地站出来质疑李恪? 这时李恪也将马缰交到了身后的亲卫手中,对李世民拜道:“儿臣愿将此虎献于父皇,恭祝父皇圣体康泰,大唐国祚千年。” “好,说的好!”李恪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总是能叫李世民心情大好,李世民重重地击掌赞道。 说完,李世民挥了挥,对身后的常涂吩咐道:“这是楚王的孝心,你即刻命人把楚王进献的猛虎收下,朕要把它制成软垫置于书房,每日观之。” 这些话本可以私下吩咐,但李世民偏生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讲来,只因为李恪猎得的这头猛虎实在是大大地给他长了脸。 那些开国勋将家的子弟,个个号称武艺卓群,时常在京中生事,可他们又有谁猎得了猛虎?最后拔得头彩的还不是他李世民之子。 “诺。”常涂得了李世民的吩咐,当即应道。 常涂应声之后,李世民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儿李恪何在!” “儿臣在。”李恪看着李世民的模样,神色一凛,心中李世民必将有赏赐封下。 今日围猎,头名本就重重有赏,只是李恪尚不知赏赐的为何物? 就在李恪想着的时候,李世民已经开口道:“楚王李恪勇烈,力诛猛虎,为今日围猎之冠,朕心甚慰,理当封赏。特加楚王右骁卫大将军衔,之官府衙,望勤加勉励,勿负朕托。” 之官府衙!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头一震,脸上露出了难掩的笑意。 其实,在此之前,李恪已身兼扬州大都督职,位高不在右骁卫大将军之下,但扬州距长安千里,李恪年少又尚未外放,故而扬州大都督一职只是遥领,并未之官,更无实权在身。 但现在便不同了,李恪加官右骁卫大将军,李世民准他之官府衙,右骁卫大将军便是李恪的实职了。 “谢父皇,儿臣自当恪尽职守,不叫父皇失望。”李恪俯身拜道。 右骁卫为大唐十六卫之一,领翊府及诸折冲府府兵,名号豹骑,乃禁军精锐,值守太极宫西面宫门,而右骁卫大将军更是官拜正三品,亦是当朝大员,位高权重。 若是旁人得了头名,自然不会有这般重的封赏,然李恪乃李世民亲子,以亲王之尊兼右骁卫大将军倒也并无不妥,总之自今日时,这右骁卫上下便以李恪为尊了。 不过李世民的封赏还未结束,李恪谢恩之后,李世民又命人自身后取来了一方木盒,亲自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世民道:“此乃前隋名将,我大唐故国丈长孙晟公曾用之落雕弓,朕代皇后将落雕弓赠于你,望你切莫懈怠,苦练不缀,不使宝物蒙尘。” 长孙皇后会借李世民之手,借此次春猎当众将落雕弓相赠,李恪早有猜度,李恪闻言,上前双手接过李世民手中的木盒,拜谢道:“儿臣谢父皇,谢母后,儿臣有生之年,定当已此弓为父皇开疆拓土,扬威边漠。” 备注: 按照大唐的宫规,后宫之中,庶出的皇子都需称呼皇后为母后,反倒称自己的生母为姨娘,不过李恪生母杨妃为贵妃,不是那些地位不足的妃嫔,所以没有严格区分。 第十六章 席君买入府 延康坊,楚王府,内院小湖边的阴凉下,李恪搬了胡床正坐在树荫下纳凉。 时已入夏,关中的夏日酷热难耐,此处临水靠山,倒也是个纳凉的好所在。 “殿下,那席君买当真会来吗?”李恪的婢女丹儿陪侍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优哉游哉,坐在胡床上的样子,问道。 李恪并未立刻回答丹儿的话,而是低头拿着绸布,继续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落雕弓,过了片刻,拿起落雕弓开了弓,试了试力,觉得力道刚好,这才回道:“席君买一身勇力,当世罕有,绝非甘心久居人下之人,本王给了他机会,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昨日李恪把自己的配箭给了席君买,席君买自然知道了李恪的身份。李恪既让他来府内寻他,自是有意抬举于他,席君买非是世家子,出头不易,以席君买眼下的处境,没有道理会拒绝。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笑道:“丹儿倒想看看这打虎的英雄是何等模样,想必也是生地膀大腰圆的,否则如何能挡得住猛虎之力。” 唐人尚武,不止是男人,甚至许多女人都是,闻得勇猛之士,就连丹儿都觉得好奇。 李恪看着丹儿的模样,玩笑道:“你可别弄混了,那猛虎分明是本王拿虎头湛金枪刺死的,到了你嘴里怎的就成旁人杀的了?” 丹儿吐了吐舌头道:“殿下自己都说了,是席君买助殿下牵制了猛虎,殿下这才得机将猛虎刺死,若非席君买之力,殿下一人如何力敌猛虎?” 李恪闻言,笑道:“就你聪明,偌大的楚王府,就你敢跟本王争这嘴巴上的长短高低。” 丹儿道:“不是丹儿厉害,是殿下疼我,若非如此,丹儿也是万万不敢的。” 李恪待人一向亲和,没有什么架子,但李恪的身份毕竟在此,旁人难免敬畏,所以整个楚王府上下,上百号人,真正敢跟李恪争上两句的只有丹儿了。 而与此同时,就在李恪正与丹儿玩笑时,叫李恪专等的正主席君买已经出现在了楚王府的门前。 席君买天生神力,武艺卓然,面对猛虎尚不知怯为何物,可当他拿着李恪给他的羽箭,出现在了楚王府的门口时,席君买的心里竟萌出了一丝退缩之意,有些逡巡不前了。 若是旁人,席君买兴许还不会这般多的顾虑,可李恪不同,李恪为皇子,乃当朝亲王,新晋右骁卫大将军,如今的李恪炙手可热,正是忙碌之时,每日拜会他的朝中大员不知多少,他真的还有工夫来见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吗?李恪真的还会记得他,记得赠他的这支羽箭吗? 席君买看着手中的羽箭,一时间竟有些彷徨了。 人家天潢贵胄,随手赠与他的一支羽箭,怎么会记在心里,也就是他席君买当了真,竟还真就傻乎乎地拿了羽箭寻了过来。 席君买心中这么想着,看着楚王府似乎高不可攀的门第,还有门匾上金光闪烁,贵气逼人的“楚王府”三字,心里退意更甚。 可就当席君买想着要离去的时候,心中却又有一丝不甘。 “三日内,席兄拿着这支箭来延康坊府上寻我,我自当扫榻以待,许席兄大好前程。”这一瞬间,李恪的话仿佛又浮现在了席君买的耳边。 席君买非世家子,不过是寻常人家子弟,少年时继了其父的衣钵,从戎投军,为的就是博一个出身。 可如今北疆新定,大唐正是止息干戈,休养生息之际,席君买一十六岁从军,壮怀激烈,欲建功立业,封候拜将,可而今已过三载,却仍旧未逢良机,只是一军中小卒,无军功在身,更不得提拔。 席君买自诩武艺不俗,不在旁人之下,可如今的大唐禁军想要出头不易,若非关陇世家子弟,便需有难得的机遇,故而席君买在军中蹉跎数年,依旧不得寸进。 这一次,席君买靠着搏虎救驾之功终于入了贵人的眼,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此时退去,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愿,不舍。 就算楚王府的门子眼界高,不愿传话,他左右不过受一顿呵斥,损伤不得什么,席君买在心中权衡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准备拿着羽箭上前叩问。 “这位兄弟,在下...”席君买短短的两句话,在心中斟酌了许久,才觉得妥当些,便走到楚王府的门子前开了口。 可席君买的话刚说一半,便被身后赶来的一个人给打断了。 “这位兄台吗,在下右骁卫仓曹参军事马相,特备薄礼,拜见楚王殿下,还望通禀一声。”席君买走到楚王府门子前刚开口,身后便挤上来一个身着锦袍的官员,对门子笑拜道。 右骁卫仓曹参军事在李恪之下,掌右骁卫诸将假使、禄俸、公廨诸事,正是李恪臣属,如今李恪新晋右骁卫大将军,马相想必是来拜见上峰的。 仓曹参军事算不得什么要员,但毕竟官居六品,更是李恪臣属,按理说李恪自当接见。 然而马相的话刚刚说完,楚王府的门子便摆了摆手道:“这位大人请回吧,我家殿下身体抱恙,两日方才正式走马上任,今日恕不会客。” 席君买原本叫人插了话,心中还有些怒意,可当楚王府门子的话入耳,他原本的些许怒意已经消了。 仓曹参军事,大小也是入了品级的官员,马相带着厚礼来见李恪,最后竟连大门都未能进去,更何况是两手空空,只拿了一直羽箭的席君买呢?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李恪的楚王府的门第不知比侯门尊贵上多少,自然也更为难进,岂是他一个无名小卒能够轻易叫开的。 席君买无奈地摇了摇头,收起手中的羽箭,转身便要离去,可就当席君买拿着羽箭正要收起的时候,楚王府的门子眼睛一撇竟看到了。 门子看到了席君买手中的羽箭,下了台阶,赶到席君买的面前,忙问道:“阁下可是席将军?” 席君买被门子的话说的一愣,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回道:“在下确实姓席,却不是将军。” 门子指着席君买手中的羽箭,问道:“这支见可是殿下亲手予你的?” 席君买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殿下所赐。” 门子一拍手,激动道:“那边错不了了,殿下今日推了一概应酬,专在府中等候席将军造访,可算是等到了。” 门子说着,也不管席君买有否反应了过来,热络地拉着席君买的手,便要往府内走去。 第十七章 亲事府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席君买是武人,不通文墨,更不懂诗词,他若有诗仙之才,此时此景未尝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 前一刻还是过府门而不敢拜的无名小卒,可后一刻便成了李恪的座上嘉宾,连楚王府一向油盐不进的门子都热脸相迎。 前后相隔不过片刻,人生际遇相差之大,莫过如此。 席君买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楚王府的大门已然洞开,而他席君买,便是能叫楚王府开门迎客之人。 席君买跟在楚王府门子的身后,踩在楚王府的石阶之上,心中竟还有一种不真切感。 他原本以为就算门子愿意替他传话,李恪肯见他,恐怕他也许侯上许久,待李恪万机有暇之时,自己才得传见,可没想到他竟进的这般顺利。 “我家殿下早有吩咐,若是席将军来此,不必通禀,直接带去内院相见。”门子命人开了府门,对席君买道。 门子对席君买如此热络,自是有缘故的。 门子阅人无数,自有自己的一套识人之能,席君买眼下虽只是一介小卒,但有了李恪的抬举,位列朝堂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而且楚王府的内院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李恪命人直接将席君买带进内院相见,自有收为心腹的意思,门子自然知晓,又岂会怠慢。 “有劳。”席君买想着稍后便当见到李恪,心中竟还有些忐忑,对门子拱手道。 门子带着席君买一直往内,直往楚王府的内院而去。 “启禀殿下,席君买到了。”门子带着席君买正往李恪这边走着的时候,李恪身旁侍候着的丹儿瞧见了过来的两人,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面露喜色,站起了身子,抬眼望去,果然在内院正门的方向,楚王府的门子正带着席君买往他这边走来。 “君买可算来了,本王可是望穿秋水啊。”李恪见席君买到了,上前迎道。 “小人席君买拜见殿下。”席君买走到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 李恪忙上前扶起了席君买,道:“君买于本王有救命之恩,若非君买,本王已是猛虎口中之食,君买快快请起。” 席君买被李恪扶了起来,现在的他看着李恪,与那日在猎场之中的感觉竟是全然不同。 虽然都是一样的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但如今的席君买却早早地知道了李恪的身份,心境和之前在猛虎口中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自然不同了。 席君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枪箭双绝,绝非泛泛之辈,那只猛虎更是殿下所杀,小人岂敢居功。” 李恪同席君买曾见过的许多权贵子弟都不相同,他从李恪所掷的那一枪便能看得出,李恪的身手绝非花架子,而是日积月累而来,实打实的功夫。故而席君买的话虽有恭维之言,却也非尽是虚妄。 对于席君买,李恪也清楚地很,席君买的武艺,纵是放在大唐十六卫,数十万精锐之中,也是难逢敌手的,在他的面前,李恪岂敢妄言武艺了得。 而李恪留下自己的羽箭,仔细叮嘱席君买来府,为的就是收服席君买这头猛虎。 李恪对席君买问道:“前日场合不对,与君买匆匆一别并未多言,尚不知君买从军何处?官居何职?” 现在的席君买哪有什么官职,他听了李恪的话,脸上一红,回道:“回禀殿下,小人现在右卫从军,并无官职在身,不过一小卒耳。” 李恪听了席君买的话,脸上没有丝毫的异色,反倒笑道:“无官职在身最好,调动起来反倒便利许多。” 李恪言下之意已显而易见,自是有意提拔席君买,调他来麾下做事的意思。 李恪的意思席君买自然明白,而他今日来见李恪,也是为的这份机遇,可李恪说的却并不真切,于是席君买问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李恪闻言,回道:“本王在京开府建衙,王府内尚缺掌军的亲事府典军副尉一人,不知君买可愿屈就?” 席君买听了李恪的话,心中难免激动,但随之却又有一丝失望。 席君买失望倒不是因为官职,亲事府典军副尉官拜从五品,助亲事典军统掌楚王亲事府兵马,但李恪的楚王府暂无亲事典军,故而副尉便是亲事府的长官,职权不低,席君买自不是因此失望。 真正叫席君买有些失望的是李恪给他的位置,所谓亲事府,不过是行王府卫率之职,虽是李恪亲信,但也要每日随他左右,边功难取。 席君买最为属意的其实是右骁卫内的官职,哪怕只是一个从六品下的旅帅,甚至是不入品级的队正。毕竟右骁卫属府军,虽在京中,但总有外出征战的机会。 席君买的反应也落在了李恪的眼中,李恪自然也猜出了席君买的心思。 对于席君买这样的人,一个躲在京中安逸度日的五品副尉绝非他所求,功名但在马上取,席君买最想去的自然还是边军。 李恪问道:“君买可是看不上本王的亲事府副尉?” 席君买闻言,生怕李恪生怒,忙摇头道:“殿下不以小人粗鄙,引为心腹,小人已荣宠非常。” 李恪问道:“然本王见你面有疑虑之色,却不知所为何事?” 席君买道:“小人一身所学,尽是阵前杀敌的本事,殿下用小人为冲锋陷阵的阵前小卒便可,亲事府官职小人担心难以胜任,恐伤殿下英明。” 席君买说的委婉,但话中之意李恪还是听了出来,说的好听些是担心伤了李恪英明,说地直白些无非就是觉得李恪的亲事府纯粹的护卫之职非他所愿罢了。 李恪看着席君买,也知道他的顾虑,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席君买道:“君买多虑了,本王眼下年少,故而只在京中。待本王加冠之后便当外放,你且在亲事府历练几载,早晚必有往边关的机会。” 李恪要用席君买入亲事府,席君买本就只是少有顾虑,并无回绝之意,李恪这么一说,他再无顾虑。 席君买当即拜道:“承蒙殿下不弃,席君买愿为殿下门下,鞍前马后。” “哈哈哈!” 李恪见席君买拜在自己身前,扶起席君买笑道:“君买快快请起,君买有恶来之威,乃本王之樊哙,岂能用以鞍马之事。” 李恪将席君买扶起,一旁的乖巧机敏的丹儿看着李恪的举动,心知自家殿下礼贤下士,必是欲收席君买为心腹,于是也适时道:“婢子恭喜席将军,在席将军之前,楚王亲事府主事的可是左武卫的临清侯。婢子望席将军也能早日封侯拜将,一展宏图。” 丹儿口中的临清侯便是现任左武卫将军的苏定方,而在苏定方以军功封侯拜将之前,他的官位便是亲事府典军。 丹儿这么说,无非也是告诉席君买,亲事府典军绝非闲散之事,李恪用他,大有栽培之意。 第十八章 小公爷之志 席君买在右卫之下,而右卫大将军阿史那苏尼失与李恪乃是旧识,倒还卖李恪几分面子,要一个席君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李恪要人的帖子下到阿史那苏尼失手中,李恪便让席君买先行回军,准备转司的手续了。 席君买刚走不过片刻,李恪楚王府的仆从又来报,翼国公家的秦怀道入府,现在偏厅等候。 秦怀道乃翼国公秦叔宝长子,李恪拜秦叔宝为师,时常往秦叔宝府上求教,故而和跟他年纪相仿,又玩得来的秦怀道走的极近。 李恪听闻秦怀道拜见,当即命人将秦怀道带了进来。 “小公爷不在府上歇着,今日怎的有兴致来本王府上造访?”李恪同秦怀道每日一同习武,一同玩乐,早已情同手足,见秦怀道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起身笑道。 秦怀道走到李恪的身边,对李恪道:“自殿下你在昆明池夺魁,小弟的日子便过地很是不易,阿爹每日光是要我习武,连出个府门都难。” 自打李恪在围猎之中猎虎夺魁,秦叔宝便以李恪为例,鞭策秦怀道,昨日秦怀道可是在府上练了整整一日,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歇息,溜了出来。 李恪闻言笑着问道:“那今日你又是如何出府的?” 秦怀道回道:“我借口殿下有事相传,我这才寻了由头出府。” 李恪道:“你惯会如此,若是叫大将军知晓,仔细你的皮。” 秦怀道道:“此事天衣无缝,只要殿下你不说,阿爹又怎会知道。” 秦怀道性情直率,很合李恪的胃口,秦怀道都开了口,李恪自然不会在秦叔宝面前拆穿他。 秦怀道说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在李恪的对面坐下,对李恪道:“我听闻殿下在春猎之上新得了一把良弓,特来向殿下借来看看。” 秦怀道好武,对落雕弓这样的名传于世的名弓自然也极感兴趣,以往落雕弓在长孙无忌手中,他自然借不来,不过如今到了好友李恪的手里,便想要见识见识。 李恪笑道:“你我二人,还谈什么借字,你想看,直接来看便是。” 说着,李恪便打开了放在一旁的锦盒,从中取出了他方才擦拭许久的落雕弓。 秦怀道从李恪的手中接过落雕弓,伸手在光滑的弓身轻抚而过,掂了掂,点了点头,接着又一手握弓,一手提弦,轻轻松松,竟把一石多力的落雕弓拉了个满月。 秦怀道虽年少,却天生巨力,兴许比不得席君买搏虎之能,但光论气力也在李恪之上。 “弓身如满月,弓弦紧而不颤,好弓!”秦怀道看着手中被拉成满月的落雕弓,高声赞道。 秦怀道身于国公府,自幼便和十八般兵器打交道,兵器的好坏自然识得清楚。 李恪道:“此弓曾随长孙晟公驰骋北疆,威震突厥,自是天下难得的良弓。” 秦怀道把弓还给了李恪,笑道:“昔年长孙晟公一箭震突厥,那是何等威名,可谁曾想如今长孙后人竟都弃武从文,连落雕弓都输于了殿下,实在是好笑。” 大唐尚武,在武臣之子秦怀道的眼中,弃武从文可算是不务正业了,李恪看着秦怀道的模样,笑道:“你这话要是叫长孙涣知道,怕是要气地顶上冒烟了。” 秦怀道道:“他气又如何,照我说,殿下同他赌这一把落雕弓还是轻了,我若是殿下,我便同他加赌他那身衣裳,叫他输地光着屁股回府才是趣事。” 李恪与长孙家不和,连带着和李恪一向交好的秦怀道也看着长孙家不顺眼,听着李恪的话,他不敢提及长孙无忌,不禁在嘴上鄙薄了长孙涣两句。 李恪拍了拍秦怀道的肩膀笑道:“我看你就是每日闲地厉害,专程到我府赏弓耍嘴皮子来了。” 秦怀道闻言,摆了摆手道:“区区一个长孙涣哪值当我专程来殿下府上说道,我今日来拜会殿下,除了看弓,自还有要事。” 李恪面露不解之色,玩笑着问道:“小公爷每日除了习武,便是在长安城的街坊巷里耍乐子,也有正事吗?” 秦怀道笑道:“那是自然,殿下新拜右骁卫大将军,不日走马上任,小弟特在卧云楼设宴,为殿下庆贺,算不算的上是正事呢?” 李恪闻言道:“卧云楼?看来怀道你发了横财,手头宽裕了这般许多,竟请我往卧云楼。” 卧云楼乃整个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是包了雅间,请了曲班子,一席酒菜下来,少说也得小二十贯钱。 秦叔宝官拜左武卫大将军,翼国公,食邑千户,以往的俸禄和赏赐也极多,翼国公府自是不缺银钱,只是秦叔宝对秦怀道的管教极严,每月给秦怀道花销的不过两贯钱。 二十贯钱,可是要秦怀道足足一年才能攒出来的。 秦怀道道:“既是宴请殿下,岂能马虎,殿下只管同我去便是,保管叫殿下宾至如归。” 李恪看着秦怀道的模样,心中不禁觉得怪异,秦怀道虽是翼国公府堂堂少国公,但手头一向不算宽裕。 以李恪和秦怀道的关系,若是要设宴为李恪请功,无论是在翼国公府,还是在坊间随便寻一处一般些的酒楼,都是一样的,李恪又岂会见怪,为何秦怀道非要在卧云楼? 李恪正好奇着,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李恪看着秦怀道,问道:“你想往右骁卫从军?” 秦怀道没想到李恪竟然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羞赧地笑了笑,对李恪道:“殿下猜到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你若要从军,只管请大将军帮你往北衙千牛卫打个招呼便是,何必如此费心。” 大唐南衙十六卫,其中左右卫、左右骁卫等十二卫掌天下府兵,遥领折冲府,番宿长安,而左右千牛和左右监门四卫则不统府兵,专司皇帝侍从,门监之责。 大唐尚武,凡勋贵子弟,但凡从军,多入千牛卫,一来千牛卫专司天子侍卫之事,不入边关,安全无虞,二来千牛卫随侍天子左右,常能露面,或得重用。 以秦叔宝的地位和在军中的人脉,想要安排秦怀道进千牛卫不过是举手之事,秦怀道怎的舍近求远,反而来求了李恪? 秦怀道回道:“殿下所言极是,阿爹固然可使我入千牛卫,但我却不愿。盖因世人皆言我乃翼国公之子,却多有连我姓名都不知者。我秦怀道堂堂男儿,自当凭一身勇力闯出名堂来,叫阿爹刮目相看,岂能尽赖于阿爹提携,落得笑话。” 第十九章 醉客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大唐战神秦叔宝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足以掩盖住秦怀道所有的努力。 秦怀道身为秦叔宝之子,便一直都活在秦叔宝的阴影之下,无论他自己的武艺如何了得,旁人提起他永远都只会说一句话,那就是“虎父无犬子。却不会管他秦怀道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头猛虎,秦怀道对此困惑已久。 他此番若是靠着秦叔宝的关系进了千牛卫,那千牛卫上下便会越发地如此看他,毕竟秦怀道能入千牛卫靠的就是父荫。 可若是如此,那他与他甚是鄙夷的长孙涣之流又有何不同? 秦怀道的顾虑,李恪自然知道,少年人,又是名将之后,难免有些倔气,想要脱离其父,自己做些样子出来,叫旁人服气,也叫旁人知晓,他不只是是秦叔宝之子,更是秦怀道。 李恪问道:“此事恐怕大将军还不知晓吧?” 秦怀道愣了愣,似乎是在想着秦叔宝知道此事后,该会是何等反应。 秦怀道向来都是听从秦叔宝的安排,如今秦怀道自作主张,要进右骁卫,秦叔宝丝毫不知。而秦怀道可是秦叔宝唯一的嫡子,天知道秦叔宝知道此事后会是何等反应。 过了半晌,秦怀道才咬着牙回道:“此事阿爹尚不知晓,我欲先将此事做成,再告知阿爹。” 秦怀道想着要先斩后奏,先领了右骁卫的兵牒,待事成定局后再叫秦叔宝知晓,秦叔宝自也不好再逼着秦怀道反悔,但这样却叫李恪为难了。 李恪跟随秦叔宝习武,若是李恪帮着秦怀道瞒着秦叔宝,岂不是有欺师之嫌? 李恪苦笑道:“一边是至交,一边是恩师,怀道,你这是要拿本王架在火上烤啊。” 秦怀道闻言,竟一收以往的玩笑之色,对李恪拜道:“怀道无意叫殿下难做,但此事乃我固之所愿,还望殿下助我。” 李恪与秦怀道相识已久,自然知道秦怀道执拗的性子,他既生了这个心思,无论李恪答应与否,他都会去同秦叔宝提及此事。 李恪看着秦怀道坚持的样子,心中多少也有些触动,他若是全然不顾,倒也于心不忍,过了片刻,才扶起秦怀道,道:“此事由我出面,同大将军说上一说,如此可好。” 秦怀道闻言,喜道:“谢殿下成全。” 李恪虽为秦叔宝弟子,但毕竟贵为亲王,李恪新任右骁卫大将军,手中缺人,若是他开口向秦叔宝要人,于情于理,秦叔宝都不大可能会拒绝李恪。 李恪看着秦怀道,起身笑道:“既话都说开了,这酒席便不必去卧云楼了,本王知道延康坊西南边新开了一间酒楼,看着也还算干净,你要替我庆贺,便去那儿吧。” 无论是李恪楚王府中的厨子,还是宫中的御厨,俱是当世顶尖的手艺,李恪吃了太多。所以对李恪而言,卧云楼做出的酒菜和街头馆子做出的酒菜并无太大的差别,无非就是能够入口罢了。 秦怀道听得李恪这么说,自然知道李恪的意思,也不在拘泥,笑着应声回道:“既然殿下不去卧云楼,已经挑了地儿,那这笔银子我可就省了。” —————————— 李恪挑的酒楼就在延康坊中,距离李恪的楚王府倒是不远。 李恪和秦怀道出了府门,连马都不必骑,走了不过盏茶的功夫,溜达着便到了。 “百醉楼。” 秦怀道走到酒楼之下,抬头望着酒楼外沿悬着的酒旗,轻声念道。 坊间的酒楼便是坊间的酒楼,连名字起地都很是直白,直接就是告诉宾客此乃饮酒寻醉之所。 不过这名字虽不比卧云楼那“三杯酒入肚,步散如卧云”的意境,却也多了两分简单和随意。 “殿下说的便是此间酒楼?”秦怀道看着这处布置简素的酒楼,门口甚至连个迎客的酒娘都不见,怎么看都与李恪的身份格格不入。 不过李恪却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此间酒楼。” 秦怀道皱眉问道:“这街边的酒楼如此简单,恐怕酒也好不到哪儿去,殿下何必来此?” 李恪回道:“酒不好,多虑几遭便是,想着当年我在北地牧羊之时,能有这些酒菜便是奢望了。” 听着李恪这么说着,秦怀道这才意识过来,他眼前身份尊贵的亲王曾少年为质,困于北方苦寒之地四载,绝非娇惯之人。 “殿下非是常人,倒是我想地差了。”秦怀道笑了笑,便跟着李恪一同进了酒楼。 这间酒楼着实正如秦怀道所言的那般,甚至比起秦怀道所言的还更如不如。 因为李恪同秦怀道方一入内,他们非但没有看到垆边人似月的俏丽酒娘,反倒看到了挥手撵客的酒保。 不过这酒保要撵走的自不会是衣着华贵的李恪、秦怀道二人,而是临门坐着的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书生。 这中年书生显然也是家境贫寒之人,一身的粗布衣裳,头束木冠,腰系布带,看着样子身上也带不了几个钱,也难怪酒保开口轰人了。 “马宾王,你已经在我们酒楼连着吃喝了三日,光是酒都饮了数斗,到现在一个铜板都未付,你还在待到何时?”酒保指着坐在临门桌子上的中年书生,呵斥道。 这书生显然是喝地半醉了,他恍恍惚惚地坐起身子,对酒保道:“我来时不是压了一匹马在你处吗?难不成还不够酒肉钱的?” 酒保道:“你押的那匹老马,又瘦又弱,拉不得东西,驼不得人,能值几个钱,早就不抵酒资了。” 中年书生听了酒保的话,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摸了摸,摸出了腰间的佩剑,“啪”地一声放在了酒桌上,指着这把佩剑对酒保道:“我就拿这把文士剑压于你,快上酒来。” 酒保着看酒桌上的剑,嗤笑道:“剑?这也算是剑,木头夹着铁片子还差不多,也能拿来换酒吗?” 中年书生摆手笑了笑,道:“你懂什么,所谓‘延陵轻宝剑,季布重然诺、处富不忘贫,有道在葵藿。’剑之贵,不在剑身,而在佩剑之人,这把剑既是我佩的,便值酒钱。” 酒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看你也有几分文采,你若是肯踏踏实实地做个治书先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能糊口,何必落到这步田地?” 中年书生听了酒保的话,也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仗着酒劲,竟捶胸笑道:“治书之事乃学究所谓,我之才,在治国,在治天下,为了那区区几口粮食,我岂能自甘堕落。” 中年书生的话,颇为狂妄,酒保听着自是不屑,不过李恪看着这中年书生的模样,这书生虽然酒醉,虽然衣着不显,但说话时眉宇间的神采却丝毫不散,却对他生了几分兴趣。 李恪对酒保道:“这人倒有些意思,你替我寻个安静些的雅间,再请他过来陪我喝上两杯。” 第二十章 马周 李恪的模样与马周全然不同,马周衣着落魄,装束随意,酒保自不待见,但是李恪却是锦衣玉冠,衣着考究,只一看便是个不缺钱的主。 李恪既开了口,自然不差那酒钱,酒保哪有看着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 李恪在雅间中坐定,待点的酒菜上地齐备,方才李恪在楼下见到过的中年文士便被酒保带了上来,出现在了李恪的面前。 “先生好酒量,连饮三日尚不知醉,在下佩服。”中年书生一入雅间,李恪便起身道。 李恪身旁的秦怀道不知李恪为何偏生要礼遇这落魄书生,但李恪既然都起了身,他也不便在坐在一旁,于是也跟着站起了身子。 酒保担心中年书生熏醉生事,惹恼了贵客,还专程拉着中年书生冷水洗了把脸才上来,现在中年书生身上的酒气倒是淡了许多, 中年书生见李恪起身,不以为意,反倒低头看着李恪面前桌子上备好的酒菜,问道:“我听酒保所言,公子是请马某上来喝酒的?” 李恪点头道:“然也。” 中年书生接着问道:“可管够吗?” 李恪笑道:“那是自然,哪怕你把这间酒楼喝空了也成。” “如此便好,善哉!善哉!”中年文士听了李恪的话,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厚了,似模似样地摆了摆衣袍,在李恪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恪见来人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对中年书生问道:“你我萍水相逢,还不知先生高名?” 中年书生听得李恪发问,不经意地回道:“在下马周,马宾王,眼下不过无名小卒而已,公子想必并未听闻。” 马周生于清河郡茌平县,乃寒门子弟,不以名显于世。马周入长安城又方才数日,整个长安城识得他的恐怕就只有酒楼的那个酒保了。 而马周看李恪的模样,必是世家公子无疑,岂会识得他,故而有此一言。 可旁人许不知马周,但李恪岂能不知? “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 大唐贞观年间最为传奇的宰相,马周虽出身寒苦,起自微末,但却能抓住难得的机遇,在短短十余年间青云直上,终登大唐人臣巅峰,李恪岂会不知。 不过看眼下马周的模样,显然是刚到长安未久,属于他的机遇还没有出现,所以现在的马周还是籍籍无名之辈,李恪若是说自己识得他才是怪事。 李恪道:“我与先生虽是初面,但先生的性子却很合我的胃口,所以特请先生上来共饮几杯,还望先生不要见外。” 马周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道:“我马周落魄至此,公子愿意请我喝杯酒,我自然乐得来,哪有什么见外的。” 李恪听了马周的话,竟亲自拿起了酒壶,走到马周的身边,要为马周将酒杯满上。 李恪何等身份,突然为一个落魄书生倒酒,着实惊住了同来的秦怀道,秦怀道忙上前道:“这酒我来斟便是,怎敢劳烦公子。” 李恪见状,挡住了有意上前接过酒壶的秦怀道,笑道:“我与马先生一见如故,这头杯酒自当我亲自来倒。” 说完,拿起马周的酒杯,便满满地为马周倒上了一杯。 马周文才压身,固自命不凡,但也并非虚言狂妄之人,李恪乃贵家公子,这样的人突然屈尊为他倒酒,着实是惊住了马周。 李恪不同于酒保的傲慢,李恪待他以礼,马周自也不会怠慢,马周忙接过李恪的酒杯,谢道:“多谢公子美意,在下愧受。” 李恪道:“先生见外,何必说这一个‘愧’字,先生大才,早晚必有一飞冲天之日,这杯酒便当是我先为先生预贺了。” 秦怀道听了李恪的话,终于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原来李恪竟有拉拢这落魄书生之意,可叫秦怀道不解的是,以李恪的身份,什么样的才子他拉拢不来,偏要在马周的身上花费心思。 马周听了李恪的话,问道:“眼下马某潦倒至此,为何公子还有此言,莫非公子也通相面之术?” 李恪道:“所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先生眼下虽不得志,但我观先生非是凡人,自有非常之志,非常之才,当今盛世清明,不漏遗才,先生必有昂扬得志的一天。” “哈哈!” 马周听了李恪的话,高声笑了出来,他起身端起了手中的酒杯,朝着李恪举杯,而后一饮而尽,朗声道:“我马周自幼家境贫寒,少年从文,却又放荡不羁,一路走至今日不知为多少人所鄙薄,没想到今日在这小小的酒馆之中,竟有识我之人。” 马周少时属文,无论文才干略均为上上之选,可却因自己的出身而不为时人所重,一直蹉跎至今。如今的马周已三十有二,早过而立,却仍旧一无所成,心中苦闷,今日难得遇到识他的李恪,自然心中畅意。 李恪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先生有治世之才,若不得贵人青眼,难免出头不易。” 李恪的话,正中马周心头,马周点头,激动道:“然也,世人多庸才,能识人者甚少,公子伯乐之言甚合我心。” 李恪见状,顺着马周的话问道:“既如此,却不知先生可有下步的打算。” 短短数语,马周已把李恪当做知己之人,回道:“我与中郎将常何曾为旧识,此番进京正与投奔旧友。” 李恪闻言,问道:“常何?常何乃武将,不通文墨,如何做的了先生之伯乐?” 常何官拜中郎将,因曾为李世民开了玄武门,立下功勋,故被引为心腹,而李恪若是没有记错,唐史之上的马周便是因为替常何代笔奏折而进入了李世民的眼中,从此倚为臂膀。 但李恪说的话,听在马周的耳中,却又不无道理。 文武殊途,常何乃武臣,而马周却要从文,两者相差甚远。 不过李恪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缘故的,马周问道:“不知公子有何良言?” 李恪道:“我来做先生的伯乐,如何?” 自打马周见了李恪第一眼,便知李恪不是常人,如今李恪这么说,他便越发地肯定了。 马周问道:“未问公子尊名?” 李恪缓缓回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恪字。” 第二十一章 欲擒故纵 李恪! 马周虽然在长安不久,但对于这个堪称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又岂会不知。 唐皇李世民三子,身怀两朝帝血,少时便议贞观之名,八岁出塞,北上为质,十二岁携泼天之功还朝,一十四岁猎杀猛虎,拜封右骁卫大将军。 李恪虽年少,但他的事迹却比许多年迈的大臣还要来地丰富。 听闻面前站着的竟是大唐楚王,马周虽然面露惊讶,但心里却没有太多的疑虑。 马周相信自己的眼睛,以李恪方才的气度和做派,确有皇室子弟的模样,不似作伪。 大唐诸王中,若论贤,李孝恭和李道宗亦可称贤王,但若论名,名声最大的却是李恪。对于这个爱民之声在外的皇子,马周本就极有好感。 马周面色一正,俯身拜道:“小人不知殿下在此,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李恪有意拉拢马周,又哪会见怪。 李恪将马周扶起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何来见怪一说,先生快快请起。” “谢殿下。”马周起身谢道。 马周起身后,李恪看着马周,突然开口道:“本王新任右骁卫大将军之职,麾下尚缺录事参军事一人,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马周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方才李恪说愿做他的伯乐,马周只当李恪或用他为幕僚,亦或是品级更低些的文佐之官,但他万万没想到李恪许给他的官职竟是录事参军事。 右骁卫录事参军事,官居七品,节制六曹,助大将军掌各部文书,纠查府事,虽官职不显,但却是真正的心腹之臣,非亲信不可任之。 秦末汉初,汉高祖刘邦还是沛公之时,萧何便是他的录事参军事,此位之重可见一斑。 没有人比李恪更加清楚马周之才,李恪用马周为录事参军事,自然就是要收马周为心腹,加以重用,倚为臂膀。 李恪贵为亲王,礼贤下士,如此看重于他马周,说不欣喜,那是不可能的,但随着欣喜而来的却是担忧。 一个亲王,若当真贤明,遇到了自己极为推崇之人,自当推举于朝廷,推举于皇帝,可李恪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欲用马周为麾下臣属,收入府衙。 李恪的心思是什么,马周自不知晓,但他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李恪其人,如此作为,只怕并非如坊间传闻的那般贤德,兴许他只是一个掩藏地深些的野心之辈罢了。 马周其人虽放浪不羁,但却学受儒家正统,自幼便知长幼有序之说,李恪非嫡非长,帝位本就与他无缘,李恪若是觊觎皇位,在马周看来自然与道义相悖。 因马周心有所思,故而未能一口应下,而就是这短暂的犹豫,却被李恪看在了眼中。 李恪虽与马周不熟,却也知他生性直率,乃赤诚君子,马周的犹豫,恰恰说明了他内心对李恪的疏远。 李恪问道:“怎么?先生可是不愿吗?” 愿,抑或不愿。 马周自己在内心也有些摇摆不定,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马周于乡野蹉跎三十载,漫天下人,真正把他视若王佐之才的却只有李恪一人,现在如此,以后可能还是如此。 一个被否定了三十年的人,终于遇到了知己之人,面对尊贵如李恪的赞许,马周心中有着的绝不仅仅是欣喜,还有自心而起的感动。 马周虽对李恪的用意和立场颇多质疑,但要他断然回绝李恪,马周却也有些张不来嘴,不止是因为李恪的知己之恩,也是为了他自己的抱负。 马周少时便熟读名臣传记,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那些名臣一般治国辅政,称量天下,但这个世道太难了,难到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出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州郡官吏铨选,士子举荐,多为世家子弟所垄断,至于所谓的科举制,更是难比登天。 君不见,每逢科举大考,应试之人十之八九皆是世家子,至于中了第的,便更是如此。 马周今日若是回绝了李恪之邀,就连马周自己都不知他还有否出头之日,他的一身所学能否还有施展的一天。 马周的反应真真切切地落入了李恪的眼中,李恪看着马周举棋不定的模样,短暂地思虑后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不等马周开口,李恪已经再次道:“此事干系甚大,先生决断不必急于一时,我给先生两日的时间,两日后便是我前往右骁卫上任之时,两日后的辰时我还在此处候你,你若愿为本王效力,便来此处,若是不愿,便不必来了。” 说完,李恪朝着马周拱了拱手,竟转身离去了。 李恪走的突然,就连一旁的秦怀道也有些措手不及,他见李恪出门,也连忙跟了出去,只留下了马周一人在雅间中踌躇难定。 李恪走的突然,走的也快,顺着木梯下楼,秦怀道连赶了数步才撵上了李恪。 “殿下既有心拉拢马周,为何不等他做了决断,反倒甩手离去是为何意?”秦怀道是个急性子,心中藏不住问,刚一出了酒楼的门,便连忙对身旁的李恪问道。 李恪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酒楼,对秦怀道道:“怀道与本王乃至交,本王之志,怀道自知。盖因本王所图之事干系重大,身边绝容不得首鼠两端之辈。这马周虽有才略,但若非我辈中人,本王宁可弃之不顾,也绝不涉险用他。” 李恪既用马周,自然是要引为心腹,马周若是犹疑不决,李恪对他又岂能放心。 李恪同秦叔宝之间互有救命之恩,而李恪又拜秦叔宝为师,秦叔宝虽未明言,但翼国公秦府上下早已是铁打的楚王党羽,而秦怀道同李恪相交莫逆,更是如此,李恪言中之意,秦怀道自然清楚。 秦怀道道:“殿下是担心马周有变节之忧,用之不妥?” 李恪回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给了马周两日时间,他自当思虑周全,否则若贸然用之,恐怕不妥。” 秦怀道皱眉道:“殿下之言甚是,可若是马周回绝了殿下之意,又该如何?”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厉色。 李恪有非常之志,行非常之事,自当用非常手段。 今日李恪已然出言拉拢马周,若是马周仍旧不能为李恪所用,那便等同是与李恪对立。 与李恪对立之人,才干越强,对李恪的威胁便越大,李恪岂能留他? 李恪的双拳不自觉地紧握,似是对秦怀道,又似是对自己道:“若不为本王所用,虽芝兰挡路,吾亦除之!” 第二十二章 名剑配名士 两日后的一早,辰时,正是李恪第一次往右骁卫点卯的日子。 李恪出来府门,并未往北直奔府衙而去,而是先绕道延康坊西南,去了一趟前日去过的百醉楼。 “殿下,马周不在此处?”约定的时辰将近,距离百醉楼的大门还有百步,可策马一同走在李恪身旁的秦怀道看着百醉楼的门外空无一人,对李恪小声道。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想不到马周竟也是顽固之辈。”李恪抬头看着百醉楼门前空荡荡的一片,轻轻叹了一声。 秦怀道策马,一边同李恪一起往前走着,一边对李恪问道:“马周不为殿下所用,该当如何?” 李恪骑在马背之上,听着秦怀道的人,心中闪过一丝杀机。 李恪惜才,欲得马周为助力,但今日看来,马周显然是拒绝了李恪,否则马周不会到了此时还不见踪影。 马周对李恪之心已有猜度,马周既不能为李恪所用,自是与李恪之道相背。 李恪不希望马周在将来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要在马周成为他的劲敌之前,便拔除这道隐患。 李恪顿了顿,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马周有王佐之才,他既不能为本王所用,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李恪说着,一个“杀”,便将要从他的口中吐出,可就在此事,一道人影竟自百醉楼中窜了出来。 还是那副松散的模样,还是那身粗布旧衣,马周就在李恪刚巧露出百醉楼的时候出现在了李恪的身前。 “马周拜见殿下。”马周来到李恪的马前拜道。 “马先生。”李恪没想到马周竟会突然自酒楼之中走出,也着实一惊。 可更叫李恪惊讶的还在后头,李恪刚开了头,正想再跟马周说话时,酒楼中竟有人突然追了出来。 酒楼中除了马周,又冲出一人,李恪的卫率生怕路遇刺客,连忙挡在了李恪之前,将追上来的拿下了。 待来人被拿下,李恪再定睛看去,原来追逐马周之人竟是酒楼的酒保。 “先生,这是为何?”李恪的第一反应莫不是马周又来酒楼骗酒喝,叫人抓了个正着,不解地问道。 可事实倒也非李恪所想的那般,马周对李恪道:“前日殿下自酒楼离去,剩下一桌子酒菜并未会帐,而马周又身无分文,故而被扣在了此处,已经连做两日劳力,方才看着殿下来了才得机冲了出来。” 李恪听了马周的话,面露讶色,回头看着身后的秦怀道,问道:“那日你请本王赴宴,走后你竟未会账?” 秦怀道听着李恪这么一说,这才想起,那日他追着李恪出了门,走的急,还未会账就离去了,只留下了马周一人在雅间中。 马周身无分无,这桌酒钱无人会账,自然就只能落在了马周的头上,于是马周便被扣在了酒馆之中。 秦怀道自然不是故意如此,一时间竟羞地脸色通红,挠着头对李恪道:“那日走的急,我给忘了。” 李恪闻言,瞪了秦怀道一眼,忙下马对马周拱手道:“怀道无状,一时疏忽竟累及先生,本王代怀道向先生赔罪了。” 马周忙道:“殿下言重了,那日也怪马周太过犹疑,乱了殿下的雅兴。” 李恪闻言,见马周并无半点见怪,这才放下心来。 李恪低头看了眼身前的马周,突然发现马周原本挂在腰间的剑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起了什么,李恪问道:“先生的剑莫不是也被扣了下来,抵了酒资?” 马周闻言,抖了抖空荡荡的腰间衣裳,笑道:“殿下聪慧,一眼便知。” “银子。”李恪闻言,眉毛轻扬,对身后的是卫率道。 身后的卫率闻言,从身上取出了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锭,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今日去府衙点卯,故而身上未带散碎的。” “无妨。” 李恪拿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抛到了一旁酒保的手中,对酒保道:“这些银子抵先生的酒资,可够吗?” 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二十两便是足足二十贯钱,这么多的钱,就算是马周在此吃喝一月也花销不完。 酒保忙道:“够了,够了,小人这就去把马周的......剑拿来。” 酒保接过李恪的银子,也是顿了顿,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称呼马周的那块铁片子。 李恪有意用人,自也不会吝惜一把剑,李恪解下自己腰间悬着的剑,递到了马周的手边。 李恪道:“先生那把剑对先生有否深意李恪不知,但剑乃君子之兵,名士当用名剑,先生那把剑着实简朴了些,配不得先生之才,本王以宝剑相赠,还望先生笑纳。” 马周的那块木头夹铁片子,说是剑都算是对剑的一种侮辱了,而李恪的这把剑却不简单,乃当世珍品。 “好剑!”李恪手中的剑黄金吞口,通身紫铜所铸,鲨皮剑柄,青丝流苏,马周虽不善剑术,却也知不是凡品。 “哐啷。” 一声脆响,李恪轻轻拔除了手中的宝剑半截剑锋,剑锋虽只半截,但却依旧难掩锋芒,必有吹毛断发之利。 “剑名流光,长三尺一寸,乃三国时吴王孙亮所铸,曾为前秦宰相王猛佩剑,后辗转流入本王手,此剑当能配先生之才。”李恪说着,将流光剑入鞘,交到了马周的手中。 马周低头看着手中的流光剑,眼眶不禁有些微湿了。 马周看似放浪不羁,但骨子里却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加渴望被认可。李恪以宰相之剑相赠,便是断他有宰相之才,谁能想,这天下最信自己的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马周看睁了睁眼,不是自己的眼睛显得胀红,转而故做出一副随性地模样,对李恪笑道:“殿下以名剑相赠,就不怕马周把它买了换酒吗?” 李恪闻言,也玩笑道:“流光剑既已赠与了先生,便是先生之物,先生若欲换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流光剑价值不菲,可抵一间卧云楼,先生莫要卖亏了便是。” “读史情陈亮,论才爱马周。” 在李恪的眼中,马周也是一把剑,不过是一个能助他登上帝位,定鼎天下的剑,马周远比十把,一百把流光剑来地重要地多。 马周看着李恪的模样,神色一动,轰然拜道:“门下马周,谢殿下钧赐。” 第二十三章 夺权 凡大唐各部府衙,三省、六部、九监、十六卫,均在太极宫以南,朱雀门内,承天门外。 右骁卫的府衙距永安门不远,在将作监同右武卫之间,占地倒是极大,宽敞地很,李恪距离府衙还有些距离,便已经看到了府衙门外飘扬着的右骁卫的飞豹大旗。 “右骁卫曾为长孙顺德所辖,右骁卫中多有长孙家余势,右骁卫将军高甑生便为长孙顺德旧部,殿下今日新掌右骁卫,需千万小心。”还未到右骁卫府衙,王玄策看着府衙外已经站立迎驾的右骁卫众将,对李恪提醒道。 自打贞观四年末,长孙顺德去职外调之后,右骁卫大将军一职便悬空许久,右骁卫事务则是由长孙顺德一手提拔起来的右骁卫将军高甑生以检校右骁卫大将军一职暂理,此番李恪官拜大将军,高甑生的检校右骁卫大将军自然就成了虚设,他岂能甘愿。 李恪笑道:“高甑生其人本王早有耳闻,除了在洛阳城外生擒王世充之侄王琬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功绩,本王若是连他都对付不了,还统领什么右骁卫,回府做本王的太平王爷便是。” 高甑生武臣出身,曾为李世民天策府裨将,作战勇猛,倒也有几分勇力,若是放在地方,确实算是个人物,可在这名将如云的长安城,高甑生便算不得什么了,否则也不会以他潜邸旧臣的身份,都未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右骁卫。 李恪看着右骁卫门外整整齐齐站着的一众属官,和站在众人之前的高甑生,心里还多少有些失望,这高甑生还是老实了些,若是他敢再狂妄些,试图当着众人的面给李恪一个难堪,不来迎驾,李恪便能趁机发作,直接罢了他的官亦非不可。 只可惜,高甑生的面子功夫还是做得到位了,没给李恪可乘之机。 “哈哈哈哈,高将军辛苦,众将士辛苦,劳烦各位在此久候了。”李恪来到右骁卫府衙前,翻身下马,走到高甑生的身前笑道。 见李恪下马近前,高甑生俯身拜道:“末将高甑生,率右骁卫上下拜见殿下。望殿下恕我等甲胄在身,未能全礼。” 高甑生的话听着客气,但上来便是要釜底抽薪,无形之中便想把右骁卫和李恪划成对立,似乎李恪是来巡监的一般。 说起李恪,高甑生对他自然是颇有埋怨的。 长孙顺德去职,李世民又未重拜右骁卫大将军一职,而是着高甑生暂为检校右骁卫大将军,代大将军事。高甑生本想着自己再苦熬上两年,右骁卫大将军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可谁曾想,李世民非但没有把右骁卫交给他,反倒封了李恪为大将军,把高甑生的检校大将军撸了个干净。 兜兜转转高甑生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位置,他心里能乐意才是怪事。 李恪闻言,故意过了片刻才上前扶起高甑生,对高甑生,也是对一众右骁卫臣属道:“众人快快起身,本王虽为亲王,但既身在此处,便是武臣,军中无殿下,以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你们以后唤我一声大将军便是。” 高甑生捆着整个右骁卫一起,想疏远李恪,但李恪的意思却很是明显,他虽是亲王,但到了右骁卫,便是大将军,右骁卫上下事务均需由他一言而决,以他为尊。 众人起身后,高甑生便领着一众右骁卫人马前来拜见李恪,当李恪听到长史陈封平的名字时,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猛然提起一阵警惕。 两年前,李恪初回长安之事,陈封平便曾借欲谷设设局,想要捧杀李恪,逼地李恪不得不自污以自保。 如今时隔两年,没想到陈封平竟还官升一级,做了这右骁卫的长史。 见完麾下众人后,李恪便进了府衙。 右骁卫的正堂之上,李恪坐于正堂正中,高甑生和王玄策分别坐于左右两侧,而一向与高甑生交好的将官则坐于高甑生的下手边,李恪带来的一众和旁人则坐于王玄策的下手边,泾渭分明。 下马威! 方才在府衙外,高甑生所为还算中规中矩,可如今到了府衙内,他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势力,想要李恪知难而退了。 李恪看着堂下坐着的众人,在高甑生下手,右骁卫长史、录事、史令、六曹官员、掌固,几乎十之八九的要员都坐在了高甑生一侧。 可高甑生在右骁卫中势力之大,李恪却也是有备而来,倒也不致被眼下的场面给吓住了。 李恪看着下面的众人,突然开口道:“本王新掌右骁卫,诸多事务尚不甚熟稔,往后还需各位相助。” 此次是高甑生初次与李恪打交道,高甑生闻言,只当李恪年少,不曾讲过这般场面,已有退缩之意了,于是准备再添上一把火,叫李恪彻底放权。 高甑生起身道:“启禀大将军,我右骁卫上下一应章条,将官任免,均是由前长孙大将军所制,自是合情合理,殿下只需萧规曹随便可保无忧。” 高甑生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李恪听了高甑生的话,却摇了摇头道:“所谓新人新政,长孙顺德若是阵前冲杀,或可为良将,但若论理政,恐非良吏。以往数年,大唐十六卫岁末演武大较,右骁卫均无良绩,枉有豹骑之名,今日本王既来了,便是要再振我右骁卫雄风。” 长孙顺德乃开国功臣,若是旁人自然不可随意指摘,但李恪贵为亲王,说上长孙顺德几句,他也只能认了,更何况李恪所言俱是实情。 高甑生闻言,面露不屑之色,对李恪问道:“却不知殿下将欲何为,又有何良策。” 李恪道:“右骁卫上下诸务,最为紧要者无非便是六曹曹务及士卒每日操练之事,自即日起,本王任马周为录事参军事,监理六曹诸务,以席君买暂代参军一职,掌每日士卒刮练。” 高甑生听了李恪的话,面露惊色,右骁卫最为紧要的便是六曹和士卒操演,谁掌握了这两项,谁便掌握的右骁卫的内务和人心,李恪这一招着实是打在了七寸之上。 只不过这马周和席君买又是何人?高甑生此前从未听闻,莫不是李恪无人可用,临时从哪儿抓来了两个无名小卒顶用? 高甑生问道:“启禀大将军,右骁卫录事参军事及参军均已有人任,而且此二人均无过错,殿下贸然换之,恐怕不妥吧。” 李恪笑道:“无功便是有过,右骁卫官职,能者任之,既然在任之人无能,本王便换人,有何不妥?” 高甑生道:“殿下说眼下之人无能,难道殿下带来的人便是能者吗?” 李恪道:“那是自然。” 高甑生急着问道:“殿下空口无凭,何以为证?” 李恪道:“马周本王将命他顺理曹务,若是一日理不出个头绪来,便算马周无能,本王错眼,本王自此不过问六曹之事。至于席君买,既是军中,自当以武艺论高低,右骁卫上下番宿长安三千人,若是这三千人中有一人能胜席君买,便算本王输,如何?” 第二十四章 扬威右骁卫 顺理各曹政务,马周若是衙中老吏费上一日并非不能,可对于席君买而言,要以一人之武力盖整个右骁卫,可就不是易事了。 右骁卫位列南衙十六卫之列,领地方四十八道折冲府,掌兵三万六千,俱是精锐。而每年番宿京师的三千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想要胜过他们,谈何容易? 不过李恪对席君买却有着绝对的信心,他并非被养在深宫,全然没有见识的皇子,他自幼便去了北地,后又拜秦叔宝为师,他自己的武艺便不低,他更能看得出旁人的高低。 席君买的武力尚在苏定方之上,甚至李恪敢这么说,整个大唐军方,除了被奉为杀神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或可胜席君买一筹外,他还不知还有谁人可以稳胜于他? 李恪自有他的信心,但高甑生听着李恪的话,却有几分不屑。 在他的眼中,李恪的话不过是少年无知之言罢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番宿京师的三千右骁卫藏龙卧虎,岂能无人能胜席君买一个无名小卒?高甑生不想退,也没得退,李恪之言一出,高甑生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便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右骁卫校场之上,数百右骁卫将士已经云集于此。 他们自上峰口中听闻,新任右骁卫大将军,楚王李恪欲拜名不见经传的席君买为新任参军,总掌右骁卫士卒刮练之事,甚至还放下了话来,右骁卫上下若有能败席君买者,便可得参军之职。 参军官拜从六品,年俸百石,职田四百亩,比起寻常士卒高出了不知多少,故而一听闻这个消息,右骁卫上下,但凡自认还有几分勇力的,无不跃跃欲试。 消息放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右骁卫的校场四周便已挤满了人,看热闹的有之,来碰运气的亦有之。 “君买,本王的话已经放出去,今日一战,是本王替你挣的扬名之机,你可莫要丢了本王的脸。”李恪站在校场阶上,看着校场中越来越多的人,对席君买道。 席君买笑了笑,自信道:“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负重望。” “如此便好。” 李恪说着,从自己的身后的马上取下了挂着的虎头湛金枪,抛给了席君买,对席君买道:“本王命军器监为你锻造的钢枪尚需些时日,今日本王便先把虎头湛金枪接你一用。” “谢殿下。”席君买接过李恪抛来的虎头湛金枪,拱手谢道。 席君买握着李恪借与他的虎头湛金枪,策马下阶,来到了校场的正中,手握金枪,环视着场中的众人,朗声道:“我乃楚王亲事府典军副尉,大将军新任参军席君买,卫中之人可有不服者,尽可上前。” 若是光看模样,席君买算不得多雄伟,也不过比寻常人壮实一些罢了,当真便能如李恪说的这般了得?一时间想要上前的人倒是不在少数。 “我来!” 席君买之言方落,便有人策马冲了上来,而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刚被李恪罢免的参军司宁方。 司宁方为高甑生心腹,也是高甑生一手提拔,颇有气力,擅使马槊,任右骁卫参军已满三载,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手上确有几分真功夫。 司宁方一入场,校场之中顿时哗然,司宁方为右骁卫参军,掌士卒刮练之事,他的勇武,右骁卫上下人尽皆知。 右骁卫众军看着场中的两人,已经开始有人猜测其貌不扬的席君买究竟能在司宁方的马槊之下走过几个回合了。 李恪看着当先如常的司宁方,脸上也挂起了笑意。 大唐尚武任侠,司宁方也是个坦荡荡的汉子,不欲占席君买的便宜,竟不等旁人先试轻重,自己当先上场了。 “兵刃无情,你又自讨苦吃,我若是伤了你,可别怪在我的身上。”司宁方看席君买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对阵经验如何比得上自己,司宁方看着席君买,自信道。 席君买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成与不成,一试便知。” 司宁方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小子狂妄,看槊!” 说完,司宁方一夹马腹,挺槊直劈向席君买。 司宁方手中的马槊长约一丈,比之席君买手中的金枪尚要长上一大截,可谓势大力沉,这一槊砸下,怕不有两百斤之力,常人如何能够抵挡。 可席君买又岂是常人,他连猛虎之力尚可力当,何况司宁方的马槊。 席君买有心借司宁方立威,见司宁方挺槊劈来,当即也策马近前,竟不举枪,只是挂身于马背之上,侧身一闪,便躲过了司宁方的一槊。 席君买在马背之上尚且动作如此灵活,自是骑术了得,也着实叫司宁方刮目相看。 可真正叫司宁方惊讶的远不止于此,席君买闪过司宁方的马槊后毫不回避,竟单手抓在了司宁方的马槊上沿,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你这是找死。”司宁方见席君买只伸单手,便想趁势使力,将席君买掀翻在地。 可当司宁方真的用力想要挥槊时,却发现马槊似乎是在席君买手中伸了根一般,任凭司宁方如何使力,马槊都纹丝不动。 “这小子竟有如此气力!” 司宁方看着席君买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自己已经憋的脸色涨红,豆大的汗珠不断地自额头低落,可就是动弹不得。 “给我起!”席君买见司宁方死死地握着马槊,一声暴喝,只以单手,竟将马槊连带着另一头的司宁方举了起来,举到了半空之中。 “好!” 校场中的众人何曾见过眼前的场景,顿时响起了山呼般的呼喝之声,几乎要将场中的两人淹没。 “君买,不得伤人!”李恪看着欢呼的众人,心知立威之意已成,也不愿刚来第一日便伤了自己的麾下,便对场中的席君买道。 “得令!”席君买闻言,高声应了一声,一撒手,任由手中的马槊和司宁方一齐摔倒了地上,疼地司宁方险些背过气去。 只不过这还没完。 席君买一招制敌之后,看着校场中高呼的众军,举起手中的虎头湛金枪,高声道:“右骁卫的众位同袍,今日我奉大将军之令,接掌参军一职,为使众人心服,特在此设擂,逐个迎战。然我右骁卫壮士无数,一一比下去何时是个头。如今我便立枪于此,凡能拔出我手中金枪的,便算我败了。” 说完,席君买一夹马腹,策马飞奔往前,朝着相距高甑生身前半丈的地方猛然插下了手中的金枪。 金枪受力,近半截深深地插进了地里,只留下后面半截在外。 虎头湛金枪半截枪身微颤,嗡嗡作响,惊地高甑生面色苍白,同时仿佛是在挑衅着场中的众人,看着谁敢下场一试。 第二十五章 主政右骁卫 高甑生久经战阵,虽无甚大功在身,但也绝对不是一个草包,可就在刚刚席君买的一枪,却着实惊住了他。 武德四年,大唐破王世充、窦建德一战,高甑生也曾在军中,高甑生曾亲眼见到秦叔宝将手中的虎头湛金枪插在洛阳城下,王世充军中十数人前往拔枪,却无一人拔出,最终还是秦叔宝次日再往城下拔出了虎头湛金枪。 只秦叔宝那一枪,王世充大军为之丧胆,龟缩城中不敢应战,一将之威,竟至于斯。 今日在高甑生的眼前又出现了同样的一幕,同一把虎头湛金枪,只不过今日插枪的人从秦叔宝变作了席君买。 莫非眼前的这个少年竟有匹敌秦叔宝之力?高甑生看着倒插在身前的虎头湛金枪,脸上写满了惊愕。 高甑生觉得惊讶,同样觉得惊讶的还有旁人。 校场之上的众人看着插在场上的金枪,虽明知席君买神力,但不信邪的还大有人在,摩拳擦掌地准备上去一试。 毕竟拔枪与对擂不同,对擂兴许会有伤了性命的可能,可拔枪却不会,就算拔不出也算不得什么丑事,可一旦运气好拔了出来,那六品的右骁卫参军可就是他的了。 “我来试试。”就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一个身高七尺,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边把自己的手放在衣裤擦着,一边走上了前去。 壮汉走到虎头湛金枪之前,双手握住枪身,使出浑身解数,欲往上提枪,众人看着他的模样,眼中也满是期待。 不过众人中却有一人不是如此,那就是方才被席君买放翻的司宁方。 司宁方自诩勇力,可就在他隔着马槊同席君买较力之时,他能感觉到席君买看似寻常的身子里似乎竟有猛虎之力,他的力气仿佛江海一般连绵不绝,他根本没有半分胜算。 力气这种东西,有些人是练了出来的,可有些人便是天生的,非常人可以匹敌,显然席君买就是这样的人。 而且席君买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这还光只是他的气力,他尚未展露的骑术和枪法又该何等了得? 正如司宁方所想的那般,这壮汉手握枪身,脑袋憋地酱紫,可虎头湛金枪依旧稳稳地插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拔不动,拔不动。” 这壮士拔枪不动,松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面擦着头上的汗,一面还在不住地摇了头。 这壮汉退下后,又一连数人上前,想要试上一试,可无一例外,都未能动地了虎头湛金枪分毫。 李恪看了眼插在场中的虎头湛金枪,环视着众人,朗声问道:“可还有不服的?” 这一次,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显然,席君买之能已经威震全场。 李恪见此时已经无人再敢站出来,于是道:“既如此,那席君买右骁卫参军之职便就此敲定了。” “谢殿下!” 席君买走到虎头湛金枪的旁边,伸手右手,随着席君买一声暴喝,方才数人拔之不动的虎头湛金枪竟被席君买单手拔起,送到了李恪的手中。 “席君买,席君买...” 李恪刚从席君买手中接过枪,高呼席君买的声音已经在校场之上飞扬。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四日前席君买助李恪杀虎,使李恪拔得围猎头名,如今李恪助席君买扬名,也算是还了他。 高甑生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高呼声,他的心已经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知李恪从哪儿搞来了这么一个怪物,竟真能以一己之力力压整个右骁卫。 日后以李恪和席君买在右骁卫的名望,他再想有什么大动作便难了,高甑生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在六曹。 六曹之事杂驳,又累积许久,高甑生只盼马周理不顺六曹诸事,那他至少还有一分后手。 可高甑生却不知,席君买武艺超卓,李恪对她固然有必胜的信心,可李恪对马周的把握却更大。 马周有萧何之才,也曾在博州任些末流小官,虽不入品级,不受刺史达奚恕待见,但刺史府衙内的一应琐务却摸得极为熟稔,应对区区一个右骁卫内务,又算得上什么难事。 午时才过,校场之上的事情方才结束,李恪回到正堂歇息了不过片刻,右骁卫六曹衙门就传来了消息:六曹的一应事务理完了。 王玄策并着马周一同站在右骁卫的正堂之上,王玄策的内心还未能彻底平复过来。 方才王玄策担心马周不熟政务,特地前往陪同,故而亲眼看到了马周理政的场景。 此前王玄策一直还不甚理解,李恪为何要对马周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如此看重,甚至以自己的随身宝剑相赠,直到方才,王玄策看着马周理政,这才全然明白了过来。 仓、兵、骑、胄、功、法六曹之事琐碎,近年来累积的文书账册堆地有半人多高,王玄策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疼,可马周短短大半日便将事务逐一理顺,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莫说是王玄策了,就连混迹六曹十余年的诸多老吏都看着折舌了。 王玄策甚至很是好奇,李恪到底是从何找来的这等人物? “启禀殿下,六曹之事臣已全盘理顺,自武德九年始,各曹主吏主事以来,兵曹卒员倒还齐备,然仓曹合计亏空粮储一万石,骑曹缺失战马共一百一十匹,胄曹铁甲无端折损三百余件,合计钱八万三千贯,此为合账,请殿下查阅。”马周捧着手中的账册,对李恪道。 高甑生听了马周的话,心中猛然一惊,此前他便知六曹官吏的手不干净,但他为了拉拢六曹官吏,对他们多有放纵,可他万万没想到,八万多贯,短短六年时间,他们竟从右骁卫中捞了这么多的钱财,着实叫他惊讶万分。 李恪从马周手中接过账册,只是大概地翻了翻,便把账册丢到了高甑生的手中,问道:“六曹之事,不知高将军可知?” 这个时候,高甑生岂敢说自己知晓,他若说了,非但他的官职保不住,恐怕就连性命都难说。 高甑生只得弃车保帅,连忙道:“此事末将不知,末将无能,未能早查端倪,还望殿下恕罪。” 李恪闻言,笑道:“高将军此前统管右骁卫上下,每日忙碌地很,岂能面面俱到,此事也不能尽数怪在高将军的身上。可此事既然发了,便当有所惩戒,高将军以为呢?” 高甑生忙道:“此事干系重大,末将以为当重惩渎职之人,杀之亦不为过。” 李恪从高甑生的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话,点了点头道:“好,那便依照高将军的意思,下令重惩奸佞之徒。高将军壮士断腕,为本王执掌右骁卫出力甚多,本王亦当禀明父皇,为高将军请功。” 第二十六章 小兕子 李恪已马周和席君买文武二人掌控六曹诸务和士卒每日操演,他的手便伸进了右骁卫最为紧要的地方,不过一日的时间,右骁卫便半入李恪之手,但高甑生却毫无办法。 自打李恪领了右骁卫,卫内诸务虽多由马周打点,但每日需要他来拿主意的还有许多,李恪每日虽算不得多忙碌,但却总需待在右骁卫府衙之中,不得擅离值守。 “大将军,臣马周求见。”右骁卫主衙的公房内,李恪正在读着兵书,门外传来了马周的声音。 “进。”马周乃李恪心腹,替李恪总掌右骁卫诸务,李恪听到马周的声音,心知必是有要事回报,于是道。 “大将军,再过些时日便将过夏,便是右骁卫轮蕃之时,不过依今日新发尚书省文令,番上之时后延一月,眼下卫中众人似乎颇有怨言啊。”马周行事雷厉风行,又是李恪亲信,没有那般多的虚礼,一进内衙便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面露不解之色,问道:“府军上蕃事关重大,轻易更易不得,尚书省这是何意?总该不会专对我右骁卫一家吧。” 自打杜如晦去职尚书省,任闲官调养身子,尚书右仆射便暂交到了李靖的手中,无论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还是尚书右仆射李靖,他们与李靖的关系都不差,也都不是长孙一党中人,没有道理针对李恪和他的右骁卫。 马周回道:“昨日得自西北军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突定都逻些,吐蕃西北边军似有所动,陛下担心吐蕃趁机入寇,遂命尚书省下文着长安番宿各卫延期一月回乡。” 松赞干布,李恪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皱了皱眉,他对松赞干布这个奠定吐蕃盛世,为未来的大唐带来无数麻烦的吐蕃赞普,李恪的心里有着天生的警惕。 李恪道:“松赞干布此人不简单,年少有为,行事果决,加以时日吐蕃恐为我大唐劲敌,父皇谨慎些也是对的。” 马周道:“陛下所虑自然极是,可如此一来便误了士卒返乡的时间,这个节骨眼上多少会耽误些农时,恐怕近来军中不稳呐。” 夏后便是入秋,入了秋便是秋收之时,长安城轮蕃的府军正等着早些回乡收田,若是此时强留府军一个月,自会耽误农时。 不过比起耽误农时,显然边线的安稳要更显紧要。 李恪想了想,对马周道:“耽误农时,无非就是折损些粮食,比起西北安稳,这些损失算不得什么。不过未免士卒离心,本王当上书父皇,由朝廷出银抚慰延时返乡的士卒。” 今年大唐各地,尤其是江淮、河北一帯均是风调雨顺,从库粮中调些粮草来抚慰士卒理当不是难事。 李恪说着,便要提笔上疏落文,可就在李恪正在写着的时候,王玄策却突然进了内衙。 王玄策亦是李恪心腹,众人皆知,自然无人阻拦,顺利地便进了公房。 “殿下,宫中传出消息,皇后临盆,宫中各处的妃嫔、皇子都去探望了,贵妃娘娘特命人传信,请殿下同去。”王玄策入内,对李恪道。 李恪听了王玄策之言,面露恍然之色,这才想起来,原来不经意间长孙皇后怀有身孕已经八月有余,今日竟已临盆生产了。 李恪虽非长孙皇后亲子,但名义上也需唤她一声母后,更何况长孙皇后还曾赠他落雕弓,于情于理李恪都需得亲自去一趟。 李恪对马周道:“上疏之事便交由宾王代笔用印,本王先往宫中一趟。” 马周提李恪代笔上疏不是第一次,自然无虞,更何况长孙皇后之事着实紧要,若是去的迟了,李恪的脸上也不好看,也容易叫人寻着话柄。 李恪说完,特地换了身衣裳便急着进宫了。 整个大唐皇城,除了皇帝李世民,便属长孙皇后最为尊贵,皇后临盆自是大事,当李恪急忙赶到立政殿内外人来人往,既有内外侍奉忙碌的宫女内侍,也有前来探望的后宫中人。 当然,也不是人人尽可来此的,能出现在这里的至少也是各宫三品以上的妃嫔。 “父皇,母妃,眼下皇后的情况如何?”李恪一到立政殿内,便看到了正在内殿之外等候的李世民,还有陪在李世民身旁的杨妃。 李世民在内殿的门外不停地踱着步子,焦急道:“皇后进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至今竟还未出来。” 妇人的产室自古以来便是险地,在里面丢掉性命的大人有人,而且就算稍稍顺利些,保住了性命,也少不得吃上许多苦头。 李世民光知道长孙皇后在殿下受苦,自己却半点忙都帮不上,如何不急。 李恪见状,忙安慰道:“娘娘自有漫天神佛庇佑,自当无恙,父皇不必心忧。” 李恪所在的南衙居立政殿不远,来的极快,与李恪几乎前后脚到的还有太子李承乾,太子李承乾听了李恪的话,也道:“三郎之言甚是,此事急不来,父皇切勿心焦伤身。” 李承乾与李恪同年,李世民闻言,看着李恪和李承乾的少年模样,对二人道:“你们还年少,尚未娶妻,如何能懂得为人父,为人夫的不易,这些道理兴许也要等你们娶妻生子之后方能懂得。” 李世民说着,脸上的焦急之色也没有半分减轻。 不过好在就在李世民坐立难安的时候,紧闭许久的内殿殿门终于开了。 “恭喜陛下,是位小公主。”宫中的产婆开了殿门,半是欣喜,半是邀功地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闻言,当即面露喜色,李世民儿女不少,于李世民而言,皇子还是公主倒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是他李世民之后。 李恪听了产婆的话,心中对这个刚刚出身的小公主已经有了猜测,今日诞下的小公主想必就是最得李世民宠爱的嫡女,唐史之上的晋阳公主,乳名兕子的李明达了。 李恪想着屋内的是晋阳公主,口中便不假思索地开口道:“神佛保佑,皇后娘娘和兕子总算安然无恙。” 李恪说着无意,不过是随口带出,但他的话落入李世民的耳中却颇有意味。 小公主早产,尚未足月,身子必定虚弱地很,而李恪唤她小兕子必是望她平安长成。 有长乐公主之事在前,在李世民的眼中,李恪本就是个手足疼惜好兄长,如今听了李恪的话,当即大悦道:“兕子体壮易养,恪儿叫的好,以后我儿乳名便唤作兕子了。” 第二十七章 认人的兕子 李恪在立政殿外又待了片刻,待到殿中收拾干净,李恪才得以入殿,也看到了阴差阳错,被他起了乳名的小兕子李明达。 长孙皇后本就体弱,再加上小兕子并未足月便被诞下,故而身子瘦弱非常,看起来比起寻常的婴儿还要小上一些。 李恪跟着杨妃的身后,站在立政殿中,看着李世民怀中的正啼哭着的小兕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暖色。 李恪与长孙家不和,将来也注定会和李承乾、李泰,甚至是李治相争,但他对眼前的小兕子却没有半点的反感,反倒喜欢地紧。 唐史有载:晋阳公主李明达少聪颖,性乖巧,帝有所怒责臣下,必伺颜徐徐辩解,故省中之臣多蒙其惠,莫不誉爱。 这样一个乖巧可人,但却注定命途多舛的小公主,李恪岂能不疼惜。 李恪的表现也落到了长孙皇后的眼中,长孙皇后依靠着坐在锦塌上,看着李恪,问道:“我听陛下所言,楚王还给小女取了乳名?” 李恪闻言,回道:“小妹的乳名岂是儿臣能够决断的,儿臣不过是盼着妹子身体康健,故而这么一说,不想却被父皇采纳了。” 小兕子乃是帝女,怎么说她的乳名都不该是李恪取的,李恪只是如实对长孙皇后回道。 长孙皇后笑道:“楚王有心了,陛下纳你之言,自是因你说的极好。小兕子瘦弱,我只盼着她能平安长大,楚王所赠的乳名也甚和我意,可算是小兕子收到最好的诞礼了。” 小兕子身为李世民嫡女,荣华富贵自然不缺,至于所谓权势更是余赘,对于长孙皇后来说,没有什么比小兕子身子康健更为紧要的了。 李世民听了长孙皇后的话,抱着小兕子,也不管小兕子能否听懂,小声地对小兕子道:“小兕子,小兕子,三兄赠你的乳名可还喜欢?” 现在的小兕子哪能听得懂李世民的话,只是自顾地哭着,珍珠般的眼泪不住地自眼角滑落,就连李世民这个唐皇的面子也不给。 小兕子一边哭着,一边还扭头似是往向了其他的方向,李世民见状,对长孙皇后道:“小兕子在朕的怀中尚还啼哭,左顾右盼,怕是想着旁人抱哩。” 长孙皇后道:“陛下圣明威武,小兕子想必是被陛下身上的杀伐之气惊住了,陛下换着给小兕子的几位皇兄抱抱便是,兴许就不哭了。” 李世民久经沙场,手上染了不知多少人命,身上自有一股子锐气,小兕子兴许是被李世民身上的锐气所摄,故而啼哭不停。 李世民无奈地笑了笑,把爱女交到了一旁太子李承乾的手中,可太子抱着小兕子,小兕子仍旧啼哭个不停,等到换到了李泰的手中也是一样。 可就当李泰抱着也哄不好,交到李恪怀中时,李恪方才抱着她,小兕子的啼哭声竟戛然而止了,反倒生出小手,拉着李恪的衣襟抓了起来,一边胡乱地抓着,一边还“咯咯”地笑着,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婴儿也识人,有些时候缘分这种东西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旁人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小兕子,到了李恪的怀中,李恪什么都不必做,便自己笑了起来。 李世民原本还担心小兕子哭地太久,伤了身子,如今见小兕子展颜便放下了心。 小兕子也许是方才哭闹地久了,也觉得乏了,到了李恪的怀中,抓着李恪的衣襟抓了片刻,小嘴微张,打了个哈欠,竟安稳地慢慢睡着了。 李恪也没想到,小兕子连李承乾和李泰这两个嫡亲的兄长都不要,偏偏就认了他一人,他生怕放的早了,再把小兕子惊醒,便就这样一直抱着,又抱了盏茶的功夫,待小兕子熟睡了,才在小兕子的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送回了长孙皇后的手中。 “楚王最是疼惜妹子,小兕子虽小,却也知道了。”长孙皇后伸手接过李恪递过来的小兕子,轻声笑道。 李恪闻言笑道:“儿臣带着长乐和高阳出宫玩耍之后,小兕子也曾在腹中陪着娘娘同来为儿臣求情,想必小兕子也是贪玩的,等着再大些要儿臣带着她出宫玩呢。” 私带公主出宫自是罪过,但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却面露笑意,在李世民看来,只要他们兄妹和睦,这些小节大可不必计较。 李世民笑道:“今日小儿如此相念,待过些年头小兕子长大了些,你这个做兄长朝务再忙,也可得好生照看着她。” 李恪点了点头,一口应道:“父皇放心,儿臣自当照看好小妹。” 李恪和李世民两人说着,一旁站着的李承乾和李泰却半点插不上话。谁能想到,他们的嫡亲妹妹跟他们两都不亲,偏偏就认了李恪。 他们看着李恪抢尽风头,却又无可奈何。 小兕子已经熟睡了,李世民免得扰醒了他,再加上还有许多亟待批阅的奏折,便带着一众人出了立政殿。 “启禀父皇,儿臣右骁卫衙中尚有些要事,先行告退。”李恪出了立政殿,左右待在此处也是无事,便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看着李恪,问道:“我儿新掌右骁卫不过月余,一应事务可还能厘清头绪?” 其实现在的右骁卫中早已是李恪的天下,但李恪倒也不愿在李世民面前表现地太过显眼,于是回道:“儿臣虽年少,不通卫内诸务,但有高甑生将军对儿臣鼎力相助,儿臣多费些心力倒也能忙得过来。” 李世民点头道:“你还年少,初经手军中事务,难免多有不明者,朕年少掌军之时也是如此,但高甑生阵前杀敌尚可,处置内务未必便是一把好手,你若有不明的可往克明处请教。克明虽是文臣,但对军中事务很是熟稔,偶尔拜访并非坏事。眼下克明赋闲在府,有的是时间。” 杜如晦赋闲在府已经两载,两载间杜如晦数次上疏,直言身体已然大好,可为国效力,可李世民却有自己的思量,一直摁着杜如晦。 李世民要李恪去往杜如晦请教,一来是可解李恪疑惑,二来李世民也是借李恪来告诉杜如晦,自己并未将他忘却,早晚必有重用的一日。 李恪闻言,苦笑道:“自打儿臣上书请赋闲蔡国公,蔡国公便一直不待见儿臣,儿臣若是贸然去了,怕是自讨苦吃啊。” 李世民笑道:“无妨,克明非是气量狭窄之人,你不必担忧。” “诺。”李世民这么说,李恪这才回道。 李世民看着李恪,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李恪道:“此事倒是不急,朕还有一事要交由你。” 李恪道:“但请父皇吩咐。” 李世民道:“颉利自打今岁入了夏,身子便一直不适,近月来更是消瘦地厉害,朕听太医之言,颉利剩下的时日恐怕不多了。朕想去探望,却又多有不便,你与他算是旧识,便替朕跑一趟吧。” 第二十八章 颉利病危 自贞观四年,颉利铁山兵败,被虏来长安,转眼便是两年。 两年的时间里颉利变化了很多,原本的雄心壮志早已在每日的酒肉中被消磨地荡然无存,对他而言,能保住自己和其子叠罗施的性命已是万幸了。 两年内,颉利每天浑浑噩噩,以酒度日,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被迅速地拖垮,尤其是自打入了今夏以来,颉利已然消瘦许多,依太医之言,以颉利如此的情状,能否熬过今岁都是问题。 颉利亦曾为枭雄,大唐之劲敌,李世民看着颉利总比旁人有所不同,除了已经过去了的仇恨,更多的是一种喟叹和伤感。 七年前,若是颉利在渭水挥兵南下,如今沦为阶下之囚的是否便是他李世民了呢? 但史书之上没有如果,当初颉利在渭水边逡巡不前时,便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突厥衰败,大唐将兴,是人心,也是大势。 可纵是如此,李世民每每看到颉利落拓的样子,也总是莫名低落。 也正因如此,李世民不愿来见颉利,两人相见,心中凄然的不止是李世民,还有颉利,见之何益。 李恪奉李世民之命,刚出皇宫,便直奔崇仁坊,颉利的右卫大将军府而来。 颉利这个右卫大将军,徒有虚名,却不掌军事,不过是挂个好听些的名头罢了,虽衣食无忧,却无权无势,唯一还能撑住几分门面的便是颉利府外森严的护卫了,不过已经失势的颉利府上护卫如此森严的缘故,也是人尽皆知。 “本王奉父皇口谕,来此探视大将军,速去通报。”李恪在右卫大将军府外下马,对守门的护卫吩咐道。 颉利府上的护卫虽然森严,但却并未限制颉利的自由,颉利府上来回出入还是不成问题的。 李恪奉皇命前来,不管是颉利还是守门的护卫都不敢有半分怠慢,李恪开口不过片刻,内院便来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将李恪领了进去。 颉利虽为阶下之囚,但李世民倒未在起居饮食之上有半点为难,反倒优渥地很,旁的不说,光是颉利所居的这出大院便宽敞非常,落在长安城中也价值千金。 不过真正叫李恪讶异的不是这处大院的面积,而是它的布置。 颉利生于草原,住惯了草原上的大帐,在颉利所居的内院,原本建好的屋子都被拆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极大的帐篷,与四周很是不搭,怪异地很。 “大将军可在,李恪奉父皇之命前来拜访。”李恪走到大帐的门外,对帐内道。 大将军亦或是可汗,对于颉利的称呼,李恪也是仔细斟酌之后的,毕竟身在长安,还当以大唐所册封的官职相称,故李恪以大将军相称。 “殿下是贵客,不必多礼,快快请进。”李恪站在门外,帐门内传来了颉利虚弱的声音。 以颉利眼下的处境,和李恪在长安的身份,李恪是君,颉利乃是臣,依例颉利自当出迎。 可李恪到了府外,颉利并未出帐,有此可见,颉利当真是病入膏肓了。 对于颉利可能的模样李恪其实已有揣度,可当李恪真的亲眼看到颉利时,还是被颉利此时的模样惊住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草原雄鹰,被折去双翼,缚来长安不过两载,颉利的变化竟已判若两人。 消瘦到深陷的眼窝,蜡黄的面色,已经花白了的头发,还有邋遢的胡须,毫无生机地躺在胡床之上,除了这副模样,李恪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的这个老人同当年在北地叱咤风云的颉利可汗联系在一处。 “大将军怎地消瘦至此?”李恪方一看到颉利第一眼,便讶然问道。 颉利回道:“臣本是该死之人,能苟活至今日已是陛下仁慈,臣之万幸,如今看来,臣想必是寿数将尽了。” 透过颉利的眼睛,李恪仿佛看到了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老人,李恪找不到分毫颉利当年的锐气,有的暮气和酒气。 李恪安慰道:“大将军放心,我大唐良医无数,只要大将军放宽了心,仔细遵医用药,必有痊愈的一日。” 颉利摇头叹道:“身子是臣自己的,身子不成了,臣比谁都清楚,殿下便不必宽慰于我了。”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心中一阵凄然,颉利自己不欲求生,谁又能救得了他? 李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颉利,只是道:“大将军身在长安,若是日常起居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命人告知于我,我定当设法安排。” 颉利道:“当初殿下一语成谶,陛下为我准备的宅子终究还是用上了。这处宅子很好,酒肉也很和我的胃口,便不劳殿下操心了。” 六年前,李恪初到突厥,在言语上同颉利相争时便曾提过,言及李世民已在长安城崇仁坊备下宅院,只等颉利前往,如今六年已过,李恪当初的话倒是说中了。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脑海中也不禁一阵恍惚,不知不觉,据他初至突厥已过六载,而他回到长安也已经两年了。 李恪感叹道:“六载了,日子过得真快,现在想来,我初到金山时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李恪说着,眼中竟也露出一丝感怀和遗憾。 李恪提及初到金山之事,自然也是想起了那日的场景,想起了那日的事,那日的人。 初到金山的那一日,也正是他与她相见的第一次。 而偌大的草原,能叫李恪如此惦念的人,除了阿史那云,又还有谁? 现在,李恪回到长安已经两年,阿史那云在阴山也待了两年,两年的时间里,李恪虽曾嘱咐阴山边将多加照看,可阿史那云在阴山过地究竟如何,李恪也丝毫不知。 阿史那云仿佛是刻意不愿李恪得到她的消息一般,手中虽有李恪的玉印,却从未用过。 阿史那云不露面,李恪自也无从得到她的消息。 若是放在平日,李恪一人独处时想起,兴许李恪的思绪还尚能自抑,可此事当着颉利的面,又想起了脑海中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脸庞,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李恪问道:“大将军来长安两载,此间可曾收到阿云的消息?” 颉利看着李恪,开口回道:“阿云已知我染病,想必此事正在南下的路上,不多日便该到长安了。” 第二十九章 灞桥再会 自打日前李恪自颉利处得知阿史那云即将南下探视的消息,李恪便人传信潼关守将,只要阿史那云过关,便即刻飞马来报。 所以当潼关的消息送到了李恪的手中,李恪掐算着时辰,估摸着阿史那云也该到了,便策马赶到了灞桥驿。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长安十里外灞水灞桥,自古便是关中要冲,凡东西往返长安,大多进出于此,也是长安百姓东出送别之地,故而便有灞桥折柳之说。 然亲友故交别离,固是感伤,可有时久别重逢也别无二致,尤其是在这刚刚入了秋的时节。 清晨方过,时间还早,入了秋的长安城外还透着一丝薄薄的寒意,可此时来往灞桥的人流已渐渐趋多,有商旅,有官差,还有返乡离乡的游子。 对于传闻中南方繁华如梦的大唐国都,阿史那云早有耳闻,但这一次,还是她一次来长安。 此前她从李恪的口中,从族人的口中都听过长安之名,可当她真的亲眼看到时,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阿史那云带着袖娘,背着包袱,出现在了灞水东岸。 阿史那云抬眼望去,流水汤汤的灞水之上,宽达两丈,长近三十丈的灞桥横亘在阿史那云的眼前,宛如云梯,而灞桥之上,来回穿梭的人流更如烟织般稠密,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敢相信。 就算是草原上最为热闹的纳吾肉孜节,来往的人群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可这只是长安的郊外官道,只是大唐寻常的一日。 阿史那云看着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正想上桥,可就在此时,突然有几个女子的身影自桥的一侧朝他走来。 阿史那云定睛望去,这几人中领头的竟是当初虽李恪一同北上的婢女丹儿。 “豁真可算来了,婢子奉殿下之命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丹儿上前对阿史那云道。 丹儿是自打阿史那云入了唐境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他乡遇故知,阿史那云的心情倒也轻松了许多。 阿史那云道:“原来是丹儿姐,听丹儿姐这么说,莫不是三皇子要你在此等我的?” 丹儿口中的殿下,除了李恪,哪还会有旁人,阿史那云听丹儿提及李恪,只当是李恪命丹儿在此迎他,接他进城的。 丹儿是来迎阿史那云的不假,可来的却不止丹儿一人,还有他的主子李恪。 丹儿指着灞桥边的灞桥驿,回道:“我家殿下正在驿站中置酒,为豁真洗尘,还请豁真随婢子同去。” 丹儿是李恪的贴身婢女,也是楚王府的半个管事,长安城中识得丹儿的权贵人家也不在少数。 丹儿为李恪心腹侍婢,在李恪的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但凡是来楚王府拜会的,哪怕是官居四品的州郡要员见了她,也需得客客气气的,长安城中能叫丹儿如此小心回话的还真不多了。 阿史那云此前虽然从未刻意询问李恪的近况,可自打她进了关中地界,耳边听多了他的名字,只消稍稍注意些,便能得知他的消息,故而阿史那云对李恪的情况倒也颇多了解。 今日非是休沐日,李恪官拜右骁卫大将军,正该是忙碌的时候,她没想到李恪竟还能专程抽出时间来灞桥为她接风,阿史那云的心里不禁也有些暖意。 若是旁人,兴许阿史那云兴许还会有些警惕,但丹儿与她相熟,自不必多疑。 唯一叫阿史那云有些顾虑的倒不是丹儿所言的真伪,而是她与李恪已两年未见,今日再见时,阿史那云的心中竟还有些畏怯。 不过既来了长安城,他们早晚有见面的一日,此时他又何必避而不见,于是阿史那云顿了顿,便跟着丹儿便进了灞桥驿。 虽然距午时还早,但前来灞桥驿中歇脚的人已经不少,还算宽敞的驿站大堂已经坐满了客人,零零散散地只剩下几桌空着。不过灞桥驿乃官府所营,以李恪眼下的身份自不必在大堂中与旁人挤在一处。 阿史那云跟在丹儿的身后,绕过大堂,沿着木梯便上了二楼临河的内间。 “我家殿下正在内等候,豁真请进。”丹儿指着内间的屋门,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随言,轻轻推开了屋门,抬眼望去,果然,一袭锦衣长袍,站在窗前,凭窗而立的正是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 “三皇子。” 阿史那云在跟着丹儿上楼的时候,脑海中曾设想过许多他们相见时的场景,也揣度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可任凭她想地再多,当李恪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时,她也只是憋出了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而李恪也比阿史那云好不了几分。 “阿云,你来了。”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强压着心中的波动,故作平淡道。 李恪刚离突厥的那会儿,阿史那云还很年少,模样也还带着点稚气,可两年未见,阿史那云脸上原本的稚气竟以遍寻不见,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种大方与恬淡。 这是一个一十二岁的少女该有的模样吗?短短两年的时间,她变化如此之大,天知道这两年她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一人留在北境,忍受着亡国之痛的。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判若两人,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又何尝不是。 李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两年时间李恪的个子窜上去不少,虽只十四,但已与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相差不多了。 而且李恪变化最大的还不是在他的样貌,而是他给阿史那云的感觉。 两年李恪还在突厥时,他已与寻常少年大不相同,可那时他给阿史那云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倔强和机敏,可现在的李恪却让她觉到了一种睿智和淡然,可李恪才是一个十四岁,尚未及冠的少年啊。 “你初次来唐,一路可还顺利。”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站在自己的面前,胸中似有许多话,但却不知该从何讲起,一时间也没个头绪,但是抬了抬手,示意阿史那云落座,对阿史那云问道。 第三十章 不识女儿心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不禁微微一愣,她没想到,时隔两年未见,李恪再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似是关怀,但却带着些寒暄的意思,阿史那云把李恪颇显正式的话听在耳中,却多少有些失落。 草原儿女爱憎分明,喜便是喜,恨便是恨,阿史那云从李恪的话中竟错觉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疏远。 其实阿史那云哪里知道李恪现在的心思,也哪里知道李恪内心的紧张和起伏。 李恪虽年少,但却在大唐官场沉浮,稍有不慎便会落人把柄,李恪行事自然谨慎,也时常会将自己的喜怒压抑在心,不显于色。 可就是李恪这样的本能,却被阿史那云错看做了疏远。 不过李恪既这么问了,阿史那云便回道:“路途虽远,但一路而来倒还顺利。” 李恪一向能言善道,可不止怎的,今日到了阿史那云的身前竟变得口拙了起来。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本该趁势说些别的,抑或是阿史那云来时路上的见闻,两人的关系自然就拉地近了,可李恪倒好,只是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今大唐迎突厥人南下迁居,料想你来长安的路上也不会有人为难。” 李恪同阿史那云说了些话,可却不是阿史那云想要听的,于是性情直率的阿史那云问道:“表兄专程在此侯我,便是为了说这些吗?” 李恪不知阿史那云之意,顿了顿,只是回道:“长安人多眼杂,不比你我在突厥时,我特地来此迎你,便是为了同你说些话。” 这句话对李恪而言不过是一句带过,他真正想说的不过是后面的意思,可这句话落在阿史那云的耳中,却又生了误会。 长安人多眼杂,不比突厥。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却胡思乱想了起来。莫不是李恪担心自己在长安说了不该说的,亦或是担心自己同他表现地太过亲密了些,于他不利?这才特来长安城外告诫于她? 阿史那云这样想着,原本久别重逢的心竟也凉了半截。 两年的时间算不得多长,但她没想到两年内李恪竟改变了这般许多。 两年前,那个性格倔强执着,能叫阿史那云舍身相护的少年竟成了这般模样,竟已如此陌生。 其实李恪之心未变,但阿史那云不知,而且在阿史那云看来,两年的时间确实能够改变许多,尤其是李恪这样本就野心勃勃的人。 大唐波云诡谲的朝堂,李恪只能每天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活着,再加上李恪那颗本就极不安分的心,他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倒也算不得多奇怪。 这样想着,阿史那云多少有些理解了李恪。 突厥亡后,阿史那云的豁真之名已经不复存在,阿史那云身在突厥,过地自不容易。可李恪在大唐虽贵为皇子,锦衣玉食,却也不像旁人想的那般自在。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心中失落依旧,但却缓和了许多。 “有些事情我自然知晓轻重,表兄便不必嘱咐了,眼前我最为关心的还是阿爹的身子,你自长安来,想必知道阿爹眼下的情况。”阿史那云只当自己已经猜到了李恪想说的话,于是叫李恪不必忧心,转而问起了颉利的病况。 就别重逢,今日阿史那云面前的李恪似乎笨拙地厉害,阿史那云的话已经这么说了,他却还未察觉到不妥之处,只当是阿史那云心系颉利的身子,故而无心他顾。 不过说来也是,此次阿史那云南下本就是为了看望颉利而来,如今颉利病入膏肓,能否顶地过今冬都是未知,阿史那云又如何有心思言及旁事。 李恪只当自己已经明白了阿史那云的心思,于是也不在多言,只是对着阿史那云的话回道:“大将军本就年迈,再加上久居草原,乍来关中自然不服水土,身子弱地厉害了,便累患成疾。前些日子我奉父皇之命前往探望,大将军这次着实病地不轻。” 阿史那云闻言,忙问道:“那阿爹可有问诊?大夫怎么说?” 李恪叹了口气道:“我大唐良医无数,太医署更是圣手如云,若只是体疾,哪怕遍寻天下良医也当为大将军诊治。可大将军染的却是心病,药石无用,医之不易。” 一只雄鹰,被折去了双翼,困锁于牢笼之中,这样的日子过地久了,哪怕这只雄鹰身子骨再壮,也终有撑不下去的一日。 如今的颉利便是这只雄鹰,而自打他被缚来长安后,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也彻底毁了他的心气,原本意气风发的突厥可汗,如今每日只能躲在府中长吁短叹,借酒浇愁,这样的日子颉利又岂能活地长久。 颉利的心病是什么,阿史那云清楚,李恪清楚,李世民清楚,天下人也都清楚,但这心病虽然人人都清楚,却谁都医不好,也不能医。 颉利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突厥剩下的族人,这对于他而言已然很是不易,至于重复自由之身,他从不想,甚至不敢想。 贞观五年,颉利的身子便曾几番不是,李世民曾因虢州多山,多獐鹿之类,有意命颉利为虢州刺史,射猎以自娱,可颉利却连番推脱,不敢领命,只是要留在这长安城。 不是颉利不愿外放,而是他清楚,只有他在长安,他的族人才会安全,他若离开了长安,谁知道李唐的屠刀何事以何等的缘由便会向突厥挥去。 颉利因为自己的野心已经将突厥拉进了万劫不复之地,又岂能再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再陷突厥于险地。 李世民虽然大度,堪称仁德,但颉利也绝不敢冒这个险。 既已提到了颉利,两人间的氛围便一下子沉抑了下来,阿史那云挂念颉利的身子,两人坐在桌前,菜非但一筷未动,就连窖藏的美酒都未曾开了封泥,阿史那云便告辞往长安接着赶去了。 久别重逢后短短的相聚,简单,更兼匆忙,自不是李恪想要看到的。 阿史那云走后,丹儿陪着李恪待在内间之中,看着李恪似有些低落的模样,心中既心疼,却也有些无奈。 自家殿下虽聪敏地很,但在这儿女之事上竟显得有些笨拙,连女儿家小小的心思都未能猜透。 第三十一章 汉王李元昌 颉利病重,自打李世民命李恪开了头,来往颉利府上探病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朝中权贵,甚至诸多宗室子弟也都纷纷前往,只不过他们前去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来的诸人中,有的盼着颉利生,有的则盼着颉利死,还有的则是两不相干。 如今的颉利虽已不掌权,但他毕竟是突厥最后一个掌权的可汗,仍是许多突厥百姓心中的王。 颉利若活,哪怕他在长安纹丝不动,每日只知饮酒作乐,同样可以稳定突厥人心,可颉利若死,突厥人连名义上的首领都失去了,谁都不知道未来的突厥将会走向何处。 但世事也总是这样,危机便是与机会共存,就当整个突厥的危机缓缓降临的时候,却有人嗅到了其中藏着的机会,动了心思。 汉王李元昌,太上皇李渊第七子,年方十四,刚巧与李恪同年。 李元昌很有几分文采,少时便精笔意,善行书,画花鸟,甚至就连丹青大家阎立本都对他颇为推崇,在朝中也颇多赞誉,也正是如此,李元昌很得太上皇李渊的喜爱,时常带在身边。 这一日李渊闲来无事,正往颉利欲往颉利府上探视,而此时李元昌正陪在李渊身旁,便要李元昌陪他同去。 对于颉利这个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李元昌本提不起多少兴趣,但既李渊开了口,李元昌毫不犹豫地便应了下来。 李元昌很聪明,活得也比李渊余子更加舒坦。 一十四岁,李元昌本该已经同他的兄弟一般,准备着该往封地任官,外放地方了,可却因为太上皇的偏爱,李元昌竟能留在京中,恣意享乐,李元昌自然知道自己能有今日逍遥靠的是什么,又岂会有半分忤逆李渊的意思。 他很清楚,只要他能够讨得李渊的欢心,整个长安城中,就算贵为皇帝的皇兄李世民,也会对他忍让三分。 李元昌与颉利不相熟,他本以为他只消陪着李渊在颉利府上待上片刻,便该思索着如何早日离去,毕竟他市井上的三五好友已在平康坊撷玉楼为他备好了雅间,只待他前往了,他岂愿在颉利这里耗费太多时间。 可就当李元昌跟着李渊见了颉利,偶然看到陪在颉利身旁的阿史那云时,李元昌竟忘记自己原本盘算着的是什么了。 与粗狂的颉利不同,阿史那云虽是突厥女,但却生地很是俏丽,更为难得是阿史那云比起寻常的中原女子,眉宇间更多了几分英气,这是李元昌从未见过,也从未接触过的。 阿史那云穿着一身马蔺花镶边,月白色的窄袖胡服,腰系云纹饰带,简单地挽起发丝,以银簪轻束,不着粉黛,简单,也没有半点多余的坠饰,可就是这样,却一下子抓住了李元昌的眼睛,叫他想挪,却又舍不得挪开。 阿史那云被唤作草原明珠,自不同于寻常突厥女子,不只是草原上的男子,甚至就连汉人男子,也同样为之神迷,以至于当李元昌自颉利府上离去,脑海中尚且都是阿史那云的模样。 “王爷这是怎么了,可今日天气转凉,染了风寒?”晚间,平康坊撷玉楼中,李元昌的好友孙放见李元昌有些魂不守舍,与以往的模样大相径庭,只当是李元昌身子不适,于是问道。 李元昌闻言,摇了摇头道:“无妨,本王的身子好得很。” 孙放听着李元昌的话,看着陪侍在李元昌身旁的两个容貌娇艳的清倌人,不解地问道:“那王爷这是为何?” 李元昌摇了摇头,叹道:“唉,左右都是这些模样,看得多了,着实无趣地很。” 孙放惊讶道:“这撷玉楼已是长安青楼之冠,美人无数,竟没有使王爷何意的人儿?” 撷玉楼已是整个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青楼,陪侍在李元昌身旁的两人更是上上之选,若是连撷玉楼的姑娘都不叫李元昌满意,那今日想要李元昌尽兴而归,怕是难了。 李元昌点了点头道:“一堆庸脂俗粉,岂能入本王之眼。” 李元昌之言一出,不止是孙放,其余席间的众人的脸上也都颇为难看。 今日他们做东,宴请李元昌,本是有事相求,可如今看李元昌的模样显然并未尽兴,他们如何开得了口? 孙放能搭上李元昌这样的权贵,靠的便是溜须拍马,揣度人心的本事。 孙放看着李元昌,想着李元昌往日最喜的便是来撷玉楼耍乐,今日性情大变必有缘由,于是问道:“莫不是王爷今日见着了什么美人,一下子旁人竟都入不得眼了?” 李元昌闻言,脑海中越发想起了白日里见着阿史那云的模样,于是笑着问道:“你可曾见过样貌俏丽的突厥女?” 孙放听了李元昌的话,顿时哑然,就连席间伺候着的撷玉楼的姑娘们也都满脸疑色。 自打突厥降唐,上万突厥人入关中定居,他们多多少少都见过突厥女子的模样,在他们看来,突厥女子大多模样糙实,肤色暗黄,如何比得上中原女子来的娇美? 陪侍着李元昌的女子倒了杯酒,端到了李元昌的嘴边,娇声道:“王爷好伤人心,莫非在王爷的心中,妾等竟连突厥女子都不如吗?” 李元昌闻言,不耐烦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不耐烦道:“你们如何比得上她。” 孙放何曾见过李元昌这般模样,忙问道:“不知是哪家女子,竟能叫王爷如此上心?” 李元昌回道:“今日本王见到的乃颉利之女阿史那云,今日本王在颉利府上初见她时,便觉得她与我大唐女子不同,一时间惊为天人。” 孙放接着问道:“当真如此貌美,竟能叫王爷金口称赞。” 李元昌道:“本王若能得之,纵死无憾。” 孙放道:“以王爷的身份,要纳一个番邦女子岂不是她的幸事,又有何难?” 李元昌贵为亲王,又是李渊爱子,而颉利已然失势,在孙放等人看来,李元昌要娶阿史那云,自然不是难事。 不过李元昌却摇了摇头道:“你等不在朝堂,自然不知,颉利虽不比当年,但身份也不同寻常,就连陛下都对他颇为礼敬,他的女儿岂是易得的。” 孙放听了李元昌的话,哪还不知他的心思, 孙放在脑海中思虑了片刻,突然来了主意,讨好地对于李元昌道:“小人倒有一策,愿为王爷分忧,保管叫王爷抱得美人归。” 第三十二章 李承乾之忧 李元昌虽为亲王,但却不掌实权,他能横行无忌靠着的也大多是李渊的宠爱,朝中上下,明里暗里不买他账的却大有人在。 所以李元昌想借助朝臣之力自不大可能,但李元昌却有一个比任何朝臣来的都大的助力——太子李承乾。 论辈分,李元昌乃李渊之子,而李承乾却是李渊之孙,李元昌算是李承乾的叔父,但李元昌与李承乾生于同年,两人年纪相仿,所差不过数月。 也许正是两人年纪相差不大的缘故,两人也走的也极近,关系甚笃。 就在李元昌见了阿史那云的次日上午,李元昌心头痒地很,一早便忙不迭地赶往了东宫。 “小皇叔今日这是怎的,为何一早便来东宫见我?”此时正是李承乾读书的时候,东宫的侍婢突传汉王求见,李承乾当即命人把李元昌带到了他的书房,不解地问道。 按辈分,李元昌乃李承乾叔父,李承乾自当以皇叔相称,可按年齿,李元昌比起李承乾还要小上三个月,故而李承乾便唤李元昌一声小皇叔。 李承乾称李元昌为皇叔,但李元昌在李承乾的面前却丝毫不敢拿大,尤其是眼下李元昌还有事相求于李承乾。 李元昌俯身拜道:“臣有要事相请,还望太子相助。” 李元昌少时便同李承乾一起长大,相交甚密,私下里说话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此时此地并无外人在场,李元昌突行大礼倒是叫李承乾有些猝不及防。 李承乾连忙上前将李元昌扶起,道:“小皇叔快快请起,有话大可起来说,这是何意。” 李元昌道:“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太子莫要推辞。” 李元昌的举动叫李承乾越发地不解了,但李承乾同李元昌一向交好,倒也不会轻易回绝他的请求。 李承乾道:“小皇叔但请之言,若在本宫力及之内,自当相助。” 李元昌道:“臣昨日相中了一名女子,欲迎入府中,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故想请太子助一臂之力。” 李承乾听了李元昌的话,不禁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如此。小皇子相中良人,这是好事。却不知小皇叔相中了京中哪家小娘,若是方便,本宫请母后出面亦非不可。” 李承乾之母贵为皇后,长安城权贵人家的主母少有她不熟识,以长孙皇后的面子和李元昌汉王府的富贵,岂会有说不来的女子。 不过李元昌想了想,却面露难色,对李承乾道:“此事恐怕皇后未必肯出面,臣相中的不是寻常人家女子。” 李承乾闻言,奇道:“哦?不知是何家女子,竟能叫小皇叔如此上心?” 李元昌顿了顿回道:“臣相中乃颉利之女,阿史那云。” “颉利之女?”李承乾听了李元昌的话,讶然唤出了声来。 李承乾原本只当李元昌相中的是哪户权贵家的小娘,亦或是世家女,可万万没想到竟是阿史那云,这下子李承乾终于明白李元昌如此谨慎的原因了。 颉利病重,危在旦夕,阿史那云乃是为探望其父之病,专程自阴山赶来,这个节骨眼,哪会有谈婚论嫁的心思。 若是在这个时候提此事岂不是强人所难?就算是李世民也绝不会同意。 更何况,李承乾还有另外一个顾忌,那就是李恪。 长安坊间传闻,李恪在突厥时便与阿史那云意趣相投,私许终身,李恪还曾因此事在朝堂之上被言官弹劾,他若是帮着李元昌求娶阿史那云,岂不是明摆着的开罪李恪? 李承乾问道:“你可知阿史那云是何人?现在又是何时?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开罪三郎?” 这个时候求娶阿史那云,非但时机不对,而且为了一个女子开罪势头正盛的李恪,着实划不来。 可此时的李元昌早已满眼都是阿史那云的影子,又哪里还听得进旁人的话。 李元昌道:“楚王不过是庶子,太子才是嫡长,这天下早晚都是太子的,太子又何必畏他?” “本宫非是畏他,只是此事颇不妥当。”李承乾听了李元昌的话,不禁摇了摇头。 仔细论起来,李承乾倒也不是怕李恪的,只是眼下李承乾和李恪虽然暗自较力,但明面上还未撕破脸,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同李恪结仇,李承乾觉得很不值当。 不过李元昌倒也是有备而来,李元昌对李承乾道:“楚王虽是庶子,但却极得陛下恩宠,向不安分,他对东宫之位未尝不是虎视眈眈,难道殿下便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王坐大吗?” 李承乾听着李元昌的话,面露不解之色。 李元昌能否迎娶阿史那云,与李恪在朝中坐大有何干系。 李承乾问道:“小皇叔的意思是?” 李元昌回道:“楚王少时为质突厥,与突厥各部首领便极为相熟,相交甚笃。若是待将来颉利故去,突厥上下群龙无首,突厥各部中必定多有投靠李恪之人,到时李恪的势力自然大涨,到时威胁的还是太子啊。” 李恪少年时在突厥待了四年,在对突厥之事上,李恪的优势是任何人都比不过的。在京中为官的突厥之人,与李恪交好的着实不少,这也正是李承乾所担忧的地方。 李承乾问道:“突厥降臣固与楚王走的近些,可与你要迎娶阿史那云又有何干系。” 李元昌回道:“阿史那云乃颉利嫡女,在突厥百姓中也颇有声望,我若是能娶得阿史那云,便可助太子拉拢突厥降臣,分离李恪之势,岂非一举两得?” 听了李元昌的话,李承乾不禁陷入了深思。 如今的李承乾虽也年少,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乖巧读书的孩童,他已经开始逐步地接触朝堂,品尝权利的滋味,也开始知道谁会是他未来的劲敌。 长安,乃至整个大唐,论名分,他虽是东宫储君,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匹,可论声望,他却远比不得他的三弟李恪,普天之下,知有楚王而不知有太子的百姓大有人在,李承乾对李恪又岂会放心。 而如今的突厥虽已国败,但实力依旧庞大,若是李恪当真能收突厥之力为己用,着实叫李承乾很是头疼。 此前李承乾一直苦无良策对付李恪,压制李恪之势,但如今,从李元昌的口中,李承乾却想到了一种可能。 李承乾当即道:“要本宫助你倒也并非不能,不过你需得听从本宫的安排,不得胡来。” 第三十三章 联亲 依李元昌之意,他本欲请李承乾出面,向李世民提起大唐与突厥人联姻之议,而后将阿史那云许给他。 李元昌想的倒是挺好,但李承乾听了李元昌的话,却动了其它的心思。 李元昌刚走,李承乾便命人备纸研墨。一封奏章便自东宫送进了立政殿。 “父皇亲阅,儿臣承乾敬奏:父皇神武,北伐突厥,生擒颉利,乃有今日北线之安,然今颉利病重,恐命难久。颉利若去,突厥人心势必动荡,故当下之要当为施恩突厥,安抚人心。儿臣窃以,或可择一宗室子,娶颉利嫡女阿史那云,册襄王,封定襄大都督,世镇北地。一可安突厥之心,二可壮北地之势,望父皇圣裁。” 李承乾的奏章中并未提及李元昌,更未提及李恪,但这封奏章却无异于一把利刃,一下子插进了李恪的心窝。 李承乾的信中虽未提及何人迎娶阿史那云,但长安城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大唐宗室子弟中,没有任何人比李恪更加合适了。 李恪少时为质突厥,本就与阿史那云走的极近,再加上李恪又与突厥众多首领相熟,若是李恪迎娶了草原明珠阿史那云,再由李恪出面安抚,自然事半功倍。 而且如此看来对李恪也极为有利,李恪既能抱得美人归,又能收拢突厥之势,自然是一举两得。 可这仅仅只是表面而言,因为李恪若当真娶了阿史那云,那他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易爵襄王,出任定襄,至此李恪一脉为大唐守备北线,永镇漠南,不得再返长安。 自打颉利被擒,突厥国灭,颉利漠南故地便被分为六州,分属定襄、云中两大都督府,而定襄便掌漠南半壁。 若是对寻常皇子而言,襄王、定襄大都督、世镇北地,这样的官爵在漠南几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自然算得上是极大的恩遇,但对于李恪而言,却并非如此。 李恪要的不是横行一方,高官厚禄,他若是为了这些,大可请旨外放,去往扬州封地便是,又何必留在长安,他要的是太极宫中的那张龙椅,手握传国玉玺的无上权力,他要称帝,而一个世镇北地,回不来长安的皇子是不可能成为储君,成为皇帝的。 用半个漠南换整个大唐江山,于李承乾而言自然很是划算。 李世成对李承乾宠爱非常,当李承乾的奏折进京,第一时间便直抵李世民的案头,而李承乾奏折中所言正中李世民之心。 李世民太需要这样一个人了,颉利若死,突厥人便没了名义上的首领,李世民同样担心生乱,李承乾奏折中所言,恰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若当真能有宗室子弟迎娶阿史那云,既能稳定漠南及突厥人,使李世民对突厥人放心,也能笼络突厥人心,使突厥人对大唐放心,对朝堂而言自是极大的助益。 故而李世民方一看到李承乾的奏章,当即大悦,虽未直接指婚,但也命宗正寺查阅皇室谱牒,择选适龄宗亲。 一下子,一个艰难的选择便摆在了李恪的眼前。 上疏请求联姻,娶阿史那云,出镇定襄,至此退出夺嫡之争,与皇位无缘,抑或是对此事不闻不问,老老实实地缩在他的楚王府中称病不出。 李恪若是称病不出,固然保住了自己夺嫡的最后一丝机会,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史那云嫁于旁人,甚至还会引起李世民对他的猜忌。 “本王这个皇兄好本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招联姻计,实在叫本王进退两难。”李恪自右骁卫衙门回府,还未坐定,便自王玄策手中得到了从宫中传出的消息,咬牙道。 在此之前,一直都是长孙无忌在同李恪为难,而这一次,却是李承乾同他的交锋,李恪着实是被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王玄策看着李恪,问道:“此事已然如此,却不知殿下如何权衡?” 王玄策的话倒是一下子问住了李恪,李恪顿了半晌,才道:“阿云绝不能嫁于旁人。” 王玄策闻言,眼中露出一丝紧张,接着问道:“那殿下是要放弃皇位,上书求娶阿史那云吗?”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面露难色。 若说李恪对阿史那云没有丝毫的情意,那是假的,连李恪自己都不愿相信。 但若说求娶阿史那云,也还仓促地很,李恪根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在这样的前提之前,他若求娶阿史那云,无疑便是自己主动退出了夺嫡之争。 现在的李恪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现在的他也已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站着许多将身家性命交托与他的心腹。 苏定方、岑文本、王玄策、马周...这些人已经将自己的生死富贵同他捆在了一处,他若退了,将来他身边的人又该当如何?他又岂能任性为之,而这也是方才王玄策会觉得紧张的缘故。 李恪道:“鱼与熊掌,本王欲兼得,先生可有良策?” 王玄策想了想,摇头道:“若是放在往日尚可,但今日却是难事。” 如今李世民之意已然非常明显,娶阿史那云者拜襄王,封定襄大都督,镇守漠南突厥故地。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李恪若娶阿史那云,便必将外放,不得还京,甚至他连向李世民求情留京的机会都没有。 若无其他心思,他何必非要留在长安?李恪若是质疑请求留京,那他的夺嫡之心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世民的确宠爱李恪,但却不代表他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李恪对储君之位有意,李承乾乃嫡长子,并无过错,李世民绝不会动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允许旁人动李承乾的太子之位。 想动李承乾,想谋他的储君之位,一定要等他自己犯错,只有如此,他才有争储的机会,若是贸然出手,只会徒惹李世民生疑。 “难道此事就别无他法了吗?”不到最后一刻,李恪不愿做出这样的抉择,剑眉微皱,对王玄策问道。 “等。”王玄策想了许久,却也只给了这个一个字。 进也不能,退亦不能,自打李恪自突厥还京,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两难的处境。 第三十五章 汉王入宫 李承乾所设乃阳谋,李恪不得不接,可却又无从接起,李恪想破局,自不容易,李恪思虑许久,却始终难觅良策。 等,似乎已经成了李恪唯一能做,他现在能够期待的就是事情出现转机。 而王玄策所谓的“等”自也不是毫无目的地坐等,而是他在等朝中上下,宗室内外对此事的反应。 李世民之言一出,满朝上下不可能古井无波,而只要有人能站了出来,哪怕怕只是一丝波澜,敏锐的王玄策便能觅得良机。 不过好在李恪等的时间并不算久,就在李恪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王玄策想要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李承乾奏折进宫,李世民命宗正寺择选适龄宗亲,以备联姻人选,李恪自然坐不住了,但更坐不住的还有一人,那便是汉王李元昌。 依李承乾的本意,本是欲借此事逼李恪一把,李恪若是上书请娶阿史那云,出镇定襄,那便是最好,李承乾便去了一大心患,至于李元昌,李承乾再为他重新择一良人便是,与他的皇位相比,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若是李恪若是龟缩府中不出,那李承乾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分化突厥之势,折李恪一翼,顺道也能恶心李恪一把。 可人算不比天算,就当李恪还等得起,沉得住气的时候,李元昌却先乱了。 襄王,定襄大都督,世镇漠南,若是得到这些,便无异于是半个北地之王了,岂不比在长安城中看人眼色要好地多,更何况,还有得到那个叫他朝思暮想的阿史那云。 一举两得之事他岂能不动心,就在李元昌得知李世民命宗正寺择选适龄宗亲的时候,他便坐不住了。 李元昌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当即入宫面圣。 “陛下,汉王求见。”立政殿中,李世民方才批阅完今日各地呈上的奏章,正得了闲,逗着小兕子耍闹,常涂突然入内,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既为皇帝,又是太上皇李渊次子,但同样喜好书画的他对自己这个七弟却没有丝毫的好感。 李元昌颇有文采,擅丹青,擅行书,算的是宗室中难得才子,但其为人却很是放荡,甚至仗着李渊的宠爱一度横行长安坊里,若只是留恋青楼之所便也罢了,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他为人却也霸道,对字画又堪称痴迷,但凡闻得哪户人家有他喜好的字画,便仗势强购,无论旁人愿卖与否。 只为此事,李世民便时常收到监察御史弹劾的奏章,但李世民却也拿他没有太好的办法。 盖因李元昌极得李渊宠爱,李世民若是为了几副字画便严惩李元昌,李渊势必不满。 如今的李世民虽贵为帝王,但也不得不慎待李渊的态度。 李渊已将皇位传于他,若非紧要之事,他绝不愿同李渊起争执,叫旁人说出为了几副字画他便不容兄弟的风言风语。 李世民听闻李元昌求见,心中虽不悦,但还是传了进来。 “臣弟李元昌拜见陛下。”李元昌入殿,对李世民俯身拜道。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起身吧。”李世民抬了抬手,命李元昌起身。 李世民问道:“七郎今日不陪着太上皇,怎的得空来朕这边了。” 李元昌平日忙着玩乐,又刻意避着李世民,李世民鲜少在宫中见到他,故而有此一言。 李元昌回道:“臣弟欲为国效力,特来向陛下请命。” 为国效力,这四个字自李元昌口中说出,李世民差点笑出了声来。 国之蠹虫,损耗民力之辈也能为国效力? 李世民看着李元昌,好奇地问道:“七郎是想外放州郡,安民一方,还是想统兵出征,靖平边线?” 李元昌闻言,顿时面露窘迫之色,无论是治政安民,还是行军作战,都非李元昌所长,而且他也受不得那份罪。 李元昌只得道:“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当也不止文武二途。” 李世民看着李元昌的模样,似乎明白了过来,李世民的口谕刚下不久,李元昌便来此,多半也是为了此事。 李世民问道:“你指的联姻之事?” 李元昌点头道:“臣等所言正是此事,臣弟愿为君分忧,自请为联姻之人。” 李世民听着李元昌的话,面露思索之色。 阿史那云乃颉利嫡女,如今突厥虽败,但大唐与突厥联姻,李世民也绝不会遣旁系子弟前往,否则这不是施恩,反倒是一种羞辱。 大唐宗室中有资格同突厥联姻无非就是李世民亦或是李渊之子,至于李孝恭、李神通、李道宗等旁系之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李世民原本最为属意的便是李恪,因为李恪曾往突厥,与突厥人颇为相熟,李恪可谓最佳人选,但若遣李恪,李世民却又有些不愿。 爱子少年时便曾为质北上,此时若再命他北上,不得还朝,父子至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李世民着实不忍不舍。 故而李元昌的话反倒叫李世民有些动心。 左右留着李元昌之辈在长安,仗着李渊的庇护胡作非为看着烦心,还不如将他丢到漠南,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 李元昌刚入宫,正时刻盯着的李恪已经得到了消息,李恪虽不明李元昌入宫所为何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李恪也不难猜出来。 李恪初一这个消息,心中一震,他没想到李元昌的动作竟这般快,甚至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多少还有些惊慌,但王玄策听了这个消息,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喜色。 王玄策所长,本就在纵横之道,此前这水不够浑,王玄策自然无从施展,可李元昌的出现却把水给搅浑了,李恪的机会便来了。 “汉王入宫,殿下的机会来了。”王玄策一得知李元昌入宫的消息,便对李恪道。 “先生是要从李元昌下手?”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不解地问道。 王玄策道:“汉王同太子一向走的极近,臣以为此事或与李元昌脱不得干系,李元昌便是殿下的破局之点。” 王玄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似乎已是成竹在胸。 第三十六章 以画为饵 汉王李元昌平日最有两大喜好,一是美人,二是字画。他每日最常去的地方也只有两处,一为名冠长安的撷玉楼,二为长安文人最为荟聚的采荇堂。 采荇堂和撷玉楼一样,同处于平康坊中,只不过平康坊中也不尽是青楼妓馆,采荇堂乃是一间酒楼。 平康坊中多为文人墨客所聚之地,故而为投人所好,有人在此建了一处清雅些的酒楼,取《诗经》“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之名,命采荇堂。 采荇堂不同于寻常的酒楼,采荇堂的主人也是爱好书画之辈,故而采荇堂也非人人可进,欲进采荇堂除了本身身家不薄外,尚需几分文采。 就在李元昌入宫向李世民表明联姻心意的次日,长安城中已有传闻,皇帝欲以李元昌为联姻人选,迎娶阿史那云。 传闻传的似模似样,有鼻子有眼,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连带着李元昌都是如此觉得。 李元昌心情正佳,又恰逢李元昌祖籍苏州的故友萧沅若自苏州回京,带来了他自苏州淘来的东晋顾恺之所绘《凫雁水鸟图》,特在采荇堂设宴,邀李元昌等众好友一同鉴赏。 萧沅若乃苏州丝绸巨商之后,家境豪富,此前便于李元昌较好,很有几分交情,再加上顾恺之一画难求,李元昌又痴迷此道,故而李元昌闻约倒也未曾多想,一口便应了下来。 “沅若兄,顾恺之的真迹何在,快取来本王看看,本王早已心痒难耐了。”次日午后,李元昌一到采荇堂中便片刻难耐,开门见山地对萧沅若道。 萧沅若笑道:“王爷当真是好画之人,竟如此急迫。” 李元昌道:“本王早有所言:美人如画,画如每人。若有名画而不得观之,便如绝世佳人半掩琵琶站于本王身前,左右围之却不能一亲芳泽,该是何等憋闷。” 萧沅若道:“哈哈,美人如画,画如美人,如此率性之语恐就王爷这般率性之人方能讲出。” 李元昌道:“沅若兄不必多言,别再藏着掖着了,快些把《凫燕水鸟图》拿来于本王鉴赏一二。” 李元昌之言方落,屋中的旁人也按捺不住了,纷纷道:“王爷说的正是,咱们都是冲着顾恺之而来,且待我等先赏了画,再开这席也不迟。” 萧沅若笑道:“既是王爷开口,萧某岂敢不从。” 萧沅若说着,从身后取出了一方长边窄宽的木盒,递到了李元昌的手边。 李元昌从萧沅若手中接过木盒,立即迫不及待地打了开来。 李元昌打开木盒,安静地躺在木盒中的是一卷纸色古朴的画轴,李元昌生怕弄破了画轴,轻轻地自木盒中将画轴拿起,缓缓展开,竟真的如待佳人那般温柔。 李元昌低头看着手中的画作,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意存笔先,画虽尽而意未绝,正是顾恺之的手笔。 李元昌痴于书画,乃此道高手,顾恺之的真迹此前也看过几幅,故虽只是几眼,但李元昌便可断定,他手中的这幅《凫燕水鸟图》必是顾恺之的真迹无疑。 顾恺之为东晋丹青大家,所著书画原本甚多,但后经五胡乱华,南北朝之乱,顾恺之画作多毁于战祸,留存至今的却没有多少,想得一真迹着实不易,故而李元昌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 李元昌不解地问道:“沅若兄这幅顾恺之真迹着实不错,却不知从何而来?” 李元昌这么一开口,萧沅若哪还不知道李元昌的心思,萧沅若回道:“在下有一发小,原本家境富庶,却因滥赌而败光了家产,只得变卖祖业偿债,这幅画便是自他手中购得。” “却不知作价几何?”李元昌接着问道。 萧沅若伸出了两根手指,神秘地对李元昌道:“王爷不妨猜猜看。” 李元昌见状,猜道:“两千贯?” 萧沅若闻言,摇了摇头。 李元昌接着猜道:“两万贯?” 萧沅若笑了笑,却又摇了摇头。 李元昌不敢置信地问道:“莫不是二十万贯?” 在李元昌看来,两万贯兴许贵了些,但对于家底厚实,又酷爱此道的萧沅若而言不是不能接受,可二十万贯实在是夸张了些,连李元昌都有些望而生畏了。 不过显然李元昌并未猜中,萧沅若缓缓道:“王爷猜错了,是两百贯。” “两百贯,顾恺之的真迹怎的会是如此作价?”李元昌若非对自己的眼睛绝对自信,都快怀疑手中的《凫燕水鸟图》是个赝品了。 萧沅若笑道:“我那发小乃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不识好坏,在下两百贯买的还是他的一处宅子,这副《凫燕水鸟图》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添头。” 区区两百贯,便买得了这副顾恺之的真迹,还连着一处宅子,李元昌听了萧沅若的话,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艳羡之色。 李元昌痴迷此道,见了这副《凫燕水鸟图》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李元昌当即问道:“这副《凫燕水鸟图》本王也甚是喜欢,本王愿出一万贯,求购此画,不知沅若兄可愿割爱?” 李元昌贵为亲王,自然势大,可不料萧沅若却当即摇了摇头道:“这恐怕不妥吧。” 李元昌闻言,已有怒色。 若是论价,这副《凫燕水鸟图》约莫也就在六千贯上下,而李元昌却出价一万,已经算是优渥,更何况这幅画只是萧沅若两百贯买来的,在霸道的李元昌看来,萧沅若之举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就当李元昌正有些怒意,或将发作之时,萧沅若竟突然开口道:“顾恺之亦我所钟爱,若是旁人开口,纵是十万贯我也不卖,但既然王爷喜爱,我岂能要价。在下听闻王爷将娶突厥阿史那云,在下愿以此画为礼,贺王爷新婚大喜。” 李元昌闻言,脸上顿时由怒转喜,不敢置信地问道:“此话当真?” 李元昌道:“晋人皆言,顾恺之有三绝:画绝、文绝、痴绝,以在下观之,这三绝同可用于王爷之身,王爷画、字双绝,待佳人又一片痴心,可谓痴绝,这副《凫燕水鸟图》除了王爷,还有谁配得之?” 所谓画、字双绝本就是李元昌最为得意之处,如今萧沅若又将他唤作三绝,与顾恺之相比,自然心中大悦,当即举杯道:“沅若之言甚得本王之心,今日本王得画,得佳人,可谓双喜临门,咱们不醉不归。” 说完,李元昌举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第三十七章 汉王入套 李元昌一向心高气傲,自诩为大唐宗室第一才子,把自己视作如顾恺之那般天纵之资,故而对萧沅若的话很是受用。 萧沅若把李元昌哄地高兴,李元昌当即大口一开,不醉不归,接着,李元昌便借着双喜临门之意,连饮数杯。 李元昌本就不是海量之人,在旁人刻意恭维之下,不知不觉,便喝地有些昏沉了。 李元昌醉酒,萧沅若岂敢怠慢,借口担心李元昌醉酒摔了,自己万万怠慢不起,便如往常一般,另置了一处雅间,命在席间献曲的伶人扶着李元昌进去歇息,好生照看,待稍稍解了酒后再行离开。 采荇堂本就有专供尊客醉酒歇息的内间,故而也便利地很,也无人多疑。 当日午后,一缕淡黄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洒在了采荇堂内间地面的青砖上,洒在了床沿边,也洒在了李元昌的脸上。 午后的阳光虽不比正午时那般刺目,但映入眼中,李元昌在浅睡中依旧觉出明晃晃地一片,晃眼地厉害,不知不觉地竟慢慢转醒了。 李元昌睡饱了醒来,头还有些昏痛,显然是因为午间多饮了酒,还未彻底缓过来,不过身子倒也无碍了。 李元昌估摸着时辰已经不早,心中还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太上皇李渊的大安宫,请李渊出面,再帮他推上一把,确保他迎娶阿史那云之事再无变数。 李元昌心中想着,便想要坐起身子,可当他用力想起身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胸膛上竟是一只女人光滑的手臂,而在他的身旁,一个颜色姣好的妙龄女子正不着寸缕地睡在一边,紧紧地搂着他,身上还有几处淤青。 而至于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一丝不挂,就连他的衣服也都被丢在了一旁的地下,散落了一地。 李元昌丝毫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但看着如此香艳的场景,谁还不知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看到眼前的景象,李元昌的脑子“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李元昌本也不是什么矜持之人,虽年纪不大,却也是青楼瓦肆中的常客,若是放在往日,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却是特殊时期,不比寻常。 李元昌已面圣请求作为联姻之人,迎娶阿史那云,此事大半个长安城都已知晓,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于他宿妓的消息,只怕于他不利,甚至会影响到他迎娶阿史那云之事。 李元昌看着睡在他身旁的女子,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叫她闭嘴,切莫扰了他的大事。 “你是何人,怎会在本王身旁?”李元昌粗鲁地推醒了身旁熟睡着的女子,问道。 身旁的女子被李元昌粗鲁地推醒,双眼一睁,看着李元昌,眼中竟透出一丝畏色,猛地缩到了一边。 “本王问你这是何处,你是哪家的倌人?”李元昌不知这女子为何会是这副模样,再次问道。 女子回道:“此处是采荇堂的内间,王爷已经在此睡了许久,小女也不是哪家青楼的倌人,小女是在采荇堂唱曲儿的曲女。” 李元昌听了这女子的话,心中大震,他当即环视了四周,果然,这房间的布置眼熟地紧,正是他往日在此歇息过的采荇堂内间。 李元昌问道:“本王为何会在此处?你又怎的会在此处?” 女子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慢慢地啼哭了起来,过了半晌才抽泣着回道:“王爷午间饮多了酒,神志不清,小女便奉几位公子之命将王爷搀扶进内间稍作歇息,好生照看。王爷是采荇堂的贵客,小女自当仔细照看,可谁曾想,王爷进了内间后竟突发色心,也不论小女从与不从,便将小女给...” 这女子说着,到后面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了,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李元昌闻言,瞬间有些惊慌了。 原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地多,此处并非是什么青楼妓馆,而是他午间饮酒的采荇堂,而这女子更不是青楼中人,而是采荇堂里唱曲的良家女。 宿妓青楼,说出去虽不好听,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最多就是叫人非议几句,可这女子若是良家女,那便全然不同了,他这么做可是触犯了大唐律例,是要被依律惩处的。 李元昌也是此道老手,他本能地掀开了被褥,低头看了看床上,心一下子沉进了谷底。 纯白的床单正中,点缀着一小块殷红色的血迹,仿佛茫茫雪地之上的一朵红梅,分外显眼,李元昌看在眼中,脑中一下子空了。 “这,这是你的落红?”过了半晌,李元昌方才缓过劲来,指着床单上的血迹,对女子问道。 女子还在止不住地抽泣,不过听了李元昌的话,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正是王爷所为,难道王爷竟半点也不记得吗?” 李元昌方才喝得酩酊大醉,就算有人杀了他,他都不知,他要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才是有鬼。 李元昌丝毫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他极力地回忆着,可他的脑袋里却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李元昌竟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李元昌对酒后之事虽无半点印象,如在梦中,但就在李元昌床边的桌案上,正放着萧沅若赠于他的顾恺之真迹《凫燕水鸟图》,这幅画仿佛正在提醒着他,他此时非在梦中。 李元昌对《凫燕水鸟图》虽然喜爱已极,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半分心思再去把玩了。 李元昌极力否认道:“本王还能记得什么,本王分明什么都未做。” 现在李元昌虽然脑海中一片混沌,但他并不傻,他虽贵为亲王,在不代表他可以在长安城中胡作非为,他若是在此时流出他强暴良家女的消息,势必会影响他的声誉,到时莫说是迎娶阿史那云了,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一顿重责,故而李元昌只能极力地否认。 但有些东西又岂是李元昌矢口否认便能推掉的,这屋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证据,任由李元昌怎么说,他都推脱不掉。 而就在李元昌想着该如何脱身,堵住这女子嘴巴的时候,门外却又传来了坏消息:新任刑部尚书魏征在下值回府的遇人拦路伸冤,现已到了采荇堂门外了。 第三十八章 自作主张 李元昌乃太上皇之子,贵为亲王,平日里仗着李渊的宠爱,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胆大妄为。 但纵然李元昌胆子再大,有两个人他却是万万不愿得罪的,一个毋庸置疑,自然是皇帝李世民,而另一个便是魏征。 魏征性情耿介忠直,虽曾为隐太子旧臣,但却没有半分降臣该有的谨小慎微的模样,反倒时常犯颜上谏,因为所奏之事还数次惹恼李世民,就连一向以直谏著称的王珪都自觉不如,说出了“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徵”之语。 李元昌固然尊贵,但魏征有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他李元昌又算得上什么? 就在魏征从刑部下值回府的路上,便遇到了自称是那女子阿爹的中年男子拦路伸冤,状告汉王李元昌玷污了其女。 魏征为人忠亮节义,而这中年男子拦路所伸冤之事正是在魏征刑部尚书职权之内,他岂会坐视不理。 脾气暴躁的魏征受了这人的状子,当即大怒,亲自带人前往采荇堂,欲要捉拿李元昌,请旨治罪。 当魏征拿着状子,风风火火地赶到采荇堂大门时,此时的李元昌已经得到了魏征已至的消息,便想要趁着魏征赶到之前收拾好,然后矢口不认。 李元昌一面命随自己赶来的仆从挡住正要上楼的魏征,一面自己急忙四处寻摸着衣服,想要先将衣服穿好。 可李元昌实在是高估了他的仆从,抑可说他是低估了魏征,光是靠着他的那几个人,岂能挡得住犟脾气的魏征。 “魏尚书止步,汉王殿下正在屋内歇息,还请魏尚书勿要擅闯。”李元昌的家仆也知魏征不好惹,上面便抬出李元昌来,想要镇住魏征。 可魏征连皇帝李世民都轻易镇不住,区区一个汉王的名头他又怎会忌惮。 魏征看着挡在身前的汉王府家仆,喝道:“本部受百姓诉状,特来此捉拿嫌犯李元昌,你等速速退下,否则便是连坐之罪。” 在他们奉命挡住魏征之时,李元昌已经下了死令,他们也退缩不得,面对魏征的呵斥,他们纵心中生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魏尚书这是何意?王爷尚未召见,你便要硬闯,莫不是要犯上吗?” 论官爵,李元昌乃是亲王,自在魏征之上,汉王府家奴的话倒也没错。 可他们这话对旁人说兴许还有用,可魏征连皇帝的帐都不买,李元昌便更不会了。 “今日本部非进不可,莫不是你们还敢拦我不成。”魏征说着,也不管汉王府家奴的反应,自己硬着头皮便往内间走去。 这些汉王府家奴的腰间都佩挂有刀剑,可魏征当面,他们岂敢拔刀? 魏征的大名他们岂能不知,就连魏征数次触怒皇帝,尚且无碍,他们又能拿这头犟驴如何,难不成还敢将他扣押不成?他们自然没有这个胆量。 魏征说着,全然不顾挡在他身前的几人,直往内间而去。 “砰!” 魏征到了门外,猛然一脚踹开了房内,身子矫健非常,哪像是一个年过四旬的文人。 随着魏征的一脚,房门为之洞开,魏征抬眼一看,果然,屋内的李元昌正一面披着外袍,一面匆忙地系着腰带,显然是未能在魏征破门之前收拾停当。 —————————— 王玄策做局,自然不会只做一处,他不仅要依照李恪之意,叫李元昌无法迎娶阿史那云,同时他还有自己的想法。 魏征正在采荇堂捉拿李元昌,与此同时,王玄策已经悄悄地来到了颉利的右卫大将军府。 王玄策之所以悄悄来此,防备不是李元昌和李承乾,而是李恪,因为他是背着李恪来的。 “下官王玄策,拜见豁真。”颉利府上的偏厅中,王玄策对阿史那云拱手拜道。 阿史那云闻言道:“先生叫错了,阿爹已非突厥可汗,我亦非突厥豁真,眼下我不过一寻常突厥女罢了。” 王玄策道:“豁真于殿下和我有恩,无论时局如何,在在下心中,豁真永远都是豁真。” 阿史那云倒也不想同王玄策去计较这些,只是问道:“日前我已同楚王见过,不知此时楚王遣你来此又有何事?” 阿史那云知道,王玄策乃李恪心腹,除了李恪,还有谁能唤地动他,故而阿史那云想当然地以为王玄策是奉了李恪之命来此。 不过王玄策却摇了摇头回道:“在下非是奉殿下之命前来,而是自作主张,有要事相求豁真。” 阿史那云听了王玄策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王玄策可是李恪的左膀右臂,极得李恪信任,他有什么事情竟是要背着李恪做的? 阿史那云问道:“何事?” 王玄策道:“三日之内,陛下或将下旨,将豁真嫁于殿下,事关殿下身家性命,还望豁真千万回绝。” “什么!”阿史那云突然从王玄策口中听到了这句话,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既惊讶,又不解。 王玄策执礼拜道:“殿下少时自请为质,北上四载,经营数年,为的就是大唐储位,殿下乃皇三子,论年齿只在太子之下,论声望,更是冠绝众皇子。殿下若去豁真,便不为帝,殿下若不为帝,便是死路一条。” 李恪若娶阿史那云便必死无疑,王玄策乍一听来似是危言耸听,但阿史那云仔细想来却又不无道理。 如今城中正在风传的消息阿史那云自也知道一些,唐皇有意同突厥联姻,娶阿史那云者,封襄王,拜定襄大都督,外镇漠南。 李恪若娶阿史那云,便意味着他将之官定襄,也意味着他再难重归大唐,那他同皇位便也就彻底无缘了。 阿史那云知道李恪对大唐皇位的执着,也知道他的雄心壮志。 “若我主政朝堂,大唐与突厥必将和同一家,不相攻伐,再无两族之分。”阴山之下,两年李恪即将南归的前夜,李恪同她说过的话她还记在心中。 阿史那云同李恪青梅竹马四载,他们之间虽也曾有些误会,但阿史那云相信李恪对她的感情,想必是王玄策在李恪那边说不通,亦或是不敢说,这才求到了她这边。 阿史那云看着拜在身前的王玄策,突然想起了李恪曾经对他提过的一句话:“不为帝,终为蝼蚁。” 旁人如此,他李恪更是如此。 其他皇子争不赢帝位,兴许尚有活命的可能,但李恪不会。 李恪功绩压地过包括李承乾在内的任何一个皇子,没有那个皇帝会容得下这样一个兄弟,就像当年的李建成容不下李世民一般。 正如王玄策所言,李恪要么为帝,要么死,哪怕李恪外镇漠南,待李世民故去之后,李恪也同样必死无疑。 第三十九章 李元昌受责 李元昌玷污良家女,说来也算是大唐皇室中的丑事,魏征虽然抓了李元昌现行,但考虑到干系重大,并未对外宣扬,只是上奏弹劾了李元昌。 可有些时候,消息这种东西竟仿佛是长了腿一般,似乎根本不必大肆宣扬,自己便会传遍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午后申时,魏征自采荇堂出来后不过一个时辰,李元昌之事便已风传至长安城每一个角落,闹得人尽皆知。 以往,汉王李元昌虽然风流,但靠着自己的几分才气,在朝野上下的风评倒也不差,可随着采荇堂一事传出,李元昌的名声顿时差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李元昌莫说是迎娶阿史那云了,长安朝堂上下,弹劾他的奏章已经雪片般飞进了太极宫,如小山般堆积在了李世民的案头,他能从采荇堂之事中全身而退便算是万幸了。 “为国效力,迎娶阿史那云,出镇漠南,这便是你为国效力的行径吗?”李世民坐在立政殿中,看着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李元昌,心中盛怒,把手边的几封奏折砸在了李元昌的身上,怒喝道。 李元昌跪在地上,任由李世民把奏折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却连躲都不敢躲。 依大唐律例,污奸之罪,当没家产,仗一百,流三千里,充军边塞。 李元昌身子骨弱,莫说是流放三千里了,就算只是杖责一百,也不是他能受得住的,说不得还会要了他的性命。 如今李世民责骂他几句,于他而言已经算是轻的了。 不过李元昌虽不敢躲闪,但不代表他就认了这扣在他头上的罪过。 李元昌的脑袋虽被李世民砸地生疼,还是硬着头皮辩解道:“陛下息怒,此事确实非是臣弟所为,还望陛下明察。” 李元昌好色,更是平康坊青楼中的常客,他的名声李世民此前也是听过的,他听着李元昌的话,满脸不信地问道:“依你之意,莫不是魏玄成(魏征字)冤枉了你不成?” 若是旁人见了,兴许还有为利伪造的可能,但魏征是何等忠直之人。魏征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叫魏征替他弄虚作假,攀咬一个与他全然无关的李元昌? 李元昌接着解释道:“魏尚书耿直忠介,自然不会胡言,可魏尚书见的却非实情,而是有人故意陷害臣弟,欲置臣弟于不道之名,还望陛下为臣弟做主。” 采荇堂的事情发生地突然,一开始李元昌大醉初醒,一时慌乱之中还未明白过来,可随着他被李世民传入宫中,他已经渐渐地有些缓过劲来,采荇堂的事情越看越像是一个陷阱,故意诱惑着李元昌要往里面跳。 李世民对他的这个皇弟一向不喜,连带着对他的话也不愿尽信,李世民看着李元昌的模样,不屑道:“照你说来,是有人绑了你去采荇堂,强逼着你玷污了良家女吗?” 李元昌闻言,连忙解释道:“臣弟不是此意,只是采荇堂之事着实蹊跷非常,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命人严查,将当事之人逐个抓来审问,必能查出端倪,还臣弟一个清白。” 李元昌自然不愿担这罪名,可李世民听着李元昌的解释,显然是已经没有了耐心。 “砰!”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案,对李元昌喝道:“一派胡言,采荇堂中人证物证俱在,岂能容得你狡辩。你不要颜面,我大唐皇室还要颜面,此事还详查作甚,难不成非要搞得全天下人尽皆知,把我大唐皇室子弟视作洪水猛兽吗?” “臣弟不敢。”李世民发怒,李元昌顿时被吓地一愣,被惊地缩着头,伏在了地上。 李世民看着李元昌便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毕竟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伤了你的性命,但此事你须得拿出一个交代来,不得寒了天下百姓之心。待过些时候朕会亲自同太上皇商议此事,你便先回去吧。” 听着李世民的话,就算此次李元昌能得保全,只怕也少不得吃些苦头了,不过李世民既答应同李渊商议,便不会伤了李元昌的性命。 此事闹地极大,李元昌的名声也臭地厉害,这个时候若是再命李元昌迎娶阿史那云,这无异于是对整个突厥的一种羞辱,李世民做事自然不会不分轻重。 出了这种事情,李元昌迎娶阿史那云已是无望了,李世民便失去了他原本最为属意的人选,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人:李恪。 李世民原本便有意命李恪迎娶阿史那云,如今李元昌身败名裂,当不得联姻之人,李恪便顺理成章地取代了李元昌。 “传楚王、阿史那云进宫。”李元昌被李世民骂走后,李世民当即下令口谕,传见李恪和阿史那云二人。 李恪与阿史那云年纪相仿,又互相熟识,李世民这个时候同时传见他们两人,用意自然就不言自明了。 ———————————— “采荇堂之事多赖先生相助,李元昌必已无望迎娶阿云。”李元昌被呵斥出宫,李恪被传诏入宫,在自楚王府前往皇宫的路上,李恪对陪侍在身后的王玄策拱手道。 采荇堂之事,以顾恺之的《凫雁水鸟图》为诱饵,使李元昌上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王玄策一手安排,至于萧沅若和那唱曲儿的舞女便更是如此。 王玄策道:“殿下客气了,为殿下分忧本就是臣份内之事。” 李恪问道:“此事虽然做的隐秘,但干系重大,千万出不得半点岔子,萧沅若和那曲女你可已经交代好了?” 王玄策道:“殿下放心,萧沅若和那曲女臣这边已经处理妥当,从他们这边查,绝查不出半点异样来。” 萧沅若为苏州人,其父乃扬州巨商,做的是刺绣和丝绸生意,家境豪富。其父欲将生意做到关中,在长安立足,最能够帮的上他的自然就是名义上兼掌苏州军政,在长安城也同样实力不浅的扬州大都督李恪了。 与日进斗金的生意想必,萧沅若同李元昌的那点交情便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采荇堂中的那个曲女,她本就是欢场中人,略施小计偏过李元昌的眼睛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李恪许其弟入学国子监,她岂有不听命的道理。 “如此甚好。”王玄策做事,李恪自然信得过,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恪对王玄策自是信得过,可李恪却不知,就在此事,已经有一件大大出乎李恪意料之事正在立政殿中等着他。 第四十章 阿云拜父 李恪来的很快,阿史那云来的更快,当李恪到了立政殿时,阿史那云已在殿中。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到了立政殿中,对上首坐着的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看着进殿的李恪,笑道:“恪儿来的可是迟了,颉利家的小娘已经在此等了许久了。” 李世民这么一说,将李恪和阿史那云放在一处,大有要撮合李恪和阿史那云的意思。 李恪回道:“今日乃右骁卫军中演较,儿臣未在府衙,故而中官传话时费了些功夫,迟了些,还望父皇勿怪。” 李世民道:“无妨,你我父子之间哪有这般多的讲究,今日朕将你和阿史那云一同传来,便是有事要同你们商量。” 李恪虽已知晓李世民之意,但还是回道:“父皇但请吩咐。” 李世民问道:“你生于武德年初,如今一十有四,快到束发之年了吧?” 李恪回道:“父皇说的是,待过了今岁,儿臣便满束发了。” 李世民笑道:“十五岁,不小了,朕便是束发之年迎娶的皇后,而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 李恪回道:“儿臣初接右骁卫,琐务繁忙,尚且无暇顾及此事。” 李世民笑道:“右骁卫的事情再忙,再大,如何大得过我儿的终身大事,你行事岂可乱了主次。” 李世民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恪怎还不明,李恪闻言只得低着头回道:“儿臣之事,叫父皇费心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稍显羞怯的模样,笑道:“无妨,你每日忙于公务,私事自是无暇他顾,但朕为人父母者,岂能不多加上心。你已非孩童,身边也总该有个体己之人,为你打点王府诸事,有些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阿史那云还在一旁,李世民当着阿史那云的面说这些,自是有意将阿史那云许给李恪。 依照李恪自己的意思,他少时北上,与阿史那云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若是要娶她,李恪岂会推辞,只是李恪很清楚,眼下绝非迎娶阿史那云的最好时机,尤其是在颉利将死,急需有人出面安稳漠南的时候。 李恪若这个时候出镇漠南,便意味着与皇位无缘,待李世民百年之后,新皇登基,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还能凭借区区漠南一地与整个大唐为敌吗? 但李世民已经这么说了,他也绝没有当场回绝的道理,李恪低着头回道:“儿臣年少,许多事情尚且想不周全,还望父皇直言。” 李世民见爱子低着头,只当他的面色已然羞红,于是道:“依朕观之,颉利家的小娘出身不俗,无论模样还是人品俱为良配,朕欲同颉利商量,将她许配于你,如何?”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中微微一动。 若只是迎娶阿史那云,他自是愿意的,故而在来的路上李恪便已经有了思量:先应下迎娶阿云之事,而后另寻借口暂延婚期,待突厥人心安定,大唐彻底收复漠南人心,不必以皇子外镇时再行大礼,这已经是他眼下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两全之法。 也许李承乾抑或是长孙无忌有无数的办法叫李恪无法拖延婚期,逼得李恪外放,但这已经是李恪最后一条路,他已别无选择。 要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嫁于旁人,李恪万万做不到。 就当李恪开口,准备应下的时候,此时原本安静地待在一旁的阿史那云竟突然开口了:“启禀陛下,阿云不愿嫁。” 阿史那云之言一出,李世民一下子都愣住了,就连大殿之中的李恪也被惊住了。 李恪想了许多种可能,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竟是阿史那云不愿嫁他。 李恪觉得惊讶倒不是李恪自诩多高,而是眼下突厥乃大唐之臣,李恪没想到阿史那云竟会这么说。 “哦?莫非是我儿不肖,你竟看不上楚王?”李世民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倒是没有动怒,只是低头看着阿史那云问道。 李世民乃天下之主,坐有海内,而阿史那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李世民倒还不至气量狭窄到因为阿史那云的一句话而迁怒与她。 而阿史那云的胆子倒是也极大,若是旁人听了李世民的话,兴许已经心中生畏,忙着解释了,可阿史那云却道:“楚王乃人中龙凤,阿云岂敢轻视,只是当初在北地时阿爹便曾有意将阿云许给楚王,封楚王为叶护,可楚王曾当面有言,他此生为大唐皇子,宁死不娶突厥女,而阿云也曾对着长生天立誓,此生也绝不嫁楚王。” 李世民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顿时哑然,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了。 当初大唐与突厥为敌,颉利欲嫁阿史那云于李恪,自然是为了拉拢李恪,使其与大唐为敌,而李恪严词回绝,自也是对他,对大唐忠心耿耿,毋庸置疑。 可李世民虽非突厥人,但他也知道,突厥人最信长生天,阿史那云既已对长生天立誓,便也不会轻易更改,着实叫李世民有些为难。 就在李世民一时间被阿史那云的话说的有些愣住的时候,阿史那云竟又接着道:“况且楚王的名声近来阿云也曾在长安坊里有所耳闻,依阿云看来,楚王与之前的汉王并无不同,阿云若是嫁于楚王,与嫁于汉王又有何差别。” 突厥女子敢爱敢恨,说话也不比中原女子那般维诺,当着李世民的面,阿史那云竟就这样说起了李恪,李恪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当着李世民的面,被阿史那云给恨恨地嫌弃了一番。 可眼下大殿之中,不管是李恪还是李世民,对阿史那云的话都无从反驳。 李恪在大唐民间声望固然极高,可他的风流韵事也流传地甚广。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李恪虽然年少,但他的风流好色之名可传的比李元昌还要广地多,阿史那云有所耳闻,也不奇怪。 千古一帝,倒也不会降罪小儿之言。 李世民看着昂着头,在他面前力争的阿史那云,心中非但没有生怒,对这个生性直率的少女反倒生出一丝喜爱。 李世民笑着问道:“朕欲使宗室子弟娶你,难不成在我大唐宗室之中,便没有叫你情投意合之人?” 阿史那云似是想了想,突然跪地道:“阿爹曾有言,天下众多英豪,能叫阿爹拜服,堪称为雄者唯陛下一人而已,阿云愿拜陛下为父,执晚辈之礼,还望陛下应允。” 第四十一章 苦心 阿史那云的话说的突然,全然出乎李世民和李恪两人的意料,但却给李世民看到了一条全然不同的路。 要想收拢突厥人心,方法很多,何止联姻一条路?李世民若收阿史那云为义女也是一样。 如今突厥已灭,突厥部众入大唐称臣,突厥人与汉人本已无国界之分,若是李世民再收阿史那云为义女,岂不也是告诉突厥人,在他李世民的眼中,突厥人同汉人一般,皆为大唐子民,爱之如一? 阿史那云的话刚入耳,李世民便动了心,一面命李恪和阿史那云先行回府,一面招省中内侍之臣入立政殿商讨此事,草拟圣旨。 当李恪奉李世民之命自立政殿出来,仿佛还陷在梦中一般。 李恪站在立政殿的台阶之下,远望着天边五彩斑斓的云霞,淡金色的晚阳映照地身后的立政殿显得金碧辉煌,他还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阿史那云不愿嫁李元昌那是自然,她若是闹着脾气不愿嫁自己便也罢了,可她怎的就请命认了李世民为义父,成了他的妹子? 李世民诏他入宫,原本是要为他定下婚事,可待他自宫中再出时,他却平白多了一个义妹。 “方才在父皇跟前,你为何这样说?”出了立政殿,李恪和阿史那云一同走在出宫的路上,李恪想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对身旁的阿史那云问道。 阿史那云回道:“我不是已同陛下讲明了吗?我不愿嫁你,更不愿嫁李元昌。” “可你须知我与李元昌不同,我不是那样的人。”李恪闻言,急道。 阿史那云对李恪的性子自然知道地清楚,李恪若是好色之人,那他在突厥时早就被颉利钻了空子了,又岂会有今日这般声望。 可阿史那云总归不便同李恪讲明一切,她也答应了王玄策,绝不将此事告知李恪知晓。 阿史那云没有回李恪的话,反倒问道:“难不成我若不这么说,你今日便会心甘情愿地娶我吗?”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顿时哑然。 凭心而论,方才在大殿之中,李恪确实想过该如何将此事延后,又不使李世民生疑。 阿史那云的话确实问住了他。 李恪一边走着,憋了半晌,才又问道:“你是为了我才如此请命的吗?” 李恪说着,眼中也闪过一丝期待,希望能从阿史那云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今日的李恪却注定要失望了,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此事与你无关,阿爹身子不适,他每日最为担心的便是大唐对突厥的态度,我若拜了陛下为义父,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更近些,我这么做是为了阿爹。”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只得点了点头。 阿史那云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如今颉利染病,能否活过来年都是未知,天下诸事,最叫他放心不下的除了他的一双子女,便是突厥的百姓了,若说阿史那云这么做是为了叫颉利安心,倒也说的通。 李恪不是阿史那云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阿史那云心中所想,也不知阿史那云的苦心,更不知阿史那云的话是谁教她的,但他知道,无论阿史那云怎么否认,她这么做终究是有为他思量的成分。 李恪道:“无论你怎么说,你总归是助我解了当下困厄,我还是需当面谢过你。” 阿史那云看了眼李恪,开口道:“谢我便不必了,只是将来你若有得偿所愿的一日,莫要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便是。” 若我主政朝堂,大唐与突厥,必当亲如兄弟,和同一家。 四年前,在金山脚下的猎场外,李恪便曾这样同阿史那云说过,如今时隔四年,阿史那云再次提起,李恪又怎会忘却。 李恪不傻,他透过阿史那云故作冷淡的眼神,依旧能看到眼前的突厥少女那颗炽热的心,只是眼下,确实还不是他任性妄为的时候。 李恪忽然低头看着阿史那云,眼中闪烁着星光,对阿史那云道:“我说过的这句话自不会忘,我说过的每句话也都不会忘,你且等我,待我壮志得酬的一日,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 李世民将收阿史那云为义女之事虽未彻底敲定,但已变数不大,此时的东宫中李承乾已是雷霆大怒。 “我同你说过,此事急不得,你只管等本宫安排便是,你急着入宫请命作甚,现在可好,父皇动怒,看你眼下又该如何?”自立政殿中出来,李元昌并未回府,而是绕了些路,直往东宫而去,李承乾从李元昌口中得知了消息,当即怒道。 李元昌与李承乾年纪相仿,论辈分,李元昌还是李承乾的叔父,但面对李承乾的呵斥,李元昌却只能生生受着。 此事确是因李元昌而起,若是李元昌急于求成,背着李承乾进宫,李恪岂会这般容易地抓住机会,化解危局。 李元昌见李承乾说完,这才道:“此事虽是我之过,但采荇堂之事我确是为人所冤,还望太子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之上,替我求情。” 李承乾看了眼一旁的李元昌,问道:“你真当父皇糊涂,便半点看不出此事的蹊跷吗?” 李元昌闻言,不解地问道:“太子何意?” 李承乾道:“父皇何等睿智,岂会看不出此事的端倪,只是你往日仗着皇祖父的宠爱,行事向来放肆,父皇故作不明,有意借此事敲打于你而已。采荇堂之事父皇当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但是吃些苦头你还是逃不掉的。” 李元昌以往仗着李渊对他的偏爱,在长安城中行事颇为张狂,李世民早有不满。今日采荇堂之事李世民自然看出了不寻常,只是李世民欲借此事好生敲打一番李元昌,故而从未深究此事真伪。 李元昌咬牙道:“那些陷害我之人必是李恪所遣,待此事风头过后,我必不饶了他们。” 李承乾看着李元昌激动的样子,颇有草莽之气,露出一丝对李元昌的不满,叹了口气道:“朝中事,朝中了,你若有本事,便做了局,叫李恪也吃一次亏,你又何必效仿那些草莽中人,用些见不得人手段,平白留人把柄。” 第四十二章 定襄公主 凡宣皇帝旨意,多为省中官员,抑或是内侍中官,但今日的这道圣旨却有些不同,遍数长安上下,除了李世民自己,便再没有人比李恪更加适合前往颉利府上宣旨了。 李恪贵为亲王,身份便摆在此处,再加上他与颉利和阿史那云相熟,在突厥人中也很有几分声望,由他去,自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次日朝会,刚散了朝,李恪便被李世民留住,要李恪带着几个中官,亲自跑一趟右卫将军府,亲自宣读册封圣旨,已示皇恩。 “朕绍膺骏命:自贞观四载始,大唐北伐,降突厥,定漠南,乃有突厥故地,漠南百姓亦尽皆归附,为我大唐臣民。自古中原帝王皆贵中华,贱夷狄,然朕独爱之如一。今有突厥女阿史那氏云,为人纯孝,性忠良,行恭顺,朕甚喜之,特收义女,封定襄公主,食邑八百户,已示朕之恩宠,彰朕视天下百姓如一之心。” 颉利卧病在床,长安一众太医尽皆束手无策,颉利的已然时日无多。 故可汗不保,突厥故臣中人心不安的大有人在,在这个节骨眼上,李世民一道册封公主的圣旨颁下,倒是安定了不少人心。 李世民既已收突厥女为义女,便是告诉突厥人,在他李世民的眼中,突厥人同样是大唐子民,他一视同仁。 而为了此事,李世民付出的代价却极少,不过一个空空的公主封号,还有定襄郡八百户百姓的食邑,除此再无其他。 “父皇圣恩,欲亲待突厥,特加豁真为定襄公主,李恪为大将军,为公主贺。”李恪宣读完圣旨,将圣旨交到了阿史那云的手中,扶起两人,笑道。 颉利和阿史那云起身,颉利再被搀扶着躺回了胡床之上,看着阿史那云手中的圣旨,不禁一阵唏嘘。 曾几何时,颉利威凌天下,也曾同李世民平起平坐,可如今突厥大败,并入大唐,李世民收其女为义女,也变成一种恩遇了。 颉利大口喘着气,对李恪道:“臣身子太弱,进不得宫,还劳殿下受累,替臣入宫回谢陛下,就说臣阿史那咄苾代阿云谢陛下恩德,陛下大恩,阿史那咄苾永生永世难忘。” 颉利乃其汗号,而阿史那咄苾却是颉利本名,今日颉利以本名自称,无非就是告知李恪和李世民,他颉利已以唐臣自居,李世民知道,势必高兴。 李恪笑道:“大将军放心,大将军的话,李恪一定带到。” 颉利道:“有殿下这句话,臣自是放心的,殿下少年时臣初见殿下,那时臣便知晓,殿下忠耿,必是赤忱君子。” 李恪听的颉利这么说,脑海中也想起了他初至突厥时的情景,又看了看眼前已垂垂老矣的颉利,也不禁一阵唏嘘。 “大将军谬赞了,李恪不过毛头小子,君子之称实愧不敢当。”李恪谦虚道。 颉利看着李恪,感叹道:“臣初见殿下时,殿下尚是孩童,如今再见,殿下已是翩翩少年,臣私下有些叙旧的话想同殿下说说,不知殿下可还方便。”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私下”两个字落入了他的耳中,李恪猜想颉利必是有些话要单独同他讲,于是道:“大将军有言,自无不可。” 李恪说着,对身后的中官吩咐道:“本王有些话要同大将军叙旧,你等先行退下。” 这些中官虽是宫中之人,在外臣面前尚有几分威风,但李恪乃皇子,在李恪的面前,他们便只能算是家奴,李恪发了话,他们便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李恪身旁的中官退下后,颉利也对阿史那云道:“我与殿下有些话要讲,你一个女儿家不便在此,也先退下吧。” 颉利要同李恪讲什么,阿史那云不知,她却知道,眼前的两个人男人没有一个会有半分害她之心,她纵是好奇,也退了下去。 “早年在突厥时,臣没少为难殿下,如何臣为阶下之囚,殿下尚能宽待,臣感激涕零。”众人走后,屋中便只剩下了李恪和颉利两人,颉利开口便对李恪道。 李恪身在北地之时,曾被流放阴山,甚至一度险些丢掉性命,按理说,李恪当对颉利很是不满才是。 可当颉利到了大唐后,李恪从不曾为难于他,甚至对他还颇为礼敬,在他的面前也以晚辈自居。 李恪笑道:“大将军在北地时不杀我,便是于我有恩,李恪自当礼敬。” 李恪在突厥时曾几番惹怒颉利,可颉利却颇为欣赏李恪的性子,留了他的性命,这于李恪而言,自也算是一种恩惠了。 颉利闻言,道:“殿下这么说,臣便放心了。” “咳咳...” 颉利说着,还不禁咳嗽了几声,似乎光是这简单几句话,已经花费了他太多的气力。 李恪见状,忙道:“大将军仔细身子。” 颉利闻言,摇了摇头笑道:“不成了,臣的身子已经不成了,依臣看,恐怕也就这月余的事情了,这些话我从不敢对阿云说,在殿下面前我又还隐瞒做甚。” 李恪看着颉利已经渐渐枯瘦的模样,心中也有一丝不忍。 纵是他们曾经为敌,甚至险些死在了他的手中,但面对这副模样的颉利,李恪也生不出半点恨意,只能感叹一句英雄迟暮。 李恪看着眼前的老人,如何能把他同六年前,渭水河畔嚣张跋扈的突厥可汗联系到一处。 李恪道:“猛虎尚且有年迈的一日,何况乎人,大将军虽不愿阿云担忧,但你纵然不说,阿云也总有知道的一日。” 颉利叹道:“臣这一生,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阿云了,将来臣若不在了,还望殿下帮着照应着点。” 李恪本就与阿史那云青梅竹马,无论颉利说与不说,李恪都不可能看着阿史那云受了委屈。 李恪一口应道:“大将军放心,有我在,绝不使阿云受苦。” 以李恪的身份说这句话,自有底气,颉利闻言,终于放下了心,对李恪道:“殿下一诺千金,有殿下的话,臣纵是即死也放心了。” 颉利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李恪道:“臣或将不久于人世,有些东西留着也是无用,臣欲赠与殿下,却不知殿下敢不敢要。” 第四十三章 名册 颉利曾为突厥可汗,坐拥北地万里江山,而突厥之强,更曾凌霸中原,尚在大唐之上,能叫颉利如此慎重的东西,自不简单。 李恪低头看着颉利的模样,小心地问道:“可汗当知,李恪的胆子向来不小,不过我的胆子虽大,却也不是什么都敢要的,可汗说的是什么,我倒想先见识见识。” “国之重器,殿下不妨猜猜看。”颉利的神态依旧疲累,但当这四个字自颉利的口中说出时,他的眼中竟也一亮。 在李恪眼中,所谓国之重器,无非有三:一谓士卒,二谓兵甲,三谓粮草,而如今颉利已身在长安,突厥之兵也尽归大唐,兵权自是不可能了,至于粮草,颉利若是尚有余粮,他也不会在当初的雪灾之后变得如此狼狈,故而粮草也不可能,李恪能想到唯一的东西便是兵甲了。 早年隋末唐初,突厥称雄北地,李渊、窦建德、王世充等中原群雄无一不仰突厥鼻息,每年进贡突厥的兵甲财宝不知多少。 中原诸王进贡的,再加上突厥连番征战所缴获的,突厥的兵甲自然充备非常。 李恪面露讶色,问道:“你在北地尚藏有兵甲?” 李恪这么想着,自己却又觉得荒谬,摇了摇头。 再精良的兵甲也需精锐的士卒来穿戴,如今突厥合族已降,颉利手中早就无人可用,就算此时颉利手中握有可备百万大军的兵甲又能如何,还不是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铁? 留着除了生锈外,要之何用? 更何况,纵然颉利真的藏有兵甲,这不是摆明了对大唐尚有二心吗?他又怎会告知李恪? 李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兵甲再多与你已无助益,要之无用。” 颉利闻言,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兵甲再利,又岂能敌得过人心,如今突厥人心已散,思归大唐,再多的兵甲又有何用?” 李恪闻言,想了想,却始终不得其解,只得问道:“李恪愚钝,还望大将军明言。” 颉利看着李恪,脸色突然变成深沉,指着李恪身后的位置,对李恪道:“东西就在殿下身后木箱之内,殿下不妨拿出来看看。”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脸上的好奇之色越发地重了,既非兵甲,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叫颉利如此谨慎,藏在了一处看似不显眼的木箱中。 李恪闻言,站起了身子,走到颉利所指的木箱旁,低头看了一眼。 这个木箱与寻常的木箱无异,看不出半点异常,甚至这个寻常的木箱之上就连一个最简单的铁锁都未挂,显然就是日常搁些常用的物件,谁能想到,这个箱子中藏着的竟是一个叫颉利尚且如此谨慎的东西。 李恪弯下腰,缓缓提起箱耳,打开了箱子,李恪信目望去,箱子中放着的都是些入秋后常用的衣物,并无其他。 就在李恪心生好奇,想着该不该再往箱底翻一翻的时候,颉利又开口了。 颉利道:“东西不在箱里,而在木箱侧壁的夹层,殿下需将木箱拆开了看。” 李恪闻言,这才明白了木箱里的玄机,敲了敲,果然,木箱的侧壁“咚咚”作响,显然箱壁里面是空着的。 李恪的力气倒是不小,李恪拔出腰间的佩剑,插进了木箱的夹壁之中,用力一撬,硬生生地将原本连在一处的木箱撬地分了开来,接着,李恪低头看去。 果然,木箱的箱板里面当真是被掏空了的。 “东西就在里面,殿下一看便知。”颉利看着被拆开来的木箱,对李恪道。 能叫颉利瞒着阿史那云,藏得如此谨慎的东西自然不一般,李恪看着中空了的箱板,既激动,又有些好奇。 李恪伸出手指,缓缓地将东西自箱板中取了出来,李恪取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李恪拿起册子,迫不及待地翻了开来,只见册子上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了字,而这些字所记载着的竟是颉利降唐前并州各族与他的利益往来。 壬午年,常山赵氏献粮五百石,钱三千贯; 甲申年,太原郭氏献箭三千支,甲胄两百副; 丙戌年,渤海高氏献钱一千三百贯,茶三百斤; ...... 李恪看着手中的册子,后背顿时凉了一截,李恪手中的哪是什么账簿,分明就是一把悬在这些世家大族头上的利剑,随时便可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本摸着薄薄的账簿中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自颉利登可汗之位以来,河东、河北两地与他有些利益往来的当地豪族的名册。 私通外敌,按律当斩首恶,抄没家产,余者流三千里,充军边塞。 这里面的任意一条拿出来都是私通外敌的铁证,都足以毁掉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门阀。 李恪简单地翻看了一边,这本账簿中虽没有河东裴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这些名传天下的世家名门,但那些次流门阀却是不少,这已是一股不弱的力量。 颉利看着李恪惊愕的模样,道:“自打十余年前登可汗位以来,每年与我私相授受的北地门阀尽在此处。这册子烧了可惜了,留着我又不方向,所以一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本册子,很是为难,今日我便交殿下了,殿下若想要,便留着,若是嫌麻烦,烧了便是,这世上除了你我,已再无人知道这本册子的存在。”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看着手中的册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大将军这份大礼,本王却不知该如何答谢?”李恪握着册子,对颉利问道。 有了这本册子,李恪便能等于是掌握了这册子中数十家地方门阀的命脉,也等于是掌握了他们的势力,这于眼下根基不牢,在地方又苦无势力的李恪而言实在是个极大的助力。 不过颉利却回道:“与殿下而言,这或许算是一份大礼,但于臣而言,却只是一个累赘。我儿叠罗施年少,又非英才,留着这本册子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个祸害,我要之无疑,不如赠与殿下,殿下只需好生处理便是。” 第四十四章 颉利亡 自打六年前李恪北上为质,至此,突厥已经注定再难与李恪彻底割舍,经几番牵扯,不知不觉中突厥已经被同李恪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起,早已利益攸关。 当今诸位皇子,除了李恪为帝,再没有任何一个皇子敢重用突厥,能对突厥放心。突厥一族若想在大唐兴盛,便离不开李恪的庇护和扶持,而与李恪而言,也是一样。 颉利很聪明,虽知命不久矣,但仍旧在为他的子女筹谋和思量。 颉利交给李恪的名册,看似随意为之,但实际上却是他思量数日的结果,而趁着今日的机会给了李恪。 诚如颉利所言,其子叠罗施心思赤诚,并无野心,这本名册于他而言无用,拿在手中,反倒有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味道。 这本名册在叠罗施的手中,不过是一堆废纸,无甚效用,而这本册子在李恪的手中却大有可为,而且这本名册一旦在那些地方豪强面前露了光,他们势必心急,这本册子寻常人用不了,也只有李恪这样的人才能守得住。 李恪很清楚这本册子背后的意义,而这本册子在关键的时候,兴许能起到定鼎乾坤的作用,只不过现在,还远远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这本薄薄的册子虽只记载了这区区数十家,但在他们的背后,相互间的关系却错综复杂,绝不是这区区一本册子便能记载的。 这册子中记着的不是字,而是这数十家上千条人命,李恪绝不会轻易示人,故而李恪一拿到手,便将册子贴身收好,甚至就连他最为亲信的王玄策和岑文本都不曾告知。 李恪怀中揣着册子便回了楚王府,而李恪也知道,这次见颉利,兴许就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了。 就在李恪回府后不过数日,颉利的病况便迅速恶化,不过月余时间,便以水米难进,又过了几日,便已经彻底瘫床不起,就只差了一口气了。 贞观六年,冬至,也是长安城正式入冬的第一日,朔风凛冽,肆虐呼号。 一夜北风过后,长安城内外的树叶萧萧而落,长安城内外冷寂的一片。 而就在这严冬突降,飞鸟绝踪的一夜,颉利终究还能熬过这一年的寒冬,甚至都没看到贞观六年的第一场大雪,就在天色未亮的寅卯之间,在右卫大将军府中亡故。 颉利在长安城中算不得什么权贵人物,在他之上的尚有许多,可颉利身份特殊,他一死,终究还是带起了长安城中的无数暗流。 “殿下,颉利亡故,殿下独在此处,可是有所思虑?”王玄策看着阁楼上凭栏而立的李恪,小声地问道。 自打一炷香以前,李恪得知颉利清早病故的消息,并未出门,反倒是将自己困在了楚王府的阁楼之上,凭栏远望,却没人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除了王玄策这样的心腹,旁人也不敢问。 “颉利亡故,现在的长安官场想必热闹地紧,右卫大将军府都有哪些人去了?”李恪听着王玄策,并未回答,反倒手拍栏杆,反问道。 王玄策回道:“魏王、燕王、荆王已经去了,无论熟识与否,省中大臣也都去了大半,不过太上皇倒是未去,只是遣了中官前往。” 李恪闻言,皱了皱眉,接着问道:“父皇和太子呢?” 王玄策回道:“东宫那边倒是遣了舍人褚亮前往,陛下倒是还不见半点消息。”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已经到了此时,李世民那边还未传出消息来,想必李世民对颉利故去的消息多少也有些纠结吧。 颉利虽曾为大唐之敌,但如今却也是大唐之臣,颉利亡故后的谥号和追封都需李世民来敲定。 定的差了,显得李世民心胸狭隘,无容忍之量,也不利稳定突厥人心,可颉利偏偏又于唐有罪,若定的高了,影响李世民在百姓之中的威望,也不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 这谥号和追封如何定地妥当,着实不是易事。 李恪低头,看着满园的枯黄色的落叶,对王玄策叹道:“颉利也算是一个人物,横行北地多年,莫有能当者,可谁能想到,如今他已死了,尚且还要仰人鼻息,实在叫人不免喟叹。” 李恪之意,王玄策自然听得出,王玄策道:“颉利既与我大唐争雄天下,他便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不过比起武德年间的那些群雄,他尚可庆幸,至少他还有儿女守在身旁,还能保得全尸。” 李恪闻言,苦笑了一声道:“像他这样的人物,纵死,也该死于马背之上,死于两军阵前,可他却死在软塌之上,这样的死法纵保得全尸,却也失了几分壮气。” 在李恪看来,大丈夫既争雄于世,虽败,亦当裹尸沙场,引刀一快,如颉利这般降膝归降,虽多活了数载,却也折煞了一个“雄”字。 王玄策看着李恪似有所感的模样,却始终没有动身的意思,于是道:“颉利亡故,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大臣尽皆前往,殿下若是不去,恐失了礼数。” 李恪道:“颉利一死,长安城中多少眼睛都在盯着本王,盯着看本王的反应,而父皇的意思还不明朗,本王也拿不准父皇的心思,若是此时若贸然前去,恐有不妥。” 颉利染病,是李恪奉李世民之命前往探视,阿史那云册封公主,也是李恪前往府上宣旨,李恪与颉利的关系跟长安城中的旁人都不相同,现在颉利刚死,长安城中等着看李恪动作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眼下李恪留在府中,并未表态自也是出于稳重。可王玄策想了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王玄策道:“颉利新丧,正是殿下出面拉拢突厥的大好时机,殿下若是此时不面露,恐会使得突厥人中或有不满者,不利于殿下所图。臣以为殿下既不方便露面,至少也得遣人前往吊唁,免得叫人觉得殿下疏远,不近人情才好。” 王玄策的话自也有他的道理,李恪想了想道:“父皇之意未明之前本王自不便前往,但突厥各部首领你大多识得,便由你来替本王走着一趟吧。” 王玄策曾陪李恪为质突厥,与突厥各部首领自然熟识,而且王玄策又是李恪心腹,由他出面倒是比旁人都要好上许多。 “喏。”王玄策应声领命,退出去了。 第四十五章 狼旗裹尸 “门下:古秦背其德,乃失其鹿,故有汉之天下,今突厥弃义,私背盟约,寇渭水,乃失其国,故漠南之地为我大唐蕃土,其汗颉利,亦为我大唐之臣。颉利于我大唐本有伐兵之过,既今虽死,亦难逃其罪,然陛下圣德,念其失国之痛,特恕其罪,追赠归义王,谥曰荒。” 颉利虽曾为突厥之君,但如今却为大唐之臣,颉利亡故后,李世民也拿出了大唐皇帝、天可汗该有的气度,追赠颉利以王爵,一应规制也均例照以王制而行。 归义王之封始于曹魏,并无针砭之意,于颉利而言倒也还算妥当,可唯一的遗憾便是颉利的谥号着实难听了些。 荒,凶年无谷曰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昏乱纪度曰荒,从乐不反曰荒,狎侮五常曰荒。 谥号之数近百,“荒”字却在下谥之列,自不好听,可仔细想来,却还真的颇和颉利穷兵黩武、排内用外的所作所为。 不过好也罢,坏也罢,颉利已死,李世民诏书已下,颉利一生已就此盖棺定论。 颉利既死,封谥已下,待众人吊唁之后,依突厥习俗,便需择一水畔,焚尸火葬,魂归长生天。 冬至日,午后,申时。 吊唁的众人已经散去,而一众突厥国人紧随颉利之子叠罗施,之女阿史那云身后,扶着颉利的棺椁前往灞水河东。 灞水河畔,流水声响,万年如一日,朝夕不停地往东奔流而去。 叠罗施手扶着颉利的棺椁,听着耳边的流水声,心中却想起了颉利同他和阿史那云说过的话。 就在阿史那云受封公主的那日深夜,颉利曾专程将阿史那云和叠罗施唤至身边,再三叮嘱:“李恪其人虽少,但心思却深沉至极,连我也猜不透半分。我亡那日,李恪若来送我,那他便是我突厥之援,你们便可托以大事,赖以生死;可李恪若不来,那他便是狡诈小人,忘信无义,以后待他便需千万谨慎。” 叠罗施不知道颉利为什么要同他们说这些话,但他知道,颉利这么说一定同他白日里跟李恪的密谈有关。 其实自打李恪在突厥时,颉利便对李恪很是欣赏,私下里提起李恪也是不吝褒奖之语,如今颉利这么说,必有缘故。 可自打颉利死讯传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时辰,若是李恪有心,早就该出现了,可到了现在,莫说是为颉利送行,连影子都不曾露过,叠罗施的心里没了底。 正如颉利所言,李恪和突厥、阿史那云还有颉利的关系与其他皇子都不同,颉利亡故,李恪若是亲自为颉利送行,便是告诉天下人,他李恪与颉利一家亲善,旁人也不敢轻易为难他们,可李恪若是连面都不露,那李恪对他们的态度可就耐人寻味了。 叠罗施想着,不禁面露忧色。 叠罗施想着这些,不禁侧身望了眼身旁的小妹阿史那云,阿史那云的脸上只见哀色,却没有叠罗施这般忧心。 叠罗施小声问道:“阿云,你以为楚王还会来吗?” 叠罗施声音很小,心中也透着不安,显然对李恪会出现与否没有丝毫的信心。 但阿史那云看了眼身旁的叠罗施,眼中没有丝毫的不安和质疑,笃定地对叠罗施道:“放心吧,他一定回来的。” 若是放在她初来长安时,阿史那云兴许还会有些动摇,但自打联姻之事后,阿史那云便能够确定,李恪还是李恪,还是当初那个敢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留在漠南的那个少年郎。 叠罗施听着阿史那云的话,看着阿史那云坚信的模样,原本很是杂乱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阿史那云和叠罗施一直扶着颉利的棺椁,从长安城外走到了灞水河边,而此时的灞水边已然燃起了熊熊烈火,这里,便是颉利的火葬之地。 颉利曾为突厥之主,如今的他虽已非可汗,但来此为他送行的突厥故臣不在少数,而站在众人最前的便是对颉利忠心耿耿的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和陪着颉利战至随后一兵一卒的阿史那思摩。 看着阿史那云和叠罗施扶着颉利的棺椁已至,执失思力的内心同样紧张。 执失思力对李恪有救命之恩,李恪在突厥时,突厥各部首领中便与执失思力走地最近,关系最好。当初他们初来长安之时,执失思力也是第一个投身于李恪,拜入李恪门下。 自打投身李恪后,执失思力也奉李恪之命,四处交好突厥旧臣,为李恪收拢突厥余势。 李恪欲收突厥余势之心执失思力自然知晓,可今日颉利火葬乃是整个突厥上下的大事,自清晨到现在,李恪却迟迟还未现身,突厥人又该如何看待李恪对整个突厥的态度。 执失思力看着李恪未至,心中已渐渐焦急。 “郡王,吉时还未过,何不再等等。”执失思力见阿史那思摩已把颉利自棺椁中抬出,生怕李恪赶不及,连忙对阿史那思摩道。 执失思力话音方落,还不等阿史那思摩开口,一旁的欲谷设倒是先道:“该来的早该来了,不该来的再等也不会来,若是误了时辰,你担待地起吗?” 李恪曾向三法司下帖问罪欲谷设,故而欲谷设一直记恨李恪,于是出言讥讽道。 执失思力的意思欲谷设知道,阿史那思摩自也知道。 说来阿史那思摩与李恪的关系也不错,若只是等上一等倒也无碍,但欲谷设说的也在理,李恪这个时候还未来,恐怕也不会再来了,若是过了火葬的吉时,谁都担待不起。 就在阿史那思摩正想着要回绝执失思力,下令火葬之时,随着一阵马蹄声响起,在灞水东岸的北面,终于出现了李恪的身影,李恪带着他的王府卫率在最后的时候赶到了。 “臣执失思力拜见殿下。”见李恪赶到,执失思力终于松了口气,上前对李恪拜道。 李恪翻身下马,将执失思力扶起道:“将军快快请起,所幸本王来地未迟。” 欲谷设本就对李恪怀恨,听着李恪之言心中更是不满,欲谷设冷冷道:“兄长火葬在即,殿下来的倒是及时。” 欲谷设对李恪不满,但李恪倒是不曾将才干平庸欲谷设看在眼中。 李恪道:“本王入宫向父皇求来了一样东西,故而来地迟了。” 李恪之言方落,突厥众人脸上纷纷露出满满的奇色,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紧要,竟叫李恪险些错过了颉利的火葬。 李恪说着,当着突厥众人的面从身后的马背上取出了一物,李恪双手一斗,东西在李恪手中迎风展开。 “狼旗!竟是可汗的狼旗!”众人见状,一齐嚷出了声来。 李恪手中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当初唐军突袭铁山,自颉利汗帐中缴获而来,曾象征着颉利草原之王地位的狼旗。 李恪手中举着狼旗,对众人朗声道:“本王险些来迟,便是为了这面狼旗,本王要将这面狼旗亲自铺在大将军的身上,随大将军一同火葬,风风光光地送大将军最后一程!” 第四十六章 送归 李恪从李世民手中请来了狼旗,用这面曾经象征着可汗尊严的狼旗给颉利,也给突厥子民留下了最后一份体面。 突厥最后一面狼旗跟着突厥最后一个可汗一同火葬,也象征着突厥曾今的辉煌彻底沦为尘烟,至此,突厥只是大唐一部。 而依颉利之遗愿,欲使其子女持其骨灰,葬于阴山之南,使其得以落叶归根,重返故里,颉利虽是胡人,但也同有此念。 李世民闻得此事,倒是欣然同意,不过他并未准其子叠罗施前往阴山,而是选了阿史那云。 叠罗施虽然年少,但毕竟是颉利嫡子,如今突厥虽已臣服,但在漠南之地,突厥任有数十万部众,若是拧在一起,亦可得十万大军,仍旧不容小觑,李世民自然不敢冒这个险。 但阿史那云便不同,阿史那云是女子,也是李世民的义女,由阿史那云去阴山,一来是送颉利骨灰归乡,二来可以定襄公主之名为他安抚漠南人心,在颉利新亡的情况下稳住突厥各部。 李世民自然不会拒绝。 颉利亡故后的第五日,长安城东,春明门外。 “表兄,送到此处便也是了,你且回吧。”阿史那云离京北返,李恪送着阿史那云到了春明门,阿史那云便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道:“凡我长安子弟,哪有送人只送到春明门的,且待我送你过了灞水,折上一支杨柳相赠,那才算是齐整。”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这寒冬腊月的,灞水边哪里来的杨柳可折。” 自打颉利故去,李恪近几日便再未见过阿史那云的笑容,今日还是头一回。 李恪笑道:“纵无杨柳,总也能折些旁的,表些情义还是可以的。” 阿史那云道:“还是算了吧,你身在长安,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巴不得你出些什么岔子,你若是再送下去,恐怕那些御史台臣又该在背后参你了。” 李恪虽是皇子,显贵非常,但他在长安城中的处境并不好,阿史那云担心李恪同自己走的太近,又被人钻了空子弹劾。 阿史那云的意思李恪自然知道,李恪的心里却也有几分无奈,其实他在长安,并不比在突厥时要自由上多少。 李恪无奈地笑道:“这你也知道?” 阿史那云道:“突厥汗位相争,尚且暗地里尔虞我诈,拼地你死我活,更何况是大唐。” 李恪见阿史那云似面有忧色,坦然道:“无妨,左右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尚还动不得我,倒是你,此回漠南,有何打算?” 跳梁小丑?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不禁又笑了出来。 李恪的对手阿史那云怎会不知,若是长孙无忌和李承乾之流知道李恪如此说他们,只怕会跳了脚吧。 不过阿史那云也知李恪只是口中一说,倒不至担心李恪因此轻敌,当初李恪对付一个康阿姆尚且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更何况是长孙无忌这等人。 阿史那云回道:“待我回了阴山,先将阿爹安葬,其他的待开了春再说吧。” 李恪道:“小寒将近,恐怕待你回了漠南,也该大雪封山了,待来年开春,你若不愿待在漠南便可回长安寻我。”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想了想,摇头道:“长安城乃是非之地,我不愿久留于此。其实依我而言,长安城中风云诡谲,你又何必困守长安,时时遭人惦记。” 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李恪微微一愣,离开长安? 这个倒是李恪此前从未想过的。 依惯例而言,皇子欲夺嫡,首要的便是帝王恩宠和朝臣的支持,故而但凡是有些野心的皇子,无一不是死皮赖脸地留在长安。 比如说同样野心勃勃的燕王李佑,早年有臣子上书,请皇子外放,李佑便是一副身染重疾,半死不活的样子,硬要赖在长安。 因为李佑知道,离开长安,便是离开权力中枢,想要争帝宠,夺权位自然不利地很。 但阿史那云的话却给了李恪另外一个思路。 如今皇帝诸子尽皆年少,而李世民正当壮年,李世民至少还有十多年的皇位可坐,李恪这个时候留在长安于夺位之利又能有多大。 李恪有平定突厥的泼天之功,在长安城中的声望也极高,只要他在长安,哪怕是太子李承乾的光芒也要被他所掩盖,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在他的身上。 可若是李恪不在长安了呢?那他们自然无从对李恪下手,众矢之的便就成了现在安坐东宫的李承乾,李恪便就避开了锋芒。 树高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人比非之。 李恪如果不做长安城中最高的那棵树,大风又如何能伤地了他。 现在的他留在长安,不过是平白为李承乾挡箭而已。 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离开长安,暂避锋芒?” 阿史那云想的倒是没有李恪那么多,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长安城乃是险地,于是对李恪道:“当初你在突厥时,阿爹曾放你去阴山牧羊,你这才得以安然度过两载,若是当初阿爹没罚你牧羊,而是留你在汗庭,恐怕你都不知死了几回了,眼下长安的局势与那时不正是相似吗?” 贞观二年,突厥雪灾,颉利内忧外患,李世民趁势北上,破了梁师都镇守的朔方,拔除了背面的大患,颉利大怒,虽未杀了李恪,但却将他流放至阴山,命其牧羊为生。 李恪乃皇子,被流放至阴山牧羊固然是一种羞辱,但如今想来,这反倒救了李恪的性命。 因为自打朔方城破后,大唐和突厥间的摩擦便越发地多了,突厥败多胜少,若是那时李恪身在汗庭,恐怕早被颉利下令取了首级,又岂能活着回到长安。 但李恪若是离开长安,好处自然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能抽身出来,免于成为众矢之的,可坏处也不难看出。 李恪开府建衙,在长安城经营两载,他的楚王党已经小有规模,若是他此时离开长安,那他之前的积攒便白费了大半,甚至就连李世民那边都有可能因父子不得相见,而渐失恩宠。 所失所得,倒也不是李恪一时间可能抉择的。 “此事有理,但倒也不急,且待我好生想想。”李恪思虑了片刻,凝眉道。 第四十七章 太子心病 长安城北,皇城东侧的东宫。 午后未时,本该是每日太子李承乾读书的时候,但近日来,李承乾的心思却似不在此处,到了此时竟都还关着殿门,怀抱美人,窝在偏殿中饮酒。 “蹬蹬蹬...” 李承乾正在酒兴之上,可就在此时,门外却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太子...”前来的侍婢似有要事,刚到了殿外,也不问李承乾正在饮酒作乐,便开口道。 “大胆,本宫不是说过吗?本宫正在饮酒,任何人不得打扰。” 前来禀告的侍婢刚开了个话头,还未说清是何事,便被屋中的李承乾不耐烦地打断了话。 李承乾贵为太子,莫说是在东宫了,就算是整个大唐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除了皇帝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他又何须将旁人看在眼中。 可若是寻常的臣子,李承乾晾上一晾自然无妨,但今日来的人却身份特殊,虽是人臣,却也不是他能够轻慢的。 “太子好大的兴致,就连臣到了门外,也不肯赏脸一见吗?”李承乾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长孙无忌的声音。 李承乾听得门外等着的竟是长孙无忌,心中一惊,连忙起身,亲自打开了殿门。 “承乾不知是舅父来了,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舅父勿怪。”长孙无忌既是李世民的潜邸功勋,又是李承乾的亲舅舅,自然不比寻常臣子,李承乾岂敢怠慢。 李承乾开了殿门,长孙无忌进了殿中,不过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太子这是在作甚?”长孙无忌指着地上的酒盏,对李承乾问道。 李承乾脸色微红,也不知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因为被长孙无忌抓了现行,回道:“承乾趁着午时空闲,饮了几杯酒,叫舅父见笑了。” 长孙无忌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李承乾问道:“午时?你且看看现在还是不是午时。” 此时距离午时早已过去了一个时辰,李承乾虽然喝多了酒,又怎会不知,长孙无忌既这么说了,李承乾只得回道:“许是承乾不胜酒力,记错了时辰吧。” 长孙无忌看着李承乾略显凌乱的衣衫,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顿了顿,对李承乾问道:“臣听闻太子已经连日未去弘文馆,也未传儒师问学,不知可有此事?” 长孙无忌虽是李承乾舅父,但为了避嫌,往日甚少亲自来东宫见李承乾,今日突然来此,自然是有缘故的。 今日早间,长孙无忌便自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口中得知近日李承乾越发惫懒,已连日不至弘文馆,长孙无忌心知不妥,这才前来东宫问询,可方一进殿,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他岂能不怒。 李承乾自也看出了长孙无忌眼中的不满,若是他的东宫属官这般问,他大可置之不理,但面对长孙无忌,他还没有这个胆量。 李承乾回道:“承乾近日只觉得精神恍惚,读不进书,故而未去弘文馆。” 李承乾的回答自不能叫长孙无忌满意,他精神恍惚读不进,难道便能喝得下酒了? 长孙无忌盯着李承乾的眼睛,问道:“太子莫非当臣是三岁孩童,随意哄骗吗?还是太子希望此事闹地大了,也叫陛下和皇后知晓?” 以李承乾的身份而言,长孙无忌这么问,说明长孙无忌已经动了真怒。 此事若只是长孙无忌知晓,倒也无甚大事,可若是叫李世民也知道了,那李承乾便免不得苦头吃了。 李世民立李承乾为储,他对李承乾的要求和期望远高于其他皇子,岂能容许李承乾如此作为。 李承乾连忙道:“承乾只是近来心中不畅,故而多饮了些酒,还望舅父勿怪。” 长孙无忌闻言,不解地问道:“你缘何心中不畅?” 李承乾被长孙无忌这么一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道:“还不是因为三弟。” 又是李恪! 长孙无忌听了李承乾的话,长孙无忌心中已经有了猜想,汉王李元昌一向与李承乾交好,看着李承乾的模样,多半前些日子的联姻之事也是李承乾的手笔。 李恪虽是庶子,但他在京中的声望却在李承乾这个太子之上,长安百姓中,知楚王而不知太子的大有人在,李恪带给李承乾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承乾本就对李恪不满,再加上日前李承乾同李恪初次交手,李承乾便落了下风,反倒叫李恪趁势得利,李承乾的心里不觉得憋闷才是怪事。 长孙无忌问道:“太子以为李恪其人如何?” 李承乾倒是没想到长孙无忌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李恪虽有几分功勋,但其人狡诈,最善邀买人心,奉承父皇,所作所为承乾所不耻也。” 长孙无忌听了李承乾对李恪的评价,缓缓地摇了摇头,至少再长孙无忌看来,李承乾对李恪根本算不得了解。 长孙无忌道:“你说的虽有些道理,但也非尽是如此,李恪以一庶子之名,能走到今日,靠的绝非奉承二字,你若对他的了解只止于此,你在他手下吃亏也不奇怪了。” 李承乾闻言,不解地问道:“舅父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长孙无忌道:“你与李恪为敌,却对他一知半解,我说你输地不冤,难不成还是错了。” 李承乾虽然年少,却也颇有几分心气,可他面对长孙无忌的指责,却不敢多顶嘴半句。 李承乾能稳坐太子之位,靠的无非就是两人,一个是在宫中母仪天下的长孙皇后,另外一个就是在朝中威望甚高的长孙无忌。 “承乾愿听舅父教诲。”李承乾拱手对长孙无忌道。 长孙无忌此前虽对李承乾颇为不满,但看着眼下李承乾谦虚谨慎的模样,方才的不满已久消散了大半。 长孙无忌对李承乾道:“太子与李恪相较,胜在名分,胜在嫡长,而非胜在手段。太子之长,乃与生而来,李恪就算有再大的功劳,也绝难追补。更何况太子在宫中有皇后,在朝中有微臣,只要太子自己不铸大错,就算李恪再了得,也绝没有半分机会,太子又何必因李恪而心中沉郁,落得下乘呢?” 李承乾听着长孙无忌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唐皇位立长立嫡,只要李承乾不被废,李恪便永远没有丝毫的机会。 可道理终归是道理,李承乾年轻气盛,而李恪又咄咄逼人,李承乾又怎能对对此视若未见。 李承乾点了点头,对长孙无忌道:“舅父之言承乾谨记于心,只是李恪野心勃勃。留他在长安终究还是个麻烦。” 长孙无忌闻言,笑道:“此事太子大可宽心,臣已经在着实安排了。” 第一章 白虹贯日 贞观七年,正月,癸巳,万国来朝。 皇帝李世民于玄武门外设宴,宴三品已上及州牧、蛮夷酋长,李恪以皇子之尊,扬州大都督、右骁卫大将军,自也在此列。 玄武门外,宴设百席,李恪坐于上首次席,而与他同席的则是他的嫡亲胞弟,梁王李愔。 如今的李愔已年满十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跟在李恪屁股后面,寻着玩乐的孩童,已有几分温文儒雅,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这魏玄成倒是有趣地紧,起‘七德舞’时他便低头闭目,宛如老僧入定,起‘九功舞’时便双眼瞪如铜铃,聚精会神,就差把抑武倡文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李恪看着文臣席列,坐在他们对面的魏征,低声对身旁的李愔道。 贞观六年末,原侍中王珪因泄禁中语被李世民所斥,贬为同州刺史,而秘书监魏征便得继其职,出任侍中,成为了门下省首官,也位列宰辅,故而席位靠前。 魏征乃是文臣,一向主张止武备,倡文教,而“七德舞”便是旧之“秦王破阵乐”,演的便是李世民沙场征战之事,魏征自然闻之不喜,反倒是主文的‘九功舞’更合他的口味。 李愔闻言,也低声笑道:“魏玄成好歹也曾助过阿兄,阿兄怎的还埋怨他了?” 李恪问道:“他何时助过我?他不向父皇参我,我便是谢天谢地了。” 李愔玩笑道:“阿兄好大的忘性,那日汉王联姻之事,若非魏玄成拔刀相助,在采荇堂‘生擒’了李元昌,那事只怕还麻烦地很。” 那日魏征在采荇堂抓了李元昌现行之事虽是受李恪利用,非其本意,但着实也是帮了李恪一把,故而李愔这么讲倒也不差。 李恪和李愔乃同胞兄弟,关系极近,不同于其他皇子,李恪用手肘轻轻抵了抵李愔,笑道:“那依你之言,我还需谢过魏玄成了?” 李愔抬头看了看魏征一脸肃穆的模样,低声玩笑道:“以阿兄同魏玄成的关系,你若是依此事去谢他,他恐怕非但不会领情,反倒要参你一本。” 众位年纪稍长些的皇子中,李承乾文武未分,而李泰、李佑等人尚文,唯李恪尚武,而魏征却又主倡废武兴文,故而在魏征看来,李恪与李绩还有尉迟敬德那帮武臣是一伙的,对李恪的态度自然也算不上亲善,李恪对他也是能避则避,不愿与他多打交道。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不是李恪想避就能避地开的,甚至还非人力所为。 就在李恪和李愔正在玩笑之时,玄武门外的天色竟一下子昏暗了下来,宛若傍晚将近。 不过昏暗的天色并未持续太久,不过片刻,天色便又复明,可当天色明亮之后,李恪再抬头望去时,却发现原本刺目的太阳之上,竟有一道白光穿透而过,从正中横穿整个太阳。 白虹贯日! 李恪看着眼前中景象,脑海中猛然窜出了四个字。 而就在李恪看到这一场景之时,宴中的众人也都看在了眼中,顿时整个大宴都热闹了起来。 “白虹贯日!竟是白虹贯日!” 于唐人而言,白虹贯日乃大凶之兆,主江山不稳,九州生乱,大宴之上的众人见状,齐齐高呼了出来,满是吵嚷之声。 李恪听着身旁的吵嚷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所谓白虹贯日不过是一种巧合之下的天象而已,算不得什么吉凶之兆,只不过这些话同他们,自然是讲不通的。 甚至就连李恪身旁坐着的李愔也对李恪小声道:“白虹贯日乃是凶兆,近日怕不是有祸事将生。” 唐人一向信奉天数,尤其是白虹贯日这般极其罕见的天象。 《战国策》有载:“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古之凡有异象,必预大事,而白虹贯日之说,正主帝王灾祸,大宴之上的众人岂有不惊慌的。 “启禀陛下,白虹贯日乃数异象,或是上天示警,臣以为此事万不可轻怠,当速传太卜署核查此事。”白虹贯日天象初现,太常寺卿萧琇便当即出席,对坐于上位的李世民拜道。 所谓太卜署,乃太常寺僚属,掌卜筮之法,辨其象数,以定吉凶之事,今日天相有异,或主大凶,萧琇欲传太卜署官员至此,卜定吉凶,自也是应有之义。 可萧琇的话入李世民之耳,李世民想了想,却微微皱了皱眉。太卜署虽好,但李世民对他们却颇有些顾虑。 太卜署在百官列,依例属太常寺所辖,当属外臣,既是外臣,便难免与同朝僚属利益攸关,所言未必切实,这些天相之事,李世民却不愿外臣多加置言。 李世民想了想,却突然想起了一人,此人或可一用。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萧琇退下,转而对席间的吏部侍郎韦挺问道:“韦卿可还记得昔年杜淹对朕提及的蜀地高人?” 早年杜淹、韦挺、王珪三人俱为隐太子李建成臣属,后杜淹因庆州刺史杨文干谋反案,而被太上皇李渊流放与蜀地巂州,并在蜀地结识了袁天罡,待李世民登基后,杜淹被诏回京为官之时,便曾向李世民提及袁天罡相星断面之才,李世民记忆犹新。 韦挺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可是蜀地术人袁天罡?” 李世民道:“不错,正是此人,此人现可在京中?” 韦挺回道:“袁天罡乃玄都观栖云真人高徒,日前栖云真人还曾奉陛下之命做道,携门下众人为穆太后祈福,想必此时袁天罡还在京中。” 韦挺口中的穆太后便是李世民生母窦氏,窦氏已亡,故每岁元日,李世民便会下诏玄都观,命栖云真人领玄都观上下为窦氏祈福,而祈福之事也不过是两日前的事情,故而袁天罡自还在京中。 李世民闻言,当即道:“速传袁天罡入宫觐见。” 李世民对太卜署颇多顾虑,但对袁天罡却要放心许多,一来袁天罡乃杜淹所荐,杜淹性情忠直,而又亡故,自不会与袁天罡有半分龌龊,二来袁天罡乃栖云真人弟子,栖云真人虽身在长安,但数十年间却从不问朝事,李世民倒也信得过。 “诺。”韦挺当即领命,命人下去宣见袁天罡了。 第二章 皇子外放 白虹贯日,异象生后,大唐君臣们也没了继续宴饮的心思,大宴草草结束后,李世民便命京中各省,各部监首官同往甘露殿议事。 袁天罡最善“风鉴”之事,袁天罡的大名,来自后世的李恪岂会不知,对于袁天罡其人,李恪也是满心好奇,正想着趁此机会好生看一看这个史上被传作断术通神的道士有否到底是何等模样。 李恪进殿后不过片刻,殿中中官方一传告袁天罡奉旨觐见,李恪便将头扭向了身后,紧紧地看着大殿门口来人的方向。 远远的,李恪看着一个身着青蓝色及膝道袍,脚踩云鞋,束发盘髻,头戴莲花冠的中年男子缓缓踏着步子进了大殿,这男子自然就是袁天罡了,袁天罡一举一动不骄不躁,轻盈非常,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可当袁天罡走的再靠着李恪近些,李恪能全然看清他的面部轮廓时,李恪却讶然发现,袁天罡的样貌他竟眼熟地紧,似是见过。 “袁天罡,玄都观,栖云道长弟子。”李恪在脑海中想着这些东西,猛然回忆了什么。 武德九年,李恪曾陪同杨妃前往玄都观还愿,他在玄都观的后院遇到了两人弈棋,其中一人是李恪现在的恩师岑文本,另一人便是眼前的袁天罡了。 原来他同袁天罡早就有过一面之缘了,可岑文本能同袁天罡弈棋,却又不知岑文本和袁天罡又是怎样的关系了,李恪想着,心中不禁也满是好奇。 “草民袁天罡拜见陛下。”袁天罡被韦挺亲自领着进了甘露殿,对殿上坐着的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袁天罡起身,对袁天罡问道:“朕急诏真人前来所为何事,想必真人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袁天罡道:“回禀陛下,臣已知晓。” 李世民问道:“白虹贯日异象百年难遇,今日骤然出现,你可知吉凶?” 袁天罡抬头看着李世民,神色平淡地回道:“白虹贯日主凶,主大凶。” 袁天罡在路上便已知晓此事,再加上他既为世外之人,自然不至轻易慌张,可他的话落入殿中君臣的耳中,便引起了一阵哗然之声。 原因无他,只因袁天罡说的实在是太过直白了,就连李恪也被惊住了。 “凶主何事?”李世民闻言,接着问道。 袁天罡缓缓回道:“白虹贯日,凶主江山社稷,或有宵小,或有天灾,陛下切不可轻视。” 李世民听着袁天罡的话,面露凝重之色,天相这种东西,固来无史籍可证真伪,但为帝王者,却鲜有不信的,纵是英明如天可汗也未能例外。 李世民问道:“却不知此天相应于何处?应于何人?” 袁天罡凝眉思虑了片刻,回道:“应于何人,尚且不知,然白虹贯日位在巽兑,当应东南,异象所应的当在东南向。” “东南向?”李世民听着袁天罡的话,微微皱了皱眉。 东南之位太大,有淮南、江南、岭南三道,光是知道一个东南,能顶何用? 李世民问道:“真人既知何位,可知如何破之?” 袁天罡摇了摇头道:“此乃神机,非人可能断之,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听了袁天罡的话,也不禁有些失望,对袁天罡问道:“难不成此事就别无他法了吗?” 袁天罡回道:“天显异象,东南或乱,然天机难测,任谁都不可全然看破,人力所能为者,无非防微杜渐而已” 袁天罡的话倒也中肯,更未指向何人,但这句看似寻常的话落在了有心人的耳中,却听了不一样的味道,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袁天罡话音刚落,便有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出列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李世民见状,只当于志宁或有良策,于是道:“于卿何事?” 于志宁道:“异象之祸,应在东南,当主东南祸事,臣有三策奏于陛下,还望陛下闻之。” 李世民欣然道:“于卿但请直言。” 于志宁道:“东南大凶,无非天灾人祸,若欲破之,当因事而论,故依臣看来,当有三策可行。其一,命朝中重臣为东南三道黜置使,亲往巡查各道诸事,清政务,访民声,以绝人祸。” 命朝中重臣巡视地方,李世民本就有此意,而且此事无论关否天相,均于社稷有助,李世民自然应允。 “准。”李世民挥了挥手,对于志宁道。 听得李世民已准其一,于志宁接着道:“其二,东南之患若为天灾,臣以为当早备粮草,屯于州郡,以备不时之需。” “准,今岁东南各州郡,可留两成税粮于地方府库,以备不时之需。”东南本就为丰粮之地,自东南抽调税赋屯粮并非难事,李世民也应了下来。 于志宁见得李世民已尽数应下一、二两事,眼中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反倒越发地紧张了,因为他此前一番话,为的都是这其三。 于志宁接着道:“其三,楚王殿下已然长成,依例自当就藩,之官扬州,扬州乃东南首要,若有楚王坐镇,当可保东南半壁无虞。” 于志宁官拜太子左庶子,乃太子之师,亦为东宫属官,近年来李恪的势头已对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起了威胁,他看在眼中,也急在心中,今日难得有如此良机,于志宁自然不会错过劝李世民把李恪外放扬州之官的机会。 只要李恪之官扬州,便是远离长安城这个权利中枢,那他对李承乾的威胁自也小了许多。 于志宁之前的两策说的极为中肯,李世民也都尽数应了下来。但这第三策落入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却面露不悦之色。 李世民面有不悦,而原本安坐殿中,一言不发的李恪,也被于志宁的话惊住了,之前还是事不关己,没想到这是这么一瞬,李恪便被拉入了旋涡正中。 李恪官拜扬州大都督,这大都督之职本是李世民宠爱,为他加的官衔,可没想到他这个有名无实的扬州大都督如今竟也成了太子一党对付他的手段。 第三章 自请 “白虹贯日异象应在东南,而我儿身在关中,与他何干,于卿之言是不是太过牵强了。”李世民盯着于志宁,不满地问道。 对于李世民的反应,于志宁早有预期,李恪已到外放的年纪,若非李世民护着,早该如其他宗室子弟一般外放地方了,又怎会拖到今日,故李世民不愿李恪外放,倒也不出于志宁所料。 于志宁道:“扬州乃东南第一重镇,一地所系乃我大唐东南半壁之安危,而自贞观四年,殿下受封扬州大都督以来,至今还未之官扬州。扬州地方首官出缺,势必不利州郡安稳,异象所应的未尝便不是扬州。” 扬州地处淮南,其富庶天下皆知,甚至不在两京之下,否则当年的隋炀帝也不会流连扬州不愿返京,以致关中失守,丢了天下。故而于志宁所言扬州城关系东南半壁江山的安稳,倒是不是虚妄之言。 不过扬州归扬州,天相归天相,这与李恪又有何干系,李世民问道:“扬州之重,朕自知晓,然白虹贯日异相与我儿又岂有干系。” 于志宁道:“启禀陛下,依大唐法例,皇子长成,自当外放地方为官,近楚王已年满束发,却尚在长安,于理不合,白虹贯日之相兴许便是上天警示,规劝陛下命楚王就藩。楚王乃当世人杰,天潢贵胄,兴许楚王一去,这东南的灾祸便免了呢。” 于志宁先据法例,讲天相,而后又对李恪不吝褒奖,为的无非就是劝李世民将李恪外放。 而满朝上下,希望各皇子外放地方的绝不在少数,有怀揣私心,也有公心为国的,但无论出自何意,当于志宁之言一出,大殿中顿时热闹了起来。 “启禀陛下,臣以为于侍郎之言极是,皇子成年而不外放,于国不利,还望陛下慎思。”于志宁话音才落,新晋侍中魏征便跨步出列,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看着魏征出列,不禁皱了皱眉头。 于志宁虽然耿直,但倒也不是犟脾气,未尝说不通,可魏征却是头倔驴,他既然出列进言了,势必是要追着问到底的。 不过真正叫李世民头疼的还不止于此,群臣中有魏征打了头,魏征话音刚落,大殿之上又纷纷站出了几人,齐声道:“皇子成年外放,实乃朝之定例,望陛下善纳忠言。” 众人说着,李世民的脸色不自觉地变得难看了起来。 李世民不悦道:“我儿年方十五,天之异象与我儿何干,难道你们便非得逼我天家父子相离,不得相见吗?” 李世民之言,已有怒意,若是旁人,早该谨慎起来了,可魏征却对李世民的不满浑然未觉。 魏征道:“楚王与陛下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先君臣,而后父子,楚王既为唐臣,自当奉臣命。” 皇子成年后离京,确是朝之惯例,而李恪虽然方才一十五岁,但已然之官右骁卫,每日理政,以李恪眼下的情况,再强留京师确实说不过去。 往日便常有人向李世民进谏,请皇子外放,可李世民一直压住不表,可如今于志宁借着白虹贯日的天象,他们旧事重提,又有满朝大臣帮衬,李世民纵然不舍李恪离京,也难护着李恪。 李世民只得怒道:“何谓善纳忠言?武德九年,突厥破关,兵叩渭水,那时若非楚王自请北上为质,岂有今之大唐,岂有今日之众卿。今日众卿在大殿之上逼楚王出京,却不思楚王之功,难道便是为臣之道吗?” 于李世民而言,李恪自是臣,可于李恪而言,魏征、于志宁等人也是臣。 魏征是耿直,但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李世民的一番话,倒叫他愣住了。 李恪不同于寻常皇子,少时便有功绩在身,对百万关中百姓更有活命之恩,这些功劳是魏征万万不敢,也不会去抹杀的,他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不过魏征到底是头犟驴,虽然不知该如何回李世民的话,但既是他认定的事情,他便不会退让半步,魏征站在大殿之中,虽无话可说,但是脸憋地通红也未退让半步。 一旁的李恪看着大殿中的君臣,其中心中已有揣度。 今日之局,虽是太子党借白虹贯日异象发难,但此事绝非于志宁临时起意,必是早有思量的结果,所谓白虹贯日不过是他们借来的由头罢了。 就算没有今日的白虹贯日,也会有其他事情,他们想发难,多得是机会。 至于长安,李恪倒也不是非留不可。 当李恪在春明门外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那时的李恪已经动了离京的心思,他回府也已同岑文本、王玄策做过商讨,外放出京,他倒也并非无法接受。 只是李恪知道,被逼出京,和自愿出京去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而他,便是要给李世民这种感觉,他李恪是被这群与太子亲善的大臣逼出京的。 当众臣在同李世民争辩之时,李恪并未出列,而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热闹。 当大殿中的局势陷入僵局的时候,李恪知道,自己出面的时间到了。 李恪突然出列道:“启禀父皇,今日之事皆因儿臣而起,儿臣绝不敢教父皇为难,儿臣自请外放,还望父皇恩准。” 李恪之言一出,李世民先是一阵惊诧,紧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温热。 自古以来,唯长安最是繁华所在,凡大唐皇子,无一不是死皮赖脸地想留在长安享乐,唯李恪一人自请出京。 但此时此景,李世民看着李恪面色颓然的模样,那里是自愿出京的该有的样子,分明就是被群臣逼地无奈,又不忍他为难,这才甘愿退让,自请外放的。 多么纯孝晓事的孩子。 武德九年,李恪自请为质,而如今七年过去了,李恪还如此,李恪从头到尾考虑着的都是他这个父皇。 李世民低头看着李恪,不忍地问道:“恪儿,白虹贯日一说,与你无干,你大可不必往自己身上揽。” 李恪抬头看了眼李世民,眼中虽带几分委屈之色,但却仍旧强打笑颜道:“儿臣早闻扬州景色绮丽,早欲前往一观,今日难得有如此良机,还望父皇恩准。” 第四章 贤王李恪 “魏玄成这个田舍郎,朕早晚必杀之!”大殿之中众臣退散,李世民带着李恪方一回到内殿,便重重一脚踹开了身边的凳子,怒道。 魏征性情忠直,率性敢言,确实在政务之上助李世民甚多,魏征也因此颇受李世民重用,竟能以隐太子旧臣的身份,以令人折舌的速度一路升迁,在短短数年间官拜侍中,位列宰辅。 可也正是因为魏征的这个性子,短短数年内李世民对他已经积压了诸多不满,“早晚杀之”的话李世民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么说魏征了。 魏征虽是贤臣,但魏征与李恪不合,对于魏征的生死,李恪谈不上关心,就算李世民即刻杀了魏征,也与李恪无关,不过李恪却不希望李世民杀了魏征是因为他。 盖因魏征其人虽不讨喜,但在朝中和民间却有着不低的威望,若是李世民因李恪而杀了他,与李恪声望不利。 不过好在眼下李世民虽动盛怒,但倒也还未失了理智,多半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未真的命人去拿了魏征过来。 此时李恪也上前对李世民道:“父皇息怒,魏侍中之言乃老成谋国,正是对父皇忠心耿耿,父皇切莫因一时之怒,而误伤忠臣。”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原本还动着怒的脸上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竟突然露出了一丝突然的笑意,对李恪笑道:“朕正是为你鸣不平,叱骂魏玄成,你怎的反倒帮着他说话,劝起朕来了。” 李恪笑道:“儿臣与魏玄成不相熟,儿臣并非帮着魏玄成,而是帮着父皇。” 李世民闻言,不解地问道:“哦?此话怎讲?” 李恪道:“魏玄成说话虽不中听,却都是满心为君为国之言,父皇留着他,正可进谏忠言,纠偏规错,以使父皇圣名不失。” 李恪的话,倒是李世民此前从未想过的,不过听着却也极是在理。 李世民虽心中生怒,但也知魏征之言与旁人不同,非是为己,乃是为公,故而李世民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朕错怪魏玄成了?” 李恪笑道:“正所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父皇有仗义执言的魏征在,当可保言行无亏,仁德不失,方为一代圣君,儿臣为父皇贺!” “哈哈哈哈...” 李世民一生所愿,便是成为千古圣君,李恪的几句话着实高明地很,不过短短数语,便使得李世民转怒为喜,笑出了声来。 李世民对李恪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恪儿之言甚好,深得朕心,朕欲将它亲笔录之,置于书阁,每日警醒于朕。”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自然大为赞同,因为以人为镜之言本就该是李世民所言,只不过眼下魏征还未死,李世民还尚未失去这面镜子,故而还未说出这番话,倒是叫李恪抢了先。 李恪当着李世民的面,说了本该是他说的话,李恪倒也没有丝毫觉得脸红,反而谦虚地回道:“儿臣随口之言,岂敢劳父皇御笔。”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恪儿过谦了,你这番话虽不比岑文本那般文采,却有治国之理,朕岂能辨不出好坏来。” 李恪忙谦虚道:“岑师之才,儿臣岂敢比拟,父皇折煞儿臣了。” 岑文本乃李恪授业之师,李恪待他谦虚,李世民倒也乐得看到。 李世民顿了顿,又道:“皇子外放,的确有利朝中安稳,只不过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你了。” 李世民正说着,眼中的笑意也暗淡了下来,转而有一分不舍。 许是因李恪少时为质,故而对于爱子李恪,李世民总有一种特殊的怜惜和宠爱,如今李恪在长安待了不过两年余,又需外放,李世民的心中自然不舍。 不过李恪却对李世民道:“儿臣贵为皇子,去了哪里,还不是凤子龙孙,又怎的会受了委屈,父皇实在是太过多虑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似是混不在意的样子,心中越发地不舍了。 但凡皇子外放,哪有不是哭着闹着要留在长安的,唯有李恪一人,为免他忧心,故作出了这副全不在意的模样。 李世民道:“扬州虽好,终究比不得长安富贵,你去了那里,别的不说,便是住处又如何比得上皇宫和你的楚王府。” 自打李恪入值皇城内的右骁卫府衙后,李世民担心李恪在右骁卫府衙住地不习惯,便在外宫文思殿中专门命人备了一处偏殿,供李恪歇息。 宫中的富贵自不必说,而李恪的楚王府更是如此,而在李世民看来,扬州虽然富庶,甲冠东南,但又如何和长安相比。 不过李恪却道:“儿臣早年在草原时,连军帐都曾住过,去了扬州自也无碍的。” 李恪外放,本就非李世民所愿,再加上李恪又是为免使他为难才自请外放,李世民的心中便越发地不忍了。 李世民道:“昔年前隋炀帝巡幸扬州之时,曾大兴宫殿,而那些宫殿大多毁于隋末战祸,唯一一处临江宫还颇为雅致,尚且齐整,朕便将这处临江宫赐予你,你稍作修葺一番,便做你扬州大都督的府衙吧。” 临江宫乃前隋帝宫,非天子不得居之,如今前隋虽亡,但临江宫仍旧不是寻常臣子所能居的,李世民将临江宫赐予李恪,足见恩宠。 李恪也不多做推辞,当即谢道:“儿臣谢父皇。”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李恪,拍了拍李恪的肩膀,对李恪道:“朕虽是帝王,却也并非肆意妄为,此次外放扬州之事便委屈你了,不过你也勿要急切,朕不会久留你于扬州。你且在扬州待上一年半载,做出些政绩来,朕便可调你回京。右骁卫大将军的官职朕也替你留着,待你自扬州回京之后,你还是右骁卫大将军。” 李世民虽准李恪外放,但却并未要除去李恪右骁卫大将军的名号,这也是在告诉李恪,叫李恪安心,他虽一时外放,但绝非长久之计,自己早晚必诏他回京。 第五章 将欲南下 太极宫,昭庆殿。 李恪生母杨氏贵为贵妃,后宫之中仅次于长孙皇后的人物,自也是消息灵通之辈,时间不过片刻,方才大殿上的消息杨氏也已经得到了风声。 杨氏初一听闻此事,便将李恪唤进了宫中。 “恪儿拜见阿娘。”李恪进殿,对杨氏拜道。 杨氏抬了抬手让李恪起身,问道:“我儿此次出京,不知何时才能得返?” 扬州不比突厥路遥千里,而且李恪前往扬州是去为官,而且还是扬州首官,纵说是地方诸侯也不为过,他此去当无性命之忧,亦不至受苦,杨妃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忧心。 李恪回道:“此去扬州不是久待,短暂一年,长则两三载,恪儿也就回来了。” 李恪本就颇得李世民宠爱,此次李恪外放出京,不同与其他宗室,一去便再不得回。所谓君无戏言,李世民已同李恪说过,此次李恪出京也就一年半载,便回设法使他回来。 杨妃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的年纪也不小,是该往地方走走,熟悉地方政务,待你自扬州回任后,娘便当为你择一门婚事,让你早日成家。” 李恪倒是没想到杨妃竟会突然怎么说,听了杨妃的话李恪也是微微一愣。 不过如今的李恪已经年满十五,待他两三载后自扬州回京,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杨妃的话李恪倒是不知该如何回,可也不等李恪开口,倒是一旁的高阳先不乐意了。 高阳忙道:“高阳不要阿兄外放,也不要阿兄成婚,阿兄若是不在长安了,便没人陪着高阳玩了。” 杨妃听了高阳的话,只当是高阳年幼贪玩,黏着兄长,于是道:“恪儿和愔儿年纪都不小了,就算不离开长安,早晚都要外出开府,娶妻生子的,谁还能陪着你一直玩闹下去。” 高阳自幼娇纵,被李世民、李恪,还有李愔三人宠着,年纪虽不大,脾气却不小,她听不得杨妃的话,气鼓鼓地便转头离去了。 杨妃看着高阳赌气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李恪和李愔抱怨道:“高阳要什么给什么,都是叫你们宠坏了,稍不顺心便生了小脾气。” 李愔道:“高阳年幼,又与阿兄很是要好,阿兄突然要离京,高阳自然不舍,闹些小脾气也是有的,过些时日便好了。说到底,真正可恨的还是朝中的那些大臣,天生异象与阿兄何干,他们竟也随意攀扯,害的阿兄出京任官。” 李恪闻言,对李愔道:“太子一党,早视我如眼中之钉,巴不得我早日离京。不过我为亲王,离京外放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此次虽然突然,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李愔道:“皇子外放,本也是常例,倒也无甚不妥。只是魏王李泰与阿兄同年,相差也不过数月,为何阿兄出京了,他便不必,难不成只因他是太子胞弟吗?” 李恪听着李愔的话,忙道:“愔弟慎言,这话跟我说说也就是了,切莫出去说于旁人听。” 李愔见李恪似有焦急,笑道:“阿兄勿忧,弟知晓轻重,此时若是叫旁人知道只会平白与魏王结怨,无甚益处。”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我倒是不惧魏王,只是留他在长安,尚令有用处。” 李恪被群臣所参,以致外放,可李恪却丝毫不愿攀扯李泰。 李恪这么自做自然不是因为跟李泰兄弟情深,而是另有所图。 李恪虽身不在长安,但却不想看着李承乾闲着,留着同样野心勃勃,又极得李世民宠爱的李泰在京,也算是给李承乾留个绊子。 更何况李恪护着李泰在长安,也能给李世民留下兄友弟恭之象。 也不知一旁听着的杨妃是不是已经猜到李恪的意图,李恪的话音刚落,杨妃便道:“此事已成定局,便不必多提了,你此次南下,娘有一事想托付与你,你仔细听着。” 李恪道:“阿娘只管吩咐。” 杨妃问道:“你此往扬州,可是出潼关,过洛阳,自运河南下?” 李恪回道:“正是。” 杨妃道:“你自潼关往洛阳,必过弘农,弘农杨氏是娘的娘家,娘自打嫁于陛下便再未回过弘农,娘已同杨氏族老通过书信,此番你过路弘农,便代为娘去祖祠上柱香吧。” 李恪听了杨妃的话,心中一动。 弘农杨氏,关西巨阀,可以媲美关中韦杜的世家名门,无论朝野上下,都有着极高的威望。 弘农杨氏起自西汉,至今已传近千年,虽不入七宗五姓之列,但论实力,绝不在七宗五姓之下,可谓天下世家翘楚,海内景望。 李恪与李承乾相比,除了名分,最大的差距便是在世家门阀的支持。 在文教未普,科举尚未大兴之前,天下士族仍旧能与皇权半分天下,有着极大的话语权,甚至就连大唐的建立都与世家门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李恪少时北上,曾救关中百姓于水火,在百姓之中威望甚高,但关中和陇右的世家门阀却不买李恪的帐,偏偏与李承乾走的极近。 而当今天下,若论世家门阀之力,最为强劲的莫过于有开国之功的陇右门阀,其次便是山东世家了,可李泰为魏王,封于洛阳,故而山东士族,心向李泰者甚多,并不买李恪的帐。 李恪要想同李承乾抗衡,只能选择拉拢以萧氏为首的江南世家。 因李恪与萧皇后有恩,李恪之师亦是江南名门子弟,故而李恪想要拉拢江南世家倒非难事。 只是自打南北朝侯景之乱后,江南世家的实力便大打折扣,光是靠着江南世家的那些文臣,想要与李承乾对抗自非易事,若是李恪能拉拢弘农杨氏为己用,那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块重要的筹码。 李恪看着杨妃,已经猜到了杨妃的用意,面露激动之色。 杨妃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不经意间已经为李恪想了这般许多。 李恪当即道:“儿定当代阿娘前往杨氏宗祠祭拜,不浪费阿娘一片苦心。” 杨妃看着李恪颇显激动的模样,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怜爱地笑道:“多大的人了,怎的还不甚稳重,做事毛毛躁躁的。” 李恪笑道:“阿娘勿怪,就算儿臣将来娶妻生子了,阿娘的面前仍是孩童。” 第六章 岑长倩 李恪此次南下扬州,虽是为官,亦当无性命之忧,但儿行千里,杨妃又怎能不挂念。 杨妃将李恪唤进宫中,耳提面命了一番,仔细交代了许多事情,这才准李恪出宫回府。 李恪出了昭庆殿,自含光门出了皇城,便直奔楚王府而回,当李恪策马赶回王府时,刚至府门外,便听得守门的王府卫率传信,有一少年男子持岑文本的名帖拜见。 岑文本官拜楚王府长史,乃李恪臣属,但李恪与岑文本名为君臣,实为师徒,岑文本视李恪更是如自家子侄一般照看,李恪待岑文本自也礼敬非常。 李恪听闻有人拿着岑文本的名帖求见,只当岑文本有要事相告,没有丝毫的怠慢,当即便往王府会客的偏厅而去。 当李恪来到偏厅的门外,抬眼望去,果然,在偏厅之内坐着的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身着布袍,衣着简单,虽不显富贵,但一眼望去却颇有几分书生儒气,绝非寻常人家教养出来的子弟。 “父皇相诏,本王在宫中逗留了些时间,叫公子久候了。”李恪一入偏厅,便对厅中坐着的少年拱手道。 这少年听得李恪的声音,抬头望去,他此前虽从未见过李恪,但见一身着亲王袍服的李恪入内,哪还不知李恪的身份。 少年连忙起身拜道:“草民拜见殿下。” 李恪上前,亲自将少年扶起,对少年笑着问道:“公子奉岑师之命而来,不知可是岑师有何吩咐?” 少年自怀中取出了岑文本的名帖,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草民奉家叔之命,特来王府,为殿下效力。” 李恪听了少年的话,微微一愣,在脑海中慢慢思虑了起来。 岑文本既是李恪恩师,又可谓李恪谋主,李恪对岑文本自然极是了解。 岑文本乃前隋虞部侍郎岑之象次子,其兄乃校书郎岑文叔,其弟乃秘书郎岑文昭。 岑文昭才年近三旬,成婚不足十载,岑文昭之子自不可能是这般年岁,故而眼前的少年只会是岑文叔之子。 岑文叔早年亡故,已不在人世,岑文叔之子便被岑文本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视若己出。 李恪听着眼前少年的话,已经八分猜到了这少年是何人。 李恪问道:“你可是岑师长侄岑长倩?” 岑长倩听了李恪的话,面露讶色,他此前从未自报姓名,没想到李恪竟知道他是何人?” 岑长倩问道:“殿下竟知在下拙名?” 李恪笑道:“岑师曾同本王提及棘阳岑氏诸子,岑师最为盛赞的便是你,本王岂能不知。” 去岁年末,岑文本在王府同李恪闲聊之时,李恪曾提及自己一人在府中读书苦闷,想请岑文本荐一岑氏子弟来同他伴读,李恪便曾自岑文本口中听过岑长倩这个名字。 岑文本提及岑长倩时颇多赞誉,甚至远在其子岑曼倩之上。 此番李恪不日即将南下扬州,岑文本必是想起了李恪曾同他讲过的话,故而命岑长倩来寻李恪,拜入王府效力。 不过李恪对于岑长倩的了解自不只限于岑文本口中所述,李恪对岑长倩这个数十年后,在武周朝叱咤风云,对李唐忠心耿耿,一度官拜右相的名臣自然知晓。 不管是出于对岑文本的信任,还是李恪自己所知之事,他对岑长倩都有着足够的好奇和重视,尽管眼前的岑长倩还只是一个比他都年少上三岁的少年。 李恪对岑长倩道:“公子初来,若乍居高位恐难伏众,本王欲以公子为楚王府文学,不知公子可愿屈就?” 岑长倩虽然早知叔父岑文本乃楚王心腹,极得楚王重用,可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竟开口便是楚王府文学一职,着实惊住了他,而这仅仅只是靠着岑文本的一张名帖而已。 岑长倩忙道:“殿下实在太过抬爱草民了,草民一介少年,不过略通文墨,岂敢当正七品文学一职,草民只愿殿下身旁跟着的侍读便可,何需官职傍身。” 岑长倩的意思,李恪自然知晓。 岑长倩并无功绩在身,只是岑文本的子侄,若是只因岑文本的关系便得李恪重用,势必会引起旁人非议,叫李恪难做。 不过眼下的岑长倩虽还只是个才名不显的少年,但李恪却很清楚他的才干,若是区区一个正七品的楚王府文学便能留着岑长倩在自己身边,自是值得的。 李恪坚持道:“长倩兄既入本王门下,本王自当给你一个职份,本王心意已绝,长倩兄便不必再推辞了。” —————————————————— 岑长倩拜入李恪门下,本该是岑文本亲自引来的,不过此次岑文本却命岑长倩拿着自己的名帖前来拜见,自然不是轻慢,而是他另有要事。 就在岑长倩出现在李恪府上时,岑文本身着便装,在城南玄都观拜会他的故友袁天罡。 “袁道兄好一副直肠子,我那徒儿本在殿中安坐,好端端地便被遣去了东南,你可得给我一个交代。”岑文本与袁天罡相交甚笃,说话也没有那般多的顾忌,上来便对袁天罡道。 袁天罡道:“岑兄可是错怪我了,今日白虹贯日之相贫道只是据实而言,绝无半分虚假。” 王玄策道:“异象便是异象,是否应在东南也都无妨,只是今日那些朝臣借此事攻讦殿下,逼殿下外放,袁道兄怎的也不说一句公道话。” 袁天罡听着王玄策的话,神色一正,对王玄策道:“白虹贯日异象确是应在东南,贫道之所以一眼不发,正是因为群臣所言之事,正是贫道所想。” 袁天罡所言,正是王玄策所担忧的,王玄策连忙问道:“袁道兄莫不是想要殿下去东南破了这白虹贯日的异象?” 袁天罡回道:“白虹贯日,乱在东南,或祸延神州半壁,非常人所能破之。” 王玄策闻言,面露忧色,问道:“难道此事当真与殿下有关?” 袁天罡笃定道:“天机难测,贫道虽不知具体何事,然殿下有太微之相,此事非殿下不可。” 第七章 持节 大唐群臣借白虹贯日异象,群谏李世民,使得李恪外放。 这一场君臣较力明面上看起来自然是群臣胜了,但李世民倒也不会忍了这口气。 朝会之后,李世民非但开了特旨,破例把江都离宫临江宫赐予李恪居住,做了李恪的扬州大都督府,更加李恪食邑八百户,以作抚慰。 但这还不是全部,所谓临江宫和食邑不过是身外之财,李恪本也不缺,李世民真正叫群臣惊讶的举动是加封李恪为淮南道黜陟大使,持节! 李恪本就为扬州大都督,除扬州外,另督督常、海、润、楚、舒、庐、濠、寿、歙、苏、杭、宣、东睦、南和等十六州军事,如今更加封淮南道黜陟大使,代天巡狩淮南道诸事,掌察所部善恶,举大纲,巡省淮南诸州,有巡察、安抚、存抚之名。 如此一来,东南半壁都将在李恪羽翼之下,东南官属,上之刺史,下至百姓,俱沐其雷霆之威,如仰天神。 但这还不是全部,真正了得的还是“持节”两字! “持节”两字看似寻常,不过是加在官职之后的简单缀名,但朝中大臣都知道,这两个字才是最为难得的。 大唐州郡,大都督有之,黜陟大使亦曾有之,但自打李世民登基以来,还从未有哪个大都督得掌“持节”之名。 节臣合计三等,上等使持节,可斩奸除恶,专杀五品以下下属臣僚;中等持节,可杀暴民,除恶绅;下等假节,可杀违逆军令之人,诛流军。 大唐于赐节之事向来卡地极严苛,当初李靖北伐突厥,何等大事,尚且未予赐节,可如今李恪外放,李世民竟使李恪持节。 这几乎是在告诉群臣了,李恪乃其爱子,眼下虽外放出京,但仍非外朝官吏可轻,若敢轻慢之,仔细官职和他们的项上人头。 可以想象,当李恪手持节鉞,身加两职来到扬州时,扬州官场上下,谁人敢撄其锋?李世民对李恪之宠爱,可见一般。 而这在淮南近乎无上的权力,竟只是掌在李恪的手中,而李恪年不过十五。 扬州大都督,淮南道黜陟大使,更予赐节,这样的恩遇若是加于李靖、长孙无忌这等老成持重的开国功勋之身,倒也勉强合理,可如今的李恪年方十五,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他手握如此重权,莫说是扬州道的官员了,就连朝中的衮衮诸公都觉不安。 朝中众臣纷纷上书,以楚王年少,尚难掌轻重为由,请李世民收回赐节之命,可却被李世民一一打回,而李世民的理由也很简单,楚王成年,可理政务,故得外放。既已可外放为官,为何不得赐节? 李世民之言一出,顿时满朝上下鸦雀无声。 昨日上表李恪成年,请予外放的是他们,如今说李恪年少,尚难分轻重,请收回节钺的也是他们,他们所言前后不一,这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世民虽是开明之君,不以言罪人,但并不代表李世民没有脾气,他的忍让不少没有限度的。 那日朝臣群谏,李世民已然生怒,只是皇子外放本就是惯例,而李恪又主动请命,故而李世民稍作退让罢了。 可如今李世民已然让步,赐节皇子也不违大唐法例,他们若在得寸进尺,逼李世民撤旨,李世民不介意用几条人命来维护他的帝王权威。 要知道,李世民定鼎天下,登临帝位,他脚下踩着的人命不知多少,再多上几条也无伤大雅。 既然请皇帝收回成命行不通,那唯一的路子便是指望李恪抗命了。 延康坊,楚王府,午后。 李恪正在王府内院的花园中赏景饮茶,看着这满园春色本该是心情愉悦之时,可一封封自门外递进来的书信,却叫李恪颇为恼火。 而信中的内容无他,无非就是规劝李恪当行事谨慎,抱持谦逊之心,退回李世民所赐之节钺,以免铸成大错,失贤王之名。 李恪看着自门外递进府中的书信,既生怒,却又觉得可笑,也是无一例外,都是将它们揉作一团,付之一炬了。 “殿下,门外...”李恪刚刚将送进来的书信丢弃,又有一门子来到了李恪身旁,急忙对李恪道。 李恪见状,只当又是何人来信规劝于他,门子刚刚开口,李恪便不悦道:“本王不是说过了吗?这些信尽可弃在一旁,待本王得了闲再说,何必再来搅扰本王雅兴。” 门子见李恪似有怒意,忙解释道:“非是书信入府,而是虞国公求见,小人特来通报。” “温相?” 李恪听着门子的话,方知竟是温彦博来府,忙道:“快请温相进来。” “诺。”门子应了一声,下去带人了。 “满朝文武俱因殿下之事而乱,而殿下却在此赏景,当真是好兴致啊。”温彦博一进内院,见李恪正在中赏景,开口道。 李恪上前迎了几步,对温彦博道:“我生于长安,对长安城的一草一木自别有一番情感,此番出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得返,如今趁着还有些时间,自想多看两眼。” 温彦博闻言,叹了口气,对李恪拱手拜道:“昨日大殿之上,老臣未能为殿下言护,还望殿下恕罪。” 李恪看着温彦博脸上的愧疚之色,将温彦博扶起,笑道:“大殿之事,非温相所能阻挡,况且皇子成年外放,本就是朝例,李恪岂能不知,岂会迁责温相。” 那日大殿之上,群臣谏言,使李恪外放扬州,温彦博本有意出言相助,但无奈群臣之言正合乎法度,温彦博纵是想帮着李恪说几句,却也无从入口。 温彦博道:“殿下于老臣有救命之恩,老臣却未能助得殿下,实在是惭愧地很。” 李恪摆了摆手道:“所谓‘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扬州江都,正是风景佳绝之地,我早欲观之,故此去扬州数载倒也无妨,温相何需自责。” 温彦博入府之前,本还担心李恪不舍离京,正因此而动怒生怨,如今亲眼看了李恪的样子,似乎全无不妥,这才放下心来。 温彦博道:“殿下既有此意,老臣便放心了。” 李恪看着温彦博,问道:“有劳温相劳心,却不知温相来此何事?” 温彦博闻言,突然开口道:“老臣正是为殿下持节之事而来。” 第八章 不让寸步 “老臣正是为殿下持节之事而来。” 李恪听着温彦博的话,倒是稍觉几分惊讶。 温彦博性情忠直,李恪为质北上,将他从颉利手中换了回来,故而于他有救命之恩,温彦博也一直记在心中,他虽算不得李恪党羽,当也绝对算得上是亲善了,甚至也还一度帮了李恪不少忙。 今日来信,劝李恪退节的大多是那些与李恪不相熟的朝臣,温彦博也这么说倒是叫李恪有些意外了。 “温相也是来劝我抗命退节的?”李恪看着身前的温彦博,皱眉问道。 温彦博回道:“老臣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这是为何?”李恪与温彦博的关系不同于长孙无忌、褚亮等人,李恪听着温彦博的话,不解地问道。 温彦博回道:“殿下手持节钺,看似威隆,实则于殿下无益,殿下与其拿着平白叫人忌惮,还不如退于陛下。” 李恪接着问道:“本王持节,可掌生杀之权,怎会无益?” 温彦博道:“殿下持节南下,虽手握生杀之权,却叫淮南道上下生畏,若处之不当,淮南臣民或与殿下离心,岂非得不偿失?” 如今的李恪亲王之尊,已是扬州大都督,淮南道淮南道黜陟大使,就算没有李世民所赐的节钺,整个淮南道也以他为尊,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于他。 对于李恪而言,有了节钺,不过是多了一份生杀大权,叫人对他心中生惧罢了,就这一点而言,温彦博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温彦博的意思李恪虽然明了,但李恪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本王就在京中,淮南、扬州上下不服本王者或大有人在,然本王若手握节钺,当可震慑宵小,行事事半功倍。” 李恪年少,更是初次外放,此前并无管制州部的经验,官署上下难免有不服他的人,如今有这一道节钺在,那些人自然收敛许多。 不过听了李恪的话,温彦博却道:“然殿下仁德,非是擅杀之人,纵持节钺,当也不会轻用,纵然持节,也不过束之高阁而已。” 在温彦博看来,李恪不是嗜杀的性子,轻易不会调用,与其带着节钺千里迢迢地去了扬州,平白叫人忌惮,还不如向李世民婉拒赐节之事。 不过李恪想了想却道:“剑乃君子之兵,君子佩剑,岂为杀人乎?” 李恪之言一出,温彦博顿时哑然。 大唐以武立国,君臣尚武,莫说是武将了,就连文臣佩剑的亦大有人在,但这些文臣佩剑又有几个是为了杀人,除了震慑宵小外,更多的还是一种喜好和象征。 在李恪看来,文臣佩剑而不杀人,与他持节钺而不杀人,别无二致。 李恪见温彦博未言,便接着道:“持节之命,乃父皇所赐,既是权力,已是父皇之恩宠,本王岂能抗之。” 自大唐立国以来能予赐节着不过当年尚是秦王,南征北战时的李世民而已,而自李世民登基为帝以来,能予赐节的,李恪还是头一个。 这对于李恪而言,不知是权力,更是一种殊荣,是李世民对于他的宠爱,他何必抗节。 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便知李恪心意已决,自己多半是说不动他了。 温彦博叹道:“殿下行事,还是如此率性,看来老臣当年之言,殿下是半个字都未听进去。” 当初李恪刚自突厥回长安时,温彦博便曾对行事颇为张扬的李恪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人比非之。”希望李恪行事收敛,莫要叫旁人生了妒意,可是光看李恪的所作作为,自然没有听进温彦博的话。 李恪对温彦博道:“节钺既是父皇给的,本王便当收着,本王管那些旁人作甚。” 温彦博摇头道:“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节钺,平白惹地朝中群臣生怨,殿下何其不智。” 李恪知道温彦博之意,温彦博与那些来信望李恪抗节的人不同,他是出了心地为李恪考虑。 温彦博年迈体弱,下了朝后本已疲累非常,这这种情况下他还专程跑来一趟楚王府,无非就是担心李恪因为赌这一口气,收了李世民所赐的节钺,开罪了许多朝臣,得不偿失罢了。 若是旁人这么同李恪说话,李恪早就生了怒,但李恪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颇为关心,却很是固执的老人,笑了笑,不予置评,只是道:“温相多虑了,此事本王自有思量。” —————————————— 李恪即将外放出京之事算不得朝中辛秘,不过区区半日,长安城中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悄悄地传来开了。 而这长安城中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除了皇宫之中,便属城北的平康坊了。 平康坊中上至京中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汇集,人多耳杂,故而也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 “楚王李恪不日即将南下扬州,你速命人将这个消息带回给主人。”平康坊撷玉楼的后院,一个衣着艳丽,容貌姣好的女子,竟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趁着旁人不备,操着一口熟练的扬州口音对前来送酒的酒行脚役小声道。 这酒行脚役的听了这女子的话竟没有丝毫的惊讶,显然,这两个看似本该格格不入的两人竟是相熟之人。 此事李恪即将外放的消息尚未传地大开,知道此事的人尚是少数。 他听闻此事,惊讶道:“此事干系重大,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女子道:“这是许瑞醉酒后亲口告知于我的,岂能有假,楚王出京也就在这两日,传信之事丝毫耽搁不得。” 许瑞乃吏部员外郎,也是这女子的老主顾,许瑞虽算不得什么朝中大员,但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他酒醉之后的话自然做不得假。 酒行脚役闻言,当即回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回去安排人往扬州传信,绝不耽误了主人的正事。” 第九章 南下筹谋 作为深得皇帝宠爱的皇子,李恪出京,动静自然搞地不小。 李恪虽然外放之官扬州大都督,但右骁卫大将军之职并未被撤,故而李恪出京并未自金吾卫抑或是千牛卫中调人,而是直接自右骁卫中抽了五百精锐豹骑,以席君买为统领,随他南下。 “殿下此次南下,一去千里,臣不能相随,殿下一路还请千万保重。”长安城外灞水边,李恪将行,岑文本拉着李恪的手嘱咐道。 岑文本乃李恪之师,亦为楚王府长史,李恪外放出京为官,依例岑文本亦当出京随同,为李恪实掌地方政务,但岑文本文采斐然,身兼中书舍人一职,为李世民草拟诏命,李世民身边半日离不得他,故而未予放行,而是命王玄策以楚王府司马职代行长史事。 不过岑文本虽不能随李恪同去,但李恪手边倒也还不至无人可用,王玄策和马周俱是当世人杰,各有所长,故而李恪倒是心定地很。 李恪道:“岑师放心,此次南下弟子自有分寸。” 岑文本道:“殿下此去扬州,一应事务臣倒不忧心,臣担心是殿下如何权衡内外关系,得扬州为己用。” 李恪问道:“得扬州为己用,岑师何意?” 岑文本道:“如今诸皇子长成,夺嫡之争日烈,太子有长孙无忌扶助,多得关陇门阀支持,而魏王遥治洛阳,与荥阳郑氏等一众山东士族也走的极近,殿下若欲与之抗衡,江南世家便是殿下不可或缺的力量。臣以为,殿下此去扬州,理扬州内务不过其一,首要之事还是借此良机结交江南世家,以为己用。” 随着众位皇子渐渐成年,他们间的关系虽然还未分裂地厉害,但早已不似以往那般和睦,李承乾和李泰乃是嫡子,自然有着李恪难以比拟的优势,而李恪则需自己一点一滴地累积。 李恪的官职虽只挂了一个扬州大都督,但却可另督常、海、润、楚、舒、庐、濠、寿、歙、苏、杭、宣、东睦、南和等十六州军事,半个江南都在其治下,借此机会拉拢江南世家自非难事。 李恪道:“岑师之意,弟子已知,只是江南世家大多闭守排外,弟子乃是北人,若是贸然前往,恐怕不易。” 江南世家虽多,但乡土之念却极重,当初东晋之初,衣冠南渡,南北士族融合百年尚且时有纷争,李恪于他们而言更是外人,想要拉拢他们岂是易事。 不过还早李恪虽是北人,但岑文本却是南人,李恪这么说,自也是希望岑文本为他出谋划策。 岑文本道:“此事殿下勿忧,江南世家多在吴地,吴县顾胤乃臣之好友,他已去信吴县,届时殿下若往江东,顾氏那边必会多行方便,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顾氏乃吴郡四姓之一,虽经侯景之乱后元气大伤,但顾氏在江东经营六百年的基业又岂是摆设,如今的顾氏虽不比魏晋时那般名冠东南,在江东也还颇有威望,若是有顾氏相助,李恪在江南行事自然便利许多。 李恪道:“弟子此次南下,在扬州稍待后便当以巡视为名,前往兰陵,拜会萧夫人,弟子若能借萧夫人得萧氏相助,再加上顾氏,行事自当事半功倍。” 李恪口中的萧夫人便是他自突厥迎回的前隋萧后,萧后本就出身西梁皇族,如今其弟萧瑀又贵为宰相,萧后在萧氏族中威望甚高,有萧后牵头,李恪要结好兰陵萧氏自然不是难事。 萧氏乃江南世家魁首,若是李恪能结好萧氏,便是结好了大半个江南世家门阀,再加上顾氏从旁襄助,李恪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气。 不过岑文本看着李恪却又嘱咐道:“殿下南下,王玄策、马周二人乃殿下肱骨,左膀右臂,地方要务,一应内外,尽可交由他二人去做,但臣与殿下自己交代之事殿下哪怕交由长倩也不可假手二人,以免得不偿失。” 李恪闻言,面露讶色,看了眼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的王玄策、马周二人,不解地问道:“岑师何出此言?” 岑文本之气量幕天席地,非是嫉贤妒能之人,况且岑文本之于李恪,更甚张良之于刘邦,是李恪真正的谋主,与李恪的关系更非寻常君臣,岑文本这么讲,必有深意。 岑文本道:“马周善内政,有捷才,理治州郡当不在话下,王玄策长纵横,有胆略,捭阖内外不过举手,两人俱是当世人杰,一时之选,莫说是佐理州郡了,将来稍加锤炼,纵是辅政帝王,称量天下亦非难事,但若要他们与世家子相交,恐非所长。”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话,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论才干,马周和王玄策二人自不必说,可他们都是寒门子弟,更是仕途不顺,几多波折,若非李恪赏识,现在他们尚不知在何处沉浮。 这样的人,对那些生来便更易为人所赏识的世家子弟自然有着天生的疏远,交由他们来处理世家门阀之事,自然稍显不妥。 其实对于世家,李恪的心中早有防备。 大唐之所以能立国,能一统天下,故是因为大唐君臣上下一心,战无不胜,但这也未尝不是世家门阀选择的结果。 隋末群雄,王世充乃是胡人,窦建德自称扶风窦氏之后,却实为农户,杜伏威更是草寇出身,唯一一个同样家世显赫,实力和声望都可于李渊相较的李密还昏招频出,以致兵败,出身陇西李氏分支的李渊自然就成了世家门的首选,终有天下。 君不见,李世民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除却秦叔宝、程知节、张亮、尉迟恭、段志玄五员战将拔于行伍,起自微末外,余者一十九人俱是世家子弟,更遑论那些早年跟随李渊打江山的老臣了。 若是没有这些世家子纷纷来投,何来今日之大唐之天下? 世家之强,足以改天换地,更朝易代,故有唐一代,立国伊始,皇权与门阀世家之争便从未停止过一刻,直到唐末黄巢之乱,民乱四起,世家门阀也和大唐一起随着战火湮灭,方算告终。 世家太强,若不压世家之力,大唐必亡。李恪倘若登基,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抑制世家之力。 只不过现在的李恪还是皇子,他若要为帝尚需世家扶持,现在还不是对世家门阀下手的时候。 李恪顿了顿,对岑文本道:“岑师之命弟子谨记在心。” 第十章 将往华阴 皇子外放之官,尤其还是李恪这样甚是得宠的皇子,一路之上自然颇具风头。 李恪自长安东出,过新丰、蓝田、渭南诸县,过路地方官员纷纷设宴款留,李恪也不便强拒,短短百余里的路,李恪一行竟生生走了三日,还未过了潼关,出关中地界。 “殿下,再这样走下去也不知能否在月内赶到扬州了。”出了渭南县,李恪身边的丹儿也被这连日而来的宴请留地不厌其烦,算着三日才走下来的一点路,丹儿都觉得扬州之行遥遥无期了。 李恪算了算日子,回道:“若是这样走下去,恐怕到了扬州,怎也得月余的时间。”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不禁皱了皱眉头嘟囔道:“一路走走停停的,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丹儿久闻扬州春景极美,想着一月下旬自长安启程,二月怎么也到了扬州,可如今南下一行走走停停,真不知到期何期了。 与丹儿一同跟在李恪身后的马周闻言,笑道:“殿下持节出京,所到之处,如陛下亲临,地方官员岂敢怠慢,自然纷纷出城相迎。不过姑娘倒也不必忧心,待殿下至洛阳后便可弃马从舟,自水路南下,直抵扬州,到时便会便利上许多。” 李恪奉帝命持节,代天巡狩地方,所到之处各地官员自然纷纷出迎,以示礼敬,不过待李恪到了东都洛阳之后,便不必再走陆路,而是取水路,借道大运河南下,一路之上除了粮草补给,便不必再临岸停靠了,自然快捷上许多。 李恪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凡事又怎会皆如他意,李恪自渭南出发,行了不过两个时辰,刚刚靠近郑县的时候,竟又有一阵轻快的马蹄之声自他的耳边传来。 李恪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只当是郑县官员命人前来,不禁眉头轻皱。 其实这连日来的应酬,走走停停,心烦的不止丹儿一个,李恪也同样如此。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恪心中已经想着该如何推掉今日的应酬早些赶往华阴,因为他去华阴还有正事。 李恪在离开长安之前,杨妃曾专程将他唤入宫中,交代于他,要他过路华阴时前往去一趟杨府,代她上上一炷香,顺道拜见杨氏族老。 早在昨日晚间,李恪已经命人传信至弘农杨府,告知他今日午后将往府上拜会,现在他若是转道去了郑县,必然耽误他的约期。 与名动天下的弘农杨氏想比,区区一个新丰县令又算得了什么?李恪自然能权衡出轻重。 就当李恪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推掉邀约之事,李恪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殿下稍待,等等小弟。”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言语间还带着几分嬉笑的味道。 李恪听着身后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恪不必看,便能知道他身后赶来的是谁,能在李恪面前自称小弟,还如此嬉笑的除了他的发小秦怀道还能有谁? 李恪转头望去,果然,在他身后不远处拍马赶来的可不正是秦怀道。 “小弟秦怀道拜见殿下。”秦怀道策马赶到李恪的身旁,坐在马上对李恪拱手道。 李恪看着秦怀道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于是笑道:“怀道,你不在翼国公府待着,怎的到了此处?” 秦怀道道:“殿下出京,这等好事岂能不带上我。” 李恪问道:“怎的?难道秦帅准你随本王南下了?” 早在李恪即将外放的消息出来时,秦怀道便曾来寻过李恪,也向其父秦叔宝请命,欲随李恪一同南下扬州,只不过秦叔宝却并未准允,反倒将秦怀道训斥了一顿,责令他不准出京。 可如今秦怀道竟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李恪自然觉得讶异。 秦怀道听了李恪的话,悻悻回道:“阿爹并未准我出京,我是趁着阿爹不备,溜出来的。” 之前因秦怀道欲从李恪出京,故而被秦叔宝责令关押在府中,连李恪离京都未能亲自前来相送。 可李恪已于日前出京,秦叔宝对秦怀道的管制便松了许多,秦怀道这才得以偷偷溜出翼国公府,只身逃了出来。 李恪讶然问道:“你是瞒着秦帅出京的?” “那是自然,若是阿爹知晓,以阿爹的脾气,我岂能出得来?”秦怀道回道。 李恪闻言,面露难色,对秦怀道道:“你瞒着秦帅出京,若是秦帅知晓了,追出京来,你该如何是好?” 秦怀道摆了摆手,混不在意地回道:“这有什么,咱们只需走的快些,待阿爹知晓时咱们已经出了关中,他还如何能抓得了我?更何况还有殿下在此,只要殿下准了我,我不信阿爹还能自殿下手中抢人不成。” 李恪看着秦怀道的模样,一副打定主意要随他同往的意思,为难道:“秦帅与本王有救命、授业之恩,我若是忤逆秦帅之意,强带你出京,也不知妥还是不妥。” 李恪与秦叔宝之间的关系自然不是寻常的君臣,秦叔宝曾玄武门救过李恪的性命,后又以一身武艺相授,甚至还将自己随身多年的虎头湛金枪赠予了他,秦叔宝待李恪可谓恩深义重。 而李恪若是忤逆他的意思,带着他的嫡长子离京千里,使他父子每日不得相见,李恪于心何忍。 秦怀道听着李恪的话,顿时大急,忙道:“自古扬州便是烟花佳绝之地,三郎前往扬州快活,如何忍心留小弟一人在长安。” 秦怀道心急,竟连以往他们私底下的称谓都叫了出来。 秦叔宝于李恪有恩,可秦怀道又与他情同手足,李恪被夹在两人之间,一时间倒是为难地很。 倒是一旁的王玄策见李恪为难,出言对李恪道:“殿下不必为难,依臣来看,小公爷能以一己之力溜出翼国公府,未尝便不是大将军的意思。”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秦怀道骑着的骏马,果然,在马的两侧正挂着他秦家祖上传下的金装锏。 若是秦叔宝当真不愿秦怀道随李恪南下,秦怀道岂有机会自翼国公府带出金装锏? 兴许秦叔宝表面上不准秦怀道随李恪南下,却暗地里使秦怀道得以偷偷溜出府门,未尝不是为了堵住朝中那些官员的嘴,免得叫有心人多疑。 李恪想了想,道:“本王当私下去信于秦帅,先将此事告知秦帅,不使秦帅忧心,后面的事情且待看了秦帅的意思再说。” 第十一章 弘农杨氏 弘农杨氏,以西汉丞相杨敞为祖,世居华阴,自汉始,便为当世名门。 于杨敞玄孙“关西孔子”杨震后,杨震子杨秉、孙杨赐、重孙杨彪更是连任太尉,时人称之四世三公,与同样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汝南袁氏同执天下世家牛耳,一跃而为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 但这还远远不是杨氏荣光的全部,自汉末之后,经权倾朝野的西晋三杨,再到北魏杨播、杨椿兄弟,甚至到了杨坚、杨素的手中,弘农杨氏一跃而成皇族,显赫一时。 而如今的隋朝虽然已经亡灭,但杨家却并未随着前隋归于尘埃,杨家的辉煌还在续写。 现弘农杨氏族老,前隋宗室子弟观德王杨雄长子,观国公杨恭仁,武德年间极得太上皇李渊重用,官拜中书令兼吏部尚书,如今虽以致仕,但仍拜特进,在朝中颇具威望。 杨恭仁次弟杨续,官拜郓州刺史,幼弟杨师道官拜鸿胪寺卿,俱是朝中三品大员,余者杨家子侄,朝中及州郡地方官任五品以上更有十数人,而这仅仅只是弘农杨氏观王房一房,弘农杨氏之盛,有此可见一斑。 李恪在来华阴的路上,生怕行程再有变数,便命王玄策、马周、秦怀道领着大队人马,而李恪自己则带着席君买和岑长倩两人轻车简行直奔华阴杨府而去,左右有秦怀道这个混不吝的小公爷在,对付那些地方官员倒是无往而不利。 弘农杨氏可谓天下世家翘楚,在关中更是位列樊川韦杜之前。 杨氏家声已然如此,原本在李恪想来,杨府的府门想必也是修的富丽堂皇的。 可当李恪真的站在杨府门外,看着杨府的正门时,却发现,原来杨府正门不过是宽约一丈,暗红色,最为寻常的杉木门,而门前悬着的门匾也没有半个字的多余坠饰,只是一块看着很有些年头的古旧木匾,上书简单的两个字“杨府”! 杨府的正门与李恪恢弘阔丽的楚王府根本不能相比,但李恪看着眼前这简朴的门脸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弘农杨氏,千古名门,哪怕摆在李恪面前的是一间草屋,他又岂敢有半分轻慢。 “我乃楚王府文学岑长倩,烦请通报贵府主人,唐三皇子楚王殿下如约拜会。”到了杨府门外,岑长倩把楚王府的拜帖递到了杨府知客门人的手中,拱手道。 楚王李恪将临,这也是杨府门子早就知道的,他听闻岑长倩之言,自岑长倩手中接过名帖,当即命人开了府门,对李恪道:“还劳殿下和两人大人随小人入府稍待,主人稍后便至。” “有劳。”李恪道了声谢,随着杨府门子进了府内。 杨家虽然清贵,但李恪却为当朝亲王,如今虽是代其母杨妃前来,但杨府上下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李恪方一入府,已有人飞奔前往府内传告。 李恪在会客的偏厅坐了不过片刻,便有一年过六旬,虽须发花白,但精神倒还尚好的老者进入了偏厅中。 “老臣杨恭仁拜见殿下。”杨恭仁入内,便对李恪拜道。 杨恭仁虽以致仕,但却为李世民拜为特进。 所谓特进,散官之列,官拜正二品,唯以功德赐位特进者,位次三公,见礼如丞相。故而杨恭仁虽以辞官,却仍有官身,需以臣礼相见。 杨恭仁年迈,李恪又有拉拢之心岂会要杨恭仁以大礼参拜。 李恪见状,连忙箭步上前,扶起了正欲下拜的杨恭仁,对杨恭仁:“老国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杨恭仁起身,看着李恪,对李恪笑道:“老臣见殿下之时,殿下尚是孩提,如今再见,殿下已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武德九年时,李世民继位,杨恭仁去宰相位,罢吏部尚书,改任雍州牧,为大半个关中名义上的首官,那日李恪请命北上,杨恭仁自也在大殿之中。 不过李恪武德九年北上为质,杨恭仁致仕于贞观三年,而李恪贞观四年返京,故而自李恪北上之后,近七年来,杨恭仁还是初见李恪。 李恪道:“老国公乃李恪母族长辈,本该早来拜见,无奈朝务在身,一直迁延至今,还望老国公勿怪。” 杨恭仁闻言,忙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身兼数职,能借南下之机得空来见我这个赋闲的老朽,臣已不胜感激。” 李恪笑道:“老国公自谦了,老国公虽已致仕引退,然老国公乃朝之干城,如今国务繁忙,父皇还时常当着李恪之面提及老国公,恐怕父皇早晚还需召见老国公商讨国事,” 李恪所言,多半是嘴边的恭维之词,毕竟他的话谁又能去分清真假,难不成还去想李世民询问不成? 杨恭仁自贞观三年致仕后,虽长居华阴,甚少在长安露面,但他对朝堂的关注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少。 自打贞观四年,李恪回京后,他就从未断过对这个三皇子的关注。李恪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了若指掌,在他看来,李恪虽然年少,可却丝毫不简单,跟这样的小狐狸打交道,杨恭仁绝不会有丝毫的大意。 杨恭仁知道李恪来此的心思,也知道李恪这么说的意思,但他却故意绕开话题道:“承蒙陛下错爱,老臣如今已是闲人一个,更兼老迈,朝中之事已无力也无心多问了。” 李恪道:“老国公得我大唐两朝帝王看重,引为臂膀。岂不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言,老国公有济世安民之能,若是甘居华阴一地,岂非我大唐之失,天下之失,百姓之失?” 杨恭仁摇了摇头,接着道:“臣已经老了,又无曹魏王之志,不敢多问朝中事,但能得晚年安泰足矣。” 杨恭仁说话圆滑地厉害,简直滴水不漏,李恪有意把话题去往朝务之上去引,可杨恭仁却死活不接他的话,着实叫李恪有些无奈。 不过既然杨恭仁左右不接李恪的话,李恪无法,也只得将话挑开了同他说。 李恪问道:“老国公年迈,退居华阴,朝中之事兴许已无心过问,但杨家事,老国公总不会不管不顾吧。” 第十二章 杨恭仁 李恪并非专程来此,不过是过路华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跟杨恭仁慢慢圆转推敲,李恪见杨恭仁嘴巴严地厉害,丝毫不接他的话头,只得自己挑明了开来。 “小狐狸已经坐不住了。”杨恭仁听着李恪的话,心中一下子便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杨恭仁对李恪问道:“眼下杨家事并未不妥之处,臣不知殿下之言何意?” 李恪道:“武德五年,老国公为凉州总管,奉太上皇之命统兵平定瓜州刺史贺拔威之乱,那时长孙无忌嫡亲兄长,鹰扬郎将长孙恒安亦在军中。然长孙恒安因行军迟缓,险贻误军情,被老国公施以军法,丢了大半条性命,至今还是个半残之人,不知老国公可还记得?” 李恪今日敢带着岑长倩和席君买两人便来杨府,自然是下过功夫的,杨恭仁之事他早已命人彻查,了然于胸。 武德五年,太上皇李渊因杨恭仁曾于前隋任甘州刺史,熟悉西北军情,故而以杨恭仁为凉州总管,抚慰西北。 时逢西北多乱,瓜州刺史贺拔威外结颉利,意欲献瓜州于突厥,杨恭仁领军攻伐,命时任鹰扬郎将的长孙恒安急行军,领军自侧翼前往驰援。 可长孙恒安行军不利,延误军机,使得大军主力被围,险致杨恭仁大军溃败,好在贺拔威犯上作乱不得人心,被杨恭仁行反间计,策反叛军擒杀贺拔威,这才得以反败为胜,平定西北。 可此战虽胜,但长孙恒安大错已成,杨恭仁于战后依军法严惩长孙恒安,杖责八十,生生把长孙恒安的两条腿给打断了,至此两人结为死敌。 但此时若只是简单的两人关系不和倒还好办了,可偏偏杨恭仁乃杨氏族老,长孙恒安又为长孙无忌胞弟,两人结仇,也就意味着杨家和长孙家结仇,动静便就闹得大了。 “确有此事,不过以殿下的年纪,竟还知道这些,着实不易,殿下有心了。”杨恭仁听了李恪的话,平淡道。 武德五年,李恪年方四岁,那个时候的李恪恐怕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如何能知道西北边陲之事,多半也是他千方百计打听来的。 李恪道:“李恪对长孙大人一向‘敬重’,故而长孙家的事情,李恪多少也知道一些。” 敬重? 杨恭仁听了李恪的话,看着李恪虽年少,却一脸正经的模样,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 李恪与长孙无忌不合,明里暗里不知相互角力了多少,可李恪当着旁人的面,竟还能心安理得说出这样的话,李恪的心术如何且先不说,光是这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已经很有几分功底了。 其实对于长孙恒安之事,杨恭仁又何尝不觉得懊恼。 当初杨恭仁在惩处长孙恒安之时,李建成尚在,李世民还只是大唐秦王,长孙无忌不过是从五品的刑部郎中,当时已经贵为侍中,当朝宰辅的杨恭仁又岂会将长孙恒安,甚至是长孙无忌看在眼中,毕竟谁能想到,在短短五年之后,李世民便将成为大唐皇帝,而长孙无忌亦将名冠当世。 杨恭仁顿了顿,对李恪道:“殿下既是奉贵妃之命,前来替杨家先主上香,坐在此处也不是办法,殿下若是无事,便随臣同往吧。” 杨恭仁这话说的突然,李恪不知何意,但李恪看着杨恭仁一脸严肃的模样,还是应了一声,跟了过去。 杨氏宗祠,寻常人进不得,哪怕是当朝亲王也是如此,不过李恪乃杨妃之后,杨妃又为杨家女,故而李恪得入其中。 李恪随着杨恭仁进入杨氏祠堂之外围,已经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檀木香气。 李恪沿着长长的甬道走了片刻,一直走到底,到了杨氏祠堂的正堂之外,李恪抬眼望去,首先入眼的是“杨氏宗祠”四字门匾,在门匾之下的门柱两侧,则是悬挂着刻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字的木牌,而在宽阔的祠堂之中,一层层桌案上摆放着的竟是上百副牌位。 自杨氏始祖杨敞,到杨忠、杨宝、杨震...后来再到杨恭仁之父杨雄,不必有半句多言,李恪光是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经深深为之折服。 弘农杨氏,千年世家,门阀翘楚,多少年来的名望积累方有了今日弘农杨氏的气象,这眼前的一幕早已说明了一切。 “大堂之中,殿下看到了什么?”杨恭仁站在祠堂的门檐之下,对李恪问道。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杨氏先贤。” 杨恭仁点头道:“不错,我弘农杨氏能有今日,靠的便是我弘农杨氏列代先祖之光,而自打臣懂事那一日起,臣最大的愿望便是待臣故去之后,也能如我杨氏列代先贤一般位列我杨氏祠堂,与父辈先贤相伴,看我杨氏之盛绵延千载。” 李恪听着杨恭仁的话,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同他讲这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杨恭仁见李恪点头,顿了顿,这才接着道:“长孙无忌固然权势了得,但我弘农杨氏却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我是与长孙恒安故有仇怨,长孙无忌若是只对我一人,我纵是身死也非不可,可他若是敢把手伸到杨家来,那他便需掂量掂量他能否搬地了我杨氏千年门阀之重。” 长孙无忌权势之盛,当今朝堂无人可与之比肩,但杨恭仁的话说的却很有底气,甚至李恪听了也不会有半点觉得杨恭仁是在狂言。 杨氏不知是杨氏而已,杨氏传承千年,与多少时间门阀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长孙无忌若当真想动杨家,先要把整个关中门阀掀个底朝天。 世人皆知,华阴县共有两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一座是西岳华山,而另一座便是弘农杨氏。 扳倒他杨恭仁易,但想要对付弘农杨氏,就算是整个长孙氏都不够看。 李恪听着杨恭仁的话,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李恪对杨恭仁道:“既然老国公这么说了,李恪也不必再藏话了,长孙无忌一向视我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我此次南下之官,也是拜他所赐。阿娘是杨家女,我便算是半个杨家子,既然老国公不惧长孙无忌,又何妨与我联手?” 杨恭仁听着李恪的话,笑了笑,对李恪道:“听殿下之言,殿下恐怕还未听懂臣的意思。” 第十三章 南下 杨恭仁行事圆滑,尤其是在处理世家之事上更显如此,当李恪自杨府出来,脑海中还在回味杨恭仁同他说的话。 杨恭仁算不得什么名臣干吏,他在相位五载,也从未有过什么大的作为,和同为世家子的房杜二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在杨恭仁的眼中,他看得最重的是弘农杨氏,其次是他自身,最后才是朝堂之事,这样的人又怎会是一个贤相。 这些世家子,在他们的眼中,家族存续方是首要,门阀的利益高于一切,甚至还在国家社稷之上。 杨恭仁于国无大功,却也无大错,因此被拿来同西汉庸相石庆,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但比起仁厚敦儒的温彦博,哪怕是刚直的魏征,李恪也不愿同杨恭仁这样的圆滑世故之辈打交道。 “看殿下眉头紧锁,杨府之行似乎并不算顺利。”随着李恪出了杨府,李恪身旁的岑长倩看着李恪的模样,对李恪小声道。 李恪道:“杨恭仁这厮胆略不大,非成大事者,但偏偏却滑不溜手,想要从他嘴里听到想听的,着实不易。” 岑长倩道:“杨恭仁乃是前隋皇族远亲,于开皇初年出仕,历侍文帝、炀帝、宇文化及、李密数代君主,到了我大唐尚能位列宰辅,得封国公,他左右逢迎的本事自不寻常。” 杨恭仁开皇元年出仕,先侍隋文帝杨坚,为宗正少卿,后侍隋炀帝杨广,为正议大夫,再随杨广巡幸江都,后待宇文化及弑君谋反,立秦王杨浩为帝,杨恭仁便任吏部尚书。 而杨恭仁的吏部尚书也未做上多久,待宇文化及北上兵败,杨恭仁为李密所俘,遂转投李密,李密兵败,又为窦建德所擒,直到窦建德麾下魏州总管元宝藏归唐,杨恭仁这才投入大唐。 杨恭仁其人,倒也谈不上什么气节和硬气,要他主动与长孙无忌为难,着实是难为他了。 李恪道:“长倩所言极是,杨恭仁其人,最善自保之道,说的好听点是行事谨慎,说的难听点便是胆小畏事,长孙无忌权倾朝野,他退避三舍倒也不意外了。” 岑长倩问道:“那今日之行殿下岂非空手而回?” 杨恭仁既是畏长孙无忌权势,只欲避其锋芒,又是自觉杨氏势大,与天下之家利益关节诸多,长孙无忌轻易动不得他,多半已是打定了注意,要求自保了,李恪想要说动他,只怕机会渺茫。 不过李恪却笑道:“这倒也未必,要说动杨恭仁,倒也未必便是今日。” 岑长倩闻言,不知李恪何意,只当李恪还欲改日再来拜访,于是问道:“殿下可是要在华阴歇息一日,改天再行拜访?” 李恪摇了摇头道:“今日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拜便不必了,左右要打动杨恭仁,拉拢杨氏,倒也未必只有本王亲自来此方可,这世上还有比本王更为合适的人。” 岑长倩听了李恪的话,面露不解之色,问道:“杨恭仁自己不买殿下的帐,难道还有旁人能助殿下说服杨恭仁吗?” 李恪自信道:“那是自然,今日本王华阴之行绝非空手而回,只是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待本王到了扬州后再说。” 李恪说完,便自席君买的手中接过了马缰,翻身上马,当先离开了。 岑长倩看着李恪离去的模样,显然不似刚刚在府内吃了瘪的模样,岑长倩也不禁好奇起了李恪口中那个能帮他说服杨恭仁的人。 “莫不是贵妃娘娘?”岑长倩左右想不出比李恪更加合适的人,唯一有点可能的便是李恪生母,出身杨氏的杨妃了,岑长倩也连忙上马,赶到了李恪的身旁,不解地问道。 不过李恪却摇了摇头道:“非也,母妃虽是杨家女,但身在后宫,岂能随意出得长安,更何况以杨恭仁的性子,就算是母妃来了,也未必能成。” 岑长倩听了李恪的话,好奇地问道:“那殿下所指何人?” 岑长倩一向聪慧,岑家子弟中无人能与之比肩,否则岑文本也不会在李恪将行之前将岑长倩引荐于他。可今日李恪之意岑长倩却始终捉摸不透,看岑长倩的模样,若是李恪不能为他解答,恐怕他要一连数日食不知味了。 岑长倩乃岑文本亲侄,岑文本将岑长倩荐于李恪,岑长倩自然是信得过的,这一点李恪倒不担忧。 李恪对岑长倩道:“要想说服杨恭仁投向本王,难道这世上还有比长孙无忌更好的说客吗?” 岑长倩听了李恪的话,先是一愣,但紧接着脸上便挂起了一丝笑意,他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 看着李恪一行人出了杨府大门,未做片刻停留,直往华阴县城门的方向而去,杨府的门子便连忙回了府中。 “回禀阿郎,殿下已经离府了。”门子回到府内,对正在等着的杨恭仁道。 杨恭仁闻言,问道:“他们去往了何处?” 门子回道:“出了府们后,殿下便上马出了城。” “出城了?”杨恭仁听着门子的话,惊讶道。 门子道:“殿下确实已经出城看,算着功夫,只怕殿下已快到城外了。” 杨恭仁出于自保,不愿插手李恪和长孙无忌之事,他听闻李恪未在华阴多做逗留,而是出了府便直接出城了,这本该是好事,可杨恭仁却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妥。 此前杨恭仁虽从未与李恪打过交道,但他对李恪的了解却不少,依他对李恪的了解,李恪绝非易与之辈,他当真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便对自己此前的心思作罢,不再牵扯杨家了? 杨恭仁非是李恪,他如何知道李恪的心思,但李恪八岁北上为质,四载后携泼天之功还朝,这是何等的坚忍和胆略,对李恪这个少年,他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李恪看似未曾因杨恭仁回绝他而不满,可知道他真正的心思。 杨恭仁对门子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城外打探,看看楚王离府后去往了何处,是否另有停留。” 杨恭仁猜不透李恪的心思,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李恪急于南下,无暇在华阴久顾,否则被李恪这只小狐狸盯上,着实是件叫他头疼的事情。 第十四章 张元素 自打李恪出京以来,凡过州郡,各地官员必来拜会,以致连日走走停停,脚程极慢,李恪算了算日子,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恐怕待到了扬州,都快入夏了。 李恪出了华阴,便同王玄策、马周、秦怀道三人商议,由秦怀道和马周留下统率大队人马,打理各地官员,而李恪则带着王玄策、岑长倩还有席君买几人,带着十余人的亲卫轻车简从先往扬州。 “殿下,若是不入洛阳城,直往河口而去的话,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该到洛阳码头了。”王玄策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对洛阳地形自然熟稔,离着洛阳的运河码头还有些距离,王玄策便指着东北的方向对李恪道。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抬头望了望,果然就在李恪目光所能及的最远处,隐隐约约似有布旗在高耸的桅杆之上飘动,想必那里便是入河口了。 李恪看着远处飘动的旗杆,对王玄策道:“本王与张元素素来不熟,见他作甚,不必入洛阳城,咱们径直入河,往扬州去便是。” 张元素乃魏王李泰的长史,李泰为洛州大都督,他因身在长安未能之官,便是由长史张元素往洛阳就任,代行大都督职权。 故而张元素虽只是从三品长史,但因为他代表的是魏王李泰,在洛阳城中,纵然就算是从二品的河南牧也要低他一头。 当然了,这也只是人臣而已,以李恪的身份自然不必买张元素的帐,就算是过而不见也无甚不妥。 不过这也只是李恪的意思而已,李恪与张元素不熟,也不想与他相熟,自然懒得绕进洛阳城见他,但张元素却早已奉命要拜见李恪。 李恪虽然带的人不多,一路轻车简行,但却并未故意隐藏行踪,想瞒过张元素倒是不易,李恪出了潼关不久,刚过虢州,张元素已经得到了消息,出城寻他来了。 当李恪一众来到运河码头后,还有些距离,李恪便看到了站在码头之上专程相侯的张元素。 “臣洛州大都督府长史张元素拜见楚王殿下。”张元素见李恪近前,连忙上前拜道。 张元素虽只是从三品魏王府长史,但在这洛阳内外耳目灵通,他能知晓李恪的行踪,李恪倒是丝毫不觉得讶异。 李恪见张元素,于是扶起张元素,笑道:“张卿好灵光的耳目,本王刚入洛阳,本想着南下急切,不欲入东都停留,没想到张卿竟已经在此等候了。” 张元素起身笑道:“殿下丰神俊秀,这方圆百里之类又有何人能与殿下相比,想知殿下踪迹,实非难事。” 张元素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派人跟踪了李恪,只是这么打着马虎回道。 李恪自也知道张元素的意思,也懒得接他的话,反倒直接问道:“张卿来此,可是奉四郎之命?” 李恪口中的四郎便是魏王李泰,张元素为李泰党羽,张元素与李恪本该避嫌才是,若非李泰之命,他好端端地怎会来此见他。 张元素回道:“楚王所言甚是,臣在此正是奉了殿下之命。” 李恪问道:“四郎命你在此所为何事?” 张元素回道:“诸皇子外放之事,殿下多赖楚王相助,还能留在京中,殿下特命人快马传书来此,要臣千万当面谢过楚王。” 那日群臣大宴,大殿之上,若非李恪一口应了外放之事,平息了此事,依那日的形势,李泰能否留在京中都是未知。 李恪道:“四郎太见外,本王同他乃至亲兄弟,自当相互帮扶,四郎说这些作甚。” 至亲兄弟,李恪说着这四个人,看似情真意切,但却没有谁会把它当了真。 想李世民同李建成、李元吉二人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为了皇位尚且杀地你死我活,更何况李恪和李泰还非一母所生,李恪的话谁又会当真? 张元素道:“楚王与殿下兄弟情深,我等自是看在眼中,只是若是人人尽能如殿下这般便好了。” 来了! 李恪眼睛一亮,知道这才是张元素此来的真正目的,所谓什么当面道谢,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 而张元素话中所隐射的是何人,李恪自也知道。 那日大殿之上,当先借天降异象提出要使皇子外放的便是于志宁,而于志宁乃太子左庶子,他是谁的人,抑或是他心向着谁,满朝上下谁人不知。 远交近攻。 王玄策乃李恪心腹智囊,李恪在北地时也曾随着王玄策读书,王玄策最善纵横之道,故而李恪听着张元素的话,脑海中顿时冒出了这四个字。 李恪已然外放,远在扬州,日后在京中自然于李泰无碍,李泰不必对付李恪,也对付不了李恪。 而李泰不是安分之人,他若欲争那储位,最为紧要的自然就是对付安坐太子之位,正与李泰同在长安的李承乾。 此前李恪有意离京,本就是有此思量。 眼下诸皇子中以李恪势头最盛,李恪若在长安,李承乾和长孙无忌的注意便只会在李恪的身上,李恪便成了众矢之的,而李恪若出了长安,李承乾便没了心腹大患,相反的,李承乾自己便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李恪离开长安不过数日,这样的苗头已经冒了出来,而这还只是开始。 李恪闻言,故意摇了摇头,叹道:“本王已然出了长安,也不知下一个出京的皇子是谁,张卿若是方便,还请传信回京,待本王告知四郎,要他在京行事谨慎些,免得步了本王后尘。” 李恪说着,俨然一副怨怼的口气,对李承乾所为很是不满的模样。 李恪的反应,恰好是张元素想要看到的,李恪虽不在长安,但他在李世民的心中还是颇有分量,他的话李世民也很是在意,有些话自李恪的口中说话,比寻常臣子好用太多了。 张元素对李恪道:“楚王放心,楚王之言臣自当回禀殿下。” 李恪笑道:“如此本王便宽心了。” 李恪说完,朝着张元素拱了拱手,转身登船了。 “臣恭送殿下。”见李恪登船,张元素俯身唱喏,对李恪道。 且不论张元素心中如何看待李恪,这面子上的功夫倒是做的足了,待看着李恪一行登上了大船后,张元素方才起身。 张元素方一起身,脸上原本的笑意便猛然一收,看着不远处李恪所登的大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身旁的洛州司马郑观道:“楚王已然乘舟南下,速将此消息散步出去,三日之内,本王要让扬州城人尽皆知。” 第十五章 河上琴音 “尽道隋亡为此河,今已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自打李恪在洛阳登船,一路顺水,先往东,再往南,不过三日多的功夫,便过了郓州,比之骑马倒是便捷省力上不少,李恪站在大船的甲板之上,看着运河之上来往如梭的船只,脑海中不禁想起了这首《汴河怀古》,便轻声念了出来。 除了正在甲板上掌帆的几位船夫,李恪的身旁再无旁人,陪在李恪身旁的便只有他的楚王府司马王玄策。 王玄策听着李恪口中缓缓念出的诗,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眉头微微一皱,对李恪道:“殿下这诗倒是不错,只是这立意怕是颇有不妥之处啊。” 大运河虽是隋炀帝所修,但在大唐立国之初,隋炀帝乃天下公认的昏庸暴戾之君,人尽弃之,可李恪口中的诗却对他颇多赞誉,王玄策自然觉得不妥。 出了长安李恪心中畅意许多,王玄策又是他的心腹,李恪说话自也不必太过拘谨,李恪对王玄策道:“炀帝三征伐高丽是过,巡幸江都是过,擅杀忠良是过,大兴宫殿也是过,但这修造运河功过如何,自有千古史册去说,却不知本王之言不妥在何处?” 自炀帝驾崩以来,关于他的功过评说朝堂内外便从未断绝,尤其是修这大运河更是毁誉参半,难断善恶,李恪这么说,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王玄策所言不妥之处却不在李恪之言本身,而在李恪其人。 王玄策道:“这话若是自旁人口中说出自无不妥,但殿下身份不同于旁人,殿下的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恐生事端。”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自然知道王玄策的意思。 李恪之母杨氏为前隋帝女,李恪便为前隋炀帝外孙,身怀两朝皇室血脉,李恪的话若是叫较真的人听到了,传了出去,着实麻烦地很。 李恪乃李世民亲子,当朝亲王,大唐能给李恪的绝对是前隋给不了的,李恪倒是不担心有人说他顾念前隋,意图复辟,可若是有人借此弹劾他不辨善恶,不分忠奸也够他烦心的了。 李恪不怕事,但是这些糟心事能避还是避了的好。 李恪道:“先生之言甚是,倒是本王有失考量了。” 王玄策看着身旁站着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担忧的脸上便浮起了一阵笑意。 王玄策在李恪尚是孩童时拜入王府,如今已经七载,突厥四年,长安三年,王玄策几乎是看着李恪一步步长大,走到今日的。 王玄策最善纵横之道,窥视人心本就是他之所长,他对李恪的了解不在任何人之下。 李恪虽年少,有时行事也难免带了些少年心性,但他能总能怀谦逊之心,哪怕是当初面对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时亦是如此。 这便是王玄策眼中李恪的明主之质,也是王玄策甘愿效死的缘故之一。 王玄策道:“殿下运河之论虽无甚大错,但万一叫旁人听去终归不妥。殿下虽是简行南下,可知道殿下行踪的想必不少,还是谨慎些的好。” 王玄策之言,无非就是担心李恪因出了长安这是非之地便放松了警惕,故而提醒道。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 李恪虽是轻装简行南下,但是拜张元素所赐,那日在洛阳码头,张元素竟摆出洛州大都督的仪仗迎接于他,只要不是个傻子,谁还不知道张元素如此大张旗鼓迎接的是谁。 眼下的运河表面虽然看起来还算安静,但李恪知道,他不日便将抵达扬州的消息恐怕已经到了江都了。 “铮、铮、铮...” 李恪心中还在想着此事,河面之上,就在李恪所乘大船的一侧,竟突然传出了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传入了李恪的耳中。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这是作自东汉才女蔡文姬手中的古琴曲“胡笳十八拍”,李恪虽算不上好乐之人,但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样的名曲自不陌生。 “好曲,这弹琴之人琴力不俗,没想到在这河面之上竟还能听到如此琴音。”李恪虽不善弹琴,但他在长安时久在宫中,又常同秦怀道等一众权贵子弟混迹于酒肆之间,倒是练出了一副好耳力,听着耳边的琴音,对身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是真正的好琴之人,他听了河面之上传来的琴音,又听了李恪的赞叹之语,对李恪道:“这琴音哀转凄婉,既切切如雨丝,又绵绵如江河,深得此曲三味,恐怕就算是京中名家琴师也未必能有此造诣。” 王玄策好琴,而王玄策对着琴音的评价极高,李恪不禁对着弹琴之人也来了兴致,于是李恪循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回头望去,果然,在李恪所乘的大船之后,正有一艘小了些的花船跟在他们的左后侧。 李恪看着跟着他们后面的竟是艘花船,于是对王玄策问道:“左右行水路无事,先生也极喜这琴音,本王便请这船中乐伎上船奏上一曲,打发时间如何?” 这艘花船虽未挂船旗,但寻常百姓人家的行船不会是这副装扮,这艘花船多半就是青楼女子所乘,既是青楼女子,李恪请来为他们弹上一曲也并无不可,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如此也好。”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先是顿了顿,接着脸上便露出了意动之色,回道。 李恪闻言,当即对身后掌帆的船夫吩咐道:“后面花船上所弹的曲子甚好,你等速寻人去将船上弹琴之人请来。” “诺。”李恪有言,身后掌帆的船夫得令,下去请人去了。 水上行动不便,自然不必陆路上来地便捷,不过好在李恪倒也没有等上太久,不过盏茶的功夫,被遣去请人的船夫便将人带了过来,只不过来的人倒是叫李恪颇为讶异。 李恪原本只当来人是专在这运河之上为人唱曲儿营生的乐伎,想必样貌不会太好,否则又何必要这般辛苦,每日在运河之上漂泊受累,可当船夫带着乐伎出现在李恪的眼中时,李恪却一下子愣住了。 来人女子眼如新月,眉似春柳,身着浅紫色轻纱及地长裙,腰束花带,发髻盘作双环望仙样,鬓下垂下的发丝随着轻飘飘的衣角随风扬动,自是姿容窈窕,仙姿佚貌,倒是大大地出乎了李恪的意料。 “奴家仙娘拜见公子。”女子走到李恪的身前,屈膝拜道。 第十六章 扬州之论 “姑娘的曲子弹地极好,我二人乍听之下如闻仙乐,甚是喜爱,故而自主主张请姑娘登船,还望姑娘勿怪唐突。”李恪长身玉立,站在甲板之上,看着身前站着的仙娘,和随在她身后抱琴的婢女,拱手笑道。 仙娘浅笑着回道:“小女拙技,能得公子青眼,已是万分荣庆,岂敢言唐突二字。” 所谓“技”者,谋生之能,李恪听着仙娘的话,心中便越发地肯定了,眼前的这个仙娘必是青楼女子无疑了,若非如此绝不该称之为“技”,而该是“艺”。 李恪道:“姑娘不觉唐突便好,姑娘琴艺绝佳,我二人一曲听罢尚觉不足,愿请姑娘再奏一曲,不知可否?” 仙娘闻言,掩嘴笑道:“公子见多识广,既请仙娘上船,当知仙娘是何人,这河上行曲与在楼中不是一个价。” 仙娘的身份李恪自然知道,至于这价李恪倒也不担心,以李恪的身家,这天下还没有他听不得曲子,只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倒是叫李恪颇为好奇。 仙娘一言一行进退得宜有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竟有些大家闺秀的意思,更为难得的是仙娘人如其名,初一露面便如那画中走出的百花仙子,就连行乐要价这样极为市侩之事自她的口中说出,都丝毫不显得低俗,着实叫李恪讶异。 李恪见过不少女子,宫中的,青楼中的,哪怕是京中权贵人家的贵妇人李恪也熟识不少,可像这样的女子李恪竟还是初次见到。 李恪拍了拍手,便有一旁化作家仆模样的楚王府卫率上前,手中捧着一锭金子站在了仙娘的身前。 李恪道:“这是锭金子可作钱百贯,便当姑娘奏琴之酬。” 百贯银子,足可在长安任何一家青楼中为一名姿色上佳的清倌人赎身,也可买下两艘仙娘所乘的花船,作为他的琴资自然绰绰有余。 仙娘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接下家仆捧过来的金子,对李恪笑道:“公子出手不凡,想必也是方家中人,奴家若是弹的不好,还望公子勿要见怪。” 仙娘的琴音李恪此前已经听过,自然知道仙娘所言不过是谦虚之词,于是道:“姑娘过谦了,我二人洗耳恭听。” 说完,李恪摆了摆手,便有王府卫率自船屋内搬出了桌凳,架在了宽敞的甲板正中。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仙娘在木凳之上坐定,对李恪问道。 李恪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先生可有想听的曲子?” 李恪同王玄策关系甚密,所言自然不是客套话,王玄策也不推辞,想了想便道:“传闻上古黄帝初在位时常忧国不治,而后梦游华胥,觉华胥国治民安,乃顺其道,终天下大昌。今日公子外出游历,望公子也能效由黄帝,游有所得,便奏一曲‘华胥引’吧。” “诺。”仙娘听了王玄策的话,应了一声,一双葇荑放在了琴弦之上。 “闲居大庭,斋心服形。忧天下之不宁,何堪政事民情。久居三月之零,海河欲致清平。悠悠一梦之录,致华胥之行。” 华胥引曲中所言虽是黄帝之时,但却载于《列子》,作曲之人已久不可靠。但虽是如此,却丝毫不影响华胥引成为天下名曲,传奏已然千载。 学琴者哪有不善华胥引的,对于琴中高手的仙娘而言更是不在话下。 仙娘玉手轻拨琴弦,一阵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便自仙娘的指尖流淌而出,传入了李恪的耳中,听得李恪也如痴如醉。 华胥引不算长,合计不过三段节,不过盏茶的功夫,一曲华胥引便奏完了。 “好曲。”一曲奏罢,李恪原本微阖的双眼睁开,抚掌叹道。 仙娘起身,对李恪屈膝谦道:“小女艺技不精,叫公子见笑了。” 李恪道:“非也,姑娘的琴艺了得,就算是放在长安城中,也是排的上的人物,何来艺技不精一说,若是连姑娘都算艺技不精,恐怕偌大的长安城也难寻能者了。” 仙娘笑道:“公子想必是见多识广的,既然公子这么说了,奴家便厚颜生受了。” 青楼女子,久在欢场,自然练就了一双好眼力,李恪举止不凡,又自长安而来,自然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仙娘倒也不便过谦,免得惹地李恪不耐烦了。 李恪看着盈盈站在他眼前的仙娘,心中也不免好奇。 无论容貌、琴艺,还是举止,仙娘都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甚至在平康坊,号称长安之冠的撷玉楼重也找不出如仙娘这般人物,而现在竟生生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李恪问道:“却不知姑娘自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仙娘回道:“奴家出自江都烟雨楼,自扬州北上访友,此番便是回扬州而去。” 扬州,李恪听着仙娘的话,脸上不禁浮出了一丝笑意。 李恪问道:“这倒是巧了,姑娘自扬州而来,我也正欲往扬州而去,也算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仙娘道:“哦?这着实难得。” 李恪点头笑了笑,问道:“姑娘自扬州来,自知扬州事,我正有一事想问姑娘,不知姑娘可能为我解惑?” 仙娘虽是女子,但却是欢场中人,欢场中人亦在市井之列,消息最是灵通,李恪既遇到了,便想着多问上两句。 仙娘回道:“公子但请问来,奴家若是知道自是知无不言。” 李恪问道:“我奉父命南下,乃是为打点族中留在扬州的一些买卖,我此次初到扬州,对扬州尚不熟悉,尚不知该小心些什么,姑娘可否提点一二。” 仙娘见李恪的模样道:“公子气宇不凡,想必是富贵人家子弟,前往扬州打点的买卖想必也是极大的” 李恪轻声笑道:“买卖倒是做的尚可,但也不过是祖上留下的些许祖业罢了。” 李恪虽未明说,但倒也未曾妄言,他此次南下本就是奉李世民之命打点祖业的,只不过他要打点的祖业是东南十六州罢了。 仙娘回道:“公子既是南下做买卖的,便需便需千万仔细两处人等,这两处人在扬州势力最大,若是惹了他们,无论买卖大小都难在扬州立足。” 李恪尚不知扬州竟还有这等势力,闻言,讶然问道:“哦?却不知是哪两处人?” 仙娘回道:“正是漕运与盐帮。” 第十七章 仙娘 自隋后,运河修成,北起幽州,过洛阳、扬州,南至苏杭,一应货物,无论大小宗,大多自水路而运,陆路反倒越发地少了。 大运河乃南北要道,每日运河之上船只无数,大运河虽然修成不过二十载,但就在这短短的二十载间,漕运已渐渐成了气候。 运河其长千里,途径州县数十,北段以东都洛阳为中,而过了济州后,便是以扬州为中,因此漕运最为繁盛的自然也是洛阳与扬州两处。 在扬州,船行靠水吃饭,便是漕运的主干,而随着船行大兴,船行所凝聚不止是河船,还有船工,以及上万来往各地码头挑运的苦役脚夫,故而船行在扬州很有几分势力,仙娘这么说倒也在理。 至于盐帮,那便更是如此了。 “自古煮盐之利,重于东南,而淮南为最。” 淮南临海,自西汉吴王刘濞封于广陵时,便煮海为盐,乃有盐场,而吴王刘濞凭借这淮南之地,便敢兴军北上,与朝廷作对,靠的便是盐利给他的底气。 淮南盐场,至今已有千载,而天下产盐州郡虽不少,但盐质最上,年产最丰的却莫过于淮南了。 天下之重,无出盐铁。 而与铁相较,盐更显暴利,煮盐之利,财或累万金,利或达十倍,“吴煮东海之水为盐,以致富,国用饶足”一说绝非虚言。 西汉之初,国力疲敝,故自西汉以来,因盐之巨利,盐业大多官营,以丰国库,而自隋开皇三年以后,国库丰实,官府便将盐利放归民间,不以官营,亦不征盐课。 大唐立国未久,未免与民争利,不利东南安稳,故而唐廷亦随前隋旧例,不涉盐事,贩盐巨利尽入盐商之手,淮南盐商之富,更是甲于天下,甚至到了能够决定东南半壁的安稳的程度。 仙娘说盐帮在扬州势力极大,自然也是对的。 “方才仙娘所言,先生以为如何?”仙娘虽美,但李恪倒也不致乱了方寸,一曲奏罢,李恪便命人送了仙娘回船,转而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道:“臣虽非南人,但早年尚未出仕前亦曾游学天下,扬州盐商势力之巨,臣早有耳闻。百姓每日所食,一日不可无盐,盐乃东南之基,若盐乱,则东南乱,东南乱,则天下不治,殿下此去扬州,待盐商千万大意不得。” 王玄策的话说的隐晦,但李恪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李恪问道:“依先生之意,是要本王对那些个盐商退避三舍?” 盐商虽非官吏,但却比官吏更能决断地方的安稳,王玄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李恪对扬州的盐商多几分忍让,以免引得扬州动荡。 王玄策回道:“眼下殿下虽外放扬州,但依陛下的意思,殿下在扬州最多也就是三年五载的事情。殿下之心,当在天下,而非东南一隅,为何为了争一时长短,平添事端。” 在王玄策看来,李恪有夺嫡之心,那他在扬州便绝非长久之计。 在这短短数年之内,李恪与其设法压服盐商,与他们争长较短,倒不如结好他们,一来可保东南安稳,二来也可为自己平添一分势力。毕竟盐商再强,李恪乃是皇子,明面上他们也不敢放肆。 王玄策最善者,纵横之道,李恪志不在扬州,在王玄策看来,盐商自然也与他无甚相干。 王玄策之言颇为老成,就利益权衡而言倒也中肯,不过李恪却有着自己的思量。 李恪对王玄策之言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漕运呢,先生以为漕运该当如何?” 盐乱不得,漕运也同样乱不得,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南北运调,粮草丝绸等物货周转,已然水陆并重,若是漕运乱了,江淮水道也就乱了。 关中粮草半赖江淮,江淮水道一乱,关中甚至有断粮之危,这样的恶果就算是李恪也承受不起。 王玄策想了想,对李恪道:“漕运不同于盐,盐之要,在货,而漕运之要,在人,漕运船行能有今日,靠的除了那些船只,更多的还是码头上的挑夫脚役,他们虽是市井百姓,但把万人聚于一处,便极是不易了,殿下想要对付他们,当用利以分之,便可逐个击破。” 扬州船行极多,大小数十,船行多了,人多了,心自然就不齐,以利分化,自然就不是难事,王玄策此言倒是与李恪所想不谋而合。 ———————————— 李恪同王玄策正在思虑扬州之事,而在另一边,仙娘已经带着她的婢女回到了自己的花船之中。 “娘子方才与李恪相距这般近,为何不趁机要了他的性命?”方一回到自己的花船,看着李恪的船夫已经离去,仙娘的婢女突然面色一沉,对仙娘不解地问道。 仙娘回头看了眼婢女,不满地问道:“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婢女见仙娘动怒,忙解释道:“婢子不敢,只是李恪之父于娘子有杀父之仇,李恪乃仇敌之子,娘子方才为何要饶了他?” 仙娘道:“当初杀了我父的是李世民,又非李恪,何必急于杀他?” 婢女闻言,不解地问道:“李恪也是李唐宗室,难道在娘子看来,李恪不该死吗?” 仙娘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咬牙道:“该,当然该,我恨不得将他们李家全族杀绝,只是他若是现在便死了,李世民势必震怒,到时彻查扬州上下,重兵把守,我的大计岂不就败了。” 婢女问道:“娘子当真信了左游仙的话?” 仙娘点了点头道:“白虹贯日,祸在东南,异象一出,李恪便南下之官,岂不正是应了此事,左老乃当世高人,你口中不得怠慢。” 婢女听了仙娘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对仙娘道:“所以娘子对李恪提及漕运和盐帮也是故意为之了?” 仙娘点头道:“漕运和盐帮的人,在扬州一直同我作对,但他们势力太大,我动不得他们。此次若是能借李恪之手对付他们,自是最好。” 婢女道:“娘子以为李恪能除掉盐帮和漕运之人吗?” 仙娘笑了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李恪胜也好,李恪负也罢,待他和盐帮、漕运的人斗地你死我活的时候,便是我们出手坐收渔利之时,到时我们只消断了漕运和盐供,两淮必乱,两淮一乱,咱们的机会便来了。” 第十八章 山阳酒馆 李恪在船上待了数日,坐船也坐地乏了,再加上船上口粮渐短缺,待船行到了山阳县,便命船工临岸停靠,上岸修整去了。 李恪往扬州而去,仙娘亦往扬州而去。,走的又都是水路,一路之上自然难免相遇。 李恪正自山阳码头上岸,这一幕便落到了仙娘的眼中。 “娘子,不出所料,李恪果然在山阳登岸了。”仙娘身旁侍候着的婢女清儿看着李恪一众上岸的身影,对仙娘道。 仙娘点了点头道:“运河之上,过了济州,邗沟段便只有一个山阳算是要地,他不在此登岸,还能在何处。” 仙娘说完,看了眼身旁的清儿,问道:“山阳城的事情可已布置好了。” 清儿道:“岸上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仙娘道:“今日这出戏,可千万出不得岔子,若是出了岔子,可就得拖到扬州了,可到了扬州,这出戏就难有这么真了。” 清儿一口应道:“娘子放心,此事万无一失。” 仙娘听着清儿的话,眼中的凝重却丝毫没有放松,所谓先入为主,仙娘在扬州能否借到李恪这把刀,看的就是今日了。 ———————————————————— 仙娘正在设法算计着李恪,而李恪带着六七个侍卫,还有丹儿、王玄策、席君买等人便进了山阳城。 “殿下,可需知会地方州郡,前来迎驾?”王玄策进了城中,对李恪问道。 李恪官职可不止是一个扬州大都督,更是身兼淮南道黜陟大使。楚州便在淮南道之中,也就是说,楚州上下的官员亦在李恪监察之内,李恪到了扬州,按例楚州上下官员自当出迎。 不过话虽是如此,但李恪却不想把动静搞的太大,李恪道:“这倒不必,咱们在城中歇歇脚,稍用些饭便可接着启程南下了。” 山阳县乃楚州治所所在,州府衙,县府衙,俱在此处,再加上一些地方乡绅,若是一一见了,又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山阳,位处淮阴,为楚州治所所在,乃淮上要道,虽比不得长安、洛阳那般繁华,但比起寻常地方州郡,也算是富庶了。 “楚州本就是淮上要地,又为运河与淮水之交,倒也不愧淮上要冲之名。”李恪上了岸,进了山阳城,看着城中主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对身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道:“两淮多平原,楚州便更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兼而有之,楚州能有如此气象绝非偶然。”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两淮多平原,又兼水利、盐利,从来便是富庶之地,随着运河已然修成,待百年之后,淮上富庶,甲于天下的名号才算是真正传了出来。 不过这些百年之后的事情李恪是管不来了,他的眼下之急便是要填饱自己肚子,李恪寻了个看着宽敞干净的馆子便坐了进去。 楚州多水临河,除了常见的时蔬,最为盛产的自然就是鱼虾了。 李恪进了馆子,也没有寻那楼上的雅间,只是在大堂之中找了三张宽敞些的桌子各自坐下,点了杯醋芹,嫩藕等一应时蔬,还有羊肉,河虾,鱼脍,鲜汤等几种肉食。 这处馆子临街而设,上菜的速度不慢,李恪在大堂正中坐下,不过盏茶的功夫,点好的菜便陆续端了上来。 “想不到这处馆子不大,菜肴烹地倒还算精致,比起京中的馆子来也不差。”待诸菜齐备,丹儿看着满桌子的菜,对李恪笑道。 李恪起箸,夹起一块鱼片,递进了自己的口中,尝了尝,对众人道:“这胭脂鱼肉质鲜美细嫩,是南方所独有的美味,长安八水中是万万寻不来的,你们快些尝尝。” 李恪贵为亲王,依例旁人不可与他同桌而食,但席间众人都是他的心腹,李恪一向又没有什么架子,众人倒也习以为常了。 席间众人有喜食鱼者依言夹起了一块鱼肉,入嘴尝了尝,确实不同寻常。 连日赶路,今日难得上岸修整,李恪的心情自然不错,可就当李恪吃地正在兴头上时,突然走进门的几人却搅扰了李恪的好兴致。 “你便是吴六郎?” 李恪正在用饭,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暴喝之声,打断了李恪用饭,李恪转身望去,原来是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手拿棍棒,堵住了邻桌用完饭准备会帐离去的一双男女面前。 这男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住了,他满眼惊惧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人,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正是吴六,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带头的一人轻哼了一声,对吴六问道:“哼,你家娘子一向身子不好,是个不见底的药罐子,你的手头一向拮据地厉害,怎的今日突然有余钱来这酒馆消遣了?” 吴六虽然胆怯,但倒也算是个汉子,他挪了挪步子,挡在了自家娘子的身前,拱了拱手小声地回道:“小人近来做买卖,赚了几个钱,这才待拙荆来酒馆里换个口味。” “买卖?怕不是贩盐了吧!”带头的男子说着,重重地一拍桌案,吓地吴六险些站立不稳,倒在了桌上。 吴六听着这几位凶神的话,哪还不知道他们寻自己何事,连忙掩饰道:“不敢,小人哪敢在山阳城里贩盐呐。” 依大唐律例,盐业归由民间买卖,只要不涉强买强卖之事,贩盐并不不触犯大唐律例,但这吴六郎似乎却对此事畏惧地很,却不知是为何,李恪坐在一旁看着,也好生奇怪。 不过眼下的事情还算不得什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叫李恪不止是奇怪,甚至是愤怒了。 带头的男子挥了挥手,便有身后的人将吴六双手抓了起来,吴六身形瘦弱,如何比得了他们,双手被抓,便被牢牢地箍住,动弹不得了。 带头的男子把手伸进了吴六身上挂着的布袋中,先是抓出一吊多的钱,接着又抓出了一包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盐。 男子拿着手中的盐包,在吴六的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什么?” 吴六被抓了个正着,顿时没了狡辩的勇气,当即身子瘫软了下来,哀求道:“小人娘子染病,急着用药,实在是不寻来银钱,否则小人是万万不敢贩私盐的,还望饶了小人这一次啊。” 第十九章 盐行 私盐? 李恪听着吴六口中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唐立国之初,未免与民争利,盐任由民间自行买卖,并未如两汉那般收归官营,所以也就没有所谓的官盐了。 可官府不营,既没有官盐,又何来的私盐一说呢?不止是李恪觉得奇怪,王玄策也同样如此。 王玄策同李恪对视了一眼,小声道:“我大唐并无所谓私盐一说,此人口中所言多半是地方陈规。”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了下去。 带头的男子把自吴六身上搜出的盐袋和钱袋丢在了桌上,扯过吴六的衣襟道:“你既知这是私盐,你还敢私贩,看来是你自己找死了!” 吴六闻言,忙求饶道:“只此一次,只此一次,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男子,抑或说着男子背后的主子显然在这山阳城颇有势力,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吴六已经被吓地面色苍白,汗珠直流了。 不过这男子却没有放过吴六的意思,他一把抓过吴六的手,放到了桌案之上,既是对吴六,又似是对酒馆中的所有人道:“今日你坏了我们楚州盐行的规矩,若是绕了你,以后在这山阳城岂不是人人贩盐,咱们盐行的脸面还往哪儿搁?今日我便要了你这一双手,也叫山阳百姓看看,贩卖私盐是什么下场!” 见夫君被捉住,男子竟欲断了吴六的手腕,吴六的妻子吴氏也连忙哀求道:“阿郎无意冒犯盐行,此事都是因我而起,你们要砍便砍了我的手吧,与阿郎无关。” 吴六家有幼子,吴氏身子又不好,一家人的活路几乎就算靠着吴六的一双手来撑着,若是吴六的手没有了,他们便只能等着饿死了。 男子见状,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一把推开了吴氏,喝道:“我要断谁的手,便断谁的手,用得着你来聒噪吗!” 男子说着,从靴中拔出了一把匕首,作势便要挥下斩断吴六的手腕。 “公子。”大唐儿郎任侠尚义,面对此景又岂能坐视,看着眼前的一幕,席君买已经坐不住了,小声地对李恪道。 少女最是心软,看着这一幕一旁的丹儿也于心不忍,拉着李恪的手臂晃了晃,也盼着李恪能够出手相助。 大唐尚武,既有任侠尚义之人,便有凌霸乡里之人,李恪身为淮南道黜陟大使,虽是督官不督民,此事未必在李恪管辖之内,但李恪又岂能坐视不理。 李恪听着席君买的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也算是应了下来。 这男子自然不知他已经被席君买给盯上了,犹自在大堂之中肆意妄为。 男子一边命人紧紧抓住吴六,叫他丝毫动弹不得,一边自己抓住了吴六的手腕,挥刀直下,正要断去吴六的手腕。 吴氏眼见着吴六的手腕将断,已经吓地几乎昏死了过去,就连吴六自己也是紧紧地闭住了双目,全然不敢看接下来的一幕。 “啊!!!” 一声痛呼传来,整个馆子上下都能听得真切,显然这是一种已经痛到了骨子里的呼叫声,只不过这阵痛呼不是来自吴六,而是那个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男子。 痛呼声传入耳中,可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过了刹那,吴六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把锋利的匕首还在那男子的手中,只是那男子的手腕已经到了席君买的手里。 那男子痛地面色酱紫,面目都狰狞地变了样,显然手腕是痛到了极点。 不过说来也是,席君买何等神力,连猛虎之力尚能当之,何况是他,他的手腕落到了席君买的手中,哪还能落得了好。 “饶命,饶命。”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痛,男子分不清来者何人,也只能连忙张嘴求饶。 席君买怎会听了他的话,席君买转头看向了李恪,见李恪微微颔首,这才慢慢松开了这男子的手腕,站在了李恪的身旁。 “国有国法,若是这吴六犯了国法,自当由官府来惩处,已示法正。可你却在此私设刑堂,怕是说不过去吧。”李恪站起身子,对男子缓缓道。 男子看着李恪的模样,看得出李恪才是主子,本想对着李恪喝骂上两句,但想起席君买的气力,又没了气焰,只是道:“国虽有国法,但行亦有行规,吴六犯了我盐行的行规,我若不加惩处,以后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李恪听了男子的话,也不急着反驳,先是对吴六问道:“你可是盐行的人?” 方才吴六遭难,险些丢了手腕,如今李恪站了出来,吴六哪还管得是何人,只当着救命的稻草紧紧抓住,连忙回道:“小人并非盐行中人,还望小郎明鉴。” 有了吴六这句话,李恪才对男子道:“吴六非是盐行中人,你却要以盐行之规来断他手臂,恐怕说不过去吧。” 男子道:“吴六虽非盐行中人,但他却做了盐行之事,盐行的行规如何治他不得?” 李恪轻笑了一声,问道:“依你之言,这楚州盐市便只有你们盐行能做得了?” 男子道:“不错,但凡是盐上的买卖,从来都是盐行之人在做,无论是煮盐、制盐、运盐还是贩盐俱是如此,旁人都沾不得手,谁若是沾了,就是跟我们盐行作对。” 大唐盐业,不征盐税,从未官营,更无盐行专卖一说,在李恪看来,这男子之言本就是无稽之谈。 李恪道:“旁人都沾不得手,阁下好大的口气。” 李恪看着年纪不大,若是只有李恪一人在此,这男子恐怕早就上前动手了,可席君买气力骇人,李恪的身后更是站着数名家奴,看样子也不是弱手,凭他们几个人是万万惹不起的。 男子道:“此事与小郎无关,若是阁下就此打住,今日之事我便当作未发生过,如何?” 若这男子只是斥责吴六几句,李恪兴许就懒得插手,可他公然触犯大唐律例,欲以私刑断了吴六手腕,李恪岂能坐视不理。 李恪道:“我若是不呢?” 男子道:“今日你若是不让,你是同我楚州盐行作对,小郎还是思虑清楚地好。” 男子自知镇不住李恪,便搬出了楚州盐行来。 李恪闻言,不屑地笑了笑。 盐行胆大妄为,李恪自仙娘口中亦有所知,李恪本还愁着没有由头惩治盐行,他们若当真敢动手,冲撞了李恪的王驾,岂不正是将自己送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顿了顿,正要命麾下卫率动手,可门外一阵骚动,楚州府衙的衙吏却来了。 第二十章 山阳县尉 “全部退散,全部退散!”一阵呵斥声,县衙的衙役走了进来。 进来的衙役约摸十来人,领头的是一个身着一身深青色官服的衙吏,正指着满堂看热闹的酒客,呵斥道。 “殿下,是山阳县衙的人。”看着十数人身着县属差服的县衙差役进了门,席君买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 来人身着深青色官袍,显然是八品不入流之官,而八品官之中,掌安捕盗之事便就是山阳县尉,看这人的模样多半便是了。 不过县尉主掌县中治安,助县丞协理一方,闹市殴斗确在其职责之内,但县尉在李恪看来虽不入流,甚至算不得什么官职,可在地方大小也是个人物,下属也有办事的人,这样的人竟亲自上手拿人,着实叫李恪觉得奇怪,莫不是这县尉竟是个事必躬亲的良吏? 不过李恪显然是想岔了,因为就在片刻之后,盐行的带头男子便上前同这县尉套起近乎来了。 “原来是尉督在此,小人盐行李越拜见尉督大人。”盐行带头的男子名为李越,上前对县尉拜道。 李恪听了李越的话,和身旁的王玄策互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讥笑。 所谓“督”者,监巡治政之职,理一方军政为督,纠察百官为督,巡牧边府为督,他县尉一个八品官,如何用得起一个督字。 不过这县尉倒是对李越的称呼很是受用,看着李越上前,拿腔作调地对李越问道:“怎的又是你们盐行的事?” 李越似乎与县尉很是熟稔的样子,笑着回道:“小人行事不当,叫尉督费心了。” 县尉道:“你们盐行啊,每日赚的都是大钱,金山银山地搬回去,倒是劳地我每日上下帮你们打点,这腿都快走断了呀。” 李越闻言,当即赔笑着回道:“尉督放心,尉督的大恩,小人们都记着呢,回头必定禀告主人,不会忘了尉督大恩的。” 县尉闻言,眼中露出了难掩的笑意,道:“区区小事,怎敢劳烦陈爷。” 听着县尉的意思,他口中的陈爷想必就是李越口中的主子,也就是楚州盐行的主事。 李恪听着李越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县尉哪是来办事的,分明就是趁着机会向盐行讨好处来了。只是李恪没想到,一县的县尉竟也对盐行主事口称为爷,可见盐行势力之大。 李恪见状,上前对县尉问道:“阁下既为一县县尉,既然民有纠葛,你自当秉公问事,你来此之后只同盐行之人近乎,不问苦主,是何道理?” “你是何人?”县尉一向在山阳城横行惯了,除了州县两个衙门的主官,他倒还真没怕过谁,倒是没想到竟还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李越忙道:“方才小人在行我盐行的行规,便是他横加阻挠,引来了尉督大驾。” 县尉闻言,看了眼身前的李恪,县尉到底见多识广,看李恪衣着华贵,他身后站着的几个家奴个个精干,更是与他以往见过的大不相同,心知眼前的这个少年恐非常人,也不愿轻易开罪。 县尉道:“看公子的模样不是山阳人,公子还是仔细些的好,免得到了公堂之上,无论好坏都是麻烦事。” 县尉不知李恪深浅,他的话多半也是在试探李恪,借公堂来恐吓他,希望李恪知难而退。 可李恪乃堂堂皇子,百官朝会的太极殿也不过是他家的正堂而已,又岂会惧了小小一个山阳县衙。 李恪道:“县衙?我倒是还从未去过山阳县衙,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岂能错过了?” 李恪的模样浑然不把县衙公堂放在眼中,反倒觉得新奇地很。 李恪越是这样,县尉反倒越发地没底了,山阳乃运河要津,每日来往于此歇脚的各地商客旅人无数,他哪里知道李恪是什么身份,万一真的踢到了铁板,惹了不该惹,又惹不起的人该如何是好? 县尉问道:“这县衙毕竟也是官府所在,不是寻常人想进便能进了的,还未问公子是何人?与吴六可是亲眷,为何要帮着他说话?” 李恪自然知道县尉的意思,于是故意回道:“我是姓楚,家中排行老三,家中都管我叫三郎,我与吴六非是亲眷,不过奉父命南下打点族中产业,途径此地而已。至于为吴六说话,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家中有些产业的富家子。”县尉听了李恪的话,心中想着,顿时放心了不少。 李恪若是权贵人家子弟,哪怕是世家子,县尉都轻易不敢开罪,可他若只是家有余财的富商,那在县尉的眼中便算不得什么了。 纵是他家财万贯,只要在官场中无人,对县尉而言也不过是送上门的肥肉罢了。 县尉道:“路见不平?你若真是路见不平,当往县衙诉告,而非私下殴斗,今日你落到了我的手中,竟还敢寻事狡辩,当真是大胆。” 李恪闻言,笑道:“我不过是帮吴六讲一句公道话罢了,何来殴斗一说,县尉的话未免武断了吧。” 县尉道:“武断与否,现在说了还早,你既想去县衙,便随我去一趟,到了那边自有公断。” 此处大庭广众之下,县尉多少还要仔细些影响,免得被人嚼了舌根子,传出去需不好听,而一旦他回到了县衙当中,那便是他的地盘了,要如何盘问李恪,自然就是他的事情了。 县尉摆了摆手,便要命属下衙役上前拿人。 可李恪何等人物,莫说是一个县尉了,就算是百官之首的左右仆射见了他都得行人臣之礼,岂是他轻易能够冒犯的,山阳县衙的衙役刚要上前,便被李恪的王府卫率挡在了身前。 “我家公子并未犯事,更无口供人证,你就此捉拿恐怕不妥吧。”王玄策上前,对县尉道。 县尉虽当李恪是商户人家子弟,但看着李恪和王玄策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忐忑。 左右不怕李恪逃了,他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发难,于是命衙役退下,对李恪道:“既如此,那你便自己随我走一趟吧。” 李恪道:“这县衙自然是要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叫家仆带句话给家中,还请县尉稍待。” 县尉见李恪年少,只当他的进了县衙心中生忧,故而送信家中,请他们使钱来护他,这倒是县尉想要看到的。 县尉当即道:“如此也快,你快些说吧。” “多谢。” 李恪应了声谢,把王玄策唤到了身边,对王玄策耳语道:“你拿着本王的帖子去一趟楚州刺史府,要楚州刺史方安速来县衙见驾。” 第二十一章 楚州刺史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 大唐立国之初,吏治倒还算清明,但在这不为朝中衮衮诸公所熟知的山阳县城内,李恪倒也看到了州县府衙昏暗的一面。 一个县尉尚且如此,那他属下的那些个上行下效的差役岂不更是张狂? 李恪原本以为盐行势大,只是在其豪富,可没想到他们的手竟伸的这般长,胆子也长的这般大。 李恪此前是自仙娘口中得知盐行蛮横,但倒也没有尽信,本还欲待到了扬州再好生查探一番,可还没等到他到扬州,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淮南盐行之势。 山阳虽不属扬州,但亦在淮南道之内,多半与扬州那些盐行拖不得干系,也正是如此,李恪也生了其他的心思,欲在行抵扬州之前先行敲打一番。 因为李恪此去扬州可不是为了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抑或只是表面上的扬州大都督,他既去了,便要掌扬州大权,成为真正的扬州之主,而盐行势大,是李恪必须跨过去的绊脚石。 “方才你在酒馆大堂之中,公然阻挠本尉执法,可还知罪?”刚一到了县衙的内堂,县尉便指着李恪,冷声喝问道。 李恪看着县尉,反问道:“盐行李越滥用私刑,欲断人手腕在前,我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在后,县尉不先问盐行之罪,反倒先论我之过,不知是何道理?” 县尉道:“盐行李越与吴六之冲突,本尉并未亲见,故而尚需人证,本尉已经命人去传了,你阻挠本尉执法,确乃是本尉亲眼所见,证据确凿,莫非你还能抵赖了不成?” 李恪轻哼一声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替吴六说了几句公道话罢了,难道也有罪过不成?” 县尉道:“路见不平?依我之见,说不得你同那吴六便是亲眷,两人相互勾结,故意要坏盐行的生意吧。” 李恪笑着回道:“我初到山阳,与盐行之人素不相识,为何要坏人生意,更何况你说吴六是我的亲眷,与我勾结,你又可能拿出证据来。” 李恪乃皇帝亲子,那他的亲眷又该是何人,县尉所言自然荒谬无比。 可县尉见李恪分毫不让,心中已然被李恪激地生怒,他一来只当李恪年少气盛,二来当李恪自小娇纵惯了,故而有些脾气,于是冷声道:“证据,你既来了我府衙,自然就有证据。” 县尉说着,摆了摆手,身后的衙役上前,大有要动手拿人的意思。 方才是李恪自愿想要虽县尉回衙,席君买自然不会插手,可如今竟有衙役想要对李恪动粗,席君买哪还能待得住,他握拳站在了李恪的身前,浑然不惧看着正欲上前的衙役,朗声道:“今日谁若敢动我家公子一根毫发,我便要了谁的性命。” 席君买有搏虎之能,寻常十余名精锐禁军尚且近不得身,更何况是眼前这些武艺稀松的衙役。 这些衙役对付平头百姓或许尚可,但在席君买的面前却着实不够看了。 旁人不知席君买的本事,但李越是在他手中吃过亏的,李越对县尉道:“尉督小心,此人颇有几分蛮力,横地很。” 县尉听了李越的话,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席君买不过是比常人高大些,壮实些,就算本事再大,难不成还能敌他十余名衙役不成? 县尉倒是不怕他动手,只要一动手,便是对抗公堂之罪,这可是铁证如山的。 可县尉预料中的事情却并未发生,因为就当县衙的衙役们准备动手的时候,门外有人一路急奔着传来了消息,这人跑的倒是极快,既是叫县尉的计划落了空,也是救了他的性命。 盖因依大唐律例,对抗公堂虽是大罪,但有些人却不在其内。 “启禀县尉,刺史大人来了。”来人一边跑着进了大堂,一边对堂中的县尉道。 刺史大人? 县尉万万没想到刺史竟会突然来此,着实叫他措手不及。 报信之人进门不过片刻,楚州刺史方安便快步走了进来。 “刺史大人,不知何事大驾光临。”县尉见方安入内,忙上前拜道。 县尉上前欲献殷勤,但刺史方安却对县尉置之不理,反倒上前对李恪拱手道:“方某不知公子在此,未能亲迎,还望公子勿怪。” 县尉官卑职微,不曾见过李恪,但方安乃楚州刺史,每岁均需进京禀职,在朝堂之上见过李恪不止一次,自然记得李恪的模样,不过李恪未露真名,自然就是不想暴露身份,方安上前也不称李恪王爵,只是口称公子拜道。 方安识得李恪,李恪也还认得方安,李恪见得方安入内,扶起方安,笑道:“原来是方刺史,方刺史何过之有,今日若非方刺史在此,听着这位县尉的意思,我怕是都未必能完整地走出这山阳县衙了,改日我若得闲,还当回书家父,告知方刺史之功才是。” 李恪的话听着客气,似是在为方安请功,但方安的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 李恪极得李世民宠爱,不同于寻常皇子,李恪在他楚州的地盘,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拿进了衙门,若是叫李世民知道此事,哪还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方安闻言,忙道:“公子实在是折煞方某了,此间之事实在是方某御下不严,哪敢劳公子玉笔,还望公子高抬贵手。” 方安不是庸吏,颇有些本事,今岁是他在楚州待的第三个年头了,此前两载的吏部岁末考课他均被选为“上”,若是他今岁再被选为“上”,便可调任高升。或是调上州刺史,或是为两京要员,运气再好些,甚至有调入六部九监为正堂官的可能。 若当真是李恪的一封书信进了京,莫说是高升了,他的项上人头能否保住都是未知。 一旁的县尉见了方安的话,哪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方安,楚州刺史,堂堂正四品大员,是他往日看着宛在云端,都不敢高攀的人物,可如今竟唯唯诺诺地站在了李恪的身前,以门下自居,李恪的身份又该是如何? 不消再多说半句话,这县尉顿时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已被抽光,站立不稳,栽倒在了地上。 方安回头瞥了倒在地上的县尉,仿佛看着一个半死之人一般,顿了顿,对李恪道:“公子放心,今日之事方某必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不使公子难做。” 第二十二章 仙娘之忧 无论是李越,还是这山阳县尉,在李恪的眼中都是小角色,算不得什么,是生,是死,李恪都不甚在乎,而李恪初来乍到,倒也不愿杀人,故而李恪也没想要了他们的性命。 知道了李恪的意思,方安给的交代也很直白,李越杖三十,刑狱十载,县尉夺官去职,流配岭南,终生不得回返。 方安虽依李恪之意,未曾要了他们的性命,不过却也比死好不了几分了,结结实实的三十杖下去,李越下半辈子走路是难了,十载的牢狱之灾过后,能否活着出来也是未知,而县尉比起李越也相差无几,岭南多蛇鼠虫蚁,瘴气遍布,常人去了,九死一生,而且就算他侥幸能活得下来,也一辈子都回不来中原了。 李越为虎作伥,看他那日在酒馆中的模样,想必往日也没少干这样的勾当,至于县尉也绝不是良善之辈,欺善怕恶的行径倒是熟稔地很,他们落得如此下场自然是罪有应得。 只不过如何处置他们,李恪倒是没放在心上,因为他真正关心的是盐行。 李越虽是盐行的人,但盐行之人甚众,看着李越的模样,多半也只是盐行下面跑腿做事的小头目,凭借这样的小角色想要借机发难,牵扯到整个盐行,只怕是不易。 此事若当真是揭了出来,牵罪到盐行,多半也就是一个御下不严不过,最多也就是罚没些银两,捉拿几个无关痛痒的人物,斥责几句,伤不得筋骨。 盐行横行淮南多年,上下关系盘根错节,自官府到百姓,多有勾连者,这些东西李恪尚且未能理出头绪,若是李恪上来便贸然动手,以强手腕惩治盐行,一来有失公允,恐失民心,二来盐行势大,若是处理地失当,于他的威信不利,甚至会导致盐市不稳,整个淮南道动荡,得不偿失。 故而李恪倒也未借此事大作文章,而是小惩大诫,命楚州刺史方安以刺史府之名罚钱百贯,仅此而已。 区区百贯,对于日进斗金的楚州盐行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但这一百贯对于李恪来说,拿来敲山震虎却已足矣。 “娘子,城中传来消息,李恪已自山阳县衙门出来了。”李恪自山阳县衙出来不过半个时辰,山阳城外仙娘的婢子清儿已经得到了消息,赶回来对仙娘道。 仙娘问道:“咱们的人怎么说?” 清儿回道:“衙门中的细作传来消息,李恪并未下令查彻楚州盐行,下令重责,只是有楚州刺史方安署令,罚没楚州盐行钱百贯,严加伤叱,以惩盐行御下不严之过。” “御下不严,只此而已吗?”仙娘闻言,讶然问道。 李恪今日亲见了盐行之蛮横,最后竟也还只是这样的结果,着实叫仙娘讶异。 今日之局,除了事情来地巧合,她自问再无半分疏漏。 李越是真的,县尉是真的,就连险些丢了手腕的吴六都是真的,她唯一做的只是故意将吴六贩盐的消息告知了李越,又将酒馆之争安排人告知了县尉,仅此而已。 李越、吴六、县尉都不是她的人,她做的只是用巧合将他们串在了一起,摆在了李恪的面前,李恪绝不该看出半分破绽来。 “李恪其人,多半也是那怯懦鼠辈,怕是被娘子的话吓住了,盐行已经欺到了他的头上,竟也不敢重惩,只是罚没了区区百两,当真可笑。”清儿咬了咬牙,恨声道。 今日之局,本是仙娘苦心设计,欲借此事挑起李恪与盐行之争,借李恪之手对付楚州盐行,进而引起李恪同整个淮南盐行的纷争,可李恪今日却平静地出奇,他的举动大大出乎了她们的意料。 清儿的话有几分道理,可仙娘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李恪少年为质,北上突厥,在突厥一待便是四载,纵不说是胆略过人,也不该是怯懦之辈,今日之举,怕他有意为之。” 李恪八岁便北上为质,在突厥几经生死,大唐谁人不知,试问李恪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怯懦之辈,方一直淮南便怕了盐行,任由他们在自己眼前作威作福? 须知李恪非但为扬州大都督,更兼持节代天巡狩的淮南道黜陟大使,有生杀之权,他手中的节钺可非摆设。 清儿闻言,想了想,只当自己已经知道仙娘的意思,于是转而问道:“娘子是的意思是李恪勾结盐行,两人早已狼狈为奸,故而得以轻饶了盐行的人?” 盐帮豪富,甲于东南,清儿自然知晓,若说他们以巨财收买了李恪,官商勾结,清儿也是信的。 但仙娘听了丹儿的话,却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李恪不过初至淮南,尚且不久,听着日前仙娘在为李恪弹琴时李恪的口气,他对淮南人物风土尚且不熟,对盐行更是所知甚少,李恪怎会这么快地便被盐行收买,更何况若是李恪已被盐行收买,又何必重惩盐行下属的李越,反倒护着吴六呢? 仙娘想着,觉得此事绝不似丹儿说的这般简单。 仙娘担忧道:“我担心的倒不是李恪怕了盐行,抑或是被盐行收买。我担心的是今日之事,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而李恪其人,也绝没有那么容易摆布。” 清儿看着仙娘的满脸忧色,不解地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仙娘道:“今日之事若是李恪刻意为之,那他城府之深,心机之重必定远超常人,怕是比我们所想的要难对付地多。” 仙娘不怕李恪畏事,更不怕李恪贪财,李恪若当真如此,仙娘有的是办法叫李恪上钩,可他若非是如此,而是如她想象的那般,那这个少年的稳重和手段便着实叫她惊叹了。 若是如此,李恪这把刀当真还借得吗? 仙娘知道。李恪贵为皇子,又是持节南下,他的这把刀自然是锋利无匹,若是能借来自然无往而不利,可仙娘也知道,李恪这把刀绝不易借,若是稍不仔细,说不得还会割伤了自己。 仙娘道:“李恪其人如何,暂且不便定论,且待我到了扬州后再试他一试。” 第二十三章 行抵扬州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扬州,位列大唐上州之一,自汉始,便为东南冲要,水路通衢,位置之紧要,除东西两都外,无出其上者,甚至就连大唐龙兴之地太原,也可以与之一较。 扬州下辖江都、六合、海陵、高邮四县,其中一县每岁所纳之税赋便及得上一个下州诸县之和,扬州富庶,有此可见一般。 “殿下何等偏爱扬州,昨日还是一脸沉郁,今日扬州将至,竟也渐渐展笑了。”大船上李恪临时所设的书房之中,王玄策入内,看着李恪捧着书,嘴噙笑意,脸色比之刚自山阳县衙出来那两日缓和上许多,于是笑道。 如今虽是大唐开国之初,那些堪称天纵之才的盛唐诗人虽还未出世,也尚没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样的绝句为扬州出声,但古扬州繁盛之名,李恪前世今生听了不知多少,扬州在前,李恪岂会无动于衷。 李恪见王玄策入内,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推来了身后的舷窗,看着运河两岸的扬州大好风光,笑道:“先生岂不闻陈郡殷芸‘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语,扬州富庶华美,有江都之名,传闻更是不在两都之下,本王既来了,岂能满心尽想那烦心之事,置满眼风华于不顾啊。更何况,本王封在扬州,与本王而言,扬州便是算个半个故里,本王岂能不加偏爱。” 李恪封楚王,封地便在扬州,若是李恪为王,其子孙之国不除,扬州便可算其后的半个祖籍了,故而李恪之言倒也有些道理。 王玄策道:“臣少时游学江淮,也曾数过扬州,至今虽已过十载,但扬州旧景却仍历历在目,扬州确为当世之胜。”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起身推门走出了船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码头上依稀可见,来回攒动的人影,对王玄策道:“扬州自是佳绝之处,若非如此,炀帝也不会三下扬州,欲长居此处,不返长安了。” 隋炀帝初封晋王,起自扬州,后因平陈之功而得文帝青眼,登帝位之后更是三下扬州,最后甚至也死在了扬州,他对扬州的钟爱,自不必多言。 王玄策道:“炀帝对扬州之好确实异乎寻常,其一下扬州,为衣锦还乡,二下扬州,为巡武天下,三下扬州却已锐气全失,不过南下避祸,自欺欺人而已。”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看着王玄策一本正经的模样,已经知道了王玄策的意思,他所言虽只提及炀帝,但他知道,王玄策之言多半也是在借故劝今,要他恪守初心,莫要沉迷于扬州繁华,忘了南下本意。 李恪道:“先生放心,本王南下不过是暂避长安城中锋芒而已,早晚必当回京。这扬州虽是温柔乡,却也是英雄冢,李恪绝不敢沉溺其中。” 李恪之言已然如此,王玄策为人臣的又还有什么好去担忧的,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看着李恪宛如星辰般的眼睛,笑了出来。 王玄策转而问道:“殿下,扬州将至,可要先行命人前往扬州衙门传告,命一应州县官员赶来迎驾。” 李恪官拜扬州大都督,东南十六州之首官,李恪行抵扬州,依例他们自当相迎,这不止是面子上的排场,更是李恪要给他们下的规矩,要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上官,谁才是真正的扬州之主,此事绝不容马虎。 可就当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正想着该不该命人先行进城传告的时候,船离码头靠的更近了。他抬头仔细一看,发现了码头上原本来回攒动的人群竟不是抬着船货的脚夫,而是在久候多时的扬州上下官员。 李恪指着码头上站着的扬州官员,对王玄策道:“倒是不必先生操心了,他们竟已到了。” 李恪常年习武,自然耳目聪颖,远远地看见了码头上的场景。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也循着李恪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码头之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人,而其中领头的一人便是一身紫色官服,正束手直立于码头之上。 扬州虽是上州,但能着紫色,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却不多,除了封于扬州的王侯之外,便只有扬州刺史贺休了。 “殿下此次乃是简行南下,贺休如何得知殿下将抵扬州的,竟已早早在此等候了。”王玄策看着已在码头等着的贺休,眉头微皱地问道。 李恪抬头看着视线中尚显地有些模糊的贺休,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之色。 李恪虽是简行南下,但知道他南下消息的人却不少,魏王府长史张元素,楚州刺史方安等人对他的行踪都颇为了解。 李恪身为扬州大都督,扬州首官,更在刺史之上,若是说贺休一路专程命人查探他的消息,李恪倒也不会生怒,毕竟得知上峰将至,贺休谨慎些,免于失礼也是应该的,可李恪担忧却不是这个,他担忧的而是自己南下的消息是否是魏王府那边传于贺休的。 武德九年,李泰与李恪一同封王,彼时李恪为蜀王,而李泰为越王。 在李恪自草原南下回京之前,李泰也做了四载的扬州大都督,虽也未之官,但毕竟有下属臣僚在此,在扬州自然还残有几分势力,李恪哪知这贺休是不是李泰的人。 这若是贺休也是李泰的人,以他对扬州上下人脉的熟稔,李恪在短时间内想有大作为,恐非易事。 李恪对王玄策问道:“你可知贺休其人?” 李恪尚未传告,贺休便出现在了此处,李恪的顾虑王玄策自然知晓。 而王玄策既知李恪南下,身为李恪文武臂膀,王玄策也早有准备,扬州乃至整个淮南道上下官属他都已摸地清清楚楚。 王玄策对李恪回道:“贺休此人出自广平贺氏,已武陟县县丞入仕,武德中擢海陵县令,后右迁扬州刺史,他为扬州刺史也不过贞观五年的事情。” 贞观五年,李恪已为扬州大都督,而李泰早已移督洛阳,贺休能升任扬州刺史未必便是受了李泰之助。 李恪初到扬州,也不欲过早树敌,于是对王玄策道:“贺休其人,能在短短十年内连升数级,拜扬州刺史,自有其过人之处,此人如何,是敌是友,待本王到了扬州后再做区处,眼下我们且先应付过去再说。” 第二十四章 扬州刺史 “臣扬州刺史贺休携扬州一州四县上下臣僚,拜见殿下。”李恪刚自大船上走下,双脚踩在码头之上,贺休便连忙上前,对李恪俯身拜道。 李恪见贺休拜在身前,上前扶起贺休,对贺休道:“贺刺史快快请起,刺史为大唐,为父皇牧守一方劳苦功高,稳定东南着实不易。” 贺休闻言,谦虚道:“扬州乃重镇,这扬州刺史臣不过勉力为之,生怕有半分失职,伤陛下之明。” 李恪笑道:“扬州之治,百姓安居,商户乐业,本王已有所耳闻,贺刺史功不可没,贺刺史之言实在是太过谦了。” 李恪初来扬州,两脚刚刚落地,何来的早有耳闻一说,他贺休在淮南兴许还算个人物,可他的名声再大,又如何传到了长安,传得进李恪这般天潢贵胄的耳中,故而贺休知道,李恪之言多半也只是场面话而已。 李恪虽年少,但他的大名贺休却是听说过的,在李恪的面前,贺休可不敢将他视若十多岁的少年。 贺休看了眼风轻云淡的李恪,试探着对李恪道:“臣自知才疏学浅,治理地方岂敢言安居乐业四字,以往臣代治扬州,因恐做的不好,心中时常惴惴不安,以致夜不能寐,如今殿下来了,有殿下主政扬州,臣便放心了。” 贺休在扬州为官数载,在扬州官场颇有几分势力,李恪对他自有几分忌惮,可李恪如此,贺休又何尝不是,甚至他对李恪的忌惮,要胜过李恪对他的十倍。 李恪乃扬州大都督,贺休却为扬州刺史,依例而言,都督掌军,而刺史治民,互不统属,本是两不相干。但这种说法也是寻常而言,而李恪却非寻常臣子。 李恪为楚王,贺休岂敢等闲视之,以往两国战乱,朝中重臣拜边州都督,兼领刺史的并非没有,更何况是李恪这样深得皇帝偏爱的皇子。 若是李恪当真容不得他,有意兼领扬州刺史,一纸书信进京,他这个扬州刺史能否保住确实还是两说,故而贺休之言,也有试探李恪的意思,他想试一试李恪有否揽权之心,能否容得下他。 李恪南下,如猛龙过江,整个东南,心中忐忑不定的绝不止贺休一人,李恪听着贺休的话,看似谦逊,实则暗藏试探之心,心中已经有了揣度。 李恪对贺休道:“贺刺史严重了,本王虽曾在京中任右骁卫大将军,但却从未在州县任官,更不熟地方政务,贺刺史起自州部,对地方要务自是熟稔非常,本王初到扬州,还有诸多不明需请教之处,届时还望贺刺史不吝赐教。” 李恪的话入耳,贺休原本还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 李恪既有此言,至少眼下说明他还没有动他的意思,之所以望他不吝赐教,无非就是要他分得清眼下扬州的局势,莫要与他为难罢了。 楚王李恪为扬州大都督,持节南下,本就稳稳压过了贺休一头,李恪虽是初来乍到,不熟地方,但与李恪争锋,贺休却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贺休祖籍河北,非是扬州人,于扬州世家豪强而言,他也是外人,无甚底蕴,唯一占着的不过就是扬州各处衙门上下的人脉罢了,人脉这种东西虽也有用,但有些时候却虚地很,他怎敢明面上跟李恪过不去。 贺休拱手道:“殿下客气了,殿下但有吩咐,只消一句话,臣即刻便往临江宫听命。” 这天下不识进退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贺休倒是闻音知雅他听出了李恪的意思,他的回答也叫李恪颇为满意。 李恪虽有总揽扬州大权的心思,但李恪毕竟年少,底蕴尚显不足,他麾下之臣,除了一个岑文本外,再无旁人有足够的资历胜任扬州刺史一职。 与其费尽心机将贺休撤掉,再换上一个他同样不熟的人来,还不如留下贺休,至少就眼下而言,贺休其人倒还算是懂事。 李恪笑道:“既如此,以后扬州诸事,便还有劳贺刺史多多费心了。” 贺休闻言,忙笑着回道:“殿下言重了,臣既为唐臣,自当尽臣事,此乃臣之本分。” 李恪道:“贺刺史之言甚是,若是我扬州诸官皆有贺刺史之心,本王就省心了。” 李恪说着,轻轻拍了拍贺休的手臂,这话他不止是说于贺休,更是说于扬州各州县的官员。 —————————————— 李恪人刚出现在码头,大都督已至扬州的消息便迅速传了开来,一时间整个扬州城都似乎变了一个模样。 “今日出现在码头上的楚王,可正是那日你在楚州酒馆中见到的少年?”江都县乃扬州治所,江都城亦为主城所在,江都城东的一处大宅之中,楚州盐行掌事陈淹正站在正堂之中,盯着匆忙进门的盐行杂役,问道。 这杂役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跟着李越,在酒馆中与李恪为难的下属,今日他随主子陈淹赶来扬州,便是为了分断此事。 杂役回道:“方才小人看得仔细,码头上的楚王殿下便是那日酒馆中的少年。” “确不会错?”杂役之言方落,坐在杜淹一旁,大厅上首那个四旬上下,面容威肃的中年男子问道。 杂役回道:“小人离码头虽远,但仍旧看得清,不止是那位公子,就连那日陪在他身旁的几人也都在码头之上。” 杂役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自也不会再多疑了,只是确定之后,他们的脸色反倒越发地难看了。 中年男子对杜淹道:“如此说来,那日你们在楚州开罪的确是楚王殿下无疑了。” 杜淹在楚州势大,就连县尉都要看着他的面子,但在这中年男子面前,他却丝毫不敢拿大,反倒有些畏惧。 杜淹生怕中年男子动怒,连忙俯身拜道:“小弟下面的人行事不周,给兄长,给盐帮添了麻烦,小弟罪该万死。” 好在这中年男子虽面色难看,但却并未出现杜淹想象中的暴怒。 中年男子对杜淹道:“楚王既未当场发难,说明他还无同我盐帮较死之心,楚王之意尚不明朗,我们还不可擅动。” 杜淹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中年男子回道:“明日正午,扬州刺史贺休将设宴为楚王接风洗尘,届时我亦当前往,且待我试一试楚王的意思。” 第二十五章 接风宴 扬州城外,西北向,靠着外城郭的有一处保障湖,景色绮丽秀美,为扬州之最,扬州豪富人家多在此处另设别苑,而贺休为李恪所设的接风宴也便是在保障湖边。 此次乃李恪初次来扬,自是意义重大,也是这些地方豪强能在扬州新主面前露脸的机会,可谓数年难遇之盛事。故而整个扬州城中,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来宴中,为李恪接风洗尘。 李恪端坐在上首,扬州刺史贺休坐于右下首位,而李恪的心腹王玄策则坐于左下首位, 保障湖边的接风宴,前后总计近百人之多,有州县官吏,世家门阀,地方巨富,都是扬州城各方翘楚,这一众人,李恪光是一一见过,都见了半个时辰,而且李恪也只是勉强记住了个大概而已。 “本王奉父皇之命南下督扬,掌东南一十六州军事正是重担加身,所守甚大,然本王年少,才干恐有不足之处,唯恐任之不胜,伤父皇之明。诸位俱为扬州英豪,往后本王在扬州之事,若有不明者还需向诸位求教,还望鼎力相助。” 大宴伊始,李恪同与宴的众人见了个大概,便命婢子满满地斟了杯酒,端起酒杯对席间的众人道。 李恪既已举杯,席间众人哪敢稍慢,也纷纷起身,随着刺史贺休举杯道:“殿下有命,安敢不从,我等自当效死。” “哈哈,有众人之言,本王便安心了。”李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 李恪仰头一杯下腹,众人也纷纷将杯中之酒饮尽。 李恪酒量颇佳,一杯酒下肚不过儿戏,而席间自有不善饮者,满满一杯猛饮下肚,面色已然微微酡红。 贺休放下酒杯,对李恪道:“久闻殿下海量,一直无缘亲睹,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席间所饮之酒乃扬州所产玉薤酒,虽不属烈酒,但常人满满一杯下肚仍难免面红,可李恪却无丝毫异色,面色依旧,足可见酒量之佳。 李恪看着眼前这一幕,倒是想起了武德九年,李恪为质北上,初到突厥时的场景。 那时突厥上下设宴,名为为李恪接风,实则为庆贺南下大胜,耀武扬威。李恪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势不如人,自己被康苏密逼着连饮三大杯,这才下得台来。 可如今时过境迁,突厥已败,康苏密早就化作白骨,而如今的李恪,也奉父命牧守东南,权倾一方,换做旁人来附和奉迎李恪了。 李恪看了眼手中的酒杯道:“此酒甘美,有酒香,亦有果香,两者相和可谓相得益彰,真是好酒,却不知此酒何名?” 李恪之言方落,贺休还未说话,倒是席间有旁人先开了口,李恪循声望去,竟是一位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 男子道:“此酒名玉薤,乃扬州酒窑土产之酒,倒是难得能入殿下之口。” 李恪看着说话的这男子,倒也还记得他的身份,此人名唤陈章,出自广陵陈氏,乃陈氏族老。 广陵陈氏乃淮南世家之一,其祖承自汉末名臣陈矫,数百年间名臣辈出,在淮南很有几分声望。 陈氏乃扬州望族,陈章为陈氏族老,他在大宴之上主动开口同李恪说话,本就是有示好之意。 李恪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同这些地方士族打交道,陈章既主动示好,李恪自不会拒人千里。 李恪笑道:“此酒甚好,比之宫中美酒亦有不差,甚和本王之意,倒是有劳诸公费心安排了。” 陈章见得李恪喜好此酒,笑道:“此酒殿下喜欢便好,只是我扬州有三美,今日殿下只见其二未免可惜了。”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却不知是那三美,本王又哪一美还未见得?” 陈章笑着回道:“我扬州三美,美景、美酒方才殿下也都已见了,尝了,而这第三美,便是殿下还未见得的美人。” 李恪听着听着陈章的话,脸上先是微微一顿错愕,接着也露出了笑意。 正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多美人,扬州美人能叫人一醉十年,不知生死,其美自不必多言。 而李恪虽年少,在长安亦有“好色”之名,在街坊传闻中李恪可谓平康坊青楼闾里的常客,胭脂场中的熟手,甚至一度有李恪在长安撷玉楼与人争美,调禁军入青楼助阵的“佳话”,陈章与李恪不相熟,只当李恪正如传闻所言那般喜好倒也属正常。 至于“好色”一说,本就是李恪自己给自己脸上抹上的泥,又怎会在意。更何况“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少年风流,本就无伤大雅。 李恪听着陈章的话,也猜出了陈章的意思,于是很是应景地问道:“这美景看过了,美酒也尝过了,却不知这扬州美人比之长安如何,不过陈公既提及美人,想必是早有安排了?” 陈章笑道:“久闻殿下少年风流,喜好声乐,臣特为殿下备下了一曲,不知殿下可愿一赏。” 陈章口中之言,李恪岂会不知,在陈章看来,李恪哪是喜好什么声乐,喜好的分明就是奏乐的美人。 陈章早有准备,而且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恪自也不便再推辞,也不欲就此扫了众人的兴,于是笑道:“如此便有劳陈公了。” 陈章闻言,笑了笑,拍了拍手道:“奏乐!” 陈章话音方落,便有仆从抬出了一面古琴,一方锦塌,摆在了宴席两侧的正中,李恪的面前,而片刻之后,待古琴摆置好了,便有一素衣女子踏着碎步翩然而至,走到古琴之前的锦塌旁。 李恪目力极佳,远远地初一看到那女子便觉得颇为眼熟,必是见过,而当这女子走得再近些,李恪终于看清,原来眼前陈章请来弹琴的女子竟是数日前在运河上为他奏乐的仙娘。 仙娘姿色绝佳,纵是在见惯了美人的李恪眼中,仙娘也绝对算得上是上上之选,陈章称之为美人,自无半分不妥,只是李恪万万没想到,世事竟如此巧合,河上方别不过数日,便能在此间再遇。 李恪认出了仙娘的身份,坐在李恪下手边的王玄策自也认了出来,王玄策抬头望向李恪,而恰巧李恪也正看向了王玄策,两人各知彼意,相视一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再遇仙娘 仙娘入场,李恪和王玄策识出了她的模样,两人相视一笑。 李恪同王玄策曾见过仙娘,故而两人面露笑意自无不妥,就连一旁的仙娘也不会觉得唐突,但是一旁的陈章看了两人的神态,却一下子有些慌张了。 “莫不是李恪瞧不上仙娘之貌,故而露笑?”陈章看着李恪的模样,在心中猜测道。 李恪贵为皇子,久在长安,更是风月场的老手,绝非孤陋寡闻之辈,陈章自然不敢怠慢,若是李恪当真是瞧不上仙娘的容貌,故而对他也起了轻视之心,那他便得不偿失了。 可陈章仔细想想也当不会,仙娘姿容绝丽,莫说是在扬州了,就算是放在东西两京也是罕有的,李恪怎的还瞧不上她,莫不是李恪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成? 就在陈章想着是不是该宴后在去寻一趟王玄策,同王玄策打听此事的时候,李恪的一句话终于解开了陈章的困惑。 “数日前本王同姑娘匆匆一别,不想今日竟又在此相见,倒也是你我的缘分。”李恪看着站在眼前的仙娘,笑道。 仙娘屈膝行礼道:“仙娘日前不知殿下身份,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仙娘是为李恪之敌,山阳酒馆之事便是仙娘一手筹谋,她本就是奔着李恪去的,怎会不知李恪的身份,只是那日在运河之上李恪有意隐瞒,仙娘也是故作不知罢了。 陈章听着两人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李恪同王玄策露笑并非是因瞧不上仙娘,而是因为他们此前见过面罢了。 陈章问道:“殿下此前竟与仙娘相识?” 李恪笑着回道:“数日前,本王自洛阳取运河南下,曾在河上见过仙娘一次,那次本王有幸,得闻仙乐,至今仍念念不忘,不想今日承了陈公的情,又能一饱耳福了。” 仙娘色艺双绝,李恪运河之上一面,至今仍历历在目,他的话倒也不是虚言。 一旁王玄策也开口问道:“那日运河之上姑娘所弹乃华胥引,至今音尤在耳,却不知今日又奏何曲子?” 仙娘回道:“今日乃是盛宴,为楚王殿下奏一曲‘鹿鸣’。” “鹿鸣”曲出自《诗经·小雅》篇,为汉雅歌之一,乃周王宴乐所用,盛传于世,今日奏之,倒也正和情境。 李恪笑道:“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本王初来扬州,宴奏鹿鸣,倒也正得其意,本王洗耳恭听。” “殿下稍待。” 仙娘微微屈膝,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坐在了琴旁。 一方古琴,原本安安静静地摆在那边,不过是一块死物,可当仙娘将手轻轻放在了古琴之上,指尖轻抚琴弦的一瞬,一阵悦耳之声划弦而出,这一方死物竟似有了生机一般,在仙娘的指下活了过来。 仙娘正襟危坐,神色舒然,仿佛一位云游天际的仙人,超然物外,眼中唯琴,耳中唯声,原本只是颜色绝美的容貌,竟也变得神圣不可亵渎了。 随着琴音忽急忽缓,忽重忽轻,仙娘纤长的十指在琴弦之上跃然起舞,拨动人心的琴音也在湖畔随着涟漪波散了开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鸣本就是宴曲,李恪在长安听了不知多少,故而对于此曲也甚是熟悉,不过不知为何,仙娘所奏的鹿鸣却与宫中那些乐官所奏的稍有不同,除了此曲本身该有的喜庆外,还多了一份清婉,倒是李恪从未听过的。 “好!” 一曲奏罢,李恪当先抚掌,接着众人纷纷附和,喝了个满堂彩。 李恪道:“余音绕梁,弦歌不绝,姑娘琴艺,比之宫中乐师亦有过之,今日之曲与日前所闻又大有不同,本王深感佩服。” 仙娘欠身谦虚道:“小女拙技,岂敢同宫中乐官相比,殿下实在是折煞小女了。” 李恪笑道:“姑娘不必过谦,本王所言句句属实,今日闻得姑娘琴音,如珠落玉盘,往后旁人再奏,恐怕本王也入不得耳了。” 李恪之言,本是纯粹的赞叹之语,但旁人听在耳中,却动了其他心思。 待仙娘起身告退后,江都县丞范庸便起身道:“殿下既喜仙娘姑娘之琴,何不将仙娘请入王府,引为乐府西席,也可每日闻琴。” 每日闻琴,说的倒是好听,可看着范庸的模样,就差把“收为妾室”四个也说出来了。 仙娘出自江都烟雨楼,亦是青楼女子,范庸所言于她而言倒也算不上是轻慢,甚至能以乐籍女入楚王府,也算是一件幸事了,无论是烟雨楼还是仙娘自己,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席间旁人听了范庸的话,心中懊恼的大有人在,只恨自己嘴巴张地慢了,叫范庸抢了先。 他们不傻,他们都能看得出,李恪对于仙娘着实颇为欣赏,李恪若当真有心收仙娘入府,范庸的话可算是给了李恪极大的便利,此事若是成了,李恪自然另看范庸一眼,仙娘也会承了他的情。 不过范庸的算盘打的虽好,结果却难如意,盖因李恪非同寻常皇子,仙娘虽是色艺双绝,但李恪也拿捏地清轻重,而且王玄策身为李恪智囊,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每日出现在李恪身边。 王玄策道:“启禀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可,殿下奉皇命南下督扬,诸政尚未厘清,岂能先迎乐籍女子入府,若是叫京中那些言官知晓了,恐怕不利殿下官声。” 李恪本也没有引仙娘入府之意,既王玄策已有言,李恪便也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南下乃是公干而来,非是为一己之乐,倒是不便引美人入府。更何况,扬州三美,美酒、美酒俱已得偿,这美人,本王就不便强据了。” 范庸之言,李恪并未领情,他这马屁算是拍错了位置,若是旁人,担心李恪不悦,恐怕早已有些慌张,可这范庸倒也了得,眼珠一转,便又有了其他心思。 范庸道:“殿下不溺美色,公忠体国,下官佩服。” 李恪摆了摆手道:“范县丞过誉了,本王所为不过分所应当罢了。” 李恪所言,自是谦虚之语,但范庸却道:“下官以为,殿下之举,虽是分所应当,但却极是难得,可为历代扬州都督之楷模,下官以为,为表殿下之明德,当易‘保障湖’之名为‘却美湖’,以传后世。” 第二十七章 赔罪 保障湖,位处扬州城西北向,因背靠扬州城,自两晋朝时便为护城之河,故而得名。 保障湖乃扬州风景绝胜之处,李恪若是所记不差,这处保障湖便是千年后名冠东南的瘦西湖,只是如今的瘦西湖之名还未出,反倒被范庸拿来奉承李恪,易名作了却美湖。 如今的李恪也总算知道为何诸如隋炀帝等好大喜功的帝王最易昏庸了,因为他们的身旁群集了太多阿谀之人。 李恪不过亲王,只有扬州一地,尚且有人如此奉承他,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李恪虽对范庸所为有些不喜,但眼下也绝不会动怒,李恪初到扬州,正是用人之际,范庸主动示好,若是李恪动了他,以后谁还敢与李恪亲近,谁还会投身相靠? 故而李恪对范庸之言也是笑了笑,未置可否。 仙娘献乐不过是一道插曲,此事之后歌舞照旧,宴饮不断,接风宴前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午后未时末方才散宴。 未时末,大宴散去,宴中众人也纷纷告退,李恪连日乘船也正觉得有些疲累,准备回临江宫歇息,可就在此时突有王府卫率前来禀告,扬州盐行周鼎方求见。 扬州盐行周鼎方? 听到盐行之人求见,李恪先是微微一愣,接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恪在楚州惩治了盐行的人,虽未将身份告知,但以盐行在淮南的神通,他们自然不难查出来,今日周鼎方来此,多半也是为了楚州之事。 周鼎方与陈淹不同,陈淹虽在楚州很有几分势力,但他所掌不过一个楚州盐行而已,而周鼎方却不同,他手下掌握着扬、楚、杭、苏、润东南一十二州的盐行生意,盘踞淮南、江南两道,就连州县地方官吏亦不在他的眼中。 在李恪看来,周鼎方才是虎,才是盐行唯一的话事人,在周鼎方的面前陈淹不过是一只毫不起眼的苍蝇罢了。 在楚州,李恪懒得同陈淹会面,因为在李恪的眼中,陈淹根本不值得他费心一见,见之何益,而李恪敲山震虎,一见拿陈淹这只苍蝇引出了周鼎方这头斑斓猛虎,他顿时来了兴致。 李恪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周鼎方来了,先生可想见上一见?” 王玄策闻言,笑了笑,回道:“盐行之盛,你我在南来路上便已耳闻无数,今日这位东南盐主来了,殿下岂能不见。” “哈哈,先生知我。”李恪轻轻抚掌,笑了一声。 李恪说完,接着对前来报信的王府卫率吩咐道:“带周鼎方上前。” “诺。”卫率得令,下去领了周鼎方入内。 “小人周鼎方拜见殿下。”周鼎方跟着王府卫率来到了李恪的身旁,俯身拜道。 李恪见周鼎方拜在自己身前,大改以往礼贤下士之风,非但不亲自上前搀扶,竟也不急着叫周鼎方起身,就这样任由周鼎方俯身弓腰地拜着,过了片刻才仿佛刚看到周鼎方一般,缓缓道:“原来是周行主来了,快快起身吧。” 周鼎方拜了许久,李恪才准他起身,李恪所为实在怠慢,若是平日如此,周鼎方自然心有不悦,可这个节骨眼上,李恪待他这般态度,反倒叫周鼎方放心不少。 盐行的人在楚州开罪了李恪,周鼎方也没指望到了李恪这里,李恪还会以礼相待。若是周鼎方到了李恪这边,李恪对他太过和气,周鼎方反倒会担忧李恪对他别有所图,倒是李恪将“不满”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周鼎方才有赔罪的余地。 周鼎方得了李恪准予起身的话,非但没有顺着他的话站起身子,反倒躬身躬地越发地厉害了。 周鼎方双手作揖,恭敬地拜在李恪的身前,道:“小人不敢起身。” “哼!” 李恪轻哼了一声,明知故问地对周鼎方问道:“你所犯何事,怎的还不敢起身了?” 周鼎方道:“小人下面的人不开眼,在楚州冲撞了殿下贵驾,小人身为主事,代下赔罪是应该的。” 周鼎方的话轻重拿捏得宜,只说为下人赔罪,却丝毫不提在山阳城官商勾结,食盐专卖之事。 只因周鼎方眼下还不知李恪的态度,若是李恪已然有意整治盐行,他这么一说,必然引祸上身,给了李恪对付他的借口,他只提下面的人不懂事,开罪了李恪,最多也就是御下不严之罪,李恪奈何不得他。 李恪问道:“如此说来,你今日是来赔罪来了?” 周鼎方伸手中怀中取了一张礼单,双手捧道了李恪的身前,恭敬道:“小人自知下面人冲撞了殿下,罪不可恕,小人愿奉上些许薄礼,以作赔罪之用,还望殿下笑纳。” 李恪看着周鼎方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好奇地从周鼎方的手中接过了礼单,只是粗略地瞥了一眼,顿时折舌。 华屋一座,良田千亩,金三百斤,东珠二十八颗... 李恪看着手中的礼单,长长的一串,其总价怕不在万贯之上,这可是一个上州刺史十年的俸禄之和,而在周鼎方的口中也只是区区薄礼而已。 李恪叹道:“行主如此手笔,恐怕就算是关中巨富郑凤炽也比不得,扬州盐商豪富,甲冠东南,本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才知不虚。” 周鼎方道:“殿下奉命南下督扬,坐有东南,我等在殿下面前岂敢言富,小人今日只是聊表心意,还望殿下莫要推辞。” 今日周鼎方所赠之礼甚重,依理而言,若是李恪收了,楚州盐行之事自然就算是过去了,故而周鼎方双手递上礼单,看着李恪的双眸也很是殷切。 不过好在李恪倒也没叫周鼎方失望,只是短暂地犹豫之后,李恪道:“既是周行主一番心意,本王便收下吧。只是那日之事,断不可再有了。” 周鼎方见李恪受礼,心中定了不少,当即道:“殿下宽宏,小人谢殿下大恩。小人回府后自当严加约束,绝不再犯。” 周鼎方说完,便起身告退了。 “殿下为何要收周鼎方的礼,莫非心中另有打算?”看着周鼎方走后,王玄策忙对李恪问道。 原本依李恪之意,是要借楚州之事寻机牵连盐行,对付周鼎方的,可今日他却受了他的礼,自然就不便再以此事降罪于他,王玄策的心中有几分不解。 李恪点了点头,看着周鼎方离去的背影,笑道:“本王原只当盐行是头洪水猛兽,为祸乡里,如今看来,这盐行的生意倒还是个钱袋子,既如此,本王何不收为己用?” 第二十八章 扬州策 大业年间,前隋炀帝南下巡幸扬州,筑江都宫、临江宫两处,又另建归雁、回流、九里、松林、枫林、大雷、小雷、春草、九华、光汾十殿,以作南巡之用,一时引为淮南园林之胜,天下闻名。 然扬州宫殿因炀帝而生,也随炀帝而倒,随着江都宫之乱,隋炀帝被宇文化及逼宫而死,包括江都宫在内的扬州诸宫也大多毁于战火,而今只剩几许断井颓垣,唯一尚算完好的便只有李世民赐予李恪的这一处临江宫,几经修葺后道还能看得出八分当年盛貌。 临江宫位处江都城南十里,也是皇家园林,此前虽因隋亡而稍显败落,但随着临江宫被赐予了扬州大都督、楚王李恪,原本显有人迹的临江宫又慢慢地变得热闹了起来。 “周鼎方非是易于之辈,殿下欲收盐行为己用,怕是有与虎谋皮之险啊。”在回临江宫的路上,王玄策同李恪并肩而行,回忆着方才的事情,越想心中越有几分担忧,终于还是开口对李恪问道。 扬州盐行不同于寻常商客,也不同于长安东西两市的那些铺子,他们盘踞扬州多年,就连地方官府尚且对他们避之不及,更何况是初来乍到的李恪。 李恪若是想除盐行首恶,或可寻一个过错,调军入城,以雷霆手段除之未尝没有机会,但若想收为己用,便要服盐行人心,需得雷霆雨露俱下,光靠杀人是不成的。 而李恪从未与盐行的人打过交道,想要威服他们,谈何容易。 王玄策所言,也正是李恪所虑,但李恪仍旧坚持道:“盐行之势虽强,欲用之不易,然盐行扎根淮南,非但靠制盐、贩盐所得富可敌国,更可凭食盐牵动东南甚至是天下人心,本王若能得之,必当如虎添翼。” 李恪贵为亲王,食邑千户,永业田万亩,自是一生富贵,不愁吃喝用度,但李恪非是安稳之辈,他有夺嫡之心,那他便少不得要花银子的地方,正所谓“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天下如魏征那般用银子解决不了的驴脾气毕竟还是极少,李恪若能坐拥盐行之富,行事自然便利许多。 更何况,百姓所食一日不可无盐,食盐一物虽小,却系天下安稳,重于泰山。 食无盐,则力不振,身痛如肿,脚行不便,凡百姓每日所食,万万离不得食盐。 在李恪看来,盐行背后所牵扯着的,不止是贩盐所带来的巨富,还有对东南半壁甚至是大半个关中食盐用度的掌控,足以牵动朝堂,干系甚大。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顿时明白了李恪的意图。 王玄策小声问道:“殿下有意借扬州盐行掌控盐道?” 大唐产盐之地不少,但名声最盛,所出最多的却只有三处,一为安邑盐池,二为盐州五原,三便是淮南盐场。 淮南盐场每年煮海产盐百万石,所出之量占天下半数还多,李恪若是能彻底掌淮南盐场,那便是控制了大半个大唐的食盐用度,到了那时,他能给大唐朝堂施加的影响便不止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了。 李恪点了点头道:“天下盐用,半出淮南。本王若掌淮南盐行,便掌天下半数盐道,届时就算是那些世家子,也需让本王三分。” 世家之所以强盛,之所以能左右朝堂,除了他们门阀的百年声望和累世相传渊源的家学外,同样离不开他们数代兼并而来的土地。 土地便是百姓存续之基,而土地所耕收的便是百姓每日所食的粮食。 世家门阀靠着手中的粮食能左右百姓,遥制朝堂,李恪若是能手握淮南盐道,掌握大半个大唐的盐用供给,岂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恪所言不虚,自有道理,但李恪想要掌控淮南盐道,又岂是易事。 李恪初来淮南,自己尚未站稳脚跟,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对盐行动手,只会把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王玄策道:“殿下来淮南不过一日,地上军政要务尚未厘清,实不宜在此时令竖强敌,殿下所图,却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王玄策回道:“殿下奉皇命南下都督扬州军事,行事当急缓有序,不可乱了方寸。” 李恪抬头看着王玄策,见王玄策似已有腹稿,于是接着道:“愿闻其详。” 王玄策道:“殿下奉皇命出京,自当以皇命为重,首要之事当是传见各折冲府将官,清肃军务,回禀陛下。” 李恪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虽已出京,但京中还有不少的眼睛盯着本王,本王若行事少有差池,少不得又要被旁人寻找了由头,借机参劾。” 李恪以扬州大都督职南下,不管他心中打着怎样的算盘,他既到扬州,首先要行的便是皇命,这一点王玄策所言倒是不差。 更何况《论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李恪只率五百右骁卫豹骑南下,光是靠着五百人自保或许有余,但想要震慑东南,恐还远远不够,而李恪手中兼掌的十二州折冲府府军便是他手中的利刃。 王玄策见李恪应和,接着道:“殿下欲动盐行,若只掌军事恐还不足,殿下还需引得一人相助。” 李恪要收盐行为己用,靠着扬州盐行掌控大唐盐道,他便不会在盐行中大开杀戒,以免失了盐行人心,故而于李恪而言,府军唯能震慑而已,想要真正对付盐行,还需其他手段。 李恪隐隐猜到了王玄策所说的是谁,于是问道:“先生所言之人可是扬州刺史贺休?” 贺休非是扬州人,与扬州人而言也是外官,但这并不意味着贺休在扬州便毫无作为。 相反的,贺休能在短短数年自海陵县令升任扬州刺史,他在扬州的人脉绝非常人所能揣度。 更何况,扬州乃是是非极多之地,盐行、漕运、世家、州县官府,各方势力在江都城中犬牙交错,贺休却能均衡各方,在其间如鱼得水,他的手段也很不简单。 王玄策点了点头道:“贺休能走到今日,绝非巧合,殿下若能得贺休相助,半个扬州城便定了。” 第二十九章 牛进达 李恪南下扬州,为免一路官吏延请,耽搁了行程,遂轻车简行南下,自己带着席君买和王玄策及一众王府卫率先行一步,而留下性情张扬的小公爷秦怀道和老成持重的马周领大队人马南下。 李恪到了扬州城三日后,秦怀道和马周终于也沿着运河到了扬州。 秦怀道和马周刚自扬州码头下船,不过稍息了片刻,便径直往李恪的临江宫而去,前往拜见。 “末将秦怀道、臣马周拜见殿下。”秦怀道与李恪算是发小,少时便一同习武,关系自不同旁人,刚一进临江宫门,便带着马周风风火火地进内殿寻了李恪。 李恪一早得到快马传来的消息,已知秦怀道、马周今日将至,倒也不觉得奇怪,见两人拜在身前,上前各自扶起道:“怀道、宾王快快起身。” “谢殿下。”秦怀道和马周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问道:“你们一路南下可还顺利?” 秦怀道起身,当先道:“那是自然,那些州县官吏多是为殿下而来,殿下不在其中,我不过几句话便打发了他们走了。” 李恪一路南下,州县官吏纷纷出迎款待,为的无非就是李恪的亲王身份和李恪手中代表着代天巡狩的节钺,既知李恪不在其中,那些地方官员自然就没有那般殷切了。 李恪笑道:“如此便好,那些地方官吏着实恼人地很,但又着实不便开罪,若是能打发走了,也是好的。” 秦怀道笑道:“那些州县官吏纠缠倒是无碍,左右不过早晚两天抵扬罢了,不过殿下所为,可就有几分不仗义了。” 眼下乃是临江宫内殿,能在此处出现的无一不是李恪的心腹,都知道秦怀道的性子,早已见惯了李恪同秦怀道如此玩笑,自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旁人虽不觉得秦怀道所言不妥,但李恪对秦怀道却所言颇为不解,拍了拍秦怀道的肩膀,问道:“怀道所言何意?本王怎的就不仗义了?” 秦怀道嬉笑着回道:“殿下与江都烟雨楼仙娘之韵事我已有耳闻,莫非还当小弟不知吗?” 秦怀道说着,还一边咂着嘴,一边摇头道:“小弟久闻扬州多美人,青楼瓦肆之盛不在长安平康坊之下,小弟本还想着借此次南下之机大显身手,可还未下河船,这朵最是艳丽的花王牡丹便被殿下摘了去。” 仙娘生地极美,李恪也很是欣赏仙娘琴艺,但是李恪却连她的一根发丝都未曾碰触,何来的秦怀道口中的韵事。 李恪道:“本王同仙娘之间的关系并无半点龌龊,怀道何处此言。” 秦怀道原本还是面带嬉笑,但从李恪的口中听到“龌龊”二字,连忙道:“殿下同仙娘之事正是雪月风花,雅韵至极,岂是龌龊。”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心中越发地不解了,又问道:“怀道之言本王着实不明。” 秦怀道道:“小弟听得传闻,殿下同烟雨楼仙娘姑娘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已许下纳妾之言,只待过些时日,殿下将赎身的银钱送至烟雨楼便可抱得美人归,难不成并无此事?”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那日接风宴上,李恪对仙娘所评颇高,又提及运河偶遇之事,必是叫人传出了闲话了。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便是坊间最会风传的雅闻,而李恪贵为皇子,便是更是如此了。与那些坊间传闻中见惯了的才子佳人相比,显然李恪这个皇子更有看头。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本王今日还在为你命人送来的书信犯愁,何来的闲情逸致去往那青楼瓦肆玩乐,坊间传闻听听便是了,如何信得。” 听到李恪提及他命人快马送来的那封信,秦怀道脸上的玩笑之色顿时收了起来。 秦怀道一脸正色地问道:“殿下说的是牛进达之事?” 李恪点头道:“正是此事,本王初到扬州,还未来得及整顿麾下一十二州的府军,此时朝廷便调牛进达来扬州,只怕非是善事。” 秦怀道带着大队人马尚在洛阳时便得了自京中传出的消息,兵部新调左卫中郎将牛进达为邗江府统军,辖制扬州府军。 秦怀道和马周都觉此事反常地很,方一得到这个消息,便命人骑快马南下,百里加急告知李恪,李恪也是在两日前方才得到的消息。 秦怀道对李恪道:“牛进达乃军中宿将,久经战阵,在军中很有几分威望,他此番南调而来,确为扬州军添了几分变数。” 李恪对秦怀道问道:“你对牛进达理当熟悉,可知此人如何?” 秦怀道回道:“牛进达乃阿爹故交,又曾为阿爹部将,此人阵前冲锋,拔城陷地却是把好手,但他的性子执拗地很,一向固执,殿下想用他恐怕不易。” 牛进达为天策府旧将,对李世民可谓忠心耿耿,李恪虽是贵为皇子,但牛进达到了扬州,任李恪麾下邗江府统军,未必就会买了李恪的帐。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眉头微微皱了皱,扬州刺史贺休难缠,李恪尚未将他处理得当,如今又来了一个牛脾气的牛进达,李恪不免有些头疼了。 牛进达出自陇西牛氏,陇西牛氏乃关陇豪族,故而牛进达也算是出身名门。 但牛进达陇右门阀的出身还不是叫李恪头疼的地方,真正叫李恪头疼的是牛进达这个人。 牛进达武德二年降唐,拜入天策府,亦是李世民潜邸之臣,虽名声不显于世,但资历与辈分便摆在了那里,旁人随意轻慢不得。 这样一个人摆在邗江府,李恪想要私下有些动作,自然绕不过他。 李恪道:“长孙无忌倒是对本王甚是关照,如今本王已出了长安,远在扬州,他竟还不忘给本王使绊子。” 李恪已走,如今的长孙无忌在长安可谓如鱼得水。 就在李恪外放出京之后不过数日,长孙无忌便受朝臣举荐,以司空衔领兵部尚书职,掌军务,而南衙将领与地方府军调防之事正在兵部责权之内。 长孙无忌方才上任不过数日,便出了这档子事情,又岂会与他无关。 第三十章 长安乐 大唐朝堂上下,论对长孙无忌的威胁而言,无出李恪之上者,如今李恪南下扬州,京中自然就没有整日同他作对之人了,照理而言,长孙无忌的日子该比往日舒坦许多。 可是世间之事又哪有这么简单,李恪虽不在长安,但叫长孙无忌烦心的事还是接连不断。 “冲儿,扬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长孙无忌新任兵部尚书,他自兵部衙门下值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对长子长孙冲询问扬州之事。 长孙无忌有子十二,其中八子年幼,少不更事,年纪稍长些的四子便以长孙冲最为聪慧,行事稳重,故而长孙无忌也有意栽培,有些事情不方便交给外人做的,便会吩咐给他。 长孙冲回道:“今日传来的消息,李恪已经至扬州,暂还未见什么大动作。” 长孙无忌闻言,点了点头道:“李恪年岁虽比你小些,但他的心眼却多地很,大意不得,扬州那边你需得派人仔细盯着,如有反常之处即刻报我。” 李恪虽人不在长安,但长孙无忌对他却丝毫不敢放松,仍旧遣了人去扬州,每日打探李恪的消息。 长孙冲回道:“阿爹放心,扬州城那边儿每日都命人盯着,出不得岔子。” 长孙冲不似长孙涣那般轻佻浮躁,稳重地多,长孙无忌也放心许多。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接着问道:“牛进达呢,他可曾到了扬州?” 长孙冲回道:“四日前牛进达已过泗州,算着日子当是将至扬州了。” 长孙无忌闻言道:“如此便好,李恪不是等闲之辈,只有油盐不进的牛进达去了,我才算安心。” 长孙无忌要牛进达前往扬州,自然就是为了给李恪使绊子,不使李恪在扬州太过顺利,长孙冲也知长孙无忌之意。 但是自长孙无忌回府,前后不过短短数语,已经数提李恪之名,长孙冲觉得甚是不解。 长孙冲问道:“楚王已然南下,不在京中,阿爹又何必为他这般费心。阿爹若是下手太重,恐怕会把楚王逼急了,反倒不妥。” 长孙无忌听了爱子的话,不禁叹了口气,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没有人比长孙无忌更加了解长孙冲。长孙冲一向聪慧,颇为机敏,更为难得的是他行事一向稳重,知晓进退,比之其弟长孙涣好上不知多少,颇有一家家主之风。 可长孙冲偏却有一个最为要命的缺点,这也是长孙无忌对将来把长孙家交到长孙冲手中,唯一的一个疑虑,那就是长孙冲的心不够狠,这也是在长孙无忌眼中,长孙冲最及不上李恪的地方。 李恪狠,他不止是对对手狠,他对自己也同样狠。 当李恪还是少年时,他便能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设计做死康苏密父子,更能为了自己的权欲,甘犯大险,把自己质于突厥,换取寻常皇子一辈子都积攒不来的声望。 若是没有为质突厥之事,李恪绝不会在短短数年间成长地这般快,快到连长孙无忌想动都动不得他。 长孙冲文弱,论弓马骑射远非李恪对手,刀剑枪戟更是提不上手,但这些长孙无忌都不担忧,如长孙冲这般贵公子从不缺机会,本就不必凭借武途来求得晋身,长孙无忌真正担忧的就是长孙冲的心性。 既敦儒,亦寡断;既宽厚,亦文懦,缺了大丈夫立于世该有的杀伐果决之气。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将来注定将会接替他,执掌长孙家的爱子,耐着性子解释道:“李恪外放扬州,不过是一时之计,李恪野心不失,早晚还有回来长安的一日,你我若是不能趁着李恪外放之机死死压制住他,待他回了京,那便难了。” 长孙冲聪慧,长孙无忌之言他一听便知,长孙冲听着长孙无忌的话,点了点头。 长孙无忌看着爱子的模样,心知他必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是明白终归只是明白,以长孙冲的性子,能把的话学到几成,那长孙无忌便不知了。 —————————————— 李恪南下,长孙无忌倒还有几分忧心,但在李恪离京后,太子李承乾却没了每**到眼前的威胁,原本每日紧绷着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自打三日前李承乾借病告假,在东宫休养,他已是整整三日未曾踏足弘文馆半步了。 太子乃国之储君,他的身体抱恙,亦是国之要事,弘文馆的先生也生怕李承乾的身子出了岔子,也不敢敦促,只能暂且任之。 只是弘文馆的那些大儒不知,此时的李承乾并不曾卧病在床,而正在东宫内歌舞升平。 光天殿,为东宫正殿之一,本为太子寝殿,旁人轻易入不得内,而如今随着李承乾佯作抱病,此处已成了李承乾每日与好友取乐的所在。 “今日怎的又是这首曲子,本宫已经听得乏了,实在无甚意思。”李恪自打称病后,每日便会同好友一同赏乐舞,一连数日,渐渐地对东宫的乐舞已经有些乏了,看着殿中的乐女,不耐烦道。 东宫的乐舞李承乾看得多了自然觉得乏味,可他的一众好友却正好看地津津有味。 与李承乾一向交好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对李承乾道:“太子宫中乐人俱是上上之姿,无论曲艺、舞姿,还是容貌俱是极佳,何来的乏味一说。” 杜荷之言,既是实情,也有些奉承之意,不过李承乾听了杜荷的话,却摇了摇头,问道:“依你之见,本宫宫中之乐舞,比之平康坊的如何?” 杜荷虽然年少,却也是青楼中的老客,他想了想,回道:“太子宫中乐女同青楼的倌人不同,也算是各有千秋吧。” 李承乾闻言,心中的兴致愈高,忙问道:“本宫欲往平康坊一游,你以为可否?” 李承乾之言一出,大殿之中的几人顿时讶然惊呼了出来,忙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若往青楼之地,恐怕不妥吧。若是叫人知道了,有碍太子美誉。” 太子逛青楼,若是叫人知道了自不好听,不过显然李承乾有此想法也不是一日了。 李承乾道:“三郎也是青楼中的常客,为何便不见污了他的声名,本宫乃太子,大唐之储君,有何处比不得他?这平康坊,本宫去定了。” 李承乾性子如此,凡事都好与李恪相较,原本是风月之事,竟也能把李恪提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校场 当长安城中,李承乾自觉高枕无忧,正思虑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出宫城,前往平康坊时,牛进达已经到了扬州。 扬州,临江宫,校场。 “咻!” 一声锐响,一支利箭自李恪手中划出,如飞火流星般直往百步之外箭靶,正中靶上红心。 “殿下好射术,一箭中的。”李恪箭中靶心,箭尾还扎在靶心之上微颤,一旁的秦怀道便上前对李恪道。 李恪把手中的落雕弓交到了一旁王府卫率的手中,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席君买,摇了摇头道:“百步之远已是本王极致,论气力到底还是比君买差了许多。” 李恪少年习武,得拜名师,在加上他天资聪颖,也愿意苦下功夫,他的一身武力不说是同龄人,就算是成年壮汉七八人也奈何不得他。 李恪气力不弱,能用一石强弓,哪怕是两石弓也能勉力开得,若依常人而论已算是万分了得了,但与李恪的亲卫统领席君买的百步穿杨相比,还是差了许多,李恪故有此言。 秦怀道闻言,笑道:“席君买的气力,那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殿下却是羡慕不来的,要论他的力气,恐怕唯有盛年的阿爹方能胜他。” 席君买天生神力,能开六石弓,能格虎豹,李恪那膀子力气自不能同他相比。 当今大唐军中虽说人才济济,但能胜过席君买的,绝不会超过三人,秦怀道的话,倒也不虚。 一旁的席君买闻得秦怀道之言,谦虚道:“小公爷谬赞,末将岂敢同大将军相较。” 秦叔宝勇武冠绝天下,秦怀道以名冠天下的秦叔宝作比,也绝对算得上盛赞了。 李恪笑道:“君买若是在早生二十年,拜入我大唐麾下,当今天下名将,必有君买一席之地。” 没有人比李恪更清楚席君买之能,若是席君买生于隋末,哪怕比不得秦叔宝这般名望,至少也该如丘行恭那般名震一方,绝不会是无名小卒。 李恪说着,手中竟也有些痒了,便对秦怀道道:“左右无事,怀道便陪本王练上一阵如何?” 席君买气力太重,走的又是刚猛的路子,若是交手,稍不留神便有伤了李恪的可能,所以李恪鲜少同他相较,就是席君买自己也不敢同李恪动手。 而秦怀道则不同,李恪少时便同秦怀道一同习武,互相知根知底,纵然是下手重些也不至于伤了性命,两人相较自然也放得开些。 在长安时,李恪同秦怀道较武本就是家常便饭,秦怀道听了李恪的话,当即应了下来,便要命人去取自己的双锏。 可就在此时,有一王府卫率突然入内禀告道:“启禀殿下,邗江府统军牛进达求见。” “牛进达总算是舍得来了?”李恪听了王府卫率的回话,轻哼了一声道。 牛进达并非今日抵扬,而是昨日便到了。 依官场惯例,军府统军到任,当首拜都督,更何况李恪这个都督还是当朝亲王。 可牛进达却不然,牛进达昨日午后到了扬州城后,并未急着入临江宫拜见李恪,而是去了府军衙门巡视了一番,将邗江府上下将官从头到尾点了卯,到了次日才来拜见。 牛进达同秦叔宝交好,两人有些交情,秦怀道见李恪似有不悦,于是劝慰道:“牛进达性子向来如此,当年随河间王镇守襄樊,也是如此,河间王数次便要杖责于他,都是药师公拦了下来。” 秦怀道口中的河间王便是大唐宗室将领之首,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初李孝恭为荆湘道行军总管,南征萧铣,牛进达便为李孝恭部将,数次因公事当众顶撞了李孝恭,气地李孝恭要行军法,还好被李靖都劝了下来,才免于责罚。 牛进达生性耿直,在京中人缘也不好,顶撞上峰也是常有的事情,今日牛进达怠慢李恪,倒也未必就是有意为之,这一点李恪也很清楚。 但李恪更清楚,牛进达所为为何,是否另有私心,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有心人的眼中,这绝对算得上是对李恪的冒犯了,更何况李恪年少,初统地方,州县府军将领有不服者大有人在,只是他们都摄于李恪手中的那把象征着代天巡狩的节钺,不敢当先冒犯罢了。 可今日牛进达已经开了这个头,若是李恪就此容忍,不予惩治的话,恐怕旁人的胆量也就越发地大了。 但是李恪也知道,李世民赐自己节钺,绝不会是为了对付牛进达这样的忠直之臣,若是李恪使节钺将牛进达拿了,恐怕待消息入京,李世民必将雷霆大怒,若是收了他的节钺,他才是面上无光。 李恪沉思了片刻,看了看一旁王府卫率手中拿着的虎头湛金枪,计上心头。 李恪对王府卫率道:“速带牛进达进来。”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下去带人了。 牛进达其人,李恪此前倒是从未见过,但是他的大名李恪却是知道的。 牛进达出自陇右牛氏,亦是门阀出身,其父牛汉乃前隋清漳县令,祖父牛双乃北齐镇东将军、淮北太守,其曾祖牛定更为东魏韩州刺史、上柱国、平原县公,可谓武臣世家,出身名门。 在李恪还未见牛进达时,他对牛进达的模样也有些猜想,以为多半也是如世家出身的李靖那般儒雅,抑或是如侯君集那般英气,可当他看着王府卫率带着牛进达进门后,李恪这才知原来是他自己想的多了。 牛进达名秀,字进达,可他的模样却跟这个“秀”字半点搭不上边。 所谓“秀”者,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 秀本就为溢美之词,可落到了牛进达的身上,便觉得有些怪异了。 牛进达容貌粗犷,面部漆黑,且多毛发,面相凶恶,常人见之,便只一眼,即当生畏,若是小儿见了,兴许还会被吓地啼哭。 自打李恪见了牛进达,他这才知道,为何牛进达不以名传于世,而是闻以表字,毕竟这样一个狂野的模样,称之为秀,怕是有些怪异。 “末将牛进达拜见楚王殿下。”牛进达阔步走了进来,对李恪俯身拜道。 “哈哈,牛统军来了。” 李恪笑着上前,仿佛全无半点不满的样子,扶起了牛进达,一边拍了拍牛进达的肩膀,对牛进达道:“牛统军来的正好,本王正在练枪,久闻牛统军乃军中宿将,武艺高强,便请牛统军指点一番如何?” 第三十二章 比试 “牛统军来的正好,本王正在练枪,久闻牛统军乃军中宿将,武艺高强,便请牛统军指点一番如何?” 李恪之言一出,校场中的众人都一下子愣住了。 牛进达在军中颇有些名望,算得上一名猛将,而李恪少拜名师,一身武力不俗,李恪同牛进达交手,倒也未必没有一较的资本,众人只是没想到李恪竟会动这样的心思。 不止是旁人,就连牛进达自己也是听得猛然一愣。 两人方一见面,李恪不问军务,不表人情,上来竟是要先同他较量武艺,牛进达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牛进达道:“殿下乃凤子龙孙,万金之躯,末将又是粗人,下手不知轻重,万一不慎伤着殿下又该如何,臣万不敢同殿下动手。” 牛进达性情耿直,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他担心李恪年少力弱,而自己下手又失了轻重,伤着了李恪,便连忙开口回绝了。 可牛进达却不知,他说的虽无恶意,但旁人听在口中难免觉得不妥,更何况李恪还是他的上峰。 李恪轻哼了一声,佯怒道:“怎么?牛统军竟是瞧不上本王,觉得本王武艺低微,不配做你的对手吗?” 李恪之言一出,牛进达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牛进达确实性情耿直,不善言辞,但不代表他不知轻重,不辨喜怒,李恪当着牛进达的面说了这番话,自然是动怒了。 牛进达忙解释道:“末将并非此意,只是这刀剑无眼,末将担心不慎伤着殿下而已。” 李恪的右骁卫大将军是靠着打虎之功博来的,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头在昆明池被李恪打死的猛虎岂是李恪一个少年便能格杀的,多半也是取了巧。 长安城中,众人皆知李恪拜师秦叔宝,秦叔宝更是大唐首屈一指的猛将,但纵是如此,却鲜少有人见过李恪与人交手,故而李恪武艺究竟如何,牛进达哪里清楚。 李恪贵为皇子,当朝亲王,牛进达若是不慎伤了他,如何同李世民交代。 不过李恪却笑道:“无妨,虽说是刀剑无眼,但左右还是握在人的手中,你我仔细些便是了。” 牛进达见李恪坚持,于是道:“殿下何必为难末将。” 李恪听了牛进达的话,笑了笑,并未点破。 牛进达只说李恪为难了他,他却不知,他自己也在无形当中为难了李恪。 牛进达为邗江府统军,直属李恪扬州大都督所辖,可牛进达抵扬州,先入府衙而不拜李恪,本就是犯了官场忌讳。 非是李恪拿大,而是牛进达所为无论有否轻慢之心,但确有轻慢之实。 李恪少年统军,掌地方大权,东南一十二州府军军将都在观望着他,可以说,李恪现在对牛进达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东南众将对李恪的态度。 李恪道:“本王非是为难统军,只是本王麾下卫率只说本王一身武艺已有小成,可他们每每与本王演武,却又不敢尽全力,本王着实困惑至极。久闻统军乃军中宿将,本王欲请统军陪着本王练上一趟,指点一二,统军何必推辞。” 大唐男儿尚武,李恪少年意气,便更是如此,李恪所为在牛进达看来多半只是年轻气盛罢了。 牛进达只得道:“殿下技痒,想要一试身手倒也无妨,只是用不得开了锋的刀枪,便以棍棒替代如何?” 牛进达说着,心中已经打定了注意,李恪要他陪练,那他便拿棍棒陪上练上一趟,左右只要他守得住李恪的攻势,李恪取胜不得,片刻之后李恪自然就会罢手。 李恪习枪,于李恪而言,枪与棍棒本就相差不大,李恪便也就欣然同意了。 李恪摆了摆手,便有一旁的卫率递上了两根八尺长的棍棒,李恪接过卫率递来的棍棒,掂了掂,摆了个架势,对牛进达拱手道:“请牛统军指教。” 牛进达也拱手道:“殿下请。” 说完,牛进达持棍横在了胸前,大有见招拆招,只守不攻之意。 李恪见状,也不去计较这些,只是轻喝道:“牛统军小心,本王来了。” 李恪说着,手持枪棒的中、末两端,棍身一挺,竟如持枪一般直直刺向了牛进达的面门。 牛进达出自武臣世家,少时从戎,名声虽不甚大,但也是员猛将,百经战阵,牛进达只看李恪一出手,便知李恪绝非绣花枕头,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 牛进达见状,连忙收起了原本心中的怠慢,举棍挡了上去。 “砰!” 一声脆响,牛进达虎头微微一麻,格开了李恪此来的一枪,牛进达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讶色。 木棒与铁枪不同,方才李恪手中若拿的不是轻便了许多的木棒,而是秦叔宝传于他的虎头湛金枪,他能否挡住便是两说了。 牛进达没想到李恪竟有如此力气和身手,还有些讶异,但李恪却不会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 李恪一刺被挡开,不过刹那之后,李恪提棒收回,以棒做枪,直劈向牛进达的右侧腰眼。 牛进达方才的一挡已显匆忙,如今更是来不及多做半点考虑,本能地持棍便再次挡了上去。 “砰!”地又是一声,牛进达堪堪挡住李恪的一击,额间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李恪尚是孩童时便在北地随苏定方习枪,苏定方本就是使枪的高手,李恪在他手中已经打下了不错的底子。 贞观四年,李恪还京后,李恪又拜秦叔宝为师,习武数载,一身枪术已得秦叔宝七分真传,李恪年不过十五,身体还未全然张开,气力或许尚有不足,但招式和路子却无可挑剔,绝非花架子。 “君买,你以为殿下与牛将军一战,多久可分胜负。”秦怀道看着场中的两人,对一旁看着的席君买问道。 席君买不假思索地回道:“十个回合,绝不会超过十个回合,殿下走的是灵动的路子,而牛将军却善刚猛。若是马战,殿下恐难轻取,但若是步战,殿下胜之不难。” 秦怀道听着席君买的话,看着场中游刃有余的李恪,还有已经上下格挡,显得捉襟见肘的牛进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牛进达却为军中宿将,但李恪承自名师,更非等闲,牛进达大意,方一动手便失了先机,又怎会是李恪的对手。 第三十三章 立威 牛进达身经百战,手下的功夫绝对不弱。但无奈起手大意,自起初便被李恪给占了先机,将自己陷入了被动,再加上李恪走的本就是灵动的路子,更善步战,而牛进达却是大开大合,自马上练来的功夫,牛进达的劣势便更大了。 就在席君买话音刚落后不久,牛进达已经被李恪逼地连连后退,疲于应付,牛进达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所想有多么可笑。 以李恪如今的的身手,只挡不攻,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将李恪拖到气虚无力?至少他牛进达是万万做不到的。 牛进达若是盛年,或还可与李恪一较,但牛进达生于隋文帝开皇十五年,如今已年近四旬,勇武已渐不如当年,在李恪连番急攻之下,周身的破绽已渐渐多起来,动作也不必起初那般利索。 不过六个回合之后,李恪看准一个时机,见牛进达手上动作稍顿,手持木棒下端,向上撩开了牛进达横档着的木棒,趁着牛进达手中失力的刹那,手持木棒作圆,收尾倒持,刺向了牛进达的肩骨。 牛进达见状,心中大急,再想挥棒去挡,可就在此时李恪竟是虚晃一下,又将手中的木棒收回下挥,转而打向了牛进达的胯骨外侧。 “嘭!” 一声闷响,牛进达反应不及,李恪持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牛进达的胯骨下侧,把牛进达整个人掀翻在地。 “嗯...” 牛进达倒也是条汉子,李恪一棒虽为尽全力,但也下去不轻,牛进达大腿上外侧受痛,不自觉疼地闷哼了一声,竟忍住未呼出声来。 “殿下武艺卓然,已得翼国公真传,末将甘拜下风。”牛进达的额头上大把地留着汗珠,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疼地,只是手撑着地,对李恪道。 牛进达乃军中大将,虽冒犯了李恪,李恪有意叫他吃些苦头,但倒也无心重伤他,李恪见牛进达被自己一棒撂倒,连忙上前扶着牛进达道:“本王下手不知轻重,牛统军身子可还好。” 牛进达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被李恪这样的少年击倒在地,脸上早就挂不住了。 牛进达被李恪扶着站起了身子,臊红着脸道:“多谢殿下手下留情,末将乃行伍之人,刀剑之伤尚且忍得,这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殿下不必挂怀。” 大唐军将,凡是校场演武,丢了性命的都有,受些伤也是常见的,方才李恪那一棒下去并未下死手,也未挑得牛进达要害地方下棒,而是打在了大腿之上,牛进达自然知道是李恪是有意留手了。 否则若李恪方才打的不是大腿,而是再往上五寸,打的是他的腰眼,现在的他恐怕已经疼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了。 李恪对牛进达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本王之过,本王年少气盛,争一时长短,伤了统军,还望统军勿怪。” 牛进达摆了摆手道:“无妨,末将皮糙肉厚,殿下这一棍子还未伤到筋骨,歇息两日便好了,倒是殿下一身武艺不俗,陛下若知,必当欣喜。” 牛进达虽是世家子,但却是忠厚之人,李恪打伤了他,但他却无半分怨恨,但倒还念了李恪一句手下留情的好,倒是李恪的脸上有些羞红了。 牛进达轻慢了李恪,李恪本欲拿这个自己撞上来的牛进达立威,给整个东南十二州的将官看看,故而李恪也算是有心打伤了牛进达的,李恪看着牛进达这副模样,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李恪道:“统军还是先回去歇息两日吧,待腿上的上好了再往府衙理事,这几日你且先告假,本王一概准了。” 牛进达听了李恪的话,却摇了摇头道:“前任邗江府统军去职已有数日,衙中还是许多要务尚未理清,府衙暂还离不得末将。左右不过些许小伤,何须告假休养,待末将上些药,稍稍缓缓便该好了。” 牛进达越是如此,李恪反倒越发地不好意思了,李恪看着牛进达一瘸一拐地走着,极是不便,于是对身旁的王府卫率道:“你们寻两个人架着牛统军出宫,另外牛统军腿上有伤,恐怕骑不得马,你等套上本王的车驾,送牛统军回府。” “诺。”李恪身旁的王府卫率得令,对李恪应了一声,架着牛进达出了府门。 “好端端的一个忠介诚臣,可惜却不能为我所用。”李恪看着被王府卫率架着离去的牛进达,摇头叹了一声。 牛进达乃军中宿将,亦为早年便跟随李世民身后的元戎老臣之一,虽官职不显,但在长安禁军中却颇有威望,李恪若是能拉拢了他,自是如虎添翼。 可偏却牛进达性情忠直,除了李世民,他谁的帐都不买,李恪想拉拢他,难比登天。 席君买看着李恪的模样,问道:“殿下可是生了爱才之心?” 李恪点头道:“牛进达的性子敦厚,为人也忠耿,只可惜他是关陇世家子弟,又是父皇老臣,轻易拉拢不得。” 席君买闻言,不解地对李恪问道:“殿下既颇为欣赏牛进达其人,方才又为何要执意同他较量,还打伤了他呢?” 李恪回道:“牛进达敦厚的性子确是颇和本王的胃口,但他轻慢本王在先,本王若是不拿他给东南十二州的将官打个样子,他们恐怕真当本王年少可欺了。” 牛进达是实在人,但有时候实在人做的实在事却未必就是好事,也有可能是糊涂事,甚至有时这些实在人犯的事比起那些奸邪小人更为棘手。 如今牛进达轻慢了李恪,李恪便用这个从龙老臣来给东南十二州,各军府的将领通告了一声,在东南,在他李恪的地盘上,凡事便需依着他李恪的规矩来办,如若不然,牛进达便是下场。 席君买听了李恪的话,也顿时明白了过来。 今日李恪必是故意打伤了牛进达,而且还故意搞大了动静,命人将牛进达架出了王府,套了马车送回去。 恐怕要不了两日,牛进达开罪楚王,被楚王提进临江宫,重责一顿,打地连地都下不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东南,到了那时,李恪立威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第三十四章 琼华殿 牛进达败于李恪这样的一个后辈,面上无光,自己回避尚且不及,自然更不会同旁人去提及今日之事。 而当时在校场之上随侍李恪的又是李恪的心腹卫率,李恪已下令不准传扬,他们也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故而牛进达是如何受的伤,扬州城中竟再无旁人知晓。 可旁人虽不知牛进达受伤的缘故,但牛进达受了伤,被架出的临江宫,甚至连马都上不得,被用了马车送回府中,这可是扬州上下有目共睹的,旁人自然就有了猜想。 不过半日,牛进达因轻慢李恪,被李恪重责打伤的消息便在扬州官场之上传了出去,甚至传出了扬州。 毕竟牛进达乃从龙功臣,朝中元戎,李恪尚且敢重责于他,更何况是旁人?要知道,李恪手中的那把御赐节钺可不是个摆设。 谁都不知李恪何意,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这位扬州大都督,楚王殿下绝非善茬,未免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东南十六州各州郡掌事的将官近的尽数受命来扬拜见,远的则纷纷上表,生怕慢了,惹得李恪不悦。 就在牛进达被李恪遣人送回后的第五日,除去睦、舒、歙等路途较远,通行不便的的四州外,常、海、润、楚、庐、濠、寿、苏、宣、和、滁、杭余者十二州各军府统军已奉李恪谕令尽数抵扬,拜见扬州大都督李恪,各述其职。 扬州,临江宫,琼华殿,十二州军府统军俱都端坐其中。 自打淮南杜伏威降唐,辅公祏又为河间郡王李孝恭所灭后,大唐便依前隋旧制,于东南各州县设统军府(折冲府前身)。 统军府各府统军因互不统属,并无职份高低,而自前扬州大都督李孝恭去职后,又无一个真正镇得住东南半壁的人物,故而各州统军甚少碰面,这一次还是自入了贞观年以来的第一次。 各州统军坐在琼华殿中,看着大殿中的列位同袍,面面相觑,俱都坐立不安。 盖因东南半壁,自打武德七年安定归唐之后,便少经战乱,也谈不上什么军功,故而各府统军少有升迁,在统军之职上一待便是近十年的大有人在。 一府统军,官居正四品,州县之中论官级只在刺史之下,又属军府,属南衙十二卫所统,不受地方辖制,在地方向来逍遥自在惯了,若非李恪这个从天而降的扬州大都督,在这东南地界还真没有能制地住他们的人。 以往他们在地方州县越是坐大,此时他们的心中便越是没底,不知李恪传召他们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也不知他们即将面临的又是什么,对于这个在他们眼中宛在云端的楚亲王,他们陌生地很。 不过好在他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心绪并未持续太久。 “蹬、蹬、蹬...” 随着一连串脚步声在殿中众人的耳畔响起,众人心头一紧,纷纷侧身看向了大殿殿门口的方向。 片刻之后,随着脚步声越发地靠近,一个身披明光铠,腰跨长剑的少年带着一众卫率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殿中坐着的众人此前大多从未见过李恪,今日还是初面,与李恪自不相熟,但他们只看了李恪一眼,似乎便明白了李恪能庶子身份,得李世民宠爱的缘故了。 且不论李恪内里如何,光是这份卖相,已足以叫李世民偏爱了。 李恪年少,虽是生地样貌俊秀,唇红齿白,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难掩的英气,丰神俊秀之下不显地丝毫文弱,反倒有一丝儒将的味道。 他们未生在汉末,未得见周瑜,但在他们看来,当年那个小乔初嫁,雄姿英发,谈笑间破灭樯橹的周郎公瑾似乎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末将等拜见楚王殿下。”殿中众将看着众星拱月般进了琼华殿的少年,哪还不知来者何人,一齐起身拜道。 李恪手按长剑,迎着俯身下拜的众将,径直走到了大殿的上首主位之上,压了压手道:“众将起身、落座。” “谢殿下。”众将得令,起身谢道。 李恪坐在大殿上首之位,看着大殿中的麾下诸将,朗声道:“本王拜扬州大都督,奉皇命南下都督东南军事,你等往后不必称呼本王王号,唤大都督便可。” 李恪之言一出,殿中众人立刻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李恪命殿中众将称其为大都督,而非楚王,便是要告诉众人,他可不止是要做一个简单的摆设而已。 “诺。”众将闻言,不论心中想着什么,嘴上先是应了下来。 众人落座后,李恪先不论公事,反倒是看着坐在右侧手边的邗江府统军牛进达,关切地问道:“牛统军身子可曾大好?” 牛进达见李恪发问,拱手回道:“承蒙大都督费心,末将的身子已无大碍。” 李恪闻言,笑道:“如此便好,牛统军为邗江府统军,正在扬州之下,本王日后尚有牛统军鼎力相助之处,牛统军前往仔细身体。” 牛进达一向耿直,不知道李恪为何会在大殿之上突然关心自己的身子,但他们俩的话落在了旁人的耳中,旁人却难免心惊。 牛进达何许人也,李世民潜邸之臣,武德二年便拜入李世民天策府麾下,虽官职不显,但却是李世民心腹爱将。连牛进达受了李恪重责,尚且不敢做声,更何况是他们? “心腹归是心腹,心腹再亲,也亲不过亲生父子。”众人敬畏地看着坐于上首的李恪,在心中暗自道。 李恪新官上任,方一到此便突然传见他们,必有要事,他们心中本就忐忑不定。如今殿中的众将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便越发如此了。 果然,正如众人所猜测的那般,李恪刚同牛进达说完话,便端起了手中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突然开口道:“本王诏诸位来此,自有要事,本王初到扬州时便曾受到一封隐报,东南诸州下各军府,多有军田私侵之事,不知可有此事?”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上的众人顿时哑然,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原因无他,只因李恪开门见山的这一句,只一招便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之上。 第三十五章 军田 所谓府军制:和时为民,战时为兵;兵不识将,将不知兵。 大唐的府军制沿自前隋,起自西魏。与各处边州的边军不同,大唐州县的府军,除战时,除每岁入京上蕃戍卫外,大多驻于本籍,不必远行。 于本籍驻防时,除了旬日惯例的演习武事外,便是屯田之事,而所屯之田,便是府军的军田,所得之粮,除去军需缴纳的份例之外,便留于私人。 故而有言,府军之基便在于军田,军田所系,便是各地府军士卒和州县军府。 府军制可以没有箭矢,可以没有战马,甚至可以没有统军,但如果没有军田,那府军制便从根子上烂掉,从底子里彻底崩塌了。 但这些地方统军不怕李恪去查他们的兵丁,不怕去查他们的弓马,他们最怕李恪去查的恰恰就是这最要命的军田。 军田之重,李恪比大殿中的将官更加清楚。 因为李恪知道,百年之后,随着地方世家门阀,豪强权贵无休无止的土地兼并,大唐的均田制已被破坏殆尽,军府无田可用,府军制便失去了根基,军府转而为方镇节度所取代,也就酿成了日后几乎毁灭大唐的安史之乱。 李恪初到扬州,便传东南各府军统军来扬州拜见,自然不会毫无准备,而军田便是他揽东南之权,辖制各府统军的一把利刃。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中的诸多将官一下子都愣住了。 扬州不比边镇,常年少经战事,府军制早已渐趋松弛,连每旬日必行的士卒刮练也越发怠慢,于是府军制赖以存续的军田,或转为己有,或私下发卖,早已削减了三成有余。 此时他们人又在扬州,李恪若是趁着现在命人前往州府彻查,定能查出其中的缺项。 “所谓军田私侵,我等府下绝无此事,却不知大都督自何处闻得,还望大都督明鉴。”片刻的静谧之后,大殿之中的众将纷纷叫冤道。 李恪关于军田私侵的隐报从何而来,究竟是有人密奏,还是李恪自己凭空杜撰,大殿中的众将不得而知,但他们知道此时他们决不能应下此事,否则他们还能否回去都在未知。 大殿中众将的反应也都在李恪的意料之中,李恪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碗,问道:“如此说来,倒是本王所得的隐报所言不实了?” 这一次,李恪话音方落,大殿中的众将便纷纷回道:“军田干系重大,卫府上下岂敢私据,大都督所得之隐报恐藏有祸心,欲离间我军府上下人心。” 无论李恪如何试探他们,他们也尽数都是一口咬死,绝无公田私据之事,欲先把眼下的难关渡过去再说,至于李恪是否遣人至各州军府彻查,那都是后话了。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筹备,他们自然能为已经被私下买卖,化作真金白银的军田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众人的反应也都落在了李恪的眼中,李恪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早就有了猜测。 李恪也不问他们,转而对身后的马周问道:“宾王,此事你以为如何?” 马周想了想,回道:“各府军田,数目多少,位布何处大都督府中早有备案,大都督只需拿着各军府所对之账册前往地方,逐地逐数核查,定知分晓。” 大殿中的众人听了马周的话,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起来。 若是李恪只查军田亩数,他们大可以次充好,寻些沙田亦或是尚未开垦的荒地作数便可,可李恪显然没有那么容易糊弄。 各军府军田有数,俱都登记在此,非但是亩数,就连军田的位置也都有详细记载,李恪若是想查,只需按图索骥便可,不消费上多少工夫便能查出端倪来。 李恪坐在大殿的上首,看着下面坐着的众将,笑着问道:“既然各位叫冤,本王便欲前使前往各军府彻查军田之事,一是为正东南百姓视听,二是为还列为清白,如何?” 这一次,听了李恪的话,显然他们便没有先前的那般轻松了,有些心虚地厉害的,脸色已经渐渐苍白了起来,额头也被汗珠浸湿。 李恪之言,一步一步把他们逼到了这个份上,此前他们已经把话放了出来,故而此时尽管他们心中不愿,也毫无办法,只得应了下来。 见众人应下,李恪身后站着的马周问道:“大都督,若是查出了各军府军田有所短缺的,又该如何处置?” 众人皆知,马周乃李恪心腹,马周的话出口,众将的心都提了起来,在坐的众人,除了一个初到扬州的牛进达,其他的众人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他们自然关心李恪对此事的态度。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马周的话,而是问道:“若是依唐律,该当如何?” 马周回道:“依律当抄没家产,流岭南。” 众将听了马周的话,心中一沉,紧接着,不自觉地把眼看向了李恪,唐律虽是如此,但李恪总有便宜行事之权,李恪若是有意放他们一马,自然不是难事。 李恪知道众人的心思,他的脸上故露出为难之色,皱了皱眉道:“近年来山南酋蛮作乱,多自东南征调府兵,有时朝廷调令下的急,地方一应辎重筹备不及,未免延误战机,难免有临时抵买军田的可能,诸位以为呢?” 李恪之言听着是在为众将开脱,但众将却没有一人敢抬头看向李恪的,这个时候谁附和了李恪,岂不是就是承认自己私贩了军田,若这只是李恪的试探之意又该如何? 马周问道:“那依大都督的意思是?” 李恪回道:“各府军田,若有临时抵押或买卖的,当以府中去岁攒余之钱粮尽快赎买,以免军田不在军府,落人口舌。” 李恪说着,大殿中的众将脸上的神色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依李恪之言,既然准他们先行回府回购军田,自然就是无意重惩他们了,对他们而言今日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不过他们还未来得及轻松片刻,李恪便接着道:“本王将会于一月后遣使前往东南十六州各军府查视此事,若有不为者,便依我大唐律例行事,罚没家产,流放岭南,本王绝不容情。” 第三十六章 烟雨楼 扬州城东,有一处彩丝巷,彩丝巷前后长约一里余,在彩丝巷的两侧便坐落着二十余家青楼,酒肆、客栈、茶馆之数更是近百。 这里是一处富贵不弱于长安城平康坊的地方,也是扬州城豪族子弟最为荟集之所在。 而在这彩丝巷的正中,便坐落着一间门面宽绰的青楼,楼分三层,高近五丈,比起周围的楼阁都要高出一大截,这里便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烟雨楼。 烟雨楼之于扬州更甚撷玉楼之于长安,无论还是玩乐的花费,还是楼中的美人、美酒,都非扬州城其他青楼可与比拟,在扬州甚至是整个东南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此时还是晌午之后,正是整个彩丝巷最为冷清的时候,哪怕是烟雨楼的门口也是寥无几人。 烟雨楼的东北角,哪怕是烟雨楼最常光顾的熟客也不曾到过的僻静内院里,方才午前刚自临江宫离去的丹阳府统军向充竟出现在了烟雨楼中,而且以他的从四品的一府统军的官衔竟连把自己的姿态拿捏地如此低微。 “丹阳府向充,拜见娘子。”内院的外室中,向充隔着一道屏风,对屏风另一侧的女子俯身拜道。 “哼!” 屏风对侧的女子轻轻哼了一声,不满地对向充道:“向充,想不到你竟真的还有胆子来见我。” 面对女子的责怪,也算是一方权贵的向充竟不敢有半分的顶撞,连忙道:“向充办事不利,有负娘子重托,还望娘子恕罪。” 对面的女子对向充道:“为了助你登上邗江府统军之位,我前后花了多少钱财,最后竟还是未能成事,我真不知你还成何事。” 向充忙解释道:“娘子明鉴,非是向充无能,而是牛进达任邗江府统军乃是兵部直下的调令,我等实在无能无力,若非如此,邗江府统军必是我囊中之物。” 若较东南诸州之中,首论牛进达的邗江府所镇之扬州,其次便是向充的丹阳府所镇之润州。 润州又称京口,大运河与江水在此汇流,为南北之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位置险要东南半壁只在扬州之下。 若是没有长孙无忌以兵部之名下令,横生枝节,从天而降下一个牛进达的话,恐怕如今的邗江府统军一职就是向充的了。 屏风对面的女子冷眼看了向充一眼,问道:“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 虽是隔着屏风,但向充仍能感觉到对面女子的不满,向充忙解释道:“向充不敢,邗江府统军之失,确乃向充之过。” 女子看着向充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似乎好受了许多,女子对向充道:“你是不传不登门,今日你封楚王之命来扬州,怎的自己来见了我。” 向充见得女子发问,于是回道:“向充此来乃是有要事相求。” 女子问道:“何事?” 向充道:“楚王欲彻查丹阳府军田短缺,以罪问责,向充想问娘子借些银钱,赎买回军田,填补上丹阳府军田之空缺。” 东南各府军田私下买卖,这女子显然是知道的,女子听了向充的话,问道:“不知你还短缺上多少?” 向充低着头回道:“八千贯。” “啪!” 向充之言方落,女子还未说话,倒是先将手边的茶碗摔在了地上。 “八千贯,你说的轻巧,你知道这是烟雨楼多久的进益,你究竟私底下亏空了丹阳府多少军田!”女子指着向充喝道。 八千贯绝非小数目,向充自然猜到了女子的反应,向充回道:“娘子息怒,丹阳府军田合计亏空一千三百亩。” 这女子听了向充的话,也一下子愣住了,一千三百亩,这已经是整个丹阳府四成的军田了。 女子道:“向充,你胆子未免太大了吧,你贪墨了这般许多,还敢来找我?” 向充忙道:“丹阳府所亏空之军田,非是我一人所为,而是奉娘子之命,用以收买下属人心,如今向充危急,恐有性命之忧,还望娘子相助。” 女子听着向充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向充是何等样人,她岂会不知,说是丹阳府军田是替她收买人心,恐怕过半都落入了他一人之手吧,多半就连这八千贯,也未必就是一个实数。 八千贯却是不是一个小数目,向充也不曾想过能全数借来,可叫向充没想到的是,这女子思虑了片刻同意了下来。 女子道:“你想借这八千贯倒也不难,不过你却需应下我一件事来。” “娘子但管吩咐,向充定当竭力办到。”向充听得女子送了口,当即一口应了下来。 女子道:“我久闻楚王李恪大名,早想结交,不知你可否帮忙引见,请楚王来我烟雨楼一趟。” 向充听了女子的话,微微一愣。 李恪乃堂堂皇子,当朝楚王,其实她随意相见便能见的,若是李恪不愿,莫说是他向充一个丹阳府统军了,就算是宰相来了,请不得他。 向充面露难色道:“李恪贵为楚王,乃扬州大都督,正是向某的上官,恐怕不是向某随意能够请来的,娘子之言恐怕有些为难向某了。” 女子摆了摆手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楚王初来扬州未久,正是拉拢人心之时,你为丹阳府统军,只下牛进达之下,你若是出言相邀,楚王没有回绝的道理。” 向充听了女子的话,脸上露出了思索之色,他不知女子要结交李恪是为何意,也不知女子为何笃定李恪会愿来烟雨楼,但他清楚,他要问女子借的八千贯钱确实他的救命钱,若是没有这八千贯,他赎不回那些军田,那他便难逃罪责。 向充斟酌了片刻,咬了咬牙道:“向充愿尽力一试,届时还望娘子勿要忘了答应向充的八千贯钱。” 女子道:“你放心,与楚王殿下相比,你要的那八千贯钱便算不得什么了,我绝不会食言。” 向充道:“如此便好,向充告退。” 向充说着,拱了拱手,退出了房门。 看着向充退出了房门,走出看院子,方才置身屏风后的女子这才走了出来。 趁着午后明媚正好的阳光看去,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烟雨楼的琴姬,仙娘。 第三十七章 萧月仙 “娘子,向充此人太过放肆,既失了邗江府统军,竟还敢此寻娘子索要八千贯,娘子何必搭理他。”向充刚走,仙娘身旁侍候着的婢女仙儿便面露不满,嘟囔着对仙娘道。 仙娘看了眼身旁的清儿,无奈道:“向充心术不正,我自然看的出来,但东南官场之上,唯有向充这样的小人方能为我所用,牛进达之辈虽好,但连李恪都用不得,更何况是我们。” 清儿恨声道:“当初我大梁边线若非竟是这等武臣,又岂会败与唐贼之手,先皇和阿爹又岂会丢了性命。” 仙娘闻言,一双秋波流转的美眸之中竟露出一丝伤色,叹道:“当初父皇麾下四十万大军,可谁曾想竟是不堪一击,李孝恭南下,各部统率,各州镇守望风而降,以致有江陵之败。” 仙娘说着,眼中还有着满满的愤恨与不甘。 李恪拜师岑文本,而岑文本曾为故梁帝萧铣的中书侍郎,若是李恪在此,必能猜出仙娘的身份。 隋末唐初,反王萧铣自巴陵起兵,以复辟萧梁之名聚拢人心,拥兵四十万,据山南、江南之地,也算是一时英豪。 然萧铣其人外宽而内忌,引得君臣失和,先后斩军中臂膀董景珍、张绣,使得众将离心,待李孝恭同李靖率唐军自川蜀顺江而下时,萧梁大将周法明、雷长颍、盖彦等望风而降,四十万大军竟撑了不过月余。 唐军少战而兵临梁都江陵城下,萧铣从岑文本之言,为保全江陵百姓,而举城,率麾下文武降唐。 萧铣贵为梁帝,虽有五子,却只有一女,仙娘既唤萧铣一声父皇,那仙娘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梁帝萧铣之女,巴陵公主萧月仙。 至于清儿,则是当初随着萧铣一同被押入长安城问斩的萧梁大将军文士弘之女。 无论是萧月仙还是文清儿,他们的生父都是死于李恪的祖父,太上皇李渊之手,故而两人同大唐皇室自然是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清儿问道:“娘子要向充请李恪来烟雨楼,可是有意借此机会诛杀李恪,以报先皇之仇?” 萧月仙和文清儿之父死于李恪的祖父手中,这笔账,他们记在李恪的头上自然也并无不可。 不过萧月仙却摇了摇头道:“要杀李恪,未必非要在烟雨楼,我此番要向充请李恪来烟雨楼乃是另有要事。” 文清儿性子直率,文士弘死时她方才六岁,这杀父之仇她整整念了十二年。 当初在大运河上,李恪周身俱是王府卫率,文清儿没有刺杀的把握,故而未能动手,如今得知李恪将至烟雨楼,她哪还能坐得住。 文清儿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道娘子便不想报仇了吗?” 萧月仙道:“想,当然想,我连做梦都想着杀了李渊,为父皇报仇。” 文清儿道:“那娘子为何不早作布置,在烟雨楼杀了李恪?” 萧月仙道:“当初杀了父皇和文将军的是李渊,而非李恪,难道杀了李恪便算是我们报了父仇了吗?” 文清儿道:“难道你我看着李恪在眼前,就此放过吗?” 萧月仙摇了摇头道:“不,李恪不仅是李渊之孙,李世民之子,更是岑文本的弟子,当初岑文本劝父皇降唐,而后父皇被杀,魂断长安,可他如今却为朝廷要员,享荣华富贵,我岂能放过他们。” 当初岑文本为萧铣中书侍郎,李孝恭率大军兵围江陵之时,便是岑文本进言,劝萧铣为保住江陵百姓,举城降唐,而后待萧铣降唐后,岑文本更是被拜为荆州别驾,助李孝恭平定山南,出力甚多。 如今萧铣已经故去十二载,化作一堆白骨,而当初力劝萧铣降唐的岑文本却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成了帝王心腹的中书舍人,李恪的楚王府长史,深得李世民父子信任。 文清儿问道:“娘子的意思是?” 萧月仙道:“白虹贯日,东南局危,这是我们难得的机会,若是借此机会,我们断送了唐贼的半壁江山,届时再杀了他李唐宗室,才算是报了亡国杀父之仇。” —————————————— 向充自烟雨楼中出来,走在前往临江宫的路上,心里还有些迷糊。 他不知萧月仙的身份,甚至他都未曾见过屏风之后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子的容貌。 向充从始至终,同萧月仙讲话的次数也不过一手之数,而且每次见面,中间都隔着那道屏风。 烟雨楼乃是风尘地,萧月仙既在烟雨楼中自然也不是良家女子,但向充对她却不敢有半分轻视。 向充尤还记得,六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掌军不过三百的旅帅,那时萧月仙便找到了他,短短四载,便助他自旅帅升任丹阳府统军。 向充至今还不知萧月仙为何要助他,但他知道,萧月仙其人绝不简单,绝不是区区一个烟雨楼便能将她概括了的。 以往,萧月仙只是命他打点些丹阳府上下关节,拉拢周边州县官吏,他只当萧月仙是为求财,勾结地方官府,故而也未曾多想,但方才,当萧月仙想要见李恪时,向充突然意识到了萧月仙比他想的还要复杂地多。 萧月仙若只是为了钱财,她去结交李恪作甚?李恪这等人物,又岂是萧月仙能够随意攀附的。 可她若不是为了钱财,又能为了什么,当官吗?萧月仙乃是女子,绝无做官的可能,莫不是她也想做那奇货可居的吕不韦? 向充想着,心中越发地忐忑,但他也知道,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不只是因为那八千贯钱,向充更有诸多把柄握在了萧月仙的手中,若是萧月仙捅了出去,他必逃不过一个“死”字。 向充贪财,他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要他为了心中的一丝隐忧放下如今的权势,他万万做不到。 左右已别无选择,向充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萧月仙走了下去。 “末将丹阳府统军向充,欲延请大都督往烟雨楼一叙,还请代为通传。”向充走回临江宫,把在手中已经攥了许久的请帖送到了临江宫外戍卫的豹骑将士手中,恭敬道。 第三十八章 向充设宴 若是在长安,以向充区区四品武臣,他的帖子能否递进楚王府都是两说,而且就算递进了楚王府,李恪恐怕也未必会理睬一个地方军府的统军。 可如今李恪初至扬州,在东南尚未站稳脚跟,正是用人之际,哪怕是为了千金买马骨,丹阳府统军相邀,李恪自然不会直言相拒。 春末夏初,夜色渐临,热闹的彩丝巷华彩初上,李恪身着便装,带着王玄策、席君买还有秦怀道和一众王府卫率,如约出现在了烟雨楼的门口。 “大都督到了,快请。”李恪刚到,向充已经在烟雨楼门外等候,连忙上去牵住李恪的马缰,殷勤道。 向充乃丹阳府统军,在地上也算是一方人物,可到了李恪的跟前竟也如家仆一般,甚至还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向统军,此处便是扬州城最大的青楼烟雨楼?”李恪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小公爷秦怀道指着烟雨梦的门匾,对向充问道。 向充忙道:“小公爷说的正是,此处便是烟雨楼。” 秦怀道闻言,面露笑意道:“久闻扬州女子柔美,与我关中不同,今日我倒要来看看。” 向充笑道:“小公爷放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今晚必叫大都督和小公爷满意而归。” 向充说着,把李恪和秦怀道等人引进了楼上雅间。 江淮富庶,不下关中,而江淮之重,更在扬州,扬州作为江淮首要,自是豪富非常,李恪走近烟雨楼的内厅,厅中装饰华美,所布之字画古玩,金银玉器甚至比之长安之撷玉楼还要更胜一筹。 “好!” 李恪入内,恰逢内厅正前的曲台之上一曲奏罢,正厅之中,包括三侧的楼上雅间里都爆出一阵叫好声。 李恪也抬头望去,之间曲台之上正站着一位一身青衣,身形纤瘦,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抱着琵琶正端坐着。 青衣女子的琵琶曲李恪也听了最后一小段,着实不错,在这青衣女子的模样也未过双十,这个年纪能有这份功底已经很是不易了。 不过叫李恪惊讶的还远不止此,待这青衣女子一曲罢后,台下的内厅,包括楼上的雅间上纷纷丢入了许多红绡紫绫,原本阔绰的曲台子上瞬间布满了彩绢。 一尺红绡作价五十,一尺紫绫作价百钱,更有甚者还有直接砸了金银上去的,李恪看着这台上的赏物,一曲下来怕不是有近万钱,而这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女而已。 这一瞬,李恪这才知道,为何殷芸有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一语了,殷芸亦是风流之辈,扬州青楼恩客都如此阔绰,殷芸若是腰间不缠个十万贯钱,在扬州耍乐岂是长久之计? “久闻大都督亦是长安红粉场上的高手,不知我扬州小娘比之关中如何?”向充领着李恪径直上了二楼,挑了个二楼房门正对着曲台子的雅间,领着李恪一众在雅间坐定,指着进来时候的几个姑娘,对李恪笑问道。 李恪看着翩然入内的几个女子,姿容也算上佳,不过有仙娘惊为天人在前,这些女子要说惊艳,便也谈不上了,李恪只是笑道:“女子非是物什,岂能轻评好坏,左右全看个人罢了。” 李恪之言未置高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恪对她们并无甚兴致。 一来,李恪也算是见多识广,这些女子在李恪眼中顶多也就是中等之姿,二来李恪初到扬州未久,局面尚未打开,故而心思也不在玩乐之上,对这些自然兴趣缺缺, 不过李恪的反应落在了旁人眼中,那边有了些其他的意味了。 扬州坊间传闻,李恪自打运河一遇后便倾心于烟雨楼琴姬仙娘,起初向充以为以李恪的身份此话未必可信,但看着李恪眼下的情状,倒是信了八分了,若非是如此,素有风流之名的李恪为何对眼前的佳人竟提不起半点兴致? 不过想来也是,李恪生在皇宫,又贵为亲王,想必是见惯了美人如云,寻常女子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向充看着李恪一脸淡然的模样,笑道:“大都督见多识广,眼界自非我等能及,倒是向某所言欠妥了,不过...” 向充起身,亲自为李恪斟了杯酒,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该是烟雨楼仙娘献艺之时,届时殿下当可饱耳目之福。” 仙娘乃烟雨楼花魁,名动扬州的美人,当然李恪的接风宴上李恪对她也是赞誉有加,向充故有此言。 听着向充的话,李恪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了那日运河之上,一袭紫纱长裙的翩翩女郎。仙娘仿佛翩然降世,落入尘埃的仙子,三分清冷,也带着几许人间烟火气,可又不显得艳俗,给李恪的感觉同其他女子都不相同。 烟雨楼仙娘之名秦怀道早有耳闻,他闻得向充之言,早已坐不住了,秦怀道问道:“为何还需再等这般功夫,何不直接请仙娘过来。” 向充面露难色道:“这仙娘乃烟雨楼百花之首,向来有一个规矩,那便是她每日献曲只在戌时,而且每日只奏两曲,一曲便是在这曲台子上,而另一曲则是价高者得。” 李恪听了向充的话,脸上露出了笑意。 李恪道:“哦?还竟有此事?” 向充道:“自打一年前仙娘在烟雨楼初次献曲便是如此规矩,往后也少有破过。” 秦怀道道:“这算是什么规矩,难不成大都督在此,也不值得她破一次例吗?” 向充道:“若是大都督想破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只是大都督有言,此行不必声张,故而末将未曾知会这烟雨楼的东家,不知大都督可要末将去知会一声?” 李恪既然便装来此,自然就是不想声张,李恪摆了摆手道:“这倒是不必,正所谓客随主便,咱们既来了烟雨楼,便就依了此处的规矩又能如何,左右也无甚事,便等上一等吧。” 李恪这么说着,向充心中对自己的猜测便越发地笃定了。 李恪若非对仙娘有意,以他的身份,又何必守这里的规矩,平白等上许久。 向充不知烟雨楼的那位东家要见李恪是为何事,但交好李恪,对向充而言本也是紧要之事,向充眼珠一转,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盘算。 第三十九章 一掷千金 一炷香后,随着场中一声清唱,烟雨楼中众人翘首期盼许久的琴姬仙娘,也就是萧月仙终于来了。 萧月仙人如其名,穿着一身月白的烟罗长裙,头扎半月髻,宛如仙宫月女一般翩然而至,顿时赢得一阵满堂彩。 内厅正前的曲台之上,李恪坐在雅间正中,开着屋门,垂目望去,萧月仙正是正襟危坐,一如李恪当初在运河之上初遇时那般,面对满堂恩客,她却能如一朵白荷一般盛放于众人之前,仿佛这红尘中的污浊竟都同她无干一般。 萧月仙在曲台之上坐定,手按琴弦,顿时原本还显嘈杂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随着萧月仙指尖微动,一首曲子应声而出。 李恪虽不善操琴,但得益于颇多见识,耳力倒还不差,萧月仙的曲子不过才起了个头,李恪便知她弹的是什么了。 与运河初遇,还有接风宴上的不同,今日所处乃是青楼之中,自然不宜奏那华胥引和鹿鸣曲,今日萧月仙所奏乃依宋玉文赋所编之“神女赋”。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神女赋所言,乃楚襄王熊橫夜梦神女之事。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李恪映着流苏门帘,看着大堂中怡然奏曲的萧月仙,宛如谪尘仙子,遗世独立,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赋中所言之情状,岂不正如此时此刻? 于此同时,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恰巧大堂中坐着的萧月仙也正螓首轻抬,瞧见了雅间中注视着她的李恪,不禁美目流转,皙白如玉的脸上竟悄然浮上了一丝桃红,叫人望之而醉。 萧月仙的神态也落入了李恪身旁的向充的眼中,向充的心中已经有了十分的笃定。 向充适时地对李恪低语道:“仙娘似对大都督有意,不知大都督可愿做那曲中的襄王?” 李恪听了向充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向充的意思,也明白了向充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坊间传闻,李恪对萧月仙有意,而神女赋中的楚襄王也正是对神女有意,向充之言,大有要为李恪牵线搭桥的意思了。 一旁的秦怀道听了向充的话,抚掌笑道:“如此甚好,襄王为楚王,殿下也为楚王,岂非是缘分。” 秦怀道虽也是年少风流之辈,但他也知晓轻重,仙娘虽然姿容迭丽,叫人生迷,但在扬州坊间,已有李恪同她之间的传闻。 且不论这些传闻可信与否,也无论李恪是否当真有意,但只要有了这样的传闻,秦怀道便会对仙娘礼敬三分,绝不会沾染半指。 秦怀道同李恪亦君亦友,也正是秦怀道进退有度,才能同李恪走的这般近。 李恪听着向充和秦怀道之言,笑道:“依本王来看,仙娘非是寻常女子,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向统军贸然开口岂非唐突吗?” 李恪本是推脱之语,但向充闻言,却觉得李恪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开口罢了。 向充拍了拍胸口道:“大都督放心,大都督有意便是,此事自有末将来办。” 李恪看着向充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知他欲何为,但却也好奇地很。 待萧月仙一曲奏罢,大堂中顿时扔上许多彩绢,比之方才的那首琵琶曲还要多上数倍,两丈见长,一丈见宽的曲台上竟堆得满满的,几乎淹到了仙娘的脚踝,李恪就算数也数不过来。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李恪看着眼前一幕,终究知道白乐天诗中所言了,只不过眼下的场景不在长安,而在扬州。 就在此时,向充也拍了拍手,将站在门外侍候的仆童唤了进来,吩咐道:“仙娘姑娘所奏甚好,赏钱百贯。” “诺。”仆童应了一声,便有下去了。 仆童下去后不多时,便听得堂中传来一声清唱:“雅间天字丙号房尊客赏钱百贯。” 一百贯钱,在扬州足可购得两名姿色颇可的女婢,也是向充一个丹阳府统军小半年的年俸,对向充而言不该是一个小数目,可向充却眼都不眨地送了出去,李恪见状也觉得颇为讶异。 李恪不解地问道:“向统军这是何意?” 向冲解释道:“大都督有所不知,凡仙娘一曲奏罢,众听客中所赏最高者,便可得请仙娘至雅间,另奏一曲。” 李恪闻言,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向充所给的并不只是简单的赏钱而已,而是请仙娘来雅间奏曲的琴资。 可向充话音刚落,楼下的大堂中却又响起了另外一声清唱:“雅间天字甲号房周公子赏钱两百贯。” 听着门外的话,向充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去,以往仙娘奏曲,赏银也就抬到百贯左右,故而他一出手便是百贯,是为镇住旁人,可听着堂中的动静,显然是有人坏了向充的好事。 李恪见向充面色难看,于是对身旁侍酒的女子问道:“你可知这周公子是何人?” 李恪在这雅间中已经待了许久,连酒都饮了三圈下去,可始终却未主动同为他侍酒的女子讲过半句,这女子见得李恪终于开口,替李恪斟了杯酒,回道:“回公子的话,这周公子乃是扬州盐行大行主周鼎方幼子周叔平,也是咱们烟雨楼的常客,家资豪富,出手向来阔绰。” 原来如此,李恪听着女子的话,终于明白了过来。 难怪这周公子如此大方,原来竟是周鼎方的幼子,周鼎方家财居富,豪贯扬州,送给李恪的赔罪礼动辄都在万贯之上,区区两百贯对他周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不过纵然周家巨富,向充早已对李恪夸下了海口,岂能在此时退缩,于是向充对门外的仆童道:“传下去,我赏三百贯。” “诺。”仆童得言,连忙又去传了话。 不多时,大堂中又响起了一声清唱:“雅间天字丙号房尊客赏钱三百贯。” “哗!” 清唱之声一出,大堂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大堂中坐着的不乏烟雨楼的老客,周公子是谁,他们自然知道,他们没想到竟还有人敢在此处同周叔平争富。 三百贯无论在何处都不是小数目,今日向充为了讨好李恪,也算是下了本钱了。 不过向充脸上的轻松之色并未维持太久,不过片刻之后,大堂中又传来了一声清唱:“雅间天字甲号房周公子赏钱千贯!” 第四十章 周家幼子 “雅间天字甲号房周公子赏钱千贯!” 听到自大堂中传来的清唱声,向充的脸上顿时难看了起来。 他还本想着一口把价抬到百贯,镇住烟雨楼中的众人,借此来邀得仙娘专为李恪献上一曲,以此博得李恪好感,也为自己仕途铺路。 可是突来的盐行周家幼子周叔平却一下子搅乱了向充的计划。 向充不过把价抬到了三百贯,可周叔平张口便是一千贯,着实打地向充一个措手不及。 向充贪财,也颇有些家资,一千贯他倒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他若贸然叫出一千贯,他该如何去跟李恪解释这些钱财的来处? 更何况周叔平乃盐行行主周鼎方幼子,家资巨富,就算他叫了一千贯,又如何打的住?恐怕就算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砸进去,也未必够看。 向充听到一千贯,心中已经起了退缩之意。 只是他早已当着李恪的面夸下了海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向充还不知该如何回话,倒是一旁的李恪先开口了。 李恪对身旁侍酒的女子问道:“这周家幼子向来如此吗?” 单看模样,李恪自己也是少年,但说起旁人来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仿佛真是周叔平的长辈一般,看得一旁侍酒的女子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女子回道:“周公子爱慕仙娘早已不是一两日了,自打三月前周公子初见仙娘以来,恐怕在她身上下了已不下千贯,甚至扬言要以万贯钱财替仙娘赎身,不过仙娘对他无意,从未应下罢了。” “一万贯,有些意思。”李恪听着他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盐行之主周鼎方出手阔绰,最得他疼爱的幼子原也不差,倒也是个舍得花钱的风流性子。 不过李恪性子如此,他若是未争也就罢了,可他既争了,又岂会退缩漏怯。 李恪对门外的仆童道:“两千贯。” 李恪的话一传出去,烟雨楼的大堂内顿时轰然炸开了。 堂下之人兴许都不知这天字丙号雅间里坐的是何人,但周叔平是何许人也,旁人岂能不知。 盐行周鼎方家的幼子,抛去那些田连阡陌的世家门阀,其家财之巨,纵说是扬州各家之首也不为过,究竟是何人竟敢同他在这青楼中斗富? 不过且无论旁人怎么想,这周叔平倒是个寸步不让,周叔平不知李恪的身份,李恪的两千贯刚开出去,那边便命人叫出了三千贯来,誓要把李恪给压下去。 三千贯钱,已经远远超出了向充的预料,向充已经露了怯,但李恪听到这个数字,李恪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地浓了。 三千贯对周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李恪而言又何尝动了筋骨? 李恪虽不做买卖,但李恪自己的俸禄,每岁李世民的赏赐,封地的税赋,田庄的田产,李恪的身家已然厚实地很,几千贯钱还不在眼中。 李恪对着门外道:“四千贯。” 李恪之言再出时,大堂中的哗然已经渐渐小了许多,相反地,众人反倒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盯着天字甲号房的方向,想看看这名冠扬州周家公子该如何应对。 倒也没叫众人失望,李恪的四千贯刚叫出去,天字甲号房中便传出了周叔平的声音。 “六千贯!”周小公子不甘示弱地回道。 周叔平急切地叫出了六千贯的天价,李恪还未及开口,反倒是李恪一旁坐着的向充面色苍白道:“今日之宴本是末将做东,原是想着为大都督添个乐子,谁曾想竟到了如此田地,还望大都督恕罪。” 事情的发展已经越发地超出了向充的预计,六千贯钱,照这个势头若是再叫下去,就算把向充的全副身家压上,也不够数了。 不过李恪看着向冲额头上的汗珠,却笑了笑道:“此事与向统军无干,此乃本王之事,你不必介怀。” 李恪说完,浑然不把周叔平的话当做回事,用手指蘸酒,一脸云淡风轻地在桌上画了个“八”字,对身旁侍酒的女子道:“本王嗓子叫的乏了,你去替本王叫一声。” 能在烟雨楼雅间侍酒的女子自不寻常,出了容貌出众外,也是个顶个的机灵。 方才向充和秦怀道口称李恪大都督、殿下,眼下又见得如此情状,哪还不知李恪的身份。 女子偷偷地看了李恪一眼,心中对楼下的仙娘满是艳羡,何时他才能遇到如李恪这般俊俏,又甘愿为他一掷千金的贵公子? “诺。” 女子应了一声,悠悠地出了房门,对着楼下的女侍道:“天子丙号房公子赏八千贯。” 八千贯! 女子的话音刚落,大堂之中已经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八千贯,足可以在扬州的闹市再开一间青楼了,绝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够随意拿得出的,众人已经在纷纷猜测起了李恪的身份。 更有甚者,还有起了疑心,怀疑这屋中之人是否只是闭着眼睛漫天叫价,来烟雨楼裹乱来了。 片刻之后,天字甲号房的周叔平已经坐不住了,再叫下去,恐怕就算是他,也快扛不住了。 盐行虽富,但毕竟不是他的,他手中能拿出来的钱也是有个限度的。 周叔平自己走出了房门,看着李恪房门的方向,叫道:“这位兄台,我若出得一万贯,你也加得起吗?” 李恪听得屋外传来动静,也应声走出了房门,看着眼前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周叔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恪自然知道周叔平为何如此,一来是他手中未必能再拿出更多的钱来,二来,以一万贯钱为仙娘赎身,兴许还说的过去,可拿来买一首曲子,已经也已远远出了他的预料。 周叔平能硬着头皮叫出那句一万贯,也是为了他周家公子的名头,其实心里已经是在滴血了。 可他周家公子的名头值个一万贯,李恪的名头又作价几何? 李恪手扶这栏杆,看着楼下难得露喜,正笑靥如花地看着自己的仙娘,竟觉得此时的仙娘美的动人心魄。 李恪笑道:“我怎敢忍叫美人失笑,一万贯买仙娘的一首曲子,必也是值得。” 李恪的话入耳,仙娘脸上的笑绽地更甚了。 李恪之言甚得美人之心,周叔平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却生了妒火。 以往他在仙娘的身上砸了不少钱,却也不见仙娘露笑,可如今李恪出现,仙娘竟破天荒地笑了,周叔平岂能不怒。 周叔平道:“一万贯,你说的轻巧,我不信你真的能拿出一万贯钱来。” 李恪闻言,也不回周叔平的话,只是反问道:“你说我拿不出,难道你便能拿得出了?” 周叔平面露傲色,对李恪,也是对包括仙娘在内的众人道:“我周家在淮南有盐场八处,盐行十数家,区区一万贯怎会拿不出?” 周叔平说着,堂下的众人也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显然周叔平所言着实不虚,对于周家而言,拿出一万贯来确不费力。 李恪看着周叔平的模样,笑了笑道:“你有盐场八处,本王在扬州尚有永业田一万亩,你若加得起价,本王就算尽数跟了又如何?” 第四十一章 凤求凰 所谓永业田:“诸桑田皆为世业,身终不还。” 永业田之说起自北魏,沿袭至今,大唐朝堂,凡自诸王下,至于都督,各予永业田,各有差别,李恪乃楚王,封在扬州,故而李世民在扬州便赐了他永业田一万亩。 永业田乃李恪私有,可与买卖,哪怕李恪的永业田依照最为贫瘠的沙田来计,一亩作价两贯,那也是整整两万贯。 而李世民赐给李恪的永业田岂是沙田可比,那可是整个扬州城最好的上田,一亩作价当在八贯,这一算下来便是八万贯,要拿出这区区一万贯来,自然不是难事。 更何况,李恪的永业田岂是人人要得的,李恪敢给,扬州城中也未必有人够胆子要。 偌大的扬州,能称王爵的除了李恪还有谁? 那日迎风宴上,前往迎驾的扬州乡绅不在少数,识得李恪模样的也不在少数,想要分辨并非难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人声鼎沸的青楼中谎冒楚王的身份。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周叔平哪还不知李恪的身份,周叔平虽家中豪富,周家与扬州上下地方官僚也勾连甚多,但李恪的身份摆在了这里,他如何敢同李恪争美。 李恪居王爵,东南首官,李恪之言多少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但周叔平却也没有半点办法,除非他真的想要寻死了。 “草民不知是楚王殿下当面,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素来都是仗势欺人的周叔平今日被人给欺了,周叔平的面色难看至极,拱手拜道。 原本还是周叔平大发雷霆的戏码,可眨眼间便似是换了戏本子一般,转而对李恪行礼赔罪了。 论天下权贵子弟之众,无出长安,对于周叔平这等少年,李恪在长安城见的多了。 李恪也懒地同他为难,只是神色如常道:“今日这般场合,能独闻佳人妙曲,区区一万贯,又算得了什么,本王以为值地很。本王还要承了周公子相让之情了。” 李恪说完,也不顾周叔平是何等神色,径直对大堂中管事的道:“一万贯钱明日本王便遣人送来,还请仙娘上来为本王奏曲。” 萧月仙闻言,双腿微曲,对李恪盈盈一拜,对李恪道:“仙娘谢殿下赏,仙娘这就来了。” 李恪的模样,这大堂之中鲜少有人见过,但仙娘与李恪有过数面之缘,必是识得李恪的,众人见得仙娘行礼,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 难过眼前这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竟敢同周叔平叫板,原来竟是当朝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风流之名在长安盛传,而今虽来扬州尚不足一月,但扬州城中百姓,街道坊里已多传李恪之事,今日再得亲见,足以见流言不虚了。 想来都不必等到明日,恐怕一炷香后,李恪的风流韵事便该遍传扬州城了。 不过李恪之名向来如此,李恪倒也习惯了,也不管那明日之事如何,只是径直回了雅间。 “殿下,我秦怀道一生只服过三个人,一位是陛下,一位是阿爹,还有一位便是殿下,殿下所为乃真男儿。”李恪刚回到雅间,秦怀道的眼中已闪烁起了亮光,满眼崇敬地对李恪道。 兴许在秦怀道的眼中,李恪拿李世民赐他的永业田来博得美人芳心便算是真男儿性情所为吧。 李恪听着秦怀道的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李恪唯一可惜的就是秦叔宝不在此处,未能亲耳听到秦怀道的混账话,否则一顿鞭打怕是跑不掉的。 李恪回到雅间之中,坐下不过又待了片刻,便有侍婢传告,仙娘来了。 当萧月仙踩着莲步,缓缓走进门内时,李恪抬眼望去,一时间竟险些被晃了心神。 李恪不过又饮了两杯酒的功夫,萧月仙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与方才月宫仙子般的装束不同于,此时的萧月仙一身玄黑色的镶花边罗衣作底,外罩浅紫色的烟纱长袍,头梳流苏髻,乌黑的云丝半垂,显得有些慵懒,却又多了几分媚态。 “妾仙娘,拜见楚王殿下。”萧月仙走到李恪的身旁,面似桃花,唇如含丹,三分媚,七分羞地站在李恪的身旁,屈膝行了礼。 李恪见状,抬手道:“仙娘快快起身。” “谢殿下。”萧月仙起身,道了声谢,站在了李恪的身前。 此时美人如画,触手可及,屋中的众人哪还看不出眼下的情状,纷纷识趣地起身道:“殿下且在此慢饮,我等告退。” 说着,原本还算热闹的屋中一瞬间走了七七八八,只留下了李恪和萧月仙两人。 李恪风流之名虽甚,但说到底也还是以误会居多,李恪并非如李元昌那些常年混迹青楼押妓的急色之徒,李恪乍一看到萧月仙站在自己的面前,只知极美,倒也没有太多其他的心思,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殿下不请妾身先坐吗?难不成这也是皇室里的规矩不成?”李恪还未开口,两人相顾无言,倒是萧月仙先玩笑着开口打破了屋中的静默。 李恪闻言,也觉得自己失了礼,忙道:“仙娘玩笑了,落座吧。” 萧月仙得了李恪的话,这才坐到琴案之前坐了下来。 萧月仙落座后,对李恪问道:“殿下今日可有想听的曲子?” 萧月仙似乎对男人的心思研究地很是通透,哪怕是李恪这样的少年。 李恪为了请萧月仙来雅间奏曲,足足洒出去了一万贯钱,在旁人看来,花了一万贯若说只是为了听一首曲子谁会信来? 可偏偏萧月仙以一个青楼琴姬的身份,站在李恪的面前,却丝毫不显地局促和轻贱,反倒一举一动落落大方,叫李恪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李恪反倒越发觉得萧月仙与旁人不同,很是难得了。 李恪看着坐在琴案前的萧月仙,想了想道:“客随主便,本王倒是随性,仙娘随心奏来便是。” “诺。” 仙娘应了一声,手指抚琴,一曲“凤求凰”轻轻撩动了琴弦,也在不经意间撩动了李恪的心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第四十三章 仙娘入府 “娘子,你欲进临江宫只需另寻良机,循序渐进便是,又何必委身于他李恪,平白糟蹋了自己。”萧月仙早间回去后院,唇色略显苍白,行路也不甚稳当,文清儿看着萧月仙的样子,再想想昨夜的情状,文清儿哪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急着对萧月仙问道。 萧月仙道:“左仙师推演一载,方才有言,东南之变当在孟、仲两月之间,而今相距孟月已不足一月,我若再不寻机近李恪身前,岂非错过了良机。” 文清儿因其父文士弘死于唐军之手,故而仇视大唐。李恪为大唐皇子,李渊之孙,文清儿自然视李恪如仇鸠,萧月仙委身于李恪,文清儿心中岂能甘愿。 文清儿道:“李恪乃你我仇敌,不共戴天,这天下法子多地是,娘子何必走这条路,委屈自己。” 萧月仙骨子里也是清高之人,若非为了谋大事,又何必自甘轻贱,把清白的身子给了李恪。 萧月仙听得文清儿的话,柳眉微皱,反问道:“李恪为大唐亲王,身旁侍从无数,就是他自己也行事谨慎,也绝非易于之辈,若非如此,我如何能近得他身?” 文清儿道:“娘子想的多了,李恪年少,不更军事,在东南府军不服他的大有人在。而我们在江陵尚有些势力,若是趁着东南生乱,自山南起兵,配合上丹阳的向充奇袭扬州,未尝便没有成事的机会。” 当初萧铣定都荆州江陵,萧梁之根便在江陵,李孝恭虽率大军平定了萧铣,但萧梁的余势却还未被彻底拔除,萧梁在江陵还很有些势力,若是他们趁乱起兵,聚起千余人自非难事,也足可扰乱一方。 不过萧月仙却摇了摇头道:“如今天下已定,东南百姓思安,光靠咱们在江陵的那群人能成什么事,要想颠覆东南,还得借助朝廷之力,借助各地军府之力,方是正道。” “借助各地军府之力?”文清儿听了萧月仙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讶色。 萧月仙能够勉强控制的只有一个丹阳府统军向充,而东南军府近二十处,一个丹阳府算得了什么?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更何况,向充也非是可靠之人,决不可尽信。 不过萧月仙看着清儿的满脸讶色,却胸有成竹道:“此事我自有办法,你只需听我的安排便是。” 文清儿看着昨夜陪着李恪折腾到了半夜,因歇息地不好脸色已经略显憔悴的萧月仙,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月仙为萧铣之女,自幼背负国恨家仇,身上的担子早已重地可怕。 而文清儿自幼同萧月仙一同长大,她对萧月仙倔强的性子太了解了,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谁都劝不得她,一时间,文清儿看着萧月仙竟有一丝心疼。 ———————————— 当萧月仙被带着到了李恪的跟前时,萧月仙竟未再着妆,只是稍作梳洗打扮了些许,憔悴的模样仍能自脸上看出端倪来。 李恪看着萧月仙的模样,心中越发地有些不忍了。 “妾仙娘拜见殿下。”萧月仙走到李恪的身旁,如弱不禁风的杨柳般屈膝一拜,声音中还带着一丝虚弱。 李恪上前将萧月仙扶起,对萧月仙道:“你已是本王的女人,本王岂能再留你在此处受人冷眼,你且随本王回宫,余者自有本王打点。” 仙娘昨夜已是李恪的人,人尽皆知,这扬州城中还有谁敢动她半指? 就算李恪不带走她,她留在这烟雨楼中对烟雨楼而言也再无半点益处,倒不如给李恪做了人情。 至于所谓的风流之名,李恪便更不在意了,权贵蓄姬乃司空见惯之事,更何况仙娘本就只是烟雨楼的琴姬,琴艺之高,不下宫中乐官,纵然传出去也不过是件风月美谈,而且此事发生在李恪的身上,旁人早就是司空见惯了的。 “谢殿下回护,妾谢过殿下。” 仙娘所为,本就是为欲擒故纵,李恪既已要带他回临江宫,留在身边伺候,仙娘自不会再回绝,且喜且忸怩着便应了下来。 李恪昨夜来烟雨楼时本是带着一众卫率策马而来,如今回宫带着萧月仙,自然就不便骑马了,于是便命了烟雨楼的小厮去套了马车。 可正当李恪带着萧月仙正在大堂中等候时,却发现大堂中竟还站着一人,那人便是东南盐行的行主周鼎方。 此时尚未过午,烟雨楼还未到开业的时候,周鼎方来此自然不会是为了玩乐,多半也是为了昨晚之事。 “草民周鼎方拜见楚王殿下。”周鼎方见得李恪在大堂中出现,连忙上前拜道。 李恪见周鼎方上前,于是问道:“周行主也在此处?” 周鼎方道:“周某在此专为等候殿下,已待了多时了。” 李恪接着问道:“哦?却不知周行主等候本王是为何事?” 周鼎方道:“周某乃是为小儿之事专程来向殿下赔罪。” 李恪故作不知地问道:“却不知令郎所犯何事?” 周鼎方俯身拜道:“小儿叔平有眼无珠,不识殿下尊驾,昨日竟在此处同殿下相争,实在不该,周某此来特地是向殿下赔罪。” 李恪闻言,倒是摆了摆手道:“本王道是何事,无妨,昨夜若非令郎同本王为难,本王也没有为了仙娘一掷千金的机会,又如何赢得佳人芳心?” 李恪说着,看似未将周叔平昨夜的冒犯放在心上,但周鼎方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李恪的话中用到了“为难”二字。 周鼎方对李恪道:“殿下宽厚,我等感念在心。然殿下有仁德,我等又岂敢放肆,殿下特带来了赔罪之礼。” 周鼎方说着,从身后的仆从手中取来的一方木盒,呈到了李恪的眼前。 “这是何意。”李恪打开了木盒,看着木盒中躺着的两粒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对周鼎方问道。 周鼎方回道:“此乃周某去岁自远海蛮夷手中购得的夜明珠,一颗可值万贯。此其一抵殿下昨夜之资,其二贺殿下得美之喜,还望殿下笑纳。” 第四十四章 玄策隐忧 淮南周氏本就为地方郡望所在,东南豪族,家资丰厚,李恪原以为周鼎方能有今日之成,多赖家族庇佑,今日再见,却并非如此。 周鼎方是个狠人,他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 周鼎方掌东南盐行,百姓命脉,势力之大甚至连官府都要敬畏三分,绝对是跺跺脚整个扬州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但就是这样的人物,在李恪面前竟如此拿低做小,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两万贯钱,哪怕是对豪富无匹的盐行来说也不该是个小数目,可周鼎方却连眼都不眨地便拿了出来。 周鼎方行事如此周全,纵然是李恪有心指摘,也挑不出毛病来。 “多谢周行主。”李恪笑了笑,从周鼎方手中的锦盒中取出两颗夜明珠,一颗放在了烟雨楼的大堂的桌安上,一颗交到了仙娘的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就在李恪转身离去,登上马车的时候,李恪脸上的笑意便瞬间隐去了。 李恪坐镇东南,不怕狠厉之徒,只要他们敢动手,李恪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李恪最不愿遇到的便是周鼎方这等善隐忍之辈。 在李恪眼中,一个韬光养晦的司马懿要比十个张扬肆意的曹爽更难对付。 李恪正在想着周鼎方之事,萧月仙上了马车后,便把方才李恪给他的夜明珠送还到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殿下,这颗夜明珠价值不菲,妾如何要的,殿下还是快收回去吧。” 李恪看着萧月仙小心翼翼的模样,摆了摆手道:“无妨,这夜明珠虽是难得,但本王自幼在宫中见得多了,所谓明珠无非些块珍贵些的石头罢了,你收着便是。” 于常人而言,这颗夜明珠固然珍贵,但李恪身为皇子,每年地方及番邦进贡珍宝无数,李世民又不喜这些,便尽数分给了众位皇子和后妃。 李恪与杨妃皆得李世民宠爱,这些各方珍宝得了许多,李恪的楚王府中足足塞满了大半间屋子,李恪自然不缺这些。 “殿下可是有心事?”萧月仙在烟雨楼待地久了,最善观人心思,萧月仙自李恪手中接过被李恪推回的夜明珠,对李恪问道。 李恪看着萧月仙的模样,笑着问道:“本王的心事,你可能猜得出?” 萧月仙面露不安地问道:“可是妾叫殿下为难了?”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本王非是为此,乃是为了旁事。” 萧月仙似是不解地问道:“殿下贵为亲王,坐拥东南,还有何事能叫殿下忧心吗?” 李恪看了眼萧月仙,张了张嘴,却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同萧月仙虽有一夜露水之情,但李恪总觉得萧月仙有些异常,总有些不对劲。 萧月仙无论一举一动,都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一手不俗的琴艺更非寻常人家能够教养出来的,萧月仙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可萧月仙若是权贵之后,又怎会沦落青楼,做那奏曲悦人的琴姬呢? 李恪笑道:“所谓坐拥东南,说着好听,其实本王每日睁眼便是满眼的十六州要务,一刻耽搁不得。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又起的迟了,宫中积压了不知多少事务,想着便觉疲累。” 李恪在为何事犯愁,萧月仙岂能不知,李恪想对盐行下手,但周鼎方却一直执礼甚恭,寻不得由头,李恪自然是在为对付周鼎方之事犯愁。 不过李恪既不愿说出,萧月仙自然也不便多问。 毕竟她今日刚入临江宫,多有不便,若是叫李恪看出了不妥,那便得不偿失了。 萧月仙道:“殿下勤政爱民,妾万分佩服,不过殿下尚需千万仔细身子,切莫劳形伤了。” 李恪拍了拍萧月仙的手背,笑道:“仙娘放心,本王心中有数。” ———————————————— 李恪昨夜去了何处,丹儿知晓,昨夜李恪一夜未归,丹儿已觉不妥,当得知李恪回宫后,丹儿便连忙迎了出来。 可当丹儿来到临江宫宫门处时,却看到一个女子随着李恪一同下了马车。 丹儿凝目望去,拉着李恪肩膀一同下车的竟是烟雨楼的琴姬仙娘。 丹儿曾在李恪的接风宴上见过仙娘,故而识得,她见着仙娘随李恪回了宫,举止又如此亲昵,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殿下回来了。”丹儿走到李恪的跟前,话中丝毫没有往日的热切,反而有几分醋意。 丹儿醋在何处,李恪岂会不知,丹儿跟随他已八载,更曾同他在突厥患难,丹儿与仙娘孰近孰远李恪清楚地很。 李恪轻轻刮了刮丹儿的鼻梁,对丹儿笑道:“怎么,本王回来了,你怎还来了脾气?” 丹儿道:“丹儿怎敢跟殿下置气,只是丹儿见殿下竟一夜未归,觉得讶异罢了。” 李恪问道:“本王不过一夜未归,有何讶异之处?” 丹儿道:“丹儿不是讶异殿下一夜未归,而是讶异殿下一夜便归了。丹儿只当殿下被旁人勾去魂魄,乐不思蜀,不再回宫了呢。” 李恪听丹儿说着,自然知道她口中的旁人是谁,于是道:“东南之事一日离不得本王,本王岂能连日不回。” 接着,李恪又指着仙娘对丹儿道:“这位是仙娘姑娘,本王已将她自烟雨楼赎出,日后便待在王府中了,你且着人给仙娘安排一处院子。” “诺。”丹儿心中对萧月仙自然颇有些不喜,但李恪有命,她也不会忤逆,咬了咬唇便应了下来,带着萧月仙进宫了,反倒把李恪丢在了身后。 看着丹儿带着萧月仙走后,原本站在李恪身旁,许久一言未发的王玄策突然开口问道:“殿下以为仙娘此人如何?” 王玄策一脸正色地发问,自然不会是问那些无关痛痒之事,李恪想了想,猜到了王玄策的意思,于是道:“先生可是担心仙娘靠不住。” 王玄策道:“仙娘不似常人,殿下更非常人,殿下身边贸然添人,还是小心为上。” 李恪虽在扬州,但朝中各方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李恪身边突然多了个莫名而来的女人,王玄策身为谋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李恪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还劳烦先生即刻命人查访仙娘身份,其九族之内,祖上三代,务必彻查清楚。” 第四十五章 皇子遭劾 这世上从来不乏好事者,李恪带着仙娘刚回临江宫,消息便传了出去,传进了长安。 李恪以李世民所赐之一万亩永业田为抵,博得美人芳心,这等作为,若是在寻常人家,绝对算得上是败落祖上基业的败家子了。 不过李恪为亲王,大唐亲王多蛮横,只要不去欺压良善便是算是贤能了,再加上李恪早有风流之名在外,这些事情传到了长安,长安城的百姓也大多是当做一段风流韵事听听也就是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动不了李恪的筋骨。 而且现在长安城中皇帝李世民的心思已不全在李恪的身上,更多的还在太子李承乾。 近些天来,太子李承乾时常夜出东宫,在数位随从陪侍之下前往平康坊撷玉楼夜宿,整夜未归。 夜宿青楼之事,本是风流行径,若是在寻常官员,哪怕是发生在皇子身上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偏偏有两个人是个例外,一个是皇帝李世民,而另一个便是太子李承乾。 此事李承乾做的隐蔽,再加之李承乾身份在此,旁人也不敢多言,故而长安城中鲜少人知,但东宫属臣于志宁身为太子左庶子,东宫门下坊主官,李承乾的行踪又岂能全然避地开他? 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三次也可以,但于志宁不是瞎子,李承乾夜不回宫的次数多了些,于志宁自然就看出了端倪。 于志宁性子最急,当于志宁查出李承乾连夜宿于青楼的时候,心火大盛,甚至连写奏折的功夫都等不及了,立刻便进了宫。 于志宁为李世民心腹,在李世民还是秦王时,于志宁便是天策府从事中郎,颇得李世民仰重,竟以太子教业相托。 于志宁乃国之重臣,他急于入宫必有要事,于志宁求见的话刚递进宫中,李世民便在甘露殿中传见了于志宁。 “臣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拜见陛下。”于志宁一进殿中,便对李世民俯身拜道。 李世民正在批阅新送进宫的奏章,一听得于志宁的称谓,便隐约猜到了于志宁求见所为何事。 于志宁官拜中书侍郎,李世民倚重他,故而命他身兼太子左庶子一职,教授太子课业。而中书侍郎乃中书省佐贰官,虽只正四品,却位列宰辅之位,在朝中举足轻重。 若是寻常,于志宁入宫拜见李世民,禀奏要事,必是以中书侍郎自称,而今于志宁自称以太子左庶子,所奏之事自然就是关系李承乾了。 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于志宁起身,问道:“此时正是清政之时,仲谧(于志宁表字)不在省中理事,入宫可是有要事?” 于志宁回道:“臣此次入宫特来向陛下请辞太子左庶子一职,还望陛下允准。” 李世民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李世民知道于志宁入宫必是为太子之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于志宁的反应竟如此激切,上来便要清辞身兼的东宫官职。 于志宁出自鲜卑万纽于氏,其曾祖于谨乃西魏八柱国之一,祖父于义乃前隋上柱国、潼州总管,是地地道道的关陇门阀子弟,也是李世民留给李承乾的干臣之一,李世民对于志宁在东宫的作为自是寄予厚望。 李世民闻得于志宁请辞,忙问道:“不知发生了何事,仲谧何故请辞左庶子?” 于志宁所谓请辞,原也只是处事的手段而已,非是决意如此。 于志宁一脸正色道:“太子少儿顽劣,臣自问教之无方,不敢当此重任,特来向陛下辞官。” 李世民听得于志宁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于志宁上来便要辞官,原来竟是太子做差了事情,于志宁这是借辞官之说奏太子之失来了。 论主次,李承乾是君,于志宁是臣,于志宁自然不便随意指摘李承乾之失,故而于志宁便借助辞官之说觐见,禀奏李承乾之过。 果然,于志宁这么一说,李世民当即问道:“不知太子所为何事,竟叫仲谧如此大动干戈。” 于志宁回道:“太子弥留女色,念栈青楼,已连续数日夜不回宫,宿于妓坊,长此下去,如何了得。” 李世民闻得于志宁之言,猛然一惊,面露讶色地问道:“竟有此事?” 于志宁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太子夜宿青楼,整日只知饮酒取乐,每到白日读书之时,便是一副昏沉欲睡之态,亦或是告病不出,躲在内殿酣睡,如今太子的课业已月余无甚长进,臣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 李世民听了于志宁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李世民众皇子中,论贤名,以李恪为最,但李承乾虽贤德之名不及李恪,可论及睿哲聪慧,也不在李恪之下。 贞观六年李世民驾幸岐州,身不在长安,便是李承乾以太子身份留京监国。那时李承乾处事颇得章法,有条不紊,深得李世民赞许。 甚至李世民为了栽培李承乾,一度着陆德明、孔颖达、长孙祥、褚亮等一众鸿儒之臣教导李恪治学,可谓用心良苦。 可就是这样一个李世民原本寄予厚望的太子,竟干出了这等荒唐之事,李世民的心中怎能不惊,怎能不怒。 李世民怒拍桌案道:“太子胆大妄为,竟敢行此荒唐之事,朕定要彻查到底,究其首恶。” 在李世民眼中,李承乾本为乖巧之人,行事妥当,如今突然有此作为,自然是有奸佞谗言,误了李承乾。 于志宁身为太子左庶子,上奏此事本就是为借李世民之手纠李承乾之失,并无半点动摇李承乾太子之位的意思,听得李世民这么说,也连忙道:“太子贤德,绝非荒唐享乐之人,臣以为此事之后定有小人撺掇。” 李世民对于志宁问道:“仲谧可知是谁人每日陪同太子前往?” 于志宁回道:“汉王李元昌。” 李元昌同李承乾走的极近,又记得李承乾信任,李承乾对李元昌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以致都听不进了于志宁的劝告,于志宁早有不满,借此机会,自然就将李元昌抖落了出来。 李元昌! 自打当初李元昌同李恪为难后,李世民对自己的这个胞弟早有不满,而今又事涉李承乾,李世民对李元昌的不满便更甚了。 李世民一拍桌案道:“汉王久在京中,每日只顾带着太子胡乱厮混,岂是正事,朕即刻便当下旨,以汉王为兴州刺史,外放地方,不得随意还京。” 兴州远在汉中,相距关中数百里,李世民将李元昌遣去汉中为官一是为惩戒李元昌,二便是为敲打李承乾,要他好自为之,勿要再行错事。 无论是李世民还是于志宁,他们的立意终归是好的,只是他们却不知,李承乾绝非逆来顺受之人,今日之事不过是李承乾荒唐的开始,而非结束。 第四十六章 大雨 贞观七年,春末夏初,癸未。 自打扬州城入了夏,原本还算晴日尚多的江都便仿佛一下子入了雨季,连日来降水不断,阴雨绵绵便成了扬州古城的主调,而李恪所居之临江宫亦在扬州辖内,自也是如此。 扬州临江宫乃前隋炀帝所建,坐江都城南十里向,因近扬子津,故而又名扬子宫。 临江宫临近江渚,在临江宫中有一处聆江楼,因地势较高,修于半山,故而在楼上便可闻江涛之声,观江水之貌,是为临江宫风景之胜。 是时,因连日阴雨,天色昏暗,纵目望去,满眼俱是灰蒙蒙的一片,但就是这满眼的昏暗,竟给了原本以秀丽灵动而著称的扬州城,多了一份浑厚凝重的味道,读出了几分古城扬州的味道来。 “哗啦啦。” 李恪负手站在聆江楼的台檐之下,极目望去,看着昏暗天空之下淼无边际的江水,听着耳边雨水敲打明瓦的声音,心中有着一种莫名而来的沉郁。 虽不知因由,但却如一块大石一般压在了李恪的胸口,叫他呼吸尚且不畅。 “铮、铮、铮...” 就在李恪心中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郁之时,一阵琴音自聆江楼中传出,悠扬的琴声混合着连绵不绝而来的江水拍岸的涛声,重重叠叠,竟有几分撼动人心的味道。 李恪看着远方,听着耳畔的琴音,心神恍然,仿佛自己正是曲中人,如那叶荡在江水之上,缥缈不定的孤舟,信水而游。 奏曲之人琴艺超卓,动人心魄,正是李恪半月前自烟雨楼带回的萧月仙,而她所奏的曲子便是历代千年而传承下来的《水仙操》,只是不知怎的,萧月仙的这支《水仙操》竟比李恪曾听闻过的少了几分壮阔,反倒多了几分寂寥。 不过这曲子正和此情此景,倒也正和李恪眼下的心境。 “好曲,仙娘这曲《水仙操》配上这耳畔涛涛不决的江水之声倒是相得益彰,闻之甚好,能入本王之心。”萧月仙一曲奏罢,李恪只绝回味无穷,仿佛还身在曲中,于是抚掌叹道。 萧月仙谦虚道:“今日之曲能和殿下心意,多半还赖殿下所赐的这张‘玉玲珑’。” 萧月仙口中的‘玉玲珑’乃是古琴之名,曾为曹魏时古琴大师嵇康所有,名传天下的广陵散便是嵇康以‘玉玲珑’所著。 ‘玉玲珑’,琴如其名,奏琴有撞玉之声,乃天下奇珍,曾为前隋杨素所得,藏于府中,而后杨素府被李世民赐予了李恪,这张古琴也就为李恪所有了。 李恪听得萧月仙的话,摇头道:“仙娘所言谬矣,在本王看来,凡事在人,非在器,一首曲子的好坏,岂能尽因琴之好坏而断,若琴师无才,纵是古之‘号钟’、‘绕梁’相赠,也于事无补。奏琴之道正如本王习武一般,若是力不能开弓,纵然落雕弓乃神兵利器,也难称骁勇。” 萧月仙已在李恪身旁伺候了半月,每日李恪习武,她也能时常陪侍在身边,李恪武艺了得,甚至不在军中宿将之下,她眼力不差,自看得出。 萧月仙道:“殿下乃凤子龙孙,自寻非常可比,且岂敢以殿下相拟。” 李恪闻言,轻笑道:“仙娘何必自轻,依本王而言你琴艺超卓,纵是宫中乐师亦不及你,你之琴艺可堪为当世之伯牙,” 萧月仙方才所奏的《水仙操》乃春秋时成连所著,成连乃琴师伯牙之师,曾授伯牙琴艺三载,后于东海之畔的蓬莱山传授此曲于伯牙,伯牙得其曲之魂,乃成一代名家,李恪已伯牙相喻,自然是极高的赞誉了。 萧月仙闻言,却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李恪的身旁,依靠在李恪的怀中,柔声道:“伯牙之琴再高,也需有钟子期方得知音,不过这世上知音难寻,却不知殿下可愿做妾的知音之人?” “知音之人?”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轻轻拦住萧月仙的腰肢,缓缓道:“本王虽不善音律,更不通奏琴之道,但所幸耳目尚算聪慧,倒也勉强能做仙娘半个知音。” 仙娘闻言,在李恪的怀中抬起了头,问道:“哦?却不知殿下自妾的琴中听出了什么来?”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脑海中反倒浮想出了一句,便轻声念了出来:“劳歌一曲解行舟,绿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李恪口中之诗一出,萧月仙微微一愣。 萧月仙乃故梁帝萧铣之女,少时起便览读诗书,名诗佳作也读过许多,也算所识广博,李恪口中的诗,她却从未见过,就连韵律、粘对之法也新颖地很,显然这诗并非先人之作。 萧月仙问道:“殿下方才口中之诗意境极佳,妾竟是从未听闻,却不知是当世哪位名家大作?” 方才李恪口中读书不过是应景而发,并未曾多想,听了萧月仙的话,这才想了起来,他方才口中所诵的乃是许浑的诗作。 许浑生于晚唐,距今一百余年,现在许浑尚不知在何处,李恪如何答她。 于是李恪顿了顿,又掏出了他那套曾拿来敷衍王玄策的说辞,回道:“此诗乃是本王早年在宫中读得,许是前朝那位大家所著吧。” 萧月仙听了李恪的话,只是点了点头,眼中的疑色却丝毫没有削减半分。 方才李恪所诵乃属七言律诗,其声律工巧衬贴,可谓新奇,萧月仙还从未当今之世还未有人如此作诗的,可李恪却说这是前朝遗作,萧月仙如何会信。 不过说来也是,七言律诗起自初唐,经近百年锤炼,待到了杜甫手中方才大放盛彩,而许浑之诗已是七律集大成之作,萧月仙自然觉得讶异。 于是萧月仙道:“好诗,这诗立意极好,倒是妾生平少见。”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赞许,也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 许浑的诗自然是好诗,再过百余年,待盛唐之后,李杜故去,王维、贺知章、岑参之辈也早已化作尘土,晚唐诗坛的半壁江山便是靠着许浑与杜牧二人撑起,许浑的诗岂能不是好诗。 李恪的反应本就是无心,可落到了萧月仙的眼中,却有了其他的意思。 李恪颇有文名,尚是孩童时便通文墨,甚至就连“贞观”之年号便是他在八岁时拟了出来的,萧月仙脑海中甚至有一种猜测,莫不是这诗竟是李恪自己所作? 萧月仙心中想着,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正当她准备再问的时候,却看到李恪的心腹王玄策正打着纸伞,沿着山路快步走了上来。 王玄策走地很急,上来也不似寻常那边拜见,而是开口便道:“殿下,江淮连日大雨,淮河水位暴升,下游恐有水患之险。” 第四十七章 淮水之患 两国交战,决胜者无非有三,天时、地利、人和,而大唐三者皆占,故而四年前大唐得胜突厥,平北境之患,李世民也成为真正的雄主,天可汗。 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最为紧要的便莫过于天时了,自李世民登基以来,大唐风调雨顺,连年丰收,而突厥却连遭雪灾,险致亡族。 可以说,若是没有贞观元年的那场北地大雪,大唐想胜突厥,恐怕还要再等上十年。 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自打颉利亡故后,大唐的好天时便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大唐百姓们的灾祸便连番而来。 贞观六年秋,山东、河南大雨,以致水患,没四十余州,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而中原水患刚过不足一载,待贞观七年入夏,淮江一带连日大雨,淮水、运河水位暴涨,几有漫河之险,而淮水若漫,水决堤而出,恐怕大半个江淮都将覆于水势之下。 当李恪收到都水监传来的消息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先前心情一直沉郁了,连日大雨本就最易引致水患,而去岁中原便是如此,原来李恪心中早有此隐忧。 淮河若泛,江淮之间百万人家必将流离失所,干系重大,而扬州为江淮之下,亦在其中,李恪不敢有丝毫耽搁,即刻下令,传扬州五品以上及水监一应官属速至临江宫议事,而他自己也下了聆江楼,往正殿而去。 李恪为扬州大都督,未兼刺史,主掌东南军事,依例各州郡主官不在李恪治下,但李恪身兼淮南道黜陟大使,奉旨持节,代天巡狩地方,督察一应军政要员,除非真是不愿要自己的脑袋了,否则李恪传见,谁敢不从。 李恪持节授令,与帝命无疑,李恪之令一下,扬州都督府、刺史府以下一众官吏纷纷至临江宫拜见。 “连日暴雨,淮水暴涨,若是长此下去,恐怕淮水泛滥,祸及淮南,关系重大,不知众位可有良策?”事态紧急,李恪没有半句啰嗦,待众人到齐,开口便问道。 李恪话音刚落,扬州府下水曹从事袁承范便起身道:“今岁之大雨,乃是江淮近十年来仅见,比之武德六年时还要更甚几分,臣以为此事当早作筹备。”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袁从事之言正和本王之意,然本王行伍出身,若是从军作战或还可堪一用,可治水理河却从未接触。袁从事乃此中行家,以为该当如何?” 水曹从事在扬州府下,但此职却也并非各州尽有,扬州因近淮水,又治运河,故专设有此职。而自打唐初扬州刺史衙门设了此职后,水曹从事便一直都是袁承范。袁承范治水多年,也算是此中行家了,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袁承范在水曹从事一职上一待十年,做事也算兢兢业业,但却一直苦于无人赏识,至今仍无升迁之机,如今淮河水涨,李恪又从天而降,正是袁承范大展拳脚,博贵人赏识之时。 袁承范在来临江宫的路上已有思量,故而待得李恪发问,便有条不紊地回道:“治水防患之道,无非有二,一为疏,二为堵。所谓疏者,散百姓,清河床,通水道;所谓堵者,修河堤,塞河口,补缺漏,若是以上两者得宜,再加之百姓居有所,食有粮,病有医,此难可渡矣。” 袁承范之言早经深思熟虑,调理清晰,原本李恪还有些慌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听了袁承范的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李恪道:“袁从事还请细言之。” 袁承范回道:“连日暴雨属实突然,臣以为当先通河道,以免水道淤塞至堵,使水不得下流,其次加固淮河、运河之堤,查空补缺,以免因水位暴涨,河堤溃退,再次当使人疏散淮水、运河两岸百姓人家,免遭无妄之灾,最后,便是最为紧要之事,今夏之暴雨已降数日,尚不知何时才能止歇,殿下当早备粮草,以免天灾之后再遭人祸。” 袁承范治河多年,不愧是水道能吏,短短数语,便将事情主次厘了清楚。 李恪不善政务,虽觉得有理,但李恪听着袁承范的话,还是对身旁的马周问道:“袁从事之言,宾王以为如何?” 马周想了想,对李恪道:“袁从事之言主次分明,闻之甚善,若是能依言而行,水患可定。”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袁从事,你回衙后速去将你之言草拟臣册,上禀于本王,本王即刻命人草拟布告,传于江淮各处州郡,命各州郡堂官依令行事。” “诺,臣回衙后即刻梳理。”袁承范得令,当即应了下来。 李恪同袁承范在此一应一答,坐在李恪下手的扬州刺史贺休却皱眉道:“启禀殿下,治河之事向来都是工部之职,若是殿下贸然下令至各州县,恐怕不妥啊。” 李恪官拜淮南道黜陟大使,所谓淮南道黜陟大使,察善恶、举大纲,荐举官员升迁贬谪,清肃地方吏治,督官却不治民,并非军政之官。李恪治水,越过职责所在的工部,直接给各地州县官员下令却有不妥,恐有越职之嫌。 不过李恪听了贺休的话,心中倒也并无不满,此事确在李恪职权之外,贺休提醒李恪也并无不妥。 然李恪不同于寻常巡监地方的黜陟使,他为大唐皇子,他见看如此情状,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和余地,否则他回了京也无从向李世民交代。 李恪道:“水情不等人,事态紧急,来不及往京中禀奏了,尚书省和工部那边自有本王去知会,你们只需照办便是,千万不得怠慢。” “殿下有命,我等岂敢不从。”李恪既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是不容旁人回绝了,李恪话音刚落,殿中众人便纷纷应了下来。 李恪见得众人应下,看着袁承范,又对袁承范道:“袁从事,淮南之地乃我大唐粮仓,紧要非常,出不得半点岔子。今日淮河水患若能安然得解,本王便当上表父皇,保举你为工部水部郎中,千万莫叫本王失望。” 袁承范听了李恪的话,心中猛地一阵激动。 袁承范非是世家子弟,在官场上又无甚人脉,他在扬州蹉跎十载,从无升迁的机会,他自己原也以为此生便是如此了,可李恪的出现却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水部郎中,朝中正五品之职,比起他这个八品不入流的水曹从事高上太多了。 这话若是自旁人口中说出,袁承范兴许难信,但李恪乃皇帝爱子,要保举一个五品官又岂是难事。 袁承范当即道:“殿下放心,臣愿为殿下效死。” 第四十八章 淮南将乱 待众人走后,李恪回到了自己的内书房中,李恪一面命丹儿研墨铺纸,写信往京中说明淮南局势,一面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淮水决堤之险。 “殿下,袁承范虽在扬州刺史府任水曹从事多年,但毕竟官卑职微,其言究竟能成与否都在未知,殿下若是贸然从他之言,依其法治河恐怕未为妥当。”王玄策看着正在疾书的李恪。对李恪道。 王玄策的担忧,李恪自然知晓。 淮河之泛,不在李恪职权之内,而属地方州郡,李恪纵不插手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李恪若是不过问此事,纵是此事地方州郡处理不当,也与他无干,碍不得李恪的事情,可若是李恪贸然插手,那以他的官身爵位,便是此事的主导,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李恪便是首责,免不了被追究。 在王玄策看来,李恪之为多半有些吃力不讨好的意思。 王玄策学的是纵横之道,但凡行事,首要考量的必是各方厉害关系,治水之事若是成了,这些功劳于李恪助益不大,可若是败了,那他便免不了要被朝中的那些对头弹劾。 李恪把手边的书信写完,搁下了笔,对王玄策道:“先生说的有些道理,但也并非尽是,本王如此作为倒不是从袁承范之言,而是从岑师之言。”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微微一愣,接着问道:“景仁(岑文本表字)远在长安,此事与他何干?” 李恪道:“先生可还记得今岁正月间白虹贯日之说?”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这才明白了过来,王玄策道:“白虹贯日,祸在东南,殿下说的可是此事?” 李恪点了点头道:“是否此事我也不知,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事万不可大意。” 李恪贸然插手治水之事,固然是在他职责之外,有些不妥,但李恪也别无选择。 治水之事,看似与李恪无关,但实际上,这淮南众人,谁都能避地开,唯独李恪避不开,或者说是李恪的野心不允许他避开。 这淮南不是旁人的淮南,而是他李家的淮南,这百姓也不是旁人的百姓,是他李家的百姓,旁人退得,他如何退得。 他若是退了,若是对此事置之不理,对百姓的死活置之不理,传入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又该如何看他? 李恪自请为质,在北地受四载苦寒方有今日之声望,他岂敢怠慢。 积望如垒石,堆之不易,但若想毁了,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如山倾倒。 李恪可以是一掷千金的风流年少,可以是流连青楼的登徒浪子,甚至可以是卖尽府中田产的败业皇子,但他唯独不能是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的无为亲王,若是如此,李恪便算是与皇位彻底无缘了。 李恪之言一出,王玄策便明白了李恪的意思,王玄策道:“殿下是担心陛下那边的看法?” “不错。”李恪点了点头,回道。 大唐未来的帝位归属,在极大的程度上取决了李世民的态度。 李世民未必想要谁登帝位,谁便能登上帝位,但李世民不想谁登帝位,那他便一定登不上帝位。 王玄策见状,问道:“殿下可是已有打算?” 李恪道:“白虹贯日,淮河水灾。此事于本王而言既是危机,也是际遇。太子党那帮人借天降异象逼本王出京,远镇东南,本王何不就顺势平了这淮水水灾,做了那应顺天命之人,收东南人心。” —————————— 连日大雨,淮水暴涨,恐有决堤之险的消息传到了李恪的手中,而与此同时,居于临江宫后殿的萧月仙也得到了消息。 “娘子,宫外传来的消息,江淮大雨连绵,淮水暴涨,若再如此下去五日,淮水便有决堤之危。”李恪在正殿刚刚送走了扬州上下官属,文清儿便带着消息回了临江宫,对萧月仙禀告道。 淮水水患之急,萧月仙从王玄策的举动中便能看出端倪,如今文清儿又带回宫外的消息,萧月仙的心中便更有八分笃定了。 “淮水乃天下水路要道,居‘四渎’之一,淮水如若决堤,必定祸延整个江淮,如此看来年初所显的白虹贯日异象多半应的便是此事了。”萧月仙听得文清儿之言,自言自语道。 文清儿对萧月仙道:“娘子,淮水如若决堤,咱们的机会便来了。” 萧月仙听了文清儿话,问道:“你的意思是?” 文清儿道:“淮水决堤,势必民间大乱,若是我们此时能趁机杀了李恪,到时整个东南人心惶惶,岂不正是我们从中取利的时候。” “杀了李恪?我何曾说过现在要杀了李恪?”萧月闻言,仙皱眉问道。 文清儿看着萧月仙的反应,当即问道:“已到了此时,娘子难道还不欲杀了李恪吗?” 萧月仙回道:“我不能杀李恪,至少现在还不能杀,我留着李恪尚有大用。” 文清儿的父兄便是死于唐军之手,她对李唐宗室子弟可谓恨之入骨,她听得萧月仙不欲速取李恪的性命,既是不解,也有些不满地问道:“李恪不死,如何使淮水决堤,淮水若不决堤,东南如何大乱,我等岂有良机可趁。” 萧月仙摇头道:“难道杀了李恪便能至东南大乱吗?你需知东南虽承平已久,军备不兴,然江淮各军府五万大军绝非摆设,李恪麾下马周、王玄策等众亦非酒囊饭袋。若是无法处置他们,纵是江淮水患,靠着我们的千余人也难成大事。” 自打李孝恭平萧铣、辅公祏之乱后,大唐东南半壁便少经战事,士卒之骁勇早已不比当年,更无法与精锐边军相比,但纵是如此,大唐府军的底子也还在,江淮之地近五万府军,也不是萧月仙能够轻试锋芒的。 听萧月仙之言,竟是想要借李恪之手对付淮南府军,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文清儿看着萧月仙似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又不知她的底气从何而来,于是问道:“地方府军从来不从军府统军将军调遣,除非是朝中圣旨降下,别无他法,娘子又有何良策?” 萧月仙道:“要调动江淮府军何必非要圣旨,李恪手中有一物便可有圣旨之力,若是能将它拿到手中,东南府军岂不尽在我手?” 第四十九章 亲往楚州 昨日,李恪刚得到都水监传来的消息,不过次日早后,淮南各州郡的急信也都日夜兼程地送到了李恪书房的桌案之上,堆积地如小山一般。 楚州、濠州、寿州、和州、宣州等沿江河各地州县,甚至就连北临淮水,不在他所辖之下,隶属河南道的泗州都给他递来了急信,言及淮水水患之事。 正如李恪所预想的那般,李恪虽非亲事官,淮水之事不在他职权之内,但他衔挂淮南黜陟使,又为皇子,无论此事在否在他职权之内,此事他都逃脱不得干系。 毕竟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在各地州县官员的眼中,靠着李恪这颗参天巨木,总比他们自己担着责任和风险要容易地多。 不过他们把各地灾情禀至李恪,倒是图了个轻快,可李恪便犯了难了,看着眼前堆积着两摞半人多高的奏本已经皱起了眉头。 “启禀殿下,扬州刺史府水曹从事袁承范求见。”就在李恪正无头绪,为之犯愁时,门卫值守的王府卫率进门对李恪道。 李恪不通水文,更不知该如何治水,当袁承范却是行家,李恪听的袁承范求见,当即道:“快,请袁从事进来。”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便下去领着袁承范进了书房。 “臣袁承范拜见殿下。”面对自己的恩主,袁承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进了书房,便俯身拜道。 李恪亲自上前,将袁承范扶起,对袁承范道:“袁从事快快请起。” 袁承范站起身子,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奏本,双手呈到了李恪的身前,对李恪道:“殿下,昨日臣回衙后,便调来了近二十年来的淮水水册,彻夜研究淮水水文,此乃臣昨夜研习所得,还请殿下钧阅。” 李恪伸手自袁承范手中接过奏本,又低头看了看袁承范脸上的模样,果然,袁承范面色稍显苍白,带有倦色,眼中也透着肉眼清晰可见的血丝,显然是昨夜一夜未眠所致。 李恪自袁承范的手中接过奏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袁从事为国为民,辛苦了。” 李恪说完,倒也不急着打开袁承范的奏本,而是指着一旁的奏本,对袁承范道:“袁从事可能猜到这些是什么?” 袁承范看了看一旁堆积这的奏本,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回道:“可是各地方官员呈禀水患之事的奏本?”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各地方官员呈禀水患之事的奏本,这些地方官员一个个只顾诉其难处,极尽所能,却都不提及解决之法,看得本王都难断主次了。” 袁承范道:“地方官员做事,素来如此,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 “哦?袁从事可有良策?”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问道。 袁承范回道:“治水之主次何必去看这些奏本,殿下要看的是各地水情。” 李恪看着袁承范似有成竹在胸的模样,问道:“袁从事以为呢?” 袁承范回道:“臣以为,治淮水水患之首要,当在楚州盱眙。” “盱眙?这是为何?盱眙有洪泽湖,足可供水转流,岂是首要?”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不解地问道。 盱眙本就是楚州下辖一县,洪泽湖更在盱眙之内,算不得什么名山大川,袁承范不知李恪怎知的洪泽湖,但他还是对李恪道:“洪泽湖方圆不过十余里,若汇小流尚可,可要汇转淮水,恐怕还远远不足。” 十余里? 李恪闻言,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才想了起来。 李恪记忆中的洪泽湖,烟波浩渺,方圆千里,但那都是五百年后的事情了。 如今的淮河,尚无黄河夺道之说,故而在淮河中下段,也还尚无那个自北宋后才成,蓄水万方的洪泽湖,现在的洪泽湖只是一个小泊而已。 袁承范见李恪似乎有些愣住了,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当他未能全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接着解释道:“淮水起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淮河之长,计两千余里,而就在这两千余里的淮水之中,水位最涨的便是转水最急楚州盱眙段了。” 楚州盱眙。 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从这一摞高高的奏本中找出了楚州刺史方安的奏本。 “楚王殿下钧鉴,臣楚州刺史方安叩拜:连日江淮暴雨,淮水、运河暴涨,均有决堤之险。两水均乃天下要流,如若决堤,所祸者绝非楚州一地,恐将延及江淮,东南半壁,或化作一片泽国...” 方安奏本所写的内容不多,比起其他州郡的少了许多,但李恪看着这倒奏本中的内容,虽还在夏日,但李恪的后背竟嗖地一阵凉意。 诚如方安所言,楚州地处险要,淮水与运河在此交汇,若是两河决堤泛滥,到时受灾的绝不止是楚州一地,甚至不止是淮南这个大唐粮仓,到时整个大唐都会为之动荡。 关中虽号称沃野,然地狭人众,京师每岁产粮已渐不能自给,否则前隋炀帝,太上皇李渊,皇帝李世民也不会每岁巡视洛阳,带着一众官员禁军就食东都了。 淮南每岁运抵关中的粮食多达近百万石,若是淮河水患,今岁没有这百万石粮食,甚至会致关中动荡。 李恪看完楚州刺史方安的奏本,将奏本递到了袁承范的手中,袁承范接过李恪递来的奏本,看了看,对李恪道:“殿下,方刺史之言属实,绝无夸大,此事万不可小觑。” 淮河如若泛滥,这其后意味着什么李恪比袁承范更清楚,他自然不敢有半分大意和怠慢。然治水之时若是尽数交由方安等地方州县官员,李恪又不甚放心。 李恪想着此事,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对袁承范道:“诚如袁从事和方刺史所言,楚州水情关系重大,怠慢不得,本王欲亲往一趟楚州,亲自督导治水之事,袁从事以为如何?” 李恪若是亲往淮南,自有他的好处,一来李恪乃当朝亲王,持节提督淮南的黜陟大使,所到之处如帝亲临,李恪若往楚州,定当鼓舞人心;二来,李恪身份尊贵,若是亲往,必定震慑宵小,既可为袁承范撑腰,使其令得行,又可敦促地方官员,不使懈怠。 袁承范闻言,当即拜道:“殿下忧国忧民,若能亲往楚州,当为天下百姓之幸。” 第五十章 随行 待袁承范离去后,李恪便命王玄策前往筹备,欲往楚州一行,亲自都督治水之事,而他自己,则命人调来了淮水和运河的水文水册,对照着袁承范的奏本,仔细研读。 李恪即将前往楚州主持水政,自然不可对江淮水文一窍不通,故而李恪看得也颇为仔细,袁承范走时还刚是午后,李恪看着看着,不自觉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姑娘留步,殿下正在书房内理事,依例任何人不得擅入。”李恪埋头看了半日的书,正觉着身上酸乏,却听见耳中传来了王府卫率的声音。 王府卫率的话音刚落,李恪又听到了萧月仙的声音。 “仙娘见殿下在书房待了一日,担心殿下乏了,特地煮了茶汤,为殿下解乏,还望将军通传一声。”萧月仙和声和气地对门口守着的王府卫率道。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才发现,原来天色竟已渐渐有些暗了,口中也有些干燥,于是李恪对门外守着的萧月仙道:“可是仙娘在门外?进来吧。” 李恪发了话,门外的卫率自然不再阻挠,便放了萧月仙进了书房。 “妾拜见殿下。”萧月仙端着茶汤进了书房,对李恪行了个宫礼,屈膝拜道。 李恪笑了笑,对萧月仙道:“仙娘快起身。” “谢殿下。”萧月仙站起了身子,对李恪谢道。 萧月仙起身后,端着手中的木盘,走到了李恪的书案前,缓缓下身,跪坐在李恪的身侧,一边倒了杯茶,送到了李恪的手边,一边对李恪道:“殿下辛苦一日,歇息片刻吧。” 李恪闻言,也放下的手中的书册,低头看了眼手边的茶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恪饮茶的习惯与常人不同,不喜那些混加了葱姜盐的煮法,而是只饮清茶,萧月仙是个有心人,李恪只提过一次,她记住了李恪的喜好。 李恪端起茶碗,一口饮下了半杯,顿觉身子通泰了许多,长长地舒了口气。 萧月仙看着李恪的模样,对李恪问道::“殿下伏案许久,向来身上酸乏,可要妾身为殿下揉揉肩?捶捶背?” 萧月仙不说倒也还好,可她一说了,李恪顿觉得身上酸乏地厉害,于是点了点头对萧月仙道:“如此也好,便辛苦仙娘了。” “殿下言重了。”萧月仙盈盈一笑,走到了李恪的身后,轻轻地把手放在了李恪的肩上,缓缓地按压了起来。 萧月仙虽然看似柔弱,但不知是否每日练琴的缘故,她手上的气力却不小,摁着李恪结实的肩膀上竟也是游刃有余,不显吃力。 “殿下,妾身手上的力度可还行?可要妾身再重些?”萧月仙一边为李恪摁着肩膀,一边柔声地靠在李恪的耳边道。 李恪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轻重适度,于是对萧月仙道:“这般力度便很好,不必重了。” “诺。”萧月仙轻声应了下来。 “嗯...” 也不知是因为李恪实在是太过疲累了,还是萧月仙的手法老道,李恪的肩膀被萧月仙摁着,舒服地宛在云端,静不自觉轻呼出了声来,就连双目都缓缓阖上了。 萧月仙跪坐在李恪的身后,看着李恪在她面前似是已然放松了警惕,萧月仙甚至可以看到李恪脖颈上的青筋,而且萧月仙的手指就放在李恪的肩上,离地很近,若是她的指甲再锐利些,甚至可以刺破李恪脖颈上的经脉,将李恪刺杀于当场。 不过萧月仙显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书房中的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了,那便是李世民赐予李恪的节钺。 持节一说起自汉初,起初的节仗只是以八尺长的竹竿为身,其上缀以赤色旄羽,简单地很。不过如今历经千载,朝廷所赐的节钺早已不是起初的那般模样了。 李世民所赐李恪的节钺乃是一柄通身以黄铜铸造,黄金坠其刃、柄的金斧。这道节钺就摆在李恪书案一旁的矮柜之上,与萧月仙相距也不过五步之远,望之便觉华贵非常。 这道节钺长尚不足三尺,又是铜质,自不可用于战阵,但就是这样一道节钺,背后象征着的权力却大地吓人。 凡节钺所赐,无一不是地方大员,皇帝心腹。大唐开国至今,凡大将出征,持节的不少,但真正赐节的却只有寥寥数人,最近的一次赐节还是李世民奉命西征薛举、薛仁杲父子的时候。 所谓节钺所赐,江山之重,大抵如是。 萧月仙看着案上放着的节钺,心中念头一动,对李恪问道:“妾身摁着殿下可还算舒服?” 李恪点了点头,回道:“恩,本王从来只知仙娘琴艺了得,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本事。” 萧月仙回道:“妾虽是琴姬,但身为欢场中人,在烟雨楼中干的也是伺候的活儿,故而这些道道妾自然学过一些。” “原来如此。”李恪点了点头,笑道。 萧月仙看着李恪似乎对自己的揉捏颇为受用,于是接着道:“妾听宫中人讲,殿下明日便将往楚州督水,想必也是每日劳累的,不如殿下便带着妾同往,妾每日也能为殿下解乏,可好?”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倒是没想到她竟欲同往,于是转过身去,对萧月仙道:“本王此去楚州,乃是因水情紧急,非是为游山玩水,身旁若是带着美姬,恐怕不妥吧。” 萧月仙忙道:“殿下容禀,妾此去楚州也非是为了玩乐,而是因妾的娘舅家便是在楚州盱眙,妾少时便在盱眙长成,此番盱眙遭水,娘舅家中又总无报安的家书送来,妾担心地很,欲望一探,还望殿下恩准。” 仙娘的娘舅?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心中浮起了一丝疑色。 李恪身为亲王,身边自然不能出现可疑之人,故而在萧月仙入宫之初,李恪便曾命王玄策私下核察萧月仙的身世,可王玄策暗查数日,除了知晓她祖籍岳州外,竟再得不到丝毫其他的线索,仿佛萧月仙这个人便是一年多前凭空出现在了烟雨楼一般,此外再无半点踪迹可循。 李恪乃扬州大都督,淮南首官,他尚且如此,旁人便更难查出了。 哪怕是乐籍女子,也不该是如此,萧月仙这样的结果绝对算得上是反常。 如今李恪听得仙娘的娘舅竟在楚州,倒是有些惊讶。 李恪对身边这个颇为神秘的女子越发地好奇了,于是应下道:“既是如此,那你便随本王同往吧。” 第五十一章 大雨滂沱 李世民所赐李恪的节钺被李恪安置在书房之中,而李恪的书房便在内殿,紧邻着李恪的卧房,来往巡视的王府卫率片刻不断,正是整个临江宫,乃至扬州城防备最为森严的地方。李恪将节钺置于此处,萧月仙想取,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且此时李恪尚在宫中,纵是萧月仙有通天本事,偷来了节钺,带出了临江宫,可若是李恪得知节钺失窃,只需昭告淮南,只是一句话的功夫,萧月仙偷来的节钺便失去的效力。 节钺之所以为节钺,可代天巡狩,权倾一方,不是因为节钺本身,而是因为它能够代表着皇帝,代表着朝廷,而节钺若要起到这般效力,除了节钺外,同样离不开持节之人。 可以说,这道节钺在李恪的手中,他便是真正的东南王,掌地方兵马调动,握生杀大权,可这节钺若是在旁人的手中,便与废铜烂铁无异,只会平白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萧月仙要借用节钺成事,便务必要让李恪与节钺同时消失,而后她以李恪心腹之名,受李恪所托,持节钺代行其职方可。 若是李恪身在临江宫宫中,要得节钺,要使李恪平白消失,自是绝无半分可能,所以萧月仙唯一的机会便是李恪持节前往楚州都督水政之时,唯有此时李恪身边的防卫才会稍有松懈,找到良机,故而萧月仙也想方设法着要随李恪一同前往。 次日早后,大雨虽然稍歇,但屋外仍旧天色昏暗,没有半分放晴的意思。 李恪看着屋外的天色,想来今日一场大雨必是避不掉的,可水情紧急,李恪也顾不得这些,趁着时间还早,便命人整备上路了。 果然,正如李恪原本所担心的那般,李恪一路北行不过两个时辰,还未全然出了扬州境,突然“轰隆”一声雷响,原本就有些昏暗的天色一下子乌云盖顶,变作漆黑一片。 原本本该临近正午的时候,此时除了天际边的一缕亮光,头顶竟已变得宛如将要入夜了一般。 “呼!” 片刻之后,又随着猛地一阵大风刮过,大风夹杂着热气,刺痛了李恪的脸,也带动了头顶之上乌云翻滚,显然,一场大雨将至。 “殿下,马上又要下雨了,看这势头怕是还不小,快些进马车来避避吧。”萧月仙坐在马车之中,看着马车外的漫天乌云,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萧月仙不解地问道:“大雨将至,难道殿下要站在野外淋雨吗?” 李恪道:“不错,本王麾下的将士都在雨中,本王身为主帅岂能独自回避。” 萧月仙看着李恪一脸正色的模样,微微一愣,她没想到李恪不愿避雨竟是这个原因。 萧月仙乃梁帝萧铣之女,少时她待在江陵皇宫中,也见惯了兄长姊妹骄横霸道,也听多了这些所谓的高低贵贱之言,只当李恪亦是皇室子弟,自然也是如此。 故而闻得李恪之言,觉得讶异。 萧月仙对李恪道:“殿下乃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岂是匹夫可比,殿下又何必太过自苛呢?” 在她看来李恪乃堂堂皇子,当朝亲王,何等尊贵,岂是外面随行的那些士卒所能比拟的。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笑着回道:“我大唐军中无皇子,有的只是袍泽兄弟,又哪来的什么金枝玉叶之说。正是孙子兵法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也。’父皇贵为九五,统军尚且如此,况乎本王?” 李恪的话传入萧月仙的耳中,萧月仙的心中猛地一阵震荡。 萧梁尚在是她虽年幼,但她已然记事,可在她的记忆中,不管是其父萧铣,还是她的兄长,甚至是萧梁的许多将军,尚且做不到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与眼前的李恪全然不同。 一瞬间,萧月仙似乎明白过来了,为何萧梁会败,为何他父皇麾下的四十万大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也。” 萧月仙在脑海中反复回味着李恪的话,不禁一阵感慨,要与士卒真正做到同甘共苦又岂是容易的。 萧梁不过是南方小朝廷,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已坐有天下的李唐。 李唐起自太原,乱世之中,短短数年间能有天下绝非巧合,早在李世民、李恪这些天潢贵胄的身上便已注定了胜局。 “殿下,快接一下蓑衣。” 萧月仙的心中还在喟叹,与她同坐在马车中的丹儿已经自马车中拿出了一件蓑衣,递到了李恪的手中。 萧月仙看着丹儿的神色,显然对李恪的所为并不觉得丝毫的讶异,已然习以为常了。 待萧月仙再看向李恪披在身上的蓑衣,也与王府卫率身上的也并无不同,都是同样的样式。 萧月仙对丹儿问道:“殿下行事一向如此吗?” 丹儿对萧月仙道:“殿下麾下的王府卫率多是当初跟随殿下北上为质时的使军,都是同殿下共经生死的,殿下待他们自然也如手足兄弟。” 萧月仙听了丹儿的话,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了其他的猜测。 李恪少时北上为质之事萧月仙自然知晓,而对于李恪的野心萧月仙也有了猜度。 李恪借核查军田拉拢各军府统军,是为结党营私,而借同袍之名拉拢下属卫率又为邀买人心,李恪行事如此,为的是什么,萧月仙岂能看不出。 如此看来,李恪也是野心勃勃之辈,绝非坊间传闻的那般贤良,若是李恪有朝一日寻得良机,恐怕也与王莽之辈无异。 萧月仙脑海中想着此事,心里猛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李恪因是李渊之孙,故而萧月仙一直将他视作仇鸠,可李恪他却忘了李恪这个人的本身。 李恪若是忠直之人,萧月仙对他自然敬而远之,可李恪偏偏是野心之辈,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他们俩便未必不能走到一起去。 一瞬间,萧月仙看着马车外,滂沱大雨中仍能神色如常的李恪,眼前似乎突然多出了一条路来。 要为其父萧铣正名,似乎不止是只有与李恪为敌这一条路可走。 第五十二章 道士 大雨突降,地上泥泞难行,李恪一行走了一日多,除了夜间投宿外几乎片刻未停,终于在次日午前到了楚州盱眙。 李恪到了盱眙城外,还未及入城,抬眼望去,却看见大雨之下的盱眙城外竟站着许多百姓,显然是在围观着什么。 “君买,打探一下前方何事。”若是淮水决堤,城中才是最为安全的所在,众人纷纷堵在门外是为何意,李恪见得众人围堵在城外,心中不解,于是对身旁的席君买吩咐道。 “诺。”席君买得令,策马上前,前去探视了一番。 过了片刻后,席君买便回禀道:“启禀殿下,是有一道士在前开坛设法。” “开坛设法?是为何事?”李恪这么些年,倒还是初次听闻此事,好奇地问道。 席君买回道:“是为祈求水神息怒,大雨速停。” 淮南大雨,各地百姓遭灾,甚至就连淮河都有决堤之险,百姓心中急迫,自然盼着大雨早日歇停,请神施法,倒也不意外。 百姓可怜,李恪心中体谅,但对于这些谎言施法停雨的道士,李恪却没有几分好感。 趁着淮南水灾,哄骗百姓,发民难财,李恪听了席君买的话,心中暗火已生。 李恪指着城门口外,不远处的一间茶寮对席君买道:“求神止雨,倒是有趣地很,本王倒想看看这祈神之人又有何本事,君买,本王便在前面的茶寮歇脚,你寻个由头,命人把这道士找来见本王。” “诺。”席君买再次领命,带着人便往人群集聚的地方而去。 李恪来到前面歇脚的茶寮,要了壶粗茶,这茶刚才煮好,席君买便带着方才还在施法的道士来到了李恪的跟前。 这道士五旬上下的模样,一身浅灰色道袍,手持拂尘,虽是须发半白,但精神却还矍铄,倒也有几分仙家高人的卖相。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贫道拜见楚王殿下。”这道士被带到了李恪的身前,唱了句道号,一手拿着拂尘,一手屈指对李恪行道家之礼拜道。 李恪听得这道士之言,先是心中一顿,今日他并未着朝服,而是一身便装,倒是没想到这道士竟然识得他的身份。 李恪首先想到的是席君买同他告知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便抬头望了眼席君买的方向。 李恪看向席君买,席君买自也知道李恪的意思,席君买当即摇了摇头。他身为李恪亲卫统领,无李恪之令,他怎会轻易透露李恪的身份。 李恪看了席君买的反应,于是笑着对这道士问道:“哦?本王并未自报家门,道长怎知本王的身份?” 这道士一脸坦然地回道:“殿下面相极贵,有隐龙之气,绝非常人,整个淮南除了殿下,恐怕也寻不出第二人来了。” 李恪听了道士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但心里却也没了底。 对于这所谓的相面之术,李恪原也是不信的,但自打他见了袁天罡,也听了岑文本对他提及的袁天罡之事后,心中对这些人便有多了几分敬畏。 眼前这老道的眼睛和袁天罡很像,清澈却又深邃,仿佛有着能够看穿人心的本事,李恪一时间倒也不敢太过大意。 李恪对道士道:“本王只是皇子,所谓隐龙之气道长还是莫要提的好,免得徒惹麻烦。” 所谓隐龙,乃登基前的帝王之称,这道士拿这个来称呼李恪,岂非点明了李恪有夺嫡之心,李恪岂敢应承。 李恪不愿多拘泥于此事,转而对这道士问道:“道长猜的出本王身份,本王却没有道长这份相面的本事,却还不知道长道号,于何处修行?” 这道士闻得李恪发问,回道:“贫道道号广阳子,出自白云山景滕观。” 景滕观,李恪听了随云道人的话,脸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已经不自觉发起了笑。 且不论这倒是道法如何,但是这道馆的名字便不该是能止了雨的,他景滕观的人到了此处,雨势没有加急便算万幸了。 李恪对广阳子问道:“本王听闻你有止雨的神通,可是真的?” 广阳子到了李恪的面前,也没有大放厥词,如实对李恪回道:“天降大雨乃是天意,非人力可转,贫道岂有此能。” 广阳子的坦诚倒是叫李恪有些意外,凡江湖术士,大多口齿伶俐,遇到的官儿越大,哄骗的胆子便越大,以期能得朝中权贵青睐,一步登天,不过广阳子倒是未如此作为,李恪也觉得讶异。 广阳子如此答话必有因由,李恪拍案佯怒问道:“那你还敢在此处作法止雨,岂非是诓骗百姓钱财。” 广阳子听了李恪的责怪,脸上竟不显丝毫慌张,反倒坦然回道:“殿下可是冤枉贫道了,贫道做法,分文不取,又何来诓骗一说。” 分文不取? 李恪闻得广阳子做法竟是分文不取,脸上的神色却不显半分轻松。 广阳子既不取财,那便是惑心了,那广阳子的所图可就大了。 “哦?如此说来倒是本王冤枉了道长了?”李恪眉头轻挑,对广阳子道。 广阳子见李恪神色不对,自然也猜到了李恪的心思,听得李恪误会,忙解释道:“冤枉倒是不敢,只是贫道所为也是奉林知县之命。” “林知县,可是盱眙知县林远图?”李恪闻言,对广阳子问道。 广阳子点头应道:“正是林远图,林知县。” 盱眙乃是淮南要县,对于林远图李恪也是有所了解的。 林远图出自济南林氏,乃山东望族,也算是世家子弟,书香门第,不过因是庶出,得族中相助不多。故而虽已已年近四旬,在仕途之上的作为却不大,刚于去岁升任盱眙县令,与他的那些族中兄弟相比,算是慢的了。 李恪轻哼了一声,道:“林远图好大的胆子,身为地方官员,竟敢伙同道门,糊弄百姓!” 广阳子见得李恪生怒,忙解释道:“殿下息怒,林知县如此作为并非是为了糊弄百姓。” 李恪看着广阳子似乎言辞凿凿的样子,问道:“那是何意?” 广阳子回道:“淮南连日大雨,百姓人心不稳,大有生乱之象,林知县为暂稳城中人心,故而暂行此法,还望殿下明察。” 第五十三章 林远图 淮南大雨,淮河水位暴涨,几有决堤之险,百姓慌乱也是正常的。 在如此情境下,百姓慌乱,不利于城中安稳,也会叫心怀不轨之人寻得作乱之机,林远图身为县令,要稳定城中人心自然没错,只是这法子却有几分“另辟蹊径”的意思了。 李恪听了广阳子的话,笑问道:“如此说来,你等倒是有功无过,本王反倒应当嘉奖了?” 广阳子道:“贫道不敢,只是如此盱眙城中已然人心惶惶,若是不另寻他法,暂且稳住人心,恐怕不必等淮水决堤,盱眙城自己就四分五裂了。” 李恪闻言,问道:“四分五裂?恐怕不至于吧,盱眙还在我大唐之下,又何来分裂之说。” 广阳子道:“殿下远在扬州,自有所不知,就在五日前,淮水开始暴涨之时,盱眙城中的粮食和盐已经连连加价,到了今日,恐怕已是寻常的五倍之多,百姓只能硬着头皮来买,可普通百姓家财有限,如此高昂的粮价、盐价,那点家底又能撑地了几日,恐怕若再无良策,盐粮之价再涨,百姓食难果腹,城内便该生乱了。” 李恪听着广阳子的话,脸上虽未动怒,但心中却已不满,甚至起了杀意。 民以食为天,盐与粮便更是如此,这些盐行与粮行如此胆大妄为,借着水灾之际,大肆敛财,李恪岂能容他。 李恪轻哼道:“这周鼎方在本王面前执礼甚恭,没想到背着本王竟纵容下面的盐行如此行事,倒是好胆。” 萧月仙坐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的模样,心知李恪已然生怒,只差人再在他的心中添上一把火了,于是适时道:“殿下是天潢贵胄,代天巡狩东南,掌生杀大权,周鼎方在殿下面前自然不敢造次,然殿下可曾想过,他周鼎方赔礼于殿下的两万贯钱又是从何而来,还不是在这些百姓的身上。”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问道:“仙娘以为周鼎方那般的恭敬模样都是故作于本王看的?” 萧月仙道:“是否故作的妾身不知,但妾身知道,若是周鼎方早知殿下今日来此,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万万不敢如此暴涨盐价。” 李恪前往盱眙的安排很是突然,只有身边人知晓,而周鼎方在淮南势力再大,一时半会手也伸不到李恪的身边,故而他想必是不知的,盱眙也才会出现如此一幕。 萧月仙的身世如何,李恪确实查而不知,她的目的和用意李恪也不全然清楚,但李恪知道,她讲的话却是实言。 盐行豪富,甲冠东南,而盐行能有这般多的钱财,自然离不开搜刮民财,李恪在山阳县见过,如今在这盱眙县又见到了,只不过这一次盐行所为比上次更为恶劣,李恪的怒火也比上次更甚。 趁天降灾祸,大肆高抬盐价,这已经不是欺行霸市这般简单了,这是在动摇大唐地方的民治根基! 李恪对广阳子问道:“不想道长虽是方外人,却对民间疾苦也如此关切,却不知道长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广阳子看着李恪的模样,心知他虽然信了自己的话,但似乎对他这个人还存有一丝疑虑,于是回道:“殿下说笑了,贫道虽是方外人,但也食五谷杂粮,离不得茶米油盐,这城中盐粮之价飞涨,贫道袋中余钱越发地不经用了,贫道又岂会不知。” 李恪听着广阳子的回答,不禁愕然,心里对这个道士竟高看了两眼。广阳子与那些神神叨叨的道人不同,没有那些故作玄虚的姿态,接地气地很。 李恪觉着这广阳子颇有几分意思,正欲同他再多问几句,可就在此时,一队身着衙服的人马正自城内疾行了出来,领头的一人身着浅绿色官服。 淮南道官员众多,李恪只见过各州刺史一职的官员,来人李恪倒是眼生地很,但李恪看着来人,很快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在这盱眙城中,能身着七品官府的人除了盱眙知县林远图,还能有谁? 李远图骑着一匹快马,刚出城门,便看到城外茶寮中坐着的李恪,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李恪的跟前。 “臣盱眙知县林远图,拜见淮南道黜陟大使,楚王殿下。”林远图走到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 李恪看着林远图拜在身前,似笑非笑地对林远图道:“林知县好灵通的消息,本王刚到城外坐了不过片刻,你便到了。” 盱眙城大水,淮河有决堤之险,以致竟要李恪亲自来此督水,林远图本就诚惶诚恐,如今有人告知李恪已至,林远图生怕李恪见怪,便连忙赶来了此处。 林远图道:“臣哪里是消息灵通,只是恰巧臣在城上巡视,远远地瞧见了殿下在此,故而前来拜见。” 林远图策马而来,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哪里像是瞧见了李恪,而后自城上下来的模样,分明是远路赶来。 不过李恪也懒得点破他,只是道:“林知县有心了,只是林知县但凡把这些心思放了一半在民政之上,又何至于城内百姓惊慌失措,竟要靠设坛施法来稳定人心。” 广阳子正站在李恪的身旁,李恪多半已经知道了广阳子开坛做法之事,林远图也不敢多有狡辩,回道:“臣才疏学浅,不通治水之务,只能暂时设法,稳住城中人心,还望殿下恕罪。” 李恪闻言,面露不悦道:“借施法来暂稳城中民心,轻巧的法子倒是都叫你给用了。可如今法也施了,道也做了,大雨还是未停,本王又该如何?你做事不分轻重,这是要把本王放在火上烤啊。” 林远图通过这种法子,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暂稳了城中的人心,可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只能起到拖延之用。 如今数日施法之后,大雨仍旧未停,城中百姓自然又会逐渐混乱,而这样的压力便压在了来盱眙督水的李恪的身上,故而李恪的话倒也不假。 依李恪和林远图之间别若云泥的身份而言,李恪所言算得上是重了,林远图连忙下拜道:“殿下恕罪,臣绝非此意,还望殿下明察。” 李恪轻轻一挥袍袖,道:“你要本王明察,难道本王明察这大雨便会止息,城中百姓便会安稳吗?” 林远图听得李恪的话,似有他意,于是问道:“臣愚钝,治政只能不及殿下万一,还望殿下明示。” 李恪道:“欲治大水,必先安人心,欲安人心,必先定城中盐、粮之价,本王即刻便往县衙一趟,你替本王把盐行、粮行的主事之人给本王寻来。” 第五十四章 定价 林远图用意为何,许是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开罪盐行,许是才干平庸,处事不明,这些李恪都不得而知。 但李恪清楚一点,那就是现在事态紧急,他已经没有半点时间跟他林远图在此磨耗了,水患不等人,他此来盱眙,行事务必要快,故而李恪也没有丝毫的推诿,便命林远图以他李恪之命下令,请盱眙城中各处盐行、粮号主事之人前来盱眙县衙,李恪要请他们“饮茶”。 不管是盐行还是粮号,哪怕他们是盱眙乃至整个淮南的地头蛇,在地方横行霸道贯了,也仍旧是些无官职在身的豪绅,在他们的眼中,李恪是那真正顶了天的人物,是他们往日相见都见不着的。 可就是这样的大人物,刚到了盱眙,做的第一件事情竟是请他们去县衙饮茶,他们心中能够坦然才是怪事。 这些各方主事闻得李恪传见,无一不是满脸苦笑,不想去,却又不敢不去,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县衙。 “草民拜见楚王殿下。” 负责盱眙盐行、粮号各处主事的六人,刚到县衙正厅门口,便看到了虽然年少,但却一脸老成地端坐在正中上首的李恪,连忙入内拜道。 李恪正在品茶,听得众人入内,也不正眼看他们一下,仍旧兀自端着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压了片刻才惜字如金道:“坐。” 李恪言简意赅,话虽说的不多,但众人却能看得出他的意思,这怕是要给他们下马威了。 李恪唤他们来此所为何事,他们自己也清楚地很,得了李恪的话,一个个都寻着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待众人坐定,李恪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环视了一圈,神色平淡地对众人道:“本王听闻众位近来买卖兴盛,日进斗金,可要本王为诸位道个喜啊?” 道喜? 他们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李恪何等人物,在李恪的眼中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大老远地,冒着大雨自扬州赶来此处,岂是为了给他们道喜。 众人连忙道:“小人不敢,殿下折煞我等了。” 李恪闻得众人之言,冷笑了一声,问道:“不敢?你们有何不敢,是不敢来见本王,还是不敢赚取这不义之财?” 李恪的话显然是动了怒,两个罪名,他们一个都不敢应下。 众人忙解释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传见我等,使我等得见尊颜,乃我等三生之幸,岂会不愿,不过这赚取不义之财之事,我等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李恪看着正厅中的众人,冷声道:“淮南平价盐,一百文一斗,盱眙城作价六百文。平价粮十文一斗,盱眙城作价五十文,如此哄抬高价还不是不义之财吗?” 李恪之言一出,厅中一下子竟安静了下来,大唐虽不管盐政,任由民间煮盐贩卖,但也并非没有旧例可循,通常而言,淮南盐价高不过一百五十文,粮价高不过十五文,这几乎已是陈规,如今盱眙城中的盐价、粮价确实高的有些离谱了。 众人不知李恪的态度,互相地看着,面面相觑,一个个坐立不安,谁都不敢当先答话,生怕做了那出头鸟,惹怒了李恪,自己遭了殃。 李恪看着厅中的众人都不说话,于是轻哼了一声,指着靠着自己最近的一人,点名道:“既然你们只是否认,却不一个个又不说个缘由缘由,那边由你来说吧。” 李恪并不识得厅中的众人,不过说来也巧,他不过随便点了一人,这人便恰好是盱眙盐行的主事孙琮。 孙琮为盱眙盐行主事,盱眙又在楚州之下,而楚州盐行曾开罪过李恪,也因此吃过亏,为此东南盐行行主周鼎方还来信至此,要楚州盐行上下往后需小心行事,不得再叫李恪抓住了把柄,可如今事情过去不过月余,李恪竟又盯上了他们。 早在孙琮来此的路上,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想,故而李恪突然指着要他答话,他虽是心中讶异,但倒也不至因此失了分寸。 孙琮起身朝着李恪拱了拱手,回道:“启禀殿下,近日来盱眙城中盐价确是较往日涨了许多,但也并非全无因果。” “说来听听。”李恪手臂放在身侧的桌案之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桌案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对孙琮问道。 孙琮回道:“好叫殿下知道,自打多日前,淮南连日降雨,淮南木行的木材价格便涨了许多,煮盐的耗费比之以往也高了。除了木材之外,因气候过于潮湿,食盐之储运也比以往困难上许多,自盐场运盐至盱眙,别的不论,光是损耗便多达两成,故而盐价自然难保常平。” 连日降雨,干木材的价格上浮,食盐来回运输的成本也有所增加,孙琮口中的这些话倒也是实情,这一点李恪也很清楚。 但无论是木材涨价,储运损耗加重,这些东西都不足以成为盐价自一百文暴涨至六百文的理由。 李恪听了孙琮的话,原本还在把玩茶盏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孙琮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将盐、粮涨价至此,倒还是情有可原了?” 孙琮回道:“连日降雨,转运不便,盱眙城中的储盐越来越少,购盐之人却越来越多,草民这也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恐怕要不了两日,盱眙盐行的储盐便该空了,到时城中人人买不得盐来,才是祸事。” 孙琮的话初听确有两分道理,但在李恪看来,都是胡搅蛮缠。为了不使食盐售罄,便高抬盐价的说法实在是可笑地很。 李恪笑道:“本王道是何因,原来是转运不便,这倒也好办了。本王可即刻下令,若是走陆路,便着淮南沿途各处官府车驿协助转运,若是行水路,便征调各地官船听遣,专供运盐,如何?” 孙琮听了李恪的话,竟要助他盐行运盐,可他的心里却丝毫不觉轻松。盐行开罪过李恪,李恪不会好端端地帮他盐行,李恪必有后手。 孙琮问道:“若是如此,却不知这城中盐价又该如何定?” 李恪道:“便按稍高于常平价来定,每斗不得高于一百八十文。” 孙琮闻言,顿时急了,如今木柴价高,一百八十文,他若当真是照这个价来卖了,恐怕连五十文的赚头都未必能有。 孙琮忙道:“殿下容禀,若是依一百八十文来定,恐怕我盐行入不敷出,熬不了几日便该垮了。” 一百八十文的盐价李恪自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早先问过了如今木行的木材作价。李恪知道,盐价定于一百八十文,盐行绝不至于亏损,孙琮的话有些夸张了。 李恪听着孙琮的话,脸上的笑意顿收,冷冷地很看大厅中的众人,道:“如今淮南大雨,你等的难处本王自知,但本王也下了规矩,凡今后盱眙城中盐粮之价,价涨不得高过常平八成,否则便是与本王为难。” “殿下,这未免...”李恪之言一出,厅中众人嘴里都嘟囔出了声音,但摄于李恪之威,却有不敢开口多言,一时间顿住了。 李恪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于是侧视了一眼厅中欲言又止的众人,冷声道:“本王知道,你们都是盱眙城中的豪强大绅,横行一方,就连盱眙县令林远图兴许都惹不得你们,但本王要告诉你们,本王与他不同,他惹不起的人本王来惹,他不敢做的事本王来做,先斩后奏,此乃父皇准允,你们若有不明之处,大可用你们的脖颈来问本王的节钺!” 第五十五章 山阳仓 “你即刻传下去,告诉盱眙县下各盐行、盐铺,自即日起,盱眙盐价定每斗百八十文,任何盐铺不得高过一文,否则我绝不轻饶。”孙琮刚出了盱眙县衙,便对在衙外等候的盐行账房伙计吩咐道。 盐行账房伙计听了孙琮的话,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听得岔了,于是问道:“东家说的可是要降盐价?” 孙琮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要降盐价,一百八十文,一文都不得过。” 伙计看着孙琮一脸决断的样子,不解地问道:“近来连日大雨,盱眙城中的精盐一斗难求,哪怕是八百文、一千文也不愁卖,正是抬价的时候,东家为何突然要降至这般低。” 盱眙城中的盐几度抬价,也都是孙琮接的周鼎方的消息,告知的下面人,当初要抬盐价的是他,如今要降盐价的也是他,伙计一下子都有些迷糊了。 孙琮道:“楚王殿下何等人物,你当他初来盱眙便召见我等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盐价。盱眙城中盐价太高,已叫楚王不悦,这一百八十文的盐价便是楚王的意思。” 伙计担忧对孙琮问道:“此事干系不小,可要先遣人去扬州问过行主。” 孙琮虽是盱眙盐行的主事,但盐价所定,俱是由尚在扬州的周鼎方定夺,孙琮这么做,确实是坏了规矩。 不过方才这伙计人不在衙内,哪里知道衙内发生了什么,如今的情势,哪里还有孙琮选择的余地。 孙琮对伙计道:“楚王殿下已经下令,保价不保命,杀价不杀头,今日之后,盱眙城中的盐价若再过了一百八十文,楚王要拿的便是我的脑袋,难道你想害死我吗?” 自盱眙往返扬州,再快也要两日余,盐价倒是能等得这两日,但孙琮的人头如何等得。 “东家息怒,小人不敢。”伙计听得孙琮这么说,顿时便惊住了,连声赔罪道。 孙琮道:“盐行那边的事情,你先依我的意思去做,至于行主那边,我自会去信告知。今日之事乃楚王亲口所命,想来行主那边纵是知道了,也不会为难我们。” —————————————— “殿下要对城中盐、粮定价,直接命有司下令便是,何必要那些主事来衙中。” 当身份的差距足够大时,所谓的商讨便彻底失去的意义。李恪与那些盐行、粮号的管事说话,根本没有半分问询的意思,甚至连形式都走的如此简单,与命令无异,这些主事们刚走,李恪身旁伺候的丹儿便对李恪问道。 李恪也不直接回她,而是反问道:“你以为若无本王亲自传见,光是一封文书下去,他们能听得几分?”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脸上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这些盐行、粮号的主事都是地方豪绅,与盱眙上下甚至是整个淮南权贵人脉都很有几分关联,利益交错之下,相互包庇隐瞒也是常见,光凭一封寻常的文书,想要叫他们乖乖听话,切实依李恪之言而为,确是难事。 丹儿道:“盐粮之事干系重大,殿下是担心他们对官府之令阳奉阴违,故而亲自提点他们一番?”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但也并非尽是如此,本王命他们来见本王,亦有立威之意。” 淮南不比关中,大唐得淮南之地不过十载,至于地方豪强的人心所向,更是难测,如今事态渐趋紧急,李恪没有时间去跟这些地方豪强打太极,李恪只能以权势强压。 李恪此来盱眙,自是为了治水而来,治水之事也是如今淮南诸政之首要,李恪刚到盱眙,便传见盐行与粮号的主事,一来是为压价之事,二来便是要借盐行与粮号的人转告给盱眙城中的那些豪强士绅,如今盱眙水难当头,李恪来此督水政,谁若敢与他有半分阻碍,便需仔细项上人头。 李恪正在同丹儿讲话,此时王玄策已入内道:“殿下,这些盐行、粮号的主事各自回府后已经放出了消息,明日起,盐价作一百八十文,粮价作十八文。” 这些盐行、粮号主事倒是仔细自己的项上人头,他们离开县衙后不过片刻,便传出了消息,生怕做的慢了,惹得李恪不悦。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只要盐、粮之价稳住,哪怕百姓过得辛苦些,也撑得过今夏了。” 王玄策道:“殿下压盐、粮之价虽好,能缓一时之急,但此法终究不治根本,若是大雨再这样下下去,不出半个月,盱眙城中便该无粮可售了。” 半个月,李恪自王玄策口中听到这个数字,眉头已经轻轻皱了起来。 这降雨乃是天数,大雨究竟下到何时李恪也不知,十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李恪心里也没了底。 李恪想了想,对王玄策问道:“若是本王下令,可能调山阳仓仓粮出来?” 山阳仓位楚州山阳,建于前隋大业年间,乃天下八大粮仓之一,储粮近八十万石,若是能将山阳仓的仓粮调出,淮南粮荒之危自然可解, 不过王玄策却摇了摇头对李恪道:“恐怕不妥,山阳仓隶属户部所辖,其令所下在朝堂,不在地方,仓粮所用干系重大,若是殿下下令,恐怕山阳仓监不会买账。” 大唐粮仓大多承自前隋,粮仓所存之粮亦非民用,山阳仓监虽不过正七品官职,但却直属中枢,漫淮南上下,也无人能管制于他,通过他,轻易调动山阳仓的仓粮。 而且山阳仓的仓粮用途大多用以周转入关中,地方所用极少,通常不予调用,李恪想要调山阳仓的储粮出来,自然不易。 李恪对王玄策道:“如此说来,本王与调用山阳仓仓粮尚需预前知会省台,甚至去书父皇了?” “不错。”王玄策回道。 李恪道:“如此也罢,盱眙粮市倒是暂且还能稳住,本王即刻手书一封,命人送去长安,请父皇自山阳仓中调粮三十万石,以作备用。” 三十万石这个数字是李恪思量过的,不算太多,尚不至于占用了本该送进京的份额,也不算少,若是用的紧凑些撑过今夏应该没什么问题。 盱眙城中的盐、粮之事解决了,便缓了眼下盱眙城中的当务之急,不过在盱眙城外,还有一处更大的危机在等着李恪,那就盱眙城外,不知何时便会决堤而出的淮水。 第五十六章 府军治水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关于淮水在古文中的记载,这首先秦时《小雅·鼓钟》中的记载算是极早的了,只不过此时的李恪在同大水抢时间,便没有诗中所载的这般悠然了。 那些盐行、粮号的主事刚自盱眙县府衙走后,李恪歇息了不过片刻,便强打着精神,在盱眙知县林远图的陪同之下,赶往了淮水边。 “淮水乃天下要水,灌溉两淮,水利时便可活千万百姓,可若是水害,便与人屠无异。”到了盱眙城外的淮水边,指着大雨下,往西北一望无际的淮水,对李恪道。 淮水乃天下四渎之一,天下要流,是为益水,少有泛滥,正所谓“淮流顺轨,畅出云梯,南北支川纲纪井然”,自有史记以来,恩泽淮南、淮北百姓千年。 但今年的大雨,却是降地诡异,非但降地急,而且连日不停,淮水水位渐高,甚至有了破岸堤而出的可能。 “若是再照这个势头下去,再有几日,淮水便将破堤?”李恪站在淮水边,看着眼前的淮水,问道。 李恪开口,问的自然不是林远图这个只知设坛施法,糊弄百姓的县令,而是跟在他身后,随他一同来此的袁承范。 袁承范回道:“五日,若是不加河堤,最多再有五日淮水便将过堤而出,届时淮水两岸,或成泽国。” 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五日,而且还是最多五日,谁知道这大雨五日内能否停下,又有谁知道这大雨五日内是否不会加急?若是雨势加急,恐怕连五日都撑不到了。 李恪对袁承范问道:“若是淮水决堤,最先破岸的会是何处?” 袁承范想了想,对李恪回道:“若是水漫,当在县城往东北三十里,水量最丰的淮、泗交际之处。” 淮水与泗水在盱眙东北三十里外交流,此处水量最为丰沛,而经常年累月冲刷,此处的堤岸也是最低,若是淮水水位再涨,最先破堤而出的自然便是此处。 李恪闻言,对身旁陪着的林远图道:“林县令,既是如此,便劳你便传本王令,征调县中一应人力、物用,前往淮、泗之交,本王要修此处河堤,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大雨降到何时,李恪不知,也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但他倒也并非全无可为,至少他能够加固、加高河堤,把淮水破堤的可能性再往后面拖地久一些。 李恪的用意自然明朗地很,可林远图听了李恪的话,脸上却露出了满满的难色,对李恪道:“殿下,若是只用沙石之物,盱眙城中的储备倒尚算充备,可眼下正是入夏,县中在服差役之人不多,恐怕难以抽调出足够的人手来修河。” 每逢夏中,便正是各地县中服役最少,人手最为短缺之时,此时修堤,人手不足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听了林远图的话,心中却纳了闷,脱口而出地问道:“既差役不足,何不调府军来此修堤?” 李恪的话音一出,不止是林远图和袁承范,就连李恪的亲信的王玄策和席君买两人都是一脸的讶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自北魏有府军制以来,历时百余年,地方天灾,调动府军赈灾的例子他们还从未听闻,纵然王玄策自诩见多识广,也被李恪所言一下子惊住了,他们甚至没有想到,李恪为何会提出这样的想法。 “自打我大唐开国以来,府军向来只做战时调用,从未听闻有用以赈灾,甚至是抵差役之事的,此事实在从无先例,不知殿下从何言起。”林远图闻得李恪出言调府军修堤,忙对李恪道。 李恪也没想到林远图竟会这么回答,也是一愣。 李恪的心智来自千年余年后,在千余年后的中华大地,但凡地方有半分灾情,水涝、山洪,哪怕是地动,冲在最前,忍着切肤之痛,顶着亡死之危,舍生而忘死的一定子弟兵,这已是天下所共识,也是李恪早已见多为常的。 可李恪万万没想到,原来在千年前的唐初,府军治水救灾,还是历来未有之事,李恪的话,难怪语惊四座了。 李恪听了林远图的话,转头望向了王玄策,王玄策见李恪看着自己,也点了点头,告诉李恪,林远图之言并无不妥之处。 “倒是本王想的差了,原来我大唐立国至今竟从无此事。”李恪见得王玄策点头,轻声叹道。 王玄策道:“府军之用,只在战时,殿下若此时调用府军,确于规制不合,望殿下三思。” 王玄策口中说着与规制不合,其实已经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李恪,此事不合朝规,若是做了,恐怕风险极大。 李恪虽为扬州大都督,兼掌东南一十六州军事,手握节钺,对地方府军有辖制之权,但若是李恪不经三省,不过兵部,便擅自调动府军,无异于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李恪若是这么做了,就算是朝臣弹劾他擅调府军,意图谋反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弹劾李恪的折子必定如雪花般飘到李世民的案头,李世民想压,也压不住。 此事干系重大,哪怕李恪是代天巡狩地方的皇子节臣,他也担不起,毕竟“兵权”这个东西,向来是帝王忌讳,父子间也是如此。 这些道理,李恪如何不懂,可李恪看着脚下渐长的淮水,看着淮河两岸上万户人家,李恪又岂能坐视不理。 李恪若是对此事坐视不理,只需短短五日,五日后的现在,这富庶的江淮大地便将化身一片泽国,数十、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难觅家园,甚至葬身鱼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恪今日的不作为。 李恪想着这些,仿佛只要闭眼就能看着这样的画面,淮南道千里沃土化作汪洋,百姓们衣不蔽体,牵儿带女地散落街头,饿地面黄肌瘦,不见生机。 李恪做了,未能能叫淮南幸免于难,可他若是不做,他闭目所能看到的一切似乎就已近在眼前,而这一切都在李恪的一掌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李恪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皇城边,那一日颉利大军围城,李恪面临的便是这般选择,如今又是如此。 李恪抬头,看着天空,看着这个昏暗深邃地不见边际的天空,仿佛看着一张巨口,一张将要将张口把整个淮南吞下的巨口。 李恪顿了顿,缓缓道:“既此前从无此事,那便由本王破了这个例吧,照本王的意思去做,调府军治水,一应罪责,自有本王一力担之。” 第五十七章 改观 盱眙县县衙,当李恪回去时天已是暮色。 李恪自淮水回到了盱眙城后,便径直回了府衙,刚到府衙内院外,便看到了在门边等候的萧月仙。 “妾身拜见殿下。”萧月仙见李恪入内,行了个宫礼,屈膝拜道。 李恪单手将她扶起道:“此处不是外院,并无旁人,仙娘快快起身。” “谢殿下。” 萧月仙应声站起了身子,见李恪的脸上似有倦色,于是问道:“殿下午后便出,至此才回,腹中可是空了。” 李恪原本还想着治水之事,未想太多,经萧月仙这么一说,倒是想了起来,自己竟是大半日粒米未进了。 李恪笑了笑道:“听仙娘这么一说,本王倒还真是有些饿了。” 萧月仙道:“妾身方才刚在厨内清烩了几样小菜,殿下可要试试?” “哦?你琴艺如此了得,竟还会下厨?”名冠扬州的琴姬,一双弹琴手本该仔细地很,需得远离庖厨才是,没想到仙娘竟还会下厨,李恪听了自然觉得讶异。 萧月仙回道:“手艺自然还是有的,只是这天底下能叫仙娘下厨的,只殿下一人。” 李恪闻言,问道:“如此说来你今日的肴饌是转为本王一人做的了?” 萧月仙回道:“那是自然。” 李恪笑道:“既是如此,本王必当亲口尝尝,你去将菜端来,送到本王的内室。” “诺。”萧月仙应了一声,便过去了。 萧月仙的菜看着倒还算是爽利,一盘烩鱼片,一盘清蒸莴笋,又闷了碟羊肉,还配了一壶葡萄酿。 “这些都是你做的?”李恪看着桌上的三样小菜,虽还未入口尝味,但色、香已是上佳。 萧月仙点了点头道:“这些都是妾身亲手做的,叫殿下见笑了。” 李恪摆了摆手道:“仙娘厨艺了得,何来见笑之说。本王此前一直以为你只是琴艺了得,没想到厨艺竟也是如此。” 萧月仙将碗筷摆放齐整,对李恪笑道:“殿下喜欢就好,快些来用吧。” 李恪道:“用饭倒是不急,本王还有要事片刻耽搁不得,你先来为本王磨墨。” “诺。”李恪刚自淮水便回来,便要研磨用笔,自然是要事,萧月仙闻言便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给李恪研磨去了。 盱眙县衙所用的墨锭乃是寻常的松烟墨,比起在李恪临江宫中的贡墨自然要逊色上许多,萧月仙研磨了墨色稍稍浓稠些也花了许多功夫。 “殿下,这墨不比宫里的,便将就着用吧。”萧月仙研好墨,把纸也铺好,对李恪道。 李恪道:“本王出身军旅,哪有这般多的讲究,能写便是。” 李恪说着,从萧月仙手中接过笔,端坐于书案前,提笔着书。 能叫李恪空着肚子忙活的事情自然非比寻常,萧月仙看着李恪这般端正的模样,心中也很是好奇。 萧月仙作势为李恪揉肩,便靠在了李恪的后背,时不时地瞥向了铺在书案的上白纸,而李恪所书对萧月仙也毫不避讳,故而萧月仙能看的仔细。 “东南各军府统军亲启:今淮南大雨,连日不停,淮水已有决堤之像,淮水若决,必祸延东南半壁,使黎民殃苦,国力疲敝,本王李恪,为免天灾,当行节臣之权,调东南府军来此,修河堤,理水政,凡各府府军,接本王令着,各抽调常备兵力之半数,援驰楚州,若有违者,依军令斩!” 萧月仙就在李恪的身后,看着李恪在纸上写下的一笔一字,脸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满满的诧异。 她没想到,李恪竟然动了调兵治水的心思。府军治水,这可是她从未听闻过的说法。 一时间,萧月仙还未全然消化掉自己方才看到的东西,但她看向李恪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复杂的味道。 她是萧铣之女,亡国公主,在萧月仙自小的听闻中,唐朝君臣便该是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之辈,对待治下百姓,也是如视猪狗,这一些萧月仙也曾毫不怀疑地相信,可当她见到了李恪,现在的她竟开始动摇了。 这天底下,应该没有人比李恪更加能够代表她所痛恨的大唐君臣了吧。 他是皇子,爵封亲王,官拜大都督,既是君,又是臣,他本该是萧月仙最为痛恨的大唐走狗,可每每当萧月仙面对李恪时,她的心里却又生不出太多厌恶。 论样貌,李恪俊秀英气,虽年少,却有着一种说不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和淡然。 论为人,李恪待人处事温和,哪怕是面对宫中婢子时也没有太多的架子,反倒和蔼地很,甚至可以在大雨中与他的麾下袍泽岿立其中,甘苦与共。 论才干,李恪少时为质,救关中万民于水火,他文采斐然,一篇上佳的诗作张口便得,一笔书法,更是颇有几分大家风范,至于武艺,更弓马纯熟,比肩军中宿将。 就是这样的人,萧月仙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同那些贪赃枉法、穷凶极恶的朝廷鹰犬划上等号。 地方大都督擅调府军,这是多大的干系,李恪为了缓解淮河水情,竟也心甘情愿地担了下来。 兵权这个东西,向来都是最为忌讳的,李恪出身宗室,天家父子之间便更是如此,这一点,萧月仙自然清楚地很。 李恪调府军治水之举,虽有奇效,但他也担了天大的干系,若是此事闹上了朝堂,免官革职都算是轻的,弄得不好,甚至会丢了王爵和封号,贬为庶民。 李恪虽为扬州大都督,提调东南军务,但淮南水患属政务,不在军务之列,李恪大可明哲保身,不做置理,可李恪偏偏出手了,而且动用了李世民赐予他的节钺之权。 要知道,李世民赐予李恪节钺,多半还是场面上的意义,可不是给李恪这么用的。 就在萧月仙还在恍神的时候,李恪的手令已经写好,自一旁的木盒中取出了他的楚王金印,盖了上去。 “楚王恪印。” 四个鲜红的篆字印在了手书之上,这封手书顿时便有了东南半壁江山最高的效力。 “来人,把本王的手书送出去,着楚、濠、滁、寿四州统军即刻依令行事,不得耽搁。”李恪将手书合上,唤了门外的卫率,吩咐道。 第五十八章 水急破堤 子、丑之交,已是入了深夜,盱眙城县衙内外正是静谧的一片,除了稀稀拉拉拍打在瓦片上的雨声,再无其他。 而随着李恪调楚、濠、滁、寿四州府军来楚州,又征用地方民夫,连夜加修水堤。两日之后,总算是抢在淮水决堤之前,将淮、泗相交处的河堤又加高了三尺。 淮水河堤加高,总算是能撑过一时之急,李恪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比往日早了些回了县衙歇息,此时的李恪,正怀搂着萧月仙,躺在内室的床榻上入了梦乡。 “咚咚咚...” 子时末,丑事初,正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就在李恪睡得正酣时,门外竟响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启禀殿下,水曹从事袁承范有要事求见。”一阵敲门声后,便传来了门外值守的王府卫率的叫门声。 李恪非是嗜睡之人,早先便曾下过口令,若是有紧急要事上告,哪怕是深夜,亦可叩门通禀。 而李恪又是何等身份,能叫王府卫率不惜夤夜禀奏,将李恪唤醒的,自然是了不得的要事。 李恪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与李恪歇在一处的萧月仙也被唤醒了过来。 “殿下,这是怎了?”萧月仙半睁着眼睛醒来,见李恪已经坐起,于是问道。 李恪一边起身,一边回道:“袁承范求见,王府卫率深夜传禀,想必是淮水那边生了乱子。” 萧月仙听着耳边的雨滴声,早已不似日前那般急促,于是不解地问道:“如今大雨已缓,殿下又是今日刚刚加高的淮水河堤,能出什么乱子?” 今日的雨势早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急促,缓和了许多,依理而言淮水断没有破堤的可能,此时袁承范求见,淮水能发生何事? 李恪回道:“此事本王也不知,不过袁承范不是一惊一乍的性子,他既来了,必有要事。” 李恪说着,没有丝毫的耽搁,拿起一旁的衣衫便穿了起来。 “妾身为殿下更衣。” 萧月仙见状,知李恪心急,也连忙披了见外衫在自己的身上,接着起身帮着李恪更衣了。 片刻之后,待李恪衣袍穿着齐整,便连忙出了屋门。 萧月仙从睡梦中被唤醒,到迷迷糊糊地帮李恪更衣,看着李恪出了屋门,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萧月仙看着李恪离去,还未彻底缓过神来。 不过李恪何等身份,能叫袁承范半夜求见李恪的,自然是紧要万分,迫在眉睫之事,萧月仙看着李恪离去,心中也有了盘算。 如今淮南大雨,李恪外出督水,乃是萧月仙难得的机会,萧月仙对李恪的一言一行自不会有半分大意。 究竟是何事竟能要紧到如此地步,萧月仙的心里也满是好奇,哪里还有半分睡意,换上了衣裳,便也出了房门,借奉茶之名,随着李恪往偏厅而去。 “门下袁承范,拜见殿下。”李恪刚到偏厅,袁承范已经在厅内等候,对李恪拜道。 自打李恪北上楚州督水,便用袁承范以心腹,袁承范在李恪跟前,私下也已门下自称。 李恪扶起袁承范,忙问道:“袁卿夤夜拜见,想必是有要事。” 袁承范道:“启禀殿下,泗水水流暴急,比之以往更甚数倍,以致竟冲破了近日临时新修的河堤,淮、泗之交的河堤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泗水暴急,河堤告破! 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心头竟猛地一颤,他没想到,在他以为大局已稳的时候,竟又出了这等岔子。 若是泗水水流暴急,冲刷河堤,今日新建的河堤尚不稳固,自然难以抵挡,被急流推毁。 李恪连忙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 袁承范回道:“就在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区区半个时辰便将他三日急修的河堤冲垮,该是何等的急流。 李恪接着问道:“今日大雨已不比昨日,怎的会突现这等情状?” 袁承范回道:“若是大雨,恐怕泗水不会急流至此,泗水现如此急流,当时有外水灌入。” 李恪看着袁承范一脸笃定的模样,知道虽然时间尚短,难查通彻,但袁承范必然已经有了猜测。 李恪问道:“袁卿的意思是?” 袁承范道:“泗水之上,便是汴水,泗水暴急,恐怕是汴水那边出了岔子。” 李恪不解地问道:“汴水那边能出什么岔子?” 泗水起徐州,汴水起汴州,泗水与汴水虽然合流,但不过是汴水分支,水量算不得丰沛,怎会使的泗水水流暴急至此? 袁承范道:“若只是大雨,恐怕泗水水势不会如此突变,臣担心的是汴水决堤,汴水之流冲破河道,自上游灌入泗水,乃有此祸。” 汴水决堤,灌流入泗水。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今岁的雨下的怪异,以往淮南、淮北从来都是一处大雨,可自打今岁入了夏后,淮水两岸竟同时大雨,近月不停,故而汴水决堤之说,在李恪看来这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淮南大雨,光是一道泗水已经足够李恪头疼了,若是汴水决堤,汴水之流再往南灌汇入泗水,经泗水入淮河,那便彻底打了李恪措手不及。 “淮南之事,本王已是应接不暇,不料淮北竟还出了这等事情,汴、宋、徐、沂四州刺史都在做甚,本王绝轻饶不得他们”汴水决堤,汴水沿河的四州刺史自然难辞其咎,李恪拍案怒道。 袁承范听着李恪的话,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恪行伍出身,自然不通水政,但袁承范却对此事清楚地很。 淮南有淮水,自然治水不易,可这汴、宋、徐、沂四州同样有四渎之一,关系山东百姓存亡的济水,这些地方官员的心思大多扑在了济水上,又怎会是过多在意汴水这条支流呢? 其实在袁承范的眼中,真正可怕的也不是汴水,而是淮河上游的淝水、颖水等支水,若是淮河上游诸水也受祸决堤,到时淮水之流,就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了,甚至整个盱眙都可能会被夷为平地。 袁承范道:“淮水如若决堤,必定损伤重大,臣以为殿下当务之急乃是先行撤离盱眙,免自陷于险地。” 第五十九章 共存亡 袁承范劝李恪王驾撤离盱眙,本是好意,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不知其难。袁承范为臣子,又怎知李恪眼下的处境,如今的李恪早已是骑虎难下。 李恪以扬州大都督职,加御赐节钺,调地方府军入楚州治水,又上书禀奏李世民,请调山阳仓仓粮赈灾,他已经动用了太多的特权,若是仍旧保不住大唐粮仓的淮南,那他便是罪过了,更何况还是要他当先撤离呢? 李恪看着袁承范,许是因为决心已下,脸上竟没有太多的慌张,一脸深沉着问道:“袁卿以为本王还能退吗?就算退,又能退到何处,扬州?江南?亦或是长安?” 李恪志在皇位,向有夺嫡之心,岂能不重民望,李恪若是就此离去,他在淮南的民望便是算是差到了极点,到时此事传入宫中为人所攻讦,李恪便算是彻底告别皇位之争了。 不过袁承范哪知李恪的心思,袁承范以已李恪门人自居,于是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一身所系乃淮南上下之人心稳固,岂能不小心仔细。” 李恪摇了摇头道:“袁卿之言错了,今日之局已然至斯,你们谁都可以退,唯独本王不能退,也没有退的余地。” 袁承范看着李恪的模样,心中大急,只当李恪少年意气,为了一时的颜面,竟不顾自身安危,要留在这已然是风雨飘摇的盱眙城。 袁承范见李恪固执,心中大急,连忙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同常人,切莫为了这一时之进退,犯性命之险,追悔莫及啊。” 李恪断然道:“袁卿不必再劝了,本王心意已决,淮南大水,大唐百万子民之安危悬于一线,本王身为皇子,奉圣意牧守一方的大都督,岂能退却,本王誓与淮南共存亡。” 誓与淮南共存亡! 此时的萧月仙正端着茶水,站在门外,李恪之言传入站在门外的萧月仙的耳中,萧月仙的心中猛地一颤。 李恪之言,仿佛一方巨鼎,落地有声,在她的心中震荡。 面大危而不乱,临巨险而不退,李恪今日的气度,比起当初江陵被困,她的那些四散逃离,慌不择路的兄长们,好上太多了。 就在此时,萧月仙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就算他的父皇萧铣当初苟延残喘,撑过了江陵之围,待家国天下传到了李恪他们这一辈手中,梁国的那些皇子也没有一个会是李恪的对手,萧梁灭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一瞬间,两人立场不同,虽为死敌,萧月仙对李恪也多了几分敬佩。 “殿下,袁从事,请用茶。”李恪同袁承范说话的时候,萧月仙也进了屋,用一方木盘端着茶水,对偏厅中的两人道。 李恪见萧月仙入内,接过萧月仙递来的茶碗,问道:“时候尚早,你怎的不在内室歇着,出来忙活,可是本王搅了你的睡意?” 萧月仙回道:“非是如此,只是此事正是深夜,想必府中侍候的婢子也尽数歇息了,袁从事专程拜访殿下,若是无人奉茶岂非失了礼数。” “如此虽好,辛苦你了。”李恪轻轻拍了拍萧月仙的手,轻声道。 萧月仙笑道:“妾身分所应当,殿下客气了。” 萧月仙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个茶碗,放在了袁承范的手边,也满满地倒了一杯。 萧月仙在这王府之中虽只是一介侍婢,无官无品,但既是李恪的身边人,谁又敢轻视于她?莫说是袁承范这个水曹从事了,就算是扬州刺史贺休也需得让她三分。 袁承范接过萧月仙倒来的茶水,起身谢道:“有劳姑娘。” 萧月仙道:“袁从事乃殿下近臣,殿下治水,还多有仰仗袁从事之处,袁从事何必见外。” 萧月仙说完,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对柳眉微蹙地李恪问道:“殿下,妾身方才偶然在门外听得殿下之言,淮堤将破,殿下欲与淮南共存亡,可是真的?” 李恪问道:“方才本王和袁从事的话你都听到了?” 萧月仙回道:“妾身并非有意窃闻,只是恰巧站在厅外,无意中听得,还望殿下恕罪。”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此事非是秘闻,恐怕等到天明,整个盱眙城都会知道。” 萧月仙面露不安之色,担忧地问道:“难不成这淮南水情竟已经崩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李恪点头道:“本王调府军入淮,加筑河堤,淮南水情虽以渐稳,但不料汴水竟突然决堤,灌入泗水,恐怕新筑的淮水河堤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待稍过些时辰,本王会命王府卫率将你和丹儿等女眷送回扬州,你不必担心。” 这一次淮水水情究竟如何,李恪心里也没有半分底,实在是险地很,而萧月仙和丹儿等女眷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李恪关心他们的安危,自然便有意安排人送他们回扬州。 萧月仙闻得李恪之言,心中顿时急了。如今淮水大险,盱眙上下人心浮乱,正是她们趁乱浑水摸鱼的时候,若是她被李恪送回了扬州,岂非是错过了良机。 萧月仙对李恪道:“殿下,妾身不愿走。”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先是稍稍有些诧异,但随即心中也有了一丝隐忧。 萧月仙与他府中的其他女眷都不相同,她的出现总是带有几分巧合的意思。 而且因萧月仙是李恪的身边人,王玄策也曾亲自调查过萧月仙的身世,但却没有丝毫的结果。 萧月仙的过去便像是一张迷一样的白纸,看似洁白无瑕,但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谁都不知。可偏偏萧月仙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俱是上佳,这样的人,此前绝不该是默默无闻之辈。 会有这样的结果,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故意掩瞒了什么。 李恪对萧月仙道:“若是淮水决堤,届时半个淮南都将化作一片泽国,你留在盱眙城中恐有性命之忧,听本王的话,你还是先回扬州暂避吧。” 萧月仙闻言,坚持道:“若是殿下在此,妾身每日担忧殿下安危,岂能安坐扬州。妾身愿陪在殿下身侧。” 李恪看着萧月仙一脸决然的模样,心中虽有隐忧,却也些说不出来的暖意。 李恪道:“你这又是何苦。” 萧月仙道:“当初丹儿能陪殿下在漠北四载,今日仙娘也当如是,殿下之意已决,欲与淮南百姓共存亡,仙娘之意亦决,愿与殿下共存亡,请殿下勿要赶仙娘回去。” 第六十章 左游仙 也不知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是因为天色仍早,当李恪出门赶往淮水边的时候,天边仍旧是昏暗的一片,连那一丝鱼肚白都未见踪影,只有稍稍的一缕亮光。 果然,正如袁承范所言的那般,李恪策马赶往淮水,站在淮水边时,发现昨日新建的河堤已经被冲刷坏了大半,淮水也已经明显地上涨,已经几乎与河堤相平。 “殿下小心,切莫近水。”李恪站在岸边丈外看得不够仔细,便欲近前一观,李恪刚下了马还未到岸边,身后护卫的席君买便对李恪提醒道。 此时的淮水已然渐高,甚至已经高处了地平,稍有不慎便会有破堤而出的可能,李恪站在堤岸边便会有被大水冲走的危险。 李恪看了看河堤,对席君买道:“无妨,这河堤片刻间想来还坏不了。” 李恪说着,又往前走了走,站在了淮水的堤岸边上。 “承范,依你之见,这河堤还能撑上多久?此时加修,可还来得及?”李恪环顾着河堤旁来回奔走,忙着修堤的府军和役夫,对身后跟着的袁承范问道。 袁承范想了想,皱眉道:“若是只是汴水决堤,此时抢修河堤,倒也并非全无可能,怕就怕决堤的不是汴水,而是济水。” 汴水不过是支流,突然决堤水量虽大,但却这样的水量却不会持续太久,最多两日,便会消停下来,只要加紧调集人力、物力,要想撑过这两日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此时尚不知北面决水的是否只有汴水,若是济水也决堤的话,那大水不日便将更甚十倍,盱眙城都有被大水夷为平地的可能,到时留在此处便是死路一条。 李恪听着袁承范的话,心里仿佛被压了一座大山一般。 若是淮水和济水同时决堤,到时整个江淮和半个山东都将受水灾之苦,大唐半个粮仓被淹为泽国,这样的后果李恪想都不敢想。 李恪在心中权衡了片刻,对袁承范道:“本王既已决定留此处,便已别无选择,山东不在本王辖下,本王管制不到,不过这淮水却万万决堤不得,传令下去,征调一应民力,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在一日内将淮水河堤修补完。” 袁承范闻言,道:“殿下,修补河堤工量巨大,光凭眼下的人手,只怕不足。” 此前的河堤是众人连续赶工数日的结果,如今大水在即,李恪要在一日内完工,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过李恪想了想,却道:“此事易耳,你以本王的名义张布告示,凡自愿入工修堤者,本王俱将登记在册,凡在册之人,明岁可免税赋。” 一年的税赋,对寻常百姓而言已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他们闻得此讯,自然踊跃。而对李恪而言,若是淮水得保,与整个淮南而言,区区盱眙一地的税赋算得上什么?李恪上奏李世民,促成此事自然不难。 “诺。”为了治水,李恪已然下了莫大的决心,袁承范得令,当即应了下来。 —————————— 李恪正在盱眙城外督水,与此同时,萧月仙也没有闲着,萧月仙在县衙中收到了一封口信,便立刻出了门。 盱眙城南,一处毫不起眼的民院中,萧月仙借口外出为李恪置办些衣裳,便出了县衙,几经辗转到了此处。 “娘子,你此来可有人跟踪?”萧月仙到了院子的门外,推开门,文清儿竟已在院中等候,连忙对萧月仙问道。 萧月仙回道:“放心,我来时特地多绕了些弯路,绝对无人跟踪,师父现在何处?” 文清儿指着内院的房门,对萧月仙道:“师父现在屋内。” 萧月仙闻言,便径直走向内院,推开了屋门,此时屋内正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若是李恪在此,想必也能认出此人的身份,他便是日前李恪在盱眙城外见到的广阳子。 广阳子确是道士无疑,只不过李恪眼中的广阳子却并非广阳子,而是萧月仙的师父,故萧梁皇帝萧铣的至交好友——左游仙。 “师父。”萧月仙进屋,对左游仙道。 左游仙见得萧月仙入内,忙起身拜道:“贫道左游仙拜见公主。” 左游仙为萧铣旧交,萧月仙还是公主时便拜左游仙为师,左游仙这一声公主也是一唤十多载。 萧月仙对左游仙道:“师父突然命人冒险传我口信,不知所为何事?” “白虹贯日,祸起东南。公主,我们苦等十年的机会来了。”左游仙说着,轻搓着手掌,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萧月仙闻言,问道:“白虹贯日,难道当初师父所言的良机便是这淮水决堤之危?” 左游仙点头回道:“不错,淮水决堤,东南不稳,粮仓不再,整个大唐都将为之动荡,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好的机会吗?” 淮南有水患之险,如今的盱眙、楚州,乃至整个淮南都是人心惶惶的一片,自然是他们这些萧梁余势浑水摸鱼的良机。 萧月仙问道:“听师父之言,想必已有良策。” 左游仙道:“我等眼下势微,若想成事,必得李恪手中的亲王金印和使臣节钺,而若要觅得李恪手中的金印和节钺,光是眼下的局面怕还是不足。” 眼下的盱眙虽是人心惶惶,但李恪这个亲王在此,大局尚能勉强稳住,此时想从李恪的手中得来金印和节钺自然难比登天。 萧月仙见左游仙似是已有所虑,于是接着问道:“不知师父的意思是?” 左游仙回道:“如今的盱眙还不够乱,我等尚需设法决淮水之堤,水灌盱眙,届时才是李恪身边守卫最为松懈的时候,那便是我等良机,倒是配合上我们在官府中的内应,便大事可成。” 决淮水之堤! 萧月仙听着左游仙的话,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在来此的路上,萧月仙想过许多可能的办法,甚至是率人强冲县衙,可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决淮水之堤。 在萧月仙的记忆之中,她的师父一向自诩仁义,在左游仙的描述中,她的父皇也是那位为了使唐军免于屠城,保住江陵百姓性命,方才出城降唐的仁王天子,可如今,她京从左游仙的口中听到了这番话,她一时间如何能接受的来。 她知道李恪现在在做什么,定在在淮水巡堤,尽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力,保住淮南百姓的一线生机。而她们,自诩仁义,却在暗地里为了权欲,那淮南百万生民的性命作为自己的筹码,想着如何决河毁堤。 黑与白,是与非,在萧月仙的心中,仿佛一下子有些模糊和混乱了。 第六十一章 是非之地 连日的大雨已经不如往日那般下的急迫,但悬在李恪和淮南百万生灵头上的那般利箭却还没有被放下,淮水便如那把利剑,依旧随时有着斩落下来的可能,淮泗相交之处,淮水的那道河堤,便是淮南百姓最后保命的希望。 朝阳未起,天色昏暗时李恪便出了县衙门,待到落日西沉,天色再次昏暗的时候,李恪才自河堤便回到了县衙。 李恪虽是贵为亲王,修堤之事也有袁承范统筹,但李恪也并非事事不做,上下忙碌也未停下歇过,整整一日。 甚至可以说,自打李恪出生以来,除了当初在突厥时,在野狼谷被饿狼围困的那次,他还从未如这次这般疲累过。 当李恪带着一众王府亲卫回到县衙时已是戌时末。 “妾身恭迎殿下。”李恪方一进内院的门,萧月仙已在内院等候,屈膝拜道。 “时辰已不早了,你还未歇息吗?”戌时末,已是不早了,若是搁在以往,已到了歇息的时候。可今日此时,萧月仙还是在此处候着,于是李恪问道。 萧月仙回道:“殿下外出未归,妾身岂能睡地踏实,与其在塌上翻覆难眠,还不如在此处等候殿下,殿下回来了,妾身也就放心了。” 李恪看着萧月仙一脸关切的模样,笑了笑道:“仙娘的心意本王领了。” 萧月仙见李恪面有疲累之色,于是道:“妾身早知殿下今日必然辛苦,妾身与丹儿已早前预备下了热水,专等殿下回府,此事可要妾身将热水端来,给殿下烫一烫解解乏。” “如此最好。”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萧月仙倒也是个可心人,做事细致地很,李恪一日疲累,若是能有热水澡泡上一泡,自然最是解乏。 “殿下且在内室稍待,妾身这就去端来。”萧月仙说着,便退下去了柴房,领人端来了热水。 萧月仙来回地极快,想必是早就烧好了热水,放在炉火上温着,只待李恪一回来,便备上来。 “殿下,水温可还正好,需否再添些冷水?”李恪在萧月仙的服侍下宽衣解带,躺在浴桶之中,萧月仙摸着桶里似乎有些烫手,于是对李恪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本王奔走了一日,身子也乏地厉害,水稍烫也是好的。” “殿下喜欢便好。”萧月仙浅浅一笑,伸出手来,搭在了李恪结实的肩膀之上,轻轻地揉捏了起来。 一日的疲累之后,还能躺在浴桶之中,有美人揉肩,这恐怕比红袖添香的美事还要再惬意上三分,李恪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度与舒适,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子也缓了下来,仿佛整个人都飘在云端一般。 “仙儿,今日你一人在府中可还踏实?”李恪双目微阖,惬意地躺在浴桶中,双臂外垂,对萧月仙问道。 仙儿? 萧月仙听到李恪对自己的称谓,先是微微一愣,此前李恪从未如此亲昵地唤过她。 短暂的错愕后,萧月仙的心中便快速地思索了起来,难不成方才李恪唤她如此亲昵,竟是因为自己今日晨间与李恪患难与共的言语,还是李恪的心里有了其他的心思? 萧月仙心中虽然不解,但还是当即回道:“有殿下在,妾身自然踏实。而且今日妾身也并未整日待在府中,午前妾身也去了一趟市集,买了些绸缎布料,想着要为殿下做身衣裳。” “哦?” 李恪闻言,问道:“你今日既去了市集,可曾看到百姓们的情状,如今盱眙城内人心如何?” 萧月仙回道:“有殿下亲自坐镇在此,人心倒还算是稳固,只不过眼下流言四起,都说河堤溃决在即,时间久了恐怕也不是办法。” 李恪闻言,也道:“坊间的风声,本王也早有猜测,不过本王虽为亲王,手握东南重权,但这些事情却也不是本王能够一手左右的,天公不作美,本王如之奈何。” 萧月仙见李恪的语气中似有无奈,于是问道:“却不知河堤之事如何了,淮南可还能撑过这一劫?” 李恪回道:“本王征调盱眙上下民力,经一日抢修,河堤总算是勉强稳固了些,但究竟如何,还需得等到明日方知。” 李恪所修的河堤,眼下虽是稳住了,但正如此前袁承范所言,若是决堤的只是汴水,一切倒也并非全无希望,可若是决堤的是同为四渎之一济水,那一个淮河河道,决计撑不住如此多的水量,到时淮堤崩塌便是必然,神仙难救。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心中竟也有一丝不忍和压抑、 李恪哪里知道,就在他披星戴月地带着麾下人众修补河堤的时候,在这盱眙城中,左游仙为了使城中混乱,已然在寻机对付李恪,欲决毁淮水河堤。 萧月仙并非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厉之人,她与李唐有杀父之仇,自可用尽手段,但淮南百姓无辜,若是淮水之堤被决,到时大水淹城,百万百姓因她之故流离失所,岂是她所愿见到的。 萧月仙心中正在想着事情的时候,李恪也感觉到了萧月仙手中的动作似乎放缓了一些,只当她是身在盱眙,担忧淮水水情,于是问道:“仙娘可是在为淮水之事忧心?” 萧月仙见得李恪发问,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有些心不在焉了,忙回道:“淮水如若决堤,到时百万生民殃苦,妾身想着,便觉心里压地慌。” 李恪伸手握住萧月仙的手,轻轻摩挲了片刻,对萧月仙道:“此事多凭天意,又有本王与府内群臣操持,你又何必忧心太甚。” 萧月仙回道:“妾身一介女流,如何操地了这份心,妾身只是关心殿下而已,殿下可切莫累坏了身子。”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对萧月仙问道:“对了,你此次随本王来此乃是为了探视你的娘舅,你可曾见到了他们?” 李恪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倒是叫萧月仙一下子有些忐忑了,她不明李恪之意究竟如何,但还是回道:“妾身前日去娘舅家时,发现娘舅家已然搬走了,一应细软也都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为避水祸,远投了其他亲戚。” “如此也好,无论淮堤能否守住,盱眙城都是是非之地,走了也好。”李恪闻言,点了点头,一句话,把萧月仙说的竟有些迷糊了。 何为是非之地,李恪除了水患,还知道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轻骑出城 淮水河堤,若是想修,尚需仔细地将石块泥沙一块块地码上,很要费些功夫,但若是要毁,只需一块不大的檑木和十数把土翻便可。 淮水下游数百里,光是盱眙一段便足够长了,李恪纵然想守,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次日早前,天色还将亮未亮,正是常人一日最为困倦的时候,昨日一日疲累的李恪也尚在睡梦之中,左游仙等人已经摸到了淮水边。 与淮泗之交处的河岸相隔不过三里外,淮水边的一处河坡上,因河坡坡度起伏较大,此处难用农耕,故而平常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左游仙带着二十余人已经河坡上忙活了起来。 “快些,快些,务必要在卯时内将这道河堤掘开,免得久了,叫人察觉了。”左游仙站在河坡上,指着脚下还很是结实的河堤,对下面的众人道。 “仙师,我们为何要去决此处的河道,此处的河堤坚实地很,挖着着实吃力。”掘堤人众中一个身着灰色布衫的男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左游仙问道。 这里的河堤前隋立国之初,隋文帝杨坚在开皇年间为防治淮水水患命人所筑,据今不过二十余年,再加之每岁加固,可算得上是淮水下游段最为坚实的一处了,左游仙一众在此开挖自然吃力地很。 若是搁在往日,有人这般向左游仙问话,左游仙多半会有不悦,可如今苦等十多年的良机终于到来,近日左游仙的心情似乎也比以往畅快上了许多,左游仙竟笑着回问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去决哪处的河堤?” 灰衫男子回道:“小人听闻前日淮泗之交处的河堤被大水冲垮,楚王昨日方才勉强补上,若是我等去掘那处的河堤,岂非容易地很。” 左游仙闻言,摇了摇头道:“凡事岂能尽如你所言,淮泗之交处的河堤虽是易掘,但那里守备森严,李恪在那里布下了许多人手,你想靠近都难,掘堤谈何容易。更何况,如今大水冲岸,谁都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是贸然掘了那处的河堤,到时连你我的性命能否保全都是两说。” 左游仙掘淮水之堤乃是为了引盱眙混乱,使得李恪身旁守卫不备,趁机夺取李恪手中的亲王金印和御赐节钺,而不是为了和李恪同归于尽,更不是为了一心寻死路。 若当真淮水之患如市井所传言的那般,淮水决堤之后,谁都难以全身而退,搞不好还会先于李恪丢了性命,如此何益? 不过此处的河坡绝非左游仙随手选来的,也是他仔细堪舆淮河地势,斟酌了许久才选定的。 此处河坡高于平地近半丈,若是掘开此处的河堤便可使淮水顺堤而下,直灌盱眙,到了那时,盱眙城中自然人心惶惶,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快些,动作再快些,务必要在辰时前将此处河堤掘开。”随着时间缓缓推移,左游仙看着天边已经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对下面忙着掘堤的众人敦促道。 众人听得左游仙的话,领头的一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左游仙道:“左仙师放心,一个时辰内,我等必定掘开淮堤。” ———————————— 辰时初刻,昨日奔忙了一日的李恪也终于起身。 李恪心有淮水水情,起身后,在萧月仙的服侍下梳洗更衣,简单地用了些茶饭,便点了麾下卫率,欲亲往淮水便巡视。 可当李恪带着人手刚到府衙门外时,刚想踏步出门,却看到府衙门外甚至是整个街道之上已是人头攒动的一片,许多百姓手提肩扛,正拿着金银细软往城外奔走。 盱眙城的街道算不上宽敞,人稍多些便会显地拥挤非常,更何况这些来来往往的还有许多牛车、马车,一下子便显得越发拥挤,甚至有些走不动了。 “殿下!殿下!” 正在李恪纳闷之时,李恪的耳边传来了盱眙县令林远图的声音。 “臣盱眙县令林远图拜见殿下。”林远图穿着常服,迎着人流挤到了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 “林县令,究竟发生了何事,城中怎会如此?”李恪看着来往的人流,心中正是纳闷,看着林远图赶来,他想必是知道缘由的,于是问道。 林远图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回道:“回禀殿下,盱眙城外突然泛起大水,眼看着就要挡不住,淹进盱眙城了。” 李恪听了林远图的话,心头猛然一震,他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淮泗之交的河堤溃塌,淮水灌入了盱眙,心里一下子仿佛是一方被投入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难以平息。 若当真是淮泗之交处的河堤决毁,那便意味着李恪赌上生死安危的一招落败,淮水决堤,淮南被淹,化作泽国,大唐的半个粮仓便算是丢定了,他这个大都督也难辞其咎。 “你可知是何处决了堤?可是淮泗之交?”李恪盯着林远图,连忙问道。 林远图回道:“臣已经遣人去查了,眼下还尚未有人回信。” 李恪听了林远图的话,心里稍稍定了了两分,既然还未确定究竟是何处决堤,事情便还未崩坏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不过纵是如此,李恪又哪还能等到林远图的人回来报信,李恪再也待不住了,连忙对麾下卫率道:“备马,开道,自后门出城,本王要速往城外查探水情。” “诺。”大水灌入盱眙,城内百姓混乱不堪,楚王府卫率亦知事态紧迫,当即应了下来。 林远图闻得李恪之言,对李恪道:“殿下,如今淮水恐已决堤,臣以为殿下万金之躯,当先退居城外铁山禅寺,待大水过后再行巡视。” 铁山禅寺位处山腰,乃盱眙城外最高处,纵有大水,自也安全地很。李恪贵为亲王,若是李恪被往淮水便巡视之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整个盱眙上下的官员一个都别想活,林远图力劝李恪退居铁山寺,半是为了李恪安危,也半是为了自保。 不过李恪却当即摇了摇头道:“本王既为淮南道黜陟使,东南首官,大水临城,岂能擅退。” 林远图道:“如今城中百姓俱知淮水决堤,城中混乱,人心惶惶,再加之府衙人手短缺,若是无人主持局势,恐怕会生出大乱子来,殿下若水有心,率麾下人马,在此主持城中大局便是,何必亲往犯险。” 盱眙城中的一应人马都已被李恪调去抢修河堤,城中守卫已然形同虚设,人手不足,林远图无人可用,城中局势已混乱不堪,倒也不是虚言。 李恪闻言道:“此事易耳,本王率数位近身卫率,轻骑出城,前往淮水巡视便是,余者人众,便有王玄策统领,与林县令一同稳住城中百姓。” 第六十三章 擅退者死 盱眙城外莫名而来的大水,城中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也都不知是何缘故,但淮泗之交的河堤被大水所冲破,昨日方才修好,这是人尽皆知的,所以众说纷纭之下,自然就有了各种风传。 盱眙城中的局势混乱不堪,百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长此下去,恐怕不等大水摧城,盱眙城的人心就把盱眙城给毁了。 林远图所言自然很是在理,故而李恪也从其所言,留下了王玄策带着一众王府卫率在城中镇抚百姓,而他则带着席君买和三五轻骑直奔淮水而去。 淮水被左游仙掘开了一道口子,淮水早已自缺口奔流而出,当李恪一众出了城后,城外已是一片汪洋,水已有过膝之深,而且还有大股的水流自北往南涌动。 李恪快马加鞭,惴惴不安地往河堤处赶去,可李恪出了盱眙城不过三里,却在路上看到了迎面退回来的修河府军士卒和民夫。 “众人止步,你等这是作甚,缘何回退?”李恪见修河的众人直忙着往回退,于是喝止住了众人,问道。 后腿人众领头的一人乃是楚州统军府统军李昌松,李昌松见得李恪喝止,忙上前回道:“殿下,淮水决口,我等再留在河堤处也无甚作为,只会平白喂了鱼虾,臣担心麾下士卒性命,便做主先行退回了。” 李昌松自淮水边来,自然知道河堤的状况,于是李恪对李昌松问道:“可是淮泗汇水处的河堤破了?” 李昌松摇头回道:“非是淮泗处的河堤决堤,泗水边的河堤经昨日修补,尚算完好,看这水流的样子,怕是自西边来的。” 西面? 李恪听了李昌松的话,心里反倒稍稍定下了几分。既然确定不是淮泗之交处的河堤溃决,那局势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等俱都退了,袁承范何在?”袁承范奉李恪之命,在淮水便督视水情,李恪一眼未见到袁承范,于是问道。 李昌松手指着西面,回道:“袁从事见得西面决堤,已经往西去了。” 李恪治水的决心,袁承范比谁都清楚,治水护堤之事,是李恪交托于他的要务,故而当袁承范猜出是西面河堤出事时,便立刻赶往了西面。 李恪闻言,他对袁承范的用意已经有了猜测。 淮水水情李恪也很清楚,西面位处淮泗之交的上游,地势较高,又未受泗水水势大涨的影响,依理而言,断没有最先决堤的道理。 李恪明白的道理,袁承范精通水事,自然也知道,袁承范赶忙往西面探查情况必也是觉得奇怪,去一探究竟了。 李恪对李昌松道:“西面决堤,此事颇为蹊跷,你速率本部人马,带上一应修河所用,随本王一同西往,若是河堤缺口不大,兴许还能堵上,挽回局面。” 西面的河堤不比东面,百里内并无大流汇入,故而水流算不得湍急,若是河堤的缺口不大,未尝还有堵上的可能。 淮南水情干系重大,李恪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当尝试。 不过李恪为了治水,固然不惧犯险,但楚州府的这些府军,却大多面露了怯色。 府军虽也在大唐军制之中,但论士卒精锐,令行禁止,却远不及边军,便别提是和身经百战的长安禁军相比了。 此时李恪面前的若是李恪在长安统帅的右骁卫,只消李恪一声令下,必然慨然随往,可这些江淮府军听了李恪的话,却面露犹疑之色,有些逡巡不前。 淮南之地自打李孝恭平辅公祐之乱后,便一直承平至今,淮南府军中自辅公祐军中归降的那批老卒也都尽数除去兵役,李恪眼前的这些府军,除了熟悉些弓马外,和田间的那些农户别无二致,就连统军李昌松,也是如此。 李恪看着包括李昌松在内的众人,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的畏怯,也懒得多言,只是平淡道:“此乃军令,如有违逆者,杀。” 李恪说完,不看着他们,也不做丝毫停留,径直策马往西而去了。 李恪乃扬州大都督,李昌松的顶头上峰,更是手持节钺,拜淮南道黜陟使,代天巡狩地方,李昌松若是敢有半句回绝,李恪纵是此时举刀杀了他,也在便宜之内。 李昌松看着离去李恪的背影,心中哪还敢有半分怠慢,李昌松很清楚李恪眼下的处境,李恪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方才的话绝非恐吓而已。 李昌松无奈,只得猛地一拍大腿,带上麾下人马,硬着头皮跟着李恪去了。 李恪也不怕李昌松不跟着过来,李恪策马,顺着水流来的方向,往西寻去,一路走了六里地,终于在淮水的一处河坡之上找到了正在带着数位州府水曹差役,在水边巡视的袁承范。 “臣袁承范拜见殿下。”李恪刚到,袁承范也看到了策马而来的李恪,俯身拜道。 眼下形势紧急,李恪也无暇客套,翻身下马,扶起了袁承范,问道:“此处便是淮水决堤之处?” 袁承范点了点头回道:“不错,盱眙城外的大水俱是自此处缺口流出,,若是能堵住此处,大水便可止住了。”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看向了河堤,果然,就在不远处的河堤上,被开了一道丈宽的口子,河水正是自这道缺口中奔涌而出。 李恪看着这道宽绰的口中,问道:“若要重修这倒口子,大约几日可成?” 袁承范道:“两日,最少也要两日,此处地势偏窄,人手再多也铺展不开,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李恪自袁承范口中听到两日这个时间,对袁承范道:“两日便两日,本王已命李昌松率楚州府军来此,便交由你来调用。” 袁承范当即应道:“所幸被掘开的只是此一处河堤,殿下放心,两日内臣必能完工。” 被掘开? 李恪自袁承范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这才反应了过来,难不成这处的河堤是被人有意掘开,而非天灾? 李恪问道:“你的意思是此处河堤是为歹人所掘,非是大水所致?” 袁承范自脚边捡起一把土翻交到了李恪的手中,道:“不错,这把土翻是臣方才到此时捡到的,这把土翻极有可能便是歹人掘堤时所用。若是歹人掘的不是此处,而是淮泗之交的,后果不堪设想。” 李恪听了袁承范的话,心头猛地一颤,脑海中浮现出了四个字:“调虎离山!” 第六十四章 调虎离山 当李恪自袁承范口中得知,淮水决堤竟是人为时,心中为之大惊,李恪的第一反应便是调虎离山。 在李恪想来,奸邪之人若是欲水淹淮南,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淮泗之交处的河堤,不过淮泗之交处的河堤因为泗水大涨的缘故,李恪遣了人手在水边修堤,日夜不停,旁人想要接近并掘开自然不易,故而便先掘开了此处的河堤,骗得李恪将注意集于此处,淮泗之交自然就空了。 李恪听得袁承范的话,当即便坐不住了,留下助袁承范修堤的人马,自己则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往淮水东面而去。 李恪担心淮水河堤,故而一路策马扬鞭,当李恪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淮水河堤时,却看到了尚算完好的河堤,还有带着麾下数十名衙役,在淮水边专后的盱眙县令林远图。 “臣林远图拜见殿下。”李恪策马走到林远图的跟前,林远图也连忙上前,对李恪拜道。 “林县令不在盱眙城中安抚百姓,怎的在此?”李恪看到林远图竟出现在了此处,对林远图问道。 林远图回道:“臣方才在城中接到消息,淮水河堤上的缺口竟是人为所掘,臣觉得很是蹊跷,便担心有人意欲调虎离山,趁机决毁淮泗之交,便先行到了此处。” 李恪听了林远图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 在李恪眼中,林远图最多便是平庸之辈,才干寻常,若是能本分些,勉强也算是个循规蹈矩的亲民官,倒是没想到他竟还能有这般见地,莫不是淮水决堤,也帮他开了窍? 李恪问道:“林县令既早于本王赶到此处,可有所获?” 林远图回道:“臣来时便见到了有数人手持土翻,正在河堤便聚集,有掘堤之意。” 李恪闻言,当即神色一正,对林远图问道:“你可曾将他们拿下?” 林远图回道:“臣已将他们尽数拿下,现正命人压往县衙关押,已经在回盱眙县城的路上了。臣担心这些歹人贼心不死,尚有同党余孽,便留在此处守候。” 林远图其人才干寻常,又少有但当,李恪此前一向对他颇多几分微词,没想到他今日所为轻重急缓把握得宜,倒是叫李恪多了几分赞许。 李恪道:“林县令所为甚好,决堤之人背后必有主谋,若是能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也算是大功一件。” 林远图谦虚道:“不过臣份内之事,臣不敢居功。” 李恪道:“林县令护堤有功,本王自不会忘。只是他们此番决堤未成,必还有后手,林县令可曾问出缘由。” 林远图回道:“此事干系重大,也不知事涉何人,臣官卑职微,不敢善断,只等殿下亲自审问。” 若是淮水被决,受损不止是淮南百姓,还有身为淮南首官的李恪,谁知道这决堤之事是不是朝中哪位李恪的对头遣人所为,以林远图的官职,自然开罪不起。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远图留由李恪亲自审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也好,你随本王一同前往。”林远图只是盱眙县令,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的很,李恪对林远图的所为颇为满意,吩咐道。 “诺。”林远图拱了拱手,当即应了下来。 李恪随林远图一道回盱眙城审问掘堤的歹人,而河堤处的守卫自然也不能松懈,李恪便留下了随他来此的府军来此戒备,自己则带着席君买还有数位王府卫率,便往盱眙城而去了。 如今的盱眙内忧外患,李恪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起初在慌乱中,李恪听了林远图的话倒也未曾多想,而在回城的路上,迎面吹来的凉风拂面,李恪的内心稍稍安宁了一些,却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淮水便往盱眙城,若是快马加鞭,差不多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但就是在这一炷香的功夫里,李恪发现了问题的端倪。 李恪辰时在县衙门外接到林远图的传话,淮水决堤,林远图已命人前往打探,可待李恪快马自盱眙城赶到淮水决堤口边,再回到淮泗之交时,林远图竟已经在那处等候。 林远图原本奉李恪之命在城中镇抚百姓,自他在城中收到从淮水便传回的消息,到他一路赶到淮泗之交,再到他发现并拿下决堤之人,将他们押送回县衙,最后到他等来李恪。这么多的事情,怎么算,都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尽数完成。 李恪思虑了许久,唯一的解释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林远图根本就未等到传信的人回了盱眙城,而是径直带人来的此处,然后才等到的自己。 可若是如此,那林远图方才所言便都是假的,是在欺瞒李恪了,可林远图不惜冒此风险,欺瞒李恪,他又是图的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恪想着,心中竟突然冒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讶异非常的揣测:林远图根本就从未抓过什么决堤之人,决堤之人就是林远图自己,或者和林远图是一伙人。 若当真如此,那李恪随林远图来此,他的处境便危险万分了。 李恪心中本能地想要为林远图寻得开脱的理由,但除了林远图的这身官袍,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因由了。 谁能想到,堂堂朝廷县令,牧民之父母官,竟是这决堤为恶的凶狠之徒,李恪看着林远图的背影,心中满满的寒意。 而随着李恪的心里有了这种想法,他再看向周遭的情况,却发现,林远图走的路确实可疑。 林远图走在最前,他所挑的路并非宽敞,人迹常见的官道,而是相对僻静,难走不少的小道。 李恪乃堂堂楚王,身份之重自不必多言,林远图带着李恪专走这些路,已是怪异地很。 李恪故意放缓了步子,对林远图问道:“林县令,前往盱眙的路不止一条,你为何专挑着这条冷僻难行的小路走?” 林远图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听了李恪的话,竟是头也不回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此路虽然冷僻,但却是捷径,殿下赶着时间,走此道会快上许多。” 林远图同李恪说话,何曾敢背对着李恪,如此失礼,林远图反常的表现不止李恪看得清楚,也落入了席君买的眼中。 席君买身为李恪卫率统领,见得如此情境,心中已然警惕,席君买一把抓住了李恪的马头,勒马停下,转而对林远图喝道:“林远图,你竟敢对殿下如此无礼,未免太过放肆了吧。” 席君买乃李恪心腹,若是往常,席君买如此喝他,林远图早已吓地魂不附体,可今日,他的底气却足地很。 林远图看了看周边,对李恪和席君买道:“已经到了此处,二位方才觉出不对来,不觉得迟了吗?” 第六十五章 伏击 李恪看着林远图这副模样,哪还不知他的心思,只怕今日的局便是他设下,与掘堤的歹人意欲擒拿李恪的。 这一瞬间,李恪一下子全部明白了过来,难怪李恪觉得今日的林远图竟似开了窍一般,原来今日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圈套,从淮水决堤,到林远图在淮泗之交等候,再到回盱眙城,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的目的就是为了捕捉他这个猎物。 李恪贵为亲王,身边王府卫率从不离身,戒备森严,平日里林远图想要拿下李恪,无异于痴人说梦,故而林远图做下的今日的局,先借淮水决堤,引得盱眙城大乱,使得李恪留下智囊王玄策和王府卫率在城中抚民。 所谓忙中出错,李恪面对淮水决堤,终究还是一时乱了心,因此使得自己身边守卫空虚,林远图才能有如此良机趁虚而入。 “林远图,你可知你在做甚,你冒犯殿下,难道不怕朝廷怪罪下来,诛你的九族吗?”席君买戟指林远图,喝问道。 如今的林远图倒是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底气也足了许多。 林远图指了指四周,对席君买得意道:“难道席将军当真看不清眼下的局势不成,楚王与你都已是瓮中之鳖,你们还能猖狂到几时?” 眼下,李恪的身旁不过一个席君买,还有寥寥几名楚王府卫率,而林远图的手下,却有三十余命扮作衙役模样的党羽,人数上他们自然是占尽了优势。 不过李恪看着林远图脸上放肆的神情,倒也未见得有太多的怒意,但心中却莫名地有一丝无奈。 林远图,济南林氏子弟,出身世家,官职虽不显,但也是治一方百姓,可就是这样的人,竟然想要他李恪的性命,好好的朝中官员,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李恪双目如刀,带着透骨的寒意,对林远图问道:“本王实不清楚,你也是大唐官员,山东世家子弟,何故竟走到了如此地步?” 李恪的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以李恪的年纪,这倒是出乎了林远图的意料,不过当林远图自李恪口中听到“世家子弟”四个字时,双眸却如两团怒烧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人世焚烧。 “世家子弟?我不过是林氏庶子,也配称世家子弟吗?林家谁会把我看成自己人?”林远图盯着李恪,挑眉问道。 李恪看着林远图全然失态的样子,显然林远图的内心已经被讶异了许久,李恪这才想起,林远图并非林氏嫡系,而是庶子。 所谓庶子,妾室所出,本就不为人所重,林家能够给到他的,自然也就少的可怜了。 寻常的世家嫡子,只消多有几分才干,在官场之上便多少能有些作为,而林远图善于显拙藏巧,他能够瞒过李恪,他的心计自然了得,可就是这样的人,在蹉跎近二十载后才在去岁升任为盱眙县令,这与他的庶出身份自然难免干系。 如此一来,林远图能够有今日所为倒也说得过去了,世家门阀势大,虽与皇室争权,但他们和朝廷一样,都不欲地方生乱,兵灾四起。君不见,汉末三国,晋末乱世年间,多少名旺当时的世家门阀被铁蹄碾为尘土,也只有林远图这样的离经叛道之人,才会有如此作为。 李恪对林远图问道:“你既对林氏不满,大可去寻林氏的晦气便是,为何要与本王为难?” 林远图得意地笑道:“将你拿下,那是仙师的意思,至于究竟何意,殿下还是待被拿下,亲口去问仙师吧。” 李恪听了林远图志得意满的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屑,方才李恪示敌以弱,无非就是为了自林远图口中套出话来,可如今林远图的上面还有人,恐怕他所知的也有限地很。 李恪看着林远图和他的一众属下,对林远图问道:“林大人,难道你当真以为靠着这些人,便能留得下本王吗?” 李恪虽年少,但一身武艺却不弱,对此,李恪自己也颇为自信,再加上李恪身旁的席君买更是了得,有万夫不当之勇,凭着林远图带来的三十余人,想要留下李恪和席君买,实在是痴人说梦。 不过,布局之人也是老谋深算,他苦等了十几年的机会一夕终至,又怎会疏忽大意,出现这般大的疏漏。 就在李恪话音刚落,李恪的耳边传来了萧月仙的声音。 “妾身对殿下和席将军的武艺早已眼见为实,又怎敢低估殿下呢,今日之局,妾身已为殿下布置地妥妥帖帖,殿下放心就擒便是。”在路旁的密林,萧月仙身着当初李恪与她初见时的一身紫衣,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对于萧月仙的出现,李恪先是一阵诧异,接着,李恪想起了以往种种,还有王玄策的猜测,李恪倒也没有那么意外了。 “仙儿倒是待本王不错,竟摆出了如此阵仗。”与萧月仙一同出现的还有百来人,李恪看着萧月仙和来拿他的人,缓缓道。 “楚王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就在萧月仙的身旁,还有一位身着道袍的男子,这男子看着被众人围起的李恪,笑着问道。 李恪此前的注意都在萧月仙的身上,此时听了这道士的话,才注意到了他,李恪定睛望去,原来这道士竟是同他在盱眙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广阳子。 “广阳子?”李恪看着广阳子,想起了林远图口中的仙师,不解地问道。 其实哪有什么所谓的广阳子,广阳子不过是个道号,他的正名便是萧月仙的师父——左游仙。 左游仙唱了句道号,对李恪道:“楚王好眼力,只不过广阳子不过是贫道的道号,贫道本名左游仙。” “左游仙?你便是辅公祐的门卿,当初蛊惑他谋反的左游仙?”李恪看着外表仙风道骨的左游仙,皱眉道。 左游仙虽然名声不显,但他的名头李恪也是知道的。 武德五年,李世民兵临江淮,杜伏威奉李渊之命进京拜官,入朝面圣,杜伏威临行前便将淮南交给了义子辅公祐和王雄诞。 辅公祐本就非良善之辈,待杜伏威进京中,他在左游仙的鼓动之下,竟设计袭杀王雄诞,夺取淮南兵权,起兵反唐,使得淮南动荡一时。 以李恪的年纪,能知道左游仙其人,已算是了得,不过左游仙却道:“不错,当初鼓动辅公祐起兵的确是贫道,不过辅公祐不过是贫道一颗用之不当的棋子,却非贫道真正的主子。” 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你竟不是辅公祐门卿,那你是何人麾下?” 李恪话音刚落,不等左游仙开口,倒是一旁的萧月仙先道:“师父乃是父皇挚交,我大梁臣子。” 第六十六章 蛊惑 师父乃是父皇挚交,我大梁臣子。 萧月仙的话传如李恪的耳中,李恪哪还不知萧月仙的身份。 萧月仙既口称大梁,口称父皇,以她的年纪,自不会是南朝时的那个大梁,而是萧铣所主,前后存续了不满五载的南梁,那萧月仙自然就是萧铣之女了。 李恪没想到那个当初与自己同床共枕月余的仙娘竟是萧铣之女,心中诧异,但脸上还是故作淡然地对萧月仙问道:“萧铣有子女数人,仙儿又唤作何名?” 李恪的神色看上去倒还算是平淡,也出乎了萧月仙原本的预料,萧月仙对李恪回道:“我唤作萧月仙,乃父皇幼女。”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 隋末乱世,能称得上雄者,除了李渊外,只有窦建德、王世充、李密三人,他们分居关中、河北、中原、山东,也唯有这四家有一统天下之力,余者诸如萧铣、徐元朗、孟海公之辈不过是稍强些的地方势力,就连雄踞江淮的杜伏威也不过是个添头。 李恪对于萧铣其人本就不甚熟悉,李恪对于他的了解还大多是自岑文本口中得知,其实对于这个旧主,岑文本也提及甚少,所以李恪对他的子女便所知更少了,至少岑文本绝没有跟他提过萧月仙这个名字。 不过纵然李恪不知萧月仙的身份真假,这些于李恪也无甚影响了。 李恪强笑道:“想不到仙儿竟是故萧梁王之女,还留在本王宫中伺候,每日随本王左右,倒是委屈你了。” 萧月仙道:“殿下乃人中龙凤,当今天下罕有能与比拟者,我随侍殿下身边时日虽短,但却也受益良多。”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恭维之词,道:“仙儿率众人围我,本王的性命已危在旦夕,仙娘此事尚能有这番话,本王也算是知足了。” 李恪话音放落,萧月仙一旁的左游仙道:“殿下尚且年少,尚有大好时光,又何必一心求死呢?” 李恪不解地问道:“哦?听你之言,本王竟还有活路?” 左游仙回道:“那是自然,贫道今日在此,非是为了取殿下的性命,而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为殿下解忧。” 左游仙的话不禁叫李恪觉得好生不解,李恪问道:“你今日引来本王麾下卫率,率众在此围我,也算得是为本王解忧?” 左游仙笑道:“那是自然。” 李恪问道:“不知阁下要为本王解何忧?” 左游仙道:“殿下虽贵为亲王,但与林远图郁郁不得志何异?殿下文武双全,更大功在身,却一直久居人下,甚至被逼出长安,外放地方,岂非是忧?” 李恪听了左游仙的话,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左游仙的意思,左游仙之言意在挑拨李恪对朝廷的不满,以为他们所用,而左游仙看上李恪的,无非就是李恪的官职和他手中的兵权。 不过纵然李恪心中已有猜想,但却仍旧故作不知地回道:“阁下的意思,本王听不明白。” 这是,萧月仙上前道:“殿下手握东南十六州兵权,横行一方,何必去看旁人的眼色,与李承乾争那储君之位。殿下若是有意,大可振旗举兵,再立新朝,以殿下仁德,必定四方响应,届时殿下金陵称帝,与唐划江而治,岂非美事?” 再立新朝,划江而治。 萧月仙的话传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讥色。 萧月仙话说的容易,又怎知这背后的代价。大唐立国之初,正是长安禁军兵锋最盛之时,普天之下莫有敌手,更何况,李恪以子反父,本就与道义相悖,东南百姓会心向与他才是怪事,李恪若是如此作为,便是自寻死路。 李恪虽有野心,但他也不是李佑那般利欲熏心之辈,还不至全然失了理智。 李恪双手轻垂,在不经意间轻触着手边的佩剑,对萧月仙笑道:“起兵反唐,仙儿莫不是在同本王玩笑?” 萧月仙道:“殿下非但为唐皇之子,更是前隋炀帝之孙,天下正朔,殿下登基称帝,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只要殿下还愿同我等合作,殿下便还是主子,妾身还愿随侍殿下左右。” 李恪闻言,摇了摇头道:“起兵之事,岂是儿戏,你想的未免也太过简单了吧。我大唐光是关中便有百战精锐十余万,李靖、李绩、侯君集、秦叔宝等俱为当世名将,谁能当之。” “如此说来,楚王也是有心无胆之人了?”李恪话音方落,萧月仙便对李恪道。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对父皇,对大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纵是身死此处,也绝不会动半分谋逆之心,本王方才所言,不过是规劝你等,还望你等知难而退,好自为之。” 左游仙方才所言,本就是为了借眼下之势,威逼、诓骗李恪,以李恪之力为己用,可李恪既不识抬举,左游仙当下便生了怒。 左游仙对李恪道:“李恪,你当真好大的心气,莫不是你真以为没了你,我们就成不了事了?只要我们拿了你,还不是一样。” 李恪不屑道:“拿了本王?你们以为拿了本王东南半壁便是由得你们做主了吗?本王心腹马周奉本王之命坐镇扬州,有便宜行事之权,只要本王失了踪迹,便可暂代本王之权,稳住东南。更何况王玄策和本王的楚王府卫率尚在盱眙城,若是本王失踪,他自会警惕。本王可以告诉你,莫说大了,就连这盱眙城,你们都做不得主。” 李恪有夺嫡之心,声望这种东西自然就至关重要。为了皇位,李恪可以起兵戈,但那一定是在最合适的时候,为了他自己,而不是现在,为了萧梁余子。李恪没有同他们虚与委蛇的心思和余地,当场便回绝了他们。 李恪的反应,倒也在左游仙的意料之内,左游仙冷笑一声道:“就算你不助我,只要我拿了你,取了你的亲王金印和御赐节钺,一样能代掌你之权柄,调动东南府军。” 十几年的苦侯,左游仙的执念岂是李恪三两句话能够破开的,李恪看着左游仙笃定的模样,心中清楚,他口中所言之事已是势在必行。 李恪对左游仙道:“左游仙,枉你自称道门中人,却起水灾,兴兵乱,行人屠之事,你这是要整个东南给你陪葬。” 此时的左游仙早已近乎痴狂,摆了摆手,对麾下道:“不必多言,给我拿下。” 第六十七章 阶下之囚 自打李恪从突厥南归之后,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还会面临如此处境。 往昔,李恪贵为亲王,哪怕是外放扬州,也是常人莫近。入则深宅大院,戒备森严,出则扈从如云,卫率随身,可今日竟被旁人钻了空子,以致有如此危局。 “殿下,请紧随末将之后,末将必誓死护殿下冲杀出去。”席君买见左游仙麾下众人上前,自己策马上前,当在李恪的身前,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团团围上来的众人,不过短暂的一瞬,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今日之局,乃是左游仙精心布置,席君买固然了得,勇冠三军,李恪自己武艺了俗,也非弱手,可纵是如此,李恪想要跟随他身后杀出去,还是天方夜谭。 左游仙所图甚大,纵使他不能成事,恐也会使得整个淮南动荡,于李恪的声誉必也有极大的影响。 若是左游仙当真借着李恪的名头做出什么叛逆之事,此事传到朝中又该是何等风波,李恪也难独善其身。 李恪看着作势欲要上前的叛逆,在脑海中迅速地权衡了片刻,竟做出了一个连左游仙都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举动。 李恪拉住席君买的马缰,对席君买道:“他们有意生擒本王,想必不会动箭,而且就以本王的身份而言,于他们尚有助益,想必纵是本王落入他们的手中,也不至死。” 李恪行事一向颇有胆略,李恪之言一出,席君买先是一愣,他全然不知李恪所言何意,毕竟以他对李恪的了解,以李恪的性子,断不是自辱求生之辈。 席君买不解地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回道:“今日之局已然如此,你我想要全身而退绝无可能,唯今之计,为不使逆贼得逞,唯有你先行杀将出去,把消息待回盱眙城,那里还有州郡府军和王府卫率,届时你和玄策告知此间情状便可平乱,稳住淮南大局。” 席君买担忧地问道:“末将杀出去,那殿下如何?” 李恪回道:“本王持剑与你背道而冲,他们的目的在本王,为了擒下本王,必定必定重调人手来拿本王,届时便是你的机会。” 席君买之勇武,乃百人敌,当世少有匹敌者,尤其是马战,便更是如此,若是没有李恪需要随时照应,以席君买之能,想要独身杀出去,未尝不能。 不过席君买闻言,却断然回绝道:“殿下深陷危局,末将岂能独出,末将定当与殿下共进退,同生死。” 席君买本是军中一郁郁不得志的无名小卒,是李恪恩遇于他,将他一路提拔,乃有今日,李恪对席君买的知遇之恩自不必赘言,席君买的眼中已满是决然。 不过李恪心中已有打算,却道:“左游仙所图,乃我大唐之淮南,东南半壁之安稳,与本王一己之身相较,孰轻孰重,难道你也分不清楚吗?” 席君买坚持道:“末将乃殿下亲卫统领,非淮南官吏,淮南之安危与末将无干,末将只知殿下之安危是为末将职责所在,绝不容有失。” 席君买之职,在楚王府,非在淮南地方,淮南事务自也与他无干,仔细计较起来,席君买之言倒也在清理之中。 不过李恪听得席君买之言,看着已经步步逼近的叛逆,却急道:“你若是依本王之言,先行冲杀出去,他们投鼠忌器,本王尚能活命,可若是你顾及本王,与本王一同陷于此处,那本王便是必死之局,难道你也想要陷本王于死境吗?” 席君买闻言,忙道:“末将不敢,只是...” 李恪猛地一挥手,当即以不容置喙的口气吩咐道:“若不想本王死,便依本王的意思,此乃上命,若有违逆,立斩。” 眼下的局势李恪看的很清楚,在李恪看来,无论席君买留下与否,李恪都绝无脱身的可能,而若是依李恪之言,至少席君买还有机会逃出去,带出消息,他们俩实在不必尽数陷在此处,李恪的心里自然就有了权衡。 李恪态度之坚决,席君买看在眼中,李恪话中之意,他自也明白。 席君买咬了咬牙,应道:“既如此,末将领命。” “正当如此。”李恪说着,便如方才所言,手握佩剑,猛地一夹住马腹,直往小路的右侧冲去。 几乎就在李恪往右侧冲去的一瞬间,席君买也依命行事,转调马头,取下挂与马背上的银枪,往与李恪方向向背的左侧冲杀过去。 李恪与席君买,一君一臣,一左一右,趁着左游仙麾下正欲合围的时候,仗着马势,往路的两侧冲去,这一幕倒是出乎了左游仙的意料。 他万万没有想到,席君买竟会舍弃李恪的安危,独自突围。 李恪与席君买孰轻孰重,左游仙岂能不知,他见两人同时策马往往突围,当即本能一般地对麾下人等吼道:“快围上去,切莫走脱了李恪。” 左游仙之言一出,麾下得令,当即纷纷围向了往右侧突围的李恪,反倒忽视了往左侧去的席君买。 若是这些人再勇猛些,尽数去挡席君买,兴许尚能将席君买拦下,可眼下因李恪的缘故,左游仙七成的人,都赶去擒拿了李恪,席君买的压力自然就小了许多。 席君买气力骇人,平地之上光凭着一双肉掌便能力格猛虎,如今银枪在手,又仗着马力,左游仙麾下的这些小卒要挡住席君买的去路又岂是易事。 席君买手持银枪,势如奔雷,枪只一挑,手中的银枪便挑飞了贼人手中的短刀,顺带着银枪从贼人的身上穿胸而过,便有一贼人血溅三尺,被席君买取了性命。 贼人死状极是凄惨,随着一声痛呼,鲜血喷涌而出,也溅在旁人的身上,席君买只是这一挑,便力压众人,叫贼人为之胆寒。 左游仙的这些麾下,不过是些亡命之徒,争勇斗狠倒是他们所长,可论及军纪,还远远谈不上。 左右席君买不是正主,李恪才是他们的目标,故而也不会豁出了性命去阻拦席君买,只是稍稍的一个晃神见,便给了席君买突围而出的机会。 第六十八章 应对 左游仙麾下大部已赶往擒拿李恪,能顾忌到席君买的人自便不多,而席君买力能格虎,马上冲杀更是人马辟易,皆不可当,不过片刻,便杀出了一条道来。 倒是李恪,一身武艺虽是不俗,但终究比不得席君买,再加之他最为趁手的虎头湛金枪不在身侧,手中拿着不过是一把佩剑,马战不力,自然冲杀不出。 李恪探身于马背之上,挥舞着手中的佩剑,想要将贼人击退,可无奈贼人势重,李恪有心退敌,却势单力薄,不慎之下被贼人以长哨棒扫到了马腿,被掀翻了下来,做了左游仙的阶下之囚。 盱眙城中,大水还未退去,席君买自小道突围而出后,心急如焚,没有哪怕分毫的耽搁,策马便直进了盱眙城。 “楚王府办事,十万火急,速速退散。”往常一向对百姓颇为谦让的席君买,也无心顾及其他,直接便横冲直撞进了城中,直寻统领王府卫率,镇抚百姓的王玄策去了。 此时,决口之处并非淮泗之交,而且淮河决口两日便可修补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盱眙,城中的百姓已经大多安定了下来,王玄策受命于李恪,正在城中巡视,以防有宵小趁机滋事。 席君买赶到盱眙城内,不过稍加询问,便找到了正四处巡视的王玄策。 “席将军,你随殿下前往淮水巡视,可是殿下巡水回城了,如今淮水情状如何?”席君买随李恪出城巡水之事,王玄策自然清楚,而席君买为李恪亲卫统领,在外向来与李恪寸步不离,如今席君买出现在眼前,王玄策只当李恪已经回县衙歇息了,于是问道。 此时席君买心中焦急万分,,哪里还顾得上回王玄策的话,也无暇细说,是对王玄策,也是对王府卫率急道:“殿下有难,速随我来。” 席君买虽是行伍出身,但为亲卫卫率府统领,行事一向稳妥,王玄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模样,忙问道:“席将军,殿下发生了何事?” 席君买道:“我与殿下在城外遇伏,我奉殿下之命杀出求援,眼下殿下已落入敌手,若再迟了,恐有性命之忧。” 席君买说着,也无暇再与王玄策多做解释,带上卫率策马便往城外奔去。 席君买乃卫率府统领,又是李恪有难,他一声令下,麾下王府卫率纷纷上马,随着席君买策马出城,王玄策看着席君买的模样,心知必是大事,也连忙跨步上马,跟了上去。 王玄策跟着席君买一路策马疾行,片刻不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城外的一处小道之上。 “我才我与殿下便是在此处遇伏。”在一路赶来的路上,席君买已将方才林远图作乱,勾结左游仙伏击同王玄策说了清楚,席君买策马立于小道正中,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看着眼前泥泞的路面,回道:“如此盱眙内外都是大水,贼人的足迹早不可寻,若要寻迹追回殿下,恐怕不易。” 淮水决堤,大水倾堤而下,大半个盱眙早已为水所没,此处也不例外。水深已经过了马蹄三寸,哪里还能看得出脚印在何处?更遑论依迹追寻了。 席君买身为李恪亲卫统领,李恪遇险,随是无迹可寻,但席君买又岂会甘心。 席君买道:“若是依迹追寻恐怕难了,唯今之计只能搜捕淮南,命各地州县严加查验。殿下被擒尚不足一个时辰,必还未走远了。” 王玄策听了席君买的话,点了点头。左游仙他们擒住李恪后撤离此处,自然需将大队人马分散,多少还要费些周折,更何况他们还带着李恪,走的自然不会远了。 不过王玄策心中除了李恪的安危外,心中还另有担忧。 左游仙意在淮南,如今他虽设计擒拿了李恪,但却没能拦住席君买,让席君买突围而出,他又该做何后手安排?至少王玄策觉得左游仙绝不会就此作罢。 王玄策对席君买道:“席将军,殿下危难时刻,仍助你冲阵,除了要你引兵来援外,必另有深意。” 席君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王玄策回道:“殿下身为淮南首官,淮南道的安危,与殿下前程干系密切,左游仙之流欲祸害淮南,若是淮南动荡,必于殿下帝途不利,殿下此前数年所积之功,或将毁于一旦。” 席君买不是旁人,乃是李恪能够把身家性命托付的亲信,李恪所谋他自也清楚地很,故而王玄策同他讲话也不必避讳太多。 李恪身为淮南道黜陟使,总管东南一十六军事的扬州大都督,若是左游仙等一众贼人借着李恪的名头谋逆,他岂能脱了干系,到时无论与李恪有关与否,李恪已难以摘身而出,满朝上下,就连李世民对他的态度必也会大为转变。 席君买听了王玄策的话,神色凝重地问道:“先生乃智谋之人,如此局面,若是殿下在此也必垂询先生之意,那依先生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论及阵前冲杀,斩将夺帅,席君买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只要李恪要,哪怕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李恪,席君买也不会有片刻的犹疑,可这数方间斡旋权衡之术乃是王玄策所擅,却非席君买所长,他自做不来。 王玄策在心中思虑了片刻,对席君买道:“除寻救殿下外,当务之急便是淮南之安危。现殿下身在敌手,你我远在盱眙,你我当速速去信扬州,告知宾王此间之事,使宾王切不可大意,落入贼人圈套,使淮南动荡。” 李恪北上督水,来盱眙之前李恪便命马周坐镇扬州,代掌李恪之权,断理军府要务,左游仙既劝降李恪未成,说不得便会打上马周的主意,借李恪之名使马周行事,以乱江淮。 马周身处扬州,尚不知此间之事,王玄策自然忧心,故而有此一言。 席君买闻言,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扬州乃淮南冲要所在,必乱不得,知会宾王确乃紧要之事,我这就命卫率往扬州传信。” 席君买应着王玄策的话,便要命人前往传信,不过此时王玄策却又道:“除此之外,尚有一事也怠慢不得。” “何事?”席君买问道。 王玄策回道:“殿下遇险,此事恐怕难瞒过朝中殿下的对头,若是叫那些人得知此事,恐怕殿下更危。” 席君买接着问道:“那该如何?” 王玄策回道:“速命亲信卫率百里加急送消息进长安,务必先与旁人把消息送到岑长史手中,他当有法子应对。” 第六十九章 逼反 盱眙城外不过十里,尚在盱眙县境内,此处于忙着搜救李恪的席君买而言,也算的上是灯下黑了,而就在此处,坐落着一处户数尚不足百的小渔村,席君买大索淮南而不得李恪正在此处。 “楚王殿下,当你高坐庙堂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我的阶下之囚?”在这处村落的西南角,一间毫不起眼的草院中,左游仙正看着被捆绑在木柱上的李恪,得意地问道。 李恪看着左游仙的这幅模样,心中难免生出了怒意,轻哼了一声,不屑道:“淮南天灾未能将本王难住了,却没想到,竟难在了你这贼子的祸心之上。” 左游仙笑道:“淮南天灾算什么,白虹贯日,祸在东南。天灾之事我早有预料,无论是你这个亲王,还是天象,也都只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 李恪冷声道:“拿本王做你的棋子,倒是好大的口气。” 李恪堂堂亲王,在他的眼上尚且只是一枚棋子,那左游仙的对手又该是谁,他的口气着实大了些。 李恪本就颇有几分心气,如今虽落入他手,心中自还不甘愿,不过左游仙却也懒得同李恪多费唇舌,只是道:“晏婴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你贵为亲王,手握东南权柄,也算是个人物,又何必冥顽不灵,平白送了性命。” 李恪道:“冥顽不灵的不是本王,而是你们。我大唐已有天下十载,施仁政,安海内,早得人心,你等此时再兴风浪,纵使擒了本王在手,又能如何?” 李恪说着,双目紧盯着左游仙,俨然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左游仙看着李恪一脸决断的模样,心中也不生怒,反倒反问道:“你真当你不从我之意,我便拿你全无法子了?” 左游仙的语气很是自信,似乎早已预料到了眼下的局面,有了准备。 “你待如何?”李恪问道。 左游仙回道:“你要做你的忠臣孝子,你大可去做,但我自有法子逼你从我之言。” 李恪听了左游仙的话,看着左游仙成竹在胸的模样,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 自打李恪被擒,到他被关押在此处渔村之中,一直都是左游仙同他问话,他还未见过萧月仙一眼。 方才擒他之时,萧月仙分明就与左游仙同行,如今李恪已然成擒,萧月仙反倒没了踪迹,李恪岂能不觉得奇怪。 李恪问道:“萧月仙何在,本王尚有话要问他。” 李恪聪慧,左游仙听得李恪这么一问,便知他已经对自己的意图有所猜测了,于是道:“公主乃我大梁皇女,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李恪听了左游仙的话,似乎是见不得萧月仙了,而见不得萧月仙的缘由倒未必便是左游仙口中之言,而是另有缘故。 李恪心中猜想着,对左游仙问道:“恐怕不是本王见不得萧月仙,而是见不着了吧,此时的萧月仙可是快到了扬州?” 李恪之言入耳,左游仙的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惊色,他想过李恪会有所警觉,可没想到他竟会猜到萧月仙已经赶往了扬州。 左右李恪已然成擒,左游仙也不惧他逃了,便对李恪道:“楚王好通透的心思,竟能想到如此地步,倒也是出乎意料了。不错,公主确实已经赶往扬州,算了算时辰,恐怕已经在往临江宫去的路上了。” 如今李恪不在临江宫,临江宫中主事的乃是李恪的心腹马周,萧月仙此去临江宫为的是谁,李恪岂能不知。 李恪道:“你们欲使仙娘借本王之名,诓骗马周?骗得临江宫中的节钺?” 此次李恪北上督水虽以节臣之名,但御赐节钺却未随身携带,抑或说,李恪自己就是节钺的象征,李恪所到之处便可行节臣之权,自然无需随身带着。 李恪若在,他就是节钺,除他之外,纵使旁人得了节钺,也不过是一堆废铁,可如今他失了踪迹,若是此时有李恪的心腹之人,寻了一个由头,手持节钺与楚王金印振臂高呼,淮南上下自然响应。 左游仙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公主已持楚王金印前往临江宫而去,到时公主手持殿下金印,自称为殿下所使,而盱眙县衙又传去消息,殿下督水失踪,恐遭歹人所趁。马周身为殿下心腹,岂有不急之理,只要他一急,把节钺带出了临江宫,到时我自有办法把节钺夺来,节钺到手,再加上殿下的金印,淮南上下自然也都由我们说了算。” 李恪的金印代表着李恪的身份,一应文书均需加盖,李恪自打出了扬州后便随身携带,鲜少离身,此番李恪被擒,李恪的楚王金印也和他的人一起落入了左游仙和萧月仙的手中,而此时萧月仙正式拿着他的楚王金印赶往了扬州。 李恪听着左游仙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若当真如左游仙所言,萧月仙自马周手中夺得节钺,那淮南上下便难免动荡。左游仙借李恪之名兴兵乱,手中拿着的又是李恪的金印和节钺,李恪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到了那时,就算李恪不想反,也彻底由不得他。 李恪看着左游仙,道:“你算计的好心思,你只消得了节钺,假借本王之名作乱,到时就算本王未反,父皇也容不得本王,本王除了顺你之意起兵,便别无他法了。” 左游仙笑道:“哈哈,不错,除了逼你起兵,我还已命人秘密西行、北上,只要淮南一乱,到时吐蕃、西突厥便会叩兵西北,助我成事。” 李恪听着左游仙的话,后背一阵寒意,若左游仙之谋当真成了,哪怕大唐日后平定了淮南,得到的也必定只是一个废墟,而非富庶的东南粮仓。西北边线更是从此多事。 李恪当即断然道:“你要逼本王做这等谋逆之事,绝无可能。” 左游仙看着李恪激动的样子,得意地笑道:“殿下是聪明人,对付聪明人自然要用对付聪明人的法子。殿下既下不得决心,这决心便有我来替你下了便是。不过殿下放心,我既以殿下之名起兵,便不会在此时要了殿下的性命,殿下只需在此处安安静静地待上数日便可。数日之后,待淮南大势得定,还需殿下出面主持大局。” 第七十章 骗钺 左游仙若当真得了李恪的御赐节钺和亲王金印,以李恪的名义起兵谋逆,到了那时,纵然李恪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不过眼下正如左游仙所言,李恪纵是贵为亲王,却也是阶下之囚,比之百姓尚且不如,更是传不出消息。 李恪被困于此,纵然再急,也没有半分法子,他唯一的指望也就是马周勿要中了萧月仙的圈套,否则李恪数年积累之名毁于一旦,马周自己也性命难保。 扬州城外,临江宫中,马周的案前堆积了满满的书牍,足有四尺多高。 李恪虽不在扬州,但东南十六州各军府的本子却一日不停地送进了临江宫,而批复这些奏本的便是被李恪委以临机专断之权的马周。 一年多前的马周,还是一个落拓子弟,处处碰壁而不得人青眼,如今过去不过一载有余,他的触笔间掌控着的已是东南半壁,千万人的安稳。 十六州军务虽然驳杂,但马周有称量天下的宰相之才,又曾主右骁卫内务,断天下事尚且做得,区区东南十六州,自也不在话下。 不过东南诸军府之事虽是被马周打理地井井有条,但马周的心却丝毫没有片刻的放松。 自打李恪离了扬州,亲自前往盱眙督水,马周便一直提着一颗心,尤其是当前日马周自回扬禀事的差役口中得知淮泗水情,便更是如此了。 如今的李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玄武门遇刺,却尴尬到朝中人皆不敢近的少年,如今的李恪已经荣宠异常,甚至可以比肩嫡子李泰的唐皇爱子。 无论是李恪麾下,还是心存好感,与李恪亲善的大臣。楚王党,已经从一个本不存在的称谓,如今在朝中已经悄然成势。 现在的李恪不是孤寡一人,他身后还站着许多心腹亲信,一身所系,已是许多人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马周便是其一。 而正当马周提着一个颗心,觉得心中似有不安的时候,临江宫中的门人突然叩门轻声道:“先生,殿下身边的萧姑娘急见。” “咯噔!” 听到门人的声音,马周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跳漏了一拍,猛然有了一丝慌乱。 “快请!”马周忙对门人道。 萧月仙此番随李恪北上督水,本该片刻不离地追随李恪的身侧,可如今马周未得到任何李恪的消息,萧月仙便自盱眙回宫急见,其中发生了什么,马周已有猜想。 不过片刻之后,萧月仙便被门人带了进来。 萧月仙进门后,还不等马周先问,萧月仙自己便疾步走到了马周的身旁,对马周道:“先生,殿下有难,请速领兵驰援。” 萧月仙进的很是匆忙,方一进门,也顾得太多的理解,径直便走到了马周的案前,对马周急道。 萧月仙神色匆忙,发丝凌乱,身上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同时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是远途奔波而来。 马周问道:“殿下有难?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月仙回道:“淮水决堤,殿下在巡水之时为歹人所袭,恐怕已落入敌手。” 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马周听了萧月仙的话,且先不论真伪,心头已是猛地一震。 马周忙问道:“殿下身侧卫率如云,旁人近身尚且不能,怎的会被人所袭。” 李恪带去盱眙的楚王府卫率,大半是当初跟随李恪一同北上为质的禁军,非但对李恪忠心耿耿,而且乃当世精锐,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整个淮南谁能动得了李恪? 要想在王府卫率的手中擒拿李恪,除非是调动了整个楚州的府军,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萧月仙回道:“淮水决堤,盱眙城中大乱,殿下命王先生率王府卫率前往盱眙城中镇抚百姓,而我自幼长在盱眙,对盱眙一代很是熟悉,则跟着殿下还有席将军前往淮水巡视,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什么!淮水决堤了?”自萧月仙口中得知淮水决堤之事,马周神色大惊,脸上露出了讶色。 萧月仙回道:“不错,正是因淮水决堤,城中百姓不安,殿下这才亲自前往淮水巡视,为歹人所趁。殿下为有人能突围传出消息,不惜以自身为饵,吸引贼人的注意。而这些贼人本就是为了殿下而来,也未曾把我一介女子追地太极,这才给了我逃出的机会。” 萧月仙的话说的有理有据,并无明显的不妥之处,而且萧月仙所言也正和李恪的性子。 马周心中已是信了七分,只是出于稳妥,又接着问道:“姑娘之言何以为凭?” 若是席君买亦或是王玄策在此,他们乃是李恪的心腹,马周自然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可对萧月仙马周却有些信不过,于是便多问了一句。 对于马周之疑,萧月仙自也早有准备,萧月仙听了马周的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印,交到了马周的手中,对马周道:“殿下担心先生有所疑虑,特将此枚金印交到了我的手中。” 李恪的楚王金印,马周自然很是熟悉,马周自萧月仙手中接过金印,只看了一眼,便知这枚金印必是李恪的金印无疑了。 就在看到手中李恪的亲王金印的一瞬间,马周已然信了萧月仙的话。 亲王金印,李恪从不离身,也没有人能从李恪的身上不知不觉地偷走这枚金印。而如今李恪的亲王金印离身,李恪必定是出了意外。 萧月仙的谎言很聪明,她的谎言并非尽是胡编乱造之语,反倒多半是真的,只是稍作修饰了而已,马周见了李恪的楚王金印心中已颇为慌张,贸然之下想要从萧月仙的话中找出空子,自然不易。 马周问道:“殿下可另有交代?” 萧月仙道:“殿下之言有二:其一殿下前往盱眙督水前已将淮南之事相托,殿下要先生千万仔细淮南逆贼,勿使生乱,其二殿下已危在旦夕,命先生速速持节钺,调军前往淮南营救。” “正当如此。” 萧月仙手中拿着李恪的楚王金印,便如李恪亲临,马周听了萧月仙的话,点了点头,便应了下来,欲往内院而去。 就当马周刚出了房门时,萧月仙的谋算也眼看成了大半,可就在此时,秦怀道却突然出现在了萧月仙的眼前。 第七十一章 里衣 “仙娘,你随殿下同往盱眙,如今你在此处,可是殿下回宫了?”秦怀道刚一进门,便看到了门口跟随马周站着的萧月仙,问道。 萧月仙虽为琴姬,但算是李恪半个妾室,她随一同北上盱眙,本该寸步不离,眼下她既出现在了临江宫,自然李恪也该在此。 不过萧月仙回道:“殿下在盱眙城外遭歹人所伏,我是奉殿下之命回扬州告知此事,调兵马前往援救。” 萧月仙之言全然出乎了秦怀道的意料,秦淮道听了萧月仙的话,心中猛地一震,满眼不敢置信地对马周问道:“先生,此事可是真的?” 秦怀道乃国公之子,论官爵,马周自然远远不及秦怀道,但马周受李恪所托,代为执掌淮南军事,秦怀道遇事自然先问于他。 马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把方才萧月仙的话又同秦怀道讲了一遍。 有李恪向来从不离身的楚王金印在此,又有马周的话,秦怀道本也不会多疑,当下也就信了七分。 秦怀道同李恪的关系不同寻常君臣,他少时便同李恪一同习武,感情甚笃。他们既有君臣之名,又有兄弟之实,本就是至交,李恪有难,危在旦夕,秦怀道哪有不急的道理。 李恪往盱眙督水,带走了席君买和楚王府卫率,而随李恪一同南下的五百右骁卫豹骑则由秦怀道统率,驻防临江宫,秦怀道本就是急性子,闻得消息心中大急,当即便要统军北上。 可就当秦怀道作势欲出门的时候,又瞟了萧月仙一眼,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便多盯了两眼。 萧月仙本就生地绝美,再加之她远途而来,一身衣裳早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更透出一身玲珑有致的身形,凡是男子望之,多有心猿意马之人。 萧月仙是李恪的女人,虽无妃名,更非主母,但秦怀道也不该有丝毫的冒犯,但秦怀道如今却盯着萧月仙看了几眼,已经算得上是失礼了。 秦怀道乃国公之子,虽年少,但却也是放浪之辈,长安城中的青楼妓馆中女子就没有几个不识得这位秦小公爷的,有这样的名声在这儿,秦怀道这么一盯,自然就显得很是不妥了。 秦怀道盯着萧月仙,非但萧月仙有些生怒,就连一旁的马周也很是不解。 在马周的眼中,秦怀道虽是浪荡公子,但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萧月仙乃李恪内室,他这么盯着看,实在太过怪异。 马周看着眼前的场景,正想要伸手抵一抵秦怀道,可就在此时,秦怀道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自己看着萧月仙似乎有些不妥,原来竟是她今日的穿着。 秦怀道心中虽觉不妥,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姑娘此次南下,一路上可曾与到阻碍?” 萧月仙回道:“如今淮水之堤虽决,但所以尚未漫出楚州,一路上到还算太平。” 秦怀道闻言,接着问道:“如此说来,姑娘是片刻未停地到了扬州?” 萧月仙不知秦怀道所问何意,但依常理而言,李恪有难,萧月仙自然不会在路上再多做停留,于是回道:“自打我受殿下之命,一路之上心急如焚,哪还有半分功夫歇息。” 秦怀道听着萧月仙的话,似乎心中明白了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秦怀道转而对萧月仙道:“姑娘救人心切,秦某深感于心,不过我虽掌管右骁卫,但马先生受殿下之托节制淮南,军中之事我尚需同先生商议一二,不知姑娘可否暂退院外稍候片刻。” 李恪遇险,本是十万火急之事,秦怀道身为李恪心腹,便更该如此,可现在秦怀道的表现实在反常地很,萧月仙甚至有些迷糊了。 萧月仙不知秦怀道心中在想着什么,但也不便催促地太急,否则叫心思缜密的马周看出端倪便麻烦了,于是萧月仙道:“此事十万火急,小公爷还请尽快。” 说完,萧月仙便退出了房门。 秦怀道所为确实怪异地很,只是马周方当着萧月仙的面,也并未深问,现在萧月仙已经退出了房门,马周便没有了顾虑。 马周当即对秦怀道问道:“小公爷方才所为很是怪异,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秦怀道点了点头回道:“殿下金印从不离身,如今既以到了仙娘手中,恐怕殿下已入险境。” “不错,殿下若非身不由己,绝不会交出亲王金印。”马周点了点头,对秦怀道回道。 马周自己说着,想起了方才秦怀道所为,突然意识到了秦怀道的言下之意,讶然问道:“小公爷是怀疑此事是仙娘所为?” 李恪遇险,李恪的亲王金印出现在了仙娘的手中,秦怀道方才这般作为,岂不正是在怀疑仙娘? 李恪道:“不错,殿下遇险,亲王偏生落在了仙娘的手中,她的嫌疑自然最大,就算不是她所为,她也脱不得干系。” “何以见得?”光凭她手中的亲王金印自然不可断言此事,秦怀道这般讲话,必定另有因由,马周问道。 秦怀道回道:“今日仙娘所着一番怪异地很,难道先生并无察觉吗?” 衣衫? 马周听了秦怀道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满的不解之色。 马周年过三旬,虽已娶妻,但亦是敦儒君子,向来少近女色,他对女儿衣衫的熟悉,岂能比得上秦怀道这个****,风流场上的老手。 秦怀道看着马周一脸迷茫的样子,也知他未能看出端倪来,于是解释道:“凡女子居家,不出远门,大多内着心衣,求的是一个舒敞,而心衣皆上束丝带系于肩颈之处,只需一眼便能看得出。可方才依我所见,仙娘所着非是心衣,而是紧勒,却便于远行的束胸,这岂非是怪事?难不成仙娘还能早料到殿下遇险之事,要长途跋涉不成?” 秦怀道的话入耳,马周顿时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秦怀道以为仙娘可疑,竟是因为此事。 女儿家的里衣,若非秦怀道这般久经风月的浪荡公子在此,马周岂能注意得到。 不过秦怀道所言虽闻之怪异,但却也不无道理。萧月仙一路赶来,自然无暇在途中更衣,她身上的衣裳必定是一早在身的,这样一想,萧月仙的所为倒也确有几分怪异。 马周道:“小公爷所言不无道理,我这就命人前往盱眙打探消息。” 第七十二章 信至 当秦怀道和马周在屋内商议,萧月仙在屋外等候之时,萧月仙已然觉得有些不安了。 她此次疾行赶来扬州,赶得无非就是一个时间差,趁着盱眙的消息还未传到扬州,借着李恪的亲王金印假传消息,骗出御赐节钺,然后趁机抢夺。 可如今秦怀道到了此处,又拖延住了时间,萧月仙的算盘便难了。 萧月仙虽是琴姬,但少时苦练,手上功夫不弱,若是没有旁人在侧,她要偷袭马周,夺取节钺自然不在话下。 可秦怀道贸然出现,他乃大将秦叔宝之子,气力和武艺俱是不俗,萧月仙怎会是秦怀道的对手,更何况眼下两人所为很是怪异,说不得已经看出来了她的异常。 一瞬间,萧月仙甚至有了离去的冲动,不过萧月仙终于还是镇定了下来,就在她提着心,在屋外等候了片刻之后,终于,马周和秦怀道出来了。 “小公爷,殿下遇险,你速抽调半数右骁卫将士,随我同往盱眙,另传告牛将军,要他千万仔细城中防卫,勿要使得贼人有机可趁。”马周一边出门,一边对秦怀道道。 秦怀道点了点头,应道:“先生放心,我这就命人前往邗江府传信,请牛将军亲自巡视,督查扬州军务,绝无差池。” 萧月仙就站在离两人不远处的石阶之下,自然听得见他们的话,可马周所言,和方才却大相径庭。 若只调动右骁卫人马,只需秦怀道下令即可,如何用得上节钺,唯有大索淮南,调动淮南各地府军,方能用得御赐节钺,萧月仙才有趁机抢夺的机会,萧月仙听了马周的话,心中自然大急。 萧月仙忙道:“先生,殿下被掳,尚不知身在何处,若只调小公爷麾下右骁卫前往,恐人手不足,我以为当速遣各地府军前往,大索淮南,方有寻回殿下的可能。” 萧月仙之言,乍一听自有道理,李恪被人掳走,身为臣属,为救主上,马周自当征调各地府军营救,一来可大索淮南,寻得李恪踪迹,二来加强戒备,不使贼人乘机搅乱。 可自打马周听了秦怀道的话,心中对萧月仙便多了几分戒备,听着萧月仙的话,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妥,心中对她的怀疑便更深了。 不过终究萧月仙手持李恪的亲王金印,在一切尚未有断定之前,马周也不便失礼,于是马周道:“殿下不在此处,我虽受殿下所托,代掌淮南军事,然调动府军,事关重大,尚需通报省台,若是贸然调军,恐于殿下反倒不利,眼下我等能做的,唯有先行调动右骁卫士卒,往盱眙营救。” 萧月仙听着马周的话,心中顿时慌了,若是等马周上报长安,再自长安得回消息,恐怕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而围困李恪之后,李恪已以自身为饵,护得席君买突围而出,她既已到了扬州,就算席君买和王玄策再慢,他们的信使也该快到了,到了那时,她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萧月仙道:“殿下遇险,非是寻常,片刻耽搁不得,先生当行权宜之计,速调府军搜救,否则为时晚矣。” 萧月仙也顾不得表现地太急,会引得马周生疑,为了骗得马周请出御赐节钺,再次敦促了起来。 萧月仙敦促马周调动府军,而调集府军便需御赐节钺,唯有如此她才有夺得节钺的机会。 萧月仙的算盘自然打地不差,然萧月仙不知,马周已对她起了疑心,她越是如此,马周心中便越发地笃定,萧月仙必定是有所图谋。 马周道:“调军乃早晚之事,只是此事暂且不急,且待我亲自前往盱眙一趟,再做定论。” 萧月仙不知秦怀道对马周说了什么,说动了马周,但马周态度大变却是不争的事实,萧月仙知道,眼下的局势已经不再掌握在她的手中了。 萧月仙看着眼前的局势,心中暗急,只得脸色一变,转而对马周质问道:“马宾王,殿下对你推心置腹,命你代掌军事,本就是以身家性命相托,可你明知殿下有难,却置殿下死活于不顾,莫不是贪恋权势,想要借机篡夺淮南兵权,意图不轨吗?” 马周闻言,一脸正色地摆了摆手道:“我马周起于微末,若非殿下慧眼,我至今也还是落拓市井的浪荡之辈,殿下以国士待我,我自知晓。然也正是如此,我便更不可负殿下所托。殿下有难,我自当力保淮南不失,寻回殿下,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萧月仙道:“既是如此,你这般逡巡拖延又是为何?难道就不怕时日拖地久了,殿下遭难吗!” 马周朝着北面拱了拱手道:“此番若殿下有难,我马宾王绝不苟活,自当以死相谢,到了这阴间再做殿下之臣,不过眼下殿下重托在身,为了淮南安稳,府军决然擅动不得。还请姑娘先往侧院稍歇,一炷香后随我同往盱眙。” 马周说着,一双圆目已直直地瞪向了萧月仙。 马周说来也是文弱书生,论手上功夫,万万不是萧月仙的对手,可当萧月仙和马周目光相对的时候,直看的萧月仙背后一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文人之力虽轻,可风骨却重,也不是旁人所能轻易压服,萧月仙心中甚至恍然间冒出了一声感叹,若是当初他的父皇身边能多一些马周这样的忠直臣子,又怎会落到身死国灭的下场。 萧月仙的谎言支撑不了多久,就当临江宫右骁卫将士整备北上之时,盱眙那边王玄策的消息终于也传了过来。 “宾王亲启:盱眙变故,王府琴姬仙娘乃乃残梁遗女萧月仙,其勾结残梁旧臣,趁水灾之势,于盱眙城外伏击殿下,现已将殿下掳走,宾王见信后当千万仔细,重扬州军备,稳定东南,勿使贼人有机可趁。” 王玄策的信不过寥寥数语,显然是匆忙写就,不过马周识得王玄策的字迹,知道这信必是王玄策亲手所书无疑。 王玄策是为李恪心腹,他的话自然信得过,到了这里,马周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来人,把仙娘拿下,带到此间!”马周既对萧月仙生疑,便着萧月仙在侧院等候,不得离去,而当马周看到王玄策的信后,当即命人将萧月仙拿下,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第七十三章 撤离 “如此说来,先生已经知道我之来意了?”萧月仙看着马周递来手中的书信,叹了口气道。 马周看着萧月仙的模样,似是已经认了下来,于是问道:“玄策书信在此,你可是认了?” 萧月仙道:“我既已做了,自然是认的。更何况王玄策书信在此,我就算矢口否认,先生还能信我吗?” 马周道:“我自不信,你曾为残梁公主,却自甘委身青楼,借机混入殿下身侧,为的恐怕就是今日,想要夺得金印,诓骗御赐节鉞,祸乱东南吧。” “呵呵。” 萧月仙听了马周的话,轻声一笑,脸上也不见丝毫的畏惧之色,只是道:“先生也不过是后知后觉罢了,若非王玄策的书信,你恐怕现在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吧。” 马周喝道:“所幸苍天见怜,殿下虽遇险,但玄策的书信却及时送抵,叫你等奸计不成。” 萧月仙道:“拿不到节钺又能如何,左右李恪在我等手上,你又能如何?” 萧月仙此言倒也不虚,虽然她未能诳得御赐节钺,但她毕竟有李恪在手,两方博弈之中她仍旧占据主动。 马周性子稳重,尚能坐得住,不过秦怀道却是个急性子,他看着萧月仙的模样,却一拍桌案,对身后站着的右骁卫士卒道:“来人,将萧月仙拿下!” 依秦怀道所想,萧月仙乃残梁公主,在残梁余孽中自然身份尊贵,若是能以她为质,同那些贼人手中换回李恪,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诺!”右骁卫将士应命,上前便要擒拿萧月仙。 萧月仙的手上虽有几分功夫,但在这临江宫中,她要以寡敌众,自不可能,秦怀道想要将她擒拿绝非难事。 不过萧月仙既敢来此,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自是早有谋算的。 萧月仙也不抵抗,任由右骁卫麾下将她扣下,待她被彻底擒住后,她才对马周道:“小公爷行事莽撞,先生却该是稳重之人,先生当真也要拿我吗?” 马周闻言,紧紧地盯着萧月仙,默不作声。 不过萧月仙为阶下之囚,但尚能如此说话,自然是有她的底气的。 萧月仙见马周不做声,顿了顿,接着对马周道:“你们唐人与我梁人有血海深仇,李恪现为我梁人所擒,我大梁上下一众,想要他性命,祭奠先父的不知多少,唯有我一人还念着往日三分主仆情分,一直极力保他,若是我不在了,恐怕要不了两日,李恪便会身首异处,你信或不信?” 马周听着萧月仙的话,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十年前,萧梁为大唐所灭,萧梁无数权贵死于唐军之手,然萧梁毕竟树大根深,一时间唐军除恶难尽,残梁尚有余势残留,大唐与这些萧梁的余孽自然就结下了生死之仇,这些人想要李恪的性命,报大唐的灭国杀亲之仇,自也在情理之中。 萧月仙的话,到时真的是一下子难住了马周,一时间马周的内心竟有些杂乱了。 李恪为萧月仙所擒,马周自想要拿下萧月仙,换回李恪,可偏偏李恪的性命又要靠着萧月仙才能保得稳当,若是马周扣下了萧月仙,李恪的性命便危在旦夕了。 萧月仙见马周的眼中已有犹豫之色,于是接着道:“我来扬州之前,便已嘱托麾下,若是我在明日午时前仍未能回抵,便是遇了不测,他们便可杀了李恪为我报仇。我若是被先生留在此处,纵是死了,黄泉路上也有殿下作陪,可先生却是殿下门臣,受殿下大恩,难道先生就是这样报效殿下知遇之恩的吗?” 萧月仙留着李恪,非是为了所为的主仆恩情,多半还是为了保住这个颇有重量的筹码,以制衡淮南一众。 萧月仙的话若是仔细计较起来,自然有失了偏颇的地方,但道理,却偏偏又是这么个道理,马周若是强留萧月仙在此,那些残梁余孽若是杀了李恪,那李恪便是假手死在了他的手上,那他马周便是大唐,便是楚王府的罪人。 “你待如何?”马周说着,心中已经没了底气,转而对萧月仙问道。 萧月仙道:“我若是你,便会赠上银两盘缠,备上好马,大大方方地送我离去,我或许还会念你些好,多护着李恪两分。” 萧月仙之言总有几分狂妄,但也正说中了两者间的厉害关系,马周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沉思了片刻,才道:“松绑,送她出宫。” “先生,这可是纵虎归山。”用虎去形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似乎有些不妥,但这本就是秦怀道最先想到,脱口而出的话。 马周道:“殿下在他们手中,不放又待如何?” 秦怀道听了马周的话,先是一愣,但随即也明白了过来。 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一个萧月仙的重量都无法与李恪相比,保住李恪,才是他们的目的。 秦怀道无奈地握了握拳,对麾下的右骁卫将士道:“带她下去,给她一匹快马,让她走。” “诺。”右骁卫将士再次应了一声。 “谢过先生,谢过小公爷。”萧月仙轻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萧月仙手中握着李恪的生死,自然有恃无恐,不过临江宫毕竟也不是人人尽可来去自如的地方,萧月仙来此,又怎会不做准备,在临江宫的宫门之外的不远处,萧月仙也早已布置了自己的人。 为防马周命人跟踪自己,萧月仙出了临江宫宫门后并未出北门,直往盱眙而去,而是过西门,转而往西面去了。 就在萧月仙出了宫门,往西而去的同时,宫外守着的残梁同党看着萧月仙离去的方向,也知道了萧月仙此行无果,未能骗的御赐节钺。 领头的一人对手下人道:“公主未能夺钺,想必是事已败露,马周已经知道了盱眙的情况。你即刻快行往北,告知天师,就说公主事败,淮南已不可留,为策周全,当速避锋芒,西返江陵。” 马周已知盱眙之事,下一步必是大索淮南,此时他们留在淮南已难成事,更不安全,与其如此,还不如裹挟李恪西返,另寻良机。 第七十四章 势变 扬州与长安相隔千里,消息传通自也不便,李恪遇伏被擒的消息也没有那般及时地传进长安。 不过就在此时,另外一件同李恪相关的事情,却已经叫整个大唐朝廷闹翻了天,此事便是李恪私调府军赈灾治水之事。 李恪身为扬州大都督,虽不掌民政,但他贵为亲王,他的封地也在淮南,他插手淮南治水之事自无不妥,可坏就坏在他利用职权之便,调动了淮南邻近诸州的府军。 兵权此物不同寻常,很多情况之下兵权便意味着野心和生死,故而自古以来,哪怕是父子之间也不甚放心,甚至还因此多有隔阂,兵戎相向之事。 李恪亦是知兵之人,他不蠢,更不会傻到调动兵锋不利的淮南府军去造反,去跟他父皇麾下横行天下的关中禁军相抗,但他既然犯了这样的错误,他的敌人便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自会不遗余力地攻讦他。 就在李恪调动府军的三日后,李恪此前虽然有心弹压消息,但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长安,当日朝会刚刚开朝,李恪在长安的那些对头们已经片刻摩拳擦掌,按捺不在,等着参上李恪一本了。 “启禀陛下,臣李林弹劾楚王私调府军,意图谋逆。”例朝方始,御史台侍御史李林便持本出列,朝着大殿正中坐着的李世民俯身拜道。 李林乃侍御史,依例当受御史大夫温彦博所辖,他所奏之本,也当先交由温彦博阅示之后再行上书,然温彦博年过六旬,已然老迈,再加之近来偶感风寒,早已精力不济,故而台中事务便交由御史台御史中丞李乾祐代掌,李林所奏之事,温彦博却是不知,也管不着的。 其实李恪私调府军赈灾之事,朝中所知之人不在少数,只是无人捅破,所以大朝伊始,李林便上书弹劾,倒也在殿中众人的意料之中。 不过李林弹劾之举虽在众人意料当中,但他所劾之事,却着实叫人心中一惊,李林竟是弹劾李恪私调府军,意图谋反。 私调府军之事已是必然,证据确凿,李恪绝无力反驳,但这意图谋反之事便有些无凭无据,尽是臆断了。 不过御史台臣本就是闻风奏事,有或没有权且两说,只是这个势,李林却是抬足了。 果然,李林之言一出,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望向了他,就连皇帝李世民也是如此。 “李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林之言一出,大殿上首端坐着的李世民看着李林,重声喝问道。 李恪调动府军之事李世民亦知,只是李世民却有大半信了李恪的话,李恪调动府军,乃是为治水而为,并未旁意,毕竟以淮南弱旅以子反父,李恪断没有这样蠢笨的行径。 不过李林私下与长孙无忌还有太子李承乾亲近,他今日之举乃是受长孙无忌所使,又岂会是全无准备的鲁莽之举。 李林闻言回道:“兵权所系,乃一方安稳,海内太平,有泰山之重,故而不得擅动,楚王身为扬州大都督,东南节臣,岂能不知此理。臣以为此事之后必有蹊跷,陛下万不可懈怠。” 李林说的也有些道理,兵权不比其他,至关紧要,这也是李世民极为忌惮的地方,毕竟李世民自己便是靠着兵权才登上的皇位,才有今日,李林这番话就是为了要李世民猜忌李恪有谋反之意,转而生疑。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生起,便会扎根于心底,再想铲去,便是难了。 可李林虽早有计划,但也并非事事皆在他意料当中,李林之言方落,李恪楚王府一脉臣子尚还未言,倒是以往和李恪有些过节的魏征先开口质问了起来。 “李林,你须知身为御史台臣虽有闻风弹劾之权,但也当仔细行事,不可妄为,你弹劾楚王谋反,可有实据?”魏征当着朝中重臣的面,双目注视着李林,喝问道。 李林站在大殿之中,听着魏征的话,一下子竟有些愣住了。 年初之时,太子党人借白虹贯日异象迫李恪离京,外放南下,魏征可是出了大力的,依理而言,魏征当是与李恪不和才是,怎的此时还站出来助李恪说话。 不过李林既然敢站出来当先发难,自也是机敏之人,李林对魏征道:“下官虽暂无实据,然征调府军治水,乃古所未有之事,楚王却偏生如此,难道楚王动机还不值叫人生疑吗?” 确实,李恪调地方府军治水是开了大唐朝的先例,凡破例者,必先遭人非议,李林之言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李林之言虽合情理,但魏征听着李林的话,脸上却露出了难掩的怒意。 魏征其人行事,一向对事不对人,于公不于私,他此前力促李恪南下之官,是出于公心,而如今为李恪仗义执言,也同样是出于公心。 淮南水灾,祸延淮南上下,稍有不慎,便会使大唐失半数粮仓,李恪调府军治水,虽有违规例,但却可活淮南百姓,这也是魏征记得清楚的。李林当着君臣百官的面,直指李恪之过,却不观其势,不视其功,以魏征的性子,他岂能坐视? 魏征道:“楚王所调,不过周边州县府军,前后尚不过万人,却活人百万,虽所为不妥,有过在身,却更有治境安民之功。你无半分实据,便妄加弹劾,你今日之举,与费仲尤浑之流何异?” 费仲尤浑乃古之佞臣,魏征把李林比作此二人,也算得上是偏激了,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魏征一人有如此刚直的性子。 魏征不比常人,他在朝中颇有声望,他的话在李世民的心中也很有几分份量,他站出来为李恪说话,对李恪眼下的局势自然是难得的助力。 趁着这股助力,十六卫、御史台、秘书省、六部等诸多与李恪交好的臣子都有意出来为李恪帮衬上两句,但李恪留在长安,最能代表他的立场的人却迟迟还未开口。 而这个人便是李恪在朝堂之上拜来的业师,楚王府长史岑文本。 岑文本身为中书舍人,掌管宫中来往文书,本就是消息灵通之人,断没有此前未得消息的道理。 可此时的岑文本却偏偏出人意料,脸上未见如魏征那般的激动之色,只是眉头紧锁,站在臣班的队列之中,不出片语。 岑文本所为,着实怪异地很,就在与李恪交好的那些臣子摸不清路子的时候,大殿之外却突然快步走进了一位手持奏本的內侍。 当这个內侍将手中的奏本交到李世民手中时,李世民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陡变。 第七十五章 杜如晦 当殿中众人,看着李世民脸色陡变时,便知李世民手中的奏报必不同寻常,一来若非要事,奏报万不可能在朝会之时呈递到李世民的手中,二来李世民久经风雨,若非大事,也不会脸色突变。 就在众人被这眼前的变化惊地面面相觑,甚至不知该不该接着说话的时候,片刻之后,李世民终于开口了。 “恪儿在盱眙治水之时为歹人所趁,已被劫走了。”李世民扬了扬手中的奏报,怒目圆瞪,对殿中的众臣道。 “轰隆...” 朝中众人闻言,先是脑袋一懵,接着大殿中一片哗然。 当朝皇子,位次仅次于太子的楚亲王,手掌御赐御赐节钺,奉天巡狩东南的扬州大都督李恪居然在淮南被歹人掳走了,这贸然一听,谁能不惊? 以李恪的身量,遇到了这般事情,着实怪异地很,叫人匪夷所思。 “陛下,此事却不知是何人所为?”待大殿中稍稍安静了片刻后,时任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问道。 李世民把手中的奏报递给身旁的近侍常涂,接着再由常涂转递到了房玄龄的手中。 李世民对房玄龄也是对朝中群臣道:“你们也都看看吧,淮南水灾,百姓离乱,恪儿怜百姓之苦,调麾下卫率前往镇抚,不料竟在巡水途中为萧铣余孽所趁,勾结盱眙县令林远图,暗袭掳了去。” 因得此事实在是太过怪异,朝中众臣闻得李世民之言,无一不是面露惊诧之色,瞠目结舌,更有甚者,已经有人在心中揣度,猜测此封奏本的真伪。 毕竟眼下里李恪身处不利,正遭群臣弹劾,这场劫持未尝不是李恪自己排下的苦肉计,为的就是躲过此劫。 不过众人随即想想,却又觉得不对,李恪被擒,事涉盱眙县衙,楚王府卫率亦可为证,李恪就算严令再死,也会有人松地了口,到了那时,岂非就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得不偿失了吗?李恪纵然再蠢、再急,也不该去撒这个一戳就破的慌吧。 大唐朝风宽松,君臣也都大多相熟,没有那般多的死板规矩,常涂把奏本交到了房玄龄的手中,朝中与房玄龄交好,官阶稍高些的臣子已经凑了上来,看着房玄龄手中的奏报。 李恪被掳真假与否,只需遣重臣前往一查便知,这一点群臣知道,李世民更清楚,这一点李世民倒不曾质疑。 群臣所思各不相同,不过无论旁人所想如何,至少身为人父的李世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计较那些虚无缥缈的楚王谋逆之说了,现在他最为关心的是李恪和淮南的安危,这从李世民口中那声脱口而出的“恪儿”便可知晓。 李世民若当真质疑李恪有谋反之心,绝不会叫的这般亲昵。 “启禀陛下,楚王为保境安民,不使淮南百姓受灾,现已在巡河之时为歹人所趁,所谓楚王谋逆之事,纯属无稽之谈,离间陛下父子之言,其心当诛。”李恪在淮水边被擒的消息送到了大殿之中,沉默了许久的岑文本终于站了出来,朗声道。 岑文本身为李恪业师,李恪文才德行也大多为他所授,李恪遭人污蔑,岑文本站出来为他发声,本就在情理之中。只是岑文本之言,所指是谁,大殿中的君臣都能看得出,唯有方才还在发难的李林一人进退两难地站在殿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怕李林度以小人之心,窃以为李恪所为被劫之言不过是他的掩饰所为,他也万万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他若是此时再固执己见,岂不正是坐实了魏征口中的费仲、尤浑之言。 不过岑文本虽然直言指责李林,但他也还分得清轻重,眼下绝不是与李林之流瓜葛的时候,李恪和淮南的安危自然更为紧要。 岑文本接着道:“臣以为所为楚王谋逆之事纯属子虚乌有,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营救殿下,稳住淮南局势,不使残梁宵小有机可趁。” 李世民听了岑文本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些残梁余孽既然趁着水患之时伏击李恪,自然不是只为了李恪一人,他们的目的当在趁着水患扰乱淮南。淮南乃大唐粮仓、盐仓要地所在,淮南若乱,包括关中在内的大半个大唐都将为之生乱,此事决然马虎不得。 李世民道:“岑卿所言甚是,淮南富庶之地,乃我大唐盐、粮之仓,绝不可出半分差池,楚王李恪,更是朕之爱子,此番受难,也必得设法营救,不容有失,至于外面的那些谣传之言,便不必在提于朝堂之上,离我君臣父子之心了。” 李世民之言一出,此事就此盖棺定论,李林、长孙无忌原本难得的向李恪发难的机会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封奏报搅乱。 不过长孙无忌倒是真的希望这道淮南奏报所言属实,至少如此一来,李恪已是危在旦夕,若是李恪能死在那些萧梁余孽的手中自是最好,这样既免了他的心腹大患,他自己还不必插手其中,摘地干干净净。 此时的大殿之中,有长孙无忌这般心思的自然不止他一人,就在李世民话音刚落之时,太子府褚亮便当即出列,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如今楚王遭难,淮南百官无首,臣以为当速择一朝中重臣,南下镇抚淮南,一来安淮南人心,稳定局势,二来寻得楚王踪迹,营救楚王。” 褚亮之言本是不差,李世民闻言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对大殿众人问道:“此事干系重大,众卿以为何人可为?” 岑文本心系李恪安危,若是依岑文本的意思,他自然最是希望自己可以为使,南下镇抚,方可有最大的把握救回李恪,可岑文本资历浅,哪怕他是李恪业师,也难当此重任。 不过奏本所言之事,早些时候岑文本便已经从王玄策遣来的信使手中提前得到了消息,早有准备。 为使之人必不能是太子亦或是长孙党人,否则李恪必难逃劫难,而为使之人亦不可是魏征等刚直之辈,只顾淮南百姓之大义,不及李恪之生死,同样于营救李恪不利。 这个人既要与李恪交好,又要懂得变通,还要有足够的资历,更需是李世民的嫡系亲信,这样的人朝中还当真难寻。 若是当朝再思,恐怕岑文本一时间还未必能想起,不过好在岑文本早些时候得到了消息,倒还真的想起了一人——杜如晦。 第七十六章 杜相南下 “此事干系重大,众卿以为何人可为?” 李世民话音刚落,大殿之中的众人心中便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而褚亮颇有急智,他既然当众提及遣大臣南下镇抚淮南,他的心里自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属意的人选正是身兼太子左庶子的于志宁。 于志宁为天策府旧人,从龙功臣,早在大业末年,便追随李世民,于其后效力,论资历已是足够。 更何况,于志宁的太子左庶子一职只是并兼,他的本官乃是中书侍郎,位在宰辅之列,由他来提调淮南并无不妥。 只是于志宁乃太子左庶子,算是太子业师,结结实实的太子党,若是由他南下,主持淮南诸务,要害了李恪自有各种法子,到时李恪焉有性命。 不过就在褚亮正欲要旁人举荐于志宁,促成此事的时候,一旁早就等候许久的岑文本已经当先出列。 “启禀陛下,臣举蔡国公前往,蔡国公威望深重,又熟稔军民政务,当可胜任。”岑文本出列,对上坐着的李世民道。 蔡国公这个名字虽有一段时间未出现在了朝堂之上,但就在这朝堂上,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有半分的遗忘。岑文本之言一出,大殿中的众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细细一想,便即刻明白了过来。 别的不说,这满朝文武上下,还真没有比蔡国公杜如晦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在天策府时,杜如晦便是李世民的心腹智囊,与房玄龄共为李世民的左膀右臂,他与李世民的关系比起于志宁又要亲近上许多,至于才干,杜如晦曾力压百官,拜为尚书右仆射,房谋杜断之说亦非虚名,杜如晦的才干自然不俗。 更重要的是李恪曾亲自前往终南山,请神医孙思邈为杜如晦诊病,于杜如晦有救命之恩,杜如晦若是南下,自然更尽心力。 李世民听了岑文本的话,也不自觉赞同地点了点头,毕竟李世民太清楚杜如晦之能了,李世民对他自己的心腹,还是颇有信心的。 不过李世民想了想,却又有些顾虑,于是对与杜如晦走的最近的房玄龄问道:“玄龄可知克明身子休养地如何,可能远行?” 房玄龄听得李世民发问,出列回道:“启禀陛下,克明这一年多来在府中赋闲休养,身子已经养好了大半,当无大碍,只是克明近来一直同臣提及他眼下太过闲暇,在府中也闷地很,早欲出府为陛下效力。以克明眼下的身子,若是仔细些,远行当无大碍。” 李世民赞同道:“如此便好,克明朕是知道的,向来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叫他在府中赋闲近两载,倒也是难为他了。既他也欲出府从事,那这南下镇抚淮南之事便交由克明了。” 以杜如晦为使,南下镇抚淮南,李世民之言一落,岑文本的心便定下了许多。 李世民既已指明杜如晦为使,那此事便算是定了下来,于志宁之流与旁人相较或还能胜一筹,但是和身为帝王心腹谋主的杜如晦相比,便远不够看了。 果然,李世民话音一落,大殿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人也没了动静,毕竟以杜如晦的位分,只要他愿去,这朝中还真的没人能争地过他。 ———————————— 长安城中,李世民已经定下了南下镇抚淮南的人选,与此同时,自知事已败露的残梁余党已经退出淮南,直往西面的江陵而去。 江陵城为荆州治所,亦曾是萧梁都城,乃七省通衢之所在,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古为岭南要冲,天下重镇。 左游仙和萧月仙见淮南之事已不可为,便裹挟着李恪转而前往江陵,借江陵地方势力,暂避锋芒,以作长远打算。 不过李恪不同常人,他被掳走自是大事,不过短短数日,大唐东南各处州郡俱已得到了消息,自淮南往西往北等向的各处官道要塞俱已闭锁,凡往来车马人等尽数严加核查。 若是走陆路虽然比水路稍稍快上些许,但易被官府巡查,找出马脚,故而一路以来,左游仙一众分作数批,走得很是谨慎,先往南,再往西,又尽数挑的水路,避开官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左游仙等人带着李恪走得不快,李恪离开盱眙后的第四日,经几番周折后,他们这才总算是过了黄州,出了淮南境,到了岭南道所辖的荆州。 李恪生与关中,长于长安、突厥,此前还从未来过岭南,倒是没想到他这第一次来,便是以阶下之囚的身份。 荆州境,江陵城外十里的洪湖之上,大船正在缓行。洪湖纵横七万余顷,李恪站在旁人的看押之下,看着外面烟波浩渺的洪湖,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江陵城,似乎连日来的苦闷也稍稍缓解了些许。 “殿下倒是好兴致,没想到到了今日,已做阶下之囚,竟还有这般闲看风云的雅致。”李恪正凭船舷而立,远眺着云烟中的江陵城,身后便传来了萧月仙的声音。 李恪听得是萧月仙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笑了笑,回道:“无非是苦中作乐罢了,我眼下的处境,纵然再差总不会差过当初在突厥为质之时吧。” 萧月仙闻言,也笑道:“好一个苦中作乐,只是朝持社稷剑,暮为阶下囚,这种感触怕是不好受吧。” 李恪道:“我能有今日,也是我之失,左右不过一死,所幸我之失尚未铸成大错,如此足矣。” 萧月仙走到了李恪的身旁,抬起头,看着样貌有些稚嫩,但说起话来却叫她根本看不出起伏的模样,问了一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这幅无所谓的模样是故意为之,还是你孩提是便是如此?” 李恪知道萧月仙问的是什么,于是回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我知道,我若不是这般模样恐怕就算当初没死在突厥,也死在长安了。” 萧梁虽已灭,但萧月仙好歹也算是半个帝王之后,天家无情,兄弟相残,这些道理萧月仙早已听得耳朵磨了茧子,也不曾在心中有过波澜,可当他今日自李恪口中听到这番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与李恪很是相熟的缘故,心中竟突然多了一份恻隐。 第七十七章 水匪 “长安虽好,纵有富贵环绕,却也步步生险,恐还不及这江陵城。”萧月仙听了李恪的话,有感地叹了一句。 李恪没想到以萧月仙的身份,她竟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先是微微一愣,回头看了萧月仙片刻,似乎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于是笑着回道:“本王封号为楚,江陵城乃古楚国郢都,与本王封号暗和,倒也算是缘分了。” 萧月仙闻言,问道:“如此说来,这江陵也算是殿下的归宿,你何不就安心地在这江陵城待着,你我共谋大事,不必再想着逃了,可好?” 李恪抬头看了眼极目所望,云烟深处所藏着的江陵城,对萧月仙摇了摇头道:“江陵自古以来便是岭南锁钥,兵家必争之地,自也是个好地方。不过江陵城虽好,却少了几分帝王气,非是成大事之基。” 李恪言下之言何意,萧月仙岂能不知。李恪非是寻常皇子,自不甘居于人下,更何况还是长安城中那个无论是名望、功绩,还是文韬武略都不及他的太子李承乾。 萧月仙对李恪问道:“如此看来,殿下虽是身为阶下之囚,但心中倒还是壮志未歇了?” 有些东西,比如李恪的野心,萧月仙兴许能看得出来,但萧月仙眼下同他是敌非友,有些话李恪也不愿同她讲的太深。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萧月仙所问,而是看着萧月仙,反问道:“你本有心趁本王之危,夺取御赐节钺,动荡淮南,然却为宾王和怀道所识,空了盘算。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固执先见,只顾与本王为难呢?” 萧月仙不解地问道:“你所言何意?” 李恪回道:“本王年少,当初江陵之战时本王尚是一蹒跚学步的孩童,两国的恩怨若是强要怪在本王的身上,恐怕也牵强了些吧。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抓着本王不放,斗个死活呢,你我各自交换,互取所需岂不更好?” “互取所需?你已是阶下囚,又能给我什么?”萧月仙倒是不知李恪的身上还有什么能拿来同她交换的筹码,轻笑了一声,问道。 李恪回道:“本王曾听岑先生提及,萧公当初举城归唐,本是降臣,有功无过,依例不当斩杀,你此次若是能纵本王离去,本王便可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必为萧公平反,册为梁王,享江陵百姓万家香火,如何?” 李恪的话,一下子让萧月仙竟有些恍然了,她此前从未想过李恪竟会同她说出这番话来。 萧铣之过,乃大唐太上皇李渊所定,若依常理,自无更易的可能。但萧月仙也知道李恪的意思,眼下李恪尚是皇子,想要为萧铣平复自不可能,李恪所说有朝一日便是李恪称帝的那一日。 萧铣之名虽是李渊所定,但李恪若当真称帝,将来寻了个由头为萧铣平复名声,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萧月仙自己也很清楚,眼下大唐已得天下人心,此次百年难遇的淮南水灾他们又未能尽功,日后再想成事便绝无可能了,相反地,与留下一个暂无太大用处的李恪相比,李恪口中所说的条件倒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恪能够称帝,可李恪乃是庶子,非嫡非长,在朝中更无长孙无忌那般权倾朝野的母族相助,又岂会有登基称帝的那一日。 李恪亦是英物,这一点萧月仙自打与李恪相识后便深信不疑,但皇位之争又岂是一人之长所能抉择的,纵然李恪才干再高,在萧月仙看来,李恪想要动摇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也绝不可能。 就在萧月仙看着李恪一脸正经的模样,似乎已然十拿九稳一般,心中有些发笑的时候,他们所乘之船的船身却突然猛地一晃,晃地萧月仙站立不稳,神色也是一变。 这一晃来的突然,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站立的李恪竟是险些被甩出了船去。 “来人,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萧月仙自幼在洪湖边长大,对洪湖水情再熟悉不过,洪湖虽是大湖,但一向波澜不显,方才船身的晃动不像是寻常湖水中该有的波荡,于是连忙遣人前往查视。 果然,正如萧月仙所担忧地那般,被她遣去查探的船工不过片刻便赶了回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萧月仙道:“娘子,不好了,咱们的船底被洪湖的水鬼凿了个一尺大小的洞,一时堵不上,这船怕是撑不住太久了。” 船工口中所为的洪湖水鬼便是暗行洪湖的水匪。 这些洪湖水匪一向以劫掠来往商船为生,为了避开官府追剿,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很有门道。 这些水匪凡遇商船,必先遣水性极佳者潜入水底,以钉凿一类将船底凿穿,使得商船沉没水中,待得商船沉没,船上人等也都落水之后,他们再驶快船前往将人杀散,捞取财货。 李恪所乘的这艘船上说来财货并不多,但这艘船不止载了人,还装了赶路所需的马匹,故而大船吃水极深,被水匪当做了过路的肥羊,落入了水匪的眼中。 李恪听了船工的话,心中先是一惊,但紧接着,他知道自己等候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此前无事,故而一路之上他们对李恪都是严加看管,李恪寻不得出逃的良机。 而在水上时,李恪也曾想过跳湖逃生的可能,但无奈李恪水性实在稀松地很,他若是跳水逃生,随便一个船工都能在水中将他擒回。 萧月仙也清楚李恪水性不佳。这也是萧月仙放心李恪出来到甲板上放风的缘故。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同了,如今遇水匪突袭,大船也沉没在即,若是李恪此时得了空子,便有逃出的可能。 “来啊,快把李恪就地拿下,待到击退水匪后再行安置。”萧月仙见得形式紧急,生怕李恪趁乱逃走,当即对身旁的船工吩咐道。 不过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摇了摇头,却往后退了一步。 李恪看着萧月仙道:“水匪来袭,船上人等都忙着在后舱救水抗敌,你觉得光凭这三五人便能拿下我吗?” 大船开始下沉,船上许多船工都在忙着救水,而剩下的人也大多在对付自后方袭来的水匪,看押李恪的人反倒少了许多。 李恪手上功夫本就不弱,寻常十几人都拿他不下,更何况只是眼前的区区数人。 李恪一边说着,一边从船工手中夺过打向他的船橹,不过三两下,便将船工打翻在地。 “水匪来袭,大船沉没在即,你我都是自身难保,来在此处纠缠作甚,还不如各自逃命地好。此事你若不与我为难,我答应你,方才我说的话,还是作数的。”李恪说完,也不等萧月仙回话,便跳进了湖中。 第七十八章 再遇武氏女 “水匪来袭,大船沉没在即,你我都是自身难保,还在此处纠缠作甚,还不如各自逃命地好。此事你若不与我为难,我答应你,方才我说的话,还是作数的。”当李恪得知大船为水匪所袭后,毫不犹豫地便一跃入睡,逃了去,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李恪跳水逃生,本已是将后背留给了萧月仙,但萧月仙却并未动手伤他。 一来水匪来袭,此时就算她将李恪射伤捉回,也难将李恪带走,不过是帮了这些水匪的忙,二来李恪年少,萧铣之仇着实算不到李恪的头上,再加之李恪待她不薄,更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她自还念着几分情分,倒也未曾对李恪动了杀心。 可以说,纵然在此之前,萧月仙虽不曾想过要放了李恪,但在残梁余党中的许多人都曾想着要杀了李恪时,唯独萧月仙从未想过要要了李恪的性命。 在萧月仙的半纵之下,李恪便跳入洪湖,便游水逃了去。 李恪本不善水性,后来虽也多多少少学了些,但就凭着他这点水上的本事,要靠一人之力游出这洪湖,还是极难的。 李恪手中紧握着与他性命相关的木质船橹,一直奔着远方江陵城的方向游去,也不知游了多久,一直游到了自己气力耗尽,却也仍未能到岸,最后体力不支,眼看着便要支撑不住。 不过就当他双眼疲累地将阖未阖之时,在相距他不足十丈的水面之上,李恪竟看到了一艘颇为醒目的官船。 既是官船,船上乘着的自是官府中人,李恪心中心想着自己有了救,于是便强打着全身最后的气力长唤了一声,接着也不知船上之人听见与否,昏迷了过去。 —————————————— “李公子,李公子...” 李恪自己也不知昏迷了多久,迷糊之中,李恪似乎听到有人正在耳边唤他,于是缓缓地便睁开了眼。 李恪睁开眼后,看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头扎双环髻,乍一看去眉目清秀的侍女。而他自己,正躺在一张松软的床榻之上,不在水中了。 显然,是官船上的人听到了李恪的呼救声,将李恪救了回来。 “姑娘,你...”李恪见得生人,只当自己是被她救的回来,正要开口询问自己身处何处,如何识得他时,可还未等他的话说完,倒是这侍女先行唤出了声来。 “小娘,你快过来,李公子醒了。”李恪刚一睁开眼,这侍女便对门外大声唤道。 李恪久在长安,外放淮南也时日未长,在他的记忆之中,自己在荆州并无故交,可这女子却口称他为李公子,可知她至少是知道些自己的身份的,不禁也觉得奇怪,对她口中的小娘也多了几分好奇,便也往门外的方向望去。 李恪看着房门的方向,不过片刻之后,便看到了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这少女看模样不过十岁出头的的年纪,可偏却生地眉目如画,姿容妍丽,虽年少,却能看出是个极为少见的美人坯子,若是将来长地开了,怕也是倾国倾城的模样。 只是这少女虽生地极美,但李恪望着却有些似熟非熟的感觉。 按理说,这般美人,哪怕是放在胭脂遍地的长安城,也是难得一见的,若是李恪见过,本该记得仔细,怎的会记不真切呢? “李公子你可算是醒了。”少女一进门,见李恪果真醒来,便对李恪道。 李恪虽记不真切这少女是何人,但毕竟是救了他的性命,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意,于是手撑着坐起身回道:“李某谢过小娘救命之恩。” 这女子闻言,笑道:“当初李公子也曾助我,今日我再帮回了李公子,也算是还了李公子当年的援手了。” 李恪听了这少女的话,心中越发的不解了,原来自己竟还曾襄助过她,只是却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了。 这少女也是冰雪聪明,她看着李恪有些迷糊的模样,也知李恪必是记不清了,于是道:“李公子想必是晕地迷糊了,难不成竟是忘了当初在长安天街请公子射灯的女童?” 李恪一听这少女的话,顿时记了起来,贞观六年,李恪于元宵节携小妹高阳在长安天街赏灯,路遇一女童与长孙家兄弟争灯,便是他出手相助,帮着那女童自长孙兄弟手中赢回的彩灯。 “原来是你,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一载有余,小娘已出落地这般仙姿玉色,我竟有些认不出了。”李恪听了这小娘的话,已经全然想了起来,于是回道。 当面被人称赞貌美,只要是女子,无论年纪大小,总归会有些欣喜,少女先是面露一丝喜色,接着便忙谦虚道:“公子谬赞了,公子记不真切,不过是因时日久远,公子又刚刚落水昏迷,尚未全醒罢了。” 这少女虽年少,却也是个说话妥帖之人。 李恪看着眼前的少女,模样气度确与寻常人家女子不同,再加之他依稀记得,在他昏迷之前,救了他的是一艘官船,李恪心中对这女子的身份也不免有几分好奇。 不过毕竟男女有别,李恪若是贸然问人姓名终归有些不妥,于是转而问道:“小娘救命之恩,在下自当铭记,只是在下在湖中昏迷,此后诸事便全无印象,却不在眼下身在何处?” 这一次,还不等这少女回李恪的话,倒是一旁的婢女先开了口。 “今日早间我家小娘本是在洪湖乘船赏景,不料却在途中见着了公子,便将公子带了回来,此处乃是江陵城,你身处之地便是荆州都督府。”婢女一边从一旁搬了个锦凳放在了少女的脚边,一边对李恪道。 荆州都督府? 李恪听了婢女的话,心中有些微诧,不禁看向眼前这少女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李恪身为亲王,熟稔朝务,岂会不知荆州都督是谁。 贞观六年初,原荆州都督张亮调任进京,荆州都督出缺,李世民便下旨以利州都督武士彟转任荆州,为荆州都督主掌荆州军务,如今的荆州都督正是应国公武士彟。 若只以武士彟而论,以武士彟的名望、才干,在这名臣云集的初唐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他的次女武曌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李恪怎会不惊。 李恪连忙问道:“此处竟是荆州都督府,却不知小娘与应国公武都督是何关系?” 这少女已知李恪当时朝中权贵子弟,也不奇怪他怎的知道荆州都督是谁,只是如实回道:“公子口中的武都督正是家父。” 第七十九章 误会 傍晚,天色已昏,遥远的天际处,渐落的夕阳映照赤色的霞光,染红了烟波浩渺的洪湖水,也为江陵城披下来一件霞衣,宛如温婉娴静的待嫁女子。 江陵城为古楚郢都,自古便是中南锁钥,南北要塞,兵家必争之地,当年的萧铣也是立足于此,方才有了临朝称帝,逐鹿天下的资本。 但自打入了唐后,大唐定都关中,以关中为基并重洛阳、太原、扬州等地,却有意无意地,唯独把这个岭南首要的江陵忘在了脑后,甚至就连军务之上也是如此,江陵军政首官的官衔之前也未如扬、并那般缀上一个“大”自,只是一个光秃秃的荆州都督而已。 但也正是如此,江陵便越发显得安静太平,在天下三百余州中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李恪身处这看似安静的江陵城中,站在荆州都督府的偏院里,感受着湖风拂面,看着天边的残光暗照的斜阳,心中却还有这一丝震动。 他很难想象,此前他在长安见过,这次又救了他性命的女子竟是武媚娘,竟是那个日后会将他李氏宗族逼杀殆尽的武周女帝。武媚娘给李恪带来的震动,远比萧月仙自曝身份时要来的大地多。 不过好在此时的武媚娘尚且年幼,不过是一个少经世事的少女,更没有数十年后的那般狠辣和权谋,李恪倒还远不必担忧。 对李恪而言,现在武媚娘,他更多的只是惊讶与好奇,并无其他更多的顾虑,毕竟眼下他自己虽然逃出了残梁余党之手,但却尚处险境,分不得心,他的首要之事还是设法安全地返回扬州。 “李公子早间落水许久,寒气尚未尽去,大夫特地嘱托公子要仔细身子,不可再着了风寒,怎地还在院中吹风。” 李恪正在院中想着如何独身一人避开在江陵颇有势力的残梁余党,返回扬州的时候,耳中却传来的武媚娘的声音。 李恪听得武媚娘的声音入耳,回头看着武媚娘,笑了笑回道:“小娘多虑了,我乃习武之人,身子骨还算强健,吹些风当还无碍,倒是若整日待在屋中,反会闷坏了身子。” 李恪的身手,武媚娘是亲眼见过的,夜色之中,他尚且能开劲弓,射中三丈之外绑着花灯的丝带,这份武艺纵然是在精锐云集的长安禁军之中也不多见,他的身子骨自然是结实,也不是寻常的同龄少年可比的。 武媚娘道:“公子自幼习武,想必底子不同常人,公子既觉得闷了,出来透透风也是好的,只是勿要贪凉受了寒,自己省得便好。” 李恪听得武媚娘的关切之语,拱了拱手,谢道:“多谢小娘关心,我自有分寸,今日小娘相救之恩,来日如有机缘,自当厚报。” 武媚娘站在李恪的身前,看着李恪虽是一身布衫,却仍旧一本正经,信誓旦旦的模样,笑道:“当初在长安时,你曾助过我,我铭感于心,而如今你时运不佳,我再助回你,也是应当,何曾想过要你什么厚报。不过你眼下还能有此心志也是好的,总好过那些自甘蹉跎,连日只知嗟叹的庸人。” 时运不佳?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似乎是在安抚于他,劝他上进,一时间稍稍有些愣住了,他不知武媚娘为何会如此说他,于是好奇问道:“我与小娘再遇不过一日,我言语中也并未提及,小娘怎知我时运不佳?” 李恪所问,本是意在问武媚娘何出此言,竟会觉得他近来时运不佳,可武媚娘早已先入为主,李恪的话到了武媚娘的耳中,武媚娘却只当李恪已经承认了时运不佳之说,只是不知武媚娘从何知晓罢了。 武媚娘说李恪时运不佳,自是有她的揣度,贞观六年,武媚娘曾在长安见过李恪一面,那时的李恪鲜衣怒马,随扈如云,甚至还可当着面与长孙兄弟分庭抗礼,自然是权贵人家子弟。 可如今不过过了一载有余,李恪已经自长安沦落至此,当初的一身锦衣华服也换做了粗布衣裳,身后的随从也不见了踪影,若非时运不佳,又怎会如此。 只是武媚娘心中虽是如此揣度,自己也对自己的揣度深以为然,不过当着李恪的面,她又担心李恪有些心气,若是坦言了面子上恐挂不住,于是婉言道:“我不过是胡乱猜的罢了,公子本在长安,如今却贸然孤身现于江陵,想来是府上生了变故,才会如此吧。”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武媚娘会有此一言,原来竟是如此。 不过武媚娘的话李恪倒也乐得接受,不愿去反驳。 武媚娘把他当做落魄了的权贵子弟也好,如此一来反倒省了许多麻烦,也免得有其他的风声传出,叫有心人知道了他的行踪。 于是李恪也顺着武媚娘的话,应了下来:“数日前在下府中确是突逢变故,叫小娘见笑了。” 武媚娘闻言,忙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年少,突逢巨变,尚能有如此豁达胸襟,已是不易。不过公子倒也不必太过伤感,公子武艺不俗,眼下西北边线未平,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公子若是有心,大可往西北参军,待建功立业后也必有再兴家声的一天。” 武媚娘本就聪慧,又是武士彟之女,出身显贵,眼界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女子可比,故而从她口中说出这番话,李恪倒也不觉得讶异。 李恪道:“小娘所言甚是,我也正有此意。” 武媚娘笑道道:“公子有如此打算便好,我已与家母提及公子之事,若是公子不弃,便可在府上暂住些时日,待身子大好后再另做打算。” 李恪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只是麻烦府上了。” 武媚娘摆了摆手笑道:“这倒无妨,家父正是荆州都督,亦是武臣,最喜提携后辈,若是公子有意,我也可将公子引荐于家父。” 武媚娘之言,自本是好意,可李恪听了她的话,却连忙摇了摇头。 武媚娘非是朝臣,自识不得李恪,但武士彟乃是重臣,与李恪在朝堂之上也有过数面之缘,是识得李恪的,若是武士彟见着了李恪,自然就认了出来。 李恪是君,武士彟是臣,若是往常,李恪倒也不怕武士彟认出自己,不过如今李恪落难在外,而武士彟在朝中又党派不明,若是武士彟与太子亲近,叫他知道了李恪在此,李恪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恪当即道:“小娘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欲振家声,靠的还是自己,此事便不必麻烦应国公了。” 第八十章 武士彟 时值盛夏,正是炎热之时,也正是一载之中日头最长的时候。 时辰已是戌时,若是搁在春秋时候,天色早就暗了下来,但是此时,江陵城的天南之际,还留着一丝残光,而就算趁着这缕残光,在衙中疲累了一日的荆州都督武士彟终于回府了。 “阿爹,你可算回府了。”武士彟刚一回府,正自偏院往主院回走的武媚娘正巧撞上了,于是道。 武媚娘乃武士彟次女,一向聪慧,比起男儿亦尚要强上几分,故而也极得武士彟的疼爱,武士彟下了值,见了武媚娘,便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对武媚娘问道:“今日府中家奴带着你去洪湖游水,耍地可还乐呵?” 武媚娘点了点头,又看着武士彟面有疲态,回道:“湖上凉爽,又还宽敞,自是比府中待着要乐呵多了,只可惜今日阿爹府事太多,未能陪着一同去,却是一件憾事。” 武士彟闻言,好奇地问道:“二囡今日未去府衙探视,怎知阿爹今日忙地紧,走不开?” 武媚娘回道:“阿爹平日日落前便该回府,可今日到了此时才回,不是府衙事紧,还能是为何?” 荆州地处岭南,不属边城,腹地之中又少蛮夷,唯一能添些乱子的就是各处野湖中的水匪,而这些水匪又大多不成气候,最多的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故而江陵城一向太平,少有战事。 地方太平,武士彟这个荆州都督也不甚忙碌,除了月末点卯,少有晚回的时候,今日却突然回地迟了,武媚娘自能猜得出来。 武士彟听了武媚娘的话,原本脸上积着的愁容倒是散去了几分,转而稍稍展颜道:“你倒是聪明,比起你两个整日只知在街头厮混的兄长强上不少。” 武士彟年已过五巡,四十出头的时候方才续取武媚娘生母杨氏,得了女儿,属中年得女,故而对女儿很是疼爱,甚至还要超过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武元庆、武元爽。 武媚娘被武士彟抱在怀中,对武士彟道:“阿爹还需仔细身子,整日不歇可别累坏了才好,有些事情若非紧急,丢到明日便可,何必非得今日。” 武士彟轻声叹了口气道:“凡事又岂是为父所能一己定夺的,今日之事不同寻常,为父哪敢有半分怠慢。” 武媚娘闻言,脸上露出了不解之色,在她的眼中,阿爹武士彟乃荆州都督,当朝应国公,莫说是在这岭南了,就算是放到长安,也算的上是号人物了,究竟是何事竟能叫他如此为难,半分不敢松懈呢? 武媚娘问道:“不知近日州县发生了何事,阿爹怎的如此难做?” 武士彟回道:“叫为父难做的倒也不是荆州的事情,而是在淮南。” 武媚娘接着问道:“淮南能有何事,怎的能波及至江陵?” 武士彟看了看四周,见得四周并无旁人,于是对武媚娘道:“今日早间自长安南下,提调两淮军政的杜相使人传来急令,陛下次子楚王殿下在淮南被掳,下落不明,要邻近个州县仔细排查水陆关卡,寻觅楚王行踪,不可大意。” 武媚娘虽是女子,但却并非那些从不出门墙的家中闺秀,相反地,她对朝中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大多都听过一些,甚至有一丝好奇。 武媚娘向来如此,故而对时常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李恪,更是颇多了解,当武士彟之言入耳,武媚娘清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满满的惊讶之色。 纵是国公之女,但武媚娘也听了太多关于楚王李恪的传闻,在武媚娘的眼中,楚王李恪这样的人物便是宛在云端的一般,方才却听得这个消息,哪有不惊的道理。 楚王李恪,陛下爱子,这样的人竟在自己治下的淮南地界失踪,这个消息想必早已震动朝堂,震动天下。现在的,尤其是临近淮南的各州关卡,恐怕早已是严阵以待。而他的阿爹在今日收到消息能有这般表现,也就不奇怪了。 “原来竟是如此!”武媚娘轻声惊叹道。 武士彟看着次女满是讶异的模样,对武媚娘道:“眼下的消息尚未尽数传开,荆州所知者亦不多,你也不可说于旁人,为父将此事告知于你,也是要你近日多多仔细些,最好便待在府中不要出门了。” 武媚娘连忙应道:“阿爹放心,我这些天就在府上待着便是。” “如此便好,明日我也会同你兄长讲明,这些天,除了府内采买所需,索性府门便闭了吧。”武士彟闻言,点了点头,对武媚娘道。 李恪乃李世民次子,极得李世民疼爱,李恪失踪,李世民极是重视,否则也不会遣了在府上休养许久的心腹近臣杜如晦南下主事。因受到波及的又岂会只有淮南一地。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知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在这个时候,还是不听、不说、不做地好,就是府中之人也需约束好,免受了池鱼之殃。 不过武媚娘听了武士彟的话,心中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对武士彟道:“阿爹所言倒是叫儿想起了一事,想来还是要跟阿爹讲明的。” “何事?”武士彟看着武媚娘一脸郑重的模样,问道。 武媚娘回道:“今日儿在洪湖游玩时,遇到了一个险些溺死的落水之人,便将他救了回来,暂且安置在了府中,不知可否?” 溺水之人? 武士彟想了想道:“听你这么一说,为父倒是想起一事,今日早间确有一艘商船在过湖之时在湖心为水匪所劫,船上财货、人等失踪了大半,说不得你救的这人便是这商船上的。” 武媚娘闻言,附和道:“那想来是了,我听他所言,他落水也正是此因。” 武士彟道:“今日被劫的乃是一艘商船,想必你今日所救的便是这船上的船夫,身家应该还算干净,切先收容他两日便是,无妨。” “如此便好。”在武媚娘想来,李恪家道中落,沦落为船上船夫也并非不可能,故而也未曾多想,当即应了下来。 只是武媚娘想的自然简单,她哪里知道,她随手救下收留的这个少年,便是使得大唐半壁为之风动,不得安稳的楚王殿下。 第八十一章 武氏兄弟 李恪失踪,大唐朝野震动,就连闭门休养一载有余的杜如晦都给遣了出来,要将李恪寻回。 且不论如此大地动静,能否真的救回李恪,但各处地方官员却没有一个敢有半分大意和怠慢的,否则若是因懈怠此事为李世民所知,天子雷霆盛怒之下谁都扛不住。 故而当杜如晦命淮南周边郡县严查各处关卡的手令传来,武士彟虽没有半分把握在荆州境内寻得李恪的踪迹,但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哪怕是明知做无用之事,也是整日待在府衙之中,不敢大意懈怠。 两日之后,李恪在荆州都督府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身子已经养地差不多,李恪估算了一下子,残梁的那些人应该也不会再如以往那般追寻自己的下落了,于是便欲启程东归,前往淮南。 可就当李恪正欲向武媚娘借一匹马,便离开江陵的时候,却不巧遇到了武家的那两位公子——武元庆、武元爽。 “正是女大不中留,阿妹与外面的野小子相识才几日,便要将家中之物相赠,若是再久些,那还了得?”武媚娘正带着李恪在荆州都督府的后院马棚提马,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两个男子的声音。 李恪听得身后的声音,转身望去,身后站着的是两个二十五六的男子。这两位男子样貌倒是生地不错,但是看着他们的眉目举止,却总有一份猥琐轻浮之感。 这两人李恪虽都不曾见过,但李恪都不必问,便能猜出他们的身份,除了武家那两个连武士彟都看不上眼的浪荡公子,还能是谁? “两位兄长这是何意?李公子曾相助于我,如今他遇难,我再帮回也是理所应当的,两位兄长这么说话,未免龌龊了吧。”武媚娘年方十一,但已知何为名节,武氏兄弟之言若是传了出去,旁人又该如何看她?武媚娘听得武元庆、武元爽的话,脸色微微一变,回道。 武媚娘为妹。而武氏兄弟为兄,武媚娘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同他们说话,自是分毫的面子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两人之中,年纪稍大些的武元庆当即道:“阿妹,在外人面前,你便是这般同兄长讲话的吗?” 武氏兄弟乃武士彟前妇相里氏所出,而武媚娘却是武士彟正妻杨氏所出,与武媚娘非是一母,又因武士彟待杨氏与武家姐妹又甚是疼爱,甚至在他们这两个男丁之上,故而武家兄弟对杨氏和武媚娘等很不待见,闹出些口角也是常有的。 武媚娘寸步不让地回道:“兄长怎么同我讲话,我便怎么同你们讲话,你们既自己不要颜面,我又何必顾及。” 这时,一旁的武元爽却又道:“你报私恩,你自己报便是,你拿我武府的财货赠人,是何道理?更何况你身为女子,不动声色地便将外面的男子带回家中,我身为兄长还说不得了吗?” 武媚娘回道:“李公子曾今助我,如今我留他在府中休养,也是阿爹同意了的,至于赠马之事,我自会晚些时候自会向阿爹禀明。” 武元爽闻言,笑道:“如此说来,这赠马之事阿爹便是不知了?正所谓不告而取是谓之窃,小妹莫要被这外面来的野小子给骗了,把自家的财货贴了个干净。” 武家本就是世代经商,家中巨富,而武士彟又贵为应国公,荆州都督,便更是如此,对他们武家来说,区区一匹马,又能算得了什么,武媚娘就算送了出去,武士彟也绝不会多说什么,这一点武氏兄弟也清楚地很,他们这般为难她,不过是为了叫她面上难堪罢了。 武媚娘不悦道:“区区一匹马,你们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武家兄弟得意地笑道:“今日赠马,明日便能赠宅子,后日恐怕大半个武家都要被贴了出去。依为兄看,这野小子分明就是哄骗小妹来的,为的就是窃我武家家财。” 武媚娘视李恪为友,武媚娘听着武家兄弟的话,脸上越发地挂不住了,心中也已然生了怒意。 武媚娘道:“两位兄长莫要血口喷人,如此口无遮拦,未免过分了些,莫要逼我告诉阿爹。” 武家兄弟自然多少畏惧武士彟,只是他们看着武媚娘生怒,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场面,心中反倒越发地得意。 武家兄弟于是接着道:“我们绝无恶意,只是小妹少不更事,不知人心险恶,见得这等模样俊俏,又专会哄人的市井小子,难免辨不清真假,不如便将他交给我们,我们拿了他去见官,一审便知,如何?” 李恪生得俊美,尚在武家兄弟之上,武家兄弟竟是将李恪说成了靠着样貌,哄骗女子的欺诈之徒。 李恪见多了狡诈之徒,就连长孙无忌那样的老狐狸也常打交道,武家兄弟这样的道行,李恪实在是不看在眼中。 李恪的脸上不见半分神色波动,只是淡然道:“两位公子无凭无据,如此说话,未免欠妥了吧,” “哼!” 武元庆轻哼了一声道:“待我将你拿下,扭送官府,一番审讯之下便知真假了。” 说着,武家兄弟上前,竟是要将李恪拿下。 武士彟拜荆州都督,乃是武职,武家兄弟也算是将门子弟,再加之他们以往常在市井厮混与人殴斗,手上倒还确有几分功夫,再加之他们不知李恪深浅,只见李恪年少,故而竟欲动手将李恪擒拿。 武家兄弟的功夫,若拿去对付那些市井流氓还算好使,可李恪师承名家,又久在行伍,得许多军中猛将指点,他们如何是李恪的对手。 武媚娘看着两位兄长的动静,也是闭口不言,她亲眼见过李恪射箭,李恪能毫不费力地开七斗之弓,别的暂且不谈,光是这份臂力,就是她这两个不成器的兄长远远比不了的,他们主动去跟李恪动手,吃亏的自然是他们,她自己也正好出了这口气。 果然,就当武家兄弟一齐动手,准备拿下李恪的时候,他们刚才碰到李恪的手臂,正要将李恪按下,李恪微微一笑,手腕只是轻轻一转,便就反手抓住了武家兄弟的手臂,使劲往下一扣,武家兄弟的手腕便被李恪紧紧地扣住,疼地不敢动弹。 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只在转眼之间,他们根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便被李恪拿下。 “野小子,有本事别用拳脚,咱们比比枪剑上的功夫,可敢?”在武家兄弟看来,李恪必是常年厮混于市井,故而练得了一身蛮力和手上功夫,想必还未曾接触过刀枪剑戟,若是比试兵刃,李恪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也可乘机狠狠地教训李恪一顿,一来出了这口气,二来叫武媚娘难堪。 李恪听了武家兄弟的话,也在想着要不要应下。 以李恪的身份,武家兄弟竟称呼他为野小子,本就是大不敬之罪,李恪就算是将他们的手脚打断,也并非不可,只是眼下他孤身在此,实在不宜同这些地头蛇结怨太深,免得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平添麻烦。 而正当李恪有些为难的时候,后院的门口也传来了一阵厚重的声音:“李公子的本事我是亲眼见过的,两位公子还是回去歇着,莫要自取其辱的好。” 第八十二章 老奴 说话的这人李恪曾今见过一面,只不过时隔一载有余,记得也不真切了。只是依稀想起,贞观六年的上元佳节,那日陪着武家姐妹在长安城赏灯的便是此人。 此人上前,走到了李恪的身旁,拱了拱手,对李恪道:“我家公子所言无状,不慎开罪了公子,还望公子勿怪,给老奴两分薄面,勿要伤了我家公子才好。” 这自称是武家老奴之人身长约莫七尺,看上去虽已年近四旬,身形精瘦,但却如一杆笔直的钢枪一般竖于李恪的身前,仿佛身体中竟是隐藏了牛虎之力一般,叫人不敢轻视。 李恪虽年少,却久在行伍,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禁军老卒不知见了多少,他的眼力自然不差,李恪只看了这老奴一眼,便知眼前的老奴绝非寻常的家仆,想必也曾是手中染血无数的劲卒,很有几番本事,绝非徒有其表的武家兄弟可比。 李恪面对眼前之人,未有丝毫的大意,只是依言将武家兄弟放了,对这老奴道:“李某无心伤人,方才所为也不过无奈为之,只为自保。” 李恪虽是放了武家兄弟,但武家兄弟却丝毫不领李恪的情,甚至他们还当是李恪怕了他们兵刃上的本事,故而退缩了。 这老奴在武家似乎地位颇高,武家兄弟对老奴问道:“李叔何必如此回护外人,方才这厮辱了我兄弟,我兄弟正该挣回这个面子。” 李叔听了武家兄弟的话,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叹道:“李公子的武艺我是亲眼见过的,就算是我也难与李公子相较,我哪是向着李公子,我是怕两位公子再吃了亏,丢了自己的面子不打紧,若是再丢了性命,可就追悔莫及了。” 武家兄弟不知李恪的深浅,但这李姓老奴却清楚地很,去岁在长安灯会之上,李恪能闲庭信步地拉开七斗弓,射中夜幕中三丈开外的丝带,这份臂力和眼力岂是武家兄弟能比的。 更何况,这老奴知道李恪姓李,当年就连长孙家的子弟尚且让他三分,再看着李恪当年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贵气,多半也是哪家将门宗室子弟。 既是宗室子弟,哪有擅射却不习枪棒的道理,若是逼得李恪使了兵刃,万一真的动了怒,恐怕武家兄弟会有性命之忧。 武家兄弟听了李恪的话,先是一愣,接着面露出了满脸的惊诧之色。 这里是武府,这老奴也是武府的人,断没有诓骗他们的道理,而且这老奴说话行事一向直率,也不善诓人,故而他的话自是信得过的,只是武家兄弟万万没有想到,李恪年少,又生的眉清目秀,看似文气的外表下竟还有如此本事。 事已至此,武家兄弟也懒得再留在此处自取其辱,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便甩袖离去了。 “多谢阁下相助,否则今日想必又是件麻烦事。”李恪对老奴道。 武府老奴低头看了眼李恪手上与年纪不相配的厚厚的老茧,笑道:“公子肯给我这个面子罢手,应该是我谢过公子才是。” 一年多前,李恪的武艺便已是了得,而李恪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气力一日一个样子,如今的李恪必是今非昔比,更胜当初了,他受了武家兄弟的寻衅还能如此轻飘飘地放过,除了不愿在江陵开罪武外家,这老奴的话也有着几分份量。 李恪对老奴道:“我乃男儿,能屈能伸,一两句妄语于我无伤,倒也无碍,只是两位武公子说话实在难听了些,恐不利小娘名节,着实不妥。只是我虽与小娘相熟,但毕竟还是外人,不宜过问,只盼今日之事两位武公子还是莫要传出去的好。” 老奴闻言道:“此事李公子大可宽心,今日之事我必再三告诫两位公子,不使外传。” 李恪听了老奴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之色,论主次,武家兄弟是主,老奴是仆,这老奴如何能使得武家兄弟噤言? 武媚娘看着李恪脸上的不解地神情,心知李恪是为何事不解,于是解释道:“李叔乃军中老卒,十余年前便跟随阿爹左右,曾数救阿爹性命于危难间,阿爹对李叔也甚是礼敬,待为上宾,只是李叔一向不喜富贵,故而未显。” 武媚娘之言入耳,李恪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武家兄弟对这老奴如此礼敬,原来他竟于武士彟有救命之恩。 李恪少年英姿,又武艺卓绝,而且几次观他行事,又颇为稳重,对于这样的后进之辈,这老奴的心中本就颇为喜爱。 他看着武媚娘带着李恪在后院,便知是为了挑马,而挑马自是为了远行,于是问道:“公子今日可是要出城?” 李恪如实回道:“正是,我此前身子不适,在府内休养已是叨扰许久,如今身子大好,自当离去了。” 老奴皱了皱眉,却对李恪道:“眼下时候不巧,公子只怕是出不得城了。” “这是为何?”李恪不解地问道。 老奴回道:“江陵近来有要事,城门内外早已加强戒备,进出城门均需查验路引籍书,而公子落水时这一应物什俱已遗失,恐怕出不得城去。” 李恪闻言,心中也有些急切,他不知武士彟心向何人,故而不敢自曝身份,可如今不自证身份,却又出不得江陵,着实叫他两难。 李恪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老奴回道:“公子倒也不必太过急切,依我看,这封城之举绝非长久之计,最多也就是三四日的功夫,公子何不在此在待上几日,待撤封之后再行离去。” 李恪听了老奴的话,面露难色。 如今淮南的情况他浑然不知,楚王府上下,皇宫内外,想必也已是暗流涌动,若是他不能早日回淮南,时日久了,恐怕生乱。 老奴从武媚娘处多少知道些李恪眼下的处境,看着李恪的模样,也知李恪心急,但他却不知李恪身份,只当李恪心急从军之事,也是本着提携后辈之心,对李恪道:“公子既是欲从军,又何必急于一时,我在并州军中尚有些旧时袍泽,大可荐公子前往,如何?” 左右也无他法,李恪又不愿犯险自曝身份,于是思虑了片刻,点头应道:“如此也好,只是麻烦贵府了。” 第八十三章 将向荆州 “这个李公子文武双全,年少英姿,长远观之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老奴站在院中,看着李恪离去的身影,对身旁的武媚娘道。 武媚娘道:“不错,我与李公子虽相识不多,但他行事进退得宜,不卑不亢,想必是久经场面之人,绝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够教养地出的,也不知是京中哪家权贵,竟能育出这等英才。” 大唐已十余载,天下太平,不比隋末群雄四起的乱世,早就过了草莽成名的时候,虽不能说天下豪杰尽出名门,但寒门难出贵子,却还是真的,更何况还是李恪这等人物。 眼下的李恪虽然“落魄”,但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与淡然,却是装不出的。 老奴对武媚娘,问道:“小娘可能猜出他是京中哪家子弟?” 武媚娘想了想,摇头道:“对于自己的身份,李公子一向讳莫如深,从不开口提及,就算偶有问起,他也是刻意躲闪,我也不知。” 老奴听着武媚娘的话,却笑道:“我虽未出江陵,但常在府外,倒是也听得了一些消息,也不知猜想的对是不对。” 武媚娘看着老奴脸上的笑意,心知他必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于是好奇地问道:“李叔听得了什么消息,可是与李公子家世相关?” 老奴点了点头道:“小娘可曾听过故淮南靖王李神通之名?” 武媚娘道:“淮南王乃大唐开国元宿,我自知晓,莫非李公子还与淮南王有些关联?” 淮南王亦是宗室武臣,论名望虽不及河间王李孝恭和任城王李道宗,但也算的一方人物,武媚娘也是听过的。 老奴道:“我昨日听闻,淮南王长子胶东公、岷州都督李道彦因西陲战事不利,为党项酋首拓跋赤辞所败,其部死伤近万,故而为陛下所罪,流放边地,李道彦之子李文奖亦被贬为庶民,逐出长安。” 武媚娘闻言,已经明白了老奴的意思,于是问道:“李叔的意思是李公子便是胶东公长子李文奖?” 老奴回道:“若算年岁,李文奖年应该未及弱冠,与李公子的年纪倒是相仿,而李文奖是宗室,亦出自将门,祖父辈俱是行伍出身,能有李公子这般气度倒也合理。” “原来如此。”听着老奴的话,武媚娘微微点了点头,心中不自觉地已经信了七、八分。 当年李恪在长安时,就连长孙家的子侄尚且要让他三分,可见李恪绝非寻常权贵人家子弟,说他是宗室子弟倒也不无可能。 再加之李恪年少擅射,三丈之外中一指宽的丝带也是信手捏来,必是将门子弟,既是宗室,又是将门,再加上近来李道彦突遭变故,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故而在武媚娘想来,李恪多半便是胶东公李道彦之子李文奖了,只是她哪里想到,又哪里敢想,借宿在他府上的这个“落魄”少年竟是唐皇次子,尊荣无匹的当朝楚王。 这老奴跟随武士彟十余载,武媚娘便是他看着长大的,老奴并无子嗣,故而在他的眼中,武媚娘与自家女儿无异。 老奴看着身前站着的武媚娘,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对武媚娘笑道:“这可惜这李公子家道中落,否则以他的人品和才干,倒也是小娘良配。” 武媚娘似乎与寻常女子不同,寻常女子面皮薄地很,而且十岁出头时也多少懂了些男女之事,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这话,难免面露娇羞之色,可武媚娘听了,脸上却不见半分羞红,反倒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我将来的丈夫必是人中龙凤,当时罕有之英杰,而不是一个落魄市井的少年郎。” 老奴闻言,对武媚娘道:“李公子眼下虽然落魄,但以他的才干,必非久居人下之辈,早晚有出头之日。更何况胶东公所犯之过罪不至死,以他与陛下之情,不日定当起复,所谓富贵,不过早晚之事而已。” 在老奴想来,武媚娘之所以瞧不上这位李公子,多半还是因为他眼下的处境,不过李道彦不同寻常武臣,他乃是宗室子弟,其父李神通更是与李世民相交莫逆,李道彦虽是一时贬谪,但必不会长久如此,李世民过些时日必会启用,到了那时,这李公子自然就不再是无家可归的落魄少年了。 李道彦叔伯兄弟在朝中封王拜将的不知多少,李道彦要复职自非难事,老奴想的倒也不差,只是他哪里知道武媚娘的心气,武媚娘已是国公之女,她想嫁的又岂是一个寻常的宗室子弟这般简单,她要嫁便要嫁那极显极尊之人,纵不是亲王国公,也该是朝中三公、封疆大吏。 ———————————— 李恪被困在江陵,不愿轻易自曝身份,也出不得城,可谓进退两难,但与此同时,淮南一带搜寻李恪之事却始终不曾有半分松懈。 东南,舒州,此处已是江淮边线,若是再往西一些,便是彻底出了淮南境,出了淮南境,再想去寻李恪的踪迹,便是大海捞针了。 自打李恪失踪以来,这些天,楚王府上下一众不曾有过半日的停歇,抓住哪怕一丝丝的机会,也要四处寻觅李恪的踪迹。 楚、扬、和、庐等淮南州县几乎已经寻遍,告示也贴在了各处城门及人流密织的官道之上,可始终却没有半分用得上消息,若是舒州也是如此,那就真的只有大海捞针这一条路能走了。 舒州府衙,奉命前往舒州查探的秦怀道正在大堂之上来回不停地晃荡,不时的叹着气,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中的焦急已写在了脸上。 “秦将军,秦将军。”就在天色已晚,秦怀道只当今日又无所获,正想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府衙门外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声,随着这阵呼声,片刻之后一个府衙的差役快步走了进来。 “秦将军,有殿下的消息了。”差役一进门,便对秦怀道道。 秦怀道闻言,喜道:“何处来的消息?” 差役指了指他身后带着进来的渔夫模样的男子,对秦怀道道:“秦将军,方才便是此人揭了官道上的榜文,自称曾见过殿下。” 秦怀道看着差役身后站着的渔夫,问道:“你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的殿下?” 渔夫回道:“六日前,我曾在皖水边见过殿下,殿下的模样与榜文上所画除了稍瘦了些,别的一般无二。” 秦怀道闻言,激动地问道:“你可知殿下去了何处?” 渔夫想了想道:“小人确不知殿下去了何处,只是那日殿下所乘客船的船夫曾在我的鱼铺上买了条鱼,听着口气,像是荆州口音。” “你可听地确凿?”秦怀道忙问道。 渔夫回道:“我也曾见过些荆州来的客商,说话便是那般模样,应该错不了。” 第八十四章 江陵寻人 秦怀道得知李恪被人掳了去荆州,心中既喜且忧。 所喜者,追寻李恪踪迹多日,总算是有了苗头,所忧者,李恪已经出了淮南,虽知他许是奔着荆州去了,但李恪究竟身在何处却尚不清楚,若是荆州也无李恪的踪迹,那他再想寻得李恪,便是难比登天了。 秦怀道得到消息后,一面遣人前往扬州禀告此事,一面已是片刻也等不及,带上右骁卫精锐直往荆州治所江陵城而去。 “阿郎,翼国公长子秦怀道将军在府门外求见。” 秦怀道心系李恪安危,一路西去时片刻不歇,不过次日晚间,便到了江陵城,在府衙忙活了一日的武士彟刚刚才到了府上歇息,还未坐定,武府家奴便上前传话道。 “秦怀道?他怎的在此?”秦怀道乃李恪至交,心腹之臣,李恪失踪,他本该最是焦急,四处寻觅才是,武士彟却听闻他此时竟到了荆州,怎能不惊。 武府家奴回道:“秦将军只说是与楚王殿下之事有关,要见了阿郎当面讲明。” 事涉李恪,秦怀道行事仔细自也在情理之中,武士彟闻言,当即道:“即使如此,快请秦将军入府,我在偏厅等候。” 秦怀道本就是翼国公秦叔宝之子,秦叔宝与武士彟也有两分交情,秦怀道来荆,武士彟没有怠慢的道理,更何况秦怀道还是为寻李恪而来,手握敕命,武士彟便更是如此了。 武府家奴出门,不过片刻,便领了秦怀道入府。 秦怀道带着两名右骁卫护卫入府,跟着武府家奴身后直往偏厅而去,脚步急促。 “楚王失踪,秦贤侄不在淮南寻驾,怎的有空来了荆州?”武士彟见秦怀道入内,对秦怀道道。 武士彟年长,论辈分比起秦叔宝尚且要长上半辈,称呼秦怀道一声贤侄已是自降了辈分,于秦怀道而言自无半点不妥。 秦怀道回道:“武都督需知,我昨日查探得消息,殿下已为人所擒,恐怕已至荆州,故特来此寻殿下踪迹。” 武士彟听了秦怀道的话,一下子愣住了。李恪在千里外的楚州被擒,怎的便到了荆州? 武士彟的心中满是惊讶,可她抬头望向秦怀道,看着秦怀道的模样,却又不似作伪。 武士彟的心里顿时沉了下来,莫名地竟有一丝无奈,这些萧梁余孽也偏生与他作对,擒了李恪竟是哪儿都不去,直奔着他的荆州便来了。 而且武士彟还想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结果,江陵曾为萧梁国都,本就是萧梁要害之地,如今这些贼人擒了李恪,又逃往了江陵,是不是意味这江陵城中尚有他们的余势。 武士彟本是并州做木材买卖的巨商,后靠着大手笔资助李渊起兵,颇得李渊好感,故而有了今日,武士彟算是李渊一手提拔而起,本就不是李世民的心腹。这消息若是传入长安,他武士彟最低也是一个督查不严之过,罚俸降职,可若是重了,罢官削爵都是有可能的。 武士彟问道:“秦将军既知殿下身在荆州,又可有寻觅之法?荆州不比僻远边州,光是江陵城便有民万户,若无良法,想要寻得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秦怀道虽是匆忙来此,但在赶路途中,倒也想了此事,秦怀道回道:“我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封锁江陵城。任何人等不得出城,而后在城中各处商铺搜查,在城门处张贴榜文寻踪,只盼殿下尚在江陵城中。” 那渔夫所见,载着李恪的船乃是客商所用的商船,故而那些人多半也是借着客商的身份藏匿城中,四处搜寻城中商铺兴许还能寻得。 只是渔夫见得李恪的踪迹已是数日之前,算了算时间,挟持李恪的那帮人早该到了江陵,若是他们还在江陵城,自然还有寻得得可能,可若是已经出了江陵,那便难了。 “唯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我即刻命人前去安排。”武士彟听着秦怀道的话,一时半会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只得点了点头赞同道。 ———————————————— 荆州都督府,秦怀道正与武士彟商讨着寻觅李恪之事,而在此时,江陵城中藏匿着的残梁余党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在江陵城最是热闹的城南,此处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别院,看上去也不甚显眼,但此处却是残梁余势在江陵城中最是重要的据点之一。 “娘子,江陵府衙连夜传来的消息。”别院的门外,萧月仙的侍女清儿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快步从门外走进了内室,对屋中正欲歇息的萧月仙道。 自打数日前李恪所乘的大船在洪湖遇水匪被沉,萧月仙便在仆从的护卫之下转乘小舟回到了岸上,自打萧月仙上岸后,为了寻李恪的踪迹,便住进了江陵城中的据点,一待便至今日。 萧月仙看着急忙进门的清儿,心中也知必是要事,若非如此,江陵府衙中断没有连夜传出消息的道理。 萧月仙从清儿手中接过书信,只展开粗略地看了两眼,脸色竟一下子暗了下来。 “娘子,发生了何事?”清儿见萧月仙脸色有些不对,于是问道。 萧月仙回道:“秦怀道到江陵了。” “他来此作甚!莫不是来拿我们的不成。”清儿听了萧月仙的话,不道不安。 萧月仙摇了摇头道:“秦怀道次来是为寻李恪踪迹,榜文已经下发,恐怕明日便该在各处张贴开了。” “来寻李恪?李恪不是已经在洪湖之中趁乱伤人逃了吗?”清儿不解地问道。 清儿所问,也正是萧月仙所担忧的地方,萧月仙顿了片刻,对清儿道:“李恪只是趁乱打伤了我们的人,跳入了湖中逃生,可洪湖水宽,船沉之处距湖岸也还有些距离,恐怕李恪未必就游回了岸上。” 秦怀道大老远地赶来江陵,大张旗鼓地四处张贴榜文,为的就是寻得李恪的踪迹,可李恪明明已经从船上溜走,并不在他们的手中,由此可见秦怀道也不知李恪身在何处,而造成眼下局面最大的可能自然就只有一种,那就是李恪虽然逃走了,但却没能回到岸上,否则若是李恪真的逃出生天,秦怀道又怎会四处寻人。 “娘子的意思是李恪已经被淹死在湖上了?”清儿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于是对萧月仙道。 萧月仙听了清儿话,一时间竟有些沉默,李恪被擒,她自是出了力的,可她却从未想过真的要了李恪的性命。可依眼下形势看来,李恪多半已是淹死在了湖上,命丧黄泉。 虽是有国仇家恨在身,但当萧月仙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却半分高兴不起来。 第八十五章 画像 此处毕竟是江陵城,残梁余势的聚集之地,李恪眼下虽已安全,但未免被旁人查知,平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李恪待在荆州都督府上时也是甚少出门,故而就连秦怀道行抵荆州的消息也不知晓。 武士彟尚且不知那个与自己身家前程休戚相关,而他又遍寻不得的楚王李恪,其实正在他的府上,而且已经待了有些时日了。 “都督,今日奉都督之命,已将寻觅殿下的榜文贴满了城中各处要道,但却仍无半分消息。” 今日一早,荆州都督府衙的一众差役便奉武士彟之命四处张贴榜文,欲借此寻得李恪的踪迹,可一日下来却也无甚收获,武士彟在外奔波了一日,刚刚才回到府上,被武士彟遣去主办此事的荆州都督府司马楚向便到了府上对武士彟道。 今日武士彟命司马楚向前往江陵城门,并各处要道张贴寻觅李恪的榜文,而他自己则亲自带着府中人马在城北四处搜寻,可一日下来也没有寻得李恪的踪迹。 武士彟道:“秦将军那边呢?可有进展?” 楚向摇了摇头道:“秦将军今日在城南也寻了一日,数次与城南商户冲突,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也未能寻得殿下的踪迹。” 武士彟听了楚向的话,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重重地叹了口气。 武士彟曾在京中任职,他很清楚李世民对李恪是何等的疼爱,除了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李承乾,李世民对李恪的偏爱甚至不在嫡次子李泰之下。此番李恪被人掳来了荆州,他身为荆州都督竟丝毫不知,若是李世民当真怪罪起来,他如何担待得住? 武士彟本就是李渊旧臣,在朝中并无依靠,更谈不上什么根基,他若是出事,朝中只怕没有人会出手保他。若非如此,数年之后,在武士彟死后应国公也不会一下子便散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要靠着武媚娘入宫才能东山再起了。 “如此,也别无他法了。”武士彟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 楚向看着武士彟的这般模样,心中也是感同身受,只是事已至此,他小小的一个荆州司马又能如何? “都督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往东城搜寻,属下先行告退。”楚向也知道眼下的处境,他在留在此处也只是给武士彟添堵,于是索性拱了拱手,告辞了。 “去吧。”武士彟也知今日只怕是无果了,于是摆了摆手,对楚向道。 “诺。”楚向应了一声,俯身一拜,出去了。 楚向走后,武士彟的身子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下子瘫坐在了锦榻之上。 李恪一日未能寻得半分踪迹,只怕明日再寻也是徒劳无功,而李世民绝不会这般永无止境地任由他们这样找下去,这样下去又该如何? 这种明知前路被堵,却也只能听天由命的感觉武士彟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可这次一来,便要了武士彟的半条命。 “小娘,阿郎正在偏厅理事,且待婢子通禀一声。” 武士彟闭目躺在锦塌之上,心中思绪万千,却突然听到了门外婢女的声音。 武士彟听着婢女的话吗,知道必是自己的爱女来寻自己来了,于是高声对门外道:“无妨,进来吧。” 武士彟话音方落,偏厅的门便被推了开来,武士彟的次女武媚娘走进了偏厅。 “时候不早了,二囡还没歇着,来寻阿爹何事?”武士彟看着尤为疼爱的次女出现在自己眼前,原本被压着的心似乎得空缓了几分。 武媚娘回道:“儿方才听府中人提起,阿爹今日回府似有烦心之事,一直眉目不展,儿担心阿爹的身子,特来看看阿爹。” 躺在锦塌之上的武士彟听着武媚娘的话,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对武媚娘道:“无妨,阿爹只是因衙中事务繁杂,一时理不出头绪罢了,二囡不必忧心。” 其实眼下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但此时连武士彟都别无办法,武媚娘一个女子又能如何,纵然武士彟如实告诉了她,也只是平白叫她担忧罢了。 不过武媚娘何等聪明,又最善察言观色,她看着武士彟的样子,又怎会信了武士彟的话。 不过武士彟既这么说了,武媚娘也不会戳破武士彟的话,反倒上前走到了武士彟的身后,默不作声地伸手轻轻地为武士彟揉起了肩头。 武媚娘年少,又是女子,气力不足,摁压着武士彟的肩头力道自然差了些,可武士彟却觉得很是受用。 武士彟长长地舒了口气,对武媚娘道:“二囡有心了,若是你的两位兄长也能有你这般晓事,为父纵是身死,又有何忧。” 武士彟之子武元庆、武元爽一向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至于城府手段更是没见着几分,甚至还不如比他们年少了十余岁的武媚娘来的稳重机敏。 李恪被掳来荆州之事已叫他焦头烂额,心忧万分,心中彷徨之下,竟当着武媚娘的面说了这番话。 武媚娘闻言,回道:“阿爹怎的突然说了这些话,两位兄长虽未成大器,但总归有阿爹帮衬着,阿爹不必太过忧心。” 若是以往,武士彟兴许还没有这般忧心,可如今危难临头,武士彟便难免多想了一些,武士彟道:“你若是男儿身该多好,阿爹也可将武家尽数托付你手,便不必光指着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了。” 武媚娘虽是女子,但却也一向好胜,她听着武士彟的话,顿时便不乐意了,当即对武士彟道:“儿是女儿身又如何,儿虽不能如兄长那般继承阿爹家业,但将来未必便比兄长差了。” 武媚娘虽年少,但一向心高,这一点武士彟也很清楚,武士彟侧身看着一本正经地同他争辩的武媚娘,竟不禁笑了出来,将武媚娘揽入怀中,对武媚娘道:“好好好,我家二囡便是不弱男儿的女中豪杰,如此可好?” 听得阿爹这般说话,武媚娘才算是饶了武士彟,乖巧地点了点头,坐在了武士彟的身旁。 武媚娘原本站在武士彟的身后,还未注意到武士彟坐在锦塌之上,手下竟还压着一张画纸,待到坐在了武士彟的身旁这才发现。 武媚娘好奇这纸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便顺手从武士彟手下拿起画纸看了一眼,这一看倒不打紧,却发现这纸上所绘之人竟是她熟识的。 武媚娘拿着画纸不解地对武士彟问道:“阿爹也识得李公子吗?手中怎有他的画像?” 第八十六章 终见 “阿爹也识得李公子吗?手中怎有他的画像?”武媚娘的话传入武士彟的耳中,武士彟先是一愣,紧接着眼中竟闪出了一丝光芒。 这张画纸不是别的,正是白日里武士彟用以按图寻觅李恪的画像,武媚娘见过这画像中人,岂非就是见过李恪。 “我儿见过这画中人?”武士彟转头看向武媚娘,激动道。 武士彟的反应极大,一下子倒是惊住了武媚娘,武媚娘短暂的错愕后才回道:“自是见过的。” “此人现在何处?”武士彟紧接着问道。 武媚娘笑道:“阿爹怕是最近甚是忙碌,记性都差了,李公子不就正是我几日前在洪湖之上救了,带回府中休养的那个少年郎吗?可不正在府上偏院待着。” “啪!” 武士彟听了武媚娘的话,猛地一拍大腿,姓李,年纪相仿,而且来府上的时间又是如此的巧合,他怎的早没有想到,平白耽搁了这么些天。 武士彟问道:“你说你当初曾在长安城见过此人,还是他助你压了长孙兄弟一头,可就是他?” 武媚娘如实回道:“正是他,当初便是他助儿自长孙兄弟手中赢下的花灯。” “难怪,难怪,如此一来,便都对得上了。”武媚娘的话传入武士彟的耳中,武士彟似是自言自语道。 长孙兄弟乃是长安城顶了天的权贵之后,能压过他们一头的必定是屈指可算,就算是寻常的公侯也需得让着他们三分,轻易开罪不得,但若是李恪出面,便不奇怪了。 武媚娘看着武士彟的模样,武媚娘不知阿爹为何会这般激动,但隐约也猜出了当是与李恪的身份相关。 不过武媚娘想的却与武士彟的不同,武媚娘只当武士彟必是与故淮南王李神通有旧,见得故人之后难免激动罢了。 于是武媚娘问道:“听得李叔猜测,这位李公子多半是淮南王之孙李文奖,莫不是阿爹曾于淮南王有故交,故而识得?” 武士彟闻言,摸了摸武媚娘的头顶,扬着手中的画纸,对武媚娘笑道:“李文奖算什么,如何同他相比,就算是淮南王李神通也比不得他。” 淮南王李神通,就连淮南王李神通都比不得,那李恪的身份又该是何等尊贵,武媚娘的心中不禁有了千百种猜测。 武媚娘道:“阿爹可是要见李公子,我即刻遣人将他带来。” 武士彟闻言,连忙摇头道:“若这位李公子当真是画中所绘之人,岂能是他来见我,自当是我前往拜见。” 李恪乃皇子,是君,武士彟为将,是臣,从来都是臣拜君,哪有君见臣的道理,武士彟在官场之上混迹多年,这点道理岂会不明。 武士彟说着,便也片刻等不得了,就要起身前往偏院。可就当武士彟刚刚走到偏厅门口的时候,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 武士彟回过头来对武媚娘道:“我儿在此稍后,为父这一身穿的太过简便,不便见驾,待为父换上官服后便与你同去。” 武士彟说完,便直往內院而去。 武媚娘看着阿爹兴奋,却又谨慎的模样,一下子愣在了当场,李恪真的会只是李道彦之子李文奖?若真是如此,区区的一个李文奖如何值当武士彟如此大动干戈,要知道,如果抛开宗室身份,就算是胶东郡公李道彦到了武士彟的面前,也还只是后背而已。 这位李公子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寻常的宗室子弟这般简单,武媚娘回想才近来的事情,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李公子莫不是... 武媚娘想着,越发地觉着可能,否则以武士彟的身份,也不会如此慎重了。 武士彟出自并州文水,文水武家本就是商户出身,非是官宦世家,故而武士彟也没有在府上着官服的习惯,在武媚娘的印象中,武士彟在府上着官服的次数绝对是屈指可数。 当武媚娘陪同着武士彟来到武府的偏院时,武媚娘站在偏院的院门之外,看着眼前原本很是熟悉的院门,武媚娘却因为里面住着的人,她的心里竟突然有了一种因激动和紧张而带来的陌生感。 武媚娘强作平淡地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而入。 时值盛夏,晚间正是凉爽的时候,李恪正躺在院中的走廊之下乘凉,武媚娘方一推开门,便看到了走廊下的李恪。 武媚娘看到了李恪,武士彟自然也看到了,武士彟盯着皎白色的月光下,那张清晰可见的脸庞,那少年郎不是李恪还能是谁。 “臣荆州都督武士彟,拜见楚王殿下。”武士彟一瞬间如释重负,快步地走到了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 方才院门一开,李恪便已经看到了进门的武士彟和武媚娘,武媚娘来寻他自然正常,而武士彟也出现,李恪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武士彟乃有从龙之功,在朝中虽根基不深,但也算是要员,李恪怠慢不得,李恪见状,连忙起身上前,欲上前扶起武士彟,道:“应国公快快起身。” 武士彟叹了口气,仍旧俯着身子,对李恪道:“臣治下不严,竟使荆州残留萧梁余孽,以致殿下遭此苦难,臣罪该万死。” 劫持李恪的人是荆州的残梁余孽,此事武士彟自然难以摘地干净,少不得要被责罚,不过这责罚的力度如何却是不一的,究竟是降旨问罪,还是简单地口头叱咄几句,这中间可是大不相同。 而此事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在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李恪的态度,故而武士彟欲借请罪之言,先来试探一下李恪的意思。 武士彟的意思李恪也看的出来,不过武士彟既然身着官服,郑重其事地来见他,这也代表了武士彟的立场,至少武士彟没有想过要私下对付李恪,李恪也放心了不少,也不会再去为难武士彟。 李恪对武士彟笑道:“若非武姑娘救我,恐怕本王早已身在洪湖鱼虾腹中了,应国公和武姑娘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自当上表为应国公请功,应国公又何罪之有?” 武士彟听了李恪的话,心中压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有了李恪的这句话,他的处境便容易地多了。 第六十七章 饯别 李恪身为楚王,扬州大都督,御赐节钺提调江淮事务,虽是位高权重,但身上的担子也同样不轻,秦怀道已带右骁卫精锐赶至荆州,李恪安全已然无虞,当务之急便是赶回淮南安定人心。 次日清晨,天色已然大亮,江陵城外十里的一处凉亭中,武士彟带着荆州都督府上下官属,专程赶到此处,为李恪送行。 凉亭之中的布置倒也简便,不过一方石桌,几张石凳,而在石桌之上则是整齐地拜访着几样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壶酒。 “殿下此来荆州,见得突然,走得更是匆忙,臣未能尽地主之谊,还望殿下勿怪。”凉亭正中,武士彟对李恪拱手道。 李恪站在武士彟的身前,轻轻拍了拍武士彟的手臂,笑道:“应国公客气了,此次本王能安然东归,还多亏贵府上相助,本王又何怪只有,只盼武都督勿要以本王入府门而未见,觉得本王失礼于人才好。” 李恪既到了江陵,又住进了武府,又为何故意隐藏身份,没有去见武士彟,其中的因由不必李恪多说半句,武士彟便清楚地很。 眼下的大唐朝堂看似风平浪静,但随着太子李承乾,楚王李恪,魏王李泰、燕王李佑等几位稍长些的皇子懂事,平静的朝堂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大唐储君之位虽是已定,但只要李世民一日尚在,李承乾一日未能得继帝位,下面的这些皇子们就绝不会安稳。 李恪于国有大功在身,更得李世民疼爱,虽为庶子,但官爵一应俱不在嫡子之下,在京时与李恪不和的便大有人在,如今李恪突遭劫难,谨慎之下不肯自露身份,也是情理之中。 武士彟笑道:“殿下肯在我府中驻跸数日,已是我武府之幸,只是此次事急,未能多与殿下请教,实为憾事,日后殿下若来荆州,千万早些告知于臣,臣也好一尽地主之谊,补上今日之憾。” 李恪闻言,也笑道:“那是自然,到时本王自当前来叨扰。” 自打此次,李恪在荆州为武士彟所救,安然送回淮南,从此以后,无论武士彟想或不想,在朝中那些李恪的对头的眼中,他都已经是结结实实的楚王党羽了,两人间自然就少了些顾忌。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武士彟抬头看了看日头,时间已经不早,于是拿起手边的酒壶,缓缓地斟满了两杯,对李恪道:“久闻殿下海量,少年时便可力压突厥,然今日殿下将欲远行,非是饮酒之机,臣便略备薄酒一杯,为殿下践行。” “应国公有心了。”李恪从武士彟的手边接过一杯酒,笑道。 “殿下请。”武士彟举起手中的酒杯,对李恪道。 “应国公请。”李恪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对武士彟客气了一声,接着便仰头一饮而尽。 杯中之酒入喉,一种淡淡的醇润之感自李恪的喉间入腹,这种感觉与蜀中剑南春相近,可比起剑南春,却又多了几分雅淡,这酒倒是李恪此前从未尝过的,李恪不禁低头看向了桌上的酒壶。 武士彟看着李恪的反应,自知李恪的意思,于是为李恪解释道:“此就乃是山南名酒富水春,此酒酿法与常酒大有不同,殿下此前未曾涉足山南,想必也还是第一次饮此佳酿。” 李恪点头道:“不错,本王久在宫中,自诩饮尽天下佳酿,这富水春倒还是初饮。” 武士彟笑道:“难得殿下中意,臣稍后便命人备上两车富水春,一车送往淮南临江宫,一车送往长安楚王府。” “哈哈,如此便有劳了。”李恪应声笑道。 李恪虽然善饮,但非是好酒之人,不过既是武士彟所赠,李恪便断然收了下来。 区区两车酒,就算是运出千里,前后作价也总共不过百贯,无论是对李恪还是对武士彟,都算不得什么,但这却代表了武士彟对李恪的态度,而李恪愿收,也代表了李恪对武士彟的态度。 今日还需赶路,李恪也不贪杯,一杯酒饮尽,李恪便起身告辞,带着秦怀道和右骁卫上下离去了。 “这武士彟不过是商户出身,靠着资助太上皇,成为太上皇心腹,才一路有了今日,论才干着实寻常地紧,三郎何必同他这般客气。”秦怀道与李恪启辰不过片刻,看着身后的武士彟已经远去,不解地对李恪问道。 秦叔宝的翼国公和武士彟的应国公,虽同为国公,但其中的分量却是全然不同。 秦叔宝的国公爵位,乃是一刀一枪,在两军阵前杀出,是有自己的勇力和一身险些要了性命的伤换来的,普天之下,上到天潢贵胄,下到黎明百姓,哪怕是当初与大唐不和的各方势力,也绝不会对秦叔宝的国公爵位有半分质疑,这可是秦叔宝实打实用军功挣来的东西。 而武士彟却不同,武士彟论文,论武俱是平平,他的官爵多是取巧而来,若非碰上了李渊起兵,武士彟也还是一介商贾,与秦叔宝这些军中宿将绝不相同。 而且因为武士彟的出身,他在朝中根基不深,无甚势力,更何况他还是外臣,可以说,对于李恪而言,有无武士彟相助差异着实不大。 这绝不是秦怀道一人所想,也是朝中权贵的心思,也是武士彟眼下的处境,故而当李恪主动示好武士彟时,秦怀道也觉得颇为不解。 李恪听了秦怀道的话,一时间竟还有些不知该如何回他。 李恪对武士彟客气几分,多半还是因为武媚娘,但这些话李恪总不能如实对秦怀道讲明吧。 李恪顿了顿,才对秦怀道道:“武士彟虽不以才干显于世,但他以一介商户,能有今日,自有他的了得之处。” “自有他的了得之处?三郎这话可是有欲盖弥彰之意了。” 秦怀道原本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自打听了李恪似是而非的回答后,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以李恪的身份,当今天下能唤他一声三郎的不多,而能当面如此调笑他的便更少了。 秦怀道对李恪笑道:“小弟听闻应国公有一女,生地端地是明艳万分,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而且此女还正是殿下的救命恩人,不知殿下如此待见武士彟,可正是此因啊。” 李恪听着秦怀道的话,不禁笑了出来,秦怀道是一言中的,竟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不过李恪倒不是因为武媚娘貌美,而是对唐史之上那个大名赫赫的女帝的好奇。 “颠倒乾坤自敢当,蛾眉岂必远朝堂?空碑无语迎残照,任尔酸儒纸上忙。” 华夏传承千载,史册堆积如山,但就在这如瀚海般浩渺的史册当中,能称女帝者唯此一人,武媚娘当前,李恪决然做不到以常人视之。 李恪笑了笑,便要开口解释,可还未等李恪开口,却抬头看见了应国公府的内眷马车,李恪不必问,便知这马车中坐的是谁,李恪知道,此事怕是跟秦怀道这个浪荡公子解释不清了。 第六十八章 心机 眼前的马车的车耳下正悬武府木牌,宣告着这辆马车主人的身份,而在这辆马车的倒窗之上外雕云纹,车帘两侧也是饰以青丝流苏,如此修饰,绝非男子所乘,这马车中坐着的必是女眷。 武家家大业大,府中女眷也是不少,但这诸多女眷之中,能与李恪有此情谊的除了武士彟的次女武媚娘,还能有谁? “殿下还能矢口不认否?这武家小娘得知殿下东归,可都追到城外来了。”秦怀道看着官道旁,眼前不远处的武府马车,对李恪嬉笑道。 李恪看着眼前的马车,也知是何人在此专程候他,但心中却也有些讶异。 初唐虽不比宋、明,男女大防没有那般严密,但武媚娘毕竟是女子,专程乘府上的马车出城送李恪,对于女子而言着实有些出格了。 “殿下稍待,我家小娘欲请殿下前往一叙,不知可否。”李恪看到武府的马车,武媚娘的侍女自也看到了李恪,于是上前对李恪道。 “怀道且在此候我,我前往一会,片刻便回。”李恪不知武媚娘来此何意,李恪也不便多言,于是李恪看着一旁的秦怀道,笑了笑道。 武媚娘虽是武士彟之女,但以她的年纪,她来寻李恪多半也是为了私事,秦怀道身为臣下,依例不该插手,但李恪才遭逢劫难,秦怀道身为李恪麾下,自是以李恪安危为首,又怎会放心再叫李恪一人前往。 秦怀道道:“我可使右骁卫士卒周边警戒,我随殿下前往,可好?” 秦怀道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秦怀道职责所在,亦是情谊所系,李恪也不会叫他难做,于是道:“如此也好,只是要辛苦堂堂小公爷做本王的跟班了。” 秦怀道浑不在意地笑道:“在把殿下安然送到君买手中之前,这跟班我是当定了。” 席君买才是楚王府卫率统领,李恪的近身护卫,待李恪回到了淮南,李恪的护卫之责自然就落回了席君买的身上,秦怀道才能稍许轻松些,但在此之前,他却片刻大意不得。 李恪武府的侍女来到了武府的马车之后,果然正如李恪所料,武府马车之后站着的正是武媚娘。 “小女拜见殿下。”李恪应邀出现在了武媚娘的眼前,武媚娘看着眼前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年郎,没有半分的忸怩,倒是大大方方地对李恪屈膝行了个礼。 李恪笑了笑,亲自上前将武媚娘扶起,对武媚娘笑道:“小娘快快起身。” “谢殿下。”武媚娘起身谢道。 李恪看着武媚娘站起了身,问道:“小娘专程在此等候本王,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来此,武媚娘自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的,可就当李恪发问时,武媚娘心中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她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而是几日前李叔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可惜这李公子家道中落,否则以他的人品和才干,倒也是小娘良配。” 李叔的话还在武媚娘的脑海之中,但不过短短数日,却一切都已变了。 数日前,那个流落岭南,险些丢了性命的落魄少年一下子竟成了这大唐王朝屈指可数的人物,就连他贵为国公的阿爹,在他的面前尚且礼敬有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唯唯诺诺。 现在的李恪站在武媚娘的面前,仿佛天生便带着耀目的光华,刺眼,她却又忍不住去看。 武媚娘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李恪在她的眼中会是这般模样,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亲王身份。 一个空有一身文武,但却落魄江湖的少年郎,绝不在武媚娘的眼中,而一个如齐王李佑那般光有着亲王封号,却名声不显的皇子她也同样不看在眼中。 她不过十岁出头,却能力压其两位成年的兄长,叫武士彟叹出“你若为男,身后无忧”的话来,自然不比寻常。 “小女早闻殿下大名,敬慕非常,无奈近日匆匆得见,还未及细谈,殿下便要东归,临别前小女突然想起一事,自觉需得当面告知殿下,故而赶来求见。”武媚娘稍稍一顿后,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不知是何要事,竟叫小娘专程来此?” 有女如武媚娘,她必然是骄傲的,她自幼聪慧,有才情,也有心机,她想的和要的都不同与寻常女子。 她时常随其父出入书房,有意无意地会看到其父书案上的邸报,看到诸多朝中之事,有时她也会幻想着有朝一日,她若为女相,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的模样。 一个才情甚高,自命更高的国公女,寻常男子又岂能入得她的眼,也只唯独李恪是个例外。 在自京中传来的邸报之中,武媚娘看到的最多的名字便是楚王恪,议定年号,出质突厥,少掌骁卫,南下巡扬...这诸多的事情早就武媚娘的脑海中绘出了李恪的模样,而当这个模样真的以这样亲近的方式出现在武媚娘眼前时,武媚娘的心思便动了。 不过聪慧如武媚娘,她也很清楚,像李恪这样的人,身旁的美人自然是少不了,若是光凭这一副漂亮的皮囊便想要李恪将他记在心中,另眼相看,这是绝无可能的,她要做的便是要李恪看到她与寻常女子都不相同的地方。 武媚娘道:“殿下终得东归固然可喜,但有一事却万不可忘。” 听着武媚娘的话,李恪对眼前这个千古独此一人的女子更多了几分兴趣。 李恪问道:“不知却是何事?” 武媚娘回道:“殿下东归虽然不易,但若是就此安然回扬岂非是可惜了眼下的良机?殿下须知,这段时间盯着殿下的可不止是荆州的萧梁余孽,还有远在长安的朝堂。” 李恪虽年少,但在朝堂已混迹多年,亦懂得离间之道,武媚娘之言一出,不过刹那,李恪便猜到了武媚娘话中之意。 此前李恪失踪,朝堂早已人心动荡,所想所思也都是淮南之事,而此时李恪东归,若是就此安然回了淮南,此时便就只是萧梁余孽之乱,仅此而已,可若是李恪在路上再发生些什么,那其中可做的文章便大了,而这一点倒是李恪此前没有想过的。 李恪抬头看着眼前的武媚娘,心中不禁一动。 她太聪明了,十一岁,寻常人家女子正是玩闹的时候,此时的武媚娘便有了这般心机。 这一刻,李恪便知,武媚娘之所以能为武则天,这一切绝不只是历史的巧合而已。 “武媚娘,此女断不可轻之。”既是赞赏,亦是防备,李恪在心中对自己道。 第六十九章 媚娘 武媚娘是聪明人,她知道该如何展现自己的价值,叫阅人无数李恪也能看到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一面,对她高看一眼,甚至置于心上。 可武媚娘却不知,她与李恪虽然相交不深,但李恪兴许已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了。 眼下的武媚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自还不能拿来同四十年后,日月凌空,权倾朝野的天后武则天相较,相信现在的武媚娘也还远远没有这样的野心和胆量,但李恪却对她也不曾有过丝毫的轻视,尤其是方才听了武媚娘的话后。 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少女,便有了这样的心机,若是待她长成之后哪还了得? 这一刻,李恪看着武媚娘,突然想起了史书上看到过的一则逸闻。 贞观年间,吐蕃曾贡一千里良驹,名作狮子骢,此马日行千里,万中无一,太宗皇帝亦甚喜之,但无奈此马野性难驯,终不能服,太宗便下令,命宫中人献策,能服此马重重有赏,但却无一人能成,渐渐此事也就搁置了。 但是待武媚娘得知此事后,竟于圣前自荐,请以铁鞭鞭之,若不服,则以铁锤击之,若再不服,则以短匕断其喉,杀之,此言一出,四室皆惊。 很难想象,这样狠辣的话竟是自一个十余岁的少女的口中说出,但只此一事,武媚娘心狠手辣的心性,却已展露无疑。 所为过犹不及,武媚娘虽有心机,也有手段,但在李恪看来,他她还是太急了,尤其还是在李恪这个对她的底细如此了解的人的面前。 李恪拱了拱手,对武媚娘谢道:“多谢小娘相告,小娘美意,李恪铭感于心。” 眼前的武媚娘不过是个刚满十一的少女,也还远远没有数十年后的城府,纵再聪慧,在李恪的眼中暂时也成不得气候,李恪虽不会轻视,但也还远远谈不上忌惮二字。 不过尽管如此,李恪也是不愿与武媚娘为敌,毕竟若是不甚开罪了这样的人,被盯上了,总归不是见舒心的事情,故而李恪也只是故作平淡地对武媚娘回了一句。 武媚娘看着李恪波澜不惊的反应,心中隐隐有一丝失落。 自打昨日武媚娘知道李恪的身份,又知李恪将欲东归之时,她便思索了整夜,想着该如何才能叫李恪对她另眼相看,这才思得一计,可当武媚娘当面为李恪献计之后,李恪的表现便显得有些平淡了。 “难不成自己方才所言早已在楚王所想之中,故而楚王的反应才会如此平淡。”武媚娘哪知李恪的反应是故作出来的,她看着李恪的样子,武媚娘自己在心中暗自揣度了起来。 武媚娘不知李恪所想,但也只能藏住了眼里的失落,睁着一双如秋水般的美目,接着对李恪笑道:“我与殿下相识虽不久,但也算一见如故,殿下总以‘小娘’唤我未免生分了些,总不该你们宗室子弟都如这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武媚娘的话初听着似是玩笑,但字里行间却也透着亲近的味道,李恪闻言,也笑了笑,不假思索地回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是如此,以后我便唤你作‘媚娘’,可好?” “媚娘?” 武媚娘听了李恪的话先是一愣,尚未知未解何意,可待她思虑了片刻后,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殿下唤我‘媚娘’便很好,我很欢喜。”武媚娘看着眼前的仿佛带着华光的李恪,行事一向大大方方的她,竟难得地露出了娇羞之态。 武媚娘的满脸羞红落在了李恪的眼中,就连李恪看着也觉得好生奇怪。 岂是李恪哪里知道,他口中的“媚娘”和武媚娘所想的“媚娘”根本就是全然不同的意思。 李恪从未问过武媚娘的姓名,只当史书所在的媚娘二字,便是她的名字,可他却不知,武媚娘为武士彟之女,本名武珝,媚娘之名虽传的最广,却只是在她贞观十一年入宫之后,李世民所赐的“号”而已,这也是为何武媚娘听了这个称呼后会愣住的缘由。 而所谓“媚”者,爱也,美也。正如《诗经》所云:“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 媚娘之称,若在男女之间,几乎便用作少年郎对所爱的女子的爱称了,这也是为何武媚娘闻言,先惊而后喜的缘故。 李恪与武媚娘临别在即,李恪竟贸然以“媚娘”相称,岂不正是应情应景。 在武媚娘想来,原来李恪也早已对她动了心,只是此前一直未有良机开口罢了。 “殿下此次东归,虽得全身而退,但殿下非是常人,往后必定一路险阻,殿下千万小心,媚娘当在江陵为殿下每日祈福,也等着殿下再来江陵之日。”武媚娘微微屈膝,如水仙般娇艳的脸庞之上浅笑着,对李恪道。 若是此前武媚娘尚待李恪为友,言语还留着分寸的话,现在,在听了自李恪口中吐出“媚娘”二字后,武媚娘再李恪说话时的情状便已多了几分暧昧,听着竟是有了几分女子别行情郎的味道。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隐隐也觉出了几分不同的味道,但倒也未曾多问,只是回道:“媚娘盛情本王在此谢过,待有来日,本王在当再言谢。” 说完,李恪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往着东面去了。 武媚娘站在马车下,看着李恪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中的身影,她的眼中露出了一种与年龄和身份都不相符的眼神,这种眼神叫野心,叫欲望,却也叫无奈。 武媚娘年少,虽贵为国公女,但她的处境却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 阿爹武士彟虽对她疼爱有加,更甚其兄,但她毕竟还是女子,她自己也很清楚,她纵然再聪慧,武家将来也不会交到她的手中。 而武士彟已然年过五旬,身子也早已不比前些年那般康健,时常染些疾恙,谁都不知武士彟究竟还有几年。 武家兄长一向与其母和武家兄妹不和,若是将来武士彟故去,武家兄弟执掌武家,武家哪还会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地,故而武媚娘不得不早做打算,而楚王李恪便是她眼中最为稳固的倚靠。 若能得李恪偏爱,漫说是武府了,全天下又有几人能怠慢了她? 第七十章 空欢喜 武德末年时,李渊为帝,李建成为太子,而李世民为亲王,那时居于天策府的李家兄弟间还没有那么多的利益瓜葛,自然手足和睦。 而自打入了贞观年后,李世民登基称帝未久,各皇子间又都年幼,尚不晓事,兄弟之情也还尚存。 但随着贞观四年李恪为质南归,李承乾、李恪、李泰、李佑四位年长些的皇子渐渐长成,大唐的诸位皇子间已经隔阂渐深,如李承乾与李泰虽是一母同胞,但私下已然悄起暗争,至于和李承乾年纪相仿的李恪,便更是如此了。 李恪虽为庶子,但诸皇子中对李承乾的储位威胁最大、最深的却也是他,甚至就连嫡子李泰也比之不得。 李恪有大功在身,在朝在野声望隆重,尚在太子李承乾之上,只要李恪尚在一日,哪怕李世民自己没有动过易储之心,李承乾也同样会被李恪压的喘不过气来。 因为李恪,李承乾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踏错半步;因为李恪,李承乾时常能在耳边听兄不及弟的风闻,叫他面上无光,因为李恪,父皇和东宫的先生也会拿来比较,以此鞭策与他,李承乾知道,现在的他之所以每日如此压抑,都是因为他的那个三弟。 李承乾也曾想过要同李恪一较高低,但无奈李恪实在是出挑地厉害。论功绩,李恪少年为质,在塞北四载,救关中百姓于水火;论武艺,李恪拜秦叔宝为师,于昆明池春猎中力毙猛虎;论文才,甚至就连父皇的贞观年号都是依李恪之言而定,而那一年,李恪才八岁。 李承乾与李恪不同,他的太子身份也决定了他做事的方式,他能做的只是在这皇城,在东宫之内规规矩矩地做事,又如何去与李恪一较高低。 这一切都曾是每日萦绕于李承乾心头,使他挥之不去的阴翳,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了。 因为李恪在淮南失踪,落入萧梁余孽之手,而这些萧梁余孽与大唐有生死之仇,李恪到了他们的手中,岂还有活命的道理? 李恪若死,那压在他心头那座大山自然而然的也就不复存在了。 随着淮南各地寻李恪而不得的消息如雪片般传入长安,李承乾的这几日过地也是畅意非常。 就在李恪自江陵东归的当日夜晚,戌时,天色已是漆黑的一片,天边也遁去了最后一缕残光,而在东宫丽正殿的书房中,仍是明灯高悬,通亮的一片。 而就在近日,李承乾竟然一改前些日子的放浪,似乎又成了父皇和东宫臣属眼中那个敏而好学的贤德太子。 除了李承乾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会突然如此变化的原因,因为在这偌大的长安,偌大的东宫,从未有人真正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考虑过他的问题。 太子是储君,做得再好,也是应有之意,而李恪是亲王,非嫡非长,他走的每一步为人所称道,赞为贤能。 以往李恪身在长安,除了出身之外,文采武略,政绩名望无一不是稳稳地压了李承乾一头,可以说,只要李恪在,无论李承乾如何努力,在李恪的光华之下,他都无法在父皇和群臣眼中出彩。 可如今不同了,李恪已被萧梁余孽掠走,凶多吉少,多半已是命丧黄泉,而在李恪陨落之后,大唐诸皇子中最为耀眼的便仍旧是他这个嫡长子。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太子李承乾夜读之声朗朗,也传入了今夜轮值东宫,在一旁侍读的东宫左春坊中允薛让的耳中,薛让看着李承乾的模样,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笑意。 以往李承乾贪图玩乐,也曾被朝中御史弹劾,最后被李世民责罚的无非也就是他们这些有教导太子之责的东宫属官,而如今太子痛改前非,潜心向学,身为左春坊臣属的薛让自然心中欣喜。 薛让起身对李承乾问道:“太子所诵,乃是中庸六篇,正是大智之道,太子可知其中深意?” 李承乾想了想,回道:“中庸一书颇为晦涩,承乾只能读其中概意,若有未及者,还望先生指正。” 薛让笑道:“太子且试言之。” 李承乾道:“此篇所言乃是讲为政之道,为君者当如舜,好问而擅析,取人言之长,而摒其短,而后用之于民。” 薛让闻言,微微颔首,满意道:“太子之言虽浅于表里,未能为入其深意,但以太子的年纪,能读到这一步,也算得书中三味了。” 李承乾笑了笑,谦虚道:“承乾谢过先生赞许,承乾年少,尚且未及多涉政务,恐怕读书流于表遣,若有不当者,还望先生多多教导。” 丽正殿中,东宫君臣相互奏对,君恭谦,臣守礼,倒也是一副融洽场面,若是皇帝李世民见了,想必也是赞许非常,可这种君臣融洽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一个对于李承乾来说不好的消息传了过来。 “启禀殿下,末将赵节求见。”书房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紧接着太子卫率府赵节叫门道。 李承乾微微皱了皱眉,对门外道:“何事深夜搅扰本宫,你不知本宫正在治学吗?” 门外的赵节道:“启禀殿下,是荆州传来的消息,与楚王相关。” “咯噔!” 李承乾听到了楚王二字,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荆州距淮南甚远,从那里传来李恪的消息,可能无非有二,要么是李恪身死,尸体在荆州叫人发现了;要么就是李恪还活着,已在荆州现身。 李承乾忙道:“进来!” “诺。”赵节应了一声,推门入内,把手中的急件交到了李承乾的手中。 李承乾从赵节手中接过信件,迫不及待地拆了开来,“唰唰”地看了两眼,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楚王无恙,已为荆州都督武士彟所救,现已赴任扬州。” 一封信,不过短短二十余字,但却像千万把利箭一样扎在了李承乾的心头、 “李恪为何不死在淮南呢!”李承乾将手中的信纸揉作一团,在心中不甘又愤恨地想着。 不过一封信,便把李承乾几日来聚起的一股气又给彻底打散了,没错,那座死死地压着他的那座山,又回来了。 第七十一章 归途“遇刺” 李承乾所愁的,只是李恪活着回来,一旦被调回长安,对他的储君之位又有威胁,可他却不知,哪怕李恪现在远在山南,也没有闲着。 自打李恪自江陵启程后,便一路疾行,不过一日多,便在次日午后到了庐州治所合淝县,也算是入了淮南境。 李恪为扬州大都督,本就都督庐州军事,再者李恪有淮南道黜陟大使加身,他及庐州州治所在,州县官员及军府统军岂敢怠慢,早早地便在庐州城中设宴,为李恪接风洗尘。 庐州乃要地,庐州城中巨绅豪富无数,想要跟李恪靠些近乎的自然不在少数,但真正能跟李恪说上话的,也还只是寥寥数人。 “臣庐州刺史朱琮携府下臣属,拜见楚王殿下。”午后未时,李恪方到庐州城外,庐州刺史朱琮早已等候许久,见得李恪出现便上前拜道。 李恪见得朱琮拜于身前,当即翻身下马,亲自将朱琮扶起,笑道:“朱刺史非是外人,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朱琮乃庐州刺史,少年时曾游学新野,便同李恪之师岑文本交好,两人同拜一人门下,相知甚笃,仔细计较起来朱琮也算得上是李恪的师叔了,李恪说他不是外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李恪的反应倒是出乎了朱琮的意料,他早知李恪是同窗好友岑文本弟子,也知他多少该会给自己几分薄面,可没想到,李恪竟会如此礼待于他,竟亲自下马搀扶。要知道,李恪的身份可是代天巡狩的黜陟使。 其实李恪今日之举,也是岑文本早有交代的。 朱琮非但是正四品庐州刺史,亦是世家子弟,朱琮出自吴郡朱氏,而吴郡朱氏乃吴中四姓之一,在江左地方颇有声势,本就在李恪拉拢之列。今日李恪过路庐州,就算今日朱琮不来见李恪,李恪多半也是要去见他的。 朱琮起身,对李恪道:“臣早知殿下过路庐州,已在城中得月楼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还望殿下移驾城中。” 李恪闻言,道:“长者赐,不敢辞。既朱刺史早有安排,本王自当依从。” 李恪说着,翻身上马,和李恪朱琮一同进了庐州城。 庐州淮南要冲之地,号“江淮首郡、吴楚要冲”,自有此地以来,便多为州郡治所,虽及不上东南第一的扬州,但也是富庶之地。 李恪策马入庐州城,首先入眼的便是一条约莫五里余长的长街,而在长街两侧,则是林立的商铺酒楼,店铺之上的酒旗铺招如云彩般在风中飘荡,长街之上来来往往,人流如织,倒也是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盛世场面。 “本王在京时便尝自家师口中听得朱刺史之名,家师曾言朱刺史为政公允仁德,有三国鲁肃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笑着对朱琮道。 李恪为淮南道黜陟大使,掌察所部善恶,举大纲,巡省淮南诸州,有巡察、安抚、存抚之权,他的一句话,在很大程度上便决定着淮南地方官员的岁末官考。如今有了李恪这句话,只要朱琮自己再谨慎些,今岁的官考绝不会难看了去。 朱琮落后李恪半个马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恪的身后,回道:“殿下谬赞,文本谬赞,臣不过循规蹈矩,尚得清廉几分罢了,比起文本尚差了几分,倒也是应了当初家师之言。”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哦?朱刺史所言何意?” 朱琮回道:“昔年臣曾与文本同在家师门下治学,家师曾有言,其虽有徒三十二,但观众人之能,将来或可拜相者,唯文本一人,今日想来,家师所言着实不差。” 李恪听得朱琮的话,也明白了朱琮的意思,朱琮的庐州刺史是为四品,岑文本的中书舍人也是四品,但这两者间却是云泥之别。 庐州刺史牧守一方,虽为地方要员,但距中枢尚远,若无机遇,只怕此生也难入相,而中书舍人却不同,中书舍人乃帝王近臣,掌掌制诰之权,往前一步便是中书侍郎,便算是拜了相,故而中书舍人亦有储相之称,两者岂可比拟。 不过岑文本的际遇,却又不是朱琮能够艳羡得来的。 当初岑文本受李孝恭举荐进京,拜为秘书郎,本不过是一闲职而已,谁能想到彼时还是蜀王的李恪竟对岑文本如此青眼,当着李世民和朝中百官指名拜了岑文本为师,岑文本一举成名,才有了今日。这般际遇,若非天定,谁又能求得。 朱琮是世家子,世家子的身份可助他出仕,为他在仕途中天然积攒一份不错的人脉,可当他的官职做到了刺史这一步,世家子的身份便给不了他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若还想在仕途中更进一步,那他能靠的便是像李恪这样在朝中极具声量的权贵,只有这样的人愿意在朝中为他发声,他才有步履朝堂的机会。 如今难得李恪自己送上了门来,若是如此机遇他尚不能抓住,他还在等什么? 李恪绝不会在庐州久待,甚至都不会留宿,时间如此紧张,朱琮心中正想着,在稍后的酒宴之上该如何开口,抑或是拿什么作为晋身之资,才能叫李恪另眼相看。 可就在此时,朱琮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却看到了十步之外的酒楼之外,窗子上竟闪过了一丝蓝汪汪的光泽。 大唐尚武,文人尚且骑射佩剑,朱琮看着阳光下映出的那一丝光泽,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箭,而且还是涂了毒的箭! “殿下小心,有刺客!” 这条长街之上虽然人流如织,但这个刺客是冲着谁来的,朱琮本能地就做出了判断,并且在第一时间告知了李恪,伸手将李恪推开。 “咻!” 朱琮话音刚落,一道破空之声传来,这枝闪着蓝光的箭直奔李恪而去,与李恪的心窝相差不过四寸,擦着李恪的肩膀,将李恪的左臂划伤,便射了过去。 “护驾!护驾!” 异变陡生,长街之上顿时混乱了起来,秦怀道一声暴喝,右骁卫士卒上前,在李恪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了一道人墙,把李恪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这是关中禁军制式的短弩,速速追拿此人,务必要将刺客拿回!”秦怀道自地上捡起了那支短箭,怒目圆瞪,对麾下士卒吩咐道。 第七十二章 做戏 随着城中的一场行刺,一枝毫不起眼的弩箭,整个庐州城都变得风声鹤唳,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庐州城的天空之上,天色都变得晦暗了。 大唐三皇子,提调东南一应军务的楚王李恪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行刺,此事叫人咋舌的程度甚至还在李恪被掳之上,更何况,还有那支在行刺现场被发现的禁军弩箭。 庐州城东,刺史府。 李恪遇刺后,庐州城内最好的外伤大夫便被朱琮请进了刺史府,为李恪治伤。 庐州刺史府内,李恪正躺在主院内室的床榻之上,面色苍白,而为李恪治伤的大夫,则坐在李恪的身前,手中正拿着剪刀,缓缓地剪开了李恪的衣袖。 袭杀李恪的那支见与寻常箭矢不同,非但锐利非常,而且泛着蓝光,显然是被淬了毒的,果然就在大夫剪开了李恪的衣袖后,李恪手臂的伤口四周,已是淡黑色的一片。 “大夫,殿下的伤势如何?”一旁的朱琮见状,心中一惊,连忙对大夫问道。 大夫顿了段,并未回答朱琮的话,而是对朱琮道道:“殿下的伤口中了毒,且先将射伤殿下的暗箭与我一观。” 一旁站着的秦怀道闻言,连忙取来了那支短箭,亲手交到了大夫的手中。 大夫自秦怀道手中接过短箭,细细地端详了片刻,而后置于鼻头闻了闻,回道:“果然不出所料,箭上之毒名为乌头,属药亦属毒,可闭人心脉,叫人失律而亡。” 大夫之言一出,众人只当李恪垂危,不止是朱琮,一旁的秦怀道的脸色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不过好在须臾之后,大夫便又接着道:“然殿下福德深厚,此箭并未射中殿下心口,而在手臂,若非如此,恐怕神仙难救。” 听了大夫的话,众人这才送了口气,大夫既有此言,自然是李恪性命无忧了。 李恪也坐起身子,一边由大夫为自己疗伤,一边对朱琮道:“多谢刺史相救,若非方才刺史推开本王,叫这暗箭射中了本王心窝,恐怕本王已下黄泉,去见我李家先祖了。” 朱琮忙道:“殿下在我庐州之内遇刺,臣已是失职,愧疚万分,岂敢当殿下谢意。” 李恪闻言,却摇了摇头道:“那刺客本就是冲着本王而来,幸得在庐州城中为刺史所救,又得良医诊治,若是在什么荒郊野外,本王休矣。本王之意已定,待本王伤愈之后,便当亲自上书父皇,为刺史请功。” 李恪之言倒也有道理,他在庐州城内遇刺,至少诊治还要便利上许多,若非在城外,求医不便,这伤恐怕真的会要了李恪的性命。 有了李恪这句话,朱琮便彻底宽了心,李恪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庐州城内遇刺,他身为庐州刺史,自然难逃其咎。李恪若是有意为他请功,待他请功的折子进京,他最差的结果也是功过相抵。 朱琮闻言,俯身拜道:“臣愿为殿下效死,岂敢当功。” 李恪的伤本就不在要害处,再加上只是划伤的皮肉,大夫为李恪开了服药,包扎了一番,嘱咐多加休养后,便领赏离去了。 大夫走后,朱琮也随即告退,亲自前往城中,率众抓捕刺客,刺史府的内院之中便只剩下李恪和秦怀道两人。 “行刺之人可已安顿好了?不会出什么纰漏吧。”朱琮走后,李恪便挣扎着起了身,对秦怀道问道。 秦怀道见李恪欲起身,连忙上前扶起李恪,对李恪道:“殿下放心,行刺殿下的是卫内兄弟,跟了殿下多年的心腹,绝对信得过。” 李恪接着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秦怀道回道:“现已潜回了府内,无人发现。” 李恪点了点头回道:“如此便好。” 若是此刻有旁人在此,必回大为震惊,因为听的李恪与秦怀道之言,方才的刺客竟是李恪麾下,行刺之事便是李恪自己一手安排的,是李恪自己安排人刺杀了自己。 楚王李恪遇刺,整个庐州城都是一片凝重,但谁又能想到,今日这样危机万分的刺杀,竟然只是一场戏。 秦怀道扶起李恪,看着李恪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对李恪道:“殿下内衬软甲,又带了护心镜,本该万无一失,只可惜朱琮多事,推了殿下一把,若非如此,殿下手臂上的伤也免了。” 李恪在安排今日刺杀之事时,早已在里衣内套上了软甲,为防万一,李恪又带上了护心镜,而行刺李恪的刺客所用的弓弩又是软弩,决然穿不透李恪所着的软甲,若是那支箭当真射向了李恪的心窝,李恪反倒无碍。 可不巧朱琮眼尖,看到了隐在暗处的弓弩,竟推开了李恪,以致弓弩射中了软件未能覆盖的手臂,这才受了伤。 李恪笑了笑,对秦怀道道:“无妨,如此倒也好,本王受了伤,见了血,反倒越发地叫人信服了,这样长安那边的动静才会更大些。” 李恪甘冒受伤的危险,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正如武媚娘在江陵城外所言,如今的李恪难得有如此良机给长安城中的那些人下个绊子,李恪怎能错过。 秦怀道道:“殿下之计虽好,但所用弓弩乃是禁军样式,非但是太子的东宫六率,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中也均有此弓弩,所牵扯的是不是太广了些。” 李恪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储位,他这么做,目标是谁,自然不言自喻,可光凭着一支短弩便想要牵连到东宫,实在是不易。 李恪闻言,却笑道:“如此足以,若是刺杀现场再留下什么东宫的腰牌,那便有些牵强了,父皇也必会多疑。” 李世民的皇位从何而来,李恪清楚地很,这些兄弟内争的事情,若是做的太过明显了,叫李世民觉察出来,那李恪今日之举便是在作茧自缚。 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禅位,乃有今日帝位,他自己既这么做了,那他便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亲子再重蹈覆辙,一来他自己不愿成为第二个李渊,二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李世民也不愿眼看着骨肉相残。 李恪不会忘记唐史之上的李泰是如何在储位之争中失利,贬谪他乡的。 李恪也很期待,当李恪刚刚东归,便在归途遇刺的消息传入长安,会引起怎样的风暴。 第七十三章 太子醉言 自打李恪失踪,生死未卜后,李承乾原以攒足了劲,痛改前非,要做回父皇和群臣眼中的那个贤德太子,可还没几日,李恪出现在江陵,被武家人救回的消息便传到了长安城,传到了太子李承乾的耳中,李承乾仿佛一下子又被打回了原形。 弘文馆李承乾借口身子不适,已经有些日子未再去过,倒是东宫里的歌姬伶人,传召地越发地勤了。 东宫内宫承恩殿,本该是太子妃的寝殿,但因李承乾尚且年少,暂未娶妻,故而这承恩殿便空置了,被李恪拿来作宴饮之用。 承恩殿内殿之中,李承乾衣衫半解地躺坐在主位之上,而在他的怀中,则左右各拥着两位颜色姣好的美人。 “此舞甚好,殿下,请饮了这杯酒。”一曲奏罢,靠着李承乾左侧的美人,满满地斟了杯酒,捧到了李承乾的手边,对李承乾道。 李承乾笑了笑,无有不应地从美人手中接过了酒杯,一口饮下。 李承乾饮了左边之人的酒,右边的美人一下子便坐不住了,连忙也斟了杯酒,捧到了李承乾的手边,媚声道:“请殿下再饮一杯。” 这一次,李承乾竟是没有这般那般豪爽了,反倒抓住女子握着酒杯的一双葇荑,一边把玩着,一边看着怀中的美人,笑着问道:“要本宫饮酒自非难事,只是方才那边酒,是为方才之舞,而你手中这杯酒,却也需寻个由头出来,若非如此,本宫可不依你。” 这两个女子,不同于宫中教坊司交出的那些官伶,虽才色双全,但却难免呆板了些,这两个是女子是李承乾自平康坊撷玉楼高价赎买而来的清倌人,最善侍人,又能察言观色。 他们都是流落青楼的可怜人,虽有几分容貌,但总归有年老色衰的一日,不能卖色而终老,她们最好的选择自然还是靠上了哪位权贵,被赎买了出去,纳为妾室。 而这普天之下,还有比李承乾更能靠的上的贵人吗? 李承乾乃是太子,她们若是能将李承乾伺候地舒坦了,甚至能为他生下那么一子半女的,将来李承乾登基之后,说不得她们还有封妃的命。 这女子眼珠一转,便道:“殿下乃是储君,咱们大唐未来的皇帝,既是皇帝,自当处事公允,不失分毫。殿下有人君气度,方才殿下饮了姐姐的酒,便也该饮了妾身的酒。” 这女子的话,一下子说进了李承乾的心里,李承乾闻言,笑道:“哈哈哈,好一个人君气度,你说的是,本宫身为国之储君,自当一视同仁,这杯酒本宫喝了。” 李承乾说着,接过了他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殿下海量!”李承乾两杯酒下肚,面容不改,大殿之下陪坐的杜荷抚掌高声赞道。 这大殿下陪坐中人之一的杜荷便是蔡国公杜如晦次子,杜如晦得李恪救命之恩,与李恪关系走得亲近,但杜荷身为杜如晦之子,却与李承乾亲善,与太子李承乾、汉王李元昌一众时常厮混于一处,一向如此。 杜如晦共有两子,长子杜构,次子杜荷,杜荷虽为杜如晦之子,但却未从其父处承得半分文才武略之能,甚至就连其兄也远远不如,只是个浪荡子弟。 大唐权贵,向来嫡长子袭爵,杜如晦将来的国公爵位自然是长子杜构的,杜荷身为次子,除非李世民看着杜如晦的颜面,另降恩德,否则杜荷最多也就是仗着父荫,混个闲职,算不得什么。 可李承乾之所以如此礼遇于他,一来是因为他们两人性情相投,二来李承乾是望着能通过杜荷来拉拢杜如晦,以为己用。 李承乾对杜荷问道:“蔡国公此次南下,乃是为楚王和扬州而去,如今楚王生还东归,待得扬州安稳,想必蔡国公不日便将还京了吧。” 杜如晦此前因身子不适,在府中休养了一载有余,若是旁人如此,兴许就渐渐淡出了帝王眼中,沦入边缘了,但杜如晦却不同,杜如晦乃李世民心腹,在朝中更是交游广泛,哪怕他在府中再休养个两年,也仍旧是简在帝心。 杜如晦此次回京,必当重返朝堂,而且李承乾已得到消息,现尚书右仆射李靖有意以足疾不适为故,请辞尚书右仆射一职,李世民已经准了,而李世民所属意,接替李靖的宰相人选便是杜如晦。 李承乾若是能在此时将杜如晦拉拢了去,那将来在朝堂之上必是莫大的助力。 杜荷也知道李承乾的意思,回道:“今日午时阿爹确有家书寄来,只是阿爹所寄家书,从不提及朝中公事,东南境况究竟如何,臣也不知。” 杜如晦行事,一向公私分明,朝中公事也绝不会告知家小,此事倒也和杜如晦的所作所为。 不过杜荷想了想,却又满脸神秘地接着着道:“不过阿爹信中虽未多提,但臣却自送信的家奴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想必殿下也有兴趣知道。” 看着杜荷的样子,想必是知道神秘自东南传来的秘闻,有意在李承乾面前显露一二。 只是李承乾看着眼前的杜荷,却笑了笑,对杜荷道:“二郎所言可是三弟在庐州遇刺受伤一事?” 杜荷惊讶道:“殿下怎知此事,据臣所知,自楚王在庐州遇刺,庐州刺史朱琮已然封城彻查,消息也被严锁,若非传信回府的家奴与我很是相熟,恐怕我也不知。” 李恪遇刺的消息先传到了杜如晦耳中,而后又借杜家家奴的口传到了杜荷处,在杜荷看来,这消息本该最是机密的,可没想到李承乾竟已知晓。 李承乾笑道:“二郎未免太小视于我了吧,三弟虽身在楚州,身边又岂会没有本宫的眼线,就在今日巳时,本宫已经得到了消息。” 秦怀道麾下所率非是李恪最为亲信的楚王府卫率,只是当初随李恪出京的右骁卫士卒,右骁卫曾为长孙家的地盘,如今长孙顺德虽以去职,但军中却还有他的眼线。 李恪遇刺的消息李恪自己本就有意放出,再加上李承乾的眼线,李承乾想要知道李恪遇刺的消息不是难事。 杜荷闻言,拱手对李承乾道:“殿下消息灵通,为筹帷幄,倒是臣自作聪明了。” 李承乾道:“庐州毕竟远在千里,本宫只是耳目聪明些,伸手难及啊,运筹帷幄倒也谈不上。” 李承乾说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期东南形势多转,还是仗着自己的酒劲有些糊涂了,竟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可惜了,刺客无能,竟未能一箭射中三弟咽喉,只是擦伤了手臂,若非如此,本宫倒是省了许多心思。” 李承乾之言一落,除了他自己,顿时满殿一阵静谧。 李承乾和李恪虽为兄弟,但却有夺储之争,两人面和心不和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了,只是李承乾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失了计较。 第七十四章 流言 李承乾所言,本是无心,充其量不过是酒后乱语罢了。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与宴众人的眼中,李承乾与李恪可谓水火不容,李承乾担心李恪回京后威胁自己的储君之位,遣刺客刺杀李恪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毕竟刺客之道与八年前那场玄武门之变相比,已经算是温和也体面了许多。 虎父无犬子,野心勃勃的狼父也不会生出一窝憨厚乖巧的家犬,有李建成和李世民“珠玉在前”,李承乾刺杀李恪,旁人听了虽然讶异,但也会信上七分,毕竟纵是酒后之言,也是从李承乾自己口中说出的。 帝王之语,尚且外泄,况乎太子,而且李承乾酒后醉言时,在场之人还不在少数。 而在这世上,何处的消息最为灵通?自然是人多嘴杂的地方。 而若论这长安城内何处人等最为驳杂,无非就是两处,一处是与东市接壤,各色人等会集的平康坊,而另一处则是派系林立,各怀心思的后宫。 后宫之中,长孙皇后贤德,也颇有几分手腕,后宫之主的位子自然是坐的稳稳当当,但并不代表着偌大的后宫便是一团和气,相反地,后宫的争斗甚至丝毫不亚于朝堂。尤其是以长孙皇后为首,育有子嗣的一后四妃。 当日傍晚,李承乾酒后枉言不过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中消息已经悄然传了出去。 太极宫,昭庆殿,李恪生母,贵妃杨氏的寝宫。 昭庆殿不同于长孙皇后所居的立政殿,虽也相邻帝居甘露殿,但这里每日往来的人流却比立政殿要稀疏上许多,若是除去了本身昭庆殿本身在内侍候的宫女,甚至可以说是门口罗雀了。 与宫外爱子李恪的光华耀目,甚至盖过太子李承乾相反,身为贵妃的杨氏在宫中实在是低调的可怕。 所谓贵妃,贵、淑、德、贤四妃之首,本有协理皇后,统摄妃嫔,理诸宫务之权,但杨氏却一向谨小慎微,甚少插手宫中事务,只管着自己的昭庆殿,仿佛她的这个贵妃之衔只是一个虚设而已,比之余者三妃,尚且不如。 依理而言,杨妃之子李恪于国有功,又甚得皇帝宠爱,在朝中颇有威望,有这样一个优异的皇子在外朝为援,杨妃纵然跋扈几分也无不可,可杨妃偏偏就是如此,每日除了李世民传召极少出门,只在宫中教子,也能甘之如饴。 “阿娘,这个字怎么读?” 李恪的小妹,快六岁的高阳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高阳虽是女子,但毕竟生在皇家,也需知书识礼,故而每日傍晚便是杨妃教着高阳读书的时候,此时的高阳正捧着一本《千字文》,指着对杨妃问道。 杨妃低头望去,看着高阳粉嘟嘟的手指指着的竟是一个“辰”字,于是道:“‘辰宿列张’,这个字读作辰,昨日阿娘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 小高阳闻言,挠着脑袋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太深的印象了,于是道:“这个字太难记了些,高阳不记得了。” 左右杨妃也不指着高阳能有何等文采,对她的要求自然也比不对如李恪和李愔那般,杨妃看着高阳一脸迷糊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呀,每日除了记得四处玩耍,捉弄宫人,还能记得些什么,到时等你楚王兄岁末回京,考较你课业的时候,看你如何应付。” 高阳年纪虽小,但也有些脾气,谁说话她都爱争上两句,却唯独对李恪言听计从。 高阳听得杨妃提及了李恪,顿时认真了起来,回道:“宫人都说诸位皇兄中阿兄文才最佳,阿娘想必也是比不得阿兄的,阿娘教了高阳记不得,但若是阿兄回来教我,我必定是记得的。” 在高阳的眼中,似乎她记字的快慢,与她自己无干,反倒全看教她之人,若是教她之人文采高些,她便记得快,教她之人文采低些,她便记得慢了,杨妃听了高阳的话,也是哭笑不得。 杨妃只得又耐着性子教了高阳几句,可就在此时,瓶儿突然轻轻敲了敲门,进了内室。 “娘娘,东边传来的消息。”瓶儿一进门,便一脸正色地对杨妃道。 杨妃看着瓶儿的样子,知道她所言之事必非寻常,于是点了点头,一面命心腹宫女照看着高阳,自己则随着瓶儿进了内室的里间。 “何事?”李恪先是失踪,而后遇刺,近日的事情实在太多,杨妃一进里间便连忙问道。 瓶儿回道:“方才安插在东宫的眼线传出消息,小郎在庐州遇刺之事似与太子有关。” 杨妃在后宫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她便真的全无心机,相反地,太子一党费尽心机地将人安插进李恪的身边,杨妃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借助自己的贵妃之便,将自己的眼线布在了宫中,李承乾的东宫自也在其内。 杨妃身为前朝遗女,见惯了太多的尔虞我诈,李恪与李承乾夺嫡,杨妃岂会不知其中的凶险,杨妃看似在宫中行事低调,实则早已在为爱子李恪布局宫中。 “此话怎讲?”杨妃当即问道。 瓶儿道:“今日午后太子宴客,其间酒醉,竟放言惜庐州刺客未能刺中小郎咽喉,使得小郎生还,成其大患。” 杨妃听了瓶儿的话,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杨妃此时尚不知李恪遇刺一事乃是李恪自己所策划的一场戏,听得东宫传来的消息,也只当李恪遇刺,其中少不得李承乾的掺和,当即心中生怒。 杨妃性情淡然,不好与人相争,但这绝不意味着杨妃便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相反地,当真的有人想要伤了李恪的性命时,杨妃便成了那头一心只想着护崽的雌虎。 杨妃道:“太子既有此言,此事又岂能就此作罢,若是不多给他敲打一二,将来虎头难免还会吃亏。” 杨妃很清楚,行刺李恪之事虽大,但若是光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便去向李世民弹劾绝无半分作用,反倒会害了自己,害了李恪,而且想以此将李承乾击倒是绝无可能。 杨妃思虑了片刻,接着对瓶儿道:“稍后我手书一封,你明日亲自送愔儿去岑府求学,然后当面将此信送到岑先生手中。” 第七十五章 回扬 杨妃明事理,看似淡泊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玲珑心,虽不张扬,但城府心机却不下于任何人。 她自幼生于大隋皇室,而今又以贵妃之名居于大唐后宫,她很清楚朝堂与后宫之间的规矩。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外朝则有外朝的规矩,聪慧如杨妃,也不会逾越半分。 外朝事,外朝了,李恪遇刺,本就是朝争所起,事在朝堂,杨妃断不会在明面上面插手,既坏了规矩,又平白惹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使她们母子处境难堪。 但杨妃自己不出手,不代表此事就此作罢,相反地,次日清早,杨妃便命瓶儿亲自带着李愔出宫往岑府求学,与岑文本讲明此事。 “先生,婢子此番乃是封娘娘之命前来,送上娘娘亲笔手书。”瓶儿把李愔带到了书房安置下,便独自叫出了岑文本,对岑文本小声道。 岑文本是为李恪业师,李恪绝对的心腹智囊,而杨妃是李恪生母,也是李恪至亲,两人本也相熟,但杨妃行事一向谨慎,甚少主动联系岑文本,但此次却是例外,岑文本听得瓶儿的话,顿时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岑文本看了看四周,见得并无旁人,才对瓶儿道:“贵妃娘娘书信现在何处?” 瓶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己衣袖的夹层,从夹层中取出了一封信件,对岑文本道:“娘娘手书在此,请先生阅览。” 岑文本自瓶儿手中接过书信,打开一眼,果真是杨妃的字迹,接着便仔细地看了下去。 杨妃信中所写,正是李恪遇刺一事,以及瓶儿在东宫得到的消息。 岑文本将书信看完,而后用火将书信燃尽,确保并无半分字迹留下,过了片刻后对瓶儿问道:“此事确切否?” 瓶儿回道:“暂且不知殿下遇刺是否确为太子指示,但太子确有此言,娘娘闻得此事后甚是震怒。” 岑文本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 杨妃要瓶儿亲自将此信交到岑文本手中,为的是什么,岑文本自然清楚。 岑文本身为李恪业师,也是李恪的谋主,李恪虽不在长安,但岑文本却也丝毫没有半分松懈,当岑文本得知此事后,便立刻已经有了计较,此事无论与李承乾有否关系,岑文本都不会叫李承乾安然地置身之外。 岑文本道:“此事娘娘尽可放心,岑某为人师,为人臣,自当为殿下谋划妥当,哪怕殿下遇刺一事与太子无关,臣也不会错过此等良机。” 岑文本的反应比起杨妃来要缓和上了许多,似乎对太子酒后之言也显得不甚讶异,倒是叫瓶儿有些奇怪。 瓶儿跟随杨妃在宫中多年,一向倚为臂膀,一点就透,比之寻常宫女不知要聪颖上多少,瓶儿想着自打今日见了岑文本之后,岑文本的反应,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听先生之言,先生可是知其中内情。” 岑文本笑了笑,回道:“姑娘果然聪颖,昨日晚间,臣已收到自庐州传来的口信。” 李恪遇刺,曾在庐州养伤,庐州传来的口信,自然就是李恪的意思,瓶儿问道:“可是殿下有信传来?” 岑文本道:“不错,殿下口信昨夜才道长安,皇宫宫门已闭,故而未能传至娘娘耳中。” 瓶儿接着问道:“殿下所传何事?” 瓶儿跟随杨妃十余载,更是看着李恪长大的,自然是信得过的,岑文本还欲借瓶儿之口告知杨妃,自也不会隐瞒。 岑文本回道:“殿下遇刺非是京中刺客所为,乃是殿下自己一手筹划,既是为了震慑京中宵小,叫他们消停些,也是为离间之用,叫京中各方相互猜忌。” 李恪遇刺,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明行刺之人是谁但光看那禁军才有的短弩便知行刺之人必是来自长安,而长安城中对皇帝虎视眈眈的不在少数,今日遇刺的是李恪,谁又知道下一位是谁?李恪在庐州遇刺倒是叫千里之外的长安都不安稳了。 瓶儿听了岑文本的话,心中倒是轻松了许多,既然李恪遇刺一事乃是李恪自己所筹划,那李恪的处境便也没有她们所担忧地那般不堪。 瓶儿道:“即使如此,倒是叫娘娘平白忧心了这般许多,待我回宫后便将此事告知娘娘。” 岑文本道:“此事告知娘娘倒也无不可,只是娘娘却不可因此而有所懈怠,叫人看出了端倪,否则殿下苦心做的这个局,便可惜了。” 瓶儿回道:“先生放心,婢子晓得。” ———————————— 李恪和岑文本师徒多年,自有默契,李恪一封口信带到长安,甚至不必多操心半分,岑文本自会依据朝中局势做出最适合的布局,而与此同时,李恪已经到了扬州。 扬州城外三里,李恪楚王一众家臣已在官道正中等候多时。 “臣等护卫不利,已致殿下陷险,请殿下责罚。”李恪肩膀带着伤自庐州归来,相距等候的众人还有三十步,扬州城的一众人等已经纷纷跪地,齐声拜道。 李恪看着眼前跪在一处的众人,也是顿了片刻,而后才翻身下马,走到众人跟前,朗声道:“本王非是不明是非之人,轻信乱党,使其有机可乘的是本王,令玄策统兵,调开王府卫率的是本王,盱眙被围,着君买突围,先往扬州报信的还是本王,此事终究是本王之过,本王自当上书父皇,自禀过失,与你等何干。” 李恪被掳,若是依例而断,这些楚王府的家臣自然难辞其咎,但李恪却非寡义之人,无心苛责。 更何况,他们只是李恪楚王府麾下,若是当真一板一眼地降罪于他们,他们又如何扛得起。 李恪相信自己楚王的麾下之人,也认定他们的文才武略俱为一时翘楚,相信十载之后的他们必当名冠当世,但是现在,他们还都只是王府家臣,若是长安朝廷以这等罪过降罪于他们,他们的仕途便算是终结了。 故而李恪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私心地想保住他们,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包大揽,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李恪至少保住了淮南,李世民绝不会因此事而把李恪怎样。 李恪一番话,把此事之上所有的罪责尽数包揽了过来,他们又如何不知李恪回护他们的苦心,尤其是行伍出身的席君买,性情最是直率,不知不觉地,眼眶都悄然湿润了。 席君买走到李恪的跟前,执军中之礼,对李恪拜道:“从此以后,席君买这条命便是殿下的,自此绝不离殿下半步。” 第七十六章 识货的杜如晦 “本王不在扬州这几日,城中可曾生了什么大事?”众人起身,李恪也翻身上马,被李恪委以代决扬州诸事的马周便跟在了李恪的身后,李恪回头对马周问道。 马周想了想,对李恪回道:“杜相来的很快,有杜相坐镇在此,扬州城中倒也无甚大乱。” 杜如晦起于行伍,又曾为宰相,佐治天下尚且游刃有余,区区一个淮南又岂在话下,有他在,纵然有人有心生乱,也不敢擅动。 不过马周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对李恪道:“乘机生乱之人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事殿下若是听了,想必也会有些不悦。” 李恪闻言,问道:“哦?何事?” 马周回道:“就在殿下失踪后不过两日,淮南盐价高一路高涨,自每斗一百八十文到三百文,如今已经到了近五百文,百姓当中无力购盐者已大有人在。盐之危虽不比洪水这般来势汹汹,但亦不可大意。” 李恪听着马周的话,一边缓缓地点了点头,一边眼中露出看来一丝冷意。 李恪尚在盱眙坐镇时,便曾下严令,凡淮南食盐,每斗作价不得过一百八十文,可如今李恪失踪不过十余日,而且大水已停,淮南的这些盐行便有猖狂了起来,公然将盐价抬至了五百文,超限多矣。 李恪对马周问道:“既有杜相在此,又为何会有此事?” 杜如晦奉皇命南下淮南,在李恪不在时便为朝使,镇抚东南,盐价高涨非同小可,依理而言杜如晦不该对此事不管不问。 马周叹了口气,对李恪道:“杜相才干自不必多言,只是杜相世家子弟出身,眼中看着的多是淮南各州衙内府务,一向对这些民间琐务不甚在心,更是直言不欲与民争利,故而未曾重视。” 李恪听着马周的话,也慢慢地明白了过来,杜如晦是世家子弟,而且还不是寻常的世家子弟,杜如晦出自京兆杜氏,乃是当世有数的世家门阀。 所为“樊川韦杜,去天五尺。”京兆杜氏虽不在七宗五姓之列,但论名望却丝毫不在其下。 这样的出身,导致杜如晦虽贵为宰相,但对民情却难以全然体恤,和马周这些起自微末的官吏自然比不得。 “杜相现在何处?”李恪对马周问道。 马周回道:“杜相已知殿下回扬,已经在扬州内城等候。” 杜相非是李恪家臣,需得避嫌,自然不必如马周他们这般出城远迎,而且杜如晦贵为国公,曾为宰辅,也不会置身过低,能在内城迎候,已经算是给李恪不小的面子了。 李恪想了想,对马周道:“待本王回府后,你晚些时候辛苦一趟,和怀道率军同去,将东南盐行大主事周鼎方给本王“请”了来,本王要宴请于他。” 李恪一边说着,语气越发的冰冷。 李恪身份在此,周鼎方哪怕富甲东南,也绝不值当这样的人物“请”他过来,还亲自宴请他。 马周闻言,应了一声,道:“臣这就去办,只是不知今晚设宴,可要算上杜相?” 李恪当即道:“不必了,此事之上,杜相既与本王所执不同,又何必叫上他自寻麻烦,此事本王亲自来问,不必经过杜相。” 李恪不在淮南,杜如晦便是淮南首官,可如今李恪东归,杜如晦自然而然地就退居了次席,李恪行事越过他,本就在便宜之内。 不过其实李恪刻意绕开杜如晦,倒也并非尽因杜如晦的身份,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私心考量。 百姓居不可无盐,盐行生意何等暴利,李恪比谁都清楚。李恪贵为亲王,家财万贯,封地万亩,他自己自是不缺银钱,可他欲夺嫡,自然少不得蓄养家臣,拉拢朝野各方,而这些花费都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有这样挣钱的生意自李恪手边,他岂会错过。 可以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周鼎方在李恪面前露财的时候,李恪已惦记上了他,左右周鼎方和他们的东南盐行也都是霸市欺民之辈,李恪又何妨取而代之?把这一本万利的盐行生意收下,做了他自己的钱袋子。 李恪既有了这等心思,欲行此等勾当,自然就不会再叫上杜如晦,平白给自己添堵了。 “殿下之意臣省的。”马周闻言,也应了一声。 马周虽不尽知李恪的心思,但李恪既然刻意提及此事,必是另有筹划,多半是要避开杜如晦,避开朝廷的。 李恪不在时,杜如晦便是一尊大佛,镇得住江淮,对淮南时局自然大有作用,可如今李恪回来了,小小的一个淮南同时存在这两位大人物,杜如晦还是李世民的心腹,杜如晦对李恪而言便只能是掣肘。 毕竟杜如晦不同于寻常臣子,他的身份太过敏感,他是跟随了李世民十余年的嫡系心腹,以他的位分,李恪最多也只是求其好感,不会,更不敢去拉拢杜如晦,否则李世民也会对李恪不满。 李恪心中正在想着杜如晦的事情,正往扬州内城走着,刚到了内城门下,便也看到了城外等候着的杜如晦。 “臣杜如晦,拜见殿下。”李恪策马到内城外,杜如晦便当先拜道。 李恪翻身下马,上前扶起杜如晦,对杜如晦笑道:“一载未见,蔡国公的身子倒是康健不少,实在是可喜可贺。” 杜如晦起身道:“殿下身系一地安危,能安然归来,才是民之幸事,可喜可贺。” 李恪道:“国公言重了,有国公在此坐镇,纵是本王不在,也是固若金汤,无论是父皇还是本王,都放心地很。” 杜如晦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淮南之安,臣不敢居功。淮南所以能得安稳,不脱两人之功,一为殿下治水,二为宾王安民。若非马宾王大才,擅治民之道,稳住东南人心,恐怕就算臣到了此处,也是无济于事。” 显然,杜如晦对马周赞许颇高,李恪回头看了眼马周,对杜如晦道:“门下之臣,竟能得国公如此赞许,倒是叫本王意外。” 李恪之言,本在谦让,但杜如晦却一本正经道:“殿下何必如此谦逊,马宾王有宰相之才,臣生平少见,如此干臣,殿下岂藏私,只拘百里之内,用一府之中,未免暴殄天物了。” 第七十七章 权万纪 李恪听着杜如晦的话,哪还不知杜如晦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杜如晦与马周相交不过数日,便竟能如此赏识于他。 所谓房谋杜断,大唐立国之初,贞观年间,李世民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杜如晦身为宰辅相国,相人相事更是不在话下,那份眼光自是不差的。 不过说来也是巧了,若无李恪慧眼识人,马周入仕自会晚些,但他也终会官拜中书,位列宰辅,而马周死后追封的官职正是杜如晦曾任的尚书右仆射。 马周乃李恪臂膀,心腹之臣,若能得任朝中要职,自然于他更有助益,只是眼下还不是马周离开最合适的时候。 李恪沉积数年,麾下文武干臣倒是不在少数,只是岑文本远在长安,鞭长莫及,王玄策虽擅纵横谋略,却又不长内政,李恪已对他另有安排,而岑长倩,还只是一个少年,至于余者,和李恪之间的关系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现在,马周在李恪身边所担甚重,若是马周走了,李恪的很多事情便难做了。 李恪对杜如晦笑道:“听得蔡国公的意思,倒是相中了宾王,有意做宾王的伯乐了。” 杜如晦忙摇了摇头道:“论相人只能,杜某岂敢同殿下相较,殿下所相之人,岑文本、马周、王玄策、苏定方...无一不可为国之干臣,臣如何比得,臣只是一时惜才,才有此言罢了,也望殿下勿怪。” 杜如晦的话,李恪自是相信的。 杜如晦只忠于李世民,哪怕李恪于他曾有救命之恩,杜如晦也只是同李恪稍许亲近了一些,待李恪并无与其他皇子太大不同,杜如晦欲举荐马周,也就是纯属惜才罢了。 李恪对杜如晦道:“本王一介少年,事情尚且都识不清,又如何识人,左右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国公若是惜才,欲举荐于朝廷,也是马周之幸,只要马周愿往,本王也是乐见其成。” 这个时候,李恪若是一口咬死不放人,反倒显得有了私心,颇为不妥,反倒不如一口应了,既收马周之心,又显得自己公义。 李恪既同意了下来,他的话音刚落,杜如晦便对李恪身后的马周问道:“我虽与你相识未久,但你生性忠直,才干我更是看在眼中,原尚书右司郎中王直去职,我欲荐你为尚书省右司郎中,你可愿往。” 尚书省右司郎中,不过从五品官职,说来算不得什么显赫之位,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城显得很是寻常,但偏偏却是无数世家子弟想得却得不到的位置。 所谓尚书省右司郎中,为尚书右丞副贰,协掌尚书都省事务,监管兵、刑、工部诸司政务,举稽违、署符目、知直宿,位在诸司郎中上。 尚书右司郎中虽官职不显,但却能以尚书省之名节制监管六部,就算是六部尚书也需对他客气几分,这样的官职自然算得上是要职了。 若是寻常臣子,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恩遇,恐怕早就兴奋地一口应下,但马周听了杜如晦的话,却没有半分的犹豫,当即便回绝道:“臣入仕未久,自觉尚有不足,若是贸然擢拔至高位,恐力有不逮,臣愿随殿下多磨砺数载,若届时国公不弃,再往请教。” 马周看的出来,眼下李恪的处境并不算很自如,他刚自荆州回扬,还有许多要务尚需亲信之人协理,他又岂能在此时离去。 其实对于马周的回答,杜如晦早先也有预料。马周入仕不过一载,早年不过一介白身,李恪在入盱眙治水时便敢以身后之事相托,这种倚重和信任,又岂是简单地伯乐二字可以简述。 只是马周有治世之才,若是放在一个楚王府中未免可惜了些,故而杜如晦惜才之下,才开口欲引荐马周,不过马周既不愿,杜如晦也只能任之,就此作罢。 —————————— 关中,长安。 李承乾酒后醉言,只图了一时爽快,也还不知自己的话已经泄了出去,他早已被岑文本给盯上。 不过岑文本要动李承乾,为了避嫌,绝不会自己出手,也不会劳烦那些与李恪和自己交好的朝臣,他要找的是一个胆子够大,又好直名,同时又与他们绝无关系的谏臣,而岑文本在朝中择选了许久,便选中了一人:侍御史权万纪! 权万纪曾为潮州刺史,后因敢于之言,在地方颇有廉约之名,便被调入长安,入御史台为官。 权万纪知世人皆推直谏之臣,故投人所好,常在朝堂以直言相谏,其间虽有忠直之语,但也多有不识大体,以谮毁为是,告讦为直之言,其所为的便是取强直之名。 更有甚者,权万纪为了沽取直名,甚至一度上书弹劾宰相房玄龄,劾其官考不公,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权万纪在朝中风评不佳,甚至开罪了许多人,但就是这样的人,恰恰是岑文本最为需要的。 正是这一日午后,权万纪下了值后便如往日一般,约了三两性情相投同僚的好友,一同去了平康坊消遣。 权万纪虽出自武臣世家天水权氏,但自己却是文臣,故而行事也与那些他所鄙薄的粗人大不相同,他进了青楼,品茶、赏画、吟诗做赋,又仗着酒劲,以侍御史清贵自持,藏否了一番朝政,这才尽兴,摇摇晃晃地出了青楼。 权万纪刚出青楼大门,权府的家奴便连忙迎了上去,将权万纪结结实实地搀好,一边扶着往自家马车走去,一边对权万纪道:“方才阿郎不在时,有一人塞了一封书信于我,左右叮嘱要我亲手交于阿郎手中。” 权万纪闻言,笑道:“且拿来我看看,想必又是哪方百姓受了冤屈,知我名声,寻着我伸冤来了。” 权万纪说着,语气中还颇带几分得意,似乎他对自己在外的忠直名声很是满意。 家奴闻言,应了一声,也把书信交到了权万纪的手中。 权万纪自家奴手中接过书信,笑着缓缓打开,可随着他慢慢地看了下去,原本脸上的轻视渐渐变作了凝重,可待到他将书信彻底看完,脸上竟露出了一种妖异的兴奋。 “快,即刻回府,我要上书陛下!”权万纪手中拿着书信,激动地对家奴道。 第七十八章 临江宫宴 淮南,扬州。 临江宫始建于前隋大业年间,伫立扬州之南已近三十载,就在这三十载间,无数扬州百姓自临江宫前过路,但因临江宫乃皇帝离宫,故而闭封森严,旁人不得入内。 而如今随着李恪南下,皇帝李世民心疼爱儿,生怕李恪在扬州住地不惯,受了委屈,特将临江宫赐予了李恪,这才使得这间神秘地皇家宫殿露于世人眼中。 但李恪毕竟贵为亲王,来扬又时日未久,真正进得了临江宫的自还俱是东南官场上的要员,民间豪族士绅还从未有人进过临江宫,不过就在今夜,东南盐行的大主事周鼎方终于开了这个先例了。 楚王李恪于临江宫设宴,专邀周鼎方一人赴宴。 以李恪的身份,哪怕受邀的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亦算是荣宠加身,更何况周鼎方还只是一介白身了。君不见,李恪初至扬州的接风宴上,广陵世家陈氏族老陈章何等殷勤,李恪都未曾高看了他一眼,而陈章世家之清贵,更在周鼎方这等地方豪强之上。 此事若是搁在一月前,周鼎方兴许真的会乐得雀跃,甚至会命家仆奔走相告,自己也逢人便说,自是面上有光,可如今,周鼎方却没有这般兴致了。 李恪被掳,刚归抵扬州,甚至还未及召见扬州刺史贺休,便先见了周鼎方,周鼎方虽然富甲淮南,但他自己也很清楚,在李恪这样的大人物眼中,他又算得上什么,李恪这样地惦记他,甚至还专门遣了小公爷秦怀道来请他,他心里能踏实才是怪事。 当周鼎方被秦小公爷半拖半拽地自周府“请”来临江宫,已是晚间酉时末。 “周主事,我家殿下已在偏殿设宴等候,请吧。”周鼎方随秦怀道入宫,一路直行,走到了一处偏殿前,秦怀道指着偏殿对周鼎方道。 周鼎方看着眼前的偏殿的殿门,心中猛地一慌,想退,可看了看身后,看到了身后挺立着的秦怀道和王府卫率,又回过了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偏殿内的景象倒是比周鼎方原本想的要好的多,偏殿之中确实正摆着满满的一桌菜,而且菜式精美,不同于地方样式,显然掌勺的是李恪自宫中带出的厨子。 “呦,是周主事来了,快坐。”周鼎方进门,还不等他先行拜见李恪,倒是李恪见着了周鼎方,先对周鼎方道。 周鼎方见状,连忙上前,对李恪拜谢道:“草民谢过殿下。” 说完,周鼎方便挨着桌子,在李恪的对面坐下。 “本王不在扬州有些时日,周主事一向可好?”两人刚一落座,李恪便当先同周鼎方拉扯上了家常,仿佛竟像是两个多日未见的老友一般。 李恪虽看着和气,周鼎方却丝毫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回道:“草民做些买卖的,一向如此,只是草民得知殿下遭险,心中也提心吊胆了数日,如今得知殿下安然回宫,这才放下了心。” 李恪看着周鼎方一脸谨慎的模样,脸上虽未动声色,但心里已不禁嗤笑了几声,只怕周鼎方说的是反了吧。李恪遇险,九死一生时才是他趁乱捞财,最是畅意的时候,李恪安然回宫之后,他才是最为不安的。 不过李恪今日传周鼎方来临江宫,倒也不全是为了降罪周鼎方,否则他何必如此费事,只需一纸文书便可拿他下狱,李恪要的可是他身后的东南盐行。 李恪笑了笑,指着满桌佳肴,对周鼎方道:“来,周主事今日来此是赴宴而来,怎的在此干坐,快起箸。” 周鼎方听着李恪的话,微微一愣。 周鼎方本以为李恪被掳,必是难有生路,这才斗胆命盐行高抬盐价,趁着水乱大大地捞了一把,可是谁又曾想李恪竟又活着回来了。 周鼎方很清楚自己所为已经触犯了李恪诏令,本以为李恪今日命他来宫,必是与重责于他,他自己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可自打周鼎方见了李恪后,李恪竟神色如常,并无责罚周鼎方的意思,周鼎方的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莫非楚王寻我来此是另有要事。” 周鼎方想着,突然想起了自己曾赠予李恪的那些财货,莫不是那些财货起了作用,李恪又向他索财来了。若当真如此,周鼎方倒是踏实了不少,他的盐行生意日进斗金,最不缺的便是钱财了。 其实周鼎方哪里知道,李恪确实是想要他的东西,不过要的不是钱财,而是赚取钱财的盐行。 周鼎方的心里一边还在嘀咕着,一边依李恪所言,起箸伸向了桌上离他自己最近的一盘羊肉。 周鼎方夹起一块色泽透白的羊肉,缓缓地放了口中,只刚一咀嚼,便察觉出了不对,这盘羊肉除了羊肉自有的膻味,竟无半点味道,显然里面是未放盐的。 尝着口中的难闻的膻味,周鼎方硬着头皮把羊肉咽了下去,周鼎方的心猛地一震,他担心的终究还是来了。 菜中无盐,李恪的御厨,断不会大意到这般地步,此事必是李恪所命,敲打他来了。 “草民有过,望殿下恕罪。”周鼎方在东南摸爬滚打多年,方有今日,他何等机敏,见得此状,只是稍稍思量,便连忙把羊肉咽下,跪倒在地,伏地拜道。 “哦?却不知周主事何罪之有?莫不是觉得本王命人做得菜肴口味不佳,为难了周主事?”李恪见状,笑着问道。 周鼎方伏身在地,不敢起身,只是回道:“草民不敢。” 李恪道:“如今淮南缺盐,盐价高涨,以致百姓无盐可食,本王身为淮南道首官,代天巡狩,自当与百姓共甘苦,周主事又为何这般作为?” 李恪当面,周鼎方岂敢自承罪状,公然坦言自己忤逆李恪之令,高价卖盐,只得道:“草民无能,入夏连日大雨,不利煮盐,以致产盐不足,使淮南盐缺,自是草民之过。” 周鼎方的话,本就是推脱之语,听着像是请罪,却把罪责都推到了那连日的大雨之上,听着倒是圆滑,不过周鼎方怎知,他的话正中了李恪的下怀。 李恪竟亲自扶起了周鼎方,对周鼎方道:“无妨,周周主事毕竟不是官身,行事多有不便,淮南大雨,又非人力所敌,岂能尽数怪在周主事的身上,周主事快快请起。” 李恪的话入耳,周鼎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听得李恪的意思,似乎并无意重责于他,这倒也正应了周鼎方原先的猜测,李恪兴许真的是为索财而来。 周鼎方依李恪之言缓缓起身,谢恩之语才刚要出口,可李恪又开口了。 “既然周主事行事不便,力有不逮,以致盐产不足,难以供应江淮,那以后这煮盐贩盐之事便不要再交由盐行了,本王欲上表父皇,于淮南另设盐道衙门,专司此事,如何?” 第七十九章 巧取 “既周主事行事不便,力有不逮,以致盐产不足,难以供应江淮,那以后这煮盐贩盐之事便不必再交由盐行了,本王欲上表父皇,于淮南另设盐道衙门,专司此事,如何?” 李恪之言入耳,周鼎方一时间还未及反应过来,顿时愣在了当场,仿佛呆滞了一般。 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竟然在这里等着他。 李恪是想要财,只是他比周鼎方想的要大胆的多,李恪要的不止是周鼎方的金蛋,他更要那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周鼎方闻言,顿了片刻,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李恪,不安又紧张地问道:“草民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道:“自汉时,淮南产盐以来,淮南盐事多为官府专营,不流民间,然自大唐立国始,皇祖父体恤民情,以天下初定,百姓困苦之故,不收盐利,将营盐之事交由地方盐行,一行便是十六载。 而如今天下已定,海内太平,盐行营盐又难免供应不足,故而本王欲上表父皇,请收回淮南营盐之权,转民间售卖为朝廷专营,既可丰淮南之盐,不使短缺,又可增淮南税赋,充盈国库,正是一举两得。” 周鼎方听着李恪的话,虽是盛夏,但后背却冒着一阵凉意。 李恪能当面说出这番话,恐怕有这样的念头早就不是一两日了,那此前他自己在李恪的眼前露富,岂不正是送羊入虎口? 事发突然,一时间周鼎方还未能全然回过味来,但此事他已经避不可避。 周鼎方不过思虑了片刻,便面露难色道:“两淮百姓,赖营盐而生者千余人,盐营之事若是贸然收归官府,恐怕百姓无业糊口,致地方生乱啊,还望殿下三思。” 方才李恪抓着周鼎方自己的话攻讦于他,叫周鼎方措手不及,此时的周鼎方自然不能再否了他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故而只能搬出两淮的数千盐工来,以期李恪手下留情。 可李恪既然已经决定要对盐行动手了,又怎会全无准备,李恪对周鼎方道:“此事本王已有思量,待盐行生意收归官府后,本王将于扬州立两淮都转盐运司,置营盐使,统领盐运衙门,另仿地方府衙,设长史、司马等职,下布各州县盐吏、盐差,便有盐行下属盐工担当,可保百姓乐业安居。” 李恪的话顿时叫周鼎方哑口无言,周鼎方知道,李恪虽然年少,但却颇有城府心机,他既有此言就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恪竟连营盐衙门和一应官职设置都想了清楚,这叫周鼎方如何能够不信。 如果说此前周鼎方作为横行一方的地方豪强,在李恪威压之下还存着几分理智的话,现在的周鼎方,就彻底慌了,至少在周鼎方看来,李恪是铁了心要动盐行了。 周鼎方忙道:“殿下手下留情,草民一家老小皆仰营盐而活,若是盐行生意没了,草民便也无路可活了。” 此时,李恪的脸上适时地故作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对周鼎方道:“本王代表的是朝廷,非是盗匪,自不会断人生路,对于你,本王另有安排,便不必多言了。” 眼下周鼎方身在临江宫中,又怎敢当面忤逆李恪之意,他拜在李恪身前,已经悔地肠子都青了。 周鼎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草民告退。” 周鼎方说完,站起身来,带着满满的心事,退出了偏殿。 李恪看着周鼎方出了偏殿,便对身后道:“先生,出来吧。” 李恪话音刚落,自偏殿内室中,王玄策缓缓走了出来。 王玄策对李恪道:“设立盐运衙门吃力不讨好,只会平白肥了户部,殿下自己惹地一身嫌,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 李恪在淮南虽然一手遮天,但朝中盯着他的人太多,他的处境并不算好,此时去设盐运衙门必会引来朝中非议,御史弹劾。 官盐专营之事固好,王玄策也看的出来,但此事大可待到将来李恪登基之后再说,而不是现在,现在李恪若是提出此事,绝非时宜。 李恪看着王玄策,笑了笑,摆手示意王玄策在自己身侧坐下,对王玄策道:“想必先生也还未用饭,便随本王用些饭吧。” 王玄策同李恪共患难四载,关系亲近,不同寻常君臣,王玄策闻言,忙摇了摇头,笑道:“方才殿下之言臣在里间可听的清楚,这佳肴无盐,纵其色再美,怕是也难以下咽吧。” 李恪拿起一双银箸,递到了王玄策的手边,对王玄策道:“无妨,除了周鼎方身前的那三道菜,其他的,都是搁了盐的,先生放心吃便是。” “原来如此。”王玄策这才从李恪手中接过了银箸,坐了下来。 待王玄策落座,李恪对王玄策道:“先生何曾见过本王做过这等明知亏本的买卖,所谓收盐为官营,不过只是个引子罢了,本王要的是周鼎方手中的东南盐行。” 李恪之言入耳,王玄策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李恪的算盘打的何等精明,又怎会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原来李恪的手已经准备伸进东南盐行这只钱袋子了。 李恪不缺钱财,更非贪财之人,这一点王玄策也很清楚,李恪只是简单地一提,那李恪想要东南盐行的目的,王玄策自然便清楚了。 “东南盐行日进斗金,既是取之不尽的金山,获财无数,又能深入市井,做殿下之耳目,探听坊里,若能取之,确是一大助力。”王玄策点了点头,对李恪道。 李恪道:“不错,东南盐行本王若能得之,所用甚大。” 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殿下又何须费这般周折,直接取而代之便是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周鼎方在淮南多年,周家也是地方豪族,本王若是贸然取而代之,一来对本王声望不利,恐叫旁人不安,二来周鼎方树大根深,短时间内全然取代不易。周鼎方有些本事,若有可能,周鼎方这个人本王还是想用的。” 王玄策道:“闻殿下之意,想必是不欲动武了。” 李恪低头看着眼前的一桌佳肴,对王玄策缓缓道:“东南盐行能有今日气象,得之不易,本王不想将这个碗打翻,也不想杀人,这盐一旦沾上了血,可就不能吃了。” 第八十章 太子被劾 关中,长安,太极宫。 凡御史台臣,有闻风奏事之权,权万纪身为侍御史,号“绣衣直指”,更是可绕过代御史大夫温彦博掌御史台事的御史中丞李乾祐,直疏圣前。 次日清早,权万纪刚刚收到检举密信的次日,一封自御史台发出的弹劾奏疏便越过御史中丞,第一时间送到了李世民的案头。 当李世民刚刚用完早膳,身上还稍带着几分疲乏坐在甘露殿案头批阅奏疏时,便当先看到了权万纪的奏疏,只是打开一看,便立刻精神了过来,甚至手心都攥出了一丝冷汗。 “陛下圣启,臣权万纪言:臣尝闻三国曹魏,有同根相煎之急;立汉之初,有七王叛政之乱,究其根本,皆因皇子兄弟阋墙,以致天下不安。故皇子之和,非关家户,更系天下,万不可轻之。臣昨日于坊间得闻,日前太子外宴,竟于宴上有言:‘庐州刺客刺楚王,未中咽喉,取其性命,致留心腹之患,是为惜也。’臣以为太子此言岂有手足?甚是不妥,非仁君所出,断不可忽之...” 权万纪一封奏疏,前后不过百余字,但带给李世民的震动却是鲜有的。 李世民初为唐国公府李家二郎,起于乱世,南征北战乃有大唐,父子手足反目,方得天下,李世民知道其中的无奈和痛苦,他不愿重蹈李渊覆辙,也决不愿他的皇子们再重走他的老路,可权万纪所言若是真的,那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正在发生了。 “狗贼权万纪,胡言乱语,竟敢离间我天家父子,着实该死!”李世民手中拿着权万纪的奏疏,将奏疏撕作两半,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怒道。 初看这封奏疏,李世民自是本能地不信,毕竟在他的眼中,李承乾仍旧是那个谦德友爱的长子、长兄,又岂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李世民的反应如此激烈,倒是惊住了在一旁侍候着的常涂。 以常涂对李世民的了解,在李世民的眼中,权万纪虽算不得什么能臣,但也算是可用之才,毕竟满朝文武虽多,但敢去弹劾宰相房玄龄的毕竟还是极少。 房玄龄乃李世民心腹,左膀右臂,李世民对房玄龄自然信任,但于帝王心术而言,房玄龄久握相权,难免会有私心,能利用权万纪这样的人来好生地敲打一二,自然也是好事。 权万纪沽名好直,李世民不是不知,但朝中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来制衡各方,这也是李世民为何纵容权万纪的缘由之一,只是为何今日李世民竟动了这般怒气。 常涂虽不知何事,但他身为李世民亲信,此时便决不能闭口不言,于是道:“陛下息怒,无论何事,查清便是,何必这般动怒,免得伤了身子。” 李世民听了常涂的话,缓缓地坐了下来。 常涂说的也是,若是权万纪所奏只是妄闻,他怒之何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此事的真伪。 李世民点了点头,便要宣太子进宫,可他思虑了片刻,却又顿住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恪和李承乾二人,李世民一个都不愿伤了,若是此事是假,他贸然宣李承乾入宫质问,岂非显得他这个父皇猜忌太子,使得父子失和。 李世民想了想,这才对常涂吩咐道:“宣克明家的二小子入宫,他与承乾走的最近,凡事都清楚些。” 杜荷与李承乾关系极近,此事李世民也是清楚的,杜荷常为李承乾座上宾,若是李承乾设宴,杜荷多半也在宴上,问他总比直接问询太子来的缓和许多。 当杜荷被內侍传唤,入了宫时,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李世民传他何事。按理来说,他不过蒙父荫,在朝中挂了一个散职,无实权,更无实务,李世民传唤他,能有何事?但身为京中纨绔,贸然被皇帝召见,心中自难免不安。 当杜荷满心忐忑地进了甘露殿,杜荷抬头望去,果然,正如他所担心的,李世民正黑着一张脸坐在上首。 “臣杜荷拜见陛下。”杜荷慢慢地走到大殿的正中,对李世民拜道。 “杜荷,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杜荷下拜在前,李世民甚至不等杜荷起身,便怒喝道。 因为杜如晦的缘故,李世民一直视杜家兄弟为子侄后辈,甚少怒骂,李世民今日的反应倒是叫杜荷被猛地惊住了。 杜荷在脑海中快速地思索了起来,可他近日似乎还算老实,并未捅出多大的篓子,能叫李世民如此动怒的。 杜荷本就是无甚胆气,又被李世民这么一吓,早已失了分寸,战战兢兢地回道:“臣愚钝,不知所犯何事,还望陛下明示。” 李世民看着杜荷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问道:“楚王遇刺之后,太子在宴上所言,你还要替他瞒到几时?” “轰隆!” 李世民之言入耳,杜荷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炸开了一般,他也知那日宴上人多口杂,李承乾所言不妥,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传了出来,还传到了李世民的耳中。 一时间,杜荷为难了。 李承乾是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皇帝,他此时若是把李承乾的话泄露于李世民,李承乾如何能够饶他,恐怕此前的情谊非但一笔勾销,更是结了仇怨。 可他若是不说,李世民现在就在他的面前,眼下便是欺君之罪,可是要入狱甚至杀头的。 杜荷正想着该如何说,上首坐着的李世民又发话了,李世民对杜荷道:“那日东宫宴上于宴之人不少,若是你所言与旁人不同,你当知何罪。” 那日东宫宴上,除了他们这些受邀来此的宾客,还有许多东宫的宫婢,李世民想查,绝非难事,若是他此时胡言乱语,事后叫李世民查出了不对,那就算是杜如晦也保不住他。 杜荷面色苍白,低着头回道:“陛下有命,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道:“那你便说吧。” 杜荷唯唯诺诺地回道:“臣愚钝,记得不是很清,只记得太子似乎有言:‘刺客无能,竟未能中楚王咽喉,取其性命,致成后患’。” 杜荷说完,“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瘫坐在了地上,他知道,自此往后,他在东宫已无立锥之地了。 第八十一章 惩处 在杜荷看来,太子是国之储君,未来的九五之尊,他今日开罪了李承乾,便是自毁了前程,心中自然懊悔不已。 其实杜荷哪里知道,眼下的这个太子,根本不是真龙,他今日之举是与李承乾决裂不假,却也保住了他自己,保住了整个杜家。 权万纪的消息是闻风而来,并无实据,兴许是谣传,但李世民知道杜荷,杜荷虽然纨绔,但并无主见,他还没有当着圣前欺君的胆量和本事,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多半是假不了了。 一时间,李世民连批阅奏折的心情也没了,甚至等不及內侍前往东宫传唤,他亲自便往东宫而去。 李世民驾临东宫乃临时起意,事先并无通传,故而东宫的李承乾也全无消息,当李世民火急火燎地赶到东宫时,李承乾还浑然不知。 李世民自甘露殿往西,过武德殿,经武德门,便直奔东宫崇文馆。 当李世民赶到崇文馆时正值巳时,本该是李承乾在馆中读书的时候,可当李世民赶到崇文馆,除了正在馆中治学的馆中学士,并未见到李承乾的身影。 “太子现何在!”李世民到了崇文馆中,并未见到李承乾的身影,于是寻来正在崇文馆的值馆学士明幼孜,问道。 明幼孜也不知李世民来此,一番喝问之下,只得小心地回道:“太子现不在馆中。” 李世民闻言,不满地问道:“现在已是巳时,太子不在馆中读书,又能在何处?” 明幼孜被李世民这么一问,也愣住了,李世民不知李承乾现在何处,明幼孜又如何知道。 明幼孜顿了片刻,只得回道:“陛下恕罪,臣也不知。” 李世民道:“你也不知,难道太子今日竟未来崇文馆吗?” 明幼孜回道:“太子已数日未来馆中了。” 李世民听了明幼孜的回答,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李承乾自幼聪慧,“敏而好学”一直都是李承乾留给李世民的感觉,可如今的李承乾这般作为当真还当得起这四个字吗? “你身为崇文馆值馆学士,治学时竟不知太子身在何处,实在是失职。”李世民一摆衣袖,怒斥了一声,便往李承乾的寝殿丽正殿去了。 李世民驾临东宫,刚到崇文馆,东宫的侍婢便已得到了消息,便连忙去向李承乾通传了消息。 方才李世民在崇文馆耗磨了不少时间,依理而言若是李承乾身在丽正殿,自然是来得及稍作些准备的,可坏就坏在李承乾眼下根本不在丽正殿中。 今日清早,李承乾便出了丽政殿,往东北角的鹰鹞院放鹰去了,现在通传如何能来得及? “太子现在何处?”李世民在崇文馆未见着李承乾,在寝殿又未见到李承乾,两番之下心中的怒火已经越大的盛了,传来了太子家令李安俨,问道。 当李安俨知道李世民驾临东宫的消息时,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如今拜在李世民的身前,便越发地慌张了。 李安俨身为太子家令,便是整个东宫的管家,李承乾的衣食住行均由他一手安排,李承乾现在何处,他没有道理不知道,他若是当真推脱不知,那他这个太子家令便也不必干了。 李安俨稍稍顿了顿,干着嗓子回道:“太子一早便出了门,往着东北向去了。” 李世民听到李安俨的话,甚至不必再多问,李世民已经猜到了李承乾何在。 在李世民武德九年成为太子,而后登基,一直到大唐北伐突厥大捷的贞观四年前,李世民在东宫生活了四年多,他对东宫自然熟悉的很,东宫的东北角只有一处鹰鹞院,那是放鹰的地方。 李世民自己也喜围猎,故而对豢养围猎所用的鹰犬也颇为喜好,但是他自己尚知自持,平日也只是在理政之余把玩一二,哪会如李承乾这般放肆。 李世民道:“你既知太子何在,还不速使人传他回宫,朕就在这丽正殿等他。” 李安俨忙道:“陛下稍待,敦促太子回宫之人已经去了,太子稍后便至。” 其实自打李世民进了东宫,前往鹰鹞院给李承乾报信的东宫卫率就已经赶了过去。 ———————————— 皇帝李世民是这偌大的太极宫的主人,他的行踪自然也最为人所关注。 太极宫,昭庆殿。 李世民往东宫去的动静不小,而杨妃本就有心探知此事,当李世民驾临东宫时,后宫中的杨妃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昭庆殿的内室中,瓶儿对杨妃道:“娘娘,陛下看了权万纪的奏章后大怒,当即召了蔡国公家的二公子杜荷入宫核实,现已往东宫去了。” 杨妃闻言,点了点头道:“陛下既往东宫去了,想必已同杜荷问了清楚,此行怕是问罪去了。” 瓶儿对杨妃道:“既有如此良机,娘娘何不乘势发难,于朝野内外造势,兴许便能一举将太子从东宫之位上拉下来。” 对于瓶儿的话,杨妃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对瓶儿道:“此事不可,庐州行刺一事不过是虎头做得一个局,本就无真凭实据直指太子,光凭太子的一句酒后之语便要陛下将太子废黜,绝无可能。” 杨妃身在后宫,她很清楚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宠爱,李世民对李承乾这个嫡长子可为寄予厚望,李承乾酒后胡言,惹得一顿责骂自是难免的,但是此事并无真凭实据,只此一事便要将李承乾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更何况,李承乾的身后还站着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 杨妃之言自然在理,但瓶儿听了心中却难免不是滋味。 瓶儿是看着李恪长大的,一向视李恪如亲弟,虽然行刺李恪之事非李承乾所为,但听李承乾之言,却有置李恪于死地之意,留着李承乾,对李恪而言终究还是个威胁。 瓶儿不免叹道:“小郎用心良苦,可惜此次未能尽得全功。” 杨妃看着瓶儿不甘的样子,道:“此事切不可追地太急,更不可以外朝发力,把兄弟内斗置于台面之上。若是虎头在此事之上与太子彻底生死两立,恐怕两人都落不得好,只会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旁人。想必就算虎头在京,也不会如此。” 李恪若当真就此事死咬李承乾,纵然借朝中之势重伤李承乾又能如何,在李世民的眼中终究还是手足相残,最后两人只会都落不着好,叫李泰、李佑等人坐收渔利。 瓶儿问道:“娘娘,难不成此事就此作罢了吗?” 杨妃的眼中闪过一丝她在外面从未有过地精明,对瓶儿道:“如此足矣,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陛下不是常人,是天子,这怀疑和失望的口子一旦开了,便再也补不上了,储位易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第八十二章 太子“蒙冤” 当李承乾自鹰鹞院被找来时,时候已近午时。 午时本该是午膳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李承乾却没有半分胃口。 李承乾刚自鹰鹞院被叫回,甚至还不知李世民专程来东宫见他何事,不过他知道李世民来寻他时先去的崇文馆,他的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李承乾最先想到的是太子左庶子于志宁,近来李承乾少往崇文馆治学,于志宁早有劝谏,不过李承乾均未予采纳,多半是于志宁见不惯自己作为,绕过自己上疏李世民了。 “老匹夫,将来待我为帝,登基后最先杀的便是你。”李承乾心中埋怨着于志宁,进了东宫丽正殿。 李承乾刚进丽政殿,抬眼望去,便看到了大殿正中站着的李世民,李世民脸色晦暗,满是怒意,李承乾心知今日怕是免不了一番责骂了。 “你们先出去,朕同太子有话要说。”李承乾毕竟是国之储君,在臣下面前终究不能失了威信,李承乾进了大殿,李世民压着心中的怒火,先对身旁侍候的众人道。 常涂跟随李世民多年,知其心意,躬身应了一声,便领着众人退下,掩上殿门退出,整个大殿之上就只剩下李世民和李承乾两人。 从常涂掩门退出,再到李世民开口,其中不过是短暂的片刻,但就是这短暂的片刻,却叫李承乾觉着仿佛置身冰谷,寒彻心脾,就这短短的一瞬,竟比他从鹰鹞院赶回来的路还要远。 “父皇突然驾临东宫,不知所为何事?”片刻之后李世民竟未开口,李承乾着实受不住这大殿中的压抑,还是小心翼翼地先对李世民问道。 李世民回头看了眼李承乾,李承乾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与慌张,浑然没有人君该有气度与模样,心中也是不禁一阵失望。 李世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原本那个恭孝仁德,勤勉善学,为满朝文武所称颂的嫡长子怎地竟成了这般模样。 “你干的好事,自己看吧!”迎接李承乾的并非李世民的责骂,而是一封奏疏,李世民将手中的奏疏重重的砸在了李承乾的怀里。 李承乾见李世民如此动怒,只当这奏疏必是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抑或是杜正伦禀于李世民的奏疏,可李承乾拿起一看,这奏疏之上的署名竟非于志宁,更非杜正伦,而是以往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权万纪。 权万纪为御史台侍御史,他在东宫干权万纪何事,李承乾不解地打开奏疏,看了下去,可这一看,便叫他通体生凉,权万纪奏疏中所写,竟是他日前在东宫宴上的醉酒之言。 “轰!” 李承乾的脑袋仿佛一下子炸开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的话竟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也难怪李世民如此动怒了。 “父皇明察,此乃权万纪污蔑之语,绝无此事。”李承乾看着手中的奏疏,知道一旦认下此事的后果,连忙矢口否认道。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的这幅模样,心中竟似窝了团火一般难受。他身为大唐皇帝,岂会允许旁人污蔑大唐太子,他既到此,自是查实之后的,可李承乾竟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还在此处只顾狡辩。 李世民对李承乾道:“绝无此事?难道你还要朕将你东宫的宫婢一一提了出来,命刑部挨个审问吗?” 李承乾闻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身为太子,若是宫中之人都能被刑部挨个提审,无论审得出还是审不出东西来,他的这张脸都是丢到家了。 更何况,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宫婢十余人,李世民当面,他又如何能封得住这十余人的口,只要想审,一定能审出个端倪来。 李承乾只得道:“儿臣不敢,那日儿臣只是酒后醉言,失了分寸,这才胡言乱语,儿臣本意绝非如此啊。” 李世民道:“难道酒后便可胡言吗?你身为储君,须知谨言慎行,楚王是你的兄弟,你又怎可起如此歹意?” 李承乾听着李世民的话,身形突然一滞,顿在了当场,过了片刻后他才反应了过来,原来在李世民看来,此次李恪遇刺,他也脱不得干系。 不过说来也是,所谓酒后露真言,李承乾酒醉之后当着满殿的面,说出了这般话,纵是怀疑他是此次刺杀李恪的主谋也不为过。 李恪是做了个局,但谁能想到李承乾自己竟是跳着往里面钻。 李承乾忙解释道:“父皇明察,儿臣只是酒后胡言,失了分寸,但绝无谋害三弟之行,此次庐州行刺,儿臣半分不知啊。” 李世民指着李承乾,怒道:“时至今日,你还敢矢口否认,莫非真当朕可欺,不敢废了你吗?” 一个“废”字,自李世民的口中说出,李承乾竟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李承乾身为嫡长子,他与其他皇子最为不同的便是他的太子身份,他若是被自储君之位上废黜,逐出东宫,以后又如何立于人前。 “扑通!”一声,随着李世民话音方落,李承乾竟一下子跪倒在地,他伏于地上,声泪俱下地对李世民哭诉道:“儿臣断不敢欺瞒父皇,三弟遇刺之事,儿臣只是酒后妄言,绝无谋害三弟之举,望父皇明察,望父皇明察啊!” 李承乾一边哭着,一边向李世民叩着头,言语中竟带着满满的悲怯。 原本的李世民心中确满是怒火,甚至一度动了要将李承乾废黜的心思,但那些毕竟都是在气头上的心思,李世民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擅动储君这样的国之根本。 更何况,眼下李承乾又哭又跪地拜倒了李世民的身前,李世民的心又如何还能硬地下来。 李世民皇子数人,李恪、李泰、李治三人皆得其宠,但若真正论较起来,却又无一人能和李世民给予了李承乾的情感相比。 嫡长子,李世民在李承乾年少时便对他寄望匪浅,光是从李承乾的名字便能看得清楚。现在要李世民要将他十几年的厚望尽数抛掉,李世民自己又怎能忍心,李世民又如何去面对长孙皇后。 虎毒尚不食子,李世民为了皇位,能够狠下心来弑兄杀弟,但当他面对自己的长子爱儿时,心竟软了下来。 “无论行刺之事于你有关否,你所言所为均已出人君之列,你且好自为之吧。”李世民走到李承乾的跟前,叹了口气,未再多言,摆手离去了。 第八十三章 定论 李承乾虽然住了这些年的东宫,也当了这些年的太子,但何为人君,他至今也未能摸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看着李世民离去,他终究还是送了口气。 李世民方才在气头之上,尚且饶了他一步,如今离开了东宫,只要稍稍缓缓,又有长孙皇后在后宫帮衬,他的太子之位便算是保住了。 太极宫,太极门。 李世民自东宫出来后,心中沉闷非常,实在无心再回甘露殿批阅奏疏,便一路走到了这紧挨着太极殿的太极门。 太极门的城楼之上,李世民凭栏而立,往北远眺着整个太极宫,在李世民的身后,长孙无忌正束手立于一侧。 “辅机,你可知朕传你何事?”李世民北望着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殿,对身后的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本在兵部衙门理事,突然便被李世民传了过来,而在来的路上,长孙无忌也觉出了一分不寻常的味道,但一向谨慎的长孙无忌并未多问半句,而是直接跟着內侍来了宫中。 长孙无忌道回道:“臣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问道:“你以为太子如何?” 李世民突然传召长孙无忌,自是有要事,但长孙无忌没有想到,李世民竟然开口便是问的此事。 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多年,自少年时两人便相熟,长孙无忌也李世民的性情太了解了,李世民这么问,必是太子发生了什么。 长孙无忌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只是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回道:“太子乃陛下嫡长,国之储君,我等臣子岂敢妄议。” 长孙无忌行事一向谨慎,哪怕是他如今的这般位分,也仍旧如此,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道:“朕既问你,你便不必把太子视若储君,你是他的亲舅,只当做是自家子侄便是。” 长孙无忌听了李世民的话,面露一丝难色,顿了顿才回道:“既如此,那臣便斗胆妄言了。” 李世民道:“你我之间何必这般谨慎,辅机直言便是。” 长孙无忌道:“论文才武略,太子虽不可与陛下相较,然亦算可造之才,只需多加教导,或可为一英主,然纵不为英主,为一守成之君绝非难事。” 长孙无忌不知李世民之意,故而说话也保守了许多,他的话倒也算是中规中矩了,但就这他的这句话,正好说进了李世民的心中。 李世民正值盛年,自命为当世雄主,他有足够的时间和信心在自己在位年间扫平四夷,安定天下,给他的子孙留一个太平人间,故而他的储君并不必太过出色,但能守成便足矣,这也是为何李恪身怀泼天之功,无论文武也均为诸皇子翘楚,盖过李承乾,但他却丝毫未曾动过易储心思的缘故。 可以说,在今日之前,李承乾一直都是李世民眼中不二的储君人选,从未动摇,但今日,李承乾的所为却刺到了李世民心中最为敏感的那根弦。 李世民的储君,可以没有何等了得的文才武略,可以是个中庸之才,但绝不能使他重蹈自己的覆辙,绝不能是个对兄弟都下得去手的狠厉之徒。 若是他所立的储君是一狠厉之徒,百姓受苦自不必说,甚至就连他的几位皇子都难保全,这绝非他想要看到的。 可为守成之君,但务必要保住他的诸位皇子,不使宗室内斗,手足相残,这是他的底线。 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道:“楚王在庐州遇刺,此事你当清楚吧。” 李世民先问李承乾,再问李恪,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有些摸不清李世民的心思,但还是如实回道:“庐州行刺一事震动朝野,臣自知晓。” 李世民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可知此事之后太子之言?” 李承乾自然不会把自己的话告知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回道:“臣不知。” 李世民道:“‘惜刺客未能尽功,中三郎咽喉,致留后患’,辅机你以为这是一个仁君该有之言行吗?” 李世民之言一出,长孙无忌心中一震,终于知道李世民寻他何事了,原来竟与李恪遇刺有关。 长孙无忌道:“莫不是有人谣传,生了误会?臣以为太子行事不当如此。”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此事太子自己都已认下了。” 长孙无忌闻言,一下子默然了,他没想到太子身为国储,竟能说出这番话,还传了出去,非但叫长孙无忌费解,更有几分失望。 身为嫡长,有几分手段本就是应该,但李承乾行事却如此疏漏,连这等话都能传了出去,实在是不该。 不过事已至此,长孙无忌也别无他法,纵然对李承乾心有不满,但他的储君之位更关系他长孙家的世代荣华,他只能为李承乾发声。 不过长孙无忌何等聪慧,眼下李世民初知此时,正在气头上,他绝不会白口为李承乾辩解,只得另辟蹊径。 长孙无忌问道:“此事干系重大,却不知陛下从何而知?”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回道:“自是御史台闻风禀奏。” 长孙无忌闻言,问道:“御史台臣所奏,多为坊间所闻,抑或是臣僚之间所传,然太子言于东宫,本该是秘辛之事,怎地传于外朝?” 长孙无忌只是这么一问,甚至不用多言,李世民自己便已经有了猜测。 是啊,东宫所言本该绝密,可此事怎的叫八竿子打不着的权万纪探知了消息,莫非此事之后别有内情?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问道:“辅机是以为此事别有内情?”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微微皱起的眉头,靠上了前去,适时道:“前隋废太子杨勇便是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 前隋废太子杨勇,本为隋文帝杨坚嫡长子,储位之争中被杨坚次子、隋炀帝杨广所害,贬为庶民,后矫诏杀于府上,子孙之辈尽数丧命,此事李世民怎会不知。 李世民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心头猛地一颤,仔细回味了起来,心里越发地不踏实了。 李承乾所言确实不妥,但若要因此而重走前隋杨勇的老路,这也绝非李世民愿意看到的,毕竟在众位皇子之中,李世民最为疼爱的,终究还是李承乾这个嫡长子。 在这一刻,那个杀伐果决,染血无数的乱世帝王竟也变得优柔寡断,满是儿女情长。 李世民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拳头紧握又松开,终究还是另做了决定:太子言行虽是有失,但此事蹊跷,暂且惩戒一番便是,太子之位干系国本,轻不可动。 第八十四章 赌约 一个权万纪,区区四品侍御史,但他的一封奏疏却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不小的动静,也将原本藏于朝堂之下的储位之争摆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拉开了牵扯十余年,诸子夺嫡的帷幕。 现在的李世民更多的是为人父,而非君,处事自也多了几分私心。 李世民回了甘露殿,半日之后,三封诏书便自甘露殿中发下,一封发往了东宫,一封发往了扬州,最后一封则发往了长安房玄龄府上,但归根结底却也只是一件事情。 “太子言行失当,罚闭门思过一月,一应用度减半,抄《孝经》百遍,以明其意。” “楚王于淮南治水安民有功,赐封地三千亩,加骠骑大将军。”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监修国史有功,加太子詹事府詹事,掌教化太子之职。” 李世民三封诏书,其一责罚太子,其二慰抚李恪,其三,则是通过加宰相房玄龄为太子詹事的方式告诉满朝文武,太子虽是有过,但他却并无易储之心,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还稳当地很。 就眼下而言,李世民所为倒还妥当,既保全了太子,又安抚了李恪,但他又怎知,正是他今日的所为,为日后埋下了更大的苦果,帝位之争,从来只有胜负和生死,哪还有什么模棱两可的答案。 淮南,扬州城。 庐州行刺案不是李恪随手设的一个局,李恪本也没想着一举尽功,这个局能有如此的效用李恪已觉足矣。 不过长安相距扬州毕竟千里,长安的消息要传到此处还需些时日,现在李恪最为关注的还是东南盐行的事情。 李恪给周鼎方的时间不多,两日后,李恪便在临江宫再次传见了周鼎方。 “两日前本王曾传你来此议事,你回府后可曾思虑清楚了?”李恪捧茶坐在偏殿上首,对下面站着的周鼎方道。 周鼎方恭敬地回道:“殿下吩咐,草民岂敢不闻,回府之后,草民便仔细思虑了再三。” 李恪问道:“哦?却不知你思虑地如何了?” 周鼎方道:“殿下有命,又是为国效力,按理小人本不该回绝,然家中老小百来口都仰仗这处盐行过活,若是丢了,恐怕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李恪微微皱眉,对周鼎方道:“本王说了,只要你愿将盐行交由官营,朝廷必不会亏待于你,你这般犹疑,莫不是信不过本王?” 周鼎方忙摇了摇头道:“草民不敢,殿下仁德,又于我淮南百姓有恩,草民岂会信不过殿下,只是这盐行生意若是收归官府所营,那便是由地方官府掌控,与殿下无关,草民是担心地方官府那边实在是难做。” 李恪当面,周鼎方自不会说是信不过李恪,故而便将话锋一转,指向了地方官府,担心地方官府行事未必能如李恪所言。 周鼎方的话本就算缓兵之计,毕竟李恪在淮南的地位虽然超卓,可他毕竟不是亲事官,无论是大都督还是黜陟使,都不涉盐政,李恪在此自然也不便大包大揽。 可周鼎方哪里知道,李恪方才所言本就是给他设了套的,周鼎方所言正中了李恪下怀。 李恪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信得过本王,只是担心地方官府那边了?” 周鼎方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李恪闻言,笑了笑,将手中捧着的茶杯搁在了桌案之上,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周主事也信得过本王,那又何必叫地方官府掺和进来,这比买卖便由我楚王府出面做了。” 什么! 周鼎方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似乎还有些反应不及,双目圆瞪地愣在了当场,还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要另设盐运衙门,专司盐政吗?怎的周鼎方只是稍稍转了转口,李恪便找准时机一口应了下来,甚至都没有多给周鼎方片刻思索的机会。 直到这一刻,周鼎方才算真正明白了过来,李恪哪里是要收盐行生意为官府专卖,分明就是看上了他的买卖,要拿了去。 周鼎方的心里已经后悔万分,他若早知李恪有这等心思,又何必为了那些暴利高抬盐价,给了李恪对自己下手的由头。李恪与淮南州县的这些地方官员可不同,不是银子便能简单打发了的。 周鼎方故作不知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恪道:“本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既然周主事信得过本王,以后盐行的生意便交由我楚王府来做,本王每岁岁末便分你两成利,如何?” 周鼎方这些做买卖的,能靠得上李恪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李恪给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了,竟要一下子分去了八成利,而且盐行的主人也成了李恪,那他周鼎方还剩下些什么。 无奈周鼎方方才已经把话放了出去,现在也不便食言,只得面露难色道:“殿下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各州县盐行主事府上每月开销都不小,若是照殿下这种算法,恐怕都活不成了。” 李恪闻言,笑道:“若周主事担心的是每岁到账的钱财,那周主事便大可不必了。若只是盐行眼下的这些年收,本王还真瞧不上,这盐行生意若是到了本王手上,又岂会如周主事这般小打小闹,只限东南半隅?岭南、两川、关中、河北,甚至是塞外,本王的手都伸地过去。只要周主事听命本王,这两分利绝不会比现在的少了。” 听了李恪的话,周鼎方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也有点动心了。 李恪所说的话正是他也曾想过的,只是大唐各处盐营生意各有靠山,他一介草民,他的势力也只限淮南,其他的他也动弹不得罢了。 不过周鼎方也不会因为李恪的几句话便松了口,毕竟李恪所言也只是空口白话,李恪虽然了得,但大唐各地的盐商也都不是无根之萍,不是李恪想拔便能拔掉的。 李恪盯着周鼎方看了片刻,见他闷不做声,也知道他的担忧,于是顿了顿又道:“看来周主事还是有所顾虑啊,既然如此,那本王便给你算另外一笔账。” “殿下请讲。”周鼎方道。 李恪道:“东南盐行,往日平价盐售价几何?” 周鼎方如实回道:“百钱一斗。” 李恪接着问道:“每煮盐一斗,所费柴火、人力几何?” 周鼎方回道:“约莫五十钱,若是遇上柴火价涨,甚至更高。” 李恪道:“每出盐一斗,你便可尽得五十钱,这盐行也着实是个挣钱的买卖,不过在本王看来五十钱终究还是少了,若是依本王的法子制盐,每斗至少可得九十钱。” 周鼎方闻言,脸上露出了满满的惊讶之色,每斗得钱九十,那煮盐所费便只在十钱,这怎的可能。 周鼎方知道李恪聪敏,也不知他从何而来的这些生意上的弯弯绕绕,但每斗煮盐只费十钱是绝无可能的。 周鼎方道:“这怎的可能,殿下莫不是在同草民玩笑。” 李恪端起茶杯靠在嘴边缓缓地啜了一口,笑道:“那你我便赌上一把,若是本王成了,这盐行便由本王说了算,而本王若是不成,这盐行生意本王便再不过问,如何?” 周鼎方跟盐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他对盐比对什么都要熟悉,这天下哪有什么法子能叫煮盐所费如此之低,别无选择之下,周鼎方也当场应了下来。 周鼎方道:“好,草民便同殿下赌了。” 第八十五章 晒盐 三日后,楚州,东南隅,与扬州相接的盐城县。 盐城县,古名盐渎,因环城皆盐场,故而易名盐城,隶属楚州,为淮南盐营要地,有“煮海兴利、穿渠通运”之语。 盐城一年产盐甚多,淮南盐产,至少半数尽出于此,但因大唐不兴盐税,更无盐官,盐营生意俱为民家所设,故而这座临海小城也还远没有明清时的那般耀眼,还只是一颗蒙于尘中,看似不甚起眼的明珠。 但今日,就是这颗蒙尘明珠,却因为一纸赌约,迎来了它的贵人,把这座城市的辉煌的来临提前了约莫八百年。 盐城县一处临海的盐场,李恪正午刚到盐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此处。 “殿下,一切依殿下的意思,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早在三日前,李恪与周鼎方立下赌约,便安排了王玄策先来盐城布置,待李恪到了盐场后,王玄策便对李恪道。 李恪抬头看着眼前,眼前海边的平地之上已经被掘出了一方三亩大小盐池,盐池的池中已经被引入了海水,正在烈日之下曝晒。 李恪对王玄策问道:“此法如何,可曾晒出盐来。” 所为晒盐之法,不过建滩、整滩、纳潮、制卤、测卤、结晶和捞盐七道工序,听着倒是不难,只是这些工序李恪虽多少虽知道些,但毕竟从未动手试过,故而心中也没有十足的底气。 王玄策道:“盐池建起来虽说是便利,但日晒打基也需些时日,昨日晚间方才打好,引海水入池,恐怕还没那么快。” 海边滩涂松软,最易渗水,故而不可直接引水而入,盐池所用之基,并非寻常,先需将池内泥沙挖松,而后用海水浸泡,再使人将池底踩实刮平,以石墩压实晾干,方才能用。 李恪闻言,走到了盐池边,盐池边几名盐工正手持木棍,在盐池中不停地搅动着,盐池中的水已经显地颇为浑浊了。 李恪看着盐池乳白色的海水,眼前一亮,缓缓地探下了身去,薅起袖子,当着众人的面竟伸手探了下去。 “殿下...”王玄策见得李恪之举,心中一惊,连忙唤道。 正如春秋管仲所言:“四民分业,士农工商。” 反天下子民各有分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 天下封建,在世人眼中,李恪身为亲王,统领淮南,更在士之上,可如今却亲自下手从盐工之行,自然不妥。 不过这些也都是时下之人所见,李恪自不同于旁人,眼中也没有这些所谓各行的贵贱之分。 “无妨。”李恪知道王玄策之意,笑了笑,仍旧伸手继续探了下去。 盐池不深,李恪放探到手腕处便已经触了池底,李恪伸手在池底摸了摸,摸了片刻,竟从池底摸出了一撮细细的,如沙般的东西。 池底的沙土早已夯实,他摸到的断不会是沙子,李恪缓缓将手边摸到的东西掐起,缓缓地从池底拿了出来。 李恪摊开手掌,烈日阳光的映射之下,李恪仔细地看去,他的手掌之中躺着的竟是一小撮浅色,透着光的,如白沙一般地东西。 李恪当着众人的面前,将手掌凑到自己的嘴边,张口尝了下去,入口之后,李恪觉出了一种苦涩,但就在这苦涩之中也还带着明显的咸味。 许是因为日头尚未晒足,许是因为尚未过筛,李恪掌中的东西自然还远不能称之为盐,但李恪的脸上已经露出了难掩的笑意,李恪知道,他的法子对了。 李恪尝了口池底之物,便面露了笑意,周围正在搅和的盐工看着眼前这个本该高高在上,但却举止怪异的楚王殿下,脸上也满是好奇之色。他们也想知道,这位楚王殿下究竟在盐池之中尝到了什么,竟能叫他展颜露笑。 李恪看着一旁的盐工都看着自己,也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于是指着盐池,对盐工道:“你们若是敢试,也都可以一试。” 一旁的盐工得了李恪的话,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木棒,对李恪道“殿下尚且不怕,我等还怕些什么。” 说着,也学着李恪的模样,探手下去,缓缓地在池底撮了一小撮,缓缓地放入了口中。 “盐,竟然晒出了盐。”尝过之后的盐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指着盐池激动道。 但凡食盐,也有粗盐、细盐和饴盐之分,这些盐工虽然产盐,但他们平日家中所用的盐却是作价最低的粗盐,多少也带着些苦涩,比起他方才所尝的也好不太多,故而有此一言。 不过李恪笑了笑,却道:“这盐中还带着些卤味,还算不得是盐,这要想成盐,还需再曝晒上两三日,仔细地筛上一筛才行。” 盐工闻言,却道:“殿下天纵之才,自千年前有煮盐一说以来,有谁人能想到晒竟也能晒出盐来,有殿下此法,只需再将这盐场扩大,兴建盐田,淮南百姓用盐便不再为难了。” 李恪看着盐工激动的模样,摆了摆手笑道:“何止是淮南,此法若是能成,本王将在淮南大兴盐田,届时盐田所占当在万亩,莫说是供应淮南了,就算行销天下亦非难事。” 以眼下常见制盐之法多为煎煮,煎煮所耗无非有二,一为水,二为柴,盐城临海,海水取之不尽,自不紧缺,千百年来制约着淮南盐营的一直都是柴。 煮海为盐,耗柴甚巨,而且锅釜更是有限,能煮出来的盐自更是有限,这也是盐价一直居高不下,百姓食盐不易的缘故。 而如今李恪却把晒盐之法生生提早了七百年面世,自此制盐不必皆赖煎煮,制盐的耗费少了,盐价自然也就会慢慢地降了下来。 王玄策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蹲在盐池边,真正地像一个少年笑地真诚的李恪,一瞬间王玄策似乎知道了李恪为何要对此事如此上心。 以李恪的权势,要夺盐行不难,大可不必与盐工同列,又耗费上这般心神,李恪现在在做的,却是借着眼下的这个时机,为天下万民多谋一分生机。 第八十六章 盐行易主 自打夏初之后的连月大雨,淮南便彻底放了晴,尤其在李恪晒盐的这些时日,更是天公作美,连日烈阳,也为李恪晒盐增了不少便利。 又是三日之后,盐城盐场。 这些天来,周鼎方也能时常听到盐场那边传来的消息,许多人传言,李恪在盐场置盐池,已经晒出了盐。 起初对于此事,周鼎方自是不信的,毕竟煮盐之法已传承千年,无数技艺精熟的盐工也都是如此制盐,并无他法,而李恪不过是个外行人,更是年少,难道他便能在区区几日间番窠倒臼,捣鼓出新的制盐之法吗? 不过周鼎方起初不信归是不信,但随着消息越传越多,也很有几分模样,他也渐渐地开始有些动摇了,故而一到了李恪同他约定的日子,他便早早地赶了过去。 周鼎方来的早,李恪同他约的时间是午后,可周鼎方在正午便就到了,盐场已经被李恪下令封锁,没有李恪的手令,周鼎方也入不得门,故而只得在烈阳下待了整整大半个时辰。 “周主事好兴致,竟来的这般早。”李恪方到,便看到了在盐场门外候着的周鼎方,周鼎方脸上被晒地赤红,后背也被汗水浸地湿透,显然是站了有些时候了,于是对周鼎方笑道。 周鼎方见得李恪已到,连忙道:“殿下有命,草民岂敢怠慢,自当在此迎候殿下。” 周鼎方来的这般早,多半也是因为近来盐场传来的各种消息叫他心中没了底,想着早早前来探探风。 周鼎方的心思,李恪又岂会不知,不过李恪倒也懒地点破,只是对周鼎方道:“六日前,你我的赌约想必周主事还记得吧。” 周鼎方听得李恪之言,纵是心中没有太多的底气,但也还是道:“草民自然记得。” 李恪道:“如此便好,随本王来吧。” 李恪说着,便下令开了盐场的门,走了进去。 盐场晒盐的盐池便设在海边,周鼎方跟在李恪的身后,看着李恪已然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有些慌张。 当他跟着李恪走到了盐池边时,心便彻底地沉了下去。 周鼎方虽相距盐池还有十数步,但他的眼力却不差,透过盐池表面的一层有些浑浊的卤水望去,池底隐约可见的白色细沙一般地东西。 周鼎方跟在李恪的身后,走到了盐池边,双目圆瞪,满脸讶异地缓缓弯下身,伸手摸了下去,轻轻一捻,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触感,不是盐还能是什么? “殿下,这当真未用火煮,只是生生晒出来的吗?”周鼎方轻轻捞起了一把盐,不解地对李恪问道。 李恪道:“不错,本王的制盐之法便是晒盐,无需半星炭火,周主事若是不信,大可随便寻一个盐工问问。” 周鼎方闻言,忙道:“草民不敢质疑殿下,既是殿下有言,草民岂会不信,只是草民见识浅薄,一时间也被惊住罢了,还望殿下勿怪。” 李恪想取盐行,方法有很多,他断不会绕这般大地波折,通过这些法子来同周鼎方弄虚作假。更何况此处人多口杂,想探知实情绝非难事,以李恪的身份,也没有必要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周鼎方这般大费周章。 李恪对周鼎方道:“此间盐田不过三亩,曝晒三日后得盐便在六斗上下,若是此间辟盐田万亩,一载得盐有在几何?” 周鼎方闻言,在心中稍稍算了算,讶然道:“怕不是有近十余万石之多。” 以往东南盐行以煎煮治盐,耗费甚巨,一载所得也不过万石上下,可如何依李恪晒盐之法,没有了柴火耗费,本钱节余至少四成,可所得却翻了十倍,这也难怪李恪有那样的底气,许以两成利,便敢要周鼎方的盐行了。 李恪对周鼎方道:“淮南气候不定,四节各异,年产十余万石恐怕不易,但八万石却是至少的。” 周鼎方听了李恪的话,原本心中的不安倒也稍稍好了些。 周鼎方同李恪立下赌约,若李恪晒盐之法能成,便算他将盐行输于了李恪。 如今结果已经摆在了眼前,不必任何人多说,周鼎方也清楚,从此以后,这东南盐行恐怕就姓了李,成了他楚王府的产业了。 李恪晒盐之法既然已成,以李恪权势,日后盐行的营生必然不差,属于他的这两成利便不会薄了。现在周鼎方最为关心的便是李恪莫要食言,保得住他的两成利才是。 “殿下英才,臣愿赌服输,自今日起,草民便交出东南盐行主事之权,再不过问盐行之事。”周鼎方倒也爽快,长长地地叹了口气,对李恪道。 有一丝不舍,也有一丝不甘,但倒也还坦然,周鼎方的反应倒是出乎李恪的意料,倒也有几分把持盐营,纵横淮南的一方豪强的味道,非是那般市井宵小之辈可比。 李恪点了点头,对周鼎方道:“本王为官,行事但求对得起本心,今日取你东南盐行,虽是形势所迫,但多少也有强人所难之处,本王自当用其他法子补偿与你。” 周鼎方听了李恪的话,对他似乎还另有安排,于是道:“草民不知殿下之意?”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周鼎方的话,而是问道:“周主事营盐多年,货垄江淮,想必也攒下了万贯家资,却不知令公子又可是有为之士,能否守得住这偌大家业?” 周鼎方摇了摇头,叹道:“草民有子三人,幼子叔平殿下已是见过了的,乃是一纨绔之徒,余者两子也尽皆如是,草民将来身去之后,这份家业也不知能保得他们几时富贵。” 李恪道:“周主事说的极是,留金银田产于后,若后辈纨绔,家资再大,也总有耗尽的一日,周主事既知此理,又何不另做打算。” 周鼎方听着李恪的话,觉出了李恪似乎另有深意,眼前一亮,连忙对李恪问道:“草民愚钝,还望殿下明示。” 李恪道:“周主事掌东南盐行多年,想来整个东南盐行没有比你更加熟悉盐行一应要务的了,如今盐行虽归于王府,但本王手中也无人精擅此事,本王还欲由你来代本王掌管盐行诸事。你替本王好生做事,本王将来许你家几位公子一个前程,如何?” 第八十七章 漕运 自古以来,经商以至巨富之人甚多,但真正能守得住家业,泽绵后世的却寥寥无几。原因无非有二:一为子孙后辈奢靡,不守家业,二为时人皆不重商,为人所轻。 普天之下,真正能守得住几世富贵,甚至绵延千载的只有那些世家门阀。 周鼎方家资巨富,偌大的淮南也少有人能与之比,但纵是如此,淮南周家也只能算的是地方豪强,与广陵陈氏那样的世家名门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问及淮南百姓,孰为他们眼中的淮南第一名门,恐怕八成百姓脱出而出的会是广陵陈氏,而绝不会出现周家这样的答案。 原因无他,广陵陈氏在淮南已传承百年,深入人心,而在广陵陈氏面前,周家甚至连个后期之秀都算不上。 真正地世家门阀的清贵都是千年在底蕴积淀而来,绝非一朝一夕可成,需要几世,甚至几十世的点滴累计,而商户出身的周家甚至还没有真正地开始。 当然,商户出身,而后为世人所重者也并非无迹可寻,眼下的荆州都督、应国公武士彟便是周鼎方最好的榜样,摆在眼前的例子,只是要走到武士彟这一步,却需要天大的恩遇,而李恪的出现,李恪对周鼎方所言,恰恰给了周鼎方机会 李恪要盐行,但他要的不是一个人人自危,使不上力的盐行,李恪需要有一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合盐行为他所用的人,而周鼎方自然便是最佳人选。 李恪需要周鼎方,而周鼎方更需要李恪,当周鼎方自李恪口中听到了李恪的话,他便立刻明白了这个道理。 周鼎方纵横淮南多年,见过了太多的世面,利弊权衡也不过是在转瞬之前。 正如李恪所言,周鼎方家财万贯,钱财,他所有的已经够多了,纵是他此时便回府颐养天年,也可保他一世富贵衣食无忧,可如今的周鼎方年不过四旬,若是叫他就此罢手,他又怎的甘心,周鼎方是个商人,两相摆于眼前,若是连这点账他都算不明白,那他这么些年的买卖可真就白做了。 不过片刻的思量之后,周鼎方便做出了决定,当即拜于李恪身前,朗声道:“承蒙殿下不弃,周鼎方愿为殿下走狗,将东南盐行尽数献于殿下,分文不留。” 李恪收淮南盐行,留下两分于周鼎方,这是赌约,更是交易,而周鼎方分文不留,投身于李恪门下,这是效忠,是称臣,这两者是浑然不同的,这样的道理周鼎方岂会不知。 武士彟倾尽家财资助李渊,方有今日之贵,而李恪与当年的李渊又有何不同?武士彟能成,他周定鼎也能成。 左右不过是长更大的赌局,而周鼎方付出的便是盐行的两成利而已。 “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吕不韦所言一本万利,便是如此。 李恪低头看着拜于身前的周鼎方,笑着问道:“周主事可曾想清楚了,盐行两成利,一载下来怕不也有数万贯之多,就此弃了,岂不可惜。” 此事的周鼎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李恪之言方落,周鼎方便当即回道:“草民既拜入殿下门墙,当忧主上之忧,莫说是盐行的两成利,就是殿下要草民奉上全数身家,草民也绝无二话。” 周鼎方起于微末,能有今日绝非偶然,至少这份魄力,便非寻常。 李恪扶起周鼎方,笑道:“本王亦非盗匪,要你全部身家做甚,你既有意投于本王门下,本王便准了,日后你便本王效力,本王绝不会亏待于你,不过...” 李恪说着,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你本是买卖人,以往行事也难免有投机之嫌,日后你随本王做事,便不再是买卖人了,当知从一而终的道理,否则本王绝不饶你。” 周鼎方站起身子,闻言,忙道:“殿下放心,门下以往虽是商户,但也知一货不售二主的道理,在草民眼中,只有殿下一个主上。” —————————— “殿下,区区一个周鼎方,纵是东南盐行的大主事,又如何值当殿下如此费力。”盐行之事已定,王玄策跟着刚出盐城,王玄策便对李恪问道。 李恪不以武夺盐行,是未免落人口舌,不利声望;李恪制盐,是为提高盐产,造福百姓,可时人轻商而重士,王玄策也是如此,今日李恪如此礼遇周鼎方,却是王玄策没有想到的 王玄策虽是李恪心腹,但也不是李恪腹中的蛔虫,李恪的心思他又怎能尽知。 周鼎方风评不佳,更是唯利是图之人,王玄策以士自居,自不待见这等行商尚且不端的恶商,但李恪用人却自有他的道理。 如今已经贞观七年,诸位稍稍年长些的皇子渐已长成,长安的皇位之争也渐渐由水下浮出水面,朝堂之上的平静不会延续太久,换而言之,能有留给李恪这样平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恪南下之时,岑文本便曾对亲自来王府叮嘱过李恪。太子李承乾得陇右世家之助,势在关陇,李泰主政洛阳,得山东世家之助,势在中原,李恪若要与他二人相争,李恪唯一的选择便是结南抗北,倾江南、淮南之力,才可相较。 而东南盐行在淮南、江南各州县均有营生,与地方官府门阀勾连甚广,李恪若能全然得之,助益极大,故而李恪要的是一个平稳过度的东南盐行,而不是闹地鸡飞蛋打。如此一来,德行有缺的周鼎方便显得颇有几分价值了。只不过这些话,李恪却不愿去跟王玄策挑明了说。 李恪只是对王玄策道:“玄策岂不闻千金买马骨之言,周鼎方一介商户,本王尚能重之,况乎旁人,对本王而言,盐行生意只是其一,本王要在东南撒下的网,绝不止这一处。” 李恪为楚王,封地亦在扬州,此处自是李恪根基所在,李恪之言倒也在理。 王玄策闻言,听得李恪似乎竟有布局东南之意,于是想了想,对李恪道:“殿下既欲筹划东南,怎的忘了一事。” 李恪不解地问道:“何事?” 王玄策道:“殿下治水淮南,非但保住了淮南百姓的性命,更稳住淮水、运河,保住了淮南漕帮的买卖,漕帮诸位掌事早有意当面谢于殿下,殿下何妨一见。” 第八十八章 梁王李愔 漕帮人,光是扬州一带,便是上下数千人众,营生所赖者唯漕运一项,若漕运兴,则漕帮足,若漕运败,则漕帮苦。 而淮南漕帮要道便是运河与淮水两处,若是两水败坏,他们自然就没了吃饭的营生,故而说李恪治水,保住了他们的营生也毫不为过。 当李恪自王玄策口中听到了漕帮的消息,李恪的脑海中瞬间便动起了其他的心思。 淮南富庶,甲于天下,大唐盐、粮,多有仰赖淮南供给之处,而如今淮南盐运已为李恪所有,李恪若能再得漕帮,便可借漕帮之手主宰淮南半数粮道,到时李恪非但在淮南一手遮天,而且他只要稍稍一掐,甚至可以决断千里之外,关中粮储的丰缺与否。 李恪在心中盘算着,已然下定决心,淮南漕运,他必要得之。 李恪要得漕运自是笃定,不过此事倒也不急于朝夕之间,当李恪回到临江宫时,已有一人自京中而来,在临江宫等候多时了。 “殿下,梁王奉皇命传旨,已经到了。”傍晚,李恪自盐城赶回扬州,刚到临江宫外,临江宫外守卫的王府卫率便对李恪道。 “什么?愔弟来了?” 李恪初一听到李愔来此的消息,还稍稍有些惊讶,于是接着问道:“梁王是何时到的?” 王府卫率回道:“梁王午时便到了,现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午时之时李恪正在盐城,李愔来此自然是见不着,而今已是傍晚,李愔在此已是等了两个时辰了。 若是中官传旨,在宫中等了大半日,便可算是怠慢天使了,可李恪与李愔乃是手足兄弟,自没有这般讲究,李恪也不必再更衣,径直便往偏殿去了。 “阿弟来此,怎的也不命人提前通传一声,为兄也好早做安排,免得你在此等上这般时候。”李恪一到偏殿外,便看到了偏殿廊沿下搬了张竹塌,正躺着乘凉的李愔,于是笑道。 李愔与李恪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幼便跟在李恪身后长大,两人关系甚笃,自不同于其他皇室兄弟。 李愔听得李恪的声音,站起了身子,对李恪笑道:“小弟南下时阿娘便有命,阿兄公务繁重,到了扬州不得大动干戈,叫阿兄麻烦。” 李恪笑道:“你我至亲兄弟,一母同胞,你来了,为兄高兴还不及,谈何麻烦。为兄先安排你在临江宫住下,晚些时候你我兄弟把盏言欢。” 李愔点了点道:“阿兄的这处临江宫着实不错,比之宫中亦是不差。” 李恪道:“你既喜欢,为兄便专为你在宫中辟出一处院子,你也多住些日子,为兄隔日领着你在宫中,在扬州好生转转,不必急着回京。” 李愔笑道:“我倒是愿多待些时日,等着岁末同阿兄一同返京,只可惜多有不便。我若在扬州待个三日不回,莫说是父皇和阿娘了,就是高阳那边也该闹上小脾气了。我此次出京,高阳本是闹着要同来了,父皇担心扬州路远,左右就是不准。” 高阳最黏着李恪,又年幼贪玩,此番李愔南下扬州,她不闹着要来才是怪事。 李恪闻言,问道:“你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怎的突然来了扬州传旨?宫中中官这般多,哪里要你亲自来跑一趟。” 李愔道:“还不是为了太子行刺阿兄之事,此番父皇受长孙无忌蛊惑,包庇太子,又怕阿兄埋怨,便命我来传旨,一来送来封赏,二来安抚阿兄。” 李愔年少,杨妃也担心他嘴巴不严,故而并未告知李恪遇刺的实情,李愔还只当李恪庐州遇刺当真便如外界传闻那般,是太子遣刺客所为,心中也还真记恨着太子,也对李世民的作为多有几分不满。 李世民遣李愔来此,李愔年少,兴许还读不出李世民的用意,但李恪却已猜到了几分。 李承乾酒后妄言,乃是兄弟失和,此番又命李恪亲弟李愔来此传旨,也是担心李恪委屈抑或是埋怨,借此要告诉李恪,望李恪以手足之情为重,莫要深究。 其实哪怕李世民不说,李恪也绝不会深究此事,此事本就是李恪自己布的局,能走到这一步已然足矣,若是李恪追地深了最后也只会自己露出破绽,反倒不美。 “父皇手书何在?”李恪对李愔问道。 李愔从怀中取出了一封黄轴,绣着云纹的绢布,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兄弟之间传旨,自也没有外面那般多的繁文缛节。 “加骠骑大将军,增封三千,比起阿兄受的委屈,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李愔把李世民的手书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口中嘟囔道。 李恪已贵为楚王,右骁卫大将军,扬州大都督,一个骠骑大将军的官衔虽为从一品,位在诸武臣之上,但却不掌实权,加之于身也不过是个虚名,至于三千封地,便更是如此了,与李恪一心的李愔对这道圣旨,自然有些不满。 李恪看着李愔的样子,笑道:“无论封赏多少,俱是父皇恩典,而且封赏诏书中也言明了,此番封赏乃是为我淮南治水之功,与行刺之事无关。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了也无妨,回京后可需仔细,不可乱言,平白惹得父皇不悦。” 李愔连忙应道:“阿兄放心,这些话我也只是在阿兄跟前说说,当着阿娘的面我都从不提及。” 李恪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 李愔对李恪道:“此事乃父皇之意,阿兄自是不欲大肆声张,但此事非同小可,难道阿兄就此作罢了吗?” 李恪不准李愔多言,自是为了自己不在李世民跟前难做,但这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以李愔对李恪的了解,对于此事李恪绝不会就此作罢。 果然,正如李愔所猜测的那般,李恪对李愔道:“此事已然闹得这般大,只怕整个长安城都已是沸沸扬扬,为兄岂会就此作罢。” 李愔闻得李恪之言,只当李恪意欲追究此事,连忙好奇道:“不知阿兄有何安排,可为用得着我的地方?” 李恪道:“那时自然。” 李愔道:“阿兄开口,就是要我去闯李承乾的东宫也不在话下,阿兄但吩咐便是。”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嘴角轻轻一撇,笑道:“为兄要你去闯东宫作甚,此番太子失德,为朝野所劾,想必父皇也深为苦恼,为兄要你带上我的亲笔手书,于朝会之上为太子开罪求情。” 第八十九章 胭脂湖 江都彩丝巷,扬州安乐窝。 淮南富庶,甲于天下,而扬州富庶,又甲冠东南,至于整个扬州最为热闹繁华的彩丝巷,便更是如此了。 彩丝巷位处扬州城东,巷后有一方三里见宽的小湖,名作胭脂湖,盖因此处毗邻彩丝巷,湖中所弃胭脂水粉甚多,每到晚间,微风拂面,便能嗅得满鼻胭脂香味,故而得名。 时值晚间,李恪站在胭脂湖的花船之上,抬眼往东望去,在湖边的竹林掩映之下,依稀可见的还是整个彩丝巷所建最高的烟雨楼。 因已入夜,彩丝巷中已是灯火通明的一片,映照在胭脂湖中,和湖底鲜红的胭脂高低相映,五彩斑斓的一片,而在这斑斓的灯火下,最叫人注目的仍旧是那座烟雨楼。 烟雨楼背后的东家就是萧月仙,自打李恪被掳之后,这烟雨楼便被官府查封,而后经李恪允准,又转卖于了一家绸缎商人,在这寸土寸金的彩丝巷又给开了起来。 看见烟雨楼,李恪又想起了萧月仙,他在大唐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在洪湖纵他离去女子。一时间,随着耳边琴音传来,李恪似乎又看到了她在临江宫中为他抚琴的画面。只是琴音似尤在耳,但佳人已不知归于何处。 男人似乎总是这样,哪怕是再沉着的政客,当他看一个女子总与旁人有些不同的时候,也难免会失了分寸。 李恪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感觉,也许是自运河上的惊鸿一瞥,也许是烟雨楼中共赴巫山,也许是洪湖之上纵他归去,李恪也不知是何时,但总归萧月仙已经在不经意间能够扯动他的心弦,更何况,他和萧月仙之间还另有一份约定。 “阿兄难得带小弟出来消遣,怎的只顾在船外赏景,不入船内。”李恪正扶栏立于船外,看着不远处的彩丝巷,似乎有些出神,李愔已经走了出来,对李恪道。 李恪回头看着眼面容尚显青涩的李愔,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你真当为兄是带你出来消遣快活来了,你尚且年少,若是叫阿娘知道我带你来了青楼,我恐怕少不得一顿责罚。” 李愔方才一十二岁,正是年少,哪里就到了闲逛青楼妓馆的年纪,李恪身为兄长,自然还得管教着几分。 李愔听着李恪的话,眼中却露出了一丝幽怨之色,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般。 李愔对李恪道:“小弟听得坊间传闻,阿兄少年时便是长安欢场上的老手,青楼中的名客,平康坊得阿兄恩遇的清倌人不知多少,怎的到了小弟这边便变了模样。” 李恪在长安市斤坊间传闻不少,风流之名更是“如雷贯耳”,连在宫中的李愔都有耳闻,故而有此一言。 李恪看着李愔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回道:“坊间传闻岂能当真,阿兄自突厥回京后便拜翼国公为师,每日习武,哪那份寻花问柳的闲功夫。” 李愔对李恪问道:“那阿兄今日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李愔的话,而是问道:“你自长安南下可是走的水路。” 李愔回道:“那时自然,我自洛阳下运河,一路来此。” 李恪又问道:“那你南下乘的是什么船?” 李愔回道:“自然是朝廷所遣派的官船。” 李愔贵为亲王,此番南下又是宣旨而来,自有朝廷官船一路护送。 李恪接着问道:“那你可曾见到来往运河之上的地方漕运船只。” 李愔回道:“漕运的民船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尤其是在淮南几处靠岸的码头,地方漕运上的各色船只更是多的宛如云集。” 淮南大雨初停,积攒了月余的漕运货物都亟待南北通运,李愔在这个节骨眼上南下,看到来往船只密布自不奇怪。 李恪道:“今日为兄来此便是与此有关。” 李愔听了李恪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才玩笑道:“莫不是阿兄也相中了漕运的买卖不成?” 李愔之言本是玩笑之意,因为在时人眼中,漕运之人都说些船工抑或是走卒贩夫之类,属下九流之列,为士所不屑,诸如长孙无忌、褚亮那般的朝中公卿便更是如此。 如今的天下是世家门阀的天下,真正能影响国运走向,甚至对储位之争产生巨大作用的也是那些世家门阀,没有会把淮南这些方才兴起二十余年,位卑名低的漕帮人看在眼中,更不屑拉拢。 寻常士人尚且如此,又何况天潢贵胄的李恪呢? 要知道李恪和李愔乃嫡亲兄弟,他们的身上流着的不止是隋唐两朝的帝王血脉,更是陇西李氏与弘农杨氏这两家当时顶级世家门阀的血脉,尊极一时,与河运上的那些下苦人似乎本就是云泥之别,自然也该敬而远之。 不过李恪却不是真正的唐人,心中所思所想自也大不相同,在旁人眼中两河漕运不过是个添头,民间营生的买卖,但在李恪的眼中却绝非如此,没有任何人比李恪更加清楚“漕运”这两个字在百余年后的重量。 “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若成,可为国之命脉,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李恪道:“不错,为兄确实是看上了漕运这块买卖。” 李愔闻言,面露讶色,不解地问道:“阿兄出来日久,可是手中短了银钱?阿兄短缺多少但管说来,我这些年封地所出的银钱很有些存余,阿兄有需我自当倾囊,若是我添补不上,阿娘那边也会鼎力相助。” 夺储不止是件费力的事情,更是件费钱的事情,打通上下,收买各方,蓄养幕僚,都是笔不小的开支,李恪封地虽广,赏赐虽多,为众皇子之首,但这般大地阵仗也难免有囊中羞涩的时候,李愔只当李恪府中短缺了银钱,故而才想着做起这漕运的买卖。 然李恪摇了摇头却道:“我为兄非是府中短钱,为兄收漕运乃是另有他用。只是漕运之重,绝非只言片语便可言明。你待会儿进了船后,只管依为兄之言行事便是。” 第九十章 扬州三漕 “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大运河,北起涿郡,南至余杭,又以广通渠接黄河通达关中,上下左右纵横五千余里,货殖输于天下,是为要道。 而就在这纵横五千余里的宽阔河道之上,最为紧要的当属两处,一为所处中原的洛阳,二便是集东南之力于一地的扬州。 扬州乃水路要塞,诸多内水汇于运河,大大小小的渡口更有十余座,但在这般多的渡口中,运力最大,人力最众,下辖船只最多的却只有三处,瓜州渡、东关渡、扬子渡,又称扬州三漕,而今日,李恪在此宴请的便是这扬州三漕的主事。 “铮、铮、铮...” 一阵昂扬悦耳的琴音自琴弦之上倾泄而出,流入李恪的耳中,李恪原本微阖的双目渐渐张开,举起手中的酒樽长饮一口。 “妙琴、妙曲、妙人,这一曲广陵散如刀裂锦帛,昂扬顿挫,甚得本王之心。”李恪放下酒樽,抚掌叹道。 李恪之言方落,当场陪坐的三漕主事闻言,也纷纷应和道:“殿下之言甚是,此处曲好人也好,似乎我等以往所听很是不同。” “哈哈哈。” 一旁陪着李恪坐在次席的李愔笑道:“几位主事倒是好耳力,正如几位主事所言,方才奏乐女子非是扬州人士,而是本王自长安带来的教坊司乐师。教坊司之人原本只供宫廷,父皇担心皇兄人在扬州,平时乏闷,缺个乐子,这才命本王带了南下。” 三漕主事互相望了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杨子渡的主事赵瑞起身道:“我等都是粗人,只能听出此曲似与旁处不同,却不知此曲何名,更不知精妙于何处,只是万万不曾想到竟是宫廷乐师所奏,我等也沾了殿下的光,大饱耳福了。” 赵瑞为杨子渡主事,本是渔户出身,大业末年见得运河通畅,这才卖了家中河田,另买了艘小船专跑南北货运,奔波十余载才有今日不菲的家底,靠着河运发了家。又因为他渔户出身,最能体恤下情,故而在扬州漕运当中也深有威望。 赵瑞家中豪富,平日也常来青楼消遣,只不过他来此寻得尽是皮肉买卖,哪有什么听曲的雅兴,故而对琴曲之道可为一窍不通了。 其实赵瑞哪里知道,这广陵散真正难得的并非这乐师,而是这首曲子。 广陵散原本魏末嵇康所创,为其甥袁孝己耳闻习得,而后手录琴谱传于宫中,就连眼下宫中的琴谱也是传自前隋,民间是决然听不着的。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几位主事客气了,本王少年为质,在突厥四载,耳边听得大多是些胡曲,本王回了长安后又投身行伍,奉父皇之命统领右骁卫,也算是个粗人,这曲广陵散也只能听个大概罢了。” 其实琴曲之道,李恪也懂得不少,只是李恪欲拉拢扬州漕运为己用,又怎会借此为难他们,故而也将自己说成了少年从军的行伍粗人,不使疏远。 果然,李恪之言一出,三人脸上的紧张也都松下了几分。他们最为担心的无非就是李恪自持楚王之尊,居高临下,不过李恪如今既都这么说了,自然就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三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赵瑞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木匣,双手捧到了李恪的身前,恭敬地对李恪道:“此番殿下治理两水,护得河道,非但于两淮百姓有恩,于我等这些靠着漕运吃饭的人更是恩同再造。说来我等早该来府拜见,无奈殿下勤勉政务,一直无暇,故而未得早见。难得殿下今日得空,此乃我等献于殿下的薄礼,还望殿下笑纳。” 漕运虽不比盐行暴利,但也是个来钱的买卖,更何况是扬州漕运三家和赠于李恪的谢礼,这份礼自也不会轻了。 李恪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将木匣从赵瑞的手中接了过来。 而后,李恪对赵瑞三人道:“其实本王此番请你们来此,非是本王之意,而是舍弟的意思。” “梁王殿下?”三人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讶色,问道。 扬州是李恪封地所在,李恪又为淮南首官,要见他们自在情理之中,但李愔只是梁王,因年少并无官职在身,与他们又能有何干系。 李愔道:“本王南下时曾过路洛阳,洛州长史张元素专程来拜会本王,提及洛阳漕运之事。眼下洛阳漕运与扬州相似,多由民间水行走货,不受官府所辖。然民间水行重利而轻法,以致来往货殖中竟藏有刀枪箭矢之类,所行多有不法之事,张元素为此甚是苦恼,甚至几欲设限民间货运之权。” 下面坐着的三人听了李愔的话,心中“咯噔”一下。 赵瑞这三人虽然都是街头坊里出身,少通文墨,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便是蠢笨之人,相反地,能走到他们今日这一步的,都是个顶个的精明,又怎会听不出李愔的言下之意。 李愔话音刚落,瓜州渡的主事孙让便起身急道:“两位殿下明察,洛阳水行行事不法兴许是有的,但是我扬州水行做得都是正经买卖啊” 李愔手掌微抬,往下按了按,示意孙让落座,而后对孙让道:“孙主事但请宽心,此事之上皇兄自然是信得过你们的,否则今晚传你们来的就不是这胭脂湖了,而是扬州衙门的铁牢。” “那是自然,那时自然,是草民唐突了。”孙让闻言连声应道。 李愔这才接着道:“你等糊口不易,皇兄自然清楚,更何况扬州非是洛阳,洛阳自是张元素主政,但在扬州还是皇兄说了算的,皇兄不欲为难你们,叫你们丢了活计,你们又有何担忧。” “多谢殿下信重,凡事还望殿下明示。”李愔既然同他们说了张元素之事,便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三人于是问道。 这时一旁的李恪终于开了口,三人道:“漕运之事干系重大,若是朝廷不准民间行漕运之事,恐怕伤民太重,不利地方安稳。不过此事本王又不可不问,以免惊动朝堂。本王近日思虑良多,以为漕运之事朝廷不宜插手太深,然未免乱法之事,然漕运之上有些规矩还是要立的,你们以为如何?” 第九十一章 漕规 扬州是为东南水路交运要塞,合计有渡口十余处,而各个渡口又各有一水行主责来往水运,扬州十余处渡口,便有十余处水行。 十余处水行,每处水行又各有船只、船工,贩夫走卒,合计千余人,在扬州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只是如今大运河建成不过二十余载,漕运初兴,各处水行也都是各自为政,互不统管,势力再大,也如一盘散沙,而李恪现在想做的,便是将这盘散沙凝聚于一处。 而李恪之言一出,在座的三位扬州水行的主事也都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洛阳漕运群龙无首,已是混乱不堪,常有乱法之事发生,而扬州漕运又与洛阳一般无二,李恪是想要做着龙首,给扬州漕运立规矩了。 扬州漕运乱与不乱,他们自己清楚地很。 扬州偏安东南,非是军争要地,故而那些私下买卖刀剑的事情自是没有的,但各处水行之间为了买卖相互厮斗的事情却常有发生,甚至几次还险些闹出了人命,进了官府。 水行来钱也不易,尤其是下面的船工和挑夫一类,若是再落个伤残,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扬州各处水行间私下殴斗本也是常有的事情,伤残更是难免,各处水行的主事也都深为苦恼,若是有人能出来调停此事,自是最好,只是他们这三处水行在扬州漕运中势力最大,来往货运的买卖也做得最广,若是依李恪之言另立规矩,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占尽便宜吗? 这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疑色。 最终还是赵瑞起身道:“草民不知殿下之意,还望殿下明示。” 他们的神情落入李恪的眼中,李恪岂会不知他们在担忧什么,眼下扬州漕运,势大者富,他们三家便是十余家水行势力最大的三家,也是既得利益者,他们自是担心李恪看上了他们的买卖,出手分走了他们的甜头。 不过他们又怎知李恪所想,漕运虽是获利不菲,但于日进斗金的盐行生意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眼下李恪已经有了盐行这座金山,又怎会再去跟漕运那些漕工争那些血汗银子。 李恪道:“本王没有恶意,你等大可不必担忧,漕运上的获利,本王分文不取,但漕运上的规矩,却要是本王说了算。” 听了李恪的话,船中坐着的三人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们与李恪不同,李恪要漕运,看中的是漕运勾连南北,货运中原,甚至可定关中粮草丰缺,而他们看中的只是漕运能赚得的钱财,货真价实的金银。 三人对李恪问道:“殿下有意规整漕运,却不知定下的是何规矩?” 李恪道:“眼下扬州漕运十余家,各行其道,之间常有纷争,死伤也是有的,而各家纷争之源,无非就是买卖的来路,本王所言然否?” 扬州各家水行,常因争抢货单而大打出手,三人也不敢当面隐瞒,于是回道:“殿下所言甚是。” 李恪接着道:“扬州漕运各水行、渡口,有无如洛阳那般乱法之事,本王暂且不论,但就私相殴斗而言,已极为不妥。本王欲于扬州城内设漕行,专断扬州城漕运诸事,无论是船只转运、货单来路,甚至是水行买卖转手,一应大小俱是如此。诸位主事若有不决之事,便可交由漕行理断,不得私下擅自殴斗。” 三人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一时间甚至有些反应不及,他们干漕运至少十多年了,他们从未听说过何处的漕运有这样的规矩,哪怕是其他的买卖他们也是从未听闻的,这简直比衙门管的还宽。 好在李恪有言在先,绝不会动漕运上的一文钱,否则他们现在已经坐不住了,说到底,他们最为关注的还是自己的买卖。 三人中性子最急的孙让道:“殿下所言甚善,只是不知这各家买卖来路,货单多寡,又该如何管制,总不能这十几家均摊吧。” 扬州城十六家水行,光是这三家便占了所营生意的五成上下,余者半数,才是剩下的十三家瓜分的,若是十六家水行均分扬州的漕运买卖,吃亏最多的自然就是这三家了。 李恪道:“孙主事但请宽心,本王非是主次不分之人,各家的买卖自然还是各家做,本王不会叫几位难做。” 孙让接着问道:“若是事有纠纷,又该如何?” 李恪回道:“若有纠纷,老主顾自然还是由老主顾来做,若是新来的买卖,则按货殖所出之地划分,江都、扬子、瓜州三县的买卖便分别交由你们三家,余者则由其他水行来做。谁再敢擅自动手,便是同本王,同漕行,同扬州所有水行作对。” 东关渡在江都县,扬子渡在扬子县、瓜洲渡在瓜州,这三处占地虽不算广,却是扬州自古以来最为繁华的所在,故而这三处的买卖便占了整个扬州的半数,与他们眼下的买卖地盘也大抵相似,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三人纷纷点了点头。 李恪见状,接着道:“此乃其一,其二,为免漕运有乱法之事,以后诸位但凡有货单,均需往漕行报备,是何货物、多寡、所运何处,均是如此。凡有转运而未报者,初次罚钱百贯,再次罚钱千贯,事若过三,则水行暂闭,渡口上的所有买卖交由旁人来做。” 若是说李恪之前所言他们还能勉强接受的话,那李恪下面的话便就要他们有些难安了。 凡是水行转运,难免有些私底下见不得光的买卖,若是一应货单均需报备漕行的话,恐怕有些赚头最大的买卖便做不得了。 孙让道:“殿下,买卖依地域划分之法我等均当从命,只是凡事皆需报备这一条,是否太过严苛了些,恐怕有些老主顾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李恪轻笑了一声,道:“漕行之规,便是如此,若是你那边不好交代,本王便找能交代的人来替你,扬州水行十余家,本王相信想代孙主事的应该大有人在吧。” 孙让是个急性子,但他一听李恪的话,顿时蔫了下去,正如李恪所言,扬州水行十余家,他不愿意做,只要李恪想扶持,愿意做得的大有人在。 赵瑞生怕李恪因此动怒,李恪之言方落,赵瑞便连忙起身道:“殿下整治两水,保住了我等的生计,我等凡事自当以殿下之命为准。” 赵瑞是个聪明人,眼下李恪是在同他们三家商谈,他们若是应了李恪的话自然最好,若是他们当真敢不应下,赵瑞相信,李恪马上便是找来除了他们三家外的十三家水行,将他们取而代之。 他们三家占了扬州五成的买卖,而另外十三家也占了扬州五成的买卖,两者便可相互制衡,若是李恪愿意为他们摇旗,他们一定会一冲而上,将他们三家一口吞下。 李恪听了赵瑞的话,点了点头。 眼下扬州各家水行各自分地,不过是李恪的权宜之计,李恪隐藏的暗手,最终的目的是要将扬州一十六家水行聚成一家,由李恪命人全权掌管,而这十六家只管按份子分钱便可。 李恪环视了一圈眼前的三人,缓缓道:“诸位主事但请宽心,本王既要设立漕行,便不会在如你们这般小打小闹。待诸事稳当,咱们扬州十六家水行之力聚于一处,倒是莫说这运河淮南一段,北起幽州,南至余杭,甚至就连洛阳、关中都是咱们扬州漕行的买卖。” 第九十二章 手书 五日后,随着扬州一十六家水行主事齐聚扬州,在李恪力促之下共设漕行,立漕规,分漕事,扬州漕务至此便厘了清楚,在扬州城南一处毫不起眼的一处街道之中,二十年后那个分漕天下,贯运南北的都漕转运司已初有其形。 与此同时,当经连日奔波,梁王李愔终于也带着李恪的手书回了长安。 李世民虽已对李恪遇刺之事连下三道诏书,但因有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珠玉在前”,李承乾妄言之事还远远没有过去,朝中大臣盯着李承乾的还不在少数,众人也都在等着李愔从扬州带来李恪的态度。 贞观七年,夏末,旬日内朝。 李世民端坐于两仪殿正中上首,而殿下两侧则是分列群臣,分文武而处。而太子李承乾也正如往日一般立于群臣之首。 太子是为国之储君,位超人臣,立于首位自是在情理之中,也是一份尊荣,只不过今日,李承乾立于此处,却显得局促非常,更没有往日的那般从容。 李承乾有些慌张的缘故很多,一来是他近来的声望大减,朝野之中的风评也大不如前,所谓流言杀人,李世民虽未动他的太子之位,但满朝文武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叫他难于自处; 其二,今日李愔还朝,在李承乾的眼中,李愔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孩童,难成气候,但李愔此来代表着的却是李恪对此事的的态度,若是李恪当真执着此事,意欲深究,就算是李世民有意护着他,李承乾也难全身而退。 毕竟李恪不是寻常臣子,李恪在朝中本就颇有几分势力,更何况他少年出质塞北,数百万关中百姓都还承着他的恩,李世民再回护于他,也不会置民情于不顾。 “启禀陛下,梁王于殿外求见。”中官的声音自殿门处传入殿中,也传入了李承乾的耳中,李承乾的内心咯噔一下。 “传。” 随着李世民的一声应和,李承乾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瞥向了殿门的方向。 李愔如今一十二岁,此前虽也上过朝堂,但如今日这般入朝禀事,他还是头一遭。 “儿臣李愔,拜见父皇。”李愔在众人的注视中迈入大殿之中,稳稳当当地走到了殿下,对殿上坐着的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见得李愔拜在殿下,抬了抬手,对李恪道:“六郎来了,快快起身。” 李愔北归,紧张地其实不止是李承乾,李世民也同样如此,只不过他的担忧却与李承乾不同,李承乾是担心李愔当朝发难,而李世民担心的是李恪对此事不依不饶,让他这个父皇难做,也叫满朝文武看着他天家兄弟不和。 李世民不称李愔爵位,不称李愔姓名,而是称呼他一声六郎,便是在告诉李愔,今日之事当以兄弟之情为重。 李世民也不知李愔有否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只见李愔缓缓起身,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对李世民道:“启禀父皇,儿臣此番奉皇命南下加封三皇兄,三皇兄已手书回旨,还请父皇阅览。” 李愔之言一出,顿时,整个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了李愔,看向了李愔手中的手书,他们都清楚这封手书的意义。 而众人之中,神色最为精彩的便莫过于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了。 李承乾正处风暴正中,他担心李恪手书当中有为难之意,叫他当朝难堪,而李泰则巴不得李恪以手书发难,以李愔之口当朝质询李承乾,如此一来,李承乾声望大跌,而李恪也因此遭李世民不满,他李泰则可坐收渔人之利,在这场储君之争中占尽便宜。 “呈上来。”李愔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将李恪的手书拿出,无论李世民愿意与否,都不可视而不见,只得摆了摆手,对一旁伺候着的常涂道。 常涂得令,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李愔手中的李恪手书接过,递到了李世民的手边。 李世民又自常涂手中接过手书,缓缓打开,这一瞬间也牵动了朝中无数人的心。 “父皇圣启,儿臣李恪恭书:儿闻自儿于庐州遇刺后,便使京中四起流言,言儿臣遇刺或为太子所策,刺客乃东宫所出。儿臣虽不在长安,却也觉此言甚谬,实为离间我天家兄弟,万不可信。儿臣自幼与太子相知,少时为伴,太子皇兄于儿臣之照拂,儿臣至今仍然在目,我等手足之情甚笃,又岂是外臣可知,岂效曹魏故事。往父皇明察此事,洗太子冤屈,勿使天家手足失和,太子失名...” 李恪的字俊逸清秀,别具一格,固是赏心悦目,可李恪信中之意,却更叫李世民万分欣慰。 太子失德,出那无兄无弟之言,叫李世民很是失望,但好在李恪总算识得大体,非但未追李承乾罪责,甚至还专程来信为李承乾澄清、求情,也算是保全了他的一张脸面。 一瞬间,李世民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李恪,也回忆起了武德九年,他初登帝位之时,李恪为保关中,慨然出质突厥时的场景,不禁多了几分思念和心疼。 “你们可知我儿信中所言何事?”李世民扬着手中的李恪手书,对殿中的众人问道。 自打李世民看了李恪的手书后,李世民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轻视,朝中的众人哪个不是人精,看着李世民的模样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谁又会在此时当朝去揣度李世民的心意,于是众人纷纷闭口不言。 过了片刻之后,李世民见众人都闭口不言,于是道:“我儿信中有言,此次庐州遇刺,非是如传闻所言,此信便是我儿力保太子之奏疏,兄弟情深,已跃然纸上。” 李世民之言方落,大殿之下已经泛起了议论之声,惊讶有之,轻松有之,敬佩有之,不甘亦有之。 兴许年少的太子李承乾还有几分逃得大难的庆幸,但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的脸色却已经难看非常。 太子与楚王,两相对比,高下立现,不只是群臣,甚至是在李世民眼中也是如此。 长孙无忌很清楚,今日之局,无论李恪如何作为,都不可能动得了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取而代之,而李恪却选了最合适的办法,为自己谋得了最大的利益,也在无形之中再次贬低了太子。 只此一着,李恪占尽了便宜,而也是至此,储位之争上终于攻守易位。 第一章 朝觐 贞观七年末,隆冬。 凡大唐地方官员,州刺史及以上,每逢岁末均需上疏省台禀政,于奏疏中言明今岁地方民治、吏治之情,而后再由省台,将年末岁考之上、末两端报于皇帝李世民,再由李世民决定是否于京中传见,是否升迁抑或是贬谪。 当然,这些都是外臣朝觐之道,李恪身为亲王,又是为李世民所宠爱的皇子,自然不在此列,李世民一早便送来了旨意,着李恪务必早日还京,使父子相见。 十二月方才过了月初,李恪已经奉皇命准备返京。 扬州城,扬子渡。 渡口之上寒风彻骨,虽不比漠北那般凌冽,却也别有一番南方独有的湿冷。 李恪正身披大氅立于渡口的码头之上,身后跟着王玄策、席君买、丹儿等一众随着李恪返京的亲信,而在李恪的身前,则是被李恪专程留在扬州,待掌权柄,全权处理大都督府军务的马周。 码头旁的河边,王府卫率和漕行船工正忙着整备船只,将李恪的随身之物一箱箱地搬上大船,忙得热火朝天,而在码头之上,李恪也正马周交代着地方府事。 “宾王,本王此番返京,扬州诸事便有劳你了。”李恪站在马周的身前,拍了拍马周的手臂,对马周道。 马周擅内政,李恪身在扬州时,扬州军政要务便多赖马周辅弼,凡李恪外出巡监州县,待李恪掌大都督权柄,留守扬州的必是马周无疑。 李恪权柄之重,冠绝东南,也是真正地东南王,李恪奉旨还京,将东南大事交由马周,自也是极大的信任。要知道,在两载之前,马周还只是一个落拓街头的书生,而如今,他的一言一行竟已能在不经意见波动东南。 马周拱手回道:“臣蒙得殿下信重,托以东南之事,臣虽自知才浅,但也当竭力而为。” 马周的本事,连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的杜如晦都深为推崇,甚至有意举荐于李世民,宰相之才,称量天下,区区一个东南又如何能难得倒他,李恪自是放心地很。 李恪道:“东南诸事有宾王在,本王自然放心,只有一事,本王尚需宾王千万仔细。” 马周道:“不知是何事,殿下但请吩咐。” 李恪问道:“宾王以为贺休其人如何?” 贺休为扬州刺史,论官位,在扬州,贺休只在李恪之下,李恪突然问及贺休,马周岂会不知,马周想了想回道:“这些世家子,行事一向怪异地很,看贺休近日所为,恐非吾道中人。” 李恪为楚王,扬州大都督,扬州又是他的封地所在,扬州便是李恪的根本,李恪对扬州的重视不言自喻,在这样的地方,李恪怎会放心扬州刺史竟与他不是一路人。 李恪对马周道:“日后你在扬州行事,凡事也不必太顾及贺休,他既不能为本王所用,那他便不宜再留在扬州了,本王此次还京,当设法将贺休调离扬州。” 若论贺休其人,对李恪自然甚是礼敬,只是贺休出自河北门阀,他代表着的不止是他自己,更是整个广平贺氏,对李恪总有些似有似无的疏远,李恪也曾多次有意拉拢于他,可他却对李恪之意视而不见,是铁了心地不掺和储君之争,这样的人,李恪留在扬州只是祸患,又有何用。 马周问道:“殿下欲动贺休,宜早不宜迟,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殿下可有替代贺休的属意人选?” 对于此事,李恪显然是早有思量,李恪毫不犹疑地便回道:“庐州刺史朱琮曾在庐州相助本王,又是岑师同窗,就很不错,宾王以为如何?” 马周点了点头,回道:“朱刺史确是上佳人选,既可为殿下心腹,官职又不低,若是今岁岁考中上,官升一级不在话下。” 李恪在庐州遇刺,便是朱琮推了李恪一把,才使得那一箭避开了李恪的心窝,此事虽是李恪一手策划,但在朱琮自己、在外人的眼中,至少朱琮救了李恪一命,有这样的功劳,朱琮楚王党羽的身份自然也是坐实了。 而且扬州乃东南首府,位置险要,若是贸然调人就任,恐怕难免不妥,而朱琮本就在淮南任官,若是由他官升一级,右迁扬州刺史,倒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岁末官考,李恪身为扬州黜陟大使,他的态度,对于扬州地方官员的考语,本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李恪有意日后将东南之事托付于马周,而与马周交道最多的扬州刺史,李恪自然要询问马周的意见。 —————————— 荆州,江陵城。 李恪正欲进京,而与此同时,远在江陵的武士彟,也收到了岁末传召进京的诏书。只不过武士彟进京的缘故却与李恪不同,武士彟进京缘故有二:一为入朝觐见李世民,二为探视太上皇李渊。 自打入了贞观七年以来,李渊平日里的伤风受寒也不经意地变多,身子骨倒是比之前两年要弱上许多,武士彟曾为李渊近臣,此番武士彟进京,便是为了探视李渊。 “阿爹,我听得阿娘说起,阿爹不日便将启程北上,入京朝觐,可是真的?”这一日,武士彟刚自府衙回府,才入得内室歇息,武士彟的此女武媚娘便走了进来,对武士彟道。 武士彟即将进京,本也不是什么密事,武士彟笑了笑便回道:“不错,为父昨日已收到皇上和太上皇的诏书,月中便当启程。” 武媚娘道:“阿爹,我此番也想虽阿爹进京看看,阿爹进京带上我可好?” 武士彟闻言,不解地问道:“要带上你倒也无不可,只是你要进京作甚,去岁进京,你在长安灯会上不是还闹得颇不愉快,闹着再不入长安了吗?” 贞观六年,武媚娘曾在上元灯会上开罪过长孙兄弟,担心因此事被认了出来,给武士彟惹来麻烦,故才说着再不入长安。 只不过如今形势有变,武媚娘此去长安自也有了其他心思,便也又央求着武士彟带她进京了。 武媚娘道:“阿爹,此一时彼一时,女儿此去长安只是想去长长见识,便不往那些人多热闹的地方去了。” 武士彟一向对这个次女最是宠爱,官员岁末朝觐,携家眷进京本就是不是什么忌讳,反倒是常有之事,武士彟自也不会拒绝。 武士彟摸了摸武媚娘的头顶,笑道:“好,既你想着进京,那为父便应了你,只是你进京后不得乱闯。” 第二章 再见杨恭仁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潼关,又名云潼关,自打汉末三国,函谷关废弃,魏公曹操为防关西之乱,另设潼关后,“关中”二字中的“关”字,便指了潼关,只要过了潼关,便入了关中,帝乡长安也就在望了。 李恪贞观七年初南下镇抚扬州,贞观七年末奉旨还京,前后已是大半载的时间。李恪自打运河登船后,便连日北行,水路并用,也终于在第四日的傍晚过了潼关。 潼关刚过,李恪一众行至华阴,因时候已晚,行路不便,便在华阴城内寻了一处驿馆暂住下了。 “咚、咚、咚...” 李恪正在屋中读书,一阵轻微的敲门之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门外传来了丹儿的声音:“殿下可是睡了?” 李恪听得丹儿之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对门外的丹儿道:“本王未睡,还醒着呢,进来吧。” “诺。”丹儿应了一声,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待丹儿入内,李恪对丹儿问道:“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歇息可是有要事?” 此时本该是休息的时候,丹儿若非要事寻他,也绝不会轻易打搅李恪,故而李恪如此问道。 丹儿看了眼李恪手边的书册,知李恪正在看书,于是走到李恪的身边,轻轻拿下桌案上油灯的灯罩,将灯芯挑地又亮了些,这才回道:“观国公求见,殿下可要传来?” 杨恭仁? 李恪听了丹儿的话,眉头微微一皱。 李恪曾于华阴亲自上门拜访杨恭仁,只不过那时的杨恭仁对李恪还颇为疏远,怎的今日专程来见他,还挑的这个时候? 李恪问道:“杨恭仁可是孤身来此,衣着如何?” 丹儿回道:“杨恭仁轻车而来,衣着寻常,不过是居家常着,身后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老奴。” 李恪听了丹儿的话,不过稍稍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李恪方才华阴未久,在华阴最多也只会待上一夜,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杨恭仁便找了上来,想必杨恭仁是一早便命人探闻李恪行踪的消息了。 杨恭仁年迈,要见李恪,还轻车简行,专程挑的这般晚的时候,多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欲叫旁人知晓。 李恪对丹儿道:“来者是客,更何况还是母妃的族老,便请进来了。” “诺。”丹儿应了一声,下去领着杨恭仁入内了。 “老臣杨恭仁,拜见殿下。”片刻之后,杨恭仁便跟着丹儿进了屋内,方一入内,便对李恪俯身拜道。 李恪起身道:“隆冬夜冷,老国公要见本王只管命人待一声话便是,本王明早自当亲自往贵府拜见,何必大晚上地赶来驿馆,遭这个罪。” 杨恭仁忙道:“殿下严重了,殿下是君,老臣是臣,殿下体恤老臣,不欲老臣深夜远行,老臣又岂敢倚老卖老,劳烦殿下。” 杨恭仁的话,叫李恪越发地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李恪对杨恭仁问道:“却不知老国公深夜来寻本王,所为何事?” 杨恭仁回道:“老臣闻得殿下回京,过路华阴,便特来探视。” 李恪笑道:“如此倒是有劳老国公挂念了。” 杨恭仁也笑道:“殿下见外,贵妃娘娘乃我杨家之后,仔细算来,殿下也是老臣的族侄后辈,你我便是一家人,殿下来此,既是族亲,老臣自当前来。” 杨恭仁虽然年迈,已是六十有五,而李恪不过十五,李恪比起杨恭仁整整小了六旬,杨恭仁的长孙杨嘉宾都比李恪年岁要长些,但杨恭辈分却比李恪高的有限。 杨恭仁乃前隋观德王杨雄长子,而观德王杨雄与隋炀帝杨广在族中平辈,而杨妃又是杨广之女,故而杨恭仁便同杨妃平辈,李恪自然就是杨恭仁的子侄辈了。 李恪看着杨恭仁,笑道:“今岁之初,本王南下扬州时也曾专程来此拜访,老国公还是拒本王于千里,今日却如此热络,倒是叫本王意外了。” 杨恭仁前隋时便在朝中为官,在朝中沉浮多年,一副涵养功夫早已练得出神入化,李恪大晚上的,没有这样的功夫和跟他一个老者在此厮磨,故而便径直将话挑明,懒得再同他相互试探。 杨恭仁听得李恪之言,也笑道:“殿下早已非当初落地学步的孺子,自也明白朝中处事的法子,老臣既是人臣,又是杨家族老,处事不易,做事自然小心谨慎了些,还望殿下勿怪,勿要因此生了两家嫌隙才好。” 李恪道:“弘农杨氏乃当朝望族,而杨氏各房中又以观王房势头最盛,老国公为观德王嫡长子,便是掌舵观王房之人,举止之间干系重大,老国公行事仔细些,自也是应该的。只是老国公深夜造访,当是有要事相告。” 李恪口中说着虽是无妨,但心里却已不禁一阵鄙薄,天下间最善顺风使舵的便是这些世家门阀,往日李恪为庶子,远放扬州之时,杨家对他避之不及,李恪亲自登门,尚且未能成事,而如今太子言行失德,朝野声望大损,似乎李承乾的储君之位也没有这般稳当了,杨家这便想起了他,深夜造访。 杨恭仁笑道:“殿下是聪明人,更是明白人,老臣专程来此所为何事,殿下岂会不知。” 李恪点了点头,似是玩笑道:“本王南下尚不足一载,此间能叫老国公前倨而后恭者,莫不是本王庐州遇刺,太子言行失德一事?” 杨恭仁摆了摆手道:“殿下言重了,‘前倨而后恭’,老臣可是罪不敢当。只是储君之事,虽是公事,却也是陛下家事,依理而言,我等为臣者本不该多言。只是近来长安风声不断,太子失德之言频出,老臣窃以为此事若是如此长久下去,恐怕于我大唐不利。老臣心中生忧,特来同殿下商议。” 杨恭仁乃观德王杨雄嫡长子,而杨雄三子,也就是杨恭仁的三弟扬续的长子杨思简便是东宫太子舍人,对东宫的情况自然很是熟稔,如今东宫和李承乾的境况杨恭仁也很清楚,他自也是觉出了东宫的危机,到李恪这边未雨绸缪来了。 第三章 结好 李恪虽不在长安,但眼下东宫和李承乾的境况如何,没有人比李恪更加清楚。 自打李恪庐州遇刺以来,太子李承乾酒后妄言,李承乾的声望便一落千丈,以往的贤德太子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无手足的狂妄之徒。 而借着此事,李恪一封手书入京,为李承乾求情,李恪的声望却又一路攀升,贤王之名已誉满长安,一高一低之下,长安百官已经不禁有了其他的心思。 眼下晋王李治年才五岁,不过是个方才入学的稚子,普天之下,甚至包括李世民自己在内,都不会有人认为李治会成为那个最后的赢家,问鼎皇位。 李世民有十余子,但在朝野内外看来,真正有机会问鼎帝位的除了已是太子的李承乾,便只有三子楚王李恪,四子魏王李泰两人,至于余子,都难成大器,甚至就连那个看着上下活络非常,却无寸功在身的五子燕王李佑,也不过是个添头。 也正因如此,李承乾失德,朝野内外风声四起,这些消息最为灵通,最善顺风使驼的世家门阀自然就有了其他的心思,李恪和李泰的门庭之上,不经意间便热闹了起来。 李恪道:“老国公所言极是,本王这一路北上也闻得不少消息,太子皇兄所为,倒也出乎本王意料。本王此时进京,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在大部分的外人看来,此番李恪庐州遇刺,李承乾又在东宫说出了那般狂妄之语,李恪遇刺一事多半便是李承乾指使,李恪此番进京,处境自是不易了。 杨恭仁道:“殿下之忧,亦是老臣之忧。殿下此番进京,当是以小心为上,莫叫旁人有机可乘,钻了空子。” 李恪笑了笑,道:“老国公有心了,老国公之言,本王谨记在心。” 杨恭仁道:“老臣与贵妃娘娘毕竟是族亲,几位皇子,也唯有殿下与老臣最是合眼,老臣自也是望着殿下稳稳当当地才是。我杨家虽不比长孙家那般权势滔天,但在朝中,在关中地方都还尚有几分底子,此番殿下进京,若有遇难事,不妨来信华阴,老臣兴许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李恪当面,杨恭仁的话自然说的好听地很,所谓“兴许也能略尽绵薄之力”究竟有几分可信,李恪心里可是没有半分底。 杨恭仁与李恪虽带着几分亲眷关系,但毕竟是隔地远了,要他们锦上添花自是容易,可要指着他们雪中送炭,那便难了。 杨恭仁今日来此的用意,李恪也很清楚。 如今的朝堂局势已不比年初李恪刚刚外放出京那时,储位之争中太子与众王攻守易位,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已不是稳如泰山,群狼伺虎之下,声望已然江河日下的李承乾想要守住东宫谈何容易。 此前李恪专程来华阴杨府拜会杨恭仁,那时李恪的正被外放出京,杨恭仁曾当面拒绝了李恪,而如今,朝中形势大转,李恪圣宠愈厚,杨恭仁也是担忧李恪对杨家生怨,故而前来拜会李恪,向李恪示好。 杨恭仁的意思李恪自然知道,但李恪也绝不会点破了他,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李恪本也不曾指着能靠着这些滑不留手的世家子弟来做他楚王党的中流砥柱,更何况杨家在朝中势力之大,少有世家能与之比,对李恪而言,哪怕是锦上添花,杨家也是那株最鲜红夺目的牡丹,也是不小的助益。 李恪拱手道:“如此便谢过老国公了。” —————————————— 杨恭仁在驿馆待的时间并不长,丹儿茶煮了刚好,才倒上一杯还未喝完,杨恭仁便起身告辞了。 “大兄,今日专程拜会,三皇子怎么说?”杨恭仁刚出了驿馆不久,扮作杨恭仁车夫模样的男子便连忙上前,对杨恭仁问道。 这车夫既口称杨恭仁为大兄,自然就绝非简单的车夫,而是杨恭仁的手足兄弟。而这扮作车夫模样的老者也不是旁人,正是杨恭仁的三弟,太子舍人杨思简之父扬续。 杨恭仁看了看身后,见得身后并无旁人,于是道:“三皇子早有拉拢我杨氏之意,此前也曾专程上府拜会,他那边倒是好说,已经应下了。” 扬续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大兄本就与长孙无忌有嫌隙,若是再开罪势头正盛的三皇子,咱们杨家的处境便难了。” 世家门阀之盛,在人心,在教化,在传承,在土地,也在相互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如春雨润物,虽细而无声,但却可改天换地。而皇权之威,却有雷霆之力,刹那间可定兴衰,断生死,世家门阀再盛,以一家之力,也难挡皇权之压。 这也是杨恭仁身为杨氏族老,但却自降身份,深夜来驿馆拜见李恪这个后辈,结好李恪的缘故。 杨恭仁的脸上却没有扬续的轻松,杨恭仁对扬续道:“陛下诸子,无论文才武略,政声人望,三皇子俱为翘楚,也是人中龙凤。只是三皇子所图甚大,心机颇深,我今日之举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冒进了。” 扬续道:“眼下已是良机,若是待三皇子进京,长安局势大变,到了那时,三皇子恐怕就未必领我们的情了。” 自打李承乾出事之后,长安城中的风向便为之大变,这些天来,魏王李泰的府上已是门庭若市,每日入府拜会之人络绎不绝。 论诸皇子声望,李恪犹在李泰之上,待李恪进京之后,想必更是如此,若是到了那时杨家在上门,恐怕李恪便未必如此看重他们了。 杨恭仁点了点头道:“幸有思简传信来此,否则我等尚不知太子竟已成这般模样,险些错过良机。” 在杨恭仁看来,此前李恪虽有大功在身,又得李世民宠爱,但太子乃是嫡长,又无过错,再加之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扶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自然稳如泰山。 可随着太子酒后妄言,闹得沸沸扬扬,太子舍人杨思简也托其父扬续自长安传来消息,杨恭仁才知,原来少年时那个贤良恭谦的太子竟已是这般模样,杨恭仁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当该早做打算了。 太子失德,东宫之位已然不稳,而魏王李泰封于洛阳,和山东世家又走地极近,于是李恪便就成了根在关中的弘农杨氏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第四章 面圣 傍晚,长安,大明宫。 李恪奉旨还京,当他快马赶回长安后,最先去的地方自也不是楚王府,而是太极宫。 傍晚的,清冷的暮色中淡金色的霞光自天边洒落,平铺在太极宫地面之上,仿佛给原本就绚丽非常的宫城披上了一层华贵的轻纱,叫人望之,心中竟不禁为之着迷。 李恪自承天门入宫,过太极殿,两仪殿,经甘露门,便径直到了甘露殿。 “奴婢拜见殿下。” 李恪虽近一载不在长安,但他这张脸,宫中的內侍们自然都还是记得清楚的,李恪刚到甘露殿外,门外站着的內侍便对李恪拜道。 李恪道:“劳烦内监向父皇通禀一声,李恪求见。” 內侍笑道:“殿下不是外人,何必如此拘礼,陛下早有吩咐,殿下到了只管进去便是,陛下和贵妃娘娘可是久候殿下多时了。” 李恪问道:“母妃也在殿中?” 內侍应道:“陛下知殿下今日入宫,午后便将贵妃,梁王,还有高阳公主传了过来。” 李恪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有劳内监领路。” 说完,李恪便整了整衣袍,跟着內侍迈步进了甘露殿,直往内殿而去。 李恪到了内殿,抬眼望去,果然杨妃、李愔,还有高阳正在殿中,而李世民正坐在锦塌之上逗弄着小高阳。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拜见母妃。”李恪走进内殿,对李世民和杨妃俯身拜道。 听得李恪的声音,李世民抬眼望去,念子心切的李世民见得李恪站在自己的身前,脸上露出了难掩的笑意,放下了怀中的高阳,看着李恪,激动地笑道:“虎头回来了,一载未见,我儿又长高了,再过几载只怕就该赶上为父了。” 李恪笑道:“父皇玩笑了,儿臣方才志学之年,要想及上父皇,只怕还早着呢。” 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道:“你呀,就是行事太过方正,一板一眼地习惯了,此处都是一家人,又无外人,叫我父皇作甚,叫阿爹。” 李恪闻言,笑了笑,回道:“是,阿爹。” 一旁的杨妃也是爱子心切,看着李恪站在眼前也是喜不自胜,对李世民道:“虎头这是在外待久了,规矩习惯了,一时间没改得过来,待他在京中再待上几日,自然就行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如意说的也是,虎头在外治军,镇抚一方,想必是威严惯了的,一时间未能适应过来也是有的。” 杨妃道:“陛下不是早就命尚食局备好了晚膳吗?虎头连日赶路想必也是饿了,何不就坐下来用着晚膳细谈。” 李世民道:“如此也好,咱们一家人便边吃边聊。” 李世民说着,便命一旁的常涂传了晚膳。 李世民虽为皇帝,坐拥四海,但一向简素惯了,晚膳也颇为简单,主食是赤豆粥,配上五六叠小菜,满满地摆上了一桌,几人便都围桌而坐。 李世民坐于主位,杨妃坐于次位,李恪坐在李世民的下手边,而李愔则坐在杨妃的下手边,可等着安排高阳公主李芳龄的时候,高阳却闹了起来。 “阿娘,我在坐在阿兄膝上。”高阳站在李恪的腿边,对杨妃道。 以往高阳用膳,若李世民在时,她便贴着李世民,若李世民不在,她便贴着杨妃,不过今日李恪回京了,高阳也谁都不管,闹着要坐在李恪的膝上。 杨妃皱眉道:“你堂堂公主,这般玩闹,成何体统。” 高阳倒是聪明地紧,他听了杨妃的话,回道:“方才阿爹都说了,今日在殿中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随意些便是,我要坐在阿兄的膝上自无不可。” 高阳说完,还看向了李世民的方向。 所谓君无戏言,哪怕是在私下也是如此,李世民既然说了,当然就不会否认,更何况李世民也被高阳的这股机灵劲逗了笑了出来。 杨妃听着高阳一本正经地回话,不禁也笑了出来,对高阳道:“你在坐你阿兄的膝上倒也可以,你阿兄赶了几日的路,正是乏累之时,你坐在他的膝上,要你阿兄如何歇息。” 高阳虽然任性,但也知心疼李恪,李恪确是连日赶路回的长安,高阳也担心李恪困乏,累着了,于是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李恪。 高阳这幅模样着实可人地很,高阳最亲李恪,而李恪对这个小妹也更是宠爱,自是无有不应,笑了笑,便抱着高阳坐在了自己的膝上。 李恪对高阳道:“无妨,阿兄乃习武之人,不过赶了几日路而已,还累不着阿兄。” “还是阿兄最疼高阳。”高阳说着,甜甜地笑了出来,脸颊上露出了两个漂亮的酒窝。 杨妃看着高阳得意洋洋地坐在李恪的膝上,对李恪笑道:“虎头,你也不必太宠着高阳,什么事都应着他,若她总是如此,待你娶了妻,她又该如何,总不能带着她回王府吧。” 李恪年才十五,在李恪自己看来都还算是个少年,娶妻之事更是未曾想过,如今杨妃突然这么一提,倒是叫李恪一下子愣住了。 十五岁,在后世人眼中看来确实还是个少年,但在时人眼中,再过些日子,也该到了娶妻的年岁了,杨妃当面提出了此事,也不奇怪。 这时李恪还未说话,倒是坐在李恪膝上的高阳先开了口,高阳道:“且不说阿兄还未到娶妻的时候,就算将来阿兄娶了妻,阿兄最疼地人也还是我,我自是要常去阿兄府上的。” 高阳尚且年幼,而李恪又是高阳的长兄,小妹贪玩黏着兄长也是常有的,李世民和杨妃听着高阳的话,只当高阳是小儿心性,倒也未曾多想,由了他说去。 不过李恪自己听了杨妃的话,却道:“儿的婚事倒还不急,皇兄尚未册妃,儿为弟,又急甚。” 李恪自己倒是不急着成婚,但这催婚的本事,可是爹娘自古便传了下来的,李世民虽年才三十有五,有子十余人,但还无孙辈,自也盼着李恪这些个年长些的皇子早日成婚,开枝散叶。 李世民闻言,忙摆了摆手,对李恪道:“太子虽为兄,但这婚娶之事倒也不不必尽依长幼之序。前些日子青雀还专程上书于为父,他是相中了将作大匠阎立德之女阎婉,欲册为魏王妃,为父与皇后都同意了,年后便当成婚,你是青雀兄长,更该急着些了。”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微微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李泰竟然自请欲娶阎家女郎。 第五章 上屋抽梯 李世民提及李泰的婚事本不过是随口一提,但这话听在了李恪的耳中,却有了其他的味道。 李泰爵魏王,封河南,拜洛州大都督,论官位更在河南牧之上,是为真正的东都洛阳首官,他虽不之官,但却有魏王府长史张元素代掌权柄,洛阳便也就成了李泰的根基。 李泰自有聪颖善学,在宗室子弟中颇有才名,就连一向很是严苛的弘文馆大学士、国子司业孔颖达对李泰都很是推崇。 也正以上种种,李泰与一向重文事,轻武略的山东世家走的极近,七宗五姓中的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这两家关东门阀之冠都与他相交甚好。 李恪原以为李泰或将册关东世家女为魏王妃,以拉拢关东世家,可将作大匠阎立德所出的天水阎氏却非关东世家,而是如假包换陇右门阀,两者并非一家。 李恪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心中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李承乾失势,李泰已然权欲大涨,他现在已经不只是要结交关东世家,更加与关西联姻,拉拢陇右门阀,问鼎储君之位了。 李泰实在聪明地紧,他若是贸然联姻陇西李氏这样的关陇巨阀,亦或是南安赵氏这样的将门豪族,恐怕关东世家那边反应过激,而阎氏却恰恰是最能叫关东接受的关西世家,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掌舵阎氏的阎立德、阎立本兄弟。 将作大匠阎立德、刑部侍郎阎立本,二人俱为文臣,又是举世少有的书画大家,一手丹青在天下文士中极具声望,名冠当时,李泰娶了阎立德之女阎婉,自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不过随口一提,还不知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李恪的心中已经想了这般许多。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只当李恪也是在思及册妃之事,于是道:“虎头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是有了,大可说出来,阿爹也为你做主,亲自下旨册婚。” 李恪听得李世民的话,脸色有些羞红地笑了笑,挠头道:“儿臣尚且年少,每日又忙于地方军政要务,倒还未及思虑这些事情。” 李世民摆了摆手,一脸正经道:“这可不成,地方军务虽然紧要,但你册妃之事也不得不重,还是该仔细着些。你若没有合意之人,为父便要着了皇后和贵妃为你物色京中各家适龄女郎了。” 李世民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对身后的常涂吩咐道:“今日赐于朝中百官的口脂面药当还有多,你速去取些来于楚王。” “诺。”常涂应了一声,便连忙下去,过了片刻之后,便抱着几只镶着银边的小巧瓷瓶走了过来。 李世民指着常涂怀中抱着的几只瓷瓶,对李恪道:“你少时便在塞北,回京又执掌右骁卫,久在行伍,为父知道你一向不喜这些脂药之物,但今日这些都是自邦国进贡之上品。非但膏凝雪莹,含液腾芳,更是功可去疾,永绝于疠疵;泽能饰容,顿光于蒲柳。来日赠于入了眼的女子也是好的,为父命人送至你府上,你便收着吧。” 李恪看着常涂拿着的这些精致的瓷瓶,听着李世民的话,李恪一下子竟都有些错愕了,李恪从未想到,李世民看似威严的外表之下,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李恪只得谢道:“多谢阿爹。” —————————— 晚宴之后,出了甘露殿,夜色已然昏暗。 李恪和杨妃并肩走在甘露殿外的宫道之上,方才在心头沉淀许久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 李恪对杨妃问道:“阿娘方才何以在宫中提及儿册妃之事?” 杨妃何等聪敏,行事又极为谨慎,在李世民的跟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必定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李恪册妃,这般大的事情,她绝不会是在李世民面前无意提及。 杨妃道:“自打太子失德,陛下招你进京之后,皇宫内外便渐起风声,就连陛下昨日夜同我提及一事,于你也颇为不利。” 李恪问道:“何事?” 杨妃道:“宫中有人言你治淮河有功,得东南百信爱戴,劝陛下早日为你册妃,娶妻生子,为楚王府开枝散叶,封于扬州,楚王府一脉永镇淮南。” 封于扬州,永镇淮南! 李恪自杨妃口中听到这八个字,心中一震,觉到自己的后背在不经意间已被冷汗打湿了。 李承乾失德,朝中声望大跌,随后李世民便召李恪提前返京,今日朝中的事情只怕是叫有些人难安了,竟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李恪。 淮南富庶,扬州自古更是膏腴之地,若是寻常皇子得此恩典,得扬州为封地,世代永镇淮南,自是莫大的喜事,可偏偏对于李恪而言,却并非如此。 李恪志在皇位,与整个大唐江山想比,区区一个扬州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所为永镇淮南也不过是权益之计,若是李恪只为亲王,待将来李世民驾崩,新皇登基,自有一百种法子将李恪重新废了去。 李恪乃李世民爱子,得其宠爱,若是明面上对付李恪,自然会叫李世民生疑,可这招“上屋抽梯”之计,正用在了要害之上。 李恪为庶子,有大功于国,故而特赐封扬州,永镇淮南,这听着怎么都是对李恪莫大的恩典,李世民爱子心切,自然便有应下的可能。 只要李世民应了此事,李恪娶妻,而后外放扬州,世代永镇于淮南,那李恪便算是和皇位彻底无缘了。 李恪问道:“好深的心思,阿娘可知此事是何人之意?” 杨妃道:“娘今日所言也只是在试探陛下之意而已,偌大的后宫,能叫阿娘行事尚且如此拘谨的还能有谁?” 杨妃乃是贵妃,后宫之中一人下,万人上,能叫杨妃尚且如此谨慎的自然只有一人,那便是后宫之主长孙皇后。 为庶子请封,长孙皇后一箭双雕,既使李恪出京,护住了嫡长子的储君之位,又在李世民的面前赚得了好名声,好深的算计。 长孙皇后向有贤徳之誉,行事一向公允,于李世民更是颇多辅弼,而此番为了自己的爱子,终究还是出手了。 备注: 关于腊月腊日大唐皇帝给群臣赐“口脂面药”的内容不是谨言杜撰,而是确有其事,杜甫诗云:“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罄下九霄。”这也算是御赐的化妆品了吧。 第六章 分封 李承乾之所为为太子,稳坐东宫,除了他自己嫡长子的身份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巨擘。一个立朝元勋,党羽故交遍布朝堂的长孙无忌,而另一个,甚至远比长孙无忌更加重要的便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长孙皇后。 自古以来,凡后宫女子,必是母凭子贵,但李世民对长孙皇后宠爱尤甚,到了长孙皇后这边,便成了子因母贵。 长孙皇后三子,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俱为李世民特所宠异,冠于诸王,甚至就连李恪都有外放之忧,但于李恪年纪相仿的李泰却能安然留于长安。 这其中固然有李泰自幼宽胖体弱,不宜远行的缘故,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宠爱也是必不可缺的。 次日早后,延康坊,楚王府。 长孙皇后已经盯上了李恪,李恪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至于分封扬州之事,更是一直像是一块大石压在李恪的心头,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故而一早李恪便命人将岑文本和王玄策请了过来,商议此事。 “弟子无状,进京之初本当亲自上师门拜见,然无奈有要事相商,故只得请岑师来此,还望勿怪。”岑文本刚进楚王府府门,李恪已在内门等候,连忙上前对岑文本道。 岑文本笑道:“殿下安然回京便好,你我之间又何必客气,只是不知殿下召臣来此所为何事?” 李恪看了看四周,对岑文本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岑师随我内室说话。” 东宫之中都有李恪的眼线,而楚王府中自也有长孙家的眼线,说话自然也要谨慎些,说着,带着岑文本便进了内室,而在内室之中,王玄策也已在其中等候。 三人方一坐定,李恪便开门见山道:“近来长安事多,昨日本王自宫中得到消息,有人已向父皇进谏,欲待本王册妃之后便封本王于扬州,以楚王府一脉永镇淮南,是为藩王,此事若成,恐怕本王日后难入长安,岑师和先生可有良策?” 李恪之言方落,岑文本和王玄策的眉头都不禁皱了起来,正如李恪所言,储君必当坐镇长安,一个永镇外藩的皇子是成不了储君的,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 过了片刻之后,岑文本问道:“此计倒不像太子所为,可是长孙无忌所出?” 李承乾虽也聪敏,但未必会有这么深的心思,更何况眼下李承乾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功夫去对付李恪,最为可能的恐怕也就是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了。 不过李恪苦笑了一声,却摇了摇头道:“此人倒也姓长孙,却非长孙无忌,而在内宫。” 岑文本与王玄策闻言,顿时了明白了,难怪李恪如此慎重,原来此事竟是长孙皇后的意思。 岑文本道:“此计柔中带刚,乃阳谋,殿下拒之不得,若是拒之,恐怕非但陛下生疑,殿下自己也难自处。皇后坐镇后宫多年,后宫上下无有不服者,有这样的手段倒也在情理之中。” 长孙皇后此计便同为她为人行事一般,外在看似柔和,却内含刚烈,叫人虽然不愿,却也无从下手。 若依长孙皇后所奏,外放扬州,永镇淮南,此事李恪自然是不愿的,但他却又不能当面回绝此事,盖因李恪虽有争储夺嫡之心,但时机尚未成熟,万不可叫李世民觉察了出来,毕竟就李世民眼下而言,他尚无废李承乾重立之意。 逼着李恪外镇,还要李恪谢恩,这是要李恪笑着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皇后手腕,果然不同凡响。 王玄策道:“我朝立国至今,只有皇子外放,从无裂土分封藩王之事,难道此事陛下便能准了吗?” 岑文本轻叹了一声道:“分封之意本就是陛下所欲,只是早年你陪殿下出质突厥,有些事情或还不知。陛下初登帝位之时,陛下便曾与萧相商议诸王分封之制。若非中书省力阻,恐怕此事早就成了。如今皇后旧事重提,陛下岂能不动心。” 贞观元年七月,李世民便曾传宰相萧瑀入宫,问及分封之事,萧瑀当时便奏对有言:“臣观前代国祚所以长久者,莫若封诸侯以为盘石之固。秦并六国,罢侯置守,二代而亡;汉有天下,郡国参建,亦得年余四百。魏、晋废之,不能永久。封建之法,实可遵行。” 萧瑀以秦立郡县,二世而亡,汉建分封,国祚绵延四百载而论,主分封诸王,深得李世民之心,此番长孙皇后又提此事,李世民自然动心了。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沉思了片刻,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岑师可知那时力反此事的何人?” 岑文本回道:“乃是时任中书舍人的李百药。” 李恪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若依岑师和先生而言,分封诸王之事于国益否?” 分封之事古便有之,郡县之事古亦有之,凡新朝立国之初,必有此争,而文臣,在此事之上也大多所持相同。 为士者,为臣者,朝堂之上或执政不一,自然难免分歧,相互弹劾也是常有之事,但在这一件事上,除了萧瑀这些前朝宗室出身的臣子,绝大部分的文臣的态度却出奇地一致,那就是郡县必定优于分封。 分封之制,分天下于宗室各王,以皇帝诸子分治江山,权在皇室,多和帝王之意,但郡县之制却不同,郡县之制于各郡县置官,文臣治国,上承下接,权在臣,便是文臣所主。 岑文本和王玄策也是文臣,两人闻言,不假思索地便回道:“分封之事,于国无益。先有周天下割据之祸,后有汉七国之乱,分封诸王绝非善政,当不可取。” 秦所以二世而亡,在其暴政,不在郡县,汉之所以国祚四百载,在天下人心,不在分封。 秦若非皇帝荒淫无度,横征暴敛,逼得天下百姓揭盖而起,断无短寿之道,而汉初便有七国之乱,若非名帅周亚夫力挽狂澜,也早已江山易主。 岑文本和王玄策态度坚决,又出奇地一致,李恪看着岑文本和王玄策不约而同地表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似乎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法子。 第七章 朝议分封 长孙皇后,小字观音婢,乃前隋齐国公、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长孙无忌小妹。 前隋大业初年,长孙晟与唐国公李渊交好,两家便为子女定下婚约,许长孙家幼女观音婢于李家次子李世民。 大业五年,长孙晟故去,观音婢便随其兄长孙无忌居于舅父高士廉府上,也就是在此时,长孙兄妹便已与李世民相识、相知,谓之青梅竹马。 而后待观音婢长成,一十三岁的豆蔻年华之时,便由舅父高士廉主张,依长孙晟所定之婚约,嫁于时年十六岁的李世民,而后两人一路相扶至今。 以为妻者而论,长孙皇后谓之贤妻良母分毫不差,以皇后而论,长孙皇后为李世民主政后宫,护庇忠良,堪为千古贤后,纵论古今,亦少有能及者。 于长孙皇后而言,李恪也是颇多敬意,只是无奈,李恪其志不小,不甘为一亲王而已,故与长孙皇后生来便是相对,也无他法。 李恪可以对付李承乾,可以对付长孙无忌,但在面对长孙皇后时,却有了一种无力之感。 在李恪的眼中,长孙皇后就像是一座挡在在夺储之路上的一座大山,想搬,却难搬动,甚至可以这么说,李恪要做储君,最难对付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长孙无忌,而是那个看似离朝局深远,但实则身处正中,甚至一句话便可定鼎朝堂的长孙皇后。 所以李恪要破长孙皇后的局,决不能与长孙皇后硬碰,他动不得,也动不过,便只能借满朝文武之力。 贞观七年末,三日后,旬日大朝。 太极宫,两仪门,李恪正立于门外的宫道之上,时不时地抬头北眺,似乎在看着什么,心沉静如水,一如七年前,李世民东宫登基时,重明门外的那个懵懂少年。 只不过如今,李恪的处境却已与当年大不相同,现在的李恪立于宫门之下,已不再会遭人无视,更非那个茕茕独立,形单影只,只能看着李承乾左右逢源的汉中郡王。 现在的李恪已然是朝中最为尊贵者之一,不止是血脉,更是权位,现在的李恪无论站在何处,身后都会不经意地聚集起一团人,他们既是与李恪亲近的朝中大臣,李恪的好友,他们更有一个相同的名号:“楚王党”。 这些人中有淮南、江南籍的文臣,也有府军统将,还有朝中重臣,这些人与李恪站于一处,和不远处的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相互呼应,竟已成三足鼎立之势。 盏茶之后,随着一声鼓响,两仪门洞开,满朝文武依次序鱼贯而入,于两仪殿上分文武大臣,宗室勋亲而列。 李恪身为皇三子,楚王,当属宗亲,本该位列太子李承乾之后,但李恪有身兼任实职,官拜扬州大都督,右骁卫大将军,至于骠骑大将军之勋,更在满朝武臣之上,故而便列于李靖之前,站武臣班首,于李承乾左右并列。 李承乾与李恪一向不和,看着李恪站在自己的身旁,心中自然不悦,一声轻哼,以余光撇了李恪一眼,便扭过了头去。 李恪耳目聪颖,李承乾的模样也被李恪看在了眼中,李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小弟出镇在外,近一载未见皇兄,皇兄一向可好?”李恪站在李承乾的身旁,对李承乾笑着拱了拱手道。 李承乾看着身旁的面带笑意的李恪,还未开口,眼中已经带上一丝恨意。 李恪庐州遇刺,谁最冤,自然是李承乾最冤。 李恪遇刺,和李承乾根本全部半分关系,但就因为李承乾酒后随口一句,便被侍御史权万纪参劾,而后又被李世民呵斥,险些丢了太子之位。 而如今,他虽然保住了储位,但他的朝野风评已然差到了极点,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一个人,那便是李恪。 不过眼下正在朝会之上,众臣当前,李承乾虽对李恪颇为愤恨,但还是拱了拱手回道:“有劳三郎挂怀,本宫尚好。” 李恪似模似样地接着道:“皇兄安好便好,如此我在扬州也就放心了。” 李恪的野心不小,虽从未表于朝堂,但李承乾又岂会不知,李恪早对李承乾坐下的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又怎会盼地他一切安好。 李承乾看着李恪假惺惺的模样,心中便不由地生起了一团怒火,轻微地闷哼了一声,道:“三郎远在淮南,还是关心着自己便是,否则沉迷女色,再如江陵那次,恐怕就无人能救得你了。” 李恪风流好色之名,本就传于长安,又经萧月仙一事后,便就更加坐实了,李承乾这么说李恪,多半也是为了膈应李恪。 不过李恪对此倒是毫不在意,非但脸色未有半分不悦,反倒笑道:“说起此事,我倒想了起来,我与平康坊撷玉楼的主事相熟,此番回京,撷玉楼的主事还特命人来问,撷玉楼中近来新了几位姿容绝佳的清倌人,邀我前往赏鉴一番,我欲请皇兄同往,可好?” 李承乾听了李恪的话,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李承乾酒后醉言外泄,权万纪收到检举密信的地方便是在平康坊,在李承乾想来,泄密之人兴许便是那日在东宫侍酒的两个清倌人之一,李恪现在当着李承乾的面又提及此事,简直就是在揭李承乾的短了,李承乾的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 李承乾面色暗青,正要再回李恪的话,可就在此时,李世民已经自殿后走了进来。 李世民刚一进殿,便看到了在众人最前,李恪和李承乾二人正靠着说话,只当两人正是兄弟闲谈,于是笑着问道:“太子和楚王正在商谈何事,可否说于朕听听。” 大唐立国之初,君臣和睦,哪怕是朝会之上也随意许多,并无太多规矩,君臣之下信口问话也是常有的。 李恪抬头看着李世民,笑着回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与皇兄一载未见,方才正商议着待朝会散后往东市寻个酒肆小酌上两杯,以叙手足情谊。” 在朝臣面前,李世民自也是望着诸位皇子兄弟和睦,李恪的话正中了他的心窝,叫李世民听着很是舒坦。 李世民笑着回道:“你和太子手足情深,想着小酌叙旧自无不可,不过此事你们大可朝后在议,朝堂之上议论此事成何体统?” 李世民的话听着虽是在训斥李恪,但众人听在耳中,却也能听出李世民对李恪的宠爱。 李恪应道:“父皇说的是,儿臣受教了。” 李恪之言刚落,李世民便又接着道:“今日你既在朝,朕也正有一事与你想干,要于朝中商议,你便也一同听着吧。” 第八章 温彦博之忧 李恪站在殿下,听着李世民的话,已经猜到了李世民的意思。李世民所说的事情只怕就是楚王府世镇淮南之事了。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想的那般,李世民对李恪,也是殿中的群臣道:“今岁之初,天降异象,白虹贯日,祸起东南,幸得楚王南下,坐镇扬州,治淮水,平内乱,方解此祸。淮南能有今日之定,多赖楚王之功。” 李恪闻言,俯身拜道:“淮南能定绝非儿臣一人之功,若无蔡国公与淮南各州县、军府相助,恐怕儿臣也难挽局势。” 李世民道:“此番楚王南下之功朕与朝中众臣都看在眼中,旁人之功当赏,楚王之功更当赏。” 李世民说着,顿了顿,接着道:“淮南安定,乃我儿身不顾己之功,淮南百姓爱戴我儿多矣,朕欲效先朝旧例,赐封你就藩扬州,永镇淮南,你可愿否?” 李世民有意命李恪就藩淮南之事并非绝密,或者说,李世民自己本就有意借李恪就藩之事试探群臣的态度,以便日后诸子分封。 其实此事,早在昨日李世民便已经在政事堂中与三省的诸位宰辅商议过。盖因扬州偏安东南,兵微将寡,非王霸之地,而且此事之后有长孙无忌推波助澜,更是长孙皇后的面子,政事堂的诸位宰相也未曾力抗。 不过此事虽然多有朝中重臣已然知晓,但在此时,在朝堂之上提了出来,还是叫满朝哗然。 就藩不同于之官,自晋亡始,天下便已少闻藩王之说,大唐立国之初,亦循前例,未设藩王,纵有皇子外放,也只是任职都督抑或是刺史之职,数年一调,故而此番李世民突然提及李恪封藩之事,难免叫群臣讶异。 但是很显然,今日李恪封藩之事是李世民早与诸位宰相商议之后所言,并无与满朝文武商议的意思。 李恪抬头看了看,并未发现魏征这头倔驴的踪影,也算是明白看此事的经由。 满朝文武中,反对分藩之事最激的莫过于魏征和李百药两人,而政事堂议事,非宰辅重臣不得入内,李百药官拜礼部侍郎,虽是六部要员,却不在宰辅之列,自然入不得政事堂,而魏征为侍中,倒是可入政事堂议事,可眼下他正奉皇命巡狩淮北,不在京中,又怎地说话。 魏征不在长安,有左右相之称的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多得长孙皇后恩典,不便开口,再加上司空长孙无忌又为此事推波助澜,此事在政事堂中自然就成了。 此事干系重大,李恪若是应下,便意味着李恪便将南下,就藩扬州,至此世镇淮南。这与李恪之官扬州大都督不同,之官扬州大都督或有返京的一日,但出京就藩,便轻易不得离开封地,更别说回来长安了。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的人都看向了殿中的李恪,等待着李恪的回话,尤其是李恪身旁站着的李承乾更是如此。 李恪是李承乾储位的最大威胁,他自然是盼着李恪应下此事,外镇扬州,而李恪一旦外镇,那他与储君之位便算是彻底无缘了,李承乾的心腹大患自也就不复存在。 对于此事,其实李恪心里也早有准备,李恪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对李世民回道:“承蒙父皇信重,命儿臣外镇扬州,儿臣自当领命。” 李恪之言方落,整个大殿中顿时顿时一阵静谧,落针可闻,甚至安静地有些可怕,一时间众臣脸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李世民有意使李恪外镇扬州,李恪竟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是李恪就此甘愿退出储位之争了吗?抑或是李恪根本就没有动过争储的心思,只是想着老老实实地做他的贤王? 似乎就在李恪应了外镇之事的一瞬间,整个大唐便风云突变了,三国鼎立变成了楚汉之争,剩下的自然就是魏王李泰还有太子李承乾了。 就在李恪应下的声音传到李承乾耳中的时候,李承乾的脸上也露出了几乎抑制不住的笑意。 李恪退出储位之争,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储君之位又稳固了几分,李承乾焉能不喜。 “如此甚好,那待不日楚王册妃,便可就藩扬州,此时便算是定下了。”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朝中众臣道。 在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已再无一人敢出来反对此事,毕竟这个时候谁若是敢处理反对此事,便是同李世民作对,同李承乾作对,同长孙家作对,此行与自寻死路又有何异? 如此一来,李恪外镇扬州,就此退出储位之争一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 大朝散后,朝中的众臣也都各怀心思,显然是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太过诡异,众臣们还未回过味来,一边在出宫的宫道上走着,一边低头思索着方才大殿上发生地事情,还宛在梦中。 李恪刚出了两仪殿,正沿着殿下的玉阶往下走着,一个老者却迎面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老臣温彦博拜见殿下。”御史大夫温彦博走到了李恪的身前,拱手拜道。 李恪见得温彦博当面,脸上抬手虚扶起温彦博,对温彦博道:“温大夫快快起身,温大夫在此出现,莫非是专程等候本王而来?” 温彦博回道:“老臣正是在此专等殿下。” 李恪不解地问道:“不知温大夫在此等候本王所为何事?” 温彦博道:“老臣在此是专为提醒殿下,殿下如今虽应下外镇扬州之事,但朝堂之下人心叵测,近来朝中有多事,殿下尚需千万仔细啊,莫再吃了亏。” 李恪于温彦博有恩,温彦博乃赤诚君子,一直对此事铭记于心,把李恪视作自家子侄来照拂,此番朝中局势大变,温彦博也是担心李恪安危,这才专程留步于此,提醒李恪。 李恪问道:“温大夫所言可以进来朝野中关于本王和太子间的传闻?” 温彦博点了点头回道:“殿下与太子手足和睦,自是好事,只是凡事大多非是捏造,唯空穴方可来风,有些话老臣为人臣子,不便多言,殿下明白便是。” 温彦博的心意,李恪岂会不知,李恪看着温彦博已经老迈地有些浑浊的双眼,也微微有些动容。 李恪双手轻轻握了握温彦博的手掌,对温彦博道:“温大夫之情,李恪铭感腑内,只是温大夫但请宽心,李恪非是愚钝之人,凡事自有分寸。” 第九章 萧家姊弟 入夜,长安城,开化坊,宋国公府。 入了深冬,日头越发地短了,夜色黑的更快,宋国公萧瑀和其姐萧美娘也早早地用了晚饭,正煮了茶,点了烛火靠窗闲聊。 “阿姊,我这一辈子阅人无数,自诩颇有几分识人之能,可没想到这一次竟彻底看走了眼。”碳炉上的茶壶水已经“咕噜咕噜”地烧了起来,萧瑀亲自上前提起茶壶,为面前坐着的萧美娘倒上了一杯,轻声感叹道。 萧美娘听了萧瑀的话,脸上露出了好奇之色,对萧瑀问道:“哦?究竟是何人,竟能叫你看走了眼?” 萧瑀道:“其实看走了眼的不止是我,还有阿姊。” 听了萧瑀的话,萧美娘脸上的奇色越发地重了,萧美娘问道:“那你快些说来,究竟是何人?” 萧瑀端起手边的茶碗,就着滚烫的茶水轻轻地啜了一口,对萧美娘道:“阿姊可还记得那个将你从突厥带回的少年?” “你说的可是楚王?”萧美娘问道。 萧瑀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正是这位楚王殿下。” 萧美娘闻言,笑着问道:“阿弟何出此言,可是楚王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李恪行事一向大胆,最与旁人不同,李恪做出什么事情来叫萧瑀讶异,萧美娘反倒不觉得奇怪。 萧瑀道:“楚王少而不同,我一向以为楚王乃年少野心之辈,可今日朝后才知,原来竟是我看错了他,楚王竟也是忠直耿介之人。” 今日朝会之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世民许给李恪的世镇扬州是什么意思,可身为当事人的李恪竟毫不犹豫地便应了下,这还能说李恪是野心之辈吗? 忠直耿介之人? 但凡萧美娘听到了李恪的名字,她的脑海中便会浮现起那张狡猾却也让她倍感亲切的脸。 李恪是只小狐狸,更是头幼虎,这是萧美娘早在突厥时便已经认定了的事情,和所谓的忠直耿介四个字着实挂不上钩,萧瑀也不是糊涂之辈,怎地会这样说。 萧美娘笑了出来,不解地问道:“时文(萧瑀字)何出此言?” 萧瑀回道:“今日朝会之上,陛下当廷下旨,欲命楚王就藩扬州,世镇淮南,我本以为楚王志在储君之位,必会斡旋不答,敷衍过去,可没想到楚王竟是一口应了来,着实叫我讶异地很。” “哦?竟有此事?” 萧美娘虽为前朝皇后,但自然他南归之后,便一直少理朝中之事,故而李恪将欲外镇之事萧美娘此前竟从不知晓,萧美娘听了萧瑀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 “千真万确。”萧瑀回道。 萧美娘问道:“楚王神色如何?” 萧瑀回道:“楚王出宫时神色如常,与太子更是谈笑风生,竟仿佛未有此事一般。” 萧美娘闻言,在心中思索了片刻,而后脸上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接着便是了然之色。 萧美娘对萧瑀道:“楚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着实不易,这也正是我为何会对他如此推崇的缘故。” 萧瑀不解地问道:“阿姊的意思是?” 萧美娘回道:“依我看楚王恐怕早就知道今日殿中之局,有所准备了,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楚王故作出来的虚像罢了。” 萧瑀接着问道:“阿姊的意思是今日朝中之事已在楚王预料之中?” 萧美娘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和萧瑀想比,萧美娘对李恪的了解要多上太多了,当初李恪身处突厥,如群狼伺虎,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可李恪左右制衡,非但在突厥安然地活了下来,甚至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突厥搞地天翻地覆,立下了北伐头功,这样的事情,是一个耿直之辈做得出来的吗? 萧瑀犹自不信,脸上仍有疑色,他很难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能有这般深厚的城府? 萧瑀的反应也落入了萧美娘的眼中,知弟莫若姐,萧美娘看了萧瑀的模样也猜到了萧瑀的心思。 萧美娘笑道:“你若不信,可敢同我赌上一局,不出两日,楚王府必有动静。” 今日大殿之上的动静,萧瑀都看在眼中,自觉比萧美娘要看得多的多,更是自觉胜券在握,听了萧美娘的话,顿时也来了兴致。 萧瑀道:“我便与阿姊赌了,只是不知阿姊要赌些什么?” 萧美娘想了想,对萧瑀道:“我听守规有言,近来你新得了一方古砚,视之如珍宝,我们便赌它,我若胜了,你便将这方古砚输于我。” 萧美娘口中的守规便是萧瑀长子萧锐和襄城公主之子,极得萧瑀疼爱,时常带在身边,萧瑀得宝,自然瞒不过萧守规。 萧瑀笑道:“我道是什么,左右不过一方古砚,阿姊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还赌什么。” 萧美娘却摇了摇头笑道:“我虽极好墨、砚之类,喜欢的东西,自是要自己亲手赢来才最为有趣,不过你也放心,我也不沾你的便宜,前些日子楚王专程命人将他自扬州淘来几锭韦诞墨送于了我,你若是胜了,我便将这些韦诞墨转赠于你。” 韦诞墨乃三国曹魏之书法大家韦诞所制,时与与张芝笔、左伯纸并称“三绝”,最得大儒蔡邕推崇,极为难得,单论价值而言,也绝不在古砚之下了。 以古墨赌古砚,倒也相称。 萧瑀也是喜好此道之人,闻得此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对萧美娘道:“如此弟便却之不恭了。” 萧瑀说着,又端起了手中的茶碗,仰脖一饮而尽,仿佛已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萧美娘看着萧瑀的模样,也轻声笑了出来,姐弟之间作赌,图的不过是个乐子,胜负不过其次,无论谁输谁赢,谁都不会在乎这个结果,他们在乎的不过是李恪的动向罢了。 只是萧美娘曾为前隋皇后,几经沉浮,识人阅事之多更在萧瑀之上,萧美娘的一双慧眼又怎会识错人。 也似乎正是为了印证此事,不必再等上两日,甚至萧瑀的一壶茶都还未饮完,门外守门的家仆竟突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拜帖对萧瑀道:“阿郎容禀,现府外正有一少年乘马车而来,自称是萧夫人旧识,命奴将拜帖奉上。” 萧美娘见状,亲自上前自家奴手中接过了拜帖,缓缓地打了开来,一行十余字便落入了萧美娘和萧瑀的眼中。 “夫人敬启,北地故人,小子李三郎拜上。” 第十章 游说萧瑀 李恪虽与萧美娘相熟,仔细算来也同萧美娘有些亲眷关系,但却不是萧府的常客。日间朝堂上刚出了这档子事,晚间李恪便轻车简从来此拜访,又对外隐匿了身份,为的是什么,萧美娘和萧瑀哪还不知。 可以说,自打这封拜帖出现,萧瑀便已经输了,萧瑀的那方古砚也就归了萧美娘。 不过来者是客,无论萧瑀输得甘心与否,李恪入府,萧瑀也绝无半分怠慢之理,萧瑀当即命人将李恪领了进来。 “一载多未见,夫人和萧相的身子越发康健,可喜可贺啊。”李恪跟着萧府门人进了内院,便看到了正在内院门侧等候的萧美娘和萧瑀,拱手笑道。 萧美娘抬头看了看李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萧美娘道:“我已渐老迈,身子骨无非就是这样了,倒是殿下,一载未见竟又稳重了许多。” 今日李恪来此,为免引人注目,便特地换上了一身玄色锦袄,外皮大氅,衬着这夜幕之下,倒是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李恪笑道:“淮南不比关中,虽不似突厥那般凶险,但内外人等驳杂,也非安稳之地,本王在淮南待的久了,行事自然稳住些。” 萧美娘和李恪有旧,见了面自当寒暄几句,不过萧瑀却一向不大买李恪的账,只是神色平淡地问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不知殿下此时来访所为何事?” 李恪道:“李恪夜后来此,乃是有一事相求于萧相。” 萧瑀与李恪一向甚少瓜葛,李恪突然来此除了有事求助于他,还能有何事,李恪自也懒得故弄玄虚了。 萧瑀道:“臣已为陛下罢去相职,眼下不过是一个少傅闲职,在府中清养罢了,不知却又能帮上殿下什么?” 李恪道:“本王此来乃是为今日大殿之事,外镇淮南干系重大,恐非时宜,本王欲请父皇收回成命,此事非萧相不能成事。” 萧瑀道:“眼下臣不过挂一闲职,不掌实务,我纵然上疏陛下又有何用。” 李恪笑道:“萧相乃当朝肱骨,虽一时与父皇政见不和,暂罢相位,但早晚总有再得重用的一日,怎可妄自菲薄。” 萧瑀回道:“殿下莫不是在同萧某玩笑,今日大殿之上一口应下外镇之事的是殿下,如今却要臣上书陛下,请陛下请收回成命,未免有些天方夜谭了吧。” 在萧瑀想来,李恪今日在大殿之上多半是怕李世民不悦,故而未曾回绝了李世民,而是一口应了下来,可如今李恪有意储君之位,自是不愿南下,便来请萧瑀上疏,阻他南下镇扬。 不过叫萧瑀意外的是,李恪却并非此意,李恪若是真的有意力阻此事,早在朝堂之上就安排人替他帮腔了,又怎会拖延到此时。 李恪道:“萧相怕是误会了,若是要上书父皇,正面力阻南下镇扬之事,本王大可去请旁人上疏便是,又何必萧相出手。” 李恪在朝中的人脉兴许比不得太子李承乾那般广泛,但若要请人上疏劝阻此事,也绝非无人可用,他请御史大夫温彦博出手便足矣,又何必专程来拜访他萧瑀,李恪要请萧瑀相助的事情自是旁人难帮的上忙的,此事唯有萧瑀可为。 萧瑀听了李恪的话,不禁好奇地问道:“若非如此,不知殿下要臣如何作为?” 李恪道:“萧相放心,我绝不叫萧相为难,萧相上书父皇但凭本心便是。” “殿下但请直言。”萧瑀对李恪道。 李恪道:“贞观初年,父皇曾以分封之事问于萧相,萧相只需将当年奏对之言整理作奏疏,上禀父皇便是。” 贞观初年,李世民以分封及郡县之利弊问于萧瑀,萧瑀曾力主分封,李恪要萧瑀将当年所言上奏李世民,自然就是要萧瑀上奏倡议分封之事。 可李恪已然封于扬州,分封之事又与他何干? 萧瑀起初也觉得颇为迷糊,但不过稍加思虑了片刻之后,他便回过了味来。 李恪这哪是要管分封之事,这分明就是要借此事大做文章,煽动朝中非议,借朝堂之力来阻他封王淮南。 小小年纪,对朝堂对人心的的把控竟到了如此地步,就算是历经三朝,阅人无数的萧瑀,也不禁觉得讶异非常。 一瞬间,萧瑀似乎明白了阿姊的意思,也明白了阿姊为何如此看重李恪,李世民的诸位皇子之中,李恪确实要胜旁人多矣。 不过萧瑀明白李恪的意思归是明白李恪的意思,这并不代表着萧瑀便对李恪多了好感,愿意助李恪成事。 萧瑀曾为南梁皇子,深知皇位之争中的凶险,故而对此事也是退避三舍,避之尤恐不及,又怎会主动沾上去。 萧瑀不愿掺和储位之争,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萧瑀拒绝道:“此事干系重大,与臣又本不相干,臣又何必去蹚这趟浑水,此事请殿下恕罪,臣爱莫能助。” 萧瑀已是宋国公,官拜少傅,可谓位极人臣,无论将来是李承乾为帝,李恪为帝,还是李泰为帝,都于他助益不大,他又何必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帮着李恪。 萧瑀所想,李恪亦知,萧瑀不贪财,不念权,以权位金银相惑自然动不得他的心,李恪要萧瑀出手,为他所用,他就绝不会寄望于这些身外之物。 李恪对萧瑀道:“萧相行事端方公允,我自是清楚,只是萧相既为萧家子弟,既为江南官吏之首,又总该为萧家,为整个江南世家做些什么吧。眼下天下大势,关陇门阀居首,其次山东世家,江南名门早已渐趋没落,若是在无法力挽狂澜,恐怕不出三十年,以兰陵萧氏为首的江南世家便该泯然众人了。” 李恪的话传入萧瑀的耳中,萧瑀一下子顿住了。 萧瑀出自兰陵萧氏,为官数十载,多少沉浮,他真正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家业,不是自己的官职权位,他真正关心的正是李恪口中的兰陵萧氏。 如今的兰陵萧氏虽仍是天下世家翘楚,论声望甚至不在七宗五姓之下,但身为萧家人的萧瑀却很清楚,如今朝中局势已多为关陇和山东世家所把,兰陵萧氏身为南族已后继乏力,若是待萧瑀故去,兰陵萧氏朝中再无话事之人,兰陵萧氏将面临的是何等的危机。 李恪看着萧瑀的模样,似乎已有意动之色,于是接着道:“诸位皇子中,太子心向陇右,魏王心向关东,能助兰陵萧氏,能助南族的唯本王一人而已,萧相何不给本王一个机会,给萧氏一个机会,也给整个南族一个机会。” 第十一章 萧瑀上疏 一百年前,南北朝时,天下三分,东魏坐拥中原、西魏虎踞关陇、而南梁则划江而治,本是三足鼎立之势,相互间虽多有征战,但也是各有长短胜负,难定强弱。 可随着东魏叛将、羯人侯景复叛南梁,八千叛军南下,势如破竹,破粱都建康城,而后劫掠三吴,乱江南之地四载,使死伤无数。 侯景之乱,付出惨痛代价的不只是狂妄而不知兵的梁武帝萧衍及其宗室,还有南朝子民和那些盘踞江南的世家门阀。 侯景本就为胡人,与世家门阀不和,侯景破建康,得三吴后,便命麾下将士大肆屠杀南朝世家子弟,原为天下世家之冠的王谢袁萧四姓中除了兰陵萧氏底子尚存外,余者三家都已元气大伤,死于屠刀之下十之八九,不复辉煌。 可以说,如今的天下世家名门,早已是北族的天下,名传天下的七宗五姓更是无一南族在列,若是萧瑀死后,萧氏再衰,南族便真的彻底成了北族的陪衬了,李恪的话正好便刺到了萧瑀心中最痛的地方。 萧瑀不争权位,不争名望,但他争的却是一口气,萧瑀不得不承认,他被李恪说动了。 萧瑀和李恪交道不多,但他和岑文本却很是熟稔。 萧瑀早先为中书令,岑文本为中书舍人,岑文本是干臣,贤臣,他的眼光与才干,萧瑀自是信得过的。 于是乎,次日清早,萧瑀的一封奏疏入宫,便仿佛一颗丢人平静湖面的一块石子,整个大唐官场都为之涟漪四起。 午后,太极宫,甘露殿,书房。 李世民正在书房中问政,而在书房中答政的正是轮值中书舍人岑文本。 “去岁刑部奉朕之命,准各地犯案之死囚返家探视,一载后赴京行刑,如今一载之期已到,他们可曾如期抵京?”李世民手中拿着奏本,突然想起了此事,对案前的岑文本问道。 岑文本做事向来滴水不流,既知今日是他轮值答政,便早已问询清楚。 岑文本回道:“去岁依陛下之名放还探亲之人合计三百九十人整,其间无人督领,今岁返京三百九十人整,无一人擅离。” 李世民听了岑文本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些放还乡探亲的都是犯了事的死囚,此番回乡探亲之后竟又能依约回京受刑,可见今日大唐之民治,已远胜过往。 李世民道:“传旨刑部,这些返乡回京的死囚俱有悔过之心,亦是善事,可命刑部重新量刑,罪轻一等。” “诺。”岑文呢应了一声,拱手领命。 李世民问道:“今日午间可有各省、部、寺、监可有新上的奏本?” 岑文本想了想回道:“今日午时京中各部院共有新上奏本三十七道。” 李世民接着问道:“可有加急之事?” 岑文本如实回道:“少傅萧瑀的奏疏特加了红批,想必是紧要之事。” 李世民笑道:“哦?此前时文(萧瑀表字)因弹劾药师之事为朕所罢相,便对朕生了埋怨,已经少有奏本递上,怎的今日竟怎的还上了红本,快将时文的奏疏拿来。” “诺。”岑文本应了一声,从堆在一旁的奏疏最上拿出了那本系了红绸的奏疏,递到了李世民的手边。 李世民自岑文呢手中接过结果萧瑀的奏疏,不过简单地扫视了几眼,脸上先是一阵凝重,紧接着便露出了满脸笑意。 “陛下圣启,臣萧瑀敬奏:臣观三代有天下所以能长久者,类封建诸侯以为藩屏。秦置守令,二世而绝。汉分王子弟,享国四百年。魏、晋废之,亡不旋跬。此封建之有明效也。今大唐立国未久,天下虽安,然为保无虞,当效两汉故事,循昨日楚王之先例,册诸王于天下,分封而治...” 这大唐君臣上下,有两个人是最倡分封制的,一个是萧瑀,而另一个便是皇帝李世民,李世民看着萧瑀的奏疏,说的正是他心中之事,岂能不悦。 而因李恪外镇扬州之事政事堂和朝中已然廷议通过,百官已开其首例,眼下正是下诏分[]封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萧瑀一封奏疏进宫,岂非正中李世民下怀。 “所见略同,所见略同,果然还是时文知我。”李世民扬着手中的奏疏,对岑文本笑道。 岑文本早知萧瑀所奏何事,但还是故作出一副不解之色,对李世民问道:“不知萧少傅所言何事,竟使陛下如此欣悦。” 李世民道:“时文欲以楚王外镇扬州之事为契机,借此定论分封之事,你以为如何?” 岑文本闻言,先是沉思了片刻,而后摇头道:“臣以为此事恐怕不妥。” 李世民皱了皱眉,问道:“岑卿这是何意?” 岑文本回道:“楚王就藩扬州,镇于淮南本已不和朝例,陛下又怎可再以此为机,推行分封之制呢。” 李世民道:“楚王亦是你之弟子,难道楚王就藩扬州,非你所望不成。” 岑文本当即回道:“楚王就藩扬州,乃陛下特恩,本就于朝制不和,已是出格,至于分封之事便更是如此。陛下此时若提分封之事,岂不是胁迫臣下,叫满朝文武两难吗?” 岑文本之言听着是义正辞言,力劝李世民勿动分封的心思,但他哪里不知,李世民对分封之事一直念念不忘,他这是变着法子告诉李世民,楚王李恪外镇扬州,设藩扬州之事已过朝议,眼下正是推行分封的最好时机。 岑文本之言虽有引导李世民的意思,但这也是眼下的实情,李世民闻言,坚持道:“此事朕心意已决,岑卿不必多言,只管拟旨便是,朕自有区处。” 侍驾的中书舍人,本就有草拟圣旨之职,李世民下令,岑文本断无抗旨之理。 “臣遵旨。” 李世民之言而言,岑文本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难色,但片刻之后,才提起了笔,依李世民之言草拟下了圣旨。 岑文本虽是遵李世民之名草拟了圣旨,但岑文本很清楚,李世民的这道圣旨断不会一帆风顺地下发至朝堂,莫说是尚书省了,就连门下省那关都过不得。 第十二章 门下驳诏 “朕祗膺大宝,钦承景命,励精治术,安辑夷夏。九服同轨,六合一家,日月所临,无思不服。岂伊人力,天实赐之。疆理都邑,襃锡亲贤,与夫懿戚元功,共享其利。自我作古,不必专依前典,允今约古,隆基垂统。世禄传家,足以载德;图身厚己,足以竭诚。 自然国有常奉,民获其福。皇家宗室,及勋贤之臣,德行可称,忠节显著者,宜令作镇藩部,宣条牧民。贻厥子孙,嗣守其政,非有大故,无或黜免。酬勤报效,仍宜有差,宜令所司,明为条例等级,具以奏闻。” 李世民一封“令宗室勋贤作镇藩牧诏”由岑文本挥笔一蹴写就,而后便依朝例,下发至了门下省。 凡大唐帝王圣旨,发至朝中,皆有一套规程,由中书省写就,而后加盖皇帝玺印,交由门下省,由门下侍中核验,若是无误,则可加盖门下省官印,交由尚书省依旨行事。 换而言之,门下省便有审查诏令,甚至封驳圣旨之权,尤其是自打魏征入主门下后便更是如此。 魏征耿介,更兼强项,自打他贞观六年代王珪为门下长官侍中之后,封驳李世民的圣旨便成了家常便饭。 分封之说本就不和眼下局势,魏征反对的声音最大,此时若是魏征在京,毫无疑问的,魏征必不会太顾及李世民的面子,将此封奏疏直接封驳。 不过眼下魏征正奉圣旨巡狩淮北,不在京中,自然无从封驳圣旨,这个担子便落在了旁人的身上。 门下首官为侍中,而省中常设侍中两人,一为侍中魏征,二为检校侍中高士廉,魏征若在,这门下省事自是由魏征做主,可如今魏征不在,主事之人便成了高士廉。 高士廉乃长孙无忌舅父,和长孙家利益攸关,自也与李承乾的太子位利益攸关,高士廉也盼着李恪外封扬州,永镇淮南,轻易不得返京,如此一来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才算是稳如泰山。 可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虽重,李世民的这种诏书却也同样重如泰山,甚至直接关系了江山安稳与否。 当李世民的诏令送到高士廉手中时,高士廉不禁眉头紧蹙,一下子犯了难,他拿着门下省的大印在手中,印准也不是,不印准也不是。 他若印准了,届时诏令下发至尚书省,天下分封,将来如若生乱,他便是审查不明,可他若是封驳,那李恪就藩扬州又算得了什么?朝务不是儿戏,他若是封驳了此诏,门下省便是当着满朝文武在打自己的耳光。 高士廉没有魏征的那种魄力与果决,他在这个时候选的路只能是求稳。 高士廉思虑了许久,终于还是退了一步,请三省,六部,宗正寺及御史台各部首要员速至门下省议事,他要行门下推廷议之权。 —————————————— 门下省,内衙。 当满朝要员自高士廉口中得知此事事,顿时满座哗然。 “不可此事决然不可,分封之事伤民误国,岂能行之。”高士廉之言方落,正厅中便已有许多性子急躁些的大臣叫嚷了出来。 自晋亡之后,天下便废止分封,多行郡县,尔来两百余年矣,如今李世民再提此事,还下了诏书至门下,他们岂能不惊。 自有君臣之说起,君权与臣权之争便从未停歇过,但总归是成了君臣共治天下之局。 若行郡县之制,地方各郡县官员皆为臣子,是为文臣治国,可若行分封,那各地方郡县可就是以皇子为尊,宗室治国,便是天壤之别。 更何况,若是各地分封藩王,藩王便掌军政之权,而所封藩王行事人品又大多良莠不齐,难免生乱,轻则百姓受苦,重则社稷颠覆,岂能稳妥。 而且就算分封的藩王各个都是贤能之辈,但藩王之下分郡王,郡王之下分国公,如此分封下去,每年光是朝廷养着这群藩王家室,便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长此下去,朝廷必定财政不支。 分封之事弊大于利,朝中大臣人尽皆知,可当就在厅中众人纷吵的时候,有一个人却一下子沉默了,这个人司空长孙无忌。 李恪外镇,可稳固李承乾太子之位,固然是长孙无忌所愿,但如果因此而生分封藩王之事,那便更非长孙无忌愿意看到的了,现在的长孙无忌正是身陷两难。 长孙无忌甚至想过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先行分封,待将来李承乾登基,他主断朝政之时再行废止此事。 可封藩易,削藩难,这样的道理长孙无忌又怎会不知,闹得不好,又是一个七王乱政,那他长孙无忌便是大唐的罪人。 可长孙无忌虽是默不作声,但当初始议使李恪外镇,就藩扬州的就是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眼下局势又岂能容得长孙无忌简单地搪塞过去。 御史大夫温彦博当着众臣的面,对长孙无忌问道:“准楚王封藩扬州,世镇淮南之事本就是错缪之举,当初此事长孙司空可是一力赞举的,却不知眼下长孙司空又有何良策?” 旁人畏惧长孙无忌权势,或许让着三分,但温彦博却不怕惧他,论家世,河北温氏乃燕赵名门,不在长孙家之下,论资历,温彦博和太上皇李渊和长孙无忌之父长孙晟平辈论教,也算是长孙无忌的前辈。 温彦博性情刚正,当初身陷突厥,在阴山苦寒之地苦熬了两载,硬是撑了过去,这样的人又怎会畏惧所谓权势。 长孙无忌被温彦博当着众人的面提了出来,哪里还容得他再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道:“温大夫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我考虑失当了。我本想着以楚王外镇扬州,可稳地方,可没想到陛下竟欲借此推行分封。” 长孙无忌哪怕再想助李承乾稳住帝位,但他也是文臣,他绝不会在此时站错了队。 温彦博和长孙无忌俱为朝中重臣,两者相争,于事无益,此时身为尚书左仆射,诸相之首的房玄龄站了出来,房玄龄道:“此事相争无益,眼下当务之急乃是上禀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时的长孙无忌已是骑马南下,只得硬着头皮道:“玄龄说的极是,如今最紧要的当是门下封驳此诏,而后我等于明日朝堂之上禀明此事,请陛下打消分封之意。” 第十三章 李恪退封 门下省从三省廷议之言,由检校侍中高士廉署笔,封驳了李世民的分封诸王的圣旨。而就在门下省封驳了李世民的圣旨之后,李世民意欲分封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大唐官场,反对分封制的奏疏也如这宫外飘飞的大雪,连绵不绝地飘进了宫中。 大明宫,隆冬大雪。 时已午后,屋外瑞雪飘飞,似乎正是预示着来年的丰年 今日李世民圆了数年的心思,下了分封诸王的诏书,本也是心情颇佳,批完今日的奏疏之后,趁着天边还有几分亮光,便入了内宫,来丽正殿寻长孙皇后和长女李丽质饮酒作乐。 “当歌对玉酒,匡坐酌金罍。竹叶三清泛,葡萄百味开。风移兰气入,月逐挂香来。独有刘将阮,忘情寄羽杯。” 半壶温热的美酒下肚,李世民心中畅意,看妻儿子女在前,胸怀大慰,竟手持酒樽,唱出了诗来。 “父皇今日似乎兴致颇佳,不觉得竟喝了这般多的酒。”长乐公主李丽质在一旁手拿着酒壶,看着李世民一杯接着一杯下肚,笑道。 李世民道:“难得今日有半日闲暇,魏玄成又不在京中,得耳根清净,自当多饮上两杯,快长乐再替为父再倒上。” 李丽质看着李世民面色微红,喝的似乎已经有些熏醉了,于是道:“阿爹晚间兴许还有政务,饮酒太多,喝醉了可不好,还是少喝些吧。” 李世民闻得爱女之言,摆了摆手,笑道:“长乐说的哪里话,论酒量,为父兴许比不得虎头那般海量,但也是行伍出身,区区半壶酒怎的就能醉了,再替为父满上。” 李丽质闻言,看了看一旁的长孙皇后,见得长孙皇后点头,这才又为李世民倒满了一杯,对李世民道:“这可是最后一杯了,这杯酒阿爹再饮完,可就该歇着了,免得耽误了正事。” 李世民也非是嗜酒如命之人,他也懂得李丽质之意,也笑了笑道:“也罢,也罢,你小女子不知此间之乐,说了恐也不明,早知如此,为父便该留在甘露殿中,诏了你几位皇兄来宫中饮酒,反倒痛快。” 眼下虽已是午后,但仍是大雪飘飞,北风凌冽,若非李世民心疼爱子,怕爱子进宫路上染了风寒,他真就有意宣李承乾、李恪、李泰三人入宫饮酒了。 李丽质道:“阿爹若是在甘露殿饮酒,长乐见不着,自也管不着,但在长乐眼前,阿爹便需少饮些酒。” 李丽质为李世民嫡长女,她的性子与长孙皇后颇似,柔中带刚,极得李世民宠爱,李世民听了李丽质的话,笑着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这便是今日的最后一杯了。” 李世民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便搁下了。 李世民酒兴已尽,于是带着几分微醺,准备回了甘露殿,批阅午后关中各州刺史午后才递来京的奏疏。 可就当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便有内侍拿着他午间发出的诏令入内。 “陛下,门下的诏令回了。”内侍入内,对李世民道。 分封之事,李世民极为看重,故而下了令,无论盖准与否,一旦门下省回了他的诏令立即来报。 李世民抬头,看着内侍的模样,又看着内侍手中那份本该出现在尚书省的诏令,哪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面色一冷,沉声问道:“可是门下封驳了?” “正是。”内侍应了一声,把诏令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中。 “高士廉好大的胆子,魏征不在门下,他倒是把魏征的脾性学了过来,竟敢封驳朕的诏书。”李世民看着门下省退回的诏令,怒火中烧,把手中的诏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怒道。 “发生了何事,陛下怎的如此动怒?”以往李世民的诏令下至门下,也有被封驳的,也不是头次了,怎的今日竟如此动怒,一旁的长孙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李世民摔在地上的诏书,问道。 长孙皇后捡起诏书一看,一下子便被诏书所载给惊到了,李世民所下竟是分封之诏。 长孙皇后一直知道李世民有分封的念头,只是碍于朝中百官力抗,故而未能推行,可没想到借着此次李恪外镇之事,李世民竟直接下了诏书。 看着手中的诏书,长孙皇后心中不禁有了三分悔意和后怕。 所谓悔意,李恪要夺李承乾储君之位,本也不是易事,可她为保万全,因功封赏李恪,世镇扬州,险些酿成大错; 所谓后怕,幸得门下省封驳了李世民的奏疏,否则一旦如诏令所出大举分封,届时难免重蹈七国之乱,她于青史之上亦当为人所诟病。 然而长孙皇后的心倒也未曾因门下省封驳了李世民的诏令而放松,因为看着李世民的模样,似乎分封之意并未作罢。 若是以往,她还可上前劝上李世民两句,劝他搁置分封的念头,可此次李恪封于扬州本就是她始议之事,她又何来的立场再去劝李世民。 一时间,长孙皇后也为难了起来,陷入了被动。 不过叫长孙皇后被动的还远不至此,就在长孙皇后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原本在外殿候着的常涂又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献春门外禁军传话,楚王现在献春门求见。”常涂入内,对李世民禀奏道。 眼下李世民正在气头上,听得李恪在献春门外求见,皱眉问了一句:“他又不是外臣,候在献春门作甚?” 献春门在甘露殿东北向,过了献春门便算是进了内宫,若是外臣自然入不得内,但李恪是皇子,宫门守卫的禁军又怎会拦他。 不过李恪既候在门外,自也有他的道理,常涂道:“楚王怕是不敢面圣。”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常涂如实回道:“楚王以为分封之制于国不利,他此来是向陛下退封的。” 本来李世民就在气头上,听常涂的话,先是微微一愣,接着脸色便越发地难看了。 “逆子,他也想伙同这些外臣气死朕吗?”李世民一拍桌案,怒道。 见得李世民发怒,一旁于李恪走的极近的长乐生怕李世民迁怒李恪,连忙道:“阿爹息怒,三兄向来最是敬重阿爹,怎会故意惹阿爹动怒,三兄多半也只是心系大唐朝局而已。” 李恪视李世民如何,李世民自己比谁都清楚,要是旁人说李恪故意同他作对,李世民自己都是万万不信的,他方才所言也只是一时怒急而已。 只是李恪终究与旁人不同,分封之制,封的便是李恪这些皇子,李世民顿了顿,还是道:“传楚王和满朝三品及以上大臣来甘露殿见朕。” 第十四章 废止分封 关中的隆冬,不比扬州来的那般温婉。自打今日早间大雪初降,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富饶的关中大地已经满是雪白的一片。 太极宫,献春门,李恪着王服,束王冠,身披貂裘大氅,正垂手立于门外。 李恪抬头看着满天飘雪,和被素裹了一层白衣的宫城,内心出奇的宁静。 今日他退封,必是十拿九稳之事,盖因李恪对这些朝中大员的禀性实在太过清楚了。 论才干,这些辅佐英主,开国立唐的文武百官少有平庸之辈,俱为干臣,但也正因如此,这些人也大多带着几分倨傲。 贞观初年,高季辅便曾上疏,议三品及以上官员见亲王不必行参拜之礼,最后此事虽因李世民心疼诸子,被李世民驳回,但由得此事,也可见臣官之傲。 自汉后,天下始乱,主渐弱,而臣渐强,历经数百年磨合,才有了如今君臣共治天下的局面,若是依李世民之意,分封天下于宗室,那这维持了数百年的局面便会一朝而破,这些臣子和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些世家门阀又岂会答应。 更何况,分封制着实弊大于利,不利海内安稳,李世民非是刚愎自用之人,听不进群臣的良谏,又怎会独断专行。 李恪在献春门下待了片刻,便也看到了自甘露门而来,鱼贯而入的朝中众臣。 “殿下,群臣都到了。”在李恪的身后,席君买正手撑着伞,为李恪挡着鹅毛大雪,见了众位朝中大员进殿,对李恪道。 “恩,你且去外殿候着本王。”李恪说着,便走出了伞下,往迎面而来的众臣走去。 “诸位大人可算是来,本王在此可是等候多时了。”李恪拱了拱手,上前对众臣道。 李恪出现在此,倒是叫众人有些讶异,杜如晦与李恪颇为相熟,也走在众臣之前,于是对李恪问道:“天寒地冻的,殿下不在府中养着,怎的在此?” 李恪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脸正色地对杜如晦道:“自是为父皇分封诸王之事而来。” 杜如晦问道:“此事殿下也知了?” 李恪回道:“虽不过半日,但此事早已传遍了长安官场,整个大唐朝堂,还有几人不知。” 杜如晦问道:“那不知楚王之意是?” 李恪当即回道:“分封之制一旦推行,必使地方藩王之权过重,长此以往或成尾大不掉之势,难免地方生乱,甚至颠覆社稷,本王以为分封之制万不可行,特来退扬州之封,劝阻父皇。” 李恪之言一出,与杜如晦同来的一干大臣的脸上顿时神色各异。 李恪封于扬州,已经算是藩王,若是连他都来退封,不愿就藩的话,此次劝阻李世民的把握自然就大上了许多。 可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一众盼着李恪外镇的人,却陷入了两难。 这一刻长孙无忌算是知道,作茧自缚是何感受的。 不过显然,分封之事远大于李恪外镇,而且李恪外镇扬州朝中众臣本就多有微词者,此次一并废止了也好。 “楚王之言甚是,分封一制害国伤民,断不可行,我等自当协力,劝陛下收回成命。”李恪话音刚落,就连官任太子左庶子的于志宁竟都开了口,主动上前对李恪道。 于志宁乃开国元宿,又出身关陇名门,在与太子交好的群臣中,于志宁位分极高,仅在长孙无忌之下,连于志宁都开了口,自可看出群臣的立场。 听了于志宁的话,众人也都纷纷望向了长孙无忌的方向,长孙无忌与李恪不和,虽未摆到明面上,但朝中已少有人不知。 眼下这个当口,众臣当前,长孙无忌也不得不做决断,而且他除了和李恪合作也没得选择。 他是文臣,也是世家子弟,心系天下安危,现在不是他与李恪相争的时候,长孙无忌只得上前对李恪道:“殿下所言极是,咱们这就进殿,劝陛下止息分封之念。” 说完,长孙无忌抬了抬手,与李恪同进了殿门。 李恪外封扬州,问题的症结本就不在李世民,而在一门心思要李恪远离关中外放,不得返京的长孙家和太子党,如今大势当前,他们都不得不放下与李恪的争执,转而还需借李恪之力,一同劝李世民止息分封之念,自也不会再同李恪为难。 李恪外镇,虽是个例,但也在分封之列,若是允李恪外镇,那便无从抗议分封,可若是力抗分封,那李恪外镇之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两者相害权其重,长孙家和太子党只能顺了李恪之意。 当李恪和群臣进了议事的偏殿,片刻之后待众人到齐,李世民也自内殿走了过来。 “今日门下廷议,封驳了朕的诏书,是为何意?”李世民本就带怒,方一进殿,便对门下省检校侍中高士廉质问道。 高士廉也早有准备,起身回道:“分封之制不利家国,不利社稷,恐殃大祸,重现西汉七国之乱,故而封驳,还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轻哼了一声,扫视了一圈众臣,问道:“这也是众卿之意吗?” 房玄龄身为宰辅,自不便回避,于是当先起身道:“分封之制隐患太甚,稍有不慎或使社稷颠覆,海内不安,臣等也觉分封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道:“朕分封天下,除了宗室诸王外,亦有分封列位开国元宿之意,以诸位为分封刺史,各镇一州,世袭罔替,与往大唐宗室共享富贵,岂不美哉。” 李世民之言绝非敷衍,而是确有此意,甚至就连分封各州的一十三位开国功臣的名录都列了出来,只可惜满朝元宿功臣却并不领李世民的情。 殿中众人,论辅政开国之功,以长孙无忌为冠,长孙无忌当先起身道:“臣等披荆棘以事陛下,方有今日之海内宁一,天下太平,自不愿违离圣前,远赴外州。而如今陛下欲行分封,使我等世牧外州,与迁徙何异。” 长孙无忌的话倒是叫李世民一愣,外封刺史虽好,享世代富贵,但也远离长安了,自也有其弊端。,长孙无忌的话也有其道理 长孙无忌之言防落,杜如晦又接着起身道:“我等佐天子立国有功,方得陛下恩遇,以为重臣,加以官爵,得享富贵,然我等子嗣并无功勋在身,有难免才德浅薄之辈,若行分封之制,恐他等德不配位,则后世必婴其祸,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杜如晦的话说的比长孙无忌还要直白上几分,大有一副李世民若是分封功臣子弟,便是害了他们子孙后辈的意思,倒叫李世民有些为难了。 李世民看了眼满殿的臣子,又看了看坐在最前的李恪,又对李恪问道:“我儿也是此意?” 李恪起身回道:“父皇荣宠,待儿臣以恩,竟破本朝之先例,赐儿臣分封淮南富庶之地,儿臣铭感腑内,然正如众位臣工所言,分封之制不利国之安稳,儿臣为大局计,自请退封,还望父皇恕罪。” 李恪之言一出,李世民一下子陷入了沉思,显然分封之制并不得人心,他又非秦始皇这般独夫之辈,听不得旁人之言。 李世民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诸位之言甚是,分封之事便暂且搁置吧。” 第十五章 岑文本拜相 时不过三日,长安城风波已定。 李恪外镇扬州之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而随后的分封诏令更是触动了满朝文武那根敏感的神经,不过好在李世民非是独断之君,在李恪作的局下,君臣见一番斡旋,此事也算是告了一段落,长安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贞观七年,岁末,腊月十六。 奉旨巡狩淮北,监察吏治的门下省侍中魏征终于在一月余后返还长安。 而早在东巡途中,魏征就已知京中之事,故已早有腹稿在胸,他刚回长安,还未进魏府,一道奏疏便进了太极宫。 分封诸王之事已然搁置,魏征的这封奏疏自然不是劝谏李世民,而是在意在弹劾,他弹劾的便是中书省中书侍郎颜师古。 中书省中书令一职暂缺,故中书省主事之人便是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为两人,一位身兼太子左庶子的于志宁,二便是颜师古。 但因近来东宫多事,故于志宁奉李世民之命,多在东宫教导太子,少在中书省理事,中书省务便大多交到了颜师古的手中。 此番李世民下分封诏,诏令过中书省,中书省亦可不予加盖中书省官印,有封驳之权,但中书侍郎颜师古虽文采有余,但却胆略不足,竟未行封驳,而是直接加印发去了门下,确有失职之过。 这封分封诏令门下省予以封驳,就连李世民自己也都将此事搁置,中书省在此事之上的不作为自然就在无形中被放大了,魏征的一封弹劾倒也不无道理。 于是乎,一封诏书传下,颜师古坐事罢中书侍郎之职,转秘书少监,奉旨校订古籍去了,又转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掌中书省事。 而中书侍郎一人出缺,依惯例,中书侍郎免职,便需自列位中书舍人中擢拔一人为中书侍郎。 六位中书舍人中,又以岑文本资历颇深,文名最甚,尚在颜师古之上,更是极得李世民推崇,于是这中侍郎之职便落到了岑文本的手中。 长安城,长兴坊岑府。 岑文本出生南族名门,新野邓氏,再加之他文采斐然,在朝中交游广泛,中书侍郎有辅相之称,位高权重,他新拜中书侍郎,前往府中恭贺之人自不在少数。 岑府门前熙熙攘攘了半日,待天色渐暗,岑文本小心仔细了大半日,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恭贺的同僚,总算是歇了下来。 可还没等岑文本坐下多歇上片刻,便又有人带了贺礼入府了,只不过这一次来额却不是外人,而是岑文本的弟子李恪,李恪对岑府再熟悉不过,也不等门子通报,自己便摸着地方走了进来。 “岑师入朝八载,终得拜宰辅,列位中枢,可喜可贺!”李恪一边走进偏厅厅门,一边自身后的王府卫率手中接过贺礼,对岑文本笑道。 岑文本起身笑道:“些许小事,殿下竟还专程跑来一趟。” 李恪一边将手中的贺礼递到岑文本的手中,一边对岑文本道:“弟子姗姗来迟,岑师勿怪便好。” 岑文本行事一向谨慎,今日朝中同僚送来的贺礼,岑文本已经尽数退了回去,片纸未留,但李恪乃是爱徒,感情甚笃,与旁人自是不同,岑文本笑着便自李恪的手中接过了李恪带来的贺礼,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之上。 岑文本摆了摆手,示意家奴和李恪身后的王府卫率出去,而后才对李恪道:“殿下来的正好,若是再早了,恐怕来府上之人太多,反倒容易传出口舌。” 李恪和岑文本有师徒名分,两人又关系匪浅。中书令温彦博本就与李恪较好,再加之年迈,虽身子大体还算康健,但要诸多省务都亲力亲为恐怕不易,而于志宁又奉旨教导东宫,亦无暇顾及中书省务,此番岑文本官拜中书侍郎,多半便是要行中书省之权了。 中书省乃朝廷中枢,掌机密要政,一应诏令文书咨解草撰,执政事之笔,虽是权重但亦敏感地很,若是叫人传出口舌,自是对李恪、对岑文本俱是不利。 李恪点了点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乎是身后还站着长孙家的太子。眼下太子看似渐微,但其势犹在,绝非一朝一夕便可倒之。弟子若是行事太甚,叫父皇猜忌,多生事端,反倒不美。” 今日长安生事太多,背后关于东宫易主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传闻的中心便是三人,太子李承乾、楚王李恪、魏王李泰,李恪若是在这个时候动作太过,难免会叫李世民不悦。 岑文本道:“我本还担忧殿下年少,不明局势,恐为眼前乱花所迷,如旁人一般行事失了分寸,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李恪闻言,笑着问道:“岑师口中的旁人可是四弟魏王李泰?” 岑文本点了点头道:“不错,自打今岁殿下庐州遇刺后,太子名望大降,魏王便在朝中大肆结交外臣,期间多有朝内外各方官员投麾下,可谓风头正劲,已然压过了殿下和太子。” 李恪笑道:“四弟风头正劲也是好事,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四弟大杀四方,有四弟这棵大树挡着,我楚王府反倒安生了不少,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岑文本问道:“那不知殿下的打算是?” 李恪并未直接回了岑文本的话,而是道:“依本王看来,储位之争倒是与隋末乱世,群雄逐鹿也差不太多。” 岑文本闻言,脸上微露不解之色,问道:“殿下何意?” 李恪笑了一声,双拳轻攥,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神色,回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如此可得天下。” 李恪之言入耳,岑文本一下子愣住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若是自房玄龄口中说出,岑文本兴许还不会觉得那般怪异,可这番话自年仅十五岁的李恪口中说出,便足矣叫岑文本折舌了。 乱世逐鹿,所循的无非就是这九个字,李恪用这区区九个字竟是将其中的道理道了个干净,难不成这世上真就有天生帝命之人?李恪的两朝帝王血脉,也绝非偶然。 岑文本感叹道:“有殿下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殿下若早生二十载,当可与上皇夺天下,未为败也。” 第十六章 媚娘抵京 太子失德,名望大跌,楚王、魏王在朝中的声望便随之水涨船高。 长孙家欲谋李恪外镇,以解此危局,然谁曾想到竟被李恪借巧力破解,李恪非但未伤分毫,反倒是李恪的业师岑文本借势坐上了中书侍郎的位置,权知中书省事,掌中书省大权。 如此一来,与李承乾截然相反,李恪的声望反倒随着岑文本拜相而陡升,欲弃太子而拜入楚王门墙的朝臣大有人在,楚王李恪与李世民嫡次子魏王李泰便成了朝中呼声最高的两位皇子。 但自打李恪在岑府之后,便一如他同岑文本所言,任凭魏王李泰如何作势,结交群臣,李恪就是视若未见,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回了府后李恪更是直接下令闭了府门,除了那些朝中故交,余者一概托病不见,谢绝入府,无论官职高低。 而在这寒冬之中,又是闲暇无事之时,又有何事比约了好友,饮酒吃肉来的快意。 楚王府内院中,楚王李恪,翼国公府小公爷秦怀道,还有岁末奉旨自北线戍边还朝禀政的朔州都督苏定方,并上王府卫率统领席君买,四人正在围炉烤火,用锅釜煮了羊肉,饮着苏定方自北地带回的马奶酒。 “这口马奶酒才是真正的北地风味,自打本王从突厥还京,可是有些日子未尝到这口滋味了,今日沾了苏定方的光,才又饮得。”李恪手中拿着酒樽,一口滚烫的羊肉下肚,满满地饮了口酒,对苏定方笑道。 苏定方道:“殿下若是喜欢,末将年后北归再多命人送些来京,殿下只管存在府中,想喝了便取来喝。”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眼下长安局势正紧,定方又是边帅,拥兵朔州,面子上还是莫同本王走地太近才是,免得落人口舌。”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脸色一正,当即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若非殿下知遇之恩,苏定方恐怕现在还只是府军一小卒,哪来的今日。这大唐上下,谁不知我苏定方出自楚王府,本就是殿下门下,末将甘为殿下效死,任他们说去便是。” 李恪官拜扬州大都督,兼右骁卫大将军,治军数载,麾下将领不在少数,但那些却与苏定方都无法相比。 苏定方本为刘黑闼旧部,败军之后后归于李唐,而后得秦叔宝举荐,为李恪亲随,随李恪北上为质,一去四载,患难生死,身上早就打上了洗都洗不去的楚王府烙印,是李恪在军中的最大助力,岂是军中的那些麾下将领可比。 苏定方话音刚落,就连一旁的秦怀道也开口对李恪道:“长安朝堂,众人皆在议论殿下与魏王之事,搞得沸沸扬扬,殿下怎的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像是怕了魏王一般。” 秦怀道的话中带着几分抱怨,显然也是对李恪进来的过分低调有些不解。 自打庐州遇刺之后,太子声望大跌,朝中多有臣子转而向楚王李恪和魏王李泰示好,这本是拉拢朝臣的大好时机,可李恪却在这个时候选择闭门不出,任由李泰的魏王党壮大,风头正劲,而李恪却对府外的局势不闻不问,由得李泰坐大,这与李恪以往作风大不相同。 庐州行刺一事本就是李恪一手策划,最后得益的反倒是魏王,李恪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秦怀道怎能不急。 不过李恪笑了笑,却道:“左右几根墙头草罢了,本王要之何用?朝中大局,乃至储位定夺,何时轮得到这些顺风使舵之辈说了算了。” 储君之位不比其他,若是廷议朝政,自是群臣议定而夺,但东宫归属事关重大,既是国事也是家事,绝非那些骑墙观风之辈可以置喙。 能在此事上说的上话的,除了可一言而决的皇帝李世民,满朝文武绝不会再超过十个人,而这些天前来楚王府和魏王府拜府的却大多是写五品以下的官员,远不入中枢之列。 而那些趁着李承乾不利,忙着另拜门墙的朝臣,李恪结交了他们,丰满羽翼,大肆扩充朝中势力,只会叫李世民生疑,对李恪而言,这些人除了壮壮声势外,余者别无他用。 ——————————————— 已是岁末,当李恪几番较量,得保全身而退后,李恪便收敛羽翼,在府中蛰伏,与此同时,连赶了几日路的荆州都督武士彟一行也终于行抵长安。 长安城,十里外,灞桥驿。 武士彟虽为国公,荆州都督,但却为太上皇心腹,不比侯君集、张公瑾这些久随李世民征战沙场的宿将,故而行事也一向低调惯了,他合府进京,也未多加铺张,只带了些许随从便简行北上了。 武士彟带着武家兄弟正在众人之前策马而行,而主母杨氏则带着三女乘马车在后。 “过了灞桥,便算是到了长安,今日雪大,晚间你们回府后好生歇息,就莫要再出门了。”杨氏轻轻地掀起马车厚厚的门帘,看着窗外如鹅毛般落下的大雪,对身旁坐着的武家姐妹道。 “阿娘说的是。”大姐武顺和三妹武清听得阿娘的话,齐齐应了一声。 倒是武家二姐武媚娘顿了顿,对杨氏道:“阿娘,今日回去我便早些歇着,明日我可能出门?” 杨氏不解地问道:“这天寒地冻的,你出门作甚?” 这一次,倒是不等武媚娘先开口,一旁坐着的武顺先说话了,武顺掩嘴笑道:“能叫阿妹这般上心的还能是何事,必是要去见她的李郎了吧。” 杨氏听了武顺的话,于是扭头看了看武媚娘,只见武媚娘一脸娇羞,面颊粉红,哪还不知是何事? 杨氏问道:“你要去见楚王?” 武媚娘的脸色却有些羞红,但胆子倒也大,杨氏问她,她也毫不避讳地点头回道:“儿同他说过的,待儿岁末返京,再去王府见他。” 杨氏闻言,也是稍稍沉思了片刻,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杨氏对武媚娘道:“明日你且不急着去见楚王,先随娘入宫一趟。” 武媚娘虽是国公之女,但此前也从未入过皇宫,武媚娘不解地问道:“阿娘要儿入宫作甚?” 杨氏笑道:“娘要带你去见一位杨氏族人。” 武媚娘接着问道:“阿娘在宫中尚有同宗族人吗?” 杨氏回道:“贵妃娘娘与娘同出弘农杨氏,怎的不是同宗族人?” 第十七章 杨氏入宫 应国公武士彟正室杨氏,出自弘农杨氏,乃前隋宗室,与李恪生母杨妃同宗,其父杨达乃前隋始安郡侯。 而杨氏之父杨达乃观德王杨雄之弟,故杨氏便与弘农杨家观王房杨恭仁为堂兄妹,也就和李恪生母杨妃为同宗姊妹,杨氏难得回京一趟,入宫拜见杨妃自也在情理之中。 杨妃和杨氏此前少有谋面,关系虽已经走的远了,但这层同宗的关系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再加之武士彟于李恪又有救命之恩,杨妃自不会将杨氏拒之门外。 次日早后,太极宫,昭庆殿。 此前武媚娘虽从未入过宫,但毕竟聪慧,又出身权贵,行事自也不会失了分寸,一早武媚娘和阿姊武顺便随其母杨氏进了宫。 杨氏带着武家姊妹在昭庆殿会客的偏殿待了不过片刻,杨妃便拾掇好也到了偏殿。 “应国公府武杨氏携小女拜见贵妃娘娘。”杨妃刚一入殿,杨氏便连忙起身,带着武家姊妹对杨妃行宫礼拜道。 杨妃见状,连忙上前,扶起了杨氏,对杨氏道:“夫人快快起身,此处不比殿外,你我乃同宗姊妹,何来的这般多的礼数,随意些便是。” “谢贵妃。”杨氏道了声些,便站起了身。 杨妃站在杨氏的身旁,看着跟在杨氏身后的武家姊妹,俱是一副俏生生的模样,于是问道:“这两位小娘便是府上千金?” 杨氏点了点头回道:“正是。” “如此才好。” 杨妃便说着,便自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两枚浅紫色的玉环,分别塞进了武家姊妹的手中,对武家姊妹道:“你们娘亲是本宫的堂姊,你们便是本宫后辈,本宫初见你们也来的匆忙,未及准备地太过仔细,这是恪儿回京时给本宫带回的玉环,便转赠给你们了。” 这两枚紫玉环本就是一双,是李恪自盐帮周鼎方处得来的,这玉环既能叫李恪拿来赠予杨妃,自然不是凡品,武媚娘将这枚玉环攥在手中,却收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得和阿姊一同抬头望向了阿娘。 杨妃既见面便给了两个小辈这般厚礼,自是认下了他们这门宗亲,杨氏又怎会往外推。 杨氏对武家姊妹,笑道:“贵妃也是你们族中长亲,既是贵妃给的,你们收下便是。” 武媚娘和武顺闻言,这才收了下来,对杨妃谢道:“谢贵妃娘娘。” 杨妃看着面容娇俏的两人,摸了摸她们的头顶,对杨妃问道:“这两位小娘,哪个是将恪儿自水中救起的那位?” 杨妃乃当朝贵妃,而杨氏虽为应国公武士彟之妻,却为续娶,并无诰命在身,杨妃今日能如此礼待杨氏,既是因为杨家的这层关系,更是因为武家对李恪的救命之恩。 杨氏笑了笑,轻轻推了推武媚娘的后背,对杨妃道:“回贵妃的话,那日将楚王殿下自洪湖救起的便是二囡。” 若论容貌,武媚娘和武顺样貌俱为上佳,生的端的是秀美迭丽,虽因年少还未全然张开,但已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莫说是在旁处了,就算是搁在这花锦满城的国都长安,也是数得着的。 更何况,与长姐武顺相比,武媚娘的眉宇间更多了三分机敏与英气,在女子身上更显得尤为难得。 武媚娘对李恪有救命之恩,杨氏爱屋及乌,眼里看着武媚娘自也是喜欢地很,杨妃拉过武媚娘的手,对武媚娘问道:“原来便是你救了恪儿,你叫什么名字?” 武媚娘回道:“回贵妃的话,小女乃武家二女,名作武珝。” 杨妃闻之,点了点头道:“珝者,玉之名也,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倒是个好字,正和你这般妙人。” 武媚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欠身道:“贵妃谬赞了,所为‘珝’之名,不过爹娘寄望而已,小女万不敢当。小女以为既为女子,又何须如如玉之温良,德肩君子,凡能相夫教子,使家宅内外得安,上下协心,是为可矣。如再能如贵妃这般,内宁六宫,外佐君王,方可谓之贤良。” 杨妃听了武媚娘的话,心头竟微微一震,贵妃当面,若是寻常小女,恐怕早就手足局促,心中惴惴不安了,但武媚娘到底不同常人,杨妃尊贵,她虽是初见,但言语举止间却不见丝毫唯诺,反倒大方地很。 要知道,眼前的这个女郎可是一个年不过十一的少女,正是青涩稚嫩的年纪,可武媚娘的抬手谈吐间竟从容如行云流水,自然大方,说话也能和人心意,叫人闻之如沐春风。 杨妃拉着武媚娘的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武媚娘的眼睛纯净地清澈如水,眼含笑意又宛如朝阳,杨妃就仿佛看到了山野间一汪早阳下汩汩流出的清泉,清新淡雅,又不失如花年华该有的朝气。 杨妃识人无数,她透过武媚娘的眼睛看得出来,这番话绝非旁人刻意教她,而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李恪志在皇位,有夺储之心,身边自然少不得一个贤内助,而武媚娘虽非世家门阀所出,但她身家简单清白,武家家主武士彟也行事谨慎,更为难得的是武媚娘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晓事,将来或可为李恪内房助力,杨妃看着武媚娘,心中已经生了其他的心思。 杨妃看似无意地对杨氏问道:“夫人,武顺和武珝看着年纪尚小,可曾说了人家。” 杨氏闻言,心中多少也猜到了杨妃的意思,忙回道:“顺儿是长女,年纪稍长些,已经说于了武川贺兰家的贺兰越石,只待过些年完婚,珝儿年少些,倒是还尚未许配。” 杨妃看中的原本就是武媚娘,杨妃听得杨氏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妃对杨氏道:“阿珝曾救得恪儿性命,说不得便是恪儿命中福星,也是一段缘分,过两日待本宫得了空,必当带着恪儿亲自拜府谢过,也见一见应国公。” 李恪与旁人不同,少年时便最有主见,杨妃虽对武媚娘颇为合意,但也需问过李恪自己的意思,故而也未将此事说透,只说是拜府谢过救命之恩,与武士彟见上一见,可届时再可与李恪商议。 第十八章 武萧之间 杨妃既已问了武媚娘是否许了人家,自不会是平白多嘴,多半也是动了联姻的心思,而杨妃育有两子一女,次子梁王李愔年幼,远还未到婚娶的时候,唯一可能的自然就是已到了适婚之龄的楚王李恪了。 杨氏得了杨妃的话,也知杨妃欲带李恪拜府的意思,心中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自打昭庆殿出门竟觉着身子骨都轻了三分,压在她心头的事也不似以往那般叫她不安了。 杨氏嫁于武士彟十余载,夫妻相敬如宾,过的倒也还算是顺心,可唯一叫杨氏觉着郁结便是她的子嗣问题。 武士彟虽是商户出身,但得太上皇李渊青眼,委以重用,随李渊太原起兵,历任大将军府司铠参军,大唐立朝后入禁军为将,拜检校右厢宿卫,是为天子近卫,而后历任地方,官职荆州都督。 武士彟虽非名门子弟,但为李渊亲信二十载,在朝中和地方颇有人脉,也算是一方权贵,更难得的是武士彟行事谨慎,从不逾矩,这也是为何李世民登基后先后清洗朝中旧臣,但仍旧能留武士彟在荆州要地的缘故。 杨氏与武士彟成婚十余载,虽为武士彟育下三女,武士彟对这三女也颇为疼爱,但杨氏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生下一子。 武士彟有武元庆、武元爽两子,俱为其原配相里氏所出,武士彟年已近六旬,将来若是武士彟去后,武家便是武家兄弟做主,而武家兄弟一向又对杨氏不甚礼敬,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仇视,他们又岂会善待杨氏母女。 长女武顺已然许给了贺兰越石,但贺兰氏虽是代州豪族,但贺兰越石一脉却名声不显,贺兰越石自己除了自祖上袭来的一个空有名头的山县开国男,余者并未官职在身,凭武顺的这层关系自然护不得她们母女周全。 但武媚娘便不同了,在杨氏看来,武媚娘于李恪有救命之恩,李恪又对武媚娘颇有好感,甚至以媚娘称之,若是将来武媚娘嫁于了李恪,做了李恪的楚王妃,那这天下还有谁能欺了她们去? 亲王妃位比贵妃,为正一品,比之国公还要尊贵上许多,武家兄弟就算将来袭爵,做了这武家家主,也不敢有分毫怠慢于她,更需礼敬。 更何况李恪得李世民宠爱,在朝中也是位高权重,更有甚者,将来李恪若能更进一步,登基称帝,那武媚娘岂不就是一国之后了吗? 杨氏自后宫出来,心中还在盘算此事,一边在出宫的宫道上走着,一边还对一旁的武媚娘嘱咐道:“贵妃一言九鼎,她既说了不日同楚王来府上拜会,便必会过来,你这些日子可切莫再胡乱出门,一旦伤风着凉,或者是冻伤了,气色不佳,可就不好了。” 杨妃与李恪来府,说是为了当面谢过救命之恩,其实就是杨妃欲借此次机会为李恪定亲,若是这一次两方都相中了,这婚事说不得便定了下来,杨氏岂能不重视。 与杨妃一同出门的武顺闻言,对杨氏道:“阿娘只管放心便是,咱们姐妹三人中阿妹生地最是好看,哪是其他女子及得上的,阿妹只要稍加打扮,必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定能将楚王迷住。” 武则天生的好看,若待再张开些,纵谓之国色天香亦不为过,自是十足的美人,不过杨氏闻言,却道:“楚王不同常人,自幼生在宫闱,哪样的女子未曾见过,想要叫楚王倾心谈何容易。” 武顺走到武媚娘的身边,拉着武媚娘的手道:“楚王怎的不是对阿妹一见倾心,楚王若非倾心阿妹,又怎会唤阿妹作媚娘这般昵称。” 杨氏一脸严肃道:“楚王确是对二囡颇有好感不错,但楚王年少,只怕也有风流之性,媚娘与楚王数月未见,哪能拿得准他的心思。” 楚王风流,可谓名声在外,长安城坊里老少谁人不知,杨氏的话倒也有道理。 李恪被掳去荆州本就是风流之罪,李恪的花名武媚娘自也清楚,不过武媚娘却面露笑意,语气中也自信地对杨氏道:“这天下哪有不风流的男子,更何况还是楚王这般人,不过阿娘只管放心便是,以色侍君又岂能得久,儿自有拴住楚王心的法子。” 杨氏看着武媚娘自信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法子?” 武媚娘笑道:“眼下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不过儿自有办法。” 武媚娘虽年少,但却有着同龄人少有的自信,不止是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有自己的聪慧和手段,武媚娘要做的不止是李恪的贤内助,她知道李恪的志向,她更要做李恪的女诸葛,成为李恪登基路上不可或缺的最大助力,只不过这些话现在还远不是说的时候。 ———————————————— 杨氏带着武家姐妹正外宫外走去,此时的他们尚还不知,她们的行踪已经落到了旁人的眼中。 长孙皇后掌管六宫,平日里看着虽是和气,但却也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后宫之中凡风吹草动,少能有瞒得过长孙皇后的耳目的,更何况是杨氏这样大张旗鼓地入宫拜见。 杨氏还未出了皇宫,长孙皇后便已经得到了消息。 “除了江陵的那一次,应国公府和楚王府并无往来,今日武士彟之妻杨氏怎的进宫见了贵妃?”恰巧国舅长孙无忌也在丽正宫中,长孙皇后方知此事便将此事告知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好奇地对长孙皇后问道。 若是武士彟同李恪叙旧,当是武士彟亲自前往楚王府,拜见李恪,而非杨氏入宫来见杨妃,如此一来便难免有挟恩之嫌。 宫中之事,长孙皇后自是比长孙无忌更加清楚些,长孙皇后道:“阿兄也该听到,杨氏此番入宫可非孤身一人,阿兄莫不是忘了我曾同你提过的事情。” 长孙无忌低头想了想,片刻之后便突然想了起来,对长孙皇后道:“皇后所言莫不是楚王的婚事?” 李恪一十有五,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今岁秋后,李世民便曾着杨妃为李恪在朝中各家寻摸适龄女子,此事长孙皇后也曾同长孙无忌提起。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道:“不错,楚王的性命乃是武家之女所救,李恪与这武家女想必是熟识的,此番杨氏入宫说不得便是为了此事。” 长孙皇后只当杨氏此番入宫乃杨妃所传,故而有了这番猜测,不过长孙皇后到底聪慧,杨氏入宫虽非杨妃传召,但是结果她倒是猜中了八分。 长孙无忌问道:“如此说来,贵妃所属意的楚王妃便是武家女了?” 长孙皇后摇了摇头道:“这倒也未必,早在月余之前,楚王尚未回京时,杨妃曾在陛下跟前数次提及兰陵萧家女,似乎已有意请萧老夫人出面做媒,想必陛下和贵妃更属意的当是萧家女,武家女只是权当比较罢了。” 兰陵萧氏? 长孙无忌听得长孙皇后的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兰陵萧家和武家相比,孰轻孰重,谁人看不出? 武家只武士彟一人在朝为官,而且已然年迈,撑不得几载了,可兰陵萧氏却是天下世家翘楚,南族之冠,宗族故旧遍及朝野,人脉甚广,李恪若是娶了萧家女,与兰陵萧氏联姻,对李恪的助益自然极大。 兰陵萧氏对李恪的助益极大,对长孙家而言自然便是不利,长孙无忌听了长孙皇后的话,眉头微皱,心里已经悄然动了心思。 第十九章 李恪拜府 武士彟于李恪有救命之恩,杨妃为李恪生母,与杨氏又为同宗,杨妃要带李恪亲自往武府道谢自也在情理之中,李恪倒也未曾多想,便跟着杨妃去了。 三日后,大雪已歇,天气渐已放晴,李恪和杨妃便同往丰乐坊的武府而去。 “阿娘,武府到了。”李恪身着月白色锦袍,带着席君买并一众王府卫率策马在外,轻声对马车内的杨妃道。 杨妃闻言,在瓶儿的搀扶下,缓缓掀起了门帘,走下了马车。 武府正坐落在坊道的边上,坊道两侧大雪还未消融,正是最冷的时候,李恪见杨妃下了马车,便连忙自一旁的瓶儿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杨妃披上。 杨妃出了马车,抬头看着武府门前的鎏金门匾,对李恪道:“虎头,咱们出府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这武府离你的王府倒是不远。” 李恪笑道:“儿的王府在延康坊,武府在丰乐坊,中间不过隔了个兴化坊,一坊之隔而已,自是近的很,若非顾及阿娘,儿策马盏茶便到了。”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宠溺之色,拍了拍李恪的手背道:“长安国都,坊道之中岂能容你策马横行,左右武侯卫虽管不得你,可回头要是叫御史台那帮人知晓,又该去你父皇那边参你了。” 李恪笑道:“儿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阿娘还较了真了,外面风大,我们快些进去吧。” 李恪说着,便带着杨妃一同进了武府。 楚王李恪和杨妃入府拜访,早在刚一接到拜帖的时候,武家便已正门大开,在正厅专候李恪。 武府正厅之中,武士彟并杨氏正在等候,至于武元庆和武元爽这对武家兄弟则因在李恪客居荆州都督府时在言语上冒犯过李恪,故而被武士彟斥了出去,不叫他们出现在李恪的眼前,免得叫李恪不快。 “臣武士彟、武杨氏拜见贵妃,拜见殿下。”李恪和杨妃刚进厅中,武士彟和杨氏便连忙上前,对李恪拜道。 杨妃上前,将武士彟和杨氏夫妻,对二人道:“本宫此番前来,是为谢过应国公对恪儿的救命之恩,应国公、杨夫人不比多礼。” “谢贵妃,谢殿下。”武士彟夫妇应了一声,站起了身子。 “抬进来。”杨妃对门外的王府卫率轻唤了一声,原本站在门外的王府卫率便抬了个及膝高的木箱走了进来。 杨妃命人将这木箱放在了厅中,对武士彟道:“本宫今日前来,是为谢应国公于恪儿救命之恩,些许薄礼,还请应国公笑纳。” 武士彟见状,忙推辞道:“护驾之功,陛下早已下旨恩赏,臣岂敢再取贵妃之赐。” 早在今岁早些时候,李恪为武士彟所救的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便已经下旨赏赐,准武士彟故后,其子可不降封袭爵。 凡大唐公侯之爵,除圣旨所出,准世袭罔替外,余者只可承袭三代,父传子,子传孙,而后若无再立功勋者,则为白身,不复为勋贵也。而纵是这初传的三代中,每代袭爵亦是降等而封,不同其父。 武士彟的应国公非是世袭罔替之爵,若依朝例,待武士彟故后,其长子武元庆袭爵,所袭之爵位便非应国公之爵,而是降了一等的郡公甚至是县公或者是侯爵。 而因武士彟救李恪有功,故李世民特下恩旨,准武士彟之子袭爵时可不将=降封等,仍袭应国公之爵,自算得上是极大的恩遇了,这比之金银甚至是官职都要厚重了许多。 杨妃闻言,却笑道:“陛下之赐乃朝廷恩赏,与本宫无关,本宫今日来此是为家事,今日本宫送来的谢礼也是如此,应国公便不要推辞了。” 这时一旁的李恪也道:“母妃之言甚至,应国公更非外人,只管收下便是。” 李恪说武士彟非是外人,乃是指武士彟与李恪交好,已算是他在朝中盟友之意,可杨氏动了嫁女的心思,把李恪的话听在耳中,却有了其他的味道。 杨氏担心李恪误会武士彟疏远于他,也在旁劝慰道:“殿下也说了,阿郎非是外人,既是殿下的意思,阿郎收下便是了。” 武士彟曾赠酒于李恪,此番李恪上门谢礼,武士彟收下倒也无不妥,于是武士彟拱了拱手,对李恪道:既是殿下之意,那臣便谢过贵妃,谢过殿下了。” 李恪笑道:“如此才好。” 杨妃今日同李恪来此,谢礼只是其次,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带着李恪一起看看那位武家小娘,杨妃看了看,见武媚娘并不在厅中,于是道:“咦?那日救了恪儿的小娘怎的不在,莫不是出府去了吗?” 杨氏解释道:“二囡正在内院待着呢,臣妇只是担心她年少,恐行事不妥,故而未使她出来。” 杨妃闻言,当即道:“那小娘虽年少些,但行事何来的不妥,她倒是挺合本宫得眼缘的,她是恪儿的贵人,快些请她出来一见吧。” 杨氏笑道:“既如此,贵妃和楚王稍待,臣妇这便请人去叫她。” 说着,杨氏便唤了一婢子过来,去内院传武媚娘去了。 ——————————————————— 自打杨妃和楚王入府,武媚娘在内院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和阿姊武顺待在内院等着阿娘传话,坐立不安。 “小妹,我方才听门子说了,楚王此番可是带了个箱子来的,莫不是赠你的纳采之礼?”武顺看着小妹在内院坐着,却时不时地抬头望向院门的方向,哪不知武媚娘的心思,于是对武媚娘打笑道。 成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若是行了纳采之礼,两人的婚事便是已经定了个大概,不过眼下显然还未到这一步。 武媚娘正在内院等地心焦,听了阿姊的话,忙回道:“我同殿下这才是哪儿,怎的就来送纳采之礼了。” 武媚娘顿了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画面,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娇羞,对武顺道:“更何况以殿下的身份,哪有亲自登门纳采的,阿姊莫要玩笑我了才是。” 纳采之礼向来都是媒妁为之,李恪贵为亲王,若是他纳采,出面的要么是朝中重臣,要么便是宗室长亲,绝不会是他亲来。 武顺看着武媚娘的满面娇红,笑道:“说来也是,殿下贵为楚王,乃诸王之冠,又得陛下宠爱,若是殿下纳采,必是有圣旨达下,比之此番定要热闹上不少。” 武媚娘听着武顺的话,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似乎已经看到了圣旨临门,宫媒纳采的那一幕。 就在武媚娘正同武顺玩笑的时候,终于奉杨氏之命前通传的婢子也到了,婢子入了院门便对武媚娘道:“小娘拾掇好了便快些去前院正厅吧,贵妃指了名要见小娘。” 第二十章 初定 杨妃传见,武媚娘没有丝毫的耽搁,便跟着传话的婢子,往武府前院正厅去了。 “贵妃、楚王,小娘到了。”婢子带着武媚娘到了厅外,对厅中的杨妃和李恪道。 李恪听得厅外婢子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碗,不经意地抬眼瞥去,可就是这么原不经意地一瞥,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惊艳到了。 武媚娘未染片妆,素面朝面,被冻地微红的脸颊红地宛若桃花,透着少女豆蔻之年该有的活泼和纯澈。 一袭水青色的隐花长裙裹在身上,将将曳地,外罩鹅黄色锦袄,裁剪得宜,衬着屋外还未及消融的积雪,武媚娘就这样俏生生地站在那边,便仿佛是一朵开在纯白雪地之上花骨朵儿,迎面宛如春来。 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将李恪惊艳住了。 “小女拜见贵妃,拜见楚王。”武媚娘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走到了厅内,站在杨妃和李恪的身前屈膝拜道。 武媚娘于李恪有救命之恩,见得武媚娘拜在身前,当即起身虚扶起了武媚娘,对武媚娘道:“媚娘不必客气,快快起身。” “谢殿下。”武媚娘闻言,站起了身子。 李恪这一声媚娘叫地轻巧,武媚娘应地也干脆,但这一幕落在了杨妃的眼中,心中却满是不解。 杨妃对武士彟问道:“应国公,媚娘可是小娘的乳名?” 杨妃只当媚娘是武媚娘的乳名,便如李恪的虎头一般,可男女初见,又哪有直接称呼女子乳名的道理,这般失礼,万不像是李恪所为。 不过武士彟却摇了摇头道:“这倒也不是,二囡的乳名非是媚娘,这媚娘二字臣还是第一次听。” 杨妃听了武士彟的回答,越发地奇怪了,杨妃对李恪轻责道:“恪儿,你好端端地见了人家,乱叫的什么名字。” 李恪自武士彟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也正纳了闷,难不成眼前这武家此女的名字竟不叫媚娘不成,李恪的内心一下子也被眼前的场景搅扰地有些乱了。 此时还不等李恪回话,倒是武媚娘先开口道:“回贵妃的话,‘媚娘’二字乃是殿下在荆州时对小女的近称,小女未曾对阿爹提及,阿爹自然不知。”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这才想了起来,原来史册所载武媚娘的媚娘之名乃是贞观十一年,出自武媚娘进宫后李世民赐予她的武媚封号,非是她的本名。而眼下不过才是贞观七年末,武媚娘远还未到入宫的时候,又何来的媚娘一说? 李恪江陵城外的随口一句,在李恪看来自是闹了个笑话,但在旁人眼中可就并非如此了。 《诗经》有云:“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 一个“媚”字本就是夫郎对于意中之人的爱称,李恪当着杨妃,当着武士彟夫妇的面称呼了一声“媚娘”,这两个字可就代表了太多的意思了。 别的不说,光是厅中坐着的杨妃、武士彟、杨氏三人脸上都已露出了笑意,武媚娘的脸颊也已经羞红欲滴了。 李恪自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不过眼下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何况就算他解释,又如何能解释地通,李恪只得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旁。 杨妃见了李恪的模样,只当李恪年少,也是羞于此事,于是对武士彟和杨氏道:“恪儿虽生在宗室,但却自幼长在北地,稍大些便在军中统兵,说话行事难免直率了些,还望勿怪。” 李恪中意武媚娘,本就是杨氏乐见其成之事,至于武士彟,身为武臣,他对李恪其人更是多为推崇,眼前之事虽来的突然,倒也不至叫他无措,于是两人也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 有了三日前宫中初见,杨妃本就对武媚娘颇为合意,如今又见了李恪这般模样,看着眼前乖巧伶俐的武媚娘便越发地喜欢了,杨妃指着身旁的座位对武媚娘道:“媚娘站着作甚,快来本宫身边坐。” 杨妃乃贵妃,是为后宫四妃之首,在宫中论及位分仅次于皇后,再加之李世民很是疼爱李恪,母凭子贵,故而杨妃在皇宫内外都极有分量,寻常女郎哪得与她同坐,杨妃拉着武媚娘坐在自己的身旁,自是对武媚娘尤为看重了。 “谢贵妃。”武媚娘没有太多的忸怩,一如杨妃初见时的那般落落大方,轻轻地应了一声,便走到了杨妃的身旁,坐了下来。 杨妃看着武媚娘做在自己的身旁,亭亭玉立的模样,双手置于膝前,举止娴静,正是大家闺秀,杨妃嘴角也勾勒出一丝笑意,对于武士彟和杨氏道:“恪儿虽年少,但识人倒还有几分功底,媚娘秀外慧中,着实当得上恪儿这一个‘媚’字。” 杨氏谦虚道:“贵妃谬赞了,不想小女蒲柳之姿,竟能如贵妃和殿下贵眼。” 杨妃闻言,拉过了武媚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中,笑道:“若是媚娘还是蒲柳之姿,这天下恐就无人能称得上美人二字了。” 杨妃说着,一边轻轻地握着武媚娘的手中,好似疼爱般地放在手心轻轻摩挲了起来。 杨妃摩挲着武媚娘的手掌,看似无意,实则却是有意为之。 武媚娘的手生地很是好看,手指细长,握在手中宛如纤纤软玉,手背细腻,指尖滑过如抚锦缎,但这些都不是杨妃真正关注的地方,一直到杨妃握着武媚娘的手,摸到了武媚娘拇指前段的指茧时,脸上的笑意才更浓了。 武媚娘生在国公府,得武士彟宠爱,自幼也是娇生惯养,她拇指上的指茧自然不会是劳作而来,而且这茧只在拇指的前端小小的一块,只能是常年累月握笔所生,武媚娘当也是知书识礼的女子。 杨妃对武媚娘问道:“媚娘往日在府中闲暇时却不知作何消遣?” 武媚娘身子半侧向杨妃,低眉道:“小女平日在府中也无甚喜好,闲暇乏闷时也就是读书作画,偶也做些女红刺绣之类。” “哦?那你平日可有喜读的书?”杨妃接着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回道:“阿娘每日常使小女读《女诫》,除此之外也会随先生读些四书五经。” 杨氏听了武媚娘的回答,越发地满意了,杨妃对武媚娘道:“如此最好了,女子既是知书识礼,又能兼顾家宅内外,方谓之良人,来日你若得空,可与你娘一同入宫,兴许陛下也想见见你。” 杨妃之言一出,武媚娘哪还不知道杨妃的意思。 李世民乃是天子,国务繁重,日理万机,就算是武士彟想见都难见得,又哪来的功夫去见武媚娘这样的小女子,杨妃这是对武媚娘颇为满意,要李恪的父皇见见李恪未来的楚王妃了。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便面色便归于了平和,起身应道:“小女领命。” 第二十一章 议亲 方才在武府,大多是杨妃在同武媚娘讲话,李恪甚少开口,直到李恪跟着杨妃出了武府,心中还带着几分不解。 “阿娘,方才你在府中为何对武家如此亲昵?”李恪虽然看出了杨妃的意思,但还是不知杨妃为何如此,李恪刚刚上路,便对杨妃问道。 杨妃笑了笑,回道:“自然是为你议亲,你已到了成婚的年纪,陛下也不止一次地在娘跟前提及,自然是要早做些打算的。” 李恪接着问道:“那为何是武媚娘?” 杨妃回道:“在见媚娘之前,娘原本相中的是兰陵萧家的姑娘,不过你既中意这武家姑娘,你依你的意思来吧。” 在杨妃看来,李恪必是中意武媚娘的,而且武媚娘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也俱是上佳,杨妃自也不会相阻。 不过李恪听了杨妃的话,却道:“阿娘如何看出儿中意武家姑娘的。” 杨妃笑道:“你不是中意人家,好端端地管人家叫媚娘作甚?” 李恪称呼媚娘的缘故本就是李恪心中私密,岂能说于旁人,李恪被杨妃这么一问也有些语塞了,顿了顿才道:“这只是一番误会,儿并无此意。” 杨妃面露讶色,问道:“莫不是你不喜这武家姑娘?” 李恪被杨妃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有些沉默了,他对于武媚娘的态度如何,他自己都不清楚。 论样貌,武媚娘俏丽秀美,自然是没得挑,哪怕李恪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武媚娘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论品性,武媚娘举止端庄,娴静大方,对他更有救命之恩,就这一点,李恪也决然谈不上对她有什么不喜; 论才智,武媚娘自幼机敏,颇有手段,城府虽然浅了些,但这也是年少所致,若是真正计较起来,二十年后的武媚娘能以女子之身搅动天下风云,终登帝位,就算是李恪也比不得她。 李恪骑在马背上,也未急着回答杨妃的话,可他细细思索了许久,竟找不出自己不喜武媚娘的理由,唯一能够解释地通的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李恪自己忌惮她。 李恪想到这一步,自己都不禁觉得好笑,堂堂楚王,坐镇一方的大都督,竟然会忌惮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这一切竟都是源自李恪记忆中那些远还未发生的事情。 李恪并未回答杨妃的话,而是反问道:“阿娘以为呢?” 李恪择妃不同寻常,杨妃神色凝重地斟酌了片刻,才对李恪道:“我儿我是甘为亲王,萧家女出身名门,行事端正娴熟,自然更好些,但我儿若是另有他志,媚娘绝非寻常女子,可谓内宅助力,当是良配。” 杨妃历经隋唐两朝皇室,看惯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自有自己的识人之能。 杨妃兴许不知武媚娘到底胜在何处,但在她的感觉里,武媚娘绝非寻常女子,就杨妃与她几面见下来,这样的年纪,杨妃还从未见过如武媚娘这般处事得体和机敏的女子,若待她将来长成,又该是何等模样? 李恪要走的路与旁人不同,荆棘遍布,有这样的主母在府,李恪不必顾及身后之事,对李恪而言自是极大的助力,这是旁人都给不了李恪的。 杨妃的话传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李恪绝非不喜武媚娘,甚至对她还颇有好感,李恪不喜欢或者说是忌惮的更非眼下的武媚娘,而是数十年后那个日月凌空,女掌天下,屠戮李唐宗室如刍狗的则天皇帝。 但眼下,武媚娘还远远不是那个心狠手辣武则天,她只是一个年不过十一的小娘,李恪担心这些,未免太早了些。 更何况,这些也绝不是李恪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李恪若不为帝,大唐便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他连性命都尚且难保,又去担心那些作甚。李恪不是性情软弱的李治,他自幼北上为质,又久在行伍,难不成他以亲王之尊,连这样的一个小娘都拿不住吗? 杨妃看着李恪的模样,与他以往的果决大不相同,只当他是担心已经与萧夫人提及的萧家那边,于是道:“我儿若是担心萧家那边,便大可不必,萧夫人与娘相交颇深,娘自可前往分说。此事本就是阿娘与萧夫人私下闲谈提及,尚未摆及台面,萧夫人通情达理,想必不会见怪。” 李恪闻言,也点了点头,对杨妃回道:“阿娘多虑了,儿臣顾虑的倒也不是萧家那边。” 李恪对萧家有恩,而且楚王府和兰陵萧氏更是利益攸关,自打萧瑀为李恪上疏分封之事后,萧家也已经与他绑在一处,正如杨妃所言,就算李恪不娶萧家女,兰陵萧氏也照样可以为他所用。 但萧家如此,武媚娘却非如此,今日李恪若是不娶武媚娘,今日便算是羞辱了她,他与武媚娘之间的关系便算是断了,甚至还会因此反目,来日她无论是入宫,还是另嫁,都是李恪的对头,有这样的一个对头盯着自己,恐怕李恪真的就寝食难安了。 李恪虽然点了头,但李恪脸上的难色还是落在杨妃的眼中,杨妃心理越发地不解了。 李恪顾忌的既不是萧家,又能是什么? 往日李恪面对满殿君臣尚且应对自如,哪怕是如武德九年,突厥兵叩渭水,李恪自请为质之时都未曾如今日这般踌躇,怎的面对一个年仅十一的少女,李恪竟这般为难了。 杨妃哪知李恪的心思,左右也不知李恪到底在思量些什么,想了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我儿这般为难,可是因为突厥的那位公主?” 李恪听了杨妃的话,微微一愣,脑海中一下子浮现起了那个如流云般的草原女子,仔细说起来,李恪与他却是也有些日子未见了,李恪也并未将她忘却,但李恪今日如此为难,倒也确与她无关。 李恪道:“儿倒也非是因为阿云,阿云远在漠南,相隔万里,儿臣除非北上戍边,否则恐怕此生都难相见了。” 杨妃闻言,这才放下道:“恪儿,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要走的路与旁人不同,你自己清楚便好。” 杨妃之言也正是李恪眼下的处境,李恪欲为帝王,婚姻大事便从来不是凭着自己一己喜好便可草断,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楚王府、内廷、世家、朝堂、军方,各方都要他去权衡,他断不会,也不敢任性妄为。 李恪斟酌了片刻,终于道:“阿娘说的是,媚娘秀外慧中,儿自是中意的,此番便劳烦阿娘替儿说和了。” 第二十二章 长孙作茧 岁末,太极宫,甘露殿,书房。 “陛下,长孙司空求见。”书房中,李世民正拿着近来新的王羲之《乐毅论》练笔,宫外的近侍入内,禀告道。 “哦?辅机来了,快进。”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相交甚笃,甚至不等內侍通报,自己便对门外道。 长孙无忌乃长孙皇后兄长,当朝国舅,更与李世民少年相识,不同于旁人,他听得书房内李世民的传唤,便依命走了进去。 待长孙无忌入内,李世民问道:“辅机突然进宫,可有要事?” 长孙无忌回道:“启禀陛下,北线传来的急报。” 李世民闻言,眉头微皱,问道:“何事?” 时未开春,漠北仍是天寒地冻的一片,行军不利,这个时候北族敌寇谁敢擅动刀兵,谁若是动了,别的不说,便先是自损八百。 长孙无忌递上的手中的边关急件,对李世民道:“襄州都督张公瑾命人传书兵部,今岁入冬后,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之子大度设纵兵南下,率军三万余,围猎诺真水,似有寻衅之意。” 诺真水,在漠南偏北侧,与故定襄城相接,本是突厥故地,但随着贞观四年大唐北伐,兵灭突厥,漠南便为大唐所有。 漠南已出河套,草原阔远,唐军自也没有那般多的兵力四处驻防,大唐只在定襄城布军,加之大唐对这些草场本也不甚在意,故而大唐在诺真水并无兵力,算是空防之地,但纵是如此,薛延陀随意纵兵南下,也算是逾矩了。 李世民快速地扫视了一边手中的急件,对长孙无忌道:“今年来,薛延陀可是越发地放肆了。” 长孙无忌道:“自打贞观六年中,薛延陀整合铁勒九部,兵定阿跌、霫等族后,漠北便尽为薛延陀所有,薛延陀便时常寻衅北关,进出阴山南北,不过此前大多只是千百骑零星南下,这一次的动静着实大了些。” 李世民轻哼了一声,道:“薛延陀这是在试探朕,朕若是对大度设此举不闻不问,恐怕下一步薛延陀就不止是在诺真水围猎这般简单了。” 长孙无忌也道:“臣也以为此例断不可开,若是开了此例,恐怕不出三载,河套以北,白道川上下不复为我大唐所有矣。” 李世民问道:“辅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道:“臣的意思与张都督相同,此事无论薛延陀之意为何,当可先使张都督北上巡边,以示我大唐扬武之意,而后下旨薛延陀,伤叱夷男。” 大唐立国之初,武得天下,朝中大臣无论文武,凡在边政问题上,大多都是强硬做派,薛延陀既胆敢牧马南下,大唐君臣便绝不会相让寸步。 长孙无忌所言也正是李世民之意,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辅机之言深得朕意,此事便依你之言,待来年开春后着张公瑾率本部人马北上巡边,而后命中书省拟诏,伤叱夷男。” “诺。”长孙无忌闻言,当即应道。 李世民看着手中的急件,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问道:“阿史那思摩何在?” 长孙无忌如实回道:“阿史那思摩奉陛下之命,统颉利旧部正居于北开州。” 李世民接着问道:“那阿史那思摩近来如何?” 长孙无忌似乎也猜到了李世民的意思,回道:“阿史那思摩虽居于河套,然对河套风物似乎不甚习惯,曾不止一次来信兵部,请另调他处。” 李世民沉思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既阿史那思摩不久留于河套,那边依他所言,着他明岁开春后,颉利军民旧部二十万北上,过黄河,居于阴山南北。” 长孙无忌问道:“陛下可是欲以突厥为我大唐北线屏障,阻隔薛延陀?”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不错,朕命他们北渡黄河,重返故地便是为了充实漠南之地,威慑薛延陀,以固我大唐北防。” 长孙无忌听了李世民的话,脸上竟不自觉地露出了难掩的笑意,对李世民笑道:“陛下英明,突厥乃胡族,久居河套终究不是良策,使他们北渡黄河,戍守阴山正是妥当。” 长孙无忌虽为国舅,与李世民少年相识,但他行事却一向板正,哪怕是私下奏对也是如此,甚少失态,更遑论如今日这般露笑了。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奏对朝事,长孙无忌说着竟莫名笑了出来,李世民怎能察觉不到。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好奇地问道:“朕使阿史那思摩北上,辅机何笑之有?” 长孙无忌今日这般作态,本就是故意,这也是长孙无忌此番入宫的目的之一。 长孙无忌见得李世民发问,先是故作出一副惶恐之色,对李世民请罪道:“臣君前失仪非是因阿史那思摩之事,还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非寻常君臣,怎会因这点小节便加罪于长孙无忌,李世民笑道:“无妨,朕看辅机面色带喜,可是近来可是有什么喜事” 长孙无忌回道:“陛下圣明,一猜既中,近来臣府上长房添丁,也算是一桩喜事了。臣方才突然想及,这才一时失了仪态” 长孙无忌身为司空,朝中重臣,寻常事自然不值当他君前失态,他口中的添丁自然就是他的子孙辈了,不过长孙无忌年已四旬,他的长房夫人也同他年纪相仿,已数年无出,他今日君前发笑理当不是他的夫人产子,最大地可能便是长孙无忌添了孙儿了。 李世民笑问道:“哦?可是辅机添了长孙了?” 长孙无忌回道:“正是犬子长孙涣得子,为臣府上添了长孙。” 李世民笑道:“辅机好福气,年长于朕不过四载,便得含饴弄孙之乐,朕看着也甚是眼热啊。” 长孙无忌笑道:“陛下何羡之有,魏王已然定亲,而楚王也相了武士彟家的小娘,不日也将下聘,最多再有一载陛下也当添孙了。” 长孙无忌的话传入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面露讶色,问道:“武士彟家的小娘,恪儿何时说了武士彟家的小娘?” 长孙无忌也是一脸诧异,对李世民问道:“武士彟携妻女还京,贵妃携楚王前往武府拜会,此事长安坊里早已妇孺皆知,难道陛下还未知吗?” “竟有此事?”李世民讶然道。 杨妃倒是曾于李世民提起过兰陵萧家的小娘,这武家小娘他倒是还从未听闻,一下子自长孙无忌口中闻得此事,难免讶异。 不过李恪若是娶妻,李世民终究还是喜得,李世民顿了顿,又对身旁伺候地常涂笑道:“常涂,你速命人传命,诏楚王、贵妃甘露殿见驾。” 第二十三章 大度设 杨妃本已与李世民提及李恪与萧家小娘的婚事,若是此时再突然反口,要将武家小娘说于李恪,李世民难免多想。 杨妃本也正在想着如何跟李世民开口,才不显唐突,但长孙无忌的出现,他的一席话倒是解了杨妃和李恪的难处。 当李恪应诏到了甘露殿,在来的路上自内侍口中得知此事时,心中虽不觉得讶异,但也觉得有几分好笑。 若非李恪夺嫡,横空出世,二十余年后,晋王李治登基,长孙无忌和武媚娘将会是彼此最大的对头,双方乃生死之敌,处境较之眼下李恪和长孙无忌还要不堪,甚至到了最后,连纵横朝堂数十载的长孙无忌都死在了武媚娘的手中。 可如今,因李恪的缘故,长孙无忌竟在帮着武媚娘,巴不得把这个二十年后的对头推到现在的对头李恪身边,作茧自缚,李恪想想着实也有趣地很。 长孙无忌之所以希望李恪迎娶武媚娘,其中的缘故李恪自然清楚。 与甲冠南族的兰陵萧氏相比,武家无论是家声、底蕴还是权势都显得单薄地多,全然不可相提并论。长孙无忌与李恪不和,他自然希望与楚王府联姻的是武家,而非萧家。 长孙无忌的盘算纵然打的漂亮,但他如何知道,武媚娘绝非寻常女子。没有了兰陵萧氏,这天底下还有许多世家门阀,萧家落没,片刻间便可有人取而代之。而女主为皇的则天女帝千百年来却只此一人,无可替代。 武媚娘之于李恪,绝非兰陵萧氏可以比拟,现在长孙无忌还不知他今日之举是给以后的自己掘了一座怎样的坟墓。 “儿李恪拜见阿爹。”李恪进了甘露殿长孙无忌已然离去,李恪见得殿中除了李世民和杨妃外并无旁人,于是上前拜道。 李世民笑道:“虎头来了,快些起身近前。” “谢阿爹。”李恪应了一声,起身走到了李世民的身旁。 李恪站在李世民的跟前,李世民看着眼前已经高及他眉间的李恪,轻轻拍了拍李恪的肩膀,笑道:“难怪此前同你提及册妃之事你闭口不言,原来竟是早有中意女子了。” 李恪笑了笑道:“原来此事阿爹已经知晓了。” 李世民道:“你不说于为父,难不成为父便不知了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早些说来便是。” 李恪顺着李世民的话,解释道:“叫阿爹笑话了,儿本也无意隐瞒阿爹,只是对此事儿也还是头一遭,不知该如何着手而已。自儿在江陵见了媚娘后,便就暗自动了心思,回了京思虑再三,这才央求着阿娘与儿臣同往武府,若是阿娘悄的对了,再说于阿爹做主。” “哈哈哈。” 李恪的模样正是小儿该有的作态,李恪看着李恪的模样,高声笑了出来,对李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笑话的,你也是行伍中人,男女之事上怎的也这般忸怩,你昆明池畔猎虎的胆量哪去了。” 李恪挠了挠头道:“父皇说的哪里话,这婚娶之事如何比得行伍,非是胆量大些便能成的。” 李世民笑道:“怎的不是,男女之事本就该是如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想当出你皇祖母初长成,名动天下,北周襄阳长公主为女择良婿,太上皇便是靠着一手射术,两箭连中画屏雀眼,技压满堂,这才娶回了你皇祖母。你自幼习武,箭术当不在太上皇之下,怎的如此忸怩。” 李恪当即应道:“祖父英武,儿的能耐岂敢同祖父相较。” 李世民看着李恪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对李恪笑道:“不过说来也是,我儿年少,自幼又在北地,男女之情上恐所及不多,不过此事倒也无碍,我儿生在皇室,凡事自有为父和贵妃为你打点,你便不必操心了。” 李恪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问道:“如此说来阿爹可是应了。” 李世民道:“那是自然,武士彟也是立朝功勋,朝中重臣,武家小娘与你正是门当户对,为父有何不应。” 李恪与武媚娘的婚事,李世民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一来武媚娘乃开国功臣之后,与李恪本就是门当户对,二来武媚娘之父武士彟乃太上皇李渊心腹,颇得李渊信重,李恪娶了武士彟之女,也可视为李恪对太上皇旧臣的恩宠,缓和他和李渊之间的关系,李世民自然乐见其成。 ———————————————— 漠北,薛延陀,浚稽山。 “此番南下诺真水,是你之意,眼下父汗来信降责,又该如何!”薛延陀大帐之中,薛延陀主帅大度设手中拿着自郁督军山牙廷送来的书信,丢在了地上,对身前俯身在地的中年男子怒道。 中年男子跪拜在大度设的跟前,并未起身,手中捡起身前地上的书信,打开看了看,片刻后对大度设道:“可汗自得了漠北,每日便只顾在牙廷作乐,雄心壮志已不比以往,特勤乃草原雄鹰,自不当如可汗这般。” 大度设乃薛延陀可汗夷男之子,被夷男封为薛延陀特勤(位比大都督),率军五万驻守于浚稽山一代,防备大唐。 此次大度设南下诺真水便是受这中年男子所蛊惑,只是李世民伤叱的诏书还未到,倒是夷男可汗的信先到了。 大度设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对跪拜在中年男子道:“我不关心父汗的雄心壮志如何,我只想要如愿以偿地坐上汗位,此番我听你之言南下诺真水,非但未叫父汗赞许,反倒等到了父汗责骂,此事你如何解释。” 中年男子道:“特勤大可放心,可汗之所责骂特勤,都是为唐人所蒙蔽,信了唐人两国永和的谎言,只要交可汗看到了唐人的真面目,可汗必定信重特勤今日之举,特勤的汗位便指日可待了。” 听了中年男子的话,大度设的怒火似乎稍稍减去了些,大度设指着跪在身前的中年男子,冷声道:“最好如你所言,否则我便将你绑了送于唐人,要你死无葬生之地。” 中年男子忙道:“若非特勤仁慈,在下早就跟着颉利一同被绑去了长安,在下这条命都是特勤所救,对特勤自然忠心耿耿。” “如此便好。”大度设轻哼了一声道。 第二十四章 贪狼会火铃 李恪乃李世民爱子,李恪娶妻,李世民亲自下诏赐婚,一应规格与魏王李泰同等,耗费俱出宗正寺、太常寺,若有不足则由皇帝内府拨资。 皇帝亲下圣旨,李恪又是朝中重臣,宗正寺、太常寺奉了旨后不敢怠慢,当即便依亲王婚娶六礼行册妃之事。 纳采、问名之礼倒也顺利,只是到了纳吉之时,杨妃的想法却与两寺相左了。 所谓纳吉,便是收婚嫁两人庚帖,生辰八字,于神前请问吉凶,择良期。依宗正、太常两寺的意思,纳吉之事自当遵循前例,交由太史局,由太史局太史令并司吏议定佳期,而后择日成婚,但杨妃却另有考虑,杨妃坚持的为纳吉定期之人正是长安玄都观栖云道长。 当初李恪在玄武门遇刺,险些丢了性命,宫中太医署也俱无良策,那时便是杨妃先往玄都观立愿,李恪而后转醒的。 玄都观栖云道长能否通玄,救得李恪性命,这暂且不说,但只因此一事,杨妃便对栖云道长甚是推崇,务必要亲自带着李恪往玄都观纳吉问期。 长安城南,玄都观。 李恪上次来此,还是武德九年入秋,随杨妃还愿而来,那一日李恪还在观中偶遇了岑文本和袁天罡弈棋,与岑文本结下师徒之缘。 李恪再来此处已是时隔八载,八载间虽不至物是人非,但世事早已变幻多端。 当初的青涩孩童长成了丰神俊秀的少年郎君,将欲娶妻,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杨妃身后的汉中郡王,如今朝中三足鼎立,李恪已是其中之一,终成一方气候。 世事皆变,不变的只有观前的那一对石狮,还有依旧神秘莫测的栖云道长。 杨妃不是初次来此,对于观中布置自然熟悉,命随身的卫率留在了外观,带着李恪和随李恪近身护卫的席君买便进了观中。 “此处乃玄都观内院要地,旁人非请莫进,还请居士止步。”李恪并着杨妃正往观内行走,到了观主栖云道长所在的内院门口,正欲进门,却被守门的小道士拦住了去路。 杨妃信道,每岁都会来玄都观中学道,为李恪、李愔还有高阳祈福,出手也很是大方,观中辈分高些的道长大多识得杨妃的模样,自不会阻拦,不过这小道士看着不过十来岁上下,想来也是新拜入观中不久,未曾见过杨妃。 杨妃对小道士道:“还请小道长代为通传,栖云道长故交弘农李杨氏携子拜会,还望拨暇一见。” 杨妃轻车简从来此,自是不欲张扬,但小道士听了杨妃的话,却摇了摇头道:“观主正在观内坐道,闲杂人等不得擅进,还望居士莫怪。” 小道士的话说着还是中规中矩,但语气却硬气地很,全然不讲半分情面,甚至有几分傲慢。 这小道士会在此候门,在观中自然辈分不高,不过他却能如此讲话,其中的缘故李恪自是清楚的。 李唐一朝重道,以道教为大唐国教,追道教始祖老子为祖,敬封老子为“玄元皇帝”,故而道士在国中颇有地位。再加之玄都观主栖云道长道法深厚,最得世人推崇,就算是朝中大员见了栖云道长也需礼敬,这小道士为栖云道长候门,难免就傲慢了几分。 不过说到底,道教在唐能有这般气象也多是皇室给的,李恪身为大唐皇子,又岂能容他怠慢了去,李恪不开口,但身旁的席君买已经坐不住了。 这小道士话音刚落,席君买便道:“栖云道长好大的架子,贵妃和楚王亲自来观拜会,竟也被拒之门外,莫不是我家殿下也见不得他吗?” 小道士听了席君买的话,脸上一愣,顿时呆住了,李恪名声在外,他岂会不知,只是他如何能想得到,眼前的这个少年竟是楚王殿下。 玄都观背靠朝堂,对朝中大臣尽数可以傲慢些,但唯一不可开罪的便是大唐皇室,小道士闻言,连忙道:“小道不知贵人当面,贵妃和殿下稍待,小道这就前往通禀。” 小道士说完,便连忙小跑进了内院。 “玄都观主栖云道长谓为大唐国师,极得父皇和太上皇推崇,本当是世外高人,不曾想他的坐下弟子也是这般模样。”李恪看着小道士前倨后恭的模样,对杨妃笑道。 杨妃闻言,转身轻瞪了李恪一眼,对李恪道:“道长确却乃高人,你小小年纪不知道法精妙亦不可乱言,免得天尊降罪。” 李恪被杨妃训斥了一顿,低了低头,悻悻道:“阿娘说的是,儿臣知错。” —————————————————— 玄都观内院,一处掩映在竹林深处的小楼中,李恪还不知,此时有两双眼睛正悄悄地看着他们。 “师父既知楚王来此,又为何不出观相迎,反倒故意怠慢。”小楼之中,栖云道长的嫡传弟子袁天罡正同栖云道长站在一处,看着远处的李恪,对栖云道长问道。 栖云道长眉头轻蹙,看着内院门外不远处的李恪,对袁天罡道:“你擅相面,可能看得出这位楚王殿下的命格?” 袁天罡道:“八年前弟子便曾为楚王殿下卜一卦,那时便觉出这位楚王殿下绝非池中之物,或应了太微易主之变。” 栖云道长点了点头道:“这位楚王殿下面相极贵,又在太子之上,确为当世罕有。” 袁天罡问道:“既是如此,师父又为何对殿下刻意疏远?” 栖云道长虽为化外之人,但却也并非全然脱俗,栖云道长能受李渊国师之封便是明证,可如今到了命格极贵的李恪这边,他却变得异常谨慎了起来。 栖云道长看了眼身旁的袁天罡,无奈道:“楚王的命格若当真如此简单,那倒好了。” 袁天罡不解地问道:“师父之言何意?” 栖云道长叹了口气回道:“贪狼命坐,泛水桃花。自打今岁白虹贯日后,贪狼会火铃,命乱紫薇数,短短半载,满幅星象竟被搅扰大半,恐怕天下又该多事了。” 袁天罡闻言,面露讶色,过了片刻后,才似是自言自语道:“贪狼化天禄,三方火铃照。火铃遇贪狼,便是命数大兆,只是不知这命乱紫薇的贪狼应的是火星还是铃星了。” 栖云道长道:“无论所应为何,俱是俗世之事,绝非我等化外之人可定。这紫薇命乱之事虽非数载可成,但依我看,自今日后,这位楚王殿下,你我以后还是避开些的好。” 第二十五章 命格 “观中后辈不识贵妃与楚王尊驾,拦于门外,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勿怪。”李恪和杨妃被领进了内院,方才坐定,栖云道长便对杨妃和李恪唱了个道号,赔罪道。 杨妃轻笑了一声,对栖云道长道:“真人言重了,我等既来观中,便当守这观中的规矩,不敢胡乱搅扰了真人清修。” 杨妃和栖云道长正在会面寒暄,一旁的李恪左右无事,便打量起了这道房里的布置。 门口是一扇年久木门,缓缓推开时还会带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进门的正中,抬眼望去,是一面漆色斑驳的白墙,墙上挂着则是一幅看着有些古旧的太极阴阳图,除此之外,便只有三五草蒲,一副白瓷茶壶,再无他物。 这道房里的布置比李恪原本想的要简单地多,栖云道长身为大唐国师,为太上皇李渊所敬重,在李恪想来这栖云道长的道房想必也该是颇为厚重华贵的,可李恪没想到,大唐国师、玄都观主栖云道长的道房竟如此简朴。 当然,在这道房之中李恪还瞧见了一个熟人,那便是栖云道长的嫡传弟子袁天罡。 李恪和袁天罡有过两面之缘,一是八年前在这玄都观中,二便是今岁初在甘露殿上,李恪记性不差,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今日非是讲道的日子,贵妃怎的携同楚王突然来此。”四人坐定,栖云道长亲自为杨妃和李恪奉茶,对杨妃问道。 杨妃道:“我今日歇恪儿来此非是为了听道,而是有一事想要劳烦真人。” 栖云道长抬了抬手道:“贵妃请讲。” 杨妃笑道:“我儿已与应国公武家之女议亲,纳采、问名之礼已过,眼下正行纳吉之礼,宗正寺的意思是由太史局来行纳吉之礼,但我以为真人道法精深,当世罕有,故想劳烦真人。” 果然,听了杨妃的话,栖云道长和一旁的袁天罡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也正是印证了方才栖云道长所言。 贪狼命坐,泛水桃花。贪狼星与火铃相会果然正是印在了这男女之事上,如此看来这星相之上的紫薇乱数是难免了。 栖云道长顿了顿,压下了心中的讶异,片刻后才笑道:“殿下成婚,这是好事啊。” 杨妃道:“真人飘然物外,非是官家人,此事本不该劳烦真人。只是恪儿之命乃玄都观所救,这吉期非真人不可算之,还望真人勿怪唐突才好。” 栖云道长摆了摆手,笑道:“殿下曾以一己之躯,护佑关中子民,有百万功德在身,贫道能为殿下效力,实为我道门幸事。” 杨妃闻言,见栖云道长应了下来,这才笑道:“如此便有劳真人了。” 杨妃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字条,递到了栖云道长的手边。 这张字条中所写乃李恪和武媚娘的生辰八字,杨妃将纸条递给栖云道长自是为了测算吉期。 栖云道长自杨妃的手中接过字条,大概地扫视了一眼,神情先是一阵讶异,而后凝重,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奇之事。 紧接着,栖云道长又盯着李恪的脸端详了起来,过了片刻后,神色才渐渐地缓了过来,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恪是如何来的,什么底细,李恪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李恪看着栖云道长道长这般模样,也不知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在装模作样,心中也颇不安稳。 栖云道长的反应也落在了杨妃的眼中,杨妃问道:“真人,不知这纳吉之事如何,可有什么因果?” 栖云道长将手中写了李恪和武媚娘生辰八字的字条置于一旁的火盆之上,紧紧地盯着火盆里的字条,待字条尽数燃去后,才对杨妃笑道:“殿下自有天命,又何必问于旁人?” 杨妃听了栖云道长的话,微微一愣,不解地问道:“不知真人何意?” 栖云道长看着李恪,面容和蔼地对李恪道:“既非世间人,何问世间事?殿下命格玄妙乃贫道前所未见,今日着实测算不出,还望勿怪。” “既非世间人,何问世间事?” 如果说方才李恪还对栖云道长所言存疑的话,当栖云道长这十个字传入李恪耳中时,李恪的心头被猛地震了一下。 这栖云道长所言何意?莫不是看出了他的来头,李恪抬头往栖云道长看去,只见栖云道长依旧眉目和善地看着他,毫不波动,叫李恪看不出半分端倪。 栖云道长的话叫李恪震惊,而杨妃闻言,只当李恪命有不测,担忧地问道:“这是为何?” 栖云道长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对杨妃和李恪[]道:“殿下远非常人,本有天命,凡事大可放手为之,自有漫天星宿庇护,又何必在意纳吉之期。” 栖云道长的话虽难以听地透彻,但显然不是恶语,而栖云道长对李恪也并无恶意,李恪和杨妃都放下了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 至于其他的,李恪显然是不敢尽信的。 何谓本有天命,何谓漫天星宿庇佑,突厥狼谷、定襄城下,还有猎虎的昆明池边,等等等等,多少次,李恪险些丢了性命,那时怎的就不见漫天星宿来庇佑他? 不过李恪不管心中怎想,还是道:“小子李恪多谢真人吉言,来日若有机会,在向真人请教。” 说完,李恪欠身示意,而后站了起来。 这栖云道长总给李恪一种很是怪异的感觉,似乎能看透他的内心一般,这种感觉是旁人从未给过李恪的,这种感觉也叫李恪很是不适和不安,这道房他是待不下去了。 李恪起身告辞后,便径直出了玄都观。 “栖云道长似乎对我儿颇为赞许。”刚出了玄都观的观门,将欲登车回宫,杨妃突然对李恪道。 栖云道长说李恪自有天命,又有漫天星宿庇佑,在旁人挺好自然是好话,故而杨妃也有此一言。 李恪不愿杨妃担忧,应声道:“栖云道长弟子袁天罡乃岑师挚友,想必自岑师口中对儿也有些了解,栖云道长既有此言,想来不会差了。” 杨妃展颜一笑,对李恪道:“如此便好,娘也就宽心了。” 杨妃说着,便弯腰走进了马车。 李恪看着杨妃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临行前握了握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汗水打湿的掌心,回头又看了眼眼前的玄都观,李恪在心中已经暗自决定,无论这栖云道长是人是道,这玄都观他都是绝不会再来了。 第二十六章 请帖 “阳和潜发荡寒阴,便使川原景象深。入户风泉声沥沥,当轩云岫影沉沉。残云带雨轻飘雪,嫩柳含烟小绽金。虽有眼前诗酒兴,邀游争得称闲心。” 自打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以来,大唐朝局变幻之大,便以贞观七年为最。 贞观七年,李恪之官扬州,长孙无忌权掌兵部,中书省堂上官更是换了一番,而其中最为震动的还属李恪遇刺,太子失德,而魏王李泰乘势坐大,无论是朝局还是储位,都多了几分扑朔迷离的味道。 但无论贞观七年如何多舛,贞观七年终会过去,随着贞观七年最后一场大雪停歇。春色渐近,贞观年号终于迎来了它的第八个年头。 贞观八年初春,元日,正逢太上皇李渊大病初愈,李世民既为贺新春之禧,又为恭祝太上皇身体康泰,欲于曲江池的畔芙蓉园设宴,宴请在京要员及各方朝觐使节。 芙蓉园春宴,也不是每岁都有,但凡设宴,能与宴者,除了别有身份者,余者俱是四品及以上京官,亦或是在京地方刺史、都督,至于各府女眷,亦是如此。 武媚娘虽为应国公武士彟之女,但却并无品级在身,武士彟在公候满地走的长安也算不得什么权贵,武媚娘为武府次女,本不在受邀之列。 但今时不同往日,武媚娘已与李恪行纳采、问名、纳吉之礼,虽还未纳征下聘,但六礼已过其半,又有李世民赐婚圣旨,武媚娘和李恪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武媚娘便算是半个楚王妃,也是李世民半个儿媳了,司宴的光禄寺那边自不敢疏漏,专程便命人将帖子送到了武府。 贞观八年,元月初三,长安城丰乐坊,武府。 武媚娘还未嫁,小女子的内闺本该是多为胭脂水粉,彩缎绢绸之类,但武媚娘的闺房内却满满地堆上了一地的京中邸报。 所谓京中邸报,又名“宫门抄”,乃每逢朝中下达政令、官员任免、皇帝谕旨及臣僚奏议,由邸吏择其可录者,抄录于纸,每隔四日则张贴于宫门之外,公诸传抄。 武媚娘的闺房中,厚厚的一堆邸报,及膝高地堆了三摞,怕不是有近千张之多。这一幕若是发生在府衙的吏房倒还说得过去,可在女子闺房里未免就太过怪异了些。 “阿妹,原来你央求阿爹为你找来的邸报便是这些,怎的这般多?”武媚娘长姐武顺来到武媚娘房中,看着满地的邸报,惊讶地问道。 武媚娘道:“这是自贞观元年以来的所有邸报,堆积了七年自然就有这般多了。” 武顺问道:“你看这些作甚?” 武媚娘认真地回道:“凡天下要事,通达各府衙地方,大多可自邸报中见得一二端倪,我只消熟悉了这些邸报,朝中事便熟稔了大半了。” 武顺闻言,叹了口气道:“城南韦家的小姐约咱们去樊川游园你不去,谯国公府的小娘邀你入府饮茶你也不去,原来竟是整日在琢磨这些东西。” 武媚娘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邸报,对武顺道:“阿姊若想去,自己去了便是,何必非要拉上小妹。” 武顺在武媚娘的身前坐下,道:“京[]兆韦家乃关中世家之首,谯国公柴府更是皇亲国戚,他们家的嫡女相邀,哪里是邀的我,分明邀的是阿妹,我一个人去了哪成。” 武顺的话传进武媚娘的耳中,武媚娘的脸上虽只浅笑,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自打李世民赐婚以来,不只是武家兄弟在内的武家人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甚至就连韦家、柴府这些原本看来高不可及的门第人家,也都对她礼敬有加,她当然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什么,自然都是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子。 武媚娘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这骤然来的一切虽叫她心中生喜,却也并未使她飘然而失了本心,她行事反倒越发地谨慎了。 武媚娘道:“这些京中高门,以往和阿爹,和武家都无甚往来,今日突然邀我,多半是为了殿下,我自不可随意应下什么,免得叫殿下为难。” 她即将成为楚王妃,从圣旨传下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一举一动已经不仅仅代表着她一个小女子了,更多情况下她可以象征着楚王府,象征着李恪,未免给李恪添事,她不轻易允人一言,出言处事也是思虑再三,俨然一副谨言慎行的楚王正妃模样了。 武顺看着武媚娘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竟突然对这个原本熟悉非常的小妹多了几分陌生和突然而来的敬畏,也需是因为她即将成为楚王妃的身份,也需是因为她的性子。 武顺换了个话头,转而道:“阿妹看得如何了,可曾看完了?” 武媚娘摇了摇头道:“才看了大半,还需些时日。” 武顺闻言,好奇问道:“阿娘要你自己在房中做些女红,绣些衣裳手帕之类的,一来以做嫁用,二来也可平日里赠于殿下,你每日忙着看邸报,如何来得及?” 武媚娘出嫁之期虽不在这几日,但带嫁的一些女红刺绣也该早早地准备起来了,不过眼下武媚娘却每日都忙着看这些邸报,如何有空暇去做那些女红。 不过此事武媚娘倒也并非全无考量,武媚娘笑了笑回道:“无妨,我家殿下乃天潢贵胄,身边岂会缺了这些,更何况殿下志向高远,非是常人,我将这些邸报看地通透了,了然朝中之事才是对他的助益,那些女红不过可有可无罢了,待我看了邸报再做打算吧。” 武媚娘所言自有道理,李恪贵为亲王,又得皇帝宠爱,李恪大婚一应所需自有宫中尚衣局去筹备,哪里用的上她来一针一线地去织,楚王府家大业大,靠着武媚娘一人要忙到何时去。 武顺听了武媚娘的话,打笑道:“阿妹还未嫁过去,便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地叫着,若待嫁了过去,岂不是整日你侬我侬,阿姊哪还能见得着你。” 武媚娘到底还是女子,被武顺这么一说,脸颊顿时浮上了一丝微红,娇声道:“阿姊此来莫不是专程玩笑小妹的不成。” 武顺闻言,这才想了起来,一边把手探进自己的衣袖,一边对武媚娘道:“方才入门时被你这满屋子的邸报被惊住了,竟险些忘了正事,我是奉阿娘之命来给你送东西的,你可能猜到是何物?” 武媚娘看着武顺颇为神秘的模样,摇了摇头道:“阿姊不说,小妹如何猜得到。” 武顺自衣袖中取了一份帖子,对武媚娘道:“陛下上元节于芙蓉园设宴,邀京中权贵前往,阿娘特要我来将帖子转给你。” 武媚娘从武顺手中接过了帖子,缓缓地拿在手中,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武顺看着武媚娘手中的请帖,带着几分艳羡,对武媚娘道:“听阿娘之言,这芙蓉园宴非比寻常,非朝中权贵,地方要员不得与宴,就连阿娘都是沾着阿妹的光才得特许随阿爹入园,而且阿妹的这张请帖似乎比阿爹的还要好看许多。” 武媚娘的请帖和武士彟的请帖同为浅紫色,大体相似,只是武媚娘的请帖更多镶一圈金边,显得华贵了许多。 武媚娘仔细端详着请帖,对武顺道:“确与阿爹往年的有所不同,我也不知是何故,但想来是别有用处的,兴许殿下的也是如此吧。 武媚娘虽不知缘故,但倒也猜出了大半。这紫色乃是朝中三品大员所配,武士彟为国公,请帖自然是紫色,而武媚娘请帖外面镶着的一圈金边则是亲王府独有,这就是光禄寺对这位准楚王妃的礼遇了,也是光禄寺变相地向武媚娘示好。 武顺看着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对武媚娘道:“阿妹,你既要看这些邸报,又要忙着去芙蓉园赴宴,如何得空来做女红。不如你告诉我,你可有想做的女红款样,我左右无事,便替你做了,免得你出嫁当日来不及,只能用外面买来的绣面,叫人说出话来。” 武媚娘闻言,笑道:“如此最好了,阿姊女红走线手法正与我相似,代我做了旁人也看不出端倪来。” 李恪大婚,一应所需虽有宫中筹备,李恪生母杨妃又是贵妃,正管着后宫六司局,宫人自然不敢怠慢,但枕面、被褥、手帕一类终于还是要有自己做的女红,有了武顺这句话,武媚娘便是无忧了。 第二十七章 芙蓉园宴 正月十五,上元节。 武媚娘虽是因李恪而收的帖子,但因还未真正嫁入楚王府,武媚娘仍旧是随着武士彟前往了芙蓉园。 芙蓉园位处长安城南,曲江池畔,乃京中胜景,景色秀美,自前隋始便为皇家御苑。 当武媚娘随着武士彟还有杨妃乘马车来到芙蓉园外时,已近午时。 “阿爹,此间便是芙蓉园吗?”武媚娘下了马车,看着迎目临水而设的一处园林,高高的白色围墙,周回十余里,宛如一条镶在水边的丝带,好奇地对武士彟问道。 武媚娘虽也常随武士彟来京,但芙蓉园乃皇家园林,外人莫得近前,故而武媚娘也从未进过。 武士彟道:“不错,芙蓉园园墙与长安外郭相连,每次你自明德门南归,远远看见的便是此处了。” “原来如此。”武媚娘说着,跟在武士彟的身后,往园中走去。 时值早春,严冬刚过,又值正午,气候比之以往已经暖和了许多,武媚娘随武士彟入园,看着满园嫩绿的草芽,还有身着朱紫,行于园中的朝中权贵,倒也颇有几分热闹的味道。 芙蓉园并非一处简单的,占地大些的园林,而是由多个雅致的小园嵌合而成的林苑,大大小小的近十处。 而今日又值御宴,人等复杂,皇帝并着一众朝中要员俱会来此,故而这园中也是戒备森严,各处园林的出入口都不乏禁军值哨。 这些禁军值守宫城,来往的宗亲权贵已经见了不知多少,加之职责所在,这些禁军将士不管来者何人,也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武媚娘一路走来俱是如此。 可就当武媚娘走到西侧的一处院门时,院中守卫的将士竟突然发出了声来。 “末将拜见应国公,拜见小娘。”院门前守卫的禁军将士拱了拱手,对武士彟和武媚娘道。 眼前的一幕虽不至吓住看武媚娘,但也足以叫武媚娘讶异,武媚娘不禁抬头看向了武士彟。 武媚娘的这幅模样,武士彟也知道武媚娘在好奇什么,看着这些将士衣裳的豹骑绣徽,回道:“这些将士非是旁人,乃殿下麾下右骁卫率。” 武媚娘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李恪身兼右骁卫大将军,眼前的这些豹骑将士便是他的麾下,他们见到武士彟和武媚娘问声礼也就不奇怪了。 武媚娘对右骁卫卫率问道:“这位将军,你可知殿下可到了?” 右骁卫卫率指着北侧的方向回道:“殿下盏茶前刚自此过,往流觞园去了。” 所谓流觞园便是芙蓉园主园,也是大宴所设之处,因前隋炀帝于园中雕刻水饰,效魏晋曲水流觞故事而得其名。 武媚娘听了右骁卫将士的话,知李恪已在园内,心中倒也定下了几分。这园中权贵太多,也不知他们和李恪的亲疏,李恪在园中,她便无需为难了。 武媚娘跟着武士彟到了流觞园,果然,在流觞园中,她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园中坐着的李恪。李恪的席位很是靠前,便在上首主位的右手边第一个,武媚娘只是稍一抬眼便瞧见了。 此时的李恪正坐于席位之上,于下手边身着紫服官员寒暄,武媚娘看到了李恪,李恪也看到了武媚娘,同她招了招手,微微点头示意。 武媚娘虽已得李世民赐婚,算是半个楚王妃了,但终究还未成婚,故而并未上前,只是回了一笑,便随着杨氏在女眷席坐下。 流觞园占地甚大,约莫五百余亩,又是临水,故而这坐席排序也颇有些意思。 两张主位在曲江上游,待坐的自然就是皇帝李世民和太上皇李渊,李恪所在的上席则紧邻着主位,而能与李恪团簇而坐的自然也就只能是朝中的亲王宰相和大邦使节了,而在李恪所在上席之下,则是朝中文武百官、番邦来使,这些人大多身着朱紫,武媚娘之父武士彟便在席中。 而在次席之下,才是武媚娘和杨氏所在的女眷席,距上首坐着的李世民和李渊颇远,甚至都看得不甚真切。 但武媚娘也很清楚,就是这样的席位,也是朝中多少人求之而不得的,至少她的阿娘便是眼巴巴地看了数年,直到今日才能进得园来。 武媚娘就坐在女眷席中,也不甚起眼,原本她也以为自己的第一次芙蓉园宴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她万万不曾想到,太上皇李渊竟提起了她。 酒才过一巡,李渊坐在上首主位,左右无事,扫视下面坐着的众人,当他看到李恪时,突然想了起来,于是对李恪问道:“恪儿,你怎的一人坐于此,武家小娘何在?” 李恪坐于下首,原本正顾着饮酒,不曾想到李渊竟会这么问,听得李渊的话,一口佳酿卡在喉头,一下子被呛住了。 “咳咳咳...” 这酒虽不烈,但卡在喉间终归难受,呛地李恪连连咳嗽了出来。 “禀皇祖父的话,方才入园时孙儿见得媚娘一面,想必现还在园中吧。”李恪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回道。 李渊看着李恪一时间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也觉得好笑,武士彟是李渊至交,李渊视武媚娘如后辈,李恪娶了武士彟的女儿,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李渊看着李恪倒是比其他皇子更要顺眼几分。 李渊压了压手,示意李恪坐下先歇着,而后转头对武士彟问道:“信明(武士彟字),你可能告诉我,我的孙媳何在?” 大唐风气开放,男女大防不似宋明,权贵高门间便更是如此。而且武媚娘已经被下圣旨说于了李恪为妃,有了御赐的名分,此时李渊称一声孙媳虽然早了些,但也并无不妥。 武士彟起身道:“禀上皇的话,小女现在女眷席坐着。” 武士彟本就是从龙功臣,李渊尚是太原留守时便跟随李渊身边,与李渊亦臣亦友,相交甚笃。 李世民本也有心与李渊多缓和些关系,于是看着李渊兴致颇高的模样,对身后伺候着的內侍道:“武家小娘既已受旨册封,又过了三礼,自当是我李家媳妇儿,岂可坐于女眷席,当与我儿共席而坐,你速速请上来。” “诺。”內侍应了一声,下去请武媚娘去了。 眼前的一幕着实叫武媚娘有些受宠若惊,可当她在众目之下,跟着內侍上前时,看着上首坐着的李世民和李渊时,心中却一下子犯了难。 武媚娘想起了一个看似寻常,但却最难决断的问题,皇上与太上皇,一父一子,她又该如何前后见礼? 第二十八章 媚娘善道 李世民和李渊对旁人而言只是君臣,自是以李世民为尊,论及先后自然简单,可武媚娘与旁人不同,她不只是武士彟之女,更是李恪即将明媒正娶的楚王妃,是他李家的儿媳。 皇帝李世民,太上皇李渊,一个海内之主,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德高望重,皇帝生父的太上皇,眼前的两人她究竟先拜谁,着实有些难办。 若论公,李世民为君,又是武媚娘的赐婚之人,武媚娘自当先拜李世民,可若论私,李渊乃李世民生父,又是其父旧主,武媚娘当先拜李渊。她先拜谁,都有道理,可这也就意味着她先拜谁,又都没有道理。 今日是武媚娘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以准楚王妃的名分向李世民和李渊见礼,若是做得差了,非但连着李恪叫着满朝文武笑话,甚至还决定了李世民对她这个儿媳,对楚王府主母的印象。 能坐在这主席之上的,有几个不是人精,众人看着武媚娘上前。也都明白她眼下的处境,纷纷都看向了她,有看热闹的,也有担忧地,反倒是一旁的楚王李恪,神色却显得还算平常。 武媚娘是李恪未来的楚王妃,与李恪攸息相关,李恪自然关心武媚娘,但是李恪尽管也有些担心,但心里却对他这个王妃有着一种莫名地自信,李恪不觉得眼下的场合能够难得住她。 也正如李恪所想,武媚娘虽然年少,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大的场面,但她仿佛天生便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一般。 武媚娘依李世民之言,自女眷席而上,八十余级石阶,在众人注目之下,武媚娘轻提裙裾,慢踏莲步,神色平和如常,不见分毫的慌张和急促,一步一步,落落大方地沿着石阶走向了上席。 “端庄娴雅,林下风致,正是我李家儿媳,我儿好福气。”武媚娘举止淑雅得体,与寻常同岁的女郎全然不同,甚至就连李世民都不禁赞叹出了声来。 武媚娘拾阶而上,不疾不徐,片刻后走到了上首的主位之前,在李恪所坐的桌案前停下。 众人之前,李恪看着眼前的武媚娘,也不便同她交代太多,只是对她笑了笑,也是要她不必担忧。 武媚娘也回以一笑,而后看着上首坐着的李世民和李渊二人,顿了顿,先走到了李渊的身前,屈膝拜道:“小女拜见上皇。” 而后,武媚娘才起身来到李世民的跟前,再次屈膝拜道:“小女拜见陛下。” 凡上前见礼,必有先后,很显然,武媚娘选择的则是先拜李渊,再拜李世民。 李渊乃太上皇,李世民之父,武媚娘先拜李渊在有些人看来虽有些不妥,但也无可指摘,就是李世民的脸上也未见不悦。 不过李世民虽未开口,李渊却笑了笑,对武媚娘道:“皇上乃帝王,海内之主,你日后行礼当先拜皇上,而后拜我,可不能因少年无知,乱了次序。” 李渊之言,本意在提点和回护武媚娘,怕她行事不知前后,恼了李世民,故而也特别加重了“少年无知”四个字,要李世民不必动怒。 李渊本是好意,武媚娘也知,不过武媚娘说话,也绝非全无打算,她在走来的路上早已经想好的说辞。 武媚娘笑了笑,回道:“上皇、陛下容禀,小女先拜上皇,后拜陛下非是因少年无知,而是另有思量。” 李世民一代圣君,何等气度,魏征时常在朝上同他争地面红耳赤,他尚且能容得魏征,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子。哪怕武媚娘人前无意冒犯了他,他又怎会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李世民原本看着武媚娘上前,举止大方得体,本就颇有好感,觉得武媚娘非是寻常女子,如今听了武媚娘的话,反倒越发地感兴趣了。 李世民笑问道:“哦?你有何道理,且说来。” 武媚娘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回道:“小女尤记得在江陵时,殿下同小女谈心时曾说过,殿下与陛下虽是君臣,但更是父子。殿下在外每每以君臣之名相称陛下,但心里却更愿意以父子相处,唤陛下一声‘阿爹’,只是殿下羞于男儿情面,难于开口而已。” “哈哈。” 武媚娘话还未尽,李世民闻言,已经当场笑了出来,李世民指着面色微红的李恪,大笑道:“你所言,倒也正和虎头的性情,像是他说的话。虎头少年老成,与朕颇为相似,故而虎头在朕的面前也是沉闷非常,寡言少语,不曾想他在你的面前竟是尽数说了出来,难得难得。” 父子情重,正是李世民所愿,武媚娘的话很得李世民的心,李世民大悦之下,竟当着满园宾客,叫出了李恪的乳名,甚至说出了李恪性情与他颇为相似的话来,可见对李恪的宠爱。 李恪看着李世民正在兴头上,于是也起身道:“小儿之言,叫阿爹见笑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你的性情朕自是清楚,你且坐下,朕要听武家小娘接着说。” “诺。” 武媚娘见状,也知道自己的话正说中了李世民的喜处,心中也更多了几分底气,于是接着道:“常言皆道,子性随父,殿下最是敬重陛下,想必陛下也是如此,最是敬重上皇,故而小女斗胆,先拜上皇,而后拜陛下,想必陛下仁孝,不会见怪。” 自打玄武门兵变后,李世民和李渊之间的关系便大不如以往,虽然明面上仍旧和睦,但背地不经意间已经疏远了许多,甚至时常有人暗议天家父子之事,于李世民声誉颇为不利。 此番武媚娘当着满朝文武说出这番话,倒是正中李世民的下怀,合了他的心意。 李世民笑道:“小娘之言甚合朕意,亦是朕之所思,朕岂会见怪。岑文本,你亲自替朕拟诏,日后凡宗室子弟,非在朝堂之上,均需先见上皇,而后拜朕,以示朕恭顺仁孝之心。” “诺。”席间坐着的中书侍郎岑文本闻言,起身应道。 原本还是叫武媚娘为难之事,可武媚娘不过区区数言,非但化解了难局,还连带着李恪和武媚娘一起讨得了李世民欢心。 席间坐着的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 李世民命武媚娘上前本就是临时起意,今日之事武媚娘断没有提前知晓的可能,也就是说武媚娘方才所言乃是临机应变而出。这当真是一个年仅十二的少女能够的聪慧和手段吗?再十载她又该如何? 一瞬间,长孙无忌忽然有一种担忧,他一力促成李恪和武媚娘的婚事是否真的就是对的? 第二十九章 献马 武媚娘今日的表现与长孙无忌所想浑然不同,武士彟商户出身,而后资助李渊起兵才有今日,论才干,论家世,武士彟都不过尔尔,可怎的就能教养出武媚娘这等女子? 年不过十二,可当着满园权贵的面非但举止贤淑雅度,落落大方,甚至在不经意间便能连带着李恪,讨得李世民和李渊的欢心。这一点是李恪都不曾做到的,可武媚娘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长孙无忌自幼看着长孙皇后长大,甚至连同样年岁的长孙皇后都没有武媚娘这样的手段,一个李恪已经足够难缠,叫长孙无忌为之头疼了,若是再加上一个武媚娘,又该是何等局面? 长孙无忌还有几分恍惚,另外一边武媚娘已经依命在李恪身旁坐下。 “好聪慧的小娘,今日之后,恐怕媚娘机敏之誉当满冠长安了。”武媚娘在李恪身旁盈盈坐下,李恪看了眼身旁的武媚娘,笑了笑,轻声道。 武媚娘看着身旁面带笑意的李恪,也轻声回道:“殿下谬赞,媚娘愚钝,没给殿下添麻烦就是了。” 李恪笑道:“媚娘谦虚了,若是你再愚钝,这天底下可就没有聪慧女子了。” 武媚娘坐在李恪的身旁,瞧见李恪的酒杯已然空了,于是亲自拿起酒壶为李恪满了杯酒,嫣然笑道:“殿下如此说,媚娘可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李恪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道:“今日之事你助我甚多,我自是在夸你。” 方才武媚娘君前所言,让李恪同时邀好了李世民和李渊两人,自然是助了李恪,李恪此言倒也在理。 武媚娘闻言,放下了酒壶,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李恪,问道:“既如此,媚娘可否求殿下一事?” 武媚娘之言方落,李恪的神情虽未见丝毫变化,但心里却闪过了一丝警惕。 武媚娘是何人,她是那个本该在二十余年后日月凌空,女主为王的则天皇帝,李恪方才赞许过了她,武媚娘便向他提了请求,李恪自是本能地有所防备。 “哦?不知是何事,且说来听听。”李恪并未直接应允了武媚娘,先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武媚娘的脸上露出了如初春早阳般暖人的笑容,对李恪道:“今日入夜后长安天街之上将有上元等会,听闻比往年还要热闹上许多,殿下可否陪媚娘逛逛?”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微微一顿,他没想到武媚娘说的竟是此事,此事也正和小女子贪玩的性子,倒是他自己多心了。 说来也是,武媚娘说破了天,心里住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只是比常人聪慧些,机敏些罢了,又如何能同李恪所想的那个历经世事困苦,一步步留着鲜血上位,深沉狠辣的武则天相较。 李恪道:“我道是何事,这有何难,待会儿大宴散后,你且先虽应国公回府换身简便些的衣裳,待傍晚申末酉初,我亲自去府外候你。” 武媚娘笑道:“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 芙蓉园宴,本是喜事,但就在这满园欢庆中,但有一人面色却难看地很,此人便是奉父命来长安朝觐的薛延陀大度设。 薛延陀,本为铁勒九部之一,为突厥附属,但随着大唐北伐,薛延陀也与突厥乘势反目,自牙廷郁督军山起兵,与大唐合攻突厥,终得灭之。 唐灭突厥后,薛延陀作为大唐北部盟友,得与大唐共分突厥旧土,大唐得漠南,而薛延陀得漠北,可以说,薛延陀继承了原突厥大部分的势力,也正是因此,薛延陀从一个缩居一隅的小部,在短短数年间一跃而成北地之主,国势大涨。 若论国力,薛延陀虽不及大唐,但也不在吐蕃之下,更是远非西突厥、高句丽之流可比,可就在今日大宴之上,薛延陀得位次却排的极低,甚至还在南陲小邦国南诏之下,位居末席。 大度设位居末席的缘故他自己也很清楚,无非就是因为去岁岁末,他率军南下诺真水,惹恼了李世民,故而李世民特意借此机会给他的下马威。 大度设是最纯粹的薛延陀人,他的性子和流淌在他体内的铁勒血液一样争强好胜,他向以北邦大国、草原雄鹰自居,如今却位居末流,他的面上自然挂不住。 待酒过三巡之后,大度设依旧被遗忘在大宴的角落,生性高傲的大度设终于坐不住了。 大度设看准时机,一曲奏罢,缓缓地自末席走上了正中。 “薛延陀大度设拜见陛下、拜见上皇。”大度设走到席中,对上首坐着的李世民和李渊拜道。 此番大度设被排在末席,本就是李世民刻意为之,也是借此敲打大度设,敲打薛延陀。李世民看着大度设席间出列,点了点头,他想看看大度设出来究竟何意。 就眼下而言,大唐与薛延陀仍是盟友,若是大度设服软认罪,李世民仍旧可以容得薛延陀,让他在北地称王,可若是大度设仍旧傲慢,不知悔改的话,李世民便不得不重新考虑这漠北究竟该交给谁了。 李世民看着拜在身前的大度设,面沉如水,不见喜怒地问道:“王子出列何事?” 大度设行了一礼,貌似恭敬道:“此前外臣无知,擅自南下牧马,不曾想竟无意中误入漠南之地,犯了唐土,外臣此来是奉父汗之命向陛下赔罪,还望陛下恕罪。” 大度设之言自是敷衍,诺真水与他镇守的浚稽山相隔三百余里,怎的会是误入。 李世民闻言,对大度设道:“如此说来,王子此番出列乃是封夷男可汗之命赔罪了?” 夷男行事一向稳重,甚少逾矩,每每借牧马之名南下叩边的便多是大度设麾下,方才大度设所言只提夷男之命,不论自己,李世民觉出大度设的心中恐怕还是抱着几分怨气。 果然,李世民话音刚落,大度设便道:“外臣正是专为陛下赔罪而来,近来外臣新自漠北得了匹万中无一的好马,愿敬献陛下,现已带至此处,还望陛下笑纳。” 漠北多良马,李世民也是好马之人,听得大度设之言,倒也来了兴致,于是道:“既是好马,且先牵来看看。” “外臣领命。”大度设说着,对随自己而来家奴吩咐了一声,命他牵马入园。 片刻后,一匹通体雪白,嘶吼如雷,肩高逾五尺的神骏被五个大汉扯着马缰拽进了园中。 第三十章 借马寻衅 两军阵前,刀剑无眼,与将士同在的战马便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在很多情况下战马便是行伍之人的第二条性命,故而行伍中人最是好马,犹在兵刃之上。 李恪也是行伍之人,和李世民一样,嗜马如命,他一眼看到被拽进园中的那匹骏马,所有的注意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 那匹战马被拉进园中,仿佛就像一团雪白的云迎面而来,一瞬间便吸引住了李世民以及包括李恪在内的一众武臣的注意。 李世民行伍出身,好马,喜围猎,平日里也会驯养些鹰鸟,但与眼前的这匹神骏想比,他豢养于宫中的那些山鹰又算得了什么。 “马头高俊如削,双目瞪如垂铃,脊强如将,腹阔如城,尾似流星,蹄圆而卓立,筋骨匀壮,好身姿,果然是万中无一的好马。”李恪看着这批雪白如云的骏马,双眼放光,低声赞道。 李恪的状态也是所有在座武臣的状态,看着眼前的骏马,大多眼热地很,倒是坐在李恪身旁的武媚娘却颇为不解。 她好端端的一个俏女子坐在他的身旁,又是他未来的楚王妃,他都不曾多看两眼,竟盯着一匹马看得这般仔细,看得这般出神。 片刻之后,武媚娘见得李恪的眼睛还在这匹马上,于是娇嗔道:“殿下,这匹马当真就如此好看吗?” 李恪的注意力正被这匹难得一遇的骏马吸引,也未多想武媚娘的话,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自然,此马身姿卓美,体态得宜,着实难得一见。” 武媚娘听着,李恪竟是这般回她的,心中不知怎的竟泛起了一丝醋意,她看着眼前雪白一片的庞然大物,也不知美在何处,只是推了推李恪,咬唇问道:“难不成这马比媚娘还美吗?” 武媚娘的言态正是相恋中小儿女的模样,正嗔怪着自己的情郎冷落[]佳人呢。 李恪原还未多想,可听了武媚娘这话,哪还不知她的心思,当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着武媚娘,连忙笑道:“自然是媚娘美,媚娘天姿国色,正是这京中牡丹,岂是旁人比得的。” 武媚娘原本只是一时赌气,这才问了李恪这些话,她也没想到李恪竟会这般夸她,这还是李恪第一次当面赞她生的极美。 武媚娘迎着李恪的目光,倒是一下子羞红了脸,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去。 李恪看着武媚娘的这幅娇羞之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不禁觉得大为有趣,原来人前落落大方的武媚娘,竟也有这般模样。 武媚娘低着头过了片刻,发现李恪也并未再盯着她了,这才抬起了头,故作出一副全然无事的模样。 武媚娘看着站在席间的大度设,也不知是真感兴趣,还是为了岔开话来,武媚娘对李恪问道:“殿下可识得薛延陀的这位王子,看他这模样似乎颇有几分倨傲。” 李恪点了点头,轻笑了一声,回道:“大度设是薛延陀夷男可汗长子,与本王倒也打过交道。” 武媚娘道:“听殿下的意思,似乎对此人颇为不喜。” 李恪道:“此人生性好斗,乃野心之辈,当初药师公北伐,大度设也曾为薛延陀先锋南下助阵,功毕之后便欲据诺真水一带为己有,为薛延陀之土。” 武媚娘不知军事,甚至连诺真水在哪儿都不知,但李恪的话却叫她来了兴致,接着问道:“而后呢,诺真水可曾叫他占了去。” 李恪笑道笑道:“当然不曾,阴山以北百里,寸土不让,本就是我大唐北策。诺真水北依阴山北麓,乃北地紧要之地,水草肥美,岂能留于资敌。那时本王恰在军中,药师公也曾同本王议及此事,商讨之后便一面命人向父皇禀奏,一面下手书命北线的李绩将大度设逐出了阴山。” 武媚娘道:“如此说来殿下倒是与他早有过节了。” 李恪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声道:“何止是本王与他之间,薛延陀上下多有狼子野心之辈,却又自不量力,大唐与薛延陀早晚必有一战,若有机会本王倒想亲自提兵北上,再定漠北。” 武媚娘看着李恪的眼神,她能够感觉到李恪言语中的杀意,后背竟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寒气,但不知怎的,兴许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缘故,感觉这后背的这股寒意在身上慢慢散开,她不仅未觉着有半分的不适,反倒生出了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叹。 李恪和武媚娘正在说着话,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也已经被大度设的五名家奴拖拽着拉进了园中。 “启禀陛下,此马便是外臣进献陛下的神骏。”大度设指着此马,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好马,也善相马,所乘六骏无一不是天下名驹,眼前的马李世民看一下,便知绝非凡品,更在他的六骏之上。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难得一见的良驹。” 大度设闻言,面有得色道:“此马出自薛延陀郁督军山脚下草场,虎背龙骨,吼声震云,纵是在草原之上也是绝无仅有。只是此马野性难驯,常人骑之不得,我奉父汗之命将此马送至长安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李世民少年时也训过马,尤其是这样神骏的马便更是难驯,将它从薛延陀一路带至长安着实要废上许多功夫。 李世民道:“王子将如此神骏送来长安确实不易,一路辛苦了。” 大度设道:“此马能得陛下赞赏,不止是此马,也是我薛延陀的荣幸,只是这马却有一奇特之处,与常马大不相同,还需陛下知晓。”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哦?却不知是何奇特之处?” 大度设回道:“此马长于郁督军山,牙廷脚下,乃我薛延陀万马之王,百年难遇,最通人性,谁能伏之,谁便是其主。三十年前,我薛延陀野咥可汗所乘战马便与此马相同,待野咥可汗故后,可汗之马便也就绝食而死,旁人皆不得降。” 李世民闻言,笑道:“竟有此事,如此说来,朕欲得此马,还需得亲自降服,不得假手他人了?” 大度设回道:“正是如此。” 大度设之言防落,还不等李世民开口,倒是席间坐着的魏王李泰坐不住了。 李泰急着起身喝道:“大度设,你好大的胆子,此马野性难驯,岂能轻易乘之,你要父皇亲自驯马,到底按的是什么心。” 李泰之言一出,席间顿时嘈杂了起来,呵斥之声不决于耳,俱是在指责大度设妄言之罪。 不过大度设面对满朝非议,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倒露出了一丝笑意,对李泰道:“魏王所言之罪,外臣万不敢当,殿下若是以为外臣所言不妥,外臣便只当自己从未献过此马,将此马收回,带回薛延陀便是。” 大度设的话说的看似退了一步,但却颇有意味,若是他薛延陀使节千里迢迢带骏马来长安,献于唐皇,结果唐皇连试马的胆气都没有,若是传了出去,李世民这天可汗的颜面又置于何处? 第三十一章 不过刍狗 “陛下,大度设之言狼子野心,陛下万不可听信。” “大度设此举有谋害君上之嫌,臣请将其逐出长安。” ...... 大度设之言方落,大宴之上越发地吵杂了起来,众臣纷纷指向了大度设,大有将他治罪的意思。 大殿之上群情激愤,大度设身处正中,李世民坐在上首,神色如常,看着下面站着的大度设问道:“群臣之议,王子可有话说?” 此时大度设若是低个头,认个罪,大宴之上李世民也不会太过为难他,兴许此事也就过去了,但大度设向来傲慢,除了他的父汗夷男,谁都不曾看在眼中。 在他看来,如今的薛延陀统帅铁勒九部,雄踞漠北,胜兵二十万,早已今非昔比,就算大唐也不是他们薛延陀儿郎的对手,万不敢同他们薛延陀开战,他又怎会低这个头。 不知者不惧,所谓夜郎自大大多如是,大度设生于郁督军山,只知铁勒之强,却不知大唐更盛,又怎会有敬畏之心。 大度设俯身回道:“外臣并无犯上之意,外臣不过奉父汗之意进献骏马于陛下,也好一观陛下骑术,魏王及众位大臣所言之罪外臣万不敢当,还望陛下为外臣做主。” 听得大度设之言,他倒成了无辜之人,反倒是大唐群臣加罪于他,与他为难了。 李世民听了大度设的话,倒也不便降罪于他了,盖因大度设所言并无不敬之语,大唐乃万邦之主,总不能因为大度设上了一匹野性难驯的骏马,便治了他的罪,失了大国气度吧。 “既如此,王子且将这马交由我,本将自诩略通骑术,我来为陛下试马。”大唐立国之初,朝中猛将如云,此马虽是野性难驯,但朝中善驭马者也不在少数,秦叔宝、尉迟恭竟不约而同地齐齐站起了身子,对大度设道。 有秦叔宝和尉迟恭起了头,朝中的众将也纷纷站了出来,自请为李世民试马。 不过任凭朝中众将如何说话,站在席间的大度设却仍旧是岿然不动,只是淡淡回道:“此马是我薛延陀马王,尊贵非常,非薛延陀君上不可乘之,乃是父汗献于陛下的,岂是旁人可试。” 大度设的话说的倒也有趣地很,一口咬死了此马在薛延陀非比寻常,乃是他奉夷男可汗之命献于李世民,李世民若是将此马赠于了旁人,反倒是轻慢了此马,轻慢了薛延陀。 大度设的此番话说的寸步不让,也着实是惹恼了席间坐着的众将,他们看向大度设的眼神饱含怒意,大有只消李世民一声令下,便要将大度设拿下的意思。 如此,摆在大唐群臣眼前的只剩下两个选择了,一是李世马试马,叫大度设闭嘴,二便是李世民不愿试马,将此马退回薛延陀。当然,李世民也可借身子包恙等故,先将此马收下,暂缓试马,但这样一来,总归在许多臣邦面前就失了颜面。 李世民自幼出身行伍,骑术精湛,少年时得了良马也常亲自驯服,但如今他已三十有六,尊为帝王,虽也时常骑马围猎,但手上功夫到底是不比盛年了。 更何况如今的李世民早已不是当初唐国公府的那个少年,身为国之君王,一身所系乃天下之安危,他不是好逞匹夫之勇,巨鼎而死的秦武王赢当,他也不会为了跟区区一个大度设置气,去犯险驯这匹烈马。 一时间,李世民倒也有些为难了。 而此时,席间坐着的李恪倒是神情如常,但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以他对大度设的了解,大度设一向倨傲自大,少有长谋,今日之举虽然有犯上之嫌,但言语上却叫人难以指摘,倒是与他一贯所为多有不同,莫不是背后有谁在指点于他? 李恪反应与席中重臣全然不同,也落在了一旁武媚娘的眼中,武媚娘看着李恪,好奇问道:“看殿下稳如泰山,莫不是已有良策?” 李恪闻言,看了武媚娘一眼,低声道:“薛延陀跳梁小丑而已,早晚必亡于大唐刀下。” 说完,李恪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袖,站起了身子。 “大度设,本王亦是行伍出身,此马本王甚是喜之,不知可否一试?”李恪站起身子,对大度设笑问道。 大度设虽然在长安待了不过数日,但是李恪他还是识得的,大度设笑道:“方才我已将此事同诸位严明,殿下要试马,恐怕还要问过陛下。”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自与他们不同。” 大度设问道:“哦,殿下又有何不同?”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大度设的话,而是反问道:“方才听王子所言,此马乃薛延陀牙廷所出,非夷男可汗君上不可乘之,可有此事?” 大度设回道:“正是。” 李恪笑道:“如此本王试马便在情理之中了,贞观初年,本王初到突厥之时,薛延陀尚是北境小邦,令尊夷男为得我大唐之助,曾伏于本王脚下称臣纳拜,口称君上,卑如刍狗,这马,本王可还试得?” 李恪之言一出,大度设的脸色顿时变作了一片铁青,难看到了极点。 大度设眉头紧皱,对李恪道:“今日大宴之上,殿下这样说话,恐怕不妥吧。” 如果说方才朝中众臣只是在呵斥大度设,那现在,李恪把夷男比作刍狗,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揭薛延陀,揭夷男,揭大度设的老底了,大度设的心中自然生怒。 李恪倒也不惧大度设,李恪冷笑了一声道:“本王之言有何不妥,八年前,薛延陀不过蕞尔小邦,夷男得父皇册封,赖我大唐相助,才有今日,难道本王说的差了吗?” 大度设被李恪这么一问,顿时哑然了,李恪所言虽然直白了些,但也是实情。 昔日的突厥虎踞草原,控弦百万,若非大唐赌上国运,倾全国之力与之一战,光靠一个不足十万人众的薛延陀,如何是颉利的对手。 大度设被李恪一言堵地语塞,还不知该如何回话,情急之下回道:“大唐确于我薛延陀有恩,我薛延陀也尊大唐为上邦,殿下在陛下面前却对父汗以刍狗相称,也太过了!” 李恪轻哼了一声,道:“忘恩而负义者,是为禽兽,大唐有恩于薛延陀,薛延陀却几次三番地南下诺真水,侵我大唐北线,岂非禽兽之举,与本王口中之刍狗何异!” 李恪的一番话,说地大度设面红耳赤,胸口也涨地起伏难定,片刻之后才憋出了一句,对李恪回道:“殿下若欲试马,只管去了便是,殿下若当真能能将此马驯服,我大度设便是给殿下跪下磕头也无不可。” 第三十二章 试马 李世民有子十余人,但真正能言善骑射者唯李恪一人而已。 此马彪悍,野性未驯,若是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燕王李佑几人试马,李世民断没有同意的道理,如果说诸位皇子中还有谁能驯服此马的话,便只有李恪了。 李恪少年为质,长于突厥,本就打下了不错的底子,而后回京又拜名将秦叔宝为师,习得一身好武艺,除了枪法和箭术之外,骑术也是上佳,甚至连秦叔宝都赞誉有加。 在扬州时,李恪能以一杆虎头湛金枪力败牛进达,便足以证明了李恪的武艺不俗,李恪的一身武艺甚至高过了禁军中大部分将领,比之李世民盛年时也是只高不低,对李恪的本事李世民倒还颇有几分把握。 芙蓉园外,曲江池畔,一片平坦的草场,禁军将士已经围出了一圈宽阔围栏,摆作了临时的马场,而李恪正神色淡然,负手立于其中。 此时的李恪已经脱下了那身长摆宽袖的王服,换上了窄袖束腰的简便胡服,脚踩革靴,正静静地盯着那匹被牵住的白马。 朝中众臣,无论文武,都齐齐地看着李恪,面色凝重。 李恪在朝中为官,又是李世民宠爱的皇子,朝中上下与李恪不和的人大有人在,往常也常有人盼着李恪吃亏,但此时,李恪站在这围场之中代表着的却是大唐的颜面,纵是与李恪一向不和的长孙无忌,也提着颗心,不望李恪失手,在臣邦面前丢了大唐天朝上国的颜面。 “殿下,千万小心。”席君买不放心旁人,亲自扯着马缰,把马缰缓缓地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无妨。”李恪轻声一笑,自席君买手中接过了马缰。 李恪一手拿着马缰,一手按于马背之上,纵身一跃,脚掾并着衣摆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翻身上马,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之上。 “好!”旁的不说,光是李恪上马的这手招式便绝非等闲,没有数年苦练绝难有成,而场中众人又多是马术行家,李恪一上马,众人顿时喝了个满堂彩。 而李恪上马,一旁看着的大度设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大度设身于漠北,骑术自也不差,他只只看了李恪上马的姿态,便也知道,李恪绝非等闲之辈,至少不是他原本所想的那般不堪,现在大度设唯一指望的就是这批马野性太甚,李恪也无力驯服。 这匹马大度设既然在今日大宴之上牵出,自然也是做了准备的,早在大度设命人牵马入园前,这马早已被喂饱了草料,正是气力旺盛的时候。 李恪方一上马,白马便觉出了背上的异常,被压了东西,很是不适。 这白马乃世间罕有的千里良驹,自也高傲地很,如何能容得有人压在他的背上,跳着颠了颠,便想要将背上的李恪甩下身去。 这马背上坐着的若是常人,兴许被这么一颠也就下去了,但李恪马术精湛,又早有准备,双腿紧夹马腹,紧拽缰绳,任凭这马几番蹦跳,李恪都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纹丝不动。 片刻之后,白马似乎也觉出了不对,竟也变了法子,一边上下使劲地颠跳着,一边又在场中快速地疾奔了起来,试图借此将李恪自背上甩下。 这白马确是难得的良驹,它后腿一蹬,猛然加速,如疾风骤出,李恪应对不急,下盘吃力,竟被甩下了马背,险些直接摔在了地上。 不过好在李恪身手矫健,就在李恪快被甩出马背的一瞬间,李恪双脚合拢,如钩子般紧紧卡住了马颈,双腿回弹,又将整个身子给拉了回来,又坐回了马背之上。 “殿下小心!”李恪险相一出,场中围观的众人心头为之一紧,一心系于李恪身上的武媚娘竟被惊地轻呼出了声来。 在马场的另一边,看着李恪险像陡生,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已经不经意地攥了手边的佩剑,只待李恪遇险,便要上前将这批难得一见的骏马杀于剑下,保得李恪周全。 现在的李恪自然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估计场外的情况,对于佳人的惊呼也罔若未闻,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如何驯服这匹骏马之上。 “嘶!” 这匹马两次三番地都未能将李恪自背上甩下,似乎也是动了怒,一声长嘶,刺地李恪耳朵有些发麻,紧接着,白马竟发狂似地跳动了几下,以自己的四蹄为圆,竟在场中不停地转起了圈来。 白马速度极快,体力又比寻常的马要旺盛上许多,它这一转,竟似旋风,非但骑在马背上的李恪被绕地有些发晕,甚至就连场外看着的众人都有些花眼了。 身下的白马本能地带着李恪不停地转圈,试图将李恪从它自己的身上甩出,;李恪骑术精湛,自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一边紧夹马腹,一边手腕翻转,将马缰紧紧地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朝着马头转圈的另外一侧使劲地拉过去。 李恪驯马的法子本就是经验之道,以往李恪驯马时也曾用过,倒也还算好使,可同样的法子用在不同的马的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李恪以往所乘的马自也上佳,但现在李恪胯下所骑的这一批白马乃万中无一的神骏,无论速度还算气力都不是李恪府中的马所能相较的,当李恪手缠着缰绳,试图把缰绳往回拉时,却发现手臂吃痛,只是稍稍地扭转马头,竟也异常地费力。 李恪要想降马就必须要使马头回正,而白马又认了死理要将李恪自背上甩出,一时间,场上的局面竟有些僵住了。就连场下看着的李世民都不禁为李恪捏了一把汗。 现在,要么是白马力竭,被李恪扭转过马头,要么就是李恪力竭,最终被白马甩下身去。 李恪自幼打磨的气力,异于常人,若是寻常的马,场边围观的众人自也不担忧,可这匹马乃薛延陀马王,非比寻常,恐怕李恪真的未必真的能撑到白马力竭的时候。 果然也正如众人所担忧地那般,盏茶之后,僵局依旧,而李恪的脸色已经渐渐有些苍白,不知还能撑上几时,可李恪胯下的白马似乎却还仍有余力,速度虽是满了一些,但势头仍在。 李恪力竭似乎就在不远之后,众人的人一下子也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众人觉得李恪已经渐难回天的时候,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响雷在天边滚过,围场之上的马蹄声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定北 “轰隆隆!” 突如其来的一声春雷,在长安上空炸开,刺地人耳朵生疼,震地场中众人都是一愣,甚至有些胆子小些的都不禁打了一颤。 众人尚且如此,场中正和李恪角力的那只畜生自也难免。 待众人回过神来,再看向场中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叫他们瞠目结舌。 不知何时开始,方才还在绕着圈子,嘶声不断的白马已经悄然安静了下来,顿住了身形,停在原地踏着步子,时不时地还回头看着骑在背上的李恪,讨好似地向李恪呼着热气。 眼前的一幕倒也叫李恪觉得讶异非常,他万没想到,一声响雷之后,这匹白马前后变化竟这般大。 不过李恪细细想了想,似乎也猜到了其中的缘故,多半是这白马被空中的响雷给惊吓住了,不敢再做反抗。 李恪心中想着,翻身下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试探着轻轻摸了摸白马如云一般松软雪白的鬃毛,白马竟“吁、吁、吁”长吁了三声,蹲下了腿,在李恪的身前伏颈跪下了。 眼前的一幕看呆了场外的众人,他们也没想到不过片刻之间,变化竟会这般的大,方才李恪还是危在旦夕的局面,可转眼间竟就大功告成了。 “殿下福德深厚,有漫天诸神护体,竟得紫薇大帝相助,降天雷降龙驹!” 短暂的安静之后,场中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打破了安静。 眼下不过正月十五,还远没到春蛰的时候,这声春雷来的却是太早,也诡异地很。 神鬼之说,于唐本就很是盛行,所谓紫薇大帝,便是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乃道教之神,四御之首,万星之主,役使雷电鬼神,掌五雷,司战! 李恪遇险,眼看或将遇不测,空中却突然不早不晚地降下神雷相助,这不是天神相助是什么? 这声呼声方落,场中的众人也都反应了过来,一下子,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也都是与从天而降的这道雷声有关。 众人的议论声中,李恪牵着这匹白马,缓缓地走到了李世民的身前,李恪俯身拜道:“儿臣幸不辱命,降得白马。” 李恪自问没有叫天降神雷的本事,此事也必定只是一个巧合,李恪自己倒是未曾多言,但时人多信鬼神,眼下又正是宣扬唐威的时候,这天降神雷助李恪降马,岂不正是时候? 李世民身后站着的房玄龄当先道:“恭喜陛下,今日天降神雷,助殿下降得薛延陀马王,正是上苍护佑我大唐,福泽天下。” 有了宰相带头,房玄龄话音刚落,群臣也纷纷应和道:“恭喜陛下,上苍护佑我大唐,福泽天下,大唐必盛。” 李世民闻言,脸上露出了满满的笑意,亲自上前将李恪扶起,拍着李恪的手臂笑道:“我儿辛苦了。” 李恪起身,将手中的马缰递到了李世民的手中,对李世民道:“借父皇神威,此马已然降服,儿臣向父皇交令。” 李世民从李恪的手中接过马缰,看了看李恪,又看了看李恪身旁的白马,把马缰又重新塞回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此马既是你降服的,便赠于你了。” 李恪忙道:“此马乃薛延陀进贡父皇之物,儿臣岂敢贪据。” 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此马乃当世神骏,自当驰骋疆场,威震八方,朕已为人君,自再无军前临阵的机会,此马若是放在朕的手中,养于内苑也是可惜,不如便交由了你。” 李世民少年从戎,行伍出身,故而好马,而如今李世民已为皇帝,坐拥四海,自不必再如少年时那般亲临两军阵前,这马到了李世民的手中反倒没了用武之地,故而李世民便也就赐予了李恪。 李恪手中紧握马缰,对李世民道:“谢父皇赐马,儿臣自当秉父皇之志,为父皇定鼎海内,扬我大唐国威。” 李世民诸子,文韬武略真正与李世民相像的唯李恪一人,李世民看着身前站着的李恪,英气勃发,丰神俊秀,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不禁也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朗声笑道:“我儿英果类我,甚好,甚好。” 英果类我四字,于李世民而言,只是对爱子的赞许之语,并无他意,但这些话传到了群臣的耳中,却有了其他的味道。 李世民不是常人,他是皇帝,如今太子失德,声望大不如前,李世民这个时候在天下人面前说出了这四个字,是否又意味着其他的意思呢,不必李世民多说,群臣自有揣度。 李世民之言一出,群臣中许多人看向李恪的眼神已然不同了,李世民先是赠马于李恪,而后有言英果类我,是否是有意使李恪承其之志,立为储君? 李世民之意自不易揣度清楚,更无人敢去问询,可听在有些人的耳中却很不是滋味,原本还在作壁上观的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但偏偏他们面对如此情状却又无能为力。 李泰宽胖,上马尚且不易,更遑论驯马了,李承乾自问也没有这份本事和胆量,方才大度设叫嚣,他们能做的只是言辞呵斥,但真正能为李世民分忧的只有李恪,而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李恪手牵着白马,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世民道:“此马既是父皇所赐,儿臣还请父皇赐名。” 李世民看着正值少年,一身胡服,牵马立于眼前的李恪,胸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子豪气,对李恪道:“你是行伍出身,少时又曾助朕北伐突厥,这马便就叫定北吧。” 李世民在这个时候,为李恪的战马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自是另有深意。 李世民说着是为李恪突厥之功,但如今突厥以平,大唐北疆能谓之为患者,为薛延陀而已,李世民为李恪战马取的“定北”之名,定的是谁,意在何处,不言自明。 李世民的话已经是明着在警示薛延陀了,大度设听着李世民的话,脸色顿时难看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李恪也应景地摸了摸“定北”的马头,低声道:“来日若有机会,我自当与你同往北疆,平我大唐北患,还我海内清平。” 第三十四章 题字 正月十五,长安天街。 正月里,上元佳节,又是热闹的一日,方才了入了夜,南北长十里的天街已经是花枝招展,灯火通明的一片,来往人流如织,各色人等汇集,倒也是一派盛世场面。 “三郎怎的未骑日间新得的那匹马,那匹马媚娘看着神骏非常,正与三郎相和。”武媚娘和李恪并肩走在一处,看着李恪牵着的马非是今日李世民才赐的那匹“定北”,好奇地问道。 李恪笑道:“定北确是好马,但太过张扬了些,今日陪你逛这天街灯会,我连护卫都未准他们近前,只想着你我二人便好,免得叫你不自在。” 今日李恪新的那匹白马确是难得一见的神骏,但此马高大,比起寻常的马来总要高上那么一头,而且通身雪白的一片,不见半根杂毛,这样的马若是牵出来,哪怕是在长安城,也是扎眼地很。上元节出游本就是图个与民同乐的乐子,若是大张旗鼓地反为不美。 武媚娘倒是未曾想到李恪竟会这样说,竟会为她考虑地这般细致,武媚娘嫣然一笑,便靠在李恪的身旁,贴的更近了。 天街之上摆着的,无非就是些花彩灯笼,各色杂耍玩意儿,每年也都大体相近,对于这些东西,李恪游历四方,看的多了,没有太大的兴致,倒是武媚娘这些小女子看的颇有兴致,李恪跟在武媚娘的身后左左右右地看了许多。 “三郎快来,三郎快来,你且看这是何物?”李恪与武媚娘正并肩走着,武媚娘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指着前面的一件铺面,忙对李恪道。 听着武媚娘的呼声,李恪顺着武媚娘指着的方向看去,当先入眼的竟是一个半人多高,浅黄色油纸做成的硕大灯笼,只是这只灯笼还未着彩,灯笼面上空白的一片,倒是和其他铺子上的大有不同。 李恪看着眼前的灯笼,对武媚娘道:“这也是彩灯,只是这彩灯还未及绘色罢了。” 武媚娘问道:“既是彩灯,缘何不绘上颜色,岂不是怪异地很吗?” 李恪笑了笑,解释道:“这彩灯大地很,灯面空着的地方也是专门留给客人自己依喜好涂绘,若[]是再算上彩墨的耗费,恐怕这彩灯的作价比起寻常的还要贵上一些。” 武媚娘听了李恪的话,顿时来了兴致,武媚娘走到这家铺面的跟前,端详了这彩灯片刻,对店家问道:“这等着实有些意思,却不知如何卖?” 店家回道:“灯作价两百钱,若是小娘再用得上笔墨,则需另加一百钱。” 这店铺的作价倒是与李恪所猜想的一样,寻常彩灯尚不足两百文,可这家铺中还未着彩的灯便需两百文,这还是没算上着彩所需的笔墨钱。 不过这彩灯虽不便宜,但这区区几百钱对李恪而言更算不得什么,武媚娘扭过头去对李恪问道:“媚娘曾听得阿爹有言,三郎文采斐然,胜于常人,不知可有兴致在此留下墨宝?” 李恪闻言,摇了摇头道:“若论字,我兴许还能留下几笔,但绘彩讲究的是丹青,丹青之道非我所长,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我便不在此献丑了吧。” 李世民诸子,若论骑射之术,当以李恪为冠,这也是举世皆知的,但若论丹青,李恪于此道着实名声不显,李恪所言也是实情。 不过武媚娘却道:“三郎若是不欲作画倒也无妨,这丹青之道媚娘也还略同一二,不如便由媚娘献丑,为这灯着彩,三郎题字,如何?” 自打武媚娘与李恪相识,而后定亲,这还是李恪第一次得暇与武媚娘闲逛,李恪看着武媚娘兴致颇高,倒也不忍回绝,于是笑着应道:“如此也好,我也好趁此见识一下媚娘的本事。” 武媚娘道:“那媚娘便献丑了。” 武媚娘说着,便自店家手中接过了笔,沾各样水色便在空白灯笼上画了起来。 武媚娘年纪在此,学画统共也不过三五载的功夫,与李恪见过的那些宫中画师自然相去甚远,不过好在武媚娘天资聪慧,动起笔来倒也颇见几分功底。 李恪看着武媚娘动笔,李恪原以为如武媚娘这样的小女子作画,想必画的也大多是些花鸟之类,可武媚娘方一开笔,便叫李恪觉得大为诧异。 武媚娘最先开篇的是一座夕阳之下,连绵漫开的群山,而后是点缀在天边的六七点孤鸿,而在群山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场,草场之上一个少年郎正骑着一匹瘦马,放着一群羔羊。 这画中的少年郎约莫八九岁的年纪,身姿清瘦但却挺拔,手中正拿着一个长长地竹节,竹节之上系着的则是牦牛的尾毛,正回头南顾。 武媚娘画的很是明显,这画中的少年也不难猜出是谁,还不等李恪开口,连一旁看着的店家都猜了出来。 “这位小娘画的莫不是楚王殿下昔年在阴山牧羊之景?”店家看着武媚娘所绘的灯笼,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道:“正是,你也能看的出来?” 店家笑着回道:“楚王北质,救关中百姓于水火,我岂能看不出。更何况当初殿下凯旋难归,我还曾瞧见过殿下一眼呢。” 武媚娘看了眼身旁的李恪,对店家笑着问道:“若此说来你还识得楚王了。” 店家想了想,摇头道:“那哪还记得,那已是四年前的事情,楚王的模样早已记得模糊了。” 武媚娘笑了笑,也不再同店家问话了,转而对一旁的李恪道:“媚娘的画已经作好了,便看三郎的题字了。” “好。”李恪应了一声。 李恪早先看着武媚娘作画,便有打算,他自铺上拿了支笔,蘸饱了墨,便在武媚娘的画旁提笔下墨。 武媚娘靠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落笔,随着李恪一字一字落于纸上,轻声念道:“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 武媚娘看着李恪书于纸上的诗,脸上已然动容,世人皆知李恪在阴山牧羊,但却少有人知其清苦,这首诗短短四个短句,却将这幅画所有未尽之意尽数书于纸上。 “公子的诗甚好,只是未免太过谦了,若非公子在北地斡旋,大唐又怎会如此顺畅地定鼎突厥?” 就在李恪刚刚把笔搁下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李恪脑海深处,似曾相识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再会赵德言 耳边的声音李恪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何处听过,可是当李恪仔细回想,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听何人讲过,但李恪可以确信,此人必是对自己颇为熟悉,否则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李恪缓缓回过头去,却看到了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头戴毡帽,挡住自己半边脸的男子。 长安乃大唐国都,海乃百川,各色人等皆有,风俗各异,头戴毡帽在长安城闲逛的倒也大有人在,只不过眼前这个男子的身形,却叫李恪莫名一阵熟悉。 李恪本能地拉过武媚娘的手腕,将武媚娘挡在自己的身后,警惕地对身前地男子问道:“阁下是何人?怎知李某的事情?”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叫武媚娘一惊,但武媚娘似乎很是喜欢李恪这样护着她的感觉,她乖巧地躲在李恪的身后,手扶着李恪结实的后腰。 这一幕来的着实突然,不止是李恪和武媚娘,就连原本在不远处跟随李恪之后护卫的王府卫率也被李恪的动静给惊住了,连忙便要上前将这头戴毡帽之人拿下。 只是还不等王府卫率上前,男子连忙开口道:“殿下莫要担忧,在下绝无恶意。” 男子说着,还将原本挡住了半边脸的毡帽稍稍抬起,在李恪的面前露出了自己的脸。 李恪刚一看到眼前的这张脸,眼中顿时露出满满的诧异之色,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那个在突厥时便叫李恪看之不透的颉利谋主赵德言。 当初在铁山之战时,颉利败逃,突厥汗室尽数被擒,唯独有颉利谋主,突厥宰相之称的帕夏赵德言不见了踪影,唐军在突厥人中寻了许久也未能寻得,没想到今日竟叫李恪在此见着了。 李恪不知赵德言来寻他何事,但赵德言乃一文士,虽不至手无缚鸡之力,但想伤了李恪却是万无可能的。而且赵德言其人的立场当初在突厥时李恪便摸之不透,也看不清是敌是友,李恪在不明赵德言来意之前还不想妄下定论,于是抬了抬手,示意王府卫率莫要近前。 李恪对赵德言问道:“赵先生在此,想必是专程寻本王来的,却不知所为何事?” 赵德言看了看四周,对李恪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公子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天街之上各色人等混杂,耳目众多,赵德言这么说自也有道理,而且赵德言身份敏感,朝中识得他的人虽然不多,但万一要是叫人认了出来,对李恪而言也是件麻烦事。 李恪抬头看了看周边,对赵德言道:“本王在不远处有一处产业,做得是茶楼买卖,先生便随本王同去坐坐吧。” 赵德言点了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李恪得李世民宠爱,常有赏赐,再加之永业田和封邑、盐行的各项收益,楚王府可谓豪富,故而李恪为了方便,也在长安城中广置产业,李恪口中的茶楼便是其中之一。 李恪口中的茶楼便在安业坊临街的地方,面朝着天街,距离此地也不过走上半盏茶的功夫,李恪并着赵德言等人到了茶楼,一边安顿好了武媚娘,一面自己寻了个僻静的雅间坐下,与赵德言议事。 “若是在下猜得没错,方才与殿下同行的恐怕就算应国公之女了,殿下喜事将近,在下先在此恭贺了。”雅间中,赵德言方一落座,便拱了拱手,对李恪笑道。 李恪瞥了眼面前坐着的赵德言,不动声色地淡淡回道:“先生与本王并无交情,犯险来见本王,想必不是为了专程来恭贺本王册妃之喜的吧。” 突厥曾为大唐死敌,赵德言又是侥幸逃脱的突厥可汗颉利心腹,就算称之为要犯也无不可,他这趟在这人来人往的天街之上见李恪,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自不会是来同李恪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 赵德言笑了笑,并非直接回答了李恪的话,而是反问道:“殿下可知当初在下是如何逃出生天,如何苟活到了现在?” 对于赵德言的这个话,李恪倒是还颇感几分兴趣,当初铁山被破,而后颉利遭擒,李恪也曾下令搜捕过赵德言,但无奈实在寻不得半分踪迹。 李恪道:“愿闻其详。” 赵德言回道:“当初在下在铁山将破之前便骑了匹快马,一路向北,到了郁督军山。” “郁督军山,你去了薛延陀?”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讶然问道。 当初在突厥时,赵德言的所为便常叫李恪不解,赵德言老谋深算,分明多次看出了李恪的意图,但却对李恪不闻不问,而且时有在背后推波助澜之意,甚至助李恪取了颉利臂膀康苏密的性命。 起初李恪不明就里,也无其他实据,只当赵德言之所以阴助他对付康苏密是为了突厥的权位争夺,可如今听了赵德言的话后,李恪再仔细想来,似乎明白了过来,原来赵德言从头到尾都不是颉利的人。 赵德言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我正是一路北上去了薛延陀。” 李恪问道:“先生莫不是夷男可汗的人?” 赵德言摇了摇头道:“我此番自薛延陀而来,随大度设南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汉人,夷男虽然横行一时,但短短数载间暮气已显,此人非是英主,尚比不得颉利,又如何做的了我赵德言之主。” 李恪闻言,接着问道:“那大度设呢,大度设倒是果敢,先生以为大度设如何?” “哈哈哈。” 赵德言听了李恪的话,竟笑出了声来,回道:“大度设不过是一莽夫,空有一身的野心,却连隐认二字都不知,骨子里还不如其父,又算得了什么。”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一下子想了起来,难怪今日在大宴之上大度设的表现与他以往如此大相径庭,原来其中的缘故竟然在这儿。 李恪端起了手边的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笑道:“夷男和大度设也算是一方人物了,没想到竟都不入先生之眼,这天底下也不知还有谁能入先生的眼了。” 赵德言也同李恪一般,端起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回道:“在赵某眼中,这天下能谓为英主的不过两人而已。” 李恪好奇地问道:“却不知的哪两位?” 赵德言回道:“陛下少年起兵,随上皇威加四海,宾服四夷,乃千古少有之圣君,当为英主。”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不错,父皇之功千古彪炳,假以时日当可盖秦皇汉武,确为英主,这是却不知是另外一人又是谁。” 赵德言盯着李恪,缓缓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对李恪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赵某所言的另一位英主便是殿下。” “本王?本王一介少年,不想竟也能得先生如此推崇?”李恪听了赵德言所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李恪与赵德言非敌非友,不甚亲近,他自己也未没想到赵德言竟会拿着他与李世民相提并论。 不过赵德言却道:“赵某与殿下初见时便觉得殿下英果,绝非池中之物,今日再见,便是越发地肯定了。” 赵德言此番犯险见他,必定是有要事同他商量,赵德言的话李恪自然不敢尽信。 李恪摆了摆手回道:“先生来见本王,莫不是专为奉承本王而来,本王可是受之不起。” 赵德言道:“赵某此来乃是投诚而来,而且赵某也带来了赵某的诚意,绝不叫殿下难做。”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倒是来了兴致,问道:“却不知先生的诚意是什么?先生怎知本王就会领了先生的诚意?” “平戎策。”赵德言轻声一笑,口中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第三十六章 推恩令 平戎策,这三个字不止一次地在李恪的耳边响起过。 大唐能人志士确不少,李恪坐镇一方,在扬州、在长安时便常有士子投书府上,多有言及北境安定之事。 这些士子中不乏忠君爱国之辈,但更多的还是相中了李恪的权位与名望,欲借投书于李恪,博李恪青眼,以为仕途晋身之资。 这些东西李恪看了不少,但真正言之有物,又切实可行的着实少之又少,大多是空泛之言,如今李恪自赵德言的口中又听到了这三个字,自也不会觉得讶异。 大度设乃傲慢独断之辈,空有野心,但却无才德,在他手下人事不好过,赵德言是汉人,想要另换门墙也在情理之中。 在李恪的眼中,赵德言到底叫他看之不透,与那些初出茅庐的士子不可相提并论,李恪还是道:“好一个平戎策,本王倒是感兴趣地很,却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赵德言既来寻了李恪,便早有腹稿在胸,李恪话音刚落,赵德言便不假思索地回道:“薛延陀得突厥大半之土,居于北地,早晚必为大唐之大患,赵某口中的‘戎’,便是隐患北地的薛延陀,不知殿下以为然否。” 今日在大宴之上,李恪已经与大度设撕破了颜面,当着赵德言的面,李恪也懒得掩饰,于是回道:“先生所言不错,薛延陀贼心不死,其国上下多有好战之辈,觊觎我大唐富庶,早晚必有一战。” 赵德言点了点头,接着道:“不过薛延陀不同新罗、南诏等小邦,论国力虽不及鼎盛时的东突厥,但也不在吐蕃、西突厥之下,若欲强兵北征,一来耗费甚巨,二来铁勒人善战,绝非一时可定,故而欲定薛延陀,不宜一味用强,而当刚柔并济,内外同进。” 刚柔并济,内外同进。 这四个字传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脸上稍稍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李恪也曾同楚王府门下议及薛延陀之事,所想倒是与赵德言所言不谋而合。 “愿闻其详。”李恪亲自起手,为赵德言倒了杯茶,缓缓道。 赵德言双手作捧,自李恪手中接过递来的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前,接着道:“薛延陀虽强及一时,但却不同于突厥,突厥之强,累计百年,又尽在其汗室阿史那氏一族,同出一门,故而内外一心,定之不易,但薛延陀之强,却不过短短数载,又盛在铁勒九部,非在薛延陀一族,其心不一。” 赵德言说着,有些口干了,清了清喉咙,接着道:“而且薛延陀虽为一国,但他却不只外分九部,国内夷男也尚有数子,内争不断,想要内外分化,绝非难事,只要薛延陀国内一乱,大唐想要自外击之,破之,便非难事。” 李恪听着赵德言的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赵德言所言,正与李恪所思相似,薛延陀看似强盛,实则内忧外患。 薛延陀号称胜兵二十万,兵强马壮,但又如何比得上当初带甲百万的突厥,薛延陀的确全拒漠北,占地甚广,但他的二十万士卒不止要镇守各处,防备大唐和西突厥,还需防备与他同宗的回纥、思结等部,尤其是回纥部,兵强马壮更不在薛延陀之下。 薛延陀内不能服九姓,安汗庭,外不能定西域,灭西突厥,他的里子,远没有表面上看来的那般强盛。 李恪笑道:“先生之意,倒与本王不谋而合,本王也正欲与父皇言及此事。” 赵德言看着李恪脸上的笑意,似乎李恪也早有谋划,于是道:“既是如此,殿下不妨与在下一起将自己心中所想书于这桌案之上,且看你我所思是否尽同,可好?” “自无不可。”李恪轻笑了一声,应道。 “如此殿下先请。”赵德言对李恪道。 李恪抬了抬手也道:“先生也请。” 两人说完,各自用左手挡住了自己的身前一块,右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地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待两人写毕,互视了一眼,便抬起了挡着的左手,看向了对方的身前。 入得李恪和赵德言眼中的,都是一模一样地三个字:“推恩令。” 所为推恩令,乃西汉武帝,为削藩王之权,依谋主主父偃之言,对各藩王于各自国内再行分封,化大国为小国,自分其力,划其地,不必朝廷动一兵一卒,各地强藩便都分崩离析了。 赵德言对李恪道:“大唐乃天朝上国,万邦之主,正比西汉之朝廷,而薛延陀便是藩王,只消效汉之推恩令,分封薛延陀夷男诸子,并铁勒九姓子弟,届时其心不一,国力自散,再过些年,大唐要定薛延陀,不过翻掌之间而已。” 薛延陀本不过小邦,立国未久,底蕴本就不深,若是由李世民下旨,分封夷男诸子和铁勒九姓部落,命他们各自为小可汗,各自为政,时日只要稍久,自然各自离心,国力四散,不复为大唐北敌。 赵德言的话确实不错,也正和李恪心意,不过李恪始终不知赵德言的底细,也不知他的用意,对他的话又怎敢尽信。 李恪缓缓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对赵德言问道:“先生曾为突厥智囊,如今又在薛延陀为官,你为何要同本王说这番话?” 赵德言回道:“良禽择木而栖,薛延陀螳臂当车,早晚必亡,而殿下乃当世英主,赵某自当相投。” 李恪抬起头,看着赵德言的模样,嘴角微挑,问道:“先生莫非真当本王乃是无知小儿,随口便可哄骗吗?你既已到了长安,长安城中有父皇,有太子,还有魏王,他们都可助你,你为何偏生来寻本王这个庶子?” 赵德言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有些话赵德言不想点破,但李恪的眼中却揉不得半点沙子,也由不得他含糊其辞了。 赵德言回道:“赵某不过三十余,尚未过四旬,自觉壮志犹在,不甘为一田舍翁。而如今长安城中,除了殿下,殿下以为赵某还有的选吗?” 李恪闻言,先是一愣,但稍稍一想,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赵德言在突厥时仗着颉利的宠幸,开罪了无数突厥重臣,而如今这些突厥重臣又大多在大唐为官,若是赵德言大摇大摆地入宫求见李世民,这些突厥昔日的重臣如何能饶了他,届时李世民为了顾及突厥降臣,难免不会牺牲了他。 至于太子和魏王,他们对赵德言更是一无所知,若是赵德言贸然去投奔了他们,又如何能博得他们的信重,说不定还会被擒拿,送入宫中邀宠。唯独赵德言和李恪还有些交情,李恪又是野心之辈,尚能容得下赵德言,引为重用。 李恪道:“先生之意本王清楚,但本王用人但信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王还不知先生底细,又如何信得过先生。” 赵德言听了李恪的话,想了想,而后猛然起身,对李恪拜道:“在下的来路,现还不便对殿下言明,不过殿下放心,在下投效殿下,必是一片赤诚,带到时机到了,自当对殿下言明。” 李恪不动神色,接着问道:“本王如何信你?” 赵德言道:“今日在下与殿下不过初面,殿下信不过在下也是有的,两年之内薛延陀内乱,便是在下献于殿下的诚意,届时在下再拜入殿下门墙。” 第三十七章 诉情 以赵德言眼下的处境而言,李恪隐约觉得他的话并非虚言,不过李恪出于本能的谨慎,也并未给予他赵德言太多的承诺,先将他应付了,便让他离去了。 赵德言离去后,李恪命人套了辆马车,自己也和武媚娘一同离开了茶楼。 “三郎,方才那人是谁,三郎对他似乎还颇有些忌惮。”方才李恪和赵德言议事,武媚娘一人在茶室中待了许久,武媚娘和李恪刚上了马车,武媚娘便好奇地对李恪问道。 赵德言身份敏感,李恪同他接触,无论目的、结果如何,终于不便叫人知晓,李恪笑了一声,回道:“倒也谈不上忌惮,不过是当初本王北质突厥时的故人而已。” 对于李恪的话,武媚娘心中自是存疑,以李恪的身份,若只是普通的故人,何至于叫他如此谨慎,还将人带到了自家的茶楼中方才放心议事? 武媚娘心中虽然不解,但也不便追问,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突厥竟也有汉人吗?” 李恪回道:“那是自然,前隋末年,中原内乱,群雄逐鹿,突厥一度凌驾中原之上,那日许多中原空有才干,却报销无门的才能之士亦有北投突厥的,这位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武媚娘懂轻重,知进退,看得出李恪不想多言此事,于是也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在李恪跟前,武媚娘倒是乖巧地很,李恪看了看武媚娘,又看了看武媚娘一直拎着,现在放在身旁的那盏花灯,笑着问道:“方才本王因此事耽搁了些许时间,媚娘今日玩的可还尽兴,若是还未尽兴本王便再陪你四处转转。” 武媚娘回道:“不必了,今日三郎陪媚娘逛了灯会,又得了三郎亲笔题字的彩灯,已然尽兴了,况且看着时候也不早了,若是媚娘再不回去,恐怕阿爹那边也该担心了。” 现在的时辰已是戌时末,将近亥时,今日上元佳节,举城同庆,虽无宵禁,武媚娘与李恪在一处也不至有什么危险,但两人终究还未大婚,回去地太晚多少也有些不妥。 李恪点了点头也道:“如此也好,本王便先送你回府。” 武媚娘谢道:“如此便有劳三郎了。” “无妨。”李恪摆了摆手,便对驾车的王府卫率吩咐了一声,往武府去了。 李恪自茶楼回武府,沿着天街继续往北走,时间虽已迟了,但天街之上仍旧是热闹非常,来来往往的人流虽不如起先那般密织,但也是三五成群,不至空旷,马车行的也不快。 就当李恪和武媚娘坐着马车,正要自天街往丰乐坊转去时,却听到了马车外的一阵欢呼声。 听得车外突然响起的欢呼声,武媚娘连忙掀起了车帘,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探头望了出去,入眼的是一盏盏自街上平地飞起的孔明灯。 这些孔明灯大小不一,粗略数去,怕不是有百盏之多,一个个如星火般闪耀着光芒,自百姓的手中飞入空中,与漫天的星辰融为了一体,照耀着夜幕下的长安城。 武媚娘看着外面渐渐升起的孔明灯,笑着对李恪道:“三郎,这可就是天灯,好生漂亮。” 李恪看着武媚娘颇有几分激动的模样,惊讶对武媚娘问道:“这便是天灯,难道媚娘此[]前从未见过吗?” 武媚娘回道:“媚娘曾阿爹提起过,每逢中秋、上元节,长安城便有百姓放天灯,以往媚娘在长安府中时只是远远地看过,从未亲眼见人放过。” 李恪道:“天灯又作孔明灯,乃蜀汉丞相诸葛亮所创,起初多为军用,晋末后始见与民间。长安城每逢佳节,便有百姓聚于天街之上放灯祈福,以求来年家宅平安,一岁丰收。” 武媚娘闻言,好奇地问道:“放灯祈福,竟还有这般说法?” 李恪点头回道:“放灯祈福之说乃是自蜀中传入长安,传言对着天灯祈福,心中所愿便能得成。” 武媚娘笑道:“竟有此事,那媚娘也要试试。” 武媚娘说完,便双目微阖,双手合十于胸前,满脸虔诚,唇齿微动,竟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了起来,似乎正是如李恪所言,在心中许了什么愿望。 片刻之后,待武媚娘心中念完,这才缓缓放下了手,把眼睛睁开。 “媚娘许了什么愿望?”李恪看着武媚娘一脸认真的模样,问道。 武媚娘浅笑着回道:“媚娘许的愿望太大了,兴许贪心了些。”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越发地好奇了,接着问道:“哦?不知可否说于本王听听?” 武媚娘如实回道:“媚娘许愿殿下身体康健,诸事顺遂,早日壮志得酬,一展胸中抱负。” 李恪倒是没想到武媚娘竟会这么说,若是寻常小女子,祈福许愿也大多是些女儿家的事情,可武媚娘开口,便是国事。 不过武媚娘的话倒也不错,她所许的愿望着实是大了些,李恪志在天下,欲夺皇位,李恪若是壮志得酬,自然就是登基称帝了,武媚娘许了这样的愿望,自然不小。 李恪笑道:“媚娘也信这些?这愿若当真能成,家国天下大事,这小小的一个天灯怕不是要承载万钧之重了。” 武媚娘盯着李恪的眼睛,笃定地回道:“殿下乃当世英豪。只要殿下愿意,这世上哪还有殿下做不成的事情。”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心中还微微有些一愣,李世民诸子之中,李恪虽是名望最高,但毕竟还是庶出,这天底下真正看中了李恪的人并不多,李恪倒是没想到,武媚娘竟能说的这般笃定,仿佛在她的心中,这便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她的情郎本就是这天下最好的人儿。 月光下,这是李恪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去端详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毋庸置疑,武媚娘生的极美,美如璧人,无可挑剔,但这远远不是全部,武媚娘身上最为难得的还是武媚娘看着李恪时,她眼中闪闪冒出的光芒,叫人觉得在武媚娘的眼中,李恪便是她的太阳。 李恪不知,甚至连武媚娘自己也不知,不知从何时开始,武媚娘的一颗心已经紧紧地拴在了李恪的身上,开始关心着李恪的一切,仿佛融为一体。 李恪看着眼前娇俏的人儿,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旁人,不是武则天,也不是那个女皇,而是他的妻子,那个即将陪着他生死与共的女人。 这一刻,外面的声音嘈杂依旧,但李恪的内心却安静地落针可闻,这世上谁都有野心,武媚娘,李恪更有,甚至李恪的野心更加狂妄和放肆,但武媚娘就是愿意陪着他,站在他的身后,自顾地信着他,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拒人于千里呢? 李恪双眸如水,紧紧地盯着武媚娘,不知不觉地已经盯了许久,片刻后就连一向都落落大方的武媚娘都被盯地面色羞红了。 “三郎...”武媚娘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低着头,轻声对李恪娇嗔道。 李恪看着武媚娘低着头的羞态,也回过了神来。 女儿家娇羞最是传神,李恪看着眼前美不胜收的一幕,心中一动,竟低下了头,靠着武媚娘的耳下鬓角轻轻一嗅,顿时满鼻醉人的女儿香。 第三十八章 下聘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次日,正月十六,早后。 昨夜灯会,武媚娘被李恪送回府后已是亥时,睡得比以往晚了许多,故而起地也迟了些,当武媚娘起身梳洗后,坐于妆台前时天色已然大亮。 武媚娘妆台便在武媚娘的闺房之中,斜对着绣床,倚窗摆放。妆台不大,但却精致地很,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面铜镜,还有梳妆所用的各色胭脂水粉之类。 武媚娘正端坐于妆台之前,而在武媚娘的背后,侍女锦儿正站在武媚娘的身后,为武媚娘梳理着云鬓。 “小娘昨日同阿郎出游,回的迟了,歇息地也迟,婢子本以为小娘想必会有些疲乏,可不曾想小娘今日的气色竟这般好,比起往日还要好看。”锦儿手拿着梳篦,正细细地为武媚娘梳理着头发,看着武媚娘如二月桃花般淡红的面色,笑道。 武媚娘自是生的极美,否则也不会叫杨妃一眼相中,她自小便听多了溢美之词,但今日锦儿的这一句,却颇得她的心意,尤其是锦儿口中看似不经意说出的“阿郎”二字。 凡大唐权贵人家,以仆唤主,皆可称之为“阿郎”,武府中的婢女便俱是如此称呼家主武士彟的,但武媚娘知道,方才锦儿口中的“阿郎”二字可不是称呼的武士彟,而是李恪。 李恪乃皇子,贵为楚王,自不同于寻常权贵人家,李恪有王爵在身,凡楚王府中家奴,除了如丹儿这般自李恪开府前便跟着李恪的心腹,余者都需对李恪尊称一声“殿下”,当然,还有一个人是特例,那就是跟着楚王正妃一同嫁入楚王府的王妃近侍。 锦儿这么称呼李恪,便是以楚王正妃,王府大妇的婢女自居了,而李恪那个明媒正娶的楚王妃自然就是武媚娘了。 武媚娘轻轻地看了锦儿一眼,道:“就你嘴巴嘴甜,偏生挑些好听的话来哄我。” 锦儿闻言,忙道:“婢子说的可是句句实话,小娘面如桃夭,灼灼其华,恐怕不必梳妆,便可看的阿郎目不暇接了。” 看的李恪目不暇接,锦儿的话,不禁叫武媚娘想起了昨夜在马车中的场景,那时李恪深深地看着她,寸目不移,几乎要将她陷进了眼窝,岂不正是如此吗? 武媚娘想着李恪昨日的目光,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模样的,不禁心头一阵甜丝丝的味道,轻轻拍了拍锦儿手,佯怪道:“你呀,多半就是惫懒,不肯细细地替我梳妆,才在这边胡说八道的吧。” 锦儿也是机敏之人,知道武媚娘并未动怒,但也还是连忙解释道:“婢子不敢,婢子这不是为小娘仔细梳理着鬓发了嘛。” 说着,锦儿为了显得自己梳理地仔细,还将武媚娘左边鬓角的头发轻轻撩起,正要仔细地梳理起来。 可就当锦儿将武媚娘的鬓发撩起,不过才看了一眼,先还是一顿,片刻后脸颊顿时一下子羞地满是通红,低下了头。 锦儿的异样透过铜镜,也落入了武媚娘的眼中,武媚娘见状,好奇地问道:“锦儿,你怎的突然愣住了?” 锦儿红着脸,对武媚娘小声道:“小娘,你可曾看到自己左耳的耳珠(耳垂)了?” 武媚娘闻言,也不知锦儿之意,只是顺着锦儿的话便望向了自己左耳的耳珠,这才发现,原本自己如玉坠般白皙的耳珠,竟已经红了一块,宛如一颗半熟的葡萄,挂在耳下,武媚娘顿时知道锦儿面红的缘故了,在心中已经不自觉地嗔怪起了李恪。 武媚娘清楚地记得,昨夜李恪乘着马车将她送回时,李恪曾趁着她被盯地羞怯,螓首微低的时候,靠在了她的耳边,把她的耳珠含在口中轻轻地吮了一口。 那时她并未觉得疼痛,只觉着一阵酥麻感自耳边荡开,播散至全身,一片软绵绵的感觉,有着一种说不出,也羞于启齿的舒服,可不曾想自己的耳珠竟已被李恪吮吸地红了,若非锦儿提醒,他还不知呢。 锦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将来也是要随着她一同嫁入楚王府的,她看到了自然无碍,现在的武媚娘倒是有几分庆幸,也有几分羞恼于李恪的大胆。 锦儿看着武媚娘羞地鲜红欲滴的脸颊,掩嘴轻笑道:“小娘去了灯会回来便是这番模样,这想必是阿郎所为了。” 武媚娘轻咬红唇,对锦儿道:“除了他,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是我自己掐的不成。耳珠红的这般明显,若是叫人看了出来可如何是好。” 锦儿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水粉道:“小娘不必担忧,小娘的耳珠红的不大,只消用水粉稍稍遮一遮,应该盖得住。” “如此便好,可不能叫人看了出来。”武媚娘听了锦儿的话,这才放下了心。 “小娘放心便是。”锦儿拿着粉盒,便仔细均匀涂抹在武媚娘的耳珠之上。 锦儿正在给武媚娘着粉,就在此时,生母杨氏手拿命册,突然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二囡,你看娘的这身衣裳可还好看?”杨氏方一进屋,便对武媚娘道。 武媚娘闻言,回身望去,原来杨氏的身上竟换上了一身浅紫色的钿钗礼衣,双臂舒展,笑盈盈地站在武媚娘的身前。 武媚娘看着杨氏身上的礼衣,笑着问道:“这可是国夫人的翟服?” 凡大唐外命妇朝参所服,皆为钿钗礼衣,款式大体相近,而唯一区分品级的便是戴于头上的钿钗。 一品国夫人佩九钿,三品郡夫人佩八钿,四品郡君佩七钿,五品县君佩六钿,五品乡君则佩五钿,杨氏的发髻之上戴着九钿金钗,自然就是国夫人的礼衣了。 杨妃笑着回道:“方才宫中中官来府上下聘,并着传下陛下旨意,册娘为一品应国夫人,这便是一并赐下的礼衣和册书。” 武家本就是巨商起家,家中豪富,若只是今日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之类的聘礼,纵然贵重,倒也不止叫杨氏如此喜出望外,但这一身国夫人的钿钗礼衣却是杨氏思求多年而不得的东西,她自然欣喜。 武媚娘问道:“陛下怎的突然下旨册阿娘封爵了,可有什么名目?” 杨氏笑道:“圣旨中说的是酬你阿爹功劳,但依娘看来,必定是为了你和殿下的婚事,毕竟日后娘也是殿下的丈娘了,总不能是一介白身吧。” 依朝例,国公及一品大员之母或妻可封国夫人,但这国夫人之爵却也并非人尽可封,唐朝立国之初,有国公四十余人,但得封国夫人的却不足半数,若是为酬武士彟之功,恐怕杨氏早就封了国夫人,又岂会等到今日。 杨氏封国夫人,只能是因为武媚娘的缘故,武媚娘听着杨氏的话,原本对李恪的嗔怪也都烟消云散了。 第三十九章 太子选马 正月,午后,东宫。 在东宫之后,射殿与鹰鹞院之间,有一处马场,马场中养着的乃是太子李承乾的用马,李承乾虽不善骑射,但为应和李世民之喜,也刻意习马,常往城外打猎,故而东宫的马场中也养了十余匹骏马。 “奴婢拜见太子。”李承乾带着一众东宫卫率并上随从,刚到马场门外,为李承乾养马的马奴便连忙上前,对李承乾拜道。 “恩,起来吧。”李承乾点头应了一声。 马奴起身,看着李承乾和身后跟着的一众,问道:“不知今日太子来此可有什么吩咐?” 李承乾回道:“本宫近日来此乃是为了选马而来,顺带着也看看你这马养的如何了。” 马奴连忙将李承乾引入马场之中,指着马场边马厩中喂养着的几匹马,对李承乾道:“太子放心,宫中的马奴每日草料不断,也常出宫外牧,匹匹都是膘肥马壮,太子尽管选来。” 李承乾走到了马厩边,抬头看着眼前的十余匹马,快速地一眼扫过,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对马厩中的马都不甚满意。 马奴看着李承乾的反应,顿时一慌,生怕李承乾怪罪,于是连忙问道:“不知这些马可有什么不对,叫太子不喜了。” 李承乾指着这些马,对马奴道:“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头便远远不足,竟没有一匹肩高过四尺半的,如何用的?” 马奴听了李承乾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苦色。 李承乾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马只要他想要,自然不难,只是李承乾年少,加之骑术不精,只能骑得性情温驯些的小马,若是高大些的,马奴也担心李承乾无力驾驭,万一摔着了,哪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不过李承乾最要颜面,这些话马奴自然不敢同李承乾讲的,马奴只是道:“四尺半以上的倒是也有,只是都还在太仆寺典厩署养着,还未领回。” 李承乾问道:“太仆寺便有好马?” 马奴回道:“太仆寺掌国之马政,典厩署更是良马无数,想要寻得一匹肩高过四尺半的,当非难事。” 李承乾皱着眉头道:“才四尺半?四尺半如何能够,可有肩高过五尺的?” “太子玩笑了,肩高过五尺,这天下哪有这般高的马?就是秦将军的忽雷驳,天下闻名,也不过才四尺八寸,若当真高过五尺,恐怕寻常人上都上不得。”马奴闻言,讶然道。 李承乾不悦道:“你莫不是当本宫不识数不成,昨日在曲江,本宫亲眼见着了父皇赐予三郎的白马,其高至少也在五尺四寸,这世上怎的会没有高逾五尺的马。” 听得李承乾的话,马奴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李承乾会这么说,原来竟是因为见了那匹白马的缘故,马奴解释道:“太子兴许不知,楚王的那匹定北确乃当世良驹,可谓万中无一,这马乃薛延陀马王,莫说是在大唐了,就算是在盛产良马的漠北草原,也是难得一见。” 这马奴既是马奴,自是好马之人,可谓嗜马如命,说起马来也是如数家珍,李恪定北乃天下罕有的神骏,就是马奴识马无数也是生平仅见,故而提起李恪的定北便多是溢美之词。马奴的话本也算是公允,可落到了李承乾的耳中,终究不是个滋味。 李承乾今日专程来马场选马,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另有缘故。 如今上元节已过,凡外州进宫禀政的地方官员,无论文武,俱已陆续离京返任,李恪身为扬州大都督,本也在其中。但今日朝后宫中家宴,李世民于宴上特准李恪暂留长安,过完正月后再另择期离京。至于李世民着李恪延期离京的缘故,李承乾也很清楚。 按朝中每岁旧例,再过几日,便是昆明池春猎之时,朝中重臣,无论文武俱当前往,李承乾身为太子,自也在其列。李世民着李恪延期离京,多半便是因此。 李世民行伍出身,自登基以来,每逢正月末,必于长安城西昆明池春猎,而他登基八载,春猎七回,最为得意的便莫过于贞观六年,李恪猎虎的那一次,那一次李恪于春猎中拔得头筹,煊宗室武名,着实叫李世民面上有光。 而李世民诸子,谓之弓马娴熟,精擅骑射者,唯李恪一人而已,去岁李恪因外放扬州之官,故而未及春猎便离京南下,那一次春猎,所有宗室子弟中唯任城王李道宗一人还可看一看,余者皆不堪入目。 这一次李世民专程在春猎前将李恪留下,便是要李恪为他也长长脸,免得宗室子弟再如去岁那般难堪。 李恪在朝中本就颇有武名,再加之昨日天降神雷助李恪降马,甚至已有人隐传,李恪乃紫徽垣内天枢星下凡,得北极紫薇大帝相助,有天命加身,故得如此。 李恪声望已然至厮,若是春猎中再叫李恪拔得头筹,稳稳地压了李承乾这个太子一头,那他的太子之位可就是越发地可危了。 也正是因此,李承乾这才特来马场选马,一来要坐骑高大神骏,卖相上不能落了颜面,二来习练骑射,到时他在侍卫相助之下也未尝就会输于了李恪。只是今日李承乾看了一圈,却没有叫他中意的坐骑。 李承乾心中正在愁着此事,可就在此时,一阵响亮的马嘶声却传入了李承乾的耳中,李承乾循声望去,原来在马场不起眼的角落,正站着一匹通身乌青色的骏马。 此马嘶声悠长,体态匀称,一看便是良驹,更为难得的是此马身高也达四尺七寸有余,可谓神骏。 李承乾指着这匹马,问道:“此马便甚好,为何不早拿出来?” 马奴见状,忙解释道:“此马出自吐谷浑,名作乌海青,确是好马,只是此马刚入厩不过几日,尚带着几分野性,烈地很,恐怕太子驾驭不易,奴婢是想着待野性尽去后再献于太子。” 李承乾闻言,顿时不悦,问道:“此马的野性比之三郎的定北如何?” 马奴看着李承乾的模样,也只得如实回道:“此马已驯了几日,野性去了不少,比起野性恐怕不及楚王的那匹定北。” 论野性,论马力,乌海青就算从未驯过,也远远比不得李恪的那匹定北,更何况这匹马的野性已经被驯去了七分,自然更是如此了。 李承乾闻言,指着这匹乌海青道:“三郎能驯马,本宫也能,这马本宫近日骑定了。” 第四十章 坠马 李恪自幼为质,北上突厥,在草原待了四载,马背上的功夫本就不弱,再加之他回朝后拜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为师,磨砺数载,骑术便越发地精进了,就是与朝中武将相较,也丝毫不弱。 可李承乾却不同,李承乾自幼体弱,少年时还生过几场重病,虽不至要了性命,但因此身子骨却一向虚浮,习武从戎自是不成了,马倒还可以骑一骑,只是以往所骑的也大多是些性情温顺,长于马场的陇右马,烈马倒是不曾骑过。 这匹青海骢,乃吐谷浑青海边山中所出,是为千里良驹,李世民曾有《咏饮马》诗云:“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这诗中所言及的马,便是青海骢。 这匹青海骢乃吐谷浑去岁末上贡于大唐,合计六匹,太仆寺本是依例分于东宫、楚王府、魏王府各一匹,东宫的这匹青海骢便是先行驯养,留待李承乾弱冠后再用的。 青海骢确乃千里良驹,虽比不得李恪的那匹定北,但也是难得,只是此马本就是烈马,再加之野性尚未尽数驯去,以李承乾眼下的年纪、骑术和气力,驾驭起来恐怕不易。 李恪虽也年少,但自少从戎,行伍多年,岂是养尊处优的李承乾能够比得的,但李承乾一向与李恪不和,这些话,马奴又怎敢当面去跟李承乾去说,触了李承乾的霉头。 马奴见得李承乾一意孤行,自知人微言轻,也不敢上前再劝,只得将眼睛转向李承乾心腹,东宫左卫率赵节,望着赵节能够劝阻住李承乾。 可马奴不敢劝阻,赵节又如何有这个胆子,赵节本不过东宫左卫率区区一个从八品的参军,论才干也属寻常,只因投得李承乾所好,故而一路擢拔,短短数载间便一跃成为了东宫六率中左卫率府卫率,官居正四品,这样的人份属幸进,又怎敢忤逆李承乾的意思。 赵节看着马奴望过来的眼神,仿若未闻一眼,全然不顾。 马奴无奈,只得上前牵过了那匹青海骢,把马缰交到了李承乾的手中。 “此马甚烈,野性未驯,太子千万小心。”马奴牵马来后,又对李承乾嘱咐道。 李承乾自马奴手中接过了马缰,不耐烦道:“本宫乃国之储君,区区一匹马如何骑不得,不必你在此聒噪。” 李承乾说着,攥着缰绳,踩着矮凳便上了马。 这匹青海骢高四尺七寸多,比起以往李承乾所骑的马高出了半尺有余,李承乾骑在马背之上,顿觉眼见高了许多,看着宽敞的马场,心中竟也生出几分策马扬鞭的畅意。 “太子英武非凡,与此马正是相称。”待得李承乾在马背上坐定,赵节连忙递来马鞭,对李承乾赞道。 李承乾从赵节的手中接过递来的马鞭,对“懂事”的赵节笑道:“将军且看本宫逞威。” 说着,一夹马腹,轻扬马鞭,便策马而出。 李承乾虽然身子骨弱了些,但也时往城外围猎,骑术也还是有几分底子的,策马刚出的几步,骑得倒也稳当。 李承乾本就生的俊美,再坐于马背之上,策马驰骋,迎面而来的春风拂面,吹得李承乾鬓发飘飞,确也有几分少年英姿,意气风发的意思。 “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弧仰月支。连钱障泥渡水骑,白玉手板落盘螭。君言丈夫无意气,试问燕山那得碑。” 李承乾骑于马背之上,兴致大好,竟不禁吟唱起了南朝文宗庾信的这首《杨柳歌》,可见恣意。 起初李承乾因马奴的嘱咐,嘴上虽然未说,但心里到底还有几分谨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跨下所乘的青海骢并未见半分异常,便放松了警惕,心中越发地得意了。 “驾!驾!” 李承乾正是得意,马也骑得越发地快了,宛如旋风般在马场中飞驰,手中的马鞭也如雨点般落在了青海骢的马臀之上。 赵节看着场中欢快的李承乾,脸上满是笑意,但一旁的马奴却提着一颗心,巴不得李承乾赶紧停住,下了马来。 可现在的李承乾正在兴头上,哪里还记得这些,哪里还知道跨下所乘的青海骢是一匹野性未驯的烈马。 也正如马奴所担忧地那般,就在李承乾的马鞭抽马愈急的时候,野性未驯的青海骢吃痛,终于再耐不住,猛地一声长嘶,一甩马脖,马脖上的鬃毛扬起,不顾李承乾手中拽着的马缰,宛如一道乌青色的闪电,兀自在场中狂奔了起来。 跨下的马突然发狂,着实叫李承乾始料未及,李承乾也是知马之人,倒也不至全然无措,连忙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马缰,想要将马勒停。 可这乌海青乃千里良驹,气力甚大,李承乾哪有与它角力的本事,李承乾猛地用力,手掌一阵吃痛,非但没有将马拉下,反倒将手掌勒出了一道血痕,鲜血直流。 “护驾、护驾!”青海骢失控,靠着李承乾自己已经无力掌控,于是李承乾连忙对场外站着的众人吼道。 场外站着的东宫卫率见状,连忙便要上前救驾,可这青海骢的脚力快如疾风,寻常人又如何拦得住。 若现在场外站着的是李恪的卫率府统领席君买,以席君买力能格虎的本事,兴许还能将此马拉下,但赵节哪有这样的胆量和气力,站在场外看着干着急,却也不敢上前。 “杀马!快杀马!”李承乾骑在马背之上,众人生怕伤了李承乾,故而谁都不敢妄动,片刻之后还是李承乾惊慌失措地对赵节吩咐道。 赵节得令,生怕李承乾性命有忧,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连忙命卫率中擅射之人持弓射杀青海骢。 “诺。” 能为东宫卫率,近身护卫李承乾的,自有射术精湛之人,李承乾之言方落,当即便有卫率领命,张弓搭箭,一箭射向了青海骢,正中马腹。 “呜!!!” 青海骢马腹中箭,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前腿一软,后腿向上一顶,轰然倒地,便猛然停了下来,同时也将马背上的李承乾重重地摔了出去。 青海骢本就奔地极快,猛然停下后也将李承乾甩地极远,李承乾被高高抛下后落在了地上,右腿着地,重重地砸在了场边栓马的石桩上,竟将结实的石桩都砸作了两半。 第四十一章 断腿 延康坊,楚王府,马场。 李恪的楚王府承自前隋权臣杨素的宅邸,占地甚广,华美非常,而且杨素本就是行伍出身,是为武臣,故而楚王府中自然少不了马场,楚王府的马场便在王府的后院,宽绰非常。 “殿下您看,自打昨日定北进了马厩后,府中其他的马已经一日未曾进食了。”楚王府马场的马厩边,马场管事指着李恪昨日新得的定北,对李恪抱怨道。 李恪虽是皇子,但份属武臣,本身也好骑射,故而李恪的楚王府中也养了许多骏马,统共十余匹上下,其中无一不是万一挑一的良驹, 这些马,大多都有些来头,有的是李世民赐下的,有的是苏定方、张公瑾等与李恪相熟的边将相赠的,有的则是自己见着了高价买来的,但这些骏马尽管来路不一,但无论哪一匹放在世面上,都在千金之上,难得一见。 但现在,就是这些良驹,包括太仆寺刚分于李恪的那匹贡马青海骢,竟都被新来的定北挤在了马厩的半边,空着肚子,唯有定北一匹马独占半边马厩,对着马槽里的马料大快朵颐,其他的马只能在一旁看着,不敢近前。 李恪见状,对管事问道:“这是何时开始的事情?” 管事如实回道:“自打昨日午后定北被牵来了马厩中便是如此了,就在昨日晚间,那匹新来几日的青海骢还跟定北起了冲突,耳朵叫定北给咬伤了。” 李恪讶然问道:“咬伤了?青海骢可有大碍?” 马匹之间若有相争,从来都是动马蹄踢的居多,倒是罕见咬伤,这定北果然是蛮横,野性未驯。 管事回道:“昨夜青海骢伤了之后小人便看过了,青海骢的伤倒也无碍,养上几日便好了,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李恪问道:“那你为何不将定北牵出,另行安置。” 管事苦笑了一声,回道:“小人倒是也想,可自打昨日殿下亲自将定北牵进了马厩,除了填料的,旁人都近不得身,况且定北又是陛下所赏,紫薇大帝赐予殿下的神驹,我等哪敢冒犯。” 如今长安盛传,李恪降马时得北极紫薇大帝降天雷相助,故而人尽都以定北乃紫薇大帝赐予李恪的神驹,管事只是王府家奴,如何敢去冒犯了御赐的神驹。 李恪闻言,笑了一声,只得对管事道:“既如此,那你便与丹儿商议一下,在府中另辟一处马场,专留于饲喂定北便是。” 管事问道:“那不知以殿下的意思,又在何处另辟马场呢?” 李恪想了想,回道:“便将西面的角院拆了吧,西角院临街,不至扰民,便把哪里拆了作马场。” 李恪的楚王府占地十二顷,有屋千余间,李恪搬进楚王府已经快四年了,都未曾走遍,至于西角院李恪更是从未去过,故而拆了倒也无妨。 “诺,小人这就去安排。”管事领命,下去与丹儿商议去了。 管事走后,李恪便走到了马厩边,亲自看了看这匹在马场横行无忌的定北。 这定北果是良驹,对旁人都凶恶地很,唯独识得李恪,它见得李恪上前,便抬头长嘶李恪一声,鼻孔喷着热气,靠着李恪以示亲近。 李恪见状,也抬起了手,亲亲地摸在了定北的马颈之上,亲自为定北梳理着如流云般雪白的鬃毛。 “殿下、殿下。”李恪在马厩中又待了不过盏茶的功夫,此时本该与马场管事商议另建马场之事的丹儿突然走了进来,到了李恪的身边。 李恪抬头看着丹儿,见丹儿神色凝重,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何事如此慌张?”李恪对丹儿问道。 丹儿回道:“殿下,东宫传来的消息,太子在东宫坠马,当场昏死了过去,至今情况未明。” 太子坠马! 李恪听到这四个字,瞳孔猛然放大,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搓了搓手,当即对丹儿吩咐道:“走,替本王更衣,随本王入宫。” ———————————————— 东宫,太子寝殿光天殿。 自打李承乾坠马后,便被人护送到了此处,一面传太医速来诊治,一面急往宫中告知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 李承乾乃当朝储君,事涉国本,干系重大,再加之李承乾本就最得李世民宠爱,李世民方一得知此事,便连忙和长孙皇后一同自太极宫赶到了光天殿。 李世民一路赶来,刚到光天殿,便看到了殿中床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李承乾,心中大急,连忙对一旁诊治的太医署太医令李莲心问道:“李太医,太子如何了?” 李莲心看着李承乾略显苍白的脸色,放下了李承乾的手腕,起身对李世民回道:“回禀陛下,太子乃是昏死之状,想必是坠马后疼痛难当,故而如此。” 李世民接着问道:“什么?昏死之状,那太子可有大碍?” 李莲心叹了口气,回道:“太子只是痛极而昏,多加歇息便可转醒,只消稍加调理,性命当无大碍,只是...” 李莲心说着,一下子顿住了。 李世民看着李莲心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不安地问道:“只是什么?” 李莲心低下头,看着李承乾的右腿,对李世民回道:“只是太子右腿砸在了石墩之上,伤患极重,难以诊治,恐怕日后会落下残疾。” 李世民听了李莲心的话,心中一震,顿觉一阵气短,胸口闷得难受,至于站在李世民身旁的长孙皇后,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李承乾不同于寻常皇子,乃是太子,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对他寄予厚望,李承乾如他的名字一样,将来是要继承国统,登基为帝的,可如今李承乾的腿居然断了,甚至还会落得残疾,长孙皇后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如何接受得住。 李世民连忙伸手扶住了昏昏欲倒的长孙皇后,对李莲心问道:“你身为太医令,执掌太医署,难道连太子的腿都接不好吗?” 李莲心一脸苦色地回道:“陛下容禀,太子腿伤,不同其他。太子腿伤太重,腿骨已全然断裂,正如破镜难圆,纵是华佗在世,也难全愈,就算是接上了,日后行路恐怕也难免颠跛。” 第四十二章 李恪入宫 李恪的楚王府距东宫不远,以李恪的脚程,不满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赶至东宫,但李恪人到东宫的时间却是有讲究的。 李恪若是到的早了,显得耳目灵通,在东宫留有耳线,只会叫李世民忌惮,若是去的迟了,李承乾乃李恪长兄,李恪尚且不甚关切,又如何圆的过兄弟情深之说。 在李恪自丹儿口中得知消息后,并未立即赶往东宫,而是换了身常服,稍稍压了压时间,才赶往了东宫,正赶在李承乾舅父长孙无忌之后,却又在群臣之前。 当李恪赶到光天殿之前,李世民还在殿中,还未离去,而在光天殿外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人。 “陛下,楚王前来探视太子。”李恪到了光天殿外,李世民近侍常涂进殿对李世民禀告道。 李承乾还未转醒,为了避免搅扰到李承乾,李世民有命,将前来探视的众人都挡在了殿外,不得入内,就连李恪想要探视李承乾,也需通禀。 李世民听得李恪专程前来探视,现在殿外等候,于是道:“准三郎进殿。” “诺。”常涂应了一声,下去领了李恪进殿。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拜见皇后。”李恪进殿,看着正在殿内坐着的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上前拜道。 李世民抬了抬手,对李恪道:“恪儿有心了,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应了一声,直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后,靠近了些,看了眼床榻之上躺着的,面色苍白的李承乾,眉头微皱,对一旁侍候着的太医令李莲心,紧张地问道:“李太医,皇兄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李莲心如实回道:“太子性命倒是无碍,已经用了针,再过些时候便可转醒,只是腿上伤着实重了些。” 李恪闻言,得知李承乾性命无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道:“性命无碍便好,腿上的伤多养些时日,总是能养好的。” 李恪的话出口,殿中众人的脸色并未见半分轻松,李世民也仍旧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 李世民叹了口气,回道:“若当真是如虎头所言那般,只是叫太子吃些苦头,反倒好了,方才李莲心已经诊治过了,太子腿上的伤,只怕是难愈了。” 李恪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满的讶色,他没想到,李承乾的腿竟就这样断了。 这时李恪也明白李世民如此愁眉苦脸的缘故了,李承乾身为太子,为一国储君,将来是要登基,做大唐帝王的,在天下万民,海内臣邦的面前,他的仪态便代表了大唐,如今李承乾的腿断了,若是无法痊愈,将来又如何君临天下? 而李世民如此,一旁长孙无忌的脸色也难看地厉害。 以往太子失德,大可以年少为由,多加管教便是,可如今太子的腿伤了,从此以后行动多有不便,李承乾本就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便又多了一层危机,而且这一层危机是永远无法抹除的。 只是今日李恪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了长孙无忌的意料,李承乾坠马,生死难料,李恪本该是受益之人,但李恪对李承乾的安危却似乎很是担忧,在自李莲心口中得知李承乾性命无虞后,也明显松了口气。 长孙无忌识人无数,自诩还有几分相人之能,他看不出李恪的神情有半分作伪的样子,反倒真像是关心李承乾的生死一般,这着实叫长孙无忌有几分不解。 长孙无忌看着李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模样,心中反而更有几分隐忧。 若是此时李恪表现出对李承乾太过热切,亦或是对太子之位的野心,这一切反倒在长孙无忌的意料之中,不至叫长孙无忌心乱如麻,可如今李恪面色沉静,片语不发,便叫长孙无忌越发地猜不出李恪的心思了。 眼下虽还是在东宫,但不知不觉,朝堂上的博弈已经悄然开始。 李恪在光天殿中待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承乾还是没有转醒的意思,未免搅扰了李承乾歇息,依着太医令李莲心的意思,李世民便命众人纷纷退出了殿去。 李恪刚出了光天殿,正欲离去,却看到了从他身旁一同出殿的魏王李泰。 李泰走到了李恪的身旁,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地对李恪道:“太子皇兄正当风华之年,不想竟遭遇此厄,断了腿,着实叫人惋惜啊。” 李世民诸子,储君之位争的最凶的便是李承乾、李恪、李泰,还有李佑四人,不过李恪无论声望还是圣宠都不足与前三人相比,故也不足为虑,李承乾断了腿,太子之位自然越发地危机,李泰心里不去偷着乐便是好的了,又怎会为李承乾惋惜。 不过李恪与李泰处境相当,倒也懒得去点破李泰,只是应道:“青雀说的是,皇兄年不过十六,便遇此劫数,对他的打击着实是大了些。” 李泰看了眼李恪,问道:“此事之后,却不知皇兄作何打算?” 李恪闻言,稍稍一顿,问道:“什么打算?不知青雀问的是何事?” 李泰回道:“自是皇兄南下之事,太子突逢此变,恐怕朝中难免变数,说不得父皇还有用得着皇兄的地方。” 李恪听了李泰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李泰哪是在问李恪南下的安排,分明就是在试探李恪。 李恪若是因李承乾受伤推迟南下的时间,那李恪自然就是对储君之位蠢蠢欲动了。 太子失德,此番又落得了残疾,失了君仪,朝中上下,恐怕不少人都在揣度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还能坐到几时,李泰动了心思,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李恪又怎会叫他看出了端倪,李恪不动声色地回道:“南下之事我自当依从父皇的安排,我虽是心系皇兄安危,但毕竟身担重任,随意耽搁不得,待出了正月,我便该南下了。” 李泰听得李恪如期南下,隐约也知道了李恪的意思,拱了拱手对李恪道:“皇兄南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小弟在朝中相助的,皇兄只管开口,小弟必不推辞。” 李泰的话说的倒是客气,李恪除了要动太子,倒也没有什么要同李泰联手的,只是拱手回道:“青雀有心了,为兄谢过。” 第四十三章 欲保东宫 李恪与李泰告了辞后便往南走,出了嘉福门,径直回了楚王府。 “阿郎,岑中书正在府中求见。”李恪刚下了马,将马缰递到了王府门子的手中,丹儿便上前通禀道。 李恪问道:“岑师现在何处?” 丹儿回道:“岑中书来的隐蔽,婢子并未叫旁人知晓,故而将岑中书安置在了殿下的内苑书房。” 东宫有李恪的眼线,李恪的楚王府自然也少不了东宫和长孙无忌的眼线。 岑文本新拜中书侍郎未久,身为宰辅,在太子落马重伤后便即刻来见李恪,自然叫人生疑,故而丹儿便避开府中之人,亲自将岑文本安排在了李恪的内苑书房。李恪的内苑中都是跟随多年的心腹,旁人进不得,自然信得过。 李恪应了一声道:“甚好,本王这就过去。” 岑文本此时来见李恪,自是有要事相商,李恪说完,也不更衣歇脚,便径直往内苑书房一路疾行而去。 “臣拜见殿下。”李恪刚一进书房的门,便看到了书房中坐着的岑文本,岑文本也连忙起身拜道。 李恪上前扶起岑文本,对岑文本道:“岑师来访,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岑文本与李恪一同坐下,道:“太子坠马,干系重大,届时朝局必有动荡,臣此番来此便是与殿下商议此事。” 李恪问道:“太子之事,岑师也知道了?” 岑文本道:“太子干系国本,太子坠马,生死未卜,恐怕早已满朝皆知了,殿下此时行事需千万仔细。” 李承乾的情况如何,至今尚未传开,岑文本这些外臣得到的消息还是李承乾坠马,至今未醒,生死不知。 李恪对岑文本道:“弟子刚自光天殿出来,太子虽然坠马,但性命无碍,只是右腿恐怕是断了。”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面沉如水,未见波动,沉思了片刻后才道:“此事殿下以为如何?” 李恪知道岑文本问的是什么,想了想,回道:“为君者确需有才德,但仪态亦不可或缺,自古以来,从无腿脚不便之人能称帝的,太子出了这等事,恐怕这储君之位是难保了。” 岑文本抬头看着李恪,笑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恪闻言,想起了什么,对岑文本道:“本王欲使台中御史上奏父皇,劾太子顽劣,无君上之行,如何?” 李恪之言方落,岑文本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收,紧皱眉头对李恪道:“殿下可是要对太子动手,只是此时动手是不是太急了些。” 李恪摇了摇头,对岑文本道:“岑师放心,弟子自然不是对太子动手,太子方才坠马,身受重伤,父皇正是关切之时,此时谁跳出来对太子动手,便无异于自寻死路,弟子岂敢。” 李承乾身为李世民的嫡长子,最得李世民宠爱,此番李承乾坠马受伤,已经断了右腿,李世民眼下对李承乾正是怜爱的时候,还远远没有思及易储之事,李恪哪敢在这个时候对李承乾动手。 听了李恪的话,岑文本这才送了口气,只是李恪既不欲对李承乾动手,又为何要在此时着人弹劾李承乾? 岑文本稍稍思虑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对李恪道:“殿下莫不是要保太子?” 岑文本之言入耳,李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岑文本确乃智谋之士,思虑周密,李恪不过稍稍一提,便叫岑文本猜了出来。 李恪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岑师,岑师之言正是弟子所想。太子新伤,无论是谁,只要在此时弹劾太子,必叫父皇震怒,父皇必定出手回护,届时弟子再上书为太子壮声,太子的储君之位,便算是暂时稳住了。” 岑文本道:“殿下急着用这种法子,助太子稳住储君之位,可是因南下之故?” 李恪道:“不错,弟子南下在即,若是太子此时失位,弟子远在扬州,鞭长莫及,到时恐怕就宜了魏王。太子的储君之位可以丢,也必须丢,但绝不能是现在丢。朝中诸事我尚未布局妥当,若是此时易储,长孙无忌和皇后转助魏王,弟子绝非对手。” 李恪想要夺储,故而必须要扳倒李承乾,如今以李承乾的处境,再过些时日,李恪和李泰联手要想扳倒李承乾非是难事,但难就难在李承乾失位后李恪如何得位,若是李恪不能得位,那扳倒了李承乾又有何意义?只是平白便宜了旁人。 如今的大唐朝局,无论内外,李恪布局不过短短数载,想要凭借着区区数载的功夫,与长孙一党、皇后,还有关陇门阀对抗,还是太显单薄了些。 李恪要先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待时机成熟,自己羽翼丰满之日,再对李承乾动手,一举尽功,否则只会叫李泰之辈坐收渔人之利。 岑文本点了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如此看来,倒是臣杞人忧天了,殿下既有此意,臣便放心了。” 岑文本原是担忧李恪急于求成,欲此番趁着李承乾坠马重伤,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反倒惹得李世民忌惮,以致前功尽弃,故而专程来府上提点李恪,不过如今听得李恪这么说,岑文本便不必再担心李恪冒进了。 李恪看着岑文本,却接着道:“太子乃是嫡长,又得父皇宠爱,父皇想来也不愿因此废了太子的储君之位,但弟子担心离京后变数太多,魏王又野心勃勃,恐怕凡事未必能尽如弟子所愿。” 岑文本闻言,笑道:“殿下不担心此番保了太子,日后又该如何叫太子失位,反倒担心魏王趁着殿下不在京中之时作乱,想来殿下是对日后扳倒太子之事已是十拿九稳了?” 李恪道:“太子性情如此,对弟子而言要对付他倒非难事,弟子明日便当进宫,一来暂保太子储君之位,二来,弟子也不会叫太子的储君之位坐的太过安稳。” 岑文本看着李恪的模样,似乎已有成竹在胸,岑文本对李恪道:“魏王之事殿下倒是不必忧心,臣也自有法子对付,为殿下顾好长安之事。” 第四十四章 太子易师 “陛下圣览,臣密本禀奏:太子承乾,为陛下嫡长,居东宫之要,立国储之本,一身所系,天下万民,海内安稳。然太子年少顽劣,不知其重,竟与孩童无异,岂有人君之相,又怎宰治万民,为人表率?臣等闻之,痛切腑内...” 李承乾坠马,断了右腿,李世民的心里本就不甚爽利,随着一封自御史台发来的匿名弹劾的奏疏,李世民的心中便越发的不悦了。 这封密奏所禀,仔细讲来,所言确也不虚,太子李承乾身为国本之重,自需谨言慎行,方是应当,可李承乾却先失其德,再失其行,全无人君之相。有李世民文武双全,珠玉在前,李承乾这个储君着实显得太过不堪了些。 只是这些话虽是不虚,若是放在平时,李世民也能听得进去,但现在,在这个关头,李世民怎么看着都觉着是句句诛心,似是在隐射、污蔑太子,恨不得将这包藏祸心的上书之人提来面前,重杖三十。 在李世民想来,这密本上书之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坦荡君子,必是另有阴谋,若非如此,当真是如他自己本中所言那般忧国忧民,便该如魏征那般直言劝谏,而非在背后作怪。 但这一封奏本还不是最为致命的,致命的是随着这封密本进宫,朝中内外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似乎已有太子德不配位,理当废除的风声。 李世民也下令常涂着内侍省彻查,三法司严肃,但这些东西便如山中之风,来的毫无痕迹,想抓又如何能抓得住,反倒越发惹得朝中谣言四起,李承乾的处境更为不堪了。 不过此事虽然一时间查不出端倪来,然既是弹劾太子,必涉储位之争,造势之人必有后手,李世民也在宫中等着,等着谁最先坐不住,露出了马脚来。 就在李世民稳坐钓台,在宫中等候的时候,有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只是这个人却是李世民万万不希望看到的。 楚王李恪,李世民诸子中最为得意的皇子,无论是文才武略,还是朝野名望,都远非其他皇子可比,虽非嫡长,却与李世民最为酷肖,甚至在李恪的身上,李世民一度能看到自己少年时的模样,故而李世民对他也极是宠爱,不在嫡子之下。 但今日,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地时候,李恪出现在了李世民的面前,却叫李世民万分失望,甚至有些痛楚,李世民万不希望李恪会是那背后重伤太子的人。 但自李承乾被弹劾的消息出来后,众位皇子中,李恪是第一个主动来见他的,李世民又如何不担忧。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站在殿中,对身前坐着的李世民俯身拜道。 李世民心中虽有些失落,但终究李恪还未开口,李世民抬了抬手,对李恪道:“恪儿来了,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对李恪问道:“恪儿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李恪道:“儿臣来此乃是为朝中弹劾太子之事。”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阵切痛,他最为担忧地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李世民不怕朝中大臣弹劾李承乾,李世民最怕看到的却是诸皇子兄弟失和,手足相残。 李世民强压着心中的失望,沉声问道:“太子何事与恪儿何关,竟要恪儿亲自来进宫。” 李世民同李恪说话,乃是父于子,君于臣,他竟用上了“亲自”二字,也算是在点示李恪了。 不过李恪倒是对李世民的点示浑然不觉,仍旧自顾道:“皇兄日前坠马,朝中风声四起,多是不利太子之言,臣以为此中多为包藏祸心之意,祸乱超纲,儿臣以为父皇万不可信,以免伤我天家父子之情。” 李恪之言方落,李世民的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亮光,李世民只知李恪是为太子而来,他却没想到李恪竟是为了回护太子而来。 如此说来,倒是他这个父皇把李恪想的差了,一时间,李世民反倒对李恪生出了一丝愧疚。 李世民上前,看着李恪问道:“我儿也以为朝中之言不当?” 李恪当即跪拜于地,对李世民俯首道:“儿臣愿意身家性命为皇兄作保,皇兄失行,不过一时之举,盖因年少,只消父皇并东宫诸位师傅多加管教,皇兄必能向好,还望父皇勿以皇兄之行生怒,生易储之心,伤父子之和。” 所谓以身家性命作保,不过是李恪送到嘴边的取巧之言罢了,说了也是无碍,难不成将来李承乾再次失行,李世民还能因此责罚李恪不成? 反倒是李恪的话,真正地说进了李世民的心中,在李世民看来,李恪肯以身家性命作押,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可见李恪一片赤诚,手足情深。 李世民心中溢过满满的感动,面色动容,亲自上前,拍了拍李恪的肩膀,双手扶着李恪,感慨道:“我儿果与太子手足情深,若是太子知晓此事,想必也会甚为欣慰。朕得子如此,为父者何求!” 李世民身为帝王,本该隐七情,藏六欲,言行公端,他此刻当着李恪的面说出这番话,可见李世民心中已对李恪中意甚极。 李恪轻声笑了笑,也不知是被李世民夸的,还是自己惭愧的,面色突然一红,对李恪道:“父皇谬赞了,儿臣为弟,知皇兄行或有不当,但为全兄弟情谊,不使手足不和,从不曾直言谏兄,已是羞愧,如何当得起父皇之言。” 李世民双手扶着李恪的肩膀,听着李恪的话,满身都是一阵暖意,笑道:“此非我儿之过,我儿之言甚是,为全兄弟情谊,有些话你着实不便开口。在朕看来,此事错的不是我儿,是东宫詹事府的那帮臣子,若是他们能有魏征之志,以谏诤为心,太子又何至今日。” 李恪提及谏兄之事,等的就是李世民这句话,李世民之言方落,李恪便道:“太子詹事玄龄公才德兼备,确是举世罕有之干臣,这一点断无可指摘,只是玄龄公性情太过圆和了些,若为谏臣恐怕不妥,况且玄龄公身兼尚书仆射一职,省务繁多,东宫之事未必能尽数顾及,倒也不是玄龄公之过。” 李恪之言,倒也是实情,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赞同道:“我儿之言甚是,房玄龄性情温润,为相尚可,为师便有不足,这东宫教导太子之人,却需另择铮骨了。” 第四十五章 太子家令 “咻!” 楚王府,校场,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在耳畔划过,一枝羽箭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正中百步外箭靶靶心。 “殿下好射术,十余箭连中靶心,竟无一偏差。”李恪一箭射罢,将手中的强弓缓缓搁下,一旁侍候着的丹儿一边为李恪送上汗巾,一边对李恪笑道。 李恪自丹儿手中接过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对丹儿笑道:“不知怎的,今日本王只觉神清气爽,挽弓竟也有如神助。” 在李恪身后站着的王玄策闻言,笑道:“殿下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射箭自然得心应手。” 李恪回身看着王玄策,笑着问道:“先生可知本王喜在何处?” 王玄策当即回道:“殿下有两喜。” 李恪问道:“哦?先生且说来听听。” 王玄策回道:“殿下请期之礼已过,佳期已定,年中便将与武家小娘成婚,此为一喜。” 李恪闻言,不置可否,笑着点了点头。 王玄策接着道:“殿下入宫,劝得陛下罢房相太子詹事一职,断太子一臂,此为二喜,不知臣之言对错与否?” 李恪道:“先生之言深得我心,房玄龄身为宰相,挂职东宫终究不妥,此番将他摘了去,确是断了太子一臂。”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稍稍皱了皱眉头,对李恪道:“只是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李恪道:“你我相交多年,你我之间何来的这般多的规矩,先生但问便是。” 王玄策问道:“殿下虽使陛下免了房相的太子詹事之位,但为何又将魏侍中推于了陛下,魏侍中在朝中声望虽不及房相,但毕竟身为宰辅,执掌门下,岂不是又为太子平添助力吗?” 魏征官拜门下侍中,为门下省首官,位高权重,在朝中极有名望,虽不及房玄龄,但也相去不远了,李恪把魏征推到李承乾的身边,着实有些怪异。 李恪看着王玄策,问道:“先生以为魏玄成可会为了太子滥动门下之权?” 王玄策想都不想,不假思索地回道:“此事断无可能。” 魏征之所以为魏征,便是因为他公私分明,刚直不阿的性子,他连李世民的账都不买,数年间打回了李世民的圣旨也不在少数,又怎会为了李承乾徇私。 李恪道:“这便是了,魏玄成入主东宫詹事府,除了魏玄成那张毫不容情的嘴,太子还能得到什么?魏玄成为人刚直,眼中可揉不得沙子,以太子之行,待魏玄成去了,东宫多少还要热闹上几分。” 王玄策问道:“殿下就不担心魏征敦促之下,太子痛改前非吗?” 李恪笑道:“东宫属臣于志宁、杜正伦、孔颖达一众,谁人不是坦荡君子,若是劝谏之法可行,太子早就归于正途了,又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李世民对李承乾寄望甚高,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崇文馆学士孔颖达,无一不是朝中名臣,海内大儒,在规劝教导太子之事上从无惫懒,但结果如何也都是有目共睹,又怎会因一个魏征,便大有改观。 而且李恪还有一处用意,是他从不曾对旁人说过的,那就是为了激恼李承乾。 李承乾与李恪同龄,年不过十六,正是意气之年,也是最为叛逆的时候,这个时候的李承乾若是同他好生商量,让着他几分,兴许他还能听得进去话,可若是凡事直谏,动辄加以为君不道,桀犬哮日之语,李承乾能听得进才是怪事。 魏征强项,想来直言惯了,而李承乾也是如此,依着这两人的性子,日后相处,多半是魏征往东,李承乾便偏要往西,魏征往北,李承乾便偏要往南,如此一来,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如何坐得稳? 李恪和王玄策正在说着,门外的席君买走了进来。 “殿下,吏部司封司传来的消息,东宫的官封定了。”席君买把手中的一封密信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当即自席君买手中接过了密信,打了开来。 “殿下,东宫之事如何?”王玄策上前,对李恪问道。 李恪将手中的密信揉作一团,递到了身旁丹儿的手中,要到丹儿拿去处理干净,而后对王玄策道:“正如本王所愿,父皇调朝中谏官入储宫,除魏玄成兼太子詹事外,又以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为太子少詹事,高士廉暂摄太子少师。” 王玄策闻言道:“李百药、张玄素、高士廉,无一不是当世名臣,一部堂官,陛下对太子,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李恪笑道:“太子潜邸之臣,无一不是名声在外,可纵是如此,又能如何?名声越大,越难驾驭,越难为太子所用,最后只会使得内外失调罢了。” 李承乾不同于李恪,李世民对李承乾太过关切,然关心则乱,李承乾的臣子,在入东宫前俱已是功成名就,身居高位,他们虽在太子府下,但都是李世民的人,谁又会记太子之恩。 反观李恪,李恪麾下,也都是青史留名的一时之选,马周、岑文本、王玄策、苏定方、席君买,俱是如此,但这些人也都有一个共点,那就是他们都是由李恪一手擢拔而起,是李恪真正可以托付以身家性命的心腹,这些人是李承乾所没有的。 李恪笑了笑,又接着道:“父皇谕旨,还亲提了一个太子家令,先生可能猜出是谁人?” 王玄策看着李恪的模样,想了想,回道:“太子家令掌太子府内诸事,干系重大,看殿下的神情,想必也是一铮谏之人了。” 李恪道:“此人何止铮谏,简直好谏,父皇调侍御史权万纪为太子家令,恐怕日后太子的日子不好过了。” 王玄策道:“权万纪其人,最好沽取直名,多行谮毁为是,告讦为直之事,再加之他此前与太子又有些旧怨,日后这东宫可是热闹了。” 李恪双拳微握,对王玄策道:“权万纪号为廉约忠直,但其人贪名好誉,本王不信他便没有把柄可抓,而且就算他没有,他的族亲也该有,你即日遣人去一趟天水权家,彻查权万纪此人,权万纪既为太子家令,本王日后当有重用。” 第四十六章 东宫事乱 李恪耳目灵通,在宫中和吏部都有他的人,故而消息来地很快,此时,就连新任的太子家令权万纪自己都还不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李恪已有了筹备。 不过权万纪现居的侍御史是四品,太子家令也是四品,于官职而言自是不上不下,是为平调,但侍御史在御史台,可太子家令却在储君潜邸,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多少人望眼欲穿的位置。 西汉之初,名臣晁错在文帝时便曾为太子家令,景帝登基后短短数载,晁错便被汉景帝越格擢拔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实为宰相,为天下名臣典范。 太子家令可算得上是太子的官家,太子一应日常、府内上下均由太子家令一手打理,通常而言也会是太子心腹。太子在潜邸时掌家,太子登基后治国,太子家令纵谓之潜相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太子家令所侍奉的那个太子能登基称帝才是。但是有李恪在,李恪将来也不会轻易给权万纪留有用武之地。 现在的权万纪还不知,他的太子家令还未还未真正坐上去,李恪已经盯上了他了。 “哐、哐、哐...” 光天殿,太子李承乾的寝殿,一阵阵瓷瓶、瓷碗摔碎的声音自殿中传出,听得人不禁心中一颤。 而在殿中,李承乾正拄着拐,吃力地站着,看着满地的碎片,俨然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在光天殿中,原本应该在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地靠在殿中一角,对正在发着火的李承乾哀求道。 李承乾看着殿下瑟瑟发抖的众位宫婢,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们,甩了甩手,怒道:“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诺。”李承乾语气凶恶,但得了李承乾这句话,殿中的宫婢们一个个如释重负,连忙逃也似地出了殿门。 待宫婢们慌慌张张地出了殿门后,偌大的光天殿中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碎了的瓷片,李承乾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却没有好受半分。 而就在此时,李承乾的心中正是烦闷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竟是有人不传自来,进了光天殿。 李承乾眉头微皱,正要动怒,可当他抬头看到来人后,心中的怒火却又悄然压了下去。 “乳娘怎的来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承乾的乳娘遂安夫人李氏,李承乾抬头问道。 遂安夫人手中端着碗药膳,走到了李承乾的身旁,对李承乾道:“我听闻太子一日未进粒米,特来看看。太子重伤未愈,还在将养,可不能亏了身子。” 李承乾看着绥安夫人手中的药膳,对遂安夫人道:“乳娘命宫人端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 遂安夫人将手中的药膳在李承乾的身前搁下,看着满满碎了一地的瓷片,对李承乾道:“若是宫人端来,你如何吃得,我专程来此便是要看着你吃的。这碗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对太子的腿上最好,太子总要给我几分薄面吧。” 李承乾正在气头上,若是旁人的话,他兴许半句都听不进去,但遂安夫人不同。 遂安夫人乃遂安郡公李安远之妻,李承乾的乳娘,李承乾自幼便是绥安夫人喂养,也是遂安夫人一步一步照看着长大的,绥安夫人视李承乾如子,而李承乾也待遂安夫人如母,故而遂安夫人的话李承乾大多还是听得进去的。 不过李承乾看着手边桌案上的药膳,叹了口气,却道:“吃了这药膳又有何用,听得李莲心之言,本宫的这条腿多半是不成了。” 遂安夫人道:“这天下名医无数,李太医治不了的伤,旁人未必不成,更何况太子身为储君,无论腿伤如此,总归是要养好身子的,免得叫陛下和皇后忧心。” 李承乾是太子,唐皇嫡长,在旁人的面前,哪怕他再不畅,心中再苦闷,所表露出来的最多也就算愤懑和放纵,但遂安夫人却是特例,在遂安夫人的面前,李承乾才是真正地可以放下心里的担子,真正如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般说着话。 李承乾苦笑了一声,问道:“储君?乳娘,你可曾听过这历朝历代哪有断了腿的储君?如今朝中已有人与本宫不为难,借本宫坠马之事暗自密本上书弹劾本宫了。” 遂安夫人道:“太子虽伤了腿,但又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和皇后对太子寄予厚望,连调朝中重臣入值东宫,甚至连魏侍中都身兼太子詹事,岂不正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储位。想必区区几个小人的奏本弹劾,还伤不得太子。” 李承乾,看着遂安夫人,问道:“乳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乳娘又可知本宫伤后,又是谁人入宫为本宫保奏?” 遂安夫人如实道:“此事想必是宫中密事,我倒不曾听闻。” 李承乾道:“本宫遭人弹劾后,入宫为本宫保奏的是三郎。” 遂安夫人闻言,讶然道:“竟是楚王,为何是他?” 李恪与太子一向面和心不和,在朝中内外更是多有纷争,李承乾若失太子之位,对李恪而言应是好事,可李恪竟然亲自出手助李承乾稳保东宫之位,着实叫遂安夫人很是诧异。 李承乾冷笑了一声道:“三郎一向与本宫不和,他又如何能盼得本宫的好了。” 遂安夫人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那为何楚王要保太子。” 李承乾回道:“三郎心机深沉,又对储君之位早已虎视眈眈,他哪里是相助本宫,分明就是在助他自己,借着为本宫稳保储君之位的机会,给四郎使绊子,生怕他外放出京之时叫四郎乘机得位罢了。三郎和四郎都非良善之辈,俱有虎狼之心,他们又怎会诚心助我。” 遂安夫人看着李承乾满面颓然的模样,宽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无论楚王与魏王如何,这东宫之主终究还是太子,太子还是好生养着身子才是,免得叫小人得了手去。” 李承乾听得遂安夫人的话,脸上虽是笑了笑,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咬牙道:“三郎想要本宫的储君之位,本宫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他想入住东宫,且等他能囫囵回了长安再说!” 第四十七章 回扬 贞观八年春,长安城外十里,灞桥驿。 时已入春,微风拂面,气候渐渐回暖,灞桥两岸的烟柳早已悄悄地抽了芽,娴淑静谧地立于灞水两岸,绵延数里,宛如身着青衣水袖的舞娘,挥别着即将南下和东去的游子客商。 而在这些依依送别的人群中,有一人却显得极为扎眼,缘故倒也不是因别的,而是因为这男子身旁那匹雪白如云的骏马。 今日是二月初一,春社日,本该是饮宜春酒,祭祀土神,祈获丰收的日子,但今日,却也是李恪南下归扬的日子。 朝中势力四分,有如岑文本这般支持李恪的,有如长孙无忌那般支持李承乾的,也有如唐俭那般支持李泰的,当然也有如房杜那般朝中中立,三不相帮的。 但无论如何,以李恪眼下的权势,他要回扬之官,都该是冠盖如云,朱紫成片的场面,只是如今,却显得寒酸地很。 自长安中城中赶来相送李恪的,竟只有一个与李恪定了亲的武媚娘。 灞桥边,李恪的王府卫率在驿站旁远远地望着,而武媚娘正在岸边折了杨柳,递给李恪。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想不到时隔不过一载,本王再次南下,竟也有佳人折柳相赠了。”李恪自武媚娘手中接过抽着嫩芽的柳条,对武媚娘笑道。 武媚娘道:“幸得三郎早有安排,将本要送别的百官挡了回去,否则此处人山人海,媚娘哪得空子专为三郎送别。” 李恪笑着问道:“媚娘果然聪慧,也知本王早将人挡了回去?” 武媚娘道:“太子坠马,腿伤未愈,恐怕还得落得残疾,三郎若是在此事闹得太大声势,难免不妥,想来三郎是早有打算的。” 李恪拉过武媚娘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不错,媚娘果然知我。” 李恪将于今日南下的消息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朝中知晓之人不少,但李恪也对内早有严令,眼下关头,凡与李恪交好的朝中大臣皆不可出城相送,以免落人话柄,故而今日李恪南下,此处送别的也只武媚娘一人。 武媚娘一双美目流转,抬头俏生生地看着李恪,对李恪道:“只盼三郎拿着媚娘折下的柳条,到了扬州莫要望了媚娘才是。” 李恪笑道:“媚娘放心,本王到了扬州后便命人将这柳条移栽在临江宫本王的卧房窗前,待年中你我成婚,你再随本王南下扬州时,也好叫你瞧见本王待你之心。” 武媚娘道:“如此便好,那媚娘便等着看三郎移栽的灞陵烟柳了。” “好。”李恪应了一声,对武媚娘柔声道。 武媚娘被李恪拉着手,看着李恪眼中的少有的温柔,对李恪问道:“三郎此番南下,不知何时回京?” 李恪知道,武媚娘看着是问李恪回京之期,实则是问成婚之事,毕竟李恪已定于年中与武媚娘完婚,届时李恪自然是要还京的。 李恪想了想,回道:“你我婚期定于六月,父皇已有旨意,准本王端午后便可还京,筹备大婚之事,以本王的脚程,五月中怎么也抵京了。” 武媚娘道:“如此便好,阿爹已同媚娘交代过了,此番阿爹回荆,媚娘便不跟着回去了,今岁媚娘便跟着阿娘留在长安,专等三郎来娶我。” 李恪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来回折腾,女儿家身子骨弱,难免不妥,你既不南下本王便宽心了。本王不在京时你凡事需多仔细,若遇要事可入宫同阿娘商议。你将是我李家儿媳,宫中禁军不会拦你。” “媚娘明白了。”武媚娘屈膝微微行了一礼,对李恪应道。 ———————————— 相送终需别,盏茶过后,李恪同武媚娘又说了些话,便启程南下了。 “佳人相送,依依惜别,着实是在叫臣好生艳羡啊。”李恪自灞桥驿启程南下,王玄策策马跟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对李恪打笑道。 李恪看了眼一旁面带笑意,玩笑着的王玄策,也笑着回道:“本王大婚在即,哪能如先生这般洒脱,年近不惑,无牵无挂,本王羡慕先生才是真的。” 王玄策与李恪关系亲近,日常开些玩笑也无大碍,可这次李恪的话一入口,王玄策却顿时被噎住了,王玄策都不经有些后悔自己先去招惹了李恪。 原因无他,只是王玄策已是二十有九,将近三旬,可至今尚未婚配,在时人看来,弱冠成婚已是晚了,以王玄策眼下的年纪,着实是大了些。 在楚王府时,便常有人借此来同王玄策玩笑,此番又被李恪说了出来,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玄策面色一红,对李恪道:“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臣修身养性之道未成,还未顾及成家之事。” 李恪闻言,笑道:“先生,你齐家之事虽是未顾及,但在京时老夫人却早与本王提及过,托本王替你相看着,你若再不成家,恐怕老夫人便该怪罪到本王的身上的。” 王玄策虽尚未成婚,但他身为李恪心腹,李恪也在京中为他在延康坊也置办了一处宅院,距楚王府不过盏茶的功夫,王玄策的娘亲便在这宅中住着,老夫人也曾往王府拜见过李恪,其间同李恪也提过王玄策成家之事,央着李恪为王玄策看着些。 不过这一次倒不等王玄策说话,反倒是一旁的丹儿先开了口。 丹儿道:“殿下近来忙于婚事,有些事情恐怕还不知。” “何事?”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 丹儿回道:“在京时,治书侍御史刘洎曾欲将小妹许配于先生,但先生却以门户不当,回绝了刘洎。”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对王玄策问道:“哦?先生可有此事?” 王玄策如实回道:“确有此事,刘洎与文本兄同为南阳人,又同曾效力于南梁萧铣,故而相识,因着文本的缘故,臣也与刘洎有几分交情。此番臣回京,刘洎曾专程在平康坊宴请过臣,席间提及欲将其妹许配于臣为妻,被臣婉拒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却不知是何故?” 李恪清楚,王玄策虽是寒门,但却一向心高,从不以门第之念为意,所谓门户不对,不过是王玄策的托词,必然另有缘故。 王玄策回道:“刘洎虽与臣和文本相识,却是魏王心腹,臣在殿下门下,与他自当回避。” 王玄策所言,也是实情,刘洎与王玄策算是故交,但如今两人各为其主,王玄策为李恪门下,而刘洎则拜入了李泰门下,王玄策对李恪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自然对刘洎敬而远之。 王玄策是李恪心腹,刘洎欲将亲妹许配于王玄策,说不得正是有拉拢之意,亦或是挑拨李恪与王玄策之间的关系。 此事王玄策本该告知于李恪,可此事一来属实私事,不便上禀,二来若是上禀,也难免有邀功之嫌,故而王玄策便未告知李恪,而是玩笑似地告知了丹儿,丹儿是李恪贴身侍女,告诉了她,早晚李恪也就知道了。 李恪知道王玄策用心良苦,也无丝毫见怪,不过对刘洎此人,李恪倒是来了兴致。 李恪喃喃道:“四郎,本王倒是小看了他,想不到他的动作竟这般快。” 第四十八章 魏王李泰 说实在的,在李恪的眼中,他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魏王李泰,也不曾将李泰看得太重,但今日得知的刘洎之事倒是给李恪提了个醒。 李承乾太子之位已然不稳,李世民诸子,抛开那个年才六岁,乳臭未干的晋王李治,李恪俨然已经成为了李泰的最大敌手,李恪没把李泰视为大敌,但李泰却已经在暗中布局对付李恪了。 刘洎其人,李恪也很清楚,他虽有宰相之才,十数年后也可登拜相位,然其性情刚疏,又常口无遮拦,李恪以为此人纵然才高,也不可大用,故而未予看重,以致他投入了李泰麾下。 李恪对王玄策问道:“先生既与刘洎相熟,又可知其人如何?” 王玄策想了想,如实回道:“若论才略,思道(刘洎字)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许不在文本之下,论性情,更是坚贞如玉,为人刚正,有魏侍中之像,可谓国士。” 王玄策虽与刘洎份属两方,各位其主,但提及刘洎,也多溢美之词,可见王玄策坦荡,也可见刘洎之能。 李恪闻言,淡淡:“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侍君以诚,性情刚直虽然不差,但总也不是好事。” 王玄策点了点头,赞同道:“殿下所言极是,正是枢机之发,驷不及舌。以思道刚直的性子,诸皇子中,能用思道的也唯殿下一人而已,以魏王的性子,日子久了,未必能容得他。” 王玄策擅纵横之道,相人也确有其能,不过短短数语,便将刘洎的长短说了个干净。 李恪喟叹道:“刘洎之能可谓国士,然其性如此,恐终难得善果。” 王玄策闻言,只当李恪是怜刘洎之才,惜未能将他纳入麾下,于是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思道心高,断无投于殿下麾下的可能。” 其实对于刘洎,李恪也不甚在意,但听了王玄策的话,李恪也来了兴致,李恪问道:“哦?这是为何?” 王玄策笑着回道:“文本出自南阳岑氏,思道出自南阳刘氏,两人同为山南世家子弟,而昔年南梁萧铣于江陵称帝时,文本和思道又同在萧铣朝中效力,文本在中书,思道在门下,两人并为萧铣智囊。 可随着萧铣败亡,两人相继降唐后,时隔十三载,文本已再入中书,拜为宰辅,而思道却于去岁末才新任治书侍御史,两者可谓天壤之别,以思道的性子,如何肯入殿下门下。” 李恪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 刘洎与岑文本同为南阳世家子,入仕后又同在萧铣朝中效力,分任中书侍郎和黄门侍郎,向来都是平起平坐,而自唐灭南梁后,岑文本拜入李孝恭麾下,官任荆州别驾、行台考功郎中,而刘洎则为南康州都督府长史,到了这时,他们两仍旧是旗鼓相当。 可一切自打武德九年,岑文本入京后一切便都变了。 九年前,岑文本入京,本是受李孝恭举荐,入秘书省任秘书郎,秘书郎虽在京中,为京官,但只是掌管图书经籍之事,也是闲职。 可谁曾想,就是这样一个在当时根本名声不显的岑文本,竟得了三皇子李恪的青眼,当朝拜师,岑文本也一跃而成从四品蜀王府长史,岑文本也因此进入了李世民的眼中。 自那以后,岑文本一路顺风顺水,从秘书郎到中书舍人,再到中书舍人到中书侍郎,封江陵县伯,实掌中书省事,位登宰辅,前后用了也不过短短七载,而此时,原本与他平起平坐的刘洎还只是一个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刘洎的心中能是服气才是怪事。 岑文本是李恪的恩师,也是李恪的谋主,而李恪只能有一个谋主,刘洎若是投于李恪麾下,做得再好,也还是在岑文本之下,故而刘洎为求更进一步,便在去岁投于了李泰麾下,被李泰引为心腹。 李恪闻言,笑道:“如此说来,这刘洎倒是有几分意思。” ———————————— 长安,胜业坊,魏王府。 魏王李泰自打成了夺储之心以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离太子之位竟能如此地近。 以往李泰要对付的是李承乾和李恪两人,这两人一个是父皇嫡长,名正言顺的太子,而另一个则是备得圣宠,又有泼天功劳在身的楚王,这两人,每一个都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如今不同了,太子失德失行,本就在朝中声望大损,此番又折了腿,腿脚不便,想要守住太子之位岂是易事,至于李恪,虽然声望正隆,但无奈已之官扬州,鞭长莫及,顾不得长安之事。也就是说,只要他在李恪离京之时使得太子被废,东宫十拿九稳便是他的了。 “刘御史,三兄可是已经南下了?”魏王府中,李泰坐于上首,看着左手边坐着的刘洎,轻声问道。 刘洎文才卓绝,又多有干略,虽投于李泰麾下不过半载,但已胜过了太多李泰麾下的旧人,被李泰引为心腹,事必垂询。 刘洎回道:“方才府中去外面盯梢的人传来消息,楚王已经过灞桥,南下了。” 李泰接着问道:“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刘洎回道:“殿下放心,楚王在灞桥只见了武家小娘一人,而后便南下了,并无旁人。” 李泰闻言,稍稍宽了两分心,道:“三兄行事,最是狡诈,此前他在宫中力保太子,已是临行前给本王下了绊子,他此番南下,正是本王大展宏图之时。” 刘洎道:“楚王虽不在京中,但扬州相距长安最快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殿下在京行事,还是不可大意。” 李泰闻言,摆了摆手,对刘洎回道:“无妨,刘御史多虑了,本王自有法子叫三兄忙于州事,无暇北顾。” 接着,李泰又转过头去,对身后站着魏王卫率府典军余甫问道:“苏州那边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余甫回道:“殿下放心,苏州那边已经安排妥当,绝不会叫楚王得了闲去。” 第四十九章 睢阳渡口 宋州,居中原与淮南之中,宋州往北,则为中原,往南,则为淮南。 中原与淮南俱为天下膏腴之地,而宋州介于两者之间,亦是富庶,为大唐十“望州”之一。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宋州为陆路要道,又有运河过境,诗中所言便是宋州。 李恪自长安出发,过洛阳,一路乘官船南下,不过三日便到了宋州,宋州本就是水路枢纽,到了宋州后李恪便登岸修整,也给官船备上些干粮。 “殿下,此处便是睢阳城,过了睢阳便是淮南地界了。”王玄策和李恪两人并肩立于官船甲板之上,王玄策指着不远处在望的睢阳城渡口,对身旁的李恪笑道。 李恪侧身看着身旁面带笑意的王玄策,问道:“看先生的样子,似乎也曾来过睢阳?” 王玄策回道:“睢阳乃上古皇都,自燧人氏始,夏、商先后定都于此,处要冲,扼江淮之咽喉,臣少年曾游学至此,故而熟识。” 李恪道:“本王曾闻《汉书》有云:‘宋地,房心之分野也。其民犹有先王遗风,厚重多君子,好稼穑,恶衣食,以致畜藏。’却不知到了今日,此处又还留有几分上古王风。” 王玄策指着不远处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对李恪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时已不同往日,睢阳本就勾连南北要塞,划分江淮,如今又有运河流经,宋州百姓已多有从船行、商贾、脚夫之役者,反倒少有稼穑之业了。” 李恪闻言,问道:“船行?宋州也有船行?” 王玄策回道:“那是自然只不过宋州的船行自是比不得扬州、洛阳这些重镇,所运的货殖也大多只能抵汴、泗两州。”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王玄策回道:“宋州北有洛阳,南有扬州,北上之货殖,北抵涿州,南下之货殖,南抵余杭,均需借由洛阳和扬州的船行代运,否则恐难通行。” 李恪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笑道:“这倒有意思,原来这船行货运竟也有这般规矩。” 王玄策道:“三教九流,十行百业,也有其规,各行其道,船行水运自也如此。” 李恪问道:“如此说来,这宋州地界便是洛阳的地盘了?” 王玄策想了想,摇头道:“殿下说的是,但也不尽是,一来宋州处河南与淮南之交,常有货殖南下北上,此处洛阳船行虽多,但也不乏扬州船行来此装卸货殖的,二来洛阳不比扬州,殿下为整合扬州水运,设扬州漕行,整个淮南的买卖自然都是扬州在做,但洛阳船行却无漕行之说,不过一盘散沙罢了,还管不及宋州。” 王玄策正同李恪说着话,说来也巧了,似乎正是为了印证王玄策所言一般,就在王玄策话音刚落的时候,李恪所乘的官船正要靠岸时,船旁便驶过了一艘挂着扬州水幡的货船,正要靠着渡口停靠。 李恪虽生在长安,但封号、食邑、之官都在扬州,日后他的子孙也将封于扬州,故而扬州于他而言也算是半个故里了,更别提扬州漕行本就是他管下的,在宋州看着扬州来船,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可正当李恪瞧见了这艘扬州货船,并肩靠着停在渡口,将欲上岸之时,却听到了一旁的争执声。 “此处乃睢阳渡口,凡一应扬州来船不得停靠。”渡口之上,一个身着灰色裋褐,专司接驳的役夫,对扬州货船上的船工道。 船工听得役夫的话,显然也是被惊住了,连忙问道:“此话怎讲,我等每日往来渡口无数,何曾听过这般规矩,你莫不是弄错了?” 役夫摆了摆手,回道:“断无弄错的道理,这是前几日睢阳渡口刚立的规矩,凡扬州来宋州的货船,途径渡口,若需上下货殖的,均不得上岸。” 船工闻言,解释道:“此乃自余杭运抵宋州的丝绸,接货之人正是闫记布行的闫主事,想必兄弟也是识得的,还望行个方便。” 闫记布行在宋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买卖,在宋州颇有几分势力,船工搬了闫记布行出来,也是希望这渡口上能给上几分面子。 可这渡口上的役夫却一口咬死,坚持道:“这规矩乃是州府里的官爷定下的,莫说是你了,就算是闫主事亲自来了,也要乖乖地认下,按照我睢阳渡口的规矩来办。” 那船工闻言,显然是急了,忙道:“这批货今日便要送到睢阳城,万万耽搁不得,这位兄弟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役夫故作思索了片刻,顿了顿,回道:“你们扬州的船想进城,倒也并非不可,只不过却要费些银钱,一艘商船,十贯钱。” 船工闻言,顿时惊住了,十贯钱,这可是他在河上漂泊数月才能挣来的赚头,岂是他一个船夫能一口定下的。 船工忙道:“兄弟稍待,此事在下做不了主,待在下去请船主来此。” 说着,这船工便连忙带着小跑,进了船舱。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与身旁的王玄策对视了一眼,也觉得颇为有趣,笑了笑,也下得了船去。 “这位兄弟,在下的船也是自扬州而来,要往睢阳而去,不知要收钱几何?”李恪上前,对方才说话的役夫问道。 李恪所乘的虽是官船,但却未悬楚王府的幡旗,这役夫自也不知,役夫见得又有一扬州的商船上前,于是反问道:“你等来睢阳又是为何事?” 李恪回道:“我等是做漆器买卖的,听闻睢阳的漆器质地最好,特来上些货,半日便走。” 役夫上下打量了李恪片刻,见得李恪穿着不俗,显然是富庶人家,而年纪又不大,多半少经世事,也是哪家初次外出上货的少主事,想来也是头肥羊,于是道:“他们停一个时辰,作价十贯,你们一停便是半日,怎么的也得二十贯钱了。” 李恪闻言,给了王玄策一个眼色,王玄策见状,知李恪之意,连忙递上了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 李恪拿着银子,对役夫问道:“二十贯钱,倒是不多,只是不知可能开了收据,免得我们装船时你们又不认了,可该如何?” 役夫道:“阁下尽管宽心,我睢阳码头的银钱都是奉州府的官爷之命所收,怎会不认。” “如此便好。”李恪说着,把手中的银锭子丢到了役夫的手中。 以李恪的身份,断没有跟一个渡口接驳的役夫厮磨时间的道理,王玄策看着李恪笑嘻嘻地将银锭子给了役夫,于是靠在李恪的身旁,对李恪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李恪道:“命人将他的话录下口供,你随本王去一趟宋州刺史方季长的府衙,本王正愁着如何将船行的买卖北扩,这可是方刺史将睢阳河渡拱手相赠的机会。” 第五十章 方季长 大唐地方州郡,凡满四万户者为上州,宋州户数九万,在十望州之列,自也属上州。 上州刺史,官居从三品,地方大员,更遑论宋州还是连通中原与淮南两地的水路要塞了,能在此处为官的也绝非泛泛之辈。 方季长出自丹阳名门,为东汉名臣方储之后,昔年虎牢之战后弃暗投明,为大唐臣子,封歙县子,初在河北任官,后又累功转任宋州刺史,至今已是三载。 方季长其人,比李恪想象的还要年迈一些,大唐立国不过十余载,凡地方大吏,多有原于军中任文书要职,而后转任的,故而年岁大多也就在四旬上下,年富力强,鲜少有过了五旬的,但李恪看着方季长,一眼见得的便是满头银灰相间的头发,恐怕已过了六旬了。 李恪虽为东南首官,但此前因治淮水的缘故,他所熟知的大多是淮北和山东一代的地方官员,对于宋州的方季长,却只是听过一个名字,今日当面见得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倒还有几分讶异。 “臣宋州刺史方季长拜见楚王殿下,殿下驾临臣未能远迎,还望勿怪。”宋州刺史府衙正厅内,李恪正在厅中等候,方季长连忙走了进来,对李恪俯身拜道。 李恪微微抬手,虚扶起了方季长,道:“今日是本王贸然来此,与方刺史无干,方刺史请起。” “谢殿下。”方季长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方季长起身后,在李恪身旁坐下,对李恪问道:“今日殿下驾临,却不知有何吩咐?” 李恪道:“本王奉父皇之命南下,途径宋州,本是想着进城稍作休整便走,可却遇到了一件趣事,特来向方刺史讨教。” 方季长为官多年,也深谙其道,当“讨教”二字自李恪口中说出时,方季长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知必是何处惹恼了李恪,才是如此。 方季长忙道:“还请殿下赐教。” 李恪笑了一声,问道:“本王此番进城,为了见得方刺史一面,可还纳了二十贯钱,你说此事是不是有趣地紧。” 李恪贵为亲王,以上拜下,哪还有纳了银子才能见得的道理,莫说是李恪了,方季长身为宋州主政官,就算是寻常百姓求见本也不该如此,方季长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一惊。 方季长闻言,起初只当是李恪到了刺史府外,并未表露身份,而刺史府的门子又拿尊坐大,故而如此,连忙问道:“可是府中那个不开眼的轻慢了殿下,臣即刻整治。” 李恪摇了摇头道:“贵府之人勉强倒也还算规矩,不曾轻慢本王,本王说的是睢阳渡口。” “睢阳渡口?不知睢阳渡口有何事,还望殿下明示。”方季长不解地问道。 李恪道:“本王此番南下,所乘之船乃扬州大都督府的官船,本王方才在睢阳渡口可是听了,凡扬州船只进靠睢阳渡,停岸半日的,需纳钱二十贯才得进城,本王不知这是何规矩,但想着入乡随俗,便就纳了。” 李恪说着,并未动怒,脸上反倒挂着一丝轻笑,可就是这一丝轻笑,却看得方季长心底发寒。 方季长虽在地方,但对京中的情况却也颇为熟悉,尤其是眼前的这位楚王殿下,便更是如此了。 李恪能轻而易举地搅动朝中风云,小小的一个宋州城便更不在话下。 方季长生怕李恪生怒,忙解释道:“纳钱之事,臣着实不知,臣即刻命人去查,将首祸之人缉拿归案,从重治罪,严惩不贷。” 李恪身为亲王,自是家资豪富,区区二十贯他绝不会看在眼中,方季长以为李恪登门,是因这生事之人。 不过方季长如何能揣度到李恪的心思,李恪亲自登门可不是为了将人治罪,若只是为渡口之上的一个役夫,还不足叫李恪来此,费上这般口舌,李恪看重的是睢阳渡口,是扬州漕行打开整个河南水运的机会。 “哼!” 李恪轻哼了一声,对方季长道:“本王听闻,这睢阳渡口之人收受银钱,可不是擅自为之,而是奉了宋州府衙之令,此事难不成方刺史不知吗?” 听得李[]恪一声轻哼,方季长的心中猛地一颤,且不论他方季长知否渡口收缴扬州来船银钱之事,光是听着李恪的意思,便大有问罪方季长的意思。 方季长忙起身道:“臣惶恐,不知殿下之意。” 李恪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方刺史身为宋州首官,奉父皇之命牧守一方,也当知大唐律例。本王也入朝堂多年,可从未听闻有什么专收扬州停岸耗费的赋税。本王进出皇宫尚且自如,可要进这睢阳城可却不易,却不知睢阳可还在我大唐治下啊?” 李恪之言方落,方季长顿时脸色难看了起来,若是方才李恪的话还留有几分客气,现在李恪所言,可就是在诛心了。李恪所言若是传入了朝中,到时少不得御史上书弹劾于他。 方季长解释道:“殿下严重了,臣万无此意,只是此事臣着实不知,此前也从未听闻。” 李恪闻言,倒是笑了出来,问道:“听方刺史的意思,莫不是以为本王在诓骗于你了?” 方季长回道:“臣不敢。” 李恪摆了摆手,李恪身后的王玄策便知李恪之意,从袖中取出了一张供纸,对方季长道:“此乃方才殿下命人录下的口供,此事前因后果均以讲明,方刺史看了便是。” 方季长自王玄策手中接过了供纸,仔细地看了起来,片刻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以李恪的身份,若是不想纳这二十贯钱,亦或是觉得颇不妥当,李恪大可命人一声通传,就算他这个宋州刺史亲自去一趟,率州中官吏将李恪迎进城,也是应有之意。 可李恪却并未传方季长出城见驾,而是不声不响地纳了钱,而后命人录下了口供,到了这州衙中问罪来了。 方季长慢慢地觉出了李恪今日来意不善,似乎是有意在寻他的麻烦。 李恪虽贵为亲王,但到底还是少年,方季长又岂会甘愿被李恪轻易拿捏地这般死。 方季长把手中的供词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回道:“既是如此,臣自当将此事上呈吏部,请吏部定夺,若是此事属实,却系府衙官吏所为,臣自当担连责之罪。” 第五十一章 有苦难言 如果说方才方季长对李恪还有几分忌惮,有几分礼让的话,现在方季长的话已经有些撕破脸,要与李恪争锋相对的意思了。 毕竟李恪虽是皇子,贵为亲王,但他的官职只是扬州大都督、淮南道黜陟大使,淮南道上下,十四州、五十七县官吏,均在李恪监察之下,李恪有持节之权,甚至可先罢免地方官员,而后奏本,整个东南自然以李恪为尊。 可宋州与淮南虽近,但一地之隔,却属河南道管辖,不在淮南,更不在李恪治下,李恪断没有监察方季长这个宋州刺史的道理。 方季长历经三代,在官场混迹数十年,官场上利益权衡的手段玩的自然熟稔。 方季长的话无异于是在告诫李恪,要李恪的手莫要伸地太长了。李恪是皇子,身份比方季长还要敏感地多,李恪若是贸然插手宋州州务,传入了朝中,可就不是被朝臣弹劾这么简单了,到时李恪比他更要难做。 李恪听着方季长的话,先是稍稍一愣,但思虑了片刻后,便明白了过来。 方季长的法子可以说是自损三百,伤敌一千。 此事若是报上吏部,无论与方季长相干与否,事涉李恪,方季长的岁考最多便是一个中,他的升迁便算是无望了。 但无论升迁与否,与方季长又有何干,或者说,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他不开罪了李恪,方季长又如何能够升迁。 如今方季长已官居从三品,若要更进一步,那多半便得进京,入三省,或在六部九监任尚书九卿之职,若是留在地方,也需得是出任洛阳、太原、成都、扬州等要地首官,而以他如今的年纪,这样的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 现在的方季长,在李恪面前就是一块滚刀肉,左右他已是如此,也不怕李恪再就此事参上他一本。 李恪揣度着方季长的心思,缓缓道:“久闻方刺史行事恪守节规,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本王佩服,只是此事虽生在宋州,但也未必便是方刺史所为,就此报上吏部,是不是动静太大了些。” 李恪之言入耳,方季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果然正如方季长所预料的那般,方季长不愿将此事捅进朝廷,李恪更不愿,皇子插手地方,这可是大忌,李恪能以一个庶出皇子的身份走到今日这一步,绝不会这般愚蠢。 方季长自觉从不曾开罪过李恪,更不知李恪今日兴师问罪的缘故,但有了李恪这句话,方季长便有了同李恪讨价还价的底气,若是能借此将此事压在州部,由方季长自行处置,自然就是最好了。 方季长道:“殿下之言也是,此事本就是州部之事,放到吏部确实有些不妥,此事便交由臣来处置,必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季长年已至此,何必到了最后还败坏自己名声的道理,睢阳渡口专收扬州船只岸税之事他确实不知,但区区一个睢阳渡的役夫断没有开口便是二十贯岸税的胆量,此事背后必定有宋州府衙的官吏撑着,方季长一时间也难明轻重,是否最后能与他自己有所瓜葛。 故而方季长自己也在思量,想着将此事压在宋州城内,由他来处置此事,最后给李恪一个交代便是。 李恪听了方季长的话,脸上非但未见怒意,反倒慢慢地笑了出来。 方季长看着李恪脸上的笑意,心中竟突然泛起了一丝寒意。 方才方季长所言,大有和李恪针锋相对的意思,按理说,李恪本该心中不悦才是,可李恪的脸上却满是笑意,这叫他还如何坐得住? 果然,正如方季长所担忧地那般,李恪嘴角的笑容还未散去,便对方季长道:“本王官在淮南,又只是过路宋州,见了怪事,便来问问,此事方刺史但管查着,若是水落石出了,揪出首恶来,但请命人将拿二十贯钱送来扬州便是,只是...” 方季长听着李恪的话,起初还好,可随着李恪的一句“只是”,方季长心头一揪。 “只是什么?”方季长问道。 李恪回道:“只是方刺史还是快些地好,否则待过上两日,扬州船行的苦主进京上诉,闹得长安满城风雨,本王也拉不住他们,帮不了你了。” 李恪之言方落,方才还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样的方季长,脸色猛地煞白,后背都浸出了汗珠。原因无法,只是李恪的话正中了他的七寸。 方季长年已六旬,又非李世民心腹,在朝中更无李恪、李泰这般巨擘提携,为他张目,他的仕途走到此处也算是到头了,断无拜相的可能。 不过好在宋州刺史官居从三品,虽远不入宰辅之列,但也是一方大吏,聊有慰藉,将来以老迈辞官后,仗着旧功当也能博得一封圣旨下慰,不负为官一场,不失为一方乡望,留名州志。 故而以方季长眼下的处境,他怕的不是升迁无望,而是晚节不保,他忌惮的也不是官,而是民。 若是当真如李恪所言,扬州被乱征了岸税的船行不经府衙,而是直接进京申诉,到了那时,他这个宋州刺史的名声可就臭了,待他数年后致仕还乡,故里乡人又该如何看他? 要知道,方季长是丹阳歙县人,与扬州相邻,只要他在扬州传出了恶名,丹阳自也就人尽皆知了。 现在的李恪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方季长看在眼中,却顿时急了,方季长知道,这件事情,只要李恪想做,一定能够做到,而且可以做的很好,李恪做得越好,方季长的名声就越臭。 方季长忙道:“此事还望殿下相助,睢阳渡口私征岸税之事臣着实不知,臣在两日内必定给殿下,给扬州船行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李恪抬头看着方季长,摇了摇头却道:“若只是如此,恐怕难了,毕竟宋州不在本王治下,本王也管不得宋州,本王说的话,扬州百姓如何会信?” 方季长听得李恪似乎还有言外之意,于是道:“臣愚钝,此事还望殿下指点。” 李恪故作模样地思虑了片刻,对方季长道:“方刺史若是有意压下此事,本王倒是有一个法子。扬州船行心中不忿,无非就是因渡口之事,只要方刺史在睢阳渡口专辟一处,交由扬州船行专管,此事便就解了,本王可以保证,到时民愤自消。” “只是如此?”方季长听了李恪的话,面色不解的问道。 方季长原以为李恪用此事拿捏他,多半是有什么要事要他效力,可方季长没想到李恪竟就是为了渡口之事,他自然讶异。 李恪点了点头,笑道:“如此足矣。” 方季长闻言,当即应道:“此事易耳,臣但依殿下吩咐。” 第五十二章 洛阳船行 两日后,李恪的官船才过了楚州,宋州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方季长命人连夜便命人将消息传了过来,送到了李恪的官船之上。 “殿下,睢阳渡口的事情有眉目了。”李恪正在船中歇息,王玄策拿着刚刚接到的消息,到了李恪的船舱之中,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抬了抬手,示意王玄策在自己的身前坐下,问道:“说来听听。” 王玄策在李恪的身前坐下,道:“专收扬州商船岸税之事是宋州府衙市令署下的文。” 李恪问道:“扬州商船与宋州市令署何干,此事之后必有旁人推波助澜,这背后之人可曾查了出来?” 王玄策回道:“殿下所言极是,依着咱们自己查出来的结果,宋州市令署此行当是与扬、洛两地船行之争有关。” “说来听听。”李恪接着问道。 王玄策回道:“自打隋末大运河修成,洛州与扬州便分为南北水运要塞,互为倚重,扬州船行在北边的通济渠、永济渠行船也是有的,洛阳船行在邗沟和江南河行船亦不少见,算是互有交互。 可自打去岁殿下建扬州漕行,一整扬州及周边州县船行、渡口以来,整个扬州船行化零为整,无论出埠、进埠的买卖,但过扬州,均由扬州船行转运,洛州船行损失颇大。洛州船行为与扬州船行相抗,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勾结宋州市令署,专收扬州商船岸税。”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难怪宋州市令署专收扬州来船的岸税,原来竟是因这般缘故。 去岁岁中,在李恪力促之下,扬州漕行成立,整个扬州的船行尽数整合于一处,本就实力庞大,再加之李恪的暗中扶持,不过区区半年时间,偌大的扬州,所有的水路转运买卖已经被扬州船行专断了个干净,旁人跟进插不进手来。 扬州是勾连邗沟和江南河的要塞,扬州一断,整个东南的买卖都不复为洛州船行所有,洛州船行自是损失惨重。 也是为了对付扬州漕行,洛州的船行这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扬州漕行断了扬州,他们便断了宋州,宋州地处紧要,扼守淮南咽喉,只要宋州的睢阳渡口不准扬州船只靠岸,扬州船只便无从北上,也算是扳回了一城。 只可惜洛州船行虽然打得好算盘,但无奈遇上了李恪,李恪威逼方季长就范,甚至还在睢阳渡口专辟一处交由扬州,这样一来,宋州非但没有卡住扬州漕行的路,反倒成了扬州漕行在河南的一块飞地,当了扬州漕行闯进河南的跳板。 李恪问道:“可查清楚了?此事背后有否魏王府或洛州大都督府参与其中?” 若只是洛州的船行,李恪自然不看在眼中,招惹了便也就招惹了,还犯不到李恪的身上,但若此事之后有李泰的影子,那李恪便需得多几分谨慎了,行事也需仔细一些。 不过王玄策笑了笑,却道:“殿下以为以魏王的性子,会参与此事吗?” 李恪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笑了出来。 王玄策所言虽然直白了些,但也颇有道理,李恪从武,而李泰从文,李泰虽挂了洛州大都督和左武候大将军之职,却不之官,反倒热衷于每日窝在府中,与那些文士著书立志,而也是正因如此,李泰也颇得主文的山东世家青睐。 李泰与李恪全然不同,李恪海乃百川,凡可用者、当用者,尽数纳入囊中,而李泰以文自诩,又扬言要做那一代文宗,所用者多是大儒,亦或是世家名门子弟,又岂会和地方上的那些三教九流之辈厮混。 王玄策接着道:“府中人探出消息,此事当与洛阳小平津渡口的孟家船行有关。” “孟家船行?这孟家船行是什么底细?”李恪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眉头微皱着问道。 王玄策道:“孟家船行也算是洛阳地方势力,洛阳有孟家、邓家两大船行,这两家分掌洛阳最大的两处渡口:小平津渡口和孟津渡口,孟家船行在小平津,主通济渠,转运河南,邓家船行在孟津,主永济渠,转运河北,各有划分。” 李恪闻言,道:“如此说来这孟家船行在洛阳还颇有几分势力了。” 王玄策回道:“不错,孟家做水上转运买卖已是做了第二代人了,在洛阳地方颇有势力,就算是水署衙门的人见了,也需让着三分。此番扬州的买卖被漕行尽断,孟家船行损失最重,这才有了此事。” 李恪手指节在船舱的船璧之上轻叩了几声,问道:“偌大的东都,总不能就这两家船行吧。” 王玄策道:“洛阳船行十余家,倒是不少,只是大多依附于孟家和邓家而生,难成气候。” 李恪想了想,笑道:“这倒也无妨,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能叫他们看得到利,自然能要他们为本王所用。” 王玄策听得李恪的话,问道:“殿下可是欲借扬州漕行对孟家船行下手?”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整合扬州船行,隔断淮南绝非本王之意,本王要的是借扬州漕行垄断整个运河的水路转运。洛阳地处要冲,本王自然要将洛阳水运纳入麾下。” 李恪有意借运河水运,进而挟控两都,以控两都盐、粮丰缺与否,洛阳正在运河正中,李恪自然要将洛阳水运拿下。 李恪心中正在盘算着此事,又想起了宋州的方季长,于是对王玄策问道:“先生方季长那边怎么办?可要知会一声,借他的手来对付船行?” 王玄策想了想,摇头道:“此事倒是不必,一来扬州漕行的事情殿下不宜在明面上插手太过,二来这方季长年迈,行事恐也不妥,他只想做个糊涂官,便由他糊涂去罢。” 李恪闻言,笑道:“如此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方季长其人本王也信不过,便罢了吧,此事还是有扬州漕行自行出面才是。” 王玄策赞同道:“殿下所言极是,不过此事宜早不宜迟,殿下还需尽快。” 李恪道:“不错,你安排一下,本王到了扬州后便要见漕行的三位主事。” 第五十三章 月仙回扬 “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 扬州处南,比北边的长安回暖还要早地多,李恪时隔两月再回扬州,运河两岸原本霜白色的杨柳已经泛出了浅浅的绿色。 杨柳树上,雪白、如茸毛般的柳絮迎着拂面柔人的微风在扬州的二月天漫天飘飞,时有落在水中的,竟也宛如在河面漂浮着的雪花一般晶莹剔透。 而在今日,以往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扬州江都渡口,却显得尤为地安静,就连以往来来往往的商船也没有了踪迹,本该挤得略显拥堵的水面也变得开阔非常,腾出了整片码头,因为今天温婉的扬州城正在等着他的主人乘舟南下。 “大都督来了,大都督来了。”随着渡口的不远处,一艘官船渐渐露出了身影,原本安静地站在渡口之上等待着的人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水上的船,纷纷道。 新晋级扬州刺史朱琮和扬州大都督府司马马周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各自抬手礼让了一番,走上了前去。 去岁岁中,马周以李恪被掳后稳定淮南之功,被李恪表奏为扬州大都督府司马,官居从四品,论官级,比起从三品的扬州刺史朱琮自是低了不少,但马周乃李恪心腹,他在扬州乃是代行李恪权柄,掌扬州军政,与治民的朱琮倒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思,朱琮也不敢怠慢。 片刻之后,待李恪所乘之官船靠岸,马周和朱琮一齐上前,对迎面下船的李恪拜道:“臣扬州刺史朱琮,臣马周拜见大都督。” 马周是为李恪心腹,李恪与他自然不必十分客套,自庐州遇刺一案后,朱琮也入李恪门下,不过朱琮毕竟也是一方大员,李恪不可怠慢。 李恪亲自上前,抬手扶起了朱琮,对朱琮笑道:“朱刺史有心了,快快请起。” “谢大都督。”朱琮应了一声,站起了身子,朱琮起身后,身后原本拜着的众人也纷纷起身。 “朱刺史在扬州待得可还习惯?”朱琮站起身子,落后李恪半步而行,李恪看了眼身旁的朱琮,对朱琮问道。 朱琮小心地回道:“臣初来时对扬州政务还多有不熟之处,不过多得宾王相助,多请教了几次,慢慢地也就熟了。” 朱琮之言,看似是在感激马周,实则是在对李恪表忠。 原扬州刺史贺休不买李恪的账,对李恪似亲实远,被李恪借故治水不利调离,调离朱琮来此,而马周是为李恪心腹,朱琮向马周请教,无非就是在问李恪的意思,朱琮这是在告诉李恪,他这个扬州刺史不似贺休那般,自当以李恪之令,唯命是从。 李恪闻音知雅,笑了笑,对朱琮道:“朱刺史有心了。” 朱琮听得李恪的话,恭敬道:“臣乃大都督门下,得大都督恩典乃有今日,大都督唤臣以官名,臣万万当不起,大都督日后但唤臣表字便是。” 扬州乃李恪根本,李恪把朱琮自庐州调到扬州,欲用朱琮为心腹的意思不言自明,若是李恪只唤朱琮官名,难免觉着多了一层隔阂,不显亲近,故而朱琮有此一言。 李恪也知朱琮之意,笑道:“哈哈,纬真(朱琮字)之言甚是,倒是本王见外了。” ———————————— 江都渡口边,李恪正跟朱琮还在寒暄,而此时的李恪还不知,就在渡口便不远处的一处的茶楼上,有一个女子正透过半开的窗子,悄悄地盯着他。 若是李恪在此,必然也能识得此人,因为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他恩怨纠缠了许久的萧月仙。 萧月仙自淮河水患后,便裹挟李恪远逃江陵,不过却在洪湖之上借水匪袭船故意纵走了李恪,此番销声匿迹了半载之后竟又回了扬州。 “这朱琮倒是好运气,李恪在庐州遇刺,反叫他稀里糊涂地得了这护驾之功,一跃而成了扬州刺史。”萧月仙看着渡口上跟在李恪身后的朱琮,轻哼了一声道。 侍立在萧月仙身后的清儿闻言,远远地瞥了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李恪身后的朱琮,不屑道:“庐州刺史、扬州刺史,左右都是一个刺史,不想朱琮竟也是如此势力之人,为了这区区半品,竟甘为李恪走狗。” 扬州为上州,扬州刺史官居从三品,而庐州为中州,庐州刺史则官居正四品,从三品与正四品之间相隔确实不过半品之差,乍闻之,相差不大。 但萧月仙听了清儿的话,却摇了摇头,笑道:“清儿你有所不知,这扬州刺史和庐州刺史虽只半品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 且不说这扬州刺史地处险要,朱琮有李恪在朝中为他张目,日后但有升迁便入朝拜九卿之职,单就这四品晋至三品便非易事,非十载之力不可为之。朱琮无军功在身,以他眼下的年纪能走到这一步,可谓少有了。” 清儿闻言,面露讶色,她不曾想到这表面上看来不过区区从三品的晋官,背后竟夹杂着这等利害关系。 清儿道:“如此一来,贺休已走,这朱琮又为李恪所用,咱们在扬州便更是步步维艰了。” 萧月仙闻言,看着渡口上的众人,眼光却不经意地投向了李恪身后的马周,萧月仙道:“朱琮虽有才干,但也只是如此,真正叫我不安地是李恪身后的马周,此人看似平平无奇,亦是名声不显,但去岁大水,他临危受命,竟能在李恪失踪之下稳住东南,实在了得,也不知李恪是从何得的这等干臣。” 清儿看着萧月仙面有忧色,安慰道:“小娘也不必忧心,李唐虽有马周这样的栋梁干臣,但也不乏窃国米禄的蛀国之虫,绝非是铁板一块。” 萧月仙自清儿口中听到“蛀国之虫”,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李恪已经到了扬州,苏州武库那边的买卖可有消息,若是再拖地久了,恐怕夜长梦多。” 清儿道:“小娘放心,姑苏统军府那边已经来了消息,刀剑弓枪一应军械俱已妥当,左仙师已经亲自去提了。” 萧月仙道:“如此便好,但愿此事稳当,可莫要出了叉子。” 第五十四章 姑苏府统军 苏州,居太湖之东,临水而立,自东晋始,衣冠南迁,由是始称富庶。 苏州之地,本作吴郡,前隋开皇九年,隋南征灭陈后,废吴郡建置,以城西有姑苏山之故,易名苏州,始得其名。 苏州乃三吴之居,东南要地,只苏州一地计设统军府两处,一曰:“姑苏府”,一曰:“乌程府”,清儿口中的姑苏府便是设衙姑苏城的姑苏统军府。 吴县,姑苏城南十里。 苏州多丘陵,出来姑苏城,往南行十里,便是一处连绵的矮丘,平日里便是人迹罕至的所在,如今还是初春,密林中还带着几分微寒,便更是无人来此了。 但是今日却有些特殊,江陵逆贼左游仙和姑苏府统军段璀,这两个本该全无关联的人,竟在此会面了。 “一载未见,仙师还是仙风道骨,神采奕奕啊。”密林中,段璀和左游仙方一见面,段璀便上前拱了拱手,对左游仙笑道。 左游仙和段璀显然已是旧识,左游仙闻言,对段璀也寒暄道:“段将军红光满面,瑞气腾云,想来近日必是有好事将近。” 段璀闻言,笑道:“哈哈,蒙仙师吉言,来日段某若得所成,皆拜仙师贵口。” 左游仙笑道:“左某听闻贵兄樊国公段雄新任西海道行军总管,奉旨经略西北边事,位高权重,段将军有兄如此,将来要登高位,岂不是手到擒来?” 左游仙口中的段雄,便是大唐左骁卫大将军、西海道行军总管段志玄,段志玄乃李世民心腹爱将,从龙功臣,爵封樊国公,颇得李世民信重,自也当得上位高权重四个字,而段璀便是段志玄的胞弟。 段璀笑了一声,却道:“仙长既知我兄,便该清楚,我这兄长一向性情呆板,不近人情,但凡他肯助我半臂,以我之能,也不必在这姑苏府统军的位置上一待便是六载。” 左游仙闻言,也顺着段璀的话,接上道:“段将军所言极是,大唐朝廷用人一向唯亲唯近,似段将军这般身怀大才,却埋没州县的干臣确也不在少数,倒是可惜了段将军的一身伟略。” 段璀道:“我与兄长,他位在中枢,求功求名,而我窝在地方,我所求的只是财而已,如非如此,我又如何能与仙师相识?” 左游仙拱了拱手道:“段将军快人快语,左某对段将军也是钦佩已久了。” 段璀看着身前的左游仙,轻笑了一声,道:“仙师不必抬举我,我是官,你是贼,你我官、贼不同路,仙师只要带足了银钱,便可来寻我,如此而已,不必来这些客套。” 左游仙听得段璀口中对他称呼的一个“贼”字,脸色一下子晦暗了下来,显然段璀的这个字叫他很是难堪,不过左游仙有求于人,很快便将这一丝难堪与不满掩饰了过去。 左游仙压下心中的怒意,转而道:“那是自然,将军的规矩在下还是清楚的,左某既然来了,岂敢不依命行事。” 说着,左游仙拍了拍手,对身后的侍从道:“来啊,把东西搬下来。” 左游仙身后跟着的几个侍从闻言,从他们身后的马车之上搬下了一个木箱,放到了左游仙和段璀的脚边。 段璀看到脚边这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段璀俯身下去,缓缓地打开了脚边的木箱,紧接着箱中金灿灿地一片,闪进了他的眼中,他的笑便露地更深了。 左游仙看着段璀的模样,心中满是不屑,不过顿了顿还是道:“段将军,便如你我此前所言,这箱中黄金合计重两百斤,折合两万贯钱。” 段璀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家奴打了个眼色,家奴得令,便上前将段璀脚边的箱子搬起,放进了自己身后的段府马车中。 段璀笑道:“阿兄在京中为官,常有征战,一载累计下来的岁俸也远没有我这一趟来的多。” 左游仙看着段璀得意的模样,显然是见了如此多的金锭,心情颇佳,于是问道:“将军满意便好,只是不知将军答应左某的东西现在何处?” 段璀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字条,对左游仙道:“拿去,拿去,明日扬州大都督府将有一批军械自扬州运来苏州,后日午前当抵穹窿山东岭燕子谷,你到时在那边等着便是。” 左游仙忙问道:“却不知此次运来的军械可真如将军信中所言的那般充足?” 段璀听得左游仙的疑问,脸上似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回道:“此次扬州大都督府送来的军械是我姑苏府三千府军半载的耗用,刀枪箭矢之类不下千件,比起我说的只多不少,你若有本事,只管拿去便是。” 不下千件! 左游仙闻言,面露喜色,忙道:“如此便好,有劳段将军了。” 段璀笑道:“这些客套便不必了,下次再有这些紧需的直管再来寻我便是。” “多谢将军。”左游仙拱手拜道。 段璀应道:“何需言谢,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我出城已满半日,再不回城恐怕不妥,我这便走了。” 说完,段璀摆了摆手,便自顾地离去了。 左游仙站在原地,看着段璀登车,而后缓缓离去,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阴暗了下来。 左游仙也算是半个修道之人,性情孤高,若非是有求于段璀,段璀这等小人,他本是半句话都不肯同他多说的。 “段璀欺人太甚,竟然如此欺辱我们,仙师又何必一味忍让,他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我们手中。”段璀的傲慢被左游仙的侍从也看在了眼中,侍从满是不忿道。 左游仙眼中闪过一丝冷色,道:“无妨,不过小人得志而已,待我等大业得成,早晚要他讲这些年吃下的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侍从问道:“那我等眼下该当如何?” 左游仙回道:“你即刻带人前往穹窿山燕子谷设伏,务必要在后日早前布置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诺。” 侍从应了一声,便要离去,可临走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问道:“此事可要通知小娘带人前来?” 左游仙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此番我们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我们的人足够了。” 第五十五章 圈套 后日午前,穹窿山东岭,燕子谷。 时值初春,暖风拂面,燕子谷本该是鸟语花香的一片,只是今日,却莫名多了几分肃杀。 自扬州大都督府送往姑苏统军府的军械经润州,过常州而至苏州,穹窿山便是他们东进吴县的必经之地。 “哒哒哒哒哒...” 一连串散漫的马蹄声在谷中响起,打破了燕子谷原有的静谧,而随着这道马蹄声出现的,便是专司押解这匹军械的扬州大都督府府军,这些府军两人一队,押着一辆马车,而一辆马车之上则整齐摆放着三只箱子。 “仙师,人来了。”在燕子谷的上方,灌丛的深处,近百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们,此次与左游仙同行的司徒防伏着身子,指着谷下慢慢进来的府军士卒,对左游仙小声道。 左游仙看着进谷的府军,稀稀拉拉的二十余人,眉头微皱,对身旁的司徒防问道:“这一批军械于姑苏府干系重大,怎的就只这二十余人押送。” 押送军械之事,本就是要务,虽说相隔不远,不至遣大队人马护送,但这二十余人,实在是儿戏了些。 不过司徒防看着谷下的二十余人,却道:“仙师常年不在苏州,恐怕不知眼下姑苏军府之况,这姑苏统军府统军段璀仗着其兄权势,在苏州一向散漫惯了,这些年吃了空饷不知多少,有将如此,下面的士卒这样也不足为奇。” 左游仙闻言,不解地问道:“李恪行伍出身,虽年少,但统兵也有数年了,当不是泛泛之辈,竟能容忍其治下如此不堪吗?” 司徒防道:“扬州位在东南,承平多年,如何比得上边军,扬州大都督府的士卒都懒散惯了,莫说是李恪了,就算是李靖在此,数年内也难有所成。” 司马防的话颇有道理,扬州处东南临海,少有兵患,自不比边州,士卒散漫些也是有的,只是正如段璀所言,这匹军械干系重大,如此紧要的军械押送,怎会只有这区区二十余人。 左游仙之言,自是为了稳妥起见,但一旁的司徒防看着左游仙似有犹疑的模样,顿时急了。司徒防忙道:“仙师,他们左右不过二十来人,何惧之有,机会难得,若是错过了机会,他们可就进了姑苏城了。” 司徒防之言入耳,一向果决的左游仙也陷入了两难。 左游仙心中觉得此事隐有不妥,可看着谷下已经渐渐入套的扬州府军,再不下手,恐怕就如段璀所言,他们就出了谷,进了姑苏地界了,到了那时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今日的机会实在难得,这一千余件军械正解了左游仙的燃眉之急,而且为了此事,他已经给了段璀两万贯钱,若是他此事作罢,这两万贯也就打了水漂了,段璀也断无退回的可能。 因着当初裹挟李恪之事,左游仙和萧月仙在扬州所有的买卖已经被李恪一锅端了,早已没了日进斗金的生意,前日左游仙给出去的两万贯钱已经动用了家底,断不容有失。 左游仙看着谷下的人,咬了咬牙,终于道:“好,动手。” “诺。”左游仙之言方落,司徒防当即应了一声。 紧接着,随着司徒防抬手,一声锣响,原本在谷上埋伏着的近百人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下了山谷,直扑这些押解军械的府军而去。 这些府军统共不过二十余人,而谷上却埋伏着近百人,本就是以多博少,再加之左游仙他们又是突袭,出奇不意,要拿下这区区二十余人岂是难事。 左游仙和司徒防带着人冲下山谷,不过片刻间便将这二十余人杀散,这些人本就散漫地很,无甚军纪可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冲杀,顿时没了斗志,纷纷四散逃开。 左游仙的目的本就不在杀人,而在越货,将这些府军杀散后也不深追,便命众人停了下来。 “仙师,得手了。”扬州大都督府府军弃车而逃,司徒防看着身前的数十只木箱,对左游仙笑道。 这些箱子来的容易,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按理说左游仙自当欣喜,可他看着眼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马车和木箱,心中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并未因得手了便稍有半分缓解,相反地,这种不真实感却叫左游仙担忧更甚。 “打开箱子看看。”左游仙面沉如水,对满面喜色的司徒防道。 司徒防闻言,依命登上马车,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脸上的喜色便刹那间凝结了,变作了呆滞。 “怎么了?”左游仙看着司徒防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 司徒防满脸讶色地看着左游仙,回道:“空的,这箱子是空的。” 左游仙闻言,连忙登上了马车,一眼看去,果然,这木箱中竟是空荡荡的一片,莫说是弓箭了,连根鸟羽都没有。 左游仙当即道:“打开,把箱子全部打开。” 左游仙带来的人得令,都纷纷登车,打开了马车上所有的箱子。 “仙师,空的,都是空的。”片刻之后,一阵阵叫唤声在左游仙的耳边响起,左游仙的心跌进了谷底。 司徒防见状,问道:“仙师,为何这些府军要押着这些空箱子来姑苏。” 左游仙想着方才这些府军士卒进谷时的模样,回道:“扬州大都督府不可能押着这些空箱子来此,今日之举,怕是有人专门做的局。” 司徒防听得左游仙之言,恨声道:“莫不是段璀诳了咱们,脏了咱们的金子,故意敷衍咱们来了。” 左游仙摇了摇头,担忧道:“段璀是小人,他若是只为求财,拿了金子走了便是,又何必多次一举,专门在此安排这么一出呢?” “那是为何?”司徒防满脸的愤懑,不解地问道。 左游仙看着眼前许多的空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段璀志不在求财,中计了,快走!” 左游仙说着,便跳下了马车,将欲逃离这山谷。 可正如左游仙所言,今日的燕子谷本就是段璀做的一个局,左游仙已经入了套,段璀又怎会叫左游仙轻易逃了出去。 左游仙刚跳下马车,谷口处便响起了段璀的声音:“逆贼左游仙胆敢劫掠军械,罪该万死,给我杀!” 段璀之言方落,本就狭小的燕子谷中顿时下起了一阵箭雨,宛如天火流星般直奔谷中的左游仙一众射去。 第五十六章 设局 燕子谷本就狭窄,左右不过只能容得两驾马车并行,当一阵箭雨落下,谷中的众人根本没有半分逃跑的余地,只能举起手中的刀剑,奋力格挡。 可这箭如雨落,左游仙带来的又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精锐,不过是拿上了刀剑的百姓罢了,早就乱做了一片,又如何能够自保? 不过一轮箭雨之后,谷中的人就已经死伤殆尽,十不存一了,剩下的也大都受了伤,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就连左游仙自己也被射伤左腿,倒在了地上。 看着谷中的众人已经尽数倒下,段璀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这才命人停止射箭,自己带着人走进了谷中。 “左仙师,不过相隔一日,不想你我竟又相见了。”段璀走进了谷中,看着倒在马车旁,捂着左腿,面色痛楚的左游仙,得意地笑道。 左游仙卧倒在地,眼眸如火,盯着眼前的段璀,咬牙道:“段璀,我知道你是个小人,没想到你竟会如此阴狠!” “呵...” 段璀嘴角微扬,轻笑了一声,蹲下了身子,对左游仙道:“左仙师自诩通神,又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左游仙道:“我虽能相天,但却看不透人心,想不到你如此贪墨,李恪也敢收你为帐下走狗,设了此局来对付我。” 在左游仙想来,今日的局面多半便是段璀勾结李恪所设,为的便是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报当日之仇。 段璀看着左游仙,却笑道:“左仙师这说的可就差了,我段璀几时成了楚王的人了?” 左游仙闻言,脸上露出满满的讶色,问道:“你此行不是奉李恪之命?” “哈哈...” 段璀看着左游仙的反应,当即笑了出来,得意道:“连你都觉着是李恪要杀你,想来那些南梁余孽也都是如此,今日的局便算是成了。” 左游仙闻言,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是李恪的人?你也要对付李恪?” 段璀道:“楚王是何等人物,岂是我等蝼蚁能够轻易招惹的,我哪里谈得上是对付楚王,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段璀之言入耳,左游仙慢慢地明白了过来,恐怕段璀今日之举,不止是要对付他,而且事涉大唐朝堂之争,否则段璀不会如此说话,毕竟这天底下能招惹地起李恪的人,确实不多。 左游仙问道:“如此说来,你口中的那批军械是真的了?” 段璀回道:“不错,那批军械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时间和地点却不对,那批军械早在今晨,还未进苏州地界之前就已经被我的人趁夜劫了,只怕再过小半日,消息都该传进扬州了。” 左游仙忍着腿上箭上带来的剧痛,点了点头道:“好一个一箭双雕,你自己劫了军械,却借今日之局将罪过推在了我的头上,不仅把自己摘了出去,保得无虞,还叫我的人因此与李恪结怨,去与李恪寻仇,把李恪推进险地,好的地算计。” 李恪身为扬州大都督,此次押解往姑苏统军府的军械被劫,李恪自然难辞其咎,也需将军械追回,可李恪因今日之局,以为这批军械是被左游仙所劫,自然要顺着这个路子去追,但这批军械其实早就被段璀劫走,藏了起来,李恪寻回的方向从头便是错的,又如何能够寻回? 这样一来,李恪不止要担了丢失军械之责,还莫名与南梁余党结下了生死之仇,南梁余党只当左游仙是为李恪所杀,这笔糊涂账也就算在李恪的头上,他们又怎会轻易罢休。 段璀笑道:“仙师果然机敏,这么快明白了过来,不过终究还是迟了。” 左游仙问道:“你就不怕我的人将你供出去吗?” 此次左游仙来此与段璀做买卖,劫掠军械,萧月仙也知知道的,若是萧月仙将段璀之事说出,段璀也难全身而退。 不过段璀看着左游仙,却笑道:“过了今日,我便会带着你的项上人头前往扬州拜见楚王,到时我便是杀贼有功的功臣,楚王没有证据,会信了你们的话吗?” 段璀之言也确有道理,只要段璀杀了左游仙,也是与这些南梁余孽结了仇怨,到了那时,段璀拿着左游仙的人头去见李恪,就算他们将段璀勾结左游仙的事情传进了李恪的耳中,李恪也只会认为他们寻机报复而已。 毕竟段璀是段志玄之弟,段志玄是开国功勋,没有证据,就算是李恪也轻易动不得段璀。 左游仙看着段璀,问道:“段璀,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段璀道:“这原因有二,这一来嘛,我想仙师死个明白,免得待会儿到了黄泉之下,还是个糊涂鬼,这二来嘛,我想跟仙师帮个忙,手书一封,盼着仙师莫要推辞才好。” “哼!” 左游仙轻哼了一声,道:“李恪虽是仇人之后,但他的心里终究还是装着百姓,也算是坦荡之人,你这等奸邪之辈,也配同我开口?” 段璀看着左游仙的模样,道:“我知道你一向瞧不上我,但此事恐怕由不得你。” 左游仙不屑道:“左右不过一死,杀了我便是。” 段璀摇了摇头道:“我自然是要杀你的,只是你无论死活如何,总要为南梁的那位萧公主也多考虑两分,否则待你到了泉下,又如何去见故主萧铣?” 左游仙待前梁帝萧铣亦君亦友,更视萧月仙如自家子侄,事已至此,左游仙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事涉萧月仙,左游仙自然就多了顾虑。 左游仙问道:“你待如何?” 段璀笑道:“萧公主现正在扬州,我若是告诉楚王这个消息,仙师以为楚王该当如何?自打去岁你们劫驾之后,楚王便视你们南梁余孽如眼中之钉,到时恐怕楚王封锁扬州城,就算将整个扬州城掘地三尺,也要要了萧公主的性命,我用萧公主的性命跟仙师做这个交易,可好?” 左游仙听了段璀的话,原本还算平淡的神情,腾地冒起了一阵怒火,指着段璀喝骂道:“段璀,你这个卑鄙小人,必不得好死!” 段璀道:“我的生死倒还难说,但是只要仙师今日回绝了我,萧公主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段璀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由得左游仙再去回绝,左游仙叹了口气道:“你说吧,要我写信给谁。” 段璀看着左游仙就范,脸上露出了笑意,口中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太子。” 第五十七章 漕行北扩 扬州,临江宫,偏厅。 “草民拜见殿下。”偏厅中,李恪端坐于厅内上首,扬州漕行三位分管三大渡口的主事赵瑞、孙然,何庆正立于厅下,俯身拜道。 李恪抬了抬手道:“三位既都到了,便请坐吧。” “谢殿下。”三人齐齐应了一声,在李恪面前分左右两侧坐下,双手置于膝上,一副聆听教诲之状。 李恪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三人,问道:“本王两月不在扬州,几位主事的买卖做的可还好?比之以往如何?” 三人连忙回道:“承蒙殿下照拂,我等水运上的买卖各自分摊,做的尚可,月入的利得比之以往都要多上三成不止。” 李恪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本王做东,立这扬州漕行的初衷本也是为了整合我扬州诸家水行,把生意摊开了做。” 三人闻言,也顺着李恪的话奉承道:“殿下英明,所见高远却非我等可比。” 李恪听着三人的奉承,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转而道:“你们所言恐怕非尽是实情吧。” 三人不知李恪何意,但初听李恪之言,对他们似有不满,顿时有了些惊慌和不安。 赵瑞当先开口,连忙问道:“草民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道:“宋州睢阳渡口之事难道你们自己竟都不知吗?” 睢阳渡加征扬州商船岸税,以致凡扬州商船,只要过靠睢阳的,每趟的利得至少都要减去一到三成,而睢阳都是扬州商船北上的必经之地,这一二而去自然损失不少,这几位主事不可能不清楚。 三人中瓜洲渡主事孙让的性子最急,在宋州的买卖也最多,李恪之言方落,孙让便急道:“此事草民岂会不知,只是这宋州州衙欺人太甚,竟联合洛阳的孟家专征咱们扬州船行的岸税。” 李恪看着孙让略显激动的模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也不是个糊涂虫,也还知道些东西。” 李恪也说不上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孙让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赧色,竟不知该如何回李恪的话了。 李恪看着孙让的模样,问道:“你既知孟家船行,便也该知道他们的底细。” 孙让回道:“那是自然,孟家船行本也常在扬州邗沟段行船,与我们小有不和,也时有摩擦,这一次却做得太过难看了些。孟家船行的主事孟舤竟仗着自己娘舅的关系,加征扬州商船岸税。” 李恪听着孙让的话,好奇地问道:“哦?孟家跟宋州府衙竟还有这层关系?” 孙让解释道:“宋州市令署市令魏中成乃是孟家船行的主事孟舤的娘舅,若非如此,睢阳渡口又怎会加征扬州商船的岸税。” “原来如此。”李恪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宋州市令署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孟家,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 孙让回着李恪的话,突然想了起来,于是问道:“殿下日理万机,怎的问起这小小的孟家船行了?” 李恪轻笑了一声,回道:“本王回扬州,过路睢阳时也被征了岸税,故而知道一些。” 厅中漕行的三位主事闻言,脸上露出了慢慢的讶色,几乎是被惊掉了下巴。 三人问道:“他们怎敢如此,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在他们看来,李恪身为皇子,贵为楚王,整个大唐江山都是他李家的,他有何处去不得,他们怎敢去征李恪的岸税,这不是羊缕虎须吗? 李恪回答:“本王的船上未挂旗幡,故而他们不知本王的身份,只当是寻常商船而已。” 孙让闻言,这才明白了过来,如此倒也说的通了,否则以李恪的身份,他们又怎敢去拦李恪的王驾,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过既然李恪今日专程将他们传来,又交代了此事,必不会是为了闲聊,于是孙让问道:“不知殿下传我等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李恪道:“本王已经同宋州刺史方季长打过招呼,令日后凡扬州商船过埠宋州,也可多予些便利,而且宋州州衙将于睢阳专辟出一处,专供扬州船行过渡接驳,不必再经由市令署,至于这处新加的渡口如何去管,你们三家便自己商量办吧。” 三人闻得李恪之言,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了笑意,若依李恪所言,那他们在宋州的买卖可就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三人齐声道:“谢殿下相助,我等无能,叫殿下费心了。” 李恪摆了摆手道:“这倒是无妨,你们不是官场中人,官场上的事情你们本也无力为之,本王身在扬州,也为扬州父老做些事情也是好了。” 李恪口中说着,是为民申利,但心中所想自然还是为了漕行势力外扩在做准备,不过这厅中的三人纵然知道,也不会说出。 倒是片刻之后,原本在一旁沉默许久的何庆看着李恪,却又突然开口问道:“草民敢问殿下,睢阳之事虽以停当,却不知这洛阳孟家船行又该如何处置?还望殿下示下。” 扬州漕行名义上虽与李恪无关,但整个漕行的成立和日常运转都是李恪一手定下的规矩,自然是以李恪之命是从,漕行北扩也算是大事,问过李恪也在情理之中。 李恪右手扶颌,思虑了片刻,而后回道:“官场上的事情,本王可以为你们张目,但这市井之事,也有市井上的规矩,本王也不便贸然插手,便依你们自己的法子去处置便是,你们只要不闹出人命,背后都有本王给你们担着。” 三人听了李恪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们似乎隐约揣摩到了李恪的意思,可却又不敢妄下定论,生怕猜得错了,惹得李恪不悦,于是三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了李恪。 李恪看着三人都看向了自己,也约莫知道了他们的意思,于是轻笑了一声,道:“怎么?几位主事在水行摸爬滚打多年,难道聚多打少,欺行霸市这等本事还要本王来教你们吗?”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哪还能不明白,三人连忙齐声应道:“草民不敢,殿下的意思我等一定照办。” 李恪看着三人应得干脆,点了点头,接着道:“今日本王所言,出本王之口,入你们之耳,待你们出了这个门,本王可就不认了,今日之言断不可叫旁人知晓,哪怕是你们的骨肉至亲也是如此,明白吗?” 在旁人看来,扬州漕行本就不是李恪的产业,与李恪自然无关,而且这些市井之事,李恪插手终究不妥,三人也知李恪之意,连忙应道:“那时自然。” 李恪今日将他传来也就是为了交代事情,事情既已交代完了,也再无吩咐,便要使他们各自回去,可就当李恪摆了摆手,正要着他们退下的时候,王玄策却突然走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 月下心事 “殿下,苏州来的消息。”王玄策一进偏厅,便对李恪道。 “讲。”李恪看着王玄策的神色,带着几分严肃,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王玄策见得几位主事也是厅中,于是俯身,靠在了李恪的耳边,小声道:“今日晨间,押运送往姑苏府军械的府军遇袭,府军死伤过半,军械全数被劫。” 李恪闻言,脸色猛地沉了下来,这次送往姑苏统军府的军械是他去岁末,临进京前,亲自批复,发下的函文,如今这批军械被劫,李恪身为扬州大都督,自当是首责。 李恪连忙问道:“可能查出是何人所劫?” 一千余件军械,可不是个小数目,此事若是传到朝中,这可是天大的笑话,到时弹劾李恪的折子也断不会少了。 王玄策道:“劫掠之人自称是梁人,兴许便是去岁掳走殿下的南梁余孽。” 李恪听得王玄策之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李恪和那些南梁余孽打过交道,他们虽懂些拳脚刀棒,但也不过是比寻常百姓强了一些,算不得勇武,可此次负责押解军械的也是扬州大都督府的府军,虽比不得禁军和边军精锐,但也不是酒囊饭袋,怎的就叫他们突袭得逞,劫走了军械? 李恪听闻劫走军械的自称的南梁之人,心中自然有些诧异,可仔细想了想,这东南之地,又少有匪患,除了他们,还有谁还有这个胆子,敢去劫扬州大都督的东西? 李恪问道:“可知东西是在何处被劫走了?” 王玄策回道:“苏、常之交,还未进苏州境内的横山脚下。” “地方可曾遣人去追拿了?”李恪接着问道。 王玄策道:“军械方一被劫,负责此次押解的副尉李果便已分别遣人通报常州的晋陵统军府和苏州的姑苏统军府,想来追寻的人已经遣出了。”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心中也有了分寸。 若是主司押解的副尉李果在军械被劫后并未在第一时间告知地方,说不得此人便有勾结劫匪的可能,可既然他已经告知地方,要他们出兵相助,想来此事多半与他无关了。 李恪问道:“李果现在何处?” 王玄策道:“李果负伤,现在归途,殿下可是要见他?他只伤及左臂,当无大碍,殿下若是要见,臣这就命人传他,明日可至。” 李恪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待明日本王亲自去一趟营中,也去看看负伤的兄弟。还有,你先去找来扬州城中最好的大夫,明日随本王同去。” “臣这就去安排。”王玄策应了一声,先行退下了。 王玄策走后,这厅中除了李恪,又只剩下了正在厅中坐着,等候李恪发话的三位漕行主事。 他们看得出李恪还有要事,可李恪还未发话,他们也不敢妄动,就这样坐在厅中,面面相觑地待着已经有了片刻。 李恪看着厅中的三人,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吩咐道:“自今日始,半个月内,扬州各大小渡口不得于夜间发船,而且近日你们行船时务必要多加仔细,每一艘船,无论大小,凡所出运之货,每一箱你们都需亲自验视,不得惫懒。一旦发现刀剑之类,即刻上报本王。” “诺。”三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着李恪的脸色,显然不是小事,李恪下令,三人当即应道。 —————————————— 入了夜,夜色渐深,扬州城中除了李恪,还有一个人满怀心事,也同样难以入眠,这个人便是萧月仙。 皎白的月色之下,萧月仙靠在窗前,闻着迎面夜风送入鼻中的花香,心里却没有赏此美景的闲情逸致。 半月前,萧月仙的师父左游仙已经南下去了苏州,为的便是姑苏府的那一千余件军械。 一千余件军械,仔细算起来也足可装备数百人,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数百人的士卒,若是在隋末那样的乱世,兴许还能占得一县之地,以为根基,可现在不是群雄逐鹿的隋末乱世。 大唐立国已十余载,海内安定,四夷臣服,百姓安居乐业,莫说是反王了,就连打家劫舍的贼匪都是少见,这样的时候,凭着区区数百士卒能成何气候。 大唐胜兵百万,且不论长安禁军和北线边军,光是偏安东南的扬州大都督府便掌一十六州军事,麾下一十八处统军府,扬州大都督李恪振臂一挥,便可召府军四万余,若再急征,顷刻间便可聚兵十万,这还没有算上今岁之初,李恪新增督的越、婺、泉、建、台、括六州。 天下百姓思安,凭着他们的区区数百人,就算是孙武在世,吴起重生,也掀不起半点波澜,更何况她一介女流。 自打萧月仙懂事以来,她还从没有哪一天如现在这般压抑过,一面是国仇家恨,是左游仙的野心和无时无刻对萧月仙的敦促,一面又是摆在眼前的无力和疲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以她单薄的肩膀,将这所为的复仇和复国之梦加之于身,她被压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世事偏偏如此,她除了闭着眼睛扛下这一切,又别无选择。 甚至近来,她总会梦见去岁她在扬州临江宫的日子,那段日子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她的身边没有左游仙的敦促,没有国仇加身的压抑,她在临江宫中,每日陪在李恪的身边,李恪待她也极好,她每日只是抚琴,自由地做她喜欢做的事情,短短三个月,却已胜却太多。 她常常也会想着,若她真的只是烟雨楼中的一个琴姬,在一次偶遇后被赠予了李恪,那样的她应该比现在要快活地多吧。 “咚咚咚咚咚...” 萧月仙的心中还在想着,此时门外却突然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娘,婢子有要事相告。”一阵敲门声后,门外传来了清儿的声音。 “何事?”清儿半夜叩门,必是有要事,萧月仙当即问道。 清儿推开了门,刚进了屋中,当面便急道:“小娘,苏州刚刚出来的消息,仙师在穹窿山遇伏,生死未卜。” 第五十九章 误会 一场春雨,来的不是很和时机,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给原本就压抑的人心,又天了一层阴翳,宛如巨石压在心口,移之不动。 到了午前,小雨已经稀稀拉拉地下了下来,落在扬州城青石古道之上,湿漉漉雨水使得青石板颜色更深,给本就历史悠久的古道更添了几分斑驳和深邃。 “哒哒哒哒...” 雨水打湿的不止是青石板和人心,更拖慢了脚步,就连以往听着清脆的马蹄声都变得拖拖拉拉的。 在古道一眼望去的尽头,一队三十余人的骑卒缓缓经过城门,出现在了城中人的眼前。 “小娘,他们来了。”在路边的茶楼里,清儿正站在临街的雅间中,指着刚进城门的这队骑卒,对萧月仙道。 萧月仙抬眼望去,在远处,依稀出现的正是姑苏府统军段璀的身影,而在段璀的身后,则是跟着麾下士卒,还有一辆无棚的马车。 这辆马车离得他们还远,由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只能依稀看到马车的车板上铺了稻草,拖着什么东西。 远远地望去,看得虽不真切,但萧月仙的心里却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心中如一根琴弦般紧紧地绷着,眼睛也不自觉盯着那辆马车,半寸不移。 “滴答、滴答...” 随着窗沿上落下的雨声在萧月仙的耳边不停地响着,马车也离她越来越近,终于马车上所运之物的轮廓在她的眼中渐渐清晰。 萧月仙看得到,马车上运着的是一个人,但这个人面色枯白,不见半分血色,连雨水不停地打在身上,也不见有半分动弹,显然这个躺在马车上的人已经死了。 这辆马车是自苏州而来,正是左游仙这些天一直待的地方,萧月仙看着马车上越发清晰的轮廓,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段璀身为姑苏统军府统军,在地方也算是个人物,能叫他亲自送来扬州的人岂是寻常,萧月仙虽不愿承认,但她知道,那个她决计不愿看到的场面,已经发生了。 随着马车越靠越近,她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马车上躺着的,死气沉沉的男子正是自幼将她教养长大的恩师左游仙。 左游仙的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只是现在的左游仙却不是她记忆中那副总是智珠在握的模样,而是一片死寂,没了半分生机。 萧月仙从[]未并未与段璀正面见过,但萧月仙识得段璀,她也不知段璀是否识得她,故而当马车越发靠近的时候,她反而不敢再盯着看了,连忙忍着心中剧痛,不敢再探出头去,坐了回来。 “小娘,是仙师。”萧月仙认了出来,清儿自然也认了出来,清儿的眼眶顿时便湿润了一片,指着窗外对萧月仙道。 左游仙对萧月仙和清儿都有养育之恩,当初是左游仙将萧月仙和清儿从江陵带了出来,她们才有今日,可没想到时隔不过半月,竟已是天人相隔了。 萧月仙看着清儿双泪盈眶,自己也是心中戚然,顿时觉得心中一下子空了许多。 “左师不过往苏州半月,怎的就如此了。”萧月仙的心中仿佛什么东西塌了一般,泪已盈面,声音颤抖着,似是自言自语道。 清儿双目已经微红,咬着牙,对萧月仙道:“此前我们收到消息,仙师在苏州穹窿山遇伏,看今日的情景,想必伏击仙师之人便是段璀无疑了。” 萧月仙问道:“清儿何出此言?” 清儿笃定地回道:“去岁仙师伏击了李恪,将其掳走,李恪早就怀恨在心,必是早就寻机报复。我看方才段璀得意的模样,多半便是他勾结李恪,出卖了仙师,此番去向李恪请功去了。” 清儿说的话虽然武断,但仔细想来确也是这么个道理,若非如此,左游仙和段璀做买卖也不是初次了,怎的就这次出了岔子,丢了性命呢? 萧月仙道:“如此说来,此次从段璀私卖军械,再到伏击左师,从头到尾,这都是李恪的圈套了?” 清儿道:“仙师行事一向谨慎,从不冒进,不想李恪狡诈,竟借军械之事设下圈套,要了仙师的性命。” 萧月仙听了清儿的话,仙师一阵沉闷,而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恪年不过十六,若是寻常少年,未必会有这等心机,做出这等事来,但以萧月仙对李恪的了解,以李恪的手段,做出这样的局也不奇怪。 一瞬间,萧月仙的心里竟生出一丝懊悔,当初在洪湖之上是她被李恪蛊惑,放走了李恪,才有今日。 当初她在船上时若是心再狠上一些,将手中的弓箭射向李恪的后心,取了他的性命,想必也没有今日的恶果,左游仙便不会丢掉性命。 萧月仙叹道:“都怪我,若是我当初杀了李恪,便不会有今日。” 清儿不知当日洪湖之上,萧月仙纵走李恪之事,只当萧月仙只是在懊悔当初擒了李恪后未能当场杀了他。 清儿安慰道:“小娘不必自责,今日之事谁又能料到,更何况当初留着李恪,也是于大局考虑,也是仙师自己的意思。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仙师的尸首拿回,绝不能就此落在李恪、段璀之辈的手中,由他们折辱。” 此时段璀带着一众骑卒还在北行,那辆拖着左游仙尸首的马车也还跟在他们的后面,只是他们已经过了茶楼的位置,渐渐走远了。当萧月仙再探头望出去,也不知打湿眼眶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了。 左游仙已然身死,入土为安本就是应当,更何况左游仙还是修道之人。可眼下左游仙的尸首还在段璀的手中,被拖在板车之上任凭风吹雨打,不得收敛,这样的场景看在左游仙一手养大的萧月仙和清儿的眼中,心里如何能是个滋味。 萧月仙道:“左师的尸首必要夺回,不过现在左师的尸首还在段璀手中,此事还需仔细计较。” 清儿闻言,顿时急了,当即道:“小娘,此事万万拖延不得,若是拖得久了,恐怕左师就被李恪和段璀斩去首级,送入长安长安请功了。” 第六十章 密信 临江宫书房中,李恪正在看着东南各处军府送来扬州大都督的奏本。 李恪回京不过两月,但正值岁末多事,扬州大都督府麾下一十六州,一十八处统军府递上的奏本已经积压了许多,李恪看了半日,也才看了还不过一半。 “殿下,姑苏府统军段璀求见。”王玄策进了书房,对李恪道。 “段璀?他急着来见本王作甚?”李恪闻言,放下了手中的奏本,对王玄策道。 段璀其人,李恪虽不甚熟悉,但毕竟在他麾下,多少也知道一些。段璀虽名声不显,但其兄段雄段志玄却是位高权重,声名赫赫。 段志玄是武臣,尤其是近来段志玄新加西海道行军总管,统西北凉州之兵,是李恪身为皇子,对这样手握重兵的边帅便更需谨慎几分。 段志玄不主动向他示好,李恪便不能主动拉拢段志玄,以免引起李世民的忌惮,段璀是段志玄亲弟,李恪对他的态度也是一样。故而当李恪听到段璀求见时,本能地有几分疏远。 王玄策道:“段璀带了一样殿下万万想不到的东西来见殿下。”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不解地问道:“何物?” 王玄策回道:“左游仙的尸首。”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满满的讶色,他万万没想到,段璀竟是带了左游仙的尸首来见他,李恪问道:“可是真的?” 王玄策道:“席将军已经亲眼看过了,是真的。” 李恪麾下众人,识得左游仙的只席君买一人,席君买与李恪曾一同亲眼见过左游仙,故而识得,席君买既然见过了,自然不会假。 “传!”李恪对王玄策吩咐道。 “诺。”王玄策应了一声,下去带了段璀进来。 片刻之后,段璀便跟在王玄策身后,随王玄策进了书房。 “末将段璀,拜见大都督。”段璀入内,对李恪俯身拜道。 李恪抬了抬手,示意段璀起身,问道:“本王听闻你将左游仙的尸首带来了?” 段璀回道:“末将得知军械丢失后,便亲自带人大索苏州上下,昨日早间得到消息,在苏州穹隆山郊发现一众可疑之人,故而带人前往擒拿,将其斩杀。” 李恪问道:“除了左游仙的尸首,可曾追回丢失的军械?” 左游仙固然是逆贼,李恪也欲擒之,但此事不急于一时,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军械丢失一事,若是此事再不解决,恐怕长安那边就不太平了。 段璀回道:“末将无能,只见得贼子其人,未见得丢失的军械。” 李恪接着问道:“那可有活口?” 段璀回道:“那些逆贼蛮横,仗着手中刀剑与末将缠斗,厮杀良久,末将担心麾下士卒多有死伤,故而下令射杀,未留活口,还望大都督勿怪。” 若有活口,自然可以自他们口中问出东西的去向,可那批军械本就是被段璀藏了起来,段璀既然伏杀了左游仙一众,又怎敢留下活口带到李恪的身边,给自己留下祸根。 李恪听了段璀的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左游仙已死,那群逆贼中又无活口,若那匹军械真的是被左游仙劫走的,可就是死无对证了,再想找回便是难比登天。 可偏偏段璀说的也是,他下令射杀逆贼是为了保住麾下士卒的性命,李恪拿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一旁的王玄策看着正在同李恪答话的段璀,却隐隐觉着有些不对,想了想,对李恪道:“殿下,臣有一事想同段将军相询,不知可否?” 当着段璀的面,王玄策打断了李恪的问话,李恪知道王玄策必是有要事相问,故而如此,李恪道:“先生但问无妨。” 王玄策得了李恪的话,对身旁的段璀问道:“不知段将军是何时、何处寻得的这些乱贼?” 段璀回道:“是在昨日午时,穹窿山脚下燕子谷,末将不止寻得了这些反贼,还发现了押送军械专用的马车,只是末将发现时这些马车上的木箱已经空了,军械已不知所踪。” 王玄策闻言,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不知将军射杀的乱贼又合计几人?又是作如何处置的?” 段璀回道:“那日末将率军在燕子谷射杀的乱贼连左游仙在内,合计八十三人,已尽数就地掩埋。” “八十三人?”李恪听了段璀之言,口中轻轻念叨了一声,抬头和王玄策对视了一眼。 王玄策只这么一问,李恪便明白了王玄策的意思。那日段璀射杀了左游仙,动用的必是姑苏府的府军,只要李恪想问,便能将人传来问个仔细,在这乱贼的人数之上,段璀万万没有造假的胆子。 可问题就出在这人数上,若说只有数人,他们负隅顽抗,只能将乱贼击杀,这还说的过去,可八十余人,难道都是乱贼死忠不成,想要生擒数人也是不能吗? 李恪嘴上虽然没说,但心里对段璀已经多了几分不满。 李恪还在想着段璀方才的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连忙问道:“你所射杀的人中可有女子?” 李恪这么问,自然不会是在关心这些叛贼有否女子,他关心的是萧月仙是否在其中,段璀也知道李恪的意思,于是回道:“殿下所问可是萧月仙?” 李恪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并未作答。 段璀见状,回道:“末将不知萧月仙的模样,不过那日射杀的八十三人均为男子,未见女子。” 李恪问道:“如此说来萧月仙不在其中了?” 段璀回道:“末将无能,未能斩其贼首,确不在其中。” 李恪闻言,也不知是不是因萧月仙于他有救命之恩的缘故,知道萧月仙无恙,心中反而轻松了一些。 段璀站在李恪的身前,抬头看着李恪,慢慢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色。 段璀支支吾吾地对李恪道:“末将在搜左游仙身的时候还发现了一物,不知当不当讲。” 李恪看着段璀欲语还休的模样,明摆着是等着李恪问话,李恪摆了摆手道:“讲来便是。” 段璀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封袋口封了蜡的密信,对李恪道:“末将在左游仙的身上发现了一封密信,这信封上的收信之人竟是太子殿下,还望殿下阅览。” 第六十一章 以假换假 段璀在李恪的书房中待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告退离去了,只剩下李恪和王玄策坐在书房之中,脸色有些难看。 “太子钧启,门下左游仙敬言:去岁门下奉太子之命,于庐州刺楚王而不得,深愧腑内。后幸得太子宽厚,容臣之过,仍以重用,感为涕零。今门下依太子所言,于横山半途劫得姑苏府军械千余件,不日分批往送东宫,以充实太子府内兵甲,助太子之大业...” 所谓从左游仙身上搜来的密信落在李恪的手中,不过短短半页,百来字,却使得李恪的手心不经意地浸出了汗珠,因为这封信用意之毒,实在是叫李恪都觉着诧异。 这封信一共只讲了三件事,但其中的每一件事拿出来都是对李承乾的致命一击。 其一,残梁逆贼左游仙乃太子李承乾门下;其二,去岁于庐州行刺李恪之事乃左游仙奉太子之命所为;其三,此次扬州军械被劫,乃是左游仙所为,为的是助李承乾充实东宫兵甲,至于兵甲何用,又何须于信上赘言。 这封信如果经由李恪之手,送进了长安,递到了李世民的案头,到了那时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可就真的保不住了。到时甚至不必李世民下旨惩处,就是满朝舆论压,也把李承乾压死了。 勾结逆贼是为不忠,残害手足是为不义,谋逆父皇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义,不孝的名头一旦压在了李承乾的身上,他再想翻身,绝无可能。 真正要命的还不知如此,如今左游仙已死,再加之李承乾去岁所言,已他眼下的声誉,这信中所言又俱是死无对证之事,这封信一旦进京,李承乾就是想辩解,也无从辩解了。 这封信的用意为何,已经很是清楚,为的就是扳倒李承乾,将他从这太子之位上拉下去。 但李恪偏偏却很清楚,这封信的内容根本就是假的。去岁李恪已经落入了左游仙的手中,那时左游仙若是想杀李恪,早就杀了,又怎会将李恪带回江陵,给了李恪逃生的机会。 而且这信中所谓的庐州行刺,从头到尾又都是李恪一手策划之事,哪里有李承乾的半分干系,可这信中却还似模似样地提及此事,李恪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但这些东西李恪清楚,李世民和满朝诸公却不清楚,他们若是看到了这封信,又该作何感想? “先生,你以为方才段璀所言,有几分真假?”李恪手中拿着这封密信,递到了王玄策的手中,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自李恪手中接过密信,看了不过数眼,如李恪意料的那般,王玄策也是脸色微变,而后将密信交还了李恪手中。 王玄策思虑了片刻后,才道:“此事难定。”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在李恪看来,段璀送上的这封书信是假的,方才他说的话多半也是假的,可王玄策却说段璀所言真假难定,李恪自然觉得讶异。 王玄策回道:“依段璀所言,这封信除了殿下和臣,只经左游仙和段璀两人之手,这信要么是段璀编造,要么是左游仙编造,若是左游仙编造的,其目的自是为了乱我大唐朝堂,反倒简单些,可若是段璀编造的,这事可就麻烦了。”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先是沉思了片刻,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左游仙与大唐乃是死仇,他编造密信,嫁祸东宫,为的自然就是大唐易储,国内不安,可若此事是段璀编造的,那就叫人深思了。 嫁祸太子,对段璀自己并无半分直接的益处,对段璀在朝中的兄长段志玄也同样如此,李恪几乎当时便可断定,此信若是段璀伪造,他的背后必还有旁人指使,甚至涉及朝堂和储位之争。 “先生以为此信本王该如何处置?”李恪对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回道:“臣以为此事无论真假,信殿下都压不得,务必上呈皇上,否则祸及殿下。” 王玄策之言,李恪自然清楚,今日段璀当着面将自左游仙身上搜出的密信交给了李恪,李恪若是将此信压下,不予上呈皇帝,一旦叫李世民知晓,到时吃亏的不止是李承乾,还有李恪。 但此事为难就为难在这里,这封信李恪压不得,但也同样呈不得。 这封密信一旦上呈长安,李世民如若信了,届时太子李承乾储位被废,逐出东宫,而李恪却远在扬州,鞭长莫及,到时那太子之位又如何还能是他的?恐怕不等他回京,这太子之位已经落在了魏王李泰的身上。 而李世民若是不信,李承乾固然一时无虞,但李恪却得罪死了李承乾,李恪倒是不惧开罪李承乾,可若是因此事叫朝臣以为此信是李恪为了夺储而一手伪造,那李恪来之不易的贤王之名可就没了,甚至还会引的李世民猜忌,前功尽弃。 这封信一旦进京,无论结果如何,受伤的都是李恪和李承乾,可偏偏正如王玄策所言,这封信他又压不得。 李恪指着手中的这封密信,对王玄策道:“先生也当知晓,此信一旦进京,且不论真假如何,父皇信或不信,本王恐怕无法自处啊。” 王玄策看着李恪担忧的模样,自己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王玄策对李恪道:“臣的意思是信压不得,定当送往长安,但臣说的信却未必是这封信。” 王玄策之言落在李恪的耳中,起初李恪还有些不解,可待李恪稍稍思虑了片刻后,便顿时明白了过来。 李恪眼睛一亮,问道:“先生是要本王捏造一封信,送入长安?” 王玄策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此信加了封蜡,旁人不知,除了臣与殿下,只过左游仙和段璀两人之手,如今左游仙已死,段璀又自称从未打开看过此信,更无对证,殿下只消将这信改作自己想要的样子,谁又能揭穿了殿下?谁又敢揭穿了殿下?” 王玄策之言叫李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李恪的心里已经有了分寸。 这信本就是捏造出来的,又无旁人知晓,而李恪若是再捏造一封信来,将这封捏造的信换了去,又有谁能知晓?而且就算段璀身后之人知晓了,他又怎敢顶着这天大的干系,去点破了此事? 李恪点了点头,看着王玄策脸上的笑意,嘴角轻扬,也玩笑道:“先生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王玄策知道李恪这是同他玩笑,但还是躬了躬身,回道:“殿下便是臣之君上,臣并无欺君。” 李恪见状,连忙起身扶起了王玄策,笑道:“先生快起,本王不过玩笑罢了。这临人笔迹之事乃先生所长,此事还需劳烦先生了。” 第六十二章 刺客 段璀禀事之后,李恪并未准段璀即刻回苏,而是着他留于扬州待命。 次日早后,还在段璀扬州驿馆逗留,李恪之令召见的口信已经送到了驿馆,着段璀于临江宫外厅见驾,段璀不知李恪传他何事,但也不敢有丝毫的拖沓,受命后便即刻赶了过去。 “末将姑苏统军府统军段璀拜见大都督。”临江宫外厅中,段璀奉命赶来,对李恪拜道。 今日的李恪对段璀,倒是比昨日来的要热络上许多,段璀刚一拜下,李恪竟亲自上前,扶起了段璀,口中还道:“志感(段璀表字)来了,快快请起。” 段璀此前与李恪并无半分交情,昨日李恪待他态度平淡,他反倒不觉异常,还心安一些,可今日李恪方一见他,竟口称表字,还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叫段璀受宠若惊之下,也觉得颇有几分不安。 “末将谢过大都督。”段璀不知李恪何故,只得连忙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段璀起身后,才对李恪问道:“不知大都督急召末将来此,可是有何吩咐?” 李恪笑道:“你擒杀左游仙,又自逆贼身上缴得密信,立下了大功,本王自然要好好见见本王的功臣。” 段璀听了李恪的话,心里越发地不安了。 去岁李恪为左游仙所掳,一路之上吃尽了苦头,心中自然憎恨左游仙,欲除之而后快,可段璀杀了左游仙不假,但左游仙的尸首不过是个引子,那封书信才是关键. 难不成李恪竟未拆开那封密信不成?否则李恪怎的还会有这样的好脸色给他?要知道,这封信一旦进京,受累的不止是李承乾,还有李恪。 段璀心虚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大都督之誉末将愧不敢当。” 李恪摆了摆手道:“段将军过谦了,段将军乃樊国公之弟,出身将门,果然了得,本王该为你请的功,必不会少。” 段璀不知李恪何意,但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应了下来。 段璀道:“末将段璀谢过大都督。” 李恪轻笑了一声,对身后站着的王玄策问道:“先生,依大唐朝例,若叙论段将军之功,该当如何?” 王玄策故作模样地想了想,回道:“左游仙乃南梁逆贼,自去岁袭掠殿下后,便被朝中列为要贼,陛下曾命刑部、大理寺联寻,此番段将军斩杀左游仙,依例此功当交由朝廷来论,不在殿下大都督职权之内。”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依先生之言。” 李恪顿了顿,对段璀道:“左游仙乃南梁余孽,国之大贼,此番论功,当依父皇及刑部之意。这样吧,本王亲自手书一封,上述你杀贼之功,明日便由你带着本王的手书进京,呈递父皇,届时必有恩赏泽下。” 李恪当面,以李恪的身份,断没有诓骗段璀的必要,李恪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便不会食言,李恪的话落入段璀的耳中,段璀虽觉着讶异,但心中还是不免有一些暗喜和侥幸。 姑苏府统军,官居从四品,若是再得晋官,便可入长安十六卫任郎将,亦或是往边州统军。其中看似只差两级,却是天壤之别。 左游仙虽为南梁余孽,却不过一流贼,此番诛杀左游仙,这功说大也不大,寻常人想要凭此连升两级其实不易,可若是真如李恪所言,李恪愿意亲自手书进京为他表功,那要连升两级便非难事。 如此恩遇近在眼前,若非段璀此前早已暗入李泰门下,段璀甚至都想拜李恪为主了。 段璀俯身拜道:“末将谢大都督栽培。” 李恪笑了笑,示意段璀起身,道:“论功行赏本是分所应当,段将军不必客气,段将军快起。” “谢大都督。”段璀依李恪之言,缓缓站起了身子。 李恪待段璀起身后,看着身前的段璀,似乎是无意之中想了起来,对段璀道:“既段将军要进京,本王正有一物要交于父皇,便劳烦段将军辛苦一趟,顺路带去。” 李恪欲为段璀请功,着段璀拿着他的手书进京,此番又要段璀顺路为他带些东西,倒也算不得什么,可不知怎的,段璀听着李恪的话,却总觉着有些不妥。 段璀问道:“不知大都督所言何物?” 李恪回道:“正是段将军昨日交由本王的密信,此番段将军进京,便替本王带去,呈于父皇。” 段璀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不禁一阵惊慌。 这信本就是左游仙当着段璀的面写下的,信中所言何事段璀再清楚不过,段璀将此信交由李恪,本就是为抽身事外,可此番李恪又命他将此信送进京,又将他给拉了回来。李世民若当真因这信中所言之事生怒,他这个始作俑者又岂能落了好去。 段璀还在因此事为难,可李恪又岂会给他犹疑的时间。 李恪接着道:“其实此信是你自左游仙身上取得,也正是你之功,由你将此信送进京正是妥当。” “诺。”李恪发话,段璀也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此时的段璀已经在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待他讲此信交给李世民之时,务必一口咬定此信乃是奉李恪之命上呈,务必要将自己从中摘了出来。 当段璀拿着加盖了扬州大都督府蜡封的密件自临江宫出去时,已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是他哪里知道,他手中的密信早已不是昨日他交于李恪的密信。而且此封密信已被李恪加封封蜡,他也无法启封,查验不得,只得依李恪之命将此信送抵长安。 “先生,你观方才段璀之状如何?”临江宫中,段璀刚刚离去,李恪便对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不假思索地回道:“臣观方才段璀情状,颇为反常,恐怕这伪造密信之事,与他脱不得干系。” 李恪点了点头赞同道:“先生之言正与本王不谋而合。” 王玄策笑道:“所幸这密信已被殿下调了包,臣倒想看看,段璀身后之人若是见了这封密信,又是何等模样,说不得还可借此顺藤摸瓜,拿回那批丢失的军械。” “哈哈,先生所言甚是。”李恪轻笑着应道。 在李恪眼中,段璀不过是一跳梁小丑而已,真正叫李恪担忧的还是段璀身后之人和遗失在横山的那批军械,此番段璀捏造密信,说不得这军械丢失之事也与他相关,若是能借此将这批军械寻回自是最好。 李恪和王玄策还在说着话,可就在此事,不等李恪话落,厅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刺客,抓刺客!” 第六十三章 清儿被擒 “刺客,抓刺客!” 当临江宫中想起捉拿刺客的嘈杂声时,李恪觉得颇为奇怪,与王玄策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讶异。 扬州临江宫,纵谓之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当初临江宫本就是隋炀帝杨广行宫,外筑高墙,内垒坚壁。 再加之李恪驻跸在此,整个临江宫外院驻着五百右骁卫豹骑,内院还有近百楚王府精锐卫率,又有席君买、秦怀道统帅内外,莫说是刺客了,就算是扬州邗江府三千府军强攻,也绝难攻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来临江宫行刺? “屋外何事?”李恪听得外面的嘈杂声,对外面守着的席君买问道。 李恪传唤,片刻后席君买问了清楚,才进门对李恪回道:“启禀殿下,是西北角院巡视的右骁卫兄弟发下了几个自后门混进来的刺客,现正捉拿呢。” 临江宫的后院多为家仆所居,又有伙房和马场,常有人内外进出,故而后门警戒卡控地不比前门和侧门那般严格,可这毕竟是临江宫,竟叫刺客混了进来,实在叫人诧异。 李恪问道:“竟有此事,可曾查出贼子是如何混进来的?” 席君买回道:“他们在宫中有内应,是谎称送米菜的马车混进来的。” 临江宫占地二十余顷,宫中随从、护卫、家奴等一众人等合计有近千人,每日柴米油盐各色耗费甚巨,故而每日便会有外面的马车进来供送宫中每日所需,这些刺客便是伙同这些送菜之人一同混进来的。 虽然事在后院,但临江宫中竟然出现了里通外敌之人,李恪闻言,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丝怒意。 “随本王去看看。”李恪话音刚落,提起手中的佩剑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李恪行伍出身,师从名将秦叔宝,武艺不俗,区区几个刺客当面自然伤不得他,席君买也未劝阻,便随李恪一同去了。 当李恪和席君买赶到西北角院时,一个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近百人,而在院子的一角,那些混来的刺客正被压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殿下来了,殿下来了。”李恪刚进院中,院中的右骁卫士卒便看见了李恪,纷纷让出了一条道。 李恪走到人前,原本正在院中率众人擒贼的秦怀道对李恪禀告道:“殿下,是文清儿。” “文清儿?”李恪闻言,抬眼望去,果然,被一众右骁卫士卒持枪压在角落的五人中,有一人正是李恪识得的文清儿。 李恪初见文清儿,起初还有些讶异,但随即一想便明白了过来,文清儿此番来此,恐怕不是为了行刺他,而是为了夺走左游仙的尸首。毕竟凭借着混进外院的五人想要杀了李恪,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恪压了压手,示意院中的右骁卫将士暂放下手中的弓箭,而后对清儿道:“你们好大的本事,竟连本王的临江宫都能伸地进手,混得进来。” 清儿看着眼前的李恪,心中恨意越甚,对李恪道:“唐君臣无道,天下百姓欲杀之而后快的不知多少,区区一个临江宫又算得了什么。” 李恪轻哼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你若是有如此本事,又怎会在此便被擒了?” 文清儿虽为阶下囚,但嘴上却寸步不让地回道:“你纵擒了我又能如何,这临江宫中有我大梁眼线无数,早晚必取你性命。” 李恪听了文清儿的话,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临江宫当真还有他们的眼线,她为了保住剩下的人,她便不会这么说,方才她既这么说了,多半是她们安插在临江宫的眼线本就不多,如今也被一网打尽了。 其实她们安插在临江宫的眼线是如何来的,李恪多半也能猜得出。当初萧月仙自烟雨楼被李恪接入宫中,随侍左右,这些眼线想必就是那时安插进来的。 李恪看着眼前俱已负伤的五人,对为首文清儿道:“文清儿,你好大的胆子,本王不去江陵寻你们的麻烦,你们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开罪本王,莫不是真当本王可欺不成?” 文清儿倒也是性情刚直之人,眼下人强她弱,竟也不见惧色,反倒对李恪喝道:“李恪,与段璀狼狈为奸,设计陷杀仙师,才是卑鄙小人,还有颜面在此聒噪。” 李恪在朝堂多年,里里外外的明讥暗讽听了也不知多少,仙儿的话纵是颠倒非是,但李恪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纵说是唾面自干也不为过,真正叫李恪感兴趣的是清儿的话中竟提及了段璀。 段璀,姑苏府统军,在旁人看来以段璀的官职兴许也还算是个人物,可在李恪眼中,段璀不过是个朝中各方博弈的棋子罢了,李恪却从清儿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还说李恪和他有些勾结,李恪自然觉得讶异。 此时李恪又想起方才王玄策同他说的话,越发地觉得,扬州大都督府送往姑苏统军府的那批丢失的军械与段璀脱不得干系。 不过眼下正在外院,人多眼杂,有些话李恪也不便在此多问。 李恪顿了顿,对身旁的秦怀道吩咐道:“怀道,把文清儿拿下,押到内院,本王要亲自审问。” “诺。”秦怀道闻言,当即应下,压着人去了内院。 —————————— 扬州城,城南一处宅院。 左游仙的尸首落在了李恪的手中,萧月仙和文清儿自要将左游仙的尸首拿回。 可临江宫占地甚广,又屋舍繁多,若是旁人去了,就算是临江宫撤掉了所有护卫,能否从临江宫中走出都是未知,更遑论从中夺人了。 清儿曾随萧月仙在临江宫中待了数月,每日进出频繁,对临江宫各处也颇为熟悉,由他来带着人去自然机会更大些。 可清儿带着人进了临江宫,一进便是一个时辰,若是得手,本早该出来,可却迟迟还是不见身影,在扬州城中等候消息的萧月仙越发地心焦了。 “小娘,清儿进临江宫已过了一个时辰,至今尚无音讯,我们要不要设法探听一下消息。”萧月仙身旁的侍女看这萧月仙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望向屋外,显然是在担忧清儿的安危,于是问道。 清儿一进临江宫,便如泥牛入海,了如音讯,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萧月仙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对侍女道:“你且命人去临江宫打探消息,若是确查不出清儿消息,你便托宫外守卫的士卒将此信转交李恪,再带上一句话,就说故人相见,还望殿下拨冗。” 第六十四章 故人求见 临江宫,内院,偏厅。 李恪正坐于厅中主位,王玄策和席君买则分坐于李恪左右两侧,而在李恪站着的,则是刚刚被擒拿的文清儿。 厅中,李恪端坐,看着眼前的文清儿,当先问道:“清儿姑娘,你我上次上次相见是在何时?” 李恪上来并未开门见山地询问段璀与左游仙之事,也是为了循序渐进,由浅及深,免得问的太急了,文清儿反应过激,反倒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李恪想的自然是好的,可文清儿倒也干脆,李恪一句话问完,清儿竟是闷不做声,只是神色如常地站在李恪的面前,却对李恪其人浑若未觉,仿佛整个偏厅里只有她一人一般。 李恪看着清儿闭口不答,倒也没有就此作罢,反倒自问自答道:“若是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你我相见应该是去岁夏中吧,不想时隔至今,竟已是大半载了。” 这一次,清儿倒是终于开了口,不过她一开口,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清儿道:“李恪,你要杀便杀,你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点消息。” 清儿之意自是为了叫李恪知难而退,免得再多费唇舌,可她不知,她不开口便也就罢了,李恪反倒无法,她只一开口,李恪便见缝插针,说上了话。 李恪道:“你的生死与本王无碍,你或者也是如此,死了也是如此,本王也非嗜杀之人,你只要回本王的话,本王杀你作甚?” 果然,李恪之言方落,清儿的脸色便露出了怒色,她盯着李恪,回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你若非嗜杀之人,我们前去苏州的近百人怎的被你尽数屠杀,不留活口。” 李恪摇了摇头道:“你怎的就知那近百人是本王杀的?” 清儿听了李恪的话,倒是一愣,她没想到李恪竟会这么说,因为在清儿看来,左游仙之死本就是李恪所为。 清儿道:“若非你的意思,段璀何来的胆子?此次怎的会突然变卦。” 左游仙和段璀做买卖也不是第一次,此前都是相安无事,以致稍松了警惕。便丢了性命。在旁人看来,若非段璀得了更大的甜头,亦或是为人所胁迫,又怎会突然变卦,反手杀了左游仙一众。 而整个东南,能拉拢或胁迫得了段璀,叫段璀变卦,先后相差如此之大的人,除了李恪还能有谁? 清儿的话,多半基于她的猜测,但李恪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却明白了什么。 清儿既说段璀变卦,自然是他们一早已有所约定,否则清儿也不会这么说。 李恪和一旁的王玄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而后对清儿试探着道:“你说的变卦,可是军械之事?” 清儿轻哼了一声,回道:“明知故问。” 果然,李恪听着清儿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难怪清儿一口咬定李恪嗜杀,原来再她眼中,这批军械根本就是个幌子,为的是要取了左游仙的性命,而这背后设局之人便是李恪。 不过想来也是,也难怪清儿会有所误会,毕竟在旁人看来,李恪已是唐廷顶了天的人物,谁又能想到在这东南半隅还有人敢去算计他呢? 李恪道:“左游仙乃残梁逆贼,谋逆乱国在前,劫掳本王在后,本王早欲除之而后快。左游仙若是死在本王的手中,本王一定会认,但此次杀他不是本王的意思,本王也是昨日见得左游仙的尸首,才知苏州军械丢失一事与他相干,此前本王知道的还不如你多。” 清儿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先是一惊,而随后思虑了片刻,却又慢慢地镇静了下来。 清儿所惊的是李恪方才所言,若依李恪之言,左游仙本是逆贼,杀了便就杀了,李恪没有矢口不认的必要,左游仙被伏杀之事确与他无关,他此前也并不知情,此事背后当另有其人。 可清儿想了想,却又担心李恪这是故意在诳她的话,想要骗出萧月仙的消息,对萧月仙不利。 清儿出于谨慎,只是淡淡地回道:“多谢相告。” 说完,清儿便又站在了那里,对眼前的三人一副视若未睹的模样。 清儿比李恪想象中的还要顽固,油盐不进,李恪问她不敢问地太急,只得慢慢侧击,可正当李恪想着法子再想同她问话的时候,门外守着的王府卫率却敲门走了进来。 “殿下,宫外传来的信,说是受殿下故人所托交付,务必要将此信递于殿下。”王府卫率进门,对李恪禀告道。 李恪自卫率手中接过信,展开一看,两行娟秀的楷字映入了李恪的眼帘,这信中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首两行小诗。 “劳歌一曲解行舟,绿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首诗李恪记得很清楚,是去岁夏初,李恪在临江宫聆江楼上写于应和萧月仙琴曲《水仙操》时所作,当时聆江楼只有他与萧月仙两人,并无旁人知晓,故而这诗定是萧月仙所书。 清儿方才落到他的手中,萧月仙的信便送进了临江宫,李恪自知萧月仙之意,萧月仙为的恐怕还是清儿的性命和左游仙的尸首。 李恪对王府卫率问道:“除了这封信,来人可还曾说什么?” 王府卫率回道:“来人还说了,故人求见,还望殿下拨冗。” 李恪问道:“此人可还在府外等候?” 王府卫率回道:“此人送完信便离去了,现已不在府外。” 有人求见李恪,但放下信后竟自行离去了,这才旁人看来自然是怪异之事,但李恪却知道,这不过是萧月仙的权宜之举。以萧月仙眼下的身份,确实不宜在此时堂而皇之地求见李恪,而她如果就这样来见李恪,李恪也不会买她的账。 一瞬间,李恪倒是有点好奇,李恪的手中有萧月仙想要的东西,却不知萧月仙又有什么筹码来同李恪交换。 李恪指着清儿,对王府卫率道:“将此人带下去看押,务必使人严加看管,不得有失,也不得伤了她的性命。”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带着清儿下去了。 清儿被带走后,李恪才对王玄策道:“麻烦先生备一艘船,随本王去江上见一位故人。” 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殿下要去江上?” “不错。”李恪缓缓地点了点头。 劳歌一曲解行舟,绿叶青山水急流,诗中之景可不正是在江上。 第六十五章 江上 二月,午后,扬子江上。 时值仲春,午后的江面没有了早春时节的清冷,融融的阳光洒在江面之上,映出粼粼波光,虽耀地人眼睛有些发花,但也多了几分暖意。 阳光之下,李恪负手立于船头,看着宽阔的江面,扬子江对岸连绵的山丘,这两日来因军械丢失一事而压抑许久的心情倒也得到了几分宽释。 “断桥野渡也危矶,景凄凄,沙平岸曲人稀,霜凛也风悲。去步迟迟,冒天威,保安社稷谨无虞,空此也倾葵。求全致毁也悞君君兮兮,可恨谲诈张仪...” 李恪正立于船头信目远眺,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音,琴音悠远绵长,与江面上的柔人的暖风相合于一处,荡进李恪的耳中,顿觉心旷神怡。 李恪顺着琴音来的方向望去,果然,就在江面上的不远处,一只小舟正缓缓行来。这只小舟不大,统共不过一男一女两人,但因离得还远,面容看的也不甚真切。 “殿下要见的故人竟是仙娘?”王玄策正陪侍在李恪身后,看着远处的那只小舟,对李恪问道。 李恪笑问道:“先生也听出来了。” 王玄策轻笑了一声,回道:“这支‘屈原问渡’其声幽伤,却又不失长志,正得曲中真味,这偌大的东南,能将此曲奏到如此境地的恐怕也只此一人了吧。” 小舟虽远,看不真切,但王玄策的耳朵却最灵,故而只一听,便猜了出来。 李恪道:“先生所言极是,仙娘年不过双十,但一身操琴之道确为当时少有,纵是放在京中,也是翘楚。只是可惜了,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王玄策看着李恪似有几分惋惜的模样,笑着问道:“听殿下的意思,莫不是与佳人另叙前缘来了?” 李恪回头看了这王玄策,反问道:“先生以为呢?” 王玄策方才所言,不过玩笑罢了,王玄策知道李恪为人,萧月仙色艺双绝,李恪虽与萧月仙有过露水之缘,但也绝不会因为而失了分寸,他今日专程来见萧月仙,自然不会是感情用事。 王玄策道:“殿下可是为了那批军械?”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一来文清儿嘴巴太紧,太过谨慎,恐难问出什么东西来,二来文清儿不比萧月仙,她只是萧月仙身边之人,所知之事当也不多,还不如问萧月仙来的直接。” 王玄策提醒道:“殿下想必是想用文清儿的性命来同萧月仙做这个买卖了,可他们毕竟都是名列刑部的乱贼,殿下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自打去岁李恪被掳,左游仙一众便都已名列刑部缉捕名录,李恪如今拿了他们,却不上交刑部,而是私下同逆贼萧月仙交易,确与理不和,若是传了出去,也是话柄。 李恪道:“不管是文清儿还是左游仙,他们虽与本王为敌,有些仇怨,但在本王眼中,他们不过都是些无碍大局的棋子罢了,只要能助本王成事,刑部那边不必理睬,要应付他们本王有的是法子。” “诺。”王玄策闻言,应了一声。 其实李恪的回答也是王玄策一早便猜到的,李恪做事向来不依规矩,不择手段,一个文清儿,是生是死根本无碍李恪的大局,若是用她能换来更多的利益,李恪又何乐而不为呢? 片刻之后,待萧月仙所乘的那只小舟渐近,萧月仙的身影在李恪的眼中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萧月仙一身纯白胜雪的长裙端坐于船头,外罩轻衣,不着片妆,头上未佩金玉,只是简单地挽了一只用素纱编成的白花,眉间带着几许哀色,手按长琴,尤自轻拂。 李恪看着萧月仙的模样,心中也明白,萧月仙视左游仙为师,萧月仙这幅模样便是为左游仙戴孝了。 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萧月仙的这幅模样俏楚怜人,就是李恪见了,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怜惜。 “妾仙儿拜见殿下,见过先生。”萧月仙的小舟靠在了李恪的船边,萧月仙起身对李恪拜道。 李恪抬了抬手,对萧月仙道:“仙娘来了,船上坐吧。” “谢殿下。”萧月仙踱步跨过舟头,缓缓地登上了李恪的船。 萧月仙起身上船时,恰逢水面之上江风骤起,江风拂过水面,带起的不止是阵阵涟漪,还有萧月仙的衣衫和青丝。萧月仙的裙衫迎风飘动,青丝慢摇,一瞬间竟仿若仙子凌尘,翩然而至。 “坐吧。”李恪的船虽不大,但船舱也还算宽敞,李恪进了船舱坐下,指着桌案对面的位置对萧月仙道。 “诺。”萧月仙应了一声,在李恪的对面缓缓坐下。 萧月仙落座后,也不等李恪开口,竟如往日在临江宫中侍候李恪时那般,自己缓缓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在李恪手边的茶碗中倒了杯茶,推到了李恪的身前。 “仙儿贸然求见殿下,还望殿下勿怪才是。”萧月仙将茶碗推到李恪的身前,对李恪轻声道。 李恪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萧月仙,接过茶碗,回道:“无妨,本王在宫中左右无事,出来散散心也非不可。” 萧月仙道:“殿下未怪便好,” 李恪道:“当初本王被掳虽是因你而起,但在洪湖之上,你也曾放本王一马,凭着这个情分,你要见本王一面还是可以的,何怪之有。” 李恪之言听着也还算是客气,多少顾念了些往日情分,但李恪的话中暗示的也很清楚,当初萧月仙虽也算是救了李恪的性命,但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这个情分要李恪见她一面自然可以,但是再要另替条件,便不必想了。 李恪言下之意萧月仙自然清楚,但自打左游仙死后,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清儿便已成了她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今日清儿她必须要救,哪怕是李恪不开情面,她也需另想法子。 萧月仙先是道:“既得殿下大度,仙儿便就开门见山了。仙儿今日求见殿下乃是有一事相询,不知殿下可否相告。” “何事?”李恪自然知道萧月仙所言何事,但还是问道。 萧月仙问道:“小婢清儿无状,进入早时曾往宫中拜见殿下,不知殿下可曾见到?” 李恪闻言,转过身前,故作不知地对王玄策问道:“可有此事?” 王玄策见状,也思虑了片刻,而后才回道:“今日早后宫中卫率在外院擒拿了数名歹人,意欲行刺殿下,不知是否便是文清儿。” 第六十六章 交易 萧月仙听着王玄策的话,心中顿觉不妙。 虽凡私进临江宫便是大忌,但去偷回左游仙的尸首和去行刺李恪却是两回事。进临江宫行窃,李恪容情要放了文清儿不难,可若是文清儿行刺了李恪,肖月仙又如何开口去求李恪放了文清儿,李恪自己又怎会应允。 听着王玄策之言,萧月仙便知,今日想要李恪放了文清儿怕是难了。 若文清儿当真行了刺客之事,亦或是李恪认定了文清儿意欲行刺,那萧月仙直接开口求情,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惹得李恪愈发不满。 萧月仙先是对王玄策试探问道:“不知先生可曾见过清儿?” 王玄策先是故作模样地看向了李恪,见李恪点头应允其开口,这才回道:“我倒是还未去见过,只是听闻其中有一女子长得与清儿姑娘颇似,如今想来,必便是她了。” 萧月仙忙问道:“清儿可有性命之忧?” 王玄策摇了摇头道:“那批刺客还未及审问,现已被拿下狱中,待明日再说。” 萧月仙听得清儿性命无碍倒也松了口气,脸色明显比先前要缓和了许多。 萧月仙对李恪道:“清儿从无要杀殿下的意思,此次清儿潜入宫中也是为了旁事,断无要加害殿下的心思,还望殿下明察。” 李恪闻言,却也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回道:“清儿潜入临江宫究竟为何,还需明日审问后再定,现在本王也难下定论。” 萧月仙原以为李恪已知清儿之事,他既然答应来了此处,多半是有应允放了清儿的意思,只不过还要看萧月仙的诚意罢了,可如今看来,李恪的反应太过平淡,叫萧月仙越发地摸不着头脑,更不知李恪意欲何为? 萧月仙只得小心地问道:“却不知殿下欲如何处置此事?” 李恪并未回答萧月仙的话,而是转而对王玄策问道:“先生,依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王玄策知李恪之意,李恪虽本也不想把文清儿如何,但他既然当着萧月仙的面问了,自然不会轻易应下,于是回道:“回禀殿下,清儿姑娘因去岁劫掳殿下之事,已入刑部要犯之列,无论其有意行刺殿下与否,都当依例杀之。” 王玄策之言虽有恫吓萧月仙的意思,但所言确也是实情,去岁左游仙劫掠李恪,清儿也在其中,李恪纵是因此要了她的性命,也不冤枉了她。 李恪闻言,回道:“既如此,那便依刑部之例量刑裁断吧。” 说完,李恪竟端起了手中的茶碗,也不喝,只是缓缓地端详了起来,仿佛他手中的茶碗是什么名贵的古器,正拿着把玩呢。 李恪虽未开口,但已经有了几分端茶送客的意思,一瞬间,萧月仙的心里越发地没底了。 她本以为李恪今日来见他,必也是有事相商,可她不曾想到,李恪竟丝毫没有同她商讨的意思,哪怕是她主动抛出了清儿这个话头,李恪也不曾接话。 难不成今日李恪专程见她,当真就是为了当初洪湖上的一份相纵之情? 若是旁人,萧月仙也能沉得住气,可如此清儿在李恪的手中,难卜生死,李恪等得起,萧月仙可是等不起了。 萧月仙连忙起身道:“清儿年少,行事恐多有不妥,还望殿下开恩,饶了清儿的性命。” 李恪听了萧月仙的话,沉思了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萧月仙的话,而是盯着萧月仙的眼睛,反问道:“仙儿,你以为本王该放了她吗?” 李恪之言一出,萧月仙先是一愣,紧接着,她便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清儿此前与李恪并无交情,反倒是一门心思地与李恪为难,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清儿日后也是李恪之敌,如今清儿落在了李恪的手中,李恪若是放了她,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萧月仙忙道:“日后仙儿定当好生管教,绝不使清儿与殿下为难,请殿下相信仙儿。” 李恪道:“你我有些情分,更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也无杀本王之意,今日若是仙儿落在了本王的手中,你不必多言,本王也绝不伤你,但文清儿与你不同,此事你当知晓。” 李恪的话却有道理,更存了念及旧情的意思,也算是中肯,可李恪越是如此,萧月仙的心里便越发地慌张了,这说明,李恪的话认真了。 如果说方才萧月仙多少还有些在试探李恪底线的意思,现在的萧月仙已经真的慌了神,没了再同李恪周旋的余力。 萧月仙起身跪拜于李恪身前,道:“清儿之过仙儿愿一力代为承担,殿下反有所需,殿下开口仙儿也绝不推辞,只盼殿下念及往日情分,饶了清儿这一次,仙儿除了清儿,已经再无亲人了。” 萧月仙同李恪说着话,眼中已经不经意地泛起了雾气,楚楚可怜。 萧月仙对清儿的感情,倒是出乎了李恪的意料,他没想到萧月仙竟会退让到如此地步。 李恪看着萧月仙,回道:“你知本王的心思,本王想要的东西,又可是你能给的?” 萧月仙也曾跟随李恪身边伺候,李恪志在储位,萧月仙自知,萧月仙稍稍思虑了片刻,便回道:“殿下志阔才雄,仙儿自知,仙儿在长安平康坊还有些产业,或可为殿下耳目,助殿下成事。” 长安本就是国都,平康坊更是各色人等驳杂,消息灵通的所在。萧月仙在长安平康坊中的产业已经是她除了江陵外最后的家底,也是她最大的本钱,也是她在左游仙相助之下经营许久才有的局面。 若是以往,萧月仙是决计不可能交出的,但自打去岁之后,萧月仙已经没了以往的锐气,在得知左游仙的死讯后,萧月仙便更是没了这些心思,如今平康坊的那些产业于她而言也没有那般重要,若是能以此换回清儿的性命,自然是最好。 萧月仙所言,已经是萧月仙最后的底线,而她的话,终于也引起了李恪的兴趣,李恪的身边一直缺少这么一个人,而萧月仙所言当真奏效,于他确是不小的助益。 李恪问道:“你竟愿为了清儿如此?” 萧月仙如实回道:“自打去岁事败,在洪湖之上纵走殿下后,仙儿已没了往日的心思,只盼将来殿下若能得偿所愿,莫要忘了那日在湖上答应仙儿的便是。” 那日在洪湖之上,李恪曾亲口许诺萧月仙,只要萧月仙放了他,待将来他登基为帝,便为其父萧铣平反,册为梁王,享江陵百姓万家香火,仙儿说的自然就是此事。 李恪点了点头道:“本王言出必行,说出去的话自会作数。” “如此便足矣。”萧月仙轻声道。 李恪抬手扶起了萧月仙,对萧月仙道:“清儿的事,本王允了,左游仙的尸首本王留之无用,也可以给你,只是你且随本王回宫,本王还另有事要问你。” 第六十七章 水落石出 李恪欲收萧月仙在平康坊的青楼以为耳目,这只是后话,也不急于一时,李恪现在真正火烧眉毛的不是此事,而是军械丢失一案。 算着时日,军械丢失的折子只怕已快到洛阳,最多再有两日便该送抵长安了,若是到了那时他还是毫无半点头绪,到时就算李世民护着他,他的处境也不会太好。 “仙儿,你既为左游仙弟子,当知左游仙身在苏州是为何事吧。”李恪还在自江边回临江宫的马车上,便迫不及待地对萧月仙问道。 苏州的那批军械本就是要事,左游仙此番前往苏州也是为了此事,萧月仙怎会不知,萧月仙回道:“仙儿自然知晓,若非是为了那批军械,左师又何必犯险奔赴苏州,丢了性命。” 李恪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那批丢失的军械现在何处?” 萧月仙闻言,讶然问道:“那批军械当真丢了?” 早在此之前,萧月仙已有猜测,军械干系重大,李恪轻易不会拿军械犯险做局,而且段璀其人心术不正,观李恪麾下从无这等人,依李恪的性子断不会任用。借军械之事做局,陷杀左游仙未必就是李恪的手笔。 但此事看似确凿,段璀又拿了左游仙的尸首向李恪请功,故而萧月仙虽有这样的猜测,却也未敢断定,可听了方才李恪的话,萧月仙便几可断定了:此事必是段璀背着李恪所为,李恪也不知背后的真相,否则李恪绝不会这么问。 萧月仙如实回道:“回殿下的话,我们的人从头到尾都未见过那批军械,更不知那批军械现在何处。” 果然! 萧月仙之言一出,李恪和王玄策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若依萧月仙之言,那批军械根本不在他们的手中,从横山劫走那批军械的也未必便是他们。 李顿了顿,问道:“既然军械并不在你们手中,那为何左游仙身死当日会和装载军械的马车同在穹窿山燕子谷。” 萧月仙回道:“三日前我曾收到左师来信,左师得到的消息便是后日午前军械将过穹窿山燕子谷,故而率人前往伏击,可不曾想却反入了圈套。” “那批军械分明是在苏常之交,横山脚下被劫,你们怎的会得到这般错谬的消息。”左游仙于萧月仙亦师亦友,忠心耿耿,断不会诓骗萧月仙,左游仙的信中这么写,只能是左游仙得到的消息便是错的,故而李恪不解地问道。 萧月仙回道:“仙儿势单力微,时间又很是仓促,此事之后究竟如何,也还不知。” 军械一事本就敏感,再加之事涉李恪,凡与此相干的所有人,无论知与不知,都选择三缄其口,生怕最后寻到了自己的身上,以萧月仙眼下的处境,想要查出是何缘故自然不易。 李恪见萧月仙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于是问道:“那你可知这军械将过燕子谷的消息是谁传出的?” 萧月仙如实回道:“是姑苏府统军段璀。” “段璀,果然是他。”萧月仙之言入耳,李恪轻轻握了握拳,对身旁的王玄策道。 在萧月仙的眼中,以李恪的年纪,虽算不得宠辱不惊,但也不是凡事都会写在脸上的,尤其是段璀这样一个在李恪眼中本该是个小人物的姑苏统军府统军。 萧月仙问道:“殿下可是觉出了不妥之处?” 李恪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正是段璀自称是自左游仙身上搜来的书信,李恪递给了萧月仙。 李恪对萧月仙道:“你且看看此信。” 萧月仙看着此信,不过数眼,心中一惊,连忙解释道:“殿下,我等绝无信中所言之事,还望殿下明察。” 左游仙有无这信中所为之事,李恪的心里也很清楚,这信从头到尾都是在给李承乾挖坑,李恪岂能看不出。 李恪道:“你们与李承乾并无关联,这信中所言也俱非实情,此事本王心中有数,不过你且看看这信上的字,可是左游仙的笔迹。” 萧月仙闻言,手中捧着书信,仔细端详了片刻,越是看着,脸上惊讶的神色便越重,因为这信确是左游仙的笔迹无疑。 萧月仙将手中的书信还给了李恪,回道:“此信确是左师亲笔所书,但这信中的内容却绝非左师之意,左师绝无勾结太子的可能。” 李恪手中拿着书信,扬了扬,道:“这信自然不会是左游仙的意思,因为这信根本就是有人逼着左游仙在死前写下的。” 萧月仙闻言,心中一阵刺痛,她不敢相信在燕子谷中,左游仙到底经历了什么。 萧月仙咬着银牙,问道:“殿下可知此信是何人伪造?” 李恪并未回答萧月仙的话,将手中的书信收起,反问道:“你以为呢?” 萧月仙聪慧,只是稍作思虑,便明白了过来,回道:“段璀,此事必是段璀所为。” 在此之前,萧月仙对段璀已早有猜测,如今有了李恪的话,如今便越发笃定了。 不过李恪看着萧月仙,却道:“段璀,是也不是。”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想了想,也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李恪身为楚王,持节巡狩东南的扬州大都督,结结实实的东南王,他段璀算什么东西,何来跟李恪作对的胆子,段璀如此行事的背后,必还有旁人指使。 而且萧月仙看李恪的模样,显然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多半是隐约知道段璀的身后之人是谁了。 段璀身后之人既然敢动李恪,自然也也是朝中巨擘,非比寻常,以萧月仙眼下的处境不便多问此人的身份,萧月仙只是道:“若依殿下之言,左师便是段璀所杀了。”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除了段璀再无旁人。” 萧月仙问道:“段璀如此大胆,竟敢与殿下为敌,却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萧月仙看似问着李恪打算如何处置段璀,实则是想要了段璀的性命,为左游仙报仇。 李恪知道萧月仙的眼下之意,李恪道:“眼下本王手中并无凭据,段璀还轻易动不得。” 萧月仙是残梁余孽,她的话自然上不得公堂,也做不得人证,李恪要动段璀不难,但眼下手中还无实据,而且李恪对于段璀的生死也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那匹军械。 萧月仙担忧道:“难不成就此任由段璀不成?” 李恪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回那匹丢失的军械,而后顺藤摸瓜,再治段璀之罪。你放心,只要你助本王寻回军械,段璀的人头本王早晚送到你的手上。” 第六十八章 段璀被伏 次日,傍晚,泗州。 姑苏统军府统军段璀奉扬州大都督李恪之命,押解逆贼文清儿进京治罪,并转呈自左游仙身上搜来的那封“密信”。 “再快些,前面二十里便是临淮,到了临淮咱们便可寻驿馆歇息了。”临淮城外,段璀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看着身后脚步已经有些拖沓的军士,敦促道。 段璀此去长安,一来是奉李恪急命,二来魏王李泰也在京中等候,故而此行很是急促,自打今日早间天色一亮,除了午饭时间,他们一行几乎不曾歇脚,段璀倒是还撑得住,可随他而来的将士却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好在此次随段璀北上长安的二十余位将士大多是跟随他们段家多年的老卒,对他段家忠心不二,段璀敦促地虽急,但这些老卒也都是勉力行事,看管这押送着清儿的马车,紧跟段璀的步子,分毫不落。 段璀固然走的急,盼着能早些赶到长安交令,其实段璀哪知,自打他出了扬州城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成了李恪的猎物,绝无顺利抵达长安的可能了。 就在临淮城外十余里处有一片林子,这片林子因挨着官道,平日里倒也有些人流,可眼下却因时已傍晚的缘故,变地人迹少至。 不过此处的人烟虽渐已稀少,但因离临淮城越近的缘故,故而段璀也不曾太过仔细,未使人前往探路。 可就当段璀带着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之后,却异变陡生,就在他面前十丈之外,官道两侧的林中却突然窜出了二十来个身着劲装胡服,腰跨快马的一众,挡住了他的去路。 “段统军既已到了此处,又还往长安赶去作甚,何不就在此留下,如何?”这一众人堵住了段璀的路,带头的一个女子当先对段璀道。 泗州位处河南道,自打大唐立国,至今已十余载,十余载间天下渐定,河南富庶之地更是百姓安居乐业,虽不能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也算安定,平日里莫说是盗匪了,就是窃贼也是少见,可在段璀眼前窜出的却是一伙身配刀剑快马的强人,这倒是叫段璀一惊。 不过段璀也不全然是个饭桶,也算是行伍出身,手头颇有两分功夫,随他而来的二十余位段家老卒更是曾经行伍,都是见过血的。对方虽是守株待兔,但对方人数与他相若,都不过二十来人,段璀也不曾怕了。 段璀未见过,也不识得这带头的女子,故而只当她们是闻风而来的野匪,可段璀虽不识得,但他身后车上押着的清儿却认了出来,这带头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萧月仙。 “小娘快走,段璀所率都是府军老卒,硬碰不得。”清儿见着不远处的萧月仙,生怕萧月仙不知轻重,带着人和段璀正面厮杀,连忙提醒道。 在清儿看来,段璀麾下的二十余人都是跟随他们兄弟多年的老卒,熟识刀兵,都是狠厉之辈,而萧月仙带来却是他们的家丁,勉强懂些棍棒,比寻常百姓自然强些,可与这些府军老卒相较便无异于以卵击石了。 清儿的担忧自有她的道理,可清儿哪知,萧月仙此行既敢来劫段璀,她带来的又怎会是府中家丁,此行随他而来的可是李恪派与她的楚王府卫率。 楚王府卫率的老底子出自当初随李恪北上为质的精锐禁军,这些人大多身经百战,又对李恪忠心不二,莫说是对付段璀带来的府军了,就算是北线边军也不在话下。 清儿的话落入段璀的耳中,段璀的心里却越发地有底气了,清儿所言极是,段璀在燕子谷跟左游仙的麾下打过交道,他们的这些人不过是写乌合之众,又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段璀自信道:“也好,正是天降功劳,你既然来了,你便留下自己的性命吧,也省得朝廷再去捉拿了。” 在段璀看来,萧月仙才是贼首,若是将她拿下,不止能立下大功,又能讨好了李恪,正是一举两得,段璀说着,摆了摆手,便要带人上前拿人。 不止是段璀,萧月仙对清儿的话也仿若未闻一般,萧月仙率军上前,大有要与段璀拼死一战的意思。 此处的官道已近泗州州治临淮,官道宽敞,两方四十余人厮杀倒也将将铺展地开。 原本在段璀看来,萧月仙麾下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要将他们拿下只在片刻之间。 可出乎段璀意料的是,萧月仙麾下竟是悍勇非常,两方短兵相接后,他们非但分毫不落下风,相反地,反而压着段璀一众在打,无论气力还是武艺都远胜他的这些府军老卒,杀得他们节节败退。 事情太过诡异,也很是突然,丝毫不给段璀思索的时间,还不等段璀反应过来,他带来的人已经死伤过半,多被擒下了。 段璀看着眼前的情状,似有不妙,他的麾下已经撑不了几时,他自己又没有正面杀出的本事,段璀便想要寻机溜走,可萧月仙带来的这些王府卫率早已得令,要生擒段璀,又怎会给他逃走的机会。 他们看着段璀似有退意,趁着段璀有些慌神的时候,一刀背砸在了段璀的左臂,将段璀整个人从马上掀了下来,坠马落地。 “噗通。”一声,段璀方才落地,紧接着数柄刀剑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叫他动弹不得。 世事如此,越是贪婪的人,便越是畏死,段璀敢私卖军械,自然也是巨贪,当他看到架在脖颈上的刀剑后,便立刻顿住了,一动不动。 “萧公主,率军伏杀仙师是楚王的主意,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萧公主若欲寻仇,只管去寻李恪便是,何必来寻我这个跑腿的。”段璀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马上居高临下的萧月仙,祈求道。 萧月仙看着马下的段璀,脸上写满了厌恶,对段璀问道:“仇,我自会去报,不过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段璀听得萧月仙之言,似乎还有商议的余地,连忙应道:“萧公主有何事但请吩咐,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萧月仙对段璀问道:“既如此,那我问你,当初本该送到你姑苏府的那批军械,现在何处?” 段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他不知萧月仙怎的知道此事,本能地掩饰道:“萧公主说笑了,在下不知萧公主的意思。” “哼!” 萧月仙清丽绝美的一张脸上闪过一丝厉色,轻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既这么问你,自然是知道的,你若不如实回我,凡敢稍有做假,我必要了你的性命。” 第六十九章 暴露 相同的问题,自不同的人口中问出,问同一个人,也会有全然不同的结果。 今日站在段璀面前的若是李恪,段璀未必会如实回话,因为李恪是官,做事自有他的立场和规矩,不可随意逾越,但萧月仙不同,萧月仙是贼,不必守他们的规矩,以眼下的情状,萧月仙要杀他,也不过是在举手之间,段璀断不敢冒这个险。 而且,段璀若是助李恪寻回了军械,便是背叛了李泰,李泰同样不会饶了他,他依旧难保性命,可若是萧月仙,他便不必这般多的顾虑了,因为在段璀看来,李恪和萧月仙之间有旧仇,萧月仙绝不会相助李恪,李恪也不会为萧月仙张目,萧月仙想要这批军械,多半还是为了叛逆之举。 段璀想通了这些,于是回道:“在横山后山山腰有一处废弃的天王庙,在天王庙东南向三里有一处密林,那批军械便在林中。” 横山,自打昨日自李恪口中听到,今日萧月仙又自段璀的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对于这个地点,萧月仙大抵还是确信的,因为那批军械数目不小,若是长途远运,必会引人注目,会将段璀和李泰所谋之事败露,段璀最好的选择便是就近掩藏,只是没想到,段璀竟藏得这么近。 萧月仙道:“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我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段璀忙道:“萧公主放心,在下断不敢欺瞒萧公主,萧公主若是不信,大可现在便使人前往搜寻,若是错了半个字,段璀任杀任剐。” 像段璀眼下的处境,他若是硬气之人,便一口气死撑到底,绝口不认了,如今他既然认了,便不会假了,否则他只会白吃苦头。 萧月仙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些本事,谁知道你在横山劫了军械,竟又把这批军械就原地藏在了横山之上。” 段璀讨好似地对萧月仙道:“萧公主说笑了,在下不过有些小聪明,怎能同...” 段璀还在说话,可猛然一下,回味着萧月仙方才所言,却觉出了不对。 何为在在横山劫了军械,又就地藏于横山之上?萧月仙得到的消息应该在穹窿山,萧月仙怎知军械被劫之处是在横山,她若是知道这么多,知道段璀早先戏耍了她们,他段璀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段璀故作淡定地回道:“萧公主玩笑了,怎的说这批军械是在横山被劫的。” 这一次,还不等萧月仙开口回他的话,在他的身后,李恪倒是回了她的话。 “此事自然是本王告诉她的。”段璀的身后传来了李恪的声音。 段璀听到李恪熟悉的声音,段璀的脑袋“轰”地一下子懵掉了,他决计想不通,一个是亡国的残梁公主,一个是当朝皇子,李恪在去岁被掳之后,怎的还会和萧月仙搭上关系,他们之间不该是不死不休的吗? 这么短的时间,任凭段璀怎么想,都想不通。 其实就算段璀想破了脑袋,又哪会知道,当初李恪能自洪湖之上逃出,便是萧月仙放了他,有了这份情谊在,李恪和萧月仙要坐下来谈话当然不难,有些东西只要两相核验,便猜了出来。 段璀回过头去,看着李恪,问道:“大都督怎的在此?” 李恪低头看着段璀,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呢?” 段璀回道:“大都督之意,恕臣末将不知。” 李恪俯下身子,对段璀道:“本王的的意思你知晓与否都无妨,重要的是你方才的话本王都已听在了耳中。只是本王此前未曾想到,扬州大都督府丢失的那批军械,竟在你的手中。” 段璀听着李恪的话,心中一沉,方才他的话的后果他自己也很清楚,尤其是这些话还被李恪听在了耳中,李恪身为段璀上官,就算是李恪此刻便将他治罪也在情理之中。 段璀方才所言若当真是传了出去,那他们整个段家可就算是完了,甚至连其兄段志玄也会受其牵连。 段璀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末将不知大都督的意思,倒是大都督身为当朝亲王,为何会和这个叛逆之女共在一处,末将实在好奇地很。” 段璀的话大有借此要挟李恪的意思,不过李恪听着段璀的话,非但未曾生怒,脸上反倒露出了笑意。 段璀如此说话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倒打一耙,反诬李恪勾结逆贼乱党,意图不轨,也好叫李恪生畏,退让三分。 李恪问道:“段璀,你这是在要挟本王吗?” 段璀回道:“末将不敢要挟大都督,也不想要挟大都督,末将只想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官。大都督既已知道了军械的所在,只管去寻回军械,将功补过便是,而末将则拿着大都督的手书进京请功,从此留在长安为官,日后末将在长安,大都督在扬州,末将与大都督两不相犯,岂不最好。” 在李恪的面前,段璀一改先前在萧月仙面前的软弱,反倒硬气了起来,他所仰仗的无非就是李恪身在官场,便要受官场上的规矩,比起萧月仙更要多了几分顾忌,这才给了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过段璀盘算的虽好,但他却想的差了,李恪又岂是如此容易被人要挟了的。 段璀若是早些硬气几分,对军械的下落死活不说,李恪兴许还会有些棘手,可如今段璀已经说出了掩藏军械的所在,他就再没了和李恪讨价还价的资本。 就在段璀还在妄图和李恪讨价还价的时候,李恪已经站起了身子,“嘭”地一声,没有任何预兆地,李恪竟一脚踢在了段璀的小腹之上。 李恪是习武之人,气力颇大,这一脚又来地突然,疼地段璀几乎当场断过了气去,趴在地上打滚。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王论价,今日若是你的主子李泰在此,本王也绝不会相让半分。”段璀设计李恪在前,李恪心中早有不满,又怎会如他所愿,李恪看着如虾子般蜷缩在地上的段璀,怒道。 随着李恪的一脚,一阵剧痛自段璀的小腹扩散至全身,可真正叫段璀畏惧的还不止是李恪这一脚,而是李恪竟知道此事背后李泰的影子。 其实关于李泰参与此事,李恪心中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方才所言也不过是在试探段璀罢了,不过透过段璀惊惧的眼神,李恪已经全然确信了此事。 军械丢失一事,此事背后必是李泰在作怪! 第七十章 段璀殉公 李恪拿下了段璀后,一面命王府卫率处理残局,寻了城外一处僻静的院子将段璀和他的麾下军士关押,一面自己带着萧月仙、文清儿和一众王府卫率连夜回了扬州。 次日午后,临江宫内院,后花园。 仲春的午后暖意渐浓,柔软温和的阳光洒在脸上,整个人都变得慵懒了起来。 气候如此怡人,再加之昨日又自段璀口中知道了那批军械的去处,燃眉之急已解,李恪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更多了几分闲情逸致。 后花园中,随着一阵悠长清脆的箜篌声响起,萧月仙身着一份浅色宽袖流云长裙,在繁花渐放的园中翩然起舞,宛若一直彩燕,在花间跃然穿梭,灵动优雅。 萧月仙年方双十,在李恪眼中,这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此时的萧月仙在这园中,竟比这园中百花也毫不逊色,甚至还要更俏丽上几分。 “本王以往只知仙儿琴艺卓绝,当世无双,不曾想仙儿舞姿竟也如此了得。”一曲舞罢,李恪坐在园中,看着站在眼前,面色微红的萧月仙,抚掌赞道。 萧月仙轻拭着额角汗珠,稍稍喘匀了气,走到了李恪的跟前,屈膝道:“殿下谬赞了,仙儿曾是青楼女子,本就是以姿色娱人,舞艺倒也粗通一些。” 李恪道:“仙儿新近丧师,还能为本王献舞,辛苦你了。” 听得李恪之言,想起了左游仙,萧月仙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伤感,萧月仙对李恪回道:“殿下愿饶过清儿这一次,又送还了左师,于仙儿有恩,仙儿无力为报,殿下勿要嫌弃便是。” 萧月仙眼下的处境,李恪自然清楚,天下大势如此,任凭萧月仙如何,也不足以为敌。李恪看着萧月仙俏楚怜人的模样,仿佛看到了一只大雨下蜷缩于墙角的小猫,心中不禁一阵恻隐。 如今左游仙已死,萧月仙也有言在先,从此萧月仙已不再是李恪的敌人,萧月仙又是李恪在大唐的第一个女人,李恪看着萧月仙,心中也不禁一动。 李恪对萧月仙问道:“此事之后,仙儿有何打算。” 萧月仙如实回道:“待殿下寻回军械,仙儿便亲手杀了段璀,为左师报仇。” 李恪闻言,摇了摇头道:“这只是一时打算,本王问的是你日后。” 李恪问的突然,此事萧月仙也不曾仔细想过,萧月仙现在想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回李恪的话,又想了一会儿,也没个头绪。 李恪看着萧月仙低头苦思的模样,倒也不曾催她,就是这样坐着等着。 片刻之后,萧月仙还未想明白,而被李恪遣出,连夜前往横山寻回军械的席君买已经回来了。 “末将席君买拜见殿下。”席君买乃李恪心腹,护卫统领,自不必通传,席君买自己径直进了园中,对李恪道。 李恪抬了抬手,着席君买起身,问道:“如何?” 席君买回道:“禀殿下的话,此番扬州大都督府遗失的军械在横山已尽数寻回,一件不少。” 李恪闻言,终于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满意道:“好,如此便好,你且先命人在此看押,明日本王亲自率军前往取回。” “诺。”席君买不知李恪为何要亲自前往取回军械,但还是应了一声。 席君买得令,正要下去照办,可席君买却又想起了一事,于是又问道:“殿下,临淮那边的兄弟还在等着殿下的吩咐,不知段璀一众该如何处置?” 军械已经寻回,李恪对于如何处置段璀已再无顾忌,李恪当即摆了摆手,冷声道:“除了把段璀带回,其他的杀,一个活口不留,而后再放一把火,全数烧掉。” “诺。”席君买又应了一下,下去了。 席君买走后,李恪回头看着萧月仙,见萧月仙还未回他的话,于是问道:“仙儿,你可知本王为何要将段璀麾下赶尽杀绝?” 萧月仙想了想,回道:“殿下是为了回护仙儿,他们不死,死的便是仙儿。” 李恪不惧段璀,段璀也万万动不得他,李恪要将段璀一众杀尽,为的就是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把有些秘密彻底烂在腹中。 李恪笑了一声,道:“不错,本王将欲上书父皇,禀奏段璀之事,你猜本王会怎么说?” 萧月仙眉头轻锁,摇了摇头道:“仙儿不知。” 李恪道:“段璀奉本王之命北上,一来押送要犯文清儿,二来呈递自左游仙身上搜来的密信,不料其行程却为残梁余孽萧月仙所知,于泗州临淮设伏,袭杀段璀,劫走文清儿,段璀力战不敌,全军覆没。本王将上书为段璀请功,追加正四品右骁卫中郎将,以酬其功。” 李恪上书,为段璀请功的目的萧月仙也很清楚,无非就是为了掩盖段璀之死背后的真相,毕竟有些东西现在还不宜放在明面上。而且李恪自己也要从抽身而出,不想为了一个段璀而深陷泥潭,给段璀按一个因公殉职便是最好的法子。 不过李恪方才所言只是提及了段璀,并未提及那批军械,萧月仙知道,李恪之言必还有后话。 果然,李恪顿了顿,又接着道:“段璀死后,本王亲自领兵赶赴泗州,一路追寻南下,直至横山,而后查得逆党踪迹,大举搜山,虽未能如愿擒得叛党,但却于山上寻回了那批被劫的军械,如何?”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先是缓缓地点着头,而后想了想,却又觉出了不对。 李恪这么说,虽然掩饰了段璀之死,也圆回是如何寻回的这匹军械,但这样一来等于也是放过了魏王李泰,失去了此次打压魏王的机会。 萧月仙问道:“难道殿下就此放过了魏王吗?” 李恪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如今魏王势头正盛,如日中天,他愿意去当这个探路的出林鸟,本王又何必逼着他缩回去。更何况,凭借着父皇对魏王的宠爱,光靠着段璀的一面之词如何动得了他,这一刀本王要么不斩,要斩便要一举要了魏王的命。” 李恪之言确有道理,李泰得李世民宠爱,光凭着一个段璀自然动不得他,反倒会让他警觉,日后行事越发谨慎。如今李恪将此事暂且压下,才是对李泰最大的威慑。 李恪志在储位,这些问题自然是他要去多加考量的,可李恪这番话若是对王玄策讲,倒还说的过去,可是他跟萧月仙说这些话,又是何道理。 萧月仙隐隐觉得李恪似乎另有他意,于是问道:“殿下为何要同仙儿讲这些?” 李恪笑了笑,看着萧月仙道:“因为本王身边还缺一个信得过,足够机敏,能为本王在朝外打点上下的人。” 第七十一章 月下 次晚间,扬州临江宫。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 扬州之月皎洁,如水银泄地,从来闻名,只是今夜扬州城的月光却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肃杀和阴冷。 扬州城中,皎白的月光自夜空洒下,映在临江宫光亮的琉璃瓦上,反照出淡淡光泽,照亮了整个院子。 而在院中,同样的月光下,当月光映玉萧月仙的掌中利剑时,却散发出叫人不寒而栗的寒光,因为萧月仙手中的剑上不止有月光,还有赤红色的鲜血,鲜血正在沿着剑脊,透过剑尖,一滴滴地滴在地上,红地妖异。 看着躺在眼前的段璀的尸体,萧月仙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段璀已死,师仇得保,她的心里没有本该有的畅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悲痛,她所感受到的却是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正如李恪之前问她而她却答不上的,现在的她全然不知她的路在何方,就在她手刃段璀的一刻,凉下去的不止是段璀的尸首,还有萧月仙的心。 “怎么样,仙儿的心中可曾畅快了吗?”在萧月仙的身后,李恪看着手中持剑,许久一动不动的萧月仙,开口问道。 萧月仙听了李恪的话,回过头去,看着月下正负手而立,看着他的李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他。 过了半晌,萧月仙才答非所问地回道:“此次若非殿下相助,仙儿还不知何时才能大仇得报,仙儿在此谢过殿下了。” 经左游仙燕子谷被伏之后,萧月仙在扬州的势力已所剩无几,而段璀前日已经在进京的途中,若非李恪将宫中精锐卫率调拨于她,她断无伏杀段璀的本事,萧月仙之言倒也不错。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此事于本王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倒是仙儿你,昨日本王说于你的事情,你可曾想清楚了。” 李恪所指何事,萧月仙自然清楚,萧月仙问道:“此事仙儿也曾想过,只是殿下身边如此多的人,为要何选仙儿?”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本王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其实李恪要萧月仙,这并非李恪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思量之后的结果。 李恪身在朝中,位高权重,固然给他带来了诸多便利,但同时给了他许多条框,叫他诸多掣肘。 李恪的身边一直缺一个人,一个虽身不在朝堂,甚至与朝堂毫无瓜葛,但却对朝堂之事足够机敏,看得懂朝局的人。 这个人很重要,可以为李恪打点朝外之事,做许多李恪和楚王府不便出面的勾当。 这样的人很不好找,若是要李恪自己培养,一来李恪身边没有人选,二来这样人若要培养,没有十年的功夫也绝难有成,时间太久,李恪等不起,储位也等不起。 李恪也曾想过从母族杨家物色人选,可杨家在朝中势力太重,又是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难以摆开朝堂的束缚,故而此事也无从谈起。 也正是因此,李恪连一个扬州漕行之事都要两次三番地亲自过问,颇费心力。但近来萧月仙的出现,却给李恪解决了这个困扰。 萧月仙自幼得左游仙教导,前后十余载,对朝野内外之事颇为熟稔,行事也恰如其份,能得其道,而且萧月仙曾掌烟雨楼,在淮南、关中、山南等地也多有产业和势力,不缺手段,更为重要的是萧月仙和大唐朝堂各方势力都毫无半点牵扯。 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一点,那就是萧月仙不会背叛李恪,萧月仙和李恪本就各有私情,又互有救命之恩,更为难得的是萧月仙和李恪两人利益攸关。 萧月仙想要为其父正名,而整个大唐朝堂,真正能叫萧月仙信任,又有这个本事能站出来为故梁王萧铣正名的,也只有李恪一人。 李恪若能登基为帝,则萧铣可得正名,若李恪失势,则所谓萧铣正名不过镜花水月,虚幻无踪,他们萧家父女还要继续背着这个叛逆之名一直走下去。 可以说,李恪需要萧月仙,而萧月仙同样需要李恪。 萧月仙道:“想不到仙儿在殿下的眼中竟还有这等份量。” 李恪笑道:“你要本王为你父梁王正名,本王也应下了,不过要为梁王正名谈何容易,这条路总不要本王一个人走吧,仙儿也该帮帮本王才是,更何况...” 李恪说着,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起来,竟低下头去,缓缓抓住了萧月仙的手,轻声道:“更何况仙儿也年已双十,总在江湖漂泊也不是个法子,总归还是要回临江宫,回本王身边才是。” 如果说李恪方才所言,还只是萧月仙和李恪之间的利益纠葛,那萧月仙也只是如往常般入耳一听的话,那现在李恪的话,便是说进了萧月仙的心里。 萧月仙年已双十,她不可能,也不愿就这样漂泊一生,本来随着左游仙身死,萧月仙渐已没了方向,满目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可随着李恪的一句话,萧月仙的心似乎又找到了可以靠泊的地方,找到了自己可以走的路。 萧月仙知道,李恪虽然此前不曾说过,但心中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情谊。 当初李恪被掳去江陵,险些丧命,但他逃出后却并未秋后算账,也未责令地方大肆搜捕,而是就此偃旗息鼓,任由她们去了。再到后来的李恪私纵清儿,灭口段璀,这许多李恪本不必做的事情,李恪都为她做了。 月光下,萧月仙感受着自李恪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渐渐地也暖和了起来。 萧月仙道:“若是仙儿不愿再做这等事情,只想回到临江宫,回到殿下身边,可好?” 李恪闻言,毫不犹豫地回道:“自然是好的,你若不愿做,本王当可另择人选,你只要愿回到本王身边,如此亦足矣。” “噗呲!” 萧月仙看着李恪一本正经的模样,竟一下子掩嘴笑了出来。 萧月仙对李恪道:“殿下的心里有仙儿便就够了,只是这临江宫,恐怕也不是仙儿的久留之地吧。”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萧月仙回道:“仙儿自幼洒脱惯了,不是拿低做小的性子,殿下再过数月便要进京迎娶王妃,到了那时,王妃入主临江宫,仙儿还在此作甚。” 李恪问道:“那仙儿的意思是?” 萧月仙道:“仙儿所愿,非殿下不可为之,殿下心里还想着仙儿,仙儿是明白的,仙儿愿跟随殿下,为殿下效力。” 第七十二章 魏王之忧 世事无常,向如白云苍狗,变幻多端,无迹可寻。 数日前,李恪和萧月仙原本还是面如死仇的两人,转眼间又好之如初,甚至更甚往昔。 也正因如此,原本外表看似平静的扬州城,私底下也已渐风起云涌,暗流悄生。 彩丝巷,烟雨楼。 自打萧月仙出事后,这烟雨楼便被一位做绸缎买卖起家的富商给盘了下来,可就在今日晨间,竟又由地方官府出面,将此处转卖于了一位自称是从碎叶来的神秘商客。 整个交易前后不过盏茶的功夫,烟雨楼的东家便就换了人,而在整个扬州城,有这个本事的只有李恪,至于这个所为的神秘商客自然就是萧月仙了。 烟雨楼,内院。 萧月仙站在内院临湖的阁楼之上,看着眼前的烟雨楼,长呼了一口气,对李恪道:“想不到仙儿有生之年,竟还能再回烟雨楼。” 萧月仙主事烟雨楼也有段时间了,烟雨楼中倾注了萧月仙的许多心血,故而觉着亲切,如今重回故地,自然难免感叹。 李恪看着萧月仙的模样,笑道:“烟雨楼是你的心血,你既喜欢,本王便送于你了。” 萧月仙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问道:“这可是烟雨楼,这么大的一笔银子,殿下便不心疼吗?” 烟雨楼本就是扬州名声最大的青楼,又在寸土寸金的彩丝巷中,烟雨楼作价怕不要近十万贯,哪怕是对家资巨富的李恪来说,也不该是个小数目,可李恪张嘴便送于了萧月仙,萧月仙岂不讶异。 其实萧月仙哪知,现在李恪的身家早已不是当初萧月仙与他初见时的模样了,自打去岁李恪收了盐行这年入百万贯的买卖,要买下一个烟雨楼,不过翻掌之间而已。 李恪淡淡一笑,回道:“你既不愿回临江宫,本王总该给你找个安身之处才是,烟雨楼曾是你的产业,你既点名要这烟雨楼为基,本王何不成人之美?干脆将它送给了你,日后你有烟雨楼在手中,富贵无忧,本王也就放心了。” 萧月仙问道:“烟雨楼是整个扬州最大的销金窝,每日来此挥霍的豪绅不知多少,纵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那家绸缎商人怎肯卖于你的?” 李恪笑道:“所谓民不与官斗,这些做买卖的地方豪商谁还没些欺行霸市的劣迹,背地又不做些乱法坏纪的勾当,本王要买烟雨楼,法子多得是。” 萧月仙闻言,玩笑道:“殿下不会是分文未出,夺来的吧。” 李恪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本王行事怎会如此,你放心,本王出的价可是依行情而论,比之他当初接手烟雨楼时还要高出一成。” 萧月仙笑道:“殿下做买卖,倒是童叟无欺。” 李恪笑道:“童叟无欺不敢当,不过比起朝中那些衮衮诸公,行事倒还要规矩上几分。” 萧月仙靠在李恪的身旁,抬头看着李恪,看着李恪嬉笑的模样,心中却觉得莫名地踏实。仿佛就这样靠在李恪的肩上,挨在李恪的身边,她的心便安宁了许多,她原本迷茫的路又明朗了起来。 萧月仙对李恪问道:“殿下可知仙儿为何要这烟雨楼为基?” 李恪握住仙儿纤长的手,放在手中慢慢地摩挲,道:“说来听听。” 萧月仙道:“青楼一地,从来都是鱼龙混杂之处,各色人等齐聚的所在,殿下欲成大事,自当朝野并重,仙儿若是能以烟雨楼为基,数年内扩至长安、洛阳、太原等要地,便可为殿下极大的助力,助殿下成事。”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吧,以扬州,以烟雨楼为基,本王要织一张大网,一张看似不起眼,却能一捕必中,将那储君之位捞起来的大网。”李恪轻轻地握着萧月仙的手,手上的力气很柔,李恪的笑也很柔,但李恪说话的声音却带着满满的志在必得的刚韧。 此时的萧月仙还不知,李恪口中的这张网,远远不止青楼一处,还有漕运,盐行,粮草,等等,他要用这张屏蔽海内,称量天下。 —————————————— 在东南扬州,一张大网已经在悄然织就,与此同时,李恪为段璀上书请功的奏本也送到了长安。 长安,胜业坊,魏王府。 自打李恪南下后,李泰便慢慢地变得紧张了起来。 段璀这一步棋事关重大,若是成了,李承乾名望大损,甚至被废,而李恪又因那封信跟李世民生了嫌隙,这太子之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李泰估摸着李恪应该早已到了扬州,但苏州那边段璀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这叫李泰的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李泰跟李恪打过不少交道,李恪此人颇有些手段,李泰在对付他时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要一天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李泰便不会心安。 “殿下,扬州的消息来了。”魏王府书房中,李泰正在心神不宁地读着书,魏王府卫率府典军余甫走了进来,禀告道。 李泰闻言,当即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抬眼看着余甫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担忧地问道:“如何?” “似乎有些不妥。”余甫把手中的密信交到了李泰的手中,回禀道。 李泰自余甫手中接过密信,迫不及待地扫视了两眼,心便一下子沉了下去。 军械寻回、段璀北上一众尽数身死、李恪表功请追封段璀,李泰等了许久,万万没想到,李泰竟等来了李恪为段璀表功的消息。 段璀是他的人,此次扬州军械被劫一事便是他一手策划,李恪凭什么为段璀请功,还请封的是他李恪麾下右骁卫的中郎将。 李恪官拜右骁卫大将军,右骁卫中郎将便是李恪之下,这李恪是什么意思? 李泰是多疑之人,而李恪又一向狡诈,李泰看着手中的密信,心里却不禁地多了几分猜想。 猛地一下子,李泰的心里竟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那就是段璀已经被李恪擒拿,逼问出了军械的下落,否则东南如此之大,李恪为何在军械被劫之后,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寻回军械。 一时间,李泰甚至有些担忧,李恪的手中有没有指认背后之人便是李泰的证据,或者说,段璀会不会已经转投了李恪,临淮城外的二十余具尸体早已被烧地面目全非,谁知道段璀是不是真的在其中。 “怎会如此。”李泰手中攥着密信,咬牙道。 余甫看着李泰的模样,小声地问道:“殿下,此事蹊跷地很,要不要末将派人去扬州查查。” “不,万万不可。” 余甫之言刚落,李泰便大声否决了余甫的话,李泰道:“自今日起,本王从不知段璀其人,与段璀也无半点瓜葛,至于扬州大都督府军械被劫一事本王更是不知,你切不可妄动,免得惹火烧身。” 第一章 将欲还京 自段璀一事后,李恪始觉东南军制乱行,地方不治,究其因不过有二,一为东南偏安,久无战事以至军中疲怠,将士散惰;二位地远天高,政令不行,而地方统军又久居其位,竟渐养为地方势力,多有不依扬州大都督府管制之行。 扬州大都督位高权重,虽为地方大吏,但若是寻常武臣遇此状倒也无法,盖因地方权重,行事更是多有不便。但李恪却不同,李恪身为皇子,持节代天巡狩,军府官员任调不必先过朝廷,更不必报备兵部,大都督府可便宜行事,故而也为解决这种现状提供了可能。 经段璀之事后,李恪受马周和萧月仙所谏,以王驾巡牧东南半境,以镇宵小。 李恪自楚州始、经寿州、舒州,先自东往西,而后自南往北,最后过越州、湖州、常州,北返扬州。前后李恪耗时两月,当李恪再回扬州时已近端阳节。 “末将秦怀道,拜见殿下。”李恪一路风尘仆仆,刚到临江宫外,奉命留守临江宫的秦怀道便上前拜道。 “怀道起身,有何事禀奏?”李恪和秦怀道情同手足,不比寻常君臣,秦怀道行官礼,专门在此等候,必是有要事禀奏。 秦怀道起身回道:“殿下,兰陵县公萧璟正在府中等候。” 李恪因萧美娘的缘故,和萧瑀也很是熟稔,和整个兰陵萧氏也颇为亲近,萧璟是萧瑀的嫡亲兄长,李恪恩师岑文本也曾在萧璟手下为官,故而萧璟和楚王府也走的极近。 不过李恪和萧璟私交归私交,萧璟这样的朝中大员贸然来见李恪,终究还是有些奇怪,也会惹人非议。 李恪问道:“萧璟怎的在此?” 秦怀道回道:“萧璟此来是奉陛下之命传旨。” 李恪闻言,脸上的讶色更重了,李恪不解地问道:“萧璟如此年纪,父皇怎的命他前来传旨,就不怕路上出个什么好歹吗?” 萧璟乃梁明帝萧岿四子,生于西梁天保六年,年已近七旬,虽然腿脚还算便利,但以这个年纪远行南下传旨,实在是不妥,也与李世民照拂老臣的一贯所为有些不符。 秦怀道回道:“这个末将倒是不知,不过萧璟传旨来此,殿下还是先去见了才好。” 李恪点了点头道:“你带萧璟先往厅中等候,本王更衣便至。” “诺。”秦怀道应了一声,便去安排了。 片刻之后,李恪换去便服,便直奔正厅而去,当李恪到正厅门外时,正看到萧璟,手中捧着茶,端坐在厅中等候。 萧璟奉皇命传旨,乃天使之臣,李恪纵贵为亲王,也当先拜,李恪见得萧璟正在厅中,便要上前拜见。 萧璟见得李恪进听,作势欲拜,连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扶起了将欲下拜的李恪,解释道:“陛下有命,此乃家书,殿下不必见礼。” 李恪和李世民亦君臣,亦父子,若是圣旨,李恪自当拜迎,但若是家书,自然就没有这般多的规矩了。 李恪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本王便不多礼了。” “正该如此。”萧璟待得李恪起身,从襟前取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萧璟对李恪道:“此乃陛下着臣交于殿下的家书,殿下收下便是。” 李恪自萧璟手中接过萧璟递来的家书,倒也不急着打开,而是先道:“萧老年迈,本王家事,还烦请萧老一趟,实在是有劳,本王愧感腑内。” 萧璟论官职和声望,自然远不及其弟萧瑀,但在李恪眼中,萧璟的分量比起萧瑀却丝毫不低,甚至还要重上一些。 李恪如此敬重萧璟,不止是因为他鸿胪寺卿的官职,更是因为萧璟的身份,萧璟出自萧氏齐梁房,萧氏族老,萧家家主,兰陵萧氏这个千古巨阀的掌舵之人。 对于萧璟,莫说他也是有官在身,哪怕萧璟就算一介白身,他站在李恪眼前,在李恪心中的重量也丝毫不在宰相之下。 “派别天潢,分支若木。”南族世家翘楚的兰陵萧氏是李恪仰仗以对付关中、山东名门,抗衡太子和魏王的基石,李恪岂敢怠慢。 不过萧璟倒是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笑道:“殿下客气了,老臣不过是顺路来此,当不得殿下之言。” “顺路来此?”李恪闻言,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 萧璟本是京官,身在长安,既然不是专程来见李恪,便是因官职调动才会在此,可萧璟身为鸿胪寺卿,官居三品,位列九卿,但凡出了京,除非是在洛阳为河南牧,其他的都算是贬谪了,以萧璟的年纪和身份,李世民怎会如此? 正当李恪颇为不解的时候,李恪看了眼萧璟,看着萧璟灰白色的须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问道:“萧老莫不是告老致仕了?” “哈哈。” 萧璟闻言,笑了出来,对李恪道:“殿下果然聪慧,一猜便中。此番老臣向陛下请辞,陛下准老臣以特进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老臣还乡兰陵,正过扬州,故而陛下命老臣顺路带了家书给殿下。陛下的意思是要殿下早日回京,筹备六月大婚之事。” 李恪身为皇子,外放出京,若非圣喻,万不得擅自回京,否则便是谋逆之罪,李世民托萧璟带给李恪的信与其说是一封家书,还不如说是对李恪早日回京筹备大婚的敦促,有了这封家书,李恪便可择日还京了。 李恪惋惜道:“萧老既已还乡兰陵,想必数月之内也不会再回长安了,本王大婚萧老不能亲至,实在是可惜了。” 萧璟笑道:“殿下大婚,老臣虽不能亲至,但已托于犬子萧鉴,殿下大婚之日,犬子自当代老夫前往。况且殿下一旦大婚,南边的事情便越发地紧要了,如今老臣既已致仕,便可多些闲暇来为殿下打点江南,岂不正好。” 李恪和萧家交好,与萧璟交好,能叫萧璟亲自出马打点的,自然就是楚王府拉拢南族世家门阀之事了,这确也是李恪眼下极为紧要之事。 此事若是有萧璟这个名冠南族的萧家家主出马,自然是十拿九稳。 李恪拱了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非萧老不可为之,此事便有劳萧老上心了。” 萧璟道:“殿下严重了,殿下于我萧家兄妹有恩,老臣不过尽绵薄之力。” 第二章 端午 彩丝巷,烟雨楼。 五月初五,端午,时临中夏,日头也渐渐地长了起来,当李恪大觉初醒时,屋外的天色已然大亮。 李恪躺在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侧身望去,却发现枕在身旁的佳人早已不在。 “殿下可是醒了?”李恪正想着萧月仙人在何处,便听见了耳边如翠铃般的声音,李恪顺着声音的方向抬眼望去,原来萧月仙已在镜前梳妆。 “时间还早,仙儿怎地不再多睡会儿?”李恪着衣起身,走到了萧月仙的身后,轻轻地抚摸着萧月仙瘦削的肩膀,柔声问道。 眼下看着虽是天色已亮,但日头却还不高,想必也就是卯时前后,时候还早,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不过萧月仙轻轻地拍了拍李恪的手背,却娇嗔道:“今日是端阳节,午前在玉带河上有一场彩舟竞渡,图的是个与民同乐,朱刺史邀殿下前往,殿下推了朱刺史之邀,懒睡到此时。便不怕别人笑话不成。” 李恪抓住手背上萧月仙的一双玉掌,放在手中轻轻地把玩着,笑道:“本王这个扬州大都督掌军不掌政,又非亲民官,去与不去又无甚大碍,去讨这个乐子作甚,还是多陪陪仙儿来的实在些。” 萧月仙任由李恪抓着自己的手,对李恪道:“殿下不去倒也无妨,只是殿下总在这烟雨楼,不在临江宫中,若是将旁人知道了,仙儿怕有人非议。” 萧月仙的好意是为关切李恪,李恪自然知道,不过李恪笑了笑却道:“无妨,世人都以本王少年风流,本王风评一向如此,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萧月仙闻言,抬头看着李恪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脸上也浮起了一阵笑意。 她知道,端午之后,李恪便当回京了,这一去短则是两三月,长则是半载,李恪流连于此,也是想多陪着她些,李恪的心意她岂会不知。 萧月仙看着李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竟把自己的手自李恪的掌中抽了出来,对李恪道:“有一事仙儿竟险些忘了,殿下稍待。” 萧月仙说完,便起身离开妆台,到了里间,在贴墙搁置,储放衣裳的柜子里翻找了起来,显然是在寻摸着什么东西。 李恪看着萧月仙郑重其事的模样,也当是什么紧要之事,兴许是萧月仙要交由李恪的什么重要物什,可片刻后,当萧月仙寻找了东西,李恪一眼望去,却一下子愣住了。 萧月仙手中拿着的哪是什么紧要之物,只是一束六寸多长的五彩丝线。 “这是作甚?”李恪指着萧月仙手中的丝线,问道。 萧月仙拿着五彩丝线,走到了李恪的身边,对李恪道:“这是荆楚习俗,每逢端阳,以五彩丝线系臂,名作‘辟兵’,可保殿下一岁康健,不生病瘟。” 每逢端午,这荆楚乃至江南之地彩丝系臂的习俗李恪倒是知道,李恪以往在长安时也曾见过,可大多是小儿所系之物,若是要李恪臂系彩丝,李恪觉着着实有些怪异。 李恪摆了摆手,忙道:“本王堂堂男儿,又非孩童,何必如此。” 李恪虽是少年,但不知是不是因自幼习武的缘故,个子却长得极快,虽然年少,但乍一看去除了模样稍显清秀些,几与成人无异,比起萧月仙还要高上一些。 不过萧月仙却道:“殿下年才十六,未及弱冠,岂不正是少年,若依了仙儿家乡习俗,正是系丝的年纪。更何况仙儿为殿下系于上臂,旁人又见不着,殿下怕什么。” 萧月仙说着,也不管李恪同意与否,自己便抓过了李恪的手,将彩丝在李恪上臂环绕,打了个结,系了上去。 萧月仙所为自是一片好意,李恪倒也没有回绝,只是伸着手臂,在那边任她施为。 萧月仙倒也仔细,她一边为李恪系着丝线,一边口中还在振振有词地念叨着“驱邪避煞,无病无灾”等语,认真地很。 李恪低头,看着萧月仙一丝不苟的模样,猛地心中一动,竟伸出自己的手,揽住了萧月仙盈盈一握的腰肢,将萧月仙整个人都揽到了自己的怀中。 李恪搂着萧月仙,贴在萧月仙的耳边道:“仙儿在本王身边尚且如此,将来若是为母,想必更是淑良。” 萧月仙为李恪系丝,本是关切,她万万没想到李恪竟会这样说话,一下子先是愣住了,紧接着,一抹羞红便浮上了她粉嫩的脸颊。 萧月仙伏在李恪的胸前,抬着头,一双美目盯着李恪的眼睛,问道:“将来仙儿若当真有了殿下的骨肉,待殿下登基之后,殿下可会认他?” 李恪看着萧月仙眼中期待的目光,靠在萧月仙的耳边,低语道:“那是自然,将来本王若能登基称帝,本王便当册他为梁王,封于荆州,如何?” 萧月仙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她知道,李恪能这么说,便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如今的梁王封号是给了李恪阿弟李愔,而将来若是李恪登基,李愔作为李恪唯一的嫡亲胞弟,自然要另封王号,入“秦、晋、楚、齐”四尊之列,到时这梁王王号便空了出来。而且萧月仙之父萧铣便是梁王,李恪这么说,也足见对萧月仙的偏爱。 不过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却笑道:“仙儿先行谢过殿下了,不过若是细细想来,仙儿倒是不愿生子,但愿有个女儿便足够了。” 时值唐初,可还没有那“人言生女做门楣”一说,时人大多重男,萧月仙之言倒是与常人相异。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萧月仙道:“自古皇室多争,皇子间便更是如此。仙儿向不喜与人相争,一生所愿唯二,一是阿爹之名昭雪,青史不污,二是殿下大志得偿,登临帝位,其他的都不甚在意,又何必生子去争那些东西,徒增烦恼。” 萧月仙的话,看似不过随口一提,但李恪却清楚,这多半是萧月仙有意言之。 李恪欲倚重萧月仙,以扬州为基,在数年内慢慢整合漕运、盐行、青楼、粮道,掌楚王府朝外势力,早晚必成气候,萧月仙这也是在向李恪示忠,换着法子告诉李恪自己并无野心。 不以宠为骄,不以势为傲,李恪看着怀中柔若春水但却心思缜密的人儿,也不禁感叹一句:“好聪慧的女子。” 第三章 大婚在即 端午过后,也到了李世民着李恪北上返京的时候,李恪便自扬州启程,往长安而去。 虽时已过中夏,天气炎热,但李恪也不曾有丝毫的耽搁,早追、晚赶,午歇,时才五月中,便也将到长安城。 长安城外,灞水边,李恪迎着已经渐渐升起的日头正策马往灞桥边去,汗水也早已打湿了他的后背和前襟。 头顶烈日,耳边是嘈杂不断的蝉鸣,连日赶路的李恪心中也不禁多了几分烦闷,不过好在看着已然在目的长安城,多少多了几分慰藉。 “殿下,是小娘。”烈日下,灞桥上,席君买正落后一个马头走在李恪的身后,突然指着对岸柳树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对李恪道。 席君买乃李恪亲卫统领,能叫席君买称之小娘的除了李恪小妹高阳公主李芳龄,还有便是即将成为楚王妃的武媚娘了。 不过高阳公主身在宫中,出宫不易,更不可能出了长安城在此候他,故而席君买说的必然就是武媚娘了。 果然,李恪沿着席君买所指的方向望去,对岸柳树下守着的女子正是李恪不久之后的楚王妃。而正是五月炎夏,能叫武媚娘在此等候的除了李恪,又还能有谁。 李恪一众出现在河岸很是显眼,李恪看到了武媚娘,盯着灞水对岸忘了许久的武媚娘也看见了李恪,武媚娘站在柳树树荫之下,朝着李恪的方向招了招手。 “君买留下,先生带着其他人先行回府。”李恪看着武媚娘招手,对身后跟着的众人吩咐道。 “诺。”李恪身后跟着的王玄策应了一身,带着一众卫率先行离去了。 待王玄策走后,李恪便径直策马走向了武媚娘,到了武媚娘身边,李恪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了席君买。 “三郎。”武媚娘见得李恪近前,嘴角勾勒出了一道弯月,对李恪笑道。 正是盛夏,烈日炎炎,哪怕是在树荫之下,也蒸地人觉着闷热。李恪近前看着武媚娘,看着武媚娘额角已经浸出的汗珠,还有被河边水汽蒸地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也不免疼惜。 李恪提起了自己的袖角,轻轻地在她的脸上拭去了汗珠,对武媚娘道:“夏日炎炎,烈阳当空,你不在府中歇着纳凉,来这城外作甚,可别热坏了身子。” 武媚娘看着李恪为自己擦拭着额见的汗珠,心中泛起一丝甜意,上前拉住李恪的手臂,对李恪道:“无妨,媚娘知道三郎今日抵京,媚娘想着早些见着三郎,便特来城外等候。媚娘是坐着马车来的,路上未曾受着热毒,三郎不必担忧。” 李恪看着武媚娘的满面喜色,正是小女子侯得分别已久的情郎时的模样,心中哪里还忍责备,李恪轻轻地拍着武媚娘的手背,柔声道:“本王一路回京,山远水长的,哪有个准定的时候,若是本王今日晚间才到,你也要等到晚间吗?” 武媚娘不假思索地回道:“三郎回京,媚娘本当迎候,就算是三郎明日才回,媚娘也愿等。”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心中的疼惜越甚,李恪问道:“你何时到的此处,怕是已等候了许久吧。” 这一次,倒是还不等武媚娘开口,武媚娘身旁跟着的侍女锦儿先回了李恪的话。 锦儿道:“小娘昨日得到殿下来信,知殿下今日抵京,今日早间天色方亮便赶来的此处,已等了近两个时辰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李恪回京,武媚娘在城外等了这般久,倒是李恪的心中有些不过意了。 李恪闻言,握着武媚娘的手,道:“你想早些见我,只管在王府等着便是,何必遭这个罪。” 武媚娘却道:“当初三郎南下,便是媚娘在灞桥为三郎送的行,如今三郎北归,也自当是媚娘在此相迎才好。” 李恪笑道:“媚娘心意,本王领了,媚娘快些随本王一同回城吧,在过些时候便是正午,太阳可就越发地毒辣了。” 武媚娘看着李恪,先是点头应了下来,稍后顿了顿,又道:“三郎可以和媚娘一同乘马车回城吗?” 李恪应道:“那是自然,若是你乘马车回城,本王也不放心,本王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回王府。” “好,殿下快随我登车。”武媚娘说着,便拉着李恪一同登上了武府的马车。 在马车上,李恪刚刚坐定,武媚娘便挨着李恪坐在一处,双手揽着李恪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了李恪的肩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虽然天气炎热,但马车里倒是比车外要凉快上许多,李恪低头看着武媚娘小鸟依人的模样,一头青丝如绸缎般垂在李恪的胸前,发梢上的清香钻进了李恪的鼻中,李恪竟仿佛醉了一般。 若是放在一载之前,李恪还未到江陵的时候,李恪万万不会想到,这个本该在三十年后,女主为皇,凌驾天下的则天皇帝竟还有如此娇弱怜人的一面。 不过待李恪仔细想来也是,现在的武家,武士彟尚在,武媚娘还是被武士彟捧于手心的掌上明珠,武媚娘也还未历经后宫中的那些尔虞我诈,心思自然还没有那般狠厉和深沉。 “三郎,上月初,阿姊已经嫁入贺兰家了,可惜三郎时在扬州,未能亲见。”武媚娘靠在李恪的身边,突然开口道。 武媚娘阿姊武顺早在去岁便说亲说给了武川贺兰家的贺兰越石,本是定于今岁岁中成婚,但因着李恪和武媚娘的大婚吉时算在了六月,故而武家和贺兰家相商,特将武顺这个长姐的婚事提前,不与武媚娘相冲。 李恪不知武媚娘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但还是道:“贺兰越石虽无官职在身,但贺兰家亦是代州豪族,名门之后,贺兰越石风评也不差,更有应山县男爵位在身,富贵无忧,也算是良配了。” 武媚娘点了点头道:“那日阿姊成亲,媚娘看着阿姊身着嫁衣,披金戴翠地被迎进了贺兰府,本来想着自己出嫁时又该是何等模样,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般快,三郎已经奉旨回京筹备大婚,媚娘不日便是三郎的新娘子了。” 李恪闻言,伸出手去,慢慢地将武媚娘揽在怀中,轻声道:“是啊,再过不满一月便是你我大婚之日,届时本王以亲王仪仗往武府迎亲,那时媚娘必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新娘子。” 第四章 武元庆之忧 武家次女媚娘将于次月大婚,嫁于位高权重,朝野内外又威望正隆的楚王李恪。 文水武家本是并州商户出身,因武士彟从龙之功得封国公,晋为朝中权贵,一时间权势倒是不弱,但论及底蕴,便就差了那些京中权贵太多了,不入世家名门之列,莫说是与长孙家、杜家这样的名门巨阀相较,就是寻常世家也比之不上。 可随着武媚娘和李恪即将成婚,武家的近况便就不同了,李恪的父族是皇族,又是陇右门阀,母族更是关中翘楚的弘农杨氏,李恪集皇族和世家于一身,尊贵无匹,再加之武家长女武顺和武川贺兰家联姻,锦上添花,不知不觉间,文水武家已经一只脚踏进了世家之列。 武媚娘是圣旨指下,李恪明媒正娶的正妻,待武媚娘和李恪成婚,将来武媚娘若再为李恪生得世子,袭得楚王爵,那作为楚王母族的武家凭着开国之功和皇族亲眷,一跃而为世家门阀不过早晚的事情。 此事对武士彟和武家而言自然是机遇和欣喜,但这种机遇和欣喜也并非是整个武家,在武家中至少有两人是个例外,那就是武元庆和武元爽兄弟。 武元庆、武元爽非是应国夫人杨氏亲子,而是武士彟原配相里氏所出。以往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仗着杨氏无子,武家早晚也要交到他们手中,故而他们兄弟对杨氏母娘轻慢,多有失礼之处。 可如今随着武媚娘和李恪即将大婚,武媚娘即将成为楚王妃,武媚娘和杨氏已经不是武家兄弟能够开罪的起的了,更为要命的是在李恪落魄江陵时,武家兄弟曾为难过李恪,对李恪不敬,眼下因两家大婚,李恪并未追究,可若是将来李恪当真计较起来,他们有如何能落得好去。 不过眼下整个武家上下都在筹备武媚娘大婚之事,武士彟和杨氏也是如此,也正因这个缘故,武家兄弟反倒清闲了下来,也无人管束他们,自在了许多。 这几日,武家兄弟每日便约了京中好友厮混,流连妓坊青楼,不甚快哉。 长安城,平康坊,揽红楼。 揽红楼位坐平康坊东,也是平康坊中数一数二的青楼,比之一掷千金的撷玉楼虽有稍逊,但布置清雅,莺燕成群,比之撷玉楼也相去不远,正和武家兄弟这些手头不甚宽绰,却又颇重颜面的的权贵子弟。 “贤仲昆随令父应国公出镇荆州,久在江陵,你我虽是旧友,但却难得相见,今日终得良机,来,我敬贤仲昆一杯。”揽红楼二楼雅间中,鲁国公刘树义手端酒樽,对武元庆、武元爽兄弟笑道。 武元庆见状,也举杯道:“二郎所言甚是,自武德年末,阿爹自禁军外镇地方,除每岁我兄弟随父返京之日,你我便甚少得聚,今日难得有此良机,来,咱们共饮。” 刘树义乃故元谋功臣、鲁国公刘文静之子,早年李渊太原起兵时,武士彟和刘文静同在李渊的大将军府效力,刘文静为司马,武士彟为司铠参军,那时刘文静和武士彟同殿为臣,便就相熟,可谓故交。 因着父辈的缘故,武家兄弟和刘树义在少年时便就相识,仔细计较起来,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武德年间刘文静被冤谋反,武士彟还曾上书为刘文静求情,虽然未能保得刘文静性命,但两家交情之深,可见一斑。 一杯饮尽,三人放下手中的酒樽,刘树义又开口对武元庆问道:“贤仲昆此番随父北上,不知能在长安待到几时?若是能久些才好,你我便可常聚了。” 武元庆回道:“小弟此番回京,乃是因舍妹大婚之事,待六月舍妹大婚之后,小弟想必就当南下返程江陵了。” 刘树义感叹道:“想上次见另妹,才是在今岁元日,在府上拜见令尊之时,不想如今时隔不过半载,另妹都快嫁入楚王府了,当真是好福气。” 李恪本就是皇子,又因往昔护境安民之功为长安百姓所重,楚王府虽无刻意宣扬,但武媚娘和李恪大婚之事早已在不经意间传遍长安坊里,人尽皆知了,刘树义自然也很清楚。而武媚娘以国公之女嫁于李恪为正妃,于武家而言更是良缘,故而刘树义有此一言。 武媚娘嫁于李恪为妻,对应国公府而言自然是莫大的助益,但与武家兄弟而言却非如此。武媚娘非是武家兄弟同胞亲妹,以往两方关系也颇多不和,武媚娘若得势,武家兄弟在武家的处境便越发不堪了,刘树义的话竟仿佛是有意的一般,直说进了武家兄弟的心窝,叫他们心里发苦。 武元庆和武元爽对视了一眼,武元庆苦笑了一声,对刘树义道:“二郎有所不知,舍妹嫁入王府,于旁人来说自是好事,可于我兄弟而言恐怕并非如此?” 刘树义闻言,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哪来的话,楚王殿下位高权重,又得陛下宠爱,另妹嫁于楚王为正妃后,你们与楚王可就是郎舅了,到时二位以应国公之功,再加之楚王帮衬,位九卿、十六卫之列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李恪官拜扬州大都督,兼右骁卫大将军,在朝中无论权位、声望都在诸王之首,待李恪同武媚娘成婚,武家兄弟便是李恪的内兄,便是皇亲,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听了刘树义的话,武家兄弟脸上的苦色便更重了。武家兄弟不怕武媚娘嫁于常人,他们的处境反倒还好些,可偏偏武媚娘就嫁给了他们万万开罪不起的李恪。 武元庆道:“二郎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在江陵曾得罪过楚王,恐怕楚王还记在心中,而且因杨氏非是我等生母的缘故,对我等也早有不满,时常挑的我们兄弟的错,动辄打骂,待楚王府和应国公府联姻,杨氏积威更重,我们兄弟的日子怕就是举步维艰了。” 刘树义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讶色,问道:“竟有此事?” 武元庆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兄弟以二郎为至交,才言及此事,还望二郎勿要说于旁人。” 刘树义一口应道:“此事自是当然,只是据我所知,楚王其人一向性情阴沉,睚眦必报,你们兄弟开罪了楚王,恐怕日后在应国公府再无立锥之地啊。” 第五章 引荐 如果说之前武家兄弟还只是心中稍有不安的话,刘树义的一番话便如一把刀一样扎在了武家兄弟的心头。 他们曾开罪过李恪,对杨氏更是一向不甚礼敬,刘树义的话说出了他们心中最大的担忧,若是杨氏母凭子贵,当真容不得他们的话,他们兄弟在武家虽不至无立锥之地,但也大不如前了。 武元庆道:“二郎说的也有些道理,待两府联姻后,我或随阿爹南下,或在留在京中,只求能得一安生之所,待将来袭了阿爹的爵位,余生富贵,便足矣了。” 武元庆倒也看得清眼下形势,所求也不算奢望,他本就是武家嫡长子,待将来武士彟故去,由他来袭承爵位本就在情理之中。 但就是这看似合理的想法,落在刘树义的耳中,刘树义竟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笑了出来。 刘树义问道:“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元庆莫不知其意?” 武元庆不解地问道:“二郎这是何意?” 刘树义道:“元庆既开罪了杨氏,开罪了楚王,还想去袭应国公的爵位,岂不是在痴人说梦?” 武元庆道:“我乃武家嫡长子,杨氏无出男丁,这国公爵位落在我的身上不是顺理成章吗?难不成还能传爵于女子不成。” 在武元庆看来,杨氏并无男丁,只育有三女,而武士彟已近六旬,身子骨早已不比壮年,老来得子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在这种情况之下,杨氏争无可争,武士彟的应国公爵自然就只能交给他,否则总不能传于女子吧,大唐立国以来也从无此等先例。 可刘树义听了武元庆的话,却摇了摇头道:“令父的国公之爵固不可传于女子,但若是外孙呢?若是陛下恩宠楚王太甚,若是陛下爱屋及乌,恩既后辈,命武家女之子承袭国公爵位,那到时,元庆你可就一无所有了。” 武元庆听得刘树义的话,顿时愣住了,这种说法倒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可待武元庆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事不至此。 武元庆道:“二妹是楚王明媒正娶的正妃,将来二妹若育有子嗣,长子自当承袭楚王殿下的亲王爵,纵是次子,也当为郡王,再不济的也有国公爵位,如何会同我争应国公爵,二郎未免过忧了。” 刘树义摆了摆手道:“楚王妃位尊,其子亦当是殿下世子,自然瞧不上应国公爵位,可武顺呢?武顺已嫁于贺兰越石为妻,如果将来应国公爵落在了武顺之子的手中,又该如何?贺兰越石本就是应山县男,若是陛下受了蛊惑,大笔一挥,待武顺之子袭爵时再抬上几等,亦非不可。” 武元庆本就无甚主见,乃是随风而靡之人,刘树义之言入耳,武元庆顿时慌了。武元庆一无官身,二无才学,若当真如刘树义所言,那他可就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武元庆道:“我等无过,陛下圣明,总不能平白绕过了我,将阿爹的爵位许给了武顺之子吧,毕竟武顺子姓贺兰,又不姓武。” 武元庆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心中的底气已经明显不必此前,他自己也清楚,在权力面前,他说的这些理由实在是苍白无力地很。 果然,稍后刘树义的话便彻底掐灭了武元庆最后一丝希冀。 刘树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庆自问自己以往所作所为便是光明磊落,无可指摘吗?只消元庆稍有过错,武家女自可寻机发难,到时贤仲昆被废为庶民,不得继老国公之爵,转而从武顺之子中过继一人袭爵,岂是难事。” 刘树义所言,并非全无可能,武元庆猛地慌了,忙问道:“若依二郎所言,我兄弟该如何是好?” 刘树义轻捋颌下短须,故作模样地思虑了片刻,对武元庆道:“楚王势大,轻易开罪不得,元庆既已与楚王结怨,便该早做打算才是。” 武元庆闻言,顿觉手中的美酒也没了滋味,扶额想了半晌,才对刘树义道:“依二郎看来,若我放下身段,主动去想二妹求情,可能保住富贵?” 刘树义想了想,对武元庆道:“元庆与王妃不和,其间既因害,也因利,所谓害者,元庆与王妃母女曾有旧怨,若欲解怨,元庆只需负荆请罪,日后又能在府中拿低做小,顺眼低眉,当可保无虞,毕竟元庆和王妃也是兄妹,王妃顾及声誉,也不会做的太难看,只是这利...” 刘树义说着,一下子停住了。 武元庆听着正起劲,见得刘树义突然停住了嘴,看着刘树义为难的样子,问道:“这利又是如何,二郎怎的不说了。” 刘树义眉头一皱,对武元庆道:“为兄再说下去,元庆怕是要见怪了。” 武元庆忙道:“你我乃是至交,二郎有话但说便是,何来的见怪一说。” 得了武元庆的话,刘树义这才接着道:“元庆毕竟是嫡长子,王妃也需顾及声誉,元庆要避害不难,但趋利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杨氏和武家长女武顺看中了老国公爵位,在王妃面前蛊惑,元庆以为王妃会向着谁?为兄只怕元庆纵是如丧家之犬,乞地求饶,也难保太平啊。” 武元庆本就和武媚娘不和,几番开罪,而杨妃和武顺于武媚娘又是嫡亲血脉,若问武媚娘会向着谁,实在是多此一举。刘树义的利害剖析,几乎是把武元庆逼上了绝境。 武元庆道:“那我该当如何,总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吧。” 刘树义道:“元庆若要自保,最好的法子是在朝中寻得一人庇护,如此一来楚王有所顾忌,自然也不敢拿元庆如何了。” 刘树义的话,说着确有些道理,可武元庆的神色却未因刘树义的话有丝毫的轻声,李恪位高权重,既是皇子,又是重臣,满朝上下能叫他忌惮几分的,恐怕寥寥无几吧。 武元庆叹了口气道:“小弟在朝中无甚人脉,如何能寻得这等人,二郎未免太高估我了。” 刘树义的脸上露出了满满的难色,似乎是在抉择着什么,过了半晌后才道:“为兄倒是识得一位贵人,这位贵人为尊不在楚王之下,或可护得元庆。” 武元庆听得刘树义之言,仿佛是将欲溺水之人又看到了希望,忙问道:“不知是何人,竟有这般本事。” 刘树义摇了摇头道:“这位贵人行事向来谨慎,若非相熟之人,都不愿深交,他的尊讳请恕为兄暂不便相告。不过元庆若是有意,为兄也可代为通个气,至于成与不成便全看那位贵人的意思了。” 武元庆问当即起身,拱手俯身一拜,对刘树义道:“如此最好,便有劳兄长了。” 第六章 李泰布棋 胜业坊,魏王府,偏厅。 偏厅之上,魏王李泰坐于上位,而在李泰的左右两侧,治书侍御史刘洎和刘树义分坐两侧。 “殿下,臣已从殿下之命,私下约见武家兄弟,把殿下交代的话同他们说了。”魏王府内院,刘树义坐在厅中,对左边上首的李泰道。 李泰问道:“如何?武家兄弟做何反应?” 刘树义回道:“便如殿下所料一般,武家兄弟听了臣之言后惊慌失措,巴不得即刻投于殿下门下。” 李泰道:“你不曾透露本王的身份吧。” 刘树义小心地回道:“殿下再三嘱托之事,臣岂敢不照办,臣从始至终都未曾提及殿下名讳,武家兄弟必也无从知晓。” 李泰道:“如此便好,日后你还要与他们多加接触,还是老规矩,没有本王的准许,断不可泄露本王的身份。” “殿下放心,臣晓得轻重。”刘树义闻言,连忙应了下来。 李泰手中端着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接着问道:“武元庆可有疑心?” 刘树义如实回道:“臣与武元庆相识多年,其人色厉内荏,最没有主意,被臣一阵恐吓之下更慌了神,何来的心思再去多疑什么。” 李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若是此时叫武元庆觉出了什么,终究还是麻烦。” 刘树义抬头看着李泰,问道:“殿下吩咐,臣自当照办,只是若是今日武元庆再问及此事,臣又该如何回他,还望殿下示下。” 李泰并未回刘树义的话,而是转而对一旁的刘洎问道:“先生之意如何?” 刘洎回道:“先行应下便可,但这是一步长棋,不可急于一时,若是这步棋下地太急,放到了台面上,被楚王知晓,有了防备,可就没了一击必中,斩蛇七寸的把握了。” 李泰闻言,也知道了刘洎之意,沉思了片刻,回道:“武元庆之事,先不急于一时,当需慢慢图之,他若再追问此事,你只管应下,但本王的身份仍旧不可轻泄,必要的时候给他一点甜头便是。区区一个武元庆,谅他也翻不出本王股掌。” “诺。”刘树义闻言,当即应了一声。 李泰吩咐刘树义做事,自觉十拿九稳,但刘洎看着李泰同刘树义说话时的神色,眉头微皱,有些话虽未说出,但心中也觉着有些不妥。 刘洎看得出,李泰对武元庆其人从心里都不甚重视。 其实在刘洎的谋划中,武元庆乃李恪内兄,以武元庆对付李恪,本是扳倒李恪极为关键的一环,最好的法子是由李泰亲自出面,由浅及深,从疏到近,与武家兄弟慢慢结交,然后寻机纳为心腹,方可倚为重用,对李恪一击毙命。 可李泰对武元庆这个远棋却不曾看重,只遣了刘树义前往,甚至不想跟武元庆有太多的瓜葛。 李泰瞧不上武元庆,其中的缘故刘洎自然清楚。 纵观李泰麾下,凡为李泰所重之人,无非有二,或为世家门阀子弟,出身清贵,或为当世大儒,名动一方,李泰所用,绝无无名之辈,更无寒门庶族。 李泰如此看重刘洎,引为谋主,既是因刘洎才干卓绝,更离不开刘洎的名望和他南阳刘氏的出身。 而武元庆不过一纨绔子弟,一无盛名在身,二非世家子弟,这样的人,李泰从骨子里便瞧之不上,更遑论折节相交了,恐怕在李泰的眼中,就算是同武元庆多说几句话,都是一种对自己的羞辱,自然本能地多加疏远。 刘洎知道,这是李泰本性如此,有意为之,但同时,这也是李泰不得不为之事。 李泰所交,俱为海内大儒,世家子弟,大多自重身份,若是李泰与武元庆之流相交,不止李泰本人不愿,也会引起李泰身后的魏王党众人的不满,李泰也不得不对武元庆之流敬而远之。 刘洎不止熟悉李泰,对李恪也颇为了解,在刘洎的眼中,这便是李泰用人和李恪用人最为不同之处,或者说是李泰不及李恪之处。 李恪用人不拘一格,能叫麾下之人各得其所,岑文本还在秘书省校书,默默无闻之时,李恪便敢弃朝中大员而不用,拜岑文本为师,这是刘洎至今都不曾想通的事情。 至于李恪麾下,既有出身清贵的世家子弟,却也有马周、王玄策、苏定方、席君买这些起于微末的无名之辈,这是李泰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些事情刘洎虽知不妥,但往往也是无能为力。 ———————————— 魏王府中,李泰还在同刘洎、刘树义商讨武元庆之事,与此同时,武元庆也并未真如刘树义所言那般全无察觉。 “二郎,方才你也在席中,你以为李树义所言,有几分可信。”武元庆和武元爽出了平康坊,还在回武府的马车中,武元庆便对武元爽问道。 武元爽想了想,回道:“方才刘树义所言虽有些道理,但多凭臆断,我以为不可尽信。” 武元庆点了点头,赞同道:“不错,二郎所思正与我类同,刘树义今日所言有些反常,我们虽与二妹不和,但他当着你我的面说这些,难不成就不怕我们转头告知二妹,对他不利吗?” 武元爽不解地问道:“兄长既知刘树义另有所图,为何又还要应下刘树义的话?” 武元庆叹了口气道:“刘树义所言虽多是揣测,但也不无道理。二妹将与殿下成婚,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我不早些寻好退路,如何能行。” 武元爽道:“如此说来,方才兄长是在随口应付刘树义了。” 武元庆道:“二妹嫁于楚王,一步登天,将来她若是能容得下你我,你我便是楚王内兄,皇亲国戚,自是最好,可二妹若是容下你我,做的太难看了些,大不了我们从了刘树义所言,至少还有条退路。” 武元爽问道:“兄长以为刘树义所言的贵人究竟是何人,当真便能护住你我吗?” 武元庆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刘树义背后的那位贵人要拉拢你我,多半也是为了朝争,但楚王权重,朝堂之上能与楚王相争的人不多,刘树义虽挂闲职,但也贵为鲁国公,此人能以刘树义为马前卒,想必也有些本事。” 武元爽不安地问道:“那以兄长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武元庆道:“咱们日后待二妹还是恭敬些的好,在府中行事也多些小心,能不开罪楚王,便不开罪,可若是实在无法,刘树义那边好坏也是条路。” 第七章 楚王大婚 六月中,十三日,夏末。 大暑已过,时近立秋,长安城的天气已不似往日那般炎热,稍稍凉爽了一些,楚王李恪和应国公武士彟之女武媚娘的大婚也如期而至。 李恪大婚的规格,说着是与李泰相同,但因成婚之人不同,却难免会有许多差异。 魏王李泰得皇帝恩宠,虽不在李恪之下,但说破了天,终究还只是一个受宠的皇子,论声望和功绩,都与李恪不可同日而语,无形中自也会有许多不同。 酉时,黄昏,日头已降,李恪便自楚王府起驾,跨下神骏定北,以亲王仪仗打头,自延康坊,过兴化坊,便直奔武府所在的丰乐坊而去。 楚王府和武府相隔颇近,东西不过一坊之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楚王府洋洋洒洒的迎亲一众便到了武府的门外。 若依唐礼,凡两家大婚,夫家往女家迎亲之时,需经“催装”、“下婿”、“障车”三礼,所谓催装,便是在夫家迎亲之时,女家大门紧闭,任夫家堵门,叫嚷许久后方可开门,才准郎君进门迎亲,将娘子接走。 “催装”之后便是“下婿”,所谓“下婿”便是在女家大门洞开口后,女方姑、姨一辈长者待郎君将进门时,手持木棒,轻轻敲打郎君,为的是告诫郎君,成亲之后万不可欺辱娘子,至于“下婿”之后才是“障车”,由女家人堵住回路,要的喜钱后方可放回。 只是这些礼节大多用于民间婚俗,但李恪和武媚娘的大婚却是李世民一手指下,李恪迎亲一众到了武府门外,谁人又敢冒抗旨之嫌,要李恪闭门催装,至于下婿便更是如此,李恪乃是皇子,天潢贵胄,谁又敢持木棒敲打李恪,哪怕只是做个样子。 当李恪率迎亲一众来到武府时,非但武府大门已然洞开,就连武家主武士彟都已在内院院门处等候。 武士彟出身微末,靠着旧功和太上皇恩典才有今日,故而他在朝中一向谨慎,哪怕贵为国公,也从不敢自拿做派,行事谦逊地紧。 武士彟在江陵便曾同李恪打过交道,不过那时武士彟同李恪尚属君臣,还无翁婿之说,那时的武士彟便对李恪的手段也多有耳闻,待李恪更是恭敬。 武士彟做事谨慎,待李恪也一向恭敬惯了,故而当他站在内院院门处,看着李恪身着绛纱袍迎面而来时,武士彟轻摆衣袍,竟欲拜见。 若是以往,李恪为君,武士彟为臣,武士彟先拜李恪自是情理之中,可自今日起,李恪与武媚娘成婚,恪为婿,武士彟为翁,哪有丈人先拜李恪的道理。 杨氏眼疾手快,见得武士彟的模样,当即一把拉住了武士彟,轻声道:“阿郎这是作甚。” 武士彟被杨氏这么一拉,这才想起,今日不同往日,若是他先拜了李恪,岂不是乱了辈分,这才直起身子,静待李恪上前。 “小婿李恪,拜见丈人,拜见丈母。”李恪上前,走到武士彟和杨氏的身前,对两人俯身拜道。 这时,杨氏才连忙上前,扶起了下拜的李恪,对李恪道:“殿下来了,快快请起。” 李恪在杨氏的搀扶下这才站起了身子,李恪起身后对杨氏道:“自今日始,媚娘便是小婿之妻,小婿家中排行第三,丈母唤小婿一声三郎便是,殿下之称切莫再提了。” 李恪之言方落,杨氏和武士彟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笑意,李恪之言虽轻,但言语中却已满是对他们武家的敬重和对武媚娘的宠爱。 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今日是李恪和武媚娘成婚大礼,当着众人之面,武士彟和杨氏自然还需端着几分,但依礼敬称却是断不可废的,可李恪却说出了这番话,以子侄晚辈自居,自然是对武家的敬重和对武媚娘的宠爱了。 杨氏闻言,喜上眉梢,对李恪笑道:“三郎稍待,媚娘已经在闺房候着了,我这就将她领出来。” “有劳丈娘。”李恪拱手道了声谢。 ———————————— 杨氏进了内院,正要将武媚娘迎出,而与此同时,内院的闺房中武媚娘早已梳妆齐整,在长姊武顺和侍女锦儿的陪同下候着自己的郎君。 今日正是武媚娘大婚之日,武媚娘头戴镶金嵌玉的琉璃花钗,身着青色缀红的宽袖祎衣,肩披紫帛,正是亲王妃成婚时所着礼衣,望之便觉华贵非常。 “小娘,你今日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闺房的妆台前,武媚娘的侍女锦儿看着武媚娘的花钗礼衣,轻声赞叹道。 “这礼衣倒是还好,只是这花钗着实是沉了些,戴着实在吃力,真是恨不得拿下来歇会儿。”武媚娘一手慢慢地扶了扶自己发髻上的花钗,一手揉着自己的后颈,对锦儿道。 武媚娘头上的花钗合计九钿,通身由琉璃所制,上镶金玉,比之武媚娘以往所佩的玉钗要繁重了许多,武媚娘年少,气力还有不足,戴地久了自然觉着疲累。 一旁在屋中陪着武媚娘等亲的武顺闻言,连忙上前,轻轻地为武媚娘扶住头上的花钗,满是艳羡地对武媚娘道:“阿妹快轻些,今日你所佩的花钗可是不比寻常,这九树描翚钗是为极贵,是贵妃娘娘专程命人从宫中送来的,漫天下能戴此花钗的也没有几人,这可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 武媚娘嫁于李恪,为楚王正妃,命妇之首,而命妇婚服所佩花钗又分五等,而武媚娘头上所佩的九树描翚钗又非亲王妃不可用,故而武顺有此一言。 武媚娘回道:“阿姊所言小妹自知,只是这花钗实在重了些,亏得只戴半日,若是要戴整一日,小妹怕是吃不消。” 武顺闻言,帮武媚娘扶着头上的花钗,嘱咐道:“眼下并无旁人,小妹图着松快些,倒也无妨,只是小妹今日大婚,待会儿满朝君臣都会往楚王府道贺,到时小妹行事可需仔细,切莫叫人看了楚王府的笑话才是。” “多谢阿姊提醒,小妹晓得轻重的。”武媚娘笑了一声,应了下来。 “如此便好。”武顺笑道。 武顺站在武媚娘的身后,透过武媚娘身前的铜镜,看着镜中艳若桃李,娇似春花的武媚娘,口中虽还是长姐的该有的样子,不停地嘱咐着武媚娘,但心中已经有意无意地多了几分敬畏。 武顺知道,现在的武媚娘虽还是她的小妹,可待今日武媚娘进了楚王府,异日在往武府回门省亲时,武媚娘可就不再只是她的小妹,更是宛在云端的楚王妃了。 第八章 婚成 楚王大婚,本就是京中要事,李恪又极得李世民宠爱,故而为贺李恪大婚,李世民还特下恩旨,着今日长安城宵禁后延两个时辰,以便庆贺。 楚王府和武府相隔虽近,但因李恪黄昏才去,当李恪接了武媚娘回到楚王府时,日头已落,只余下天边的一缕残光。 李恪的楚王仪仗才到府门,楚王府内外早已是熙熙攘攘的一片,既有来往庆贺的朝中权贵,也有来瞧个热闹的街坊百姓,人数之众,就连原本宽绰非常的王府正门都显得局促了起来。 当武媚娘从坐在马车之上,隔着薄如蝉翼的团扇,隐约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也被自己的亲眼所见给惊住了。 李恪位尊,又是皇子,他大婚,就连皇帝都会亲至,故而无论朝中同他交好还交恶的官员,只要脸面上还没有撕破的,都会前来道贺,哪怕是太子、长孙无忌也都是如此,楚王府门庭前朱紫一片,热闹些自然也是应该的。 可出乎武媚娘意料的是眼下的楚王府前,除了来往道贺的朝中权贵,还有许多三五成群的百姓,在宽敞的坊道上也围了数里之长,粗略望去,至少也有过千人之多。 眼下还未立秋,非是农时,每日清闲些的百姓见得热闹,上前围观自然是有的,可叫武媚娘讶异的是这些围观的百姓中竟还有许多手中拎了用红纸简单裹着的肉脯瓜果之类的物什,显然这是他们准备赠于李恪的贺礼。 贞观年间四海安定,天下升平,百姓虽不言富庶,但也算殷实,这些贺礼每家每户拿自然是拿得出的,但这也必是他们各自节省出来的,得之不易啊,武媚娘看着眼前一幕,自然难免惊讶。 “久闻楚王贤德,得长安百姓爱戴,今日一见果真不虚。”武媚娘看着马车外的一幕,对同在车中,一旁伺候的锦儿感叹道。 锦儿闻言,笑道:“阿郎本就有贤名在外,当初北上为质时更是救关中百姓于水火,百姓记着殿下的活命之恩,故而如此。” 武媚娘笑着问道:“此事你也知晓?” 锦儿回道:“婢子也是曾听府中老人们提起,说来武德九年,殿下年少北上之景比之现在还要壮观上不少,那时翼国公秦大将军为阿郎执马坠蹬,长安数十万百姓围街相送,传为美谈。” 武媚娘听着锦儿的话,看着车外的场景,脸上露出了笑意,武媚娘清楚,眼前的这一幕,除了李恪大婚,就算是将来太子册妃,也绝不会再出现了,李恪得关中民心,民心可用,这是谁都比不过李恪的地方。 此时的楚王府门外,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坊里百姓,都已聚集了许多,人满为患,李恪刚到府门,下了马,王玄策便连忙上前。 “殿下,陛下、太上皇,还有贵妃已经到了,现在正厅稍坐。”王玄策对李恪道。 杨妃乃李恪生母,李恪大婚,杨氏自然前来,而李恪又得李世民宠爱,李世民来此也是李恪意料之中的,不过太上皇李渊来了,倒是叫李恪有些意外了。 自打李渊为太上皇,尤其是自打贞观四年,北伐大胜,李渊搬出太极宫后,李渊便常深居太安宫中,除了每岁大朝,甚少露面,就连去岁魏王李泰成婚也不曾亲直,不想今日李渊却来了。 其实李恪也很清楚,李渊能进来楚王府,除了他这个亲孙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武媚娘的缘故,武媚娘乃李渊爱将武士彟之子,李恪也能看得出,李渊对武媚娘这个小娘也喜欢地紧。 李恪道:“好,本王知道了,你安排人打点来贺的各位宾客,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百姓,均需客气几分,不得怠慢,本王先同王妃进府面圣。” “诺。”王玄策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王玄策走后,武媚娘手持团扇,以扇遮面,在锦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跟着李恪的身后,慢慢地进了楚王府。 仔细说来,此次并非武媚娘初次进府,今岁岁初,武媚娘也曾受邀来府中游园,对楚王府多少也有些熟悉,但武媚娘此次入府的感觉与此前却全然不同。 以往武媚娘入府是为客,不过到访而已,但这一次,武媚娘却是她第一次以楚王妃的身份入府,自打武媚娘的莲步迈进楚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这座华贵奢美冠绝长安的楚王府终于迎来它的女主人。 当李恪和武媚娘到了厅门外,李恪便挥了挥手,示意锦儿退下,转而由李恪亲自扶着武媚娘,往厅中走去。 “媚娘,小心脚下石阶。”李恪扶着武媚娘,生怕武媚娘被手中的团扇遮住了眼睛,瞧不清楚,于是提醒道。 “谢三郎。”武媚娘的眉间露出三分欣喜,七分娇羞,轻声应道。 大婚之上搀扶引路之事,大多是由娘子的随嫁婢女所为,虽也有夫君搀扶着的,但却是极少,尤其是权贵人家便更是如此。 如今皇帝李世民当面,满朝文武俱在,李恪却主动挥退了婢女,亲自扶着武媚娘入厅,这已是对武媚娘宠爱已极了。 谁能想到,昔年渭水河畔,定襄城下,面数十万大军,枪林箭雨,而能心坚似铁,舍生忘死的楚王殿下,竟还有如此宠纵娇妻的一面。 进了正厅,李恪抬眼望去,太上皇李渊,还有阿爹李世民和阿娘杨妃已在厅中等候了。 李恪扶着武媚娘,和武媚娘并肩而行,先是走到了太上皇李渊身前拜见,而后才是李世民和杨妃。 “儿臣李恪,儿媳媚娘,拜见父皇,拜见母妃。”李恪和武媚娘走到李世民和杨妃的身前拜道。 李世民的脸上溢着喜色,抬了抬手,对李恪和武媚娘道:“我儿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和武媚娘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后,主司婚礼的礼官便走到了李恪的身前,高声唱道:“楚王大婚行三拜大礼。” 随着礼官的一声高唱,李恪整了整衣衫,神色也为之一正,依礼官指引,转过身去,面朝厅门而立。 李恪和武媚娘方才站定,紧接着,礼官的声音便又传了出来。 “楚王王妃行礼,其礼一:拜天地!” “其礼二:拜高堂!” “其礼三:新人对拜!” 三拜之后,大礼已毕,武媚娘已经成了李恪的楚王妃,很多事情,在不自觉间已经开始悄然生变了。 第九章 洞房花烛 戌时中,夜色已深,李恪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道贺的同僚,终于歇了下来。 因着时候已晚,王府家奴又多在前院忙活,故而此时的内院竟显得尤为静谧,李恪站在卧房门外,耳边不时传来近秋最后的几丝蝉鸣,夏末晚间的凉风轻拂在面,顿觉一阵舒爽。 李恪走到门外,依着以往的习惯,正要推门入内,可李恪抬头看着卧房中通明的灯火,本想着推门的手竟一下子顿住,停在了空中。 李恪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的卧房之中还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他倒也不好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唐突了佳人。 “咚、咚、咚。”李恪缩回手,转推为敲,轻轻叩了叩门。 “可是三郎回来了,快些进屋吧。”李恪叩门的手方才放下,屋内便响起了武媚娘的声音。 “好。”李恪应了一声,轻轻地推门而入。 李恪进了卧房,并未看见锦儿,只见得武媚娘一人正手持团扇遮面,侧坐在床边。李恪的嘴角也不禁勾勒起了一丝笑意,锦儿这小妮子倒也懂事,怕是算着李恪将回,掐着时候出去了。 李恪走到了床沿,也在床边靠着武媚娘坐下,抬头看着武媚娘,媚娘手中的团扇薄如蝉翼,隔着团扇望去,望着武媚娘依稀可见的轮廓,黛青色的翠眉,红若玛瑙的绛唇,竟仿佛隔雾看花,虽不甚真切,却也多了几分朦胧味道。 这一眼极美,李恪看着媚娘,并未急着摘取团扇,不自觉地,便看得久了,李恪虽未说话,但隔着团扇,武媚娘也能觉出李恪是在盯着自己,在媚娘的眼中,李恪双眸似火,仿佛能够燃去了手中的轻纱扇面,将自己深深地陷入眼窝。 不自觉地,武媚娘竟羞红了面色,低下了头,双目游离,本能地避开了李恪的眼睛。 “三郎在看什么?”武媚娘低着头,嘤咛着对李恪问道。 李恪轻声一笑,一只手轻轻握着武媚娘的手,一只手便抓住了武媚娘手中的团扇,将团扇摘了去。 李恪看着眼前云娇雨怯的媚娘,柔声道:“‘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本王在看的,自然是本王的王妃。” 李恪的话,传入武媚娘的耳中,武媚娘的心中顿时漾起了一丝甜意。 此时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早就羞地不知所处,开不得口了,但武媚娘终究不是寻常,她也不知何来的勇气,当着李恪似火的双眸,竟抬起了头,一双美眸仿若弯月,看着李恪,问道:“那媚娘好看吗?” 李恪抬起手,缓缓地捧着武媚娘的脸,生怕因自己常年习武而生的指茧刺痛了媚娘,而用指背轻轻地拂过她娇柔的面颊,道:“若非王妃极美,本王又岂会一见生情,再不愿移目。” 此时的武媚娘尚且年少,虽着着妆,但眉宇间还透着几分稚嫩,若说现在的武媚娘便是天下绝色,兴许还早了些,但李恪知道,再过数年,待武媚娘脱去稚气,她便是整个长安城最明艳的牡丹。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方才三郎所言之轻云蔽月,回风流雪都是前人诗赋。殿下惊才绝艳,不弱古人,又何必拾人牙慧,三郎可还差着媚娘一首自己所作的却扇诗呢。” 唐人婚俗,多沿自东晋,自晋始,有名士温峤于婚上置扇,沿袭至今,向有“分杯障里,却扇窗前”之言,而武媚娘口中的“却扇诗”,便是新婚男子为撤去娘子手中团扇所著,虽非必要,但若能吟得出来,也是闺中雅趣。 李恪闻言,先是思虑了片刻,而后便道:“红袖添香,才是人间乐事,媚娘为本王磨墨。” “诺。”李恪既叫武媚娘磨墨,自是已有腹稿,武媚娘笑着应了一声,起身到了案前磨墨。 武媚娘本就喜好书画,自己在府时也常提笔,故而磨墨之事自然熟稔地很,不过片刻,一砚墨便在武媚娘的手中成了。 李恪站在案前,缓缓提起笔,将笔放在砚中轻轻一滚,笔尖蘸饱了浓墨后便被李恪提了起来。 “宝扇持来入楚宫,本教桂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连宵藏月中。” 李恪大笔一挥,不过片刻,一首“却扇诗”便在李恪的手中写就,跃于纸上,武媚娘口中轻声地读着这首诗,对李恪问道:“‘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连宵藏月中’,三郎作诗,可是把媚娘比作了月中仙子?” 李恪伸手将武媚娘揽在怀中,柔声道:“媚娘之美,非世间俗物可拟,非月宫仙子,本王难作他想。” 从武媚娘和李恪相识至今,这还是李恪第一次真正地揽她入怀,武媚娘被李恪扶住腰肢,紧紧地揽在怀中,顿觉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都酥了。 武媚娘贴在李恪坚实的胸膛,抬起头,看着李恪,不自觉地,竟仿佛醉了酒一般,双眼迷离,一片酡红在脸颊上晕开,仿佛在脸上绽开了桃花,煞是好看。 李恪一手搂着媚娘,一手搁在了她有些发烫的脸上,感受着指尖的微烫,笑着问道:“怎么?本王的王妃莫不是趁着本王不在房中时偷偷饮了酒,竟快醉了?” 武媚娘依偎在李恪的身上,双手不知所措地扶在李恪的肩膀,连连否认道:“媚娘才未饮酒,媚娘想必是不胜酒力,被三郎身上的酒气熏醉了。” 李恪摇头道:“方才在大宴之上,本王的酒大多被右骁卫麾下诸将给挡了下来,真正入腹的可没有几杯,王妃这样说,可是冤枉本王了。” 武媚娘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竟搂着李恪的脖子,对李恪道:“既如此,那媚娘倒要闻一闻三郎是不是被冤枉的。” 说着,武媚娘竟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凑到了李恪的嘴前和鼻尖。 随着武媚娘把自己凑到了李恪的眼前,一阵香风扑面,佳人呵气如兰,李恪仿佛也被这入鼻的花香迷醉了。 李恪看着眼前的媚娘,宛如早春露水下绽开的兰花,纯澈,却又不失娇美,李恪顿时心神荡漾,竟缓缓地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巴凑了上去,吻上了送到嘴边花瓣似的朱唇。 李恪身上所散出的热气似如火般炽热,能将怀中的佳人融化,武媚娘伏在李恪的怀中,通身娇软,若非李恪搂着,恐怕早就站立不住了。 “殿下,时候不早了,吹了灯,早些歇息吧。”武媚娘气若游丝,对李恪低声耳语道。 “好。”李恪应了一声,抱起了怀中的媚娘,俯下身去,吹了案上的宫灯。 随着宫灯被熄,顿时整个房中除了透窗而入的几点月光,已是一片漆黑...... 第十章 校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大婚之夜,良宵苦短,当武媚娘躺在楚王府的床榻之上梦醒之时,已是辰时初刻,天色大亮。 “小娘醒了。”楚王府内院卧房中,锦儿正端了清水进门,正看武媚娘在床榻上缓缓坐起,对武媚娘道。 武媚娘扭了扭头,见得昨夜在她身旁同睡的李恪已经没了踪影,于是问道:“殿下呢,殿下可是已经起身了?” 锦儿回道:“阿郎起的早,现在校场习练,已经有些时候了。” 武媚娘闻言,才知自己贪睡起的迟了,李恪早就起身,对锦儿娇怨道:“你这小妮子,既知殿下起了,怎的不叫醒我,让我睡到此时。” 锦儿将手中盛着清水的银盆放下,走到了床前,笑着对武媚娘回道:“这是阿郎特意吩咐了的,阿郎早间早有交代,只说王妃昨夜累着了,要婢子万万不得搅扰王妃歇息。王爷心疼王妃,婢子怎敢违拗上意。” 武媚娘听了锦儿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些许羞红,李恪所言昨夜劳累,其中之意她岂会不知,媚娘不觉羞怯才是怪事。 武媚娘既感羞怯,又喜李恪疼惜,佯怒着对锦儿道:“你随我嫁来王府还不到一日,便只顾着听殿下的吩咐,若是再有几日,只怕我都叫不动你了。” 锦儿知道武媚娘是在同她玩笑,但还是忙道:“小娘说的哪里话,锦儿是随小娘嫁入王府的娘家人,小娘在,锦儿在王府才有一席之地,锦儿自然最听小娘的吩咐了。” 正如武媚娘所言,锦儿初到王府,与楚王府本也无甚渊源,她能在楚王府立足全凭武媚娘这个王妃,可锦儿离不开武媚娘,武媚娘又何尝能离得开锦儿。 随武媚娘嫁入王府的人中,唯锦儿一人是武媚娘的贴身侍女,最得武媚娘信任。媚娘初入王府,锦儿之于媚娘,便如瓶儿之于杨妃,自然片刻难离。 武媚娘起身,轻轻捏了捏锦儿的脸蛋,笑道:“如此才好。” 锦儿手中拿着衣裳,也对武媚娘道:“婢子先伺候小娘洗漱更衣。” 武媚娘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与我更衣,随后同我去一趟校场。” “诺。”锦儿回了一声,应下了。 ———————————————— 武媚娘更衣洗漱后,便往楚王府校场而去,。 武媚娘一向知道楚王府华美,占地极广,可当武媚娘到了校场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还是被惊住了。 武媚娘一眼望去。楚王府的校场占地近两顷,只这一个校场,便比武家的整个应国公府还要大地多,校场之上李恪率十余人在校场中策马驰骋,亦显得颇为宽敞。 武媚娘哪知,当初兴建这座府邸的楚国公杨素本就是武臣出身,初建之时这校场便就占地极大,李恪得了此处为楚王府后,更推了南北两处角院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武媚娘看着李恪正在校场中,便要进去,可当武媚娘到了门外,还不等她先开口,门外守卫的士卒当先拜道:“我等拜见王妃。” 武媚娘虽是年少,但也缓缓地抬了抬手着士卒起身,而后拿出了一副楚王正妃该有气度,对士卒问道:“这位军士,殿下可在校场?” 士卒回道:“殿下正在校场演练。” 武媚娘问道:“我可能进去?” 士卒忙回道:“王妃玩笑了,楚王府何处是王妃进不得的,王妃要进自然可以,只是校场马乱,王妃还需仔细些才好。” 武媚娘笑着应道:“有劳提醒,我多加仔细便是。” 武媚娘今日虽已贵为王妃,但对府中的这些亲卫却还很是客气,因为武媚娘知道,府中的亲卫许多都是当初随李恪北上为质的士卒,他们对李恪忠心耿耿,是能够为了李恪抛开性命的忠勇之士,若有危难,他们将会是挡在李恪和她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武媚娘知道轻重,自然不会怠慢。 武媚娘说着,便自顾地进了校场。 此时的校场中正是府中亲卫演练,战马驰骋,烟尘飞扬,李恪一身银甲白袍,腰跨神骏定北宛若云飞,武媚娘看着李恪于马上张弓搭箭,随着一声锐耳的弓弦声,利箭离弦而出,正中百步之外的箭靶。 “好!”唐人尚武,武媚娘也是将门之女,便更是如此,武媚娘于场边看着爱郎少年意气,英姿勃发,也不禁抚掌一声高叹。 虽然校场马蹄之声嘈杂,李恪听不清武媚娘的赞叹,但校场之中向来鲜有女子至此,武媚娘和锦儿身着彩裙站在此处显得很是扎眼,李恪想不注意都是难事。 李恪骑在马上,看着爱妻俏生生地站在场边,也无心再练,摆了摆手,示意场中众人停下,散开,而后将手中的马缰交给了场边候着的马奴,自己径直走向了场边等着的武媚娘。 “此处烟尘重地很,媚娘不在屋中带着,怎的来了此处?”李恪上前,笑着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从袖中取了一方香帕,抬手为李恪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回道:“媚娘在屋里左右无事,便想着来看看三郎。” 李恪握着武媚娘的手,疼惜道:“此处杂乱,有时也难免会有射箭走偏的,万一伤者了可就不好了,日后你若闲暇,可往书房看书,也可出府转转,左右不涉险地便是。” 武媚娘知道李恪是担心她被误伤,心头一阵暖意,应了一声,回道:“三郎说的是,日后若无三郎在侧,媚娘便不往这校场来了。” 李恪知道,武媚娘此来是专程来看他,他也生怕自己的话太过直白,会伤了她,于是补充道:“媚娘若是喜欢看些热闹,待来日京中十六卫禁军演武,本王领你上承天门看去,那时旌旗蔽日,可比此处热闹多了。” 李恪的话果然叫武媚娘来了兴趣,武媚娘问道:“禁军演武,女子也能去得吗?” 李恪回道:“若是别家女子自然不行,你是本王正妃,自然去得,到时你只管同本王站在一处便是。” 武媚娘笑道:“既如此,那媚娘便不耽误三郎正事了,三郎先去演武吧,媚娘自行回去便是。” 李恪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回道:“这倒也不必,时候不早了,父皇昨日便有交代,要咱们午前入宫见驾,待本王稍稍收拾一番,你便随虽本王入宫,给父皇和母妃奉茶。” 第十一章 奉茶 午前,长安城北,太极宫。 杨妃所在之昭庆殿属内院,居后宫,李恪和武媚娘自楚王府北向,取近道,自嘉猷门入宫。 嘉猷门便在内宫西南角,是为内宫西门,此处戒备森严,寻常外臣自然不得进出,不过李恪为皇子,又有李世民特敕,嘉猷门外守着的禁军自然不会拦他。 过了嘉猷门便算是入了内宫,嘉猷门相距昭庆殿也不算远,只需过了相邻城门的千步廊,过了彩丝院和紫薇殿,便就到了昭庆殿。 “儿李恪携新妇媚娘,拜见父皇,拜见母妃,给父皇、母妃奉茶。”昭庆殿偏殿中,李世民和杨妃正坐于上首,李恪和武媚娘立于殿下,双双手捧着茶碗,俯身拜道。 李世民看着殿下并肩而立的楚王夫妇,面露笑意,接过了李恪手中的茶碗,抬手道:“虎头快快起身,媚娘也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和武媚娘应了一声,站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后,一旁坐着的杨妃接过武媚娘奉上的茶碗,缓缓地啜了一口,对李世民轻笑着提醒道:“陛下,恪儿已经成婚了,若是再唤乳名恐怕有些不妥了。” 李世民因宠爱李恪,无论是在私下还是在朝堂之上,常以乳名“虎头”称之,李恪以往年少,又未成婚,李世民唤李恪乳名倒也无妨,可如今李恪既已大婚,便是成了年,李世民若是再唤乳名,在旁人看来便有些不妥了。 “不错。” 李世民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点了点头道:“贵妃所言极是,恪儿成婚后便不再是少年人了,日后朕在人前称呼,确是该仔细些。” 李恪闻言,回道:“父皇严重了,儿臣纵是成婚,也还是父皇之子,父皇唤儿一声乳名也是应当的。” 一边站在李恪身旁的武媚娘见状,也道:“媚娘生于并州文水,在文水有一句乡语,叫做:‘儿旬不过六,爹唤五十九’,这话中之意便是说父辈唤儿亲昵,纵是唤到五十九岁,只要不过六旬都是无妨的。更何况陛下乃海内之主,行事更是便宜,自可百无禁忌。” 李世民听了武媚娘的话,笑道:“恪儿年少,不过才十六,等他到了六旬,尚需四十四载,那是朕还在否都是两说了。” “父皇之言差矣。”李世民之言方落,武媚娘竟一本正经地纠正起了李世民的话。 武媚娘聪慧可人,断不会说些不顾长幼尊卑的胡话来,故而武媚娘虽然当面否了李世民之言,但李恪却丝毫也不担忧,他比谁都清楚,武媚娘最通人情世故,绝非口无遮拦之辈。 果然,正如李恪所想的那般,武媚娘对李世民道:“父皇治国不过八载,但海内承平,四夷臣服,有‘天可汗’之誉,可谓德披尧舜,功过汉武,成先王未有之业。 凡天下英主必有上苍庇护。汉武帝尚有七十寿数,父皇行伍出身,功更在其上,治国之年也不会弱了他,四十四载后,父皇必还能坐于此,看望楚王府一脉的重孙成婚呢。” “哈哈哈...”听得武媚娘的话,李世民高声笑了出来,整个偏殿内外都能听得仔细。 李世民是明君,也听得进魏征口中的那些逆耳忠言,但这不代表李世民便不喜欢听些好听的话,而且这些好听话还恰恰说进了他的心窝里。 李世民是明君不假,但他却不是完人,甚至他还是个贪婪之人,不过李世民与那些贪色、贪色、贪威的昏君不同,李世民贪的是名,贪的是功,贪的是寿,武媚娘的话正中李世民下怀,他岂能不喜。 李世民的耳边听多了逆耳忠言,偶尔听些歌功颂德的话,自然老怀大慰,但这些话朝臣不能说,李恪也不能说,因为他们一旦说了,难免会有谄媚之嫌,整个大殿之中,唯一能说的就只有这个刚刚嫁入楚王府的儿媳了。 一来武媚娘是女子,不涉朝堂;二来武媚娘年少,又方才嫁于李恪;三来武媚娘乃老臣之女,功勋之后,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便显得自然了许多,也不叫李世民生疑。 李世民指着武媚娘,笑道:“这些话不是虎头教你说的吧。” 武媚娘回道:“殿下虽对父皇最是敬重,但这些话都是媚娘自己的意思,不是殿下教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哈哈,不错,虎头为人虽然最是忠孝,但说话却刻板老成了些。虎头知大义而不畏死,若有危难,他必是第一个挡在朕面前,用自己的性命护着朕的人,可这些话,要他当面说,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武媚娘闻言,竟一下子掩嘴笑了出来,武媚娘看着李恪,对李世民笑道:“媚娘一直以为殿下文武双全,待人也最是温和,若非父皇说起,媚娘断还不知殿下竟还有如此木讷的一面。” 武媚娘的话听着是当着李世民的面打笑李恪,但李恪清楚,这是武媚娘不经意间在帮他说话,讨得李世民欢心,故而李恪也不说话,只是就这样站在那边,一副拿武媚娘也无可奈何的模样。 正如李恪所想的那般,李世民听着武媚娘的话,连忙摆了摆手道:“媚娘之言可是偏颇了,虎头这不是木讷,这是至孝。当年突厥叩城,兵逼渭水,也是虎头不声不响地进宫请命,北上为质四载,那年的虎头才八岁啊。虎头的心里藏着火,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对朕却热乎着呢。” 李世民说着,面色微微有些动容,似乎又想起武德九年,渭水河边那边迎风北上的少年。 武媚娘看着李世民,回道:“父皇说的是,世人都说父子情重,媚娘是女子,以往不知,今日才明其中深意。” 武媚娘一言一行看似幼稚,甚至有些逾矩,但仔细看来,却是进退有据,言辞也合乎心意,李世民看着身旁的李恪和武媚娘两人,爱屋及乌之下,对这个儿媳是越发地满意了。 李世民看着两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担心李恪和武媚娘年少,不知礼数,于是问道:“明日是你们归宁之日,你们该知晓的吧,可曾备好了礼,到时莫要不知礼数,叫应国公看了咱们宗室的笑话才好。” 李恪回道:“此事儿臣知晓的,归宁之礼也已备下,父皇但请放心。” 李世民闻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补充道:“明日是王妃第一次回门,当需隆重些,若只是些许俗物恐怕有所不足,朕为你再添上一件,待归宁时同你们一同送到应国公府上。” 第十二章 晋王李治 今日的李世民心情大好,留着李恪和武媚娘一同在昭庆殿用了饭才走,当武媚娘和李恪离开昭庆殿时已是午后。 太极宫内的宫道之上,李恪一身玄色束腰窄袖锦衣,外罩月白色纱袍,武媚娘身着浅蓝色水袖绮云裙,肩拢青色披帛,与李恪并肩而行,再加之两人本就生地俊俏秀美,乍一眼望去,任谁都会叹一句郎才女貌,玉女金童。 “好能干的小娘,入宫方才三言两语,便哄地父皇欢心,着实不易。”李恪走在出宫的路上,对身旁的武媚娘玩笑道。 武媚娘听得李恪之言,侧过头看向李恪,不解地问道:“父皇平日里甚少言笑吗?” 李恪点了点头回道:“父皇一向严厉,在我们几位年长的皇子面前尤是如此,本王可是甚少当面见着父皇如此欢心。” 武媚娘道:“陛下是严父,又对三郎、太子,还有魏王几位年长些的皇子寄望颇高,故而难免严厉了些,媚娘是李家儿媳,又嫁给了极得父皇宠爱的皇子,爱屋及乌之下,自然会温和上许多。” 李恪道:“话虽如此,但你的话能说进父皇心里,引得父皇如此宽慰,也是你的本事,旁人恐怕未见得能够如此。” 武媚娘相较于魏王妃、阎立德之女阎婉,准太子妃、苏亶之女苏潇,武媚娘虽非世家女,她嫁给了李恪,无法给李恪带来那些明面上的家族势力,但武媚娘长于手段和城府,又能观大局,这是阎婉和苏潇这些世家女也万万做不来的,她能带给李恪的助益绝非旁人可比。 在李恪的眼中,武媚娘之重,就是五姓嫡女也比不得万一。而且武媚娘又待李恪情重,李恪视媚娘便更如掌中珍宝,呵护倍加了。 武媚娘笑道:“三郎如此说,媚娘可就当三郎是在夸我了。” 李恪看着武媚娘得意的模样,停下步子,宠溺捏了捏武媚娘的娇若凝脂的脸颊,笑道:“娘子助我甚多,我自然是在夸你。” 武媚娘站在李恪的身前,微微屈膝,玩笑道:“那小女便在此谢过殿下夸赞了。” 武媚娘到底年少,在旁人面前虽然有些心机和城府,但在李恪这边,放下了心中包袱却又跟李恪玩闹了起来。 李恪和武媚娘新婚,正是情切之时,两人玩笑着便往宫外走去,不知不觉地便到了与嘉猷门相去不远的彩丝院。 夏末秋初,气候比之前些日子要凉爽了许多,彩丝院因挨着内宫,故而常有年幼的皇子公主在此玩耍。 李恪刚过路彩丝院外,便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孩童带着一个年长些的婢女上前,李恪抬眼看去,这孩童竟是晋王李治。 “小弟拜见皇兄,拜见皇嫂。”李治走到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 “稚奴来了,快快起身。”李恪弯腰扶起了李治,道。 武媚娘并不识得李治的模样,但忽然看着一个孩童拜在身前,听他称呼李恪一声皇兄,又听得李恪唤他稚奴,便也猜到了眼前这个孩童的身份,对李恪问道:“三郎,这小郎可是晋王?” 李恪对武媚娘道:“不错,正是九弟晋王李治。” 武媚娘低头看着李治,笑道:“晋王唇红齿白,生地当真好看,竟仿佛是白玉雕琢出的一般。” 李治长于深宫,少见旁人,再加之他性情腼腆,脸皮本就薄地很,被武媚娘这一夸,竟面露羞涩,低下了头去。 李治低着头,羞怯道:“皇嫂生的才是好看,宫中这般多的女子,我还未见过如皇嫂这般好看的。” 武媚娘没想到李治竟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才回道:“晋王谬赞了,我不过蒲柳之姿,有幸嫁于殿下,哪能与宫中佳丽相较。” 李治摸了摸耳朵道:“皇嫂是三兄之妻,也长于小弟,皇嫂唤小弟晋王未免折煞了小弟,皇嫂但唤小弟名李治或是称一声九弟便可。” 李恪看着李治的模样,轻轻拍了拍李治的肩头,笑道:“小小年纪在为兄跟前作什么老成,若唤本名未免见外了些,日后媚娘便随本王一道,只管唤稚奴便是。” 李恪随和李承乾还有李泰相争,不甚相和,但和长乐公主李丽质还有李治、李明达兄妹却走得颇近,甚至就连晋阳公主李明达的乳名都是李恪给取的。 李治听了李恪的话,顿时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李治对李恪道:“皇兄,我已经不是孩童了,在人前总换我乳名总归不好。” 李恪看着李治的模样,笑道:“你才多大年纪,父皇兴起尚且唤我乳名,何况是你,怎么,难不成为兄还唤不得了?” 李治闻言,有些委屈地回道:“皇兄年长于我,对我和小兕子更是颇多照拂,皇兄和皇嫂唤我一声乳名自然无妨,可皇兄不知,高阳也总是学着皇兄,拿皇兄压我,常在人前对我以乳名相称,故意拿大,着实恼人。” 李恪听了李治的话,这才明白了李治的“委屈”。 李恪亲妹高阳公主李芳龄和李治同岁,都生于贞观二年,但高阳生于五月,而李治生于六月,高阳比起李治要稍长上一月,但就因这一月,高阳便常在李治面前拿大,已其姐自居,口唤李治的乳名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你怎的不同她相争。” 李治顿了顿,如实回道:“高阳的性子三子岂是不知,小弟如何能是对手。” 李治身子骨弱,性情也有些文懦,而高阳虽也年幼,但却有几分泼辣,仗着李世民的宠爱又有些蛮不讲理,李治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李恪笑道:“高阳一向蛮横,我是知道的,不曾想稚奴竟也如此受其欺凌,倒是难为你了,稚奴放心,待来日为兄见了高阳,一定为你做主。” 李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问道:“可以如此吗?” 李恪道:“无妨,高阳的脾气倔地很,我身为兄长,时常不在长安,说不得他,如今既回京了,也当管教几分。” 李治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如此便有劳皇兄了。” 第十三章 归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归宁之说,春秋便已有之,凡新妇成婚,嫁入人家,常与婚后第三日回门省亲,谓之“归宁父母”。 六月十六,归宁之期,丰乐坊,应国公府。 楚王妃武媚娘和楚王李恪大婚之后初次归宁,本就是府上大事,阖府上下俱以为重,杨氏早早地便命府中家奴将各处收拾齐整,于府门处等候了。 楚王府和应国公府相距不过一坊之隔,李恪和武媚娘自楚王府启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应国公府门外, 武媚娘坐在楚王府的马车中,透过门帘,看着不远处已然在望的应国公府大门,想了想,终于还是开了口。 武媚娘对李恪道:“三郎,我有一事想同你商议,可好?” 李恪看着武媚娘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当武媚娘是有什么要事要他相助,于是道:“你我夫妻一体,王妃有事只管说来便是。” “三郎,你可还记得我家的那两个兄长?”武媚娘突然开口对李恪问道。 对于武媚娘的那两个兄长,李恪岂会不知,李恪问道:“可是武元庆、武元爽兄弟?” 武媚娘回道:“正是。” 李恪不解地问道:“王妃今日怎的突然提起了他们?” 武媚娘和武家兄弟不和,这些李恪都是清楚的,以往武媚娘和他们同在一府,对他们多有介意也就罢了,可如今武媚娘已经嫁入了楚王府,武家兄弟也断不敢再去开罪武媚娘,武媚娘怎的又提起了他们,李恪自然好奇。 武媚娘道:“媚娘是受阿爹所托,帮着三郎跟两位兄长说和说和。” 其实武媚娘说着这个话,心中也没有十分的底气,当初李恪落难江陵,武家兄弟曾仗势欺凌于他,武媚娘也是亲眼所见的。 而且武家兄弟在李恪的眼中本该是些不入眼的小角色,可李恪偏却还记得他们,说不得李恪也还记着当年之辱呢。 不过武媚娘哪里知道,李恪记得武家兄弟非是因当年之事,而是他本就记得这两人,说起来,李恪虽非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度之人,但也不是睚眦必报,如今武媚娘已是他的妻子,他又怎会对武家兄弟当年之过耿耿于怀。 李恪道:“倒是没想到,本王这位丈人倒也是怜子之人。” 武媚娘道:“阿爹已然年迈,又只此两子,难免多操些心,这些话阿爹自己不便同三郎讲起,便托了媚娘来说了。” 李恪问道:“那王妃的意思是?” 武媚娘回道:“以往我这两位兄长虽多有些失礼之处,但大多也就是纨绔心性,本性倒也不太坏,他们同媚娘毕竟还是一父所生,媚娘不想面子上太过难看,也不想阿爹因此担忧。” 现在的武媚娘还非唐史之上那个视武家兄弟如仇的武媚娘,毕竟武士彟尚在,杨氏和武媚娘姐妹还有武士彟庇护,武家兄弟还不曾失礼过甚,也不曾如史上那般将杨氏母女逼得走投无路,武媚娘和他们也只是限于口头之争,对他们远还没有那般重的恨意。 李恪闻言,笑道:“王妃既已开口了,本王岂有不应之理,只要他们踏踏实实地待着,不同本王为难,本王便也不会为难他们。” 武媚娘笑道:“那是自然,阿爹已经发了话了,叫两位兄长来见三郎,当面赔罪。” 武士彟一生,共两子三女,次女媚娘已嫁于李恪为妻,乃楚王正妃,一生富贵自然无虞,连带着杨氏和一母同胞的长女、三女也不必再叫武士彟忧心。 唯长子武元庆和次子武元爽乃原配相里氏所出,生性纨绔,才略平平,又曾开罪过李恪,最叫武士彟放心不下。武士彟自然也是希望李恪能大人大量,不同武家兄弟计较。 武士彟已然年迈,身子骨也不比以往,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还能再活过几载,只要李恪能和武家兄弟相容,哪怕李恪不去刻意提携这两位内兄,只要有楚王府的这面大旗在,将来在武士彟走后,武家兄弟也断不会叫人欺辱了去。 也正如武媚娘所言,当李恪到时,武家一众已俱在府门等候,而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也正站在武士彟的身后,既忧且惧,看着总觉有几分不自在。 楚王府的马车到了武府门外,李恪和武媚娘刚下马车,武士彟和杨氏便要上前见礼,而李恪也是眼疾手快,武士彟方才上前,李恪便当先拱手俯身道:“小婿携王妃归宁,不曾想二老竟也专在门外相侯,实在是折煞小婿了。” 李恪之言方落,武士彟和杨氏看着李恪的动作,眼中满是欣慰,就是一旁的武媚娘,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李恪先拜还是后拜,于李恪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却代表了武媚娘甚至整个武家在李恪眼中的份量。 李恪为君,武士彟为臣,武士彟先拜李恪本是在情理之中,但李恪却主动上前先拜武士彟,一来是敬重武士彟这个丈人,二来也是对武媚娘的宠爱。 武士彟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连忙扶起了李恪,笑道:“殿下快快请起,殿下如此大礼,才是折煞了老臣啊。” 武士彟一面扶起了李恪,一面对身后的武家兄弟打了个眼色,武家兄弟见状,也连忙上前拜道:“武元庆、武元爽拜见楚王,拜见王妃。我等当初不识殿下尊驾,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看着武元庆和武元爽赔罪,又有武媚娘说情在前,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以往之事何必再提,媚娘既已嫁于本王,日后楚王府和应国公府便是一家,若有旧怨也该一笔勾销了。” 这时武媚娘也玉手微抬,对两人道:“两位兄长快些起身吧,都是自家人,殿下也不会见外,何必如此客气。” 武元庆和武元爽听得了武媚娘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他们知道,武媚娘既这么说,自然是帮着他们说和成了。 武元庆和武元爽当即起身谢道:“谢殿下,谢王妃。” 原本自打武媚娘和李恪成婚后,武士彟心中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武元庆和武元爽,如今武士彟见得李恪已不见怪,也放下了心中的担子。 武士彟抬着手,对李恪道:“殿下是贵客,怎可在府外久待,殿下快请入府,府中已备好酒水。” “也好。”李恪应了一声,便要入府。 可就在此时,李恪和武士彟正要同入府门之时,却突然有一位中官手中捧着一卷玉轴黄绢的圣旨,带着几名內侍到了府门处。 第十四章 恩荫 “门下:朕并上皇起义晋阳,遂登皇极,经纶天下,实仗群材。有应国公士彟合契元谋,蹈义轻生,艰辛备履,金石不移。论此忠勤,特宜优异。官爵之荣,抑惟旧典;勋贤之议,宜有别恩。可赐应国公士彟嫡长元庆太常寺丞,次子元爽文水县公、朝议郎,以彰恩德。” 奉茶那日,李世民便曾当面有言,要代李恪和武媚娘赠一份大礼于武士彟,而今看来,李世民所言的那份大礼想必就是这封圣旨了。 这道圣旨的内容很是简单,通过前后不过百余字,无非就算以武士彟元谋开国之功,恩荫子弟,加武士彟嫡长子武元庆为太常寺丞,封次子武元爽为文水县公、朝议郎。 武元庆所封的太常寺丞,官正六品,为太常寺佐贰官,在勋贵满地走的长安城,虽算不得紧要,但因此前武元庆尚是白身,能以太常寺丞入仕,也算是一个不低的起点了。 至于武元爽,因是次子,故应国公爵位本就与他无干,但李世民竟开特恩,以武元爽为文水县公,加散官阶朝议郎,武元爽一跃,也为勋贵。 以武士彟旧功,恩荫其子入仕倒也并非不可,也算不得逾矩,否则门下也不会将这道圣旨议过,但只是这时候来的实在是巧合了些。 武士彟乃上皇旧臣,太原元谋,非是李世民心腹,武士彟在朝为官十余载,早不封,晚不封,偏偏在武媚娘嫁入楚王府之后才封,这到底是承的谁的恩,朝中上下自然一目了然。 武士彟方才看着有中官奉旨来此,便已有猜测,多半是皇帝有恩赏泽下,但武士彟原本以为多半也就是金银珠玉之物,最多也就是一个居闲的散官,但武士彟万万没有想到,圣旨册下的竟是太常寺丞和文水县公。 武士彟听着入耳的圣旨,自然难免诧异,不由地在心中感叹,天下人皆知楚王李恪受皇帝恩宠,但不曾想皇帝爱屋及乌,竟至于此。 应国公府正堂内,宣旨的中官走后,武士彟起身,便拱了拱手对李恪道:“今日两位犬子得殿下恩泽,入仕封爵,也算是了了老臣的一桩心事,老臣在此谢过了。”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丈人可莫要误会,父皇圣旨中已然言明,两位内兄册官加爵乃是因丈人昔年元谋之功,可与本王无干。” 武士彟闻言,似是自嘲道:“殿下莫要打笑老臣了,老臣的斤两,自己还是清楚的,老臣在陛下面前何来的这等份量,陛下恩泽武家,必是因殿下之故。” 武元庆乃嫡长子,依例早晚当袭武士彟应国公爵,而武元爽却为次子,本该为白身,但李世民却特加恩典,封武元爽文水县公,已是殊遇。 满朝上下,次子封爵的并非没有,但也是少见,且多是长孙家、杜家这些昔年天策府出身的从龙功臣,武士彟虽为李世民重用,托以荆州重地,但论及功绩、恩宠,都不至此,李世民的这道圣旨自然是看在了李恪的面子。 李恪道:“丈人乃国之功勋,恩泽子弟本也是分所应当,父皇不过依循旧例罢了。不过在本王看来,两位内兄因何加官封爵并非紧要,紧要的是两位内兄需恪守本务,为国尽忠,当不负父皇之恩。” 李恪之言方落,这时,原本待在一旁的武家兄弟也知李恪之意,两人连忙走到李恪身前,拜道:“殿下所言甚是,我们兄弟自当谨遵殿下嘱咐,也不负陛下所托。” —————————————————— 延康坊,魏王府。 当李世民的圣旨到了应国公府,魏王李泰已经得到了消息。 “先生,你要我出手拉拢武家兄弟,这便是你给本王的交代吗?”魏王府偏厅中,李泰手中拿着自门下省递出的密信,对厅中坐着的刘洎问道。 刘洎才略不俗,为李泰所重,但这一次,李泰同刘洎问话的神色明显带上了些许不满,不过想来也是,当初要李泰出手拉拢武家兄弟的便是刘洎,可如今武家兄弟却因李恪之故得李世民封赏,那他之前的拉拢岂不是就是个笑话? 刘洎自李泰的手中接过密信,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便将密信放下,压在了自己的手下,反问道:“殿下以为,废太子、败楚王可是一日之功?” 刘洎性情直率,他一开口,便一下子将李泰给噎住了,李承乾和李恪,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一个是身受李世民宠爱的三子,李泰同他们相争,谈何容易。 李泰也知刘洎之意,回道:“此乃要事,也是大事,非十数载之力不能成。” 刘洎缓缓道:“陛下春秋正盛,年富力强,太子之位不稳,若无天助,早晚被废,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 刘洎之言确有道理,李世民年不过三十有六,正是壮年,又无重疾,坐国至少还有十余载,李泰虽志在帝位,但终究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能前功尽弃。 不过李泰所思,却与刘洎并非尽同,李泰道:“有些事情,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若是能早些定下储君之位,自是最好,与其在武家兄弟身上空耗时间,不如多想着如何去对付太子和楚王才是正经。” 刘洎听着李泰的话,一下子顿住了,他并未急着回李泰的话,而是在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 刘洎论官职,虽不及中书侍郎岑文本,但刘洎自诩家世、文才、干略,俱不在故友岑文本之下,他投入李泰麾下,为的也是证明这一点。 原本刘洎以为,自己不弱岑文本,而魏王李泰虽不从军,但长于文事,当也不在李恪之下,但这一刻,刘洎知道,自己似乎错了,李泰虽也名声在外,但心性却与李恪相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连八年前的李恪都有所不如。 八年前,李恪年仅八岁,那时的他便做了其他所有皇子都不敢做的事情,自请为质,北上突厥四载,为他自己积累了多少皇子一辈子都博不来的资本。 北地苦寒,四载的煎熬,枯燥、艰难,甚至对那时的大唐而言,北定突厥还是遥遥无期之事,甚至都看不到出路,但李恪就是这样熬了过来,才有今日誉满天下的楚王殿下。 大唐军方的高阶将领,十六卫大将军、各州都督及以上,无论与李恪相熟与否,都愿意卖李恪几分面子,李恪的面子便是这样实打实地挣来的。 可相比与李恪,李泰实在是急了些,武家兄弟这一步暗棋,他却没有足够的耐心去走。 不过刘洎倒也是个硬脾气,见得李泰不满,非但没有让步,反而道:“储位之争非是市井买卖,岂可急于一时,殿下既欲求之,当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志,而非吴王夫差,求急而事败。” 刘洎之言入耳,李泰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刘洎性情忠直,说话也少有避讳。李泰闻之,自然不悦,不过李泰虽然心中不悦,但李泰也不会胸无城府到把凡事都放在嘴上,李泰不止要拉拢刘洎这个人,更要注重自己纳贤的名声。 李泰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放缓了神色,起身对刘洎道:“先生说的是,倒是本王贪急了,还望先生勿怪才好。” 第十五章 大度设的试探 自打贞观七年末,李世民下旨,命身在河套的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率颉利旧部北迁,居定襄城,以充实漠南之地,贞观八年中,六月,突厥二十万军民终于陆续到了漠南。 李世民的旨意说着仁义,是为全阿史那思摩归乡之念,复突厥之旧国,以彰仁义,但他暗地里的意思却是人尽皆知。 所谓还其故国不过是个好听些的幌子,李世民真正盘算着的还是居于漠北的薛延陀。 李世民命阿史那思摩北上,一是于大唐北线,长城之外再筑屏障,阻断薛延陀之势;二是为试探薛延陀,看看薛延陀对这个南面来的老对手态度如何,有无叛唐的贼心和胆量。 阿史那思摩北迁,对大唐而言不过是在北线多加了一道屏障,但对薛延陀而言,却是在将他们的军了。 随着阿史那思摩北上,入主定襄城,北边的薛延陀也闻风而动,薛延陀南面,几个部落与大唐接壤的特勤也都被传召回了郁督军山,面商机宜。 漠北,郁督军山,牙廷。 汗帐中,漠北之主,薛延陀之王,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正坐于正中的上席,面色铁青,而在大帐中,夷男诸子曳莽、拔灼、突利失,其侄咄摩支,还有镇守浚稽山的次子大度设俱都在座。 “唐皇李世民命阿史那思摩北驻漠南的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知晓了吧。”众人到齐,夷男当先开口,对汗帐中的众人问道。 阿史那思摩北迁,合计二十万人,声势浩大,前后历时半载,薛延陀的这些权贵又岂会不知。 咄摩支乃夷男可汗之侄,与夷男亲近,当先开口道:“自打突厥败后,可汗坐拥漠北,唐皇便对我薛延陀多有忌惮,此次遣阿史那思摩北上更显对我薛延陀的敌意,不可不防。” 咄摩支之言刚落,夷男年少的嫡子拔灼便站了出来。 拔灼冷笑了一声,而后道:“我薛延陀胜兵二十万,兵强马壮,父汗,我愿统兵十万南下,攻破长安,将李世民、李恪父子擒来汗庭,交由父汗发落。” 拔灼虽是年少,但却性情暴戾,更兼猖狂,比之大度设更有甚之,在他的眼中,薛延陀的漠北轻骑举世无双,横行天下,要破大唐国门不过举手之间,以至于竟说出来亲率十万大军,入长安生擒李世民和李恪的话来。 以他看来,李世民乃大唐皇帝,若能将其生擒,自然是大功一件,至于他之所以提及李恪,倒也不是因与李恪有何仇怨,而是在李世民诸子中,他根本不知太子李承乾是为何人,只是从族人口中知道李世民有一个名传漠南的三皇子李恪罢了。 拔灼本以为夷男听了他的话,必会心中大悦,可夷男的反应却叫拔灼失望了。 夷男闻得拔灼之言,铁青的脸色并未好看上半分,只是压了压手,示意拔灼坐下,未发一语。 显然,拔灼少年狂妄,夷男却和大唐,和李世民打过交道,当初突厥带甲百万,坐临阴山,何其强盛,在那时夷男的眼中,突厥简直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李世民登基不过四载,便出兵将突厥平定,甚至生擒了颉利可汗,押回长安,那时的一幕夷男可汗至今仍记忆犹新。 夷男虽从未见过唐皇李世民,但他见过李恪,他记得那时的李恪年仅八岁,可就是这样一个年仅八岁的质子站在突厥的汗帐中,面对这满帐的突厥权贵,却能淡定自若,应对从容,着实叫他讶异万分。 见子而知其父,李恪尚且如此,那个远在长安的唐皇李世民又该是何等英雄人物,夷男想着,都不禁后背生寒。而夷男在漠北称王数载,但一直未敢主动南下寻衅大唐,也正是因此。 夷男得国不易,他不想也不敢做第二个颉利。 面对拔灼的狂妄,夷男一言不发,而此时在帐下坐着的大度设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屑。 他既是不屑拔灼的狂妄,更是不屑夷男的软弱。 拔灼所见短浅,竟说出驱兵十万,便敢踏破长安的妄言,自诩知兵的大度设自然不屑,而对于偏安漠北,对大唐之威战战兢兢的夷男,大度设也同样不敢苟同。 在大度设看来,大唐固然强盛,但薛延陀也不在其下,大唐所仗者,无非坚城而已,唐军拒守城中,薛延陀又多是骑卒,攻城自然不利,想要南下攻唐非是易事,大度设虽与李恪不和,但也知道,拔灼口中所谓生擒李世民和李恪的话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全无可能。 但大度设却坚信一点,那就薛延陀儿郎善骑射,战力无双。草原开阔,除开一座定襄城,再无坚城可守,若是在大漠交战,唐军必非薛延陀的对手,这也是为何大度设敢数次自作主张,兵临诺真水围猎的缘故。 大度设起身道:“启禀父汗,我以为此事干系重大,事关我薛延陀生死存亡,父汗不得不重。” 大度设镇守浚稽山,而浚稽山又和漠南以诺真水相接,故而大度设对漠南的情况也最是熟悉,他的话不同于年少的拔灼,夷男不得不多重几分。 夷男问道:“阿史那思摩所率不过突厥残部,何以关系薛延陀生死存亡?” 大度设回道:“唐皇野心勃勃,早欲全拒大漠为己有。唐皇此举,看似不过遣阿史那思摩北上,实则却是在试探父汗,若是父汗容忍此举,就此不问,唐皇必会以我薛延陀可欺,择机北上。今日唐皇出兵漠南,来日可就要取郁督军山了。” 大度设的话,正说进了夷男可汗的心中,他所担心的也正是如此。一个阿史那思摩不成气候,他怕的是李世民的野心。 夷男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大度设不假思索地回道:“阿史那思摩率众北上,虽说有二十万众,但其中有牧民十余万,能战之士不过五六万,绝非我薛延陀的对手。唐皇在试探父汗,父汗何不也试探试探唐皇,起兵先攻阿史那思摩,看看唐皇对阿史那思摩,对我薛延陀的态度究竟如何。” 李世民确有借阿史那思摩试探薛延陀的意思,但大度设的意思很清楚,他欲先攻立足未稳的阿史那思摩,看看李世民对薛延陀和突厥之间的纷争所持态度究竟为何? 眼下已别无他法,大度设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夷男斟酌了半晌,终于道:“便依你的意思先办吧,但你切记一点,薛延陀大军只在诺真水一带,且不可过了白道川。” 第十六章 北地乱起 第十六章北地乱起 薛延陀,漠北,浚稽山。 “先生,你猜我此次北上,父汗怎么说?”浚稽山帅帐中,大度设方自汗庭回来,便连忙使人招来了赵德言,对赵德言问道。 赵德言抬头看着大度设,见得大度设面带得色,于是回道:“特勤今日神清气爽,兴致颇佳,想必是此番北上必有所得了。” 大度设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我依先生之言告知父汗,父汗已准我出兵诺真水,南下试探大唐。” 赵德言听得大度设所言,似也替大度设高兴,拱了拱手,笑道:“如此便恭喜特勤了,可汗准特勤出兵诺真水,征伐阿史那思摩,特勤这是离可汗之位又近了一步,实在是可喜可贺。” “哈哈...” 大度设高笑了一声,对赵德言道:“先生之言正和我心,此番父汗准我南下,我必当在十日内全据诺真水,把这块水草丰美的草原纳为我大度设所有。” 诺真水地处阴山北麓,水草丰美,与白道川并为整片漠南草原最为肥沃的草场,比起大度设所驻守的浚稽山好上不知多少。 大度设若得了诺真水一带的草场,他便可借诺真水草场多牧牛马,数年后实力大涨,一跃而为漠北强部,到时继任可汗便就是水到渠成了。 赵德言道:“诺真水草场空旷,少有人驻守,阿史那思摩更非骁勇,特勤要取诺真水不过举手之间罢了,在下先在此恭贺了。” 对于赵德言所言,大度设倒是深以为然,不过大度设想了想,却道:“草原,是狼的天下,阿史那思摩投入大唐,早已成了李世民豢养的羊,野性全无,如何会是野狼的对手,诺真水已是我囊中之物。不过...” 大度设顿了顿,道:“不过父汗的壮志已经渐渐消磨殆尽,这些年父汗偏安漠北,贪图享乐,早已没了当初和突厥争雄的胆气。阿史那思摩初到定襄,立足未稳,如此良机,父汗却只准我进诺真水,不得过白道川,不可乘势将突厥赶出漠南,全拒阴山,实在是可惜地很。” 大度设说着,懊恼地拍了拍掌,显然对夷男可汗的谨慎颇为不满。 大度设野心勃勃,虽不似拔灼那般狂妄,但也未曾将阿史那思摩看在眼中,在他看来,阿史那思摩一战可定,何必畏于大唐兵威,畏首畏尾,平白错失良机。 赵德言劝慰道:“可汗年岁渐长,胆识也不比以往了,如何有特勤之志,可汗不准特勤过白道川,所忧的不过是惹怒了唐人,引得唐人北伐罢了。” 大度设:“唐人所强,不过倚仗坚城而已,外战又有何惧,我薛延陀儿郎生长于马背,岂是唐人可比。若唐人胆敢北上,反倒正和我心意,我正好可将唐人一网打尽。若是李恪敢来便是最好,我也报了长安辱我之仇。” 大度设本就不是心胸开阔之人,当初在长安城芙蓉园,大度设献马反被李恪羞辱之仇,大度设牢记至今,若有机会,他恨不得取了李恪性命,方能平心中之怨。 大度设之言入耳,赵德言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亮光,他等的就是大度设这句话。 赵德言道:“特勤悍勇,横行大漠,若是唐人胆敢北上,必是自取欺辱。特勤所忧,不过可汗约束而已,不过以我看来,可汗之言不过一句空话,特勤不听也罢。” “你这是何意?”大度设双眼紧盯着赵德言,问道。 赵德言回道:“孙子兵法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特勤有否听过?” 大度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们这些汉人,惯会讲些花话,仔细想来却无半点用处,你只管把话同我讲明白便是,不必多扯这些。” 面对大度设的轻慢,赵德言非但不以为辱,反倒点了点头,耐心地解释道:“特勤一旦南下诺真水,同阿史那思摩交战,两军阵前厮杀,战局便是瞬息万变,岂是可汗一句话便能约束的。更何况到了那时,我薛延陀将士已经杀红了眼,可汗的一句话还管得住他们吗?” 大度设听着赵德言的话,缓缓地,脸上露出了笑意。 赵德言所言,正是一个法子。 薛延陀不比大唐,大唐以皇帝为尊,凡大唐疆土之内,各州都督,各统军府皆受皇帝之命,唯李世民之言是从,但薛延陀却非如此。 薛延陀之强,并非强在薛延陀一部,铁勒九部,各有其众,各遵其命,名义上虽受夷男可汗节制,但却只听命于各族之长。就连薛延陀内部,也是分了各部,大度设统兵五万驻守浚稽山,这五万人便是大度设所属,来回调度便宜,甚至不必经由夷男许可,这便是大度设最大的底气。 草原之上强者为尊,父子君臣之说反在其次,只要大度设挥军南下,入诺真水,越白道川,破定襄城,全拒漠南,到时他便是半个草原的王,甚至可以自立为汗,与北面的夷男并立。 大度设想着,仿佛定襄城已经近在眼前,恨不得即刻挥军南下了。 大度设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届时两军阵前,数万大军厮杀,岂是我随口便能喝止的,到时我只需向前一挥,我薛延陀男儿前冲,便可顺势南下,若是能乘势破了定襄城自是最好,我也不必再看人脸色,若是不能,至少跟父汗也有个交代。” 一旁的赵德言看着大度设的模样,脸上也缓缓露出了笑意,不过他的笑却与大度设不同,他不是为大度设南征而笑,而是为大度设落入了自己的圈套而笑。 大度设若是不入白道川,兴许此事还是薛延陀和突厥间的领土纷争,可他一旦入了白道川,围攻定襄城,那便是距大唐北线的云州、蔚州也不过百里之遥了,到了那时,唐军岂会坐视? 大度设虽和唐军打过些许交道,但却从未直面过唐军兵威,但赵德言却知道,当初的突厥何等兴盛,颉利也算是一代雄主,照样败在了唐军手下,更何况是他麾下的五万胡骑了。 正如他在长安时同李恪所言的那般,薛延陀乃至整个漠北绝非铁板一块,若是漠北无战事,有善于隐忍,名高望重的夷男可汗坐镇郁督军山,节制铁勒九部,薛延陀国内便不会生乱,大唐取之不易。 可一旦北线战起,薛延陀和突厥乃至和大唐生战,本就各怀鬼胎的铁勒九部便会悄生嫌隙,便给了大唐自内击之的机会,到了那时再想破薛延陀,便容易地多了。 第十七章 急招 贞观八年,初秋,楚王府书房。 李恪身前的桌案上,摆上了一摞厚厚的信封,粗略一眼望去,约莫三四寸厚,也在三十封往上,而此时的李恪正端坐在桌案前,拿着这封刚刚拆开的信,细细详读,时不时地还提起手中的笔,在每一封信上标上回注。 在李恪的身旁,武媚娘正手臂支在桌案上,双手扶额,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李恪。 “三郎,这些信都是自扬州寄来的吗?”武媚娘在李恪身旁安静地看了片刻,轻轻地拍了拍李恪手边的一堆信封,对李恪问道。 李恪放下了手中的信,轻笑着对武媚娘回道:“不错,这些书信正是扬州大都督府、刺史府,还有各处统军府所寄,都是些地方军政之事,或是报备本王知晓,或者需本王下笔裁决的。” 武媚娘看着身前厚厚的一摞书信,对李恪问道:“阿郎在京中每日还要处置右骁卫军务,还有这般多自扬州来的的信,那又该辛苦到何时?” 李恪摸了摸武媚娘的脸颊,笑道:“再辛苦本王也得看,这些事放到天下固然不大,但在东南便干系一州安稳,本王岂敢不重。” 武媚娘听了李恪的话,想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媚娘左右无事,既然殿下手边的事情这般多,那媚娘便替着殿下分担些,可好?” 武媚娘的话传入李恪的耳中,李恪搁在武媚娘脸上的手一下子顿住了,一刹那,李恪脸上的表情虽然如常,但心里却不禁闪过一丝警惕和震动。 如今的武媚娘已经是李恪的妻子,待李恪更是情深义重,李恪自然视她如掌中珍宝,凡事有求必应,但今日武媚娘所言却与以往都不同,一下子便触及了李恪那根敏感的神经。 对于武媚娘,李恪比任何人,甚至比武媚娘自己都要熟悉,哪怕现在的武媚娘还是李恪乖巧可人的小娇妻,可李恪的心中对史上那个日月凌空,女主天下的则天皇帝始终存着几分忌惮,平日里李恪倒也不觉如此,可当武媚娘主动接触权力时,李恪便警惕了起来。 李恪自然不希望他的王妃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个屠戮李唐宗室如刍狗的武则天,故而对武则天一步步走来的路,也多了几分留意,谈不上是提防,也只是避祸于未然罢了,也正是因此,当武媚娘主动提出要帮李恪时,李恪的心里也有了其他担忧。 李恪问道:“你想替本王处理这些地方军政要务?” 武媚娘回道:“媚娘随阿爹在荆州时也曾耳濡目染过一些地方军务,阿爹在荆州,三郎在扬州,地方虽不尽同,但多少也有些相似之处。” 武媚娘之父武士彟为荆州都督,武媚娘也算是长在将门,年幼时武媚娘也曾帮着武士彟整理些地方文书,对这些地方军政之事的处置虽不能说是熟门熟路,也算是懂些门道,自觉还能应付地过来,故而才同李恪说了这些话。 李恪问道:“你今日怎的突然提起此事了?” 对于武媚娘之能,李恪可以说是毫不怀疑,单论才干,武媚娘虽是女儿身,但却胜过无数男儿,否则她也不能踩着这么多的男子,登临帝位,李恪真正担心的是武媚娘的野心。 如果说武媚娘现在就有登基称帝的野心,李恪是万万不信的。现在的武媚娘尚是少年,嫁入王府也不过一月,她现在最大的梦恐怕就是扶助李恪夺储,然后名正言顺地做了他的太子妃。 但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所谓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本性,李恪自问性情刚韧,强于李治,还不至于在生前压不住武媚娘这个小女子,但李恪也不愿做第二个刘邦,遗祸天下,他务必防范于未然。 从武媚娘最先开口到现在,时间也不过过去片刻,可武媚娘哪里知道,就在这短暂的片刻,李恪已经想了这般许多。 武媚娘还不知李恪何意,只是回道:“媚娘看着三郎如此忙碌,媚娘左右无事,也想帮着三郎一些。”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也拿不准武媚娘的心思,若武媚娘只是见他劳累,欲为他分担,李恪自然不忧,可李恪手中批复各军府书信的笔便象征着权力,李恪怕的是武媚娘有这样的欲望去主动接近权力。 李恪若是直接拒了武媚娘,恐误会了他,伤夫妻之和,可李恪若是不问,却又觉着不妥,于是李恪顿了片刻,道:“父皇贤德,每每思及古之君王,常感叹为帝者若重女色而轻朝务,便致后宫干政,海内不安。汉有高祖之吕后,今有皇祖父之尹、张二妃,便是明证。 父皇未免此祸,登基之初便曾有言,女子不可与国事。本王桌案上的这些书信,乃地方刺史府和统军府所上,是为军政要务,亦在国事之列,本王若是将这些交托与你,私下忤了父皇之意倒还好说,若是叫旁人知晓,于朝上弹劾,恐怕俱于你我不利。” 李恪的话说的不重,但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敲打武媚娘的意思,李恪宠爱武媚娘,在府中凡事自然可以多纵容几分,也都无碍,但李恪把话扯到了朝堂上,便是要武媚娘知晓进退,不可任意而为。 武媚娘何等聪慧,一点就通,更何况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武媚娘哪还不知李恪之意,武媚娘忙道:“媚娘绝无擅涉朝务的意思,只是见得三郎疲累,心中不忍,才有此一眼,绝无他意。” 武媚娘说着,眼中竟还流露出了一丝慌张和畏惧。 李恪看着武媚娘的模样,似乎是被自己方才的话给惊住了,李恪也意识到,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武媚娘更是年少,兴许只是心疼他的身子,才有此语,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重了。 李恪心中不忍,连忙拉过武媚娘的手,放在手心慢慢地安抚着,解释道:“你我夫妻一体,你为我分忧自然无妨,本王所惧的不过是御史台臣的那根笔杆子。你若是有心,替本王整理这些书信,分个轻重缓急于我便好,只是切莫动笔,留人把柄。” 武媚娘闻言,知道李恪非是在怪她,脸上这才又露出了笑意,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武媚娘应下后,便从李恪的掌中抽出了手来,拿起了一旁的尺刀,缓缓地裁开手边的书信,一一阅过,替李恪依急缓分了出来。 “噔噔噔噔噔...” 而就在武媚娘专心致志地为李恪分着手边的书信的时候,书房的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王玄策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王玄策一露面便道:“殿下,薛延陀大度设南侵,兵围定襄城,陛下急招殿下入宫议事。” 第十八章 请旨 当李恪知道薛延陀南侵,兵围定襄城时,李恪的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震撼,相反地,李恪的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兴奋和激动,等了这么久,薛延陀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不过想来也是,李世民为防备薛延陀,安定北境,把阿史那思摩的二十万突厥部众自河套调去了漠南,薛延陀和突厥本就是宿敌,如今旧敌临墙,薛延陀自然坐不住了。 其实若只是一个突厥倒也罢了,如今阿史那思摩麾下的突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带甲百万,雄踞阴山的突厥汗国了,不过是一个躲于大唐羽翼之下方得喘息的雏鸟,根本不是薛延陀这头野狼的对手,薛延陀也无从惧之。 薛延陀真正担心的是大唐的态度,大唐对薛延陀和突厥的态度。 拉弱打强,本就是大唐一贯的伎俩,当初突厥兴盛,凌霸北境,大唐便是拉拢着铁勒,南北夹击突厥,可随着突厥战败,颉利身死,薛延陀承袭了突厥大半故土,大唐最大的北境之患已经成了薛延陀,到了此时,大唐还能如以往那般容得下薛延陀吗? 着阿史那思摩北上,驻守定襄城,这样的故事,夷男听着似曾相识,心中自然生惧,夷男也不愿坐以待毙,重蹈当年颉利的覆辙,先下手为强,既是威慑突厥,又是向大唐示强,这便是夷男唯一的路了。 其实夷男原本想的倒也妥当,命大度设兵出诺真水,先行试探李世民对此事的反应,若是李世民对此不闻不问,便说明了李世民并非对薛延陀动了杀心,自是最好,薛延陀便据有诺真水草原,慢慢向南蚕食突厥便可。 可若是李世民对此反应过激,则说明李世民对薛延陀动了杀心,薛延陀便可在尚未铸成大错之前,先称误会,而后使人向李世民请罪,薛延陀大军退出诺真水,图谋后事。 夷男也很清楚,大唐虽强于薛延陀,但薛延陀拥兵二十万,铁勒九部更是人多势众,也非随意可欺,李世民必定还未做好和薛延陀北上决战的准备,否则入驻定襄城的不会是阿史那思摩的突厥军,而是精锐的大唐边军了。 夷男所思倒也算是进退有据,但夷男却万万没有算到大度设的野心和狂妄,夷男命大度设出兵诺真水试探唐军,可大度设倒好,竟然直接挥师南下,先占诺真水,再越过了白道川,竟围上了定襄城。过了定襄城,再往南百里,可就直接兵逼大唐了。 定襄城是大唐北线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昔年大唐和突厥交锋的最前端,大度设围了定襄城,便等同是在向大唐宣战,李世民不动怒才是怪事。 太极宫,两仪殿。 当李恪接了令,自楚王府一路赶到宫中,两仪殿中为薛延陀之事已经炸开了锅,吵翻了天。 只不过唐人好战尚武,无论文武俱是如此,殿中所争吵的不是对大度设南侵的战与和,而是直接出兵北上决战,灭了薛延陀,还是出兵先破大度设之兵,而后逼降薛延陀。 两方人所持不一,各执一词,当着李世民的面,已经争吵地面红耳赤,若非是大殿之上,只怕就大打出手了。 主大军北上灭国者,无非就是因薛延陀寻衅大唐,大唐天威不可犯,国土不可侵,务必需将狼子野心的薛延陀铲除,一劳永逸。 不过说来也是,自打贞观四年,唐军北伐大胜,大唐军威日盛,天下无匹,朝内又是名帅辈出,良将如云,从来都是大唐去打人,何曾被人围于城下? 而主先战而后逼降的,便是因大唐西北战事正酣,关中粮草吃紧,不宜两线为战。 他们说的自也有道理,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西北战事未定,吐谷浑未降,若是此时大军北上同薛延陀决战,纵是大唐的将士应付地过来,国库的粮草也吃不消。 李世民坐在上首,看着殿下纷扰的群臣,宛若身处菜市,心中正是一阵烦乱,而就在此时,李恪缓缓地从大殿的角门处溜了进来,站在了人群之中。 李世民看着李恪,心中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压了压手,命殿中的群臣静下,而后指着李恪,对李恪问道:“楚王可是才到?怎的,新婚燕尔,连朝务都不放在心上了吗?” “哈哈哈...” 李恪年少,而眼下殿中的群臣又大多是十余年前便追随李世民的天策府旧臣,也算是看着李恪长大的,而且李恪在朝中人脉颇广,这些人又大多同李恪熟识,故而李世民之言方落,殿中的众臣便哄笑了出来。 李恪不知李世民为何会突然点了自己,但还是连忙出列道:“禀父皇的话,方才在儿臣进宫的路上,定北不知怎的,突然撂了蹶子,儿臣费了好些功夫将才又降好,故而迟了些,还望父皇恕罪。”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这倒是无妨,不过这定北乃天下良驹,怎的会突然撂了蹶子?” 李恪想了想,似是玩笑地回道:“秋高马肥,正是战时,定北本就是北马,想必是思战了。” 李恪的话听着是在说马,实则是借马言人,恐怕思战的不止是定北,还有李恪吧。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当初为了北破突厥,收降薛延陀本就是你的意思,如今薛延陀再叛,竟越过了白道川,兵围定襄城,你以为该当如何?” 李世民之言,倒也没有责怪李恪的意思,当年突厥带甲百万,凌霸北境,李恪拉拢薛延陀灭突厥,乃是立了大功,如今薛延陀狼子野心,复叛大唐,李世民再问李恪,也是因李恪对薛延陀颇为熟悉,胜过朝中众臣。 李恪想了想,回道:“儿臣以为,无论大举北伐于否,当先打了再说,当务之急是先行遣一良将统兵北上,解了定襄城之围,若是定襄城落入敌手,恐怕多生事端。”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儿所言甚是,定襄城乃阴山要塞,如若失守,确是麻烦,我儿可有统军人选?” 李恪拱手拜道:“当初拉拢薛延陀乃是儿臣之意,此番薛延陀复叛,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愿统兵北上,解定襄城之危,将功赎过,还望父皇允准。” 第十九章 寻机 “当初拉拢薛延陀乃是儿臣之意,此番薛延陀复叛,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愿统兵北上,解定襄城之危,将功赎过,还望父皇允准。” 李恪之言在大殿之中回响,殿中众人的脸色,已经阴晴不一,但其中还是觉着颇有趣味的居多。 北结薛延陀,已破突厥,这确是李恪的意思,当初突厥强盛,大唐独与之敌难言必胜,李恪建议拉拢薛延陀,由铁勒九部自碛北出兵,袭扰颉利背后,断其粮,扰其兵,前后至少帮大唐牵制了三成突厥士卒,为大唐平灭突厥出力甚多。 李恪建议李世民北结薛延陀,无论什么时候,怎么看,都是有功无过,但李恪却偏偏在此事以此事为罪,请求统兵北战,殿中的群臣也大多知道李恪的心思。 恐怕李恪请罪是假,想统兵北上才是真。 唐军好战,朝中将领更是如此,薛延陀北犯,朝中诸将中跃跃欲试的不知多少,只待李世民出言相询,便要即刻请战了。 可他们哪里想得到,李恪的动作竟这般快,李恪不过开口问李恪的看法,李恪便就顺势请战,着实出乎众将意料。 不过这北定薛延陀的战功不知多少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李恪虽先开了口,可旁人又岂会坐视,李恪话音不过才落,一旁的宿国公、左领军大将军程知节出列道:“当初北平突厥,楚王有功无罪,又何来戴罪立功之说,更何况区区薛延陀,岂劳楚王大驾,末将愿领兵北上,还望陛下准允。” 今岁初,大唐以西海道总管段志玄为帅,率樊兴、契苾何力、薛万均等众,统军三万西征吐谷浑,那时的程知节便因身子不适未能从行,现在的程知节身子转好,早就憋了大半载了,如今得此良机自然急于请战。 有程知节带了头,朝中众将又纷纷站了出来,请战薛延陀,才刚刚安静下来的大殿又纷扰了起来。 其实关于统兵人选,李世民早有属意,李世民压了压手,示意众人静下,而后又对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是兵部尚书,你可有人选?” 大唐朝中重臣,最不懂李世民心意的是侍中魏征,而最懂李世民的心意的便是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乃李世民内兄,少年相识,相交二十余载,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的时间最长,自然也最善揣度李世民的心思。 有时李世民在朝堂上询问长孙无忌的意思,未必是真的在问长孙无忌的意思,而是想借长孙无忌之口说出自己的心思。 而且长孙无忌和李恪不和,薛延陀又不是非李恪不可定,故而长孙无忌也不愿李恪北上,立下此功,于公于私,长孙无忌都要另举旁人。 况且定襄城乃阴山要塞,薛延陀兵围定襄城,李世民岂能不知其中之危,可李世民却不先提退敌之事,而是先问退敌后如何处置薛延陀,自然是已经有了主帅人选。 正所谓兵贵神速,李世民行伍出身,亦是当世名帅岂能不知这个道理,李世民之所以如此坐得住,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李世民中意的主帅已经到了北线,或者说他本来就在那边。 长孙无忌想到了这些,于是开口道:“回禀陛下,我大唐幅员广阔,良将如云,薛延陀大度设不过小患,若要退敌,又何必自京中遣将,北线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襄州都督张公瑾、朔州都督苏定方,俱是良将,可败大度设。” 长孙无忌的话正和李世民的心思,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笑道:“辅机之言甚是,如此便依辅机所谏,以李绩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张公瑾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三路齐出,各领本部人马北上,解定襄城之围,诛大度设贼军。” 李世民口中所用不是退字,而是一个诛字,显然也是动了怒意,无论薛延陀何意,李世民都要杀一儆百,让已经安宁数载,渐渐有些忘乎所以的草原部族见见血,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随着李世民一声令下,北征的将领已然敲定,李恪的心中多少有几分失望。 其实李恪此次请命领军北上,倒也不是为了这退敌之功。李恪本就有大功在身,多了还是少了这一份退敌的功劳于他所碍不大,李恪图的就是北上之机。 扬州虽是富庶,但远在东南,非但距天子千里之遥,而且军备不兴,若是寻常亲王居之,荣华富贵,自是极好,可李恪志在储位,久居扬州总归不是办法。 李恪此番自请北上不过是个借口,李恪相中的不是军功,相中的是并州,是并州治所太原。 眼下北边的局势李恪很清楚,自大唐北伐突厥大胜后,大唐于外的局势便由守转攻,从贞观四年至今,大唐境内虽是国泰民安,但大唐边线却战祸四起。大唐儿郎南征北战,突厥、吐谷浑、吐蕃、西域诸胡、辽东各部,短短三载有余,大唐的边线外拓千里,兵威凌于天下。 大唐外战,虽说是胜多败少,远扬国威,但大唐毕竟立国不过十余载,又是自乱世中得的天下,根底尚浅,纵是大唐男儿好战尚武,但连年征战,大唐的粮草和军备终究是吃不消的。 李恪知道,以大唐眼下的家底,支持段志玄在西北和吐谷浑相争尚可,但薛延陀雄踞漠北,非吐谷浑可比,大唐要灭薛延陀,非十万大军不可,而动辄十余万大军的灭国之战,眼下大唐的国库是撑不起的,所以此次北上,绝不会是大唐和薛延陀间的决战。 李恪若是此次能挂帅北上,便可择机留于并州,以谋划薛延陀之名经略河东,以太原为基,触及东西两都。 并州和扬州军事首官虽都是挂大都督衔,品级不相上下,但并州大都督坐镇太原,太原乃大唐北都,龙兴之地,非是扬州可比,且并州距离关中颇近,快马加鞭不需两日便可至,若是京中有变,李恪也能速至。 李恪虽人还在殿中,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此难得的良机,无论如何,李恪都要想个法子,先去了并州再说。 第二十章 贤内助 李恪出了两仪殿后,已是傍晚,天色渐暗。 李恪的心中还在思索着方才朝中之事,神色毫不轻松,而当李恪满怀心事地回到府中书房时,却发现武媚娘还在屋中候着他。 “三郎回来了。”李恪刚回了书房,武媚娘便起身迎上了李恪,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迎面带笑而来的武媚娘,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李恪看着武媚娘,问道:“王妃怎的还在书房?” 武媚娘指着桌上已经被仔细地分作数摞的书信,对李恪回道:“媚娘知道三郎进宫,回来的恐怕迟些,担心晚间误了三郎歇息,故而将这些书信整好,逐一另外附页做了批注,媚娘虽是女儿见识,未必周全,但多少也能帮着三郎参详一写。” “哦?本王瞧瞧。”李恪闻言,脸上有一丝好奇,俯下身去,拿起了桌案上的书信,仔细地看了起来,李恪这一看倒不打紧,片刻过后,却被自己亲眼看到的给惊住了。 李恪手中是各军府报上的书信,每一张书信的背后都被武媚娘附上了一张白纸,而纸上写着的正是武媚娘对信中所禀之事的处置意见。 李恪低头看着附页上娟秀的楷字,也不得不心生喟叹,有些人,当真就是天生政客,武媚娘附页所书,却不能说是尽善尽美,但也能得其中精要,八九不离十,就算是比起李恪,也逊色不多。 可要知道,李恪少年便入朝堂,浸淫数载,自然熟门熟路,而武媚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郎,甚至此前在江陵除了眼见,还从未亲手处理过这些地方公务,可她今日初处,竟能拿捏得宜,诸事处置地恰如其份,这份天赋,不得不叫李恪折舌了。 李恪看着手中的书信,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写的?” 武媚娘看着李恪眼中的讶色,似乎颇为受用,眼中稍带着几分笑意,回道:“媚娘些许拙见,叫三郎见笑了。” 武媚娘的反应落入了李恪的眼中,李恪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也许武媚娘要帮她做事,兴许非是为了接近权力,也需只是为了李恪知道她的聪慧,让李恪越发地疼爱她罢了。 李恪想到了这些,再加之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情,有些事情李恪慢慢地想通了。 李恪摄于对史上那个女主为皇的武则天的忌惮,不愿自己的爱妻成为那般模样,以往总是有意疏远武媚娘和权力之间的距离,但此时,李恪却改变了心思。 李恪出身行伍,不是性情软弱的李治,而且现在武士彟尚在,武媚娘未经世间人情冷暖,有李恪在,日后她也不会再受那些委屈,她绝不会成为那个被人生苦难折磨地性情冰冷、狠厉的武则天。 现在的武媚娘不过是个想帮着李恪,得到李恪更多赞许的贤内助、小娇妻而已,李恪大可不必如此敏感。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现在的李恪只是一个皇子,甚至还不是储君,现在的他去忌惮武媚娘,去限制武媚娘接触权力,无异于自断一臂,失去了一个内宅助力,武媚娘能做的绝不只是一个贤妻,她能做的还有更多。 今日在朝中吃了闷亏,叫李恪想到了这些,李恪捏了捏武媚娘的脸颊,笑道:“王妃这可不是什么拙见,王妃所写,与本王所思略同,王妃若是男子,现在被本王留在扬州的恐怕就不是宾王了。” 李恪之言入耳,武媚娘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李恪口中的宾王是谁,武媚娘自然知道。李恪麾下除了已经拜为宰辅的恩师岑文本,还有两个智囊,一个是每日跟随李恪身后的王玄策,另外一个便是代李恪坐镇东南的马周。 马周虽挂扬州大都督府司马职,但却行长史事,李恪不在扬州,扬州大都督府便是以马周为尊,李恪敢放着马周执掌东南,对马周能力的信任自然不必赘言,而李恪拿着马周与武媚娘相较,也是极高的赞誉了。 武媚娘谦虚道:“马先生乃三郎智囊,左膀右臂,媚娘不过一介女子,才疏学浅,怎敢当三郎所赞,媚娘只是盼着能帮着三郎些,便是满足了。” 李恪笑道:“你我大婚,宾王受命在身,不得回京,他还专程命人送贺礼来府上,来日若有机会,本王再将他引荐与你认识,宾王虽出身寒门,却有宰相之才,本王视之甚重,你同他认识一下也是好的。”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哪里还不知李恪的意思,李恪倚重马周,视他为国士,李恪要将马周引荐于她认识,这也意味着李恪开始有意地让武媚娘去跟楚王府麾下要臣接触,李恪对武媚娘有了更高的期许,甚至是要开始放权给她了。 “媚娘全凭三郎安排。”自己得到李恪的认可,视自己为贤内助,这正是武媚娘想要看到的,武媚娘闻言,笑着应了一声。 武媚娘看着李恪,又接着问道:“三郎今日是为商讨薛延陀之事入宫,可曾议出了什么结果来?” 李恪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薛延陀南侵,本王本欲请将,挂帅北征,但却为能如愿。” 武媚娘问道:“三郎竟欲挂帅北征薛延陀?” 李恪回道:“不错,本王本欲请帅,可惜却被长孙无忌所阻,另荐了旁人。” 因长孙涣和长孙嘉庆的缘故,武媚娘对长孙无忌本就无甚好感,如今又嫁于了李恪,与长孙无忌利益相冲,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武媚娘道:“长孙无忌老匹夫,最会同咱们楚王府作对,着实是可恨地很。” 李恪无奈道:“长孙无忌乃国之元宿,又是皇后亲弟,极得父皇信重,一时间本王拿他也无甚法子。” 武媚娘不解地问道:“两军交战,最是凶险,以三郎如今的位置,也不缺些许军功,为何还要犯险请帅?” 武媚娘再聪慧,毕竟还是女子,也会本能地回避战场,回避这些以身犯险之事。 不过李恪却回道:“本王本欲借此番北上之机会经略北境,不过却为长孙无忌所阻,日后再寻机怕是难了。” 武媚娘闻言,知晓了李恪之意,点了点头,也陷入了沉思。 武媚娘凝眉思虑了片刻,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对李恪道:“三郎欲北上,媚娘倒是有一个法子?” 李恪倒是没想到武媚娘会这么说,忙问道:“哦?说来听听?” 武媚娘道:“我大唐名将如云,挂帅出征,凡朝中将领皆可为之,三郎若欲北上,还需寻一个旁人都替代不得,非三郎不可的理由才是。”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有些明白了武媚娘的意思,道:“王妃既这么说,想必是有法子了?” 武媚娘回道:“媚娘曾看过一封贞观四年的邸报,贞观四年末,卫尉卿刘弘基曾上奏陛下,请为稳固突厥人心,请于突厥王族中另立可汗,封于漠南,当时因薛延陀初降,陛下担心薛延陀不稳,此议便被陛下否了,三郎可还有印象?” 第二十一章 议封可汗 次日,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正端坐于殿上桌案之前,而在殿下,户部尚书唐俭、司农卿李纬、太府卿萧钦正在殿下候着。 户部掌国之税赋,朝廷度支;司农寺掌各地仓署,粮草廪藏;而太府寺则掌左藏国库,皇帝内府,这三人同时出现在宫中,自然就是大唐财赋不充,李世民手头吃紧了。 “萧钦,你是太府卿,管着大唐国库,怎的我大唐国库如此捉襟见肘,竟连区区一百万石粮草都调拨不出?”李恪手边放着唐俭、李纬、萧钦三人的奏报,不满地对萧钦问道。 一百万石粮草,正是十万大军三月所需的损耗,李世民既欲调拨如此多的粮草,自然是为了北上平定薛延陀之用。 此番薛延陀大度设寻衅,兵围定襄城,李世民本欲借此机大军北上,一举平了此患。可当李世民召来这管着大唐钱袋子的三部首官,看了他们递上的奏报,这才发现,原来大唐国库早已捉襟见肘,最多只能拼凑出四十万石粮草,距他所要的一百万石还相去甚远,尚不足半数。 薛延陀雄踞漠北,铁勒九部更是兵强马壮,绝非撮尔小国,大唐远征北上,若是离了十万大军,纵是他亲自挂帅,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十万大军北上,三月折耗粮草一百万石,这还是在北伐顺利,唐军可以在冬前解决薛延陀的前提下,一旦唐军未能在三个月内灭了薛延陀,将北征之战拖进了冬天,拖到了来年入春,那粮草的损耗至少还需在翻上两倍,需得三百万石才可。 李世民行伍出身,他比谁都清楚,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还有来回转运粮草的牛马损耗,一百万石尚不算充裕,只是能勉强对付地得过去而已,可若只是区区四十万石,便更是杯水车薪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李世民欲北征,可光是粮草这一关都过不去,李世民自然不满。 太府卿萧钦闻言,忙上前回道:“禀陛下的话,我大唐连年征战,每岁粮草折耗本就甚重,今岁开春,西北战事又调去了三十万石,国库上下统共剩下不过百万石,总不能为了平定薛延陀,搬空了国库吧。” 大唐的国库,绝不只是为了战事而存,除了每岁供应边州外,皇宫耗用,百官岁粮,还有天灾赈济,都需自国库拨粮,为了防范于未然,萧钦这个太府卿也绝不会允许李世民为了北征一战搬空了国库。 萧钦所言李世民自然清楚,李世民知晓轻重,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薛延陀一战至天下生民于不顾。 李世民摆了摆手,萧钦退到了一旁,李世民转而对司农卿李纬问道:“李卿,长安、洛阳、及各地仓禀如何?可还能调出余粮来?” 司农卿李纬上前回道:“去岁两淮大涝,洛阳、淮南的粮仓都就近放粮赈灾,仓中余粮也不甚丰。” 李世民问道:“去岁两淮放了这么多粮吗?” 李纬回道:“去岁放的不止是赈灾粮,还有入了春的种粮,所耗甚巨。” 李世民警惕地问道:“凡岁皆有旧例,各地仓储官用、军用之粮各半,两淮水灾,所调用的不过是那半数的官粮,当还有兵粮尚在仓中,难不成也被赈济了不成?” 大唐粮储之法自有规程,赈灾粮属官用,最多可调半数,去岁大涝,两淮粮仓中所调的当俱是官粮才是,不过听李纬的口气,似乎连专供军备的兵粮也被征调了,李世民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趁着水灾挪用、贪墨了仓粮。 李纬闻言,解释道:“去岁淮水决堤,淮南水涝甚重,百姓无地可耕,无粮可食,官粮尽数征调之后仍旧不足,只得暂调山阳仓的兵粮应急,今岁秋后淮南丰收,便可补上。” 李世民闻言,一拍桌案,喝问道:“谁给你们的权力,竟敢擅征兵粮!” 兵粮关系地方军备,干系甚大,非地方都督上奏,经兵、户两部准允,不得擅动,淮南虽是内州,少经战祸,但规矩便是规矩,岂能轻乱?李世民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生怒。 李纬见得李世民骤然生怒,周身一震,连忙回道:“司农寺只有看仓管粮之权,并无征调之权,去岁征调山阳仓兵粮,是楚王亲自下的条子,经尚书省房仆射过印,兵、户两部准允,这才放的粮,此事两部尚书都是知晓的,尚书省也该禀奏过陛下才是。” 一旁的户部尚书唐俭连上前应道:“李司农之言极是,臣可以为证。” 上首的李世民听了李纬和唐俭的话,这才想起,去岁岁中却有此事,当时淮南大涝,李恪上疏请征调山阳仓仓粮,当时李世民心疼爱子,生怕李恪在淮南短了粮草,手头吃紧,受了委屈,便当即批了条子,方才若非李纬提醒,竟都忘了。 李纬是外臣,若是因他看管不利致仓粮短缺,自然就是李纬之过,可若是事涉爱子李恪,那李世民的态度可就立刻变了。 李世民道:“去岁淮南大涝,楚王调粮,是为救淮南百姓于将死,情有可原,有功而无过,况且扬州承平已久,征调兵粮应急倒也无妨。” 一旁的唐俭闻言,也顺势道:“启奏陛下,淮南富庶,本就是我大唐东南粮仓,去岁淮南大涝,各地官仓入不敷出,而今岁尚早,秋收之粮也未入库,实在不宜妄动刀兵,还望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待各地秋粮归仓,所用丰沛之时再另做决议。” 李世民少年从军,行伍出身,虽然好战,但绝非穷兵黩武之辈,臣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更何况如今形势如此,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李世民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朕也是知兵之人,我大唐粮草不充,又如何北上千里赴战。薛延陀虽是狂妄,但也只能命边军击而退之。至于大举北上,平灭薛延陀却是不能了。此次平白错过了如此良机,实在可惜。” 李世民说着,咬了咬牙,双拳也不禁紧握,话中也透着几分不甘和愤懑。 就在此时,方才已经沉闷了许久的太府卿萧钦却突然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于薛延陀一事,倒是有些许浅见,愿为陛下分忧。” 李世民闻言,问道:“哦?萧卿有何建言,不妨说来听听。” 萧钦道:“薛延陀南侵,兵围定襄城,所仗的无非就是突厥新至,立足未稳,故而叫薛延陀占得先机。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阿史那思摩以怀化郡王之名入主定襄城,终是不妥,也不显得陛下重视,陛下何不复阿史那思摩可汗之名,册阿史那思摩于漠南复其旧国,为大唐臣邦。一来此举可敲打薛延陀,叫其日后慎行,不敢擅侵;二来可收突厥部众人心,更固北疆。” 听着萧钦的话,李世民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些许笑意。 萧钦之言正和李世民之心,当初薛延陀国兴,靠的便是大唐册封夷男可汗,又于暗中扶持,李世民若是再效以往扶持薛延陀那般扶持突厥,必能震慑薛延陀部众,也叫夷男不安。 李世民册封突厥,以为臣邦后,若是薛延陀识相,就此收敛,谨言慎行,李世民也能多容得他们几载,若是他们不识相,仍旧与突厥为难,也正给了李世民北伐的借口,可灭其国。 李世民笑道:“萧卿之言甚好,深和朕心,只是不知这北上册封之人,萧卿可有人选?” 册封阿史那思摩为汗,复突厥旧国,不止是为了册封这般简单,更多的是为了震慑薛延陀,故而这册封使臣也不是寻常臣子可任的。 萧钦脸上露出了思索之色,故作模样地沉吟片刻后才道:“出使人选定夺绝不可草率,此人既要在朝中地位尊崇,极得陛下信重,又要名传北地,在突厥和薛延陀两部中都颇有名望,压得住突厥和薛延陀部众,最好还能是个武臣。臣细数朝中上下,臣以为为使之人非药师公不可。” 萧钦口中的药师公便是李靖,李靖用兵如神,能以军功拜相,可见李靖其人极为李世民所重,贞观四年,李靖更曾挂帅北征,北平突厥,在北地威望甚高,若是以李靖为使,自无不可,可李世民听了萧钦之言,却出言否决了。 李世民道:“药师确是合适人选,但药师年迈,今岁初,更是身患足疾,行走尚且离不得手仗,如何能千里北赴为使。” 萧钦闻言,为难地点了点头,应道:“陛下所言也是,只是这满朝上下,除了药师公,谁还能有这般声望?” 李世民想了想,嘴角缓缓地挂起了笑意,对萧钦道:“萧卿所思不错,但却忘了一人,朕的心中却有一个比药师更加合适的人选。” 萧钦带着好奇的语气,明知故问地问道:“臣愚钝,却不知陛下所言何人?” 李世民并未直接回萧钦的话,而是对身旁侍候的常涂吩咐道:“遣人去趟楚王府,让恪儿速入宫见朕。” 第二十二章 并州大都督 李靖固然功高望重,更是朝中权贵,由他来做这个传旨之人自无不妥,但朝中还有一个人比他更为合适,那个人便是李恪。 论身份,李恪贵为皇子,当朝楚王,比之更显李靖尊贵;论功绩,李恪在突厥为质四载,北伐之战中出力甚多,与李靖并为首功;论亲疏,眼下突厥主将,多与李恪相识多年,自也卖李恪几分面子。皇子出使,既显李世民重视突厥,对薛延陀更多了几分威慑。 当李恪在府中得到传召的消息,也知李世民所为何事,没有半分耽搁,当即便进了宫。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当李恪走进甘露殿时,户部尚书唐俭、司农卿李纬、太府卿萧钦俱已离去,殿中只剩下李世民尚在殿中,李恪上前拜道。 李世民抬了抬手,对李恪道:“恪儿来了,快坐。” “谢父皇。”李恪应了一身,在殿中一旁的锦凳上坐下了。 李世民当先问道:“恪儿可知今日为父传你入宫所为何事?” 太府卿萧钦是兰陵萧家子弟,萧钦方才在殿中所言本就是李恪所教,李恪怎会不知李世民传他入宫何意,不过李恪的谋划自也不会表露出来,李恪回道:“儿臣返扬之官在即,莫不是父皇对儿臣另有叮嘱。”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这扬州你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李恪似是不解地问道:“儿臣不知父皇何意?” 李世民道:“你生于关中,又在大漠数载,想必在扬州也待地不甚习惯,昨日你请缨北上,为父并未允你,今日为父便为你另安排一项差事,让你北上一趟。” 李恪闻言,起身应道:“儿臣愿听父皇安排。” 李世民看着李恪豁然起身,连忙压了压手,笑道:“你我父子闲聊,不比朝堂那般规矩,坐下,不必起身。” “诺。”李恪笑着应了一声,又坐了下去。 李世民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遣你北上一趟?” 李恪回道:“近日北地最大的事莫过于大度设兵围定襄城了,父皇此时遣儿臣北山,莫非也是为了此事?” 李世民回道:“不错,正是此事。朕欲加封阿史那思摩为突厥可汗,你与突厥人有旧交,名望颇重,朕要你亲自北上传旨。” 李恪想了想,问道:“父皇急着要儿臣北上,恐怕不止是为了册封突厥这般简单吧?” 李世民道:“不错,朕欲使你为使,一来册封突厥可汗,给阿史那思摩一个名分,二来震慑薛延陀,叫薛延陀日后行事多加仔细,不得逾矩。” 李恪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讶色,问道:“父皇难道准备就此放过薛延陀吗?薛延陀狼子野心,早晚必还会南侵,若只是册封突厥,只加敲打,恐怕不治根本啊。” 李世民长呼了一口气,无奈道:“恪儿的意思为父何尝不知,为父也想挥师北上,一举平定薛延陀,但无奈粮草不足,暂无力大举北伐啊。” 李世民的难处早在李恪意料之中,但李恪闻言,还是眉头微皱着问道:“所谓‘军无辎重则败,军无粮则败’,粮草若有不济,确不可擅动刀兵。只是兵贵神速,若是此次不能北伐,待到来日,有所准备的不止是大唐,还有薛延陀,父皇还需早做准备才是。” 此事之后,大唐和薛延陀的脸面便算是彻底撕破了,所谓的和平不过是名存实亡,两国之间也早晚必有一战,大唐筹备北伐,薛延陀自然也是如此,到时想平薛延陀,决然不易。 李世民赞同道:“恪儿所言甚是,薛延陀之事确该早做谋划了。” 李世民之言方落,李恪便顺着李世民的话道:“儿臣昨夜思虑许久,倒有一策,愿献于父皇。” 李恪在北地四载,和突厥还有薛延陀打交道最多,若论对薛延陀和整个铁勒九部的了解,满朝权贵,无人及得上李恪,李世民听得李恪之言,忙问道:“恪儿有何良策?” 李恪回道:“薛延陀乃草原部族,薛延陀所强,在铁勒九部,也在草原各族,若只论郁督军山的汗庭,拥兵尚不足八万,而且又非尽是精锐,若是能自内分之,破薛延陀便不难了。” 李世民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恪儿既出此言,必是已有良策了?” 李恪道:“父皇可知汉之‘推恩令’?”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先是面露思索之色,紧接着,脸上面露出了笑意。 李世民道:“恪儿是想借分封夷男诸子分化薛延陀?” 李恪道:“不只是薛延陀,还有铁勒,父皇可下旨封薛延陀之子为小可汗,亦可册封铁勒九部中实力较强的回纥和契苾等部为汗,以分化薛延陀之力。” “我儿这是阳谋。”李世民赞许地点了点头。 李恪所言是阳谋,是哪怕夷男看出了大唐的用心,也无从拒绝的阳谋。 在草原之上,可汗是至高无上的称谓和荣耀,是无数草原部落无法拒绝的渴求,李世民若是以天可汗名义下旨册封他们为汗,哪怕他们明知接封会惹恼了夷男,但面对可汗封号的诱惑,他们不会也不愿拒绝。 同样的,夷男明知李世民此举是为分化薛延陀,但夷男也不能从中阻挠,若是阻挠,便是直接与铁勒各部为敌,到时不必大唐动手,他们铁勒内部便会自起纷争。 李恪道:“铁勒九部,若各自为政,不再以薛延陀为尊,短则三五载,长则七八载,便可分化铁勒,择机一举定之。” 李恪口中还在说着,李世民看着眼前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李恪,骄傲与欣慰的感受在心中交汇,李世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他的爱子竟已可以独当一面,真正地坐镇一方了。 并州多战,又有大唐龙兴之地,北都太原坐落于此,更与关中隔河相望,是关中的东北屏障,北地第一重镇。 正因此地之重,故而李世民不敢轻易将并州委手于人,哪怕是昔日旧部李绩,李世民也是以年幼的李治为并州大都督,以李绩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代行大都督权,不敢轻易将并州大都督交给他。 若是以往,北地尚安,如此作为自无不可,可如今大唐和薛延陀已经撕破了脸面,早晚必有一战,若是此时并州军事首官还是李治遥领,便有所不妥了,行事也难免有不便之处。 李世民要动薛延陀,便需一绝对信得过的心腹之人经略北地,而比起外臣,李世民最是信重的自然是自己的亲子,而在李世民诸子中,又以爱子李恪文武双全,对草原各部最是熟悉,自然是经略北地的最佳人选。 李世民脑海中闪过了一种念头,忽然脸色一正,待李恪说完后,郑重地问道:“恪儿,若是你主并州军政,以平薛延陀,你待如何?” 李恪虽早有腹稿在胸,但还是思虑了片刻后才回道:“先行推恩之令,分化铁勒,自内离间,而后西结西突厥,东交辽东诸部,以东西牵制。屯田数载,以兵代牧,而后寻机北上,东西合击,内外夹攻,必可破薛延陀。” 李恪所言,主次有序,轻重得宜,正和李世民所想,李世民脑海中的念头便愈发地坚定了。 在李世民看来,前隋之所以亡,除了隋炀帝暴虐无道外,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前隋未行分封。隋炀帝尽收宗室之权,又将子孙尽数圈养于身侧,以致前隋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可宗室无权,根本无力平乱,只能坐视杨氏失了天下。 李世民借前隋亡国之鉴,重分封,而轻郡县,故在李世民登基之初便欲行分封之制,只不过朝中阻力甚大,只得暂罢。 当初李世民欲行分封之制,将诸子分封于天下各要州,各掌权柄,以众星拱月之势巩固长安,那时李世民便有意将行伍出身的李恪封于并州,以为长安北线屏障,只不过那时的李恪尚且稚嫩,恐难当大任,可如今看来,李恪已然长成,只要再有良臣辅佐,把控大局,便可为之。 李世民看着李恪,问道:“恪儿,朕若以你为并州大都督,经略北地,主平薛延陀之事,你可敢应下?” 李恪说了这般许久,等的就是李世民这句话,李世民话音刚落,李恪便当即应道:“有何不敢,父皇若委儿臣平北要事,儿臣可立军令状,六载之内,必灭薛延陀!” 第二十三章 圣旨至 “门下:御侮折冲,朝寄尤切,任惟勋德,实伫亲贤。右骁卫大将军、上柱国楚王恪,器宇冲深,智谋英果,专征阃外,茂绩克宣。可授并州大都督,坐于北都,节制河东,以备北患,余并如故,择日之官。” 李恪午前出宫,不过午后申时,一道转封李恪为并州大都督的圣旨便送到了楚王府。 “媚娘恭喜三郎得偿所愿,终往并州。”楚王府内院偏厅,武媚娘看着刚刚送到了楚王府的圣旨,微微屈膝,对李恪笑着恭贺道。 李恪看着武媚娘俏皮的模样,轻笑了一声,一手揽过武媚娘盈盈一握的柳腰,叫武媚娘坐在了自己的膝上,对武媚娘笑道:“本王能得偿所愿,王妃可是本王的功臣,若非王妃献策,恐怕本王现在还是一筹莫展呢。” 武媚娘坐在李恪的膝上,靠在李恪的怀中,道:“那也是三郎文武双全,为陛下所重,若非如此,纵是媚娘有通天之策,也帮不到三郎。” 李恪看着武媚娘乖巧地坐在自己的膝上,笑道:“依本王看来,大唐宗室众亲王妃,唯本王的王妃最是才貌双全,无人可比,有王妃替本王分忧,本王安心不少。” 李恪的话传入武媚娘的耳中,显然是触及了武媚娘那根敏感的神经,原本还是满面笑意的武媚娘,竟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低下头去,脸上平静,似是在酝酿着什么,却看不出喜怒。 “媚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本王的哪句话伤了你,惹你不悦了吗?”李恪看着武媚娘一下子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忙问道。 武媚娘再抬起头时,眼眶中已经有些湿润,但脸上却已经挂起了笑意,武媚娘对李恪道:“媚娘非是不悦。” 李恪问道:“那是为何?” 武媚娘回道:“媚娘非是世家女,母族亦无权势,甚是两位阿兄还需靠着三郎提携才有今日。府外中人,多以三郎娶了媚娘而为惋惜,唯三郎视媚娘如珍宝,百般依顺。今日媚娘有了三郎这番话,自是心中觉着欢喜。”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看着武媚娘眼中朦胧的水雾,一下子愣住了。 武媚娘是个聪明人,有时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坏处,武媚娘非是世家女,其父武士彟更是商户起家,论出身,大唐宗室诸位亲王正妃中以武媚娘家世最差。而大唐诸王中,却又以楚王李恪最贤,声望最隆。 时人最重家世,武媚娘嫁于李恪,乍看之确与李恪相差极大,更谈不上对李恪的助益了,甚至就连长孙无忌都是如此心思,这才有了他一力促成李恪与武媚娘大婚的事。 武媚娘虽在府内,但府外的这些言语她不可能不知,而武媚娘偏生又是生性好强之人,她所担的压力和所受的委屈可想而知,这也是为何武媚娘总想着要为李恪分忧的缘故。 武媚娘再是聪慧,再有城府,现在的她也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啊,也会柔弱,也会彷徨,也会害怕,如今她已外嫁楚王府,所能依仗的也就只有李恪这个夫君而已。 方才李恪将她揽于怀中,不吝溢美之词,甚至将她摆在了众位亲王妃之上,武媚娘见着李恪如此看重她,视若珍宝,自然一时意动,难免露了小女子之态。 李恪看着武媚娘含烟带雾的一双眼眸,哪还不知武媚娘之意。 武媚娘眼中的水雾仿佛一场雨,下在了李恪的心中,李恪拉过武媚娘的手,轻轻地握在掌心,柔声道:“你是本王的妻,圣旨赐婚,百官齐贺,亲王仪仗迎进门的妻。夫妻一体,何分高低,你若是哭了,本王该心疼了。能娶你为妻也是本王之幸,今日是最后一次,日后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了。” “好。”武媚娘乖巧地应了一声,笑了出来。 武媚娘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拭去了眼角的泪珠,转而将心思放在了这张圣旨上,对李恪问道:“殿下准备何时启程北上?” 李恪想了想,回道:“父皇虽未在圣旨中明言敦促,但命本王择日进京,想必已是在暗示本王快些动身了。军机不可误,待本王稍作收拾一下,明日便启程北上。” 武媚娘也应道:“想来陛下也正是此意。” 李恪道:“你我新婚燕尔,本王却不能陪着你,实在是惋惜。不过你放心,待本王在北地站住了脚跟,诸事停当,便接你一同北上。” 武媚娘闻言,知道李恪将是自己放在了心上,心里自然欢喜,但武媚娘也是识大体之人,武媚娘摇了摇头道:“殿下还是以大事为重,不必太过顾及媚娘,而且...” 武媚娘说着,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而且并州不比扬州,扬州虽是富庶,但偏安一隅,并州大都督坐镇北都,位高权重,三郎在并州时朝中难免会有宵小觊觎,暗箭伤人,媚娘留在朝中,多少也能安定人心,也算是帮了殿下的忙了。” “哈哈...” 李恪闻得武媚娘之言,当即笑了出来,李恪看着武媚娘,笑道:“王妃不是怕朝中有人非议,是怕父皇忌惮本王吧。” 武媚娘讶然道:“殿下猜到媚娘的心思了?” 武媚娘虽未直说,但李恪的话却正中了她的心思,不过说来也是,并州不比扬州,并州临近关中,并州大都督又掌边军,权柄极重,如此重的权柄握在李恪的手中,朝中自有人不放心,常在李世民耳边嚼些舌根也是有的。 在武媚娘看来,兵权自古以来都是极为敏感之物,尤其是身在皇室,便更是如此。李世民眼下自然是信得过李恪的,可若是耳边的谗言听得多了,谁又能保证李世民不会动心呢? 武媚娘是楚王妃,有武媚娘留在长安,也算是人质,多少对李恪还有几分牵制,朝中之人自然也会多几分安心,故而武媚娘才有此一言。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你多心了,父皇何等英武,父皇怕天下人反他,却唯独不怕本王反他,至少父皇不怕本王在并州大都督任上反他。” 武媚娘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李恪道:“其一,长安城中,南北两衙禁军二十万,乃天下精锐,无一不是百战老卒,以一当十,并州边军也难与之敌;其二,父皇行伍出身,精于武事,本就是当世名帅,天下莫敌,怎会将我一个小儿看在眼中; 其三,父皇征伐天下十余载,我大唐十六卫大将军,各州都督,有几人不是父皇旧部,岂会从乱;其四,太原乃我大唐龙兴之地,极得民心,我在太原起兵,以子反父,谁人肯从?只要父皇龙体康健,还在长安,手中还握着禁军,这天底下就没人能造的了父皇的反。” 第二十四章 长孙冲从军 兵部掌军务,李恪转任并州大都督分属军务,兵部得到了消息,作为兵部尚书的长孙无忌更是消息灵通,当李世民的圣旨送刚到了楚王府时,长孙无忌已经知晓了此事。 长安,长孙府。 “不知阿爹急命儿来此所为何事?”长孙府书房中,长孙无忌正在书房中端坐,长孙无忌的嫡长子长孙冲上前对长孙无忌拜道。 长孙无忌让长孙冲坐下,而后将手中兵部制书令史刚刚草拟好的部令,递到了长孙冲的手中,对长孙冲道:“冲儿,你先看看吧。” 长孙冲依言,自长孙无忌的手中接过兵部部令,仔细地看了起来,片刻之后,脸上便满是讶色。 “陛下竟转楚王为并州大都督,经略河东?”长孙冲手中拿着兵部部令,讶然道。 长孙无忌道:“不错,这是今日午间自宫中刚出的圣旨,为父也很是诧异啊。” 长孙冲问道:“并州权重,不比扬州,陛下何以会准楚王往并州?” 长孙无忌道:“近日薛延陀南侵,兵围定襄城,楚王此时北上,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长孙冲问道:“陛下已遣李绩、张公瑾、苏定方三将北上解定襄城之围,怎的又调楚王北上,岂非多此一举?” 长孙无忌并未回长孙冲的话,而是反问道:“冲儿以为呢?” 长孙冲知道长孙无忌这是有意在考较他,长孙冲思虑了片刻,回道:“听闻陛下本欲大举北伐,平灭薛延陀,只是碍于粮草不足,故而未能如愿,难不成陛下调楚王北上竟是为了此事?是为日后平灭薛延陀另做筹备?” 长孙无忌听了长孙冲的话,颇带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冲儿想的不错,正是如此。” 听着长孙无忌的回答,长孙冲的脸上的讶色更重了,长孙冲问道:“楚王年不过十六,何德何能,竟能主灭国之战?” 长孙无忌道:“李恪必是同陛下说了什么,李恪是如何说服陛下的为父也不知,但事实如此,不容置疑。” 长孙冲问道:“并州大都督坐镇北都,经略河东,麾下十万边军,难道陛下就不忌惮楚王吗?” 并州不比扬州,扬州大都督麾下统军府不过一十八处,掌府军三万余,可并州大都督却领河东边军,辖朔、代、吕、晋一十六州,并州大都督所辖州府虽不及扬州大都督来的多,但河东乃要地,并州大都督麾下统军府八十五处,掌军十万,为大唐四大都督之首,权柄甚重。 在长孙冲眼中,李恪手握如此重镇,又临近关中,李世民能全然安心才是怪事。 不过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却道:“你还是不了解陛下,陛下行伍出身,马背上得的天下,他李恪不过黄口小儿,虽有些手段,但如何能是陛下的对手,陛下有何忌惮可言。 更何况,十万边军,太原直属不过三万,余者各布于河东一十六州,掌军的各州都督、统军又多是陛下旧部,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更是陛下心腹爱将,岂会从乱,李恪是聪明人,绝不敢有反意。” “原来如此。”长孙冲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长孙无忌道:“为父倒是希望李恪举兵,如此一来才是他自寻死路,只可惜这只小狐狸狡猾地很,要他入套谈何容易。” 若是依长孙无忌的意思,他倒是巴不得李恪起兵造反,如此一来才是必死无疑,都不必长孙无忌再另费心思了。 长孙冲道:“并州相距关中不过一日多的路程,若是叫楚王在并州站住了脚跟,必成大患。” 长孙无忌道:“不错,为父命你来此也正为此事。” 长孙冲问道:“阿爹可是有什么要交代儿的?” 长孙无忌道:“若是为父向陛下举你为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你可敢前往?” 长孙冲听了长孙无忌的话,一下子愣住了,长孙无忌是文臣,长孙冲自己官拜宗正丞,也是文臣,而录事参军事却在边州军府,算是武臣,他没想到长孙无忌竟会突然这么说。 长孙冲顿了片刻后才问道:“阿爹怎的突然问及此事?阿爹可是要儿入并州大都督府以为内应?可楚王知道儿是阿爹之子,必定多加堤防,恐怕行事不易吧。” 长孙无忌道:“为父是想你入并州大都督府,不过倒也不是为了要你做内应,正如你所言,李恪知道你的身份,必加防备,探听消息不易。” 长孙冲闻言,越发的不解了,接着问道:“那是为何?” 长孙无忌道:“其一,你是长孙家嫡子,你在并州,李恪心存顾忌,行事多少还会忌惮几分;其二,你已一十有八,年近弱冠,也该去军中搏些军功了,总留于长安能成何气候?此番李恪主事北平薛延陀,正是搏功之时,你去了正是时候。” 大唐立国之初,重武轻文,凡朝中三品及以上重臣,哪怕是文臣,身上多多少少都背着几分军功,长孙冲是长孙无忌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长孙无忌家业的,岂能是全无军功压身。 长孙冲虽是文臣出仕,但手上也有几分弓马功夫,若是从军,他倒也不甚抵触,只是投于李恪麾下,李恪和长孙家又一向不和,长孙冲的心里却有些不安。 长孙冲道:“若要儿从军,儿自无不应之理,只是楚王和阿爹不和,视同仇寇,战阵之前又是刀剑无情,只怕儿难以保全性命啊。” 长孙冲所忧倒也不无道理,沙场无情,李恪和长孙无忌又向来不和,李恪堂堂并州大都督,想要设局做死一个七品的录事参军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诸子中又以他最贤,长孙无忌自然很是在意长孙冲的安危。 不过长孙无忌却笃定道:“这一点我儿倒是不必忧心,楚王何等聪敏,你是为父之子,为父又和楚王不和,正因如此,楚王反倒会竭力保住你的性命,以免朝中非议,陛下猜疑。” 长孙冲听了长孙无忌的话,想了想,似乎也确是这么个道理,李恪其志不小,越是如此,便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在乎李世民对他的看法。长孙冲是李世民的内甥,颇得李世民疼爱,长孙冲若是在并州有个好歹,李恪跟李世民也无法交代。 长孙冲道:“阿爹所言极是,倒是儿想的差了,只是儿还有一事不解,还望阿爹解惑。” 长孙无忌道:“何事,你只管问来便是。” 长孙冲问道:“听着阿爹的口气,似乎也认定了李恪能平薛延陀,只是李恪虽挂右骁卫大将军,也曾为扬州大都督,但从未于边州统军,阿爹又为何这般笃信李恪,要儿去取这份军功?” 长孙无忌听了长孙冲的话,叹了口气道:“陛下既命李恪为并州大都督,经略河东,自有陛下的道理。而且李恪虽年少,又与为父不和,但有一点为父却也不得不认。李恪文武双全,论文才武略、论城府手段、论心胸眼识,李恪确为当世翘楚,胜太子和魏王多矣,你随在他左右,多学着些也是好的。” 长孙无忌和李恪不和,但长孙无忌在内宅评起李恪,却也并非尽是不堪之语,反倒颇多赞许,倒也不失盛世大唐、戎马宰相的风度。 第二十五章 长安少年 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相交二十载,关系甚笃,长孙冲更是李世民的内甥,也算是自幼长在李世民身边。 长孙冲自幼聪慧晓事,又是长孙家长男,故而颇得李世民疼爱,长孙无忌举荐长孙冲北上从军,捞一份军功,李世民岂有不应之理,长孙无忌的荐书方到宫中,李世民便应了下来。 次日,清早,长安天街。 秋日露重,刚刚入秋的清晨已经有几分清冷,积了一夜的露水打在长安城天街上,湿润了铺路的古旧青石板,印出几分古朴的花纹。 “踢踏、踢踏、踢踏...” 一阵阵细碎的马蹄声自北而来,踏碎了长安城早间早间的静谧,将这座历史千年关中雄城从睡梦中唤醒。 随着这阵马蹄声来的是一队身着禁军制甲的精锐士卒,在这些士卒的正中,一位身着明光铠,胯下纯白龙驹的少年正策马缓行,而在少年的身后,则有两位壮力之士分别肩扛大旗,一书“并州大都督”、一书“楚王奉旨督边”。 自不必说,正中的这位雄姿英发的少年自然就是奉旨北上镇抚河东的楚王李恪,而在李恪身后跟着的便是随军护驾的八百右骁卫豹骑。 大唐禁军多是关中儿郎,故而百姓拥军,尤其是长安百姓便更是如此,虽然时候尚早,但已有许多早起的长安百姓,百姓们见得有军士过路,非但不以为惧,反倒围在了路的两旁驻足围观。 “阿婆,这位骑着大马的谁,他身上的衣服真好看。” 李恪身着的明光铠乃李世民所赐,最是精良,早晨的阳光洒在李恪的身上,也映射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路旁,一个束着总角的孩童正指着李恪,对身旁拉着他的祖母问道。 这孩童身旁站着的祖母听了他的话,突然一拍他的手,带着些许训斥的口气道:“不得无礼,这是救过你性命的楚王殿下。” 孩童看着不远处的李恪,好奇地问道:“他救过我的性命,我怎的不知?” 祖母耐心地解释道:“确切地说来,楚王殿下不是救了你的性命,而是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八年前,你还是个不记事的襁褓婴儿,突厥颉利可汗南下关中,咱们老家泾州被破,全城百姓出城逃难。 那时突厥兵在关中横行,死了不知多少人,就是我们也险些丢了性命。楚王殿下不忍百姓遭难,就在眼看国破家亡的时候,自愿随颉利可汗北上,做了那质子,这才保住看长安城,也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男童年少,显然还不知质子是什么意思,他抬头看着祖母,问道:“阿婆,质子是什么?” 祖母回道:“质子就是送到突厥的人质,楚王殿下是把自己抵给了突厥,草原天寒地冻,殿下在草原上受了四年的苦楚,险些丢了性命,这才救了我们全家,没有殿下,我们全家八年前就该饿死在野外,你说殿下是不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男童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年竟也同他有过这般的渊源。 男童看着李恪的行去方向,似乎又是出城而去,于是问道:“阿婆,这一次殿下做什么,又是去做质子吗?” 祖母笑了笑道:“自然不是,不过这一次殿下北上杀敌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殿下要把咱们大唐的敌人挡在关外,保护长安和长安百姓。” 战场杀敌自然是凶险的,男童听着祖母的话,心中竟对这个原本素未相识的楚王殿下多了几分担忧,男童问道:“那殿下会有危险吗?” 祖母点了点头回道:“那时当然,战场上刀剑无眼,谁都有危险,不过殿下身后跟着的都是他的护卫,为殿下而战,会在战场上保护殿下。” 祖母的话传入男童的耳中,这一瞬间,男童再看向李恪时,李恪身上明光铠散发出的似乎已经不再是阳光,而是一种光环,叫着年才总角的关中儿郎为之神往的光环。 关中儿郎共饮一水,吃着秦川大地种出的粮食长大,似乎也延承了父辈身上的那股子血气,虽年幼,但却也重恩重义。 男童小小的拳头紧握,看着李恪,看着李恪身后的将士,对祖母道:“阿婆,将来我也要做殿下的护卫,保护殿下,为殿下而战。” 一个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童,一个轻飘飘,远的看不着边的话,构成长安街边一道不起眼的景儿,这样的场面看似无关紧要,难左大局,可当同样类似的场景重复地发生了一千次,一万次,甚至更多的时候,纵是滴水,也能浮舟。 街边孩童的心思李恪自然不知,现在的李恪正在思虑着河东之事。 “先生,本王命你送的消息送出去了吗?”李恪策马行于众人之前,对身后的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听得李恪唤他,轻夹马腹,也上了前去,只落后一个马头和李恪并行。 王玄策回道:“殿下放心,扬州那边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想必后日便可到宾王的手中。待宾王安置好扬州诸事,最快七月初便可北上太原。” 以往李恪任扬州大都督时,马周以扬州大都督府司马一职代李恪坐镇扬州,如今李恪转任并州大都督,北上太原,马周自然就没有了继续留在扬州的名分和必要。 马周是李恪臂膀,有治国之才,李恪初到并州也离不开马周,于是就在李恪昨日刚刚接到圣旨后,当晚便着王玄策传信,召马周北上。 李恪想了想,对王玄策道:“本王北上先处置薛延陀之事,再去一趟定襄城,前后少说也需月余,宾王北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本王虽人已不在扬州,但扬州毕竟还有本王经营两载余的底子,让宾王打点好了再动身北上不迟。” “诺。”王玄策应了一声。 王玄策先是应下了李恪吩咐之事,而后又问道:“那萧娘子呢?殿下可要将萧娘子召来?” 李恪沉吟了片刻,道:“洛阳乃东都,居天下正中,本王本欲命仙娘先往洛阳布置,而后长安,可薛延陀起兵来地突然,倒是打乱了本王的计划,先生可有建议?” 王玄策想了想,回道:“太原乃北都,同样紧要。而且太原不比扬州,太原世家、军府、勋旧三方势力交错,关系驳杂,未免殿下初到太原人手不足,凡事又诸多掣肘,还是召萧娘子北上的好。” 太原乃大唐龙兴之地,太原一地颇多勋贵,而且军府及太原世家门阀势力极大,非扬州可比,李恪初到难免凡事掣肘,若是有萧月仙在,帮着他做些他不便出面的事情,自然便利许多。 李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洛阳便先暂缓,先命仙娘来太原吧。” 第二十六章 云中城 军机不可误,李恪奉旨巡边,北上之官,并未先往太原,而是直奔云州而去。 云州本名云中郡,位临长城,处大唐北境,武德年间为突厥所有,贞观四年唐灭突厥,取云中郡故地置云州,乃有此地。 云州紧邻定襄,治所云中城与定襄城也隔长城远望,相距不过百余里,此处也是大唐北拒草原之敌的最前沿,重兵屯守的重镇。 李恪连日策马北上,一路不敢多歇,自长安赶至云州,不过四日余的时间,当李恪一行到了云中城外时,正是傍晚。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自打贞观四年从漠北返京,途径云中城,李恪再故地重游,已是四载之后。李恪在云州官道上策马而行,看着天边如血残阳,落日余晖下屹立千年的古城云中,不禁轻声感叹道。 “殿下故地重游,可是心有所感?”在李恪的身旁,王玄策听得李恪口中的感叹,对李恪问道。 李恪笑道“先生知我,自打贞观四年,本王北质还京后,在长安、在扬州温软之地蹉跎四载,虽然逍遥,却也乏趣。曾几何时,本王也只能在梦中再回北疆,马踏燕然,不曾想时至今日,本王所梦竟又成真了。” 王玄策也笑道“殿下所志,在天下靖平,如今时隔四载再得北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李恪点了点头道“功名但在马上取,我辈武臣,本该请缨北战,久卧长安又岂是长久之计。” 李恪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竟点了身后长孙冲的名,问道“子敬(长孙冲表字),你以为如何?” 长孙冲为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掌机要文书,也算是随侍左右的近臣,方才长孙冲正是跟在李恪身后,只是他没想到李恪竟会主动点了他的名。 长孙冲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才上前回道“殿下所言极是。” 李恪看着长孙冲似乎反应慢了些,显然是方才心不在焉,或是心中另有所思,于是问道“看子敬的样子似乎有些精神不振,可是初到北地水土不服,一时难以适应?” 长孙冲摇了摇头道“谢殿下关心,臣的身子尚可,并无不适。” 李恪问道“那子敬方才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长孙冲如实回道“方才殿下所吟短诗壮阔寥落,一时难寻,实乃佳作,只是似乎还有未尽之意,当还有下文,臣一时思索,竟左右应和不上,失了神,还望殿下勿怪。” “哈哈” 李恪听了长孙冲的话,笑了出来,李恪问道“子敬也好此道?” 长孙冲回道“臣在府中也常自己琢磨着些,偶也有所得,不过大多粗浅,比不得殿下。便是方才殿下那短短一句,臣便应和不出,殿下胜过臣多矣。” 李恪摆了摆手道“这才是几时,子敬太过谦了。” 长孙冲如实道“臣非是过谦而是实言,臣没有殿下那般心胸,纵是给臣十载,臣也写不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朴实壮阔的短诗,还望殿下赐教。” 李恪看着长孙冲一本正经的模样,脸上倒是缓缓露出了几许笑意。 长孙冲虽和其弟长孙涣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但长孙冲的性子却和长孙涣全然不同,长孙涣纨绔、跋扈,叫人生厌,可长孙冲却性情敦儒谦和,颇有古名士之风。若非其父是长孙无忌,李恪倒还真有同他深交的意思。 李恪道“这诗确有未尽之意,不过现在说来还是言之过早,难免有骄纵之嫌,还是待功成之后再行补全吧。” “如此也好,那臣到时再向殿下请教。”长孙冲拱了拱手,应了下来。 李恪和长孙冲之父长孙无忌虽然政见不和,但两人都还年少,年纪又相仿,既然已经开了头,自然也能说得上话。而且长孙冲谈吐不俗,言之有物,对并州军务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也就到了云中城下。 当李恪一众到了城外时,驻于城中的一众将领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襄州都督张公瑾、朔州都督苏定方,还有检校云州都督乔师望,四人立于最前,身后站着的则是与战的各府属官和统军。 “末将拜见大都督!”李恪方至城下,一众人等便齐齐俯身拜道。 李恪连忙下马,走到站在正中李绩跟前,抬手扶起,道“众位将军快快请起。” “谢大都督。”众人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此番出城迎候李恪众人,真正能同李恪说上话的无非就是长史李绩和三位都督,旁人都是陪衬而已,而就在这领头的四人中,朔州都督苏定方乃李恪旧部,曾为李恪近卫,随行漠北,自然和李恪最是亲近。 但也正因苏定方是李恪心腹,苏定方也未曾急着上前说话,倒是早年便和李恪有几分交情的襄州都督张公瑾当先开口道“时隔八载,不想今日又同大都督相见于云州,大都督可比当年更添几分英武啊。” 贞观四年时,张公瑾便曾为李靖副将,参与突厥之战,那时张公瑾便同李恪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了。而且当初定襄城之战,颉利以死相挟,命李恪阵前劝降,时年仅十二的李恪能以大义为重,说出那句“大唐只有战死的李恪,没有投降的皇子”,张公瑾便对李恪很是敬重,直到今日。 李恪笑着回道“张都督也是风采依旧,更胜当年。贞观四年突厥之战,张都督昔年音容似还在眼前啊。” 张公瑾也笑道“那时殿下尚是少年,谁曾想,不过四载,末将便在大都督麾下了。” “哪里,哪里。” 李恪先是谦虚了一声,而后拱了拱手,对身前的四人道“本王虽是出自行伍,但在边州领军还是初次,若有不到之处,还望诸位多加指点。” 四人闻言,也齐齐拱手道“我等自当辅弼大都督,共定北事。” 说完,算是东道主的检校云州都督乔师望抬了抬手,对李恪道“天色不早了,城外风寒,还请大都督进城说话。” “也好。”李恪应了一声,当先进了云中城。 李恪进城中,原本城外迎候的众位统军也都齐齐散去,只留下了李绩等四人跟在李恪身后。 寒暄之后,李恪最是关心的自然还是战事,李恪一面走着,一面对李绩问道“李总管,眼下定襄城局势如何,大度设现在何处?” 李绩回道“定襄城之围已解,但但有一事末将拿不得主意,还需大都督定夺。” 第二十七章 出兵与否 黄沙百战,乃有江山,大唐本就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再加之贞观年间,大唐立国之初,朝堂内外更是名将如云,如繁星般璀璨。 凡大唐武臣,官在一州都督亦或是爵在郡公及以上的,无一不是战功累累,名镇一方,但就在这漫天光华中,却有三颗最是璀璨,最是耀眼的星辰。 一个自不必说,便是立国首功,百战定唐的皇帝李世民,另外两个便是名列武庙十哲,以武入相的名帅李靖和李绩。 若论战功,论名望,眼下的李绩似乎还不能同平灭突厥、声望如日中天的李靖相提并论,但李恪却很清楚,李靖年迈,身子已不比往年康健,待数载后,李靖退下,大唐军方便当以李绩为冠,执天下牛耳,无可出其右者。 李绩是李靖的门生,曾随李靖习兵法,但李绩从李靖身上学到的不只是兵法,还有李靖的处事之道,甚至论及明哲保身之能,李绩恐怕还在李靖之上。 李绩贞观元年为并州都督,贞观四年以平突厥之功拜并州大都督,为并州首官,官任一载,而后转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但并州大都督李治却因年幼不曾之官,故而李绩还是实际上的并州首官。 李绩在并州主政八载,还有何事是他拿不来的主意? 李恪一听李绩所言心里便有了揣测,李绩不是拿不得注意,而是李绩不想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李恪问道:“哦?不知何事竟叫李总管如此为难?” 李绩回道:“定襄城乃坚城,薛延陀围之不下,又受我大唐内外夹击,故而潜逃,撤出了定襄和白道川,但却在诺真水结阵固守,末将不知当不当攻。” 果然,李绩之言一出,李恪便在心中轻声叹了出来。 李世民圣旨所下,是命李绩解定襄城之围,但如今薛延陀大军已退,定襄城之围已解,李绩已然可以交旨。 可关于诺真水的安排,是否要诛杀首恶,是否要同薛延陀彻底撕破脸,李世民并未在圣旨中言明,事关两国,干系重大,李绩行事一向谨慎,也不敢擅断。 若是没有李恪这个新任的并州大都督,这个自然是李绩要去头疼的问题,可如今李恪来了,这个心便不必李绩去操,这个干系也不必李绩去担,李绩自然乐得去向李恪请示。 李绩是个武臣,但却不似寻常武臣那般耿率,甚至李恪觉着李绩竟好似泥鳅那般滑不溜手。 开疆僻壤,无坚不摧,李绩之能毋庸置疑,可想把李绩这把剑握在手中,却着实不易。 李恪问道:“可是大度率军在诺真水驻守,莫不是欲据诺真水为己有?” 李绩回道:“大度设狼子野心,以往寻机来诺真水围猎也不是一两次了,恐怕正有其意。” 李恪听着李绩的话,点了点头,李绩虽未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李恪从李绩口中“狼子野心”四个字,已经知道了李绩的态度,这一仗,李绩是想打的,否则李绩不会如此厌恶大度设。 李恪知道李绩圆滑,可李绩身为定襄道行军主管,李恪又怎会让他如愿置身之外。 李恪明知故问,接着问道:“本王才到北地,又是初领边军,河东军务还多有不熟之处,李总管乃当世名将,镇守并州多年,必有高见,李总管可有策教我?” 李绩道:“大都督乃陛下钦点的主帅,我等乃大都督麾下,自当以大都督之命马首是瞻。” 李恪笑道:“李总管谦虚了,本王离京前,父皇特将本王传至身旁,耳提面命,言及本王年少,做事难免有不到之处,要本王到了河东后凡事不明需多向李总管请教,不可擅断。” 方才李绩所言所有吹捧李恪的意思,若是寻常少年得了这等名帅的奉承,恐怕一时飘忽,真就自己做主拿了主意,可李恪何等谨慎,又怎会因李绩的奉承便忘乎所以,反倒是一句话又将李绩拉了回来。 至于李恪所言,搬出了李世民的口谕,倒叫李绩有些退无可退了,李绩若是仍旧闭口不言,便是抗旨,毕竟李绩总不能进京一趟,圣前询问李世民是否真的同李恪说过这些话吧。 李绩无法,只得开口道:“诺真水草场水草丰美,向是草原各部必争之地,若是叫大度设得了此地,既可为薛延陀南取白道川的前沿,又可为部落马场,蓄养牛马,实乃大患。臣以为诺真水断不可让。” 李绩所言,也正是李恪所想,若是丢了诺真水,整个漠南便丢了北面门户,最核心的白道川便对薛延陀大军敞开,再无遮挡,片刻可下。而白道川若失,定襄城便危了。 李恪道:“本王也正是此意,诺真水不可让,此战非打不可,务必要将大度设逐出诺真水。” 一旁的张公瑾闻言点了点头道:“大都督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大都督是否先向陛下请命,而后出兵。” 张公瑾也是军中宿将,看得清局势,他知道,眼下的李世民还没有和薛延陀彻底撕破脸的意思,否则现在北上的不会是李恪,而应该是李靖,而李世民既然不欲和薛延陀彻底撕破了脸,这仗该如何打,就颇待商榷了。 张公瑾之言自然周全,也是在为李恪考虑,可李恪凝眉思虑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自云州往长安,纵是快马加鞭,来回最少也需五、六日路程,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薛延陀掉大军南下,重兵布防了,到时薛延陀以逸待劳,我们再想取之,恐怕不易。” 张公瑾问道:“大都督的意思是?” 李恪回道:“不让寸土本就是我大唐军策,此番本王北上,父皇也有交代。本王以为当先出兵北上,夺回诺真水,而后去信向父皇禀奏。” 张公瑾担忧道:“如此一来,只怕御史台那边又该多事了。” 李恪以皇子督边,不同于寻常武臣,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一点张公瑾也很清楚,若是李恪所为逾矩,朝中弹劾李恪的声音不会少。 张公瑾自是好意,但李恪听了张公瑾的话,摇了摇头,却坚持道:“此事无妨,若是御史台弹劾,本王亲自向父皇解释便是。” 张公瑾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但李恪更清楚李世民命他北上的目的,御史台的弹劾李恪不怕,若是丢了诺真水,他才是铸成大错。 第二十八章 阿史那思摩封汗 随着李恪的一声令下,并州大都督府以下为之风动,不过短短半日,便在云州城外集结了三万大军,开拔北上。 这三万大军还只是前部,随着李恪大军开拔,李恪的帅令也送到了定襄城,请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领军助战。 李恪虽是并州大都督,楚亲王,论及官位、爵位和圣眷,都远在阿史那思摩之上,绝非阿史那思摩可比,但阿史那思摩直奉皇命驻守定襄城,镇守漠南,不在李恪麾下,若非大度设占了诺真水,是为阿史那思摩失职,李恪也调不动他。 只不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关系而已,阿史那思摩本就和李恪相熟,如今他坐守漠南,独木难支,李恪的并州大都督府便是他身后最大的底气,李恪之命,阿史那思摩怎敢不遵。 次日,定襄城外,李恪率领并州大都督府三万边军才至,阿史那思摩率两万胡骑早已在定襄城外等候。 “大都督,末将尝闻,降唐的突厥诸将,以执失思力及阿史那思摩两人之能为最,执失思力与末将相熟,也确堪为名将,只是这阿史那思摩何德何能,竟也能同执失思力齐称,号为名将?”李恪正行于众军之前,苏定方也紧随李恪之后,统帅中军,苏定方看着远处的阿史那思摩,笑道。 苏定方乃李恪心腹,身旁又无旁人,说话行事自然随意些,倒也不必太多顾忌。 不过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看着定襄城下的阿史那思摩和军容尚算整肃的突厥胡骑,不解地问道:“定方何出此言?” 苏定方回道:“眼下正是战时,定襄城又是塞外孤城,殿下人还为至,阿史那思摩已大开城门迎候,若是大度设出奇兵,趁此时奇袭定襄城,定襄城岂不就拱手让人了?” 苏定方的话听着虽似是有些在挑阿史那思摩的刺,但说的却也不无道理,定襄城孤立于塞外,依山而立,若是大度设折头重返,趁着阿史那思摩出城之机率轻骑突袭定襄城,突厥胡骑不是薛延陀的对手,定襄城必失。 李恪道:“阿史那思摩降唐数载,心气早已被磨平了,他不是周亚夫,他麾下的突厥胡骑更不是细柳精锐,怎敢将本王据于门外。” 苏定方担忧道:“阿史那思摩行事如此,将他放在关外,独镇漠南是否会有些不妥,毕竟定襄城控扼阴山南道,若是丢了,危及河东啊。” 李恪笑道:“阿史那思摩虽不强项,但也是行伍多年,颇知军事,攻或不足,守则有余,若非如此,定方以为突厥阿史那汗室人数之众,父皇何以专封阿史那思摩为汗,驻守漠南?” 苏定方为将,所思只在疆场,甚少顾忌朝堂,他听着李恪所言,起初还有些不明,但思虑了片刻后,便明白了过来。 阿史那思摩虽也是阿史那氏所出,但却非突厥汗室嫡系,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擒,连带着降唐的阿史那氏子弟还有许多,比阿史那思摩更有资格做这个突厥可汗的也大有人在,但李世民偏生要封阿史那思摩为汗,看重的便是阿史那思摩的性子和他在突厥汗室中的地位。 其一,阿史那思摩非是野心之辈,反而行事谨慎,有阿史那思摩坐镇漠南,李世民不必担忧阿史那思摩有叛唐的可能;其二,就算阿史那思摩叛唐,以他在突厥各族中的名望,也不足叫各部首领冒着身死之危,随他作乱,如此一来,有阿史那思摩在漠南,李世民自然放心。 苏定方道:“如此说来,阿史那思摩倒是陛下布在漠南的一步妙棋了。” 李恪道:“不止是对父皇,对本王而言也是如此,父皇命本王经略河东,图谋北事,有这样一个听话的突厥可汗在,本王行事也会便宜上许多。” 李恪和苏定方正在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定襄城下。 “末将阿史那思摩拜见大都督。”李恪近前,阿史那思摩连忙上前拜道。 李恪翻身下马,缓缓地走到阿史那思摩的身前,并未将他扶起,反倒是从身旁定北背负的革袋中取出了一卷圣旨,抬手举起了圣旨,朗声道:“本王乃并州大都督、楚王恪,本王奉父皇圣喻传旨,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并突厥部众接旨!” 李世民诏封阿史那思摩为突厥可汗之事所知之人不多,定襄城消息闭塞,更无从知晓,阿史那思摩原只当李恪此来只是为统军北上,夺回诺真水,没想到竟还兼着封诏传旨。 李恪是何等人物,皇帝爱子,坐镇河东的并州大都督,若只是寻常诏令,何以劳烦李恪亲自来一趟? “莫不是漠南战败,连失诺真水和白道川,定襄城被围之事触怒了李世民,特命李恪问罪来了?”阿史那思摩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自己在心中暗自思忖了起来。 阿史那思摩所思,也不无道理,毕竟阿史那思摩奉旨驻守漠南,可他到漠南不过数月,便受薛延陀入侵,甚至险些丢了定襄城。 不过待李恪展开手中圣旨,接下来的话却叫阿史那思摩大为意外。 “门下:於戏!突厥部众,代居沙漠,元戎才举,龙城克定。三部种类,十角酋渠,咸袭冠带,俱为臣妾。朕光宅六合,亭育万品,爰降大造,存其亡国。既复故庭,乃树君长。惟尔右武候大将军、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器量明远,识用宏通,忠孝之节,简於朕心,明智之材,重於蕃落。朕用是命尔为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传之子孙,为唐藩屏...” 随着李恪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阿史那思摩的耳中,阿史那思摩脸上的讶色越发地重了,他没想到,他等来的竟然不是李世民问罪的诏书,而是册封他为突厥可汗的圣旨。 其实关于漠南之地的安置,朝中一直争议颇多,不过大多数朝臣都是持一个意见,那就是划漠南之地为都护府,纳入唐治。阿史那思摩从未想过,他身为突厥降将,有朝一日李世民竟会册封他为可汗,将他封于突厥故土。 阿史那思摩听着李恪的话,一时间反应不及,竟有些愣住了,还是李恪看着阿史那思摩有些出神,亲自将阿史那思摩扶起,把手中的圣旨交到了阿史那思摩的手中,对阿史那思摩笑道:“父皇恩旨,怜突厥百信思故国之情,特下旨复突厥旧国,册你为可汗,号乙弥泥孰俟利苾。” 阿史那思摩连忙起身,自李恪的手中接过圣旨,谢恩道:“臣阿史那思摩谢陛下恩赏。” 李恪对阿史那思摩道:“父皇册你为可汗,镇守漠南,日后你我相邻,可要多守望相助啊。” 阿史那思摩想来谨慎,忙道:“大都督严重了,阿史那思摩自唯以大都督之命是从。” 第二十九章 诺真水之战 自定襄城往西北而去,过白道川,便到了诺真水。 诺真水草场,当李恪率三万河东边军和两万胡骑赶到时,大度设的五万薛延陀士卒也早已在诺真水结阵以待。 自打贞观四年后,大唐北平突厥,收漠南之地,薛延陀借大唐之威,趁两国交战之机取漠北为己有,尔来四载矣。 四载间,大唐和薛延陀间虽小有摩擦,但大体并无不和,更无从大军交战之例,但随着大度设兵围定襄城,李恪又以并州大都督北上督边,两国间短暂的和平便被撕碎了。 眼下东突厥已灭,西突厥也日落西山,吐蕃尚未崛起高原,普天之下,若论强国,当以唐为首,其次薛延陀,今日之战,也是两方强国的初战。 自打入了贞观年,数载间,大唐南征北战,鲜有败绩,正是兵强马壮,睥睨天下;而薛延陀西拒西突厥,东压辽东各部,也是称雄漠北,风头一时无两。 今日一战,无论是大唐还是薛延陀,都不知何以为惧,当李恪率军兵临诺真水时,两方都已于开阔的草场外布兵,一场硬战在所难免。 “大都督,左右军斥候回报,诺真水内外并无伏兵,薛延陀主力俱在眼前。”李恪坐镇中军,协理李恪掌军的朔州都督苏定方对李恪道。 李恪率五万大军欲攻大度设,李恪和苏定方统军两万坐镇中军,李绩统军一万居左军,张公瑾和阿史那思摩统两万胡骑居右军,分别护卫东西。 李恪虽是行伍多年,在右骁卫大将军和扬州大都督任上也曾统军,但在统帅数万人马,在两军阵前还是初次,故而李恪特留下了苏定方辅弼。其实对于此战,李恪本就有着至少七成把握,如今又有苏定方在侧,更是十八九稳。 “大度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臣犯君,侵我诺真水,本王率天军至此,还不快下马受俘,本王看在你当初献马有功的份上,兴许还能饶过你一命。”两军阵前,李恪策马立于中军,剑指大度设,高声喝道。 其实今日一战,不止是李恪,大度设也同样企盼已久,大度设在薛延陀从来主战,但夷男却一向谨慎,颇为畏惧大唐军势,不敢擅起刀兵,若是今日一战大度设能败李恪,甚至将其生擒,自然就可以打消夷男的顾虑,挥师南下。全据草原了。 大度设高声回道:“李恪,当初在长安,我时运不佳,叫你取巧得了马,今日我便要你的性命来洗当日羞辱。” 李恪笑道:“自不量力,你父尚且是本王阶下之臣,况乎于你?只怕你今日又是来自取其辱了。” 夷男可汗为了得到大唐的扶持,对抗突厥,曾跪拜李恪称臣,这是薛延陀莫大的屈辱,在长安此事甚至还被李恪当着天下人的面重提了出来,此番李恪又在两军阵前再提此事,李恪的话一下子便将大度设本就暴躁的性子点着,大度设如何能够不怒。 大度设怒道:“当初在长安,我动不得你,今日到了草原上,我必杀你!” 大度设说着,手中马刀向前猛挥,麾下士卒饿虎扑食般直奔唐军而去。 两军交战,李恪早已做好布置,本就是有意逼薛延陀先攻,大度设此举倒也正和李恪心意。 李恪看着眼前浚稽山倾巢而出的五万薛延陀士卒,面色沉着如水,看不出喜怒,对苏定方缓缓道:“三军擂鼓,备战。” “诺。”苏定方手持中军令旗,向前一挥,一阵鼓响,大唐士卒也纷纷上前,迎着薛延陀骑兵便顶了前去。 大度设所仗,无非就是薛延陀儿郎生于马背,骑术精湛,非大唐寻常士卒可比,大战伊始,薛延陀士卒便直奔唐军而去,似是一把尖刀,要将挡在李恪身前的唐军撕裂。 “放箭!” 大唐士卒看着迎面奔来的薛延陀骑兵,巍然不惧,随着苏定方令下,一阵箭雨落下,伤敌数千,去了敌军两成战力,也叫薛延陀骑兵的速度稍稍减缓。 一阵箭雨看似凌厉,也伤敌不少,但实则收益并不甚大,因为冲锋的薛延陀士卒竟不畏死,片刻的慌乱后,竟又迅速整顿,迎着箭雨冲杀上来。 “结盾。” 苏定方见状,令旗再挥,前方唐军手持铁盾,站于最前,后排的唐军横执长矛,架于铁盾之上,要将薛延陀骑兵的攻势挡下。 草原一马平川,不比山丘,一眼望之可尽,兵法可用,但两军阵前却无从取巧,至少这第一波强攻,必须要顶下来。 马蹄声越发逼近,片刻后随着滚雷般的巨响,薛延陀的士卒已经狠狠撞上了唐军前排的盾兵。 “嘶呜....” 随着一阵阵战马的哀鸣声,薛延陀的战马已经与唐军正面交锋,唐军的长矛透过铁盾,刺进了薛延陀战马的马腹,冲在最前的骑卒连人带马都纷纷倒下。 “嘣、蹦、蹦...” 猛烈的撞击声夹着的战马的嘶鸣在李恪的耳边响起,李恪虽然面色沉稳依旧,但他的双拳在不禁意间紧握,显出了心中的紧张,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唐军若是能挡住这薛延陀骑兵的首轮冲杀,薛延陀骑兵的速度便会被彻底压下,一旦骑兵无法冲锋,以动打进,被逼的同步卒短兵相接,那骑兵的优势便会当然无存,跨下的战马反倒就成了他们的累赘,唐军扭转战局,反守为攻的机会就到了。 大唐边军,既能横行天下又岂是等闲,薛延陀的攻势虽强,但唐军的盾兵却宛如铁壁,虽也颇有损失,但却牢牢地挡住了薛延陀骑卒的冲击,纵是偶有破壁而出的,也被迅速击杀。 一波,两波,三波...随着薛延陀的攻势被挡下,慢慢地薛延陀骑卒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李恪等待的机会似乎到了。 可就在此时,正当李恪准备下令反攻时,战场上的局势却又突然变了。 苏定方指着薛延陀军后方的方向,对李恪道:“大都督,薛延陀变阵了。” 李恪闻言,顺着苏定方指着的方向望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些年薛延陀称霸漠北,倒也在同各族征战中摸索出了自己的门道,只见不远处的薛延陀骑兵竟突然变了阵型,众人纷纷下马,以五人为一组,将所乘的战马交由一人之后,另外四人转骑兵为步卒,持刀冲向了唐军。 这一幕来的突然,李恪也未曾想到大度设竟还有此招,倒是打了李恪一个措手不及。 第三十章 破阵 薛延陀突然变阵,转骑兵为步卒,如此一来被动的便成了唐军。 步卒比起骑兵更加灵活便捷,如此一来,唐军前列的盾兵便显得笨拙了许多,两军短兵相接,周转不开,前方大唐的盾兵反应不及,许多人都因此沦为了薛延陀士卒的刀下亡魂。 “变阵!”薛延陀换阵来地突然,但李恪倒也不至全无防备,李恪看着前军短兵相接,也随机应变,对苏定方吩咐道。 苏定方闻言,也知李恪之意,当即高声吼道:“前军退散,步卒近前。” 说完,苏定方手中令旗先向两侧一挥,而后往前一指,大唐的步卒应令上前,冲向了薛延陀士卒。 唐军悍勇,皆不畏死,手持刀枪便直扑薛延陀士卒而去,生死搏杀。 河东边军,征战多年,又多是老卒,以逸待劳的步卒方一上前,便止住了前军的颓势,叫薛延陀士卒进之不得。 薛延陀的士卒虽被挡住,双方拉锯,一时间都难言胜负,但就在这两军阵前,李恪抬眼望去,却有一人却显得颇为扎眼。 只见在两军厮杀的最前,有一个薛延陀将军身材宽大,宛如山岳般厚重,望之便觉膂力惊人,此人手持长刀正在阵前肆意搏杀,凡周身半丈之内,无人可近,不过片刻间,死伤在他刀下的唐军便有近百人。 李恪看着此人,脸露奇色,指着那人对苏定方问道:“此人好生勇武,定方可知是何人?” 苏定方看了一眼,回道:“末将曾闻大度设麾下有一将名作拔野力,最是彪悍,乃浚稽山第一猛将,草原之上罕逢敌手,想必就是此人。” 李恪看着此人,确是巨力,非常人可比,但倒也不惧,反倒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对身侧的席君买问道:“定方说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君买以为如何?” 席君买回道:“此人手持阔刀,气力不俗,若是马战冲锋,或还算是一员良将,但弃马步战,难维长久,不过尔尔,若遇善战之将,片刻可擒。” 李恪笑道:“君买所言,正与本王不谋而合。此人冲阵虽凶,乃敌军胆气所在,本王欲取此人首级,破敌之胆,一盏茶内君买可能拿来?” 席君买看着场中正如修罗般肆意屠杀的拔野力,嘴角微挑,对李恪回道:“何须一盏茶,片刻足矣。” 席君买说完,对身后的王府卫率又吩咐道:“众军结阵,保护殿下。” 席君买一声令下,话音未落,便一夹马腹,银枪一挺,如离弦之箭般直奔拔野力而去。 席君买乃李恪亲卫统领,跨下战马也是李恪所赐,虽不比定北,但也是少有的神骏,不过眨眼间便到了前部。 前部的大唐和薛延陀士卒厮杀正酣,听得有马蹄之声,都本能的避让,将拔野力身前的一片地空了出来。 “拔野力,你可是猖狂够了?”席君买策马近前,一边疾奔,一边对拔野力喝道。 此时的拔野力手持长阔刀,正将身前的唐军杀散,听得身前一声暴喝,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明光甲,看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唐军将领迎面而来。 席君买不同于寻常猛将,他虽是天生神力,武艺绝伦,但却非是膀大腰圆的模样,反倒是身形瘦削,除了稍显高大外,与寻常将士差异不大,拔野力倒也未将席君买看着眼中。 拔野力看着席君买挺枪刺来,抬起手,便要将席君买的刺来的银枪荡开。 原本在拔野力想来,席君买身形看似瘦削,气力当也不过寻常,纵是仗着马势,也不足为惧,甚至拔野力都已经想好,待他将席君买的银枪荡开后,又该如何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铛!” 随着一声刺耳的脆响,拔野力和席君买刀枪相撞,一股巨力竟自拔野力的刀传到了他的掌心,拔野力先是手掌发麻,紧接着这种震荡感通过手掌传到了他的双臂,他的双臂顿时失了知觉,连手中的长刀都握不住了。 “哐当”一声,全无半分心理准备的拔野力被震地双臂发麻失力,手中的长刀应声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席君买没有给拔野力半分机会,人在马背之上,手中银枪轻转,反手刺进了拔野力的心窝。 就在银枪透体而入的一瞬间,拔野力的脑中才满是懊悔,他知道自己不是席君买的对手,可若是他不拿大,不去硬挡席君买势如雷霆的这一枪,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尽管现在拔野力知道了席君买气力有多大,这杆席君买拿着看似轻飘的银枪有多沉,但一切都已经迟了。 当席君买把手中的银枪自拔野力的后心拔出,拔野力脱力倒地,再也不起,而席君买并未就此作罢,反倒双脚一蹬,枪指着大度设所在的薛延陀中军,高喝一声道:“众将听令,随我杀。” 将是兵胆,随着拔野力速死,薛延陀前部士气已落,此消彼长间唐军士气高涨,闻得席君买一声高喝,唐军竟随着席君买直杀向了薛延陀中军。 苏定方站在李恪的身旁,看着阵前的席君买正如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撕开了薛延陀的防线,直奔大度设而去,苏定方感慨道:“末将只知席将军护卫殿下身侧,乃一员骁将,不想竟勇猛至厮。席将军年少气盛,末将乍一看之,席将军竟似有当年翼国公之势。” 翼国公秦叔宝,论武艺和吴国公尉迟敬德并为大唐武将之最,以往跟随李世民平定天下时,阵前冲锋,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亦是常事,苏定方如此夸赞席君买,自也是极高的赞誉了。 李恪闻言,也笑道:“不错,席君买之勇,确可比翼国公,看着本王正是心中激荡,若非本王是主帅,不可轻动,本王也想持枪上阵了。”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这才想起,身旁这个在三军阵前镇静自若的大都督也不过才十来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而且李恪师从秦叔宝,武艺精湛,更非等闲,恐怕真是动了上阵杀敌的心思了。 而就在李恪和苏定方说话间,席君买已经率众杀进了敌军深处,几乎贯穿了整个薛延陀的阵型,将薛延陀人杀散,而此时李恪等待良久的机会终于也到了。 薛延陀的战法可变骑兵为步卒,虽是灵活,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的后方。 薛延陀骑兵五人一队,四人冲锋,一人看马,只要唐军夺了他们的马,他们阵型自乱。 眼下有席君买率军在前,牵制住了薛延陀的前军大部,后方正是无人顾及之时,此时不夺又待何时? 李恪当即下令道:“定方,传令左右军,出轻骑,直取敌军后部,务必要断其后路,将薛延陀前军一举全歼。” “诺。” 李恪一声令下,苏定方应下,正要命传令使前往左右军传令,可就在此时,李恪发现,不等李恪的帅令送到,左右军两翼竟已出轻骑劫后。 李恪在战前已授两翼大军临机决断之权,而李绩和张公瑾乃是当世名将,又岂会错过如此良机? 李恪看着两翼绕出的轻骑,脸上挂起了一丝笑意,他知道,这一仗胜了。 第三十一章 杀俘 薛延陀的军制与大唐不同,大唐地方虽多行府兵制,每逢战事,征调府军上阵,有些府军士卒虽也需自备弓刀和载运粮草的马驴之类,但骑兵战阵杀敌的战马却都是军府所备。 但薛延陀却不同,薛延陀的士卒虽也多是战时征召,但薛延陀骑兵所用的战马却是他们自行带来的,为他们自己所私有,若是战马被劫了,便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而且此处相距浚稽山尚有数百里,若是他们战马被劫,便无马可乘,需得自行走回浚稽山,路途遥远,寻常人如何遭得住? 故而当前部正同唐军交战的薛延陀士卒看着自己的战马被劫,顿时慌了,哪里还有继续恋战的心思,只顾得连忙摆脱纠缠着的唐军,去救自己的战马。 可欲速则不达,更何况战场之上本就唐军占尽先机,薛延陀士卒越是想退,便越是被唐军死死缠住,进退不得,死伤也是骤增。 从唐军左右两翼出轻骑绕后,再到薛延陀后军被袭,前后不过盏茶的功夫,前方的战事已经顿时急转直下,唐军已经稳稳占据了优势。心思不在,军心不稳的薛延陀士卒只有被剿杀的份了。 这些薛延陀士卒亦是精锐,但是他们一向打贯了顺风仗,自打薛延陀崛起漠北以来,还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被敌军压着打,时间稍短或还尚可,但一久,便没了斗志,渐渐地,竟有人弃械请降了。 三万薛延陀士卒入阵,厮杀片刻,损失惨重,而此时战阵之中,所存薛延陀士卒已不足两万,剩下的薛延陀士卒见有人率先请降,开了先例,竟也都纷纷弃械降了唐军,所剩下的不过数千人还在负隅顽抗。 “大都督,薛延陀前部请降。”薛延陀士卒请降,便有前军通报,苏定方见状,忙对李恪禀告道。 此时大胜在即,本该是李恪欣喜之时,可李恪看着阵前场中躺着的唐军士卒,嘴角微微抽动,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意也被越发地冲淡,到了此时,脸上竟再也挤不出哪怕半分笑意。 所谓“慈不掌兵”,这样的道理李恪自然清楚,方才阵前厮杀正酣,你来我往之时,李恪尚还不觉。可当唐军渐胜,看着慢慢地显得稀疏的战场,看着遍地的尸体,李恪的心里反倒越发地沉重了。 两军酣战许久,薛延陀士卒死伤万余,折军近半,大唐士卒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战之后,唐军的死伤也在数千之数。 李恪稍稍近前,看着地上躺着的唐军士卒,面沉如水,半晌前,他们可都还是活生生的河东儿郎啊,还是无数河东父老妻儿的牵挂,可现在,便躺在了诺真水的草原之上,魂断异乡。 李恪不是初经行伍,当初大唐北伐之时李恪所见的死伤远比眼下还要多得多,可那时的李恪只是质子,并非主帅,那些士卒的死他还无法体会地如此真切。 可这一次,李恪身为三军统帅,执掌杀伐大权,他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将军身上担着的不止是一场战局的胜负,他身上担着的更是数万同袍的生死。 大军出征,数万袍泽都将自己的性命托于他手,他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把他们活着带回去。 看着满地的唐军尸首,李恪在心中慢慢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叫他被口水生生淹没的决定。 “杀。”李恪的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李恪的语气平淡,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万余薛延陀士卒,不是人命,而是万余牛羊那般轻巧。 但旁人不知,苏定方跟随李恪多年,他很清楚李恪的脾性,李恪在怒到极致时往往表现出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沉静如水,在本该生怒的时候,李恪越是平静,越是代表着李恪心中已然怒极。 不过苏定方毕竟不是外人,若是旁人知晓李恪生怒,自然不会去触碰李恪的霉头,只管依命行事便是,可苏定方不同,苏定方是李恪的心腹爱将,自然要为李恪考虑。 苏定方道:“殿下,薛延陀士卒已降,若是杀之,恐怕会遭非议,朝堂之上于殿下极为不利,而且杀俘不详,对殿下也有妨碍。” 苏定方所言,是出自大局,这万余薛延陀士卒已降,若是李恪执意要杀,必定引得朝中百官弹劾,甚至留下暴虐之名,于李恪不利。 可李恪既说出了话,自然也有他的坚持,李恪道:“今日这些人若是不杀,待来日本王北伐,他们又是我大唐的敌手,为了今日这一仗,本王已经折损数千儿郎,难道来日再战,本王还要为了今日所谓的仁慈损兵折将吗?” 李恪顿了顿,咬牙接着道:“况乎我大唐数万儿郎北上却敌,却有数千人葬身北地,怎能就此作罢,本王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给河东父老一个交代!”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看着李恪眼中的杀气,似乎觉出了李恪话中的意味,显然,李恪还有其他的意思。 苏定方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除恶勿尽,薛延陀既敢入我大唐之境,本王便要将他们的性命尽数留下。” 说着,李恪俯身自定北的马背上取过挂着的虎头湛金枪,高举过顶,高声喝道:“传本王令,全军冲锋,此战不抓俘,只以首级论功,能斩大度设者,官升五级,赏金百斤,良田千亩。” 李恪很清楚,李恪奉李世民之命经略河东,为的就是平灭薛延陀,今日杀的薛延陀人越多,来日北伐,唐军的敌人便越少,李恪自然是想将眼前这五万薛延陀士卒尽数除尽,以为来日北伐铺路。 至于所谓的“仁慈”之名,并不能助李恪取胜,更不能帮李恪夺得储位。李恪要之何用? “诺!”苏定方知晓李恪的心思,李恪下令,苏定方当即应诺,手中令旗猛挥,大唐五万士卒得令,纷纷扑向了不远处的薛延陀大军。 战局瞬息万变,李恪看的出来胜局已定,另一边的大度设自然也看得出来。 大度设看得出来,随着唐军大举压进,战局已经开始收尾,这时的大度设才清醒过来,原来他所谓战无不胜,引以为傲的浚稽山薛延陀精锐,在唐军的面前竟也只是如此而已。 大度设自知回天乏力,看着自己手中的残军,也没了和唐军争锋的资本,只得弃了前军,转马便逃,往北奔去。 第三十二章 忠心耿耿赵德言 随着席君买入阵,斩杀拔野力,先破薛延陀胆气,而后左右两翼大军各出轻骑,去薛延陀后端,薛延陀已然注定了败局。 大度设自浚稽山率五万薛延陀大军南下,诺真水一战李恪下了杀令,薛延陀大军折损三万,过半人马死在了诺真水。 如此损失,与薛延陀而言不可谓不惨重,旁的不说,至少经此战后,薛延陀南部的浚稽山部五载内是再无力南下侵扰了。 不过这还不是李恪想要的全部,除恶务尽的道理李恪岂会不知,大度设在薛延陀,最是主战,此役若是能将他和麾下的士卒尽数诛杀,既可免漠南再被侵扰之忧,也可为日后北伐扫平阻障。 大度设溃逃,李恪一声令下,亲自率众追击,过了阴山隘口,山北一马平川,一眼望去尽是草原,李恪倒也不惧埋有伏兵。 李恪亲率轻骑一路追杀,但凡行动稍慢些,落了队的,或是后军挤住,撤退不及的薛延陀士卒,便沦为了唐军的刀下亡魂,甚至其中还有许多不甚坠马,被后方的同袍骑马活活踩死的。 大度设率两万残军北逃,当他逃出诺真水草原,越过漠南、漠北之交后,身边剩下的人马已是十不存一了。 大度设一路不敢稍歇,生怕唐军追上,便要了他的性命,一路逃到了浚稽山地界才停下了脚步。 “特勤,唐军追击的前军似乎不见了。”薛延陀一众奔逃多时,早已累的气喘吁吁,大度设是武将,底子不错,倒还尚可,可跟随大度设身旁的赵德言却是文臣,连奔了半日后早已是气喘嘘嘘,强撑在马背上对大度设道。 大度设看了眼身后,也慢慢勒停了马,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问道:“唐军的追兵可是停下了?” 赵德言回道:“此处已是浚稽山地界,想必唐军也不敢擅至,必是已经停在了边线。” 此时大度设的脸上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了看身旁跟随着的士卒,比之刚退时还要稀疏上许多,大度设对赵德言吩咐道:“清点人数,看看随我北返的还有多少人?” 赵德言领命,随即下去大致地清点了一下,片刻后回禀道:“禀特勤的话,随特勤回到浚稽山的将士只剩五千上下了。” 大度设看着人群稀疏,也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大度设听着赵德言的话,听到了那个数字时,还是心中猛地一颤,觉着心窝子里一阵绞痛,竟险些栽下马来。 大度设知道此役损失惨重,可他没想到竟如此惨重,五万大军南下,前后还不足一月,竟只剩下一成了。 这五万大军几乎是浚稽山全部的人马,也是他在薛延陀立足的最大依仗,这五万大军没了,他又如何去争那可汗之位,从此他在汗庭说话恐怕都没了底气。 大度设扶着马背,强撑着骑在马上,眼中仿佛失了神一般,问道:“怎会如此?” 赵德言见状,忙宽慰道:“特勤勿忧,方才撤军太急,恐怕多有走散的将士,兴许再过半日便能回拢了。” 其实赵德言所言,也真的只是在宽慰大度设而已,方才撤军时赵德言自己看得清楚,唐军大军碾过,薛延陀士卒大部亡于刀下,至于极少逃出的,也只是四散奔去。 草原茫茫,不知方向,更何况他们的身上又没有干粮,撑不了几日,就算他们侥幸逃生,也未见得还有命活着回到浚稽山。经此一役,大度设损兵折将,这元气只怕是再难恢复了。 大度设拍了拍大腿,懊恼道:“只恨当初未听先生所言,弃了诺真水,才落得今日这般。” 当日大度设取定襄城未成,退至诺真水,赵德言曾劝大度设未免同唐军开战,弃守诺真水,尽数撤军回浚稽山保存实力。 其实当时赵德言的本意既是不愿大度设据有水草丰美的诺真水草场,平添势力,也是担心李恪初到草原,未必是大度设的对手,再折损了兵将。 可如今看来,倒是赵德言低估了李恪的本事和固守疆土的决心,李恪初到河东便提军北上,丝毫不给大度设喘息的时机,而后一战而定,歼尽了大度设的麾下精锐,叫大度设无力再起。 赵德言本也是在暗中相助李恪,可如今看来,当初赵德言劝大度设弃了诺真水,反倒是对大度设的良言了,也难怪大度设会如此懊恼。 赵德言道:“特勤,眼下不是懊恼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着如何应对可汗。” 此番大度设兵围定襄城本就是抗命行事,如今又损兵折将,夷男自然要把其中的罪责加在大度设的身上,以平息大唐的怒火,大度设虽然逃出生天,但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好过。 大度设本就不是善谋之人,如今更是乱了心思,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赵德言了,大度设问道:“我已落得这般田地,又还能如何?” 赵德言满是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一口应道:“特勤放心,在下这条命是特勤给的,无论特勤如何,在下都会同特勤共进退,同生死。” 赵德言的话落入大度设的耳中,大度设的心里竟有一股子莫名的感动。现在的大度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手握五万精锐,坐镇浚稽山千里草原的特勤,而是一个与战不利,或将为可汗问罪的败军之将。 现在的大度设已经是人尽远之,可大度设却从未想到,赵德言竟仍旧以他为主,原本他都不甚瞧得上眼的赵德言竟是如此的忠耿。 此时的大度设若知秦王异人和吕不韦之事,恐怕当即便该说出:“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的话来。 大度设对赵德言问道:“此事之后父汗必会重惩于我,汗庭的那几位兄弟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知先生有何法子助我保全性命,东山再起。” 赵德言道:“特勤战败,汗庭上下必已容不得特勤,要杀了特勤向唐求和,汗庭和浚稽山是不能待了,当务之急是趁着可汗未至,速速离去。” 大度设连忙问道:“我若是离去,又能去往何处?” 赵德言故作模样地思虑了片刻,对大度设道:“科布多,特勤可以去金山脚下的科布多草场投奔母族部落,请求庇护。” 当初薛延陀和突厥大战,便是大度设第一个率军攻下了突厥的金山汗庭,为了表大度设之功,夷男可汗便将金山西北处一处肥沃的科布多草场赐给了大度设的母族,此番赵德言便是劝大度设前往投奔母族,求一立身之所,以图来日东山再起。 不过大度设闻言,却担忧地问道:“科布多虽然是我的母族,能够收留我,但科布多背靠金山,与西突厥盘踞浮图城的阿史那社尔相邻,我同他有旧仇,他如何能容得下我,到时阿史那社尔和父汗两相夹攻,我必死无疑。” 赵德言解释道:“特勤不知,正是因为科布多草原位处西突厥和薛延陀之间,特勤才能保命。阿史那社尔虽然拥兵占据可汗浮图城,但他与可汗有仇,却不是与特勤有仇,特勤只需许诺阿史那社尔共取薛延陀,阿史那社尔必会同意联合特勤一同对抗薛延陀。 到时特勤只需在科布多喘息一载,积攒兵力,再借得西突厥之兵,便可乘着可汗不备,一举攻回郁督军山汗庭,夺得汗位,到时再和李恪一较高下,雪今日之辱,岂不美哉!” 第三十三章 再会夷男 赵德言所言听着极是诱人,而且似乎也不是天方夜谭,大有成事的可能。 若是大度设能先依赵德言所言带着本部五千残兵投奔科布多的母族部落,而后西结占据西突厥浮图城的阿史那社尔,东拒薛延陀,在金山脚下休养生息一载,凭借着母族部落的势力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阿史那社尔和薛延陀有仇,现在的大度设也不为薛延陀所容,他们正可合力共抗薛延陀,若是大度设再能由一能言善道之士为使,借得西突厥数万精兵,趁着夷男可汗不备之时,偷袭郁督军山汗庭,一举夺了可汗之位,到了那时,他大度设便是薛延陀的可汗。 赵德言的话,仿佛一副光辉的画卷在濒临绝望的大度设的眼前徐徐展开,叫野心勃勃的大度设又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正如赵德言所言,左右诺真水大败,大度设已没有了自保的资本,夷男可汗为了降罪,也为了平息李世民之怒,必会要了他的性命,与其如此,还不如奋力一搏,兴许还真能坐上薛延陀的可汗之位。 走投无路的大度设听得赵德言的话,咬了咬牙,当即便应了下来,带着五千残部直奔金山脚下的科布多而去。 而与此同时,李恪还不知大度设已经弃浚稽山而去的消息,李恪只当大度设遁逃,正亲率大军一路马不停蹄直追出了诺真水草场,眼看着都快到了浚稽山地界。 “大都督,不可再追了,前面便是浚稽山,再追恐遭伏兵。”李恪追出了百余里,再往前便到了薛延陀的浚稽山,此战大度设确是倾巢而出,但唐军对大度设的虚实却不甚清楚,浚稽山究竟还有多少兵力谁都不知,眼看着出了地界,随李恪一同追出的李绩对李恪劝道。 用兵之道,穷寇莫追,更何况快到了大度设的底盘,浚稽山一带唐军皆不熟悉,若再深追确是不妥。 “众军止步!” 李恪缓缓勒停了战马,缓缓抬起手,令众军停下,而后对李绩道:“可惜此战未能尽得全功,叫大度设逃回了浚稽山。” 诺真水一战,大唐损兵不过数千,但薛延陀已死伤九成,无论如何计较,此战都是唐军大胜,李恪初次统军出塞作战便有如此成绩也算骄人了,可李恪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得色,反倒还有几分懊恼。 不贪功,不冒进,不骄纵,李恪年不过十六,却沉稳至厮,仿佛是一个行伍多年的老将,着实叫李绩有些刮目相看。这位楚王殿下以庶子身份能走到今日这一步,确非偶然,光是这份心性和胆略,就远不是太子能比的了得。 李绩道:“来日方才,大都督也不必急于一时,大度设的人头不过是暂寄于其项上罢了,早晚必取之。”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今日且饶他去吧,待到来日再取其性命不迟。” 李绩问道:“大都督,那眼下我等该当如何?” 李恪并未立刻回李绩的话,而是骑在马背之上,看着远处的浚稽山脉,信马踱步,端详了许久。 半晌过后,李恪才指了指周边的地势,对李绩问道:“李总管乃军中宿将,父皇亦多称赞,李总管以为此处地势如何?” 李绩抬眼望去,只见此处临近浚稽山,有山坡绵延,居高临下,坐南而面北,顿时便明白了李恪的心思。 李绩反问道:“大都督可是欲于此处建戍堡,以制薛延陀?”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此处地处诺真水与浚稽山之交,山脉连绵,乃浚稽山南下必经之地,若是我们于高坡之上建戍堡,便可据此要道,既可扼薛延陀南下之咽喉,亦可为北伐之先部,一举两得。” 李恪身旁的这处高上与浚稽山道隔水相望,李恪若是在此处高坡之上建戍堡,不仅可以居高临下扼守要道,而且两军交战,只要浚稽山兵马一动,此处的戍堡便能看的一清二楚,可以狼烟警示,叫唐军尽早知晓,早做部署迎敌。 李绩闻言,思虑了片刻后,回道:“大都督所言甚是,此处确属要塞,谁若得之,便可占尽先机,但此处乃两国交界,恐怕薛延陀未必会坐视大都督在此兴建戍堡。” 此处既不属唐,也不属薛延陀,乃是一无主之地,以往大唐不重漠南,整个诺真水和白道川都罕有人烟,此处自然也就不甚紧要。 可如今,随着大度设兵围定襄城,李恪北上督边,两国已然战起,此处扼住了薛延陀南下的咽喉,实在紧要,薛延陀自然也极为看重,不会轻放,李绩的话自有道理。 李恪对身旁的众人问道:“此处干系重大,决不可落薛延陀之手,否则兵围定襄城之事必将再现,本王欲取此处为戍堡,以为大唐前哨,众位可有良策。” 李恪之言才落,策马立于李恪身旁的苏定方看着远处的浚稽山,想了想,回道:“薛延陀夷男起于微末,也算是枭雄,若是贸然取此地筑戍堡恐怕不易,唯今之计未有以重易轻还可一试。” 李恪闻言,问道:“何为以重易轻?” 苏定方回道:“诺真水一战,薛延陀损失惨重,若单凭浚稽山一地之力,恐怕已无力与大都督为敌,大都督何不命士卒先垒木搭桥,佯装渡河,作欲全取浚稽山之势。 浚稽山乃郁督军山南部屏障,至关紧要,夷男为保浚稽山,必定来信同殿下议和,到时大都督再同夷男定议,划此地交由突厥,另建戍堡,此事可成。” 李恪听着苏定方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大唐多线为战,后勤吃紧,没有一战而定薛延陀的把握,不敢轻易北伐,而薛延陀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下的薛延陀看似强盛,实则已是内忧外患,国内铁勒九部其心不一,东、西两面的辽东和西突厥又蠢蠢欲动,夷男更没有和大唐决战的底气。 此地虽是紧要,但与整个浚稽山相比却又轻了许多,若是李恪作势欲取浚稽山,逼地夷男在此地让步,倒也未尝不可。 李恪当即便欲从苏定方之言,命前军搭桥,以为佯攻,作欲取浚稽山之势。 可就当李恪正要下令之时,遣出刺探消息的斥候却带来了一个叫李恪讶异的消息:浚稽山西北向突现数万薛延陀大军,掌汗旗,当是夷男可汗率军亲至了。 第三十四章 虚张声势 夷男乃薛延陀可汗,夷男所率,自然是整个薛延陀最是善战的牙廷精锐。 若李恪所面的只是薛延陀数万精锐,李恪倒也不惧,只是李恪麾下唐军已厮杀多时,自诺真水一路追至此地,早已是人马困顿,若是此时再和夷男的汗庭精锐相较,恐怕占不得便宜。 但此处位置险要,若能得之,日后便可扼薛延陀东南咽喉,在两国交互中占尽先机,李恪自然不愿就此退去,将此地拱手送还薛延陀。 李恪听到夷男可汗率军亲至的消息,转身对苏定方问道:“定方,眼下本王手中还有多少兵力?” 苏定方如实回道:“方才大都督追敌甚急,中军步卒跟之不及,唯有两翼轻骑跟了上来,眼下大都督可用之兵恐怕不足两万。” 李恪接着问道:“中军步卒据此尚有多远?几时能至?” 苏定方回道:“此处已追出近百里,中军步卒纵是疾行,也需大半日的功夫。” 李恪闻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道:“如此说来中军步卒是赶不及此战了?” 苏定方回道:“我军斥候临战外探最多三十里,算着脚程夷男最多一个时辰便到了。” 中军步卒据此尚有大半日的路程,而夷男统帅大军已在西北向,恐怕不足一个时辰便到此地,唐军大部必是赶不及了。 而且唐军步卒一路急行军,纵是到了此处也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战,正面厮杀绝非薛延陀汗庭精锐的对手。 若以稳妥而论,两方实力悬殊甚大,自是以退兵为宜,可李恪既已到此,又怎会甘愿将此地拱手相让,此处位置险要,若非大度设溃逃,李恪借大胜之势追击至此,如何能轻易占得此地。 今日李恪若是将此地丢了,来日再想夺回,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李恪岂会甘心。 李恪身边的几人问道:“诸位行伍多年,都是军中宿将,临阵作战自然比本王更为精熟,本王若是隔河据守此地,几位将军以为可否?” 几人之中,以襄州都督张公瑾用兵最是谨慎,李恪之言方落,张公瑾便回道:“夷男麾下乃汗庭精锐,又是以逸待劳,若是大都督率军固守,恐怕不易。末将以为大都督尊贵,更身系河东上下安危,断不可为一地之得失自陷于险地,得不偿失啊。” 如今的李恪可不是当初那个手无寸权,北赴突厥的质子,现在的李恪身为并州大都督,三军主帅,掌河东兵权,自不可轻易赴险。更何况,李恪又是李世民的爱子,若是李恪在此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老臣又如何去同李世民交代。 张公瑾所言自然是老成持重,也无甚不妥,但苏定方听了张公瑾所言,却道:“此处虽是险地,但若只为这一处,自然不必大都督和我大唐两万精锐轻骑犯险,但末将担心夷男不是为此一地而来,恐怕所求更大。” 李恪问道:“定方何意?” 苏定方回道:“夷男自郁督军山而来,与此相距何止千里,纵是轻骑快马,也需三五日的路程,大度设今日新败,夷男此前无从知晓,故而夷男今日到此必与大度设战败之事无关,末将担心他是冲着漠南和定襄城来的。” 李恪闻言,想了想,点头道:“定方之言甚是,如此说来本王还轻易退不得了?” 若是夷男冲着漠南而来,李恪在此,至少占据险地,还能倚山据河而守,李恪若是退了,再往南可就是一面沃野,全无险隘,等于将整个漠南草场都暴露在了夷男的兵锋之下。 苏定方道:“此处乃是险地,若是拒守,我军可得地利,尚能勉力保之,若是退了,再想守住漠南便更是不易。” 苏定方一边说着,一旁的李绩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李绩这般模样不止是对苏定方所言的认同,更是因为苏定方说出了他想说却又不便说的话。 此处与郁督军山汗庭相距甚远,夷男率重兵南下至少也是数日前的事情,而数日前大度设还未退出白道川,李绩虽不知夷男之意,但李绩也担心夷男南下是为漠南而来。 可这些道理李绩虽知,但却不便开口,因为一旦开口,便是在劝李恪死守此处,大有叫李恪以身犯险的意思。 这些话李绩不便说,免遭李恪猜忌,几人中也唯有苏定方这个跟随李恪多年的心腹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夷男虽然来此,但李恪本就不欲就此退兵,如今苏定方的话跟坚定了李恪固守此处的决心。 李恪道:“定方所言,正和本王心意,传令下去,各军备战。” —————————————————— 李恪只知夷男率重兵来此,却不知来意为何,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可与此同时,正在浚稽山东南山脚下的夷男却比李恪更为不安。 薛延陀浚稽山,位处诺真水草原之北,也是漠南和漠北的交界所在,甚是紧要,故而夷男特命爱子大度设率军五万在此镇守。 夷男所在之处相距通往诺真水的隘口不过二十里上下,本该是重兵把守之地,可此时看来,竟是空无一人。若是唐军在此时挥军北上,浚稽山要地岂不就是拱手相让了? “可汗,查清楚了。”夷男见此地空旷,大为反常,便命其侄咄摩支前往查探,过了片刻后咄摩支回到了夷男身边,禀告道。 夷男不满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此处竟无一人值守?” 咄摩支回道:“回禀可汗,方才我在山下抓了一个正四处流窜的的逃兵,从他口中问出才知,原来大度设特勤在诺真水战败,已经不知去向。浚稽山没了主帅,故而如此。” 夷男闻言,脸上满是惊色,问道:“大度设率五万大军南下,竟还不敌阿史那思摩吗?” 夷男已知大度设南下,强取定襄城去了,可在夷男眼中,阿史那思摩所率的五万突厥胡骑实在不堪一击,为何竟能打得大度设大败。 咄摩支如实道:“据那逃兵所言,在诺真水大败特勤的不是阿史那思摩的突厥兵,而是唐军。” 夷男自咄摩支的口中听到“唐军”两个字,心里明显多了一丝惊慌,忙问道:“唐军,可知唐军主帅是谁?现又在何处?” 咄摩支道:“唐军的主帅乃是唐廷的楚王李恪,李恪率军一路追来,恐怕已经快到浚稽山了。” “什么?竟是李恪?”夷男听到李恪的名字,脸上的惊讶越重了。 早在七年前,夷男便曾同李恪打过交道,也算是相熟,可没想到今日在这草原之上竟又遇上了李恪。此番大度设南侵,李世民竟遣了爱子亲自北上,只怕是动了真怒了。 可真正叫夷男震惊的还远不止此,就在夷男和咄摩支还在说话的当口,前军竟也急传来了消息,前方隘口突现唐军重兵,人数之众,怕不在六万之下。 第三十五章 议和 上次李恪同夷男可汗相见,还是在金山脚下的突厥汗庭,如今时隔数载,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突厥汗庭已经是薛延陀牧马的草场,而当年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也化作了一抔黄土,埋于地下。 夷男盘卧郁督军山,雄踞漠北;李恪掌军十万节制河东,奉旨经略漠南。昔日枭雄已逝,不知何在,反倒是当初在突厥汗庭中寄人篱下的李恪和夷男,竟成了突厥故土真正的主宰。 诺真水和浚稽山之交,南下必经的山谷隘口。 当夷男率众四万行抵隘口北面的河岸时,抬眼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岸的山谷之上已布有唐军重兵,纵谓之漫山遍野也不为过,恐怕正如斥候所言,不在六万之下,甚至或在八万之数。 大度设率军五万南下夺取漠南,诺真水战败,损失惨重,如今已近乎全军覆没,连大度设都不知所踪。可就在唐军全歼了大度设五万大军后,人数竟还有如此之众,难不成唐军竟是河东十万大军尽数出塞,大举北伐来了? 夷男此番领军南下,正是因为知晓了大度设越过诺真水欲攻打定襄城的消息。 定襄城乃漠南要地,非是诺真水可比,大度设若打了定襄城,无论胜负与否,都已是与大唐撕破了脸面。 原本在夷男的设想中,左右大唐已命突厥重返漠南,薛延陀和突厥,和大唐早晚难免一战,若是大度设大胜,取下了定襄城,自是最好,那夷男便可乘势全据漠南,效仿当年的颉利可汗以定襄城为要塞,与唐军周旋。 若是大度设败了,那他便可入浚稽山,收大度设兵权,问罪大度设,以此息李世民之怒,也可整军防备唐军北扑。 可夷男想的固好,但当他率军南下到了浚稽山后一切都出乎了夷男的意料,大度设不知所踪,手中的五万兵将也折损殆尽,哪里还来的兵权可收,他手中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自汗庭带来的四万精锐了。 可光凭着他麾下的四万精锐,当真能敌得过对岸的近“八万”唐军吗? 夷男策马慢慢地走到河岸边,看着对岸的唐军,不止是在山野布防,甚至对岸还有唐军正在伐树垒木,大有要搭桥渡河的意思。 夷男看着唐军的动静,顿时有些慌了,大度设战败,生死不明,如今唐军又做渡河强攻之势,只怕是要乘势夺取浚稽山了。 浚稽山乃郁督军山东南险要,若是浚稽山丢了,那郁督军山之前便再无天险可守,故而浚稽山万不容有失。 不过唐军人众,若是唐军当真大举北攻,夷男自问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是败多胜少。 夷男策马立于河岸,仔细看去,就在何对岸不远处的小坡之上,那个模样俊秀,身骑白马的少年可不正是李恪? 夷男一面命麾下士卒严加布防,一面上前对对岸高声吼道:“楚王殿下,夷男请见。” 李恪听得夷男的呼喊,回身望了一眼,而后策马缓缓策马了山坡,走到夷男的对岸,喝问道:“夷男,你竟还敢来见本王?” 夷男明知故问道:“我知殿下驾临浚稽山,特来拜见,不知殿下何以罪我?” 李恪道:“你命你子大度设南下,犯我边州,父皇特命本王北上问罪,你竟还不知罪在何处?” 夷男解释道:“大度设南侵乃是他自作主张,非我所命,还望殿下明察。” 夷男所言虽有弃车保帅的意思,但倒也并非尽是虚言,当初夷男只准大度设南下侵扰诺真水,谁曾想他竟直接越过白道川,兵围了定襄城,才彻底激怒了大唐君臣,叫夷男如此被动。 李恪闻言,冷笑了一声,不屑道:“好一个非你所命,你一句非你所命便可将自己摘地干净不成?这些话,你还是留到长安,再同父皇说吧。” 李恪说着,显然是对夷男没了耐心,竟欲打马离去了。 李恪若有所恃的模样叫夷男越发地忧心,李恪对夷男越是不耐烦,便越说明了李恪有率军攻打渡河的意思,夷男看着对岸的唐军,心中反倒越发地没了底气。 这一战李恪以身犯险,自然输不得,但夷男又何尝不是如此? 薛延陀号胜兵二十万,其中五万驻于南面浚稽山,可如今随着大度设战败,这五万人已经打了水漂,另有五万驻于西北防备西突厥并震慑铁勒余者八部,两万坐镇辽东,余者八万尽在郁督军山,夷男此番带出的四万精锐已经是汗庭半数人马,这四万人决不能折在了此处。 夷男若是没了这四万人马,铁勒九部中便难免成枝强干弱之势,到时且不论回纥、契苾两部,就连思结、仆固等部兵力都在薛延陀汗庭之上,夷男又该如何服众。这一仗,夷男输不起,更不敢输。 夷男见得李恪欲打马离去,顿时大急,连忙道:“我此来并无与殿下为敌之意,还请殿下留步。” 李恪刚才转过身去,听得夷男的话,嘴角勾勒出了一丝笑意,他知道,夷男既说出了此言,今日之事多半便是成了。 其实这一仗李恪也不愿打,所谓漫山遍野的八万唐军,不过是李恪的障眼法罢了。李恪把一万余士卒分散于山野各处,多掌旗鼓,做出人多势众之状,而后又故作模样,假意欲渡河强攻,逼得夷男退让,真正要打的话,李恪也没有底气。 李恪转过身去,颇不耐烦地瞥了夷男一眼,问道:“还有何事?” 夷男忙道:“我绝无同大唐为敌,冒犯殿下的意思,一日,殿下只需给我一日的功夫,我定当拿了逆子大度设,亲自向殿下请罪。” 李恪笑道:“大度设?本王要大度设作甚,若可汗的诚意只至于此,你我便不必谈了。” 夷男听着李恪的话,这一仗似乎也不是非打不可,连忙问道:“那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道:“本王要浚稽山,你若是将浚稽山让于本王,再赠牛羊三万,以供本王退兵粮耗,本王便可就此罢兵,也可劝父皇息怒。” 夷男闻言,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浚稽山乃漠北要塞,断不可让,若是让了,无异于是饮鸩止渴,薛延陀早晚亡于大唐兵锋之下。 夷男道:“殿下所言实在是为难我了,浚稽山乃是薛延陀屏障,请恕我不可相让。” 夷男顿了顿,又指着身前分隔两地的河道:“但殿下大可放心,只要殿下愿与我言和,两方罢兵,牛羊明日便可送上,而且我薛延陀将士从此绝不过浚稽山,绝不出此河半步,还望殿下代为向陛下通禀。” 李恪等的就是夷男这句话,但李恪听了夷男的话,却先故作模样地思虑了片刻,似乎有些为难,过了半晌才道:“如此也罢,明日那你且将大度设和牛羊一并送上,而后本王去信长安,先行禀奏父皇,请父皇再做定夺。” 第三十六章 戍堡 于李恪而言,所谓待到明日,所谓向李世民请奏,不过都是李恪的拖延之词罢了,李恪的目的就是为了再拖上了些时间,等唐军的大队人马赶至。 白日,李恪以障眼法诓骗住了夷男,拖过了最是艰险的时间,抗住了风险和压力,待到天色渐黑,入夜戌时,三万余大唐步卒并突厥胡骑赶至,浚稽山南处隘口的唐军人数已达四万余,加之地形险要,李恪便再无顾忌,处处被动的就真的成了夷男。 浚稽山南侧山脚,薛延陀军大帐。 “今日可汗答应将达布河以南尽数让于唐军,实在是有些武断了,达布河南乃山谷隘口,据山面河而守,将此地给了唐军,无异于被唐军扼住了咽喉,日后两军对垒,唐军可就占尽先机了。”大帐中,薛延陀帕夏(宰相)梯真达官对夷男道。 达布河一带,本为薛延陀所有,此处处诺真水和浚稽山之交,达布河南的隘口位置险要,扼守住了浚稽山南下,诺真水北上的要道,李恪知晓,梯真达官身为薛延陀帕夏自然也清楚。 若是旁人如此质问夷男,恐怕夷男早就生怒了,可梯真达官不同,梯真达官乃薛延陀部落大酋,当初夷男起兵反突厥,就是梯真达官力排众议,助他压住了各部的异议,夷男才有今日。而且梯真达官在薛延陀国内位份甚高,夷男也不得不重。 夷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你以为是我所能定的吗?李恪人多势众,达布河隘口本就在李恪的手中,我让于不让,又有何干系?今日见李恪之状,大有强夺浚稽山之意,我应了此事,至少还保住了四万牙廷精锐,保住了浚稽山。” 梯真达官叹道:“可汗也是为了过今日这关,可汗不易,我也知道,只是唐军对漠北虎视眈眈,本就欲亡我薛延陀,如今达布河隘口已失,我薛延陀日后更显被动,只怕处境越艰了。” 夷男闻言,眉头拧地更紧了,夷男对梯真达官问道:“大度设这逆子的消息还无半点进展吗?” 梯真达官回道:“还是如此,只知大度设已经率残军似是往西去了,别的再无消息。依我看,恐怕大度设已经不在浚稽山了。” 夷男问道:“帕夏的意思是?” 梯真达官道:“可汗想一想,浚稽山往西是何处,大度设抗命在前,损兵折将在后,他畏惧可汗降罪,多半是已经逃了。” 夷男听了梯真达官的话,只是稍稍想了想,也明白了梯真达官的意思,浚稽山往西可至金山,而金山脚下科布多草场有他的母族,大度设往西去,多半是投奔他的母族去了。 大度设已走多时,又不知走的何路,想要将大度设追回自是已无可能,可大度设偏偏又是李恪点名要的,一时间夷男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可该如何是好,李恪要大度设向唐皇交代,可大度设已经逃去了金山,万万是追不回了,明日一早给不了人,恐怕李恪不会善罢甘休啊。”夷男面色沉郁,担忧地对梯真达官道。 梯真达官看着大度设满是担忧的模样,安慰道:“我以为大度设之事,可汗倒是不必过分忧心。” 夷男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梯真达官道:“我曾听闻唐人有句话,叫‘养寇自重’,不知可汗可曾听过?” 夷男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知帕夏何意?还请帕夏仔细说来。” 梯真达官道:“此处相去长安千里之遥,一来一去,纵是再快也需十日,李恪若要攻打浚稽山,早就动手了,又怎会空费时日,命人去长安请示唐皇。” 夷男问道:“帕夏的意思是李恪并无攻打薛延陀的意思?” 梯真达官回道:“李恪若真想为难可汗,今日早就出兵渡河了,何必再多此一举遣人进京。李恪所要的,不过是达布河隘口,逼我薛延陀再度称臣罢了。否则李恪当真同我薛延陀决战,无论胜负如何,此战之后他都再不可手握兵权,肆意横行大漠了。” 梯真达官所言,倒是正和了李恪的性子,当初在突厥时夷男便知李恪必是野心之辈,绝非等闲,养寇自重,这倒像是李恪做出来的事情。 夷男同梯真达官正说着话,似乎正是为了印证梯真达官所言,而就在此时,咄摩支突然掀开帐门走了进来。 咄摩支进门便道:“可汗,对岸渡河备战的唐军退了。” 夷男闻言,脸上露出了笑意,显然正如梯真达官所言,李恪并无渡河决战的意思。 “帕夏,随我亲自去看看。” 说着,夷男推开帐门,快步走出了大帐,直往河边赶去。 果然,正如咄摩支所言,当夷男走到河边时,抬眼望去,河对岸的唐军已经开始渐渐后撤,除了在河岸边放哨巡视的士卒,已经寥无几人。 就连原本白日里搁在河岸边的木料土石之类,也被唐军搬往了后面,显然已经没了渡河强攻的意思。 夷男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是落地了,松了口气。 可事情却又不似夷南所想的那般简单,咄摩支突然指着对面的山坡高地,对夷南道:“可汗,帕夏,你们看,唐军似乎在把这些土石木料往山上搬。” 夷男和梯真达官闻言,连忙顺着咄摩支所指的放心纵目望去,只见明朗的月光下,清晰可见山坡之上正有许多唐军手担肩扛,抬着白日里堆在河岸的木料和土石正往山坡上走去。 “唐军这是要作甚?”唐军如此费力,把这许多重物往山上搬,必然是另有所图,梯真达官见状,讶然道。 夷男看着山坡上来回忙活着的唐军,对梯真达官道:“此处位置险要,易守难攻,看唐军这模样,只怕是要在山上筑堡了。” 梯真达官担忧道:“唐本就视我薛延陀为敌,这戍堡一旦成了,浚稽山和诺真水的南北之路可就真被唐军切断了。” 夷男自郁督军山起兵,能整和九姓铁勒,据有漠北,也是知兵之人,岂会看不出这处戍堡的紧要所在。 可夷男看着山上的唐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下敌强我弱,也只能眼看如此,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整好浚稽山防务,而后速速回兵,处置大度设这个逆子,免得内外受敌。” 第三十七章 陌刀营 李恪五万大军出塞,粮草本也不甚充沛,但随着次日薛延陀将许诺的牛羊送来,李恪便没了后顾之忧。 李恪驻扎在浚稽山南侧隘口的第十日,山上兴建的戍堡已初有其形,李恪装模作样地遣去长安请示圣意的信使也回了此处,李恪便同夷男言和罢兵,留下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率军两万在诺真水据险屯守,自己则率众回了河东。 李恪出塞北战,非但一举全收诺真水,兴建戍堡,扼住了薛延陀南下的咽喉,甚至一举歼灭大度设麾下的五万士卒,建功甚重。 李恪所立之功,乃数载间大唐北战之最,待捷报入朝,自然厚赏,但就是如此,李恪的心情却也不甚轻松。 毕竟李世民命李恪北上督边,可不是为了固守诺真水而已,他要做的是筹备北伐,灭人国祚。 此次一战,虽创薛延陀,但却并未动其根本,薛延陀人生于马背,男儿人人皆可为战,区区五万人,不消一载便可补上。 “定方,你行伍多年,又善领骑兵,可知有何善破轻骑的法子?”李恪回去的路上也在思索破敌之法,突然开口对身旁的苏定方问道。 苏定方道:“殿下想的是如何能破薛延陀的轻骑吧。” 李恪道:“不错,诺真水一战,是我们截了大度设的后,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否则此战恐难大胜。” 苏定方道:“薛延陀人悍勇,极善马战,尤胜当年突厥,若要正面胜之,确是不易。我大唐具甲铁骑虽可破薛延陀轻骑,但远行不易,临阵又太过笨重。若要正面强破,我大唐所能仰仗的也唯有弓卒和步卒了。” 李恪闻言,思虑了片刻,问道:“定方可知陌刀?” “陌刀?” 苏定方摇头道:“这难不成是禁军中新有的兵刃,末将竟从未听闻。” 李恪道:“陌刀乃重步卒所配,立于众军之前,上可斩其卒,下可断其马,凡陌刀所出,人马俱碎,可谓所向披靡。”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描述,想了想,而后才道:“殿下所言可是斩马剑,斩马剑出自汉时,长近五尺,刀刃极锋,确可斩马,但却无人马俱碎之威,而且斩马剑刃长而柄短,若是久握,便力不能极,不可实战,故而多用于仪仗,装裱门面而已。” 苏定方口中的斩马剑,李恪自然也知道,斩马剑初见于西汉,刀刃长而窄,多用于宫廷,少见于军中,但李恪很清楚,苏定方口中的斩马剑最多只是陌刀的雏形,绝非那个有唐一朝,专破骑兵,威震天下的陌刀。 陌刀所出,如墙而进,白刃霜飞,红血星流,人马俱碎! 大唐盛世,安西四镇能以区区三万精锐称雄西域,威压诸国,决然离不开安西节度使麾下的陌刀军,如此凶兵,国之利器,又岂只宫廷仪仗而已。 李恪道:“本王欲改斩马剑,宽其刃,长其柄,为两刃长刀之状,用之披甲步卒,专治轻骑,定方以为如何?” 苏定方想了想,道:“我大唐冶钢之术,绝非汉时可比,若依殿下所言,要将这陌刀炼出,倒也非不可,只是陌刀重且长,用料可韧不可脆,非寻常钢材可锻,甚至需用百炼之钢,作价只怕极高啊。” 苏定方行伍多年,精熟军务,自然也通晓兵刃,一语便说到了最是关键的地方,陌刀耗费极高,作价不菲,纵是在大唐国力鼎盛的开元盛世,各军上下,陌刀军之数通过也不过数千,如今大唐立国未久,虽然数载国泰民安,但国力尚还不及前隋,要锻陌刀,恐怕不易。 一把陌刀,就是一个州郡正堂官一载的岁俸,在这种时候,想要大推陌刀军,绝无可能。 不过此事李恪也不是不曾想过,李恪道:“陌刀军乃要棋,一旦用出,必斩蛇七寸,破敌胆气,故而在精不在多,本王欲在河东先铸六百,成陌刀营,且试成效,若是能成,本王再禀奏父皇,请军器监加铸。” 苏定方闻言,点了点头道:“以河东之力,恐怕也只能先铸六百了,若依殿下所言,这陌刀营非但兵刃难得,就连士卒也极是难得,如此重的兵刃,非百里挑一的劲卒不能用之。” 李恪道:“定方所言甚是,待本王回了太原,想必宾王也该到了,届时待厘清各州军务,另建陌刀营之事便可着手了。” 苏定方笑道:“殿下回了北都便欲[]着手此事,看来对这陌刀营甚至看重啊。可惜末将已年近不惑,非是壮年力盛之时,否则定向殿下请命,挂陌刀营主将,再建功业。” 苏定方少而气壮,以勇力著称,虽名不及秦叔宝那般,但也算是一员猛将,否则也不会被李世民遣去北地护卫李恪了。 其实原本在旁人眼中,苏定方也只是一员猛将,也是自突厥还京后,得李恪举荐,在边州为将,这才在数载间大放异彩,显用兵之能,为李世民所重。 李恪也笑道:“定方堂堂临清侯,朔州都督,本该镇守一方,入陌刀营为一营将是何道理,就算本王敢用,父皇也决计不会应允。更何况这陌刀营将本王已有人选了。” 苏定方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这陌刀营将,绝非寻常人可任。其一陌刀营所率皆为劲卒,兵骄则需将猛,陌刀营非勇烈之将不可为之;其二陌刀营乃李恪亲令所建,为李恪所重,视为破阵杀敌的一把尖刀,营将必为李恪的心腹,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苏定方最先想到的是秦怀道,秦怀道自幼同李恪一道习武,堪比手足之交,相交甚笃,李恪对秦怀道自然绝对信得过,而且秦怀道乃秦叔宝之子,武艺不俗,倒也能镇得住场子,可苏定方仔细想了想,却又觉着有些不对。 秦怀道不止是李恪心腹,更是翼国公秦叔宝之子,在朝中关系错杂,李恪用秦怀道,未免太过张扬了些。 苏定方不解地问道:“哦?不止何人竟能得殿下如此信重?” 李恪看了眼身旁的亲卫统领席君买,对苏定方道:“本王身边,论及武艺,还有在君买之上的吗?” 苏定方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李恪属意的竟是席君买。 李恪乃李恪亲卫统领,能够叫李恪以性命托付,忠心这一块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武艺,便更是如此了。席君买勇武,又天生神力,可比昔年之秦叔宝,哪怕是搁在长安禁军中也是凤毛麟角的人物,自然可任陌刀营将之位。 只是苏定方没想到,李恪竟会把自己的亲卫统领遣了出去。 一旁的席君买自然也听到了李恪同苏定方的话,军中无戏言,况乎李恪,李恪既然开了口,自然就不会是玩笑。 席君买忙道:“末将乃殿下亲卫,护卫殿下周全,末将岂可离殿下而去。” 李恪摆了摆手,道:“当初你自右卫拜入本王门下,本王便曾许诺于你,待本王外放边州后便以你为将,建功立业,如今本王之官并州,岂不正是兑现了当年许诺之时?” 席君买犹豫道:“可末将身兼要职,若是擅离,末将担心殿下的安危。” 李恪笑道:“你一身勇力,若只留于本王身侧,为一护卫之职,岂非可惜,本王心意已决,此事便就这么定了。” 第三十八章 捷报入京 长安城,延康坊,楚王府。 七月末,白露,正是入秋后孟仲之交,天气越发转凉的时候,长安城位处关中,更是如此,就在短短的近几日间,城中的百姓都已经褪去了薄衫,添上了几件厚衣。 长安城北,临近宫城的巷道上,有一辆双驷拉载,装饰华美的马车正自兴道坊而过,横穿天街,往延康坊的方向而去。 兴道坊北靠朱雀门,兴道坊北的巷道正在皇城外围,依例无论人马俱不得自朱雀门外通行,但就在朱雀门守将的眼皮子底下,这辆马车却大摇大摆地走过,也无人敢拦。 因为这辆马车上虽然未悬旗幡,但这些禁军士卒常年驻守于此,京中那几位最是屈指可数的权贵人家的马车,还都是认得的,眼前的这辆马车正是楚王府所有,马车中坐着的便是楚王殿下今岁新娶的楚王妃。 堂堂楚王正妃,皇宫之内尚且来去自如,何况此地。 “小娘,时候还早,不过才是仲秋,怎的就备了这般厚的料子,现在怕是用不上吧。”楚王府的马车中,随武媚娘一同嫁入王府的锦儿看着车中放着的武媚娘在东市买的许多锦缎,不解地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道:“殿下在并州,又常往塞外去,漠北天寒,比之关中更甚,恐怕再过月余,便该降雪了,我趁着现在为殿下准备些厚衣裳,应该还来得及。” 锦儿问道:“小娘这是要给殿下准备过冬的衣裳吗?” 武媚娘道:“不错,北地天寒,殿下赴边北上,去得急,随身未带着厚衣裳,我得为殿下备着些,托人送过去。” 锦儿笑道:“殿下堂堂亲王,并州大都督,到了北地岂会无衣可着,更何况,殿下每岁冬衣都是宫中送来的,贵妃想必已经命宫中尚衣局缝制冬衣了,小娘何必再费这份心力。” 武媚娘摇了摇头道:“宫中的东西再好,毕竟也是宫中的,不是咱们楚王府的,殿下在外督边,咱们王府若是什么都不备着,都紧着宫里的,别人碍着咱们楚王府的权势,明面上不会说,但背地里也会有闲话的。” 锦儿闻言,点了点头道:“小娘说的是,如今宫内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楚王府呢,行事多带些考虑也是好的。” 锦儿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武媚娘道:“小娘既要送衣裳给殿下,又何必再托旁人,直接命丹儿姐送去便是。军中都是粗人,照顾殿下难免有不到之处,丹儿去了,殿下身边也有个知晓冷暖,可以照应的人。” 武媚娘轻轻点了点锦儿的鼻头,笑着问道:“这话原不是你的意思吧,可是丹儿托你来同我说的?” 锦儿闻言,面露讶色,问道:“小娘怎知这是丹儿姐托婢子说的?” 武媚娘道:“这些天来你同丹儿走的极近,难道当我看不见不成?” 锦儿解释道:“此番殿下北上,丹儿姐也想随驾,但觉着自己开口又有不妥,这才托了婢子来说。婢子和丹儿姐虽相交不过两月,但在婢子看来,丹儿不同寻常大府中的管家大婢,丹儿姐跟随殿下多年,得殿下信重,在府中地位超然,但却没有半分架子,同丹儿姐相处,叫人待着便觉舒服。” 武媚娘笑道:“你在府中时还怕着自己被楚王府的这位管事大婢管的太严,如今看来你同丹儿倒是相处地不错。” 锦儿道:“丹儿姐倒是和婢子原本想的不同,丹儿姐知道婢子是随小娘嫁来王府的贴身侍婢,竟也不贪恋权势,主动将府中外院各项要务都交由婢子来打点,也帮了婢子不少。” 丹儿性子淡泊,甚少争人上下,在府中也待人和善,也是楚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锦儿这么说倒也在理。 武媚娘听着锦儿的话,也点了点头道:“你所言不错,丹儿与寻常侍女不同,丹儿乃是母妃亲自指于殿下的贴身婢女,在殿下年少时,丹儿更曾随殿下赴北地四载,于殿下共经患难,情深意厚,也信得过的,不过你所言却也并非尽是如此。” 锦儿不解地问道:“不知婢子所言错在了何处?” 武媚娘道:“丹儿之所以将府上上下事务都交由你,倒也不是都因她全不贪念权势,还有其他的缘故。” 锦儿也是聪慧之人,听得武媚娘所言,想了想,便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锦儿道:“丹儿姐是贵妃娘娘宫中出来的人,在殿下还是孩童时便跟随殿下左右,又得殿下信重,恐怕早晚是要被纳为侧妃的吧。” 武媚娘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以往殿下尚未大婚,自然不便纳妾,可如今殿下已然大婚,自然就可纳妾了,而自古以来哪有侧妃管家的道理。殿下不在王府中自然以我为长,你是随我嫁来的贴身侍女,丹儿将府中事交给你,也是早晚的。” 锦儿道:“如此说来,倒是不便叫丹儿姐先往太原了。” 武媚娘道:“不错,我也正是此意,丹儿是好的,也是信得过的,我们断不可委屈了她,务必好生相待,只是凡事防范于未然,我们还是要做的。” “小娘说的是。”锦儿应了一声。 锦儿虽和丹儿交好,但终究她和武媚娘才是利益攸关,自然也都是站在武媚娘的角度上考虑。 武媚娘和锦儿虽都未将话挑明,但言下之意已经甚是清楚了,丹儿早晚是要为李恪侧妃的,若是叫丹儿往先往太原,先武媚娘怀了李恪的子嗣,为李恪诞下了长子,这是武媚娘万万不想看到的。 虽说武媚娘才是李恪的正妃,也只有他诞下的子嗣才是楚王府的嫡长子,是李恪的世子,但若是有个万一,终究还是麻烦。 武媚娘接着对锦儿吩咐道:“锦儿,你回府后先去一趟贺兰府,阿姊过几日便会随其夫回武川贺兰家祖祠,必会过路太原,到时请阿姊捎带一下便是。” 武川县属代州,代州在并州东北向,而长安在并州西南,自长安往代州,必过并州,叫武顺带着捎给李恪,倒也不费事。 “诺。”锦儿又一声应道。 武媚娘交代完丹儿的话,缓缓地掀开车帘,看向了车外,武媚娘的眼中,车外巷道两旁的黄柏树早已凋零殆尽,心中却又想起了自己身在北地的夫君,不禁牵挂了起来。 李恪虽说是三军主帅,理当安全无虞,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都拿不准,李恪临战,武媚娘自然挂心。 然而就在此时,在天街的南面,一骑轻骑快马而来,一边赶着路,一边口中还在高声呼喊着:“楚王殿下北伐大胜,捷报进京!” 第三十九章 兵部郎中 太极宫,两仪殿,旬日朝会。 “启禀陛下,臣韦挺有事禀奏。”朝会伊始,御史大夫韦挺手持勿板,先行出列道。 韦挺乃世家子,出自关陇巨阀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其父前隋民部尚书韦冲与李渊交好,也正是因此,韦挺自幼便同隐太子建成相熟,尝为李建成东宫太子左卫率,深得李建成信重。 武德七年,因杨文干之事所累,与王珪、杜淹同流于嶲州,李世民继位后重其才,方调回长安。韦挺历任尚书右丞,吏部侍郎,而后因原御使大夫温彦博转调中书令,才得魏王师王珪举荐,升任御使大夫。 韦挺因其曾为李建成旧党,故而其虽得李世民重用,又和魏王李泰交好,但行事仍旧谨慎,甚少在朝堂之上多言,他为御史大夫一载,这次恐怕还是他第一次在朝会上如此积极。 李世民问道:“韦卿何事禀奏?” 韦挺道:“御史台接河东道监察御史洪范上禀,依例转呈陛下。” 李世民因爱子李恪现在河东主事,生怕是李恪有个什么万一,李世民听到韦挺口中的“河东道”三个字,脸上露出一丝忧色,问道:“何事?” 韦挺一边将手中洪范的奏本交到了内官的手中,一边道:“河东道监察御史洪范弹劾并州大都督楚王殿下,楚王私出云州,擅调重兵北伐,违拗圣意,还望陛下明察。” 早在李恪领军北上之后,李世民便曾在政事堂问政,从李恪之议,欲暂与薛延陀言和,册封薛延陀两子为小可汗,分其国力,以待日后。 李世民既已下诏言和,而李恪却仍旧率五万大军北上,会战薛延陀,确有抗旨之嫌。 不过洪范毕竟只是地方巡察御史,闻风禀奏而已,其实早在李恪率军北上之时,便已遣使进京同李世民禀奏此事,李世民早已知晓李恪率军北伐之事。 李世民先问道:“洪范送奏本进京,是何时的事情?” 韦挺如实回道:“是五日之前送出,昨日方才到京。” 五日前,李世民点了点头。 洪范官在太原,不在军中,消息不灵通,而李恪身为并州大都督,出兵北伐自然不会预前告知洪范这个区区的八品监察御史,故而洪范后知后觉也是有的。 不过李世民对此事倒也不甚在意,闻风奏事正是监察御史之能,李恪所为确是不妥,洪范闻得此事,上奏弹劾李恪也在职权之内。 李世民道:“楚王北伐之事,已报知于朕知晓,楚王虽有先行后奏之嫌,但过不在楚王。时大度设盘踞诺真水不退,欲据我疆土,我大唐军策,寸土不让,楚王所出,乃是卫我河山,朕以为并无不妥。” 战场军机,瞬息万变,李世民戎马多年,岂会不知这些道理,故而李世民不会因言怪罪洪范,也不会降罪李恪。 韦挺闻言,俯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倒是臣小题大做了。” 李恪所为纵有不妥,但逾矩不大,本就在情理之中,朝中将帅,曾如此行事的也不在少数,韦挺久经朝堂,他自然清楚,想要凭借此事便将李恪扳倒,无异于天方夜谭,故而韦挺也并未坚持。 不过韦挺身为御史大夫,既然将此事提了出来,又怎会是无的放矢,韦挺呈上的洪范奏本不过只是个引子而已。 韦挺方才退下,兵部郎中秦昆便当即出列,对李世民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御史台所奏之事虽有小题大做之嫌,但也非全无道理。” 李世民倒是没想到兵部会有人突然站出来,问道:“秦郎中何出此言?” 秦昆回道:“回陛下的话,楚王殿下先斩后奏,擅自出兵北伐在前,私调定襄城两万突厥轻骑,涉漠南军务在后,更有甚者,北伐近月,五万大军空悬关外,粮草所耗甚巨,竟也无半分消息传回,致我大唐儿郎性命与陛下信重于不顾,确有不妥。” 李世民听着秦昆的话眉头在不经意间微微皱了起来。 当初李恪拜并州大都督,因是自扬州大都督任上平调,故而未经廷议,更未知会兵部,直接圣旨走的省台,确有些忽略了兵部职权的意思。 一个秦昆李世民倒是不甚在意,李世民在意的是兵部尚书长孙无忌的意思,秦昆所为,若是长孙无忌所指,那便有些麻烦了。 李世民想着,转头望向了长孙无忌,却发现长孙无忌正双目半阖,老神在在地立于一旁,游离天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此事同他并无干系,秦昆所言也不是长孙无忌的意思。 李世民道:“楚王所为,虽有不妥之处,但大敌在前,楚王也是临阵夺机,情有可原,秦郎中所言,是否有些苛责了。” 秦昆道:“陛下,此事事关我大唐北境安危,数万将士性命,岂容轻慢。” 李世民问道:“那秦郎中的意思是?” 秦昆回道:“回陛下的话,臣以为楚王虽曾在扬州统军,但扬州不比河东,楚王初经边战,难免有经验不到之处,恐非良将,臣以为并州大都督人选当另择宿将,以免北境生乱啊。” 李恪奉旨经略北地,但他初到河东便擅调阿史那思摩的突厥胡骑,确是失了考虑,秦昆身为兵部郎中,此事正在秦昆管辖之内,秦昆禀奏此事也并无不妥,起初李世民也并无不悦,但随着秦昆此言一出,李世民隐隐有些动了怒气。 李恪乃李世民爱子,诸子之中又以李恪最贤,风评最佳,秦昆直言李恪经验不足,非是良将,李世民心里能舒坦才是怪事。 李世民不悦道:“你是兵部郎中,也当知军事,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岂能不知,更何况楚王文武双全,精熟兵法,又岂是不知兵之人,此事容后再议。” 看着李世民的模样,显然是动了怒意,但大唐朝局开明,李世民又甚少因言罪人,有魏征之例在前,秦昆倒也不惧,更何况李恪还确是有过在前。 秦昆道:“陛下圣明,又岂不闻赵括故事?楚王虽年少从军,精熟兵法,但临阵应战却有不足,长此下去,恐蹈长平覆辙,还望陛下明察。” 第四十章 换帅之议 秦赵长平之战,赵孝成王临阵换帅,弃用名将廉颇,以空有善兵之名的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取而代之。 赵括出身将门,虽精善兵法,连其父赵奢都自叹不如,但却是纸上谈兵,无临阵对敌之能,掌赵国大军后贪功冒进,为秦将白起算计,长平战败,折军四十万,为赵亡国之先兆。 李恪和赵括都是年少成名,都是少经战阵,也都是急于破敌,秦昆这么一说,倒也真还有那么些模样,只是唯一不同的是赵孝成王不过是个不通军务的酒囊饭袋,而李世民确是百战而有天下的马上天子。 秦昆拿李恪同赵括相较,无形间,也是拿了李世民同赵孝成王相较,自然难免惹恼李世民,听着秦昆的话,李世民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 而大殿之中,脸色渐渐难看的不止是李世民,还有身为兵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不过长孙无忌相较于李世民的不悦,长孙无忌更多的却是失望,对他这两个外甥的失望。 长孙无忌身为兵部尚书,他部内的兵部郎中是谁的人,他岂会不知,秦昆和韦挺一样,都是李泰门下,今日朝堂上的这一幕,自然也都是李泰的意思。 李承乾太子之位不稳,李泰有意入主东宫,此事长孙无忌早已知晓,但李泰实在是太急了些,太沉不住气了,李恪方才赴北督边不过一月,时机远未成熟,李泰抓着些似是而非的把柄,便迫不及待的要把李恪拉下来。 李恪北上为质,尚能一去四载,不骄不躁,可李泰竟然连一个月都等不及了,便要对李恪动手,两相互比高下立现,长孙无忌的心里,难免对他这个外甥多了几分失望,同时也对长孙家的未来多了几分担忧。 长孙家为大唐后族,与皇室联姻,长孙家的命运和长孙皇后,和长孙皇后的几位皇子的命运早已系于一处。 长孙皇后共有三子,长子太子李承乾,少年时倒还乖巧聪颖,可长成后却越发地昏聩,如今太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次子魏王李泰,文采出众,士林赞誉颇高,但却心浮气躁,城府不足;至于三子晋王李治,不过垂髫幼子,更是少不更事,难堪大任。 长孙无忌甚至觉得,若是抛开嫡子的身份、长孙皇后和长孙家的助力,他的这三个外甥,加起来也未必玩地过李恪一人,长孙无忌岂能不忧。 其实就在此时,长孙无忌心中正生感慨的时候,大殿之中,一旁的魏王李泰,也早已暗自握拳,手心里沁出了汗珠。 在长孙无忌看来,李泰此举有些冒进,甚至无甚章法可言,但这一点李泰自己又如何不知,可是李泰他等不起,也不敢等。 李恪北伐,意欲收复诺真水,若是此战李恪胜了,那李恪可就在河东站稳了脚跟,河东不比扬州,既是兵家重镇,又是大唐龙兴之地,李恪若得河东,势力势必大涨。 数载之后,若是再叫李恪经略河东得当,得了这灭国之功,到了那时,谁知道李恪会不会因此功再升一级,入主东宫? 李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乘着李恪在关外悬兵未决,胜负未分之际,寻机去了李恪的并州大都督之职。 秦昆此次这般弹劾李恪,必然惹恼李世民,此事之后秦昆的官位怕是难保了。不过此事李泰也早有准备,兵部郎中的位置固然重要,但把李恪自并州大都督的位置上拉下来更为紧要,弃车保帅的道理李泰岂会不知。 若是能用一个兵部郎中换了李恪的并州大都督,也并非不可。毕竟秦昆年近五旬,在兵部郎中之位上已经蹉跎十载,左右也难有寸进,只要李泰能入主东宫,夺得储位,就算许了秦昆将来能入省台,又有何难? 朝中不欲李恪之官并州的大有人在,秦昆之言一出,大殿之中顿时嘈杂了起来,御史台、三省六部、各台寺,已有人跃跃欲试,将欲出列进奏。 “启禀陛下,臣谢偃...” 片刻后,殿中省丞谢偃当先出列,便要续言附和秦昆之语。 可还不等谢偃把话讲完,从殿外竟走进了一个御前内侍,打断了谢偃的话。 “陛下,河东送来的加急军报。”内侍手中捧着河东送来的军报,俯首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闻言,当即道:“呈上来。” “诺。”内侍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军报呈了上去。 李世民方一自内侍手中接过军报,便迫不及待地拆了开来,李世民方一拆开封蜡,入眼的便是李恪俊秀的一笔楷字。 “父皇圣启,儿臣李恪敬奏:时北贼叩边,危我漠南,儿臣不才,得父皇信重,拜并州大都督,奉旨督边。北上近月,悬兵塞北,[]与贼数战,幸不负父皇所托,于月中破贼于诺真水,诛敌五万,全复漠南......” 李恪亲笔所书的军报落入李世民的眼中,李世民的嘴角缓缓挂起了笑意。 “陛下,如何?”李世民看了片刻,殿中立于众臣前列的尚书右仆射杜如晦对李恪问道。 李世民手中拿着李恪送来的军报,站起身子,望着殿中众臣,脸上带着得色,一边扬着手中的军报,一边高声道:“楚王北伐大胜,自损不足五千,全歼薛延陀大度设部五万精锐,将贼人逐回漠北,全我北境。” “哗!” 李世民的话在大殿中回响,两仪殿顿时热闹了起来。 李恪一战杀敌五万,乃近三载大唐外战歼敌人数之最,而这才只是李恪之官河东的初战而已。 杜如晦拱手道:“恭喜陛下,楚王一战定北,杀敌五万,此战后我大唐北境可保五载无忧矣。” 李恪一战全歼大度设麾下五万浚稽山精锐,自此薛延陀浚稽山部只有自保之力,自然再无力南下。 听得杜如晦之言,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更甚了。方才众人皆以李恪年少,不可边将,请李世民换帅,而李恪这诺真水一战,却是大大为李世民长了脸,也堵住了旁人之口。 李世民乘着兴头,对杜如晦问道:“克明看楚王之功,比之朕昔年虎牢关之战如何?” 武德四年,虎牢关之战,李世民以三千玄甲军破敌十万,一战定鼎中原,奠大唐国基,最为世人所称道,李世民以虎牢关之战作比李恪,可见心中畅意。 武德四年,杜如晦随军为李世民参赞军事,从平天下,李世民不问旁人,独问杜如晦自也在情理之中。 杜如晦回道:“虎父无犬子,楚王此战,颇有陛下昔年之威。” “哈哈...” 李世民闻言,放声一笑,对秦昆,也是对殿中众臣问道:“此战后,楚王挂帅河东,朝中众卿可还有异议者?” 李世民之言一出,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哑然,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人也缩了回去,不再做声。 谁能想到,大度设五万大军,竟如此不堪一击,不过一月便被李恪全歼,成全李恪之功。 第四十一章 女儿谋 次日,午后,昭庆殿。 天高气爽,入了秋的长安城没有夏末的闷热,也没还没有临冬的冰冷,正是一岁中虽是舒爽之时。 杨妃次子,十二岁的梁王李愔正领着年仅六岁的高阳公主李芳龄在后殿的池塘边垂钓玩耍。 李愔手中拿着细竹做的钓竿,正安静地坐在池塘边的石阶上,一双明眸紧紧地盯着落钩的方向,一动不动。 “阿兄,你已经下竿快一炷香了,你怎的还不起竿?”李愔挂饵下钩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愔身前池塘的水面依旧平静如镜,不见半分涟漪,李愔还能坐得住,一旁的高阳已经没了耐心,不禁地催促了起来。 李愔解释回道:“这鱼儿还未咬钩,我起竿作甚,就算起了杆也是没有鱼获的。” 高阳扭头看了看两人脚边的竹篓子,里面空空如也的一片,别说是鱼了,就连跟水草都没有。 高阳托着腮,耐不住性子问道:“那还要等到何时?阿兄,你是不是不会垂钓呀?” 李愔闻言,当即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地回道:“我怎的不会了,善钓者有言:‘垂钓与为人一般,君子曰静,定心宁神,不动如山,便得能成’。垂钓不比其他,要能坐得住的,若是如你这般浮躁,纵是钓到天黑,恐怕也钓不着半条来。” 高阳道:“阿兄引经据典,说的倒是在理,可怎的就是钓不着半条。阿兄若是渔夫,怕是连温饱都难求了。” 高阳的嘴巴一向最是厉害,虽然年幼,但争辩起来却不输旁人,李愔只得掩饰道:“想必是这塘中的鱼已经被钓光了,故而如此,改日我命人再多放些鱼进去便好。” 高阳一下子笑了出来,指着池塘对李愔笑道:“阿兄钓不来鱼便赖这池中无鱼,若是大兄在此,想必早就钓满了一篓了。” 在高阳看来,长兄李恪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垂钓自然也不在话下,若是长兄李恪垂钓,这小小的一个竹篓早便该满了。 李愔自然也对长兄李恪极是敬重,但他听了高阳的话,还是争辩道:“阿兄也是不善垂钓的,更何况这池中本就无鱼,纵是阿兄在此,也钓不上鱼来。依我看,我们还是改日放了鱼后再钓吧。” 李愔说着,作势便要收回钓竿不在此处垂钓了。 李愔把钓竿收回,还在往回缠着鱼线,就在此时,昭庆殿平时在杨妃身边伺候的一个宫婢靠了过来,对李愔和高阳道:“两位小殿下,楚王妃进宫,贵妃要你们速回内殿拜见。” 杨妃育有两子一女,其中以李恪为长,李恪乃是李愔和李芳龄一母同胞的嫡亲长兄,武媚娘为楚王正妃,便为长嫂,李愔和李芳龄自当礼敬,武媚娘入宫,他们特去拜见也是应当的。 李愔依言,当即便丢下的手中的鱼竿,起身要去内殿,可就当李愔起身后正要离去的时候,李愔低头望去,却发现高阳还在池塘边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李愔道:“小妹这是怎了,怎的还不起身,可别叫阿娘和兄嫂等地久了。” 高阳还在坐在池塘边,摇了摇头道:“我不愿去,你同阿娘说我身子不适,回去歇息了便是。” 说完,高阳从池塘边拿起鱼竿,竟自己抱着钓起了鱼来。 李愔看着兀自坐在池塘边的高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李愔是真正看着高阳长大的,高阳之所以不愿去见武媚娘,其中的缘故李愔自然是清楚的。 高阳倒也不是不喜武媚娘,只是不喜李恪的楚王妃,以往李恪尚未大婚时,最是疼爱的便是高阳,时常入宫陪她玩闹,凡事也都依着她,可自打李恪大婚,便不再是少年了,行事多了些约束,也没有那般多的时间入宫陪她,高阳性子又有些霸道乖张,能喜欢才是怪事。 “此处临水,高阳在此坐着,你们便在此陪着她,不可擅离半步。”高阳的脾气最倔,一时半会也劝不过来,李愔见状,只得吩咐了宫婢照看着些,自己先去了内殿。 —————————————— 内殿中,武媚娘正同杨妃挨着坐于一处,品茶论事。 “恪儿不在府中,偌大的一个楚王府,我儿可还能照看地过来?”杨妃看着武媚娘,笑着问道。 楚王府上下数百人,人多事杂,武媚娘为楚王妃不过月余,杨妃担心武媚娘年少,手腕不足,故而问了此事。 武媚娘回道:“阿娘放心,王府中虽事务繁杂,但有丹儿和锦儿从旁协助,倒还忙得过来。” 杨妃道:“如此便好,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宅院,不止规矩多,内外诸人诸事也杂地很,还需打点同京中各府的关系,并不容易,日后若有不明的,随时可来宫中问我。” “谢阿娘,日后媚娘若有不知的定向阿娘请教。”武媚娘笑着应了一声。 杨妃听武媚娘应下,拉过了武媚娘的手,先是疼爱地轻轻拍了拍,而后一脸正色叮嘱道:“我儿虽年少,但却聪慧地紧,以后慢慢学着便是,只不过有一事,我儿须得记着,切不可大意。” 武媚娘是杨妃长媳,待她甚好,视若亲出,说话也一向和蔼,很少如现在这般郑重,武媚娘见状,神色一正,问道:“不知何时,阿娘但管吩咐。” 杨妃道:“恪儿现在并州统军,位置显要,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恪儿,日后你同恪儿来往信件都需仔细,免得为人所趁。” 武媚娘听得杨妃的话,点了点头,先是应了下来,而后问道:“阿娘突出此言,可是因昨日朝堂之事?” 杨妃道:“不错,此事你也知道了。” 武媚娘道:“三郎得父皇信重,委以重任,位高权重,眼中盯着三郎的人不少。” 杨妃道:“不错,恪儿掌权在外,不比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朝中纷争,视他为敌的不在少数,也正是因此,日后你在京中才要多加谨慎。” 武媚娘想了想,道:“阿娘所言甚是,不过常言也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长此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 杨妃看着武媚娘的模样,似乎已有计较,于是问道:“我儿可是有法子了?” 武媚娘道:“韦挺是魏王师王珪所荐,多半也是魏王的人,昨日朝堂之事自然也就是魏王在后谋划,魏王若在长安,难免时刻盯着三郎,我们何不寻个机,使得魏王外放出京?” 第四十二章 外放之论 魏王李泰,与李恪年纪相若,前后差了不过一岁,李恪之官大都督,外镇地方已近三载,但魏王李泰却一直留在长安,未曾出京。 杨妃听了武媚娘的话,起初也觉得甚是讶异,杨妃没想到武媚娘竟会这么说。 杨妃问道:“我儿怎的想起此事的?” 武媚娘回道:“皇子在京,难免在朝堂生乱,只要魏王还在长安,便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对付三郎,若是他之官地方,到时州务缠身,无心他顾,京中之事又鞭长莫及,父皇耳边自然就安静了。” 杨妃点了点头道:“我儿所言不错,只是魏王因皇后的缘故,得陛下宠爱,更兼宽胖体弱,不便远行,要让魏王外放出京,恐怕极难啊。” 李泰之所以可得留京,其中的缘故无非有二:其一,李泰乃长孙皇后所出,是为嫡次子,为李世民所爱,特所宠异;其二,李泰身材宽胖,身子骨也弱,若是远行恐多有不便。故而李世民特准魏王留京,不必之官。 武媚娘问道:“阿娘所指可是贞观六年,群臣议诸王外放之官之事?” 贞观六年,李世民曾借汉王枉法之事力推廷议,促太上皇诸子,李世民诸弟离京之官,那一次,汉王李元景、荆王李元景、徐王李元亨等都因此外放出京,不过那一次李恪和李泰仍旧得以保全,留于长安。 杨妃道:“不错,贞观六年、贞观七年,朝中都曾有过亲王外放之议,贞观六年,上皇诸子外放。贞观七年,白虹贯日,天降异象,群臣又于朝中谏恪儿外放,时陛下庇护,本欲硬留恪儿在京,但恪儿为父分忧,便自请了外放,这才离京。魏王得陛下宠爱,不在恪儿之下,而且魏王还有皇后庇护,若是魏王自己不肯如恪儿那般自愿离京,要逼魏王离京,恐怕难了。” 李泰本就和李恪一样,极得李世民宠爱,再加之李泰更兼体胖,又有长孙皇后庇护,若是李泰自己不愿,想要使李泰外放出京,自然难比登天。 武媚娘道:“魏王其志不小,要他自愿离京,绝无可能,需得另想法子。” 杨妃看着武媚娘的模样,似乎也不是无的放矢,于是问道:“我儿可是有法子了?” 武媚娘一双柳眉尾簇,思虑了片刻,而后对杨妃问道:“阿娘以为魏王能得留京,主因何故,是皇后庇护,还是身形宽胖,不便远行呢?” 杨妃不假思索地回道:“上皇之子年幼,尚且外放之官,在京诸皇子中,以魏王最是年长,魏王能留京中,多赖皇后庇护。” 武媚娘道:“阿娘所言极是,所以要使魏王离京,关键不在魏王本身,而在皇后。” 杨妃回味着武媚娘的话,想了想,脸上缓缓地竟露出了一丝讶色,她没想到,以武媚娘的年纪,竟会有这般见识。 武媚娘所言分毫不差,李泰能否留京从来都不是他自己能定夺的,能定夺他能否留京的是长孙皇后,这看似简单,却是朝中多少人都没看透的事情,竟被武媚娘这个小女子轻飘飘地点了出来。 原本,杨妃力主为李恪迎娶武媚娘是因武媚娘乖巧懂事,行事大方得体,其母杨氏与他又是同宗,可如今看来,她的这个儿媳似乎比她所想的还要了得地多。 同样的年纪,一瞬间,杨妃似乎能从武媚娘的身上看到四年前李恪的模样,那时的李恪同样年少,但心思却也同样的通透。 一时间,杨妃甚至都很难想象,以武士彟谨慎却又敦厚的性子,是如何生出这样心思灵巧的女儿来的。 杨妃道:“我儿所言极是,我儿既想到了这里,想必是已有了计较了。” 武媚娘道:“皇后有仁德之名,凡事也都为朝中表率,魏王已然大婚,便是成年,早已到了外放出京的时候。只要能推动朝议,使得朝中魏王外放之声愈重,使得内宫和外廷矛盾愈激,到了那时,再逼皇后出面,皇后为了顾及大局,就算魏王不肯,皇后也会劝父皇将魏王外放出京。” 杨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我儿是意思是想要内宫发力,内外廷纷议齐出,逼得皇后出面?” 皇子外放出京,之官地方,向属朝务,故而多定于朝堂,不涉后宫,然皇子不止是朝中重臣,更是宗室子弟,有些在朝堂上走不通的路,到了后宫未必不成。 李世民数子,长子李承乾身为太子,自然不可离京;三子李恪已然外放,现在河东督边;余者五子李佑、七子李恽等也都到了外放之官的年纪,而且这些适龄外放的皇子还都比四子李泰年幼。 若是朝中再起皇子外放之议,使得诸皇子离京之官,宫中的众妃必然抱怨,届时只要再稍加调和,自起纷争,到了那时,不管长孙皇后是为了表率也好,还是为了平息内外廷的纷扰也好,她都务必要劝李泰外放。 武媚娘回道:“不错,媚娘正是此意。魏王也是亲王,三郎尚且需得外放,他凭甚偏能留在京中与三郎为难。只是...” 武媚娘说着,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如此虽能叫魏王出京,但恐怕要辛苦愔弟了。” 李愔乃皇六子,比兄长李恪年少四岁,已是一十有二,已经到了出京之官的年纪,若是当真朝议皇子出京之官,李愔必在其中,故而武媚娘有此一言。杨妃听了武媚娘的话,也知其意。 武媚娘话音刚落,恰巧方才正自后殿进来的李愔也进了内殿,隐约听到武媚娘唤了他的名字。 李愔入内,先对杨妃和武媚娘见了礼,而后便问道:“方才我在门外可是听得兄嫂提了我的名字?” 杨妃看着李愔,笑道:“愔儿倒是耳目聪颖,隔了这般远,也能听着。” 李愔道:“那是自然,我听得兄嫂之意似是有事要嘱托与我,可是如此?” 武媚娘听了李愔的话,先是抬头望向了杨妃,见得杨妃微微颔首,自是应允了武媚娘的意思,武媚娘这才问道:“愔弟,若是你外放出京,便能帮得你阿兄,你可愿意?” 李愔闻言,虽不知自己外放出京为何便能帮得上阿兄,但李愔与李恪乃至亲手足,兄弟情深,李愔听得自己也能帮得上李恪,当即便应道:“只要帮得上阿兄,我纵是出京又如何,只是我不通军务,莫要去了那边州便是。” 武媚娘轻笑道:“那是自然,你阿兄已在边州督军,愔弟若是出京,自是不往边州的。” 李愔闻言,便应允道:“如此便好,只是不知我何时出京才好?” 武媚娘想了想,回道:“此事甚大,倒是不急于一时,且待我同你阿兄商议了再定。” 第四十三章 晋阳城 唐之一国,初见于商,后为周成王所灭,封于其弟叔虞,史称唐叔虞,唐叔虞故,其子燮继位,遂改唐为晋,徙居晋水。 有晋一朝,国祚七百年,至赵、魏、韩三家分晋,其国乃除,然其国虽除,唐、晋之名却传至今。 自太上皇李渊祖父、楚王李恪高祖李虎因功追封唐国公,李虎之子李昞袭爵,而后待李昞亡故,李渊七岁袭爵,拜太原留守,起兵立国,以至今日。 李唐之根在太原,自武德元年始,大唐立国不过十七载,但李家封于太原,却已整七十载。 李恪北伐凯旋南归,七月中后旬终抵太原治所晋阳城。 晋阳城外,李恪率众策马而立,看着眼前高耸巍峨的晋阳城,不禁也心生喟叹,感慨道:“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晋阳,果真天下雄城。” 李恪身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道:“大都督生于长安,虽也曾游历南北,但这晋阳城,恐怕还是初至吧。”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贞观四年本王为质南下,途径太原,但却因行程匆忙,故而只是过路,未能留宿城中,深为惋惜。” 李绩笑道:“如此说来,今日大都督终至晋阳,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李恪也笑道:“我大唐自晋阳起兵,百战而有天下,本王身为大唐皇子,岂能不至晋阳。” 李绩道:“大都督所言甚是,晋阳乃我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大都督府更掌河东自并州下一十六州之地,八十五统军府,至关紧要,若要掌得此地,德、才、名、势四者缺一不可,否则陛下也不会遣大都督亲自坐镇。” 李绩所言,多少也有几分刻意奉承李恪的意思,不过李绩此人圆滑,他的奉承,李恪最多也只是听听而已,不敢当真。 李恪道:“本王年少虽也曾掌扬州,但却不通边务,倒是长史在并州坐镇多年,上下都熟悉,日后本王在晋阳,还需长史多多相助啊。” 李绩拱了拱手,笑道:“相助末将不敢当,殿下但有吩咐,末将一定鼎力便是。” 李绩虽是武臣,但却远比朝中的那些文官更善逢迎之道,李绩的话有几分真,李恪也拿不准,不过李绩既说了这番话,李恪倒也不妨顺着李绩的话再问上一问。 李恪问道:“本王以往也曾在扬州为官,统领地方,自诩还懂些门道,只是各地不同,并州也不比扬州,长史可有何能嘱托于本王的?” 李绩闻言,想了想,回道:“大都督曾在禁军统军,又在扬州为官,统军之道自然就不必末将操心了,末将以为大都督只需仔细一事便好。” 李恪侧身看着李绩,李绩竟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似乎有些言之有物的意思,于是问道:“哦?不知何事,还望长史赐教。” 李绩回道:“并州与扬州不同之处,除了并州位处北地外,还有一处,那就是这晋阳城中的宗亲勋贵,一个太原,宗亲勋贵不下百人,而且许多辈分颇高,大都督遇了他们,还需仔细些。” 李恪听着李绩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太原乃大唐心腹之地,大唐自太原起家,在此更是盘踞数代,故而晋阳城中,乃是整个太原和大唐皇室沾亲带故的都不在少数,甚至有些还离地极近,这些宗亲勋贵仗着宗室身份,大多行事乖张放肆,多有张扬之处,李绩所提,确有道理。 李恪问道:“长史既提此事,对晋阳城中的宗亲勋贵也当熟悉,长史可知这城中勋贵以何人辈分最高,威望最重?” 李绩如实回道:“晋阳城勋贵宗亲虽多,但若论辈分,当属渤海王李奉慈为高。” “渤海王李奉慈?此人本王在京中便曾听闻,说来还是本王的叔父了。”李恪对李绩道。 渤海王李奉慈乃故蜀王李湛之子,李湛又是太上皇李渊的嫡亲兄长,故而李奉慈便是李世民的堂兄,也就是李恪的叔父了。 论宗亲关系,李奉慈绝不同于李道彦、李孝节之流,李奉慈之父李湛早故,托子于李渊照看,李奉慈自幼便在李渊身边长大,儿时还是李世民的玩伴,同李世民走的极近,大唐宗亲中李世民的堂兄弟许多,唯李奉慈可长留于晋阳,其中缘故便在于此。 不过李奉慈虽因儿时情谊而得殊遇,但其人年少时便游手好闲,如今更是一纨绔子弟,名望不佳。武德年间,甚至就连李渊都曾有言:“我怨仇有善,犹擢以不次,况于亲戚而不委任?闻汝等唯昵近小人,好为不轨。先王坟典,不闻习学。今赐绢二百匹,可各买经史习读,务为善事!” 李奉慈纨绔之名远传,就连远在长安的李渊都已知晓,故而下口谕伤叱,赐李奉慈绢二百匹,命他买些经史典籍熟读,修身养性。 李渊身为皇帝,李渊所言,待李奉慈已是宽仁,可李奉慈倒好,竟对李渊的口谕置若罔闻,得了李渊的赏赐后竟拿着这些赏赐直奔了青楼,快活去了,李渊拿他也无甚办法,久而久之也对他不管不顾了。 李渊对他不管不顾,反倒越发助长了李奉慈的气焰,自那以后,李奉慈行事越发放肆,只要他不插手地方军务,就连李绩都对他退让三分,能避则避。 李绩道:“渤海郡王在晋阳城的宗亲子弟中声望颇高,一应宗亲都以渤海郡王马首是瞻,日后大都督在太原行事,凡事还需避着几分,免得闹大,大都督和郡王脸上需不好看。” 李绩之言,听着是在劝李恪忍让三分,勿要与李奉慈相争,但谁都知道,李恪年不过十六,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诺真水一战李恪杀敌五万,薛延陀尸横遍野,李恪却面不改色,也是狠厉之辈。 更何苦,李恪来河东,是为经略北线,为将来灭国薛延陀做筹备,可不是来受气的。 李奉慈与李世民走的再近,又如何比得上李恪和李世民的父子之情,旁人兴许还会让着李奉慈三分,但李恪未尝愿意,而且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李恪看着晋阳城外已经在迎候的众人,对李绩问道:“城下众人,哪个是渤海郡王?” 以往李奉慈在太原作威作福惯了,也常有冒犯到大都督府的时候,李绩行事谨慎,不愿同李奉慈相争,但如今不同,如今来了一个比李奉慈更横的主儿,李绩岂能不借势给李奉慈下个绊子? 李绩看着城下,对李恪回道:“李奉慈似乎并不在城下,难不成竟不知大都督抵晋之事?” 第四十四章 李长沙 若论宗族辈分,李奉慈为李世民堂兄,便为李恪伯父,李奉慈自然不必亲迎,但皇室又不比寻常人家,李恪身为楚王,在亲王之列,更在四贵之中,比之李奉慈一个渤海郡王不知贵上几许。 而且李恪奉旨督边,又是凯旋而归,城中无论宗亲勋贵,还是州部要员出城迎接本就是应有之意。往日里,宗室子弟中就连战功最赫,威望最重的河间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两人尚且对李恪礼敬有加,李奉慈如此作为着实太过托大了。 李奉慈未能出城迎接,缘故无非有二:一是自仗辈分,未将李恪这个侄儿看在眼中,故而未迎;二便是李奉慈有意同李恪难堪,要给李恪一个下马威。 但无论是李奉慈轻慢也好,为难也罢,他都已经触怒了李恪。李恪年少,再加之李恪在宗室中本就辈分不高,若是此次李恪对李奉慈的轻慢视而不见,日后传了出去,旁人也有样学样,那他又谈何服众。 李恪策马行至晋阳城下,方才翻身下马,并州刺史刘德威便连忙上前拜道:“末将刘德威,拜见大都督。” 刘德威为并州刺史,本属文臣,但刘德威却是以武入仕,曾为左武候卫将军,而后专任了一载大理寺少卿,再转并州刺史,故而刘德威在李恪跟前自称末将。 刘德威亦是李世民旧部,曾从平王世充、刘武周,李世民颇为信任,故而以并州相托。 李恪抬手扶起刘德威,对刘德威笑道:“相别一载有余,想不到本王还能在并州同刘刺史再见,竟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了。” 贞观六年,李恪官拜右骁卫大将军,时刘德威为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府衙与右骁卫府衙隔含光街相邻,离地极近,故而李恪也与刘德威相熟,才有此言。 刘德威也笑道:“在长安时,末将便同大都督临近,如今到了并州,又是如此,倒也是末将同大都督的缘分了。” 李恪道:“日后本王在并州,恐怕还有许多需刘刺史相助之处,到时刘刺史可莫辞辛劳啊。” 并州本就属边州,军大于政,更何况掌军的还是李恪,刘德威忙表态道:“大都督放心,但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李恪和刘德威也算是旧识,又是并州的军政首官,两人见面难免多寒暄了几句,待李恪和刘德威寒暄完,一个看似二十出头,模样端正的年轻男子也跨步上前,走到了李恪的身边。 “臣李长沙拜见大都督。”男子自称李长沙,走到了李恪的跟前,俯身拜道。 对于李长沙这个名字和眼前的这张脸,李恪都没有半分印象,不过此次是李恪初至晋阳,不比寻常,这年前男子既敢上前,自然也是极有身份的。 一旁的刘德威见李恪并未立即答话,也知李恪恐怕是不识得眼前之人,连忙解释道:“大都督,此乃渤海王长子,阳信郡公李长沙。” 李恪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年轻男子竟是李奉慈的长子。 李恪也拱了拱手,笑道:“哈哈,原来竟是堂兄当面,本王不曾来过晋阳,未曾见过诸位堂兄,今日一面竟未能识得。” 李长沙忙道:“大都督功在社稷,少年便为官在外,哪能如我等闲人这般散漫,久居晋阳。” 李长沙年已二十有三,若是寻常宗室子弟,到了这个年纪纵是不在京中为官,也早该出仕地方了,可李长沙到了如今却还在晋阳蹉跎,确是少见。 李恪道:“堂兄过谦了,堂兄若要求官,还不是易事,只消伯父同吏部知会一声便是,只怕是堂兄纯孝,不愿久离亲前罢了。” 李恪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但不巧却正说进了李长沙的心里,李长沙到了年纪却仍旧不出仕任官,只挂了一个正议大夫的散阶,还真有这方面的思量。 李奉慈虽然荒谬无度,甚至为太上皇李渊所不齿,但其子李长沙在宗室子弟中却颇有贤孝之名。 李奉慈仗着和李世民儿时的私交,行事张扬,又常不遵守法纪,就连李世民和李渊都是听之任之,拿他无甚办法,可李奉慈却唯独听得进他这个长子的话,李长沙在晋阳,对李奉慈便能多几分约管。 李长沙道:“阿爹身子骨弱,前些年犯了寒疾,近来更是常觉不适,有时甚至都难以下地。今日大都督驾临,阿爹本欲出城迎接,可无奈今晨宿疾又犯,不宜出门,故而特命了我来迎候大都督,还望大都督勿怪。” 李长沙之言看似是在请罪,实则是在为李奉慈辩解,但正如李绩此前所言,李奉慈贪图享乐,每日声色犬马,在床笫之间尚且生龙活虎,竟就没了出城迎驾的气力? 不过李长沙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奉慈还是李恪长辈,李恪又如何能在众人面前见怪,李恪轻笑了一声道:“堂兄如此说话便是见外了,伯父乃是长者,当是由本王上门拜见才是,岂敢劳伯父出迎,更何况,伯父体弱,还是多在府中歇息才好。” 李长沙闻言,忙回道:“多谢大都督体谅,李长沙谢过。” 李恪轻轻拍了拍李长沙的肩膀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伯父抱恙,本王身为侄儿,本该登门探望,只是本王近日初至晋阳,还有许多府中要务要处置,待到后日,本王将大都督府的事务处置停当了,定当亲自登门探望。也还有劳堂兄给伯父带句话,要伯父千万仔细身子。” 李长沙道:“大都督的话我一定带到,那等到后日,蔽府上下便扫门迎候,专等大都督王驾了。” “一定。”李恪点了点头,笑道。 李长沙孝悌,代父赔罪,李恪也是慨然大度,不以为怪,反倒叮嘱要李奉慈多仔细身子,在旁人的眼中,这俨然是一副宗室人家,兄友弟恭的模样,叫人不经赞许,但一旁的李绩将李恪的反应看在眼中,嘴角却挂起了一丝笑意。 皇室子弟,亲兄弟见尚且明争暗斗,更何况李恪和李奉慈、李长沙两人间还隔了一层,今日李恪初至晋阳,李奉慈如此轻慢,正是给了李恪一个立威的机会。李恪若是就此罢了,日后他还拿什么去压着晋阳城中的这些宗亲勋贵? 这个时候,李恪待李长沙越是亲近,越是说明李恪心中动了暗火,后日,渤海郡王府只怕便该热闹了。 不过在李绩看来,李恪其人倒也颇有城府,李奉慈已然如此轻慢,可李恪竟也能压得住性子,笑颜相对,倒也不是李绩所想的那般年少气盛。 第四十五章 渤海郡王 晋阳城南,枫里巷,渤海郡王府。 其实李长沙说其父渤海郡王李奉慈因下不来床榻,故而未能亲迎李恪倒也并非尽是虚言,至少现在李奉慈下不得床榻便是真的,只不过他下不得床榻的缘故不是因为染病,而是因为宿醉。 就在昨天,李恪抵晋的前一日,李奉慈还在府中如往常一般饮酒作乐,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直至半夜,宿醉到了午时尚是未起,如何下得床来? “如何,阿爹可曾起了。”李长沙迎了李恪,自晋阳城外方才回府,便直奔王府内院而去,对内院里间卧房外守着的郡王府婢女问道。 婢女回道:“郡王方才起身,现在洗漱。” 李长沙不满道:“阿爹怎的方才起身,我不是走前再三叮嘱,务必将阿爹早些唤起吗?” 婢女低着头,诺诺地回道:“郡王不肯起,婢子也不敢多言,还望阿郎恕罪。” “哎。”李长沙最知道自家阿爹的脾气,也知道婢女说的也是实情,轻叹了一声,也顾不得这么许多,听得李奉慈已然起身,竟推门便进了卧房。 李长沙推门而入,方一进屋,李长沙便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酒味,熏地李长沙顿觉不适,李长沙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大郎回来了。”李长沙方一进门,李奉慈也瞧见了李长沙,对李长沙笑道。 李长沙道:“阿爹怎的方才起身,若是楚王当真随我回来探视阿爹,我在城外同楚王说的话可就全漏了。” 李奉慈问道:“你同李恪说了什么?” 李长沙回道:“我同楚王说阿爹身子不适,不便下地,故而未能亲自出城相迎。” 李奉慈轻轻地一拍腿,对李长沙道:“我儿同李恪说这些作甚。” 李长沙道:“楚王奉旨督边,凯旋抵晋,城中百官、宗亲俱出城相迎,唯阿爹一人未至,成何体统,若是楚王知晓阿爹是因饮酒宿醉故而为至,必定怪罪,咱们郡王府如何吃得消。” “哈哈。” 李奉慈闻言,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对李长沙道:“我当是何事,原来你是担心李恪。” 李长沙道:“阿爹切莫大意,楚王毕竟是奉旨巡边,又得陛下宠爱,怠慢不得。” 李奉慈道:“这有何妨,陛下还有上皇尚且容着我几分,更何况是李恪。” 李奉慈越是如此,李长沙便越是担忧,李长沙道:“陛下自由便同阿爹相熟,故而多几分纵容,但楚王同阿爹却无甚交情,恐怕不会忍让。” 李奉慈还是那副模样,摆了摆手道:“李恪若是要同我为难,早就来府上了,怎会迟迟不发难。更何况,我可是李恪的伯父,他怎敢同我翻脸。” 李长沙看着李奉慈浑不在意的样子,顿时急了,忙道:“楚王越是如此,说明他的城府越深,阿爹以往在晋阳城中也开罪了不少人,常有些违乱之事,若是叫楚王抓住了把柄,如何是好?” 李奉慈笑道:“我儿忧心太甚了,武德年初,李恪还在襁褓中时我还曾抱过他的,如今不过才十余载过去,李恪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什么城府和手段。” 李奉慈的性子一向如何,若论心机,确也没什么太重的心机,但却是个十足的混不吝,这也是为何李奉慈行事张扬,但李世民却能容得下他的缘故。 李奉慈的脾气李长沙再熟悉不过了,他也知道,要同李奉慈讲通这些道理,着实不易,而且就算他说的再多,事后他也未必放在心上,索性李长沙也不愿再多费唇舌了。 李长沙道:“后天楚王会亲自来府上探视阿爹,我既同楚王说了阿爹身子不适,阿爹这些天便在府中踏踏实实地待着吧,阿爹若是一意孤心,听不进我的话,我也不必再呆在晋阳了,我直接入朝为官算了。” 李奉慈听着李长沙的话,顿时急了。 李奉慈虽已年近四旬,却只有两子,长子便是李长沙,原配所出,最得李奉慈宠爱,次子名作李知本,妾室所出,尚是孩童。 长子李长沙年已二十有三,平日里掌管家业,而次子李知本却是李奉慈中年所得,年不过五岁,尚是懵懂孩童,如何能当大任。 李奉慈好饮酒,贪美色,时常宿醉,拥美而眠,万一哪一天他真的一睡不醒,或者瘫倒在了床上,若是李长沙不在,府中两个真心照应他的人都没有,李奉慈怎能安心。 李奉慈最吃李长沙这一套,听得李长沙的话,哪里还敢再辩,当即一口应了下来,对李长沙道:“好好好,好端端的离家作甚,为父便听了你的话便是。” ———————————————— 渤海郡王府中,李长沙为了劝李奉慈,已是费尽唇舌,与此同时,李恪也已经到了大都督府。 “大都督,查清楚了。”李恪到了并州大都督府歇息了片刻,奉命外出的王玄策便回了府,对李恪道。 “如何?”李恪对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回道:“正如李绩所言,渤海王身子骨一向康健,少有病患,更无甚病重不便下地之说。” 李恪问道:“如此说来李长沙果真是在为李奉慈狡辩了?” 王玄策道:“那时自然,渤海郡王府每日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据闻就在昨日,渤海王还在府中宴客,直至深夜。” 李恪闻言,不怒反笑,对王玄策笑道:“本王的这位伯父到还是个风流种子。” 王玄策也笑道:“晋阳城中人尽皆知,渤海郡王府中妓妾数百人,皆衣罗绮,渤海郡王更是食必粱肉,饮必佳酿,朝夕弦歌自娱,骄侈无比。殿下虽是皇子,贵为亲王,恐怕也不及这位渤海郡王来的快活。” 李恪轻哼了一声道:“宗室子弟中,如李奉慈这般骄侈的不在少数,本王所娶不过一妻,哪能同他们相较。” 王玄策听着李恪的话,似乎对李奉慈所为颇为不满,于是对李恪提醒道:“渤海郡王虽然奢靡,行事无度,但毕竟是殿下宗室长辈,殿下行事还需顾忌同族宗亲,不可犯了众怒。” 李奉慈虽然纨绔成性,骄侈无比,但李恪却不便以此降罪,盖因宗室子弟中这般作为的绝不在少数,旁的不说,就连李孝恭和李道宗两人都是如此,只是两人行事谨慎些,不比李奉慈这般骄纵罢了。 李恪笑道:“先生放心,本王还是知晓轻重的,岂会因好酒色而怪,本王自有他法能降地住他。” 第四十六章 李恪探病 后日,傍晚,渤海郡王府。 李奉慈嗜酒,十数年来,不曾一日不饮,但凡断了一日的酒,便觉浑身不适,精神不振。而早在昨日,李恪要来的前一日,李奉慈便被李长沙盯着不准饮酒,已经馋了整整一日了。 这一日,自打一早,李奉慈便盼着李恪早早地来了渤海郡王府,探望了他回去,好叫他喝个痛快,解了腹中的馋虫,可也不知李恪是故意的还是怎的,竟就一日不来,直到晚间,这才送上拜帖,登门入府。 渤海郡王府外,李长沙接了大都督府的拜帖便出府迎候,在府门处等候李恪拜府。 “本王初至并州,因有诸多军务未理,故而未能及时登门,一直拖到晚间,还望堂兄勿怪。”李恪带着一众王府卫率刚到郡王府门外,便看到了府外等候着的李长沙,拱手道。 李长沙连忙也拱手回道:“大都督见外了,大都督奉旨督边,巡狩河东,自当以军务为重,而后私交,咱们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如此客气作甚。” 李恪笑道:“正是,正是。” 李长沙抬了抬手,对李恪道:“府外风大,大都督还请入府歇息,阿爹已在府中等候了。” 李恪道:“不敢劳伯父久候,还请堂兄引路。” 说着,李恪便跟着李长沙的身后进了渤海郡王府。 李恪此来本就是为探望李奉慈这位伯父,李恪进了郡王府后便直奔李奉慈歇息的内院而去。 李恪进了内院里间后,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这男子李恪也看着眼生,正靠着躺在床沿,此人自然就“抱病在府”的渤海郡王李奉慈了。 李奉慈面色略显蜡白,精神不振,倒也真有几分病患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因馋酒馋的,还是故作出来的模样。 “侄儿李恪,拜见伯父。”李恪走到李奉慈的床边,拱手拜道。 “虎头来了。”李奉慈见状,当真是一副腿脚不便的模样,轻轻掀开衾被,挣扎着想要起身还礼。 李恪看着李奉慈的这幅作态,不禁觉着好笑,但也还是忍住了笑意,连忙伸手挡下了李奉慈,道:“伯父重患在身,又是长者,不必多礼。” 李奉慈闻言,这才又躺下了身去,靠在了床边。 “我记得上次在长安见你,你尚是扎着总角之辫的小儿,如今再见,竟已是翩翩少年郎,坐镇一方的大都督了。”李奉慈看着李恪,当先开口道。 李恪坐在床前的锦凳之上,也看着李奉慈,问道:“侄儿离京前还曾听父皇提起伯父,父皇说伯父身子康健,一向少有病患,怎的突然就如此了。” 李奉慈轻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对李恪回道:“哎,虎头有所不知,其实我这一身病患,是由来已久了,只是我在晋阳,陛下在长安,相隔甚远,我又不愿陛下忧心,故而未曾告知罢了。以往吧,倒也不觉着什么,只是今岁入秋,竟又突然重了,竟都下不得床了。” 李奉慈的话说完,李恪脸上也正和时宜地露出几分戚泫,道:“咱们李家虽有坐有天下,但碍于朝政,父子叔伯却都不得常聚,实在是惋惜,伯父病重,侄儿身为晚辈,也未能及时问候,实在是羞愧啊。” 李奉慈闻言,竟是一脸正色地回道:“无妨,咱们李家既有天下,便该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岂可贪念私情,枉顾天下百姓所托呢。” 李恪道:“伯父所言极是,侄儿羞愧难当。不过好在如今侄儿奉旨巡狩河东,驻于晋阳,便可常与伯父相见了。” 李奉慈听着李恪的话,似有日后要常来府中探视他的意思,顿时慌了,若是李恪每日都来见他,他还如何饮酒作乐,他府中蓄养的百名姬妾岂不也无从消受了吗? 李奉慈忙道:“虎头既是奉旨来此,当时边务为重,岂可因私废公,伯父这边有长沙照看,你便不必担心了,还是好生操劳公事,勿负陛下所托才是。” 李恪道:“这个伯父不必担忧,侄儿早有安排。” 李恪说完,对一旁跟着的王玄策吩咐道:“先生,自明日起,每日早间你都需遣人来郡王府探望伯父,将伯父的情况告知于本王,一日不可缀,明白吗?” “诺。”李恪之言一出,王玄策便清楚了李恪的意思,当即应了下来。 李奉慈躺在床上,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急了,连带着原本眼光涣散的眼睛都多了几分神采。 李恪若是每日遣人来府上探望李奉慈,李奉慈还如何每晚醉酒笙歌,逍遥快活?恐怕到时就连出府门,都是奢望了。 李奉慈连忙对李恪道:“此事便不必如此麻烦贵府中人了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地很,一时半会儿无甚大事,好生休养便是了。” 李恪一脸正色地摆了摆手道:“诶,不可不可,伯父包恙,侄儿岂敢怠慢,侄儿不止要每日遣人探望伯父,还要命人进京向父皇禀奏此事,请太医署遣太医来此,为伯父诊治,伯父年已四旬,不比少年时了,可千万大意不得。若是伯父真有个什么不测,父皇该怪罪我照看不力了” 李奉慈自己方才有言在先,李恪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奉慈也推脱不得了,只得先行应了,以待日后再另做计较了。 李奉慈言语中隐有一丝苦涩,对李恪回道:“虎头有心了,如此便有劳了。” “正该如此。”李恪握着李奉慈的手,笑道。 李恪在渤海郡王府又待了片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比之李恪刚出府时又暗了几分,于是李恪起身对李奉慈和李长沙道:“伯父,堂兄,天色已晚,我便不在此打搅伯父歇息了,先行告辞。” 李奉慈“卧病在床”,自然不便相送,于李奉慈道:“长沙,代为父送一送虎头。” “那是自然。”李长沙应了一声,便要送李恪出门。 李恪往屋外走去,正要跨步出门,突然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对李长沙道:“对了堂兄,我自长安临行前父皇特赠了我几坛子前隋时候宫中的美酒,窖藏数十载,正是酒不开坛香自来,最是醇美,改日你定来大都督府寻我,你我兄弟开坛畅饮。” 李恪的话出口,李长沙不好酒,倒是还好,可一旁嗜酒如命的李奉慈已经被馋虫挠的心痒难耐了。李奉慈这才想起,他的这个侄儿也有善饮之名,是能千倍不醉的。 李恪乃是皇子,李恪临行,李世民赐酒于李恪,确在情理之中,仔细想来李恪所说当也不是虚言。而且李恪极得李世民宠爱,李世民赐于他的酒,自然也不是凡品,定是难得的佳酿。 李奉慈想着,只觉得口中的涎水便要顺着嘴角流下了,恨不得即刻起身,便跟着李恪去了大都督府,两人把盏言欢,饮个痛快。 第四十七章 醉酒 李恪要请李长沙入府饮酒,绝非玩笑而已,李恪回了府,次日,便下了帖子去渤海郡王府,请李长沙晚时入府宴饮。 当渤海郡王府收到了李恪的请帖,李奉慈馋着李恪大都督府中的美酒,倒是眼热地很,巴不得李恪邀的是自己,自己也好去同李恪痛饮一番。但真正收到请帖的李长沙却是心中忐忑,李长沙知道这顿酒恐怕没这么好喝。 次日晚间,李长沙拿着李恪送来的帖子,按时如约赶到了大都督府,待李长沙到了大都督府门外,早有府中卫率在门外等候,领着李长沙进了里院。 “堂兄可算是来了,本王可是在府中等候多时了。”李恪在里院偏厅外,看着李长沙入内,上前对李长沙拱手笑道。 李长沙忙回礼笑道:“大都督府中有美酒,大都督相邀,我岂能不来。” “不想堂兄也是好酒之人,来,堂兄快随本王落座。”李恪笑了一声,便同李长沙一同在偏厅坐下了。 大都督府的偏厅中,李恪和李长沙分主次坐下,而与宴的王玄策也坐在李恪的身旁。 “堂兄快来尝尝,这是本王自长安带来的美酒,且试试如何?”三人落座,酒菜齐上,李恪亲自拿起酒壶,为李长沙满了一杯,对李长沙道。 李长沙见得李恪亲自倒酒,连忙双手伸上前去,接过了李恪递过来的酒杯。 李长沙手捧着酒杯,对李恪道:“谢大都督盛情款待,李长沙敬殿下。” 说完,李长沙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堂兄爽快,来,你我共饮。”李恪看着李长沙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自己也端起了酒杯,一口饮下。 李恪一杯饮尽后,指着桌上的酒壶,对李长沙问道:“堂兄以为此酒如何?” 李奉慈嗜酒如命,李长沙身为其子,虽比不得李奉慈那般,但酒的好坏还是品地出的,李长沙只尝了一口,也大概试出了这酒的好坏。 这酒入喉清冽甘醇,唇齿回香,确是难得的上品,比之李奉慈往日在府中所饮的还要好上许多。 李长沙道:“不愧是前朝留下的藏酒,确是难得一尝的佳酿。” 李恪闻言,笑道:“哈哈,正是,正是。” 李恪说着,使了个眼色,命偏厅中伺候的婢女上前为李长沙侍酒满杯。 李恪善饮,平日所饮也俱是佳酿,这酒的好坏李恪自然比李长沙更加清楚。这酒是前隋窖藏,也是宫中所出,只不过却不是太极宫,而是晋阳宫中的。 李恪自长安启程,直接北上云州统军,征战出塞,在塞外行军了大半月,一路上哪敢饮酒,也哪会从长安千里迢迢地带了酒来的道理,这酒根本不是李恪自长安带来,而是李恪从太原晋阳宫中取出的。 太原晋阳宫,乃东魏高欢所筑,隋炀帝杨广几番扩建,以为北上行宫。晋阳宫依杨广所命而修,有东西两城,计一十五里,极尽奢靡。 晋阳宫既为杨广行宫,宫中自然藏了许多随杨广驾临自长安带来的美酒。前隋虽亡,但晋阳宫仍为皇帝行宫,旁人擅入不得,但此番李恪北上,李世民生怕爱子在太原受了苦,故特批了手令,准李恪调用晋阳宫一应物什,以为平日大都督府中所需,这些美酒便是李恪自晋阳宫中拿出的。 晋阳宫中的藏酒也是当年杨广自长安带来,李长沙又从未尝过,自然分辨不出。而李恪之所以这么做,无非也就是知道李奉慈嗜酒如命,要勾勾他腹中的馋虫罢了。 李长沙身旁侍酒的婢女又为李长沙满斟了一杯,李长沙又是一杯饮下,对李恪笑道:“确是好酒,与大都督赐下的美酒相比,以往长沙所饮,倒都成了糟粕了。” 李恪闻言,笑道:“堂兄觉得好便是,也不枉本王一片心意了,待会儿宴后堂兄回府,便带上一坛,留着回府慢慢品。” 李长沙闻言,忙道:“如此怎好?大都督专程请我来府宴饮已是恩赏,我怎好再带了酒回去。” 李恪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道:“这美酒再醇,又怎比得上你我兄弟情深,左右不过一坛子酒,不值什么,堂兄不要嫌弃便好。” 李长沙道:“如此,便谢过大都督了。” 其实早在李长沙应邀来大都督府前,李奉慈早已在郡王府中同李长沙再三交代过,若是机会得宜,千万也从李恪这边要了坛子酒回府,叫他也好生尝尝,试试这前隋窖藏了数十载的宫酒的味道。 此事本也颇为为难,李长沙不便开口,不过既然如今李恪自己赠酒了,李长沙客气两句,也就乐得收下了。 李长沙既收了李恪的酒,拿了李恪的手短,在酒桌上自然也不会再往外推酒了,随着同李恪几句寒暄,也似是而非地聊了些无关痛痒的朝务,不知不觉,李长沙竟已七八杯酒下肚。 李恪今晚拿出来的酒本就是前隋佳酿,窖藏多年,比寻常酒就要烈上一些,再加之李长沙不比其父李奉慈那般善饮,待得桌上的一坛酒饮尽,李长沙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李恪饮酒,比李长沙更猛更急也更多,当李长沙自觉有几分熏醉的时候,李长沙抬眼再看向李恪,李恪也是脸颊微红,眼神稍显涣散,看样子也是醉了。 “酒呢?可还有酒?再去拿去。”桌上摆着的一坛子酒已经被三人饮尽,李恪带着几分熏醉,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仍旧吵着要酒喝。 这桌上的整整一坛子酒怕不是有近五斤重,三人把一坛饮尽已是不少了,一旁的陪坐的王玄策见得李恪醉醺醺的模样还要酒喝,于是劝道:“殿下,你喝多了,还是罢了吧。” 李恪贵为亲王,每日又要处置军务,若是把李恪喝伤了身子,李长沙也担待不起,看着王玄策在劝李恪,李长沙也想着一同劝劝,劝李恪停了酒,好生歇着去了。 可李长沙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还不等李长沙出声,李恪却先摆了摆手道:“本王和堂兄难得一见,正是心中欣喜,多饮几杯又有何妨,更何况,如今朝局如此,堂兄一家在晋阳还不知能待到几时,我不同堂兄多喝几杯,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李恪已然酒醉,说的话自然也就酒后之言,随口而出,可王玄策听着李恪话,却神色一震,连忙挡住了李恪将欲说下去的意思,对李恪道:“此事不过政事堂草议,尚未定论,殿下万不可早言,乱了人心啊。” 第四十八章 所谓降封 “此事不过政事堂草议,尚未定论,殿下万不可早言,乱了人心啊。” 如果说李恪酒醉,脑袋不甚利索,偶有胡言,李长沙兴许还不甚忧心,但王玄策不善饮酒,整个酒宴从始至终,王玄策都未饮几杯,神色清楚地很,李恪和王玄策的话入耳,李长沙只觉得后背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过来。 李恪身为皇子,在长安时本就是位高权重,李恪业师岑文本更是官拜中书宰辅,可参绝朝政,论耳目,李恪自是比他们这些久居晋阳的宗亲勋贵来的多地多,知道政事堂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李长沙听着李恪的话,虽还不明其意,但似乎也是于他们不利,正是忧心,于是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当初上皇和陛下特准咱们渤海郡王府定于太原,难道如今又有了什么变数吗?” 李长沙的话出口,还不等李恪回他,又是一旁的王玄策插上了话,对李长沙道:“殿下今日高兴,喝醉了,有些事都还没个定数便借着酒劲说了出来,郡公不必当真。” 李恪喝了多少酒,李长沙是看在眼中的,李恪酒后嘴巴松了劲,似是讲了些平日里不便讲,不该讲的话,但王玄策脑袋却还清醒地很,一再地拦住了李恪。可王玄策越是如此,李长沙越是觉得李恪所言之事不同寻常。 李长沙对王玄策问道:“不知大都督所言何事,似乎与我关系甚切,还望先生相告。” 王玄策道:“殿下酒后所言,不过捕风捉影罢了,恐怕未必当得真,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不妥啊。” 王玄策越是如此,李长沙便越是心急,李长沙忙道:“还望大都督和先生相告,长沙定守口如瓶,绝不叫旁人知晓。” 李长沙再三请问,王玄策也犯了难,王玄策对李恪问道:“殿下,此事尚未定论,郡公又执意追问,臣也不知该当如何了,还请殿下自己拿个主意吧。” 李恪摆手大方道:“无妨,堂兄不是外人,有何不可说。” 说着,李恪拢了拢手,示意李长沙附耳过来。 李长沙见状,连忙将耳朵贴了过去,只听得李恪带着满口酒气,对李长沙道:“堂兄当知贞观元年,大唐宗室郡王降封之事吧。” “那是自然。”李长沙回道。 武德年间,李唐初得天下,大封宗室子弟,凡景皇帝李虎之后,李渊的兄弟子侄辈,宗室子弟数十人,无论功勋大小,大多得封郡王。 而贞观元年,因长乐郡王李幼良谋逆,勾结突厥,于朝野内外起轩然大波,朝中推廷议,降无大功、非皇帝血亲的宗室郡王为郡公、县公。 宗室郡王中,除了淮南王李神通、河间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等数位功勋卓著的郡王得保王爵外,只有渤海王李奉慈、陇西王李博义等寥寥数人得恩旨仍号郡王,余者皆被降封。 李奉慈在宗室子弟中本就声望不佳,当初李世民特下恩旨保了李奉慈的王爵,在朝中还引起许多非议,如今李恪当着李长沙的面又提此事,李长沙顿觉不妙。 果然,李恪接着道:“如今朝中风声颇大,此事恐怕再生波澜啊。” 李长沙讶然问道:“怎会如此?” 李恪回道:“我李唐宗室子弟中并非人人尽如伯父和堂兄这般尊礼守矩,行事不轨,违乱法纪的大有人在。就在年初,郇国公李孝协于魏州刺史任上贪墨过甚,为御史台所查,禀奏父皇,父皇大怒,下旨彻查。再加之如今大唐外战仍频,连遭天灾,朝中财政吃紧,恐怕又有降封宗室的可能,而且此事已经提上了政事堂,只是不知父皇的意思如何了。” 李家在得国前,本就是因兵起家的陇右巨阀,李恪和李奉慈的高祖李虎更是居西魏八柱国之列,李家一脉煊赫百年,子嗣繁盛,宗室子弟甚多,凡每岁朝廷国库用于赡养宗室的钱粮损耗便不知多少,如今国库吃紧,朝中宰相打上了宗室的注意倒也不无可能。 不过宗室子弟纵是要降封,也绝不会降李恪、李泰这样的皇子亲王,要降的也是嗣王亦或是郡王、国公之类,而李奉慈和李长沙正在其列。 旁人李长沙不知,但李奉慈在朝中一向名声不佳,此事若当真成了,那李奉慈必定难逃一劫。 李长沙担忧地问道:“大都督以为此事有几分能成?” 李恪想了想,回道:“此事本王也拿不准,本王只是随口一提,伯父与父皇相交匪浅,父皇未必会动伯父的郡王爵,堂兄也不必担忧。” 李恪越是这么说,李长沙反倒越发地不安了,李恪若当真觉得李奉慈的郡王爵稳固,便不会有方才之言了。 李长沙道:“大都督,阿爹同我都无官职在身,又常不在京中,人微言轻,恐怕陛下未必能思及我等,还望大都督垂怜相助啊。” 李恪接着酒劲,倒也大方,李长沙的话出口,李恪也一口应了下来,对李长沙道:“难得你我兄弟性情如此相投,这有何难,过些日子,本王便手书一封,送入长安,为伯父和堂兄说情。” “如此便有劳大都督了。”李长沙听得李恪应了下来,连连拱手谢道。 李恪是李世民爱子,如今又身在太原,若是李恪愿意说情,李世民自然会多考量几分。 李恪把此事抛了出来,李长沙心中想着事情,也没有了再饮的兴致,又与李恪闲谈了几句,便就起身告辞离去了。 李长沙起身刚走,片刻后出了府门,直奔渤海郡王府而回。 “殿下,李长沙已经走了。”看着李长沙出府离去,王玄策回到了偏厅,对李恪道。 原本还坐在偏厅,一副熏醉之态的李恪一听得王玄策的话,顿时便来了精神,脸上的醉意全无,眼睛也恢复了神采。 不过想来也是,李恪善饮,千杯不倒,区区一坛酒,李恪又怎会醉了,方才李恪的这幅模样也只是做给李长沙看的罢了。 王玄策站在李恪的身旁,对李恪道:“方才宴上听殿下的意思,似乎无意严惩李奉慈。” 李恪点了点头回道:“本王只是稍加敲打罢了,确无意同他撕破脸面。” 王玄策道:“这位渤海郡王在太原名声极差,不止穷奢极欲,甚至还常有侵占民田,强买强卖之行,李奉慈这些罪迹证据确凿,殿下要想动他不难。” 李恪和李奉慈,一个是爱子和一个是久不联络的堂兄,孰亲孰远,李世民心中自有计较,更何况李奉慈所犯的又都是损宗室名望,李世民忌讳的事情,只要李恪愿意,一封手书进京,扒了李奉慈的王爵并非不能。可听得李恪方才的意思,显然不欲对李奉慈下重手,王玄策也颇为不解。 李恪闻言,也悠悠地叹了口气,李恪清楚,李奉慈之流,虽无乱国大祸,但放在太原,只会伤民害政,于朝不利,李恪又何尝不想动他,又何尝不想为民除害,但有些时候,他也有他无奈的地方。 李恪道:“本王如何不想动他,只是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本王不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魏玄成,本王做不得孤臣,本王要成大志,便离不得宗室里的助力,李奉慈在宗室子弟中位份不低,本王一时半会儿还动不得他,只能暂行敲打一番。” 第四十九章 李奉慈“从良” 在回渤海郡王府的路上,李长沙一路回味着李恪的话,眉头紧锁,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府上。李长沙回到府上后,片刻不做停留,便直奔李奉慈所在的里院而去。 “我儿回来了,大都督府的美酒如何?可曾替为父带些回来。”李奉慈刚一见李长沙进门,便惦记起了他的前朝佳酿,忙着对李长沙问道。 李长沙回道:“酒倒是好酒,楚王也让我带回了一坛,只是我怕这酒阿爹是没这个兴致喝了。” 李奉慈虽然纨绔,但却不是蠢人,听着李长沙的话,也隐约知道了李长沙的意思,想必李长沙大都督府一行,并不顺利。 李奉慈问道:“可是李恪为难你了?” 李奉慈只当李长沙是因自己轻慢李恪一事,在大都督府被李恪为难,故而有此一问。 不过李长沙摇了摇头道:“我此去是往大都督府,楚王若是要为难我,我还能回得来吗?楚王待我倒还客气,只是楚王的话,听着我是遍体生寒。” 李奉慈问道:“李恪说了何事?” 李长沙如实回道:“郇国公李孝协于魏州刺史任上贪墨,数额甚巨,引朝野震动,再加之如今外战频频,国库吃紧,恐再添宗室降封之事。” “降封”,当这两个传入李奉慈耳中时,李奉慈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还记得贞观元年朝中的降封之事,那一次降封是因长乐王李幼良而起,那一次宗室子弟大多降封,原本他也在降封之列,是他追着李世民求诉了许久,这才网开一面,留了他的郡王爵。 李奉慈想着,脸上的怒意越发地重了,李奉慈猛地一拍桌案,怒道:“这些混账,只看着自己一人的眼前之利,置国家大义、宗室兄弟于不顾,罪该万死!” 李孝协贪墨甚巨,再加之眼下户部财政吃紧,以致朝中再起宗室降封之议,也是损害了李奉慈的利益,李奉慈自然大怒,只是他不曾想过他自己,他在太原横行惯了,仗着郡王之权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岂会比堂兄弟李孝协少了,李孝协是混账,他又算是什么。 李长沙道:“阿爹,眼下不是迁怒李孝协的时候,危机当前,还是自保为重。” 李奉慈别无所长,所有的就是一个郡王爵,李奉慈为渤海郡王,李长沙才能是阳信郡公,才能是渤海郡王世子,李奉慈若降为国公或是郡公,那李长沙就只能是县公,甚至是侯伯了。 “长沙所言极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住这渤海郡王的爵位。”李奉慈连忙应道。 李长沙道:“降封之事若是成了,阿爹要保住爵位,只能是陛下开恩,此事还需向陛下说情。” 李奉慈道:“我这就写信往长安,向陛下问安,待此事定了,我再亲往宫中一趟,向陛下求情。” 李长沙对李奉慈道:“以阿爹如今的处境,陛下已经护了阿爹一次,阿爹觉得陛下还会再护阿爹一次吗?” 李奉慈听了李长沙的话,一下子顿住了,八年前李世民已经保了他一次,那时的李世民登基未久,还需宗室稳定,可如今李世民大权已定,朝中又起降封之议,李世民还会保他吗?李奉慈自己都没有底。 李奉慈道:“此事我也拿不准,只能勉强一试了,不行我再去求求太上皇,我自幼在太上皇身边长大,太上皇念着往日情分,应不会袖手旁观吧。” 李长沙摇了摇头道:“上皇已然退居庆安宫,不问朝政,未必会再为阿爹的事情出面同陛下为难,阿爹将希望寄于太上皇的身上,恐怕难了。” 李长沙之言也确是眼下现状,李渊不问朝务已久,又怎会为了李奉慈破了规矩? 李奉慈问道:“那该如何,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李长沙道:“阿爹难不成忘了,在晋阳城中,还有一个脸面最大的人,他若愿意为阿爹说话,陛下必定回护阿爹。” 偌大的晋阳城,谁的脸面最大李奉慈岂能不知,李奉慈道:“长沙说的是李恪?” 李长沙道:“楚王乃陛下爱子,又有大功于朝,此番楚王北上督边,镇守太原,也正是陛下信重,只要楚王为阿爹说情,陛下必定听得进去。” 李奉慈闻言,顿时一阵懊恼,当初李恪抵晋,他自己拿大,不去城外迎候李恪,开罪了李恪,如今再想李恪为他说情,谈何容易。 李奉慈道:“我与楚王并无旧交,长沙以为楚王会助我吗?” 李长沙道:“我在大都督府时已向楚王求了此事,楚王口头应了下来,但未必会当真。” 李奉慈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李恪恐怕也不是大度之人,之前的事情只怕他还记着呢。” 李恪年少位尊,李奉慈曾轻慢于他,以李恪的脾气,李奉慈担心李恪记仇也是情理之中。 李长沙道:“楚王年少气盛,阿爹曾轻慢于他,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阿爹若想楚王出面相助,当面赔罪是免不了的。只是不知阿爹是把颜面看得更重,还是把爵位看得更重,能否放得下这个面子。” 李奉慈本就是纨绔子弟,还要甚颜面,他但凡要点颜面,也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 李奉慈道:“只要能叫李恪出手相助,我落个面子去一趟大都督府又何妨,我明日便...” 李奉慈正说着,一下子又想了什么,先是一顿,而后精神一振,对李长沙道:“降封之事会不会是李恪杜撰的,当初我轻慢于他,故而他以此事恐吓于我。” 李奉慈虽然纨绔,不务正业,但脑子倒是转的不慢,只是想了想便回过了味来,此事未尝不是李恪故意为之,要逼李奉慈就范的。 不过李长沙叹了口气,却道:“阿爹以为此事真假还重要吗?李孝协贪墨是真,楚王只需趁着这个当口,一封手书进京,以阿爹往日在太原的行径,要拿掉阿爹的王爵应该不难吧。” 李长沙的话入耳,李奉慈又蔫了下去,往日李奉慈在太原横行惯了,手上着实不太干净,在李孝协贪墨的这个当口,李恪要除了他的王爵确实不难。 李奉慈道:“那我明日便去一趟大都督府,向李恪谢罪。” 李长沙想了想,道:“若光是谢罪只怕还不够。” 李奉慈问道:“那还要如何?” 李长沙道:“阿爹近年来在太原强买强卖良田怕不是有五六千亩之多,这些田亩后面关系着数百家人,最坏阿爹声誉,阿爹若当真想请楚王为阿爹求情,阿爹何不捐出这些田亩,奉于楚王,由楚王出面还了这些田亩,楚王落了名,阿爹落了好,如此楚王必肯相助阿爹。” 李奉慈闻言,顿时急了,这五六千亩良田也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李长沙要他奉于李恪,还于百姓,一时间他哪能舍得。 李奉慈心疼道:“赔罪便赔罪,好端端地捐田作甚,再说了,这些田到了楚王手里,楚王还见不见得自己便收下呢,我又能落了什么好。” 李长沙道:“楚王豪富,光是数次建功,陛下赏下的良田又何止万亩,怎会看上这些蝇头小利。” 李奉慈仍旧坚持到:“那也不可,这些良田是咱们府上日后吃喝用度的本钱,没了这些良田,咱们还如何在太原立足?” 李长沙看着李奉慈的模样,也越发地急了,带着几分怒意,对李奉慈道:“阿爹何其短视,只要阿爹结好了楚王,保住了王爵,区区几千亩田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阿爹在河北尚有五千亩永业田,每年陛下赏下财货也有许多,难不成阿爹还能短了用度不成。若是阿爹执意不捐,到时没了王爵,陛下降罪,咱们父子二人便守着这些良田去长安狱中快活去吧。” 李奉慈虽是皇室宗亲,但却是个十足的混不吝,就连李渊的话都未必听得进去,可他偏生最怕他的这个长子,李奉慈见得李长沙隐有怒意,顿时也慌了,连忙应道:“长沙说这话作甚,我听你的便是,明日一早,我便备上田契,去大都督府请罪。” 第五十章 负荆请罪 晋阳城,并州大都督府,后院。 李恪和席君买正立于后院外厅之中,而在外厅的中间,李恪的身前,正是一张长桌,桌案上放着一柄双刃阔身尖刺长刀。 “殿下,这便是殿下下令所铸的陌刀,刀长八尺三寸,重整五十斤,乃是精铁掺百炼钢所铸,殿下以为如何?”外厅中,席君买指着身前的长刀,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身前的陌刀,先是伸出单手将刀缓缓抓起,拿在手中颠了颠,而后双手持刀轻舞,挽了个刀花,举起陌刀,朝着身前的桌案一刀斩下。 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李恪身前梨木打成的桌案应声碎裂,断作数截,散了一地。 李恪对席君买笑道:“不错,此刀正是本王所绘的模样,甚好,有了它,本王便可练得一支奇兵,日后再敌薛延陀胡骑便不难了。” 席君买想了想,对李恪道:“若依殿下殿下之言,建重甲步卒,确可破薛延陀轻骑,只是殿下这一身气力是自幼打熬出来的,自然不凡,可寻常士卒如何能有这等气力,这陌刀极重,若再身披重甲,恐怕寻常士卒难以为战啊。” 李恪道:“无妨,本王练陌刀营,本就不是为了得寻常士卒,这陌刀营非壮士不可入,陌刀营在精不在多,六百人,足矣。” 李恪自己也很清楚,陌刀营,不止是人,就是陌刀也是难得,以眼下河东之力,最多也就是铸刀六百余柄,再多,整个河东军费便会不堪重负。 李恪有东南盐行和漕行,手头倒是宽绰,多铸些陌刀也不成问题,只不过陌刀营毕竟不是他的楚王府私军,私费养军还是朝中大忌,李恪也不敢轻越雷池。 更何况,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在关键时候,李恪有这六百陌刀军为杀手锏,便足以扭转局势了。 席君买道:“既如此,那明日末将便开始自各州府军中擢拔壮力之士,充入陌刀营,末将欲先录一千,而后择筛,留六百之数,殿下以为可好?” 李恪点了点头,同意道:“如此也好,只是是陌刀营之兵不必尽自府军擢拔,也可自民间新募,凡体格健硕,欲效国事的皆可用之。” 席君买不解地问道:“殿下,自民间募兵,恐怕不和规矩吧。” 大唐立国之初,行府兵制,就算是宫中禁军也是每岁自府军中调度番上京城,李恪的陌刀营却要直接自民间募兵,确是有些逾矩。 李恪道:“无妨,此事本王已同父皇报备过了,父皇是准了的,你只管放心去做便是,更何况你新募来的士卒也是编入并州府军之列,不算坏了规矩。” “诺。”陌刀营士卒本就难择,如今有了李恪这句话,席君买择军便容易了许多,席君买当即应了下来。 陌刀营关系到李恪将来的北伐,干系甚大,李恪和席君买正在商议着陌刀营成军之事,而就在此时,大都督府门外守着的王府卫率突然走了进来。 “殿下,渤海郡王求见,现在前院等候。”王府卫率进门便对李恪禀告道。 李恪昨日方才在宴上借醉震慑了一把李长沙,不过次日,李奉慈便急着来府上求见,李奉慈来此所为何事,李恪自然也猜得出来,李奉慈多半是服软来了。 李恪笑着问道:“可是渤海郡王亲自来了?” 王府卫率如实回道:“正是渤海郡王亲自拜府,而且身上还背了根荆条,却不知是为何故。” “背着荆条?本王的这位伯父倒是颇有些意思。”李恪知道李奉慈来此多半是服了软,可没想到他竟会背负荆条,做的这般场面。 就连一旁的席君买也对李恪笑道:“殿下,难不成渤海郡王竟是要效先贤负荆请罪不成。” 李恪道:“渤海郡王行事向来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席君买道:“殿下为国朝公子,天潢贵胄,掌兵十万,巡狩河东,远胜当年赵之上卿蔺相如,只是渤海郡王不过纨绔,也敢自比廉颇吗?” 李恪闻言,笑道:“此事无妨,且随本王去看看。” 李恪说着,便当先出了厅门,直奔前院而去。 果然,当李恪赶到前院时,李奉慈当真便背了荆条站在前院正中,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气候渐冷的缘故,李奉慈衣着齐整,倒是没有如廉颇那般肉袒负荆。 “哎呀,叔父卧病在床,怎的突然下地了?而且叔父这背负荆条的又是作甚?”李恪看着李奉慈,连忙快步赶上前去,对李奉慈道。 李奉慈站在李恪的身前,俯身拜道:“殿下恕罪,我这是向殿下请罪而来。” 李恪明知故问道:“伯父这是何意,伯父何来的罪过,倒是叫我好生不解?” 李奉慈回道:“李奉慈欺压百姓,侵占民田在先,醉酒误事,轻慢殿下在后,还请殿下鞭挞治罪。” 李奉慈的罪过,整个晋阳城人尽皆知,只是碍于权势,人人噤声罢了,若真依国法而治,一顿鞭挞,还算是轻的。 不过李奉慈毕竟是李恪的伯父,纵是李奉慈有过,李恪也不便出手责罚,李奉慈所为,多半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李恪听着李奉慈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讶色,对李奉慈道:“伯父本就是长辈,本王抵晋,本就该本王入府拜见,伯父对本王何来轻慢之说,只是伯父当知侵占民田乃父皇大忌,此事若是闹地大了,可是要除爵流放的,这玩笑,可开不得。” 李奉慈道:“我自知罪责,故而负荆请罪,岂敢同殿下玩笑,还请殿下责罚。” 李奉慈一边说着,还自背上取下了背着的荆条,俯下身去,捧到了李恪的眼前。 李恪自李奉慈手中接过荆条,抓在手中,看着李奉慈的模样,心中不禁觉着好笑,他的这个伯父虽然无赖,但倒也是能屈能伸,这般模样也能做得出来。 李恪问道:“伯父乃本王长辈,所谓轻慢之罪本王无从怪起,不过若是侵占民田确有其事的话,只怕要麻烦一些,不知伯父想本王如何处置?” 李奉慈在来大都督府前便早已备好了说辞,李奉慈见李恪发问,忙回道:“我愿领殿下责罚,同时我愿奉上近年所侵占之民田,由大都督府出面归还于百姓。” 李奉慈也知李恪多半无意将他一棍打死,否则李恪弹劾李奉慈的书信早该到了长安,李恪也不会接着酒劲去跟李长沙说那些。 李恪闻言,嘴角也挂起了一丝笑意,李奉慈所言,有意将这份于百姓的恩情赠给李恪,倒也是聪敏之举。 李恪满面为难之色,竟是思虑了许久,似是难以抉择的模样。 片刻后,李恪手中拿着荆条,才缓缓地将荆条折断,将李奉慈扶起,笑道:“伯父知错能改,也可谓之善,既然伯父有此心,本王便出面代伯父还田于百姓,至于请罪之事,本王看便算了吧。只是伯父千万记住,此事以后莫要再犯了,本王可以顶着朝中纷议保你一次,却不会再保第二次。” 有了李恪这句话李奉慈才算是送了口气,至少李恪愿意出面保他,他的王爵便保住了。 至于李恪,李恪本就无意同李奉慈彻底撕破脸,李奉慈既然识相,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今有了李奉慈今日之举,日后整个太原的宗室子弟于李恪而言也就不足为患了。 第五十一章 新军 晋阳城,大唐龙兴之地,有北都之誉,虽不及雍、洛两京,但也不在扬州、宛城之下,是为繁盛之地。又因地势险要,居天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勾连南北,故而此处来往客商极多,胡汉商旅集聚于此。 既是商旅如云,自然少不得客宿用餐,城中便不乏酒楼邸店,整个晋阳城中,挂着旗牌,叫得上名号的酒楼邸店便不下百家,至于敞着门院,私做买卖的更是无数,而就在这许多酒楼邸店有一家却是名声最大,生意也是最好。 盛云楼,居晋阳城城中之地,初建于前隋大业年初,一度兴盛,冠于太原,后虽破败于隋末战乱,但入贞观年后又渐复元气,尤其是自打贞观四年,唐灭突厥以来,更是如此,大有再现往昔盛况的意思。 “仙儿,这便是你从盐行支了五万贯,盘下的酒楼?”盛云楼三楼雅间,李恪坐在临窗的位置,透窗看着窗外,对面前坐着的萧月仙问道。 萧月仙问道:“殿下以为此地如何?” 李恪回道:“此处毗邻晋阳城中主道,楼高又为周遭各处之最,倒也不负盛云楼之名。” 萧月仙道:“殿下所言极是,这间盛云楼地段极佳,又是老招牌了,若非这盛云楼的东家遇了事,手头急缺,我又拿的出现钱,恐怕五万贯都未必拿得下。” 李恪笑着问道:“如此说来本王倒还是占了便宜了?” 萧月仙回道:“那是自然,突厥北迁,复其旧国,日后来往的太原南北的商客货殖日多,再过个三年五载,这盛云楼可就远不止这个价了。” 李恪笑道:“这些倒是无妨,本王调你来太原又不是为了做买卖,你只要能助本王打开局面,拿地住太原,这些银钱就算都赔了进去,也无妨。” 自打李恪得了东南盐行这日进斗金的买卖后,年入不下百万贯,这样还只是开始,日后只会再多不少。李恪的手头宽绰了,口气自然也大了许多,区区五万贯,确实不在话下。 萧月仙闻言,回道:“盛云楼正处城中,盛云楼及周边各处三教九流齐聚,各色营生齐全,消息灵通,是个最是紧要的所在,日后行事便可事半功倍,当可为助力,而且...” 萧月仙说着,脸上竟露出了一抹浅红,似是有些嗔怪着对李恪道:“而且殿下莫要小瞧了仙儿,做买卖也是仙儿的老本行了,仙儿做了这么些年明里暗里的买卖,除了在殿下跟前折了本,把人都赔了进去,其他的何曾亏过。”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一下子顿住了,萧月仙以一女儿之身在扬州立足,占得一席之地,确是了得,远胜无数男子。当初若非李恪亲自下场,又有马周、王玄策等人辅弼,李恪未必能在萧月仙的手下讨了好去。 萧月仙这一输,把自己都委身了李恪,可不是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李恪连忙解释道:“仙儿可是误会本王了,本王岂敢轻视仙儿,本王既将盐行和漕行交由了仙儿打理,便是与仙儿不分彼此,本王的,便是仙儿的,何谈盈亏之说。” 萧月仙听到李恪口中“不分彼此”四个字,脸上的浅红转作了笑意。 正如李恪所言,盐、漕两处,不止是年入百万贯的巨利买卖,更是牵动半壁江山安稳的国之重噐,萧月仙清楚李恪对盐业和漕运的重视,李恪把盐行和漕行交给了萧月仙打理,本就是把半副身家托给了她,已不是“信任”两字便可言盖的了。 萧月仙道:“如此说来,倒是仙儿错怪了殿下了。” 李恪轻笑道:“那是自然,本王待仙儿一片真心,仙儿却如此错怪本王,叫本王好生冤枉。” 萧月仙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对李恪道:“仙儿原本以为殿下回京娶了王妃,心中便再无仙儿了,仙儿只是怕自己为殿下所弃,故而如此,还望殿下莫怪。” 李恪所言,本是想着调笑一番萧月仙,可萧月仙的一句话,竟把李恪堵地哑口无言。 李恪去岁年中,在扬州时还同萧月仙你侬我侬,可李恪一回了长安后,便娶了武媚娘为妻,册了正妃,倒也确有几分两面三刀的意思,李恪说得出话来才是怪事。 李恪憋了许久,才道:“本王虽是娶了王妃,但应允仙儿的话自也还是放在心上的,李恪的心意,仙儿不必怀疑。” 萧月仙看着一向稳重的李恪,此时李恪的脸上竟有着一丝莫名的局促,不禁掩嘴笑了出来。 萧月仙对李恪道:“殿下莫要当真,殿下待仙儿的心仙儿自是清楚的,仙儿方才不过是在同殿下玩笑罢了。” 李恪道:“仙儿明白本王的心意便好,本来此次专程将你调来太原,不止是为太原之事,这不过是其次。最紧要的是本王心中对你惦念,想要常能见着你。”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问道:“如此说来,纵是仙儿不愿在这晋阳城内外忙活,只想进大都督府陪着殿下,也是行的了?”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自然,只要仙儿愿意,本王府上随时有仙儿的位置,仙儿但管入府便是。” 萧月仙闻言,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丝甜意,不过却是对李恪道:“有殿下这句话,仙儿便足矣了,仙儿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要仙儿每日入府待着,只怕还闲不住呢。” 萧月仙聪慧,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更清楚自己要与李恪相处的方式,眼下的时机远还没有到她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李恪身边的时候,她自然知道。 李恪在盛云楼中又待了片刻,正想着欲望军中一行,也看看席君买的陌刀营刮练地如何了,便要离去,可就在盛云楼门口,却正巧遇上了匆忙自营中赶来的右骁卫士卒。 “大都督,席将军在营中同新募的新军动起手来了,席将军特命我来请大都督过去一趟。”这右骁卫士卒刚一见着李恪,便连忙对李恪道。 李恪听得席君买竟同新军动了手,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当即问道:“怎了,可是君买失手打死了人?” 席君买力能格虎,武艺超卓,满朝上下,算了秦叔宝、尉迟恭在内,能同席君买匹敌的也绝不出五人,如今席君买同人动了手,又急着请李恪前往,李恪自是当做席君买失手打死了人,向李恪请罪来了。 不过这士卒却说了句让李恪极为惊讶的话,士卒对李恪道:“那新军无事,只是席将军同那新军比了手上功夫,两人未分胜负,现已比试兵刃去了。” 第五十二章 薛仁贵 李恪听着右骁卫士卒的话,顿时一惊。 席君买何许人也,力能格虎,手臂开得六石强弓,只以百二十人轻骑便敢冲万人之阵的盖世猛将,整个大唐,能敌席君买的不会过一手之数,可如今,席君买竟在河东被人难住了。 赤手空拳,能和席君买打成平手的必也是悍勇之人,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庸碌之辈,无名之徒,而贞观年间,在河东,李恪想了想,却只有一个可能——薛仁贵。 李恪心中想到这个名字,便再也待不住了,翻身上马,便往陌刀营军营而去。 陌刀营奉李恪之命驻扎于晋阳城西北角,李恪专门为陌刀营新辟的营盘中,这处营盘相距盛云楼不过八九里的距离,李恪乘快马盏茶便至。 李恪到了营中,便直奔校场而去,果然,就在陌刀营的校场外围,已经围上了许多士卒,数百人将整个校场围地水泄不通。 当初诺真水一战,席君买一招速杀薛延陀猛将拔野力,名震河东边军,如今席君买又同人较武,自然引地许多人围看。 “大都督来了,大都督来了。”众军见得李恪来此,这才纷纷避让,给李恪让开了一条路,让李恪上得前去,而就在李恪过路之后,众人又纷纷围了回去,看着场中的两人。 李恪走到校场外围的最前,校场中的两人,一个持百炼银枪,一个持方天画戟厮杀正酣。 场中席君买手中的银枪正如毒蛇吐信,快如闪电,直刺新军的左侧肩胛骨,席君买气力骇人,这一刺又来地极快,李恪自幼习武,师从名将秦叔宝,也是个中高手,纵是放在禁军主将中也是名列于前的,但面对席君买这一枪,自问也没有接下的把握。 可与席君买交手的新军显然也非泛泛之辈,面对席君买势如破竹的一枪,新军手握画戟,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挥,将席君买手中的银枪荡开,而后腰身一转,竟是一戟自侧面劈向了席君买。 这新军手中的大戟长近一丈,戟身有儿臂粗细,李恪粗略望去,这方天画戟怕不是在百斤上下,寻常人拿都不易,可这新军却用地极是顺畅,看似毫不吃力。 这新军一戟劈下,足有数百斤之力,可席君买倒也不见丝毫慌张,席君买收回银枪,竖枪一挡,也稳稳地挡住了新军劈下的一戟。 这新军倒也是硬气,自己的大戟被席君买挡下,竟也不撤戟出去,反倒双手紧握戟身,和对面双手持枪的席君买较起了力来,欲凭着自己的气力将席君买压垮。 这新军与席君买年纪相仿,都不过二十上下,正是气壮之年,又都是当世罕有的猛将,向来少有人敌,如今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谁都不愿退让,两人竟就这样双手持兵,较上了气力。 “君买和这新军相斗多久了?”李恪看着场中的一幕,随便寻来身边一个陌刀营的士卒,问道。 士卒如实回道:“回大都督的话,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了。” 李恪听了这士卒的回话,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有些焦急了。 场中两人相斗,看似险象环生,但两人武艺超卓,也都还算稳当,一时倒也无碍,只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更何况通过这杆方天画戟,李恪已经越发肯定了这新军的身份,李恪爱才,自然不愿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人受伤。 李恪盯着场中的局势,看准了时候,就在两人枪戟相接,相互角力的时候,李恪夺过一旁士卒手中拿着的陌刀,一跃而至两人身边,猛地一振刀身,自下而上挥刀,竟是用巧劲分开了两人的兵器。 “好!好!好!” 李恪下场,虽是用的巧劲,但陌刀极重,李恪拎着陌刀却毫不吃力,轻如鸿羽,也足可见李恪的气力和武艺俱是不俗,场中的众军见李恪一刀分开了缠斗着的两人,不禁高声喝了声彩。 “照你二人这样比下去,何时才是个头,且停手吧。”李恪荡开了两人手中的兵器,提着陌刀,对两人道。 “诺。”两人被李恪分开,席君买看着眼前站着的是李恪,当即应了一声,收起了手中的银枪。 这新军不过昨日方才入营,未曾见过李恪的模样,本也不知眼前的男子是何人,但这新军却知席君买的身份,席君买是楚王殿下的亲卫统领出身,以诺真水之功拜正四品右骁卫中郎将,掌陌刀营军使。 席君买是李恪绝对的心腹,漫说是晋阳城了,就是整个河东,敢如此[]严令席君买的能有几人?能叫席君买如此恭敬的又有几人?自不必说,眼前这个武艺不俗的少年必定是楚王殿下无疑了。 这新军猜到了李恪的身份,当即将手中的画戟倒插在地,俯身拜道:“小卒拜见大都督。” 李恪也把手中的陌刀交到了一旁的席君买的手中,双手扶起了身前拜倒的新军,道:“快快请起。” “谢大都督。”新军应了一声,起身对李恪道。 待新军起身后,李恪才瞧仔细了他的模样,这新军身高八尺余,身材坚实宽阔,样貌尚算白净,颇有几分硬朗。 李恪看着眼前的新军,问道:“你叫何名,哪里人士?” 新军执礼回道:“小卒名作薛仁贵,绛州龙门人。” 果然,李恪听了新军的话,心中一震,薛仁贵的回话正是印证了李恪此前的猜想。 大唐立国之初,猛将不少,诸如程知节、薛万彻、丘行恭俱是悍勇之辈,一时之选,可当世能同席君买打成平手的,却没有几人,现在河东的,李恪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有“薛仁贵”这一个名字。 此时,一旁的席君买上前对李恪拱手道:“殿下来的正好,此人便是末将要举荐于殿下的人选,此人武艺不俗,与末将不相伯仲,正可抵末将之缺。” 席君买也是坦荡之人,面对与自己不相伯仲的薛仁贵没有丝毫嫉才、妒才之心,反倒亲自举荐于李恪。 李恪闻言,问道:“君买的意思是要他接你之位,入楚王亲事府?” 席君买道:“不错,薛仁贵之勇当世罕有,稍加历练可为良将,若只做一陌刀营士卒,实在可惜了。” 第五十三章 亲事府令 薛仁贵的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李恪比谁都清楚,甚至比薛仁贵自己都清楚。 大唐立国之初,武将如云,若论将才,冲阵军前,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当以秦叔宝、尉迟恭为首,若论帅才,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则有李世民、李靖,可若论帅、将兼备,既可提兵十万,略地夺城,又能阵前斩将,摄敌胆魄的,却莫过于薛仁贵了。 正如席君买所言,以薛仁贵的本事,若只用于陌刀军,实在是暴殄天物。 陌刀营营盘,帅帐中,薛仁贵正手持方天画戟,站在李恪的身前,而李恪正上下打量着他。 李恪看着薛仁贵,盯了片刻,慢慢地走上前去,自薛仁贵手中拿过画戟,提着画戟在手中握了握,便能觉出手中武器的分量。这画戟比之李恪的虎头湛金枪还要重上几分,非力壮之人不可用之。 “好戟,果真是壮士。”李恪看了看手中的画戟,看了看身前的薛仁贵,赞叹道。 薛仁贵行事倒也稳重,年正弱冠,面对李恪的夸赞,竟也不见丝毫得色,谦虚道:“薛礼不过是个粗人,空有一膀子力气罢了,倒是大都督,身居高位,尚能有这般武艺,属实难得。” 李恪笑了一声,问道:“绛州龙门虽也在河东,但相距此地颇远,你怎[]的会到此从军。” 薛仁贵如实回道:“薛礼此番是来太原有要事要办,便恰巧看到了席将军奉大都督之命正在晋阳城中征兵,择选力壮之辈。薛礼自问旁的不行,但自幼便有几分气力,也想搏个前程,便从了军。” 一旁席君买闻言,不解地问道:“你所带的这柄方天画戟不是凡品,乃是精铁所铸,想来你也该有些家世渊源,怎的自行投军,自小卒做起呢?” 席君买手中所拿的方天画戟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有,薛仁贵所出,必是地方豪族,而大唐地方府军,但凡有些家世的,又大多不会自小卒做起,更何况薛仁贵还有这一身不俗的武艺,席君买看薛仁贵不是常人,却又应征入伍,难免好奇 薛仁贵回道:“薛礼祖上确是豪族,这方天画戟也是祖上传上,只是家父早亡,家道便中落了。” 李恪听得薛仁贵也只出身豪族,于是问道:“天下薛氏,河东居首。不知仁贵与河东薛氏又有何关系?” 李恪的话入耳,薛仁贵原本平淡的脸上竟不禁有了一丝意动,薛仁贵幼年丧父,家道就此中落,沦入田亩,十数年来以务农为生,他的这一身血脉,已然是他最为骄傲的本钱了。 薛仁贵回道:“薛礼出自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薛安都之后,祖父薛衍,北周御伯中大夫,家父薛轨,前隋襄城郡赞治。” 李恪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仁贵出身河东薛氏,也是将门之后了。” 薛仁贵面色泛红,有些羞愧地低着头道:“薛礼年已弱冠,却仍是庸碌无为,何谈什么将门之后,不过是辱没先祖罢了。” 李恪闻言,却摆了摆手道:“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仁贵又何必妄自菲薄。眼下仁贵虽是一无名小卒,岂知十年之后,便没有名震天下的一日吗?说不得仁贵也会是薛家又一个薛安都呢?” 薛仁贵听得李恪所言,精神一振,回道:“多谢大都督宽慰,倒是薛礼自浅了。” 李恪把手中拿着的方天画戟交还了薛仁贵,对薛仁贵问道:“仁贵既有建功立业之心,可愿入本王麾下?” 李恪何等人物,若非看中了薛仁贵的才干,有意重用薛仁贵,又岂会为一个小卒干耗这般多的时间,李恪同薛仁贵讲了这般多,便是为了这句话,而薛仁贵小心翼翼地等了许久,也正是等着这句话。 薛仁贵幼年丧父,十多年来寄人篱下,受尽白眼,也吃够了苦头,他比谁都需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也比谁都想要证明自己,而李恪无疑是他一辈子恐怕都再难遇见的贵人。 李恪之言才落,薛仁贵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拜道:“薛礼愿为大都督效力,还望大都督收录门墙。” “哈哈。” 李恪看着拜在身前的薛仁贵,高声笑了出来,薛仁贵再入楚王府,楚王府的家底可又厚了一分。 李恪接着又对薛仁贵问道:“君买去职,转掌陌刀营,本王身边尚缺一亲卫统领,本王欲用你入楚王亲事府,你可愿意?” 薛仁贵听着李恪的话,脸上当即浮现出了一丝喜色,亲事府为楚王卫率,虽不入边军之列,但薛仁贵知道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打武德年末,李恪封亲王以来,总共不过有过两任亲事府典军,一是苏定方,二便是眼前的席君买。 如今苏定方已为临清侯,官拜朔州都督,坐镇一方。席君买也为正四品右骁卫中郎将,掌陌刀营,而就在三年前,席君买还不过只是长安禁军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士卒罢了,这升迁的速度确是叫人惊叹。 能入亲事府掌军的,李恪便是将身家性命相托,在旁人眼中便也就烙上了李恪心腹的印记,李恪要重用薛仁贵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薛仁贵朗声应道:“末将愿入亲事府,为大都督鞍前马后。” 李恪见状,将薛仁贵扶起,而后对薛仁贵道:“君买入楚王府前已是禁军骁卒,故而本王用之为楚王亲事府典军副尉,如今你是一届白身,本王贸然擢拔太过,恐怕不妥,本王便用你为亲事府令,检校亲事府典军,待你来日建功,再为你去掉‘检校’二字。” 亲事府令,正七品实职,助亲事府典军执掌亲事府,因席君买去职,典军之职暂缺,故而李恪命薛仁贵检校亲事府典军,暂代其职。 薛仁贵此前不过一介白身,初入亲事府便拜七品武职,已是极高的起点了,足可见李恪对他的重视。 薛仁贵谢道:“谢大都督恩赏。” 李恪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笑道:“亲事府令不过是个才入流的武职,本王相信,以你之能,区区七品武职不是你该在的位置。五载,五载之内本王必将挂帅北伐薛延陀,到了那时,本王希望你和君买都能在此役中名扬天下,做本王,做大唐的卫、霍。” 薛仁贵听着李恪的叮嘱,不经意间,一个昂藏八尺的男儿,眼眶竟有些红了。 薛仁贵幼年丧父,曾在其父薛轨旧友柳杰府上寄养五载,一直到了十岁方才回了绛州家中。 薛仁贵虽自幼气力便极大,做事倒是把好手,可饭量也极大,一个少年一日便能耗去三五个成人的饭食,在柳杰府上的这些年也不曾少受了白眼,甚至就连回了龙门老家,老家的乡亲,对他也不甚待见,背地里也常有唤他一声饭桶的。 薛仁贵自幼便看多了人的眼色,可如今到了李恪的面前,李恪以堂堂楚王之尊,却如此礼遇于他,甚至将他视若古之名将,真性情的薛仁贵一时间竟有些失态了。 薛仁贵当即应道:“末将必不负大都督所望,末将愿为大都督掌中利剑,为大都督披荆斩棘,安定北疆,靖平海内!” 第五十四章 柳家 凡用人之道,招徕人心,莫过于授恩于危难之间,擢拔于草野之上,李恪用薛仁贵,正是薛仁贵庸碌失意,四处碰壁之时,也最得其心。恒公用管仲,魏武任郭嘉,便是如此。 薛仁贵放言要做李恪的掌中利剑,为李恪披荆斩棘,靖平海内,便是为报李恪知遇之恩,只不过现在薛仁贵这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尚未到他透锋之时,还在鞘中。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清早。 晨露还重,气候渐冷,勤于习武,不敢轻缀一日的李恪已在大都督府校场中练枪。 若单论武艺,李恪在大唐众将中当在中上之列,虽可谓骁勇,却也算不得顶尖,但与李恪的陪练之人中却不乏位列前五之数的猛将,从最早的秦叔宝,到后来的席君买,再到如今的薛仁贵,无一不是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之易的盖世猛将。 “殿下,末将有一事相请。”薛仁贵陪着李恪练武,一段练罢,正在歇息的当口,薛仁贵突然开口对李恪道。 自打薛仁贵入王府以来,做事勤恳,府中各处护卫调度得宜,又兼寡言少语,极得李恪信重,在李恪印象中,这还是薛仁贵第一次主动开口求李恪事情。 李恪道:“仁贵有事但说便是。” 薛仁贵道:“末将想同殿下告假半日,出府处置些私事。” 大唐官员,平日里每十日便有一次旬假,可不必上职,处置私务,但一来是薛仁贵初来乍到,二来楚王府卫率统领之职又不同寻常,李恪身边一日都离不得人,故而薛仁贵轻易不敢告假,今日还是第一次。 李恪看着薛仁贵一脸郑重地模样,笑道:“本王还当是何事,不过告半日假而已,日后本王只要不出远门,你若有要事处置,只管自去便是,只消同麾下卫率交代一声便可。” 李恪身手不俗,这天下能伤李恪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之大都督府戒备森严,薛仁贵在与不在,李恪安危也都无虞,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薛仁贵闻得李恪之言,忙道:“殿下待属下宽厚,是殿下仁德,末将岂敢逾矩。” 薛仁贵虽然年才弱冠,但行事却一向四平八稳,李恪看着薛仁贵的模样,笑道:“今日中秋佳节,正是阖家团聚之日,仁贵告假可是有族亲在太原?” 在李恪看来,薛仁贵出自薛氏,薛氏又是河东大族,薛仁贵在河东有族亲自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薛仁贵摇了摇头,却道:“自打末将家父早亡,家道中落,这些年来和各方族亲都已慢慢断了联系,末将在太原并无值得上府拜访的同宗亲眷。” 李恪不解地问道:“那仁贵这是为何?怎的专挑了今日?” 薛仁贵回道:“不瞒殿下,末将此去乃是拜会家父生前旧友柳杰,柳叔父与家父曾有指腹为婚之约,今日也是时节,末将依礼特去拜见。” 李恪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好事,本王倒是要恭喜仁贵了。仁贵年已弱冠,早该到了婚娶的时候,既是令公指腹为婚之约,早日成了也好。” 李恪的话传入薛仁贵的耳中,薛仁贵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色,丝毫没有喜事将近的模样。 薛仁贵叹了口气道:“柳家小娘乃家父所指,两家联姻也算是家父遗愿,末将也想极力促成,但只怕末将的这位柳叔父未必瞧地上末将啊。” 李恪听着薛仁贵的话,突然想了起来,问道:“你此前来太原办事,莫非指的就是此事?” 薛仁贵面色一红,低头道:“殿下所言正是,末将今岁年满弱冠,此来太原便是要依家父和柳叔父生前之约,迎娶柳家小娘为妻,不曾想却是碰了壁。” 李恪问道:“可是柳家食言,不愿嫁了?” 薛仁贵回道:“末将年已弱冠,却仍是庸碌无为,柳叔父家也是河东柳氏旁支,很有些家业,难免瞧不上末将,故而好事未能求成。” “原来如此。”李恪点了点头道。 柳家虽只是河东柳氏旁支,不入世家之列,但因颇有家业,又上下有些关系,故而难免有些傲气。 薛仁贵之父薛轨故去多年,两家以往的情分早已淡了,而且薛仁贵虽有帅才,可潜龙困滩,此前不止与河东薛氏全然断了关系,而且这些年也只是务农活为生,与柳家富庶的家境相差甚大,柳杰好利,自然瞧不上薛仁贵了。 李恪一摆手,稍带着些怒意对薛仁贵道:“柳家不识英才,竟欺少年之穷,仁贵此前不过一时之困,岂患无妻?仁贵且先稍待三载,待你随本王北伐建功,封侯拜相之时,本王请母妃亲自出面为你做媒,你娶了柳嘉礼嫡女为妻,岂不快哉!” 李恪口中的柳嘉礼便是光禄少卿柳亨(表字嘉礼),柳亨出自河东解县,乃河东柳氏嫡脉子弟,自然不是柳杰这样旁支所能比得的。 薛仁贵本就是薛家子弟,待日后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后,和柳家女本就是名当户对,又有李恪的面子在,薛仁贵娶柳亨嫡女不是难事。 李恪之言本也是好意,可薛仁贵闻言,却忙道:“与柳叔父联姻,迎娶柳家小娘乃家父遗愿,末将必当应家父临终嘱托,促成此事。而且柳家小娘自幼与末将相识,对末将情深义重,末将又岂能辜负。殿下美意末将只能心领了,还望殿下勿怪。” 薛仁贵迎娶柳家小娘确是薛轨的临终嘱托,薛仁贵是孝子,薛轨的遗言他自然要极力遵守。而且柳家小娘和薛仁贵也算是青梅竹马,薛仁贵重情,也不愿相负。 薛仁贵重情重诺,这反倒是李恪愿意看到的,正是这样的人,李恪才敢放心任用,又何谈见怪之说。 李恪道:“此前柳杰欲毁婚约,无非就是看你一介白身,又无甚家产罢了。如今你在亲事府任职,已有官身,早已不是白丁。至于家产,这更好办,你带本王的口令,去大都督府账房支取五千贯钱,在晋阳城中置办些宅院、铺面、田亩之类产业便是,剩下的备上厚礼拜访,好事可成。” 五千贯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是对富庶人家而言也是笔巨财了,五千贯,足够薛仁贵在晋阳城置办一处宽绰的大宅,五六间临街的铺面,百亩良田,并一众家仆,有了这份殷实的家业,再加之薛仁贵如今的官身,柳杰断没有回绝的道理。 薛仁贵听得李恪的话,一下子惊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竟开口便是整整五千贯。大唐七品武臣,若不吃空饷,一岁俸钱、俸料、职田等各项所入合计也不过七十余贯,五千贯钱,是薛仁贵七十年的岁俸,他不觉讶异才是怪事。 薛仁贵连忙道:“万万不可,五千贯太多,末将不敢收。” 李恪见状,解释道:“仁贵不必同本王客气,不过区区五千贯罢了,便当是本王予你大婚的贺礼了。” 薛仁贵闻言,还是坚持道:“不可,殿下于末将本就有大恩,日后末将大婚,又岂敢劳殿下如此重礼。” 李恪看着薛仁贵坚持,倒也不便强求,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我五千贯钱便算是本王借于你的,待你日后杀敌立功,得了朝中的赏赐,本王便从你的赏赐中扣下,如何?” “这...”薛仁贵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一时间还有些犹豫。 李恪也看出了薛仁贵脸上的犹豫,于是道:“怎的,莫非仁贵也没有将来随本王北伐时建功立业的信心,还是不愿为本王效力?” 李恪好意,话也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加之薛仁贵实在是囊中羞涩,别无他法,终于应下道:“末将谢殿下恩德,末将愿为殿下效死。” 第五十五章 武顺登门 在李恪的眼中,薛仁贵可是万金不换,区区五千贯,又算得了什么。 薛仁贵去柳家拜门,也是大事,李恪准了薛仁贵一日的假,而薛仁贵奉李恪之命,往大都督府账房支了五百金便出了府。 因是今日恰逢中秋佳节,再加之李恪初到晋阳城也未久,故而来往大都督府中拜府的倒也不少,大多是想趁着这个当口多多结交这位代天巡狩,执掌北疆的新晋“河东王”。 今日来府上赠节礼的既有州府正官、世家门阀,也有宗亲勋贵,都是整个晋阳城数得上的人物,不过对于这些人李恪倒也没有那般多的心思去一一应酬,只命府中人收下节礼,逐个回了礼便是。就这样一直到了午后,方才来了一个李恪必见之人。 “殿下,武夫人求见。”李恪正在大都督府书房中处置公务,便有王府卫率入内,对李恪禀告道。 李恪乍一听武夫人之名,一下子竟有些顿住了,还不知武夫人是谁,为何王府卫率在李恪下了回客令后还能专程通禀。 不过李恪稍稍想了想,也就反应了过来,问道:“可是王妃的娘家长姐在府外?” 王府卫率回道:“正是。” 武顺乃李恪正妃武媚娘的长姐,自然不是外人,怠慢不得,李恪听得武顺正在府外,连忙道:“快请,带武夫人到偏厅稍候,本王随后便至。”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下去带人了。 王府卫率下去后,李恪处置了手头的事务,便直往偏厅而去,李恪到了偏厅门外,正看见武顺双手置于膝上,有些拘谨,在偏厅中静静地坐着。 武顺和武媚娘虽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也都很是聪慧,但两人的性情和喜好却颇多不同,武媚娘偏动,但武顺却多静;武媚娘喜着艳色,宛如国色牡丹,武顺却喜着素雅,好似出水芙蓉。 眼下的武顺正是一身浅青色打底,镶了白云边的石榴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掐花薄袄,青白相间,映地整个人便如盛开在池塘中的青荷,而武顺自己,便是花瓣正中花蕊上最是柔嫩的几许娇红。 “本王手中有些杂务,一时间耽搁不得,叫阿姊就等了。”李恪走进偏厅,对正在厅中坐着的武顺笑道。 若论年纪,其实李恪要比武顺还要稍长上两岁,但家中辈分却不可乱,武顺是武媚娘的阿姊,武媚娘又是李恪正妻,依理李恪也当随了武媚娘的称呼,唤武顺一声“阿姊”。 “小女拜见殿下。”武顺见得李恪近前,当即起身,便要屈膝行礼。 李恪见状,连忙抬手扶着武顺,道:“都是自家人,阿姊不必多礼。” 武顺被李恪扶起,下拜不得,于是起身道:“谢殿下。” 待武顺起身后,李恪道:“阿姊来的突然,怎也不命人提前知会一声,本王也好做些准备。” 武顺道:“殿下封圣旨节制河东,提调边务,当以国事为重,小女岂敢多扰。” 李恪笑道:“阿姊见外了,不知阿姊是何时来的晋阳,可是才至?” 武顺回道:“我也就今日才至,到了晋阳便来大都督府见殿下了。” 李恪问道:“阿姊怎的来了晋阳,可是有何要事?” 武顺招了招手,身后站着的家奴便抬上了那只原本放在角落的木箱,放在了武顺的脚边,武顺指着脚边的木箱对李恪道:“寒冬将至,小妹担心北地天寒,殿下身边短了厚衣裳,特地嘱咐我顺道给殿下捎上的衣服。” 李恪闻言,低头看着身前的木箱,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暖意,他身在北地,远在长安的娇妻终究还是时刻惦记着他的冷暖。 李恪先是命人将木箱送进了内院,而后对武顺笑道:“王府中事,还有劳阿姊跑一趟。” 武顺道:“殿下不必客气,再过七日,便是每岁贺兰家宗祠祭祖之日,我正好要去一趟代州,路过晋阳,也是顺路地很。” 李恪听得此事,问道:“贺兰兄长现已入仕,在京为官,轻易出不得远门吧?” 武顺嫁于了贺兰越石,而贺兰越石现在长安为官,在右威卫任仓曹参军事一职,轻易出不得京,更无从回乡,可武顺却出现在了晋阳城,自然有些奇怪。 武顺回道:“夫君在京中为官,不便远行,便托了我代他前往贺兰宗祠祭拜。” 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据本王所知,应山公一脉当不是贺兰家长房吧,阿姊怎的能入宗祠祭拜?” 凡大唐世家门阀,每逢每岁宗祠祭祖,俱有严规,凡府中女眷,除长房正室夫人外,余者皆不得入内,贺兰家也是北地豪族,不是寻常门户,自然也有这样的规矩,李恪听了武顺的话,自然有些讶异。 武顺笑着回道:“夫君家中确不是贺兰家长房,依例我也当不得入内,但如今殿下巡狩河东,代州正在殿下辖下,贺兰家怎敢不敬着几分,早在大半月前贺兰家便专程来了人,要我代夫君前往贺兰宗祠祭祖,我这还是托了殿下的福。” 贺兰家也是代州大族,整个贺兰家上下,百余女眷,而除了长房正妻外,武顺是唯一入得宗祠的女子,这自然是贺兰家上下给了武顺极大的面子。 李恪闻言,想了想,明白了武顺的意思,也明白了贺兰家的意思。 贺兰家虽是北地豪族,世家门阀,但贺兰家所兴,却多依北周皇族宇文家,可自打北周国灭,宇文家自己都渐其势,贺兰氏也大不如前,尤其是自打入了唐后,贺兰家在朝为官的更是寥寥无几,若是长此下去,恐怕不出百年,贺兰家也就渐渐泯然众人了。 如今贺兰越石娶武顺为妻,而武顺亲妹武媚娘又嫁入楚王府,楚王李恪正掌河东大权,贺兰自然就动了心思,想借武顺来靠上楚王府的关系,贺兰家若能和楚王府连成一气,便可再复从前。 贺兰家想借此结好李恪,而于李恪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会,李恪欲立足河东,便少不得地方世家门阀的支持。贺兰家在河东百年,无论民间还是官场都颇有影响,李恪正可借贺兰家之手拉拢河东世家,为己助力。 李恪笑道:“既是如此,也劳烦阿姊替本王带句话给贺兰家,就说他们的情本王领了,来日待本王路经代州,必往府上拜见。” 武顺闻言,不禁脸上的笑意更重了,对李恪道:“殿下放心,殿下的话,我一定带到。” 第五十六章 金山祸起 自打诺真水战败,大度设损兵折将,难守浚稽山后,大度设便依赵德言之意,弃守浚稽山,带着五千残部奔逃往了金山脚下的科布多草场。 大度设自浚稽山往西北潜逃,一路收拢残兵,整合军势,到了金山脚下时已经聚兵近万,再加之科布多草场母族部落本就有的十余万部众,大度设在金山脚下已经整兵四万,据山险扼守,一时间倒也稳住了脚跟。 西北,金山,科布多草场。 胡天八月,碛北的冬天远比中州来的早地多地多,李恪所在的太原还正是秋风凛烈,寒意渐浓,碛北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 大雪一降,金山外本就难行的山路更加湿滑,莫说是人了,就是四条腿的马也难行走,至于行军打仗便更成了天方夜谭。 科布多帅帐中,大度设看着帐外的飞雪,压抑了数日的心情终于也顺畅了许多,大雪一降,意味着碛北隆冬已至,薛延陀没有隆冬作战的习惯和条件,眼下这一关,他应该算是过去了。 “特勤,阿布思部已经退兵,方圆近百里内已经没了踪影。”帅帐中,大度设和谋主赵德言正靠在炉边烤火取暖,麾下部将迷失度兴冲冲地进帐,对大度设禀告道。 大度设听了迷失度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满的笑意,此前阿布思部奉夷男可汗之命出兵科布多,讨伐大度设,与大度设的麾下大军纠缠了许久。阿布思部本就不愿出兵,自伤元气,如今大雪突降,更不愿恋战,得了这个由头退兵离去了。 一旁的赵德言闻言,对大度设拱手笑道:“恭喜特勤,天降大雪,襄助特勤,逼退敌军,由此正可见特方是天命所归,草原之主。” 大度设自浚稽山逃回金山,最怕的无非就是夷男发难,率大军压境,一举平定科布多,不过好在李恪强势,硬逼着夷男,夺下了浚稽山南侧的隘口,更在诺真水草场留下重兵,使得夷男不得不小心防备诺真水,无力大军西进。 浚稽山是薛延陀汗庭郁督军山南面屏障,丢失不得,一个是逃窜西去,不成气候的逆子,一个拥兵十万,虎视眈眈的李恪,谁的威胁更大,夷男自然清楚,夷男为了保住浚稽山,只得调重兵于浚稽山驻防,转而命铁勒九部之一的阿布思部讨伐大度设。 阿布思部虽毗邻金山,与科布多相隔不远,但从来都不是强部,如今又有大雪封路,就连阿布思部都已撤军,可以说,他反出浚稽山后,最难的关口已经过去了。 大度设道:“幸有先生相助,为我出此良策,否则我恐怕已经被父汗绑了,献于李恪了。” 赵德言笑道:“可汗已经老了,早已没了当初与反出东突厥时的魄力,手握汗庭精锐,竟被李恪所震,献粮让地求和。正所谓旧王已老,新王将出,特勤另起炉灶,便是称王草原的第一步。” 大度设有些懊恼道:“正如先生所言,父汗行事着实太过谨慎,全无一方草原霸主的模样,我就早该反出浚稽山,率旧部立于金山,以颉利故地为基,说不得也能同父汗分东西而治,可如今我的浚稽山精锐已折损大半,已经晚了太多。” 赵德言听得大度设的话,宽慰道:“特请不必心焦,我倒以为眼下尚还不迟。李恪狼子野心,对浚稽山早有图谋,如今可汗为保浚稽山,必无暇西顾,眼下正是特勤招兵买马之时。” 此时的大度设,得赵德言相助,俨然已视赵德言极重,大不同往日,大度设听着赵德言的话,心知赵德言多半是已有“良策”,于是问道:“听先生之言,想必是已有法子了,还请先生相助。” 赵德言道:“阿布思部虽然因大雪退兵,但终究只是一时。如今虽有唐军在浚稽山牵制汗庭主力,但待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后,可汗未必不会另遣他部来攻特勤,特勤还需早做准备。” 赵德言还在回郁督军山的路上时便同大度设商讨过了此事,大度设闻言,想了想,对赵德言问道:“先生所言可是联络西突厥和阿史那社尔之事?” 赵德言道:“不错,如今特勤虽立足金山,但可汗毕竟势大,光凭特勤一人,恐怕难以力敌,唯今之计唯有另引奥援。” 大度设一口应了下来,道:“先生所言极是,我明日便遣人西去,联络西突厥、阿史那社尔并高昌诸国,务必结成同盟,共抗薛延陀。” 赵德言眉头微皱,想了想,对大度设道:“结盟西突厥等众,特勤最多只可自保,但若要效仿当年的突厥,崛起金山恐还不够。无论愿不愿,特勤还需做一事。” 现在的大度设视赵德言,简直就如刘邦得张良,姬昌得姜尚,可谓言听计从,大度设当即对赵德言问道:“不知先生还有何策?” 赵德言回道:“向大唐称臣,结好李恪,李恪在东南,特勤在西北,有李恪在漠南牵制薛延陀主力,两相合击,特勤方有长驱直入,夺回郁督军山的机会。” 薛延陀还有雄兵十余万众,而大度设麾下不过四万余人,尚不足夷男的半数,纵然日后大度设结盟西突厥,得了西突厥相助,仍旧难以力敌夷男,大度设务必要另想他法。 东面的辽东各部不过一盘散沙,不成气候,难以威胁到夷男,唯一能够叫夷男忌惮生畏的只有拥兵十万,雄踞河东的李恪了,李恪只要愿意出手,至少可以牵制薛延陀半数以上的兵力,到时便是大度设的机会了。 大度设此前虽与李恪不和,但如今局势已变,大度设如丧家之犬,逃窜金山,哪里还顾得那般许多,若是能得李恪相助自然是最好,也是大度设求之不得之事。 大度设道:“我此前开罪过李恪,先生以为李恪会助我吗?” 赵德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回道:“那是自然,只要利益当前,特勤和李恪当初的那些恩怨又算得了什么?李恪此人惟利是图,李恪视薛延陀为心腹大患,特勤与可汗翻脸,正于李恪有利,只要对他有利,他必会答应。赵某愿凭三寸不烂之舌,为特勤称霸碛北打开局面。” 大度设闻言,先是点了点头,但还是担忧道:“正如先生所言,李恪此人是个惟利是图的小人,若是我与他联手破了薛延陀,到时他又翻脸不认,向我动兵,想要全据碛北,哪又该如何?” 赵德言笑着宽慰道:“特勤多虑了,唐人不习草原,难以久住,而且草原辽阔,唐人更是无从全拒,正如当初东突厥灭国,唐人便扶持了阿史那思摩和可汗分颉利旧地那般,如今特勤若是与唐人联盟,破了郁督军山,特勤岂不就是取代可汗的最佳人选吗?” 大度设想了想,似乎正是这么个道理,当初夷男和唐人联盟,颉利败亡后,唐军便扶持了夷男取代颉利,如今若是大度设和唐人联盟,待将来破了郁督军山后,那取代夷男的岂不就是他大度设了? 所谓称臣,不过一时长短,大度设真正在乎就是郁督军山的汗位。 大度设当即应道:“好,如此便有劳先生跑一趟了。” 第五十七章 又见赵德言 诺真水之战后,大度设已是丧家之犬虽空有称雄草原的野心,手中可用之兵却也不过数万,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反攻郁督军山了。 如今的大度设,身边能出得上主意的也只有赵德言一人,赵德言之于大度设,便如当年诸葛亮之于流落荆州的刘备。大度设只盼着赵德言能凭其才略,助自己效仿突厥故事,崛起金山。 就在赵德言同大度设献策的次日,赵德言便带着几人启程南下,往太原而去,只是现在的大度设还不知,他倚为臂膀的“诸葛亮”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人,他和夷男,和整个薛延陀,都不过是赵德言献于李恪的晋身之资罢了。 金山相距太原千里之遥,再加之天降大雪,道路难行,赵德言并州几名护卫,连行十余日才到太原,到了晋阳城后已是八月之末。 赵德言片刻不敢耽搁,到了晋阳城后,便直奔大都督府而去。 傍晚,晋阳城,大都督府外,李恪带着薛仁贵并一众王府卫率刚到府外,还未进门,便有守门的校尉上前道:“大都督,今日午后,大都督出府之后便有一人来府上拜见,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李恪问道:“何人来访,可曾表明身份?” 校尉回道:“末将问了,但来人不愿通禀,只说是大都督故人,特来拜访。此人末将不识,虽不知是何身份,但又怕误了大都督的事,不变回绝,故而命人将他们领进了前院偏厅,现正有人专门盯着。” 李恪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很好,本王亲自过去看看。” 李恪说着,便往前院偏厅而去。 李恪私下的买卖不少,见不得光,不便叫旁人知晓的事情也有许多,李恪对此事并不意外,便径直去了偏厅。 李恪原本还在想着如此隐秘的是何人,可当李恪刚到前院偏厅,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德言。 自上次李恪在长安见到赵德言,如今已时隔近一载,而且据李恪所知,现在的赵德言应跟着大度设在金山才是,怎的到了大都督府? 赵德言也算是李恪的人,李恪看着赵德言,本倒也有几分亲近,正欲上前打个招呼,可就当李恪上前后,却看到了赵德言身后站着的几个胡人,显然是随赵德言而来的。 “科布多大度设帐下赵德言拜见大唐楚王殿下。”赵德言上前,对李恪拜道。 这几个护卫看似是随赵德言而来,但却不是赵德言的人,他们一来是护卫赵德言南下,二来便是奉大度设之命监视赵德言的一举一动。赵德言便是担心李恪漏了馅,故而抢先下拜。 李恪何等聪明,李恪看着赵德言的模样,俨然是以大度设门下自居,与李恪不熟的模样,李恪心中也有了猜测,赵德言如此,多半是因为背后站着的几个胡人。 李恪先是面露讶色,而后故作疏远道:“赵德言,原来你还活着,本王只当你在颉利被擒后已经死在草原了。” 赵德言道:“劳殿下挂心了,小人在突厥亡国后便另择名主,投了特勤麾下效力。” 李恪闻言,轻哼了一声,道:“你的死活与本王何干?当初你在突厥没少同本王为难,今日你既敢来太原见本王,便不怕本王要了你的性命吗?” 赵德言陪笑道:“殿下乃当世少有之贤王,宽宏大度,怎会同小人计较,岂不是失了身份。” 李恪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道:“时隔四载再见,你倒还是这幅油嘴滑舌的模样,一点不出本王所料,只是你自金山专程来次,总该不会是为了同本王说这几句话吧。” 赵德言道:“小人此来是奉特勤之命,来同殿下商议要事。” “哈哈哈。” 赵德言话音才落,李恪仿佛听了什么可笑之事,高声笑了出来,道:“本王提兵十万,节制河东,就算是夷男在本王面前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是你和大度设,你们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议事。” 李恪之言,带着满满的轻蔑,赵德言听着李恪的话却能不动声色,耐心道:“小人人微言轻,自然没有同殿下并坐议事的资格,小人此来乃是奉特勤之命,向殿下称臣而来,还望殿下收录。” 赵德言的话无论真假,李恪乍一听来,都难免有些讶异。 李恪问道:“此言何意?” 赵德言道:“特勤知殿下与夷男相争于浚稽山,久持难下,特勤愿投殿下门下,与殿下东西夹击夷男,助殿下取了浚稽山。” 赵德言的话,倒是颇和李恪的心意,李恪想着赵德言的话,看了看赵德言身后跟着的几名胡人护卫,李恪知道,只要他们在,他和赵德言便难把话说的通彻。 于是,李恪对赵德言身后的几个胡人护卫道:“本王议事从来不喜旁人在场,你们退下吧。” 这几个胡人本就是奉大度设之命保护并监视赵德言的,李恪要他们退下,他们怎会甘愿,他们带头的一人道:“殿下,我等奉特勤之命随身保护先生,恐怕不便离身,还望殿下勿怪。”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本王府内,安全无虞,你们便退下吧。” 此番南下前,大度设对这几个胡人是下了死命令的,领头之人面露难色,还是坚持道:“此乃特勤的吩咐,还望殿下体谅,不使我等难做。” 胡人中领头之人的话入耳,李恪原本还算平和的神色竟猛地一下子变了,沉了下来。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同本王商议,就算是大度设在本王面前,也是要跪着说话的,你们也值当本王体谅!”李恪盯着几人,怒道。 几人也不曾想到李恪竟会脸色突变,当着面也丝毫不给他们留半分情面,都说李恪蛮横,目中无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领头之人见李恪生怒,顿时慌了,他们奉大度设之命监视赵德言,可大度设可没让他们开罪李恪,若是李恪因此生怒,坏了好事,他们万万担待不起。 领头之人忙解释道:“殿下息怒,我等绝无此意,只是职责所在罢了。” 李恪轻轻一摆手,道:“本王的脾性便是如此,今日若是不能合了本王之意,这事便不必谈了,本王命人将你们丢出去便是。” 李恪说着,摆了摆手,似有命人动手将赵德言他们都丢出去的意思。 赵德言见状,忙对身后几人呵斥道:“殿下已经动怒,你们还不滚去出,难不成是想坏了特勤的大事吗?” 事情的轻重,他们自然也分得清,李恪已然生怒,赵德言也放了话,他们哪还敢在此,只得告了声罪,离去了,只留下李恪和赵德言尚在厅中议事。 第五十八章 重礼 “门下赵德言,拜见殿下。”赵德言身后跟着的几个胡人离去,赵德言便俯拜于地,对李恪道。 李恪抬手将赵德言扶起,对赵德言道:“长安一别,本王同先生再见竟是已在太原了。” 赵德言拱手贺道:“恭喜殿下,太原乃大唐龙兴之地,如今殿下入主太原,提调河东,欲成大事可谓再进一步。” 李恪笑道:“当初父皇诏本王宫中奏对时,论及薛延陀之事,本王当日所言多有借鉴先生之处,本王的并州大都督一职中还多有先生之功。” 今岁初,在长安时,李恪曾在长安城中与赵德言提及漠北之事,赵德言身在漠北,对漠北如今的境况自然比李恪要熟悉上许多,从那日的交谈中李恪也学得了不少,故而李恪有此一眼。 赵德言谦虚道:“这是殿下聪慧,又能得陛下信任,门下不过略尽薄力,锦上添花罢了,岂敢居功。” 李恪在偏厅主位中坐下,压了压手,一边示意赵德言坐下,一边对赵德言问道:“先生此来太原突然,不知所为何事?” 赵德言也在李恪身边坐下,回道:“正如门下方才所言,门下此来正是为大度设与殿下结盟,联手共破薛延陀夷男之事。” 李恪闻言,笑道:“大度设在诺真水战败,损兵折将,弃浚稽山而去,转而在金山科布多自立门户,这一招棋正如天马行空,难着边际,大度设是个粗人,绝无这等心机,这恐怕就是先生之策吧。” 李恪在薛延陀也有不少耳目,薛延陀的事情李恪也清楚地很,更何况大度设叛出更是薛延陀国中大事,李恪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赵德言道:“不错,这正是门下的意思,殿下神威,诺真水一战全破大度设麾下五万精锐,那一战后,大度设麾下所剩尚不足万人,绝非殿下之敌,故而门下借夷男追责之事恫吓大度设,逼得大度设率军西出,也算是断了夷男一臂。” 李恪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不错,夷男诸子,大度设也是好战、善战之辈,故而被大度设置于浚稽山,执掌重镇,如今大度设西窜,夷男恐怕要为此事头疼了许久了。” 赵德言道:“殿下兵威极甚,凌霸漠北,夷男恐殿下北上,竟调汗庭半数兵力于浚稽山,并留下其侄咄摩支镇守,如今的夷男已半成惊弓之鸟,不复以往了。” 李恪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看着赵德言问道:“先生当初既哄骗大度设西逃,立足于金山,想必还有后手吧。” 赵德言回道:“门下已让大度设往西联络西突厥、浮屠城并高昌诸国,以为助力,共抗薛延陀。” 李恪想了想道:“自打贞观四年后,薛延陀日盛,东西征伐,再加之西突厥各部内耗,西域诸国又本就不和,内外交困之下,近年来西域各国多受薛延陀侵扰,如今因大度设叛出,在西域和薛延陀之间凭空多了一层屏障,恐怕西域各国正是求之不得吧。” 赵德言道:“殿下所言正是,只要大度设联络西域诸国,西域诸国必出手相助,大度设为求自保,为争权位,必引诸胡乱入,到时金山东西一带便就热闹了,甚至不必殿下出手,夷男都会自顾不暇。” 李恪听着赵德言的话,也明白了赵德言此来的目的,李恪道:“所以你此来是想要本王同大度设结盟,在南边给夷男施压,好以此便利大度设在金山起事?” 赵德言道:“不错,大度设虽空有野心,但毕竟实力不济,西域诸国纵伸援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难成气候,他们这群人伙同在一处,也只是一盘散沙,仗着金山天险自保当无大碍,但若要真正威胁到郁督军山的汗庭,恐怕不易,此事必得殿下出手。” 赵德言知道李恪和大度设早有龌龊,大度设此前也一度开罪过李恪,但赵德言同李恪说话和同大度设说话却不同。 赵德言同李恪讲话,他不必去开导李恪什么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因为赵德言知道,李恪对这些事情的利弊权衡精熟地很,根本不必赵德言赘言,李恪若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透,他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漠北内耗,自相残杀,这自然是李恪愿意看到的,薛延陀内争越重,死伤便越多,将来李恪北伐时所遇到的阻力便越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恪巴不得大度设和夷男两方都争地奄奄一息才好。 李恪道:“先生所言确有道理,好,那本王便依先生之言,待明岁开春,本王便亲率三万大军北上,于诺真水围猎,敲山震虎。” 赵德言闻言,笑道:“若是殿下愿意亲往,恐怕待此消息传至郁督军山,夷男便该吃喝不下了。” 李恪道:“本王率大军北上围猎,自可引得薛延陀慌乱,增兵浚稽山,到了那时便是大度设自金山出兵的时机,金山那边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赵德言一口应道:“殿下见外了,殿下有命,门下必竭犬马之力。” 李恪嘴角轻扬起了一丝笑意,道:“先生为本王北伐之事劳心颇多,来日待本王北伐功成,先生便是大功一件。” 赵德言起身拱手道:“请殿下放心,门下必不辱使命。” 李恪起身,走到了赵德言的身旁,拍了拍赵德言的肩膀,笑道:“先生难得来一趟太原,本王这便命人备下酒席,既是为先生洗尘,也是叫先生再尝尝这故国风味,先生去国已久,想必那些胡食也吃得腻烦了。” 赵德言道:“门下谢过殿下美意,不过此事尚还不急,门下还有两物要献于殿下,此两物必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德言说话,绝不敢敷衍李恪,他既说了这样的话,自然便有他的道理,赵德言之言入耳,李恪倒是对赵德言要献给他的东西多了几分好奇。 李恪问道:“不知是何物,竟能叫先生如此郑重。” “便是这两物,还请殿下笑纳。”赵德言说着,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穿着的里衣从取出了一个张图和一本册子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自赵德言手中接过两物,当即展开看了起来,赵德言所献上的图正是薛延陀漠北一带的地图,图中各处草场山湖绘述清楚,甚至有些地上还标注了薛延陀重兵把守的各处要塞,确比李恪手中现有了地图要明细精准上不少。 两军作战,地图自然至关紧要,甚至可以决断一场战争的胜负,李恪原本以为这张地图已经是重礼了,可当李恪又打开了赵德言给他的那本册子后,脸上的神色竟变得复杂了起来,愤怒、惊讶、欣喜,各色神情在李恪的纷纷齐现。 第五十九章 账簿 现在的李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这些年李恪见过了太多的东西,论城府,论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更胜当初。 可就是这样的李恪,当他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乍然看到了赵德言递给自己的册子时,脸上竟露出了如此复杂的神色,叫人难以琢磨。 赵德言走后,大都督府,书房。 在书房中,李恪待了已经有些功夫了,李恪看着眼前的这本册子,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 “殿下。”李恪正在书[]房中待着,王玄策入内,对李恪作揖拜道。 李恪抬头,看了眼王玄策,指着身前的方塌,对王玄策道:“先生来了,坐吧。” “谢殿下。” 王玄策道了声谢,而后依言在李恪的对面坐下,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传我所为何事?” 李恪努了努嘴,看着桌案上的地图和册子对王玄策道:“先生先看看此物。” “好。”王玄策先应了一声,也和李恪一样,先是拿起了桌案上的地图看了起来。 王玄策只看了一眼,便知这份地图的难得,对李恪笑道:“殿下这是何来的地图,这份地图详尽非常,可是无价之宝,能抵数万大军啊。” 李恪道:“不错,这地图确实难得,不过你且再看看那本册子再说。” 王玄策闻言,放下了手中的地图,拿起了一旁的册子看了起来。 王玄策手中的册子不算厚,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余页,但页面上却密密麻麻地记上了许多蝇楷小字,每一页都是如此。 王玄策看着手中的册子,一下子便愣住了,愣了片刻后,才又翻阅起了手中的册子,仔细地看了下去。 “殿下,这册子所记可是属实?”王玄策指着手中的册子,对李恪问道。 李恪回道:“这册子是本王新得的,献这本册子的人你和本王都熟识,这本册子应该不会假。” 王玄策问道:“不知是何人将这本册子献于了殿下,这册子以往搁在突厥,恐怕寻常人接触不得吧。” 李恪道:“这本册子是当年身为突厥帕夏的赵德言献于本王的,现下赵德言正在金山为大度设效力,今日赵德言奉大度设之命来此处拜见本王,这本册子也算是赵德言在本王这边的晋身之资了。” 此前王玄策并不知赵德言之事,王玄策闻言,惊讶道:“赵德言竟然未死,现在金山!”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大度设诺真水兵败,担心本王和夷男追责,便是赵德言出策,劝大度设远走金山,另立门户的。” 王玄策闻言,思虑了片刻,对李恪道:“眼下殿下坐镇河东,经略北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管是薛延陀还是大度设,败亡不过都是时间上的事情。赵德言如此机敏,又擅保身之道,不可能看不清大势,若是如此说来,这册子多半是真的了。” 李恪问道:“先生以为这本册子如何?” 王玄策听着李恪的话,后背不禁泛起了一丝冷意,对李恪道:“这本册子乃是北地许多世家门阀的催命符,这册子所载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整个河朔都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李恪一拍桌案,怒道:“不错,当初本王在北地为质时,这些世家门阀子弟为保家宅安宁,竟在背地里勾结颉利,与我大唐北敌交好,暗地里送上了这般多的财货资敌,若非本王看了这些东西,怎敢相信。” 听得李恪的话,原来赵德言给李恪的册子中所书竟是当年突厥鼎盛,威凌天下时,河朔一代各家世家门阀和地方豪强私下赠予突厥颉利可汗的财货。 自打隋末乱世,中原战乱,群雄逐鹿,只顾内耗的中原和草原部落的强弱便出现了极大的逆转,中原弱而草原强,突厥兵力之盛冠绝天下,甚至就连刚刚自太原起兵的李渊都要向突厥称臣求和,以谋求发展壮大的时间和空间。 不过李唐向突厥称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突厥故强,但自打李唐崛起关中,渐得天下后,便也就不再向突厥屈膝,入了武德年后甚至两国常年攻伐,互有胜负。 可大唐虽然不再向突厥称臣,但在贞观四年,大唐北伐之前,突厥兵力依旧是强于大唐,尤其武德九年末,突厥大军甚至一度兵临渭水,险些破了国都长安。 大唐河朔一带的世家,尤其是突厥南下必经的河东,许多世家门阀为求自保,仍旧私下与突厥交好,未免将来突厥大军南下,祸及家门。 而李恪手中的册子,便是当年赵德言奉颉利之命掌管,记载着自武德三年颉利称汗以后,至贞观四年大唐北伐之前,其间十载河朔世家送于颉利的财货。 王玄策道:“百年国朝,千载世家。这些世家子,视家重于国,向来如此,殿下倒也不必太过讶异,只是我没想到,河朔一代私下勾结突厥的世家竟这般多,几乎占了近半数。当年若非陛下以雷霆手段速平北地,万一拖地久了,大唐内有蠹虫,当真是胜负难料。” 李恪叹了口气道:“不错,北伐之战幸得药师公挂帅,出奇兵速定北疆,否则有这些贩国保家之辈在,那关系大唐国运的一战,还当真是难言胜负。” 王玄策看着李恪的模样,问道:“看册中所载,就连上党苗氏、平阳敬氏都在其中,殿下手中的册子可是一把利剑,若是用的好了,可披荆斩棘,若是用的差了,说不得还会伤了自己,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李恪道:“本王请先生来此就是想问问先生的意思,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王玄策对李恪笑道:“那要看殿下是想做魏武,还是想做汉武了。”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想了片刻,问道:“不知魏武和汉武有何不同之处?” 王玄策回道:“殿下若想做魏武,便可将此物销毁,而后借故将消息传将出去,可收买人心,殿下若想做汉武,便需将此物密留不发,择机而动,或罪杀,或威逼,若是用的恰当,也可成大事。” 李恪想了想,思虑了片刻,回道:“那些世家子,多有重利而轻义之徒,未必会真买本王的账,曹操之道恐怕未尝可行。本王是庶子,欲行大事不可遵常理,本王愿效刘彻之法,密留不发,以待日后或可致命一击。” 第六十章 上皇病危 贞观八年冬,十一月末,晋阳城。 时值岁末,一载将尽,正是河东一十六州,八十五处统军府各处军政首官前来晋阳向李恪禀政的日子。 禀政是一岁大事,疏忽不得,并州大都督李恪和大都督府长史李绩将各州首官分各州见了,待李恪将他们尽数见完时已是傍晚。 隆冬之时,日头短地厉害,不过时才傍晚,屋外的天色已经是漆黑的一片。当李恪正要亲自送走最后见面的云州都督乔师望时,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屋外竟已下起了大雪。 “哦,屋外何时竟下了雪,若本王记得不差,这恐怕还是今岁河东的初雪吧。”并州大都督府衙,正堂公房中,李恪看着屋外飘飞的大雪,还有地上铺着的薄薄的一层雪衣,对乔师望道。 一旁的乔师望回道:“这雪想必是方才才下的,之前末将进门时还未大雪,现在竟又突然下了。” 李恪坐了一日,腰肩酸乏地厉害,李恪站在门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对乔师望笑道:“瑞雪兆丰年,有了今日这一场大雪,来年河东各地的收成想必不会差了。” 乔师望笑道:“末将看着眼下已近十二月,原本还担心今岁无雪了,如今看了今日大雪,也算是放了心了。” 李恪道:“明岁、后岁,天公若肯作美,只要再给本王两载丰收,便是本王北定薛延陀之日。” 大唐北伐薛延陀,最大的阻碍无非就是两处,一是薛延陀兵多将广,二十万大军雄踞漠北,轻易动弹不得;二是大唐多线开战,若是再举大军北伐,恐怕粮草多有不济,不足久维。 如今随着大度设诺真水战败,西逃金山,薛延陀内乱已起,不消两载薛延陀东西内耗,国力必减,现在李恪唯一缺的便是粮草了,只要河东两载丰收,李恪便可聚十万大军一载可用之粮草,挥师北伐,灭薛延陀国祚。 一旁的乔师望,看着李恪忙累了许久,有些苍白的脸色,道:“大都督还需仔细身子才是,大都督召见各州军务长官,怕是已有三四日未曾好生歇息了吧。” 河东份属边州,北疆要地,各州都督并各处统军府统军合计近百人,就算一州只一个时辰,也需三日,更何况军务繁杂,李恪到太原未久,想要问询地仔细,一州又怎会只一个时辰,今日已经是李恪听政的第四日了。 四日间李恪见了这般多的人,一日不停,自然难免有些疲乏,脸色不太好看。 自贞观四年,大唐北伐突厥时乔师望便同李恪相识,如今再见,乔师望便成了李恪麾下,乔师望所言自然是关心李恪的身子。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有劳乔都督关心了,地方听政一载也不过这一次,累些也无妨,若是本王听问地不仔细了,到了长安父皇问起,本王答不及意才是麻烦。” 乔师望应和道:“大都督所言极是,如今海内渐安,陛下最是关切的便是陇西和河东战局,大都督此番回京,陛下必然仔细垂询,大都督想的仔细也是好的。” 乔师望和李恪说着回京之事,李恪突然也想起了一事。今岁岁中,皇帝李世民曾下旨,将太上皇李渊的第九女庐陵公主下嫁于冯翊乔氏乔师望。 李恪对乔师望问道:“对了,今岁八月,父皇曾下旨赐婚,乔都督与九姑的婚事可曾定了日子?” 乔师望闻言,回道:“蒙陛下和上皇错爱,赐公主下嫁,末将与公主殿下的大婚定于明岁正月,到时大都督想必还在长安,届时还望大都督赏脸前往,也来府中喝杯酒。” 李恪笑道:“九姑和乔都督大婚,本王必往贵府道贺,再过两月,乔都督可就是本王的姑父了,你我可就是一家人了。” 乔师望奉命尚上皇九女庐陵公主,日后便是驸马,现在的乔师望虽是云州都督,在李恪麾下,但辈分不可乱,待得乔师望和庐陵公主大婚后,自然就成了李恪的九姑父。 乔师望笑道:“末将承蒙陛下和上皇厚爱,迎娶公主。末将思及皇恩,日后在云州自当恪尽职守,殚精竭虑,报效皇恩。” 李恪道:“乔都督忠君报国,这是必然的,否则我大唐边将无数,又怎的会独将九姑嫁于乔都督。乔都督镇守云州,毗邻草原,乃我河东最是紧要的所在,乔都督身上的担子可不轻。” 乔师望道:“大都督年未弱冠,便担了河东的担子,末将自问比殿下痴长十岁,又怎敢言难,末将自当勉力为之。” “如此便好。”李恪点了点头道。 李恪说完,抬头看着空中飘飞而下的大雪,对乔师望问道:“太原之事已毕,乔都督意欲何往?” 乔师望回道:“时辰以晚,末将先往驿馆歇息一日,明日再启程北归。” 李恪道:“如此也好,从府衙回大都督府正过驿馆,你坐大都督府的马车随本王同去便是。” 太原已是大雪,骑马难行,府衙相距驿馆还有些距离,乔师望若是步行恐怕还很要些时间,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乔师望坐镇云州,位处河东最北,最是关键,李恪开口,本就是有意拉拢乔师望,乔师望也知李恪之意,自然也不会回绝,当即谢道:“谢殿下体恤,末将恭领美意。” 乔师望说着,道了声谢,便随李恪同去了。 李恪和乔师望一同到了府衙门外,大都督府的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候,就在李恪和乔师望先后上了马车后,却发现王玄策正迎着李恪的马车快步而来。 “殿下,殿下。”王玄策一边朝着李恪的马车走来,一边招呼道。 “停下。”李恪看着王玄策走来,对驾车的车夫吩咐道。 “诺。”车夫应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马鞭。 李恪待王玄策走近,问道:“屋外大雪,先生有何要事竟要到府衙寻本王?” 王玄策大口地喘着粗气,回道:“殿下,长安来的消息,上皇病危。” 李恪闻言,讶然道:“什么?怎会如此?” 王玄策道:“上皇在大安宫病危,陛下传旨请殿下速速回京。” 第六十一章 还京 其实同李渊,李恪倒是不曾说过太多的话,李恪对于李渊最多的印象也不是英明神武的开国帝王,而是深居大安宫中的那个垂暮老人。 太上皇李渊生于北周天和元年,历周、隋、唐三朝,年已六十有八,已过花甲,本就是垂暮老人,身子骨大不比从前硬朗了。 再加之自打前岁春后,李渊偶感风寒,便常绝不适,其间李渊又酒色放纵,少加节制,病患卧床也是常有的,只是这次似乎比以往都要更严重了许多。 李恪并不在京中,回京不便,若只是寻常的头痛伤寒,断不至李世民亲自下旨,要李恪速速回京探视,这一次病倒,只怕李渊是有性命之忧了。 诺真水一战后,薛延陀东西攻伐,陷入内乱,反倒是大唐的北线安静了下来,左右边防无事,李恪得了消息后,回府布置了一番,便连忙启程回京。 次日早间,天色初亮,大都督府门外。 隆冬日头短,李恪急着回京,起地甚早,李恪一众拾掇好,正要启辰还京时天色还未大亮。 不过虽然天色未亮,但一夜大雪,地上已经铺就了厚厚的一层雪衣,映着天边的一丝鱼肚白,倒也显得亮敞,看得清前路。 大都督府门外,临行前,李恪、马周、李绩三人正对面而立。 “雪重路滑,大都督回京也不必太过急切,还需小心些才好。”马周和李绩对李恪叮嘱道。 李恪对特来送别的李绩和马周拱手道:“那是自然,只是本王此番还京,走的仓促,河东之事便有劳李长史和宾王多多操心了。” 此次李恪还京,还是如李恪在扬州大都督任上时一般,留下了马周代他打点并州大都督府一应事宜,不过并州终究不必扬州,也不是李恪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除了马周外,自然还有身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李绩。 并州众臣中,若是单论官职,李绩乃开国元宿,当朝国公,大都督府长史,而马周不过是大都督府司马,自然不可与李绩相提并论。 可若论亲疏,李绩与李恪只是相熟,而马周却是跟随李恪多年,能叫李恪以身家性命相托的心腹,和李恪的关系又比李绩要亲近上许多。 此番李恪返京,为了平衡并州大都督府的局面,也不使旁人说出话来,这才有了方才之言,李恪的目的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告诉了李绩和马周,待他离去后,河东之事便交由了他们处置,凡事便由他们俩商量着办便是,不可独断。 “诺。”李绩和马周都是聪明人,李恪之言一出,他们也就清楚了李恪的意思,齐声应了下来。 李绩应下了李恪的话后,又上前对李恪道[]:“末将还有一事,想烦请大都督帮个忙。” 李恪问道:“何事?李长史但说便是。” 李绩道:“太上皇于末将有恩,此番太上皇病重,末将职责所在,又无圣谕,不得返京,还望大都督帮末将带句话,请太上皇千万保住身子,来日末将再去长安探望。” 当年李绩为唐将,曾为窦建德所俘,降于窦建德,而后趁杀窦建德部将曹旦之机,重降李唐。 朝秦暮楚,本是为臣者大忌,但时为唐皇的李渊却对李绩信重依旧,命掌重军,才有了李绩今日。李渊之于李绩,早已不只是知遇之恩了。 李恪闻言,面色颇为凝重,点了点头,对李绩道:“李长史的话本王一定带到。” 李恪说完,便要抬步登车,可就在此时,李恪却又一下子顿了下来,回过头去,对李绩叹道:“李长史还是在晋阳好生待着吧,此次本王回京,不望在长安于李长史相见。” 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已然回京,并州必要留下尚能主事之人,这个人自然就是李绩了。而若是李绩也回京了,李恪和李绩在长安相见,自然就是发生了诸如李渊驾崩之类极大的事情。 李恪口中说着不愿和李绩在长安相见,也便是希望李渊能够挺过眼前这一关。 李绩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也道:“大都督所言极是,但愿末将能同大都督年后晋阳再见。” —————————————— 长安,大安宫,垂拱殿。 垂拱殿中,太上皇李渊正躺在内卧的床榻之上,忽然听得了耳边的一阵脚步声。 “可是武家小娘来了?”此前早已有人通禀,李渊又听得了入耳的脚步声,于是问道。 正在殿中的武媚娘听得李渊唤她,快步走到了床榻边,屈膝拜道:“孙媳拜见皇祖父。” 李渊招了招手,示意武媚娘在自己的身前坐下。 武媚娘依言,走到了李渊的床前,在李渊床前的锦凳上坐下,问道:“祖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渊摆了摆手,似是浑不在意道:“我这一身病,拖地久了,这次怕是不成了。” 武媚娘闻言,连忙道:“祖父多虑了,祖父身子骨硬朗,好端端地怎的说这些话。” 李渊无力道:“我这一辈子过了多少个坎,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 武媚娘看着眼前这个垂暮的老人,原本嘴边的宽慰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一向能言善道的她竟也不知该如何去开解眼前的这个老人,要知道,眼前这个老人可不止是他的祖父,更是大唐上皇,曾今的天下之主。 武媚娘短暂地愣住了,不知怎的,片刻之后,看着憔悴的李渊,竟鬼使神差地说道:“祖父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眼看着都入十二月了,马上便是新年元日了,好歹过了年才是。” 武媚娘所言,若是仔细计较起来着实有些冒犯的意思,毕竟李渊当面,谁到了这里不是尽说些好听的话来,唯独武媚娘这个小娘子却要李渊无论如何撑过元日,着实是有些冒犯了。 可偏偏李渊眼下的心境如此,他听着武媚娘这样说,反倒觉着武媚娘才是真性情,是真的将他放在了心上,与那些只会说些好听话的旁人不同。 李渊看了看殿中,见并无旁人,于是道:“我的几个孙儿,你与旁人家的媳妇都不同,你不止是我的孙媳,更是旧臣之后,真正把我放在心上的恐怕只有你和你阿爹他们了。” 武媚娘是李恪之妻,李渊的孙媳,同时也是武士彟的女儿,武士彟是当年随李渊太原起兵,硕果仅存的几个元谋功臣,李渊视武媚娘,自与其他亲王妃不同。 武媚娘闻言,道:“楚王也是将祖父惦记在心上的,只是楚王现在河东督边,不在京中,不过祖父放心,父皇已经下旨传召楚王回京了,不日便可进宫探望祖父。” 李渊听的李恪即将还京,对武媚娘道:“我这几个孙儿可没一个省事,楚王的心可也不小。” 李渊历经玄武门,很多事情自然看的明白,李渊之意,武媚娘也清楚地很。 武媚娘忙道:“夫君督边在外,也是为父皇分忧。无论何时,夫君最重孝道,也是将祖父和父皇看得最重的。” 李渊看着武媚娘为李恪辩解的模样,仿佛也看到了当年妻子窦氏回护自己的模样,竟不禁笑了出来。 李渊拍着武媚娘的手,对武媚娘道:“既你如此说了,那待楚王回京,你便再和他同来宫中一趟吧,我有些话也要交代他一番。” “诺。”武媚娘闻言,忙一口应下。 第六十二章 李恪探病 李恪自晋阳启程后,不敢有丝毫的耽搁,直奔长安而去,因河东大雪,故而河东地界一路难行,李恪的脚程稍慢了一些,当李恪赶到长安时正是十二月一。 李恪此番回京,虽是因李渊病危,但李恪身在皇室,身为皇子,又是手握兵权的边帅,身份最是敏感,虽然李世民信任,不会多想,但未免日后被人拿来做了文章,故而李恪连家门都未进,便先入了太极宫甘露殿,先拜见李世民。 当李恪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甘露殿时,正值大朝散后,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还有燕王李佑等一众稍长些的皇子正跟着李世民的身后同在殿中。 “陛下,楚王到了,现在殿外求见。”李世民和几位皇子正在说着太上皇李渊之事,便有内宦进殿,对李世民道。 “快传。”李世民连忙对内宦吩咐了下去。 “诺。”内宦领命,下去领了李恪进殿。 李恪跟着内宦进殿,走上殿中,对正中上首坐着的李世民俯身拜道:“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这几日,因为李渊身子的缘故,李世民的心中一直颇为沉郁,脸上少见笑意,唯独今日见了近半载未见得爱子李恪,脸上终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世民看着一身明光甲,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李恪,越发地喜欢,对李恪笑道:“朕的镇北大将军来了,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起身后仍旧站着,忙指着殿中一旁,挨着李承乾的锦凳,对李恪道:“自己家中,呆站着作甚,快坐,还等着外人招呼你不成。” “谢父皇。”李恪笑了笑,这才依言坐到了李承乾的身边。 一来是李恪久在外未归,二来是李恪本就极得李世民宠爱,再三便是李恪在河东早有破敌之功,此番也算是凯旋,故而李世民待李恪,总比待旁人更多了几分亲切和重视。 眼前这一幕落入了其他皇子的眼中,尤其是对皇位还怀着野心的那几个皇子,不禁眼热了起来。 李世民命李恪坐在太子身旁,比之嫡次子李泰还要更近一分,这其中对李恪的偏爱的信重已不言自喻。 可偏偏他们也只能是眼热而已,他们武艺稀疏,自问没有统兵出塞,斩将立功的本事,就是李恪身上这身由军器监特殊锻造的明光甲他们都未必能够穿地自如。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恪儿可是刚刚抵京,可曾去过了大安宫?” 李恪如实回道:“儿臣刚回长安,还未及往大安宫。儿臣身为边将,是奉父皇之命回京,自当先拜见父皇,向父皇交旨。”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这倒是无妨,交旨之事不急,大可明日再说,你祖父重病在床,你也可先往大安宫探视,只不过你这身衣裳却要换换,你祖父老了,不比你们这些少年郎,见不得这些杀伐之气,你可先回复换身常服,再去大安宫探视,免得冲撞了你祖父。” 李恪应道:“谢父皇指点,若非父皇嘱咐,儿臣险些做错了事,惹地祖父不悦。” 李世民摆了摆手,对李恪笑道:“这倒是无妨,恪儿只管放心便是,有你那位王妃在,你祖父怪不到你身上。” 李恪听得李世民突然提及了武媚娘,只当是武媚娘做了何事,不解地问道:“儿臣不知父皇何意?” 李世民回道:“自打你祖父卧病在床后,脾性便越发地难以捉摸,寻常人近身都难免被呵斥,弄得朕也很难做。不过好在楚王妃聪慧可人,能讨得你祖父欢喜,她时能入宫陪着些你祖父,也算是缓和了许多,也算是帮了朕的忙。” 武媚娘虽然年少,但何等精明,待人接物的本事自然不必李恪多教,甚至武媚娘比李恪做的还要好上许多,叫人挑不出错来,再加之武媚娘是武士彟之女,旧臣之后,李渊看着自然顺眼一些。 李恪道:“儿臣的丈人晚年得女,他的年岁也与祖父相近,媚娘自幼在府中便是如此,也知道如何同长者相处,最能讨长者喜欢。” 李世民对李恪道:“你有个好王妃啊,看来朕当初这道赐婚的圣旨倒是下地不差,给恪儿择了个贤内助。” 诸位亲王妃,若单论出身,唯武媚娘一人非是世家女,出身最差,可偏偏就是武媚娘,在李恪都不在长安的短短半载间,竟能打通宫内宫外各处关节,愿意道她声“好”的大有人在,也着实不易。 李恪闻言,道:“是父皇疼爱,为儿臣操心了。” 李恪在甘露殿待了片刻,同李世民也简略交代眼下的河东军政,便依李世民之命,先行回府更衣了。 可正当李恪出了太极宫的宫门,正要往延康坊去时,却在宫门外见着了自家府上的马车。 楚王府在京中本就耳目聪敏,自家阿郎回家他们岂会不知,李恪看着这眼前的自家马车,只当府上前来迎驾的,上前便要登车回府,然而在李恪上了马车后才发现,原来武媚娘也在车中。 “三郎来了,可算是没有错过去。”李恪登上马车,武媚娘便瞧见了李恪,上前亲昵扶着李恪的手臂,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武媚娘,讶然问道:“媚娘不在府中待着,怎的在此?” 武媚娘道:“祖父特别嘱咐了,要媚娘待殿下还京后同往大安宫拜见,媚娘担心殿下出宫后直接去了大安宫,误了祖父的交代,便特在宫外等候。” 李恪问道:“祖父这是何意怎的突然要我与你同去见他?” 武媚娘回道:“祖父未曾明说,只是听祖父的意思,似是有事要交代你我。” 李恪听得武媚娘的话,笑道:“我在宫中听得父皇所言,祖父在众人之中似乎唯对你颇为疼爱,想不到本王的王妃竟还有这般本事,能哄得住祖父。” 武媚娘道:“祖父待媚娘有些不同,多半还是因为阿爹的缘故罢了,阿爹乃祖父旧将,跟随祖父多年,祖父自然也视媚娘更亲近些。” 李恪摆了摆手道:“媚娘是旧臣之后只是其一,另外这也是你的本事,若论和祖父的亲近,谁能比得上当年与祖父相交莫逆的魏国公裴寂,裴寂之女虽嫁于了六王叔,但荆王妃行事颇为乖张,祖父对荆王妃便不甚待见。” 两人方一见面,李恪便对武媚娘颇多赞许,反倒弄地武媚娘有些面红娇羞了,武媚娘道:“三郎不在京中,媚娘所为不过分内之事罢了,咱们还是快些,可莫叫祖父久等了。” 第六十三章 心结 李恪依李世民之命,不得着甲胄入大安宫,于是先回王府换了身常服后,才往大安宫而去。大安宫位处太极宫西,与延康坊相去倒不甚远,待李恪到了大安宫时正是正午时分。 大安宫旧名宏义宫,本为武德五年间李渊为时为秦王的李世民所建,待贞观四年,唐军北伐大胜,李世民自东宫搬进了太极宫后,太上皇李渊便搬出了太极宫,将宏义宫更名,做了太上皇的寝宫。 大安宫本就是为亲王所建,规制所在,自然远比不得太极宫来的气派,大安宫宫室较卑小,宫室内外也要潮湿些,李渊在此住了四载,其实也不甚舒坦。不过好在宏义宫还有些山林胜景,颇为雅致,廖存几分慰藉。 “孙儿李恪、孙媳媚娘拜见祖父。”大安宫,垂拱殿中,李渊正在殿中歇息,李恪和武媚娘走到窗前俯身拜道。 “媚娘和虎头来了。”李渊抬起头,看了眼身前的李恪和武媚娘,缓缓道。 李渊的声音很轻,但听着却觉得很是吃力,似乎就这短短几个字,已经耗费了李渊许多的气力。李渊这幅虚浮无力的模样,与上次李恪见着的模样相差甚多,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一时间,李恪看着瘦削了许多的李渊,竟有些语塞了,原本想好的话也堵在了喉中出不来,只是道:“孙儿在外督边,未能及时回京探望祖父,还望祖父勿怪。” 李渊闻言,轻声对李恪玩笑道:“你父皇说的对,你的性情太过板正了些,照我说,你还是别回来地好,你一回来,连带着原本善谈多言的媚娘都没了话了,我岂不是枯燥了许多。” 在李恪的眼中,李渊从来都是那个深居大安宫,除了朝中大宴甚少出宫的太上皇,李恪和李渊谈不上亲近,甚至连话都说的不多,今日李渊一见李恪,便能同李恪玩笑,着实叫李恪觉得讶异。李恪仔细想了想,多半也是因为武媚娘的缘故。 李恪也笑道:“祖父岂不闻民间有言:‘虎老威尤在’,祖父虽已年迈,但早年征伐天下,威服海内,积威甚重,孙儿岂敢放肆。” 李渊闻言,脸上的笑意愈重了,显然他对李恪的话也颇为受用。 李世民登基八载,南征北战,功勋甚著,甚至灭国突厥,据有阴山,成百年来数朝未有之功,有了天可汗的盛誉。 这些年来,无数的功歌颂德之下,多少人已经忘了他李渊是谁,忘了谁才是立大唐国之基业的开国皇帝。 李渊想到这里,突然对李恪问道:“虎头文武双全,又在地方为官,想必见闻比之其他皇子更要丰富上许多,若依虎头看来,待我故后,史官和天下百姓又该如何论我呢?” 李恪没想到李渊竟会这么问他,脸上露出难色,李渊的话并不好回,若是光挑拣着好话说,李渊不会当真,甚至还会觉着李恪敷衍,若是说了不好听的话,只会惹地李渊不悦,李恪也吃不消。 李恪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只得道:“祖父乃是长辈,孙儿却是晚辈,岂能犯上,长辈功过,孙儿不敢妄加议论。” 李恪行事一向稳妥,他的回答,倒也在李渊的意料之中,李渊道:“小小年纪,正是风华之时,怎的做事如此畏缩,难不成你在军中也是如此,你是如何服的众?” 李恪解释道:“孙儿在军中只管依规行事便是,不必顾及其他,可祖父乃是孙儿至亲,叫孙儿怎敢轻断。” 李渊道:“无妨,这是我于你的旨意,你只管直言便是,你若是真能说中了点,我还能助你一事,必定于你助益极大。” 李渊能赏给李恪什么,李恪不知道,也猜不着,但李恪看着李渊的模样,李恪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他是推不过去了。 李恪顿了片刻,而后才问道:“祖父想听真话,还是好话?” 李渊不假思索地回道:“自然是真话,若只是好话,我听来作甚?” 李恪道:“这真话,好听,也不好听,若是有难听之处,惹恼了祖父,还望祖父勿怪。” 李渊一口应道:“到了我这一步,最是难得的便是听到真话,更何况你又不是外人,好端端地我怪你作甚。” 李恪道:“既如此,那孙儿便直言不讳了。” 李渊道:“你只管说便是。” 李恪稍稍思虑了片刻,看了看殿中,确认并无旁人后,才终于开口小声道:“唐皇创图,势若摧枯。国运神武,家难圣谟。言生床笫,祸切肌肤。《鸱鸮》之咏,无损于吾。” 李恪的话传入李渊的耳中,李渊的心中先喜,后急,而后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神色竟为之一松,似有些释怀的意思。 李恪所言,一共四句话,前一句半是在夸赞李渊开国之功,英明神武,后一句话却是在说李渊家宅不安,亲子相残,最后一句颇为折中,不贬不褒。 所谓“《鸱鸮》之咏”,即指为世人非议。《鸱鸮》一时出自诗经,乃是周文王之子周公旦写于周成王的诗,诗中所言乃是母鸟飞归、子去巢破的景象,诗中既有悲凉,也有面对悲凉的坚韧。 至于“无损于吾”半句,便是道尽了李渊面对世人所言的态度,既宽豁,又随性,颇有几分开国帝王的旷达心胸。 “《鸱鸮》之咏,无损于吾。《鸱鸮》之咏,无损于吾。哈哈哈,虎头所言甚好,这才是帝王心胸,甚得我心,甚得我心。”李渊品了片刻李恪的话,竟一下子笑了出来,似乎放下了什么,朗声笑道。 李渊原本究竟在纠结着什么,李恪此前不知,但现在李恪明白了,李渊原本纠结的,放不下的就是当年的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一事,李渊失去了自己的长子,也丢掉了权位,他不止为眼下,他也常常想着百年之后旁人又该如何去看待他这个开国皇帝。 李世民文才武略,举世无双,作为李世民之父,虽有开国功业,但也难免被李世民掩盖光芒,再加之玄武门之事,便更是如此了。 不过李恪所言,却又叫他想开了许多,他堂堂开国帝王,起于乱世,又何必去在意那些市井之言? “咳咳咳...” 李渊刚笑了两声,又咳嗽了起来,平息了许久方才止住了咳嗽。 “祖父仔细身子,切莫轻动喜怒。”李恪一面轻轻为李渊抚着后背,一面道。 李渊轻声笑了笑,拍了拍李恪的手臂,对李恪道:“你说的很好,想不到使我沉郁数载的心结竟叫你短短几句便解开了,早知如此,我便该早些问你。” 李恪闻言,笑着回道:“若非眼下如此,孙儿怎敢同祖父说这些话,若是眼下如此,孙儿纵是说了这番话,祖父又如何听得进去。” 李渊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也明白了李恪的意思,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也是。” 接着李渊顿了顿,又对李恪道:“我答应助你一事,便一定会做到,只不过不是现在,再过几日,你便该知道了。” 第六十四章 武士彟去职 李世民武德九年末登基,掌权已八载余,而李渊自打退位后,便深居大安宫,每日沉溺酒色,也已多年。 李渊虽是*****为帝王,但他在朝中的权势早已不比当年,李渊说着要助李恪一事,李恪倒也不曾放在心上。 因为太上皇病重,数日来李世民也都无心朝政,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了大安宫照看李渊,因为李世民常在的缘故,原本冷清的大安宫倒也比以往热闹了许多,京中宗室子弟,勋贵重臣,纷纷前往探视。 随着年关将近,之官各地的亲王、郡王也都纷纷奉旨还京,每日前去大安宫探视的人便越发地多了,虽不至摩肩接踵,但也是车水马龙,门前朱紫如云。 李恪的丈人,荆州都督武士彟,也因是上皇旧臣的缘故,又有李恪的面子在,故而得特旨可提前回京,十二月中武士彟便自荆州便回京探视李渊去了。而李恪娶了武家女为妻,丈人回京,李恪理当前往拜访。 长安,丰乐坊,应国公武府。 “小婿李恪拜见丈人。”武士彟回京的次日,李恪便携妻武媚娘登门,对武士彟拜道。 李恪虽为亲王,但对武士彟执礼甚恭,可武士彟也不敢怠慢了李恪,连忙上前扶起了李恪和武媚娘,道:“殿下和王妃折煞老臣了,快快请起。” 李恪和武媚娘依言,站起了身子,抬头看向了武士彟,李恪和武媚娘看了武士彟之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满满地讶色。 武士彟虽分属武臣,但因荆州少有战祸的缘故,武士彟这个荆州都督做的倒也还算舒心,尤其是自打媚娘与李恪定了亲后,武士彟更无后顾之忧,心宽体胖,便比以往还要宽胖了几分。 在李恪印象中,武士彟虽不必长孙无忌那般大腹便便,但也面相丰润的模样,可时隔不过半载,今日再见武士彟,武士彟竟比以往瘦削了许多,连脸上的颧骨都看得清楚了。 武媚娘看着武士彟,担忧地问道:“阿爹这是怎了,怎的瘦了这般多,可是身子不适?” 武士彟笑了笑道:“无妨,恐怕是因我近来担心上皇的身子,这几天又连日赶路,累的吧,待歇息几日便就好了。” 李渊不止是对武士彟有知遇之恩的旧主,武士彟和李渊之间更有数十年的交情,自打武士彟在荆州得知李渊病重后便一直心忧,寝食难安,不变地消瘦才是怪事。 武士彟的身子,武士彟自己兴许还觉得无甚大碍,但李恪看着武士彟消瘦许多的模样,心中却多了一丝隐忧。 若是李恪记得不差,唐史所载,武士彟便是在李渊驾崩后,悲痛成疾,伤心过度而死,卒于荆州都督任上。如今李渊病危,武士彟又是这般模样,李恪怎能不忧。 李恪对武士彟道:“祖父安危自然最是紧要,但也不是丈人心急便能有成效的,丈人还需照看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丈人短短大半月便如此消瘦,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小婿下了条子到太医署,请太医来为丈人诊治如何?” 太医署虽只在宫中,但李恪身为皇子,武士彟又是国公,朝中重臣,只要李恪下了条子,要用太医署的人自然不在话下。 一旁武媚娘闻言,也劝道:“阿爹,三郎说的是,阿爹也不是大夫,再急也是无用,阿爹还是照应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武士彟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可,太医署上下现都忙着上皇之事,我怎能在此时请他们入府,分了他们的心。” 武士彟所言自然也是在关切李渊,但李恪却道:“丈人多虑了,祖父那边自有神医孙思邈照应着,寻常太医还近不得身呢。” 自打李渊病重后,李世民便命人请了孙思邈进京,孙思邈已在大安宫中待了有几日了,论及医术,纵是宫中太医也比不得孙思邈,故而李恪所言倒也不虚。 李恪也是好意,既然李恪坚持,武士彟自然也不便回绝,拱手拜道:“若是如此,便有劳殿下了,老臣谢过殿下好意。” 李恪摆了摆手道:“这倒是无妨,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丈人保重身子才是。” —————————————— 李恪和武媚娘在应国公武府待了会儿,叮嘱了武士彟好生歇息,便就起身回了楚王府。 “看媚娘闷闷不乐,是否还在担心丈人的身子?”在回楚王府的马车上,李恪看着武媚娘眉头紧锁的模样,问道。 武媚娘道:“阿爹与祖父相交数十载,亦君臣,亦良友,此番祖父病重,阿爹已然消瘦至此,如实祖父真有个什么万一,媚娘担心阿爹那边也撑不过去。” 武媚娘的担忧,李恪自然清楚,武士彟年迈,已近六旬,身子骨本就不好,此番又经李渊一事,几番折腾。 看着武士彟眼下的模样,若是李渊当真去了,武士彟能不能撑过眼下这一关,确也是个问题。 李恪道:“丈人身子羸弱,比之以往更差,长此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还是要好生调养才是。” 武媚娘揽着李恪的手臂,抬头看着李恪,问道:“三郎可有什么法子?” 李恪想了想道:“丈人在荆州为官,来回奔波辛苦,这样下去自然不行,而且荆州潮湿闷热,大夫的医术更不比长安,实在也不是什么养身良所,依我看,丈人若想养好身子,还是自荆州去职回长安的好。” 武媚娘闻言,脸上有些意动之色,显然李恪的话也说进了她的心里,如今武家兄弟出仕,在长安为官,武顺和武媚娘也都在长安,武士彟在长安,至少还有人能照看着些,若是回了荆州,身边才真是无人可用了。 武媚娘道:“三郎所言甚是,以阿爹眼下的状况,确是不宜离京为官,只是阿爹性子有些强,未必能听得进话,辞官留京。” 李恪抓过媚娘的手,轻轻地放在掌中摩挲着,对武媚娘道:“这倒无妨,明日我入宫一趟,请父皇下旨准丈人转为特进,挂个闲职,于长安荣养便是。”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心中溢出了暖意。 武家商户出身,本也算不得世家名门,与其他亲王妃相比,武家的家势实在单薄地很,能给到李恪的助益本就不多。 武家兄弟庸碌无能,原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武士彟这个荆州都督,若是武士彟去职,那武家在朝野内外能帮到李恪的便更是微乎其微了。 可李恪显然对此并不在意,李恪为了武士彟的安危,力主武士彟辞官,自然是将武媚娘,将武家放在了心上。 第六十五章 上皇临终 大安宫本是十余载前为时为秦王的李世民所筑的天策上将府,虽不及太极宫和东宫来的宽绰气派,但也算是敞亮,再加之平日来人也不多,倒也不显得拥堵,可自打今日午前,大安宫中传出消息后,大安宫内外便聚了无数人,大安宫竟都显得有些拥堵了。 就在今日午前,大安宫垂拱殿内突然传出消息,上皇于殿中突然昏厥,水米不进,怕是不成了。 此消息一出,长安城内外顿时一阵纷乱,上皇李渊诸子、诸孙,并朝中各省部重臣纷纷赶往大安宫,在宫内外聚作了一片。 李恪为皇子,上皇病危,当李恪得到消息,带着武媚娘也急忙赶到垂拱殿,当李恪到了垂拱殿外后,不过盏茶的功夫。垂拱殿外已经满满当当地站了百来人,李恪一眼望去,也尽都是他熟识的。 不过殿外虽然人多,但殿中李渊正在救治,皇帝李世民正在殿中伴驾,大殿外安静地一片,所有人都在盯着垂拱殿殿门的方向,不作大气。 李恪也是提着一颗心,在垂拱殿外等候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等出了消息,垂拱殿的大门缓缓地开了,李世民的近身內侍常涂走了出来。 大门一开,殿外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了过去,等着常涂开口。 常涂一脸沉郁地站在门外,顿了片刻,才道:“传太上皇旨意,诏诸亲王进殿,诸位臣工暂且在外候着。” 李恪看着常涂的模样,本就觉着不对,听了常涂的话,心也一下子沉了下去。 李渊若是无碍了,常涂出口的话应该是命众人各自回府,来日再计,可如今常涂却命众臣在殿外候着,命封了亲王的诸子和诸孙进殿,看着架势,怕是要最后交代后事了。 李恪本就是李渊亲孙,又为楚王,王号在众亲王之首,听着常涂的话,跟着太子李承乾便一同进了垂拱殿前殿。 垂拱殿中,李恪站和其他皇子一样,站在一边,并未说话,而是侧着身,看着床上躺着的李渊正拉着李世民的手,在交代着最后的话。 今日的李渊的神色似乎比前些天李恪见着他时的神色还要好上许多,显得也精神了许多,但李恪透过李渊那双眼神涣散的双眸却知道,现在已经是李渊仅剩的最后时间了。 李恪站的靠前,站在殿中,耳边能够清晰地听清李渊口中的话。 “隋末乱世,天下纷乱,我奉承天意,自太原起兵,逐鹿于中州。时群雄四起,山东李密、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江南萧铣、陇右薛举等也都是一时豪杰。幸我大唐得天眷顾,据得关中,又有我儿世民善战,征伐天下,辅弼于我,才有今日的大唐江山。” “我大唐得国,功勋最著者便是世民,大唐立国,半赖世民之功,世民继我帝位,本就是应当应份,更无可指摘的。如今我大限将至,便要下去见我的那些老友了,这大唐江山,治国安民之任,便全仗世民了。” 李恪看着李渊的模样,听着李渊的话,不知怎的,心中竟也有几分戚然。 眼前的这个老人,不止是他的祖父,更是大唐的开国帝王,是一个崛起于乱世的枭雄,历经生死乃有江山,而如今,这个曾今权掌天下的大唐皇帝,如今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这一步。 李恪无法知道李渊现在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但李恪知道,现在的李渊的心境,必定与以往是大不相同的,此时的李渊正在尽着他曾为大唐帝王最后的权力和责任,帮助李世民发挥着他最后一丝作用。 因为眼下殿中站着的都是大唐的宗室亲王,大唐天下位分最高的一群人,李渊当着众人的面讲这些,就是告诫诸子,也是告诉天下人,李世民继位,乃是他李渊所授,名正言顺,绝无不当,也叫旁人不必多生心思,也叫天下人不必聒噪。 玄武门之变,李渊自然不会忘却,但不必去猜测李渊如此作为是否自愿,是否发自本心,因为他是太上皇,太唐的开国皇帝,这一切本就是他应该做,也是必须做的。 李恪就在殿中站着,仔细地听着,不发片语,在这个时候李恪也不想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可李恪却万万没想到,李渊在这最后的关头,没有去提太子李承乾,但却偏偏点了他的名。 “我三孙虎头可曾来了?”床榻上躺着的李渊突然开口,对殿中问道。 李恪不曾想到李渊会提及他,虽然有些惊讶,但没有丝毫的耽搁,先是看了李世民一眼,而后连忙上前,走到了李渊的床前跪拜道:“孙儿李恪在此。” 李渊看着李恪,先是笑了笑,而后对李恪道:“我的数十儿孙中,你算是极为聪慧,也极得我和你父皇喜爱的,我今日问你,你觉得我大唐江山如何?” 李渊的问题问地突然,也有些冠冕,但这个问题在李恪看来并不难回,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大唐有明主开天,圣君治国,而后历代帝王也必当继往开来,遵循先志,国祚绵延千载,为青史之典范。” 李渊笑道:“哈哈,好一个‘明主开天,圣君治国’,虎头之言甚得我心。” 紧接着,李渊又抬头看向了李世民,又对李世民道:“世民,为父最后还有一事想要叮嘱于你,望你千万应下。” 方才李渊在大殿中说着这些,无异于是为李世民正身,帮了李世民太多,眼下李渊纵是有再多的要求,李世民自然也是一口应下,绝无犹豫的。 李世民当即道:“阿爹但说,儿必定照办。” 殿中众人闻言,都纷纷看向了殿中床前跪着的李恪。方才李渊先唤出了李恪,而后才对李世民发问,显然李渊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同李恪相关的。 “此前祖父有言,要在最后助我一臂之力,难不成就是此时吗?”李恪听着李渊的话,想起了几日的事情,不禁在心中暗自揣度了起来。 一时间,不止李恪,除了皇帝李世民之外,大殿中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众人双耳垂聆,都看向了床上躺着的李渊和床前跪着的李恪。 李渊伸出手去,缓缓地,慈爱地摸了摸跪在床前的李恪的头顶,对李世民道:“虎头这个孩子,虽是庶子,但他不止晓事,更有旷世大功于国,我很是喜爱。我想这个孩子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待我走后,世民可否为我破一次嫡庶之例,让虎头和太子还有青雀三人一同为我灵前守殡?” 第六十六章 殊遇 李渊之言一出,大殿内顿时静了下来,静地落针可闻,殿中的众人虽然噤不作声,但脸上的神色已经代表了他们心中满满的惊讶。 李渊为太上皇,乃大唐开国皇帝,虽已让位于李世民,但仍为君王,若是驾崩,自当还是遵循帝王殡葬之礼。 《礼记·王制》有云“天子七日而殡。” 凡帝王殡葬,在入殓之后,皆需行殡礼,在大殿之上停灵七日,受百官并万民朝拜,而在这七日间,需有子嗣每日在棺前陪灵,而这陪灵的子嗣却也是有讲究的,那就是距棺椁最近的内圈陪灵的子嗣务必是出自嫡长脉。 隐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已死,李渊的嫡长一脉自然就是皇帝李世民还有嫡子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还有晋王李治了,若依礼制,李恪不过是庶子,自不在守殡陪灵之列。 通常来说嫡庶有别,礼制不可坏,李恪绝无守殡的资格,但如今李渊开了口,一切就不一样了。 李渊方才所言,帮了李世民许多,李渊本又是李世民之父,太上皇,他的临终遗愿,李世民于情于礼都不可不尊。 李家马上得的天下,对这些所谓礼制本就不甚看重,更何况李恪本就是李世民爱子,为了李渊的临终遗愿破个例也不是难事。 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在等着李世民的回答,但李世民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李世民当即回道“阿爹有命,世民自当遵领,若阿爹走后,世民便命虎头于承乾一道,为阿爹守殡。” 李世民之言一出,此事便算是定了,殿中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李恪与嫡子一道为李渊守殡,就此定论。 随着李世民一口应下,大殿中旁人倒是还好,不过是觉得讶异,但李承乾和李泰两人的脸色却难看极了,只是他们脸色难看的缘故倒不是因为李渊濒死,而是因为李渊的遗诏。 李承乾和李泰,论功勋、论声望都远不及李恪,文韬武略也俱是弱了一头,他们相较于李恪,他们最大的优势便是他们是长孙皇后之子,是李世民的嫡子。 东宫之储,立嫡立长,嫡庶之别,可谓横亘在李承乾和李恪之间的一道鸿沟,可随着李渊的一句话,这条鸿沟似乎已经没有原来那么明显了。 皇帝殡葬,天下瞩目,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近棺为太上皇守殡,本是嫡子特权,可如今因为李渊临终遗诏,竟准李恪与嫡子同列,这叫旁人又如何看待此事?难道李恪也算是嫡子了吗? 皇帝殡葬之礼庄重,尚且如此,那日后储君择选呢?今日嫡庶之例已开,李恪和李承乾还有李泰之间的嫡庶界限已经开始模糊,这规矩日后再想守,可就那么容易了。 但此时的李承乾和李泰除了内心不安、不满,嘴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现在谁开口,便是大不孝,这个罪名,连李世民都扛不起,何况是他们。 听得李世民应下,病榻上躺着的李渊又开口,对李恪问道“虎头,你可愿意?” 李恪不管李渊的用意如何,但当李恪看着病榻躺着的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竟还拉了他一把,李恪这才明白,原来他此前所说的事情竟是这个。 李恪庶子的身份本就是他入主东宫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也是李恪最是无可奈何的地方,血脉亲疏,不是功劳和宠爱便能轻易拉近的,但如今随着李渊的临终助力,这个问题也没有那么难了。 “祖父殊待,父皇宠爱,此乃恪儿之幸,恪儿感激涕零。”李恪再次跪地,眼泪也自眼中夺眶而出,伏身拜道。 李渊的话交代完,他身上的力气似乎也一下子用尽了,李渊的手自然下垂,落在了床边,脸颊肌肉松散,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意。 最后的弥留之际,李渊双目圆瞪,飘忽见,李渊仿佛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场景射雀屏娶妻、爱妻诞子、太原起兵、长安称帝、玄武门之变喜忧参半。 此时的李渊已是暮时,气力已经消耗殆尽,李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口中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嘴巴吃力地嘟囔着,自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声音,旁人都听不清楚,更不知李渊在说着什么。但李恪抬起头,看着李渊的嘴巴,听着耳边模糊的声音,李恪知道李渊口中的话。 “《鸱鸮》之咏,无损于吾。” “《鸱鸮》之咏,无损于吾。” 李渊至死,还在想着李恪曾经通过他说过的话,李恪不知李渊如此作为,他究竟是放下了,还是没有放下,最后的呢喃究竟是释然,还是执着,但李恪知道,这个起隋末乱世,开盛世大唐的大唐上皇已经离去了。 毁也好,誉也罢,李渊之前,是留恶万年的炀帝杨广;李渊之后,是千古一帝的太宗世民。 论恶,李渊不及表兄杨广,论功,李渊不及亲子李世民,李渊这个皇帝文治武功本也不差,但夹在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显得太过平平无奇了些。而如今,这一切也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李渊几声呢喃作罢,双目缓缓地阖上,面色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之后再无声息,陪侍在李世民身后的孙思邈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抓住了李渊的手腕,号了号脉,已经觉不出半分生机,于是摇了摇头,对李世民道“陛下,上皇去了。” “祖父” “阿爹” 听得孙思邈之言,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呼号之声。 李恪靠的近,就在李渊的床前,李恪上前握住李渊的手,李恪还能感觉到李渊手掌上的残温。 就在这指掌相触的一瞬间,李恪对他的这个祖父,这个在他印象中存在感并不强的祖父似乎又多了一些认识。 李渊虽然有些有些优柔寡断,短了几分帝王气魄,以致酿成大错,到了今日这一步,但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孤独、失望的老人。 “上皇驾崩,驭龙宾天!” 随着常涂的一声哀唱,响彻大殿内外,向天下宣告着隋末乱世最后一个枭雄逝世,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第六十七章 父子纷议 李渊的重疾前后已经拖了半月多,李渊的状况是所有人一早知道的,李渊病死说突然也突然,但也不出旁人意料。 早在李渊病重,孙思邈断定难有回天之术时,宫中已经开始筹备棺椁、孝服一应之物,故而当李渊在垂拱殿驾崩之时,宫中内外的应对也不显地仓促。 大安宫,应天门内,戢武殿。 戢武殿乃大安宫正殿,正对大安宫正门应天门,李渊的棺椁便安置于此处,停灵于此七日,受天下万民敬拜。 “三郎,你在戢武殿为祖父守殡,当真不必我与你同去吗?”大安宫侧殿里屋,武媚娘正在为李恪换着孝衣,对李恪问道。 李恪疼惜道:“守殡七日,大多得时间还得是跪着的,你年少,身子骨也弱,如何吃得消,你自不必每日都去。” 武媚娘担忧道:“媚娘若是不在,不会有人说闲话吧。” 李恪道:“这倒无妨,父皇那边也交代过了,我们兄弟去了便可,你和太子妃还有魏王妃不必每时都在,只要在礼拜之时到了便行。你若实在怕人闲话,平日里也可去宫中,帮着阿娘打点内外诸务,这些都是旁人看得到的。” 李渊驾崩,宫内外诸务繁杂,杨妃身为贵妃,协长孙皇后掌管后宫事宜,杨妃自然忙碌,武媚娘去了,帮着杨妃些也是好的。 武媚娘点了点头,还是有些担心地对李恪道:“三郎为祖父守殡七日,虽是殊遇,但也辛苦地很,三郎还需照看好自己的身子。” 李恪应道:“这倒无妨,我自幼习武,身子骨扎实地很,守殡几日无妨的,还能扛的过去。”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包,从小布包中又拿出了一物,塞进了李恪的嘴里。 李恪见武媚娘拿着东西喂了过来,也不多想,便张嘴吃了进去,稍稍咀嚼后便觉着满口都是甜丝丝的,还带着桂花花香,原媚娘给他吃的竟是桂花糖。 “依例,守殡前三日是不准吃食,只可饮水的,三郎先吃点垫垫,免得到时饿得慌。”武媚娘看着李恪,对李恪道。 李恪轻轻捏了捏武媚娘的脸颊,宠溺道:“就你最是聪明可人,难道你就不怕本王责怪你坏了规矩吗?” 武媚娘娇声道:“媚娘可不怕,你呀,若是敢拿此事说我,我就把这一袋桂花糖都收了去,叫你再没得吃,饿地肚子咕咕乱叫的时候,你便知道悔了。” 李恪闻言,脸上故作出一丝畏色,忙道:“那本王可不敢,媚娘掌管王府上下事务,若是惹恼了媚娘,本王可不是要卷了铺盖去睡天街了?” 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模样,竟一下子笑了出来,对李恪道:“你去睡了天街也好,左右你也不受宵禁之限,武侯卫的那些府军也不敢撵你。” 李恪道:“那可不行,王府中锦榻大床,软玉温香,本王去那天街睡个甚。” 武媚娘轻轻点了点李恪的胸口,道:“算你识相,还知道我的厉害。” 武媚娘说着,又把手中剩下的装了桂花糖的小布包塞进了李恪的怀中上襟,对李恪叮嘱道:“未免叫人看了出来,这糖不多,只够你一日吃的,你吃的时候记得背着点旁人,明日我再给你带去,每日都有的。” “那便有劳王妃了。”李恪耳中听着武媚娘的叮咛,自己的心便如心口放着的这包桂花糖那样甜。 李恪在偏殿更衣已毕,便赶往了戢武殿,戢武正殿外已经聚了许多人,整个长安城数的着的权贵和重臣都云集于此。 戢武殿侧向相对僻静的偏廊下,兵部尚书尚书长孙无忌和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长孙冲正在候着。 长孙无忌的神色本也还算寻常,可就当他看到了不远处一身孝衣,自正门走进了戢武殿殿门的李恪时,脸色却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不想此番上皇驾崩,竟叫竖子坐得巨利。”长孙无忌看着李恪进了戢武殿的身影,自然知道李恪此去是为何事,心中难免一股子不满,对身旁的长孙冲小声道。 长孙冲闻言,问道:“阿爹所言可是大都督入内殿守殡之事?” 长孙无忌道:“除此之外还能是为何事,李恪非是嫡子,何德何能,竟得入内殿守殡,与太子并列。” 长孙冲道:“此番大都督入殿为上皇守殡,乃上皇遗诏,实在突然地很,任谁都不曾料到。” 长孙无忌道:“此子行事素来乖张,手段深沉,也不知他是如何惑得上皇下此遗诏,日后,恐怕他便该愈加猖狂了。” 长孙冲听得长孙无忌之言,并未立刻去接长孙无忌的话,而是顿了顿,才道:“据儿所知,此前大都督和上皇走地并不甚近,上皇病重,大都督也只是仓促返京,恐怕在上皇下这遗诏之前,大都督未必知情吧。” 长孙冲所言颇有道理,并无不妥之处,但长孙无忌听着长孙冲的话,眉头却皱了起来。 长孙冲所言若是自旁人口中说出也确无不妥,但这话从长孙冲口中说出那便是大大的不妥了。 长孙冲所言大有为李恪开辩的意思,可长孙冲是谁,是长孙皇后的外甥,也是太子李承乾的表兄,长孙冲和李承乾才是一家人,而李恪却是李承乾的对头,自然也就该是长孙冲的对头,长孙冲怎可为李恪说话。 长孙无忌的心中察觉到了长孙冲的不妥,对长孙冲道:“冲儿这是何意,怎的向了李恪说话。” 长孙冲解释道:“儿并无向着大都督的意思,自是儿近来在大都督帐下,对大都督也算有些了解,故而据实而言罢了。” 长孙无忌不悦道:“大都督,大都督,你一口一个大都督,你在他帐下为官才几日,你是真以他门下自居了?你可还是我长孙家子弟吗?” 长孙冲见长孙无忌动怒,忙道:“儿自然是长孙家子弟,儿方才所言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并无他意。” 长孙冲所言,确是他心中所想,这半载来,长孙冲身为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跟随李恪身后,掌管大都督府机要文书,他知道李恪是怎样的人。 这半载间,他看着李恪挥师北战,舍生忘死看着李恪与士卒同甘共苦,爱兵如子看着李恪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也看着李恪恭谦宽厚,温润如玉。长孙冲眼中的李恪,无论文韬武略,还是处事待人,都比太子李承乾好上太多太多了。 毕竟能写出“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这样豪迈辽阔诗句的人,就算不是个心胸阔达的仁人君子,也不该是个刻薄小人吧。 可长孙无忌听了长孙冲的话,却连忙道:“你既是我长孙家子弟,便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这些话若是传到了太子和皇后的耳中,太子和皇后又该怎么想?这些话,日后万不可再言。” 第六十八章 守殡 隆冬,腊月,戢武殿。 十二月下,本就是三九大寒之天,大雪虽已于几日前消停,但气候确是越发地冷了,已经到了一岁中最冷的时节。 朝中众臣在午后各自上前跪拜了李渊后,便纷纷离去归家了,除了大殿内外守着的侍卫和宫人,只剩下李世民并着太子李承乾、楚王李恪、魏王李泰还有晋王李治几人在殿中守殡。 正如此前武媚娘所言,李恪奉李渊遗诏为太上皇守殡,本是极大的殊遇和尊荣,但这七日的苦却也不好受。这个天,冷地吓人,冰冷的殿中人取暖所能靠着的除了身上的衣裳,便唯有身前烧着的炭火了。 “呼、呼、呼” 戢武殿殿门本是掩着的,但随着一阵大风刮来,殿门被一下子吹开了。 这大殿中本就不甚暖和,殿门一开,屋外的冷风灌了进来,殿中的温度陡然猛降,所有人都一下子裹紧了衣裳。 其实说来,大殿中几人都是身份尊贵,所着的衣裳自然也不会马虎,虽是身着孝服,但到了晚间外面也都披上了一件白色大氅,以御风寒。 若是白日里,也不会觉着冷,但到了晚间,气候愈冷,又久待了许久未动,身上披着的大氅便不够看了,冷风灌进大殿,殿中人不禁一阵哆嗦,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殿中侍候着的宫婢见状,连忙走到门前,将门再一次掩上,使冷风吹不进殿中。 大殿中的几人,李世民和李恪行伍出身,又精熟武艺,底子结实,一时间倒也还好,不觉着有多冷,尤其是李恪,正是少年气盛之时,火气最旺,又是自北地还京。 李恪扛得住,可其他三位皇子便难顶住了,李承乾近年来沉于酒色,早就被掏空了身子,身子虚浮地很,还有李泰,虽然宽胖,但也体虚,比起李承乾也好不了多少,至于李治,不过是个六岁孩童,便更难抵风寒了。 李恪和李承乾左右跪在李世民两侧,而李治和李泰又分别跪在了李恪和李承乾身旁,李恪侧过身子,看了眼身旁的李治,只见李恪稚嫩的脸蛋已经被冻地煞白,嘴唇发干,裹着大氅正缩在一边。 李恪见状,连忙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身旁李治的身上,对李治道:“稚奴快些披好,可不要冻坏了身子。” 李恪虽然年才十六,但李恪的个子却不矮,甚至比起寻常的成年人还要高上一些,故而李恪的衣裳也比李治的宽大上许多。李恪的大氅披在了李治的身上,正好将李治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裹住,顿时暖和了许多。 李治年幼,但也懂事,他看着李恪将自己的大氅给了他,李恪的衣裳便就单薄了许多,只剩下一些厚衣裳了,这如何能抵得了风寒。 李治忙道:“阿兄将衣裳给了稚奴,阿兄怎么办?” 李恪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李治的头顶,对李治道:“无妨,阿兄少年时久在漠北,漠北比这里可冷多了,阿兄已经习惯了,不觉着冷的。” 李恪说着,打直了自己的身子,一副真的不畏寒的模样。 李治不曾去过漠北,甚至都没怎么出过长安,他虽然也自先生、自长辈口中听过漠北天寒之说,但却不曾亲历,如今听了李恪的话顿时也来了兴趣。 李治问道:“阿兄,漠北很冷吗?是不是雪也落地比长安大?” 李恪回道:“漠北天寒地冻,到了八月初便会天降大雪,甚至有时大雪能近月不停,有些地方雪下的厚的,积雪可比稚奴都高,比起长安可要冷太多了。” “大雪下地竟能比稚奴都高?”李治见过长安的大雪,最多及膝罢了,他从未见过及人高的大雪,不禁讶然问了出来。 李恪见状,回道:“那是自然,我大唐长安乃天下富庶之地,而北地雪大,风大,不可与长安相较。” “竟然如此!”李治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对李恪道。 眼前的一幕落入了一旁李世民的眼中,李世民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满满的暖意,脸上也挂起了笑容。 李世民最重亲情,虽大逆不道,逼父夺权,但他却最是怜爱诸子虽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但他却最盼着诸子手足和睦,相扶相助,眼前的这一幕,正是李世民最希望、最喜欢看到的。 李世民看着李治脸上的讶色,对李治道:“稚奴不曾去过大漠,自然不知,大漠地冻天寒,你兄长所言分毫不差,为父早年在雁门统军时也是亲眼见过的。” 李治闻言,道:“来日稚奴若有机会,倒也想去大漠看看。” 李世民一口应道:“这有何难,你阿兄正奉为父之命在河东督军,备战薛延陀,待来日你阿兄北伐大捷,入主郁督军山之日,便让你阿兄带你去大漠看看,也长些见识。” 李恪听得李世民所言,也道:“阿爹说的是,待将来稚奴再长大些,我便带着稚奴去漠北看看,也叫稚奴看看父皇拓土灭国的旷世武功,要稚奴知道这大漠实实在在的万里疆土可不是史官手中的寥寥几笔而已。” 李世民听得李恪所言,也是心头一震,拍了拍李恪的肩膀道:“虎头所言极是,我李家男儿,岂能局促于长安,正该往北地走走,磨砺心性。” 李世民所言不过是家常闲谈,并无他意,更非褒贬,但这话落在了李承乾和李泰的耳中,他们又看着李世民拍着李恪的肩膀,同李恪亲近,他们的心里便更不是个滋味了。 李世民诸子,去过漠北的只李恪一人。有马上统军之能,能为李世民南征北战的也只李恪一人,他们没有这样的本事,就连他们想要脱了身上的大氅给李治,他们也自问没有这样的身子骨,他们的身子是吃不消这样的气候的。 不过他们还不知,眼下之事还算不得什么,之后的事情会叫他们越发难安。 李世民正说着话,手搭在李恪的肩上,自然也觉出了李恪身上衣裳的单薄,李恪身子骨再结实,若是这样冻了一夜,也未必无碍。 李世民见状,对身旁侍候着的宫婢吩咐道:“来啊,把朕备换的大氅拿来,给楚王披上。” 李世民的大氅乃是御用,李恪怎敢接下,李恪忙道:“阿爹的大氅乃帝王之物,儿臣不敢用。” 李世民摆了摆手手道:“无妨,这雪貂大氅不过是西域石国上贡的贡品罢了,衣服款样并无什么逾制之处,你只管穿着便是。入夜天冷,可不能冻坏了朕的镇北大将军。” “如此便谢过阿爹了。”李世民爱才,此前倒也有将身上衣服赐予臣下以示恩宠的先例,若是衣裳并无逾越之处倒也无碍,李恪应了一声,也就接下的宫婢递过来的雪貂大氅。 第六十九章 行殡 太上皇李渊驾崩的第三日,行殡之日。 帝王驾崩,先行“复”、“沐”之礼,而后小殓、大殓,大殓之后便是“殡”。 所谓“殡”,其实也是殓礼最后的收尾,便是将上皇李渊的遗体正式地停入梓宫(棺椁)。 上皇梓宫被置于戢武殿殿西,以熬熟的八筐黍稷并各色腊鱼、腊肉分别置于梓宫四周。而后以绣黼铺置于梓宫最里,绣黼之上再设三重帐幕,再外以柏木垒成攒宫模样,最后则用白泥图于四壁,投入各色珠玉之类,太上皇的梓宫便就布置妥当了。 梓宫布置完后,便是设太常旗,布灵柩铭旌。 李渊死后百官商议,初定了“太武皇帝”的谥号,便有楷书大家虞世南亲自执笔,在一张长两丈九尺的绛布上书上“太武皇帝之柩”六字。 行殡之后,李渊便是正是入了棺,众人也纷纷奉旨聚于大安宫中,再行叩拜、哀悼。 上皇入殡是正礼,更是大事,巳时,近午,大安宫戢武殿内外已经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大唐宗室,京中各部堂官,并地方奉旨进京的都督、刺史俱在其中,一人不落。 入殡之日来的有数百人之多,戢武殿作为大安宫正殿,固然宽敞,但也待不下去这般多的人,能在殿中站着的除了宗室亲王便是朝中三省、六部、九寺首官并几位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其他的都在殿外集聚。 今日已经是为李渊守殡的第三日,依殡礼之例,守殡之人除开每日饮清水外,粒米不得入腹,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守殡几人都是饿了几天的,腹中清寡地厉害,面有菜色,精神不振,尤其是李泰和李承乾两人,大有轻轻一推便能倒下的意思,这几日他们可是吃够了苦头。 几人中精神最好便是李恪了,李恪在守殡之时怀中揣着武媚娘塞给他的桂花糖,每日腹饥难耐之时便会偷偷地吃上一块,虽然还有不足,但也是远胜于无,至少李恪的体力还是跟的上的。 李恪的状态比旁人都好些,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旁人见了也不会觉着讶异,盖因李恪少年习武,打熬了数载的身子自然更是结实,再加之李恪年少,熬得住也是应该的。 李恪在百官中一向有骁勇之名,众人见得李恪虽然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可倒也不觉着讶异,可当他们看见李恪身上披着的大氅时,才叫他们诧异万分。 雪貂大氅极为难得,整个大唐上下统共也没有几件,不过李恪毕竟贵为亲王,这雪貂大氅再难得,以李恪的身份身上穿上一件也不足为奇,可怪就怪在李恪身上的大氅与李承乾和李泰身上的都不同,反倒与李世民身上的一模一样,显然是李世民赐予李恪的御用之物。 李恪乃皇子,得李世民宠爱,李世民给李恪赐衣也在情理之中,可偏偏李恪和李世民身上的两件雪貂大氅是去岁大朝,西域石国给唐皇李世民献上的贡品,这大氅只贡了两件,李世民甚至连太子李承乾都未赐,可却偏偏赐给了李恪,这说明了什么? 那晚殿中并无旁人,那晚的事情朝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知,他们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眼前的一幕,这一幕足够叫他们惊讶了。 天下都知楚王李恪得皇帝宠爱,异乎寻常,但谁都不知道李世民对李恪的宠爱竟已到了这一步。 众人看着眼前的一幕,又联想起了近年来太子失德,风评愈差,甚至市井坊间隐有废储的传闻,再有如今李恪破嫡庶之规,入戢武殿为太上皇守殡一事,旁人的猜测和心思便多了起来。今日这一幕,似乎又佐证了市井间的传闻。 难不成这大唐东宫的储位真的要挪一挪人了? 李渊驾崩,一场葬礼,李恪反倒成了最大的赢家,不仅当着天下万民的面前,第一次破了嫡庶之列,在朝中的威望也不经意间拔高了许多。 “皇兄好手段,今日之后,只怕朝野内外三皇兄的威望愈高了。”殡礼之后,李恪正靠在大殿脚边的回廊上歇息,耳边突然传来了声音。 李恪听得身后的声音,回头望去,入眼的竟是魏王李泰,李恪的身后只有李泰一人,方才的话自然也就是出自他口了。 李恪回过头去,看了眼李泰,故作不知地问道:“青雀这是何意?” 李泰双眼盯着李恪,反问道:“此处并无旁人,你我所求又都是一样,皇兄何必同我装模作样的,难道不觉着累吗?” 李恪和李泰相争储君之位,早已是彼此间不言而知的默契,李泰说的是什么,李恪自然清楚。 李恪道:“我倒也不是在同青雀装模作样,只是青雀此言突然,倒叫为兄有些措手不及了。” 李泰道:“皇兄城府,远在小弟之上,这世上[]还有能叫皇兄措手不及之事吗?” 李恪道:“那是自然,青雀今日突然同为兄这般说话,便叫为兄措手不及。” 李泰闻言,笑道:“皇兄对我抱敌意实在是太重了些,其实你我才该是最亲近的才是。” 李泰的亲近,李恪可不敢接着,李恪道:“青雀以往可没少给为兄下绊子吧,青雀当面,为兄怎敢大意。” 李泰解释道:“那是以往,如今我也想通了,你我看中的都是东宫的那张椅子,可现在那张椅子却还是太子的,你我在此争个什么劲儿,你我何不联手将太子拉下来,到时你我再各看本事,看谁能坐的上去那东宫之位,如何?” 今日李泰主动同李恪接近,要和李恪联手对付李承乾,这着实有些突然,不过李泰之意,李恪只是稍稍想了想便也就明白了过来。 如今嫡庶之别已开,李恪势头正猛,李泰自然也看在眼中,若是李泰再由着李恪这样下去,再过几载,他的嫡子身份真的就未必能够稳压李恪一头了,李泰自然盼着李承乾早些退去太子之位,好叫他还不至于优势尽丧,太过被动。 李恪猜到了李泰的意思,于是道:“知我者,青雀也。长兄据太子之位,确实不妥,不过眼下我在并州,力不及长安,待祖父大礼毕后我也该北返了,对京中之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李恪的回答也在李泰的意料之中,李泰道:“兄长如此推诿,怕不是想坐收渔利吧。” 李恪摇了摇头道:“青雀当知,如今薛延陀未灭,我在河东至少还要待上个三年两载,轻易回不得京,你若是能在这两三载内将太子拉下,入主东宫,便是你的本事。至于其他的,便不必同为兄商议了,为兄的这张嘴,还是严实的。” 现在的李泰,其实比李恪更急。 论功绩,论声望,李恪在李泰之上,论恩宠,李恪与李泰相当,李泰虽在朝中广有党羽,与他交好之人甚多,但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难当大用。李泰相较于李恪,唯一的优势便是他的嫡子身份。 皇储之立,先嫡而后长,若是有朝一日,嫡庶之别已经不在是李恪的困扰,李恪又年长于李泰,那储位之争,李泰可就越发地被动了,可偏偏这一日,似乎也没有那么远了。 上皇殡礼,嫡庶之例已破,来日若待李恪北伐大捷,挟灭国之功凯旋回京时,储位之争主次转换,攻守易位,李泰便难了。 李恪所言,虽有挑拨李泰同李承乾的意思,但李恪所言也是实情,李泰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选择。他只有在李恪北伐大胜前将李承乾拉下太子之位,他入主东宫的机会才是最大的。 李泰明知李恪所言有坐享其成、隔岸观火的目的,但偏偏这事却又是他不得不去做的。 第七十章 武顺登门 李恪在大安宫待满了七日,等到守殡之礼毕后,方才回了自己的楚王府。守殡之后便是停灵,只待太上皇的献陵落成,才能入土安葬。 李恪回府后的次日,楚王府门外。 自打八日前,太上皇李渊驾崩,为表哀悼,长安城内各家各户的走亲访友便就都停了,整个长安城都冷清了许多,直到殡礼结束后方才又慢慢地热闹了起来,而就在今日,楚王府也来了他的客人。 武媚娘长姐武顺七月北上往代州,薛家祖祭后回了长安,直到今日才又登门拜访。 武顺自应山公府出发,到了王府门外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只看着眼前高悬门楹之上的“楚王府”三个字时,心中却莫名地感叹。 武顺和贺兰越石虽是去岁成婚,但他们订婚却是早在之前。 武士彟和贺兰越石之父贺兰师仁乃是故交,早在武德年末,武士彟和贺兰师仁便为武顺和贺兰安石定了婚事。 许是因贺兰家乃是北地豪族的缘故,而武家又起于微末,故而武家和贺兰家虽然联姻,但在贺兰师仁故后,两家相交并不多,贺兰家对武家和武顺也不甚看重,这些都是武顺自己便能看得出来的。 但自打贞观七年末,武家二囡媚娘和楚王李恪定了亲后,一切就都变了,原本对武顺不冷不热的贺兰家一下子变得热络了起来,不止在京为官的贺兰家子弟常入府拜见,就连代州贺兰家家主贺兰绚都亲自写信问候,还特地嘱托要他待贺兰越石往宗祠祭拜。 贺兰越石并非长房子,武顺能以偏房媳妇儿入宗祠,已然是极大的殊荣,而这样的殊荣自然不是因为武顺本身,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楚王府给的,都是李恪和武媚娘的面子。 对于武媚娘,武顺说她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同样都是武家女,嫡亲姐妹,一载前她们还是相当的,可如今不过一载过去,武媚娘嫁入了楚王府,为楚王正妃,已经成为天底下所有女子中屈指可数的尊贵之人,而武顺,却只靠着武媚娘的德泽才被人高看了一眼。 若说嫉妒,倒也不至于,武家姐妹手足情深,武媚娘往日也帮她不少,武顺倒也不至嫉而生恨,只是有时武顺也会有一些懊恼。 武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去岁杨妃在昭庆殿中问她们的话:“武顺和武珝看着年纪尚小,可曾说了人家?” 那一次是她险些成为楚王妃的机会,只可惜,这一切一开始就与她无缘。 可若是回到一开始呢,有时武顺甚至会想,若是当初李恪洪湖遇难,在水上救起李恪的不是武媚娘,而是她武顺,若是武顺一早没有和贺兰越石定下婚约,那今日的楚王妃是不是就是她了。 这种想法看似荒谬,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她离楚王妃的位置曾经是那么的近,只是从一开始就错过罢了。 不过想想终究也只能是想想,武顺看着楚王府气派的门匾,恍惚了片刻,便就登门进了王府。 “阿姊,我和三郎方才说起你,你便来了。”楚王府的内院中,武媚娘刚看见武顺进门,便迎上前对武顺笑道。 武顺闻言,好奇地问道:“王妃怎的突然提起了我?” 武媚娘回道:“自打上皇病重,阿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越发地差了,我和三郎担心阿爹一人在荆州为官不妥,故而同父皇商议了此事,父皇已准阿爹自荆州都督任上去职,转封文散官特进光禄大夫,在京中休养。到时我和三郎不在京中,阿爹那边还需阿姊多上些心。” 武顺闻言先是微微一阵诧异,没想到李恪真为武士彟要来了特进之职,而后才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大唐朝制,文散官合计二十九阶,特进光禄大夫居其二,官拜从二品,在开府仪同三司之下,而在金紫光禄大夫之上,虽不掌实权,但极为尊荣,作为武士彟这样年迈的开国元宿而言,也算是极好的归宿了。 大唐立国近十八载,荣退的开国元勋也有许多,但能得拜特进光禄大夫这等高阶散官的却不会超过八人,可见其中不易,武士彟不是李世民心腹,光靠着武士彟自己在李世民面前自然没有这样的分量,这里面多半还是李恪的面子。 武顺对武媚娘问道:“王妃如此交代,可是不日要随殿下北上了?” 武媚娘回道:“父皇下了口谕,特准我年后随三郎赴任并州,待过段时间,祖父入葬,我便该北上了。阿爹那边虽有两位兄长照看,只是他们毕竟是男子,粗心了些,恐怕有做的不到的地方,所以还需阿姊常去看看。” 武顺一口应道:“阿爹的事情,有劳殿下和王妃费心了,殿下和王妃但请放心,阿爹那边我自当仔细照料着。” 武媚娘道:“阿爹年迈,荣养于长安,当也无旁事,但只怕万一,日后阿姊在京,但凡有何事处置不来的,也只管去信太原便是。” 武顺闻言,点了点头,似有意动之色,正要开口,但随即却又停住了,并未说出话来,显然是有些为难了。 武顺的反应落在李恪的眼中,李恪估摸着武顺上门恐怕也是有要事,于是问道:“方才只顾着同阿姊讲丈人之事了,阿姊此番登门想必也是有事相商吧。” 有了李恪开口,武顺再说自然就方便了许多,武顺轻轻地应了一句,对李恪道:“我是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李恪问道:“能叫阿姊亲自登门的想必也是要事,阿姊且说来听听,若是本王权责之内,本王必定相助。” 武顺道:“说来倒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只是我家夫君之事,夫君在长安为官,虽然守着家,但却总觉着太过庸碌了些,想着趁着正值盛年往边州一趟,既为历练一番,也求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总不好都靠着祖上的遗泽过活吧,所以夫君特央我来一趟王府,请殿下帮个忙。” 大唐尚武,贺兰越石出自武川贺兰家,贺兰家又是以武出身的世家门阀,贺兰越石难免也会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李恪道:“这是好事,本王自当相助,只是不知兄长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武顺回道:“大唐各边州,战事最频的莫过于西北和河朔两地,殿下主政河东,为了避嫌,河朔自然就不便去了,不知西北如何?” 李恪闻言,思虑了片刻,应允道:“如此也好,河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乃本王宗内叔父,与本王交好,还卖本王几分薄面,本王稍后便手书一封,将兄长荐于任城王。” 第七十一章 文水县 李渊下葬的进度比李恪想的要慢上许多,李渊的献陵参照汉光武帝刘秀的陵寝规格营造,虽然在李渊身前便已经亲自下旨始建,但因长安民力大多被调来修建了供上皇居住的大明宫,故而修建陵寝民力有限,直到李渊驾崩,也未能完工。 不过说来也是无奈,李世民为李渊营建的寝宫大明宫还未建成,李渊便驾鹤西去了,转而将修建寝宫的工匠转到了修建陵寝之中,进度便快了许多,次年出了正月,便就落成了。 贞观九年春,李渊终于入土为安,而河北边州紧要之地不可无帅,李恪便也启程往河东而去了。 李恪年前南下之时便是轻车简从,故而此次北上也不曾大张旗鼓,比起来京之时也不过多带了些女眷和金银细软之类。 因为李恪此行楚王妃武媚娘也一并随行,故而李恪也带了府中女眷沿路照料,行程自然比李恪独行慢了许多,整整行了八日才抵太原。 二月初,太原,文水县。 文水县地处太原西南向,背倚吕梁山,面临汾水,与李恪大都督府所在的晋阳县隔河相望,也算是晋阳城的西南屏障,位置险要。 不过文水县对于李恪而言,却不止是一个屏障那般简单,因为文水县还是楚王妃媚娘的故里。 “三郎,此处相距晋阳还有多远?”文水县城外,李恪策马而行,身旁的马车中突然探出了武媚娘的脑袋,对李恪问道。 李恪看着不远处的文水县城,想了想,对武媚娘回道:“不足百里了,再加快些步子,今晚入夜前便可到晋阳城。” 时才正午,又逢春时,气候凉爽,正宜赶路,只消快马加鞭,大半日赶上百十里路也不是难事。 不过武媚娘到了此地既突然开口问了李恪,自然有她的心思,武媚娘对李恪道:“左右到了晋阳也是晚间了,何必如此赶路,不如咱们就在文水待一夜,待到明日再早起赶路,可好?” 正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此话于男如此,于女也同样如此,武家出身商户,却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远不止是富贵了,若能衣锦还乡自然也是心中所愿,武媚娘过路文水,若是不能往县中一行,实在是可惜了。 李恪知道武媚娘的小心思,笑了笑,也应道:“如此也好,连日赶路,我也累了,左右边线还无战事,你我且先在文水过夜,明日再往晋阳,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的。” 武媚娘笑道:“多谢三郎体谅,媚娘时隔九载,也算是再回故里了。” 李恪闻言,问道:“哦?王妃已经九载未曾还乡了吗?” 武媚娘回道:“媚娘生于长安,阿爹又常年在外为官,无暇还乡,上次媚娘还乡还是在武德九年的冬天呢。”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也明白了过来,武德九年下旬,李世民谋玄武门之变,夺大唐帝位,时武士彟为李渊心腹,正于扬州任大都督府长史,代掌扬州大都督李孝恭职权。 彼时武士彟坐镇东南,位高权重,又是李渊心腹,李世民担心东南生变,故而将武士彟召回了长安,准武士彟还乡休养了近半载,待李世民坐稳了皇位,又确保武士彟绝无异心之后才又启用,调武士彟为豫州都督,武媚娘还乡恐怕就是那一年。 李恪点了点头,对身旁的王玄策问道:“先生可知这文水县令是谁?可是裴仁师?” 李恪乃并州大都督,只掌军府,不问州县政务,而整个河东下辖州县甚多,李恪自然记得不甚真切。 王玄策回道:“殿下记得不差,正是裴仁师。” 李恪吩咐道:“烦请先生以本王之名给文水县令裴仁师下个帖子,就说今日晚间本王在武家大宅宴请于他,要他务必拨冗赏光。” “诺,我这就命人去下帖子。”王玄策闻言,当即应了下来。 文水县令,不过正七品之职,如何当得起李恪亲自宴请,李恪要宴请文水县令裴仁师自然是另有用意,武媚娘时隔九载还乡,李恪索性也给地方打声招呼。 ———————————— 李恪和武媚娘进了文水县城,时间不过才当正午,离晚间尚早,索性便带着众人在城中的酒楼用了餐。 文水虽然只是一县之地,但毕竟位处太原辖下,大唐龙兴之地,富庶非常,城中的酒楼林立,不在中原上州之下。 李恪行伍出身,倒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一行人在闹市中挑了个干净敞亮些的酒楼便坐下了。 “媚娘,今日的文水城,与你儿时可还相似?”李恪和武媚娘随便挑了个堂中的座位便坐下了,李恪指着外面的街道,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看着眼前似是有些熟悉的场景,回道:“媚娘在文水时也常来这条街上玩耍,只是那时尚且年幼,虽然记事了,但也记地不甚真切了。” 李恪打笑道:“如此说来,那时的媚娘也还是个小迷糊了。” 武媚娘笑着回道:“媚娘哪里比得殿下,彼时殿下想必已经在身在突厥,为国效力了。” 李恪回道:“贞观九年末,那时我当也是刚至突厥未久,不过异国为质罢了,勉强保得性命,谈不上什么为国效力。” 颉利可汗武德九年秋入寇关中,武德年末,贞观年初,那时的李恪确也是刚到突厥,寄人篱下,忙着自保呢。 这家酒楼因在闹市,又是饭点,故而生意也很是不错,上菜的速度也不快,故而就在等菜的当口,李恪又同武媚娘闲聊了些武家的家事,和身在文水的武家族亲,可就在此时,一个与李恪年纪相仿,样貌俊朗的少年却闯进了李恪的眼中。 这少年无论是模样还是气度都与常人不同,甚至就是与寻常的世家子弟相较都要胜出一截来,英武中又带了几分儒雅,没想到小小的一个文水县,也有这等人物,倒是叫李恪也觉着有些好奇。 “裴公子来了。”这位少年显然也是店中的熟客,少年刚进,便有酒馆的伙计迎了上去。 少年问道:“此时可还有空的座位?” 伙计弯着腰,一脸歉意,如实回道:“可真是不巧了,今日午时来了一队外地来的客人,占了许多位置,眼下堂中的位置都满人了。” 李恪自伙计口中听到“裴公子”三字时,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来了兴致。 “公子”这两个字可不是随意可用的,酒馆的伙计既对这少年堂而皇之地称呼公子,眼前的这个少年要么就是世家名门子弟,要是就是权贵之后,李恪对他的兴致越高了。 李恪指着自己身前还空着的座位,对伙计道:“我身前的座位岂不就是空着的,怎的就没了座位?” 第七十二章 裴行俭 “我身前的座位岂不就是空着的,怎的就没了座位?” 李恪和武媚娘同桌,随性的护卫女眷都在旁桌,故而李恪的这一桌上只有两人,自然也就空了两个位置出来。 李恪的声音传进了酒馆伙计的耳中,也传进了那位裴公子的耳中,裴公子顺着李恪的声音望去,也看到了堂中坐着的李恪。 “天下无二裴”、“天下裴氏出河东”,裴家乃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在河东与太原王氏并列,眼前的这个少年被唤一声“裴公子”,显然便是闻喜裴氏子弟,李恪对他自然多了几分兴趣。 而这位裴公子出身世家,又能入李恪之眼,自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眼力见还是有的。 裴公子看着李恪一身华服,面带贵气,说话间又带着几分关中口音,显然不是河东人士,而李恪身旁的武媚娘姿容绝美,虽然年少,但举止间却雍容得宜,也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这个伙计口中的外地人多半就是他们了。 李恪对裴公子有兴趣,这位裴公子对李恪又何尝不是? 太原说大,也不大,左右不过那些人家,凡是太原地界的世家嫡系子弟他大多是见过的,可却没有一人能如李恪这般气度的,裴公子对李恪自然也有几分好奇。 裴公子走到了李恪的桌案前,对李恪道:“多谢公子相邀,公子若是不嫌弃,裴某便就坐下了。” 李恪抬了抬手道:“裴公子请。” “多谢。”裴公[]子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这位裴公子落座后,李恪当先问道:“方才听酒馆伙计唤阁下一声裴公子,想必阁下必是闻喜裴氏子弟,却不知裴公子出自河东裴氏哪一房?” 闻喜裴氏共计五房,号为定著五房,一曰西眷裴,二曰洗马裴,三曰南来吴裴,四曰中眷裴,五曰东眷裴,支系繁盛。 裴公子听得李恪所言,问道:“哦?听着公子所言,似乎对我裴家还颇为熟悉了。” 李恪回道:“家中长者于裴家长辈乃是故交,相识多年,那位裴家长辈也算是在下的长辈,方才听得公子乃是长辈族子,故而心奇,有此一问。” 李恪所言虽是随口一说,但倒也不是胡编乱造,李恪祖父李渊与开元元宿魏国公裴寂相交莫逆,而裴寂便是出自闻喜裴氏西眷房。 裴公子道:“在下竟还不知公子竟是世交子弟,倒是失礼了,在下出自河东中眷房,还未请教公子尊名。” 李恪先问裴公子家世,这位裴公子会问李恪的姓名也在李恪意料之中,李恪也有准备,这位裴公子的身份不明,李恪也不愿随意表露身份,于是回道:“在下楚恪,自关中而来。” 裴公子闻言,只是稍稍想了想,便道:“公子姓楚,又是关中口音,想必是出自关中新平楚氏了。” 新平楚氏亦是世家,自然比不得裴氏这般昌隆,但也在州郡名门之列,楚氏郡望无出于二:一是江陵,二便是裴公子口中的新平了。 新平位处关中东北向,李恪一口的关中口音,在裴公子看来李恪自然就是出自新平楚氏了。而楚氏郡望就在关中,自然也有在京中为官的,和裴家人相熟也属正常,正和李恪先前所言对得上。 裴公子既说了,李恪也不去反驳,笑了笑道:“裴公子所言极是,在下确是关中人士,只是还不知裴公子尊名?” 裴公子回道:“在下姓裴,名行俭,表字守约,楚公子唤我一声表字便可。” 裴行俭!裴守约! 裴行俭自报家门,他的话入耳,李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李恪忙问道:“守约可是前隋河东公之子,绛郡公之弟?”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在下正是,在下才略浅薄,污了父兄英名,叫楚兄见笑了。” 李恪口中的河东公便是裴仁基,绛郡公便是裴行俨,两者俱是隋末名将,尤其是裴行俨更号万人敌,当世罕有。 隋末乱世,群雄四起,也是武将辈出,天下猛将,单以武而论,当以秦叔宝、尉迟恭、罗士信、裴行俨和薛举五人为首,裴行俨乃名传天下武将,李恪知道裴行俨,自然不是怪事。 可这也只是裴行俭自己的揣测罢了,毕竟裴行俭与李恪同年,不过一十七岁,现在的裴行俭还只是个寂寂无名之辈,他哪知道李恪早就将他的名字记在了心上。 裴行俭,盛唐名帅,号儒将之雄,师承苏定方,文韬武略,真正的上马统军,下马治民的国士之才,大唐第一个同时掌礼部尚书和右卫大将军文武两职的重臣。这样的人当面,李恪怎会不知。 不过李恪稍稍一顿,片刻之后便隐去了脸上的错愕之色,拱了拱手,对裴行俭道:“原来守约竟是名将之后,在下失敬了。” 裴行俭摆了摆手,谦虚道:“什么名将之后,家兄在我这般年岁,早已名震一方,而我眼下却还是庸碌无为,不过为父兄蒙羞罢了。” 李恪闻言,道:“守约自轻了,守约年少,眼下虽还在乡里,但依在下看来,守约绝非泛泛之辈,早晚必成大器,何必嗟叹这一时之困。” 裴行俭看着李恪,笑道:“看楚兄姿容俊伟,也不似池中之物,听着楚兄所言,更是如此,想必楚兄此番北上也是胸怀壮志了。” 李恪好奇地问道:“不知守约何处此言?” 裴行俭回道:“三皇子楚王殿下奉旨经略河东,谋划北地,所谋为何,天下有识之士人尽皆知。眼下河东正是风云际会之时,多少壮志儿郎也都想在此一役中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难道楚公子北上不是为了此事?” 李恪听着裴行俭的话,倒也没急着回话,而是问道:“守约兄以为楚王必胜,来日北伐当可建功?” 裴行俭的眼中满是自信的神色,对李恪道:“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自问还懂些兵道,楚王殿下用兵颇有章法,有名将之风,身边又有宿将曹国公李绩辅佐,只要不生大变,大唐必胜。” 李恪是武媚娘的夫君,武媚娘虽不知裴行俭是何人,但听得裴行俭夸赞李恪,心中也是高兴,她看着李恪似乎对裴行俭颇为欣赏,于是笑道:“裴公子既知楚王北伐必胜,又何不同我夫君一道从军,马上建功呢?” 裴行俨摆了摆手笑道:“楚兄此来,想必是家中已经为楚兄安顿好官职了吧,在下尚是一介白身,又无良机,谈何从军。” 裴行俭之言倒是正是李恪下怀,李恪先是不作声张,对裴行俭道:“守约兄气度非凡,又不乏才略,早晚必成大器,何必急于一时。” 第七十三章 中眷裴氏 大唐立国之初,名将如云,但真正能被称为名帅,拿出来和那些历朝名帅相较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 李世民、李靖、李绩、李孝恭、苏定方,而后便该是裴行俭了,天下名帅,必有裴行俭一席之地,这样的人与李恪同在河东,李恪怎会放过。 其实对于裴行俭,李恪一直都记在心中,只是裴行俭尚且年少,李恪也未急着招揽他来,只是不曾想今日裴行俭竟是自投彀中了。 “三郎似乎对裴行俭颇为欣赏。”李恪和武媚娘用完饭便回了武府,晚间在赴宴的路上武媚娘还想起了今日午间的事情,对李恪道。 李恪道:“不错,裴行俭出生名门,父兄也俱是良将,家学渊源,稍加磨砺必成大器。” 武媚娘不解地问道:“既然三郎对裴行俭颇为看重,何不招他入府,反倒放他离去了?” 李恪一边走着,一边笑道:“裴行俭是裴家子弟,我若是想用,他是跑不掉的,只是裴家乃是煊赫名门,不可等闲待之,故而我也未表露身份,还是待我回了晋阳给裴家下令征辟吧,以显郑重。” “三郎说的也是,裴行俭不止是他自己,他身后站着的更是闻喜裴氏中眷房,谨慎些也是好的。”世家子弟,重的是门面,看的是规矩,用他们,自然也有用他们的法子,李恪所言也确有道理。武媚娘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就当武媚娘话音刚落,抬起头,却看见了有趣地一幕,就在设宴的武府偏厅门外,武媚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武媚娘随即对李恪笑道:“三郎所言不差,但只怕三郎的主意是打不成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哦?这是为何?” 武媚娘指着前面站在偏厅门外的那人,对李恪道:“三郎且看那是何人?” 李恪顺着武媚娘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也明白了武媚娘的意思,原来在偏厅门外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午时他们在酒楼见过的裴行俭。 今日李恪宴请之人是裴仁师,裴行俭出现在这里,自然就是随裴仁师同来的了,裴行俭多半也是裴仁师的子侄辈。 裴家乃是河东大族,在太原的裴家子弟更是许多,裴仁师非是名士,故而李恪对他也知之不深,更不曾想到他和裴行俭之间的关系了。李恪午间才在裴行俭的面前报了假名,不曾想时才半日,竟就被当面揭破了。 “臣裴仁师拜见殿下,拜见王妃。”李恪和武媚娘瞧见了裴仁师,裴仁师自然也瞧见了李恪,李恪和武媚娘近前,裴仁师连忙上前拜道。 裴仁师的举动倒是叫裴行俭一愣,裴行俭看的很清楚,眼前的两人分明就是他午时在酒楼见到的年轻夫妻,这少年公子还自称楚恪,可他的叔父竟唤了他一声“殿下”。 裴仁师此来是拜见楚王李恪的,裴仁师不会认错人,能被裴仁师唤一声“殿下”的必是有王爵在身的,而大唐没有异姓王,那楚恪自然就不是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应该是李恪才是。 裴行俭此前还在奇怪,小小的一个新平楚家不过是个寻常世家,怎么会出的了李恪这等龙姿凤章的人物,裴行俭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午间见到的少年公子根本不是新平楚氏子弟,而是唐皇三子,楚王李恪,这便说得通了。 裴行俭的脑海中还在想在,一下子有些顿住了,未能随裴仁师之后及时见礼,一旁的裴仁师见状,不知就里,生怕李恪动怒,连忙拉了一下子裴行俭的衣角,对裴行俭道:“守约,还不快拜见楚王殿下。” 裴行俭闻言,连忙也俯身拜道:“草民裴行俭拜见殿下。” 裴行俭拜后,裴仁师站起身子,对李恪赔罪道:“舍侄无状,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有裴仁师之言,李恪也越发确认了两人间的关系,裴仁基早亡,裴仁基亡故之时裴行俭当还年幼,如此看来裴行俭多半便是由裴仁师代为教养的了。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本王同裴公子也不是初面了。” 李恪说完,竟亲自抬手扶起了身前的裴行俭。 李恪对裴行俭道:“想不到时隔半日,本王和裴公子竟又再见了。” 裴行俭到底不比常人,李恪当面,又事出突然,裴行俭竟然没有半分的怯懦,反倒笑道:“草民眼拙,殿下一句玩笑,诳地草民好苦。” 裴行俭聪慧,若是放在平时,李恪所言未必能全然诳得住裴行俭,但近来太上皇新丧,裴行俭身在河东也不知长安情况,裴行俭只当楚王正在京中忙于太上皇丧葬之事,故而也未曾多想。 李恪闻言,一本正经地回道:“守约此言便说岔了,本王可不曾诳你,我乃楚王恪,简略来说岂不就是楚恪了。” 楚恪和楚王恪,一字之差,却相去千里,不过李恪都开了口,裴行俭也只得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草民想的差了。” 李恪笑道:“李恪也好,楚恪也罢,你我能在此再见,便是你我的缘分,裴县令,裴公子且随本王席间入座。” 说着,李恪便当先进了偏厅,在厅中上首的主位坐下。 几人落座,李恪先命厅中侍婢,满上了酒,端起酒杯,对裴仁师道:“文水县乃王妃故里,而裴县令是文水地方长官,本王此番请裴县令入府与宴,便是想见一见文水县的父母官,裴县令不会觉得唐突吧。” 裴仁师也连忙举杯道:“殿下严重了,殿下要见臣,只管一封口令传下,臣自当入府拜见,岂敢劳殿下专程设宴款待。” 李恪举杯一口将杯中美酒饮下,笑道:“裴县令此言便是差了,若非本王专程设宴款待,如何能知裴公子竟是裴县令子侄。本王午间和裴公子在县城酒楼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正悔着时间仓促,未能同裴公子多详谈几句,裴县令便将裴公子送来了。” 裴仁师道:“舍侄早闻殿下盛名,想一睹殿下风采,故而央求臣带着他同来赴宴,殿下不见怪便好。” 李恪笑道:“裴公子乃谈吐不凡,见识广博,绝非寻常少年可比,本王岂会见怪,倒是本王今日见了裴县令,还有一事要同裴县令和裴公子相商。” 裴仁师闻言,回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事,但请吩咐。” 李恪道:“本王的楚王府商缺东ト祭酒一人,本王对裴公子甚至中意,不知裴公子可愿屈就。” 亲王府东ト祭酒,掌王府接对贤良,导引宾客之责,官居七品,虽算不得什么要职,但却常随李恪身边,也是心腹之臣。裴行俭尚是一介白身,李恪便以东ト祭酒相待,自然是有日后重用之意了。 而李恪重裴行俭之才,有意重用裴行俭,裴行俭又何尝不是在寻觅良机。 自打裴行俭之父裴仁基早亡,河东裴氏中眷房便势大不如前,非但被西眷裴和东眷裴稳稳压着,甚至就洗马裴和南来吴裴两房都后来居上,隐隐有压过中眷裴的意思,中眷裴家自然也是心焦。 裴仁师不过百里之才,纵然气运再好些,最多也就是一州刺史的才干,便顶了天了,难成大器,故而裴行俭此番随裴仁师来此,也是为了拜见李恪,若是李恪当真识得他才,做得了他的伯乐,也是他的晋身之机。 早有午前相谈,李恪对裴行俭视之甚重,裴行俭看在眼中,而在裴行俭看来,李恪更是人中龙凤,裴行俭自李恪的身上也看到了再兴中眷房的机会。 裴行俭当即起身回道:“承蒙殿下青眼,草民愿为殿下效力。” 第七十四章 草原春猎 李恪在文水县待了一日,次日才动身往晋阳而去,李恪一早自文水启程,到了午后便至大都督府。 并州大都督府内院正厅,李恪正在厅中端坐,而在李恪的身前,则分别坐着大都督府司马马周和李恪新拜楚王府东ト祭酒的裴行俭。 “守约,本王给你引荐一下,这位乃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并州大都督府司马马周,马宾王。”李恪抬手指向身前的马周,对裴行俭道。 裴行俭此前虽从未见过马周,但马周大名他却是听过的。 裴行俭连忙起身,拱手拜道:“晚辈裴行俭见过马司马,司马大名晚辈早有耳闻,今日总算得见真颜。” 裴行俭初见马周,言语间自然带着几分客气,但裴行俭所言倒也并非尽是抬举之词,他早闻马周大名,想见马周也是真的。 贞观七年,淮南大水,李恪又身陷贼手,时马周临危受命,代掌东南权柄,竟在那般混乱不堪的局势下稳住了东南大局,不使生乱,就连当世贤相,尚书右仆射杜如晦都对马周赞誉有加,称之为治世之才。 这样的评价,在杜如晦的口中绝无仅有的,一时间马周声名大噪。而在裴行俭看来,有朝一日,马周或许会成为李恪门下,继岑文本之后第二个拜相之人。 李恪又道:“宾王,守约乃本王新任楚王府东ト祭酒,乃故原州都督,河东忠公次子,身出名门,日后你们可要通力合作啊。” 裴行俭道:“晚辈初来,诸多事情还有不明之处,日后有事还需向司马多多请教了。” 马周笑道:“裴祭酒能得殿下看重,必也有其长才,你我相互求教罢了。” 裴行俭和马周相互寒暄了几句,方才各自落座,李恪话风一转,进了正题。 李恪问道:“本王还京之后,北地可有什么要事?” 十二月初李恪回京探望太上皇,并料理太上皇驾崩之事,一去两月余,到了十二月下,李绩也奉旨还京,并州大都督府的担子便落在了马周一人的身上。 李恪不在晋阳,马周代行并州大都督职权,李恪回府后欲知并州之事,自然还要问询马周。 马周来见李恪,自是早有准备,李恪话音刚落,马周当即回道:“漠北封雪,倒也无甚大事,唯一的一事便是薛延陀内的探子来报,薛延陀似有往西线增兵的意思,除开浚稽山外,各地部落都在抽调兵力。” 李恪点了点头道:“这倒也在本王意料之中,金山科布多的大度设乃夷男大患,大度设不除,薛延陀西面的门户就暴露在了外敌兵锋之下,夷男自然寝食难安。” 马周道:“大度设虽曾率军南侵诺真水,但如今大度设已败逃金山,若留着他,在西面对夷男也是一种牵制,夷男若是平了大度设,那诺真水的压力可就大了。” 李恪道:“先生不必担心,夷男虽然调兵西进,兵逼金山,但大度设也不全是摆设,大度设在金山还有四万人马,据险而守当无大碍,而且据本王所知,大度设已然勾结西突厥各部,引西突厥大军入金山,夷男想平大度设,没那么容易。” 马周闻言,回道:“如此说来,漠北从此便该热闹了。” 大唐扼守浚稽山隘口,又屯兵诺真水,对薛延陀威慑极大,大唐虽然未曾北出一兵一卒,但已经牵制了薛延陀近半数的兵力。 薛延陀不敢全力西征,而大度设为求自保,又引薛延陀西面强敌过了金山,这一仗薛延陀想赢,并不容易,再加上李恪在南面也有些动作,这一仗怕是要打些日子了。 不过李恪笑了笑,却对马周道:“这还不够热闹,虽然大度设引西面强敌过金山助战,但薛延陀强,而大度设弱的局面未免改变,唯有势均力敌,这一战才能旷日持久,本王要让这一仗打地更久,更热闹。” 李恪这么说,马周知道李恪必是已经有了计较,于是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恪道:“替本王传信于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告诉他,本王邀他往诺真水围猎,请他务必前往。” 李恪之言一出,马周便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所谓北上围猎不过是噱头,李恪真正想做的是要让夷男胆怯,李恪只要亲自率军北上围猎,夷男不知李恪有否攻打浚稽山的意图,必定不敢大意,须得调兵南下提防,如此一来,金山那边的兵力势必有限,也算是给大度设分担了压力。 “诺。”马周当即应了下来。 裴行俭出生将门,少而识兵,李恪的用意裴行俭也清楚,裴行俭想了想,对李恪问道:“殿下为了均衡漠北局势,使漠北内耗,偏帮大度设确在情理之中,但殿下可曾想过,万一大度设胜了,或是将来殿下北伐之后,平了薛延陀,但大度设在金山一带成了气候又该如何,到时恐怕又是一个突厥。” 裴行俭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金山水草丰美,乃沃野之地,当年突厥能够从柔然附庸成为草原霸主,崛起金山,绝不全是巧合,当年突厥能成事,大度设未尝不能,李恪确实也不能对大度设太过掉以轻心。 若是灭了薛延陀,又养出了一个“突厥”来,那可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李恪问道:“守约可有良策?” 裴行俭谦虚道:“良策谈不上,倒也有个法子,还不知可行于否。” 李恪道:“守约只管说来便是。” 裴行俭问道:“殿下曾在突厥四载,可还识得阿史那社尔?” 李恪点了点头道:“自然识得,阿史那社尔也是突厥汗室中人,当年阿史那社尔奉命驻守碛北大寨,节制铁勒九部,而后为夷男所趁,夺了大寨,遁逃至西突厥浮屠城。现在想来,当年阿史那社尔若是随颉利一同降唐的话,现在突厥可汗的最佳人选应该是他才对。” 裴行俭道:“大度设引西突厥各部过金山,阿史那社尔据可汗浮屠城,想必也在其中,殿下若是担心大度设坐大,何不拉拢阿史那社尔,以此节制大度设。” 李恪在突厥为质时便识得阿史那社尔,当时两人都为颉利所不容,处境颇为不堪,反倒使得这两人能够说得上话,李恪跟阿史那社尔也有些交情。 而且近年来阿史那社尔在可汗浮屠城看似威风,但实则不然,阿史那社尔的西面是西突厥,南面靠着高昌,东面便薛延陀所据的金山,阿史那社尔三面受敌,也只是靠着坚城固守,若是此时李恪愿意结盟,出手拉他一把,对他而言也是个机会。 李恪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本王这就命人跑一趟,探探阿史那社尔的口风。” 第七十五章 草原乱起 二月,仲春,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草原大雪消融,沉寂了近半载的草原终于又热闹了起来,而随着草原恢复了生机,复苏的不止是飞鸟走兽,还有草原上的牧民和战士,还有野心和战争。 大度设挑了一个绝佳时机,在李恪兵临浚稽山,夷男不得不重兵驻防之时逃去了金山科布多,自立门户,仗着金山天险与薛延陀周旋了许久。 而后也是大度设命不该绝,早早地天降大雪,封住了山路,使得夷男也不敢轻易出兵,给了大度设足够的喘息之机。 如今时已仲春,大雪消融殆尽,虽然春日本该是养马贴膘的时候,但夷男已经片刻都待不住了,他必要出兵西征,一举平定了大度设。 夷男之所以急着平定大度设,他怕的倒不是大度设,而是南面的李恪,可若是逆子大度设不除,夷男便没有精力去全力面对李恪。 而且大度设虽然是夷男的亲子,但他也是在夷男封汗后,薛延陀各部特勤,各地部落中第一个反戈自立的,若是夷男任之由之,难免会有其他部落效仿,到时他还如何服众? 夷男自己也很清楚,攘外必先安内,更何况大唐兵力更在薛延陀之上,若是将来同李恪交战时他还瞻前顾后,还需提防后方的话,那他绝不是李恪的对手。 郁督军山,汗庭,大帐。 “突利失,铁勒各部的将士可都整备妥当了?”此次西征,夷男以亲子突利失挂帅,统本部五万人马并回纥、契苾等部合计八万大军,征伐金山大度设,大度设对突利失问道。 突利失如实回道:“我麾下此番西征,麾下八万人马,倍于大度设,若是只对付大度设,绝不在话下,只是据我所知,大度设已经引了西突厥各部人马过了金山,在金山脚下驻扎,恐怕兵力不在我之下,难言必胜。” 突利失所言也是实情,这一点夷男也很清楚,夷男想了想,问道:“那你可有想了法子?” 突利失回道:“大度设是去岁临冬时逃往的金山,想必无暇筹备粮草牛羊,自己本就用度不足,此番他引西突厥部众过金山,还需另外供给西突厥各部粮草,想必他的军需供给便越发地紧张了。” 夷男问道:“你想拖延此战,将大度设逼进断粮境地?” 突利失道:“不错,正是如此,此战若要速胜,恐怕不易,但我军粮草远多于大度设,只要在两军阵前拖延上三两月,大度设粮草自然不济,到时我再以大军决战,必可大胜。” 突利失用兵与大度设大不相同,大度设用兵最急,看重的是兵贵神速,但突利失用兵却求稳,步步为营。 夷男听着突利失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反倒有了些后悔。他后悔将稳重的突利失放在了西面,也后悔将激进的大度设放在了南面。 突利失行军稳重,若是当初驻守浚稽山的是突利失,而不是大度设,浚稽山隘口不会丢,现在南面的局势也不会如此被动。 夷男赞同道:“此举虽然耗时耗力,但不失稳妥,倒也是个办法。只要能在今岁秋前平定大度设,我便可专心对付李恪和阿史那思摩了。” 在夷男看来,大度设窃居金山,固然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毕竟南面李恪的十万精锐才是他的生死大敌,浚稽山隘口的驻军便是悬在他的颈上,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突利失拍着胸口保证道:“父汗放心,不必等到入秋,三个月,父汗只消给我三个月,我三个月内必破大度设,将他捆了向父汗请罪。”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夷男拍了拍突利失的肩膀,笑道。 夷男诸子中,以大度设和突利失两人最是善战,在当年反出突厥,平定漠北之战中也立过大功,否则夷男也不会将薛延陀近半数的十万大军分别交给他们两人统帅。 突利失之能本就不在大度设之下,再加之突利失粮草充沛,更胜大度设,夷男对突利失这一战也更多了几分信心。 一载,他只需要一载的时间,平定大度设,收回金山;增补浚稽山驻军,严防唐军北伐;处置薛延陀内政,均衡铁勒九部。 只要将这些事情做好,他便再无后患,薛延陀还是那个盘踞漠北的雄鹰,他便可以专心致志地对付大唐,对付李恪。 夷男想的自然是好的,可这些道理夷男清楚,研究了薛延陀和夷男许久的李恪又怎会不知,李恪怎会让夷男顺顺利利地就过了眼前这个坎。 夷男的这份信心并未在心中留存很久,夷男的话音才落,大帐外便有一护卫走了进来。 “可汗,浚稽山来的信使求见。”护卫一进门,便对夷男禀告道。 浚稽山,夷男一听到这三个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虽然现在夷男的精力大多都在金山大度设那边,但夷男心里最是关心,最是担忧的还是浚稽山,夷男听到浚稽山来使,便知定是浚稽山出了什么要事。 夷男道:“快带进来。” “诺。”护卫应了一声,便下去带了浚稽山的信使进帐。 信使进帐后,对夷男拜道:“小人奉咄摩支特勤之命特来拜见可汗。” 夷男忙问道:“咄摩支命你来汗庭何事?” 信使回道:“唐军主帅李恪突然亲自率军北上,与阿史那思摩聚于诺真水北侧浚稽山隘口,来意不明,特勤特命小人告知可汗此事,请可汗决断。” 夷男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可知唐军有多少人马?” 信使回道:“前部一万精骑已至浚稽山隘口,余下主力正屯于诺真水。” 咄摩支不知诺真水有多少唐军主力,但就是这一万前部已经叫夷男坐立不安了,眼下的浚稽山只有不到四万驻军,其中还有许多是今岁临时抽调过去的新军,难当大用,李恪若当真引大军北伐,光凭着一个咄摩支绝难抵挡。 此事咄摩支自己也清楚,咄摩支这哪是传信来了,分明就是求援来了。 大度设和李恪,谁才是他的生死大患夷男比谁都清楚,李恪既遣大军来犯,为保周全,夷男便不得不重新布局漠北了。 夷男行事稳重,他不敢冒,也冒不起这个险。 夷男坐在大帐中的狼皮宽凳之上,思虑了片刻,做出了一个无奈又无力的决定。 夷男对突利失道:“你西征之事暂且搁置,还是先使回纥部和思结部先与大度设周旋,你速率本部人马三万南下,和咄摩支一道扼守浚稽山,务必将李恪挡在浚稽山外,不使李恪北进一步。” 第七十六章 再临浚稽山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仲春,二月,诺真水最北侧的草场大雪消融,一队万人轻骑如一阵旋风般,自沃野之上席卷而过,马蹄踏地,脚步间踩着阵阵惊雷四起,在草场之上荡开,似若战鼓。 这万余人来地突然,一下子便踩碎了草原上一整个冬日的寂静,百兽奔走,惊慌地四散逃开,远远地避开了他们。 而就在这声势浩大的万余轻骑之前,领头的竟是一个十七岁,风华正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必说,这少年郎自然就是李恪。 李恪在最前,在李恪之后跟着的则是随猎的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朔州都督苏定方和云州都督乔师望。 李恪今日并未如以往那般在草场之上多做逗留,而是率军北上,直往浚稽山隘口而去。 “可汗的雕倒是只好雕,我们一路北行数十里,竟也分毫不落,紧跟其后。”李恪策马扬鞭,看着空中盘旋着的那只白雕,对身旁的阿史那思摩赞道。 阿史那思摩道:“此雕名作矛隼,又唤海东青,乃是万鹰之神,万中无一。” 李恪道:“海东青之名本王也曾在典籍中见过,此鹰难得一遇,不曾想竟在今日见着了。” 阿史那思摩道:“这海东青确是难得,乃是我遣人自契丹族中花巨资求得的。在地上,大都督的定北龙驹快如疾风,一日千里,无马可与之匹敌,但在天下,我的这只海东青才是所向披靡的霸主。” 阿史那思摩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得色,显然,阿史那思摩对这只海东青是喜爱已极了。 李恪也道:“这海东青确实不俗,与本王以往在京中见过的不同,更多几分神骏。” 唐人好猎,而善猎者,犬与鹰便是必不可少的,大唐长安城中豢养鹰隼的权贵不在少数,就连李世民都有此偏好,李恪自然也是见过的,但阿史那思摩的这只海东青无论是体型还是神采,都比李恪以往见过的要好上许多。 李恪是见过世面的,阿史那思摩见李恪都出言赞许,心中越发地高兴了,阿史那思摩对李恪道:“大都督可也是喜欢此物,大都督若也是喜欢,我便命人专程再去一趟辽东,务必为大都督寻得一只回来,养好了再赠于大都督。”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本王只是好奇些罢了,倒也谈不上多喜欢,而且王妃也在太原府中,王妃一介女流,见不得这些凶兽,见了是要害怕的。” 阿史那思摩听着李恪的话,也笑道:“倒是我想的差了,大都督新婚燕尔,正是温情之时,确实不宜养这些凶兽,若是惊着了王妃,倒是我的罪过了。” 阿史那思摩虽是突厥可汗,但他行事一向谨慎,而且就连皇帝李世民都曾下诏于阿史那思摩,要阿史那思摩凡事多配合李恪行事,阿史那思摩知道在北地谁才是真正的王,他在定襄城的突厥汗庭,充其量不过是河东的附庸罢了。 就在阿史那思摩和李恪正说着话的时候,却听见耳边“啁、啁、啁...”地几声长鸣,在空中盘旋着的海东青竟突然高声鸣叫了起来。 “大都督,前方恐有异常,海东青双目敏锐,远胜于人,想必是在前面看到了什么。”阿史那思摩听着海东青的鸣叫,对李恪道。 李恪道:“再往前十里便是浚稽山隘口,想必是薛延陀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重兵布防了。” 阿史那思摩道:“薛延陀人数不明,我军虽据隘口天险,但大都督不可大意。”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汗所言极是。” 紧接着,李恪对身旁的苏定方道:“传令下去,众军戒备。” “诺。”苏定方应了一声,命人传令去了。 ———————————————— 当李恪率众来到浚稽山隘口时,果然,就在隘口前的河岸北侧已经布满了薛延陀的士卒,个个披甲执锐,严阵以待。 “末将阿史那忠拜见大都督,拜见可汗。”李恪率众刚到隘口,奉命在隘口驻守的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得到消息,连忙上前,对李恪和阿史那思摩拜道。 李恪抬了抬手,让阿史那忠起身,而后对阿史那忠问道:“对面是几时如此的?” 阿史那忠回道:“自打大都督北上围猎,驻兵诺真水后,对岸便布大军在沿水布防了。” 阿史那忠说着,还指着对岸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对李恪道:“大都督,那人便是咄摩支,浚稽山大军的主帅,夷男亲侄。” 李恪道:“咄摩支,本王倒也听过他的名号,他能为大度设信重,托付以浚稽山防务,想必也有些本事。” 阿史那忠道:“此人若说用兵,倒也无甚出彩之处,只是他一向谨慎,极为稳重。” 李恪道:“如此便也是大度设将他放在浚稽山的缘故了。” 浚稽山隘口为大唐所有,薛延陀已经被大唐扼住了南下的咽喉,凭借着咄摩支手中的兵力想要夺回隘口是绝无可能的,更遑论是南下作战与李恪争锋了。 故而浚稽山守将擅攻不如擅守,咄摩支一向行事谨慎,又为大度设信重,自然就是驻守浚稽山的最佳人选。 一旁的阿史那思摩也对李恪道:“咄摩支之名我在定襄城中也有所耳闻,此人用兵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最善固守,故而当年与薛延陀与颉利战中此人无甚功绩名声不扬。只是随后薛延陀立国,战事渐渐频,凡咄摩支所在,从不失寸土,咄摩支这才在辽东战局中渐渐展露头角,为夷男所重。” 李恪道:“如此说来此人倒是擅守之将了?” 阿史那思摩回道:“此人在浚稽山,守则有余,攻则不足,眼下倒是对我军无碍,只是将来若是大都督北伐,此人留在浚稽山,恐怕会是个麻烦。” 李恪有浚稽山隘口在手,占尽地利,他倒是不怕浚稽山主帅再是个好战之人,李恪怕的就是咄摩支这样水泼不进的守将。 正如阿史那思摩所言,咄摩支擅守,将来若是两军作战,咄摩支在此死守,却是要麻烦些。 李恪想了想,对阿史那忠吩咐道:“替本王喊话,告诉咄摩支,就说本王要他阵前回话。” 第七十七章 误会 阿史那忠不知李恪因何要见咄摩支,但李恪下令,阿史那忠当即照办。 虽然大唐和薛延陀的和平早已实亡,但名义上却仍旧存续,李恪有命,要见咄摩支,咄摩支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而且咄摩支自己也想知道李恪的心思,也想见上了李恪一面。 “外臣薛延陀咄摩支,拜见大唐楚王殿下。”达布河对岸,咄摩支站在马下,对对岸的李恪拜道。 咄摩支行事谨小慎微,沉得住气,明知李恪待他有敌意,却能仍旧恭敬,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李恪本就是寻事而来,咄摩支就算没有毛病可挑,李恪就算编也得给他编出来。 李恪看着河对岸行事恭敬的咄摩支,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竟指着咄摩支,怒喝道:“咄摩支,你好大的胆子!” 李恪上来便是一顿呵斥,倒是把咄摩支弄地有些懵了,咄摩支问道:“外臣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一脸严正之色,戟指咄摩支,喝问道:“本王同夷男可汗早已定下合约,两国间以达布河为届,互不征伐,你今日陈兵河岸,是为何意?” 咄摩支陈兵河岸是为何意?咄摩支陈兵河岸自然是因为得知李恪率军北上的消息,率军布防了,可今日听着李恪的口气,倒是大有借此事问罪的意思。 咄摩支道:“殿下率大军北上,驻跸诺真水,与我浚稽山相隔不足百里,我是不得不防啊。” 咄摩支所言正是实情,李恪率大军北上,若是自诺真水轻骑突袭,到浚稽山不过半日的功夫,临时备战自然不及,故而咄摩支才在河北岸提前布置。 但所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恪想抓咄摩支的毛病哪是难事。 李恪道:“诺真水水草丰美,走兽甚多,本王此番北上乃是为围猎而来,与你何干,又与你在此处陈兵何干?” 咄摩支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顿住了,他不知道李恪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能这么说。此次浚稽山之争,先调兵的分明就是李恪,可李恪竟然能当着两方数万军士的面说出这等话来,着实是叫咄摩支始料未及的。 李恪围猎,动辄万余大军北上,纵是太子围猎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吧,李恪北上的目的是什么,咄摩支心里清楚地很,但李恪就是矢口不认,只说自己是北上围猎,咄摩支拿李恪也没有什么法子。 咄摩支解释道:“殿下围猎,声势浩大,动辄上万大军,实在是出乎外臣意料了,这才生了误会。” 李恪问道:“那依你之言,本王北上围猎,还需事先向你报备不成?” 咄摩支忙回道:“外臣不敢,只是外臣不明,殿下既是在诺真水围猎,又缘何会到了浚稽山隘口,率重兵至此,殿下总不能是在此处围猎的吧。” 浚稽山隘口地势险阻,又多山丘,是两国交界,自然不是围猎的好所在,李恪若坚持自己是来此围猎的,实在就说不过去了。 李恪道:“本王自然不是在此围猎,本王是听得探子回报,你在达布河北岸布下重兵,意欲南侵,本王这才亲自率军北上御敌,不曾想你竟倒打一耙,反过来惦着脸将引战之罪归咎于本王的身上,当真是狼子野心。” 李恪的话传进咄摩支的耳中,咄摩支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了起来,李恪所言分明就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但偏偏又叫咄摩支说不出话来。 正如李恪所言,李恪今日才至达布河,而咄摩支早在几日前便在达布河边布兵了,怎么看都像是咄摩支先动的手,而李恪只是闻讯北上罢了。毕竟若是咄摩支意欲南侵,而李恪身为唐军主帅,又恰巧在诺真水围猎,得知咄摩支意图不轨,亲自前来巡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咄摩支顿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殿下并无北伐之意了?” 李恪回道:“那是自然,我大唐行仁重诺,本王既同夷男可汗定下合约,又怎会出尔反尔,攻伐薛延陀呢。倒是你,竟敢擅起刀兵,欲乘本王北上围猎之机偷袭于我。” 李恪的话,多有在问罪咄摩支的意思,但有了李恪这句话,咄摩支反倒放心了许多,李恪在三军阵前讲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无论如何,李恪应该是没有北伐的意思的。 咄摩支一向谨小慎微,李恪只要无意北伐,剩下的他都可以让步。 咄摩支俯身拜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罪过了,我只知殿下提兵北上,却不知殿下来此何事,摄于殿下神威,故才在此结阵自守,绝无冒犯殿下的意思,也没有冒犯殿下的胆子,还望殿下明查。” 李恪问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场误会了?” 只要李恪无意北伐,咄摩支也希望大事化小,咄摩支忙道:“正是如此,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实在不值当殿下动怒,不值当你我两方数万大军在此隔河对峙,不如你我就此退兵如何?” 李恪道:“若只是一场误会,要本王退兵倒是不难,只是...” 李恪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色,对咄摩支道:“只是此次声势太大,想必难掩地住,到时若是朝中有人弹劾本王,说本王同你勾结,意图不轨,父皇怪罪下来,本王该如何交代。” 咄摩支也知道,大唐的朝局比之薛延陀要复杂上许多,李恪身在河东,在朝中确也有不少人正在盯着他,李恪虽然位高权重,但他的处境也不是那么好。 咄摩支道:“此事殿下不必忧心,只要殿下愿意撤军,外臣愿上表为殿下解释此事,绝不叫殿下为难。” 李恪想了想,对咄摩支道:“如此也好,你且将奏表写好送来,本王便退兵。” 说完,李恪也不再同咄摩支多言半句,转身离去了。 “殿下为何要同咄摩支说这些,陛下对殿下很是信重,殿下只消去信长安,向陛下解释此事当无大碍,何必要咄摩支上表。”李恪自河岸退回后,云州都督乔师望不解地对李恪道。 李恪以并州大都督职掌河东一十六州,并辖制漠南突厥,手握河东十万便军并突厥四万胡骑,大唐立国以来,手中权柄之重仅次于当年还是天策上将时的李世民,可见李世民对李恪的信任,李世民又怎会因此事而怀疑李恪。 乔师望之意,李恪也清楚,李恪笑道:“本王要咄摩支的表书给父皇看倒是其次,本王最主要的是想给夷男看。” 李恪说完,对身后护卫的薛仁贵道:“仁贵,你拿到咄摩支的表书后便使人带着表书去一趟郁督军山,告诉夷男,咄摩支其人草木皆兵,于我大唐又敌意过重,若留他在浚稽山统军甚是不妥,早晚必生大乱。为保两国边线安稳,务必将此人调离,否则无异于同本王宣战。” 第七十八章 换将 薛延陀,郁督军山,汗帐。 自打夷男叛出突厥,在漠北立国后,夷男还没有什么时间如近来半载这般来得抑郁和难受。 自打李恪挂帅河东后,薛延陀诸事就没有顺过,先是诺真水一战,大度设失兵五万,浚稽山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而后大度设西逃,在科布多自立门户,引外敌过金山,如今俨然已经成了薛延陀的西面大患。 而后就在这之后,夷男想要起兵西征,一举平定大度设时,南面的浚稽山又传来了李恪率军北上的消息,不得已,夷男只得暂息西征之念,命突利失率军南下,先助咄摩支固守浚稽山。 可就在突利失千里迢迢地赶往浚稽山后,几日后,浚稽山竟又传来的消息,李恪只是北上围猎,虚张声势,并无北伐之意。 夷男知道,李恪是故意耍了他,分散他的兵力,但他摄于李恪的兵威,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突利失三万大军南下北归,且不论来回耽搁的时间,就是其中的粮草损耗也不是个小数字,但夷男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认了这个闷亏。 只是真正叫夷男不堪的事情还不至于此,当李恪问罪咄摩支,要求夷男置换浚稽山守将的手书送到后,夷男胸中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他李恪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唐的军将,仗着唐皇信重,竟敢对我薛延陀防务指手画脚,他要本汗换帅,难道本汗便要换帅吗!”大帐之中,李恪遣来的使节才走,夷男猛地一踹身前的桌案,怒道。 “哐啦!” 夷男一脚下去用力极大,随着一声脆响,夷男身前的桌案应声碎裂,散作了一地,大帐中待着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夷男性情沉稳,很少当着众臣的面发脾气,今日夷男如此,必定是怒极了。 不过想来也是,李恪年不过十七,掌不过河东一地,李恪同夷男说话,竟是以君临臣的那般态度,夷男能不动怒才是怪事。 众臣见得夷男动怒,都不敢说话,此时还是身为薛延陀帕夏的梯真达官站了出来。 梯真达官先是挥了挥手,让大帐众臣退出大帐,而后自己走到夷男的身前,问道:“李恪小儿所言确实无礼,可汗可是不欲遵从?” 夷男回道:“那是当然,咄摩支驻守浚稽山本就是我的命令,咄摩支所为更无不妥,凭何李恪一句话我便要换帅?” 梯真达官并未反驳夷男的话,而是心平气和地问道:“那可汗可曾做好了同李恪一战的准备?可汗的兵甲可曾齐备?粮草可曾充足?士气可曾高昂?可有必胜的把握?” 夷男听了梯真达官的话,一下子被噎住了,如今的夷男内忧外患,他若是有必胜的把握,早在去年浚稽山时夷男就同李恪动手了,怎会拖到今日。 夷男叹了口气道:“若只是一个李恪,我自然不惧,但若是整个大唐,咱们薛延陀恐怕不是对手。” 梯真达官道:“可汗说的是,区区一个李恪,可汗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是李恪身后的整个大唐。如今金山未平,实在不是同李恪开战的时候,若是李恪和大度设东西夹攻,薛延陀恐有亡国之忧。” 夷男道:“帕夏,你的意思我清楚,可是难道就任由李恪骑在我们的头上,对我们指手画脚吗?” 梯真达官道:“今日的李恪比之当年的颉利如何?当年的颉利何等强盛,待我薛延陀又是何等的傲慢,当年可汗都忍过来了,今日怎的反倒忍不住了呢?” 夷男回过头去,看着梯真达官,问道:“帕夏也要我从李恪所言,替换咄摩支吗?” 梯真达官道:“不错,此次浚稽山之争,仔细计较起来确实是咄摩支先调的兵,李恪对他不满也在情理当中,他用这个做理由,可汗确实不便回绝。可汗乃是我薛延陀的王,我要翱翔九天的雄鹰,又何必去跟一个小儿计较这一时的长短呢?” 这个时候,别人的话夷男未必肯听,但梯真达官的话夷男还是听得进去的。 夷男道:“若只是换个咄摩支自然无妨,只是换了咄摩支又有谁能替他。” 咄摩支善守,行事稳重,正是放在浚稽山的最佳人选,若是调走了咄摩支谁又能顶替他的位置。 突利失善战,倒是可以,可突利失夷男还要用他西征,断不会放在浚稽山。 梯真达官想了想,问道:“可汗以为曳莽如何?” 夷男想了想,回道:“曳莽用兵也算是稳扎稳打,但却太过死板,比起咄摩支还要稍差些。” 梯真达官道:“曳莽比之咄摩支却要敦厚上一些,但好在他最听可汗调令,无论如何总不会再如大度那般,若是可汗觉得曳莽可堪一用,便可调曳莽前往浚稽山,暂且将咄摩支调回汗庭,日后再做计较。” 夷男点了点头道:“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我今日便下令,将曳莽调去浚稽山,将咄摩支先行调回,待今岁平定大度设后再另做安排吧。” 梯真达官道:“可汗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了,可汗和李恪相争便是和唐相争,岂能赌一时之长短。” 夷男似有不甘道:“李恪做事仗势而行,咄咄逼人,实在是可恨地很,偏偏逆子反我,我无力南下与之相争,我还拿他无甚办法。” 梯真达官看着夷男懊恼的模样,自己反倒笑了出来。 梯真达官笑着对夷男道:“李恪很聪明,他很了解可汗,也很了解薛延陀,但可汗似乎对李恪和唐却不太了解。” 夷男闻言,不解地问道:“帕夏这是什么意思?” 梯真达官道:“李恪行事,最善借势,他不伤一丝一毫,却能叫可汗如坐针毡,可汗要对付李恪,也要懂得借势,万不可用蛮力。” 夷男听着梯真达官的话,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对梯真达官问道:“帕夏有法子对付李恪?” 梯真达官道:“李恪对付可汗的地方不在浚稽山,而在与河东相隔千里之外的金山,而可汗要对付李恪,又何必将一双眼睛都盯着浚稽山,盯着漠南?难道除此之外,可汗就没有可着手的地方了吗?” 夷男听了梯真达官的话,一下子被点醒了,夷男道:“帕夏说的是长安,大唐朝堂。” 第七十九章 求娶公主 如果说贞观四年,薛延陀始反突厥,是薛延陀由弱变强的一年的话,那五载后的贞观九年,一定是薛延陀由盛而衰的一年。 贞观九年,也是大度设反出浚稽山,在金山科布多自立门户的次年,漠北草原,夷男的郁督军山和大度设的金山东西开战。 年初,夷男初伐大度设时,还是信心满满的模样,可随着两地交战日益频多,夷男却觉出了越来越多的无力感。 其一,大度设引西突厥、高昌各部四万大军过金山,实力陡增,占据地利,早已不是薛延陀可以轻胜; 其二,薛延陀腹背受敌,西面要应付大度设,南面还要遣重兵提防浚稽山隘口的李恪,有了李恪的默许,甚至就连原本对他俯首帖耳的辽东各部也敢入薛延陀境内劫掠,分一杯羹,夷男的兵力兵力更显捉襟见肘; 其三,铁勒各部心怀鬼胎,虽然名义上从夷男调遣,但当突利失带着各部人马到了金山外时,却一个个逡巡不前,只顾着保存实力,作战不力。不过说来也是,草原之上向来都是弱肉强食,若是铁勒各部在此战中损伤过重,谁知道夷男会不会转头便将他们部落一举吞并了。 就是这样,一场夷男原本计划中三个月内,在入秋前结束的战争,愣是拖到了七月中还没个苗头。 夷男愿还想着待他平定了大度设,全掌漠北,心里有了底气,才好遣人去一趟长安,行离间之计,和唐廷谈判,将李恪撤换或限李恪之权, 可是现在,随着薛延陀久攻金山不下,战事焦灼,整个薛延陀西部都被拖进了泥潭,夷男越发地没了和唐廷讨价还价的本钱,无奈,只得另寻他法。 梯真达官便给夷男献上了一策:和亲。 两国和亲,另定盟约,可保边线安宁,哪怕是比李世民更年长些的夷男自降辈分,也无不可,只要能求得薛延陀南线数载安宁,夷男便有了喘息之机。 但夷男想要求成和亲并不容易,一来大唐朝堂对薛延陀敌意甚重,二来和亲从来都是以弱求强,李世民雄才伟略,对漠北早有野望,若是唐廷之中无人助力,夷男难以成事。 正如梯真达官所言,李恪北上督军是为谋功,绝不会希望两国和亲,而在长安也有李恪的对头,他们自然就不希望李恪建此奇功,夷男挑中的李恪对头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李承乾。 近年来,李承乾和夷男一样,日子都过的不是很如意,虽然富贵依旧,但下面的几位兄弟眼巴巴地看着储位,李承乾眼看着太子之位也是越发地不稳当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夷男的可汗之位不稳,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不稳,夷男很清楚如今李承乾的处境,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向李承乾开口。 于是,夷男终于遣了自己的心腹,薛延陀俟斤昆谷前来长安求成和亲之事。 七月,长安城,东宫。 “外臣薛延陀昆谷,拜见大唐太子殿下。”太子李承乾正在光天殿内殿坐着,而夷男的使臣,昆谷正伏于地上,跪拜道。 李承乾不是蠢人,相反的,自打他断腿之后,他行事反而谨慎了许多,眼下大唐北伐薛延陀几成定局,夷男的人在这个时候秘密来见他,他自然多了一分小心。 李承乾也不使昆谷起身,只是问道:“你是夷男的心腹,你不在郁督军山待着,来我长安做甚?” 昆谷道:“外臣此来是奉可汗之命,专程拜会太子的。” 李承乾摆了摆手道:“拜见我便不必了,本宫和夷男此前从不相识,以后也不会相识,本宫就当做没见过你,你自行退下吧。” 昆谷道:“太子要外臣退下不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太子就不好奇外臣千里迢迢来此的缘故吗?” 李承乾道:“不必了,本宫没有兴趣知道。” 李承乾已然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不过李承乾会这样,也早已在昆谷的意料之中,昆谷道:“外臣此来是奉可汗之命,为太子解难的。” “哈哈...” 李承乾闻言,不禁笑了出来,李承乾道:“三弟屯兵河东,王师北向,夷男自身尚且难保,拿什么来助本宫解难,更何况本宫又有什么难要他来解。” 李承乾虽然和李恪不和,但李恪统军打仗的本事李承乾多少还是有些底气的,李恪在河东督军,本就是意欲北伐,在李承乾眼中,夷男也不过是个还剩几载可活的将死之人罢了。 昆谷道:“楚王北伐若是建功,难道太子就不担忧吗?” 李承乾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问道:“你这是何意?” 昆谷回道:“楚王觊觎太子之位已久,早欲取太子而代之,此番北伐便是楚王建功良机,也是他取代太子的重要一步,太子的储君之位早已岌岌可危,倒也难得太子还能稳如泰山。” 中原王朝,历朝历代,尤其是开国之初,皇位承继就罕有不见血,不相争的,古来如此,现在自亦如是,李恪英武,又得李世民宠爱,对李承乾的储位威胁本就极大,李承乾不以李恪为敌才是怪事。 李承乾道:“本宫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是从何而来,本宫的事情也不必你们来管。” “正所谓此消彼长,楚王正在河东聚势,欲一举而夺太子储君之位,可太子却仍旧自大如斯,外拒盟友,岂不是太可笑了吗?”李承乾之言入耳,昆谷并未离去,反倒自己站起了身子,笑道。 李承乾一拍桌案,喝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承乾之举,已然动怒,但昆谷站在殿下,却也岿然不惧,昆谷抬头看着李承乾的眼睛,回道:“薛延陀亡,则楚王兴,则太子衰;薛延陀存,则楚王衰,则太子兴,这样的道理,太子竟也看不出来吗?” 李承乾接着问道:“所以呢?” 昆谷回道:“所以太子何不和我家可汗联手,一同对付李恪,只有李恪败了,太子的储君之位才能稳当啊。” 昆谷之言,确有道理,李承乾闻言,眼中却闪过了一丝警惕,如果说李恪是食人猛虎,那夷男又何尝不是,从根本上来讲,薛延陀也是大唐的劲敌,也就是他李承乾的劲敌,不可与虎谋皮的道理,李承乾岂会不知。 李承乾回绝道:“本宫身为大唐太子,便是大唐未来的国君,岂能与你等沆瀣一气,谋我大唐边关,此事你不必再提了,回吧。” 李承乾摆了摆手,竟是下了逐客令。 李承乾虽然与李恪为敌,但他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他的底线还是在的。 大唐江山是他李家的大唐江山,身为李家子弟,他可以和李恪相争,哪怕是拼个你死我活也再所不惜,但要李承乾出卖大唐,掘了自己的墙脚,李承乾自问还做不到。 昆谷忙解释道:“我薛延陀对大唐忠心耿耿,绝无谋取边关的意思,我家可汗别无他求,只想促成一事?” 李承乾问道:“何事?” 昆谷回道:“和亲,可汗愿求取大唐公主,以为我薛延陀可敦,而后向大唐称臣,保得国祚。若能成事,我薛延陀必以太子为主,唯太子之命是从。” 李承乾听了昆谷的话,缓缓的,心中竟有了一丝意动。盖因两国和亲并不损大唐之利,反倒可使边关保得十余载太平。 而且李承乾知道这是夷男的缓兵之计,但李承乾却不担心。只要两国和亲,边线无事,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便没了用武之地,无功可立,又被困在河东,对他的太子之位的威胁便小了许多。 至于给了薛延陀喘息之机,更算不得什么,李承乾有自信,只要他将来登基称帝,他同样可以平定薛延陀。 第八十章 和亲之议 自打贞观八年春,段志玄挂帅西征吐谷浑,击退来敌伏允后,贞观八年秋后,吐谷浑贼心不死,再遣大军叩边,袭扰凉州。 李世民闻询大怒,遣老帅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挂帅出征,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六路其出,欲一举而定吐谷浑。 贞观九年七月,唐军先后于曼都山、赤水源、乌海、星宿川等地大胜,最后决战于柏海。是役,唐军大胜,逼死吐谷浑王伏允,俘虏其子伏顺,收吐谷浑杂畜二十余万,西征大胜。 长安城,太极宫,甘露殿。 李靖的西征捷报刚送到长安,李世民正拿着手中的捷报看着,脸上满是笑意,就在此时,太子李承乾奉旨进殿。 “儿臣拜见父皇。”李承乾站在殿中,看着殿上坐着的,心情颇佳的李世民,俯身拜道。 李世民听得李承乾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捷报,对李承乾笑道:“我儿来了,快坐。” “谢父皇。”李承乾道了声谢,在李世民下手的位子上坐下。 “不知父皇传儿臣来此所为何事?”李承乾看着李世民,问道。 李世民扬了扬手中的捷报,对李承乾道:“药师西征大胜,不日凯旋还京,你身为太子,朕想让你亲自出城一趟,迎接凯旋大军。” 李承乾听闻西征大胜,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问道:“可是吐谷浑军大败了?” 李世民笑道:“吐谷浑何止大败,柏海一战,我大唐大胜,吐谷浑王伏允自缢,伏允之子伏顺被生擒,余者皆降,此战之后,吐谷浑便算是亡了,我大唐西北去一劲敌矣。” 得知吐谷浑亡国,不知怎的,李承乾心里竟也多了几分畅快,许也是同李承乾的这条断腿有关。 当初若非吐谷浑献上的那匹野性未驯的青海骢,李承乾这条腿也不会断。 李承乾道:“伏允以吐谷浑一撮尔小国也敢同我大唐相争,无异于自寻死路,自打伏允率众西叩凉州之时,他身死国亡便已是定局了。” 李世民对李承乾问道:“吐谷浑已败,余众皆被擒拿,我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吐谷浑余众?” 李承乾想了想,回道:“伏允桀骜,自寻死路,万死不枉,但吐谷浑百姓无辜,不当受伏允牵连。” 李世民问道:“我儿的意思是?” 李承乾回道:“儿臣以为我大唐可于吐谷浑青海故地,置属国,以伏顺为郡王,吐谷浑可汗,辖制部众,留守于青海。既可为我大唐西北屏藩,护庇西北,也可彰我大唐仁德,叫天下归服。” 李世民听得李承乾的话,思索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嘴上却未置可否。 李承乾所言确实稳妥,也是常法,叫人挑不出太多的毛病来,只是这法子虽然彰显所谓仁义,但却太过保守了些。在吐谷浑故地置属国,虽然可保西北半壁,但也将大唐的半个西北锁死了,再难扩土。 李世民知道,李承乾会如此考虑,多半也是东宫中的那些师父教他的。修仁德,而轻武略,既是师教,也是李承乾的性子使然。 李世民也知道,今日若是他问的人是李恪,恐怕李恪给的就不是这个答案了,李恪定会建议李世民取吐谷浑故地,设都督府,节制吐谷浑部众,如此一来,退则可守,保有青海,进则可攻,争锋西域。这兴许才是李世民最想要的答案 李承乾看着李世民思索了半晌,并未说话,心中也有些担忧,问道:“父皇似有不决,可是儿臣说的不妥?”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的模样,也担心自己若是如实说了,恐怕李承乾会有心结,李承乾身为大唐太子,若是因为此事而有了心结的话,得不偿失。 李世民这才笑道:“我儿所言并无不妥,此事待药师回京后便可拿到政事堂中商议,到时你也去一趟,若是诸位宰相并无异议,便就依你的意思定了吧。” “诺。”李承乾拱手应了下来。 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捷报,对李承乾道:“吐谷浑之事已定,剩下的便该是河东了,” 李承乾闻言,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却不禁担忧了起来,只因李世民对北伐薛延陀之事看的太重了。 正如此前昆谷所言那般,此番大唐北伐之战,是李恪积累功绩的关键一战,这一站李恪若胜,便可得灭国之功,到了那时,李恪势必声望大振,他的太子之位恐怕就越不安稳。 可以如今的漠北局势来看,夷男和大度设两相残杀,薛延陀国力早已不比当年,若当真李恪北伐,单以薛延陀而论,绝非李恪的对手。 李承乾对李世民问道:“听父皇所言,父皇可是在担忧河东和薛延陀?” 李世民摇了摇头回道:“倒也谈不上担心,河东有你三弟坐镇,又有李绩、张公瑾、苏定方等一众宿将从旁相助,河东自然是稳如泰山的,为父只是在想着来日大唐北伐之战。” “果然如此。”听得李世民的话,李承乾在心中暗自叹道。 李承乾知道李世民对李恪北伐一战寄望甚重,可越是如此,李承乾便越不希望李恪北伐大胜,危及自己的储位。 李承脸上乾故作难色,对李世民道:“薛延陀一战,确实紧要,但儿臣有一话,却不知当不当讲。” 李世民笑道:“你我至亲父子,有什么当不当讲的,只管说来便是。” 李承乾道:“我大唐西征,虽然大胜,但近年来我大唐外战过频,国负太重。再加之前岁和去岁丰粮之地又连遭水涝,入仓之粮不足,百姓深受其苦,朝中百官对此亦颇多微词啊。” 李世民眉头微皱,对李承乾问道:“你也如魏征、孔颖达那般不主张北伐薛延陀之事?” 当初李世民转任李恪为并州大都督时就是未经廷议,此后朝中百官也多有拿此事进谏李世民,请李世民收回成命的,但好在李恪初到河东,便建大功,这才堵住了百官的嘴,但就北伐之事而言,朝中的阻力却一直不小。 李承乾回道:“大唐兵威虽盛,百战而无不利,然薛延陀地处漠北之遥,距关中更是数千里,更无沃土良田,纵得之,也难固守,于我大唐而言不过鸡肋罢了。而且薛延陀兵容强盛,非吐谷浑可比,若要动之,恐怕牵连过重,纵是胜了,也恐损伤父皇英明。” 李承乾说着,顿了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儿臣虽不通军事,但对国政略知一二,儿臣以为北事不当以攻伐为重,最紧要的是要使薛延陀惧我大唐强盛,从我大唐之命,才是紧要。” 李承乾所言确也是实情,当年大唐北伐突厥大胜,但因大漠气候不宜,更难事农耕,故而弃之不用,漠南予了突厥,漠北则予了薛延陀。 如今薛延陀不安,李世民又动了北伐薛延陀的心思,可纵是将来大唐大军北上,平定了薛延陀,又能如何,大唐多半也不会据守漠北,还是要将薛延陀之地委手旁人。 李世民听着李承乾的话,也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几日薛延陀使节来京,言语中提及和亲之事,我儿对此事怎么看?” 李承乾此前讲了这般多,等的就是李世民这句,李承乾当即回道:“父皇当年北伐突厥,不过得北境五载太平,而若是准薛延陀和亲之议,至少可保北地二十载安宁,儿臣以为此议可行。” 第八十一章 失望的长孙冲 自打今春之后,薛延陀东西开战,漠北便越发地热闹了,反倒是漠南和河东一代慢慢地冷清了下来,虽然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和薛延陀的仗,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 边线无事,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除了日常需要处置的军务,别无他事,自然也就慢慢地闲了下来。 入了秋后,清闲了几日的李恪左右无事,已经在想着是不是待过些天,挑个晴朗的日子带着武媚娘也出城散散心了。 眼下诸事还算顺遂,李恪自然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可随着一封书信自长安送来,李恪的好兴致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河东,太原,并州大都督府。 “大都督,长安传来的消息。”大都督府内院书房中,李恪手中正拿着李靖赠予他的兵书在看,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长孙冲手中拿着一封信,快步走了进来。 李恪读书,尤其是读兵书的时候,寻常不喜有人打搅,长孙冲跟随李恪左右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一点长孙冲也是清楚的,可长孙冲明知李恪在读书,还是片刻都等不及地闯了进来,必是有要事。 李恪在府中,消息管制各有人专司,若是京中楚王府或内宫杨妃处传来的消息,必经由武媚娘之手,若是麾下属官或地方州县传来的消息,必经王玄策之手,而长孙冲身为录事参军事,掌管李恪对上的机密文书,既是长孙冲送来的,则多半是宫中或者省台的消息。 “何事?”李恪当即放下了手中的《六军镜》,对长孙冲问道。 长孙冲将手中的书信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禀告道:“大都督,陛下命人传来的御笔手书,似是欲问政于大都督。” “哦?拿来本王看看。”李恪的脸上露出一丝好奇,从长孙冲的手中接过了书信。 李恪乃皇子,极得李世民宠爱,李恪虽在太原,但和李世民也常有书信往来,只不过李世民写于李恪的一般都是嘘寒问暖的家书,若是公事,多半会着省台起草,可今日听着长孙冲的意思,李世民竟是亲自写信来问了。 李恪打开手中的书信,起初神色如常,可当李恪看了只几眼后,脸色便一下子难看了下来。 “怎会如此?”李恪手中拿着李世民的书信,讶然道。 长孙冲也不知是何事,但看着李恪的模样,心中不禁也多了些好奇,长孙冲问道:“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叫大都督如此?” 李恪把手中的书信递到了长孙冲的手边,对长孙冲道:“你且看看吧。” 长孙冲看着李恪递过来的书信,一下子有些犹疑,李世民写于李恪的书信,他虽是代李恪掌管机要文书之人,也不便随意看了去。更何况,他还是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家和楚王府在朝中可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李恪也看出了长孙冲的顾忌,于是道:“无妨,信中所书乃是国务,并无私密,看之无妨。” “诺。”长孙冲得令,这才自李恪的手中接过了书信。 长孙冲接过书信,也只是简单地看了几眼,眼中便也满是讶色。 长孙冲对李恪问道:“北伐之事已是箭在弦上,怎的陛下突然动了和亲的心思?” 原来长孙冲交于李恪的手书中写的不是别的,正是关于朝议和亲之事,李恪虽然不在朝中,但李恪身为并州大都督,主河东边事,事若有变故,李世民自然也会问李恪的意思。 李恪对长孙冲道:“看父皇信中所提,多半是太子的建议了。” 长孙冲闻言,点了点头,并未立刻回话。这信中虽未明说,但长孙冲也很清楚,这么大的事情,身为兵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不可能不知情,此事背后,恐怕也少不了长孙无忌的身影。 北伐之事是李恪所主,若是就此作罢,李恪非但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会就此被束缚于河东,无甚作为,此事之后损失最重的自然就是李恪了,而长孙无忌和李恪的关系如何自不必说,只要能叫李恪吃亏,困守河东,长孙无忌想必是不会惜力的。 长孙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片刻后,才惋惜道:“大都督在河东布局已久,眼下漠北内乱,东西内耗,大都督之策已初见其效,可如今却突生此事,实在叫人始料未及。” 长孙冲说着,言语间不禁透露出了几分失望。 若是以往,若是长孙冲不曾到过边州,长孙冲兴许不会有这几分失望,但自打去岁此时,长孙作为李恪属臣,随着李恪一同到了河东后,看着北疆的金戈铁马,大漠河山,长孙冲的心境早已在悄然间变了。 在大都督府,长孙冲也算是李恪的亲近之人,不止是李恪,整个并州大都督府,甚至是长孙冲自己,都为北伐之事花费了太多的心血,而如今却因储争而岌岌可危。 当长孙冲得知和亲的消息时,长孙冲的心中惋惜,焦急,甚至还有几分对太子身为储君,却拿家国大事作为争储筹码的失望和不满。 李恪看着长孙冲的模样,对长孙冲问道:“子敬也不愿看着看着两国和亲吗?” 长孙冲苦笑了一声道:“臣也是大都督府中人,为北伐之事也费了许多心力,自然也不愿看着北伐就此功亏一篑,而且臣本还想着在北地熬上几载,在北伐之战中建得功业,以此回京迎娶长乐,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李恪看着长孙冲的神色,听着长孙冲的话,李恪知道,长孙冲所言当是实情。 长孙冲出自长孙氏,本就是世家子弟,其父长孙无忌是开国功臣之首,他便是权贵子弟,再加之长孙家又是后族,他更是外戚,已是天下鲜有的尊贵,但就是尊贵至斯,他也不是全无忧心之事。 长孙冲乃长孙皇后的外甥,早在贞观七年便同长乐公主李丽质定下了婚约,但却一直未能成婚,其中的缘故既因长乐年幼,也因长孙冲此前虽颇有贤名,但却无甚功绩在身,想娶李世民的嫡长公主,还差了些。 长孙冲本也想着在河东待上几载,等到北伐之战随李恪一道北上,博得功业,也好回京堂堂正正地求娶公主,可如今看来,他的计划怕是不易了。 “恩...” 李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长孙冲脸上的苦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和亲之事不过初议,尚未定论,本王未尝没有转圜的机会。” 第八十二章 重聘 盏茶之后,长孙冲离去,书房中便只剩下了李恪一人,李恪看重手中李世民的亲笔御书,想着和亲之时,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不自觉地半个时辰过去了,已近午时。 到了午时,本该是用饭的时候,可楚王妃武媚娘在内厅等了李恪许久,却还不见李恪的身影,问了婢女后才知李恪还在书房,便命人备了饭菜,端着寻了过去。 等到武媚娘到了书房,看着李恪正在扶额思索着什么,于是命人将饭菜端到了一旁的桌案上,自己走到了李恪的身前。 武媚娘对李恪问道:“三郎可是有什么心事,怎的到了此时还不用饭?” 李恪听了武媚娘的话,抬头看到了一旁桌案上摆着的几样菜,问道:“时间过的这般快,竟已是午时了吗?” 武媚娘笑着回道:“午时了,时候不早了,已经到了用饭的时候了。” 李恪看着盘中一箸未动的饭菜,问道:“媚娘也还未吃吗?” 武媚娘道:“殿下有心事,都忘了用饭之事,媚娘一人怎还吃的下。” 李恪闻言,心中溢过一阵暖意,伸手将一旁的武媚娘揽在了怀中,轻轻的搂着武媚娘的肩膀,柔声道:“媚娘还是快些用饭吧,媚娘若是餐不能饱,饿地消瘦了,为夫可该心疼了。” 武媚娘靠在李恪的肩膀上,道:“媚娘也不觉着饿,媚娘想等三郎处置完事情后再一起用饭。” 李恪轻叹了口气道:“北伐之事突生变故,为夫何来的吃饭的兴致啊。” 武媚娘自李恪口中听得北伐之事生了变故,也是一惊,忙问道:“三郎这是何意?” 李恪朝着身前桌案上放着的书信努了努嘴,道:“你且看看吧,此事着实头疼地紧。” 武媚娘从李恪之言,从桌案上拿起了书信,看了几眼后便也知道了李恪头疼的缘故,北伐之战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京中却突然传出了和亲的消息,这让李恪这个北伐元帅情何以堪? 一旦两国和亲,自然是为了两国求和,两国和谈,边线势必休战,若是边州无战事,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和居安东南的扬州大都督又有什么分别?要知道,李恪来河东,可不是为了并州大都督的位置的,而是为了灭国薛延陀的泼天之功。 武媚娘对李恪宽慰道:“三郎也不必太过忧心,看父皇信中的意思,似乎此事还未全然定议,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父皇也不会来信问询三郎。” 李恪道:“我是并州大都督,父皇既已来信问我,想必对和亲之事已极为动心了。我若是在宫中,兴许局势还会好些,可我眼下身在太原,奏事不便,想要力挽狂澜恐怕不易啊。” 李恪身在太原,而李承乾、李泰和长孙无忌之流却在李世民身边,他们同李世民说话自然方便了许多,恐怕现在的他们正在同李世民力倡此事,想要尽早将此事定下,不给李恪留下任何余地。 武媚娘道:“北伐事关重大,也是三郎问鼎储位的关键一环,断不能就此作罢,否则三郎的处境便被动了。” 若是两国和亲,北伐之事作罢,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便没了用武之地,非但无功勋可立,还会被困守河东,想退都退不出去。 李恪对武媚娘道:“我欲使人前往浚稽山隘口,暗中挑起两国之争,乘势将此事闹大,再起兵戈,和亲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如何?” 李恪所言的目的也很是明确,无非就是为了逼两国生战,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两国战起,所谓的求和自然就成了一句空话,和亲也就无从谈起了。 不过武媚娘想了想,却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此事太过冒险了,三郎若行此事,一来太过仓促,难言必胜,二来此事做起来太过勉强,恐会叫人觉出端倪来,若是叫旁人知晓了,父皇怪罪下来,轻则三郎并州大都督之位不保,重则就此失势。” 李恪道:“媚娘所言极是,此事的风险实在是大了些,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这么做。” 挑动两军之争,其中的风险李恪自然知道,而且此事一动,动辄数万大军的动静,想要密不透风是绝无可能,万一叫旁人觉察出来了,后果甚是严重,风险着实太大了些。 武媚娘沉思了片刻,慢慢地想通了什么,而后对李恪问道:“三郎可曾想过其他的法子?” 李恪看着武媚娘的模样,武媚娘似乎有了主意,于是问道:“哦?我楚王府的女诸葛可是有了良策了?” 武媚娘回道:“良策倒也谈不上,只是三郎此前一直想着该如何叫父皇弃了和亲之念,殿下有没有想过从夷男那边着手呢?” 和亲之事,本就是夷男自己首倡,是他自己主动请求求娶的大唐公主,轻易自然不会作罢,但李恪知道,武媚娘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她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有了主意了。 李恪道:“媚娘且细细说来听听。” 武媚娘回道:“我大唐公主乃天潢贵胄,自是尊贵无匹,夷男不过一漠北蛮夷,欲娶我大唐公主岂能随意,自然也要拿出他的诚意来。三郎若能说服父皇在此事之上下些功夫,便可能难住夷男,也叫旁人说不出话来。” 李恪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李恪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李恪道:“如今薛延陀正同大度设开战,夷男手中最是短缺的便是粮草牛羊,若是我大唐向薛延陀索重聘,要牛羊杂畜十余万,押送至灵州,如何?” 武媚娘道:“郁督军山相距灵州外千里之遥,要将十万牛羊足额运抵灵州确非易事。” 李恪道:“我正是此意,十万牛羊,以眼下薛延陀的国况要拿出来谈何容易,而且自郁督军山至灵州途径戈壁,水草不丰,牛羊存活不易,恐怕到了灵州后连半数都未必能存。” 武媚娘接着问道:“三郎所言不错,可此法还是难保万无一失,万一夷男早有准备,多备了饮水干草之类,使牛羊能够过得了戈壁呢?总不能把赌注都压在薛延陀的身上吧。” 李恪笑了笑,对武媚娘道:“漠北隔壁荒涂,纵横数百里,沙匪无数,为夫自有法子叫薛延陀的牛羊出不了戈壁。” 第八十三章 和亲定议 正如李恪此前所担忧的,李世民在长安,而李恪身在太原不在御前,禀事不便,太子李承乾自然想趁着李恪反应未及将和亲之事尽快定下。 不过好在李恪的速度也够快,就在李恪拿到李世民手书的午后,便下急书去了长安,终究还是赶在了朝会之前递到了李世民的手中。 “启禀陛下,时已入秋,气候渐寒,我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之事还需尽早定议,以免拖得久了,时候入冬,误了事情。”朝会伊始,鸿胪寺卿高季辅便出列道。 自打去岁岁中,前鸿胪寺卿萧璟去职,李世民便将高季辅自中书舍人任上擢拔,升至鸿胪寺卿。 两国和亲之事份属国交,也在鸿胪寺权责之内,高季辅身为鸿胪寺卿,过问此事自然份数应当,而且高季辅所言不错,眼下已是秋时,若是再拖地久了,拖到了草原入冬,此事便就不妥了。 高季辅性情直率,亦是铮谏之臣,虽不似魏征那般刚直,但也持身端正,并无结党之行,故而也不是太子党中人,他方才所言不过是职责所在罢了。 高季辅未曾参与储位之争,所言也并非是在针对李恪,但他的话却在无形中助了太子党人一臂之力,给他们开了口。 高季辅之言才落,便也不停地有人出言,劝李世民早些定夺,不便拖延。 不过他们倒是不知,其实李恪的密件早在今日晨间便已经加急送至了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得知李恪也赞同此事,哪里还有犹疑。 李世民听着众臣之言,当即应道:“朕今日已经收到楚王回书,既然太子、楚王和众卿都赞同此事,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吧。” 李世民之言一出,此事就此定论,大唐和薛延陀两国和亲之事自然就算是成了,但太子一众的心中却并未因此而觉着丝毫的轻松,因为他们自李世民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李世民收到了李恪的回书,李恪也赞同此事。 在长孙无忌和李承乾的眼中,李恪绝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小狐狸,和亲之事分明于他不利,可他却赞同此事,长孙无忌和李承乾的心里不禁多了些不安,但就是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来,只能由着此事继续推进下来,且走且看了。 “启禀陛下,此乃鸿胪寺连夜草拟好的和亲章程,请陛下御览。”李世民话音刚落,鸿胪寺卿高季辅便上前呈上了鸿胪寺事先草拟好的和亲章程,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自內侍手中接过了高季辅递来的章程,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慢慢地摇了摇头,显然李世民对这个章程颇不满意。 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奏本,对高季辅问道:“我大唐此前并无公主和亲先例,鸿胪寺的章程是依何而定的?” 高季辅也听出了李世民语气中的不满,如实回道:“此章程所依此前历代公主和亲之先例而定。” 李世民道:“依朕来看,你这道章程中多有不妥之处吧。” 高季辅道:“臣主持草拟的这道章程乃是依礼法而定,又参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还不知何处不妥,望陛下指明。” 李世民道:“你参照历朝历代的规矩来定我大唐之事,便是不妥,便是错谬。” 高季辅被李世民这么一说,一下子也有些慌了,忙问道:“臣不知错在何处,还请陛下指正。” 李世民道:“自西汉始,有和亲之说以来,凡中原之国与外族联姻,俱是中原弱,而外族强,是为中原之国求姻与北族也,然眼下却是不同,我大唐威服四海,兵压海内,乃天下至强,外族之人更奉朕为天可汗,我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乃是夷男所求,岂能再循旧制,堕我大唐声威。” 李世民此前对和亲的章程等事从来只口不提,可自打收到了李恪的手书后竟当即便应了下来,提了这些事情,李世民能有今日的想法,多半也是出自李恪了。 长孙无忌听着李世民的话,心中暗道不好,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李恪竟是在这里等着他了。 李恪知道自己不在长安,一时间难当和亲之议,竟然出此策,在这里为难了一招。 高季辅闻言,也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此番和亲,乃是薛延陀畏惧大唐兵势,而后所求,薛延陀自然要拿出他的诚意,而大唐作为天朝上国,李世民身为天可汗,自然也要端着自己的身份,李世民是要借这次和亲,向天下彰显大唐之强盛。 高季辅问道:“此事此前倒是从无规例,臣不知陛下圣意,还望陛下示下。” 李世民笑道:“夷男要娶我大唐公主,这聘礼自然是不能少的,朕要薛延陀以马匹五万、牛四万,以及骆驼和羊各三万为聘,由薛延陀帕夏梯真达官亲自押送,往灵州迎亲。” 李世民之言一落,大殿之中顿时哗然,两国联姻,李世民要薛延陀帕夏亲自来灵州迎亲并无不妥,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马匹五万、牛四万,以及骆驼和羊各三万,这张口便是十五万匹,李世民的胃口实在是大的吓人,要知道,薛延陀之所以急于求和,就是因为如今漠北东西开战,薛延陀力不能两顾,这才如此。 眼下的薛延陀本就粮草紧张,李世民还如此狮子大开口,薛延陀在这种局面下,想要拿出这般多的聘礼,怕是要搬空北国各部落的牧场了。 李世民话音才落,便有太府少卿梁务俭出列道:“启禀陛下,我大唐乃天朝上国,于薛延陀联姻自当彰显尊贵,但若是如此巨额地索要牛羊,是否显得有些市侩,而且以薛延陀眼下的国力恐怕未必拿出的来,难免叫人觉着我大唐是在为难薛延陀。” 梁务俭与李承乾一向交好,就连他的这个太府少卿的官位都是李承乾举荐而来的,梁务俭所言自然是在帮着李承乾了。 可梁务俭方才禀事毕,也不必李世民说话,梁务俭的顶头上司太府卿萧钦便开了口。 萧钦轻哼了一声,道:“梁少卿何时担忧起了薛延陀的库藏,却不知梁少卿掌管的是他薛延陀的太府还是我大唐的太府?陛下要薛延陀重聘,既是彰我大唐尊荣,显天可汗之威,更是为削薛延陀国力,使薛延陀再无南顾之能,确保我北疆太平,怎的到了梁少卿口中反倒成了轻慢之举?” 萧钦所言,正和李世民心意,李世民这般狮子大开口,确是有从李恪之意,借机削弱薛延陀的意思。 李世民道:“萧太府所言正是朕之所思,若无异议,此事就此定了。” 第八十四章 夷男筹聘 漠北,郁督军山,薛延陀汗庭。 夷男也是善于隐忍之辈,虽是堂堂可汗,漠北之王,在铁勒九部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为了求亲,年过四旬,比李世民还要年长的夷男竟然甘愿自降辈分,做了李世民的女婿。 而且薛延陀和大唐这一和亲,夷男不止是成了李世民的后辈,李恪年长于所有李世民所出的所有未婚公主,若依唐礼,日后夷男若是见了李恪,还需唤李恪一声内兄。 夷男意欲和亲,是为求和,是为求得数载的喘息之机,让他和薛延陀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平定大度设,修养生息,而后重整旗鼓,再留有和大唐争锋的资本。 而李世民也给了夷男这样的机会,准两国和亲,许边线和平,下嫁公主于他,可夷男万万没想到,李世民索要的聘礼实在是多的吓人。 马匹五万、牛四万,以及骆驼和羊各三万,合计十五万匹牛羊牲畜,在眼下漠北东西征战,存余本就不足的情况之下,这几乎是要掏空郁督军山汗庭才能拿出来的数量了。 夷男不知道李世民是何来的数字,但这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是夷男拿的出,但却要夷男掏空家底才能拿的出的数字。 夷男身为薛延陀可汗,执掌漠北万里疆土,虽然未能有幸见识到中原丈母娘的本事,但丈人和内兄却代为效力,他们狮子大开口的本事夷男却是见着了,如此掏空国库的天价重聘,纵是放在千年后,也无不及,也同样叫后人汗颜,自愧不如。 不过虽然时隔千载,但站在女婿的立场上,这时夷男这个可汗所想的倒也和常人无异。当夷男看着昆谷带回的诏令时,看着上面的数字,不禁面色赤红,额头上的汗珠也滴下来了,这份礼单,实在是让他太为难了。 “帕夏,你以为唐皇这是何意,为何既允了和亲之事,又索要如此重聘?”夷男看着手中重若千钧的诏令,面色难看地对梯真达官问道。 梯真达官回道:“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唐皇虽未明说,但从昆谷带回的消息来看,多半是李恪挑唆的,可汗和亲为难了李恪,李恪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在此为难了可汗。” 夷男问道:“帕夏以为唐皇的诏令如何?” 梯真达官回道:“我虽然年迈了,但手脚还算利索,为了我薛延陀大事,去一趟灵州倒也不妨,只是唐皇索求的牲畜实在是太多了些,要凑出来,恐怕我薛延陀是要伤筋动骨的。” 夷男也道:“帕夏所言正是,如今突利失正在金山作战,麾下八万人马每日损耗极大,我薛延陀供给金山大军尚且吃力,又何来的余力再去凑这般多的牲畜。” 突利失率大军正在金山与大度设厮杀,八万人马,每日粮草损耗巨大,每个月突利失都需遣人往汗庭催粮,夷男已经为之头疼,可如今李世民开口又是十五万匹牲畜,这对薛延陀这个本不富裕的汗庭来说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一时间,夷男甚至有些后悔求亲之举了,他哪里知道,求娶大唐公主,不止是降了辈分,竟还要搭上这么多的牛羊。 夷男是有了些后悔,但梯真达官却道:“可汗已经遣使进京,求娶大唐公主,唐皇也已经下旨准允,此事恐怕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无论如何,这亲非和不可,这牛羊非送不可。” 梯真达官的意思,夷男自然清楚,是夷男自己请求的和亲,他现在若是反悔,无异于是在蔑视大唐和李世民的威严,毕竟两国和亲不比儿戏,大唐公主更非轻易可以怠慢的。 在夷男的眼中,河东的李恪屯兵关外,早就有意北上浚稽山,否则李恪也不会三番两次地在边线寻衅,他如今若是拒了和亲之事,无异于是授李恪以柄,李恪的十万河东边军恐怕顷刻北上,到时可就不是这十五万匹牲畜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夷男问道:“帕夏也赞同我应允唐皇的条件,拿出十五万匹牲畜作为聘礼,求娶大唐公主吗?” 梯真达官苦笑了一声道:“可汗,此事不是臣赞同,而是这公主可汗非娶不可,若是不娶,可汗便是戏耍唐皇,李恪在河东的十万边军可不是摆设,顷刻间便是我薛延陀的灭顶之灾。” 夷男闻言,自知已无退路,于是咬了咬牙道:“如此也好,只要能求娶大唐公主,两国和谈,到时不止可以为我薛延陀求来十载太平,更可以壮我薛延陀声望,这十五万匹牲畜拿了出去,倒也不是一无所得。” 梯真达官道:“可汗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了,当年突厥颉利之威更甚唐皇,之前我薛延陀都熬了过来,今日自然也能如此,只要熬过了这一关,娶回了大唐公主,咱们薛延陀这个坎,便算是过去了。” 夷男道:“帕夏说的不错,只是...” 夷男说着,脸上露出了满满的难色,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只是这十五万匹牲畜却不知从何而来,总不能当真把整个郁督军山掏空,送给唐廷吧。” 梯真达官想了想,道:“不可,过冬在即,这一岁征战,我薛延陀粮草本就不足,若是在此事掏空了汗庭的话,恐怕这个冬天就难熬了。” 夷男问道:“那帕夏的意思是?” 梯真达官回道:“迎娶公主,不止是我薛延陀一族之事,也是整个铁勒的事情,怎能只由汗庭出聘,可汗可命人向各部征收,铁勒九部,分各部人数多少摊派份额即可。” 夷男担忧地问道:“回纥、契苾、同罗等部本就对我薛延陀掌国有所不满,若是我们强行自各部征收,恐怕各部反弹,怨声太重。” 梯真达官回道:“纵是各部怨怼也别无办法了,只要可汗娶回了大唐公主,与唐廷联姻,就算各部不满,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我们大可慢慢收拾他们。” 夷男点了点头道:“帕夏说的极是,眼下当以汗庭为重,当以迎娶公主为重,其他的尽可先放一边。” 第八十五章 沙匪 李世民要的聘礼的数量实在是大地惊人,夷男和梯真达官都在忙于筹措聘礼之事,以至于夷男和梯真达官都忽视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灵州,为什么李世民为何圣旨达下,要梯真达官押着牛羊往灵州迎亲? 自郁督军山往大唐,共计有两条便捷些的路,一条是取道浚稽山,过诺真水往太原,还有一条便是过扎布汗河,经方圆数百里的戈壁,往灵州。 若只看距离,自然是往灵州更近些,可往灵州再往长安虽然稍近些,但因往灵州需得经由戈壁,干旱难行,故而南北来往的客商都甚少取道灵州,而是大多先往并州,而后才往长安,宁愿多绕些路。 仔细计较起来,梯真达官其实也不愿走这条路,但李世民已经下旨要他往灵州迎亲,他也是别无选择,明知戈壁干旱难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其实他也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多绕些路,取道浚稽山隘口,然后在漠南再转到灵州,这样也能绕过戈壁,但这条路梯真达官却是万万不敢选的。 他若是专挑远路往灵州,还专门在浚稽山隘口李恪的辖区过道,岂不是有些专程寻衅的意思,两国和亲,李恪本就心有不悦,他哪里还敢去找李恪的晦气。 无奈之下,他只得在薛延陀四处好不容易才征得了足额的牲畜之后,带着一众使团往启程往灵州赶去。 而当梯真达官小心翼翼地启程南下时,此时的李恪反倒轻松了起来,至少在外人看来便是如此。 不过想来也是,因着两国和亲在即,边州已无战事,他这个并州大都督自然就轻松了下来,不必如往日那般忙碌了,甚至趁着太原秋色渐浓,气候凉爽之时,李恪还带着王妃武媚娘和一众府中女眷出城郊游去了。 李恪所选择的郊游之所便是晋阳城外景色秀丽的悬瓮山,不过既到了悬瓮山,又怎能不往晋祠,于是李恪便欲顺路前往悬瓮山下的晋祠祭拜一趟。 晋祠始建于周,位于悬瓮山麓,所祭拜的乃是桐叶封唐的晋祖唐叔虞。 唐叔虞乃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同母胞弟,西周时封于晋地的第一任国君,创晋国基业,也是三晋大地的开天之主,虽过千余年,但在太原乃至整个河东都还是泽望颇重,三晋百姓感念恩德,晋祠香火千余载不绝。 “三郎来太原一载,今日恐怕还是三郎第一次来晋祠祭拜吧。”晋祠门外,李恪祭拜毕,一众人正在水边歇息,楚王妃武媚娘坐在马车中,对车外站着的李恪问道。 李恪回道:“不错,晋祠在晋阳城外,稍有些偏远,来往不便,而以往军务繁杂,又没有太多空子,故而未至,若非十分闲暇,我也不会专程来此。” 武媚娘不解地问道:“晋公在河东之地声望极重,香火也是最盛,凡来三晋之地为官的,无一不是先拜晋祠,求得先贤庇护,三郎怎的好似不愿来此?” 李恪回道:“周时晋国,自唐叔虞始,便奉行‘启以夏政,疆以戎索’之道,立国之初倒还尚可,可待晋国称霸天下后,仍坚行此道便显得太过保守了,最后晋公空有千里沃土,万乘之军,终未能成天下霸业,却为韩、赵、魏三家所分,沦作尘土,实在可笑,而且...” 李恪说着,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接着道:“而且终晋一代,六百五十六载国祚,国君四十一任,先为候,而后称公,其间竟也无一人能称王称帝的,我想要的,他们纵是庇佑,恐怕也给不了吧。”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不禁也笑了出来,武媚娘掩嘴笑道:“三郎说的也是,终晋一代,六百余年,遵循襄王守夷一策,最多的也不过是争那一个春秋霸主,所求确实小了些,与三郎不同。这既是国策所致,也是时局所限。”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哦?何为时局所限?” 武媚娘道:“时晋文、齐桓之辈,亦为英主,一时之选,但仍旧为蛮夷之族所扰,不胜其烦,在他们看来,燕赵之地已是极北,可他们又怎知,如今我华夏之盛,已兵出漠南,制控碛北呢。” 李恪赞同道:“媚娘所言极是,正和我心。” 李恪说着,听得武媚娘提及了漠北之事,于是唤过了一旁护卫的薛仁贵问道:“仁贵,本王命你筹备之事准备地如何了?” 薛仁贵回道:“殿下放心,马匹、粮草一切俱已准备妥当,只待殿下令下,便可启程。” 李恪道:“此番北赴戈壁,你欲携多少卫率兄弟同往?” 薛仁贵回道:“末将欲携亲事府将士一百人。” 李恪问道:“一百人?梯真达官此番南下迎亲,至少要有三五千随从士卒,你只带百人会不会少了些。” 薛仁贵胸有成竹地回道:“一百人足矣,此番北上,末将不是为杀敌,而是为袭扰,只要不与薛延陀大军正面厮杀,百人已是够了,若是再多了,恐怕惹人怀疑,沿途也颇多不便。”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仁贵说的也是,大漠沙匪总数虽不少,但各自分布杂散,各处势力人数也不多,百来人,倒也合理。” 听着李恪和薛延陀的意思,原来李恪此番出城郊游不过是个幌子,李恪出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给薛仁贵打一个掩护,让薛仁贵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王府卫率北上大漠戈壁,前往伏击押送牲畜往灵州和亲的梯真达官。 李恪为了阻挠和亲之事,遣人袭扰和亲的薛延陀使团,此乃重罪,若是叫旁人知晓,纵是李恪也难当责任,故而务必要用信得过的人。 薛仁贵李恪自然是信得过的,而楚王府卫率跟随李恪数载,也是信得过的,可若是楚王府卫率突然少了百来人,难免会叫人生疑,故而李恪寻了个由头带着王府卫率出城郊游,而后再由薛仁贵率众北上,才可保万无一失。 李恪道:“梯真达官一众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也就启程了,你晚些时候便带人去吧,漠北局势,可就看你这一行了。” 薛仁贵俯身应道:“殿下放心,末将必不辱使命。” 第八十六章 大漠遇袭 郁督军山南,大漠戈壁,这已经是梯真达官一行人路经戈壁的第四日了。 戈壁干旱难行,寸草不生,沙暴更是常有,在这样的大漠中每多待上一日,便多一分危机,无论人畜,俱是如此。 这样的道理梯真达官自也清楚,但他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戈壁中的环境越是差,这路便越是难行,走地便越慢。 这处戈壁分割漠南、漠北,宽近千里,最长处逾两千里,而梯真达官一行的脚程一日最多不过百里上下,若是碰上风沙再大些的时候,一日只能行五六十里,若是如此算下去,要彻底走出这戈壁,至少也要十日光景。 这样的速度着实是太慢了,可梯真达官又不敢快,若是强行加快脚程,就算人和骆驼受得了,随行的牛羊也吃不消,恐怕等不到灵州,就已经死了过半了。 梯真达官一行五千余人,带着十五万匹牲畜,不敢太慢,怕误了迎亲的时辰,又不敢太快,怕带着的牛羊吃不消,就这样不快不慢地走了四日,也才过了小半的路程。 而就在此时,薛延陀一众人困马乏的时候,他们还不知,就在他们的不远处,一处矮坡的背后,有几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将军,薛延陀人到了。”矮坡的背后,一个楚王府亲事府的卫率指着不远处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对薛仁贵道。 薛仁贵点了点头道“传令下去,众军备战。” “诺。”王府卫率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大漠之中,寸草难生,本就不是居留之地,但因为此处是朔方通往漠北的要道,故而来往的商旅也不少,这些商旅也养活了一群人——沙匪。 这些沙匪大多数十或百来人为一群,各分势力,在戈壁中为寇一方,骑快马,持轻刀,专门洗劫来往的客商,薛仁贵他们此行假扮的便是这大漠中的沙匪。 这些沙匪以劫掠客商为营生,凡来往人等,只要被他们瞧见了,人数不众的,敌得过的,他们大多会寻机动手,但这一次的薛延陀却不同,梯真达官南下,所率之众多为汗庭精锐,又打出了旗号,戈壁中的沙匪哪敢冒犯,都躲在了一边,几日过去了,梯真达官自己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一日的正午,是他们最累的时候,也是他们警惕最是松懈的时候,随着“呼”地一阵,大漠中一阵大风吹过,扬起了一阵黄沙,黄沙铺面而来,一时间也迷住了梯真达官一行人的眼睛,一行人拖着渐渐有些沉重的步子,赶着牛羊牲畜继续前走。 可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在右前方响起,一队二十余人的轻骑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直往侧面袭扰,冲着正被驱赶着的牛羊而去。 “沙匪,帕夏,这是沙匪。”与梯真达官同行的昆谷看见了眼前薛仁贵一行人假扮的沙匪,对梯真达官道。 梯真达官点了点头,但看着眼前的二十余人,却总觉着有些不对劲,眼前的一众人看着确是沙匪无异,但他们人数虽少,行进间却也摆出了阵型,进退有度,与那些一盘散沙的沙匪全然不同,而且他们不过二十余人,若只是寻常的沙匪,哪里有这份胆量。 不过此地有这样的沙匪倒也并非全无可能,盖因隋末乱世,天下征战,而后又是大唐和突厥的数载南北之战,有多少士卒兵败逃亡,流落到了此处,落地为匪,这些亡命之徒饿极了,也未尝没有殊死一试的可能。 梯真达官看着这些沙匪直奔牛羊而去,也不曾多想,便急忙命随行的汗庭士卒策马迎上,挡在了这队沙匪的身前,要护住军中的那些牛羊牲畜。 这些梯真达官眼中的“沙匪”自然就是薛仁贵所率的王府卫率了,薛仁贵识兵善战,所率的王府卫率更是精锐,骑术精湛,在这荒漠之中也是进退自如。 薛仁贵虽然武艺超卓,但自知人手有限,也不去硬冲薛延陀的军阵,不想着直接奔入牛羊群中屠宰,而是只在外围袭扰,保持安全的距离,时不时地冲着薛延陀的士卒射上一支冷箭。 薛延陀的士卒上前,自然是冲着保护牛羊而去,可薛仁贵所率的“沙匪”轻刀快马,来去如风,只是绕着这些牛羊打转,也不轻易下手。 薛延陀的士卒守着身后的牛羊,也不敢轻追,只是看着“沙匪”去的方向便堵了过去,被“沙匪”牵着鼻子来回晃荡,也别无他法。 薛延陀的士卒防的仔细,这些“沙匪”一时间也无法下手,眼看着时间过了许久,薛延陀的士卒围上来的也越来越多,这些“沙匪”更是无从着手了。 “帕夏,这些沙匪毕竟人数不济,怕是要退了。”薛仁贵带着一众“沙匪”只是在外圈袭扰,并无入阵的意思,看样子也是别无他法了,昆谷看着眼前的情状,对梯真达官道。 “不错。”梯真达官看着这些沙匪在外圈游离,始终寻不得良机的时候,也觉得他们很快便会退去了,点了点头应道。 梯真达官本是薛延陀部落大酋,并不善统军,看着眼前的“沙匪”竟未觉出这是一个圈套,就当梯真达官也觉得这些“沙匪”即将撤退的时候,后军却又突然传来了消息。 “帕夏,大军后端突然又出现了一群沙匪,直奔押送水车和草料的后军而去。”后军突然来了人,对梯真达官禀告道。 “不好!”梯真达官一声轻呼,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眼前的二十余人不过是在分散他们的注意,牵扯他们的兵力罢了,这些“沙匪”真正的目标是后军的水车和草料,而他们,自然和眼前的二十余人沙匪是一伙的。 梯真达官问道“后军情况如何?” 薛延陀士卒回道“后军防备空虚,那群沙匪趁虚而入,已经打翻了许多水车,烧了许多草料。” 梯真达官闻言,忙对昆谷吩咐道“快,快带人去后军驰援。” 就在这一刻,梯真达官终于确定了,眼前的这些人绝不会是沙匪,他们根本就是不是冲着劫掠牛羊而来,他们是冲着后军的补给,是要毁了这个十余万牛羊的饮水、草料,让它们干死、饿死在这大漠之中。 他们不求财,而是为了阻挠他们往灵州而去。 梯真达官指着那群“沙匪”,急令道“速遣军上前,务必将他们生擒。” 第六十七章 神箭 面对薛仁贵所率“沙匪”的袭扰,梯真达官大怒,他知道,眼前的这一群人绝不会是寻常劫财的沙匪,也知道这么一来意味着什么。 后方的水车和草料被毁,很有可能会使得他们无法完成使命,带足这些牲畜作为聘礼,及时到灵州迎亲,他现在不止要护住军中的水车、草料,更要将眼前的这些人擒拿,给可汗、给唐皇一个交代。 可梯真达官只知眼前的这些人绝非沙匪,也知他们来意不善,但他哪里知晓,这些人都是楚王亲事府麾下的精锐卫率,身经百战,纵是比之禁军精锐也是丝毫不差。 李恪开府建衙,楚王府麾下共有两府士卒,一为楚王亲事府,计三百三十人,以薛仁贵为首,俱是李恪亲卫,跟随李恪多年,其中还有许多是当年跟随李恪北上为质的禁军,绝对信得过; 二为楚王帐内府,计六百六十七人,以帐内府典军为首,自右骁卫中抽调精锐充任,也属李恪直辖,但却不是李恪心腹,由右骁卫将领统率。 亲王两府卫率,合计千余人,数量甚众,寻常来讲,两府护卫绝不会满编而用,尤其是在京中的亲王更是如此,麾下可用的卫率最多也不过百人罢了。 但李恪却有所不同,李恪得李世民宠爱,李恪在边州为帅,统领十万边军以拒北敌,李恪的麾下亲卫便是战时挡在李恪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自然不可草率,故而李世民也开旨,准李恪两府卫率满编录用,不受俗例所限。 李恪在外,帐内府的六百余人便在楚王府麾下,可李恪一旦回京,他们便回属右骁卫,不在王府卫率之列,故而李恪真正称得上心腹的便是亲事府的三百余人了,而此次薛仁贵所统帅的百人便是出自亲事府,李恪的托以性命的心腹。 当薛延陀一众数百人迎上薛仁贵一众二十余人时,薛仁贵未下令撤退,这二十余人竟也是分毫不动,宛如山岳。 薛仁贵站在最前,看了眼前方而来的薛延陀胡骑,接着又看向了两百余步外,气急败坏的梯真达官,薛仁贵虽不识得梯真达官的模样,但他知道,看这模样,这梯真达官想必就是薛延陀军的主帅了。 薛仁贵面沉如水,自马背上取下随行带来的强弓,张弓搭箭,拉了个满月,瞧着两百余步外的梯真达官,一箭射出。 两百余步开外的梯真达官看着薛仁贵箭指着自己,起初倒也未太当回事,盖因两百步外相距太远,就算是生于马背,拿着弓箭长大,向来擅射的薛延陀儿郎,也见过能在两百余步外将人射杀的,更何况是眼前的这个唐人。 “咻!” 随着一声锐响,薛仁贵手中的箭破空而出,如猛虎扑食般直奔梯真达官的面门而去,似带万钧之力。 若是此前梯真达官还对薛仁贵的一箭不以为意的话,那么现在,看着这迎面奔来的一箭,梯真达官不禁打了一阵寒颤,他也不知这一箭能否命中,但他行事倒也谨慎,他看着这箭的来势,便不觉生畏,本能地伏下身去,藏在了马后。 刹那之后,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薛仁贵的一箭自梯真达官耳畔划过,梯真达官低头望去,地上竟突然多了一根胡辫,梯真达官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耳下,发现在耳下的胡辫已经断了一截,原来这地上的胡辫竟就是他的。 还不等梯真达官稍缓口气,梯真达官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阵痛呼声,梯真达官扭头望去,原来就在刚刚,他将将躲过这一箭的时候,他身后的士卒便遭了殃。 这一箭力道极大,正中身后士卒的心窝,深深地扎了进去,甚至透体而出,锐利的箭头自他的后心穿了出来,露出了半截箭身。 好生骇人的一箭,隔了两百余步,尚能透体而出,这是何等的力气和准头,世上竟还有这等人物! 梯真达官看着身后的一幕,后背一下子湿透了,方才若是他但凡拿大半分,没有及时避开这一箭,现在死的必定就是他了。 而他与薛仁贵相隔两百余步,尚有反应的机会,可若是再稍稍近些呢,若是在百步前后的话,恐怕纵是他看见了,也来不及躲闪。 梯真达官被这一箭惊住了,心中生畏,也不敢再有半分大意,连忙藏身于马后,一动不敢动。 “将军神射!”薛仁贵身旁的王府卫率见状,由衷赞道。 远处的薛仁贵看着藏身马后的梯真达官,知道再想取他性命已是全无可能了,轻叹了一声,惋惜道:“可惜了,竟未能取了他的性命。” 卫率道:“将军这一箭,已是破敌胆气,于功足矣。” 薛仁贵道:“此箭虽未能建功,但倒也无妨,我们本也不是为了杀敌来此。敌军已经迎上,此地不便久留,速撤,与后军会合。” 说完,薛仁贵勒马向后,往大漠深处远遁而去。 被薛仁贵如奔雷一箭所威慑的可不止是梯真达官,方才本欲围上擒拿薛仁贵一众的胡骑也是如此,看着薛仁贵一众南撤,也不敢深追,撵了几步便也就退了回来。 薛仁贵离去后,原本是去后军支援的昆谷也回来了。 “后军的情况如何,可曾将来敌击退?”梯真达官看着昆谷近前,忙问道。 昆谷回道:“来敌倒是击退了,只是当我赶到后军时水车已经被毁了过半,草料也被少了五六成,虽然我们带来的补给充裕,但如今过半被毁,照这样下去,恐怕不等我们走出戈壁,牛羊便被撑不住了。” 梯真达官听着昆谷口中的数字,心一下子凉了一半。 他此行目的有二,一是为押送这些牲畜作为聘礼前往灵州,二是为了迎回公主,可若是这些牛羊都被饿死、渴死在了戈壁,聘礼不足,他还能迎回公主吗? 这些牛羊已经是薛延陀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倾尽国力才能拿出来的家底,断没有第二份,这些若是没有,他去哪里再凑得这十五万匹牲畜。 梯真达官思虑了片刻,无奈道:“大部就地修整,你派人兵分两路,一路回汗庭向可汗禀告此事,并加运草料来此,一路四散开来,搜寻水源。” “昆谷领命。”昆谷应了下来,下去安排了。 第六十八章 拒亲 茫茫戈壁,一片黄沙,有的只是一片死寂,难觅活水,梯真达官想在这戈壁之中寻得水源,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身后还带着十五万匹牲畜,就算侥幸寻得了水源,又如何能够充裕。 当梯真达官赶着牛羊,一边寻着水源湖泊之类,一边继续地往南走去,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底气也不敢再拖延了,他务必尽快南行,免得牛羊牲畜甚至是人都折在了戈壁大漠之中。 自打遇袭后,梯真达官带着牛羊,每日小心翼翼地南行,每一日都有上万的牛羊因干渴或是水土不服而死掉,起初的一两日倒还可控制,每日死掉的牲畜不过数千,可到了后面几日,死掉牲畜的数字以万数猛增,最多的一日竟一次死掉了三万余只。 骆驼和马匹倒还好,一时间倒还扛得住,剩了六七成,可牛羊却娇弱地很,耐不住这连日赶路和干旱,死掉的最多,当梯真达官出了大漠后,剩下的连两成都不足。 五日后,终于出了大漠,待他在清点牛羊牲畜时,近十五万匹带着南下的牲畜,活着出了大漠的已不足四万之数。 四万,相距李世民索要的十五万聘礼连半数都不足,甚至只有半数的半数,这样的数字和计划相差太远,梯真达官的心便越发地担忧了,生怕大唐因此而拒了和亲之事。 但担忧终究也只能是担忧,梯真达官使命在身,还需得赶去灵州迎亲。 八月中,灵州,灵武城外。 梯真达官七月下自郁督军山启程,历时近二十日,当他们到了灵州时已是仲秋。 两国和亲是大事,待梯真达官一行浩浩荡荡地到了灵州城外,奉皇命主和亲之事的宗室子弟、江夏郡王李道宗和鸿胪寺卿高季辅已提前出城等候。 “薛延陀梯真达官,拜见大唐江夏郡王,拜见寺卿。”一番引见后,梯真达官倒也客气,身为突厥帕夏,在突厥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可眼下势不如人,如今到了大唐也是拿低做小,当先见礼。 近年来大唐外战,无往不利,前些日子又新平了吐谷浑,正是势盛之时,大唐君臣对这些番邦之臣本也就不甚在意,高季辅是文臣,倒还好些,尤其是掌军的江夏王李道宗更是如此。 李道宗看着拜在身前的梯真达官,微微抬手,将梯真达官虚扶起身,道:“来使一路辛苦了,还是请起吧。” “谢郡王。”梯真达官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梯真达官起身后,抬头看了看,只看到李道宗、高季辅两人,还有随他们而来的一众府军,却不见和亲的普安公主的身影。 梯真达官问道:“请问郡王、寺卿,我薛延陀迎亲之众已至,却不知普安公主现在何处?” 诸位皇子中,李道宗和李恪都与长孙无忌不和,而李恪又与李道宗打过不少交道,甚是相熟,故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恪的缘故,李道宗对于薛延陀也无甚好感,对于和亲之事本也不甚赞同,只是皇命在身,依规照办罢了。 李道宗道:“我大唐乃礼仪之邦,公主殿下乃万金之躯,天潢贵胄,哪有君候臣的道理,又岂会在城外等候。” “那是,那是。”梯真达官连忙应道。 一旁的高季辅见状,也知李道宗性情如此,而且凡大唐边帅,对薛延陀这些北族大多没什么好印象,李道宗自然也不例外,高季辅怕梯真达官难做,这才开口道:“普安公主现在灵武城中歇息,待我们清点完聘礼之类,帕夏便随我们一同进城吧。” 聘礼,梯真达官听到高季辅要先清点聘礼,一时间不禁有些慌乱了,他所带来的聘礼于李世民所要的相差甚多,他自己清楚地很。 梯真达官含糊其辞地回道:“聘礼我已经带来,正在后面,待接了公主后便可交割。” 高季辅摆了摆手道:“依我大唐规礼,从来都是先下聘,再迎亲的,哪有倒着来的道理,既然帕夏已经备齐了聘礼,待我们清点一番后,帕夏便可随我与郡王一同进灵武城迎亲了。” “如此也好,便有劳高寺卿了。”梯真达官带来的牲畜究竟有多少,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听了高季辅的话,也知道,一旦清点了,数量势必相差甚巨,但他也别无他法,只得应了下来,让高季辅带来的人去清点聘礼数目了。 灵武城外,高季辅带来的鸿胪寺衙吏正在清点牛羊牲畜的数目,而梯真达官正和高季辅还有李道宗在一处闲聊,只是梯真达官的心思却显然不在此处,心中正在想着一旦唐人发现了不妥之处,他又该如何应对。 果然,比高季辅想象地还要快上许多,不过小半个时辰,前去清点数目的鸿胪寺官吏便回来赴命了。 “郡王,寺卿,这聘礼的数目有些不对。”鸿胪寺的衙吏清点完了数目,快步走到了李道宗和高季辅的跟前,回禀道。 高季辅眉头微皱,问道:“数目有何处不对?” 衙吏如实回道:“薛延陀人带来的牛、羊、马、骆驼合计尚不足四万,还不足三成。” “什么?”高季辅闻言一惊,讶然道。 紧接着,高季辅对梯真达官问道:“帕夏,这是何故?” 梯真达官忙俯身拜道:“寺卿息怒,我奉可汗之命南下,自郁督军山带出的牲畜确有十五万之多,只是途径戈壁,遇着了沙匪,被毁了水车和草料,一路上才渴死、饿死不少,这才如此,还望寺卿勿怪。” 梯真达官的话入耳,还不等副使高季辅说话,正使李道宗先开了口。 李道宗对薛延陀人本就无甚好感,如今得知薛延陀人带来的聘礼竟还不足三成,当即大怒,一摆衣袖,喝道:“梯真达官,我大唐公主千里迢迢自长安赶来灵州和亲,你所带来的聘礼竟只不到三成,你可知你这是欺君之罪!” 梯真达官闻言,连忙解释道:“还请郡王息怒,我薛延陀绝无欺瞒天朝,欺瞒陛下之事,只是这戈壁天灾人祸,确非我等可以掌控。不如郡王看这样可好,郡王准我将公主先行带回,待我回了汗庭后便立即再凑齐聘礼补上,送来灵州,可好。” 有些事情在草原行得通,但在唐人眼中便是极大的冒犯了,梯真达官这么一说,不止李道宗不满,就连一向雅量的高季辅也动了怒火,高季辅道:“你当我大唐公主是何物,是可以买卖的货物不成,竟出此等妄语,如此轻慢。” 听着高季辅的话,梯真达官当真是欲哭无泪了,一时间他竟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什么要出这样的主意来对付李恪,他若是读过三国,恐怕就得叹一句“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梯真达官已经有些慌乱了,只得恳求道:“我等不敢轻慢公主,亦不敢轻慢大唐和陛下,此事确非我等力所能及,还望郡王和寺卿代为说情,我薛延陀上下必感激不尽。” 普安公主本就是李道宗的同宗侄女,年不过十余岁,年纪尚轻,而夷男已经年过四旬,如何能够般配,李道宗对此次和亲本也不愿,如今有了这样的借口,便更不会妥协了。 李道宗当即回绝道:“这番话你同我说了无用,你还是留着跟陛下,跟楚王的十万边军说去吧。” 第八十九章 绝婚 梯真达官几乎掏空了薛延陀国力,这才凑出了牛羊牲畜十五万南下迎亲,一路艰辛,提心吊胆地历时二十余日,才至灵州。 可梯真达官到了灵州城外,还未见到普安公主一面,甚至都还未进灵州城,便被遣了回来。 动武,梯真达官是没有这个胆子了,且不说灵州本就是朔方重镇,屯有重兵,就是李道宗便是大唐名将,梯真达官万不敢开罪的,既不能动武硬抢,便只能依李道宗之言,先行回了薛延陀。 此事干系着实重大,梯真达官也不敢有分毫的耽搁,他留下昆谷带着一众人等赶着剩下的牛羊回了郁督军山,而他自己则轻骑快马北归,先同夷男商议此事。 并州,太原,悬瓮山别院。 北归路遥,梯真达官还在北归的路上,在戈壁伏击了梯真达官的薛仁贵已经回了太原。 为了避免叫人猜疑,李恪自打出了晋阳城后,便把大都督府的诸务交给了马周和李绩处置,自己则借口在此郊游,在别院中陪着武媚娘。 左右李恪乃地方军政首官,整个河东也寻不着比李恪官阶更高的了,就算是御史也不会空暇到因此事而弹劾李恪,故而李恪就在此优哉游哉地等着,整整待了十日,到了第十日,薛仁贵终于回来了。 山中别院的内厅,薛仁贵方一回来,便往厅中去见了李恪。 “末将薛仁贵特向殿下交令。”内厅中,薛仁贵一见着上首厅中坐着的李恪,便俯身拜道。 李恪抬手让薛仁贵起身,而后问道:“如何?事情办地怎样了?” 薛仁贵回道:“末将在戈壁突袭了梯真达官,烧了他的草料,毁了他的水车,以梯真达官当时的处境,绝难保全。” 李恪接着问道:“哦,你可是亲眼所见了?” 薛仁贵回道:“末将毁了他的水车、草料后,又尾随了薛延陀人两日,这两日间每日都有近万数死掉的牛羊被丢弃,后面只会更多。不过再往南便是灵州军的辖区了,末将不敢久随,便撤了回来。”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对薛仁贵道:“大漠风沙最重,牛羊本就难活,再加之薛延陀人短了饮水,这些牛羊多半是出不了戈壁了,夷男这聘礼,算是毁了。” 薛仁贵道:“除非梯真达官有通天的本事,可以凭空变幻,否则他绝没有凑齐聘礼的可能。” 李恪笑了笑,道:“不行了,就算梯真达官能通天,便变不出再多的牛羊来,整个郁督军山已经被掏空了,他总不能把薛延陀人过冬的储备给变来吧。” 薛仁贵闻言,道:“聘礼梯真达官决然是凑不齐了,只是两国和亲之事我大唐已经提上日程,和亲使团已往灵州,末将担心梯真达官会不会另有法子,促成此事。” 李恪摇了摇头道:“仁贵多虑了,对于薛延陀,父皇本就颇为不满,早有征伐之意,此前只是碍于我大唐眼下国力尚缺和以太子为首的朝中百官又多有主和的,故而准了和亲之事。如今薛延陀短了和亲的聘礼,正给了父皇拒婚之机,父皇绝不会赞同此事。” 李世民尚武,重军功,而薛延陀虎踞漠北,对漠南虎视眈眈,始终叫李世民不安,此番薛延陀失了聘礼,不止给了李世民绝婚的由头,更重伤了薛延陀国力,李世民绝不会再允和亲之事。 薛延陀拱手道:“如此,殿下和咱们河东边军便可一展身手了。” 李恪笑道:“不错,你遣人密切关注和亲之事,一有消息便需通报本王。” “诺。”薛仁贵当即应了下来。 —————————————— 薛仁贵才回了河东未久,薛延陀短聘的消息也到了长安。 太极宫,甘露殿中,李世民本召见了三省宰辅并西征刚刚回京的李靖,正欲商定安置吐谷浑之事,就在此时,李道宗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进京中的消息也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中。 “夷男斗胆,竟敢如此轻慢于我大唐朝廷,轻慢于我大唐公主!”两国和亲乃是大事,故而虽然李世民正召见了众宰相议事,李道宗加急的奏疏还是送到了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只看了两眼,便登时大怒,将奏疏拍在了桌案之上。 大唐伐吐谷浑大捷,乃大喜之事,今日又是李靖进京现捷之日,李世民心情颇佳,可看了李道宗的奏疏后便由喜转怒,众臣自然不解。 “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是夷男所做有何不妥?”右仆射杜如晦当先开口,对李世民问道。 李世民回道:“道宗奉朕之命携公主北上灵州和亲,然薛延陀帕夏梯真达官放肆,所带聘礼竟短缺地厉害,简直是视我大唐如无物。” 杜如晦闻言,眉头微皱,接着问道:“不知短缺了多少?竟叫陛下生怒。” 灵州和郁督军山毕竟相隔数千里,十五万匹牲畜千里迢迢地运来也难免死伤,稍许少些也在情理之中,杜如晦不知少了多少,故而有此一问。 李世民沉声回道:“两国和亲,朕所要牛羊牲畜十五万,薛延陀所带尚且不满四万,不足三成之数。” “岂有此理,薛延陀北邦蛮夷,我大唐准予和亲已是天恩,他竟敢如此轻慢。”李世民之言才落,殿中的众人也坐不住了,纷纷出言呵斥道。 此时,当初力主和亲之事的长孙无忌坐在其中,脸色也难看地厉害,他何曾想到,薛延陀明明求着和亲,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世民扬了扬手中的奏疏,道:“朕以为此风断不可涨,此事若是就此作罢,日后我大唐还如何统御天下,叫万邦臣服。” 李世民之言入耳,此事同在席中的中书侍郎岑文本寻得机会,也当即起身道:“启禀陛下,夷男与薛延陀所为,实为藐视我大唐天威,臣请绝婚绝贡于薛延陀,以挫其势,叫各方外邦知道,我大唐天威,断不可犯。” 岑文本之言一出,大殿中的众人也纷纷应和,甚至就连一向反战的魏征都是如此,薛延陀短聘之举,确是捋了大唐君臣的虎须。 李世民当即应道:“正当如此,即刻传檄天下,我大唐与薛延陀绝婚绝贡,以绝其势,另在传旨河东,让楚王漠南备战,朕要薛延陀为今日轻慢之举付出代价。” 第一章 定帅 父皇恭启,儿臣李恪敬奏:暮春三月,漠南草长,今儿臣奉皇命经略河东,尔近三载矣。三载既往,儿臣每每思及,知有皇命在身,有严父叮嘱,从不敢稍懈半分。 今幸得父皇恩泽,三载既过,河东之地兵甲已备,粮草已足,南盛而北衰,北伐之机已至,儿臣请提兵北上,马踏碛北,平薛延陀之乱,安定北疆,勒石燕然,记我大唐之功,歌父皇伟绩...” 贞观十一年,暮春,也是李恪奉皇命来到河东经略的第三年。 三年间,李恪整备兵甲,于河东屯田,白道川牧马,刮练新军,经三载风调雨顺,厉兵秣马后,李恪和他的河东终于准备好了。 而随着贞观九年大唐与薛延陀断贡绝婚,薛延陀的威望在漠北也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知道,薛延陀和大唐的关系已再无缓和的可能。 和亲之事告吹,也意味着在漠北,薛延陀和夷男已经被大唐朝廷彻底放弃,大唐想换个人驻守北疆了。再加之近年来河东的种种动作,就更加叫人确信了此事。 唐廷的疏远,河东李恪的表态,这不止让大度设和西突厥的声势越发地壮大,就连铁勒内部,回纥、契苾等部的首领也各自动了心思,想要乘机取薛延陀而代之。 河东正盛,而薛延陀渐衰,正是北伐良机,终于,李恪一封奏疏进京,自贞观四载后,大唐最大规模的战争,北伐之战拉开了帷幕。 长安城,太极宫,旬日例朝。 次殿两仪殿中,皇帝李世民正于上首端坐,脸色肃穆,而在殿下,朝中百官则分文武而列,分站于大殿两侧。 “众卿可知朕手中拿着的是何物?”朝会伊始,众臣拜礼之后,李世民拿着手中的一封书信,对殿中的百官问道。 李恪身为皇子,又为并州大都督,奉旨经略河东,他的奏疏从来都是直达御前,不走省台,更不经兵部,除了李世民之外,谁都看不着,旁人又如何知晓。 片刻之后,见无人回话,李世民这才道:“此乃楚王昨夜才命人加急递入京中的奏疏,也是向朕请战薛延陀的请战书,众卿以为如何?” 自打贞观九年,大唐和薛延陀绝婚,众臣便都知道,大唐和薛延陀之间早晚必有一战,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们自李世民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殿之中还是难免一阵哗然。 李恪北伐,可不止是大唐和薛延陀的两国征战,此事还关系到大唐的朝堂和储位,此战若胜,李恪声望势必大涨,对李承乾的威胁越大,北伐之战也是李恪对太子之位发起的一轮冲击。 李世民北伐之心已定,无可动摇,他开口问询群臣,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朝中众臣也不会有不开眼的在此事上反对。 薛延陀之强非吐谷浑可比,北伐薛延陀乃大唐近年来最大的外战,李世民之言才落,殿中众臣便纷纷应和,更有甚者,已经有诸多武臣跃跃欲试,请缨北战了。 此时,大殿之中众位武臣关心的自然是北伐之事本身,但太子李承乾和长孙无忌等人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们在想的是这北伐之事背后的意义。 大唐若是北伐能胜,自然最好,如此一来,大唐北疆便再无劲敌,至少五十年内,可保北境安稳无虞,但他们希望大唐北伐胜,却不希望李恪北伐胜,因为一旦李恪北伐大胜,借此灭国之功,李承乾本就不甚安稳的太子之位可就越发地危机了。 对于李承乾和长孙无忌而言,唯今之计,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另择主帅,叫李恪揽不得这灭国大功。 此事来的突然,也来不及再行商议布置,长孙无忌身为兵部尚书,当先出列道:“北伐乃是国之要事,马虎不得,却不知北伐主帅,陛下可有人选?” 长孙无忌之言一出,大殿之中众人的脸色顿时多了几分怪异。 北伐主帅的人选,其实早在三年前,自打李恪任并州大都督,北上河东经略北地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下来,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李世民虽未明言,但李世民若非属意李恪,又怎会命他北上。长孙无忌在此时这么问,便就有些怪异了。 不过长孙无忌身为兵部尚书,此事本就在长孙无忌职权之内,长孙无忌有此一言倒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听得长孙无忌之言,不假思索地回道:“楚王乃并州大都督,精熟河东边务,对薛延陀上下也颇为熟悉,此事又是楚王首倡,朕欲以楚王为北伐主帅。” 李世民给出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反倒是众人意料之中,默认了的,甚至就连长孙无忌本人也不觉着讶异,但这却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长孙无忌身为皇帝心腹,国朝国舅,他已经开了头,和长孙家和太子交好的臣子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有些话说了,有些事做了,势必会惹恼李世民,甚至会使得君臣生了嫌隙,长孙无忌地位超然,自然不便也不会去说这些话,做这些事,还需有人来代劳。 长孙无忌才请示完李世民的意思,回到了队列之中,通直散骑常侍褚亮随即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楚王虽精熟边务,熟稔薛延陀之事,但毕竟年少,此前也从未统帅过如此之众的人马,主灭国之战,臣以为此战主帅或可另择贤良。” 果然,正如众人所知的那般,李世民属意的主帅人选从来都是李恪,否则也不会叫李恪北上经略数载,褚亮之言方出,李世民便道:“楚王虽然年少,但却有统帅之能,贞观八年诺真水一战便是实证,楚王为帅,有何不可?” 褚亮接着劝道:“诺真水一战,确是楚王之功,然此战之敌不过大度设而已,非是薛延陀上下,北伐之战所面,乃薛延陀上下精锐,不得轻率,万不可冒此等风险呐,还望陛下三思。” 褚亮之言才落,一旁的殿中省丞谢偃也出列道:“启禀陛下,臣附议褚常侍之言,北伐之战,干系重大,不可轻待,当择代国公这等百战宿将挂帅,方是稳妥。” 谢偃口中的代国公便是西征刚刚大胜的李靖,谢偃此番为了压制李恪,不惜将李靖又搬了出来。若论名望和功绩,大唐武臣无人可与李靖相较,李靖若是挂帅,自然也比李恪更为稳妥。 李世民闻言,心中已有不满,但毕竟谢偃提及了李靖,李世民倒也不便全然不顾,于是李世民对李靖问道:“谢卿所言,药师以为如何?” 李靖何等聪明,行事何等谨慎,李靖知道李世民的心中属意的主帅人选是李恪无疑,李靖又岂会冒着同时开罪李世民和李恪两人的风险去帮着谢偃和长孙无忌说话。 而且李靖原本在殿中待地好好的,看着热闹,却一下子谢偃给提了出来当枪使,心中本就有些不悦,如今李世民又点了名,李靖便越发如此了。 李靖带着些脾气,回道:“启禀陛下,臣自打西征归来,腿疾便愈重了,行走尚且不便,实在不宜挂帅出征,而且臣以为楚王虽然年少,但也行伍多年,精熟军务,可比宿将。更何况,在河东楚王还有李绩从旁襄助,李绩之能不在臣之下,有李绩辅弼,楚王当可胜任主帅之职。” 李世民等的就是李靖这句话,李世民闻言,当即道:“药师所言甚和朕意,当年朕统兵征伐天下之时,年也不过弱冠,还不是也照样打下了这大好河山吗?楚王少年挂帅,有何不可。” 有了李靖保举,李世民拍板,李恪北伐主帅的位置便算是定了下来,北伐之战便也在顷刻之间了。 第二章 将行 太原,并州大都督府,书房。 仲春的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书房薄薄的纱窗照射进屋里,亮闪闪地一片,洒在书房的桌案之上,也洒在桌案旁李恪的脸上,映着李恪俊朗的脸颊,竟多了一丝酡红。 春困秋乏,春日,本就是最易犯困的时候,尤其是在阳光最盛,最是暖和的午后,便更是如此了。 李恪坐在书房中,看着满桌自河东各都督府、各统军府递上的兵员明细奏本,看得枯乏,险些都快打起了瞌睡。 “三郎、三郎...” 就在李恪看着奏本,困得混沉欲睡的时候,书房的门口突然传来的武媚娘如黄莺的声音,打破了书房中的沉闷,也叫醒了李恪。 李恪听到耳边娇妻的声音,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意,原本的困乏竟也去了几分,慢慢地来了精神。 “媚娘来了,快来我身边,我整日对着这些奏本,可快闷坏了。”李恪看着武媚娘进屋,对武媚娘笑道。 武媚娘起初并未靠到李恪的身边去,反倒在李恪身前的桌案旁坐下,双手背到身后,对李恪问道:“三郎猜我带了什么来?” 李恪看着武媚娘嬉笑的模样,回道:“可是媚娘在府外寻摸着了什么好玩的物什?” 武媚娘摇了摇头道:“三郎可是猜错了,媚娘带来的可是三郎最是关切的东西。” 李恪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问道:“可是父皇回了我请战的奏疏?” 李恪请战薛延陀的奏疏送往长安也有五、六日的功夫了,算着日子消息也该送回来了,看着武媚娘笑嘻嘻的模样,多半便是了。 武媚娘对李恪道:“三郎这次猜对了,正是请战的回书。” 李恪道:“看媚娘的模样,我的折子父皇想必是准了。” 武媚娘点了点头,问道:“那三郎可能猜到父皇钦点的主帅是谁?” 李恪没有片刻的犹疑,不假思索地笑着回道:“自然是我了。” 李恪这么说,倒也不是因为自负,而是因为李恪知道眼下的形势,眼下大唐虽所是武将如云,但能和李恪争一争这北伐主帅之位的只有两人,一是李靖,二便是李绩。 李靖年迈,本就腿脚有所不便,自打贞观九年西征归来后,更是常觉精力不济,绝不会去跟李恪争这个北伐主帅的位置,至于李绩,李绩本就是李恪麾下,李世民断没有越过李恪这个并州大都督,而任大都督府长史为帅的道理。 武媚娘看着李恪自信的模样,笑道:“难道三郎就不怕是旁人吗?现在父皇的回书在媚娘的手中,整个太原,除了媚娘可是谁都不知的。” 李恪看着眼前武媚娘得意的模样,确也是满满的小儿女姿态,嘴角轻挑出一丝笑意,趁着武媚娘不备,一把揽过武媚娘纤细的腰肢,将媚娘揽在了怀中,搁在膝上坐下。 “好啊,媚娘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截留父皇给我的回书,看为夫不好好责罚你。”李恪说着,左手搂着武媚娘的肩膀,右手在武媚娘的腰肢上轻轻挠了挠。 李恪下手很轻,生怕弄疼了武媚娘,只是挠了挠她腰间的软肉,可偏偏武媚娘最怕的便是这个,被李恪这么轻轻一挠,顿时吃不消了,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开口求了饶。 “三郎,三郎,媚娘错了,媚娘知错了,快些饶了我吧。”武媚娘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回书塞进了李恪的怀中。 李恪见着武媚娘求饶,这才把自己的手从武媚娘的腰上拿开,缩了回去。 见李恪不再挠她了,武媚娘终于缓过了气来,靠在了李恪的怀中,胸口上下起伏,喘着气,稍作歇息。 “三郎猜的不错,父皇确是点了三郎为帅,三郎为此筹备三载,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武媚娘一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梢,一边对李恪道。 李恪道:“这本也是父皇许诺我的,我奉皇命在河东经略三载,断没有让别人摘了桃的道理。” 武媚娘道:“三郎挂帅,本就在情理之中,媚娘倒也不觉得讶异,只是媚娘没想到,父皇竟然允得这般快,三郎这就要率军北伐了。” 李恪道:“薛延陀上下,多有野心之辈,薛延陀诸子对我大唐富庶也早已虎视眈眈,父皇早有意伐之,当初若非西北战事,我大唐又粮草不丰,北伐之战不会等到今日。不过为夫听方才媚娘之意,媚娘可是担心为夫北伐的安危吗?” 武媚娘对李恪道:“三郎本就文武双全,有将帅之才,身边有李绩和苏定方这等名将辅弼,又有席君买、薛仁贵这等虎贲之士护卫左右,三郎的安危媚娘自然是不忧的,媚娘担心的呀,是别的。” 正如武媚娘所言,李恪此次北伐,虽统帅不过河东之兵,但身边却不乏李绩、苏定方这等名帅和薛仁贵、席君买这些当世罕有的猛将,安全理当无虞,李恪听得武媚娘的话似乎别有他意,不禁也觉得好奇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不知媚娘所忧何事?” 武媚娘回道:“三郎此番北伐,必取浚稽山,而要取浚稽山,势必驻兵于白道川、诺真水两地,媚娘只是担忧三郎若是见了居于诺真水的那位千娇百媚的定襄公主,便忘了媚娘这个家中等候的糟糠之妻。”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一下子顿住了,他倒是不曾想到武媚娘会突然提及此事。 李恪忙道:“媚娘乃是为夫的楚王妃,住在了为夫的心中,为夫是万不会望的。” 武媚娘轻轻戳了戳李恪的心口,娇嗔道:“你呀,现在说着好听,只怕出了晋阳城,就把今日所言都给忘了个干净。都说草原女子最擅媚君之法,媚娘一介小女,又无甚见识,怎能及得过。”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若连武媚娘都是短了见识的小女子,这天底下可就没有聪慧的了。 李恪只得道:“媚娘过虑了,为夫的一颗心,都系在了媚娘一人身上,媚娘这么说,可就是在冤枉我了。” 武媚娘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了李恪,眼中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对李恪道:“媚娘别的也不怕,只是媚娘已经嫁入楚王府三载,至今无所出,每日也是忧心于此。三郎这一去漠北,少说又是半载,媚娘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偿所愿,为楚王府添个小世子。”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这才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这个缘故,媚娘既想要个小世子,便该同为夫多多努力才是,怎的怪罪到为夫的身上了。” 李恪说着,嘴角的笑意愈浓了,低下头去,滚热的手掌放在了武媚娘的腰间,嘴巴便凑上了武媚娘的双唇,轻轻地吻了下去。 武媚娘见状,哪还不知李恪想干些什么,连忙半推着李恪,轻声道:“苍天白日的,又是在书房中,殿下怎敢如此,若是叫旁人看到了怎好?” 李恪鼻尖闻着武媚娘醉人的发香,笑了笑,道:“无妨,内院书房,没有我的命令,旁人进不来的。” 李恪说着,又对院中值守的王府卫率高声吩咐道:“你等尽数退出院外等候,没有本王的准允,谁都不准进来。” 第三章 兵起河东 朝会之上,李世民从李恪之议,准北伐之战,并点李恪为帅,统御河东并突厥胡骑北伐薛延陀。 圣旨下,以楚王、并州大都督李恪为通漠道行军大总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为副,统河东边军主力六万,过浚稽山,自南取郁督军山汗庭; 以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襄州都督张公瑾为副,统漠南胡骑三万,自东取弓卢水,为右翼; 以云州都督乔师望为云中道行军总管,潞州都督李袭誉为副,率本部两万河东边军西出云州,取阴山道袭碛北,为左翼; 另,李世民恐河东一地兵力有所不济,又遣灵州都督薛万彻和右领军将军执失思力领朔方精锐三万过戈壁,渡扎布汗河袭扰郁督军山南,以为策应。 随着李世民的圣旨送到了河东,并州大都督李恪麾下,河东一十六州,八十五统军府闻声而动,河东边军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在李恪抵河东三载后启动了。 并州,太原,晋阳城下。 北伐之战,干系重大,也正如长孙无忌和李承乾所担忧的那般,这一战,不止是大唐灭国薛延陀,定夺北疆霸主的一战,更是李恪借此灭国之功,冲击储君之位的一战。 这一战至关紧要,绝不容有失,虽然经李恪三载筹划,兵丰粮足,薛延陀东西内耗,早已困乏,但薛延陀的兵力和疆域毕竟还是摆在了那里,绝非等闲,李恪也不敢大意。故而这一战,并州大都督府并楚王府上下臣子,除开留守河东的马周,其余的几乎是倾巢而出。 “本王此番北伐,宾王代本王坐镇太原后方,掌管粮道,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李恪率军北上,大军供给自然也至关紧要,李恪不放心旁人,只将此事交由了马周,临行前叮嘱道。 马周一口应道:“殿下放心,只要有臣在,必保殿下北伐大军粮道无虞。” 李恪笑道:“宾王有萧何之才,区区粮道,自然不在话下,本王担心的倒不全是军务,并州民政虽不在我大都督府辖下,但宾王也不可不重。” 马周闻言,只是稍稍品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李恪的言下之意,马周小声问道:“殿下担心的可是并州刺史府?”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并州刺史刘德威虽然人在并州,明面上也同本王交好,但他的根却在关中,本王北伐,朝中坐立不安的大有人在,宾王在河东也不可大意,必要的时候也不必给刘德威面子,一切以北伐之事为重,便宜行事便可。” 刘德威从武转文,亦为朝中宿将,与朝中众臣关系错综复杂,多有瓜葛,李恪也摸不清他具体的底细,为防万一,故而在临行前特地提及此事。 马周应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殿下但请放心北伐便是,并州这边自有臣为殿下看顾。” 马周有宰相之才,更兼行事谨慎,故李恪放权于马周,着他便宜行事,紧要关头也不必顾及地方州府,而马周也不是口出狂言之辈,不会胡乱作保,有马周这句话,李恪自然放心不少。 李恪看着马周应下了自己的话,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接着道:“本王虽不在太原,但王妃却在,太原鱼龙混杂,本王出征后若有何事宾王拿不定主意的,亦或是不便出面的,凡事可与王妃商议。王妃虽是女流,但论手段、魄力却不在男儿之下,此事本王也有交代,宾王不必顾及太多。” 太原乃大唐龙兴之地,又是世家聚集的所在,各色人等皆有,有李恪的背书,官场上的事情马周自然可以出面,但有些事情马周便不宜多问了,也出不了面,自然就只能由楚王妃武媚娘代表李恪出面了。 此前马周也曾同武媚娘打过交道,武媚娘确与寻常女子不同,无论见识、才干还是魄力,都不在男儿之下,马周也知道李恪的意思,当即拱手应道:“殿下叮嘱臣铭记在心。” “如此便好。”李恪见得马周应下,轻笑了一声。 李恪叮嘱完后,这才命马周退下,自己则翻身上马,命大军开拔北上。 —————————————— 随着北伐战起,河东、漠南、灵州,十数万大军为之云动,自然是极大的动静。 而李恪在薛延陀设有许多眼线,夷男对李恪的忌惮更甚,借着行商之由在河东行走的薛延陀细作也不少,河东大军刚动,唐军北伐的消息便传去了薛延陀。 入了夜,浚稽山,帅帐。 浚稽山相距河东最近,当李恪北伐大军开拔时,大唐北伐消息已经传去了浚稽山特勤曳莽的手中。 “特勤,河东的探子求见!” 天色已暗,浚稽山守将曳莽如往日一般,在浚稽山隘口一侧巡视了一圈,未曾觉出不妥之处后,方才回了帅帐歇息。可他脱了衣裳,刚才躺在床榻上不久,屋外的护卫便隔着帐门对曳莽道。 曳莽算不得干将,行事不过中规中矩,若论军略,也比不得同为夷男亲子的突利失和大度设,但曳莽行事谨慎稳重,从不犯险,故而能被夷男放在浚稽山镇守。 曳莽听得护卫所言,心中一紧,不敢有哪怕分毫的大意,连忙着衣起身,对帐门外的护卫道:“快带进来。” 曳莽之命一下,护卫便连忙领着河东送消息来的薛延陀探子进了大帐之中。 “特勤,河东各州统军府士卒突然集结,齐往太原而去,似有北伐之意。”探子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刚一进帐,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开口便对曳莽禀告道。 曳莽闻言,心中一震,刚刚养出来的几分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 曳莽双目圆瞪,问道:“什么,这是何时的事情?” 探子如实回道:“五天前的事情,现在河东各地的边军恐怕都已经到了太原了。”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三载,曳莽在浚稽山三载为的不就是防备大唐,为的不就是今日吗?当曳莽得知这个消息后,惊讶、畏惧,甚至还有一丝丝兴奋,各种感受在曳莽的心中回荡,曳莽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曳莽顿了顿,扭头对护卫吩咐道:“传令下去,命众军严加防备,死守达布河隘口,无论何人,一概不得过,另外,即刻传书去汗庭,向可汗禀告此事,请可汗速速增兵支援。” 第四章 强攻浚稽山 李恪欲取郁督军山汗庭,最好走的路自然就是取浚稽山,而后往西北向郁督军山而去,可最好走的路,却也是最难走的,因为这条路不知李恪清楚,薛延陀人也清楚。 他们不会让李恪顺利地过路,毕竟浚稽山驻守的四万薛延陀士卒不是摆设,曳莽也不是摆设。 当然,李恪大军自然先郁督军山的援军赶到,但当李恪大军行抵浚稽山隘口之时,达布河对岸早已严阵以待,布满了薛延陀的士卒。 “这曳莽倒是不怕麻烦,本王的大军尚未搭桥渡河,他竟就摆齐了守势。”李恪站在戍堡下的山坡之上,看着对岸手持弓箭、刀剑严阵已待的薛延陀士卒,对身旁的李绩、苏定方,还有阿史那忠道。 阿史那忠对李恪回道:“这曳莽行事一向如此,和大度设倒是截然相反,甚至比起咄摩支还要更稳重上几分。以往咄摩支在浚稽山时,也还常与我军有些冲突,可自打这曳莽来了后,竟能约束部下,不越界半步,也再不曾与我军起过半点冲突,实在是稳重地厉害。” 李绩看了眼对岸薛延陀人的军阵,嘴角轻扬起一阵笑意,对阿史那忠道:“这曳莽稳则稳矣,但观他布阵,不过生搬硬套罢了,更不曾因地制宜,算不得良将。”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观曳莽用兵,因循守旧,确算不得良将,不过于薛延陀而言,他们要的本也不是良将,就是能固守浚稽山的守将罢了,就此而言这曳莽倒也算尚可了。” 一旁的苏定方道:“听大都督之意,似乎对曳莽其人还颇为赞许了。” 李恪道:“正如副帅所言,曳莽其人谨慎顽固,用兵呆板,不知变通,若是平地作战,纵使他有十万大军,本王也不看在眼里,可在这浚稽山隘口,两军间又隔了条达布河,除了渡河强攻,别无他法,他这种人,雷打不动,反倒最叫本王头疼。” 苏定方问道:“听大都督之意,是要强攻?” 李恪道:“曳莽驻守浚稽山,麾下不过四万人马,然本王大军北上,曳莽必是得了消息了,也必已遣人前往郁督军山求援,郁督军山虽与浚稽山相去千里,但若是薛延陀士卒轻骑快马而来,最多也不过五日的功夫,本王务必要在这五日内拿下浚稽山,以免夜长梦多。” 正如李恪所言,李恪麾下六万精锐,再算上本就驻守于浚稽山隘口的阿史那忠部,也不足八万,若是只对曳莽麾下的四万浚稽山守军,尚还自如,可若是等到郁督军山的援军行抵,两军人数相当,李恪再想渡河,便就越发地不易了。 苏定方也道:“大都督所言极是,曳莽此人太过稳重,确也不易有取巧的法子。” 李恪对麾下众将道:“今夜子时,对岸的防备想必会松懈些,届时我军强攻渡河,无论成与不成,本王要先试试他曳莽的深浅。” “诺!”李恪一声令下,麾下众将拱手应声道。 当李恪大军行抵浚稽山时,浚稽山特勤曳莽命人加急送往郁督军山的消息也终于送到了夷男的手中。 对于李恪,夷男总有一种莫名而来的忌惮,有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李恪什么,但是当他听到“李恪”这两个字时,总是会觉着不安。 郁督军山,汗庭,大帐。 当夷男得知李恪大军北伐的消息后,没有丝毫的耽搁,当即传令,命薛延陀居于汗庭的各部首领并诸子赶到大帐中议事。 郁督军山和金山,薛延陀和大度设,两方之战已经撕扯了近三载,始终未能定鼎胜负,也就去从去岁入冬,方才消停了会儿,众人听闻大度设有急事传召,也只当是金山那边的战局又有了变故,连忙赶去,可当他们从夷男口中得知李恪北伐的消息后,顿时如闻惊雷。 自打贞观九年,大唐与薛延陀绝婚断贡之后,天下人皆知薛延陀和大唐之间的关系已经再难有缓和的可能,大唐河东的李恪和他的河东边军便成了悬于薛延陀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这把剑在他们的头上悬了三年,终于在今日,这把剑还是落下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神情也各不统一,有惊讶,有畏惧,有慌张,当然,其中也不乏好战者的兴奋,夷男的嫡子拔灼便是其中之一。 拔灼之母乃是夷男的正妻,也就是薛延陀的可敦,拔灼便是夷男的嫡子。当初大唐和薛延陀断贡绝婚,薛延陀人大多不安,唯拔灼却是最为欣喜的,盖因大唐公主一旦下嫁薛延陀,自然就是薛延陀的可敦,拔灼也就不再是夷男的嫡子了。 而随着两国断婚,夷男求娶公主不成,拔灼的母亲便就还是薛延陀的可敦,他也就还是夷男唯一的嫡子,还是未来的可汗。 夷男话音落下后不过片刻,拔灼便起身对夷男道:“父汗,儿请领汗庭精锐出战,三月内必破唐军。” 拔灼当先站了出来,虽然显得有些鲁莽,但夷男也并未斥责,因为两国已然开战,可因如今薛延陀的国情和当年诺真水惨败的缘故,薛延陀上下对李恪,对大唐的惧意都有些太重了,此时有人站出来为国人壮胆,自然也是好事。 不过拔灼的效用也仅止于此,因为哪怕是夷男也不会相信,拔灼能在薛延陀腹背受敌的情况之下在三月内破了唐军,哪怕是汗庭精锐倾巢而出。 夷男压了压手,示意拔灼坐下,对他的话也是不置可否,而后对老成持重的梯真达官问道:“帕夏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梯真达官想了想,回道:“若只凭曳莽的人马恐怕挡不住李恪,我以为当务之急是速遣人率领汗庭精锐往浚稽山支援,暂挡住李恪的攻势,而后把突利失自金山调回,前往浚稽山主事,或可保浚稽山不失。” 夷男听得梯真达官所言,缓缓地点了点头,自打大度设西叛,夷男众臣、诸子中,便唯以突利失最是善战,攻守兼备,也最得夷男的信任,用突利失往浚稽山防备李恪,确是最佳人选,只不过如今突利失正在金山,若是他调走了,金山那边又该如何? 夷男问道:“如今突利失在金山已经稳压大度设,局势正好,若是此时将突利失调离,金山那边又该如何?” 梯真达官回道:“可汗须知,如今我军当务之急是击退浚稽山的李恪,李恪才是我薛延陀的灭顶之灾,大度设不过小患,可汗可使咄摩支往金山替换突利失,率铁勒余部人马稳住眼下金山局势,再调突利失回来。” 夷男闻言,思虑了片刻,也清楚,只以眼下局势来看,梯真达官所言已经是最,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夷男这才道:“既如此,便着拔灼统两万汗庭精锐先往浚稽山助守,而后以咄摩支将突利失自金山换回,着突利失率本部人马五万并汗庭、浚稽山六万人马,合计十一万人马抵挡唐军。” 第五章 夜袭 若论才干,曳莽不过平平,若是搁在大唐甚至可以说是毫不起眼,恐怕十六卫将军,边州都督,随便拉出一个来,大概都会比他要更强些。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却给李恪添了不少的麻烦。 入夜,达布河岸。 夜色已深,若是搁在往日,此时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是今日,就在李恪大军行抵郁督军山的第一天,这个夜晚注定不会消停。 “大都督,敌军似有防备。”达布河对岸的矮坡之上,李恪和苏定方并肩而立,苏定方看着对岸,对李恪道。 夜色已深,本该是士卒最是困倦之时,也是守备最为松懈之时,可对岸的薛延陀守军却不见丝毫的疲累,仍旧盯守着河对岸的唐军,片刻不移。 李恪闻言,也道:“这曳莽虽然用兵呆板,不知变通,但守地却也颇有些本事。” 苏定方道:“殿下所言极是,末将在此也盯了大半日,这大半日看下来,对岸薛延陀军确实没有松懈的时候。” 李恪问道:“定方可曾看出了曳莽每日布守的习性?” 苏定方点了点头道:“据末将观之,对岸士卒每三个时辰一班轮换,当是一日轮换四班值守,每班轮值一万人。” 李恪想了想,道:“据阿史那忠所言,对岸薛延陀士卒合计不过四万上下,每日四班轮换,每班值守万人,他们当是每人每日都有值守固定的时辰了?” 苏定方道:“殿下所言极是,也正是如此,对面的防备才能如此森严。” 一天四班轮值,每班士卒算下来也不过轮值三个时辰,时间并不算长,值守的士卒自然也不会觉得太过疲累。 李恪思虑了片刻,一时间确也觉不出太多的不妥之处,于是对苏定方吩咐道:“传令下去,三军渡河,先打他一次,本王要试一试薛延陀的深浅。” “诺。”苏定方得令,当即应了下来。 苏定方应诺后,取出身后的令旗,先是在空中缓缓画圆,而后向前猛挥,达布河岸边早已等候许久的唐军士卒得令,直奔河畔而去。 大唐士卒冲锋如猛虎,前部士卒举起手中的圆盾,顶在最前,而后部士卒则手持浮木等搭桥之物,紧随其后,欲搭设浮桥引军渡河。 李恪将临阵指挥之权交到了苏定方的手中,自己便站在矮坡之上,看着唐军冲锋渡河,神色平静如常,只是紧紧地盯着河对岸的薛延陀人,一动不动。 李恪统兵有些年头了,也算颇有心得,但自问临阵统帅之能,尚不及苏定方,故而李恪也不会去随意置喙苏定方所为。 大唐士卒一动,不过须臾之后,对岸的薛延陀士卒已经察觉了出来,随后对岸也响起了一阵阵悠长响亮的角号声,薛延陀人也纷纷动了起来。 对于唐军的进攻,薛延陀人自然是早有准备,唐军才动,薛延陀人的箭便如大雨般落下,欲挡下唐军的攻势。 若论两军精锐,单以善战而论,李恪麾下乃是身经百战的河东边军,而曳莽麾下却多有近年来新征募的士卒,唐军自然是要胜过许多的,但薛延陀人却是以守待攻,自然就占据了达布河地利。 薛延陀军隔阂固守,两军不得相接,就算唐军再善战,一时间也拿薛延陀人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顶着箭雨向前。 唐军善战,悍不畏死,顶着薛延陀人的箭雨也只顾依命向前,不见丝毫的退怯,但每往前一步,薛延陀人的箭雨便越发地密集,纵是有盾兵掩护,也难免多有死伤,可以说,唐军往前的每一寸,几乎都是拿尸体硬生生地堆叠出来的。 所为慈不掌军,两军作战,哪有不见死伤的,李恪看着麾下儿郎前赴后继,倒在了北伐的第一步,心中自然难免切痛,脸上却仍旧强作着不动声色。 李恪看着地上渐渐密集起来的唐军士卒的尸首,眉头紧皱,对苏定方问道:“定方,依你之见,若是这般强攻,需得几时才能强渡达布河?” 苏定方双眸注视着前军的战况,神色同样凝重,苏定方对李恪道:“若无奇兵,单是如此强攻,三日内当也可下达布河,只是死伤恐怕不下三成。”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苏定方所说的数字与他所想倒是同他所想的相差不远。 三成,便是两万余人,是两万多条活生生的人命,而这才只是北伐的第一步而已,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硬仗要打。 郁督军山的援军不日便至,李恪不敢在此多做耽搁,可若是硬赶着时间强攻,死伤却是在所难免的。要么是拿人命换时间,要么就等着郁督军山的援军赶至,再另寻他法,李恪一时间也陷入了两难。 李恪正在思虑渡河之事时,不知不觉,唐军强渡已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虽然唐军也往前推进了百来步,前部已经开始在河中搭设浮桥,但唐军的伤亡已经破千,而就在此时,对岸守军的人数也越发地多了。 苏定方看着河对岸,指着对岸坡上的一人,对李恪道:“大都督,曳莽领援军也到了。” 李恪放眼望去,河对岸的人数竟一下子又比之前多了一倍有余,必定就是曳莽带来的援军了。 李恪道:“曳莽来地竟这般快,看对岸这架势,怕不是有近三万人。” 苏定方回道:“阿史那忠所言不差,这曳莽确实谨慎地紧,我军不过渡河试探,他竟几乎倾巢而出了。” 曳莽行事谨慎,方一得知唐军渡河,信不过旁人,生怕自己不在,叫唐军钻了空子,于是连忙带着重兵亲自驻守才能放心。 曳莽如此谨慎,不敢丝毫冒险,这使得唐军想要渡河更是难上加难了,李恪看着还在不断增多的伤亡,心头仿佛压了块巨石一般。 李恪心头沉郁,先是扶额凝眉沉思,但是待片刻之后,当李恪看着行事谨慎,事必躬亲,正在对岸坡上来回忙碌着的曳莽,想起了什么,原本紧锁的眉头竟缓缓地舒展开了。 李恪当即下令道:“定方,不必多添伤亡了,鸣金收兵,本王有破敌之法了!” 第六章 佯攻 李恪刚到浚稽山的当日,一波强攻,前后不过延续了一炷香多些的功夫,唐军伤亡千余人,主帅李恪便就下令鸣金收兵了。 这收兵收地突然,哪怕只是为了简单地试探,未免也试探地太过表浅了些,若是旁人,多半还会多些疑惑,追问上几句,但苏定方是李恪心腹,唯李恪之命是从,李恪下令鸣金收兵,苏定方尽管心中疑惑,但也当即挥舞令旗,刚刚冲向河中的唐军士卒又如潮水般退了回来。 鸣金收兵过后,李恪便下令召李绩、苏定方、阿史那忠等随驾北伐的各州都督帐中议事。 虽已是深夜子时,已经到了歇息的时候,但主帅李恪尚未歇息,在阵前观战,麾下诸将又怎敢先行歇了,众人也都还在各自节制人马,等着李恪的消息,故而李恪只一声令下,众人便纷纷赶到了帅帐之中。 浚稽山隘口,达布河南岸,帅帐外时辰已晚,早已是漆黑的一片,而大帐中却是灯火通明,明亮若白昼,十数人端坐其中,看着上首的李恪。 李恪端坐于帅帐中主位之上,看着帐中坐着的诸将,当先开口道:“方才我军试探渡河之事,想必诸位也知晓了吧。” 万余人冲阵,何等大的动静,河东军又大多驻扎于隘口、河谷两侧平缓的矮坡之上,哪有听不见的道理。 吕州都督司徒康便道:“末将等已闻知此事,却不知大都督此次试探可有所得?” 李恪道:“本王夤夜传你们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司徒康问道:“大都督可是已有了破敌之法?” 李恪道:“倒还不能算是破敌之法,只是本王方才观战已经有了些主意,此番请诸位来此便是为了一同商议此事。” 大帐中众人齐声道:“请大都督吩咐。” 李恪道:“薛延陀曳莽行事谨慎,龟守于达布河北,占据地利,若是我军强攻,纵是能取下达布河,也难免死伤惨重,非本王所愿。故本王思虑再三,决定自即日起,除隘口戍堡士卒,我大唐众军暂退守诺真水北部。” 李恪之言一出,大帐中顿时多了些嘈杂声,惊讶、困惑。不解,更有甚者,有些跟李恪不太熟悉的将领对李恪已经有了些不满。 方才一次试探不成,李恪便主张退守诺真水,难不成当着战阵之事是儿戏不成,两军厮杀,十余万人,哪有不见血的,李恪这么做不过是妇人之仁,实在是优柔寡断地厉害,何以掌军。 若非李恪是亲王挂帅,只是寻常武臣,恐怕大帐之中早就炸开了。 副帅李绩看着帐中众人,知道众人的心思和担忧,而且以他对李恪的了解,李恪行事断不会如此粗浅,于是开口问道:“大都督如此吩咐,想必还有后招吧。” 李恪也知道众人的心思,听着李绩的话,顿了顿,又接着道:“副帅所言不错,退军固守只是其一,其后便是渡河,不过本王要的不是强攻,而是佯攻。” “如何佯攻?还请大都督示下。”李绩问道。 李恪道:“我大唐众军,今日便需撤离浚稽山隘口,在诺真水北驻扎,而后自明日亥时起,每隔两个时辰,着几人佯攻一次,务必要做大声势,擂鼓震天,叫对岸的薛延陀军人人可闻。” 李恪之言入耳,帅帐中有些人还未能即刻明白过来,但方才随李恪一同试探渡河的苏定方却一下子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苏定方问道:“大都督可是要行疲军之计?” 李恪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既然曳莽行事谨慎,又事必躬亲,逢战必至,那本王就一天打他个几趟,昼夜不停,叫他歇息不得,看他能撑过几日。” ———————————————— 李恪令下,大唐众军除开值守戍堡的士卒,余下众人纷纷撤离至诺真水北的草场驻扎歇息。 次日清晨,当曳莽起身,正如往日一般依例在达布河岸巡视,观察对岸唐军的情况,可当今日曳莽到了北岸时却发现原本戒备森严,旌帜林立的达布河南岸竟一下子空了,除开稀稀拉拉地站着的几个望哨的唐军士卒,其他人都已不见了踪影。 曳莽看着对岸,起初还当自己晨起未醒,看花了眼,可当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后却发现,对岸的唐军确实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对岸的唐军呢?”曳莽心中诧异,叫来了值守的次吐屯发(薛延陀武官名)悉赞问道。 悉赞如实回道:“自打昨日下半夜,对岸驻守的唐军便陆续撤离了南岸,到了现在,便是这般样子了。” 曳莽看着空无一人的对岸,眉头紧皱,不安道:“唐军突然撤退,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旁的悉赞闻言,对曳莽道:“会不会是昨夜唐军渡河未成,吃了亏,故而放弃了。” 曳莽想都不想,摇了摇头道:“李恪哪有这般简单,他领大军北上,绝不会如此虎头蛇尾,恐怕是另有阴谋。” 悉赞道:“特勤,我看对岸防备空虚,我们何不率军渡河,占了对岸的隘口,一来夺了唐军之地,二来也可试探唐军的虚实。” 曳莽闻言,只是稍稍想了想,便摇头道:“不可,说不得这便是李恪设下的圈套,想诓骗我们渡河作战。对岸高坡戍堡之上的唐军还在,若是我们率军渡河,李恪再趁机率军杀回,我们腹背受敌,岂能抵挡。” 曳莽谨慎,想的倒也不差,唐军兵力远胜于他,无论士卒之精锐还是人数寡众都是如此,薛延陀之所以能够在此固守,靠的就是达布河天险,若是他们自己过了河去,自己和唐军短兵相接,岂不是正和唐军之意,自寻死路。 悉赞道:“特勤说的也是,唐军撤军退地突然,确是可疑,是我想的差了,只是如今唐军突然退兵,我们又该如何?” 曳莽回道:“唐人狡诈,尤其李恪更是如此,在我统军在此之前父汗便早已经再三交代过。如今唐军撤军,便只管他们撤军去罢,只是从此我们的防备须得更加仔细,凡有异常之处或唐军折返的,无论何时,你们务必立即通报于我,不可耽搁分毫。” 第七章 曳莽奔疲 就在李恪撤军后的第一个白日里,达布河南岸安静地厉害,仿佛又回到了数月前,入冬时的那个模样。 达布河南岸的浚稽山隘口虽然看似平静,但曳莽的心里却始终不觉着半分安宁,反倒有些慌张,因为他不知李恪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曳莽倒是不怕李恪昨夜那般的进攻,毕竟他总有见招拆招的机会,他怕的就是眼下宁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曳莽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待了一日,时不时地便往河边去一趟,看看对岸的情况,一直到了晚间,夜色渐浓,他在消停下来,放了心,回去歇息了。 夜色,天色已黑,当曳莽收拾一番,躺在床上歇息时才是亥时初刻。 自打他得知李恪北伐的消息以来,就不曾好生歇息过,今日李恪撤军至诺真水,曳莽虽然不知李恪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于他而言,他的压力终究是小了许多,也能早些歇息了。 曳莽本也是想着这些天太过劳累了,今日便早些歇息了,待到明日,歇息好了,再继续去琢磨李恪的心思,另想他法。 这些天的疲累使得曳莽入睡地极快,曳莽方才躺在床上不过片刻,便睡了下去。 只是曳莽想的虽好,可李恪又怎会叫他如愿。 “咚咚咚咚咚” 曳莽躺下歇息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也才将将入睡不久,达布河南岸竟突然响起了一阵擂鼓之声,响彻天地,曳莽睡觉本就带着些警觉,突然听得外面的动静,一下子惊醒了。 这鼓声极大,自南面传来,怕不是有近十张大鼓同时擂响才有如此的声势。 “坏了,唐军渡河了!” 曳莽听到这阵鼓声,心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唐军又大军渡河,欲取浚稽山了,在心中暗自道。 曳莽想到这些,哪有还有半分睡意,顿时清醒了过来,猛地坐起,想要更衣前往查探。 可也不知是起地太猛了,还是因为近来太过疲累的缘故,曳莽猛然起身后,双脚刚立于地上,头上竟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晕地曳莽站立不住,若非他及时扶助了床沿恐怕就栽倒在地了。 曳莽勉强站稳后,便又坐回了床边,手扶着额头,稍稍歇息,缓了片刻。 “特勤,特勤,对岸战鼓突响,唐军应该是渡河了。”就在曳莽正在歇息的时候,帐外突然又传来了护卫的声音,护卫的话也正证实了曳莽的猜测。 “好了,我知道了,即刻备马,我要亲自去盯着。”曳莽应了一声,在稍稍缓了片刻后,觉得头没那么晕了,便连忙站起,再次更衣,亲自前往探视。 当曳莽更衣出门后,护卫已经备好马匹,等着曳莽了,曳莽走到马边,晃了晃头,觉着已无晕眩之感后才翻身上马,如昨日那般领着余下两万余人马,直奔达布河而去,前往增援。 当曳莽带着两万余人火急火燎地赶到达布河后,达布河南传来的鼓点声密集依旧,而薛延陀的士卒也正披甲执锐,在北岸守候,紧紧地盯着对岸。 曳莽乍一看着麾下士卒的模样,原是有些火的,因为唐军渡河在即,他们竟还只是各自站在原地,分毫不动,曳莽看着众人有些呆板的模样,正要发火,要将值守的主将鲁古唤来呵斥,可当他抬头望向对岸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 曳莽乘着昏暗的夜色望去,对岸竟不曾见到一个唐军的身影,有的只是一阵阵自山谷深处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 没有唐军士卒渡河,又何来的擂鼓之声呢?曳莽看着空荡荡的对岸,心中也满是疑惑。 曳莽刚到,也不清楚此地的情况,于是忙唤过守河的主将鲁古,问道“鲁古,唐军呢?可是退了?” 鲁古也是一头雾水,听得曳莽问话,忙回道“回特勤的话,我等只听到对岸的战鼓声,也不曾见到半个唐军渡河。” 曳莽接着问道“你可是一直待在此地,不曾离开过?” 鲁古回道“特勤有命,我岂敢不遵,自打换了值后我便带着一众将士在此,半步不敢离。” 曳莽又问道“对岸从头到尾都是这幅模样吗?” 鲁古点了点头,如实回道“自打特勤走后对岸就不曾见过一个唐军,就是现在这样,今日的情况实在是古怪地很。” 曳莽闻言,心中的讶异更重了,他不知唐军的心思,不知道为何唐军只问鼓声,却不见人影。 曳莽想了想,吩咐道“唐军狡诈,恐怕别有用心,你命将士们仔细守着,千万不能大意。” “鲁古领命。”鲁古执了一礼,当即应了下来。 曳莽行事谨慎,从不愿犯险,哪怕对岸的唐军不见踪影,哪怕他再三叮嘱过鲁古,鲁古也应了下来,但他也不愿回去歇息,还是就在此候着,一等又是半个多时辰。 半个多时辰后,对岸的擂鼓声渐渐停了下来,整个河谷隘口又归于了平静,可是河对岸从头至尾都不曾见到半个唐军的踪影,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曳莽已经接连操劳了数日,都不曾歇息好,方才刚才睡下不过片刻,尚且算不上歇息,便被鼓声惊醒了,现在的曳莽困倦地越发地厉害,竟不自觉地在众军面前连打了几个哈欠。 鲁古站在曳莽身旁,看着曳莽疲累不堪的模样,对曳莽道“特勤,时候已经不早了,今日唐军恐怕不会来了,特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此时的曳莽双眼酸痛,困得厉害,打了个哈欠,嘴角还有一丝泪花。 曳莽听着鲁古的话,虽然还是有些担忧,但也着实有些扛不住了。 左右唐军也还未来,就算曳莽在此耗着也无作用,曳莽长呼了一口气,才对鲁古道“好,你在此仔细守着,我便先回去歇息了,唐军狡诈,不可大意,若是对岸有什么动静,及时禀告于我,不可擅作主张。” 鲁谷道“特勤放心,鲁谷知晓。” 曳莽对鲁谷仔细交代再三,这才回去歇息了。 曳莽亥时初刻被惊醒,赶往此地花了些时间,而后又在此地待了大半个时辰,眼下已是进了子时,他哪里知道,只要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达布河南岸另外一轮鼓声又在等着他了。 第八章 演练 “咚咚咚咚咚...”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达布河南岸又响起了唐军响亮而又密集的擂鼓声,不出意外地,曳莽又一次被惊醒了。 这已经是这一夜曳莽不知第几次被惊醒了,也许是第三次,也需是第四次,反正他已经困倦迷糊地睁不开了眼,毕竟这一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 只是这一次的曳莽似有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比起之前还要好上一些,曳莽并未立刻惊坐而起,而是在双目无力地睁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眼中也写满了虚无和空洞。 一夜连醒数次,还又都是被惊醒,这甚至比一夜未眠来地还要累,还要辛苦,曳莽现在只要一听到鼓声,不管是对岸的,还是自己的,都会觉得脑袋酸胀,心口一阵绞痛,恨不得将那张鼓撕烂。 现在曳莽终于也清楚,为何李恪要将大军南撤到诺真水,因为这般大的动静,不止是薛延陀人被吵地睡不安稳,唐军自己也不会踏实。 左右天色已亮,曳莽睡了一夜也都不曾睡得踏实了,无奈之下,曳莽起身,也正欲往达布河看看情况如何。 原本在曳莽的猜测中,李恪昨夜都未曾渡河,如今天色已亮,想要渡河便更加不易,自然也不会在此时渡河了,这次的鼓声多半也是虚张声势,并无大碍。 可就当曳莽穿着衣裳,慢慢起身的时候,帐外却一下子又嘈杂了起来,帐外的护卫对曳莽禀告道:“特勤,前部传来消息,达布河南岸突现大股唐军,看样子恐怕不下万人。” 什么! 曳莽听到这个消息,原本脑袋里的昏沉一下子消失了,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唐军一夜佯攻,恐怕等的就是此时,想趁着薛延陀士卒困顿之时,再做突袭。 曳莽吩咐道:“此事大意不得,速传令各部首领,随我前往达布河增援。” 曳莽说完,硬撑着一口气,披上了衣裳,便推门出去了。 曳莽骑着马,再次火急火燎地赶往了达布河北岸,既然士卒早有回报,在达布河南岸看到了大股唐军,自然就是为了渡河而来的,原本在曳莽的设想中,此时的达布河岸想必已经地枪林箭雨的一片,来回厮杀了。 可当曳莽策马扬鞭,带着万余援军赶到达布河边时,曳莽却发现几方的士卒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北岸,双眼紧紧地盯着对面。 曳莽也同麾下将士一般,抬头望向了对岸,他发现对岸虽有大股唐军出现,但却并无半分攻城的意思,只是各自手中拿着刀枪,正在捉对演练,非是为了渡河而来。 而唐军的主帅楚王李恪,也正身着明光甲,站在高坡之上,看着在坡下演练的唐军士卒。 难不成唐军起了个大早,竟就是为了来此演练?可看着对岸唐军松散的阵型,不成建制的方阵,哪里又有半分精锐之师的模样。 眼下对岸的唐军正是混乱的一片,他若是能在此时率军突袭,说不得真能重创唐军。 可道理也只是道理,曳莽行事谨慎,不知这是不是李恪的圈套,更不敢轻易涉险,也不过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此事的轮值的悉赞看到曳莽率增援大军赶至,也连忙赶了过去,悉赞指着对岸,对曳莽道:“特勤,此次唐军恐怕又是佯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曳莽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吗?” 悉赞回道:“唐军一夜下来,一连几次擂鼓佯攻,将士们一夜都没有睡踏实,个个都倦地厉害,若是长此下去,恐怕不等唐军渡河,咱们自己就先扛不住了,可该如何是好?” 曳莽闻言,抬头看向了己方的士卒,果然,正如悉赞所言,守河的将士们个个面有倦色,不断地打着哈欠,状态与前两日截然不同。 其实又何止是士卒,就连悉赞自己也是如此,原本就守河辛苦,昨夜又是一夜都未曾真正地合过眼,悉赞的眼眶都已经有些发黑,精神不振了。 两军作战,本就是体力活,若是连日歇息不好也不是个办法,曳莽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 悉赞回道:“我们可否如唐军那般,也将中军北撤三十里,免受唐军鼓声困扰,叫将士能够歇息好。” 曳莽听得悉赞的话,不过想了片刻,便连忙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若是我们将大军北撤,唐军趁机渡河怎么办,到时大军增援不急,恐怕达布河会有失守之险。” 曳莽行事稳妥,从不轻易涉险,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三十里地,还需征调大军,纵是快马来回至少也需一个时辰,甚至更多,而唐军善战,悍不畏死,若是当真举全军之力渡河,守河的一万人马未必能撑得过一个时辰。 曳莽之所以还能守住浚稽山,还能站在这里,靠的就是达布河天险,若是达布河没了,浚稽山也就没了。 悉赞道:“那该如何,总不能就任由这样下去吧,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日,将士们就撑不住了。” 曳莽这些天劳心劳力,比谁都累,这种感受也比谁都体会地真切,悉赞的担忧曳莽岂会不知,曳莽想了想,道:“我已去信向父汗请援了,最多再要个三四日援军便会赶至,到时待援军赶至,我们大军便可撤后驻扎,让将士们好生歇息几日。” —————————————————— 曳莽带着大军刚到,对岸的李恪便就注意到了曳莽,两人隔地甚远,李恪看不清曳莽的样子,但李恪依稀却能发现,曳莽的身形不似之前见到的那般挺拔了。 “这曳莽倒还真如阿史那忠所言那般,事必躬亲,凡事也不肯假手于人。”李恪看着对岸远处的曳莽,对身旁的李绩笑道。 李绩道:“一人之力终是有限,而曳莽小心谨慎太过,又信不过旁人,事必躬亲,如何能够使得,诸葛亮一世英明,尚且有劳心过甚,折戟五丈原的时候,何况他区区一个曳莽,如此下去,再有两日,就算他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李恪自李绩的口中听到了“诸葛亮”三字,心中突然多了一丝念头,对李绩问道:“诸葛亮在五丈原对峙的便是司马懿,而如今曳莽对峙的却是本王,曳莽自然是远远不及诸葛亮的,然李将军以为本王比之司马懿如何?” 李绩听到李恪的话,一下子就顿住了,司马懿狡诈,少年而老成,这一点倒是与李恪颇为相似,但李绩知道,李恪问的绝不止是这个,司马懿不止是名帅,更是枭雄,夺帝位的枭雄。 李绩不敢轻易回李恪的话,思虑了片刻后,才回道:“司马懿比不得大都督,司马懿四十有八才拜都督,节制荆、豫,而大都督年不到双十,便统御河东,主灭国之战,胜司马懿多矣。” 李恪闻言,故意叹道:“司马懿其人,也算是大器晚成,他身侧有老臣高柔、王观辅弼,才有逞志之日,而本王却还不知本王的高柔、王观又在何处?” 魏正始十年,司马懿与同为辅臣的大将军曹爽、曹羲兄弟争权,时曹爽兄弟手握重兵,一时无匹,若非德高望重的老臣高柔、王观相助,助司马懿夺得京中禁军兵权,恐怕日后未必会有司马氏的天下。 李恪当着李绩的面提及高柔、王观之名,自然也是有意拉拢和试探李绩,也是希望李绩能在储位之争中与他同列,而李绩何等精明,又怎会不知李恪之意。 李绩顿了顿回道:“末将才浅,得先帝与陛下青眼,才有今日,恐怕难比高柔、王观二位先贤。” 李恪闻言,只当李绩拒了自己,于是皱眉道:“李将军不愿做高柔、王观,又想做谁,总不能是桓元则吧。” 李恪口中的桓元则便是曹爽心腹,时任大司农的桓范,正始之变,司马懿和曹爽相争,桓范便为曹爽智囊,为司马懿死敌。 李绩自然也没有此意,李绩生怕李恪不悦,忙道:“末将也做不来桓元则,末将是武臣,不懂朝中事,愿如老将郭淮,为戍门之犬,只问边事。” 第九章 夺河 李绩其人,最善自保之道,轻易不会涉足储位之争,当年李世民和李建成相争,李绩便是如此,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其实对于李绩的回答,也在李恪的意料之中,李绩性情如此,又是两朝重臣,轻易不会为皇子所用,更不会随便站队了。 李恪也不愿逼地李绩过甚,免得得不偿失,反倒不美。毕竟李恪现在尚在北伐,他的精力还在薛延陀和浚稽山上面,李绩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不过试探而已,现在李恪的当务之急是拿下浚稽山。 两日后,下半夜初,丑时。 每日的丑时,正是一夜里最是困倦的时候,上一班轮值的薛延陀守军已经回了大营歇息,早已入眠了,而下一班的守军尚在睡梦之中,是薛延陀守军防备最是松懈的时候。 这几日的佯攻下来,薛延陀人对唐军佯攻的习惯已经有了些了解,基本也摸清了时候。 守河守军的主将鲁谷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辰,也知道唐军的擂鼓佯攻只怕再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开始了。 一旦唐军开始佯攻,到时鼓声齐响,震耳欲聋,他再想得片刻安宁都是不能了,鲁谷一想到这些,便觉着越发地疲累。 唐军几日折腾下来,没睡好的又何止曳莽一人,鲁谷也同样如此,这些天鲁谷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就没有踏踏实实地在床榻上躺过,连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不过好在曳莽已经有言,再过两日汗庭的援兵就会赶至,到时他们便可后撤驻军,好好地歇息上几日。 想到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鲁谷反倒觉得越发地困倦了,打了哈欠,眼角出现了一点泪星,交代了一声,自己躲到了后面,靠着棵树便躺下了。 左右距离唐军佯攻还有大半个多时辰,与其干等到那时被吵地不得安稳,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打个盹,歇息上片刻。 鲁谷想着,眼睛便缓缓阖上,不过片刻就睡着了,但是鲁谷不会知道,这一觉,竟然是他的最后一眠。 就在鲁谷昏昏沉沉地入睡后不久,在达布河南岸,大唐士卒已经人噤声,马衔枚,悄悄地摸了过来,不声不响地到了河边。 李恪在众军之前,看着河对岸,看着早已人困马乏的薛延陀士卒,李恪很清楚,他的疲军之计已经起了效果,今日便是他夺河的最佳时机。 今日若是夺河不成,薛延陀便会察觉到他的目的,便是错过了良机,日后再想夺河便只有强攻这一条路可走了。 李恪把手中调度大军的令旗交到了身旁苏定方的手中,对苏定方道:“今夜一战,本王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拿下达布河。” 李恪虽然爱兵如子,不愿麾下儿郎赴死,但李恪知道,今日若是不成,来日只会死更多的人,故而李恪也对掌令旗,调度大军的苏定方下了死令,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达布河。 苏定方也是一口应道:“大都督放心,今夜我军以逸待劳,以盛击疲,若不能胜,末将提头来见。” 苏定方说完,自李恪手中接过令旗,便领着众军上前。 行军伊始,苏定方也是命人悄行,莫要发出大的动静,悄悄地靠向河岸,因为他们每能向前遁行一步,便意味着上百名士卒免于战死,一直到他们摸到了河边,才叫个别还精神些,眼睛看着对岸的薛延陀人发现了。 “唐军渡河了,唐军渡河了。”薛延陀人看着对岸依稀可见的唐军人影,连忙一阵阵高呼。 可一而再,再而三,薛延陀人这些天已经见多了唐军佯攻的场景,纵然听到了唐军渡河的消息,看着夜色中并不清晰的人影,大部分人也都未曾当真,只当是唐军又一次更加逼真的佯攻。 薛延陀人仍旧是一副散漫的模样,甚至就连守河的主将鲁谷在半醒半睡中迷迷糊糊听到了叫唤声也未当真。 “大惊小怪。”鲁谷听到呼喊声,连眼都懒得睁开,扭过头去,又接着打盹了。 薛延陀人已经被唐军这些天来的佯攻晃地有些麻痹,失去了最初的警觉和反应,而薛延陀人的怠慢也给了唐军绝佳的机会,唐军不伤一兵一卒,便冲到了河边,顺利地搭起了浮桥。 “噗通、噗通、噗通...” 随着一阵阵落水声在薛延陀人耳边响起,越来越多的薛延陀人终于觉着不对了,唐军若只是佯攻,好端端地下水作甚? “唐军真的渡河了,唐军真的渡河了!”看着唐军渡河搭桥,薛延陀人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一次唐军是来真的了。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仓促之下,薛延陀人连忙整军守备,前部的守军也纷纷搭箭射向河中,想如上一次那般靠着箭雨逼退唐军。 他们想的固好,想要如上次一般击退唐军,可他们哪知,上一次唐军渡河不过是试探而已,这一次李恪却是下了死令的,不惜一切代价,必要拿下达布河。 唐军将士一手顶着圆盾,一手抱着浮木,迎着箭雨,冒死往达布河深处而去。 达布河南岸,主掌此次夺河之事的苏定方看着对岸的反应,知道薛延陀人想必已经察觉了唐军的攻势,于是也不再掩藏,对身后的传令官吩咐道:“中军擂鼓!夺河!” “诺。”身后的传令官得令,即刻传令诸军擂鼓。 “咚!咚!咚!” 一阵响亮浑厚,响彻云霄的重鼓声在达布河南岸响起,带着金石之响,似有开山劈岳之力,阻水断流之能,要将面前的浚稽山和挡住去路的达布河连带着薛延陀人一起粉碎。 今日的重鼓声比起之前的鼓声不知要震撼上多少,听着耳边震慑心魄的鼓声,薛延陀人始知,原来这才是唐军进军的鼓声,之前的那些充其量不过是个乐器罢了。 薛延陀人连日疲累,早已是强弩之末,唐军突如其来地夺河不止击破了薛延陀人胆气,终于也将打盹的鲁谷叫醒了。 鲁谷坐起身,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下子反应不及,还似在梦中,片刻之后,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快,快向特勤禀告!”鲁谷一面提着佩刀起身组织防卫,一面命人向曳莽禀告此事。 鲁谷还想着向曳莽禀告唐军夺河之事,望他派兵来增援,可苏定方又岂会给他等来援兵的机会。 起初唐军渡河,而薛延陀人在岸,薛延陀人还占据了些地利,但随着前部的唐军几乎是用尸体堆出了条路,鲜血也染红了河水,第一批唐军终于在一炷香后登上了北岸。 薛延陀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防守时机,给了唐军渡河的落脚点,唐军便会将他们压地透不过气。 一条河,将天下莫敌的大唐精锐挡了数日,死伤许多袍泽,就当第一批唐军登上河岸之时,攒了多日的闷气终于在一刻间爆发了,向死而生,挥刀向前,不过片刻间大唐儿郎便在北岸杀出了一片空地,站稳了脚跟。 李恪站在南岸,看着在北岸越来越多的大唐士卒,心中大悦,高声道:“达布河已为我军所有,大军渡河!” 第十章 浚稽山陷 一座浚稽山,区区四万自各部拼凑而出的薛延陀士卒,生生拖了李恪六万河东精锐数日的功夫,靠的无非就是这条达布河。 如今达布河已入唐军之手,唐军和薛延陀人短兵相接,几日折腾下来,早已疲惫不堪的薛延陀人哪里还是唐军的对手,不过片刻的功夫,薛延陀人便退出了达布河北岸,转而向后奔逃。 李恪又怎会给薛延陀奔逃至后,重整旗鼓的机会,李恪看着溃逃向北的薛延陀败兵,留下阿史那忠在此收拾残局,自己亲自带着人追了上去。 薛延陀兵败,大部为唐军所杀、所俘,余下的败兵往北奔逃,部分慌乱中逃往了山中,还有部分逃往了浚稽山麓的薛延陀中军大营,也将唐军渡河的消息带了回来。 深夜,山脚下本该是最为静谧的时候,但随着蜂拥而入的薛延陀残兵,整个大营都热闹了起来。 “特勤,特勤,唐军渡河了。”大营的帅帐之外,曳莽的护卫闻得消息,靠着帐门,对曳莽高声道。 方才一阵鼓声,曳莽迷迷糊糊地已经醒了过来,起初曳莽倒也并未当真,只当是唐军又一次佯攻罢了,这几日曳莽累的实在厉害,左右时间还早,翻了个身,还想再歇息会儿,等下一通鼓再去巡视。 可就当曳莽眼睛刚闭上后不久,帐外护卫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曳莽给护卫下了严令,只要唐军稍有所动,便需及时禀告,曳莽哪怕是听到了护卫的话,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强睁着已经酸痛不堪的眼睛,问道:“可是唐军又佯攻了?” 护卫连忙回道:“唐军大部已经渡河,鲁谷兵败,北岸失守,唐军恐怕已经往大营来了。” “什么!唐军已经渡河了!何时的事情!”曳莽听了护卫的话,心头猛地一震,甚至都顾不得更衣,自己掀开了帐门对护卫问道。 护卫回道:“就在刚才,这是守河败军带回的消息。” 曳莽得知守河败军竟已退到了大营,接着问道:“鲁谷现在何处?” 护卫道:“听败军所言,鲁谷将军领人守河,被唐军大部正面冲垮,怕是已经死了。” 曳莽闻言,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若是鲁谷已经身死,那整个达布河想必都已经落在了唐军的手中,达布河失守,也就意味着浚稽山和唐军之间再无天险可守,那唐军大部岂不是顷刻便至。 “快,快,传令下去,命众军备战,随我登山固守。”曳莽连忙更衣着甲,对护卫吩咐道。 浚稽山一带,唐军对地形不熟,而曳莽在此镇守三载,对地形熟悉地很,若是正面交战,薛延陀人绝不是唐军的对手,达布河已失,曳莽眼下唯一指望的便是靠着山势同唐军周旋了。 “呜...” 曳莽一声令下,传令官起号,一阵响亮悠远的号角声在薛延陀大营中响起。 此前,薛延陀人听着唐军的战鼓声,大多数人也只当做这是唐军的佯攻,都不曾有半分的警觉,甚至当他们听到了己军的号角声时,都不曾太当回事,只当是如往日一般调军前往达布河应付唐军的佯攻。 薛延陀人这些天已经听了太多的集号声,听得早已有些麻木了,甚至失去了军中本该有的反应,听着耳边的号角声,薛延陀最先的反应竟不是速速起身,而是各自三两成群地抱怨,拖拖拉拉地穿着衣甲。 薛延陀人拖拉,但唐军却不会给他们分毫的机会,压着最后一波败兵的脚步,唐军已经随到了薛延陀的中军大营。 薛延陀人的大营依山而建,上高而下低,并未另设栅栏,全凭山势,就连仅有的一处稍坚固些的营门也被己方的败军冲开了。 “曳莽可是正在其中?”薛延陀大营外,李恪指着前方,对方才俘获,用来引路的薛延陀人问道。 薛延陀降卒点着头,指着营中正中方向,一顶最高的大帐,对李恪回道:“那顶最高的便是特勤的大帐。” 李恪闻言,面露喜色,对身后的众军道:“本王要活的,生擒曳莽者,赏银万两,官身三级!” 李恪说完,手举虎头湛金枪,向前一挥,身后的数万唐军便如饿虎扑食,似潮水般涌进了薛延陀的大营。 重赏之下,尚有勇夫,何况是这唾手可得的富贵,大唐众军看着不远处高高搭起的大帐,那哪是营帐,分明就是一座银山。 此时的曳莽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唐军眼中的香饽饽,他一面命人收拾着干粮牛羊之类,一面命众军集结,准备转入山中,而就在这个当口,唐军大部已经杀了进来。 现在的薛延陀人,有的浑浑噩噩,揉着困得发酸的眼正往军中集合,有的还在一边抱怨着,一边磨磨蹭蹭地起身,不知所谓,光靠着曳莽麾下的数百护卫,又怎能挡得住唐军片刻。 席君买就在李恪身侧,李恪一声令下动地也最快,策马持枪,便直奔曳莽中军大帐而来。 席君买武艺卓绝,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招之敌,人马辟易,莫能当之,有如一把尖刀般刺破了薛延陀人的守卫,直奔他们的心窝而去。 席君买手中挥舞着银枪,抬枪刺下便是一条人命,自营门到中军大帐,前后不过千步的距离,可死在席君买枪下的薛延陀人已逾百人。 薛延陀人中也有些当年是随大度设南侵过诺真水的,对当初在诺真水战场上宛如杀神的席君买本就还有些印象,眼下这一幕又激起了他们的回忆,纷纷奔逃叫唤道:“杀拔野力的唐将回来了!杀拔野力的唐将回来了!” 薛延陀军本就是自北族各部拼凑而来的杂兵,大败之下更是没了军纪可汗,看着杀人如割麦般的席君买,纷纷避让,不过片刻的功夫,席君买带着人便杀到了中军大帐之外。 大帐外,曳莽带着一众护卫收拾了七七八八,正欲自后营门往山上撤去,却与一路杀将而来的席君买撞了个照面。 众唐军看着曳莽在前,也纷纷冲了上去,但却被曳莽的护卫挡住了。 而一旁的席君买看着眼前的曳莽,脸上露出了笑意,笑道:“岂不正是送上门的功劳。” 说完,席君买挑准了时机,轻地一夹马腹,胯下青海骢便如离弦之箭般直扑曳莽而去。 此时曳莽麾下的护卫已大多被唐军缠住,席君买又来地极快,旁人应付不及,曳莽只得拔刀,自己迎了上去。 席君买身着唐军高层将官才有的明光甲,看着年岁也不大,曳莽不敢有丝毫的轻视,看着席君买挺枪冲来,运起全身的气力便举刀挡了上去。 “铛”地一声脆响在曳莽耳边响起,只一面交锋,曳莽的刀竟被席君买击落在地,手掌发麻,就连虎口都震出了血来。 曳莽的眼中满是惊愕,他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唐军将来的气力竟如此骇人。 曳莽只是短短的一阵错愕,紧接着,席君买把本是右手拿着的银枪转到了左手,伸出右手,抓着曳莽的衣领,竟把近两百斤的曳莽生生地提了起来,架在了马上。 薛延陀主帅,特勤曳莽成擒了。 第十一章 欲用曳莽 曳莽是标准的北人身形,也是人高马大的模样,身高七尺,近两百斤,却被席君买轻飘飘地拎起,搁在了马背上。 席君买压着曳莽来到了李恪的身前,又将曳莽提起,丢于地下,而后自己翻身下马,对李恪拜道:“敌将曳莽已擒,末将向大都督交令。” 李恪抬手示意席君买起身,道:“君买起身,君买生擒曳莽,可是立下了本王北伐的第一份大功、” 而后李恪坐在马背之上,又看着地上的曳莽,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意,李恪对曳莽道:“夷男诸子,你是第二个倒在本王手下的。” 曳莽被席君买提着小鸡一样丢在了地上,扑起了一阵烟尘,险些摔断了他的腰,曳莽抬头看着眼前跨于马上的李恪,又看了看身后站着席君买,心中满是一阵无力。 曳莽早知大唐之盛,将士善战,天下莫敌,可他还不曾见到战无不胜的大唐禁军,不曾见到威震大漠的名帅李靖,也不曾见到传闻中武名最重的秦叔宝和尉迟恭,便是李恪和他的河东边军,已经压地他透不过气来。 李恪说话,虽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但所言也都是实情,三年前大度设拜在李恪手下,到了如今,又是曳莽,而接下来要面对李恪的便是自汗庭赶来增援浚稽山的拔灼,还有正自西面金山调来东线的突利失。 在曳莽来看,李恪麾下八万大军,俱是精锐,薛延陀已经失了诺真水,也就意味着失了浚稽山,丢了如此天险,就算是突利失,也难是李恪的对手,难将李恪彻底挡在郁督军山外了。 一时间曳莽成擒,被摔在了李恪的马下,曳莽的心里反倒没有太多的愤恨与不甘,除了该有的失落和难过外,他的心中竟莫名地还有一丝释然。 因为曳莽才干寻常,并不出众,就在曳莽受命来到浚稽山的这几年,他实在是太累了,他肩上的压力也实在是太大了,如今浚稽山破,一切都结束了。 曳莽舒了口气,叹道:“三皇子棋高一着,曳莽自愧不如,曳莽输了便输了,要杀便杀吧,曳莽任凭三皇子处置。” 曳莽的反应落在了李恪的眼中,李恪不禁觉着有些讶异。 夷男诸子中,李恪和大度设还有曳莽两人打的交道最多,但两人虽是一父所出,性子却相差甚远,大度设贪狠果决,志大于才,而曳莽却不止是行事谨慎,性子也平和地很,颇有些不争不抢的味道,没有李恪想象中的那般暴躁。 看着李恪似乎稍觉讶异,一旁的王玄策也知道李恪在想着什么,于是上前,靠到李恪的耳边,对李恪小声道:“曳莽其母本是汗庭奴婢,在夷男身边并不得宠,曳莽也是如此。” 曳莽是庶出,其母原不过是夷男身边的奴隶,在夷男酒后委身后才有了曳莽。曳莽在汗庭位份并不高,在夷男诸子,曳莽最不得宠,甚至在夷男眼中,曳莽之重恐怕还不及侄儿咄摩支。 此次出镇浚稽山,若非汗庭无人可用,又有帕夏梯真达官举荐,浚稽山特勤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曳莽。 李恪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曳莽是夷男庶子,和其母一样在汗庭并不得宠,地位不显,处境也不算好,此番曳莽身为特勤,又丢了浚稽山,就算是李恪放了他回去,待他回了郁督军山汗庭,汗庭也再没了他的一席之地,就算留的性命,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一时间,想到这些,李恪的心头竟也多了些同情,或者说是感同身受吧。曳莽是庶子,处境堪忧,而李恪又何尝不是呢? 李恪自然是比曳莽要好些的,李恪的生母出自弘农杨氏,前朝公主,身份尊贵,李恪得父皇恩宠,不弱嫡子,李恪自己也颇有手段,在朝中有些人望,但这一切也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李恪输不起。 现在的李恪看似声望正隆,但他却和曳莽一样,正在走着钢丝。 若是北伐一战胜,李恪的风头一时无两,甚至可以借此冲击太子之位,但若是北伐战败,李恪多半也会因此失势,也不过又一个曳莽罢了。 李恪看着马下的曳莽,对于这种人,李恪反倒没了杀他的心思,李恪道:“本王不是嗜杀之人,成王败寇,输了的也不是非死不可。” 曳莽听着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问道:“三皇子不杀我?” 李恪笑了笑,并未回曳莽的话,而是摆了摆手,对身后的卫率道:“带下去,仔细看押,不可短了吃用。” “诺!”李恪身后的卫率得令,应了声诺,两个人将曳莽押了下去。 王玄策何等聪明,方才王玄策就在李恪身侧,听了李恪对曳莽的安置,心中隐约已经有了猜测,王玄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而后靠前对李恪问道:“殿下可是有意用曳莽?”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不错,待本王北伐功成,平定北敌后,漠北局势势必大变,本王总要在漠北寻一个名正言顺,办事又靠得住的人。” 王玄策接着问道:“殿下是择中了曳莽吗?” 李恪道:“正是,朝中百官,对于漠北安置,有相中突厥的,也有相中如回纥这般铁勒余部的,但本王今日却发现,这曳莽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王玄策应道:“殿下所言极是,曳莽既没有太大的野心,行事也谨慎,确是置于漠北的极佳人选,若是曳莽能为殿下所用,到时不止是薛延陀,整个漠北都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李恪身为北伐的三军主帅,在安置漠北事宜之上本就有着极大的话语权,若是待将来唐军平定漠北,李恪便可举曳莽代夷男之位,坐镇漠北,这样一来,李恪便可借曳莽之手制控漠北,将来若是中原有事,李恪也可借得北援。 李恪笑道:“先生说的不错,本王筹备三年,千里迢迢地率军北上,若是来日平定薛延陀,又岂能便宜了旁人。” 王玄策不解道:“殿下既欲拉拢曳莽,收为己用,又为何对他如此疏远,何不稍作示好呢?” 李恪道:“示好是必然的,但曳莽毕竟是北人,光施恩是不行的,未必压得住他,本王在施恩之前还要示他以威。” 王玄策问道:“殿下欲从何处示威?” “拔灼。”李恪的口中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第十二章 谷外埋伏 拔灼,夷男第四子,也是夷男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嫡子,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拔灼年纪虽小但也最是狂肆,甚至尤甚于当年统兵五万,建牙浚稽山,不可一世的大度设。 不过拔灼虽然少年狂妄,虽然是夷男唯一的嫡子,但他在薛延陀的位份却不比李承乾在大唐那般。 薛延陀以武立国,又出自铁勒,不比大唐那般多的规矩,拔灼虽是嫡子,却也不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可汗。 相反的,在大度设叛出薛延陀之前,倒是当年在灭突厥之战中立功最多的大度设和突利失两人呼声最高,威望也最重,如今大度设不在,机会最大的便就只剩下突利失一人了。 这些年来,薛延陀可汗夷男的身子骨越发地差了,众人虽然嘴上都不敢说,但都知道,以夷男如今的模样,只怕是没有太多年头可活了,此番李恪北伐,意在平灭薛延陀,既是薛延陀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同时也是可以说是夷男诸子定未来可汗的一个机会。 可以说,这一战,夷男诸子,谁能立下大功,谁能击退李恪,保得薛延陀的国祚,谁机会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可汗。也正是因此,拔灼急,急地厉害。 在拔灼自汗庭率兵两万往东南支援浚稽山的时候,夷男同时也下令调了突利失自金山赶来,只是拔灼只是率兵助守,而突利失却是挂帅。 也就是说,只要拔灼在突利失赶到之前,未能建功,待突利失赶到,那拔灼便是突利失麾下之将,受突利失节制,到了那时拔灼再想有所作为,岂是易事。 故而自打拔灼接了夷男之令,领军南下之后,便快马加鞭,只取了最近的路,想要早些赶至浚稽山寻机退敌。 拔灼固然是立功心切,欲赶在突利失之前退敌建功,但他却还不知,就在他火急火燎地赶往浚稽山的时候,达布河已失,浚稽山已经归属唐军所有。 浚稽山西侧山口,这里是自西赶往浚稽山最快的山路,在谷坡的背后,此时谷下还一人未至,谷坡两侧的山上已经伏下了万余唐军。 达布河战败,曳莽成擒,李恪并未如惯例那般将曳莽押解看守,不准擅出,而是带着曳莽一同出军,在此地埋伏统兵增援浚稽山的拔灼。 “拔灼统军来援,也不曾告知我来路,我更是不知拔灼的行程,三皇子为何一定要拉了我在此?”谷坡坡顶的树下,李恪正卧于矮木之下,一旁曳莽看着身旁的李恪,问道。 李恪听着身旁曳莽的话,笑了笑,李恪带着曳莽在此伏击也有大半日了,曳莽能等到此时才发问,也算是憋得住的了。 李恪把玩着手中随手摘来的草茎,似是漫不经心道:“因为本王想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曳莽听着李恪的话,先是一顿,一时间竟没有明白过来李恪的意思,李恪给曳莽一个机会,这与李恪带他随军有何干系。但是紧接着,曳莽又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 今日李恪是为伏击拔灼而来,李恪给他的机会自然也是与拔灼有关,曳莽问道:“三皇子莫不是想要我对付拔灼?” 李恪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本王给你的机会,待拔灼领兵来此,只要你能领兵入谷,伏击拔灼,你便是本王门下,不止能够保得性命,而且可以引为重用,如何?” 曳莽为李恪所擒,无论生死,也都在李恪一念之间,李恪要杀曳莽,不过举手之间,要保曳莽,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是死还是活,这不必说,曳莽自然想活,但有些事情却也不是曳莽可以随性的。 降唐对曳莽而言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毕竟在大唐与薛延陀断贡绝婚之前,薛延陀就是大唐臣属,曳莽也算半个唐臣,真正叫曳莽左右为难的是伏击拔灼。 曳莽伏击拔灼,便是和薛延陀上下彻底撕破了脸,也算是薛延陀在北伐之战中第一个反攻旧主的人,将来李恪北伐若胜,届时许多族人归降大唐,同为唐臣,他又该如何自处,李恪北伐若败,曳莽更是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 曳莽想了想,对李恪道:“三皇子这么说,实在为难我了,我同拔灼毕竟也是同父兄弟,贸然实在是下不去手。” 李恪闻言,笑道:“哦?这倒是叫本王意外了,难不成你们兄弟相处竟如此得宜,你不愿伏击拔灼,竟肯为了他丢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李恪的话乃是故意言之,李恪知道,曳莽生母本是奴婢,而拔灼生母却是薛延陀可敦,拔灼一向瞧不上曳莽,往日在汗庭时也没少给曳莽难堪,两人的关系一度相处地极差。 果然,李恪之言入耳,曳莽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仿佛以往拔灼同他为难的场面又在曳莽的脑海中重现了,曳莽不愿就此叛出薛延陀,但若是要自己为了拔灼丢了性命,他又不甘。 李恪看着曳莽左右为难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用,于是接着问道:“曳莽,你今岁几何啊?” 曳莽如实回道:“二十有七,空长三皇子八载。” 李恪道:“二十有七,正当盛年,若是就此死了岂不可惜。本王北伐,此战若胜,郁督军山之主的位子就此空悬,本王又无意于漠北,只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坐镇郁督军山,难道你就不想做这漠北王吗?” 漠北王! 曳莽听到这三个字,“咯噔”一下,心跳竟加快了许多,身为夷男之子,生于汗庭,他又何曾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他出身不佳,才干寻常,又不得其父宠爱,无论怎么算,这可汗的位置都轮不着他,可今日李恪的一番话,却给曳莽劈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正如李恪所言,李恪志不在漠北,绝不会自己据有郁督军山,当年他可以扶起夷男,今日就可以扶起他曳莽,若是依李恪所言,曳莽未尝没有建牙郁督军山,做这个漠北王的机会。 谁没有野心?尤其是曳莽这些从来都不为人所重的人,被兄弟踩在脚下的人,他们一旦有了站起来的机会,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珍惜,都想拥有。 曳莽小心地问道:“三皇子所言是真的?” 李恪道:“本王犯得着骗你吗?本王要杀你,不过举手之间,要灭拔灼,也是如此。” 曳莽听得李恪的话,深以为然,李恪确实没有如此大费周章地诓骗他的必要,今日李恪只是要借拔灼立威,要曳莽交上一份投名状。 曳莽想着,远远地看着似乎已经自西出现在视线中的薛延陀士卒,曳莽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了。 第十三章 拔灼身死 拔灼自汗庭领军出征,一路急赴浚稽山而来,不过四日的功夫,便到了浚稽山的山口。 在拔灼的认知中,哪怕到现在为止,达布河也还是在薛延陀手中的,达布河既然还在薛延陀手中,浚稽山自然就还在薛延陀手中,浚稽山中也不会有唐军的伏兵。 因是如此,拔灼又急着赶路,要去夺那退敌之功,故而也不曾命人多探,便直奔入山的山谷而来,孰不知,现正在山谷中等着他的却是久候多时的大唐伏兵。 “叶护,过了这处山口,便是浚稽山,快马加鞭,再有一日多的功夫便可到达布河了。”山谷口外,拔灼的副将速律指着不远处的谷口,对拔灼道。 拔灼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好,传令下去,快马加鞭,速过了此地,明日晚前,务必要赶到达布河。” 速律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又接着问道:“叶护驾临浚稽山,可要先行通知曳莽,着其接驾。” 拔灼官封叶护,在薛延陀很是尊崇,仅此于夷男的可汗,而曳莽虽官拜特勤,在薛延陀也位分颇高,但却远逊于拔灼的叶护,速律故有此言。 速律是拔灼的人,跟随拔灼也有些年头了,一向知道拔灼与曳莽不和,此番拔灼奉可汗之命赴浚稽山增援,若依往例,自然是要为难一番曳莽的。 若是以往,速律这么说自然是无甚不妥,但今日却不同了,今日的拔灼有了其他的心思。 此次应对唐军北伐,拔灼的对手不是曳莽,而是即将东来的突利失,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曳莽闹地不悦,显然有碍大局。 拔灼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此行以建功为先,其他的暂可不论,还是速速行军的好。” 速律也知道拔灼的意思,忙应道:“叶护说的是,是我短见了。” 速律说完,挥了挥手,示意麾下众人加速行军,进了山谷。 山谷中,拔灼率着薛延陀军大部已经进了谷口,而在山谷之上,李恪也正伏在谷上看着下面的拔灼一众。 李恪看着谷下的众人,对身旁的曳莽问道:“谷下谁是拔灼?” 曳莽指着那个二十出头,行于正中的一个年轻男子,对李恪道:“正中那个身着白甲,骑黑马的便是拔灼。” 李恪点了点头,问道:“可曾考虑好了?率军下去,击溃敌军,你便是本王门下,便是未来的漠北王。” 拔灼带着众人已经渐渐走到了山谷的正中,恐怕再有盏茶的功夫便该走出山谷了,眼下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给曳莽思考,不过好在曳莽早已下了决定,也不必太多地思考。 曳莽回道:“曳莽愿为殿下效力。” 李恪听着曳莽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把手边的一把配刀甩给了曳莽,道:“如此本王便看你的了。” “多谢殿下信任。”曳莽接过李恪递来的配刀,看着谷下的拔灼,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曳莽应了李恪的话后,缓缓地站起了身子,看着谷下的薛延陀人缓缓地走到了山谷的正中,钻进了唐军设下的埋伏,而全不自知。 一时间,曳莽紧张、害怕、激动,诸多情绪在曳莽的心头涌过,也不知是何等滋味,毕竟谷下走着的是他的同族,是他的同父兄弟,曳莽的心里难免有些彷徨。 不过这彷徨也只是暂时的,随即,当曳莽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了李恪许他的漠北王的位置,心中慢慢地又坚定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眼下的路是他唯一的路。 曳莽盯着谷下,看准了机会,持刀一挥,紧接着当先冲下了山谷。 李恪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麾下众军也紧随其后,自谷上冲杀而下,直奔谷下的薛延陀人而去。 在薛延陀人想来,浚稽山本该是薛延陀属地,正是因此处是薛延陀人属地,便绝不会出现唐军,也没有做好半分遇到伏击的准备,薛延陀人突然看到了自谷上冲下的唐军,顿时乱做了一团。 “叶护,是唐军!是唐军!”速律看着谷下冲杀而下,无数身着唐军衣甲的唐军士卒,双目圆瞪,对拔灼惊讶道。 拔灼听了速律的话,抬眼一看,果然,正如速律所言,山谷两侧竟突然出现了大股唐军突袭而来。 看着似从天降的唐军,拔灼已经没有功夫再去思索唐军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了,因为来的不只是唐军,随着唐军来的还有唐军的第一波箭雨。 拔灼领兵往浚稽山而来,是为固守达布河,故而此行多带了箭矢之类,军中大部士卒并无重甲护身,面对唐军突如其来的一阵箭雨,薛延陀士卒只能持刀格挡,亦或是翻身下马躲至马下,而若有反应不及的,便就成了唐军的箭下亡魂。 箭雨收割着薛延陀人的性命,几轮箭雨之后,薛延陀士卒已十去其三,剩下的人中近半也受了箭伤,没了战力,拔灼身着厚甲,在周遭护卫的拼死回护之下才保得了周全,可还不等拔灼喘口气,唐军的伏兵已经自山上杀了下来。 “不要慌乱,结成方阵,带着剩下的将士且随我杀出去,突围出谷。”拔灼能被夷男委以重任,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看着唐军杀下来,己方已陷入绝险之地,拔灼竟还保有了几分冷静,对速律吩咐道。 速律得令,应了下来,当即整军,带着身边的护卫便要随拔灼冲杀出谷。 可就当拔灼带着身边的数百护卫,准备杀出重围时,却发现有一人带兵迎面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来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曳莽。 “曳莽?”拔灼看着曳莽,讶然道。 曳莽身为浚稽山主帅,此时的他却和唐军一同出现在了这里,这意味这什么拔灼岂会不知,一时间拔灼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唐军会出现在此地,原来曳莽竟已降了唐军,浚稽山早已不复为薛延陀所有。 “曳莽,你竟敢叛我薛延陀。”拔灼指着曳莽,怒喝道。 拔灼会有如此一说也早在曳莽的意料之中,曳莽并未直接回拔灼的话,而是带着人直接挥刀冲了上去,用自己手中的刀回应了他。 拔灼见状,自知已无退路,咬了咬牙,也带着麾下护卫迎了上去。 若论气力,拔灼与曳莽倒是相当,但拔灼连日赶路,气力虚浮,而曳莽守株待兔,早已歇息了多时,相比之下自然是曳莽占了优,而且拔灼麾下的护卫更不是大唐精锐边军的对手,两相对比之下,高下立现。 起初,拔灼带着一众护卫倒还能勉力抵挡,但随着周遭的唐军越聚越多,薛延陀人被渐渐杀散,拔灼一众越发不支了。 曳莽看着拔灼渐渐不支,落马成擒已是必然之事,曳莽的心中闪过了一丝狠厉。 李恪要用曳莽,是因为曳莽行事谨慎,又是夷男之子,而拔灼也夷男之子,而且还是嫡子,若是拔灼也落入了李恪的手中,降了李恪,那曳莽就不再是李恪唯一的选择,李恪还是如此看重他吗? 左右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何差再更进一步,曳莽想着这些,心一横,拿着手中的佩刀,趁着拔灼疲于应付旁人,一时不备,竟重重地把刀刺进了拔灼的腰腹,取了他的性命。 第十四章 临危受命 曳莽虽不得夷男宠爱,在汗庭的位份也比不得另外几位可汗之子,但曳莽在汗庭这么些年,多少也混了脸熟,郁督军山汗庭上下的士卒不识得他的倒还真的不多。 曳莽率军在谷中伏击了拔灼,最后还取了拔灼的性命,许多薛延陀士卒都看在眼中,有的薛延陀士卒侥幸逃得性命的,便逃回传信去了。 郁督军山,汗庭大帐,奉命自西线调回的突利失正在汗帐中与夷男对坐,商讨却敌之事。 “我儿此次往浚稽山防备唐军,有何打算?”汗帐中,夷男看着突利失,面容凝重,对突利失问道。 突利失回道:“唐军势大,非我军可比,我到了浚稽山后当依河险、山势固守,借地形与李恪周旋,免于正面厮杀,存我薛延陀主力。” 夷男闻言,连连点头,脸上的愁容终于稍稍缓解了些许,拔灼行事莽撞,而突利失相较之下便稳重了许多,夷男也放心不少。 夷男道:“我儿所言极是,待我儿率军去了浚稽山后,我薛延陀大半的人马就都聚在了浚稽山,浚稽山若失,我薛延陀便亡了一半,浚稽山可千万不容有失。” 薛延陀上下,计兵十八万,突利失麾下五万,曳莽麾下四万,拔灼带去了浚稽山两万,金山咄摩支麾下一万,剩下的六万则在汗庭,由夷男亲自统帅。 正如夷男所言,若是突利失率金山大军到了浚稽山,那薛延陀大半的兵力便就都汇集在了浚稽山,若是浚稽山那边出了大问题,那整个薛延陀都危急了。 突利失道:“父汗放心,我知晓轻重,此次阻敌,我当以存兵保土为重,杀敌为次。” 突利失所言甚得夷男心意,夷男拍了拍突利失的肩膀,对突利失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夷男轻拍着突利失的肩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接着道:“此次你去浚稽山,凡事以你为重,拔灼年轻,统兵作战不及你,你自己拿定的主意不必顾及他。” 突利失眉头微皱,有些为难道:“拔灼毕竟是叶护,官位在我之上,我只怕到了浚稽山,拔灼未必能全听我的。” 夷男闻言,当即从身后的桌案上取来一柄绘着苍狼头画的狼旗,交到了突利失的手中,对突利失道:“这是我的狼旗,你拿着狼旗去浚稽山,到了那边,你的话便是我的话,谁敢不从?” 在汗庭之外,狼旗代表着整个薛延陀最高的权利,与大唐天子赐节类同,夷男赐给了突利失狼旗,突利失到了浚稽山便如夷男亲至,突利失的命令就算是叶护拔灼也不得不从。 “谢父汗。”突利失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自夷男的手中接过了狼旗,有了这面狼旗,突利失的底气又足了三分。 突利失此去干系重大,夷男还在同突利失交代着驻守浚稽山之事,但是就在此事,帐外的护卫却推开帐门走了进来。 “可汗,帕夏求见。”护卫入内,对夷男禀告道。 夷男闻言,对突利失道:“帕夏是我族中宿老,此来多半是有事情交代于你,你仔细听着便是。” 夷男说完,便命护卫领了梯真达官进帐。 起初,夷男听闻梯真达官求见,倒也未太当回事,毕竟突利失出征在即,此战又干系薛延陀国运,梯真达官身为帕夏,又是长者,专程来此商讨些事情,交代几句也是有的。 片刻之后,护卫便领着梯真达官进了大帐,可就在梯真达官刚进帐的一瞬间,夷男顿时觉出了不对。 梯真达官面色潮红,气喘吁吁,显然已是极为疲累,梯真达官虽然年迈,但身子骨却一向康健,他如此模样自然不是因为染病,而是因为他是一路急奔而来,而究竟又有何事能叫梯真达官如此急迫,夷男不禁有了一种不好的念头。 “可汗,不好了。”梯真达官一进帐,便对夷男道。 梯真达官的话也正印证了夷男的猜测,夷男的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何事?” 梯真达官道:“东面败军带回的消息,拔灼大军在浚稽山入山谷口遇唐军突袭,除后部百余散军外,主力全军覆没。” “什么!”夷男毫无心理准备,猛然听到梯真达官的话,瞳孔猛地放大,不自觉地高声唤了出来。 紧接着,夷男又问道:“拔灼呢,拔灼何在?” 梯真达官叹了口气回道:“叶护遇袭,已经阵亡了。” “拔灼死了?怎会如此!”拔灼在薛延陀虽然威望不重,不及突利失,但却是嫡子,极得夷男宠爱,否则也不会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护之职给他,夷男听得拔灼阵亡的消息,心中一切绞痛。 夷男猛然起身,问道:“曳莽何在,为何唐军能过浚稽山,伏杀了拔灼?” 梯真达官回道:“浚稽山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但...” 梯真达官说着,又生怕夷男受不得这等打击,故意顿了顿,才又接着道:“但据败军带回的消息,拔灼大军便是曳莽率唐军伏击,拔灼也是曳莽亲手杀的。” “曳莽率唐军杀了拔灼?”夷男听了梯真达官的话,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当场便一头栽了下去。 “父汗小心!”一旁的突利失见夷男栽倒,连忙上前扶住了夷男,急声唤道。 突利失对夷男道:“唐军北侵,父汗乃一国之主,还需注意身子。” 其实夷男险些栽倒在地,也不是全因曳莽伏杀拔灼之事,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就是浚稽山。 唐军既然已经过了达布河,过了浚稽山,而浚稽山那边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这意味着什么夷男岂会不知,恐怕就在拔灼启程南下的时候,浚稽山就已经落在了李恪的手中。 唐军北伐尚不足一月,薛延陀大军已十去其三,就连浚稽山都丢了,不日唐军便当大举北上了。 夷男躺坐在胡凳上,一边咳嗽着,喘着粗气,一边对梯真达官问道:“唐军大部恐怕不日便将大举北上,浚稽山已失去,帕夏以为该当如何?” 梯真达官回道:“唯今之计,只有命突利失率大军前往卢山阻敌,力求将李恪挡在郁督军山外了。” 夷男闻言,稍稍平了平气,拉着突利失的手臂,对突利失道:“我封你薛延陀新叶护,持可汗狼旗前往卢山阻敌,你若能击退唐军,将唐军挡在郁督军山外,你就是我薛延陀未来的可汗。” 第十五章 议取汗庭 自打唐军夜渡达布河,破了浚稽山大营后,浚稽山已为唐军所有,甚至在唐军伏杀拔灼之后,唐军在浚稽山西北也没有了半分的威胁。 浚稽山,唐军大营,李恪传来了大都督府臣属并各州都督都督,正在营中商讨北伐之事。 “此番北伐,能定浚稽山,多赖众将之功,本王自当奏疏进京,向父皇为诸位请功。”大帐之中,李恪端坐于正中上首的帅位之上,看着帐中众人道。 李恪之言才落,帐中一众文武也纷纷道:“此乃大都督之功,我等岂敢窃居。” 李恪道:“诸位之功,本王已记于功簿,不过眼下浚稽山才破,北伐之事不过十成其一,还远未到叙功之时,日后还需诸将鼎力,再定全功。” “但请大都督吩咐。”众人闻言,也知李恪之意,齐声应道。 李恪环视了一圈帐中众人,按剑走到了一侧悬在梁架上的漠北地图边,这份地图详尽非常,乃是李恪能巧匠将赵德言赠予他的地图放大拓写而来。 李恪指着这张地图,浚稽山与郁督军山间交接之处,一处标绘了卢山之名的地方,对帐中众人道:“本王欲自东取郁督军山,则必过卢山,卢山乃郁督军山前最后一道屏障,又据地险,薛延陀人必在此设重兵布防,众将可有破敌良策?” 浚稽山同卢山间是一片平阔的草场,一马平川,薛延陀绝不会在此处草场平地驻兵。 而卢山与郁督军山相连,既是郁督军山的属山,又是郁督军山前的最后一道屏障,除非夷男急于同李恪在郁督军山决战,否则必会提前于卢山驻军,阻击唐军北上。 “依末将观之,卢山虽是险阻,易守难攻,但却非大军北上的必经之地,既薛延陀人拒守于东,我们何不绕道向南,自南取郁督军山,待定了郁督军山,擒得贼首后再往卢山,届时群贼无首,卢山传檄可定。”李恪话音才落不久,吕州都督司徒康便当先开口道。 司徒康所言也是个法子,既然卢山难取,便可直奔郁督军山汗庭,只消取了郁督军山,擒了夷男可汗,到时卢山守军便成了孤军,自然不成气候,举手可定。 司徒康所言确也是个法子,只是司徒康之言才落,副帅李绩便站了出来,李绩否决道:“大都督,末将以为此事断然不可。” 李恪看着李绩,问道:“副帅可是有何异议?” 李绩回道:“卢山虽非浚稽山通往郁督军山的唯一一路,但卢山却是夹在浚稽山与郁督军山间的要道,我等若不顾卢山,直接绕道往郁督军山,非但后军不稳,粮道也有被截断之危,若是粮道一断,我大军便成了空悬漠北的孤军,届时危矣。” 李绩乃是老帅,用兵多年,行军不失稳重,司徒康所言虽可避眼下之难,但却埋下了祸根,李绩自然不会允准,而李绩所言,倒也正是李恪所担忧的,孤军深入,自置于险地,绝非兵家所为。 司徒康听着李绩的话,看着李恪似乎也颇为赞许的样子,心中有些急了。 此次北伐,这是司徒康第一次向李恪进言献策,可他方才开口,都不等得李恪表态,便被李绩否决,日后李恪又如何再高看他一眼? 司徒康明知李绩威望深重,但事关自己前程,也还是出口争道:“副帅所言恕末将不敢认同,凡两军交战,哪有十拿九稳的,当年药师公北伐,若非用险,又岂会有恶阳岭之胜,大败突厥呢。” 司徒康所言,倒也有他的道理,也正如李世民私下同李恪聊起的那般,李世民曾同李恪谈及河东诸将,给李绩的评价便是“用兵稳重,不至大败,亦难大胜”。 李恪听着司徒康的话,心里也有了些想法。李恪不想和占着地利的薛延陀人死磕,不想拿麾下儿郎的性命堆积来这场胜利,而奇正相辅,本就是李靖用兵的精髓,也是李恪近来读《六军镜》的最大所得。 李恪手指着地图,突然开口道:“若是本王以大部人马取庐山,缠住卢山守军,以障眼法骗住郁督军山,而后遣精锐取道于南,奇袭郁督军山,可否?” 李恪之言入眼,大帐中的众人也是一顿,李恪所言倒是出了他们的意料。 两军作战,而且已经打到了敌军牙廷之外,正是寻机决战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分兵本该是兵家大忌,但李恪不是司徒康,他的话是不可随意驳斥的。 正因李恪之言不便随意驳斥,故而众人也都放在心中细细想了想,可想着想着,众人发觉李恪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论风险比司徒康所言更要小些,但若是能成便是定鼎之功。 还是李绩道:“大都督所言甚善,只是若只以少部精锐袭取郁督军山是否风险过大,若是不当,恐怕受内外夹击。” 李恪道:“副帅所言在理,但若是袭取郁督军山,兵力也不宜多,若是多了恐怕薛延陀警觉,不易成事,而且...” 李恪顿了顿,指着地图上西北金山的位置,笑道:“而且谁说本王没有援军了?” 李绩听着李恪的话,哪里还不知道李恪的意思,李绩问道:“大都督说的可是西面的大度设和西突厥部?” 李恪道:“不错,本王大举北伐,薛延陀金山防卫势必松懈,这便是大度设和西突厥破薛延陀金山防线的时候,只要大度设和西突厥破了金山防线,薛延陀汗庭势必震动,到时便是本王奇袭的机会。” 李绩担忧地问道:“大度设并西突厥麾下部众不在少数,若是他们乘机大举动进,一旦寻得良机,于大唐而言未必是好事。” 李恪问道:“副帅是担心本王引狼入室吧?” 李绩道:“大度设曾背薛延陀,实乃野心之辈,来日为了郁督军山,未尝没有再背我大唐的可能,此事不可大意。” 李恪道:“此事副帅倒是大可放心,大度设虽是恶狼,但本王已经寻好了那根拴着他的缰绳,他若能用,本王便拿这根缰绳拴着他,他若不能用,本王便拿这根缰绳勒死他,绝非难事。” 第十六章 漠北再遇 李恪口中提及的这根绳,便是现在金山,与大度设结盟共抗夷男的阿史那社尔。 当初阿史那社尔在碛北遇袭,损兵折将,甚至险些丢了性命,逃亡西域,这便是拜夷男所赐,阿史那社尔对夷男自是恨之入骨,要阿史那社尔伙同大度设出兵漠北自然不难,但难得是如何叫阿史那社尔抛却一时之利,投入大唐麾下,制衡大度设。 李恪和阿史那社尔也算是稍有些交情,但这点交情还不至叫阿史那社尔称臣效力,李恪还需一个他信得过,阿史那社尔也信得过的人出面,阿史那忠倒是勉强可以,但却不是最佳,毕竟阿史那忠不是汗室正统,和阿史那社尔还隔了层关系。 此事本也有些棘手,不过当李恪看到一位故人的时候,一切问题又都迎刃而解了,而这位故人不是旁人,正是阿史那云。 这一天,李恪在浚稽山驻军已有几日,李恪正往军中巡察,欲于明日开拔北上,奔赴卢山,可就在李恪正在军中各部巡视的时候,却有长孙冲命人传告,定襄公主阿史那云求见。 其实对于定襄公主这个名字,李恪听着始终觉着有些陌生,他更愿意听到“阿云”这两个字,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李恪听到阿史那云求见的时候,心还是不自觉地漏跳了一拍。 李恪顿时没了巡视的心思,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了副帅李绩,自己回了大帐。 对于阿史那云来寻他,李恪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在李恪的印象中,阿史那云一直都在躲着他。 阿史那云封定襄公主,封邑虽在定襄,但她却随族中牧民长居于白道川,当初诺真水之战,李恪过路白道川,也曾命人寻阿史那云来见,但白道川草场广阔,阿史那云刻意躲着他,他又如何能够寻得,故而那次也未能一见,这一次阿史那云主动来见他,倒也出乎了李恪的意料。 长孙冲也是聪明人,知道李恪和阿史那云的关系,当李恪回到中军后,阿史那云已经被长孙冲领进了帅帐稍坐,李恪一回帅帐便看到了帐中的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拜见殿下。” “长孙冲拜见殿下。” 李恪刚回,阿史那云和长孙冲便一同起身拜道。 “嗯。”李恪应了一声,而后摆了摆手,示意长孙冲暂且出去。 长孙冲见李恪摆手,知李恪之意,告了声退,便要动身离去。 可当长孙冲走到了帐门边,却看到了薛仁贵仍旧直挺挺地侍立在帐门边,便顺手拉了薛仁贵一把,小声道:“仁贵,你且出来,我同你有事相商。” 长孙冲官拜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份属李恪近臣,而薛仁贵乃李恪亲卫统领,更是心腹,长孙冲寻仁贵商谈事情倒也在情理之中,但薛仁贵却不知长孙冲之意,对长孙冲道:“子敬稍待,眼下我正当值,待我下了值后去寻你。” 长孙冲哪是真的寻薛仁贵有事,他不过是怕薛仁贵在帐中碍了李恪的眼罢了,长孙冲打了个眼色,低声道:“定襄公主乃殿下故旧,今日难得一见,你杵在这里作甚。” 薛仁贵入李恪门下不算久,平日里只顾护卫李恪左右,从不会去打听李恪的私事,故而不知阿史那云和李恪的关系,但薛仁贵不是憨人,又看着李恪的模样,长孙冲这么一说,薛仁贵哪还不知长孙冲的意思,点了点头,便跟着长孙冲连忙退了出去。 待长孙冲和薛仁贵走后,李恪才有功夫去细细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 阿史那云比李恪年幼两岁,几载未见,如今的阿史那云已一十七岁,与和李恪曾见时已经相差颇大,当初略显稚嫩的女娃早已出落地亭亭玉立,面容虽然依旧姣好秀丽,但与李恪记忆中的已经变了许多,没变的还是那种眉宇间草原女子独有的英气还有眼眸中闪烁的星光。 “听从长安回来的族人说,你已经成婚了。”草原儿女,终究还是直率,李恪面对阿史那云,本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阿史那云当先打破了场面上的冷清。 阿史那云开口便是这么一句,着实也出乎了李恪的意料,李恪顿了顿才回道:“是的,我成婚也有些日子了。” 阿史那云似有些感叹道:“当初你我长安分别时还是少年,想不到今日再见已是此时了,这些年你看似风光,恐怕过得也不容易吧。” 李恪是堂堂楚王,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风头无两,但李恪背后的不易又有几人能懂,不过好在阿史那云便是其中之一。 阿史那云懂得李恪,知道李恪壮志拿云,也知道李恪一路走来也必为旁人所不容,李恪一步一步熬到今日,岂会容易。 李恪闻言,笑道:“我走的路,本就是九死一生,无论如何,我都早已有了准备,这些都无妨,倒是你,回草原也有些年了,近年来在草原可好?” 阿史那云也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了当初李恪赠予他的那枚蜀王玉印,拿在手中晃了晃道:“我有殿下赠的这枚玉印,谁敢开罪于我。” 李恪见状,笑道:“这枚蜀王印是我当初自突厥南下时赠予你的,还有人认?” 这枚蜀王玉印是贞观四年李恪阴山临别前赠予武媚娘的,如今七载已过,李恪也早已改封楚王,这枚蜀王玉印若是没人肯认了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阿史那云却道:“你封皇命节制河东,制控漠南,掌塞外边事,在北地权柄之重,恐怕自入贞观年以来你还是第一人,莫说是我拿着蜀王玉印了,就是拿着最早的汉中郡王印,又有谁敢不卖这个面子。” 李恪笑道:“如此便好,当日我过路白道川时曾命人去寻你,可你却不肯见我,我只当阿云恼了我,今日你还肯来见我,我便宽心了。” 阿史那云道:“今日我来见你,既是因时隔数载,想同你再见一面,也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在李恪的印象中,阿史那云生性要强,从不轻易开口求人,哪怕对李恪也是如此,若是李恪记得不差,自打颉利故后,这还是阿史那云第一次开口求他。 李恪当即应道:“你都开了口,我怎会不应,你只管说来便是。” 李恪知道,阿史那云绝不会为难他,她既开口求他,那定是他力所能及之内的,故而也不曾多虑。 阿史那云道:“父汗生前遗愿,便是往死后再葬回金山汗庭,葬回突厥起兴之地,以往金山为薛延陀人所据,我难以全父汗心愿,如今殿下北伐,可否助我全了父汗的心愿。” 李恪道:“此事容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不日再次北上,届时你只管随军而行,同赴金山便可。” 第十七章 兵困卢山 次日,李恪留下阿史那忠同一万胡骑驻守于浚稽山,而他自己则率余下大部奔赴卢山而去。 卢山,本就是郁督军山南的一块要地,早在贞观八年,李恪自大度设手中夺得浚稽山隘口后,夷男便担心会有此一日,故而特命人在卢山依山搭建石隘,三载下来已颇有规模。 夷男把卢山当做挡在郁督军山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故而仔细经营,但夷男不曾想到,从头到尾,李恪都从未想过要硬取卢山,他所修筑的石隘不过是留给薛延陀守卒坟墓罢了。 “世人都说薛延陀夷男慕我天朝威仪,想不到竟在此处筑了一座城隘,实在叫人诧异。”十多日的功夫,李恪率大军行抵卢山,李恪在山外扎营,看着远处山上依山势而间的卢山石隘,不禁感叹道。 一旁的李绩闻言,道:“薛延陀之流,不过东施效颦罢了,身为草原部族,长于骑射,却龟缩于城隘之内,实在是可笑地厉害。” 李绩所言,倒也在理,薛延陀人生于马背,游牧为生,所长在于野战,可薛延陀人摄于唐军之威,竟不敢接战,龟缩于城隘之内,也算是自废武功了。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薛延陀上下是看着当年大唐如何攻灭不可一世的突厥的,又曾在李恪手下吃过亏,眼下更是腹背受敌,怎敢同唐军会战于野,孤注一掷呢。 李恪问道:“敌军主帅是谁,可曾探查出来了?” 李绩道:“敌军闭地而守,我军细作进不去,暂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看自郁督军山传回的消息来看,应当是突利失无疑了。” 李恪道:“突利失在此,想必所率的也是他麾下人马了,如此说来此时金山那边的防卫正是空虚,正是大度设出兵的时候。” 李绩道:“算着时间,遣往金山传信的使者估摸着已经到了金山,大度设不日东进。” 李恪道:“如此便好,金山那边出兵,危机汗庭,本王便可乘势南绕,直取郁督军山。” 李恪欲率军南袭之事李绩早已知晓,但李绩又听得李恪提起,还是道:“此事大都督是不是再斟酌斟酌,大都督乃三军主帅,万人之望,轻易犯险恐怕有所不妥。” 李恪道:“无妨,郁督军山西面有大度设牵扯,东面又有副帅在,本王自南面率精锐袭取郁督军山,当无大碍,而且一旦功成,漠北可定矣。” 李绩道:“假攻卢山,实取汗庭,确是好计,可以一试,但大都督何必亲身犯险,遣一得力之将前往便可。” 李绩闻言,看着身边的李绩,笑道:“千金之子不做垂堂,这样的道理本王怎会不知,可副帅又怎知本王的难处,本王此番北上是为建功,可不是当看客来的。” 李恪之言一出,李绩顿时也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李恪挂帅北上,是为取此滔天之功,若是李恪遣旁人赴郁督军山,而他自己却在卢山外作壁上观,这功拿地确实不硬气。 紧接着,李恪又道:“而且若是本王亲自率兵前往,夷男见了本王,不知我军深浅之下,必错当是我大唐大部人马已至,投鼠忌器,也多几分忌惮。” 李绩问道:“殿下准备何时南袭?” 李恪回道:“明日本王在阵前露个脸,之后便统军回绕,袭取郁督军山。” —————————————————— 金山,科布多草场。 当唐军大部行抵卢山,李恪的信也自浚稽山送到金山大度设的手中。 “先生,这李恪的书信欲叫我与他合攻郁督军山,先生以为如何?”大度设看着手中的书信,对赵德言问道。 赵德言回道:“特勤与李恪早有合盟,共取薛延陀,李恪已然出兵,又传信特勤出兵,特勤若是不动,恐怕不妥。” 大度设点了点头,但又有些担忧道:“先生说的是,但李恪其人狡诈非常,我担心他是有意诓骗我出兵,替他分担薛延陀兵力。若是如此,我不是平白折损人马吗?” 赵德言闻言,并未回大度设的话,而是反问道:“特勤这么问,可曾做好了与大唐或薛延陀殊死一战的准备?我科布多人马、粮草可能独自应对铁勒九部或是大唐?” 大度设听得赵德言所言,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赵德言道:“特勤和李恪共议论出兵,可李恪已经兵逼卢山,但特勤却还在此犹疑再三。特勤若不出兵,将来李恪若胜,势必兴师问罪,特勤自问麾下兵力敌得过李恪,敌地过大唐吗? 退一步讲,将来纵使李恪败了,薛延陀胜,而唐军退出漠北,特勤便需一人面对再无后顾之忧的铁勒九部,特勤可有十足的把握抵挡地住?” 赵德言之言入耳,大度设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下来,正如赵德言所言,若是大度设在此时拒不出兵,将来无论李恪和夷男谁胜谁负,他都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大度设问道:“那依先生之意,我是应当出兵助战了?” 赵德言是李恪的人,他看到李恪的书信,哪里还不知李恪的意思,赵德言道:“特勤不止要出兵,而且还要全力出兵,重创薛延陀,直奔郁督军山。 如此一来,将来李恪若胜,特勤可凭此功邀好李恪,建牙封汗,若是李恪败了,薛延陀西面兵力受挫,也无力再同特勤为难。若是特勤运气再好些,说不得还有就此取代夷男,成为薛延陀可汗的机会。可汗之位在望,特勤可不能被眼前一时之利迷惑啊。” 薛延陀可汗,这五个字落入大度设耳中,大度设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他这些年东西征战,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薛延陀的可汗之位,如今听得赵德言所言,薛延陀可汗之位似乎已经在望。 大度设激动地问道:“先生以为眼下正是时机?” 赵德言道:“夷男和李恪会战于卢山,都无暇西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特勤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这一战特勤胜了,便是薛延陀的王,纵使不胜,最差也可全据金山,届时讨得唐廷一纸册封,亦可称汗啊。” 赵德言这句话,顿时打破了大度设最后一丝顾虑,正如赵德言所说,夷男和李恪两方全部的注意都在卢山,若是大度设此时出兵东进,胜可据有郁督军山,称汗漠北,纵是败了,也可保有金山,徐图再起。 大度设当即应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即刻便出兵。” 第十八章 铁勒内乱 赵德言的话,让大度设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似乎一个被唐廷认可,叫漠北臣服的可汗之位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而大度设大军西出,奔东而去,奉命替换突利失,在金山驻守的咄摩支便陷入了险境。 咄摩支麾下本就不过只一万人马,勉强布防尚且不足,又从何去面对大度设和阿史那社尔的七万联军,大度设出兵不过三日,咄摩支便因兵力悬殊连连败退,退出了与大度设拉锯年余的金山防线,让出了整个金山,退到了唐麓岭暂守。 但咄摩支最多也只能是且战且退,咄摩支兵力不足,唐麓岭也不是久守之地,咄摩支在唐麓岭面前站稳脚跟后,便遣人兵分两路,一路往汗庭告急请援,一面则送信至独洛水,给奉命配合咄摩支防备金山的回纥部,请兵增援。 在以往,薛延陀部乃漠北之王,铁勒之主,夷男之命回纥部不得不从,只是现在,随着唐军北上,征讨檄书遍传漠北各部,薛延陀和夷男的号召力早不比从前。 独洛水,回纥首领大帐,当回纥首领菩萨看到了咄摩支的信,考虑的就不止是一个大度设,还有此时正身在漠北的李恪的态度。 菩萨全名作药罗葛菩萨,乃故回纥首领时健之子。菩萨一向与夷男交好,同为回纥部族,当年夷男起兵反突厥,菩萨便曾出兵鼎力相助,立下大功,故而也在战后得到了独洛水这块沃土建牙。 在偌大的漠北,铁勒称王,而在铁勒九部中,又以薛延陀部和回纥部最强,以往薛延陀和夷男能稳坐可汗之位,离不开菩萨和铁勒的支持,但现在,菩萨却动了其他的心思。 菩萨和夷男虽份属同宗,但两人的关系再近,也近不过部族的兴衰,身为回纥首领,回纥部族的存亡才是菩萨最放在心上的,薛延陀人的使者刚走,菩萨便命人传来了自己的长子吐迷度,一同商讨此事。 “咄摩支在金山战败,已经退守到了唐麓岭,他命人拿着可汗的手令请我出兵,助他固守唐麓岭,你以为如何?”吐迷度刚一进帐,菩萨便对吐迷度问道。 方才咄摩支的使者来此,吐迷度也得到了消息,自也清楚咄摩支的使者来此所为何事,吐迷度见菩萨发问,于是回道:“据我所知,此次大度设东进与以往都不相同,这一次大度设打出的是大唐的旗号,扬言是奉唐廷楚王殿下的帅令出兵助战,现在若是去挡大度设,便是与唐廷作对啊。” 菩萨道:“你也不赞同我出兵?” 吐迷度回道:“大度设奉楚王之命攻薛延陀,这时谁插手去助咄摩支,便是和楚王作对,和唐廷作对,所以阿塔万万不可出兵。” 吐迷度所言也正是菩萨心中所想,李恪兴兵北伐薛延陀,这个时候谁出兵助薛延陀,便是和李恪、和大唐为敌。 在两者间,一个是已经日暮西山的薛延陀,一个是正如日中天的大唐,谁都知道该如何去选。 菩萨道:“既如此,那我便从你之言,暂不出兵,再观望观望。” 吐迷度听着菩萨的话,想了想道:“若只是观望恐怕不足。” 菩萨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吐迷度回道:“眼下楚王北伐,漠北大乱,草原各部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欲从中谋利,难道阿塔就甘愿错过如此良机吗?” 菩萨和吐迷度父子也是野心之辈,菩萨听着吐迷度的话,隐约也猜到了吐迷度的意思,菩萨问道:“你想从夷男的身上割肉?” 吐迷度回道:“当年我回纥助夷男起兵,出力甚多,族人也因此死伤不少,可胜后夷男只给了独洛水一代,鄂尔浑河河谷一带死活不肯松口,既然夷男不肯给,我们便自己去拿,左右眼下楚王北伐,我们若是向薛延陀出兵,夺了鄂尔浑河,也是应楚王之令攻伐薛延陀。” 吐迷度的话落入菩萨的耳中,菩萨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鄂尔浑河河谷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当年回纥助薛延陀平定漠北后,菩萨曾一度向夷男索要此地,但夷男却当面回绝了此事。 薛延陀能胜突厥,回纥和菩萨出力甚多,回纥也是为薛延陀立国立下汗马功劳,故而此事一直叫菩萨耿耿于怀,记了许久。 菩萨道:“好,此事便依你所言,出兵先夺了鄂尔浑河,而后再看看大唐楚王的意思。” ———————————— 郁督军山,汗庭。 “大度设这个逆子,竟敢在此时发难!”咄摩支的信传到了回纥,很快也传到了郁督军山,夷男看着咄摩支送来的信,拍案怒道。 自打李恪北上河东督边后,先是大度设西叛,而后近几日来曳莽和拔灼也是一降一死,薛延陀凋零的不止是在漠北的势力和声望,还有夷男诸子。 这般境况之下,本就年过中旬,身子不佳的夷男连遭此等打击,身子骨便越发地差了,一声怒喝之后,接连是几声咳嗽,脸上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可汗息怒,还需仔细身子,大度设不是大患,大度设兵出金山,遣人抵挡便是。”梯真达官看着夷男的样子,生怕夷男再气出个好歹来,忙劝慰道。 夷男也知梯真达官用心良苦,夷男轻叹了一声道:“眼下突利失正率麾下大部在卢山抵抗李恪,曳莽和拔灼两部又全军覆没,眼下哪里还有可用之兵。” 眼下薛延陀的境况已是捉襟见肘,梯真达官哪里不知夷男的难处,梯真达官思虑了片刻,才道:“大度设虽然不是大患,但却不能叫他过了唐麓岭,过了唐麓岭便距郁督军山不远了,若是实在无兵可调,只能自汗庭抽调人马去唐麓岭了。” 夷男眉头紧锁,问道:“依帕夏的意思,调多少人马往唐麓岭为好?” 梯真达官回道:“两万,少了恐怕不成事,多了汗庭兵力不足,颇为不妥。” 此事的夷男连遭打击,早已精力不济,左右梯真达官行事稳妥,又为夷男信重,于是夷男应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帕夏所言,遣兵两万往唐麓岭,交由咄摩支。” 第十九章 夏乏 郁督军山,汉称之为燕然山,汉大将军窦宪燕然勒功便在此地。 郁督军山位处大漠偏北处,西北、东南向,纵横千余里,乃漠北要地,土地肥沃与金山并称,郁督军山脚下的郅居水河谷更是水草丰美,冠绝漠北,也是薛延陀汗庭所在。 郁督军山本就位处极北,就连当初李靖北伐时都不曾至此,再加之郅居水河谷又背靠郁督军山中段,易守难攻,自汉后,这还是中原王朝第一次遣兵至此。 李恪自卢山率一万中军精锐南绕,同行的还有大都督府一众、席君买的陌刀营和引路的曳莽,行军半月才至郁督军山。 此地也算是承平已久,故而当李恪行至汗庭百里外东南向的一处山坳时,郁督军山的汗庭方向还未及时得到消息。 时值初夏,气候回暖,郁督军山内外早已回绿,山谷深处郁郁葱葱的一片,正好成了唐军行军的最好掩藏。 连日行军,就算是唐军精锐也觉着疲累,左右已经相距汗庭不远,也算是到了地方,李恪便命众军在山坳中暂歇。 “幸得有你引路,否则若是只我们这些唐人在此摸索,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寻到此处,又要耽搁多少工夫。”李恪低头看了看地图,又抬头看了看山坳,对身旁引路的曳莽感叹道。 曳莽道:“殿下言重了,门下不过略尽绵力而已,殿下手中的地图详尽非常,连薛延陀汗庭的都比不得,殿下有如此详尽的地图,想必麾下也有对漠北极为熟悉之人,区区引路岂是难事。” 李恪手中的地图乃是赵德言所献,把漠北的山川地势标注地详尽非常,赵德言和李恪的关系乃是绝密,李恪麾下并没有几人知道,曳莽自然更不知李恪手中地图的由来,故而有此一言。 赵德言的事情李恪并不欲叫旁人知晓,于是也不再就地图之事深谈,而是问道:“依你看来,此处相距汗庭还有多久的路程?” 曳莽看了眼地图,回道:“过了这山,前面便是草原了,约莫再有一日多的路便可到汗庭了。” “一日多的路程。”李恪看着手中的地图,揣度着时间。 过了片刻后,李恪对苏定方吩咐道:“定方,此地相距汗庭已近,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先行歇息,入夜后再赶路。” 此处相距汗庭不过一日多的路程,慢慢地也开始有了人烟,若是白日里大军动身,易为人所察觉,故而李恪下令在此处山坳中暂歇,待入夜后再赶路。 “诺。”苏定方应了一声,下去传令三军扎营了。 ———————————— 五月,当漠北的郁督军山渐渐回温,变得越发暖和的时候,在千里之外的河东,太原已经入了夏时。 初夏已过,盛夏将至,此时的太原虽不能说是烈日炎炎,但郊野外的热浪也比往日猛烈了许多,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叫人久待不住。 晋阳城,并州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初建于北周,乃宇文泰第九子,时任并州总管的宇文纯所建,也颇有些历史了。 大都督府的内院屋前有一株自建府之初便种下的白槐木,这槐木约莫近百年的树龄,每逢盛夏,这槐木枝繁叶茂,虬曲的枝干如双臂般张开,在屋前搭起一座墨绿色的伞盖,遮蔽一方。 这株槐木之下可是乘凉的好所在,每岁一到这时,前厅微风徐来,带着池塘边的水气,轻拂在脸颊之上,带来一阵清凉。 “今日这李子是怎么回事?怎的吃着不比之前那般酸了,短了些味道,是不是出去采买的婆子买错了?”楚王妃武媚娘侧躺在槐树下的藤椅上,轻轻地在手中的李子上咬了一口,觉着滋味不对,于是皱眉对身旁的锦儿道。 锦儿闻言,起初倒也未曾多想,只是纳闷道:“这采买的婆子是咱们自京中王府带来的,行事一向稳妥,是信得过的,甚少出什么岔子,更何况这还是小娘点了名要的东西,怎敢买错了。” 楚王府上下人数众多,每日采买的数额也极大,府中人偶尔出些差错也是有的,但武媚娘不比寻常人,凡武媚娘所需的东西都是由她们自京中王府带来的婆子买的,买的东西必也是精挑细选,断没有错买的道理。 锦儿说着,觉得奇怪,便也走到了武媚娘的身前,拿起果碟中的一个李子,慢慢地咬了下去。 “咯吱...” 武媚娘点了名要吃酸李子,故而府中人也是专挑了硬些的买来,这李子极脆,一口下去脆脆地一声,满满的汁液便淌进了锦儿的口中。 酸,一瞬间这是锦儿全部的感觉,一股极酸的味道涌了出来,充斥着锦儿的嘴巴。 锦儿问道:“这李子酸的厉害,都快酸倒了牙,小娘怎的反倒觉着不酸了。” 武媚娘看着锦儿的模样,眉头都被酸地紧蹙在了一起,看来确实是被酸着了。 武媚娘恹恹地道:“兴许是这天热,我胃口不好吧,竟吃不出味来了。” 锦儿看着武媚娘的模样,担忧道:“自打阿郎北伐,小娘的胃口便不比以往了,不止吃的少了,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如前。阿郎虽不在,小娘担忧阿郎的安危,可小娘自己也要保重身子呀。” 武媚娘听得锦儿提起李恪,于是道:“昨日才收到三郎的信,浚稽山大捷,三郎已经起兵往卢山而去,听三郎信中的意思,若无意外,恐怕大军在九月入冬前便可凯旋,想来也是快了。” 武媚娘越是这么说,锦儿反倒越发地担忧了,锦儿道:“阿郎身边有万军随驾,席将军和薛将军更是天下莫敌的虎贲之将,自然安全无虞,小娘还需仔细自己的身子,免得消瘦了,到时阿郎回来怕是要怪罪府中人的。” 武媚娘见状,笑道:“你怕什么,左右有我护着你,怪不着你身上。” 锦儿看着武媚娘似乎还未把她的话放心心上,心里越发地急了,忙道:“婢子担心的不是殿下责罚,担心的是小娘的身子,自打入夏后小娘的胃口便大不如前,这样下去可怎好?” 武媚娘道:“无妨,兴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吧,待过些日子再凉快些便好了。” 锦儿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布包,对武媚娘道:“小娘平日里最喜吃些酸甜之物,既然吃了酸李子无味,便吃些甜食吧,这是我让人自京中送来的蜜饯,兴许小娘吃了便能开胃呢。” 锦儿说着,便缓缓展开了布包,放在武媚娘的手边。 武媚娘见状,也不好拒了锦儿一片好意,于是也挑了布包中最小的一块蜜饯便要放入口中,可还不等蜜饯入口,武媚娘问着蜜饯上甜腻的味道,心里顿觉一阵恶心,不自觉地干呕了出来。 第二十章 王妃有孕 武媚娘干呕,锦儿顿时被吓到了,这些天武媚娘的食欲和精神一向都不是很好,锦儿也怕武媚娘有什么万一。 在离京前,杨氏是再三叮嘱过锦儿的,要她千万仔细武媚娘的身子,现在整个武家,应国公府上下在长安能有今日的局面,几乎都是指着武媚娘一人,武媚娘的身子自然闪失不得。 锦儿见状,连忙请了武媚娘入内室歇息,自己则命人去了请了随行的御医来。 “王妃身子不适,可是有些日子了?”中医讲的便是望闻问切,御医进了内室,看着武媚娘的脸色,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点了点头,如实回道:“自打入了夏后便是如此,食欲不振,做什么都觉着气力不济,也提不起精神。” 锦儿看着一丝不苟的御医,对御医问道:“王妃年幼时也曾中过暑气,便是这般模样,王妃近日身子不适,可是和入暑有关?” 御医想了想,摇头道:“看王妃的气色似乎不是暑气入体之症,应当与此无关。” 锦儿闻言,深怕武媚娘的身子有什么大碍,连忙问道:“那是何故?” 御医回道:“光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还请王妃将手伸出,我为王妃把把脉。” “好,有劳御医了。”武媚娘应了一声,伸出了手,放在床沿。 御医坐在床边,缓缓地把手搭在了武媚娘的手腕内侧,双目微阖,为武媚娘诊起了脉象。 御医为武媚娘诊脉,武媚娘和锦儿都安静地待在一旁,不敢做声,生怕吵到了诊脉的御医。 御医的脸色倒也好看地厉害,先奇,后忧,再喜,最后又归于平淡,也看得武媚娘和锦儿两人一头雾水。 片刻之后,御医才缓缓地把手指从武媚娘的手腕上移开,而后问道:“王妃除了精神不振,有些厌食之外是否还有些喜酸渴睡,四肢也偶觉无力呢?” 武媚娘想了想,自己确有这些症状,于是回道:“御医所言正是,尤其是近几日来更觉如此。” 御医闻言,笑了出来,对武媚娘拱手贺道:“恭喜王妃了,王妃这是有了身孕,楚王殿下是要为人父了。” “御医是说王妃有了身孕了?”锦儿闻言,脸上刹那间露出喜色,对御医激动道。 御医道:“看王妃的脉象确是如此,再加之王妃的症状也确是有孕,错不了,而且看王妃的脉象和症状,腹中胎儿怕也是有两月了。” 御医说的笃定,锦儿脸上的笑意更重了,锦儿站在床前,对武媚娘笑道:“小娘听着了吗?御医说小娘有了身孕,咱们楚王府马上要有小世子了。” 李恪与武媚娘贞观八年成婚,李恪对她可谓万般宠爱,方一成亲,便把府中内外一应事务都放权交由看武媚娘打点,甚至对武媚娘的娘家也是极尽援手,但武媚娘嫁于李恪三载,其实心中一直都有一个疙瘩,那就是世子。 眼下李恪是对武媚娘视若珍宝,疼爱非常,但是现在的武媚娘年轻,又能在诸务之上帮助李恪甚多,可若是再过些年,武媚娘的年纪稍长之后呢,在李恪大志得成,不再需要武媚娘相助之后呢,她自信能叫李恪对她依旧万般宠爱的还有什么? 到了那时,武媚娘最大的依仗自然就是她皇帝赐婚的正室身份,还有就是为李恪诞下的世子。 此前成婚三载,她一直无所出,虽然李恪从不曾敦促于她,更不曾因为此事而对她有哪怕半分的疏远,但武媚娘自己却甚是在意,虽不至成了心病,但也叫她念念不忘。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不再是问题,只要她能为李恪诞下世子,再加上李恪对她的宠爱和她自己的手段,自然而然的,她的地位便会稳固非常。 武媚娘虽然心中已是极喜,但还是稍稍克制了脸上的喜色,对锦儿道:“哪里便知道是世子了,兴许是郡主也未可知的。” 武媚娘的话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也算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她的心里自然还是如锦儿所言那般,希望为李恪诞下长男的。 锦儿笑道:“说来也是奇了,小娘和阿郎成婚三载,都不曾有了身孕,怎的反倒在殿下北伐启程前怀了身孕,倒也巧合。” 正如御医所言,武媚娘的身孕约莫两月多些,而李恪是近两月前启程北伐的,那岂不就是在李恪北伐前怀上的孩子。 武媚娘起初倒也并未多想,但听了锦儿的话,顿时便想了起来,在李恪临行前他们倒也无甚异常,唯一异常的一次就是当初在书房中的那次,难不成就此那次怀上的身孕? “若早知在书房行那事能有如此功效,我怎还会等到今天。”武媚娘心中这么想着,本如白玉般晶莹的脸颊竟一下子多了一抹粉红。 这御医眼睛也是活亮,看着眼前的一幕,自己也不宜在此多待,于是嘱咐了武媚娘几句,便起身告辞道:“王妃还需千万仔细身子,臣下去为王妃再开两副安胎的方子。” 武媚娘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御医。” 武媚娘说着,又对门边时候的婢女吩咐道:“你且随御医先去开方抓药,而后带御医去账房领钱千贯,以为酬谢。” 御医闻言,忙道:“为王妃诊治本就是臣分内之事,岂敢当王妃赏赐。” 武媚娘笑道:“你为我楚王府诊出世子,难不成还不值区区千贯吗?这几月你且好生在晋阳待着,只管开方抓药便是,待殿下回来了更有重谢。” 御医忙俯身谢道:“臣谢过王妃。” 说完,便告辞离去了。 御医走后,锦儿摆了摆手,也示意屋中伺候的婢女先退出去,而后才对武媚娘问道:“小娘怀了身孕是好事,此事可要先行通知京里。” 武媚娘点了点头回道:“此事瞒是瞒不住的,而且也全无瞒的必要,你遣人告知宫中便可。” 楚王府本就是众矢之的,多少双眼睛盯着的,武媚娘怀了李恪长男这样的大事,决然是藏不住的,而武媚娘自己也不愿藏。 锦儿接着道:“那武家呢,若是夫人知道此事,想必很是高兴,说不得还会亲自来太原照看。” 武媚娘问道:“你是想要阿娘来太原?” 锦儿回道:“婢子以为小娘所怀自然就是楚王府以后的世子,干系重大,还是需家中长辈看顾的,楚王府有后,贵妃那边虽然心中一万个愿意,但身份所限,多半出不得京,何不请夫人来太原一趟,也好帮着些。” 武媚娘想了想,赞同道:“如此也好,左右阿爹那里有阿姊看着,也无甚事,那你便送信去一趟武府,让阿娘带些人信得过的人过来。毕竟阿娘是过来人,比起你们这些小妮子懂得还要多些。” 第二十一章 夜渡郁督军山 郅居水起源自郁督军山雪顶,沿郁督军山偏东南向的山谷中奔流而下,上窄而下宽,当郅居水流及山脚的时候已成了一条宽数十丈的大河,而河水也慢慢地变得温和,平静地流去。 郅居水古来有之,郅居水万千年间的冲刷,在出河口的两岸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扇状平原,这里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是整个漠北最好的草场,也是理所当然的薛延陀汗庭。 入了夜,天色已黑,漠北的草原不同于中原的城郭,草原一旦入了夜,便会很快地归于寂静,除了偶有的一两声孤狼的嚎叫,再无其他声响。 天地间也是昏暗的一片,除了空中挂着的几点稀疏的星光,草原牧场上的人家早已熄灭了灯火,进入梦乡。 但这一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就在深夜丑时天色已暗的时候,草原的东南向却突然传来一阵滚雷之声,闻之炸耳,仿佛要将整个草原席卷而下,踏碎郁督军山下的薛延陀汗庭,而随着这阵滚雷声而来的,便是李恪所率,绕袭汗庭的一万精锐。 “大都督,再往前三十里便是汗庭右翼俟斤阿波设的驻地,大都督欲攻汗庭,必先败阿波设。”在李恪的身边,曳莽和李恪前后策马而行,曳莽指着前方,对李恪道。 汗庭乃薛延陀可汗夷男所在,也是薛延陀的许多首领和贵族所在,至关紧要,自然不会是孤零零地伫立在郁督军山脚下,在汗庭的两侧还有左右两翼,而李恪自东南而来,要取汗庭必过右翼,而右翼的主将便是曳莽口中的阿波设。 汗庭的右翼防务主将,倒是和大唐的金吾卫大将军相类,干系紧要,而能做到这一步的,阿波设自然也不是寻常人了。 李恪问道:“你可知阿波设是何底细?” 曳莽回道:“阿波设乃薛延陀帕夏梯真达官幼子,颇有勇力,极得梯真达官喜爱,也因为梯真达官的缘故,为可汗所信重,托以汗庭右翼防务。” 李恪道:“如此说来阿波设倒是有些本事了?” 曳莽道:“阿波设虽然勇力,但也不过一个莽夫罢了,大都督纵兵夜袭,要败他不难,不过有一事大都督却需多些仔细。” 李恪闻言,问道:“哦?何事?” 曳莽回道:“阿波设乃梯真达官幼子,极得梯真达官疼爱,而梯真达官在薛延陀各部落间威望甚重,甚至不在可汗之下,大都督日后若有收降薛延陀之意,梯真达官是个绝佳助力。” 李恪点了点头,也知道了曳莽的意思,道:“你可是希望本王不要要了阿波设的性命。” 曳莽道:“不错,若是杀了阿波设,恐怕梯真达官那边再无和解的可能。” 对于薛延陀人的性命,李恪倒也不甚在意,但实际上对于薛延陀人,李恪还是留意大于杀意的,一来李恪要的不是一个空荡荡的漠北,二来李恪也要竖下仁名,为夺储做准备,万不可留下嗜杀的恶名,回了长安还要遭人弹劾。 李恪接着问道:“梯真达官乃薛延陀帕夏,也是夷男的心腹,你用得了吗?” 曳莽是李恪既定的取代夷男之人,在薛延陀之事上李恪自然还要多听曳莽的意见。 曳莽回道:“梯真达官既忠于可汗,更忠于薛延陀,只要和梯真达官没有结下死仇,在部落存亡面前,梯真达官应该还是能看得清的。” 李恪道:“好,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 —————————————— 薛延陀汗庭的右翼大营,主将阿波设尚在昏昏沉沉的睡梦当中。 “轰隆隆...” 一阵阵滚雷之声突然袭来,先沉闷,而后响亮,由远,渐渐及近,贯入了阿波设的耳中。 听到耳中的滚雷之声,阿波设很清楚,这必是万马奔腾之声,而且听这动静,人数绝不会少。 但起初,阿波设倒也不曾太过担忧,因为据阿波设所知,眼下李恪大军正在卢山于突利失交战,从突利失的书信中也早已印证了这一点,一开始,阿波设还当这是汗庭那边晨起操练的动静。 可就当阿波设起身,准备去一问究竟的时候,却又顿时觉出了不对,汗庭在西北向,但这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却是自东南向传来,而且看着眼下的时辰,距离天亮还早,汗庭大军从不会在此事刮练,这绝不会汗庭大军的动静。 阿波设心头一紧,连忙着好衣甲推开帐门而出,也正与前来禀事的士卒撞了个正着。 阿波设当先开口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薛延陀士卒回道:“俟斤大人,东南面突然出现了大股唐军,正奔大营而来。” “什么!唐军怎会在此!”阿波设闻言,满脸的讶色,喝问道。 士卒回道:“唐军来的突然,看方向是从东南山中来的。” 阿波设当即道:“快,即刻命人去汗庭禀告此事。” 阿波设吩咐完,自己便连忙组织兵力,准备固守右翼大营。 自打大度设东进,夷男自汗庭调去了两人人马支援了唐麓岭和咄摩支后,整个汗庭便只剩下四万人马可用,其中便有一万是在阿波设的手中,为夷男防卫右翼。 一万人马,与李恪麾下相当,若是早知李恪大军的动向,想要拖住李恪的人马倒也不是难事,可坏就坏在李恪大军乃是突袭,当阿波设反应过来时,唐军大部已在大营十里内,李恪也绝不会给他从容布防的机会。 阿波设命去汗庭传信的人刚走,大营外已经响起了喊杀声,显然唐军已经杀到了营前。 阿波设见状,连忙上马,带着麾下一众人马往营门的方向而去,可就在阿波设往营门去的路上,一路上却遇到了许多败退回来的薛延陀士卒。 “俟斤大人快退吧,唐军劫营,营门已失,唐军已经杀来了。”阿波设的副将正自营门方向败退,迎面看到了上前的阿波设,连忙拉住阿波设的马头,对阿波设道。 阿波设闻言,心中又是一紧。 夷男早有言早先,唐军骁勇,若是遇之,千万不可大意,以免重蹈大度设覆辙,阿波设得知唐军劫营的消息时也做好了且战且走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营门竟破地这般快,前后也不过才盏茶的功夫罢了。 而现在的阿波设想走又哪是容易的事情,阿波设抬眼望去,唐军已经迎面杀来,而领头的一人便是与他熟识的曳莽。 第二十二章 汗庭之危 当曳莽在大营中看到了阿波设,这一刻,曳莽便知道,阿波设已然是唐军的阶下之囚了,曳莽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唐军擒拿的,阿波设自然也不会例外。 阿波设虽说颇有勇力,比曳莽也还要强上一些,但也强的有限。曳莽仿佛又想起了自己被唐军擒拿的情景,他本能地又扭头去看向了那个勇冠三军,擒他如探囊取物的将军席君买。 此时的席君买面色风轻云淡,正策马跟在李恪的身后,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显然是在等候李恪的命令。 而曳莽看到了阿波设,阿波设自然也瞧见了曳莽,阿波设一见曳莽,便怒火陡升,指着曳莽怒喝道:“曳莽,你竟还敢来此。” 阿波设的指责早在曳莽意料之中,曳莽回道:“我在何处与你无关,重要的是你即刻下马受降,我还能保住你的性命。” 阿波设听着曳莽的话,心中的怒意更甚,阿波设道:“大胆狂徒,我现在就擒了你,献给可汗。” 阿波设说着,大有拍马上前,擒拿曳莽的意思。 李恪抬头看着眼前的阿波设,对曳莽问道:“他便是梯真达官之子阿波设?” 曳莽应了一声道:“不错,他便是阿波设,若能将他擒拿,右翼大军定矣。” 李恪笑道:“自己送上了门来,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接着,李恪又对身旁的薛仁贵吩咐道:“仁贵,本王要活的。” 曳莽听到李恪点了薛仁贵的将,还是稍有些讶异的,毕竟在曳莽看来席君买才是李恪麾下第一猛将,只要席君买出手,要生擒阿波设自然是十拿九稳,曳莽对于薛仁贵的底细不是很清楚,也就没有那么多信心了。 不过毕竟李恪已经发了话,曳莽也不会多言,只是待在李恪的身边,看着眼前的动静。 “诺。” 薛仁贵得了李恪之命,应了一声,而后手掌请攥方天画戟,一夹马腹便当先冲了出去,对面的阿波设见状,倒也不甘示弱,手中拿着一杆长枪也策马而出。 两人本就相隔不远,跨下战马又都是神骏,不过须臾间便在场中相遇了,薛仁贵得李恪之命,但求速胜,倒也不想着去同阿波设试探周旋,看着迎面而来的阿波设,单手高举手中的方天画戟,朝着阿波设便砸了下去。 阿波设看着自上砸下的方天画戟,起初倒也未曾太当回事,毕竟能被单手举起的长兵刃,又能有多大的力道,阿波设不愿躲闪失了气势,举起手中的长枪便挡了上去。 “铛!” 一声重响,薛仁贵的方天画戟和阿波设的长枪相接,先是一阵刺耳的响声入耳,紧接着,一股巨力透过阿波设手中的长枪涌进了阿波设的双臂,阿波设双臂发麻,手臂和肩膀相交接的关节处一阵入骨的刺痛。 阿波设手中的长枪仿佛是一只不听话的游鱼,放肆扭动,阿波设的双手已经抓不住手中的长枪,一下子长枪竟被震飞出了手去。 长枪脱手,阿波设已经没了交战的资本,但这还没有结束,阿波设手中的长枪被震飞,但这股力道还是传到了他的身上,阿波设整个人都被震地往后一倾,躺在了马背之上。 薛仁贵本得了李恪之令,也无意取阿波设的性命,薛仁贵见状,收回了方天画戟,竖刺向了阿波设的小腹,精准地刺进了阿波设腰间的革带之间,向上一挑,竟接着革带将阿波设整个人都举了起来。 阿波设被薛仁贵举起,挂在了方天画戟之上,双腿直瞪,想要脱身,但双手却很自然地下垂,一动不动,原来就在薛仁贵方才的一击之下,阿波设的双臂竟被震地脱臼了。 阿波设的双臂已经脱臼,而他的双腿又是凭空踩踏,使不上力,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是被稳稳地挂在方天画戟之上,动弹不得,只能被薛仁贵高高地举起近一丈高,别无他法。 曳莽看着场中被高高举起,丑态百出,像是一面旗帜一般挂在方天画戟上的阿波设,心中有一丝惊讶,有一丝后怕,甚至还有一丝庆幸,他很庆幸当初在浚稽山出手擒他的不是薛仁贵,否则他必也是这般模样。 “降者不杀,主帅被擒,你等还不弃械更待何时?”薛仁贵高举画戟,暴喝道。 方才的片刻间,薛仁贵之勇已经印在了薛延陀人的心中,薛延陀人看着犹自挂在方天画戟上的阿波设,不禁胆寒,纷纷弃械跪降了。 阿波设被擒,余者皆降,不过盏茶的功夫,右翼大营大局已定。 一人之威,竟至于斯,曳莽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不禁诧异,脸上也露出了讶色。 原本他以为席君买已是他生平仅见的猛将了,但他没想到,薛仁贵之能不在席君买之下,而且他还不知道像这样的猛人李恪麾下还有几人,大唐还有几人。 曳莽的反应落在李恪的眼中,李恪的嘴角也轻挑起了一丝笑意。 曳莽是被席君买所擒,曳莽知道席君买的本事,而今日薛仁贵出战也是李恪有意为之,为的既是震慑薛延陀人,更是为了震慑曳莽。 李恪有意以曳莽顶替夷男,代他辖制漠北,为他做事,那光靠施恩必是不足的,更重要的是要示威,薛延陀人好武,最崇尚强者,而论武力,席君买和薛仁贵乃是李恪麾下武将之首,拿出来正有此效。 薛仁贵举着阿波设,一路走到了李恪的身边,在李恪的身前将方天画戟放下,轻轻一抽,把画戟自阿波设腰间的革带中抽离,阿波设随之扑倒在了地上。 接着,薛仁贵又手持画戟,压着阿波设的后背,叫阿波设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敌将阿波设已擒,末将幸不辱命。”薛仁贵压着阿波设,对李恪交令道。 “很好。”李恪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卫率将阿波设扣上,压了下去。 待阿波设被压下后,李恪对曳莽问道:“曳莽,我大唐勇士比之薛延陀,如何?” 曳莽回道:“薛将军甚勇,我薛延陀将士当无可比拟者。” 李恪笑道:“哈哈,你所言甚得本王心意,不过你所言真假如何,待稍后汗庭一战,便可得定论了。” 第二十三章 战前 阿波设得知唐军袭营的消息,即刻便遣人往汗庭夷男的牙帐报信,而与阿波设同样的,当夷男得知唐军突然出现在郁督军山的消息时,也是顿时为之大惊,甚至有些慌乱。 起初,夷男还当是卢山已失,突利失战败,故而才使得唐军杀到了汗庭,可他想了想,他未曾得到半点自卢山传来的消息,卢山理当无碍。随即他又得知唐军是从东南而来,他便知道这支唐军多半不是唐军大部,而是唐军一支袭扰的偏师。 这些天来夷男的日子过得可谓悲惨,大唐四路大军齐攻,最近的阿史那思摩和张公瑾部已经过了娑陵水,相距汗庭不过五百余里的距离,乔师望部和灵州的薛万彻部也渐逼渐近,相距郁督军山不足千里,就连逆子大度设和回纥菩萨也趁火打劫,夺了薛延陀金山与鄂尔浑河。 眼下的夷男已是四面楚歌,这汗庭的宝座也不知还能坐到几时了。 不过眼下夷男也没有精力再去细细思虑这些,大唐偏师已经兵临城下,将唐军挡在郁督军山外的计划已然不成,时间紧促,退敌这才是当务之急,夷男唯一能做的便是即刻命人整备兵力,要与唐军一战,在汗庭门外击败来势汹汹的唐军。 原本在夷男看来,这支偏师虽然是突袭而来,必定人数有限,但唐军中能被李恪委任以偏师重任的也当是军中重将,很可能便是苏定方或李绩中的一个,夷男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汗庭外二十余里,沿着薛延陀人奉为信仰的郅居水,可汗夷男带着三万薛延陀大军,汗庭最后的家底和唐军对垒于此。 夷男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当他带着麾下三万人马,在两军阵前看到唐军主帅的时候,还是被惊住了,原来挂帅统军来此的不是李绩,也不是苏定方,而是李恪本人。 李恪乃唐军三军主帅,李恪在此,这支唐军还是偏师吗,这分明就是大唐军主力中军。 “李恪怎的在此?”夷男远远地看着唐军阵前策马而立的李恪,讶然道。 在夷男的身旁,梯真达官惊讶地问道:“李恪?可汗是说唐廷的楚王李恪便在阵中?” 李恪的出现,不止是夷男,身为薛延陀帕夏的梯真达官也同样震惊,若是这支唐军只是偏师,兴许只是肩负袭扰之任,若是一击不成,受阻在此,多半便会退兵离去,但当李恪出现在两军阵前时,一切就都变了、 若只是一支司职袭扰的偏师,不会由三军主帅李恪亲自统帅,夷男和梯真达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原来这支偏师的出现是想要一举摁死薛延陀,刺穿他们的心脏。 梯真达官年迈,眼神已经不是很好,夷男指着唐军阵前跨下白马,立于正中的男子,对梯真达官道:“你看唐军银甲金枪的那个,此人可不正是当初你我在达布河见过的唐军主帅李恪吗?” 其实李恪的模样梯真达官记得已经不甚真切,梯真达官顺着夷男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年轻男子的模样确与当初在浚稽山见过的李恪有些相似,于是担忧道:“若是李恪在此,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夷男道:“帕夏所言极是,李恪此人胃口一向不小,他既在此,恐怕右翼大军已经没了,今日他是冲着灭我汗庭来的。” ———————————————— 此时的夷男心中忐忑难安,其实李恪的心里又怎能做到不动如山。 绕过卢山,直取汗庭,说起来又何尝不是一步险棋,这一步棋李恪若是走对了,他离太子之位便就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可这步棋他若是走错了,败在了郁督军山,他有神骏定北,又有席君买和薛仁贵这等绝世悍将护卫左右,保得性命自然不难,但就算他自己能保得住性命,北伐势头已破,逃回卢山再想胜薛延陀也不是易事了。 李恪心中思及此事,轻抚这跨下定北的鬃毛,脸上的神情也不禁有些凝重了。 在李恪身旁两个身位处,长孙冲看着李恪的模样,心中倒是不禁觉着有一些不安。 在长孙冲的印象中,李恪待人宽和,神情一向是风轻云淡的,脸上也总不会缺了嬉笑,如此凝重的神情在李恪的脸上倒是甚少见着。 若是在过去,长孙冲与李恪份属两方,长孙冲对李恪自然也懒得多去顾问,可如今却不同了。 今日的长孙冲在李恪府大都督府内为官已近三载,与李恪相交甚笃,尤其是北伐的这两个月以来,风餐露宿,同甘共苦,长孙冲身为长孙家子弟,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把自己看作了楚王府门下。 这一战是大唐之胜败,是李恪和长孙冲之胜败,更是他们楚王府之胜败,可长孙冲看着李恪的模样,心里却有些担忧,这不是他熟悉的李恪,他也担心李恪因过分紧张而有所失常。 长孙冲想了想,有些话虽不知该不该讲,但还是开了口。 长孙冲指着对面夷男跨下的战马,突然对李恪道:“大都督,待此战得胜之后,夷男的这匹战马可否赐与我?” 长孙冲之言一出,李恪一时间倒还有些反应不及,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故?子敬也好马吗?” 在李恪印象中,长孙冲虽在边州任官,但骨子里却是文臣,对战马兵刃之类也不甚看重。 长孙冲回道:“夷男乃薛延陀可汗,他所乘的必是万中无一的良驹,若是我得了献于陛下,不是正好吗?” 其实担心李恪因太过紧张而有所失常的又何止长孙冲一人,王玄策也是如此,只是王玄策不比长孙冲这般身份,不便贸然开口罢了。 有了长孙冲开了这个头,王玄策顺着接上话头便笑道:“子敬要这匹神骏献于陛下,莫不是要作那迎娶长乐公主的聘礼不成?” “哈哈哈...” 听得王玄策之言,也不禁笑了出来,有了此事打乐,原本聚在心头的凝重也为之一散,轻松了许多。 长孙冲已与长乐公主定了亲事,只待北伐之后便可回京成婚,此事李恪也清楚,李恪笑道:“父皇出身军旅,最好良马,夷男所乘的也必是神骏,若是此战大胜,本王便做主将此马赐予你了,父皇见了也必定欣喜。” 第二十四章 神箭震军威 郅居水畔,宽阔的河谷草场,一面是薛延陀三万汗庭精锐,一面则是一万大唐河东边军,天朝上国和漠北雄鹰,第一次对峙于此。 “楚王殿下,想不到你我浚稽山一别还不到三载,今日便在此又见了。”薛延陀阵中,夷男看着李恪,带着众将稍稍上前,对李恪高声道。 唐军阵中,李恪看着夷男出来说话,也带着薛仁贵和数名卫率缓缓策马上前,回道:“漠北偏远,万里迢迢,本王本也不愿来,奈何你逆天而行,本王这才奉父皇之命前来拿你,你若肯下马纳降,本王看在你我往日在金山的交情,兴许还能保住你的性命和富贵,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夷男回问道:“我自问自贞观四年后,一向待大唐和陛下甚是恭敬,年年朝敬,岁岁进贡,更无甚越格行为,我薛延陀乃大唐臣属,大唐为何无故伐我?” 李恪轻哼了一声,嘴角微扬,回道:“你短了聘礼,欲诈娶公主便是欺君,纵容大度设南侵诺真水,兵围定襄城便是罔上,你薛延陀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本王身为并州主帅,大唐皇子正当,奉行天意,领皇命平叛逆,定乾坤。” 夷男道:“浚稽山南侵之事乃是大度设私自所为,事败后他也叛逃出国,不复为我薛延陀人,至于诈娶公主之事本就是误会,只要大都督肯退兵,我必遣人前往京中向陛下解释。” 眼下正在郁督军山汗庭,薛延陀的关键所在,夷男不知李恪的底细,更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只盼着能说服李恪暂且退兵,缓上一缓。 可李恪既兵已到此,又哪还有后退的余地,李恪笑道:“你要解释也行,要本王退兵也行,不过你和汗庭一众却需自俘至我军中,由本王带着你们去向父皇请罪。” 李恪所言,显然是没有半分和谈的意思了,夷男也不再抱着李恪能退兵的希望,怒道:“殿下既然不听良言劝告,一意孤行,可就莫怪我不做容忍了,莫要到时战败被伏,跪在我汗庭帐下求和。” “聒噪!” 李恪听着夷男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怒斥了一声,而后对薛仁贵吩咐道:“仁贵,本王要他闭嘴。” “诺。”薛仁贵得令,明白李恪的意思,当即应了下来。 薛仁贵一声应下,便从马背上取下了李恪专程命少府监甲弩坊为他所特别锻造的铁胎强弓。 这铁胎弓乃大唐能工巧匠精心所铸,有五石之力,漫数整个大唐,能开此弓的也不多,而薛仁贵正是其中之一。 薛延陀取下铁胎弓,手指间扣上破甲箭,张弓搭箭,便对准了两百步外的夷男。 寻常来讲,一百五十步已是弓箭射程的极限,而且纵是射了这般远,弓箭也基本没了力道,破纸尚可,但杀人便是妄想,更何况夷男和李恪还隔了两百步,这般远的距离,想要射杀夷男无异于痴人说梦。 夷男自诩精熟武事,年轻时也善于骑射,只当薛仁贵这一箭不过是装腔作势,也懒得理睬。 但夷男身边的梯真达官却不同,梯真达官看着薛仁贵行云流水的动作,觉着似曾相识,紧接着便联想起了大漠戈壁中那个沙匪首领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像,实在是太像了。 “可汗小心,此人神射,可与两百步外取人性命。”戈壁中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梯真达官的心里,梯真达官心中生惧,连忙高声唤道。 梯真达官行事一向稳重,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夷男看着薛仁贵的架势,又听了梯真达官的话,连忙伏身下去,躲在了马后。 “咻!” 夷男刚刚弯腰,薛仁贵手中的箭便离弦而出,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空声直奔夷男的方向而去。 不过夷男得梯真达官警示,将将躲过了薛仁贵的一箭,而遭重的便成了夷男身后的护卫,这护卫躲闪不及,竟被薛仁贵的一箭刺透心窝,当场毙命。 一箭之后,听着耳后的呜咽声,夷男扭头望去,看着背后一命呜呼,自马背上栽倒下来的薛延陀士卒,顿时为之胆惧,他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骇人的一箭。 “是他,可汗,就是他。”眼前仿佛再次重演的一幕落在了梯真达官的眼中,梯真达官脑海中的记忆越发地清晰了,梯真达官惊愕地看着身后,对夷男道。 夷男问道:“帕夏这是何意?” 梯真达官回道:“当初在戈壁伏击我,害的我们折损大半牛羊牲畜的沙匪就是他,这一箭我不会认错。” 夷男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李恪一向视薛延陀为眼中钉,想要除掉夷男,故而命人破坏两国和亲也不奇怪,现在唐军已经兵临城下,梯真达官再提及此事已经没了意义,而且也不会有人相信。 在夷男的对面,薛仁贵看着自己一箭未中,叫夷男逃得了性命,不禁觉着大为懊恼,对李恪惋惜道:“可惜未能一箭射杀夷男,为殿下除此大患。” 李恪笑道:“此箭足矣,仁贵一箭可胜千军,叫夷男抱头鼠窜,敌军之威已破,没了胆气了,此战可胜矣。” 薛仁贵问道:“那眼下我等可要出战?” 李恪应道:“那是自然,传令下去命三军备战,本王要借你一箭之威,灭了薛延陀。” 说完,李恪打马回阵,竟将自己的后背就这样袒露在了薛延陀人的眼下。 李恪转身回阵,这本该是薛延陀人乘机进攻的绝好时机,若是薛延陀人此时出兵,或许可占得先机。 不过李恪虽然回阵,但薛仁贵未免有人暗算李恪,他自己则手持强弓,策马立在万军之前,紧紧地盯着薛延陀人,摄于薛仁贵方才的一箭之威,薛延陀阵中三万余人,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李恪离去,竟没有一个敢先动的。 因为他都知道,谁先动,谁就是薛仁贵的活靶子。 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纵然再勇猛,在两军阵前,数万人众,一人又能杀得了多少,真正的猛将之威从来不是以杀敌之数而计的,薛仁贵这一箭,破了薛延陀之胆,其价值又何止千军? 正如关羽斩颜良,尉迟擒王琬,这一仗唐军还没打,就已经胜了三成。 第二十五章 可汗狼骑 此地已是汗庭门口,薛延陀的心腹之地,此时无论是夷男还是所有薛延陀人都已退无可退,务需拼死一战。 而李恪也同样如此,李恪的一万人马,孤军空悬郁督军山,此战若败,这一万人马恐怕也是十不存一,连李恪自己兴许都有性命之忧,故而这一战唐军也是全无退路,背水而战。 一面是薛延陀最后的汗庭勇士,一面是李恪的河东精锐,这一战自黎明天色将亮之时,一直厮杀至上午巳时,前后一个多时辰。 唐军士气正盛,胜过了薛延陀,而且唐军论及士卒精锐,兵甲之利更在薛延陀之上,两个时辰下来,唐军虽人数稍逊于薛延陀,但场面上已经渐渐有了些优势,只是仍旧未能定夺胜负。 唐军阵中,李恪面沉如水,看着两军阵前正在厮杀的麾下儿郎,心中虽然有些担忧甚至心焦,但自己却是一如往常,不为所动。 “定方,你看场中局势薛延陀还能撑到几时?”李恪看着场中正在厮杀的两军士卒,对苏定方问道。 苏定方回道:“薛延陀有无后手还不好说,若只是看眼下的局势,我军渐优,若是将士用命,在午时当可胜之。” 李恪道:“定方所想倒是和本王相类,薛延陀人较之我河东精锐,不过尔尔。” 苏定方闻言,担忧道:“末将以为大都督不可大意,就眼下来看,我唐军虽是占优,但末将担心薛延陀恐怕还未尽全力。” 李恪问道:“定方说的可是直隶夷男所辖的那三千可汗狼骑?” 薛延陀全盛时拥兵二十万,而在这二十万中,有三千人号称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便是多年来随着夷男四处征伐,称雄漠北的可汗狼骑。 这三千狼骑并非自夷男时始有,而是早在夷男祖父乙失钵时便有了。这三千狼骑不同于寻常的薛延陀士卒,寻常的薛延陀士卒乃是自各部落战时征召,但夷男麾下的三千可汗狼骑却是汗庭常备,每日刮练。 这三千狼骑择选各部中最是健壮的男子成军,每岁较武,胜者留,败者离,择选之后又以族中善战者充入。这支精锐由夷男祖父乙失钵传给夷男之父,而夷男之父又传给了夷男,士卒轮换了多次,但却一直训练有素,为百战之师,每战必胜,也是夷男最后压箱底的宝贝。 苏定方回道:“夷男的可汗狼骑不容小觑,若是机会得当,甚至有扭转战局之能,大都督万不可大意。” 李恪问道:“定方也以为夷男会命狼骑下场?” 苏定方回道:“此战干系重大,夷男势必竭尽全力,殿下须得仔细提防。” 李恪点了点头道:“定方说的是,不过夷男有狼骑本王又何尝没有勇士。本王有陌刀营,可破可汗狼骑,只要狼骑敢来,本王便能叫他有来无回,命毙当场。”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这才明白李恪之所以有恃无恐的缘故,原来李恪心里依仗的是席君买和他麾下的陌刀营。 只是薛延陀的可汗狼骑成名数十年,而陌刀营成立至今也不过才三载,如此年轻的陌刀营当真就能敌得过名传漠北的可汗狼骑吗?不知李恪如何,苏定方心里是多少有些没底的。 苏定方不解地问道:“殿下当真便如此信重,笃定陌刀营能破可汗狼骑吗?毕竟陌刀营尚属新军,而且不过六百之数。” 李恪双目如星,坚定地回道:“定方只管宽心便是,这普天下下的骑卒,除了父皇的玄甲军没有把握外,余者本王的陌刀营皆可攻而破之,可汗狼骑也是如此。” 李恪的话既已说到了如此地步,苏定方自然也不便再去多言,而是自己多留了心,命中军戒备,已备不时之需。 在唐军阵中,李恪还在等着薛延陀的反应,而与此同时,薛延陀那边的夷男已经心急万分。 夷男看着阵前虽然人数占多,但已渐渐落于下风的己方,眉头不禁紧锁。 夷男不知李恪麾下大军的人数,但李恪能够率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郁督军山,人数必定不会太多,夷男原本是想凭借手中的人数上的优势正面压垮唐军,但唐军的战力却显然要在他的预料之上,夷男原本的打算怕是要不行了。 薛延陀阵中,看得出眼下局势不利的又何止夷男一人,就是梯真达官也看的明白,若是战局再无突变,最多再要一个多时辰,薛延陀必败。 梯真达官对夷男道:“可汗,事已危急,命莫罗准备吧。” 梯真达官口中的莫罗便是夷男亲弟,也是夷男最是心腹的可汗狼骑的统领,梯真达官建议夷男命多勒准备,自然就是准备要遣可汗狼骑上阵了。 夷男皱眉问道:“帕夏以为已到如此境地了吗?” 梯真达官回道:“两军交战尚还焦灼,若是此时出狼骑,兴许便有奇效,可一举破了唐军。” 夷男有些犹豫道:“可若是狼骑上阵,未能奏效,那我们可就山穷水尽了。” 梯真达官劝道:“此时命狼骑上阵,至少还有破唐军的机会,若是再迟些,待到大局渐定,就算上了狼骑也无济于事了,那时才是真的山穷水尽。” 梯真达官所言,也有道理,可汗狼骑若是此时再不出阵,待薛延陀战败,他的可汗狼骑上或不上都是一样了。 不过可汗狼骑不同寻常,乃是他祖父辈便传下来的军番,可汗狼骑中的每一个人都金贵地很,要夷男将他们尽数遣出,拿出去赌这一把,夷男多少还有些不舍。 梯真达官看着夷男为难的模样,也知道夷男的心思,梯真达官对夷男道:“可汗,李恪亲身犯险,率兵行至郁督军山,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我们能趁此良机擒拿李恪,不止可解汗庭之危,还可借此同唐廷和谈,逼唐军退兵,而要擒李恪,非可汗狼骑不可,可汗万不可犹豫啊。” 这一次,梯真达官的话一下子说进了夷男的心中,汗庭和狼骑孰轻孰重,夷男自然清楚,狼骑没了可以再练,可汗庭和郁督军山若是没了,他便再难有翻身的机会。而这一次,李恪亲自率军至此确是难得的机会,若是能擒拿李恪,那汗庭便算是保住了。 夷男当即应道:“好,我便从你所言。” 紧接着,夷男又对身旁的莫罗吩咐道:“莫罗,率狼骑冲阵,务必生擒李恪。” 第二十六章 陌刀入阵 薛延陀战局已危,夷男为转乾坤,命莫罗率可汗狼骑入阵,务求能一举擒拿李恪。 谁人都知,李恪乃并州大都督,北伐大军主帅,更是唐廷楚王,皇帝李世民的爱子,若是能将李恪擒拿,不止能使唐军投鼠忌器,逼使其退军,甚至可以以此和唐廷和谈,得到唐廷的扶持,重复其漠北霸主的位置。 薛延陀阵中,一阵声音奇特,似有些像狼嚎的角号声在薛延陀军中响起,战阵中的薛延陀士卒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们都知道这声奇特的号角声意味着什么,薛延陀最精锐的可汗狼骑来了。 可汗狼骑可以说是薛延陀士卒的信仰,每一个薛延陀儿郎都以能入可汗狼骑为荣耀,只是可汗狼骑择选甚严,寻常人根本难及门槛,故而入可汗狼骑也是无从谈起,随着可汗狼骑下场,薛延陀人的士气顿时暴涨。 “大都督,当是夷男的可汗狼骑动了。”苏定方听着耳边的号角声,又看着眼前薛延陀士卒的变化,对李恪道。 李恪笑了笑道:“很好,本王等的便是可汗狼骑,如此一来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薛延陀人太多,强攻不易,要想速败之,杀其人不如破其胆,而夷男的可汗狼骑便是薛延陀人的胆,只要李恪破了可汗狼骑,薛延陀人不杀自败。 “席君买何在!”李恪一声高喝,唤道。 席君买在军中已经待了许久,早就等地急了,一直在等着李恪点他的将,可是李恪却迟迟没有动静,一直等到了现在,席君买包括他的陌刀营,心中的一股气早已经憋了许久。 “末将在。”席君买闻言,策马到李恪的身边,朗声回道。 李恪道:“磨砺三载,陌刀营名扬天下便在今日,可汗狼骑的人,本王不要活的。” “诺,末将必不负殿下期许。”席君买得令,翻身下马,传令陌刀营近前。 席君买将令达下,原本布于唐军大部之后的陌刀营闻令上前,挡在李恪的身前。 陌刀营中每人俱是壮力之士,手持阔刃陌刀,身披精铁重甲,仿佛在李恪的身前浇筑起了一座钢铁城墙。陌刀军的士卒个个身形高大,衣甲兵刃泛着寒光,叫人望之不寒而栗。 而这,就是李恪敢亲自提兵东进,孤军空悬的最大底气! 随着薛延陀阵中一阵如狼嚎似的号角声断,薛延陀阵中辟开了一条路,一众三千人,身披皮甲,手持马刀的轻骑破阵而来,这正是夷男寄托以厚望的可汗狼骑。 与此同时,前部的唐军也得了将令,也不去死命抵挡,而是边打边散,慢慢地往两侧散开,给迎面而来的可汗狼骑让开了条路,把身后中军的位置半送了出来。 唐军的举动着实也叫可汗狼骑的统帅莫罗诧异,莫罗奉可汗夷男之命破军擒拿李恪,直取大唐中军。如此一来,若是能生擒李恪固然最好,就算不能,也能威胁到大唐军中军,搅乱唐军阵型,乘势破了唐军。 可莫罗万万没有想到,唐军的阵型非但没有因此而混乱,反倒慢慢地将中军的位置让了出来,甚至可汗狼骑不费力便冲杀到了相距大唐中军两百步的位置。 事情进展地太过顺利,但骑兵一出,就已经没了退路,就当莫罗有些庆幸也有些疑惑的时候,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唐军中军阵前竟多了一队重甲步卒。 不过骑兵居高临下而攻,纵是寻常的重甲步卒在精锐的可汗狼骑面前也不足为惧,而这对重甲步卒只不过是他们的武器怪异的些,此前也从未见过罢了。 可汗狼骑纵横漠北,莫罗的目标是这队重甲步卒身后的李恪,反倒对这队重甲步卒不甚在意。 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莫罗相距这些重甲步卒越来越近,莫罗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扬起了一阵微笑,五十步内,他自信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一支步卒能够挡得住他和他的可汗狼骑了,李恪成擒似乎也只在片刻之内。 可莫罗想的固好,可他却不知眼前这支重甲步卒的玄机,就在他们相距五十步内的时候,这支重甲步卒突然动了,他们举着手中的陌刀,竟然主动迎了上去。 白刃如雪,排次如鳞,陌刀军两百人成一排,挥动着手中的陌刀,缓缓前进。 莫罗看着唐军的举动,一下子竟有些呆住了,他从没想过,竟还有敢面对精骑主动出击的步卒,不过很快他便真正见识到了何为陌刀军。 刹那之后,两军相遇,薛延陀人手持马刀,做势欲斩,可唐军士卒个个身披重甲,刀斧不入,狼骑的马刀砍在唐军的身上,除了几道尚算显眼刀痕之外,再没有丝毫的动静,更谈不上杀伤了。 可薛延陀的可汗狼骑向来自负惯了,他们既已出阵,又岂是冲着这几处刀痕来的,狼骑士卒顿时大怒。 只是现在大怒的狼骑士卒还不知,就是这几道无关痛痒的刀痕已经是他们能留下的全部了,因为就在他们一刀之后,唐军动了。 陌刀军手中八尺多长的陌刀挥动着斩下,直奔薛延陀人的面门而去,五十斤重的陌刀,再加之麾下的力道,凡有躲闪不急的薛延陀狼骑顿时被斩作了两断,毙命当场。 眼前的场景一下子便超出了狼骑士卒的预料,他们看着陌刀军士卒手中沾染了同袍献血的阔大刀刃,心中竟有些畏惧了。 但对他们而言,这仅仅还只是开始。 面对骑兵,陌刀军士卒不退反进,上下挥动着手中的陌刀,缓缓推进,薛延陀士卒仿佛置身刀山,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沦为刀下亡魂。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凡陌刀所及之处,陌刀军士卒无情地收割者可汗狼骑的性命,竟仿佛割麦般容易。 一时间战阵之中白刃霜飞,红血星流,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数百人倒在了陌刀之下,在如此凶恶的杀人凶器之下,纵是睥睨漠北的可汗狼骑也没有声音,断了攻势,只顾自保,更有甚者有些人已经转马欲逃了。 可汗狼骑进的进,退的退,乱做了一团,在眼前这些手持陌刀的死神面前,所谓的漠北精锐反倒成了无足轻重的笑话。 第二十七章 破敌 薛延陀人攻势受阻,进退两难,原本藏在陌刀军身后的弓手的机会便来了,迅捷如兔,来去如风的可汗狼骑一下子就成了弓手眼中的活靶子。 薛延陀可汗狼骑的前部千余人被陌刀营将士无情地剿杀,宛如割麦般容易,与此同时,中军中的弓手齐齐放箭,也直奔可汗狼骑的士卒而去。 狼骑士卒进,进不得,想退,却又退不出,只能堵在一团,周转不开,成了唐军的刀下、箭下亡魂,命丧当场。 自可汗狼骑出兵到现在,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可汗狼骑的伤亡已经过半,近两千之数,奔着全军覆没去了。 眼前的一幕也让夷男看傻了眼,夷男面对李恪,也是下了功夫的,对大唐各府、各军的建制都做过详细的了解,大唐无论是禁军还是边军都不会有这样一支军队。 李恪麾下的这支军队无论是战法还是刀甲都是夷男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支精锐河东三年前还不曾有过,现在便横空出世了,多半也是这三载间李恪为了对付薛延陀所专门备下的。 夷男眼睁睁地看着阵中正遭屠戮的可汗狼骑,心里滴血般疼,既是心疼可汗狼骑的损失,也是担忧场上的战局。 可汗狼骑是他最后的底牌,可汗狼骑一败,那他就再无扭转战局的资本,这一战他输掉的不止是可汗狼骑,还有整个汗庭。 果然,也正如夷男所担忧的那般,可汗狼骑乃薛延陀精锐,也是薛延陀儿郎的信仰,当可汗狼骑入阵时薛延陀士卒备受激奋,军心大振,但随着可汗狼骑落败,薛延陀人的战意也低到了冰点。 尤其是当他们看着奉为神话的可汗狼骑被唐军如割草般剿杀时,“畏惧”两个字已经写在了他们的脸上,萌生了逃意。更有甚者,诸多士卒已经开始逡巡不前,不进倒退了。 但萌生逃意又何止是薛延陀的士卒,惜命的夷男和一众薛延陀贵族首领更是如此,毕竟场上的局势已然如此,若是再不撤,待薛延陀溃败,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薛延陀这边眼见着可汗狼骑惨遭屠戮,损伤殆尽,自是人人思退,而与此同时,唐军阵中的兵威和士气却为之大涨。 “今日之后,君买和陌刀军怕是要名扬天下了。”苏定方双目圆瞪,脸上还带着诧异,显然也是刚从方才的惊讶中走了出来,对李恪感叹道。 李恪看着场中局势,唐军已得胜在即,也是心情大好,李恪笑道:“此时定方可知本王的用意了?” 苏定方回道:“以步卒克骑兵,还是如此完胜,着实不易,大都督妙策,陌刀军强悍至厮,倒是末将此前从未想过的。” 李恪道:“胡骑虽锐,不能持重,苟不获利,气沮心离。有本王这个活靶子在,薛延陀人自然要冲阵擒我,而他们一旦冲阵便合了本王的意。陌刀军正斩贼七寸,你未曾想到,夷男更是未曾想到,本王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苏定方看着场中的局势,和薛延陀那边已经似有退意的夷男一众,对李恪道:“薛延陀军败势已定,我军可全军而出了,若是迟了,恐叫夷男脱逃。” “好,眼下正是时候。”李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说完,李恪高举手中的虎头湛金枪,枪指着夷男,高喝道:“三军听令,生擒夷男者,名传金殿,赏银万两,本王保举封侯,赐食邑百户!” 李恪之令一下,唐军一众顿时激愤,大唐朝中之诸王公候,除李恪这般的宗室子弟外,余者多是有开国之功的文武元宿,其他人再想封公封侯便是难上加难。 可今日在两军阵前,李恪却放出了话来,唐军之中,只要谁能生擒夷男,他便向皇帝保举谁封侯。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有吹嘘的成分,但李恪不同,李恪乃李世民爱子,此番北伐更是奉了帝命,只要此战大胜,以李恪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想要保举大功之人封侯当不是难事。 一时间,在近万唐军的眼中,夷男哪还是什么薛延陀可汗,分明就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侯爵之位。 前部的薛延陀士卒本就已经跟着可汗狼骑慢慢溃败,早已被陌刀营杀破了胆,渐渐后撤,难支大局,随着李恪一声令下,唐军大部出击,薛延陀的士卒仿佛一堵纸糊的墙一般,轻轻一推即倒,一败涂地,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夷男看着已经一面倒的战局,自知可汗狼骑已败,不复有回天之力,心中的退意越重,望向了身旁的梯真达官。 梯真达官也知道夷男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可汗可速退,若再不撤,唐军迎上来,堵住了退路,恐怕便走不掉了。” 夷男应道:“未免被李恪所擒,眼下也只能如此,帕夏快随我同撤。” 夷男说着,扭转马头,带人便要往西北逃去。 可就当夷男策马欲逃的时候,却看见梯真达官仍驻马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夷男于是问道:“帕夏这是何意?” 梯真达官叹了口气道:“可汗快走吧,我已经老了,赶不了路了,也不想赶路了,我是薛延陀帕夏,便让我为可汗做最后一件事,代可汗死在汗庭,和汗庭共存亡吧。” 夷男听着梯真达官的话,看着梯真达官面如死灰的模样,一下子默然了。 梯真达官是族中长者,他能在铁勒部族中被推举上汗位,其中不乏梯真达官相助,夷男视梯真达官极重,待若长辈,他看着梯真达官的满目凄泫,自己也心如刀绞。 夷男道:“帕夏这又是何苦,你若留在此处,李恪不会放过你的。” 梯真达官面对将临的死亡,这一刻反倒有些释然了,梯真达官笑了笑,道:“我是族中大酋,薛延陀的牧民们在哪儿,我就要在哪儿,可汗不必管我。” 但夷男也知道梯真达官的性子,梯真达官是薛延陀族老,对汗庭,对薛延陀子民感情极重,梯真达官的脾气也倔的厉害,既是梯真达官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夷男这个可汗也劝不回来。 夷男只得道:“帕夏保重,若是李恪万一能容得帕夏,帕夏也不必同李恪死磕,待我暂且退往西北整顿兵马,才回来接帕夏。” 其实眼下的西北除了咄摩支在唐麓岭的两万余人马,哪里还有旁人,夷男背靠汗庭,手握三万精锐和可汗狼骑尚且不是李恪一万人马的对手,遑论其他,更何况眼下的薛延陀人已经被彻底破了胆气,哪里还敢回攻。 夷男说着,似乎连他自己都无法取信,摇了摇头,离去了。 第二十八章 定汗庭 如果说当夷男还在时,薛延陀的士卒还抱有一丝希望,那当夷男离去后,薛延陀人的希望便彻底破碎了。 他们奉为神话的可汗狼骑被唐军绞杀如刍狗,全尸不留,他们效忠的可汗也弃他们而去,失了胆气和信仰的薛延陀人似乎也没了坚持的必要。 “大都督有令,薛延陀人弃械下马,降者不杀!”随着李恪一声令下,一声高喝,传遍了场中,借着众军之口四散开来。 无论是李恪还是大唐,虽然与薛延陀为敌,但在薛延陀人眼中还是极有声望的,李恪的话做的了数,于是待李恪一声令下,薛延陀人七七八八地丢掉了手中的刀枪,下马投降,仿佛一阵风般由南向北,犹在抵抗的薛延陀人也不过寥寥之数,不成气候了。 在这众人之中,李恪一眼便看到了薛延陀中军的方向,身材有些佝偻,但却犹在马上的梯真达官,在一众下马降唐的薛延陀人中,梯真达官高高地坐在马上显得很是突兀,这叫李恪想不注意都难。 眼下犹在顽抗的薛延陀人已经寥寥无几,被斩杀殆尽,李恪留着梯真达官还有重用,李恪生怕有人伤了梯真达官,忙对身边的薛仁贵道:“命卫率看住梯真达官,任何人不得伤他。” “诺。”薛仁贵应了一声,连忙吩咐卫率上前,看着梯真达官,不准旁人擅动刀兵。 近半个时辰后,唐军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场中的局势,下马献降的薛延陀人也尽数被捆俘,李恪这才策马走向了梯真达官的方向。 “本王与帕夏虽是初面,但帕夏大名本王也是耳闻已久,今日总算得见了。”李恪策马走到梯真达官的跟前,笑道。 梯真达官道:“殿下之名我更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殿下,果然盛名不虚。” 紧接着,梯真达官又对护卫在李恪身边的薛仁贵道:“将军当年在大漠的一箭实在叫人叹为观止,今日又得见神箭,得见将军,实属荣幸。” 梯真达官所言是何意薛仁贵不知,但无论在哪儿,无论何时,薛仁贵前往大漠阻挠和亲乃是李恪密令,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薛仁贵摇着头回道:“我不知帕夏所言何意?我乃殿下护卫统领,跟随殿下左右,护卫殿下安全,从不曾离开半步,更不曾去过什么大漠,帕夏必是记差了。” 此战之后,夷男奔逃,大军尽降,汗庭也落入李恪之手,薛延陀基本上算是亡了,没有再会去在意他们的声音,现在再去旧事重提也没了意义,梯真达官也不会坚持这些。 梯真达官似是自嘲道:“老了,事情也记不清了,多半是我认错人了吧。” 梯真达官说着,翻身下马,就站在李恪的马前,对李恪跪地拜道:“我与殿下为敌,自知难逃一死,也不求苟活,但我薛延陀数万牧民无辜,还望殿下宽仁,留得他们性命。” 李恪轻咬下唇,故意顿了顿,有些为难地对梯真达官道:“本王非是嗜杀之人,薛延陀女子本王自然不会擅杀,但是薛延陀男子下马为民,可上马便是兵,帕夏这么说,实在叫本王为难啊。” 梯真达官道:“殿下宽仁,能容得下突厥,又怎会容不下薛延陀呢?薛延陀若灭,突厥必定势大,难道这会是殿下想要看到的吗?” 眼下虽然形势于他大为不利,但梯真达官倒还没有失了分寸,还知道拿突厥独大之事来和李恪商谈。 不过李恪怎会全无准备,李恪道:“此次北伐,突厥出力颇多,多得些利也是应当的,更何况突厥在漠南,浚稽山又有我大唐精锐驻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倒是漠北之地,本王鞭长莫及,日后才是隐忧吧。” 梯真达官问道:“此战之后,薛延陀上下皆摄天朝之威,不敢逾越分毫,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李恪看着梯真达官,摇了摇头道:“帕夏所言错了,薛延陀的下场如何,不是由本王来定的,而是你来定的。” 梯真达官闻言,面露讶色,道:“我不过一阶下之囚,殿下何必同我开这等玩笑。” 李恪道:“本王从不玩笑,本王说的是真的。” 梯真达官问道:“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回道:“本王不是暴虐之人,也不欲大开杀戒,此战之后,本王也愁于如何管制薛延陀。但是思来想去,却始终觉着缺了一个威望、手段都足够的副手。” 李恪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梯真达官哪还不知,梯真达官接着问道:“殿下可是要我来助殿下执掌漠北?”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帕夏在薛延陀各部间威望最重,人人敬仰,若是有帕夏相助,本王便有信心能够拿的住薛延陀各部,也不必多此一举,再生旁事。” 梯真达官道:“我乃可汗臣子,殿下所为未免为难于我了。” 李恪既说出了话来,便没想过给梯真达官留哪怕半分余地,李恪道:“本王不是在同帕夏商议,只是在知会你而已,你若降唐,为我所用,薛延陀存,你若不降,不能为我所用,薛延陀亡。 眼下手举屠刀,架在薛延陀脖颈之上的可不是本王,而是帕夏,薛延陀牧民数万条性命,是生是死,全在帕夏一念之间,本王不过全听帕夏的意思处置罢了。” 梯真达官被李恪的一句话噎地死死地,如今薛延陀数万牧民的存亡全看他的意思,他哪里还有半分回绝的余地,他若是回绝了李恪,他自己身死是小,数万薛延陀人也会因此而死。 梯真达官抬头看着李恪,叹了口气,道:“殿下以为我还有回绝的余地吗?” 李恪笑道:“如此便好,日后你便辅佐薛延陀的新主,为本王,为大唐安定漠北吧。” “新主?” 梯真达官听到这两个字,知道李恪似乎并无奴役薛延陀的意思,而是另立新主管制,心里竟多了些轻松,连忙问道:“外臣冒昧,不知殿下所言的新主是谁?” “曳莽。”李恪的口中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第二十九章 骗城 汗庭,夷男的牙帐,这里本是薛延陀至高无上的所在,但如今,这里已经成了李恪的帅帐。 牙帐中,李恪端坐于正中上首,下面苏定方、王玄策、长孙冲、席君买还有新降的曳莽和梯真达官分列而坐。 “大都督,斥候传来的消息,夷男往西北去了。”苏定方当先开口,对李恪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西北,那多半是往唐麓岭了,唐麓岭那边还有咄摩支麾下的两万余人,夷男往唐麓岭去倒也不奇怪。” 苏定方道:“是啊,夷男虽然大败,但终究还带着几分理智,没奔卢山去,而是去了北面的唐麓岭,也是明势之人。” 李恪笑道:“卢山虽有突利失和麾下四万多人马,但他若往卢山,便是自投死路,早晚必亡,他去唐麓岭,至少还能借着大度设和阿史那社尔与我们周旋,再不济还能逃往极北之地。” 苏定方对李恪道:“夷男潜逃,可要末将遣人去拿?” 李恪想了想,摇头道:“这倒不必,此战虽是我唐军大胜,但我军死伤也过三成,能用之兵尚不足七千之数,守于郁督军山尚且勉强,若此时再劳师北上,恐怕不妥。” 接着,李恪又对苏定方问道:“我大唐余者四路大军现在何处,何时能赶到郁督军山?” 苏定方回道:“阿史那思摩和张公瑾部已经过了娑陵水,据此最近,已不足五百里,最快五日内可到。” 李恪眉头微皱,道:“五日太迟了,眼下郁督军山虽在本王手中,但整个漠北盯着郁督军山的又何止一人,铁勒余部,大度设,甚至还有卢山的突利失,此处断不能离了人,若是阿史那思摩需五日才到,恐怕就只能由着夷男北逃了。” 李恪之言才落,帐中的王玄策道:“大都督要拿夷男,何须亲自动手,现大度设正兵围唐麓岭,大都督只需一纸令下,命大度设代劳便是。夷男已是丧家之犬,不足为虑,眼下我军当无之急还是盘踞卢山的突利失。” 李恪道:“先生所言不错,突利失盘踞卢山,使我军大部不至汗庭,正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卢山竟筑坚城,依山而守,本王就是想要破之,也是不易。” 王玄策笑道:“大都督多虑了,若是以往,汗庭和卢山互为犄角,想要强攻破城自然不易,但如今夷男已经败逃,汗庭已为我大唐所有,突利失孤掌难鸣,再加之薛延陀的可汗印信都在我们手中,再想破城,又何止强攻一途。” 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王玄策朝着帐中梯真达官的方向努了努嘴,道:“有帕夏在,想要破城不易,但要突利失自己出来恐怕不难吧。” 看着王玄策的模样,李恪顿时明白了王玄策的意思,李恪道:“先生是想要骗城?” 王玄策道:“夷男初败,便奔西北而去,想必此时的突利失尚还不知汗庭之事,只要由帕夏手书,加盖可汗印信,不怕突利失不乖乖出城来。” 王玄策所言,可将突利失骗城而出,确不损一兵一卒,李恪顿时也来了兴致。 李恪转过头去,看着梯真达官,问道:“先生的意思,帕夏以为如何?” 听着李恪的话,梯真达官的脸上露出了满满的难色,梯真达官知道自己降唐以后会很是难做,可他没想到这才是第一日,他便如此难做了。 梯真达官如今已降了李恪,虽是被逼降,但也是切切实实地在李恪麾下效力,若是不为李恪做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若是为李恪做事,转手便就去对付突利失,梯真达官的心里又有些不愿。 梯真达官回道:“大都督有命,臣本不该不从,只是臣昨日还是薛延陀臣子,今日便要与旧主为敌,实在是下不去狠手,还望大都督恕罪。”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帕夏说错了,本王要你骗突利失出城,并非是对突利失下狠手,是在救他们的命,帕夏可是误会本王的好意了。” 李恪要梯真达官骗突利失出城,必然会被李恪所俘,怎的还是救了突利失一众的性命? 梯真达官不解地问道:“臣不知大都督之意。” 李恪笑着回道:“我大唐合四路大军北伐,计十五万大军,不日即将汇于郁督军山,而突利失死守卢山,虽坐山险,麾下不过四万余人,帕夏以为突利失能守得住吗?” 突利失麾下不过四万余人,远不及李恪麾下的十五万大军,而且回纥、大度设等部在名义上也开始受李恪节制,李恪的可用之人就更多了。 两军本就实力悬殊,宛若天堑,更何况汗庭已失,突利失没了粮草来源,一两个月或许尚可,时间久了,甚至不必李恪出兵,突利失自己就败了。 梯真达官回道:“大都督麾下大军悍勇,突利失绝非对手。” 李恪道:“不错,本王要取卢山,要败突利失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你若能助本王将突利失大军诓骗出城,无非就是早一些,我唐军少些伤亡,而你若是不助,最多也就是慢一下,多些伤亡罢了,但有一事你却需清楚。” 梯真达官问道:“不知大都督所指何事?” 李恪道:“若是突利失出城降了本王,我唐军可轻取卢山,卢山近五万降军本王一个不杀,突利失本王本王也可保得他的性命。” 李恪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狠厉,接着道:“但若是本王损兵折将攻进了卢山,到时不说是本王,就是我大唐将士们也是群情激奋,本王可以向你保证,一旦城破,四万余人鸡犬不留,一个不活!” 梯真达官听着李恪的话,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觉着后背一下子汗湿了一片。 在梯真达官看来,李恪外仁内狠,绝对是个狠厉之辈,李恪方才说出的话,他也必定能够做到,突利失固守卢山,若当真是将李恪激出了脾气来,屠城并非不能。 梯真达官叹了口气道:“大都督又拿此事逼我。” 李恪笑道:“本王非是逼你,而是给你一个救薛延陀人,救突利失的机会。此事本王只提一次,本王不愿勉强帕夏,绝不多言,全听帕夏自己的意思。” 梯真达官回道:“臣愿为大都督效力,为保万全,臣愿亲自跑一趟。” 第三十章 定卢山 其实卢山这里,如果管它叫做城,实在是抬举它了,它不过是由石块垒砌而成的石堡罢了。 这里是当初夷男为了防备李恪北伐而建,靠着卢山的山口,高一丈余,长近五里,也是费了夷男不少心力,只不过这处石城却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薛延陀人在这里还从未阻击过唐军哪怕一次正儿八经的攻势,郁督军山的汗庭已经没了。 卢山石城内,自打今日早间起,突利失的心里就慌张地厉害,他倒也不是怕唐军攻城,他怕的偏偏是唐军总这样不攻城。 唐军大军在此,也有十来日了,可唐军除了初到第一日点到即止的佯攻外,之后便再未攻过一次,就这样每日遣人在城下来回巡视,不曾攻城。 唐军不远万里来此,又攻陷了浚稽山,自然不是游山玩水来的,突利失起初也担忧唐军是不是取了山后的小道来攻,可突利失命人外探出近百里,却也没有发现半个唐军的踪影。 唐军越是不动,突利失也越是不敢动,猜不透唐军的心思。 这一日,突利失遣出往后山探查消息的斥候回城,带回的消息还是未曾见到唐军的身影,突利失的心里仿佛压了块石头般压抑。 可就当他正坐立不安,在帐中来回踱步走动的时候,门外的士卒却突然走了进来。 “叶护大人,帕夏来了。”薛延陀士卒入内,对突利失道。 梯真达官现本该在汗庭,突利失万没想到梯真达官竟会突然出现在此,不过以梯真达官的身份,他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必定是奉了夷男之命前来。 突利失连忙道:“快请帕夏进来。” 突利失传令,片刻之后,梯真达官便跟随士卒进了突利失的大帐。 “梯真达官拜见叶护大人。”梯真达官入帐,对突利失拜道。 突利失乃夷男新封的薛延陀叶护,论官职只在夷男之下,比起梯真达官这个帕夏还要更显几分尊贵,梯真达官给突利失见礼自然也在情理当中,但梯真达官在族中威望极重,就连可汗夷男都对梯真达官礼敬有加,不敢稍有怠慢,更何况是突利失这个小辈。 突利失道:“帕夏这是干嘛,帕夏大礼我可万万担当不起。” 突利失说着,连忙上前扶起了梯真达官。 梯真达官起身后,突利失对梯真达官问道:“帕夏此番突来卢山,可是奉了父汗之命?” 梯真达官道:“我奉可汗之命亲自来此,传令叶护领军回护汗庭。” 突利失闻言,惊讶地问道:“什么?父汗要我回军汗庭,这是为何?” 突利失奉夷男之命驻守卢山,而卢山紧邻郁督军山,又是通往郁督军山的要道,此地理当是断不能让的,可梯真达官却传令要突利失率军回汗庭,突利失自然讶异。 梯真达官回道:“叶护恐还不知,唐军已自东南山道迂回攻至汗庭,被阿波设的右翼大军暂挡在汗庭之外,但究竟能挡到何事,谁都不知,还请叶护速速领军回郁督军山,护卫汗庭。” 突利失闻言,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难怪卢山外的唐军迟迟不攻,原来竟是绕去了汗庭。” 突利失原本还在为唐军的动向心忧万分,不知唐军何意,但听了梯真达官的话后,细细一想,这样一来就都说的通了,原来唐军之所以在卢山外逡巡不前,竟是已经遣了大军前往汗庭了。 梯真达官道:“汗庭已危在旦夕,若是汗庭有失,到时就算叶护守得住卢山,那也只是瓮中之鳖,还请叶护领兵随我速去汗庭增援。” 突利失问道:“那卢山该当如何,难不成就此弃了此处吗?” 梯真达官道:“可汗的意思是且先留下千余人在此驻守,诓骗住唐军,而后待叶护率军回汗庭,击退绕袭的唐军后再率军重返。” 卢山虽重,但与汗庭相比也就不过如此了,万事之先,自然还是保住汗庭为重,但要突利失就此弃守卢山,只留下千人在此,突利失又有些担忧。 突利失道:“如此一来是不是太过冒险了,若是唐军识破了我们的计策,趁我大军撤离之时攻城,那卢山可就丢了。” 梯真达官见状,顿时有了些怒意,道:“汗庭安危远胜于卢山,调叶护大军前往汗庭支援乃是可汗之命,难不成叶护还有质疑不成?” 突利失见梯真达官动怒,顿时有些慌了,梯真达官在薛延陀人望极重,莫说是他这个叶护了,就是夷男都不敢有半分怠慢,梯真达官动怒,突利失怎能不急。 突利失忙解释道:“帕夏息怒,我绝无此意,只是父汗之令来地突然,一时不解罢了。” 梯真达官道:“此事确实突兀,叶护难做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可汗未免叶护疑虑,特赐可汗印信于我,命你依命行事。” 梯真达官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大印,拿着大印放在了梯真达官的眼前。 以梯真达官的人望,又是手持可汗大印,他甚至可以直接罢了突利失的主帅之位,即刻取而代之。 当突利失看到梯真达官拿出了可汗印信时,这一切已经都由不得突利失了,突利失当即道:“既如此,我这就下去安排,随帕夏领兵回援。” 在突利失看来,汗庭危急,危在旦夕,否则夷男也不会命梯真达官亲自来此,并赐下可汗印信,强令突利失领军回援。 突利失也算是统兵有方,四万余大军,突利失下令众军集结,前后也不过花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多时辰后,梯真达官和突利失便率众军北归,往汗庭去了。 卢山虽然紧邻着郁督军山,但郁督军山前后纵横千里,卢山相距汗庭也有数百里的路程,就算是挑最近的山路往北赶,要到汗庭也需得三日多的功夫。 突利失哪里知道,他信任有加,没有四丝毫怀疑的梯真达官竟是李恪的人,突利失领兵北归不过半日的功夫,卢山外虎视眈眈的唐军就已经大军攻城。他这一走,光凭留下的千余人根本守不得卢山,无异于就算将卢山拱手送于了唐军。 卢山守军在唐军的攻势下决计守不住多久,而山路难行,到时就算卢山求援的消息送到了突利失手中,那时的卢山也早已归了大唐了。 第三十一章 擒突利失 傍晚,天色已经渐渐地黯淡了下,突利失大军已经行出了距卢山外八十余里外。 梯真达官跨于马背之上,抬着头,看着极远处天际边的一缕残光,心里莫名一阵哀痛。 他看着天边已经微弱,恐怕过不了几时便会消退的那一丝金黄,仿佛看到了薛延陀的国运,眼下已经是薛延陀最后的关头了,若是所料不差,再过上几日,薛延陀便会如这天边的一缕残光,消逝于历史长河之间,而他自己,竟也成了杀死薛延陀汗国的凶手之一。 夷男逃往唐麓岭,自身难保,本在卢山的突利失便成了薛延陀最后的期望,可随着梯真达官将突利失诓骗出城,薛延陀最后的一丝机会也被梯真达官自己亲手掐灭。 梯真达官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他却愿意相信李恪,知道李恪必是说到做到的,薛延陀国破已是必然,为了保住薛延陀人的性命,他也别无他法了,他这么做至少还能保住这四万多薛延陀人的性命。 “叶护,差不多了,停了吧。”梯真达官策马和突利失一同行在众军之前,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身后绵延数里的薛延陀大军,对突利失道。 梯真达官说的突然,突利失抬头看了眼天色,对梯真达官道:“帕夏可是累了?汗庭受攻在即,危在旦夕,我作为援军自当火速赶至,片刻不停,帕夏若是累了,大可由我先行赶路,而帕夏扎帐歇息,明日再走。” 梯真达官年迈,体力本就不比他们这些壮年之人,再加上他连日赶路,觉着疲累难当也是有的,起初突利失倒也并未多想。 可还不等梯真达官接话,就在突利失话音刚落之时,不远处一匹快马自后方赶来。 “叶护大人!”薛延陀士卒快马而来,赶在突利失的身后唤道。 突利失闻言,停下了马,看着士卒赶来的方向,必是自卢山而来,突利失的心里突然有一丝不安,这士卒自卢山疾奔而来,莫不是卢山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突利失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卢山赶来的士卒回道:“叶护刚走两个多时辰,唐军便突然大举攻城,我们兵力相差悬殊,不到半个时辰唐军便攻下了卢山,卢山已经丢了。” “什么!”突利失闻言,脸上写满了震惊,他担心唐军会率军攻城,可他没有想到,他这才刚走唐军竟就大举攻城了。 大军在卢山时,唐军一连十余日不攻,偏偏一等他北上就即刻攻城,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他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就算是此时,突利失的第一反应也还是大军中出了奸细,将自己北上的消息透露于了李恪,他还是不曾有过半点怀疑梯真达官,毕竟梯真达官乃族中酋首,威望太重,在突利失看来,就算是可汗夷男背叛了薛延陀,梯真达官也不会背叛薛延陀。 不过若是仔细说来,其实突利失想的倒也没错,因为梯真达官从始至终都不曾背叛过薛延陀,他始终忠于部落,忠于薛延陀的百姓,为了薛延陀人的存续来回奔波,他所背叛的只是夷男的统治。 突利失对梯真达官道:“帕夏,卢山已失,必是我军中出了奸细,此地已不安全,帕夏还是随我速往汗庭才好。” 在突利失想来,卢山已为唐军所有,此处于唐军之间已再无阻碍,万一唐军追击了出来,此处自然也就是不安全了,若是梯真达官在此过夜,恐怕会遭遇唐军的追兵。 突利失本是好意,不过梯真达官摇了摇头却道:“不必了,就在此地吧,汗庭那边也不必去了。” 突利失不解地问道:“卢山已破,汗庭确难久守,但若就此弃了汗庭未免可惜,而且是否也该向父汗请示呢?” 突利失只当梯真达官担心的是卢山失守,汗庭之前已无天险可守,想要弃守汗庭再往北去。 不过梯真达官却道:“我的意思是汗庭已经丢了,可汗败逃唐麓岭,朝不保夕,汗庭数万子民都成了唐军的俘虏,叶护还去作甚。” 梯真达官的话传入突利失的耳中,突利失脸上的惊讶更甚于得知卢山失守之事时。 此前梯真达官并未得到汗庭失守的消息,汗庭方向也并无信使传信,梯真达官为何会这么说?突利失的心中满是疑惑。 不过片刻之后,突利失便得到了答案,只是回答他的不是梯真达官,而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唐军。 随着一阵阵马蹄声,在突利失的面前出现了大批唐军,约莫两万余人,若论人数,确实少于突利失,但就站在唐军大阵最前,那一队身披重甲,手持陌刀的唐军士卒,却叫梯真达官望之生畏。 就在几日前,便是这支唐军精锐屠戮薛延陀最是精锐的可汗狼骑如刍狗,杀地片甲不留,在梯真达官看来,光着一队精锐,便可抵三万大军! 今日梯真达官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了,就算是突利失么情感上不愿怀疑梯真达官,但作为三军主帅,看着梯真达官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语,也难免不疑。 突利失指着眼前不远处的的唐军,对身边的梯真达官问道:“帕夏,这是何意?” 梯真达官道:“卢山已失,汗庭已失,叶护也无地可去,为了保全薛延陀人的性命,叶护还是降了吧。” 突利失原本只是稍有些怀疑,可当梯真达官的话传进突利失的耳中,突利失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愣在了当场,他很难想象,也很难接受梯真达官为何会降了大唐。 突利失越是如此,在他确信梯真达官降唐后便越是愤怒,愣了片刻后,突利失怒火中烧,突然指着梯真达官,对麾下士卒道:“来啊,把梯真达官给我拿下!” 突利失一声令下,突利失麾下的士卒得了令,却无一人敢动手,互相面面相觑地看着,一动不动。 梯真达官不是旁人,他是薛延陀酋首,在族中威望极高,在他们看来,要抓梯真达官,丝毫不亚于要抓夷男,甚至有些薛延陀士卒见突利失下令捉拿梯真达官,心中的第一反应竟是突利失意图谋反,而不是梯真达官的问题。 突利失见状,怒意越重了,突利失高声喝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何不依令行事!” 突利失身后靠着最近的士卒看着眼前的两人,壮着胆子回道:“叶护,这可是帕夏啊。” 士卒的反应早已说明的一切,数万薛延陀士卒,没有一人愿冒犯梯真达官,哪怕分毫。 梯真达官道:“叶护不要再平添无谓之伤亡了,汗庭一战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却也始终不是唐军的对手,薛延陀已败,叶护还是降了吧。” 突利失激动道:“胡说,父汗在汗庭还有四万精锐,还有可汗狼骑,怎么会败于唐军。” 梯真达官叹着气,回道:“三千可汗狼骑已败于唐军六百人众之手,四万大军余者皆散,可汗已经败逃唐麓岭,能否保得性命尚是两说,叶护又何必如此固执,白白送了薛延陀儿郎的性命。” 突利失讶然问道:“你说什么?可汗狼骑全军覆没,这绝无可能。” 梯真达官就指着唐军阵前的陌刀营,对突利失道:“可汗狼骑便是被这六百人屠戮如刍狗,毫无还手之力,何况是你麾下的部族将士。” 突利失猛地摆手道:“这不可能,必是你搅乱军心,故而胡言乱语。” 梯真达官见突利失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自己的话,自知多说无益,于是也不再多言,反倒是拿出了手中的可汗印信,指着突利失对薛延陀士卒道:“汗庭已失,我奉可汗之命领你们降唐,保全性命,然突利失不从可汗之命,欲自立为主,我今日持可汗印信擒拿突利失,速速将他拿下!” 第三十二章 阿史那社尔 梯真达官本就是薛延陀酋首,威望极重,不弱可汗夷男,而今的他又手持可汗印信,更在叶护突利失之上了,自然可名正言顺地统领众军。 更遑论突利失军中本就有许多将领是出自梯真达官部落,是梯真达官旧部,对梯真达官言听计从,梯真达官令下,便有人上前拿下了突利失,献于梯真达官马下。 而随着汗庭被破,夷男败逃,卢山易主,突利失也被迫降了李恪,李恪北伐的最大敌人已经不复存在,李恪的北伐进程已经过半了。 但李恪北伐虽已过半,可相距收尾还远,因为远在北面的唐麓岭下,夷男和大度设还对峙于此,若是夷男和大度设不除,北伐之战便不算尽得全功。 就在李恪谋划卢山和突利失部的时候,李恪遣去北上唐麓岭传令大度设强攻夷男的信使,还有密见阿史那社尔的王玄策和阿史那云两人也到了地方。 这一日,阿史那社尔自大度设帐中议事回来,一路之上眉头紧锁,脸上也不带半分笑意。 方才阿史那社尔在大度设大帐中商议的便是李恪遣使之事,原本在阿史那社尔与大度设的交易中,阿史那社尔助大度设抵抗薛延陀,攻入郁督军山,助大度设在郁督军山称汗,而作为酬报,阿史那社尔则得金山,重立于突厥故地。 可随着李恪的手令送来,郁督军山已为李恪所有,大度设断没有和李恪争锋的胆子,故而这郁督军山也是不必想了 大度设既没了郁督军山的想头,自然还是要退回金山的,那金山自然就不能给了阿史那社尔,此番阿史那社尔和大度设商讨之下,大度设同意让出的便是金山东北向的草场和唐麓岭及谦河西南一带河谷。 唐麓岭和谦河一带也算肥沃之地,方圆数百里的草场,足够阿史那社尔族中六万余人游牧了,但问题就出在现在这片草场只有一半的地方在他们手中,另外一半则在夷男和咄摩支手中,这一半若是不在拿在手里,另外一半也无险可守,不过朝不保夕罢了。 这唐麓岭还需打下来才能作数,大度设给阿史那社尔的只是一个吃不着的大饼,阿史那社尔的心里能不憋屈的厉害才是怪事。 阿史那社尔心事沉沉地回了自己的军中大帐,却看见亲子阿史那道真正在帐外等候。 “阿塔,霍真突至,现在帐中等候。”阿史那道真对阿史那社尔道。 “霍真?”阿史那社尔已经有些年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阿史那社尔一时间竟还未能反应过来,不过待他细想之后,便明白了来者何人。 阿史那社尔问道:“可是阿云霍真来了?” “正是。”阿史那道真回道。 阿史那社尔问道:“好端端的,她怎的在此?” 阿史那道真回道:“和霍真一同的还有一个唐人,看样子多半是带来了唐廷的意思。” 如今的阿史那云已不是突厥霍真,而是唐皇李世民亲封的定襄公主,阿史那云来此带着唐廷的目的也并不奇怪。 阿史那设尔问道:“霍真来此可有旁人瞧见了?” 阿史那道真回道:“全程都是由我亲自迎待,不曾假手旁人。” 阿史那社尔道:“如此便好,此事干系重大,你就在帐外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阿史那社尔说完,自己当先进了大帐。 大帐之中,阿史那云已经在内坐下,几载未见,阿史那云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地亭亭玉立,但模样阿史那社尔还是认得的,可真正叫阿史那社尔惊讶,吸引他眼球的却不是阿史那云,而是阿史那云身边的那个男子。 早年王玄策陪李恪出质突厥,那时阿史那社尔便常在李恪的身边瞧见王玄策,自然是还记得的。 王玄策是李恪的心腹,他在此处代表的自然就是现在汗庭的楚王李恪了,这么看来,王玄策的意思甚至比阿史那云来的要更加重要。 如今夷男已经败逃唐麓岭,郁督军山已为大唐所有,漠北虽还未全定,但局势已经明朗,日后漠北各部,无论愿或不愿,只怕都要看着这位楚王殿下的脸色行事了,如今李恪的心腹到此,阿史那社尔也不是不识变通之人,岂敢怠慢。 “不知定襄公主和王先生突至,阿史那社尔未能远迎,还望勿怪。”阿史那社尔入帐,对阿史那云和王玄策行礼拜道。 阿史那云上前,将阿史那社尔扶起,问道:“兄长快请起,兄长在西突厥多年,一切可还安好?” 阿史那社尔闻言,叹了口气道:“自打当年碛北大寨一败,叫夷男坐大,我无言面见可汗和阿史那氏众亲,这才远走西域,自力更生。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再渡金山,收复我突厥故土。” 阿史那社尔当年远遁西域,多半不是因无颜面见颉利,而是因丢了碛北大寨,怕颉利降罪,要了他的性命,不过他言及欲渡金山,收复突厥故土之事却是真的,贞观五年、六年间阿史那社尔都曾兴军东征,欲收复金山,不过都未能成事罢了。 阿史那社尔之言才落,一旁的王玄策开口道:“如此一来,倒是要恭贺将军了,如今将军与大度设应殿下之命,共讨薛延陀,已然全据金山,将军恐怕不日便可再回金山故土了吧。” 其实金山之事,王玄策根本就是故意在揭阿史那社尔的伤疤,大度设乃野心之辈。大度设未得郁督军山,手中所有也不过金山一地,又岂会同阿史那社尔均分。 阿史那社尔听得王玄策的话,心中对大度设的不满又多了几分,但眼下他和大度设尚属盟友,也还不知李恪的意思,阿史那社尔倒也不会太早地在王玄策面前表态。 阿史那社尔道:“夷男未败,尚据唐麓岭,眼下还不是谈及此事的时候,此事我与大度设还未议定,也不知日后作何安排。” 阿史那社尔本是敷衍之词,但王玄策闻言却面露讶色,问道:“这是何意?殿下已然遣使大度设处,明言划分战后各族属地,已将金山草场划于了将军,难道大度设并未同你提及吗?” 第三十三章 生隙 “什么?殿下将金山划于了我?”阿史那社尔此前从无这样的心理准备,突然听到王玄策所言,才得知此事,讶然问道。 王玄策看着阿史那社尔的反应,脸上也故意露出了不解之色,反问道:“此事殿下已去信于大度设,言明此事,此乃殿下据图亲自划定,难道将军竟不知吗?” 王玄策的神情不似作伪,倒也确像是笃定此事的模样,阿史那社尔的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阿史那社尔问道:“不知殿下是如何划分我与大度设之间的?” 王玄策不假思索地回道:“殿下有令,准将军据金山,得突厥故土,而大度设需击夷男,而后得其地,据唐麓岭及谦河一带。” 阿史那社尔闻言,猛地一拍大腿,这样的划分何其耳熟,这不就是跟大度设的疆域划分完全调转了过来吗?金山给了阿史那社尔,而唐麓岭和谦河则给了大度设,若是这样的划分阿史那社尔自然是千万个愿意,方才也不会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了。 其实王玄策所言不过是胡诌罢了,李恪是遣人前往传令大度设,命他攻伐夷男,却未曾提及漠北各处划分之事,此乃是王玄策离间之计。 这虽是计,但人总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一切尚未定论前总是会愿意去相信那个对自己有利的结果,而且这似乎也像是大度设的作风,如此一来阿史那社尔更是多信了几分。 不过阿史那社尔能在西域屹立不倒这么些年,倒底也不是蠢人,他虽然无形中已经信了王玄策的话,但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些疑虑,不至被王玄策所言彻底冲昏了头脑,而直接去与大度设为敌。 阿史那社尔问道:“末将自问与殿下并无交情,殿下为了会如此偏帮于我,将金山这块肥肉从大度设手中划给我呢?” 阿史那社尔的顾虑也不无道理,眼下的金山明明是大度设的地盘,而李恪和阿史那社尔又交情不深,李恪为何愿意偏帮阿史那社尔,自大度设的手中夺走金山,转而交给阿史那社尔,说不得其中便有利用阿史那社尔对付大度设的意思。 阿史那社尔的担忧早在王玄策意料之中,王玄策笑道:“将军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殿下和将军不过泛泛之交罢了,怎会大度到将金山给你。” 阿史那社尔听着王玄策的话,越发地不解了,阿史那社尔对王玄策问道:“那殿下是何意,还望先生相告。” 王玄策并未回阿史那社尔的话,而是眼睛瞟向了身旁阿史那云的方向,这一下阿史那社尔便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李恪划金山给他,不是给他的面子,而是因为阿史那云。 阿史那社尔问道:“莫不是因为公主?” 王玄策笑道:“金山乃漠北沃土,若只以你和殿下的交情是万万及不上的,殿下把金山划给突厥是给了定襄公主面子。定襄公主曾向殿下请求,欲将颉利可汗骨灰葬回金山汗庭,归于故里,受突厥子民世代供奉,故才有此一事。” 有了王玄策这句话,阿史那社尔才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也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李恪和阿史那云间的事情阿史那社尔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知晓的,若说李恪偏帮阿史那社尔不可能,但是利用职权之便,偏帮阿史那云,一切就都在情理之中了。只是李恪好大的手笔,为了送出这份人情,讨得美人欢心,竟送出了一座金山。 事情本就合乎情理,又有阿史那云在,阿史那社尔也不再多疑,对王玄策所言笃信非常。 阿史那社尔这才道:“既然殿下如此抬爱,那末将也有一事要同先生讲明,还望先生勿怪末将此前隐瞒之事。” 王玄策笑了笑,道:“不知何事,将军但讲无妨。” 阿史那社尔道:“不敢欺瞒先生,其实末将刚自大度设帐中回营。” 王玄策闻言:“哦?可是商讨征伐夷男之事?殿下虽已将金山划于将军,将唐麓岭划于了大度设,但攻伐夷男之事将军仍旧不可懈怠,否则若是战事不利,殿下会不高兴的。” 阿史那社尔忙解释道:“殿下下令攻伐夷男,末将自当是不遗余力,万死不辞,只是其中还另有缘由,还需先生知晓。” 王玄策问道:“何事?” 阿史那社尔回道:“方才大度设要我去他帐中议事,也提及殿下下令北伐之事,只是关于漠北疆域划分却与先生方才殿下所言不同。” 王玄策惊讶地问道:“哦?不知有何不同?” 阿史那社尔回道:“恰与先生所言相反,大度设欲独占金山,而命末将主攻夷男,夺取唐麓岭并谦河一代自居。” “大胆!”王玄策听得阿史那社尔的话,一声怒喝。 王玄策道:“他大度设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殿下的意思,私自占据金山,如此作为置殿下之命于何处?” 阿史那社尔也应道:“也是今日之事末将方知大度设竟是这等人,不止强据金山,竟还胆敢欺瞒殿下。” 王玄策道:“大度设所为乃寻死之道,我自当将此事回禀殿下,不过眼下夷男未除,大敌当前,将军在此还需谨慎,莫要叫大度设觉出端倪来,平添事端。” 阿史那社尔一口应道:“那是自然,请殿下和先生放心,末将自当以大局为先,先助殿下破了夷男,不叫大度设觉出不妥。” 王玄策笑道:“如此便好,将军但请放心,待破了夷男,拿下大度设后,便是将军率部族重归金山故土之时,殿下一言九鼎,也希望将军勿要叫殿下失望。” 王玄策此前关于大度设之言,确是在诓骗挑拨阿史那社尔,但关于金山所属之事,却是实情,大度设信不过李恪,李恪更信不过大度设,在李恪想来,大度设必定是要除去的,至于金山的归属,李恪反倒不是那么在意了。 左右李恪不会常驻于此,只要阿史那社尔能为他所用,又有阿史那云的关系在,纵是是将金山划给了阿史那社尔也无不可。 阿史那社尔拜道:“多谢殿下信重,烦请先生帮末将带话于殿下,末将定以殿下之命是从,万死不辞。” 第三十四章 福星 李恪下令大度设,征伐夷男,无非就是欲引夷男和大度设内耗,而后自己坐收渔人之利,可大度设也不是蠢人,李恪的用意他又怎会全然不知。 自打李恪的帅令送到大度设手中后,大度设一连数日都只是出兵佯攻,做做样子而已,而后便连连遣使往郁督军山汗庭,只言手中兵力不济,难灭夷男,请李恪恕罪。 其实大度设的反应也早已在李恪的意料之中,否则李恪也不会命王玄策来密见阿史那社尔,留下这个后手了。 起初李恪初定汗庭之时,手中兵力有限,李恪虽明知大度设对他阳奉阴违,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但慢慢地随着大唐余路大军纷纷向李恪靠拢,薛万彻、执失思力部还有阿史那思摩、张公瑾部兵抵汗庭,李恪手中的兵力已经过了十二万,自然不会再放任大度设和夷男不管。 就在众军行抵汗庭后的第二日,李恪留下副帅李绩领兵四万坐守汗庭,自己则率八万大军北上,亲自收尾。 唐麓岭下,夷男、咄摩支领三万大军居东,大度设、阿史那社尔领七万大军在西,而李恪则领八万大军在南。 “殿下,第二波传令的人回来了,大度设假称身子不适,还是不肯亲自来营拜见大都督。”唐军大营的帅帐之中,王玄策对李恪道。 大度设曾与李恪为敌,如今迫于形势,在李恪面前拿低做小,但这却并不代表大度设便真的信服了李恪,相反的,大度设对李恪可谓是防备极重,既是因为当年大度设曾一度于李恪为敌,怕李恪秋后算账,也是因为大度设自己的野心太大,自知不能为李恪所容。 大度设担心李恪对他不满,生怕自己去了唐军大营被杀或被扣留,再也出不来,自然就不敢进唐军大营拜见李恪了。 只是大度设名义上已投于李恪,如今大度设违拗李恪帅令,依理而言王玄策身为李恪心腹,应当动怒才是,可王玄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反倒挂着些笑意。 其实面露笑意的不止的王玄策一人,就连李恪自己也是如此,倒是有些大度设作为正中下怀的意思。 果然,王玄策之言才落,李恪便笑道:“大度设不从号令,倒也省了本王的事情,本王也不必担那无过而问罪的恶名了。” 李恪对大度设从来都是不放心的,留着他在金山危害甚大,随着汗庭已定,大度设于李恪而言已经没了可利用的价值,疑人不用,大度设左右又不能为自己所用,李恪早有意除他,此番大度设抗命不遵正给了李恪发难的机会。 王玄策问道:“殿下欲何时处置大度设,眼下夷男未灭,此时便对大度设下手是不是早了些。” 李恪道:“夷男未灭,而大度设此人又是蛇鼠两端之辈,若是此时动手,把他给逼得急了,未尝没有联手夷男的可能,若是如此,到时恐难轻取夷男,平添麻烦。” 王玄策点头赞同道:“殿下所言极是,不知殿下欲何时动手除掉大度设,臣也好早些去知会阿史那社尔一声。” 李恪想了想,对王玄策道:“且再压一压,待明日本王先命人出兵稍作试探,而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方能不留后患。” “诺。”王玄策躬身领命,应了下来。 李恪和王玄策正在帅帐中还在商讨着平定大度设和夷男之事,而就在此时,门外护卫的薛仁贵却走了进来。 李恪和王玄策正在帐中议事,此事薛仁贵也是清楚的,若非紧要之事薛仁贵也不会入帐打搅。 李恪问道:“仁贵,何事?” 薛仁贵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对李恪道:“太原那边命人专程送来的王妃手书,王妃再三叮嘱要尽快转呈于殿下。” 武媚娘一向知晓轻重,哪怕是李恪在外,武媚娘给李恪写信,大多也是随军中信使或者粮车一道送来,不会专程命人跑这一趟,这次武媚娘却专程命人送信来此,必是紧要之事。 “莫不是府中出了什么岔子?”若是官场上的事情,自当是由马周行文来此,而这封信却是武媚娘命人送来,多半便是府中之事了,李恪一边自薛仁贵手中接过书信,一边嘀咕道。 武媚娘的信来的有些突然,李恪本还是眉头微皱,担心是府中有什么不妥之事,可就当李恪接过书信,展开看了数眼后,李恪脸上的忧虑为之一扫,转而是一阵喜色,与之前的模样截然相反。 李恪的反应落在王玄策的眼中,王玄策也知武媚娘信中所言当不是什么坏消息,于是问道:“不知王妃提及何事,竟叫殿下如此欣喜?” 李恪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激动道:“王妃有孕,本王有后了!” 李恪之言入眼,薛仁贵和王玄策两人对视了一眼,也齐齐面露喜色,对李恪贺道:“臣等庆贺殿下,殿下有后,楚王府有后。” 王玄策和薛仁贵二人都是起于微末,受李恪知遇之恩才有今日,李恪有后乃是大喜之事,他们也为李恪高兴,更何况王玄策和薛仁贵也都是楚王府门下,以往李恪无后,终究觉着欠了几分妥当,如今武媚娘怀有身孕,李恪有后,楚王府上下自然也更加稳固。 李恪笑道:“北伐之战收官在即,便自太原传来了这等好消息,如此看来本王此子还是本王的福星了。” 王玄策闻言,想了想,眼珠一转,也笑道:“何止是殿下的福星,殿下的小世子更是我大唐的福星。” 李恪问道:“哦?先生何处此言?” 王玄策回道:“小世子降生在即,我大唐便北伐大胜,如此命格,正盛我大唐,非古之明帝大贤不可,难道还不是我大唐的福星吗?” 王玄策最善纵横之道,这等人心思动地极快,而且最善营势、借势之法,他突出此言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李恪不过稍稍想了想,便明白了王玄策的意思,王玄策这是有意借北伐之战为李恪之子造势,进而也是在为李恪造势。 天命之说,时人最爱信的便是这个,只要做的得当,确是个不小的助力。 第三十五章 败亡在即 大度设和夷男,既为父子,亦为仇敌,大度设欲取夷男而代之,而夷男又将部分亡国之因归咎于大度设身上,欲杀大度设而后快。 眼下李恪兵压唐麓岭,若是大度设和夷男能联合于一处,兴许还有和李恪掰一掰手腕的机会,但他们各怀鬼胎,又各不信任,联合之事也更是无从谈起了。 次日,唐麓岭下,唐军大部正兵围山下的夷男大营,合而攻之,欲将夷男和咄摩支并其下三万残部一举攻破,彻底绝了薛延陀后患。 唐军大部和薛延陀人在唐麓岭下打地正是热火朝天,而此时的大度设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地片刻都不消停。 “先生,前部斥候的消息已经传来过来,唐军大举进攻夷男大营,薛延陀那边怕是不成了。”大度设指着郁督军山的方向,对赵德言道。 赵德言轻轻捋了捋颌下短须,点了点头道:“特勤所言不错,观唐军之势,正是势在必得之意,今日这一关夷男和咄摩支必是难过了。” 大度设道:“眼下唐军正攻夷男,想必腾不开手来,我欲趁此拔帐归金山,先生以为如何?” 郁督军山已为李恪所有,大度设争之无望,大度设已经没有在此的必要,不如早些回了金山,尚能自保。 赵德言听着大度设的话,顿时有些急了,大度设若在唐麓岭一代,李恪要破大度设自然容易地多,可若是大度设逃离了唐麓岭,回了金山,李恪再想擒拿大度设还需千里迢迢地赶去金山,更多了许多变数。 赵德言是李恪的人,自是站在李恪的角度上思虑问题,不希望大度设趁此回了金山。 赵德言忙道:“特勤万不可回金山,特勤若是此事回了金山,无异于授人以柄,自取灭亡。” 大度设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故?” 赵德言回道:“李恪有言在先,命特勤出兵助战,共取夷男,可如今李恪正在同夷男交战,特勤若是此时退回金山,便是违抗军令,正给了李恪攻伐的把柄。” 大度设担忧道:“先生说的有些道理,但薛延陀若破,李恪可能转过手来便会对付我,以眼下唐军军势,光凭着咱们手中的人马,恐怕挡不住啊。” 赵德言道:“特勤多虑了,唐军虽强,但出关已久,连日征战,人人思归,早已势不比从前,此番又攻夷男,待李恪下了夷男后必定也是军势疲敝,余不下几分力了,而特勤在此整顿多日,正是以逸待劳,又何惧之有。” 当年诺真水一战,大度设几乎输光了身家,大度设对李恪已经莫名有了些畏惧,大度设还是担忧道:“唐军精锐,非轻易可敌,若是输了,我们便彻底没有退路了。” 大度设麾下几乎全部人马尽数在此,大度设若败,便是全军覆没,纵是他逃回了金山,金山部落也不过都是些妇孺之辈罢了。 赵德言继续劝道:“眼下境况已然如此,特勤若走,便是授李恪以把柄,特勤若是开罪了李恪,纵使逃回了金山又能如何,难道金山会比郁督军山更能守吗?夷男拥兵十万尚且未能守住汗庭,更何况是特勤的四万人马。” 大度设听着赵德言的话,想了想,也确是这么个道理,他若是就此离去,犯了李恪的忌讳,纵是他逃回了金山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撑不了几时。 大度设问道:“那依先生之意应该如何?” 赵德言道:“当务之急是稳住阿史那社尔的三万余人马,只要阿史那社尔还在特勤这边,咱们的兵力便不弱于李恪,我们背靠大营未必就不是李恪的对手。” 大度设道:“先生说的极是,只是不知阿史那社尔那边又该如何去办?” 赵德言眉头微簇,想了想,对大度设道:“大敌当前,要想在此时稳住阿史那社尔必是要给他些甜头的,金山只怕是要让出部分于他了,特勤若是肯让出部分金山于大度设,我愿为特勤走这一趟,亲自说服阿史那社尔。” 提到要让出部分金山,大度设的脸上顿时多了些为难,现在的金山可是他的命根子,若是金山没了,大度设也就没有寄身之所。 赵德言见状,忙劝道:“特勤勿忧,让部分金山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至于待退了唐军,具体金山让与不让,如何处置阿史那社尔,还不是全凭特勤的意思吗?” 其实眼下赵德言自告奋勇去为大度设稳住阿史那社尔,哪里是在为大度设考虑,不过是赵德言见着大度设败亡在即,未免在他身边遭了池鱼之殃,这才借故溜走,给李恪通风报信罢了,至于金山之事,不过是个由头,他若是空口白牙地说,大度设还未必会信。 果然,听了赵德言的话,大度设当即允了下来,对赵德言道:“好,那此事便全托付于先生了。” 赵德言拍着胸口,一口应道:“特勤放心,凭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我此去至少有八成的把握,特勤只管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大度设看着赵德言的模样,大为感动,心中也不禁多了一阵热流滚动,大度设拉着赵德言的手臂道:“当初在浚稽山时,我走投无路,便是先生助我东山再起,如今我再逢大难,又是先生临危相助,先生真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此次我若是能化险为夷,我愿与先生平分金山。” 大度设其人是什么货色,赵德言心里清楚地很,大度设乃贪欲之辈,眼下大度设凡事尚需靠着赵德言,故而对赵德言信重有加,许以重诺,一旦真的危机解除,赵德言便没了价值,大度设今日的话必会被抛之脑后。 不过大度设会如何,赵德言也全然是不在意的,因为赵德言从头到尾都不是大度设的人,今日大度设这头恶狼已经钻进了李恪的圈套,是不可能活着回金山了,所为的许诺不过是云烟而已。 但赵德言心中虽是这么想,也从不曾瞧得上大度设,但还是做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激动道:“谢特勤重赏,此去我必不负使命。” 说完,赵德言便出了大度设的大帐,往阿史那社尔大营的方向去了。 大度设原本心中慌张非常,但被赵德言几句话劝下来后,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尤其当他看着赵德言出帐时的模样便更是如此,只是他不曾想到,赵德言出了大帐后不过是作势往阿史那社尔大营的方向去了片刻,而后便绕路直奔唐军大营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三十六章 腹背受敌 大度设把大半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赵德言的身上,希望赵德言能再如当初在浚稽山时那般,助他力挽狂澜,全身而退。 可大度设没有想到,他倚重为心腹,视若臂膀的赵德言从来都不是他的人,是李恪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就等着关键时候给薛延陀和大度设致命一击。 大度设在营中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赵德言回营,他等来的却是李恪亲率的唐军和阿史那社尔的两面夹击。 赵德言自大度设大帐出门,一走便是两个时辰,大度设在大帐中算着时辰,总觉着很是不妥,有些坐立难安。 大度设的大营和阿史那社尔的大营相互挨着,隔着并不远,赵德言骑马而去,一个来回顶天了一个时辰,而阿史那社尔不过一个莽夫,赵德言同他又能有多少话来讲,至于一个多时辰还没个说法吗?大度设想着,心里越发地不踏实了。 而就在大度设想着是否要命人走一趟,前往探问一番的时候,军中的斥候却突然传来了消息:大营前二十里突现唐军踪影,直奔大营而来。 大度设闻言,顿时惊愕,他知道李恪与他有隙,他有几次三番拖沓,不尊李恪之命,李恪断不会轻易饶了他,但他没想到的话李恪竟如此急着要除掉他,那边还正对夷男动手,这边便同时对他动手了,竟是一日都不愿等。 大度设当即一面命人整备人马,调军前往大营边迎敌,一面遣人前往阿史那社尔大营告知阿史那社尔此事,要他速速领兵来援。 当大度设整备兵甲,匆匆赶到营门处时,唐军已经兵临营外,不过大度设终究还是低估了李恪杀他的决心,因为唐军两线作战,李恪竟选择亲临此处,而未去夷男那边。 按理来说,夷男乃薛延陀可汗,位尊非常,重要性远胜大度设,李恪身为主帅,自当以大局为重,亲临夷男处督战才是,可大度设不曾想到,李恪竟亲自来处置他了。 其实大度设不知,虽然夷男贵为可汗,但在李恪的心中,纵走大度设的隐患却是远在夷男之上的,夷男依然年迈,无论是野心还是精力都不比从前,此番郁督军山一战,夷男已经彻底废掉,不成大患,但大度设就不同了。 大度设正是盛年,颇有武略,野心也是极大,只要他还在漠北,对漠北的安宁便是隐患,李恪绝不会留他。 “殿下,我奉殿下之命领军来此助战,攻破夷男,对殿下并无不敬之处,殿下何故前来伐我?”大度设站在大营的营门内,对营门外的李恪高声问道。 大度设之意,在拖延时间,想要拖着李恪大军,待阿史那社尔的援军赶到,届时再两军合于一处,才好一举击败李恪。 但大度设想拖延李恪,李恪又何尝不是,李恪大军先动,而阿史那社尔大军后动,李恪也正等着阿史那社尔大军至此,两面夹击大度设,索性李恪也愿同大度设在此多厮磨些时间。 李恪对大度设道:“大度设,你包藏祸心还当本王不知吗?本王命你强攻夷男,你却一再拖延,传你来营相见,你也一再推诿,全然没有以我大唐为主的意思,你早欲反我大唐,本王岂能留你。” 大度设道:“殿下所言若无证据,未免太过武断了些,我等为殿下,为大唐效力,却落得如此境地,岂不叫人寒心吗?” 李恪道:“你要证据,本王还真有证据。” 大度设自问自打兵出金山后行事还算谨慎,并不曾留人把柄,李恪说有他背叛大唐的证据,大度设一时间还有些诧异,大度设问道:“不知殿下所说的证据又在何处?” 李恪问道:“你命人前往阿史那社尔处笼络阿史那社尔,此人已经去了许久,过了时辰,难道你竟全无警觉吗?” 李恪怎会知晓大度设遣赵德言去拉拢阿史那社尔之事?此事本该是绝密,知晓的人也不多才是,大度设听着李恪这么说,顿时有些慌了。 大度设问道:“你怎知此事?” 李恪笑道:“你遣去的人出了你的大营便来了本王这边,将一切告知于本王,你说本王是怎么知道的?” 李恪的话入耳,大度设的心顿时塌了下来,赵德言奉他之命前往阿史那社尔处,他一去确实过了时辰,难不成赵德言真如李恪所言,乘机投降了李恪,若是如此,那他的处境便难了。 就在大度设心中揣度,上下忐忑不安的时候,己方的后部突然变得嘈杂了起来,大度设的心中顿时多了分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后面的士卒也传来了消息。 “特勤,不好了,阿史那社尔骗开营门,突袭后军,后军已经溃败了。”士卒跑到夷男的跟前,对夷男禀告道。 阿史那社尔受大度设之邀,前来助战,大度设营中的守门士卒自然不会阻拦,白白的便将营门让给了阿史那社尔,而阿史那社尔进了营门后便突然发难,率众杀向了大度设的大军,打的他们猝不及防。 大度设为防备李恪,将麾下大军尽数调来了前部营门,后方空虚,怎敌阿史那社尔三万大军,阿史那社尔不过片刻便击溃了大度设的后军,要不了多久便该杀到此处了。 大度设闻言,竟险些自马上栽倒下来,先是赵德言,再是阿史那社尔,这一刻大度设才知道,原来他以为左右臂膀的两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人,他不过是钻进了李恪的圈套罢了。 李恪听着大度设后军大乱,也知道必是阿史那社尔依言赶至,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李恪挥枪向前,麾下大军便纷纷齐出,直奔营门而去。 阿史那社尔的大军已经进了大营,在后军搅得天翻地覆,在前部唐军又来势汹汹,营门岌岌可危。 若是以二敌一,兴许大度设尚有几分胜算,可随着阿史那社尔发难,如今的大度设已是以一敌二,腹背受敌,纵是白起复生,也帮不上大度设分毫了,不过片刻之后营门便被唐军踏碎,随之告破,就连大度设自己也难免做下李恪的枪下俘虏。 第三十七章 北伐功成 唐军大帐之中,李恪正坐于其中,而在李恪的身旁两侧,则是王玄策和赵德言两人,而此战俘虏大度设,正跪在李恪的脚下。 “大度设,你当初在长安同本王为难时可曾想过今日?”李恪跨着腿,大马金刀地坐在帅椅之上,对脚下跪着的大度设问道。 眼下的大帐之中除了李恪外只王玄策和赵德言两人,除了李恪外,这两人俱是文人,虽不能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气力不济,不过寻常人罢了,他若是此时能暴然起身,将李恪擒下,那他便可借此反败为胜,可大度设就这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挣扎的意思。 大度设虽未同李恪动过手,但李恪的本事大度设却是见过的,李恪一十有九,正是壮力之年,而且武艺精湛,大度设自知纵是手脚自由,尚且不是李恪的对手,更何况眼下的他还被缚住了双手。 大度设忙道:“罪臣若早知今日,当初又怎会同殿下为难,今日想来,昔日之举实在也是可笑至极,还望殿下恕罪。” 大唐外战,甚少杀俘,甚至还颇为优待,阿史那思摩和曳莽便是明证,这两人降唐后非但没丢了性命,反倒得以高升,一步登天了。 大度设自问本事不在阿史那思摩和曳莽之下,若是能讨得李恪高兴,说不得还能得李恪信重,取代曳莽之位。 只是大度设不曾想到,李恪看重曳莽的便是曳莽的敬小慎微,才干寻常,而大度设胆大妄为,野心极重,又颇有几分武略,这样的人李恪是绝不会用,也不敢用的。 李恪看着大度设问道:“本王倒也不是非取你性命不可,你要本王恕罪,你需得给本王一个理由。” 大度设闻言,也见着了自己求生的希望,忙道:“只要殿下能绕过罪臣,罪臣愿认殿下为主,为殿下牧守北疆,做殿下的守门之犬。” 大度设为保得性命,求得李恪任用,不惜自降身份,甘愿做李恪的守门之犬,看起来也极是诚恳了。 不过对于大度设,李恪虽然对他的身死与否不甚看重,但也没有用他的意思,李恪侧过身去,对赵德言问道:“先生与大度设倒是相熟,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大度设?” 李恪既然这么问了,自然多少都是对大度设所言动了心,至少是对放过大度设的性命动了心,一瞬间,大度设的生死竟掌握在了赵德言的手中。 大度设见状,不禁望向了赵德言,再看向赵德言的眼神中已经多了几分祈求的神色,望着赵德言能帮着他在李恪面前美言几句,助他保住性命。 赵德言对大度设的动作置若罔闻,也未直接回李恪的话,而是反问道:“殿下以为大度设比之吕布如何?” 赵德言之言一出,李恪顿时明白了赵德言的意思,汉末曹操于徐州擒吕布,吕布投诚于曹操,曹操想用却又不敢用,便问策于刘备,刘备则建言杀之。今日的大度设虽比不得吕布,但李恪这么问了,赵德言也这么回了,自然就是不欲留下大度设的性命。 一旁的王玄策也道:“吕布叛义父丁原、董卓,曹操擒而杀之,大度设此人比之吕布更甚,他所叛者乃是亲父,殿下又怎可留他的性命。” 大度设是胡人,不知汉史,更不知吕布是何人,但他听着王玄策的话,哪还不知赵德言方才的意思,他竟是建言李恪取了他的性命。 大度设顿时急了,忙道:“殿下,赵德言曾为罪臣部下,曾被罪臣惩处过几次,难免对罪臣怀恨在心,欲置罪臣于死地,赵德言的话殿下万不可信啊。” 大度设说着,又对赵德言喝骂道:“赵德言,你这奸险小人,以往突厥败亡,你投我门下,我保你性命,如今你竟恩将仇报,要借殿下之手杀我,殿下英武,明察秋毫,绝不会叫你这等小人得逞。” 大度设只当赵德言也是今日见风使舵,刚降的李恪,故而这般作态,可一旁的李恪看着大度设的模样,眼中不禁多了些厌恶。 李恪摇了摇头道:“你说差了,赵先生早已就是本王门下,此事你恐还不知吧。” 大度设听了李恪的话,脸上满是诧异,他万万没想到,他以为臂膀的赵德言,竟从头到尾都是李恪的人。 李恪看着大度设脸上的诧异,也懒得再去同大度设再多言半句,摆了摆手,对门外守着的薛仁贵道:“拖出去,把大度设斩了。” “诺。”薛仁贵应了一声,命人进帐将大度设拖了出去,大度设这一出便是必死无疑,这匹野心勃勃,搅乱漠北数载的恶狼终究也就此交代了。 大度设被唐军士卒如死狗般拖了出去,而后李恪才对王玄策和赵德言问道:“大度设已死,其麾下尚有三万降卒,二位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赵德言想了想,当先开口道:“殿下已应允阿史那社尔,将金山划于阿史那社尔之下,而这些降卒又都是金山科布多人,若是殿下放了他们,任由他们各自回了科布多,无异于将他们送给了阿史那社尔,倒是只怕阿史那社尔兵力猛增,日子久了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恪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李恪此番北伐本就是为了安定北疆,在李恪原本的设想中欲以曳莽为中,坐主位,而阿史那社尔和回纥的菩萨分局东西,三足鼎立,彼此制衡,共为李恪所用。 可若是阿史那社尔得了大度设的残兵,便会兵力猛增,到时万一他与西突厥或高昌国再有所勾结,只怕就出了李恪的控制。 李恪虽然还算信得过阿史那社尔,但李恪对此也不得不防,李恪听着赵德言的话,不禁也陷入了思索,眼中透过了一丝寒光。 王玄策见状,生怕李恪动了杀心,忙道:“大度设死有余辜,而其麾下将士却多是受其裹挟,若是贸然杀俘,朝廷那边恐怕也不好交代,对殿下在朝中的声望也有所不利。” 王玄策说着,又担心这般理由不足以说服李恪,又补充道:“小世子出生在即,殿下也该为小世子积些福泽,此时杀俘,恐怕有伤天和。” 降卒太多,难免祸患,李恪本也动了杀心,可当李恪听到王玄策口中的“小世子”三个字后,原本眼中的冷色竟一下子遁去了,缓缓地整个人也变得温和了下来。 李恪想了想道:“传令阿史那思摩,命他将这三万人捆缚,押去漠南为我大唐牧马,漠南就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想来也翻不了天。” 第三十八章 夜撷明珠 李恪的胃口和野心远比大度设和夷男所想的要大,李恪一面苏定方统军大举进攻夷男,一面亲自率军和阿史那社尔夹击大度设,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各自功成,一举擒拿了大度设和夷男两人。 李恪不放心大度设,故而将大度设斩杀于唐麓岭下,取其性命,而夷男已然年过中旬,不比大度设那般野心勃勃,而且堂堂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李恪随意可杀的,故而夷男被李恪羁押,准备回朝后大殿献捷。 战局已定,日头渐晚,随着天边的最后一丝鱼肚白被夜幕吞没,漠北草原也暗了下来。 唐麓岭下,唐军的帅帐之中,李恪正端着茶碗,在帅帐中坐着,而在李恪身边的正是阿史那云。 “我们漠北这么粗的茶,你竟也喝地惯吗?”阿史那云看着李恪捧着茶碗,正自壶中倒了茶,大口地一口饮尽,阿史那云问道。 李恪回道:“我行伍出身,又曾在北地数载,不比其他皇子那般娇贵,只要是茶水,哪有什么喝不惯的。” 阿史那云道:“你堂堂皇子,天潢贵胄的,我只当你喝多了中原的细茶,喝不惯咱们漠北的了。” 李恪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笑道:“这天底下茶都是一样的茶,不过所观不同罢了,我不是朝中那些酸讲究的老学究,在我看来粗茶有粗茶的喝法,细茶也有细茶的喝法,只要喝对了路子,都是好茶。”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顿时笑了出来,阿史那云对李恪道:“你少年时便是这般洒脱的性子,现在还是如此。” 李恪笑着回道:“洒脱吗。我倒是觉着自己还算是执着多些,我若是洒脱之人,现在应该在扬州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又何必来北地受这个罪。” 阿史那云瞪了李恪一眼,嗔怪道:“我说你洒脱,说的是你的心性,你非得同我较这个真作甚。” 在这偌大的漠北草原,李恪手握二十万大军,横行无忌,可谓真正的漠北王,无论是谁都需对他恭敬万分,却唯独只有阿史那云一人能在言语占着些便宜,而且李恪还不得不让着些的。 李恪挠了挠头,这才连忙转了个话题问道:“北事已定,我不日即将凯旋南归,此番正好顺路,你要随我同回一趟长安。” 阿史那云闻言,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了那个熟悉却又觉着陌生的大唐都城,想了想,摇头道:“长安我便不去了吧,在长安城,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的想头。而且我还要先往一趟金山,安葬父汗的骨灰。”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顿时也明白了过来,阿史那云第一次去长安,便是颉利病危,前往料理颉利的身后事,他对于长安自然就缺了些好感,也就不愿去了。 李恪道:“说的也是,这长安城不去也罢,只是你葬好了可汗的骨灰又作何打算,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守在金山吧。” 阿史那云道:“金山汗庭早已物是人非,我一人还留在那金山作甚,我此去金山不过是圆阿爹的遗愿罢了,安葬完后我便当回定襄城。我是外人,朝中人虽不管我,但我毕竟是陛下册封的定襄公主,也不便久离定襄,叫你这个牧北的并州大都督难做。” 李恪道:“你还当我是贞观四年刚自突厥回京时的那般孤立无援的局面吗?近八载经营,朝堂内外我已颇有些资本,你不必担忧,片语流言动不得我的。” 阿史那云笑道:“那殿下你可是劝我不要回定襄城,便在金山待着?” 李恪摇了摇头,回道:“我的心意,难道阿云你还不知吗?我只是想告诉你,如今在长安,我已不比往昔,我护得住你,护得住身边的人,我又怎忍你独在定襄城。你若是不愿去长安,来河东便是。”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一下子愣住了,她倒是不曾想到李恪今日说话竟会如此直白,一时间阿史那云竟不知该如何去回李恪了。 阿史那云愿意去河东吗?她愿意,自然愿意,阿史那云在定襄城并无知心之人,虽号定襄公主,但却孤独无依,每日不过枯乏度日。 可李恪开了口,真的要她去了河东,可她又犹豫,又不肯了,李恪的王妃已在河东,她此时去河东又算得了什么?她生性烂漫,自由惯了,又可能受得住那份约束。而且还有另外一个最是重要的缘故,那就是李恪的处境。 如今的李恪在朝中颇有势力不假,但李世民乃强主,李恪的羽翼还远远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阿史那云的身份太敏感,她若是去了河东,便会成为别人对付李恪的一把利刃,阿史那云自然不愿。 一时间,就在阿史那云的心头闪过许多念头,不知该不该回绝李恪,也不知该如何回绝李恪,左右为难的时候,帐外草原上的一阵风吹来,吹进了大帐,竟一下子吹熄了帐中的烛火。 夜色已黑,大帐中的光亮本就都靠着这支烛,这烛火一灭,大帐中顿时暗了下来,虽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地步,但也看不真切了。 李恪见状,便要唤卫率进帐点灯,可就在李恪起身刚要唤人的时候,阿史那云看着隐隐约约,能看得见大概轮廓的李恪,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开了口。 “就这样很好,不必掌灯了。”阿史那云按住了李恪的手,对李恪道。 李恪不知阿史那云何意,开口问道:“这是为何,帐中这般漆黑,岂不是什么都看...” 李恪说着,一句话还未出口,便觉着自己的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便是唇边传来的一阵温热感,还有淡淡的香气,这是阿史那云身上独有的香气。 帐中虽然漆黑,但李恪也并非什么都瞧不见,李恪低垂双目看去,阿史那云秀美的脸庞正在李恪的眼前,阿云的一双明眸正闪烁着星光,大胆地看着李恪,原来封住李恪嘴巴的不是别的,竟是阿史那云的双唇。 这一瞬间突如其来,但李恪怎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此时哪怕是片刻的犹豫都是对佳人的唐突。 李恪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揽住了阿史那云纤细却结实的腰肢,缓缓地,解开了阿史那云腰间的绸带,顿时阿史那云本就宽松的外袍铺落在地。 盛夏,阿史那云身上的衣着本就单薄地很,遮身蔽体的外袍被李恪除去,剩下的就只有云纱般轻薄的里衣,朦朦胧胧地笼罩着曼妙且年轻的身体,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李恪着迷地不停探索。 “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学得时妆官洋细,不禁袅娜带围宽。低舞月,紧垂环,几会云雨梦中攀。” 第三十九章 十年之约 芙蓉帐暖,春宵数度。 李恪统军北伐,这一走便是近三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恪一直在外,身边并无女子,所接触的也都是军中的粗人,而且此前北伐战事正酣,李恪也无心其他。 可随着如今北伐大捷,大军凯旋在即,李恪重负已卸,心情也舒畅了许多,自然兴致也都好看许多,昨晚一夜几番春风,将这颗最美丽的草原明珠撷取在怀。 次日清晨,天色初亮,李恪缓缓自睡梦中醒来。 昨晚的一夜少眠,却并未使李恪觉着有丝毫的疲累,反倒是一觉醒来,李恪只觉着神采奕奕,连往常都有的早乏都不见了。 李恪起地早,但阿史那云却起地更早,当李恪起身,想要再去揽住昨夜的枕边人时,却一下子揽了个空。 李恪看着床榻边空荡荡的一片,找不到半分阿史那云的身影,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从不曾真的发生,连李恪自己都觉着不真切了。 “来人!”李恪起身,一身呼喝,对帐外道。 李恪之言才落,薛仁贵便连忙进了大帐,对李恪道:“殿下传唤,可有吩咐?” 李恪问道:“你一早便在帐外守候,可曾见到有人出帐?” 薛仁贵问道:“殿下说的可是定襄公主?” 李恪点了点头道:“正是定襄公主,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薛仁贵如实回道:“定襄公主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离帐了,她并未准末将遣人护送,故而末将也不知她现在何处,不过定襄公主留下一封信,要末将亲手交于殿下。” 薛仁贵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上前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也来不及洗漱更衣,简单地披着外袍便自薛仁贵手中接过了书信,焦急地看了下去。 “爱郎李恪,见字如面:昨夜君语,阿云思虑彻夜,虽觉爱郎情义,却不能从行,还望恕过。君怀大志,欲成大业,自当行事慎独,不可授人以柄,阿云若随往河东,必难当朝中众口铄金,毁销爱郎声望,断不可为......今日一别,再会不知何期,只盼爱郎勿忘昨夜恩情,引以为念。” 阿史那云的信很短,上下总计不过区区数行,李恪看着也很快,几眼下来,李恪也知道了阿史那云的意思和去向,阿史那云终究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随李恪同往河东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悄悄地离开了李恪。 李恪看着手中的书信,眉头不禁意微微蹙起。 薛仁贵知道阿史那云同李恪之间的关系,薛仁贵见李恪面容微簇,忙问道:“殿下何故不悦?” 李恪道:“阿云走了,回金山去了。” 薛仁贵闻言,不禁一愣,李恪的书信他自然是不敢擅自拆看的,原本他只当阿史那云是回了自己的帐中,可没想到竟是直接回了金山。 薛仁贵俯身拜道:“末将不知,未能拦住公主,还请殿下降罪。” 李恪见状,连忙上前扶起薛仁贵,道:“仁贵这是何意,此事与你无干,快快起身。” 薛仁贵看着李恪的模样,也知李恪必是心有不舍,于是起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何意?可要末将命人去追,公主此去不过一个时辰,想追还追得上。” 李恪闻言,想了想,摇头道:“这倒不必了,阿云若能留,她便不会走,她既已走了,纵是本王亲自去追,也追不回。” 阿史那云性子执拗,李恪是知道的,她既已走了,便是决断后的结果,纵是李恪亲自去劝也决计劝不回,只会平白叫她为难而已。 李恪心中想着此事,随即从床前的矮凳上拿来了自己随身悬配的玉佩,对薛仁贵道:“此事本王不便去,旁人本王又不放心,你带几个人亲自走一趟,拿着这块玉,给阿云带句话。” 薛仁贵自李恪手中接过玉佩道:“请殿下吩咐。” 李恪道:“只有两个字:‘十年’。” “诺。”此乃李恪私事,薛仁贵虽不知李恪口中的“十年”究竟是何意,但他也是一声应下,连忙出帐传话了。 ———————————— 阿史那云随阿史那社尔大军一同回金山,人数颇众,故而行军的速度也快不起来,一个多时辰也才下去不过二十里地。 薛仁贵带着几名卫率,快马加鞭,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了上去,撵上了阿史那社尔的大军,命突厥士卒上前通传去了。 “拓设,楚王殿下亲卫统领薛仁贵赶来求见。”突厥士卒连忙赶上前部,对阿史那社尔禀告道。 “薛将军来了?”阿史那社尔闻言,面露讶色,而后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了身边的阿史那云。 薛仁贵身为李恪亲卫统领,直属李恪统辖,这漠北草原之上叫得动薛仁贵也只李恪一人,薛仁贵来此,自然是奉李恪之命了。 而李恪若是来寻阿史那社尔,只管遣一旗官传令便是,断没有命自己亲卫统领来此的道理,故而此番薛仁贵来此自然不会是为了阿史那社尔,只能是为阿史那云。 阿史那社尔一面命众军止步,一面忙道:“薛将军来此必是奉了殿下之命,快请。” 阿史那社尔令下,突厥士卒下令领了薛仁贵上前,片刻之后薛仁贵便到了阿史那云的跟前。 “末将薛仁贵,拜见公主,拜见将军。”薛仁贵上前,对阿史那云和阿史那社尔俯身拜道。 阿史那社尔见状,忙道:“薛将军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薛仁贵起身后,阿史那社尔对薛仁贵问道:“不知薛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薛仁贵如实回道:“我奉殿下之命前来寻公主。” 阿史那社尔也是识趣,他听着薛仁贵的话,哪还不知这是何意,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周边的士卒退下,自己也让了开来,空出了地方给阿史那云和薛仁贵。 “薛将军,殿下命你来此何事?”阿史那云对薛仁贵问道。 薛仁贵回道:“末将奉殿下之命给公主送件东西,带句话。” 薛仁贵说话,自怀中取出了李恪交于他的玉佩,奉到了阿史那云的手边。 阿史那云从薛仁贵的手中接过玉佩,问道:“殿下让你带了什么话。” “十年。”薛仁贵回道。 阿史那云听着薛仁贵的话,身子竟不禁微微一颤,她昨日还说李恪行事洒脱,如今看来确是她想错了,李恪行事实在是执着地很。 李恪口中的十年旁人兴许不知,但阿史那云却很清楚,玉有诺许之意,这十年既是指她与李恪相识相知的十年,也是往后的十年,十年之约。 李恪送来玉佩,定下十年之约,是承诺阿史那云,让阿史那云再等他十年,十年后他必接阿史那云回到自己的身边。 这两个字说着自然轻巧,但这其中却意味了太多,李恪要做到这十年之约并不容易,十年的时间,他要权倾朝野,甚至登临九五,如此方能成这十年之约,只是这十年的时间真的足够吗? 阿史那云不知李恪为何会这般笃定,但她却愿意相信李恪,阿史那云顿了顿,回道:“殿下的心意我收下了,劳烦薛将军回去转告殿下,十年便十年,二十年便二十年,无论几载,我总是在草原上等着他的。” 第四十章 卢山都督府 李恪三月末大军北伐,历时三月余终破敌于唐麓岭下,定鼎漠北,凯旋还京。而后李恪七月中南下,一路历时大半月,当李恪行抵关中时已是八月,时近中秋。 通常大军凯旋,其中俱是行伍之人,步卒脚行,骑卒跨马,从不曾见过有乘马车的,但今日却是个例外。就在大唐的凯旋大军的中军当中,被拥护在中军之中的竟是一辆马车,这马车装饰华美,望之便是权贵人家所有,和一旁的行伍将士倒是颇显的格格不入。 但纵是看着不甚协调,可大唐中军也没有一人敢对这辆马车有哪怕分毫的不敬,因为这辆马车中坐着的正是三军主帅,楚王李恪。 李恪虽是皇子,但行伍出身,从军多年,从来也是和士卒同甘共苦惯了的,自然不会自己娇贵到要乘马车回京,他这么做乃是另有缘由,因为这马车中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楚王妃武媚娘。 李恪此次凯旋还京,多半在年内便不会再回太原了,李世民和杨妃也有命,要人将武媚娘专程接来京中照看,故而当李恪此番过路河东之时便将武媚娘捎上。 武媚娘本就不太骑马,如今怀有身孕,便更骑不得了,故而李恪专门命王府人套了马车,而他自己也索性在马车上陪着武媚娘。 大军行地不快,马车也尚算平稳,但一路上却难免有些颠簸,李恪生怕颠着了武媚娘,故而将武媚娘置于膝上,轻轻地搂在怀中。 “一连数日赶路,王妃的身子可还熬得住?”李恪看着武媚娘的面容似乎有些倦了,对武媚娘问道。 武媚娘摇了摇头,道“无妨,这几日歇地也多,媚娘并无不适。” 李恪闻言,这才放心道“如此就好,眼下已经过了华阴,最多明日便可到长安了,回了长安府中便可好生歇息了。” 武媚娘看着李恪很是紧张的样子,笑道“三郎不必担心,大夫已经说了,如今媚娘的身孕已经足月,胎气稳当地很,些许颠簸无碍的。” 李恪也笑道“这是咱们楚王府长子,将来可是要承继家业的,自然要更多几分仔细。” 李恪重视武媚娘腹中胎儿,如今尚未降世,便要他来继承家业,这自然是好事,武媚娘听着也觉着喜悦,只是武媚娘看着李恪期待的样子,心中却也有一丝担忧。 武媚娘腹中的若是长男自然最好,可若是女子又该如何呢? 武媚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李恪问道“三郎怎知就是长子,媚娘的身孕是男是女自己尚且不知,又是女娃又该怎样?” 李恪抬起头,看着武媚娘有些紧张的样子,也知道武媚娘的担忧,其实对于男女,李恪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有些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倒是武媚娘,实在是担忧过甚了。 李恪轻轻握着武媚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疼惜道“我道是何事,原来只是这个,王妃腹中孩儿无论是楚王府的长男还是长女,都是为夫之后,我自然是一般疼爱。” 武媚娘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问道“若是女子,难道三郎不会失望吗?” 李恪摩挲着手中的纤纤玉手,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会,长男固好,可承家业,安人心,但若是闺女我也欢喜地很,男女之数本就是天意,有何失望的,只要我和媚娘的子嗣,我都疼爱地紧。媚娘所出若真是长女,我便请父皇册为江都郡主,封于扬州膏腴之地。” 李恪爵楚王,封地在扬州,而江都又是扬州治所所在,最是富庶,谓之东南明珠,由李恪之言,也可见李恪对武媚娘腹中胎儿的喜爱了。李恪言辞凿凿,绝无作伪,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倒是放心了不少。 武媚娘接着问道“若是女娃,三郎请封于江都,可若是男娃呢?” 李恪想了想,回道“男娃不似女娃,若是男娃当请封于北地,不可久居东南安逸之所,需多加历练才是。” 武媚娘闻言,戳了戳李恪的手臂,道“那可不成,你可不能把咱们孩子放到漠北去。” 李恪笑道“自然不会放到漠北,北府恒安已是极限,哪会漠北这般远。” “如此便好。”武媚娘闻言,放心道。 李恪同武媚娘既已提到了漠北,武媚娘顿时也想起了什么,武媚娘对李恪问道“三郎此番北伐大捷,漠北之地望风披靡,不知三郎可曾想好了如何处置漠北?” 李恪回道“我已置漠北三足鼎立,金山阿史那社尔,薛延陀曳莽,还有回纥菩萨,三者各在其地,相互牵制,可保漠北无虞。” 武媚娘闻言,点了点头道“漠北三族,三足鼎立,正是稳固,但如此一来却也有一不妥之处。” “哦?何处不妥?”三足鼎立,各自牵制,乃是李恪和王玄策商议之后的结果,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 武媚娘回道“三足鼎立虽可保漠北稳固,于大唐有利,却于三郎不利,三郎若平漠北,若不能为己所尽用,岂非可惜?” 李恪反道“漠北三足鼎立,他们各自为保周全,必定以示好本王为先,难道本王还不能用吗?” 武媚娘道“三足鼎立,则漠北之力一分为三,聚之不易,三郎纵是用,也不过是一个散了架的漠北,实在可惜。” 李恪看着武媚娘,轻轻刮了刮武媚娘的鼻尖,笑道“听王妃的意思,似乎另有妙计?” 武媚娘道“卢山处郁督军山之南,位处郅居水与鄂尔浑河之间,地势险要,又有现成的山城,三郎何不在卢山置都督府,节制漠北,如此一来,漠北可为己用。” 卢山地势险要,西接郁督军山,南依鄂尔浑河,正在曳莽和菩萨之间,又据有石城要塞,正是兵家必争之地。 “卢山都督府,节制漠北,这倒是个法子。”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 武媚娘道“卢山都督府可做殿下在漠北的双目和臂膀,为殿下统辖漠北,只是这第一任都督的人选却有讲究,既需得是镇得住漠北各部的名将,也需是殿下的心腹才行。” 李恪笑道“王妃不必多猜,你心中的那个人选正与我一样,这卢山都督府若设,第一任卢山都督非苏烈不可。” 第四十一章 凯旋 “剑光如电马如风,百捷长轻是掌中。自指燕山最高石,不知谁为勒殊功。” 李恪北伐,所立之功,乃自贞观四年,李靖灭突厥后历年之最,而大唐喜功尚武,如此大功,长安内外,朝野上下自然视之更重。 长安城中,天街。 天街串联长安南北,分割东西,南接明德门,北连朱雀门,乃城中要道,往日便是人流聚集的所在。 天街本就人流如织,再加之楚王府为李恪凯旋之事刻意造势,楚王凯旋之事长安城早已内外皆知。 相较于三皇子李恪,长安城中的百姓对他的熟悉要比其他皇子,甚至是太子李承乾来得要多地多地多,李恪大军凯旋,任侠尚武的关中百姓又怎会错过。 就在今日,就在李恪大军凯旋之日,长安城中的百姓也都早早得到了消息,三五成群地约好了,齐齐挤在了天街两旁,要目睹楚王李恪和凯旋大军的风采。 长安城南,明德门内,李恪跨坐于神骏定北之上,自南向北,缓缓而来,而在李恪的身旁,李绩和苏定方分列左右,席君买、薛仁贵还有王玄策等楚王府和并州大都督府一众紧随其后。 长孙冲既是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家嫡长,也是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长孙冲的位置也极是靠前的,与王玄策同列,就紧随李恪的身后。 长孙冲出自名门,祖父长孙晟乃前隋镇北名将,其父长孙无忌更是开国元宿,第一功臣,长孙冲自少年时便听多了关于父辈开国时的辉赫传闻,叫天下侧目,而他自己却不曾一见。 而且长孙冲更因是长孙家的嫡长,被拿来同各家子弟对比,朝中上下,包括李世民在内都对他的寄望甚重,只是以往长孙冲一直居于长安,无甚建功之机,一直到了三年前,长孙冲随李恪北上并州,才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曾今的长孙冲虽然顶着世家名门,朝中勋贵的名头,但却功勋压身,不为世人所重,终于时至如今,三载之后,现在的长孙冲也站在了天下人的眼中,如其父辈、祖父辈那般为天下人所瞩目了。 “大都督可还记得当年在云州城下的那半首诗?”长孙冲策马随李恪之后,看着天街两边抛花高呼的长安百姓,笑着对李恪问道。 贞观八年,李恪北上平定大度设时,曾过路云州,彼时李恪看着云中落日,残阳如血,曾感叹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叫长孙冲觉之惊艳,铭记至今。 那时长孙冲曾请李恪补全此诗,不过李恪却以薛延陀尚在,北敌未破为由,未曾将此诗留全,叫长孙冲意犹未尽,而如今北伐大捷,夸马长安,正是人生得意之时,长孙冲又想起了此事,再次提起。 李恪回过头去,看着长孙冲,笑道“想不到三载前的事了,子敬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长孙冲道“大都督之诗难得地很,若是就此错过了,岂不可惜?” 一旁的王玄策闻言也道“子敬所言极是,此情此景,正该赋全此诗,以映此时。” 李恪武名虽重,但文道师从大名士岑文本,才名也颇重,众人皆知,众人听得长孙冲和王玄策的话,也纷纷起哄应和。 “哈哈,既是盛情难却,那本王便不客气了。”李恪也不是羞怯的性子,见得众人起哄,一口应了下来。 其实李恪胸中早有腹稿,不过稍作停顿后,李恪便缓缓开口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云关逢候骑,都督在燕然。” 李恪口中的这首诗,本就是照抄的王维,王维诗画双绝,冠绝盛唐,他的诗作自是上佳,李恪之言才落,周边众人顿时一片寂静,沉浸于方才的诗作当中。 片刻之后,长孙冲才抚掌笑道“大都督此诗,另辟蹊径,借报捷将士之口娓娓道出北伐盛况,着实巧妙。此战此诗,俱是绝佳,更胜先贤,若待臣录之于秘书省,可传青史。” 李恪当这文抄公也不是一两日了,脸皮还是练得不薄的,李恪听着长孙冲的夸赞,脸上也不见丝毫羞红,只是拱了拱手笑道“子敬谬赞了,本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怎比先贤。” —————————————— 李恪凯旋,李世民为人父,自然不便出迎,而太子李承乾也有不适,故而在今日告了病,在朱雀门外领头迎候凯旋大军的乃是宰辅尚书右仆射房玄龄和中书侍郎岑文本,并司空兼兵部尚书长孙无忌,这般阵仗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长孙无忌虽然年纪渐大了些,但耳目尚算聪颖,就在李恪率领凯旋大军出现在他百步开外的时候,长孙无忌已经看见了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李恪,当然也看到了自己的爱子长孙冲。 长孙家诸子,唯长孙冲一人成器,李恪上报战功的捷报中也不缺了长孙冲的功劳,今日长孙冲自也是立下大功,长孙无忌本该欣喜,可就当长孙无忌看到迎面而来的长孙冲时,眉头却不禁意间皱了起来。 李恪凯旋固然于长孙无忌不利,但长孙无忌也不是方才知晓,早有准备的长孙无忌断不至人前皱眉,长孙无忌之所以皱眉是因为眼前的一幕。 长孙家是长孙皇后的娘家,长孙冲也是长孙皇后的外甥,依理而言,夺嫡之争,长孙冲自然是要站在长孙皇后所出的太子李承乾一边,可看眼前的架势,长孙冲和李恪哪里有半分仇敌该有的疏远模样,他们走的实在是太近了。 长孙冲和楚王府门下有说有笑,一路北来,若是不知情的人,只怕就把长孙冲看做了他楚王府门下,李恪心腹了。 不过说来也是,自打长孙冲在并州大都督府为官的三载以来,长孙冲和楚王府人朝夕相处,自然倍加亲近,而且李恪的楚王府门下无论文武,俱是当时翘楚,一时之选,远非长孙冲以往相交的那些靠着祖荫谋出身的勋贵子弟可比,自然就相交甚密了。 此处不乏李承乾的门人,今日长孙冲这般模样,日后势必传入李承乾的耳中,若李承乾是个大度之人倒也罢了,可李承乾偏偏阴鸷刻薄地厉害,这些东西一旦传进李承乾的耳中,李承乾又会作何感想? 长孙无忌想着这些,后背都是一阵寒意,心中也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务必要叫长孙冲改弦更张,同李恪和楚王府重新疏远开来。 第四十二章 大殿献捷 “臣长孙无忌、杜如晦、岑文本携朝中百官,拜见楚王殿下。”朱雀门外,李恪并凯旋大军方才行抵,长孙无忌三人便齐齐上前,俯身拜道。 这三人都是朝中巨擘,长孙无忌份属外戚,杜如晦乃皇帝心腹,岑文本更是李恪恩师,李恪哪能有半分怠慢,李恪见状,连忙率众下马,将马缰丢给薛仁贵,而后亲自上前扶起三人。 李恪道:“本王凯旋,怎还劳三位在此等候,岂敢岂敢。” 长孙无忌笑道:“殿下北伐大捷,振我大唐国声,威服天下,我等奉陛下之命在此迎候,也是应当。” 一旁的杜如晦也上前道:“陛下已在两仪殿,还请殿下随我等同去。” 李恪也抬了抬手,笑道:“岂敢叫父皇和百官久候,我等速去。” 说着,李恪便和杜如晦等人一同往两仪殿而去。 在前往两仪殿的龙道上,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在右,而岑文本和李恪并肩而行在左。 岑文本看了眼对面的长孙无忌,对李恪低声:“依陛下之意,今日本该是太子率众相迎凯旋大军的。”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那今日为何是岑师并几位宰辅在此,未见太子?” 岑文本笑道:“今日太子突然告病了,现在东宫休养,近日来太子的日子可不好过。” 李恪问道:“何为突然告病,难不成太子竟是昨夜抱恙染疾了不成?” 岑文本回道:“太子的身子康健地很,就在前几日还因为留宿青楼被太子家令权万纪弹劾,直禀御前。太子因此勃然大怒,东宫上下也因此闹得很是难看。” 李恪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意,东宫臣属,虽不乏能臣,但诸如于志宁、杜正伦、孔颖达之类俱是诤谏之臣,权万纪更是沽名好直之辈,以太子的习性作为,不被弹劾才是怪事。” 岑文本道:“太子虽然名败,但宫中有长孙皇后,宫外有长孙无忌在,太子之位尚算稳固,殿下切不可为眼前表象所迷,表露野心,逐一时之利致追悔莫及。” 岑文本乃李恪之师,对李恪多有提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眼下大殿献捷在即,岑文本却突然同李恪提及此事,就难免有些奇怪了。 李恪问道:“先生何处此言?” 岑文本回道:“就在权万纪弹劾太子之后,朝野内外便风声四起,甚至其中不乏有废黜太子,另立贤良的意思,殿下此番携灭国之功还朝,万人瞩目,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殿下切莫在此时犯了糊涂,叫陛下不满。” 以李恪对李世民的了解,他绝不会低估李世民对李承乾这个嫡长子的偏爱,自然也不会以为光凭着几封弹劾的奏疏就能废黜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李恪也不会做这个出头鸟。 李恪忙应下道:“岑师放心,本王知晓轻重,不会失了分寸的。” 岑文本笑道:“殿下行事一向稳妥,臣不过稍作提点而已,自然放心。” —————————————— 李恪和岑文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两仪殿而去,过了省台,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殿外。 两仪殿中,大唐群臣早已在殿中等候,皇帝李世民也在大殿正中上首端坐,朝中百官俱在,宛若例朝。 李世民看着爱子在前,原本一脸严肃神情的脸上竟也多了些笑意,对朝中百官笑道:“哈哈,众卿且看,朕的霍去病回来了。” 李世民本就好功喜武,此番爱子李恪北伐大捷,不止是为大唐平定了北患,更是为李世民赚足了面子。昔年汉时,有霍去病北伐,封狼居胥,名传天下,而今李恪北伐凯旋还京,李世民笑称爱子李恪为霍去病,自是疼爱,喜爱已极。 李恪闻言,脸上也不动声色,不见丝毫的骄纵,只是走到大殿正中,对李世民俯身拜道:“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李世民抬了抬手,对李恪道:“我儿北伐辛苦了,快快起身。”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紧接着,待李恪起身后,李恪从身后苏定方的手中拿过一面玉盘,递到了殿中內侍的手中,对李世民道:“儿臣奉父皇之命北伐,幸不辱命,特向父皇献捷。” 李恪呈上的玉盘中放着的便是象征着薛延陀最高权威的可汗印信和狼旗,李恪经由內侍之手呈递到了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看着手边的玉盘,脸上的笑意更重了。 李世民道:“恪儿北伐,扬我大唐国威,居功甚重啊。” 李恪谦虚道:“儿臣能有此胜,全赖父皇信重,诸将效力,儿臣不过尽绵薄之力而已。”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恪儿,当初在郁督军山,以六百陌刀军,破薛延陀三千可汗狼骑的壮士何在?” 郁督军山一战,乃至整个北伐之中,除了李恪之外,名声最盛的便是统帅陌刀营的席君买了,郁督军山下,席君买以区区六百人一举击破被夷男视作杀手锏的可汗狼骑,几乎全歼,而己方更是无一人伤亡,如此战果,足可震惊天下。 李世民行伍出身,最好勇士,闻得席君买之事岂能不奇,也是早欲相见了。 李恪闻言,挥了挥手,示意席君买上前,而后对李世民道:“启禀父皇,此人便是儿臣麾下陌刀营军使席君买。” 李世民看着席君买,缓缓走下殿来,走到席君买的身边,竟抬手拍了拍席君买的手臂,对殿中群臣笑道:“果真虎贲之士,此人若是早生二十年,只怕又是一个秦叔宝。” 秦叔宝和尉迟恭两人,乃是大唐诸将中最善战着,人尽皆知,李世民当着群臣的面如此比较席君买,已是极大的赞誉了。 李世民对李恪笑着问道:“如此人物,若只统区区六百人马岂不可惜,朕有一事想同恪儿商议,不知恪儿可否割爱啊?” 李恪听得李世民之言,哪还不知李世民的意思,李世民多半是生了爱才之心,欲将席君买留于长安了。 李恪当即道:“父皇只管吩咐便是。” 李世民道:“朕欲收河东陌刀营入禁军,以陌刀营为基,扩编三千人,而席君买便是这三千陌刀军的主将,如何?” 陌刀营虽说是李恪一手练出来的,席君买更是他的心腹爱将,但李世民既开了口,李恪岂有不允之理,若是李恪稍有半分犹疑,都会显得心怀不轨。 李恪当即应道:“陌刀军乃国之重器,正当用于禁军,而席君买能得父皇青眼更是他的恩遇,如此甚好。” 第四十三章 李恪设宴 在北伐之战前,李恪在朝中固然也有许多交好的官员,其中甚至不乏温彦博、杜如晦这样的宰辅之臣,但这些人也俱是当年随李世民建国的从龙元宿,对李世民忠心不二,真正算得上李恪绝对心腹,敢叫李恪托以身家性命,甚至敢去商讨大逆之事的朝中大员却只恩师岑文本一人而已。 但今日起,却不同了,此次北伐,楚王府上下倾巢而出,而随着北伐大捷,楚王一脉,尤其是李恪的嫡系心腹各个都是身负大功,自然而然地也就从王府内属,转而进了省台六部,出现在朝中大员之列了。 其中王玄策被调入御史台,拜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韦挺的副手,御史台的佐贰官。御史中丞别在殿中,掌兰台秘书,外督州部刺史,监察地方,内领侍御史,绣衣直指,受公卿奏事,权柄极重。 而且御史台首官御史大夫非是常设,若是御史大夫去职,御史中丞便会顺位代掌御史台,甚至若是时机合适,还有直接升任御史大夫,有就此与六部尚书并列的可能。 而马周则入了尚书省,拜尚书右司郎中,成了尚书右仆射杜如晦的所部。尚书省首官为左右仆射,亦为朝中左右相,而后左右丞,左右丞后便是左右司郎中。 右司郎中属尚书右仆射管辖,协掌尚书都省事务,监管兵、刑、工三部诸司政务,位在六部郎中之上。因在省台,位置紧要,就是六部尚书、侍郎见了也需客气几分。 其实对于马周突然被调入尚书省,李恪起初也是有些讶异的,毕竟尚书省直达天听,为天子臂膀,可不是寻常能进的,但李恪随即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当初在扬州时杜如晦便对马周颇为赞许,欲荐马周入京为官,只不过那时李恪并未放人,故而杜如晦也不便强人所难,而如今北伐大捷,封赏有功之臣,杜如晦身为右仆射,自然也参与封赏名单的草拟,要调马周到自己麾下还不是轻而易举。 王玄策和马周已经步入中枢,至于苏定方、席君买、薛仁贵等人也是各有封赏。 苏定方拜左卫大将军,授卢山都督,出镇漠北,席君买以右威卫将军掌陌刀军,进了禁军,薛仁贵也官升三等,升任楚王亲事府典军,就连裴行俭也因功升任楚王府谘议参军事,更上一层。 边地三载经营终得果,楚王府与并州大都督府上下自然是一派欢腾,但与此同时,有一人却陷入了两难,此人便是因功新拜礼部侍郎的长孙冲。 临朝献捷,朝会后李恪特在撷玉楼设宴,宴请楚王府、并州大都督府原一众属臣,长孙冲原拜并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自也在与宴之列,长孙冲朝会之后回了府,刚换了便服正欲出府,却被长孙无忌唤了过去。 长孙府主院的内厅,长孙无忌正在厅中端坐,神色严肃,长孙冲见状,上前拜道:“儿拜见阿爹。” “哼!” 长孙无忌轻哼了一声,盯着长孙冲的双眼,问道:“你刚回府中,这又是出府做甚?” 长孙冲如实回道:“大都督今日在平康坊设宴,款待府下众臣,着儿务必出席,儿此去正是往平康坊赴宴。”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长孙冲之言才落,长孙无忌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道:“你唤李恪大都督作甚,眼下你已不在并州大都督府内任职,调入礼部,你当唤楚王。” 长孙冲闻言,回道:“阿爹说的是,只是大都督之称儿叫的惯了,一时未能更易。” 长孙无忌指着长孙冲道:“你可知道,你这句话若是传到了太子耳中,该当如何,到时就算为父也保不得你。” 长孙冲道:“儿愚钝,不知阿爹的意思。” 长孙无忌道:“你是长孙家子弟,太子亦是长孙皇后所出,你们分属表亲,储位之争,你本就该站在太子一边,如今你却和李恪走的这般近,若是太子知晓了,又该作何感想。” 长孙冲回道:“儿曾在楚王麾下效力,此番能得建功亦是楚王赏识,因楚王于儿有恩,故而如此,其中并不涉朝争,不涉储位,不知阿爹何出此言。” 长孙无忌道:“楚王与太子两立,满朝皆知,你与楚王走的这般近,便是与太子作对,你岂能不知,日后你与楚王一众,还是疏远些的好。” 长孙无忌的话传入长孙冲的耳中,不过须臾,长孙冲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下来。 长孙冲和李恪还有李承乾俱是相熟,李恪和李承乾各是何等人,他们身边的人又是何等人,长孙冲清楚地很。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孙冲也是敦儒之人,颇有才学,他每与李承乾宴饮,席间所坐俱是李元昌、柴令武之辈,虽然仗着家世人前显贵,但内里却大多鄙薄不堪,所谈论的也都是声色犬马,蝇营狗苟之类,叫长孙冲在席间如坐针毡。 可长孙冲与李恪相交却不同,李恪文韬武略,待人随和,李恪麾下诸如王玄策、马周、裴行俭之类也俱是文武干才,一时之选,与他们相交长孙冲只觉如沐春风,通身舒泰。孰高孰低,孰上孰下,不比也明。 不过长孙无忌当面,长孙冲自然不会同长孙无忌讲这些,长孙冲只是道:“儿与楚王相交,乃君子之交,平淡如水,问心也无愧,不知又何错之有。” 长孙无忌听着长孙冲的话,顿时急了,长孙无忌是长孙家嫡长子,将来可是要继承长孙家的,若是长孙冲是这般想法,待将来李承乾登位,那长孙家岂不危哉? 长孙无忌神色俱厉地纠正道:“李恪乃是奸诈之人,最善笼络人心,你这是被李恪迷了心窍。” 长孙冲争辩道:“儿虽不必阿爹这般老练,但自问也阅人不少,是非善恶还是分的清的。” 长孙无忌看着长孙冲同他争辩的模样,一下子有些惊住了,长孙无忌很难想象,在北地三载,长孙冲竟变了这般多,不止模样成熟了许多,就连性子都变了。 以往长孙冲的性子有些软懦,从不敢与他争辩,这一点也曾让长孙无忌很是担忧,这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模样,可随着长孙冲在北地历练三载,如今的性子竟刚强了不少。 若只是性子上的变化,长孙无忌自然求之不得,欣喜万分,但偏偏长孙冲竟是为了李恪在和长孙无忌相争,长孙无忌如何受得住。 长孙无忌怒道:“李恪给你下了什么药,竟为了他敢同我顶嘴!” 长孙冲纯孝,也无意惹怒长孙无忌,忙解释道:“儿不敢和阿爹顶嘴,方才是情急之语,望阿爹勿怪。” 第四十四章 撷玉楼 撷玉楼,位处长安平康坊北,乃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青楼,名动国都的安乐窝,销金窟。 撷玉楼自前隋大业年间便在长安,至今已有近三十年。长安城权贵云集,豪富无数,其中不乏一掷千金的主儿,玩乐尽兴,打赏个万八千的都是司空见惯了的,撷玉楼比之扬州的烟雨楼更甚数倍,这撷玉楼的买卖自也是日进斗金,纵说是一座金山也不为过。 这处撷玉楼能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所在,撷玉楼的东家自然也是很有些本事的,只是这撷玉楼本是陇右一家董姓富商家的产业,但就在上个月却突然改换了东家,改姓了李,李恪的李。 撷玉楼内院,里面最是僻静的小院,楚王李恪正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品茶,而在李恪的对面,坐着的则是既是李恪心腹,更是李恪外室的萧月仙。 “在长安城中,青楼妓馆可是数一数二的挣钱买卖,撷玉楼作为长安之最,更是日进斗金,撷玉楼原来的东家怎肯将撷玉楼让卖于你的?”李恪手中捧着茶,对萧月仙笑着问道。 萧月仙回道:“为了盘下撷玉楼,妾可是自盐行支了六十万贯,如此天文数字,董东家就算是看在银钱的份上,也该动心的吧。”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六十万贯虽不少,但撷玉楼经营三十载,背后的东家不会是个缺钱的主,光是使钱,恐怕砸不动吧。” 萧月仙掩嘴笑道:“殿下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撷玉楼是长安青楼之冠,为了拿下撷玉楼,妾自然是使了手段的。” 李恪好奇地问道:“撷玉楼能在长安稳立三十载,历经两朝而不倒,背后的东家必是有些本事的,要拿下它费了不少周折吧。” 萧月仙回道:“撷玉楼的东家唤作董云,今年已年近六旬,他早在前隋大业年间便做下了撷玉楼,历时近三十载才有如今的局面,妾要拿下它确费了不少周折。” 李恪问道:“若只是豪富,那倒也不难,不过撷玉楼每日进项不少,许多人都是看着的,眼热的也不少,这董云能将撷玉楼保至今日,董家绝不会是无根浮萍,他的背后之人你可知道?” 长安城权贵遍地,撷玉楼这么好的买卖,看上的,眼热的决然不在少数,不过董云却能将撷玉楼保有至今,身后必定也有官场上的势力,故而李恪有此一问。 萧月仙道:“若是不知,妾怎敢下手。” 李恪接着问道:“是谁?” 萧月仙回道:“前隋长安留守、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之子,吏部侍郎阴弘智,阴弘智和董云乃是故交,董云明里暗里也帮着阴弘智做了不少事情。” 李恪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阴弘智,阴家两朝权贵,颇有声望,又是国戚,要罩住撷玉楼确实不难。” 萧月仙看着李恪嬉笑的模样,问道:“阴弘智不是良善之辈,难道殿下便不担心仙儿开罪了阴弘智,给殿下惹来麻烦吗?” 阴弘智虽才干寻常,但其姊阴月娥却颇得李世民宠爱,封为德妃,虽不及李恪生母贵妃那般尊贵,但也在四妃之列,不容小觑。阴弘智自己更是因着阿姊的缘故,曾为秦王府洗马,亦得李世民信重,拜为吏部侍郎,荣宠一时。 阴家在长安城盘踞多年,又与不少权贵子弟攀交,声势不弱,若是因此是开罪了阴弘智,实在是个不小的麻烦,故而萧月仙有此一言。 李恪闻言,却一把将萧月仙揽入了怀中,笑道:“此事本王倒不担忧,以仙儿的手段,若是本王还不放心,岂不是杞人忧天吗?而且...” 李恪说着,突然嘴角闪过一丝不屑,对萧月仙接着道:“而且区区一个阴弘智,才干平平,不过仗着阴妃才有今日,这等人物本王何必看在眼中。” 萧月仙坐在李恪的膝上,对李恪笑道:“你虽不在意阴弘智,但我花的毕竟是你的银钱,可还是要同你交代下的。” 李恪笑道:“仙儿教诲,本王洗耳恭听。” 萧月仙道:“此事并未过阴弘智,而是借给董云之子董效成做了个局,逼得董云同意转手的撷玉楼。” 李恪好奇地问道:“哦?仙儿给他设了什么局?” 萧月仙回道:“董效成过路济州,在运河之上过夜,仙儿给他下药设了个圈套,趁他昏睡之时安排了个良家女子彻夜陪她,反口污了他个奸淫之罪,人证物证俱在,若是官府断案,少不得要杖八十,流三千里,而董效成却是董云独子,董云如何舍得,为求私了,只得以市价卖了撷玉楼。”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眉头微皱,问道:“你给董效成安排了良家女子,岂非毁人清白吗?” 萧月仙笑道:“哪来的真的良家女,不过是烟雨楼一个过了岁数的欢场女子,以咱们的手段,要给她安个良籍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恪问道:“原来如此,这也就无妨了,难道你就不怕阴弘智事后发难吗?” 萧月仙道:“这有何惧,买卖的价钱合理,并无压价,各项文书也都齐全,阴弘智闹不出什么事来。而且他若真敢事后发难,我又岂会俱他。” “哈哈哈,仙儿说的极是,阴弘智仗着阴妃的关系窃据吏部侍郎之位,本王对他也早有不满,他若敢趁此闹市,本王正可撸了他的官职,也借着打击一番阴妃在宫中的气焰。” 阴妃在宫中与长孙皇后交好,明里暗里没少跟杨妃为难,李恪对阴家姊弟自然也是早有不满,若有机会,李恪自然也想为阿娘出这个头,好生教训一下阴家姊弟。 萧月仙看着李恪的模样,道:“若是殿下是这般心思,只怕殿下要失望了,在长安城虽豪富无数,但能随手拿出六十万贯的又岂是寻常商户,阴弘智只怕是不敢轻易出这个头的。” “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李恪有些惋惜,端起手中的茶碗又啜了一口。 萧月仙看着李恪连连饮茶,连忙自李恪手中拿过了茶碗,对李恪道:“殿下稍后还需饮酒,现在还喝茶作甚,快吃些瓜果垫着,免得待会儿醉了。” 萧月仙说着,一边拿起一颗葡萄塞进了李恪的口中,一边命人进来收了茶碗之内。 萧月仙的关切李恪看着眼中,心中也是一阵暖意,任由进来的侍从撤走了茶碗。 李恪在此,能被萧月仙唤进来伺候的自然也都是萧月仙信得过的亲信,李恪起初倒也并未太当回事。 可就当李恪咀嚼着萧月仙塞进口中的葡萄,抬头一看时,却发现眼前的这人虽着一身男子的衣裳,但朱唇如玉,眉目清秀婉约,体态也颇为阴柔,非但不似男子,甚至比女人还要女人,着实惊住了李恪。 第四十五章 《洛神赋十三行》 午后,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也到了李恪设宴的时候,平康坊内外渐渐热闹了起来,李恪宴请的宾客也都纷至沓来。 李恪的身份在此,他设宴,无论是在何处,自然都是极高的规格,今日李恪设宴所在的便是撷玉楼三楼。 整个撷玉楼三楼是整个撷玉楼乃至长安城作价最高的青楼雅间,而且三楼统共不过三处雅间,可谓一位难求。 似乎也是为了区别不同,撷玉楼楼下的装饰已很是雅致,难得一见,而这三楼便在雅致中更多了几分奢靡。 “久闻撷玉楼乃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青楼,这撷玉楼的三楼更是千金难求,若非紧要的贵客,总有再多的银钱也上不来,今日一见果真不俗。”大宴伊始,才分主次落座,同时此次北伐功臣的张公瑾便对李恪道。 张公瑾是边将,久在河东戍边,虽贵为国公,但却也不常到这撷玉楼来,见惯了北地风沙的张公瑾今日一见,难免有些惊叹。 李恪笑道:“张都督久在边地,也知撷玉楼吗?” 张公瑾道:“殿下玩笑了,末将虽不常在长安城久待,但每逢岁末也常奉旨进京述职,平康坊也是来过的,岂会不知。” 张公瑾之言才落,一旁秦怀道便开口道:“叔父所言极是,殿下之名,莫说是长安了,就是洛阳、扬州诸地,谁又不知殿下的花名,多少青楼女子都望着一见呢。” 张公瑾也是天策府旧将,和秦叔宝份属同僚,亦是多年的旧友,故而秦怀道唤张公瑾一声叔父。 张公瑾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托了殿下的福了。” 秦怀道道:“那是自然,不算上其他,光着点了撷玉楼一处雅间的花销一夜便需千贯钱,而且还不是人人可以定得了,除了殿下,漫长安城恐怕没几个有这种随定随用的面子了。” 秦怀道也是长安城欢场中的老手了,凡是平康坊排的上的青楼妓馆,各家的规矩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秦怀道和李恪情同手足,撷玉楼这里秦怀道也随李恪常来,自然清楚。 张公瑾道:“哈哈,殿下年少风流,长安内外谁人不知。” 秦怀道打笑道:“叔父说的是,却也不尽是,撷玉楼如此卖殿下面子,不止是因殿下名声在外,更因殿下霸道,当年殿下一怒之下可是率军兵围过撷玉楼的,撷玉楼哪敢不给殿下面子。” “哈哈哈...” 李恪本就没什么架子,尤其在军中和诸将说话更是如此,秦怀道之言一出,顿时满屋皆笑。 而就在众人说笑的当口,原本被长孙无忌唤去教训的长孙冲终于也到了。 “在下因家中琐事,故而耽搁了功夫,叫大都督,叫殿下久等了,还望勿怪。”长孙冲一进门,便拱手对众人笑道。 李恪笑道:“哈哈,是我大唐的少宗伯来了。” 长孙冲因功新拜礼部侍郎,礼部号春官,礼部尚书掌礼制、祭祀等事,别称大宗伯,而礼部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官,也被唤作少宗伯,故而李恪有此一称。 少宗伯乃是礼部侍郎的雅称,本是地方官员或是部内属吏称呼的敬称,若是旁人这么叫倒也无妨,可李恪贵为亲王,长孙冲也算是半个李恪门下,李恪再这么叫,便就是在同长孙冲玩笑了。 长孙冲也笑道:“大都督快别这么说了,这么说,可就是折煞臣了。” 长孙冲之言才落,一旁的裴行俭笑道:“子敬官拜少宗伯,大都督唤你一声官号你还不愿,难不成就这般急着要取长乐公主,做大都督的妹婿不成?” 长孙冲乃长乐公主的未婚夫婿,此番长孙冲立功还京,与长乐公主完婚也就是近日的事情了。而长乐公主李丽质又是公主,李恪同父的阿妹,将来长孙冲若是娶了李丽质,自然就是李恪的妹婿了,裴行俭所言也并无错漏。 裴行俭之言一出,长孙冲的脸顿时红了许多,长孙冲在席间的空位上坐下,也笑道:“我与大都督乃上下之属,日后更是兄弟之亲,大都督日后唤我表字也可,唤我妹婿也可,但求勿唤官名便是了。” 李恪闻言,问道:“子敬和长乐的婚事可曾定了日子。” 长孙冲如实回道:“依陛下和皇后的意思,便定在十月。” 李恪点了点头道:“十月?那岂不是快了?” 长孙冲道:“确实快了,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待我大婚之时,还请大都督和诸位赏光。” 李恪道:“十月时本王当还在长安,到时本王必定前往,而且本王到时不止前往,还会为你备上一份你垂涎已久的厚礼。” “垂涎已久的厚礼?”长孙冲听着李恪的话,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不解。 长孙家本就是世家门阀,更是勋贵外戚,长孙冲能有什么东西是求而不得,能叫长孙冲垂涎已久的,席间坐着的众人也都有些好奇了。 长孙冲自己也不知李恪的意思,但就在他随即想了想后,便隐约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李恪所指多半是被李恪收藏于楚王府的那副《洛神赋十三行》了。 《洛神赋十三行》乃是魏晋时书法大家王献之所著,而王献之字子敬,又与长孙冲表字相同,而且两人的性情也颇为相似,儒雅随和,多半也是因为这些缘故,长孙冲对王献之极是推崇,对他的书作更是喜爱非常,极力收集。 《洛神赋十三行》乃是王献之的代表之作,长孙冲自然是早欲得之,只是这《洛神赋十三行》以往被藏在宫中,不为外人所知。 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李世民将这《洛神赋十三行》赐予了在书法上也颇有些造诣的李恪,才使佳作面世。就为这幅书画,长孙冲还曾像李恪磨了许久,才借来观瞻过一番 《洛神赋十三行》对长孙冲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常,可对李恪而言又何尝不是? 李世民最喜王羲之书法,每日临摹,而王献之又是王羲之最是得意的爱子,李世民将《洛神赋十三行》赐予李恪,自然就是有好生勉励李恪的意思,可如今李恪因着长孙冲大婚,竟有将《洛神赋十三行》赠于他的意思,长孙冲怎能不心生触动。 这一次,本在长孙冲来赴宴前,长孙无忌还曾再三叮嘱过长孙冲,要他务必与李恪划清界限,少再来往,可李恪待他一片赤诚,掏以心腹,甚至不吝将李世民赐下的宝物赠于自己,长孙冲又是这样的敦儒君子,又怎能再狠下哪怕半点心。 第四十六章 设计 李恪设宴,自黄昏时始,待宾主尽兴,纷纷散去的时候已近戌时末,夜色浓黑如墨。 李恪做东,自然走的迟,待众人散去后李恪才自楼上下来,准备打道回府。 李恪晚间饮了不少酒,虽然李恪酒量极佳,也未见醉色,但出于稳妥,薛仁贵还是没给李恪骑马,而是命人专程套了辆马车,送李恪回王府。 可就在李恪上了马车,王府车夫也准备扬鞭回府的时候,李恪却突然想起了一事,便薛仁贵亲自走一趟,将后院的萧月仙悄悄请了过来。 “殿下不回府,还传妾来此何事,难不成就不怕回地迟了,王妃不悦吗?”萧月仙登上了马车,对李恪笑道。 李恪抓过萧月仙的手,对萧月仙道:“仙儿莫要玩闹,本王同你说的是正事。” 萧月仙低头看着李恪的手,对李恪嗔怪道:“殿下谈的什么正事,手这般地不老实。” 李恪见状,笑了笑,这才道:“本王要同你说的是白日里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俊俏男子。” 李恪之言入耳,倒是出乎了萧月仙的意料,她没想到李恪专程唤她来此,竟是为了问她身边的男子,这些本都该是小人物,李恪怎还对他上了心。 萧月仙有些得意地问道:“殿下问他何事,难不成是瞧着人家男生女相,比殿下还要俊俏几分,殿下竟生了攀比之心。” 老实说来,李恪剑眉星目,丰神俊秀,自也是俊美男子,但比起之前出现在李恪眼前的那人,李恪便有些不如了。 李恪毕竟行伍多年,近年来又都在北地督边,俊美之余自然就多了几分粗犷和硬朗,不如那人那边美地细致,美得阴柔,妩媚入骨。 李恪看着萧月仙得意的模样,轻轻捏了捏萧月仙的脸颊,佯怒着问道:“怎么,仙儿何时开始也喜这号人物了吗?” 萧月仙知道李恪的心胸断不至这般狭隘,看着李恪的模样,知道李恪是在佯做怒状,但还是忙解释道:“妾生于乱世之末,喜欢的是殿下这样的枭雄,旁人再俊美,也不入妾的眼中。” 李恪闻言,这才笑道:“如此才好,不过仙儿还未回本王的话呢。” 萧月仙问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李恪道:“此人是哪里人士,年岁几何,唤何名,作何营生,又是从何而来。” 萧月仙想了想,逐一回道:“此人名唤秦昶,江州人士,年一十有六,比殿下还要年少些,他是撷玉楼中的乐童,出身乐籍,还是六年前左师在扬州时将他买下的。” 李恪问道:“此人可信吗?” 萧月仙回道:“那是自然,当初左师就是觉着他可靠,身家清白,又机敏能干,故而在身边留用。” 李恪听得萧月仙的话,抚掌笑道:“如此便好了。” 萧月仙看着李恪的模样,越发地不解了,对李恪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殿下可是对他另有安排?” 李恪道:“不错,本王若是借他一用,不知仙儿可否割爱啊?” 萧月仙道:“这有何难,仙儿连自己都是殿下的,身边的一个仆从自然也是殿下的,只是不知殿下要他何用?” 李恪道:“秦昶既在青楼之中,本是有大用处的,若只是用作乐童岂非可惜了。”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有些惊住了,青楼是做什么的,萧月仙自然知晓,而李恪却说秦昶在青楼中还另有大用,再结合秦昶阴柔秀美的长相,萧月仙顿时有了猜想。 时权贵子弟,多有蓄养**之癖,专挑了那些长相阴柔的少年男子入府,伴于床榻之间,秦昶男生女相,长相阴柔妩媚,正是**的极佳人选,难不成李恪也有这等癖好? 可萧月仙想了想,却又觉着不对,她伴李恪左右也有些年头了,李恪的喜好如何他甚至比楚王妃武媚娘更清楚,李恪不该如此才是。 萧月仙的模样也落在了李恪的眼中,看着萧月仙微妙的表情,李恪哪还不知萧月仙在想些什么,李恪抬手轻轻敲了敲萧月仙的脑袋,道:“你脑瓜子里想着什么呢,难不成你也以为本王是那等蓄养**男宠之人不成。” 萧月仙被李恪这么轻轻一敲,揉了揉脑袋,悻悻道:“仙儿可不曾这么说过殿下,只是殿下自己胡乱猜测而已。” 李恪笑道:“其实仙儿说的倒也不差,不过本王却不是为了自己。” 萧月仙问道:“殿下真有此意?” 李恪想了想道:“倒也不必真的侍奉床前,但着女衣,展媚态,以姿色娱上却是避不开的。” 李恪之言一出,萧月仙顿时明白了李恪的意思,萧月仙问道:“殿下这是要给谁设套?” 李恪道:“这天底下除了东宫的那位,还有谁只得本王如此大费周章的。”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眼中闪过了一丝激动,问道:“殿下要对太子动手了吗?” 以往李恪虽人在北地,但萧月仙却不止一次地建议李恪对李承乾动手,但李恪却始终以时机未到为由,未曾应允,而如今随着李恪北伐凯旋,他在朝中的声望愈重,终于到了对李承乾下手的时候。 李恪对李承乾下手,意味着李恪的夺储之路又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储位之争上李恪终于要转守为攻了。 李恪道:“李承乾朝望已衰,若是他的私德再败,那他便就成了砧板的鱼肉,本王再想动他不过举手之间而已。” 萧月仙笑道:“殿下放心,与太子交好的那帮人也是撷玉楼的常客,要借此叫太子落套并不难。” 李恪道:“让太子落套确是不难,但难就难在诱使太子主动落套的这个人,太子久在宫中,看多了美人,若是寻常姿色恐怕动不得他的心,秦昶其人你还需好生教养。” 萧月仙自信道:“那是自然,我明日便使人去教坊司,请了最好的师父来教他,他的底子本就不差,要教出模样来不难,殿下只管瞧好了便是。” 第四十七章 长孙冲大婚 李世民最疼爱的皇子有四人,太子李承乾、楚王李恪、魏王李泰,还有晋王李治,此事天下皆知,而且光从他们的王号和封地上面也可见端倪。 但李世民最是疼爱的还不止是这四位皇子,还有三位公主,分别是皇后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贵妃之女,也是李恪胞妹高阳公主李芳龄、还有便是皇后幼女,晋阳公主李明达。这三位公主也各因阿娘及父兄的缘故极得李世民宠爱,朝野皆知。 贞观十一年,十月中,公主大婚。 长孙冲和长乐公主李丽质早有婚约在身,只是此前一直未能完婚,待到长孙冲随李恪北伐大胜,凯旋回京后方才御旨完婚。 长孙冲本就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长孙皇后的内侄,极得圣宠,更遑论娶的还是李世民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故而迎亲之时的场面也很是热闹。 长孙冲新置的驸马府就在长安城东北的安兴坊,相距宫城不远,长乐公主自宫城出嫁,一路到驸马的道上都是满地缤纷,鲜花如雨,围观着看热闹的百姓也绕了一层又一层,倒是与当年李恪迎亲时有的一拼。 虽然时候还早,但毕竟是公主下嫁,长孙无忌之子成婚,满朝上下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在驸马府外,前来道贺的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除了太子李承乾还有几位亲王,其他人也都大致到了。 驸马府中虽然宽阔,但毕竟人数众多,也显得拥挤,长孙冲还在府内会客,正是迎来送往最忙的时间,府中内外俱是如此,可就在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本该在外迎客的门子却突然抛开了外面人,走进了府中正院,走到了长孙冲的身边。 “阿郎,前面迎路的人传的消息,楚王和楚王妃马上到了。”门子靠在长孙冲的耳边,对长孙冲小声道。 早在今日早间,长孙冲便曾交代过门子,若是李恪到了,务必要通告他一声,他好亲自出迎。 长孙冲闻言,点了点头,吩咐道:“你替我在此迎客,我亲自出去一趟。” 说完,长孙冲便暂抛下了满堂的宾客,自己往府门处去了。 长孙冲也算是李恪旧部,半个门下,此番长孙冲北伐立功,也多赖李恪信重,两人亦君臣,亦挚友,李恪即将到府,长孙冲如此急着出去,自然是要亲自迎候了。 李恪贵为楚王,也是长乐公主的兄长,长孙冲出府相迎本无不妥,但偏偏巧就巧在正当长孙冲到府门处的时候,太子李承乾竟也恰好到了。 李承乾与汉王李元昌并行,想来两人乃一丘之貉,必也是同来,李元昌刚到府外,便看到长孙冲急匆匆地赶来,只当长孙冲是专程来迎太子的,于是对李承乾奉承道:“太子好大的面子,太子驾临,竟叫驸马丢下了满府的宾客,专程出府相迎。” 李承乾道:“长孙冲是舅父长子,又娶了舍妹,与本宫亲上加亲,出府相迎自也在情理之中。” 李元昌也应和道:“普天之下,除了陛下和皇后,只怕也就只有太子能有如此阵仗了。” “小皇叔玩笑了,不过连襟之情罢了。”李承乾笑道。 李承乾是长孙皇后之子,而长孙冲是长孙皇后兄长长孙无忌之子,分属表兄弟,也是家人,长孙冲大婚,内外忙地厉害,就算长孙冲不出府迎候,也无大碍,可偏偏就在长孙冲出府的时候正和李承乾碰上了,李承乾自然就也和李元昌一样,以为长孙冲这是专程出府来迎他的了。 “子敬大婚,府中诸事颇多,分不开身,本宫自己入府便是,何劳亲自出迎。”李承乾看着长孙冲出府,上前拱了拱手,对长孙冲笑道。 长孙冲只知李恪即将到府,特出府迎接,却不知李承乾竟然就先李恪一步到了,但李承乾既然到了,又说出了这番话,长孙冲也只得将错就错,也迎上前道:“太子驾临,臣自当相迎,太子快请府中坐。” 长孙冲朝着府内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李承乾入府。 长孙冲本想着是先请李承乾入府,而后自己再在府外等候李恪,但如今的长孙冲官拜礼部侍郎,又新娶了长乐公主,无论权势声望都远胜从前,长孙冲在外自立门户,李承乾自然是要极力拉拢的。 李承乾近前,拉着长孙冲的手臂已示亲昵,而后道:“好,你我同去。” 李承乾说着,便要同长孙冲把臂同进府中。 可长孙冲出府哪里是专为等候李承乾来的,李恪还未至,长孙冲怎好就走了,长孙冲推诿道:“还请太子先进,臣还需在此稍待片刻。” 李承乾听着长孙冲的话,起初也并未多想,他以为长孙冲是还要在此迎候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但眼下时候还早,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还要些时辰才能到,长孙冲作为此间的主人,万没有道理不知的,难道长孙冲还在等着旁人?李承乾也有些想不通了。 就在长孙冲很是不解的时候,李承乾的对头,李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李承乾的眼前。 李恪和长孙冲显然也很是熟络,李恪见长孙冲站在府外,也和武媚娘一同上前,拍了拍长孙冲的肩膀,玩笑道:“子敬这一身喜服在身,可是比明光铠看着更加精神了。” 李恪身旁的武媚娘挽着李恪的手臂,也道:“今日子敬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是器宇轩昂,神采飞扬。” 长孙冲笑道:“殿下又取笑我了,若无在北地披挂的日子,又怎会有我的今日。” 武媚娘听着长孙冲的话,笑了笑,从手中递过了一副卷轴,对长孙冲道:“这是殿下私下赠予你的,不在礼单当中,子敬可要收好了。” 长孙冲知道这卷轴是什么,既是李恪私下给他的贺礼,自然就是他翘盼已久的《洛神赋十三行》了。 长孙冲见状大喜,本能地,不经意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李承乾的手中抽出,接过了武媚娘递来的《洛神赋十三行》,忙道:“殿下和王妃心意,长孙冲谢过。” 紧接着,长孙冲对李承乾和李恪一同道:“府中宾客大多已至,太子和殿下快随臣同往。” 长孙冲一边说着话,一边领着李恪和李承乾进了府门。 事已至此,李承乾哪还不知长孙冲在此迎候究竟是为了等谁?长孙冲真正在等的人是李恪,而他李承乾不过是顺路捎上的罢了。 想到这些,李承乾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下来。 第四十八章 嫌隙 李家是皇室,长孙家也是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长孙冲迎娶长乐公主,自然场面极大,热闹非常,只是太子李承乾却没了热闹的心思,席间佳肴美馔无数,但李承乾也提不起半分胃口。 长孙冲视李恪重于李承乾这个太子,李承乾是看得出的,若搁在平时的宴请之上,恐怕李承乾早就挥袖离去了,但今日是长孙冲和长乐的大婚之日,李承乾碍于长孙无忌的面子,碍于两家情面,是万万不敢发作的。 李承乾就这样强作笑容进了长孙府,应付了过去,大宴之后,便铁着脸径直回了东宫。 “哐啷、哐啷、哐啷...” 一阵阵碎裂之声在东宫内殿响起,殿中已是遍地狼藉,一眼望去,都是碎了一地瓷瓶,瓷碗。 “太子息怒。”太子舍人杨思简正侍立于殿中,看着暴跳如雷的李承乾,还有碎落满地扥瓷片,忙对李承乾劝道。 李承乾激动道:“本宫堂堂太子,受此等羞辱,你叫本宫如何息怒!” 今日李承乾本是去驸马府为长孙冲和长乐公主贺大婚之喜的,出宫前还是常态,回宫之后便是这幅模样,杨思简的心中自然万分不解。 杨思简问道:“太子乃东宫之主,国之储君,谁敢同太子为难,更何谈羞辱太子?” 李承乾身为太子,堂堂国之储君,代表的便是大唐的颜面,谁若敢羞辱李承乾,莫说是旁人了,就是皇帝李世民都不会答应。 李承乾道:“思简以为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叫本宫难看。” 李承乾之言一出,杨思简便明白了李承乾所指何人,普天之下,能叫李承乾动如此怒火的,除了那个一贯明里暗里同东宫相争的楚王李恪,还能有谁? 杨思简问道:“太子可是又同楚王闹得不悦了。” 李承乾牙咬切齿道:“天下人皆以楚王宽德仁厚,誉之贤王,就连父皇都觉着他待人和善,和睦手足,其实天下人都被李恪虚伪的模样给骗了。李恪这个伪君子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野心之辈,人前友善,背地里却是个十足的坏种,骗过了天下人,收买了天下人。” 李承乾的话说着实在有些不该了,身为储君,说这些话,他的城府实在短了些。 杨思简听着李承乾的话,眉头微皱问道:“太子何出此言?” 李承乾道:“李恪这厮,竟使手段收买拉拢了长孙冲,叫本宫难堪。” 杨思简闻言,讶然道:“断不至此吧,长孙冲乃司空之子,司空又是太子的亲舅舅,长孙冲岂会帮着楚王,和太子为难?” 李承乾道:“此乃本宫亲眼所见,岂能有假。李恪其人,最是阴险狡诈,善收买人心,就连父皇都被他的伪装诓骗,何况旁人。长孙冲在李恪麾下三载,只怕早就被李恪蛊惑收买了。” 杨思简道:“这话太子慎言,这话若是被司空大人听了去,只怕麻烦。” 李承乾有些不满道:“当年举荐长孙冲去并州大都督府任职就是舅父的意思,而后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谁知舅父的心思如何。” 杨思简见状,忙道:“太子怎出此言,司空乃太子舅父,皇后兄长,司空的心思自然和太子是一处的。” 其实李承乾虽然在生长孙冲的气,对长孙家有些不满,但对于长孙无忌的倾向,李承乾还是不曾怀疑过的。 李承乾眼下处境颇为不堪,可仍旧能够安坐于太子之位,靠的无非就是两人,一个是长孙皇后,还有一个便是长孙无忌,若是长孙无忌当真有心动他,他的太子之位早已不保了。 李承乾心中有数,并未回杨思简的话,而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问道:“好了,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了,近日弘文馆那边可有安排经会?” 李承乾口中的经会乃是李世民亲自下令为李承乾安排的,每十日一次,由李承乾亲自主持,目的是为了让李承乾多些机会听朝中诸位大家论道,学些东西。 杨思简想了想,回道:“近几日并无经会,最近的一次也在六日之后了。” 李承乾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你替本王行帖去汉王府还有柴府,邀李元昌和柴令武明日去撷玉楼宴饮,这些日子李恪回京,本宫心里压抑地很,出去散散心。” —————————————————— 延康坊,楚王府,内院。 “三郎今日在驸马府外的那一出,只怕是要气死太子了。”卧房的床榻边,武媚娘慵懒地靠在床头,轻抚着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对李恪笑道。 李恪挨着武媚娘的身边,伸出手去,轻柔地为武媚娘揉着肩膀,道:“太子的气量本就不大,今日又当着本王的面丢了脸面,自然盛怒,你没瞧见他的脸色吗?全程强作欢笑,只怕现在正在东宫大发雷霆呢。” 李恪的手法和力道很好,武媚娘舒服地舒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只可惜今日太子还是沉住了气,未曾当场发难,若是太子当着朝中百官的面发难,那才好看,倒是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和太子闹开,才是最好。” 李恪道:“王妃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李承乾此人虽然性情有些暴躁,但也不是蠢人,他知道自己能稳坐东宫靠的是什么。若非宫内宫外的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两人,本王早把他从东宫之位上拉下来了。” 武媚娘道:“三郎说的是,太子再蠢,也断不会自断双臂,和长孙无忌当面为难,不过今日之事做到这一步已经足矣。东宫和长孙家嫌隙已生,不比从前,日后总有法子两家决裂,只是日后这位驸马怕是难做了。” 李恪道:“这倒也无妨,今日这一步是子敬早晚要走的。子敬的性情好似东晋王献之,乃是儒厚君子,和李承乾本就不是一路人,本王不过是助他做了抉择而已。” 武媚娘看着李恪模样,笑道:“殿下如此拉拢长孙冲,不惜赠以《洛神赋十三行》,就不怕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找你算账吗?” 李恪笑道:“聪明人落子,不会只落一处。眼下不是父皇初登基那时,朝内外局势早已大不相同,太子之位也不是稳如泰山,长孙无忌是聪明人,他看的出的。身在局内,有些事情他或许一时未能想通,慢慢地他自然会明白过来。” 第四十九章 称心 天底下最了解一个人的人,从来都不是身边的亲近之人,甚至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最大的对头。 如果去问李恪自己,李恪大概自己也不会腆着脸说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更谈不上什么贤王美誉,说起李恪,对李恪的目的和手段了解最深刻的还是太子李承乾。 礼贤下士、带人宽厚、为国为民,这是李恪,但放肆、野心,甚至还颇为阴险,这同样也是李恪,李承乾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这些话也只能是他自己私下抱怨,说不出去的。 这些话李承乾不能说出门,憋在心里也是难受,便要寻个法子缓释一番,便去了撷玉楼。 次日,撷玉楼二楼的雅间,太子李承乾,汉王李元昌,还有襄阳郡公柴令武三人正在雅间中安坐。 黄昏酉时,天色将暗未暗,长安城华灯初上,正是各个青楼妓馆中最是热闹的时候,李承乾所在的雅间位置最好,探头便能看到一楼大堂正中,而在那里正摆着一个宽敞的方台。 这处方台常年摆放在此,倒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不过是给楼中女子每日献艺的所在,既是拉拢熟客,也是给新进的清倌人多谢露脸的机会。 为了方便能看见大堂中歌舞,二楼雅间的门大多是敞开着的,李承乾的这处天字甲号雅间也是如此,但就在李承乾斜对门的那处地字丙号雅间,门却是虚掩着,与旁人不同。而包下了这处雅间,与旁人不同的人便是楚王李恪。 “殿下,太子已经到了,现在天字甲号房里坐着。”李恪从后面刚进雅间,撷玉楼的东家萧月仙便也进了屋中,对李恪道。 李恪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萧月仙道:“殿下放心,楼下都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必定叫太子看的五迷八道。” 李恪道:“太子可不是什么乡野小民,他久在宫中,又是撷玉楼的常客,见惯了佳丽,可不是轻易寻个人便能叫他上心的。” 萧月仙笑道:“若是寻常说来,确实如此,但今日殿下在此,一切便就十拿九稳了。” 李恪问道:“哦?这是为何,这与本王又何干?” 萧月仙道:“朝野上下,谁不知殿下和太子是最大的对头,只要殿下想要的东西,太子是必会相争的。” “哈哈哈...” 李恪闻言,顿时也明白了萧月仙的意思,李恪笑道:“你这是希望本王出面和太子相争,利用太子不愿输于本王的心态,激太子入套。” 萧月仙道:“正是如此。” 李恪道:“当朝太子和楚王在撷玉楼为一清倌人相争不下,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宗室的脸面是其一,只怕日后你这撷玉楼便该名声大噪,生意更胜往昔了。” 萧月仙笑道:“撷玉楼本就是殿下的买卖,撷玉楼的买卖热闹,日进斗金,对殿下还不是好事?” 李恪道:“仙儿说的也是,如此说来本王此行倒是一箭双雕了。” 萧月仙道:“那是自然,殿下的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 在地字丙号房,李恪和萧月仙还说谈着李承乾,而与此同时,身在天子甲号房的李承乾却还全然不知自己已身在彀中。 “太子一向繁忙,今日怎地突然得了闲暇,邀我等来此相聚。”雅间当中,柴令武怀抱美姬,手中端着酒樽,对李承乾问道。 李承乾也如柴令武一般,一只手搂着怀中的美姬,另一只手则在美姬的膝上肆意游走,回道:“本宫有什么好忙了,每日在宫中也不过是枯坐罢了。父皇要本宫学着定夺的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刑诉之事而已。就是这些本宫大多也只是听政而已,并不直接断案,又能忙道哪儿去。” 李承乾的言语之中虽未曾提及对李世民的不满,但话里话外却不乏抱怨之意,李承乾堂堂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李世民却不愿放权于他,只让他掌管朝中的刑诉之事,协理刑部和大理寺两处,却不入省台,甚至管不着吏部、兵部、户部这样的实权衙门。 若论权势,刑部和大理石主治民,却不直接治官,比之吏部,兵部却是差了不少。李世民原本的想法却是希望李承乾能借刑诉之事,正是非之念,长决事之能,以为将来继位为君打下基础,但李承乾却以为李世民如此是对他的能力不够信任,故而如此。 一旁的柴令武也不知听没听出李承乾的言下之意,只是对李承乾道:“太子年不过十九,便执掌我大唐刑诉,何等了得,天下谁能比之,实在叫我等万分钦佩啊。” 柴令武的话,本是有些奉承的意思,但柴令武却不知,他的话可是正戳中了李承乾的痛处。 李承乾道:“执掌刑诉又有何用?本宫和楚王年纪相仿,楚王已出镇北地,主灭国之战,夺大功还朝,而我却只能每日对着一堆枯燥的文书,看着旁人扬名立万。” 如果说方才的话,李承乾说的还有些隐晦,那现在,李承乾的意思便表露无疑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元昌曾今吃过这样的亏,连忙道:“太子为国心切,这是好事,不过此处不是谈论国事的地方,要知道,咱们来此可是快活来了。” 柴令武闻言,也道:“汉王说的是,在这风月之所,咱们还是聊些风月之事的好。” 柴令武说着,便对屋中伺候的婢女问道:“你们撷玉楼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新鲜的人儿,若总是以往那些,可就厌了。” 屋中伺候的婢女闻言,笑着回道:“小公爷说笑了,咱们撷玉楼缺别的,难道还会缺了美人吗?待会儿楼下会有佳人登台献艺,那人名作称心,是咱们撷玉楼近来新捧的头魁,可是东家花了大价钱自中原买来的。” 柴令武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问道:“长安城各处青楼,就属你们撷玉楼美人最多,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坐了你们撷玉楼的群芳魁首?” 婢女道:“现在说了还有何意思,左右小公爷向来是不缺银钱的,何不将她请上独奏一曲,共饮一番。” 柴令武笑道:“那是自然,请上来独奏一曲是必得要的,只不过席间共饮嘛,除了太子,还有谁能消受如此美人呢?” 第五十章 相争 入夜,暮色渐重,坊道外游散的行路之人渐少,此时的平康坊也到了最是热闹的时候。 正如楼中伺候的婢女所言,既是力捧的群芳魁首,自然要在最好,最热闹,也最恰到好处的时候登场现身。 酒过三巡,醉意渐生,无论是小有几分迷离的双眼,还是外面不时入耳的细碎嘈杂,都给整个撷玉楼笼罩上了些许朦胧意味。 “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 随着一阵悠扬和缓的琴音在楼中响起,原本楼内楼外,楼上楼下有些嘈杂的声响顿时静了下来。这个时候还在楼中待着的,多半就是撷玉楼的熟客了,而既是撷玉楼的熟客,谁又不知,在这个时候登台的必是撷玉楼数一数二的台柱子。 于是,一时间原本还有嘈杂的环境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地齐望向了一楼台中的方向。 “好琴,好曲。”李恪坐在屋中,手中端坐酒杯,双目微阖,似在品酒,也似在品曲,对身前坐着的萧月仙道。 萧月仙道:“那是自然,秦昶也是自幼习琴,苦练多年,很有些火候了。” 李恪道:“确是好琴,这般技艺,纵是搁在宫廷也不弱下风。” 萧月仙笑道:“何止是琴好,人更好,仙儿倒是不曾想到,秦昶着了女装竟能如此艳丽,就连仙儿看了都难免生妒了。” 李恪道:“他的底子本就不错,若着男装,便是男儿多了些阴柔,可若是着了女装,便是女郎多了些英气,自然难得。” 萧月仙看着李恪,道:“只见殿下口中夸赞不停,却不见殿下俯首一观,难不成殿下还怕多看一眼,被摄去了心魄不成?” 李恪摇了摇头道:“仙儿的话可就说差了,本王要动心,也只会对最好的动心,仙儿无论容貌、琴艺都在秦昶之上,如此佳人在侧,本王的一颗心早就系在了仙儿的身上,旁人如何夺了去。” 萧月仙闻言,心中既喜且羞,面色微红,对李恪娇嗔道:“殿下惯会骗我,若不是仙儿知道你已成亲,又跟北地的那位定襄公主不清不楚的话,仙儿还当你是什么痴心男子呢,其实呀,也是个花心的。” 李恪知道秦昶,也就是楼下那个称心的底细,故而不曾有丝毫的动心,甚至有些刻意地疏远,但另一边的李承乾却不同,他可不知称心的底细,看着楼下琴色双绝,娇俏可人,眉宇间又带着些许英气的称心,只觉着人如其名,正称了他的心意,不禁缓缓抚掌。 柴家和皇室李家联姻,柴令武乃李世民同母亲姊平阳昭公主之子,分属堂兄弟,两人也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柴令武对李承乾自然再熟悉不过了,柴令武看着李承乾的模样,便知道了李承乾的心思,这位太子殿下多半是对这位“佳人”动心了。 也不必李承乾开口,柴令武便对屋中的婢女吩咐道:“赏钱千贯,请这位姑娘入雅间共饮。” 千贯钱,虽不是天文数字,但已是长安城许多规模小些的青楼一岁所得了,自然不是个小数目,柴令武为了讨好李承乾,出手也算阔绰。 屋中伺候的婢女闻言,连忙应了一声,便要出去传话,可还没等到婢女出了房门,对面便传出了声来:“地字丙号房贵客赏银千贯,请称心入屋一叙。” 地字丙号房中坐着的正是李恪,李恪既已开了价,那柴令武便不能再平价叫了,左右柴家豪富,千把贯钱对柴令武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柴令武对婢女道:“两千贯,请称心姑娘来此。” “诺。” 婢女得了令,连忙出屋,对着楼下台中叫道:“天字甲号房贵客赏两千贯,请称心入内一叙。” 两千贯钱,着实不少了,地方州官,哪怕是一州刺史,一岁的俸银也未必有这个数,但这个钱,在挥金如土的撷玉楼却不过是个稍高了些的寻常数。 就在婢女的话音刚落,便另有人叫了出来。 “天字丁号房贵客赏钱三千贯。”这一次已经不是李恪出的价了。 三千贯,倒也还在柴令武的承受之内,柴令武不见丝毫的犹豫,当即加价道:“四千贯。” 柴令武之言一出,婢子又叫了出去。 李恪的本意自然是要逼李承乾出来的,哪有功夫这样一句句地叫下去,李恪听着是李承乾这屋出的价,也不吝再抬得高些,左右撷玉楼是他的产业,钱财也不过是从左口袋流到了右口袋罢了。 天子甲号房这边的声音才落,李恪那边便又叫了出来:“地字丙号房的贵客赏钱万贯!” 一万贯,哪怕是在挥金如土的长安城,也是个极大的数字了,这个数字一出,顿时满楼哗然,众人齐齐看向了地字丙号房的方向,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出价万贯,只为和美人同饮,不过丙号房的房门虚掩,从外面实在是瞧不仔细。 楼中的情况已然如此,一时间,柴令武有些骑虎难下了。 一万贯,几乎已经是他原本设想的极限了,再多的银钱他也不是拿不出,也不甚吃力,但柴令武不知地字丙号房中坐着的是李恪,柴令武不知这里面是何许人也,他若再加价,别人再跟到两万贯,又该如何? 今日李承乾在此,他要么不开口叫价,要叫就只能跟到底,叫李承乾抱得美人归才行,既然使钱不成了,那就只能用势,出手这般阔绰的多半也就长安或者西域的富商,以他们柴家的权势,想要叫他们知难而退又岂是难事。 柴令武当即出了屋门,对对门道:“在下霍国公府柴令武,敢问丙号房是哪位朋友,竟与我所好相同,不知可否割爱啊?” 霍国公柴家,哪怕是在权贵遍地走的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既是权贵,亦是皇亲,长安城中谁人不知? 霍国公府的名头一出,大堂中也多了些窃窃私语之声,多半也是在议论权势滔天的柴家。 可这丙号房中坐的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坐着的是李恪,莫说是柴令武了,就是其父柴绍在此,也须得对李恪礼让三分,毕竟无论是爵位还是军功、将职,李恪都在柴绍之上,也就是柴令武已经亡故的娘亲平阳昭公主,才能叫李恪不得不忌惮些。 片刻后,丙号房中便传出了李恪的声音:“哈哈,不想本王闲暇寻花,就也能同柴公子相遇,实在是缘分呐。” 第五十一章 楚王让美 “哈哈,不想本王闲暇寻花,就也能同柴公子相遇,实在是缘分呐。” 柴令武乃柴绍之子,官拜太仆丞,自幼便和大唐宗室子弟相熟,李恪自称“本王”,只一开口,柴令武便听出了这是李恪的声音。 柴令武原本以为对面的是长安或是西域来的富商,本来欲以权势强压,逼得对面就范,可他没想到,对面坐着的竟是楚王李恪。 李恪何许人也,就算是其父柴绍在他面前都不是个个儿,更何况是他。 李恪在长安城不比那些深居宫中的皇子,长安城中识得李恪的不在少数,尤其是能进撷玉楼的无一不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不识得李恪的便更没有几个了,李恪刚一自雅间中走出,许多人便都认了出来。 李恪在长安内外积望多年,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都是声望极重,颇得民心,尤其是李恪风流之名最盛,在平康坊中也是无人不知的。 李恪可是长安欢场里的风流人物,李恪刚一在二楼回廊之上现身,整个撷玉楼都热闹了起来。 “我等拜见殿下。”李恪一向亲民,无甚架子,当李恪站在众人的面前,撷玉楼中的众人无论男女,都纷纷拱手,对李恪笑道。 李恪在青楼被认出也不是初次了,对眼下的情况倒也轻车熟路,李恪拱了拱手,笑道:“能在此间的,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何谈官爵,何谈殿下。” 李恪说着,便命婢女自屋中端出了一只酒杯,李恪端着酒杯对众人道:“虽是萍水相逢,但既能在此偶遇,也是咱们的缘分,本王敬诸位一杯。诸位畅饮,今夜诸位的酒资,本王请了。” 李恪说完,端起了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整间撷玉楼一晚的酒钱,顶了天也不过两三千贯钱的事情,只要能造大了声势。李恪自然不看在眼中,撷玉楼中的众人闻言,也都面露喜色,纷纷举杯应和道:“我等谢过殿下。” 这一边,李恪把酒言欢,而另一边的柴令武顿时陷入了两难,如果说此前李恪还未露面,此事还能用银钱解决的话,那么自打李恪露面后,事情便就变得复杂了,柴令武再想跟李恪相争,那就不是使银子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柴令武对李恪道:“柴某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 李恪摆了摆手,却笑道:“欢场争美,价高者得,何来冒犯一说,本王不是旁人,不会以权势压人,只看银钱说话。柴公子若还出得起价钱,只管加价便是,本王绝不见怪,反倒是一场美事,不过若是柴公子囊中羞涩的话,那便早些退下吧。” 李恪的话虽未明面上说什么,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膈应柴令武,还有柴令武背后的李承乾。 一万贯再往上加,柴令武也不是拿不出来,但与他相争的是李恪,若是这消息传出去,旁人不说,便是其父柴绍都得打断他的腿。 退了,柴令武不甘心,面子上也挂不住,不退,可他又惹不起李恪,一时间,柴令武进退维谷,有些骑虎难下了。 柴令武本能地回头,看向了屋中坐着的李承乾,想要询问李承乾的意思,而李承乾又岂会在李恪面前退缩半步。 李恪在朝堂之上同他相争,在欢场之上也同他相争,今日他李承乾若是退了,传了出去,不止他面子上难看,就是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也过不去。 就在此时,李承乾终于缓缓地走了出来,走到了雅间之外,扶着栏杆,对李恪笑道:“三弟好大的口气,想来在三弟眼中,这美人你便是志在必得了?” 李恪在长安城名声极大,长安城中哪怕是平头百姓也多有识得的,相比于李恪,李承乾的名声便要小上许多,甚至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自然也谈不上熟识。 不过众人虽然不识得李承乾的样貌,但李恪贵为楚王,三皇子,二皇子李宽又早夭,普天之下能唤李恪一声三弟的又还有谁? 李承乾之言一出,楼中已经人尽皆知,眼前这个年纪与楚王相仿,模样俊朗的年轻人多半便是李恪的兄长,太子李承乾了。 方才李承乾一直在屋中未出,由柴令武代话,可如今他既然亲自出面了,自然就是要和李恪争上一争的。 当朝太子、楚王,朝中两个权势最重的皇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在青楼做兄弟之争,如此风月之事,可是难得一遇的胜景,楼中上下顿时来了兴致,一时间就连杯中的美酒也不香了,齐齐抬头望了上去,兴致盎然。 只见李恪回道:“志在必得不敢当,只是皇兄此番露面,莫不是也想同小弟一争。” 李承乾笑道:“正如三弟所言,欢场相争,乃风月之事,价高者得,三弟能下场,本宫便不能吗?” 李恪道:“皇兄自然可以,只是你我都不是平头百姓,若是如此叫价,到了宗正寺和御史台那边需不好看。不如这样可好,你我各出一万贯压在此处,而后叫称心自己选,他选了谁,便是谁,太子可敢一时。” 太子家底固然厚重,但不似李恪这般另有产业,他拿的都是国库的钱,。且不说李承乾未必能稳胜李恪,就算是李承乾拿着国库的钱在此和李恪斗赢了,也难免被人弹劾,脸上无光,如李恪所言倒也是个法子。 李承乾道:“如此最好。” 李承乾说完,而后对又楼下台中站着的称心问道:“方才的话你想必也听到了,本宫和楚王在此,你二择其一,自己定便是了。” 李承乾的话说着轻松,但随着他说完,李承乾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对于此事,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论权势,自然是李承乾更胜一筹,但李恪也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李承乾哪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李恪的圈套,就在李承乾出面的那一瞬间,他已经落套了。 称心站在台中,微抬臻首,将自己夭桃秾李的绝美脸庞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李承乾的面前,媚眼如丝,似能勾魂夺魄,微微屈膝,对李承乾道:“久闻太子盛名,却从不曾一见,今日幸得太子垂幸,愿为太子奉杯。” 称心之言一出,他的选择自然也再清楚不过了,李承乾赢了李恪,自然是面有得色,但李恪的脸上却佯作出一副怒色,似是气极。 “既是如此,本王告辞了。”做戏做全,李恪见状,猛地一摆袍袖,气冲冲地离去了。 而李恪动怒,李承乾自然就得意到了[]极点,他对这个帮他赢了李恪一着的称心便越发地喜爱了,甚至是疼爱已极。 李承乾看着李恪离去的背影,得意地笑道:“月黑风高,三弟慢走。” 皇子夺美,李承乾胜了,而李恪则是头也不回,灰溜溜地出了撷玉楼,楼中的众人看了热闹,也都纷纷拱手举杯,对李承乾道:“我等恭贺太子夺美。” 李承乾见状,自是心情大好,于是对楼中的众人也道:“众位放心,咱们李家人说话是作数的,今日楚王虽然走了,但他的话本宫这个兄长替他担了,不止是酒水,今夜诸位在此的一应开销,本宫都请了。” 第五十二章 弹劾 太子李承乾和楚王李恪在平康坊为一青楼女子相争,豪绰非常,一掷千金,出手便是万贯,就这样,最后还是由青楼女子定夺胜负,选了李承乾,这自然是个极大的逸闻。 时值初冬,正是农闲的时候,长安城的百姓闲暇无事,最喜欢打听的便是这些带着花边的消息,还是皇室的花边消息,更何况其中的主角还有长安百姓的宠儿——楚王李恪。 夜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次日午前,区区半日的功夫便已风靡长安,人尽皆知了。 这般大的消息,引起关注的又何止是长安城的百姓,自然还有朝中的那些言官。这些年来李世民治国以宽,从不以言获罪,朝中的言官人人善谏、喜谏,不少人博得了不错的清誉,而这一次一捞便是李承乾和李恪这两条朝中最大的大鱼,朝中言官自然争先恐后,抢着进宫弹劾。 不过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太子家令权万纪本就是言中大将,不知何为惧的主儿,再加上权万纪掌管太子府事,消息得到的也最早,次日天色大亮,宫门初开时权万纪便急着带了奏疏进宫,找李家父子的不痛快去了。 “臣太子家令权万纪,拜见陛下。”太极宫,甘露殿,李世民晨练射箭刚毕,权万纪便到了殿中,对李世民拜道。 今日晨练时李世民的状态不是很好,练箭的结果也不是很满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悦,突然看着权万纪急匆匆来此,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大概也跟太子相关,心里就更堵了。 李世民道:“权卿起身,你来此可是有要事禀奏?” 权万纪将手中备好的奏疏递上,对李世民道:“臣弹劾太子和楚王在青楼相争,颇为难看,败坏皇家声誉。” “太子和楚王在青楼相争?” 权万纪的一封奏疏竟同时牵扯了李恪和李承乾两人,李世民不免有些讶异,从内侍的手中接过奏疏,快速地看了下去。 这一看不打紧,可其中的内容着实惊到了李世民,一万贯钱他自然不在意,但他最年长,也最是疼爱的两个皇子,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在外相争,这还得了? “一个太子,一个亲王,朕最年长的两个皇子,竟然在青楼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争凤吃醋,成何体统!”李世民手攥着权万纪的奏疏,一锤桌案,怒道。 一旁的权万纪见状,也忙应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太子和楚王,乃陛下最年长的两位皇子,当为诸皇子乃至宗室之表率,然太子和楚王当着天下人的面,在青楼争一女子,叫旁人如何看待宗室,又如何看待陛下,臣以为此风断不可长,请陛下严惩。” 李世民问道:“此事可是已经传开了?” 权万纪回道:“此事传地极快,只怕此时长安城内已经人尽皆知了。” 李世民压着心中的怒意,对权万纪道:“此事辛苦权卿相告。” 权万纪回道:“臣身为太子家令,自当回护皇室和太子的声望,何当陛下辛苦二字。” 李世民道:“此乃家事,朕自当处置,权卿可先行退下。” 李世民处置太子和楚王份属家事,权万纪为人臣,确实不便在此,权万纪闻言,俯身应道:“臣告退。” 说完,权万纪便独自出了甘露殿。 权万纪走后,李世民当即对一旁的常涂吩咐道:“常涂,命人传令,着太子和楚王速速入宫觐见。” ———————————— 李世民动怒,急传太子和楚王入宫觐见,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传见的口令便送到了东宫和楚王府,李恪和李承乾连忙更衣进宫,恰巧在甘露殿外碰了个正着。 昨日才犯的事情,今日李恪和李承乾就被李世民同时传召,这次传召的目的是什么,李恪和李承乾自然清楚。 “看三弟的模样,似乎心情颇为不佳啊。”李承乾和李恪在殿外相遇,李承乾对李恪笑道。 李承乾不知昨夜之事是李恪的圈套,昨夜两人相争,在李承乾看来自然是自己胜了,而败的是李恪,故而今日李承乾初见李恪,自然多了几分得色。 李恪也不会去点破李承乾,只是带着些许怨愤回道:“小弟昨夜兀自回府,哪比得皇兄有美人在怀,软玉温香,乐不思蜀。” 李恪越是如此,李承乾心中反倒越是得意,李承乾笑道:“三弟说的差了,为兄从无留宿青楼的习惯,昨夜就在三弟走后,为兄不久也回了东宫。” 李恪惋惜道:“如此说来皇兄的一万贯也只是打了水漂,听了声响而已。如此良机,如此美人,竟未能一亲芳泽,实在是可惜了。” 李承乾摆了摆手道:“美人如美酒,需得慢慢品来才是,三弟你呀,猎美便和饮酒一样,如武将般都喜牛饮,虽然痛快,但却错失不少韵味。” 李恪嘴角轻撇了一下,显然是有些不快,对李承乾道:“皇兄倒是好兴致,只是称心姑娘居于青楼,皇兄这般收着藏着,就不怕叫人捷足先登了去?” 李承乾道:“无妨,撷玉楼上下谁还不知称心是我的人,谁还敢染指。” 昨夜李承乾为了称心和李恪相争,撷玉楼上下都看在眼中,李承乾乃当朝太子,可不是什么戏本子里的苦情书生,他相中的女子,谁又敢去相争,撷玉楼又怎敢放了。 李恪闻言,轻哼了一声,道:“皇兄对付女子倒是好手段,皇兄若是治下也有这般手段便就好了,你我今日也不必在此碰面。” 李承乾和李恪都是消息灵通之人,他们被急传进京,多少也得到了些消息,知道是谁弹劾了他们。 权万纪官拜太子家令,份属太子家臣,可身为太子家臣,竟在李世民面前弹劾李承乾,顺道还捎上了李恪,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李恪这话,一下子便就把李承乾噎住了,自打权万纪官拜太子家令后,这些年来权万纪对李承乾要求甚严,也没少在李世民面前弹劾李承乾,说他的不是,李承乾对权万纪不满也不是一两日了。 权万纪也算是李承乾门下,但李承乾懒得在李恪面前回护权万纪,李承乾道:“东宫的事情,叫三弟见笑了。 不过权万纪此人向来如此,他是言官出身,从不受为兄辖制,只听命于父皇,他若是早能听为兄的话,怎会如此。三弟若是有意同他较量一番,大可开口向父皇要了去,为兄绝不吝啬。” 权万纪本就是李恪故意向李世民进言,安排进东宫的,方才李恪的话也是故意在恶化东宫君臣的关系,李恪怎会应下李承乾的话,李恪忙摆了摆手道:“罢了吧,还是罢了吧,我的耳根还想再清净清净,我府中若是有这等人,恐怕早就撵出府去了。” 第五十三章 父子三人 “儿臣李承乾,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甘露殿中,李恪和李承乾齐至殿中,看着上首坐着的怒气冲冲的李世民,连忙上前拜道。 李世民看着跪拜在身前的李恪和李承乾两个爱子,破天荒地没有急着让他们起身,而是就这么跪着,跪在已经有些冰凉的地上。 李世民看着两人,问道:“你们知道朕传你们来此是为何事吗?” 李恪和李承乾对视了一眼,齐齐回道:“儿臣不知,望父皇明示。” 李世民一拍桌案,怒道:“两个皇子,竟在平康坊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相争,成何体统,叫旁人看见又该作何想法,难道你们就是这样为诸位阿弟作表率的吗?” 李承乾忙解释道:“父皇息怒,儿臣与三弟在青楼争美不过是酒后戏耍而已,并无旁意,父皇切莫听信外人之言呐。” 李承乾不傻,眼下李世民怪罪,所怪的多半不是他们去青楼取乐之事,毕竟时人风流,权贵人家子弟去青楼并非什么大不道之事,就连许多言官他们自己都是青楼中的常客。李世民所怒的,除了他们身为皇子,在青楼太过张扬之外,多半气的还是他们兄弟为了一个女子相争。 李承乾和李恪都很清楚,要想叫李世民息怒,度过眼前这一关,他们兄弟便不能在李世民面前相争,否则他们两谁都落不了好。 李恪也帮腔道:“皇兄说的既是,咱们兄弟不过酒后玩闹罢了,自己都不曾往心里去了,兄弟间的事情又何时轮得着旁人来问了。” 若是李恪和李承乾两人相互推卸,都不愿担责,李世民必定越发生怒,甚至大发雷霆,可眼下李恪和李承乾互相帮衬,一齐把责任担下,一致对外,这反倒叫李世民宽慰了许多。 平日里父子尚偶有相争,况乎兄弟,若只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酒后玩闹,便不涉及皇子不睦,这事便不大,李世民听着两人的话,心情反倒轻松了些。 李世民看着李恪,佯怒问道:“听你的意思这事倒不是你们兄弟错了,反倒是责怪旁人不该告知于朕了?” 李世民的模样看着似乎还带些怒意,但实际上已经缓和了许多,甚至还带了些怜子之情。 李恪见状,回道:“此人若是弹劾儿臣闲逛青楼倒也罢了,这大小是个由头,也无甚不妥,但咱们兄弟间的事情,他们实在不该置喙。”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这是为何?” 李恪回道:“这些言官是外人,不知咱们兄弟之情,有道是兄弟争于晨,嬉于夕,其实儿臣和阿兄兄弟之间哪有什么过夜的隔阂。怕只怕原本咱们兄弟无事,却偏偏叫这些外人不知就里,搅和了去,平白生出事端来。” 李恪的话传入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李恪所言也很是赞许。 李世民道:“恪儿所言确有些道理,对于你们兄弟而言,这些言官终究是外人,有些事情言官可言,但有些事情言官便不可言,说多了,反倒不利于你们兄弟和睦。” 李世民说完,想了想,对一旁的常涂吩咐道:“传告给三省和御史台,皇子之间的事情不必言于外臣之口,从此以后,若是再有此类事情,弹劾皇子间是非的,一律驳回。” “诺。”常涂闻言,当即应了下来。 李世民的话传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心里不禁多了些喜色,李世民的这句话于李恪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有了李世民的话,日后他在外面做的那些小动作便越发地隐蔽了。 李世民看着还跪在身前的李恪和李承乾,道:“快起身吧,地上冷,莫要冻着了。” “谢父皇。”李恪和李承乾齐齐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青楼相争之事已经理清了,也如李恪所愿在李世民心中留下了印象,在此时,在李世民看来此事不过是兄弟两酒后玩闹,是权万纪矫枉过正罢了,他们两个爱子仍有兄友弟恭,不必担忧。 待李恪和李承乾起身后,李世民又对李恪问道:“我在稚奴那边瞧见了一只白色的雏鹰,可是你送的?” 就在两月前李恪北伐凯旋之后,曾往宫中探视高阳,也在高阳那边碰巧遇到了李治,在谈及北伐之战时提到了阿史那思摩的那只海东青。 李治因为李恪的话,对鹰很是好奇,一直央求着李恪帮他寻摸一只鹰来养着,李恪经不住李治软磨硬泡,这才同意了下来,托阿史那思摩专程稍了只温顺些的雏鹰回来,赠于李治。 李恪回道:“父皇说的是,稚奴的那只雏鹰正是儿臣所赠。这雏鹰是经人熬练过的,颇为温顺,不会伤人,父皇不必担心。” 鹰也属猛禽,若是不小心却有伤人的可能,李恪只当李世民是担心李治被鹰给伤了,故而有此一言。 李世民道:“虎头办事朕是放心的,你既然把鹰赠给稚奴,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但你这事情做得却有些不妥。” 李恪听着李世民的话,问道:“不知儿臣错于何处,还望父皇指正。” 李世民道:“晋王府长史赵方海弹劾晋王养鹰,玩物丧志,两次三番上书于我,要我惩治献鹰讨好晋王之人。 我问过稚奴,稚奴硬着头皮没有供出赠鹰之人,但我一猜便猜出了是你,除了你,宫里没人有这个路子,更没人有这个胆子。你呀,心疼阿弟是好的,但终究还要有个度,不可宠溺过甚了。” 李治年幼,上面还有诸位兄长,现在的李治还和太子之位远远扯不上半点关系,包括李世民、李治自己在内的天下人也不会以为李恪能和东宫之位有半分的关系,故而李世民对李治的期许也没有那么高,更多的还是疼爱罢了。 但李治毕竟是嫡幼子,虽然谈不上多高的期许,但玩物丧志还是绝不能够的,晋王府长史有教辅晋王之责,玩鹰在文人看来实属纨绔之举,赵方海见得李治玩鹰自然要进谏了,李世民也必然追责。 李恪赠鹰,却有些教唆李治玩乐的意思,又有赵方海弹劾,李承乾原本以为李世民多半已经动怒,轻重都要责罚李恪两句,李承乾都在等着瞧热闹了。 但李承乾对李世民的了解终究还是弱了李恪许多,李世民最重父子之情,而后才是其他,李恪很清楚,在此事之上李世民并未真的动怒,不过随口提点罢了,而且李恪既敢赠鹰于李治,自然也有他的说辞。 李恪连忙解释道:“儿臣并无教唆稚奴玩乐之意,只是稚奴再过几年也到了练习骑射的时候,儿臣见他喜欢鹰,便赠了他一只,想着是再养些年,待稚奴随父皇围猎时也用的上。” 若说李世民因为赵方海的弹劾,原本对于李治贪玩还有一丝担忧的话,有了李恪这句话,李世民原本心头的担忧也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李世民想着日后李恪和李治这两个他很是宠爱的皇子,一左一右,牵黄擎苍,陪他策马围猎的场景,竟不禁笑了出来。 李世民笑着对李恪问道:“稚奴体弱多病,将来也能如虎头这般策马扬鞭,随猎为父左右吗?” 李恪笃定道:“那是自然,正因稚奴体弱,才需习练骑射,强身健体,若一味从文,岂是正途?”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赞同道:“虎头说的极是,稚奴确也需习练武艺了,每日只在宫中确实不妥。” 李世民和李恪正说着,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李恪问道:“虎头近来可还习练箭术?” 李恪如实回道:“那是自然,儿臣每日早晚必练,一日不缀。” 李世民接着问道:“百步上下,你的准头如何?” 李恪回道:“十中八九,但偶也有失了准头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两人道:“承乾先行回吧,虎头留下,陪为父同去射院,切磋切磋。”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李恪是如何扭转局面的,但事情就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今日李承乾和李恪进宫本该是被李世民训斥的,可前后不过盏茶的功夫,李恪倒是成了最大的赢家,又得了李世民的好感。 第五十四章 太子妃 有些时候,有些方面,李承乾也想同李恪相争,但有些东西却是他争不来,更争不过的,比如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李世民晨练射术,感觉却不尽如人意,便想着寻一人随他同练,李恪射术极佳,师承秦叔宝,又有席君买、薛仁贵这两个旷世武将每日陪练,李恪的射术不止是在宗室子弟中,就是在禁军诸将里面也是极靠前的,李世民要他来陪练也在情理之中。 李恪留在宫中陪着李世民练箭,而李承乾则独自出了甘露殿,回了东宫。 “太子回来了,方才在宫中父皇可有说什么重话?”东宫光天殿中,太子妃苏潇看着李承乾回宫,连忙迎上前去,问候道。 李承乾显然还是余怨未消,李承乾脱下外袍,甩给了太子妃苏潇,道:“父皇倒是还好,只是三郎太善钻营取巧,讨好父皇,实在可恨。” 苏潇把李承乾的外袍简单叠了叠,递到了一旁婢女的手中,摆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而后对李承乾道:“太子宽心便是,无论楚王如何折腾,太子还是嫡长子,东宫之位还是太子的,旁人夺不去。只是太子日后自己小心些便是,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李承乾眉头微皱,问道:“你这是何意?” 苏潇道:“太子居于东宫,乃大唐储君,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太子,太子还需修身养德,平康坊那些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李承乾闻言,顿时面色不悦了,李承乾道:“怎么?父皇教我做事,你也要教我做事吗,那些地方李恪去的,天下人去的,为何就我去不得?” 苏潇见李承乾动怒,忙解释道:“太子国储之重,天下景望,岂是楚王和旁人能比得的。” 苏潇的话并未叫李承乾好受上多少,李承乾一挥衣袖,道:“本宫的事情何须你们替我做主,难不成就因为本宫去了青楼,太子之位便保不住了?” 苏潇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太子身为国储,自当谨言慎行,自持自律。太子昨夜在青楼和楚王相争,今日不过半日的功夫就已经闹得长安城人尽皆知,其中非议太子之人不少,长此下去恐于太子声望不利。就连方才阿爹还专门遣了人来,要我好生劝慰太子,日后莫要如此了。” 对于太子妃苏潇的话,李承乾原本心中已经有些怒火暗烧,但当李承乾听到苏潇提及其父的时候,李承乾又把心里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苏潇之父苏亶虽然官只至秘书丞,但他在朝中的人脉和声望却不弱。 苏亶出自武功苏氏,乃陇右名列于前的世家门阀。苏亶祖父名唤苏威,乃前隋宰相,与高颎、虞庆则、杨雄并列为前隋四贵,在长安官场盘根错节,故旧无数,颇有些底蕴。 苏潇家世如此,纵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愿随意开罪,故而听得苏潇之言,李承乾又压下了火气。 李承乾问道:“旁人如此非议我,那李恪呢,他总不能置身之外吧。” 苏潇如实回道:“倒是并无谈论楚王的,大多是在非议太子。” 李承乾闻言,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自心底翻腾而起,李承乾道:“本宫是和李恪相争,何以朝野非议都是于本宫不利,反倒对李恪偏生宽容,不闻不问。” 其实此事说起来倒也不怪李承乾生怒,李恪和李承乾一同逛的青楼,一同为一个女子出手相争,为何朝野内外的百官和百姓偏偏能对李恪如此包容,对他不闻不问,只盯着李承乾不放。 李恪如此,便是年少风流,一时佳话,李承乾如此便是自甘堕落,不知节制,这换了谁都会不悦。 苏潇想了想,道:“想来是因为楚王向来如此,一直都是青楼中的常客,人尽皆知,故而如此,而太子身为储君,不比楚王只是亲王那般恣意,故而对太子的非议自然也多了些。” 李承乾双拳紧握,恨恨道:“这些匹夫,将来莫要落在本宫的手里,否则本宫必不轻饶。” ———————————————— 李恪在宫中又待了一个多时辰,待近午时的时候才自宫中出来,李恪出宫后并未先回王府,而是悄悄地直奔撷玉楼而去。 到了撷玉楼后,李恪也并未走正院,自大堂过路,而是悄悄地绕到了后门,径直进了内院。 “殿下不敢自正门进来,偏生从后门绕道,难不成是怕府中的那位王妃知晓不成?”萧月仙看着李恪悄悄摸摸地进了内院,对李恪笑道。 李恪道:“昨晚的事情外面传的厉害,眼下已是人尽皆知,方才本王才自宫中出来,也被父皇教训了一顿,今日本王行事还是小心些的好。” 萧月仙问道:“陛下可曾为难殿下?” 李恪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曾,不过提点两句而已,本王是平康坊的常客了,父皇怎会不知。” 李恪说着,又对萧月仙问道:“倒是你,今日怎的突然要见我,还专程命人在宫外候着带话?” 萧月仙道:“昨夜之事已经初有成效,太子在长安城的风评已经差了不少,眼下正是该趁热打铁的时候了。” 李恪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何想法?” 萧月仙道:“我今日刚自旁处寻了几个色艺绝佳的女子,也最会伺候人,我欲用他们来换了秦昶,安插在太子身边,甚至送进东宫,殿下以为如何?” 李恪闻言,想了想,不解地反问道:“秦昶就很好,为何还要换人?” 萧月仙回道:“秦昶虽然生的美,但毕竟还是一男子,不得久侍太子身边,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还是换上女子的好。” 李恪摇了摇头道:“不妥,太子不是常人,寻常美人怎能叫他着迷,本王之所以推秦昶出来,并非尽因秦昶姿容秀美,是个难得的美人,而就是因为他是男子,男生女相。你若是换了女子,最多不过提起太子几日的兴趣,日子稍久,太子的兴趣也就淡了。” 李恪的话传入萧月仙的耳中,萧月仙的脸上露出了满满的讶色,问道:“殿下是以为哪怕太子明知秦昶是男子,也不会作罢吗?” 萧月仙原本是以为李恪欲借秦昶污蔑李承乾在青楼蓄养男宠,借此打击李承乾的声望,可听李恪的话,竟不止于此? 李恪笑道:“仙儿似乎颇为讶异?” 萧月仙回道:“我本只当殿下只是在给太子设套,可谁曾想殿下竟欲如此拿太子,难不成太子真是喜好男风不成?” 李恪笑了笑道:“是与不是,仙儿一试便知。” 第五十五章 再临撷玉楼 称心对于李承乾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称心是他和李恪在撷玉楼相争,闹得满城皆知的战利品,是他曾战胜李恪,力压李恪一头的标志,故而李承乾视她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李承乾被李世民唤入宫中提点了一番后,不过三日后,便又对撷玉楼里的那个“可人儿”动了念想,只带了太子左卫率的赵节和几名护卫便轻车简从地直奔撷玉楼而去。 今日李承乾也是赶了巧了,当他率众赶到撷玉楼时,正逢称心登台,只不过今日称心在台中非是奏曲,而是献舞——胡旋舞。 “西域歌舞名胡旋,传入宫掖靡长安。吹奏何必琼林宴,市间到处闻管弦。” 胡旋舞源自西域,南北朝时传入中原,始盛于隋末,胡旋舞不似宫廷舞那般阳春白雪,常人莫近,大唐最好的胡旋舞姬就在长安民间,就在街头坊里。 称心立于台中,脚踩花毯,一身盛红色的镶金丝罗衫,窄身宽袖,银蔓垂花,一条浅紫色的丝带绕身,随着轻快的鼓点声在台中的花毯之上如旋风般飞舞,带起丝带飘飘,环佩之声叮咚作响,既如仙子凌尘,也如流星刹那过空。 称心本就模样俊俏,体态柔美,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子英气,与寻常女子都不相同,而胡旋舞无论舞姿还是衣着,都是源自西域,更是将称心的妩媚和英气展现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李承乾站在二楼的回廊之上,看着眼前娇俏可人的称心,不禁大呼惊艳,由衷赞叹道:“弦无差袖,声必应足,香散飞巾,光流转玉。曲美,舞美,人更美。” 李承乾的赞叹声极大,楼下大堂中的称心也听着了,称心听了李承乾的话,缓缓地停下了舞步,浑然不顾堂中还在看着的许多人,大胆地朝李承乾抛了个媚眼儿,竟是险些当场将李承乾的魂儿勾了去。 称心这般的女子李承乾此前甚少见过,模样且先不说,就是这幅胆气便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 凡寻常女子,无论是宫中的,还是青楼妓馆的,知道了李承乾的太子身份,行事大多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还从无有称心这般大胆的,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实在是叫李承乾大呼新鲜。 李承乾的太子妃苏潇乃武功苏家子弟,出自世家名门,真正的大家闺秀,无论行事还是衣着自也都万分端庄,对付男人哪里有称心十分之一的手段,称心给李承乾的感觉可是李承乾此前从未有过的,李承乾如何能够不喜,不爱? 李承乾心中想着称心妩媚传神的一眼,想着那婀娜轻盈的舞姿,不禁食指打动,心中也如百爪挠心,坐立不安了。 李承乾要了个雅间,方才坐下,还不等上齐酒菜,便忙不及地命人传来了撷玉楼的管事。 太子传诏,撷玉楼自然不得推辞,但撷玉楼的东家萧月仙自是不便出现在李承乾眼前的,于是便命了自己的心腹齐镇前去应付。 齐镇是萧月仙的心腹,是她自扬州烟雨楼带来的老人了,跟随萧月仙也有些年头了,在长安,萧月仙毕竟不宜时常抛头露面,许多萧月仙不便出面的事情就都是齐镇代为处置,就是这撷玉楼名义上的东家也是齐镇。 “草民撷玉楼管事齐镇拜见太子。”齐镇得了李承乾的传诏,连忙到了二楼的雅间,俯身拜道。 李承乾看着齐镇入内,轻瞥了一眼,道:“齐管事,你好大的胆子啊。” 李承乾之言大有见怪之意,而齐镇根本不知自己和撷玉楼何处得罪李承乾,连忙跪地道:“草民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子,还望太子恕罪。” 李承乾看着齐镇,问道:“你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本宫?” 齐镇道:“草民不知,还望太子明示。” 李承乾道:“好,本宫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既不知,那本宫就点一点你。称心是本宫花了大心思请过的,本宫为此甚至开罪了楚王,称心是本宫的人,此事你应该知晓。称心既是本宫的人,旁人便碰不得,今日你又让她在大堂中当众献舞,又是为何意?” 齐镇闻言,忙解释道:“草民知道太子对称心有意,就是借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万不敢勉强称心,开罪太子啊,今日让称心在大堂献舞,实在也是无奈之举,与草民无干。” 李承乾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齐镇回道:“近两日许多客人得知了太子和楚王为了称心相争之事,都大为好奇,纷纷特地赶来楼中,想要一睹称心的风采,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能叫太子和楚王齐齐出手。我等不过升斗小民,比不得太子这般威严,既在平康坊开门做了买卖,又怎敢违逆客人的意思。” 李承乾问道:“你们难道没有提及本宫吗?他们既知称心是本宫中意的,又怎敢强令。” 齐镇叹了口气道:“前几日太子走的急,并未留下什么话,我等哪知太子是何意思,既太子未曾明示,我等又怎敢扛着太子的大旗招摇。” 齐镇所言倒也颇有道理,青楼做得是开门生意,自然不便回绝客人的意思,而且能来撷玉楼的客人,大多是长安城的权贵人家子弟,区区一个撷玉楼也开罪不起,他着称心出去献舞倒也合乎常理。 李承乾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并非尽是你的过错了,也罢,此事也是本宫未曾讲明,就此算了吧,本宫便不降罪了。” 齐镇闻言,忙伏地谢道:“草民谢太子宽仁。” 李承乾抬了抬手,示意齐镇起身,而后道:“以往是本宫未将话讲明,叫你有些难做,本宫不会怪罪你,但今日本宫便要跟你交代清楚了,你且速将称心请来,本宫今日便要带走她。” 齐镇闻言,先是满眼讶色,而后脸上浮现出了满满的难色,对李承乾道:“此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李承乾闻言,不悦道:“怎么,本宫又不会短了你们赎身的银钱,又何不妥。” 齐镇道:“这并非银钱的事。” 李承乾带着些怒意问道:“难道你是舍不得你们撷玉楼的群芳魁首不成,难道本宫亲自开口,还不值这个面子吗?” 齐镇见得李承乾动怒,连忙解释道:“自然不是,太子开了金口,就算是分文不给,草民也一定乐呵呵地双手奉上,但称心不比旁人,实在是另有隐情。” 第五十六章 隐情 李承乾本欲将称心自撷玉楼带走,但撷玉楼主事的齐镇却一再阻挠,李承乾原本以为这多半是因齐镇舍不得称心这个台柱子,故而如此,但听着齐镇后来所言,竟是另有隐情。 李承乾听着齐镇的话,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竟能叫齐镇明知李承乾的心思,还敢当面推诿。 李承乾起初以为是李恪那边的缘故,但随即李承乾想了想却又不该,李恪虽和李承乾不和,但李恪的气量断还不至狭隘至此,为了一个女子和李承乾死缠烂打,是不是李恪的作风。 李承乾眉头微皱,问道:“有何隐情,你且说来。” 齐镇听得李承乾发问,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叫太子晓得,草民不愿放称心于太子,非是因为草民吝啬,只因称心实非女儿身,故而如此。” “什么!你在说什么!” 齐镇口中的“非是女儿身”五个字传入李承乾的耳中,李承乾的脸上顿时变作了满满的惊讶,甚至有些惊骇了,原来他和李恪相争的,这样一个娇滴滴,柔弱无骨的可人儿,竟然不是女儿身,这是李承乾从头到尾,哪怕是还在齐镇开口的前一秒都不曾想到的。 李承乾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称心实为男子?这岂非玩笑。” 齐镇回道:“确是如此,称心只是模样和身段柔美些,实则并非女子,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我等实非有意欺瞒太子,还望太子恕罪。” 齐镇的话证实了李承乾方才并未听错,再次确认之后,李承乾的内心竟有些五味杂陈了。 李承乾很难想象称心竟然是个男子,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婉转如黄莺的喉咙,玉骨香肌,一颦一笑,叫人摄魂,这明明就是一个比女人还要女人的人,怎会是个男子,又怎么能是个男子呢。 李承乾心中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动怒,而是惋惜,大概有点卿本佳人,奈何为男的意思吧。 但随即他又有些不甘,李承乾此前从未遇到过如称心这般称人心意的可人儿,不止是模样和身段,称心甚至还为他在李恪的面前赢下了颜面,要李承乾就此放弃,李承乾如何能够甘心。 李承乾依稀还记得三日前的那晚,李承乾在雅间中听着称心奏乐,轻触过称心的手掌,那一触而过的感觉,宛如盛夏时节的冬雪,再想着方才那似能勾魂的一眼,李承乾意犹未尽,仿佛还在梦中,哪怕明知称心是男子,竟也有些不舍。 李承乾惋惜着问道:“你既知称心是男子,为何还要置于青楼之中。” 齐镇回道:“绝色女子易求,但如称心这般绝色的男子只怕是天下无双了吧,草民本想着将称心留在撷玉楼中终究不会是什么大错,可谁曾想到她竟入了太子的贵眼。” 齐镇的话,一下子可正是说到了李承乾的心窝子里,绝色女子虽难得,但哪怕美如貂蝉、西施,也未必就是天下无双的,可入称心这般男儿身的红颜祸水,却是绝无仅有。 李承乾已经被称心实实在在地惊艳到了,一时间,李承乾甚至觉着称心是男儿身似乎也并不不妥。 蓄养**,有断袖之癖,说出来虽不甚好听,但也并未非大逆不道,千夫所指,汉哀帝刘欣尚可独宠董贤,也未见史书上有多少苛责,他身为大唐太子又有何不可? 惋惜与不甘之下,李承乾的心中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和想法,有些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李承乾斟酌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吩咐道:“你且替本宫去问问称心的意思,男儿身嘛,也不是不行的。” —————————————————— 哪怕当初李恪当面和萧月仙提过,李承乾恐有龙阳之好,就算李承乾明知称心是男子,也未必不会收入宫中,萧月仙对于李恪的话还是不曾尽信的,多少有些怀疑。但就当齐镇把李承乾的话带回来后,萧月仙始知李恪所言不虚。 萧月仙一面命人安排酒菜、美人到了李承乾的屋中,稳住李承乾,一面连忙唤来秦昶,商议要事。 “方才齐镇带回来的消息,殿下猜得不错。”秦昶进了内院,在萧月仙的对面站住,萧月仙开门见山便对秦昶道。 李恪的话,萧月仙虽然不信,但秦昶毕竟是执行之人,萧月仙还是跟他透过底的,萧月仙所言虽然叫秦昶讶异,但秦昶倒也不是没有丝毫的心里准备,秦昶也不至瞠目结舌那般。 “不曾想李承乾竟是这东等人,倒是叫人出乎意料。”秦昶面色微红,对萧月仙道。 萧月仙顿了顿,看着眼前的秦昶,艳若桃李,娇翠欲滴,也难怪李承乾会动了心思,这样的人确实可遇而不可求。 一瞬间,萧月仙的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对秦昶道:“若依殿下的意思,此事到此或已可作罢,只要此事传出去,太子声望势必大跌,剩下的便是朝堂之上的角逐了,但我却有个更好的法子,不过却要看你的意思了。” 秦昶问道:“小娘有何吩咐?” 萧月仙道:“若是只将此事传出去,虽然可太子声望大损,但东宫的架子却还尚在,只此一事难动其根本,想要借此来扳倒太子还是太难。要想彻底扳倒太子,还需从东宫内部,从根本着手。” 秦昶聪慧非常,萧月仙只一开口,秦昶便猜到了萧月仙的意思,秦昶问道:“小娘是想我进东宫?” 萧月仙点了点头道:“不错,但这只是我的意思,并非殿下的意思,你可以回绝。说实在的,你能做到今日这一步,已经足矣,我和殿下都感激非常,你纵是推辞,我也绝不见怪。” 随李承乾入东宫,这意味着什么,秦昶不会不知,而这对于秦昶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故而萧月仙也并未将话说死,将事情留给了秦昶自己抉择,以免秦昶自己做不来,纵是去了也不成事。 此事确实为难非常,萧月仙原本以为秦昶听了自己的话,必定还会颇多犹疑,可秦昶听了萧月仙的话后,却没有丝毫的考虑。 秦昶当即回道:“当初若非小娘相救,我和阿弟早就没了性命,我和阿弟的性命都是小娘救的,只要有助于小娘,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有一事,我还需求于小娘。” 萧月仙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秦昶道:“我去了之后,恐怕就顾不得外面了,阿弟年幼,现在扬州无人照看,还望小娘帮着多看顾看顾。” 萧月仙闻言,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此去之后,无论事成与否,我和殿下都必保他一个锦绣前程,纵封拜公侯,亦非难事。” 第五十七章 称心入宫 皇储之争,以朝堂为盘,江山为注,而天下人皆为棋子,平凡如秦昶是棋子,权贵如长孙无忌这般也是棋子,而李恪身为最有机会夺储的皇子之一,最多勉强能算是半个执棋人。 棋子便有棋子的命运和处境,只是轻重不同,亲疏远近不同,故而自己能决定的事情也不同。 其实就在萧月仙开口的时候,秦昶已经没了回绝的余地,只是此事不比寻常,若是秦昶自己不愿,早晚必出乱子,故才有此一问,不过好在秦昶应地也干脆,省了许多事情。 萧月仙所言绝非虚言,秦昶若是能助李恪搅乱东宫,促使李承乾这个太子被废,那便是为李恪立下了泼天功劳,将来若是李恪登基,萧月仙以此功保举秦昶一个侯爵不是难事。而得了萧月仙的承诺后,秦昶便也“慨然”赴行,随李承乾回了东宫。 李承乾对称心倒是毫不吝啬,非但在东宫给他另置别院,安置了人手伺候,更直接行文拜称心为太子詹事府录事,入了官身,每日名正言顺地跟随李承乾左右。 “小娘,这是太子命人送来的赎身钱。”撷玉楼的内院中,齐镇带着人抬进了一个木箱,放在了萧月仙的脚边,对萧月仙道。 萧月仙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木箱,轻轻踢了踢,木箱竟是分毫不动,显然是颇有分量了。 萧月仙问道:“这是多少?” 齐镇回道:“黄金五百斤,并珠宝翡翠二十余件,俱是佳品,折合约莫三万贯钱。” 萧月仙笑道:“太子出手阔绰,倒也舍得了,看来太子对称心真是上了心了。” 齐镇道:“区区三万贯算什么,殿下对小娘才是上了心,六十万贯的撷玉楼赠予小娘都不带眨眼的,可见殿下视小娘之重。” 萧月仙为李恪执掌民间势力,手中有许多买卖,而这许多买卖中最挣钱的就莫过于青楼、漕运还有盐行三处了,尤其是盐行更是年入百万贯的大买卖。 只是萧月仙为免泄密,下面人也分得仔细,各处主事的也都互不相识,齐镇只当萧月仙买下撷玉楼的银钱是李恪直接给的,故而有此一言。其实齐镇还不知,其实盐行的所得更在撷玉楼的十倍之上,李恪给萧月仙的东西又岂是他能够猜到的。 不过齐镇这么说,萧月仙终究是高兴的,萧月仙笑着对齐镇道:“这三万贯我们分毫不取,你明日带几个人,把这些珠宝黄金送回东宫。” 齐镇闻言,面露讶色,问道:“这是为何,三万贯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萧月仙道:“区区三万贯而已,若是能以这三万贯结交太子,让撷玉楼傍上东宫这艘大船,还不是笔极赚的买卖吗?” 齐镇不解地问道:“殿下权势,不在太子之下,咱们撷玉楼在长安有殿下罩着,还不是足矣吗?何须太子,更何况殿下和太子水火不容,这样做恐怕不成吧。” 萧月仙笑道:“无妨,此事是之后我自会向殿下报备,殿下不会多问的,你只管照着我的话去做便是。” 齐镇能被萧月仙自扬州调来长安,不止是因为他的萧月仙的心腹,更是因为齐镇思维敏捷,行事稳妥,萧月仙所言,起初齐镇兴许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看着萧月仙的模样,片刻之后齐镇便明白了萧月仙的意思。 撷玉楼和楚王府的关系乃是绝密,也万万不到台面上,而和楚王府一样,在长安城,东宫的这杆大旗自然也同样好用,若是有了东宫这层关系在,那日后撷玉楼在长安行事也是百无禁忌了。 挂着东宫的旗,为楚王府办事,而萧月仙付出的代价却只有区区三万贯,这笔买卖怎么算萧月仙都是大大地赚了。 ———————————————— 东宫,承恩殿,内院。 自打太子妃苏潇和李承乾成婚至今,她还从未如近几日这般愤懑和压抑过。 李承乾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她初嫁李承乾时便是如此,不过李承乾毕竟贵为太子,将来是要承继君位的,后宫佳丽无数也是早晚的事情,故而她也从不曾多提,以免显得自己刻薄,失了武功苏家大家闺秀的气度。 只是以往李承乾虽然也常去青楼,但多少还背着点人,知道隐藏身份,但就在前日,就在李承乾刚被李世民警示过的几日后,他竟又去了撷玉楼,更有甚者,这一次还带了人回来,一个男人,这是苏潇万万都不曾想到的。 李承乾说这男子是他在外结识的至交好友,故而将他引进东宫,拜为太子录事,随侍左右,但这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属官,自打他进了东宫后,李承乾每日只顾同他厮混于一处,待她这个太子妃都疏远了许多。 李承乾带回来的毕竟不是青楼女子,苏潇也不好就此事直接质问李承乾,而就当她在殿中待着,想着要否再就此事和李承乾相争的时候,殿外有人通传,太子舍人杨思简求见。 太子舍人秩正六品,在右春坊,若只论官职在东宫里也并不算高,但太子舍人掌太子行令书、表启,乃太子心腹,份属内臣,紧要非常,杨思简既然越过了詹事府直接来寻她这个太子妃,自然是有要事了,苏潇也顾不得手头的事情,连忙传见。 “臣太子舍人杨思简拜见太子妃。”杨思简快步入内,看见苏潇便上前拜道。 “杨舍人快快请起。”杨思简乃弘农杨氏子弟,和苏潇同属关陇门阀,苏家和杨家以往也有些交情,苏潇见杨思简下拜,连忙抬手,着杨思简起身。 杨思简起身道:“谢太子妃,” 待杨思简起身,苏潇问道:“今日本该是经会之日,杨舍人不在右春坊准备经会事宜,怎的到了此处?” 杨思简闻言,急道:“臣来此见太子妃,便是为了经会之事。” 苏潇看着杨思简脸上的焦急神色,知道必是经会出了什么岔子,问道:“发生了何事?” 杨思简回道:“经会在即,诸位学士已至,偏却不见了太子,臣在前宫四处也寻不得太子身影,想必是太子到了内宫,故而询问太子妃。” 苏潇闻言,面露讶色,经会乃李世民亲手指派之事,马虎不得,李承乾怎敢无故缺席?还且还叫身为太子舍人的杨思简寻之不得,以致找到了苏潇这边。 苏潇当即道:“你且在此稍后,我这就命人唤了左卫率赵节来此询问,他必知道太子所在。” 第五十八章 东宫失和 太子妃苏潇传令,不过片刻的功夫,东宫左卫率赵节便被带到了苏潇的眼前。 “末将左卫率赵节,拜见太子妃。”赵节依令入内,对苏潇拜道。 苏潇也不使赵节起身,开口便急着问道:“赵节,太子现在何处?” 其实自打赵节进殿,看到了右春坊的杨思简,他便猜到了苏潇唤他来此是为何事。 今日本事经会之日,而李承乾却不曾如约赴会,赵节作为李承乾心腹,这事赵节自然是清楚的,右春坊的杨思简在此,赵节哪还不知苏潇问这话是为了什么。 但李承乾自己不愿去,赵节身为李承乾的心腹,又怎敢违拗李承乾的意思,将李承乾的所在透露于苏潇知道。 赵节回道:“末将人微职轻,太子的行程岂会告知末将知晓,末将并不知太子身在何处。” “你是太子心腹,每日跟随太子左右,和太子沆瀣一气,你会不知太子现在何处?”苏潇看着赵节,见得赵节推诿,轻哼了一声问道。 苏潇这个太子妃,出身关陇名门,又是长孙皇后亲手指下的,赵节惹不起李承乾,但也万万开罪不起苏潇,赵节忙道:“末将不敢欺瞒太子妃,还望太子妃明鉴。” 苏潇虽是太子妃,但赵节只听命于李承乾,断不敢将李承乾的行踪告知于苏潇,苏潇也知道赵节的顾忌。 苏潇对赵节道:“我知道你清楚太子现在何处,你莫要以为你不说,我便奈何不得你了。” 苏潇说着,对杨思简问道:“今日经会的主讲之人是谁?” 杨思简回道:“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宗正卿李百药。” 苏潇对杨思简道:“既然赵节不肯说,那你便去一趟右春坊,请于志宁和李百药出面,向父皇禀明此事,让父皇来问,我倒要看看,父皇有没有这个面子叫赵节开口。” 太子妃苏潇虽远不及楚王妃武媚娘那般心机和本事,但苏潇能被选为太子妃,也不会是全无手段的,更何况苏潇生在世家门阀,所见不少,苏潇对付赵节这种人,自然有她的法子。 赵节一听苏潇的话,顿时慌了,于志宁和李百药,这两人都是跟随李世民多年的臣子,而且他们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 若是他们知道这消息,恐怕最先做的不是上禀李世民,而是直接来寻他赵节的麻烦了,唐人尚武,这两人如果急了眼,拳脚相加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两人在朝中威望颇高,赵节是万万惹不起的。 赵节忙道:“近来太子喜欢养些鹰犬玩物,太子妃或可去鹰鹞院看看,太子兴许在那儿。” 赵节要么不说,既然说了就不会诓骗苏潇,苏潇闻言也知道了李承乾的所在,一面命杨思简先去右春坊稳住众位学士,一面自己赶去了鹰鹞院。 苏潇虽然方才恫吓赵节,要将此事告知于志宁、李百药两位,但实则不然,苏潇和李承乾夫妻一体,苏潇自然也不愿将此事闹大,搞得满朝皆知,人人非议,这对李承乾在朝中的声望也不好。 苏潇在得知了李承乾的所在后,便直奔鹰鹞院而去,盏茶之后,当苏潇赶到鹰鹞院院门时,果然在院中瞧见了李承乾。 苏潇远远望去,只瞧见此时的李承乾正和一个男子把臂言欢,举止亲昵,不似君臣,而那男子柳眉凤目,生地秀美阴柔,论模样甚至还在苏潇之上,苏潇看了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外面流言太多,有些时候,苏潇多少也知道一些,苏潇本不愿那样去揣测自己的夫君,但事实摆在眼前,苏潇也不得不信。 “启禀太子,太子妃到了。”苏潇刚到门外,便有侍卫赶去李承乾身边通禀。 李承乾和称心一同在院中喂鹰,原本正在兴头上,可当他得知苏潇来了的消息,在心中暗叹了一句扫兴,兴致顿时没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李承乾的嘴里嘟囔了一句,抱怨道。 称心聪敏,他见状,为免李承乾为难,当先对李承乾道:“太子妃来了,我在此不妥,我还是先行退下吧。” 今日本是经会之日,李承乾自己是清楚的,苏潇在这个时候来此,多半也没什么好事,此时称心在此确是不妥,李承乾应了一声,便命称心退下,让他从侧门先出去了。 称心走后,苏潇也到了李承乾的身边,苏潇当先道:“太子原来在此,叫臣妾好找。” 李承乾有些冷淡地问道:“你寻本宫何事?” 苏潇回道:“今日是经会之日,诸位学士都已经到了,只差太子一人,臣妾只当太子忘了此事,特来提醒” 李承乾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此事是父皇亲自交代下的,本宫岂能忘了。” 李承乾今日所为不妥,苏潇本就不悦,随着李承乾颇为不耐烦的态度,苏潇的心情越发地差了,苏潇带着两分埋怨道:“我只当是太子是寻欢忘了呢,太子还记得便好,太子既还记得,便快些去吧,莫叫诸位学士等久了。” 李承乾道:“急什么,一场经会难不成还要本宫从头到尾都在不成,本宫不在他们先讲着便是,本宫随后便到。” 苏潇道:“主持经会的于志宁和李百药,并诸位学士都是饱学之士,陛下尚且重视,太子岂能怠慢。” 苏潇的话和语气,可以说是和东宫以权万纪为首的那帮子文臣颇为相似了,李承乾闻言,心中顿时翻腾起了一阵怒意,越发地觉着苏潇这个太子妃不及称心那般善解人意,越发地不满了。 李承乾一挥衣袖,道:“本宫的事情,何需你来多问。” 苏潇道:“太子若是能将诸事做地妥当,如楚王那般得朝内外称赞,我又怎愿去操这个心,太子近日都在忙些什么,太子自己最清楚,我若是不管不问,能成吗?” 若是不提李恪,李承乾因为苏潇娘家的声望兴许还会多几分顾忌,不至于同苏潇翻脸,但因为苏潇提及了李恪,提及了李承乾最不愿提及的人,李承乾心里越发地逆反了。 李承乾怒道:“本宫在做什么,不必你多问,本宫堂堂太子,国之储君,何需如李恪那般虚伪,今日的经会我还偏就不去了,我看谁能将我奈何!” 李承乾说着,重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只留下太子妃苏潇一人在此。 第五十九章 台州刺史 如果说在此前,李承乾的东宫还相对严实的话,那么自打称心进了东宫后,在李恪的眼前东宫便就彻底漏成了筛子。 就在称心进了东宫的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萧月仙的撷玉楼很快地就靠上了东宫这杆大旗,又以各种名义给东宫送了许多乐姬舞女,不知不觉萧月仙的眼线已经在东宫缓缓扎根。 而随着称心进了东宫,太子李承乾和太子妃苏潇之间的关系已经在有意无意间悄然恶化。 不过苏潇毕竟是世家女,识得大体,李承乾心里对武功苏家也有些忌惮,并不曾做得太过难看,故而两人的关系虽然失和,但到底没有撕破脸,但就在今日,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情,却打破了东宫表面上的宁静,也将太子家事推向了朝堂。 贞观十一年,隆冬,腊月。 一岁将尽,漠北和西北的大敌已除,短暂地看来,至少在数载间,大唐的边境线都将再无战事,大唐也到了修养生息的时候。 但李世民是闲不住的人,边境无事,李世民的心思便放在了朝堂之上,恰逢岁末,各州都督、刺史进京岁末述职。 大唐立国虽已二十载,但李渊在位的武德年间,各方几乎战事不停,李唐真正得国也不过十载出头的时间。 十载的时间不短,但也不算长,大唐各州,北州常经战事,州部官员多是干臣,但内州和南部边州承平已久,各州刺史、县令鱼龙混杂,难免良莠不齐。 于是李世民便动了一个心思,竟下旨三省,着此后各州刺史新晋选任均由吏部举荐,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太子李承乾初审,李世民亲自过眼方可,不得擅断。 此消息震动极大,一经传出很快就遍及整个大唐官场,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东宫,宜春北苑,也是李承乾安置称心的所在。 宜春北苑属东宫外苑,挨着射场,和长安城东北的光宅坊相接,隔着靠东的一堵墙便能听到宫外的人声,也算是整个东宫难得有些烟火气的地方了。 在宜春北苑的园子里,李承乾和称心正在一方石桌前相对而坐。 “称心恭喜太子,得掌州部首官栓选之权,临驾吏部之上。”称心端起酒杯,对李承乾恭贺道。 李世民下旨,命李承乾参与州刺史栓选,多少确有些放权的意思,而论排次,李承乾也确在吏部之上,故而称心有此一言。 李承乾摆了摆手,笑道:“何来的栓选之权,不过是要本宫跟着房玄龄身后多学着些,选官上的大主意必然还是房玄龄拿着的。” 李承乾之言说着是谦虚,但心中的得意早已洋溢于话外,以往他只掌刑诉之事,确实对李世民心存不满,但如今他和吏部还有尚书省共掌州部刺史栓选,确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称心道:“世人皆赞楚王武功,魏王文德,但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岂是诸王能够比得的。今日陛下命太子和房相选官,说不得这便是对太子的考验,再有些时日便该下令太子分掌吏部了。到了那时,朝廷内外,州部各县,岂不都是太子的门人了。” “哈哈哈...” 李承乾闻言,不禁开怀地笑了出来,正如称心所言,李承乾毕竟是李世民的嫡长子,太子就是太子,栓选州官干系重大,除了他,就算是李恪也插手不得。 李承乾道:“借你吉言,有朝一日本宫若能执掌吏部的话,本宫便封你为东宫少詹事。” 吏部对四品及以下官员有任免之权,而太子少詹事恰是正四品,李承乾这么说,倒也是将称心放在心上了。 称心想了想,似是关心地对李承乾道:“此事万万不可,我才干寻常,所能不过愉悦君上,能为录事,伴于太子左右已是极限,岂能再图其他。更何况如此太子还是储君,未登帝位,行事更当小心,切莫因徇私授人以柄,遭人攻讦。” 李承乾听着称心的话,心里大为感动,李承乾感慨道:“称心你才是本宫心尖儿上的人,若是东宫人人如你这般,那该是多好。” 称心笑道:“太子说的哪里话,凡事咱们东宫的人,哪有不盼着太子好,凡事都帮着太子的。” 李承乾轻哼了一声,道:“这可未必。” 称心故作不解地问道:“太子此言何意?” 李承乾回道:“还不是太子妃苏家的事情。” 称心接着问道:“太子妃家乃陇右豪族,人人景仰,能有何事?” 李承乾道:“此事你应还不知,台州刺史简仲致仕去职,依吏部的意思本欲调太子妃生父,秘书丞苏亶转任台州刺史,而苏亶也确是合适人选,本子已经送到了省台了。” 称心笑道:“这是好事呀,秘书丞官不过从五品,而台州刺史官拜正四品,苏大人此去台州可是升迁了。” 李承乾摆了摆手道:“你不懂朝中事,把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的心思想的简单了。这些世家子向来挑剔地很,台州地处闽中,位置偏僻,哪比得上长安来的快活,他又是陇右人,自然不愿远离长安,前往南越之地了。就为此事,太子妃昨日还同本宫置气呢。” 称心体贴道:“太子妃不在朝堂,又没有太子这般高瞻远瞩,有些事情难免是看不清的,有时同太子置气也是正常。不过内宫之中,琴瑟和谐最是紧要,太子妃虽然抱怨了两句,太子让着些便是了。” 称心越是如此体贴,李承乾对苏潇便越是不满,李承乾道:“若只是置气也就罢了,她一直在提苏亶身子畏湿,不宜南行,是想要本宫出面,直接驳回吏部的文书,将苏亶留在长安。” 称心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不可理解之事,讶异道:“太子奉圣意,初掌州官栓选之权,苏家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不是应该顾及着太子的颜面的声望,主动顺应此事吗?怎可还叫太子为难?” 李承乾本就对苏潇已有不满,称心的话一下子将李承乾的脾气点着了,李承乾一拍桌案道:“正是如此,身为太子妃,竟如此不顾大局,叫本宫难做,要本宫徇私驳回吏部的文书。此事若是经由房玄龄之口传进父皇的耳中,父皇又该如何看待本宫。” 称心道:“太子息怒,太子难做是必然的,不过太子妃毕竟武功苏家人,在朝中声望极重,太子轻易还是不要开罪地好。未免苏家人动怒,太子还是先放下身段和太子妃好生商议,兴许太子妃也能听进太子的话呢。” 称心的话听着是处处在为李承乾考虑,但字里行间却无一不是在挑唆着李承乾动怒,李承乾身为太子,国之储君,难不成还要看他苏家的脸色做事不成。 称心之言可谓字字诛心,称心越是这么说,李承乾越是不愿为人所摆布,李承乾道:“此事我自当秉公办事,岂能因徇私叫人指摘,让父皇失望。” 第六十章 东市巧遇 近来因为称心的事,太子妃苏潇过得不自在,自然而然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就过得不自在了,这人便是当初随苏潇一起嫁入东宫的娘家婢女苏玲儿。 苏玲儿之于苏潇便如锦儿之于武媚娘,都是自幼便跟随左右的,出嫁之后也是形同一体,同进共退,苏潇的日子不好过,苏玲儿自然也是如此。 时已隆冬,一岁将尽,这一日苏玲儿奉了太子妃之命,带了几个人亲自往东市采买年节所需的一应所需之物。 苏玲儿跟随苏潇多年,也是世家门阀出来的婢女,行事自然稳妥,滴水不漏,苏玲儿一早便带着人在东市采买,按照事先所列清单一一比对择选,到了午前便就将所有东西尽数备齐,命人送回了东宫。 苏玲儿与苏潇年纪相仿,也都还是十来岁的小女郎,正是贪玩又爱装扮的年纪,苏玲儿算着时间还有空余,恰巧手中又还有些余钱,便想着左右出宫一趟不易,于是便命人先行回去,自己在东市专卖珠宝玉钗的铺面逛了起来,要挑着买些合眼的饰品。 苏玲儿虽是婢女,但毕竟也是武功苏家的人,又随苏潇嫁进了东宫,旁的不说,好东西见得多了,她的眼光不差,眼界也不低,寻常的珠宝还真难入他的眼,她挑挑拣拣了许久才在一间大些的铺面里寻着了一根很是合眼的朱钗。 这支朱钗通身银锻,底下嵌着一个金丝掐花的钗托,钗托上面则是一个拇指盖大小的东珠,这颗东珠圆润通透,丰润饱满,一看便知是上品。 这支朱钗虽比不得太子妃苏潇往日戴的那些宫中珍宝,但也算是难得,戴在她这个太子妃大婢的身上倒也不弱了。 “伙计,这支朱钗作价几何?”苏玲儿指着这支朱钗,对铺中的伙计问道。 伙计看了眼,回道:“姑娘眼光真是不错,这枚朱钗是用渤海东珠打造的,无论款样还是材料都是上乘,作价三百贯。” “三百贯?”苏玲儿听着伙计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苏玲儿眼光不差,其实这铺中还有些比这朱钗更好的,但苏玲儿身上统共不过带了二十金,折合也不过两百贯钱,这支朱钗苏玲儿估摸着也在两三百贯上下,恰是她能买得的,才选了这支朱钗,只是苏玲儿没想到这支朱钗这家铺子竟要价这么高。 苏玲儿看着手边的朱钗,很是喜欢,虽然手头不宽裕,但又舍不得就此放过,于是想了想正想跟伙计再要要价,往下压一压。 苏玲儿道:“这支朱钗质地和模样虽然都不错,但也断值不得三百贯吧,我看两百贯便差不多了。” 伙计道:“姑娘是明眼人,若只论材料,两百贯确实差不多了,但这其中还有店里匠人的手艺钱,况且总也不能分文不赚吧,我看姑娘喜欢,我便做主再降些,两百八十贯如何,再低可真不成了。” 苏玲儿听着伙计的话,仍旧觉着贵了些,但伙计说的也有些道理,看伙计这模样估计再低也确是不容易,于是道:“也罢,这支朱钗我喜欢地很,但我还短些钱,你先替我收着,我回去取了银钱来,你可莫要卖于了旁人。” 苏玲儿交代完,便要先行离去,回东宫另备银钱了。 可就当苏玲儿正要转身回宫时,却突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咦?这不是太子妃身边的玲儿姐姐吗?” 苏玲儿长居东宫,甚少外出,识得她的人应当不多,自己在东市被人认了出来也正觉着奇怪,便扭头望去,却发现原来唤她的人正是楚王妃身边的婢女锦儿。 锦儿和玲儿都是楚王妃和太子妃身边的人,常随她们进宫,也时常见面,故而识得。 楚王府和东宫一向不和,连带着楚王妃和太子妃身边的人自然也互相看不惯,不过两人当面,玲儿断也不会失了礼数,于是笑道:“原来是锦儿妹妹。” 锦儿看着玲儿,问道:“姐姐怎的在此?” 玲儿回道:“我奉太子妃之命外出采买东西,路过此间故而来看看。” 锦儿接着问道:“这家铺子的东西还是不错的,我也是这家的老主顾了,姐姐可曾瞧上了什么东西。” 玲儿指着那支朱钗,回道:“我瞧上了这支朱钗,正想回宫拿了银钱来买呢。” 锦儿闻言笑道:“此回东宫还有些路,姐姐这一来一回只怕都是午后了,岂不耽误事儿。我和姐姐看着投缘地很,送于姐姐便是。” 锦儿说完,对伙计问道:“这支朱钗作价几何” 伙计如实回道:“这支朱钗原价三百贯,给这位姑娘降了些,价二百八十贯。” 锦儿道:“把这支朱钗包起来,并我之前在这儿挑的东西,一齐记在我的账上。” “诺。”伙计应了一声,忙活去了。 两百八十贯钱,这足是一个长安寻常人家十载甚至二十载的开销,也足可在东市买了一个颜色不错的丫鬟。这对寻常婢女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也就是玲儿在太子妃身边,还能勉强拿的出来,可就这两百八十贯钱在锦儿口中却说得这般轻巧。 玲儿也不是随意受人恩惠的,尤其是楚王府的人,玲儿道:“妹妹的心意我记下了,不过这相赠之事便不必了吧,回头我便托了人将两百八十贯钱送去于你。” 锦儿闻言,摆了摆手笑道:“不过区区两三百贯钱罢了,又是记在咱们楚王府的账上,姐姐何需同我客气。” 玲儿忙回绝道:“若是记在王府的账上,那便更不可叫妹妹为难了,若是府上查下来,岂不麻烦。” 在东宫,掌管宫中一应进出账务的是太子家令寺的掌固,而掌固的上官太子家令又是老顽固权万纪,故而对东宫一应上下的开销管的很是严格,哪怕是太子妃身边的进出也是如此,玲儿想当然地以为楚王府也有府中家令,想必也是如此,故有此一言。 不过锦儿闻言,却面露讶色,道:“姐姐玩笑了,你我都是王妃和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婢女,管着府中内外全部的事情,府中上下的开销还不都是自己说了算的。” 玲儿听着锦儿的话,也是同样的讶异,听着锦儿的意思,显然整个楚王府内外都是楚王妃在管着,说一不二,而锦儿作为楚王妃的亲信婢女,自然也就代掌王府诸事了。 楚王府家大业大,每月的进出何止万贯,身为王妃心腹,又是管事的婢女,挂个三五百贯的帐更是轻而易举,谁也不会多问。 而看锦儿方才和伙计的谈话,锦儿确是也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同是婢女,锦儿举手间便是几百贯钱,叫在东宫受贯了管制的玲儿怎能不讶异。 第六十一章 苏潇生怒 苏亶是陇右武功人,关陇门阀之后,不管是家族基业还是世交故旧都在关陇,而台州地处闽中,乃古南越之地,位置偏僻,他自然不愿去台州的。 其实无论是苏亶不愿去台州,苏潇前来向李承乾求情也好,还是李承乾不给苏家这个面子,禀公行事也罢,这都无妨,也都能说得过去,但就当着两者间有了旁人掺杂,再胡乱传些话的时候,事情就变的复杂了。 “小娘,方才去府里带信的人稍回话来,阿郎那里似乎对太子所为颇多微词。”东宫承恩殿内殿,随苏潇嫁入东宫的贴身婢女苏铃儿正在为苏潇整理着衣裳,开口对苏潇道。 苏潇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 婢女苏铃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回道:“几个从苏家刚回来的仆从都这么说,似乎阿郎对此颇为不满,还摔了好几个杯子呢。” 苏潇向李承乾说情未成,被李承乾给拒了,自然就把消息带回了苏家,让苏家另想法子。 在苏亶看来,要使他不得外放台州刺史不过是李承乾一句话的事情,可李承乾身为苏亶的女婿却始终不愿开口,自然难免生怒。 苏潇道:“阿爹也真是的,这么一把年纪了,行事怎还如此恣意。太子不是皇上,只是储君,太子虽奉陛下之命栓选州部刺史,但毕竟初掌此事,也不好上来便为阿爹徇私,阿爹怎的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苏潇既嫁入了东宫,做了太子妃,便是李承乾的人,虽然她也会帮着苏亶求情,但大方向上还是向着李承乾的,若是李承乾出于朝局考虑,为了自己的名望不肯徇私,也并无太多不可,苏潇识得大体,绝不会胡搅蛮缠。 但苏铃儿听着苏潇的话却道:“若只是为了大局考虑,太子不愿出手倒也罢了,但如今东宫内外都在传着一个说法,难道小娘竟一点不知吗?” 苏潇闻言,好奇地问道:“你所言何意,这我倒不知。” 苏玲儿回道:“就阿郎之事,太子原本也是模棱两可的,不知办与不办,但自打昨日太子去了宜春北苑后,回来便下了决定。宫人里人都知道多半是称心那厮在太子面前嚼了舌根,才使太子下了决心置身事外的,而且...” 苏玲儿说着,面露为难之色,一下子止住了嘴。 苏潇看着苏玲儿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她必是还有些话未曾讲明,于是道:“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我不会怪你。” 苏玲儿道:“宫里人都在传,称心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把苏家人都撵出京去,到了那时小娘在长安孤立无助,便可加以欺凌了,说不得到时候他再魅惑着太子,整个东宫都是他说了算了。” 苏玲儿的话入耳,苏潇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苏潇问道:“这些话你都是听谁传的?” 苏玲儿回道:“满东宫的人都在传,光是瞒着咱们呢,我也是早间去内厨为小娘拿东西的时候无意听见的。这些事情婢子本也不愿信,可之后细细想了想,又觉着可不正是如此吗,太子不就是自宜春北苑回来后便改的主意吗?” “竟有此事?我这个正室不说话,难不成还真被人当了哑巴不成。”听着苏玲儿的话,苏潇越发地不满轻哼了一声道。 若说李承乾拒绝为苏亶出面徇私是为了公事,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声望的话,苏潇无话可说,但如果是因为受了称心的挑唆的话,那苏潇就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也绝不会允许在这东宫内宫,还有人能够临驾于她这个太子妃之上。 一旁的苏玲儿也道:“小娘,婢子以为此风断不可涨,若是此事就此作罢,那日后小娘在东宫可还有威信?这怎还得了。” 苏玲儿所言也确有道理,今日之事是称心先对她动了手,还占尽了便宜,已经闹得东宫里人尽皆知,若是她就此吞了这个苦果,宫里的人又该如何看她?日后她还谈何管制内宫。 苏潇是世家女,自幼生于门阀之中,见多了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她很清楚,当此事传遍内宫之后,她就已经没了选择,她若是退了,宫里人日后便越发不拿她这个太子妃当回事儿了。 苏潇对苏玲儿道:“你也以为我应当处置称心,以立威信?” 苏玲儿道:“那是自然,小娘也是权贵之后,嫁于太子为正室太子妃,岂能没了威望,小娘许是不知楚王妃在楚王府是何等威风。” 苏潇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武家小娘在楚王府很是威风吗?” 在苏潇看来,楚王虽是亲王,不比太子,但因楚王得宠,无论权势还是声望都不弱太子,故而楚王府和东宫也相去不远,她一个世家女在东宫处境尚且不上不下,难道武媚娘在楚王府便会好了去? 苏玲儿道:“这我原也不知,还是昨日在东市采买时见了楚王府的娘家婢子锦儿后才知道的。” 苏潇问道:“楚王行伍出身,又是海内名帅,想必强项地很,这武家小娘在楚王府又能如何威风?” 苏玲儿回道:“因武家小娘嫁入楚王府,武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加官进爵的事情想必小娘也是知道的,这便不提了,光是楚王的屋里时,楚王妃便能管地死死的。” 苏潇道:“若论风流之命,楚王远在太子之上,楚王的屋里事楚王妃管得了吗?” 苏玲儿道:“那是自然,自打楚王妃嫁进了楚王府后,整个楚王府的大权便都落在了楚王妃的手中,就连陛下都管不结实的楚王竟也对楚王妃言听计从。 自打楚王大婚到今日,也有三载多的功夫了,小娘想想,楚王府除了楚王妃之外,楚王可曾纳过册妃侧妃?就连楚王妃怀了身孕的这些日子,楚王也是每日必在王妃屋里过夜,从无例外的。” 苏玲儿说着,眼中竟多了些艳羡之色,她尤还记得昨日他和楚王府的管事婢子锦儿在东市相遇,锦儿挥手便是百贯的模样,而比起她,自己着实了差了许多,她自然也希望苏潇能够真正地执掌东宫,如此她才能如锦儿那般同样威风。 苏潇道:“玲儿说的不错,此例断不可开,若是此事就此作罢了,日后东宫谁还会将我看在眼中。” 苏潇说着,又对玲儿吩咐道:“你即刻带人去一样宜春北苑,把称心给我带来。” 第六十二章 东宫始乱 如今东宫盛传称心魅惑太子,力压太子妃之事,为了自己和威望,无论如何苏潇也都不能对这种苗头视而不问了。 恰逢李承乾上朝,苏潇命玲儿去宜春北苑叫来了称心自然不是善举,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妃这只怕是有意立威了。 旁人都看得出,心思细腻、聪敏的称心又怎会不知,但就在他得知太子妃传召的消息后,称心非但没有半分不安,反倒很是欣喜,他知道,他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称心随着气势汹汹的玲儿一同到了承恩殿外,称心抬头看着承恩殿的门匾,原本平和淡然的面容竟一下子倨傲了起来,嘴角勾勒着一丝笑意,进了殿中。 “臣称心拜见太子妃。”称心走进承恩殿中,微微拱手,似乎带着些许勉强的意思,对苏潇拱手拜道。 苏潇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称心,稍稍打量了一番,心中也不禁感叹,若是不论其他,单看这样貌,确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生平少见,纵谓之掷果潘安也不为过,只是单就称心的这种态度,却是她很不喜欢的。 苏潇到底是大家闺秀,涵养还是不差的,她看着称心,并未急吼吼地问罪,而是先开口问道:“你便是太子从青楼带回的詹事府录事吗?确如传闻一般,生的一副好皮囊。” 称心回道:“太子妃谬赞了,臣惶恐。只是不知太子妃传见所谓何事,太子妃若无旁事吩咐,算着时间太子也快下朝会了,臣还需回宜春北苑准备接驾呢。” 起初苏潇倒是还端得住,也不曾开口便叫称心难堪,确不失大家风度,但称心可就是冲着惹恼苏潇来的,称心只一开口便把苏潇堵地够呛。 这段时间,太子已经很少来承恩殿了,就是来了待的时间也不久,恐怕连在宜春北苑三成的时间都不到,称心这么说便有些寻衅的意思了,苏潇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 苏潇问道:“称心,上天赐予的这幅好皮囊,为何不用之于正途呢?偏却要做这些谄媚娱君之事呢?” 身为男儿,却不从仕途,也不取功名,靠着一副皮囊在东宫,在太子身边厮混,在时下也确实为人所不齿,但凡有些廉耻之心的,听了苏潇的话也该有些羞愧。 但这事儿从头到尾称心都是有意为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怎会被苏潇的三言两语说倒。 称心道:“太子妃说的哪里话,太子乃国之储君,称心尽心尽意地侍候君前,已是为君分忧,难道这还不是正途吗?” “堂堂男儿,不知廉耻。”苏潇没想到称心竟会这么说,轻哼了一声,不屑道。 但苏潇仅仅也只能如此了,她没想到称心竟会这么说。 苏家是世家嫡女,出生后便就注定了是要嫁入名门的,故而苏潇的阿娘在苏潇年少时也曾教授他御夫之道,在出嫁东宫前后更是好生耳提面命了一番,但苏母所言俱是如何防备女子的手段,可不曾提及男子,就是苏潇自己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要跟一个男子争宠。 苏潇无措,一时间失了方寸,只能嘴上图些痛快了,但随即称心的话却叫苏潇的心里越发地不悦了。 称心道:“臣是平康坊出来的,本就是卑贱之躯,那比得上太子妃名门之后,天潢贵胄。” 称心的话听着是自轻自贱,恭维苏潇的出身,但话里话外却无一不是在讥讽苏潇。 称心能魅惑李承乾,苏潇尚且拿不得李承乾的心思,那岂不是苏潇这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女还不如他这个青楼出身的卑贱之人吗? 苏潇自幼也是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心里也没了其他心思,指着称心对殿中的仆从道:“来人,把他给我轰出承恩殿,轰出去。” “诺。”一旁的仆从得令,拿起手边的棍棒之类,走向了称心,将称心推搡了出去。 ———————————————— 苏潇虽然暴怒,但到底自持身份,也不曾做那坊间妇人之态,与称心太多撕扯,只是命人将称心轰了出去,甚至估计李承乾的颜面,还不曾真的打了称心。 毕竟称心是臣子,是李承乾的人,苏潇若是绕过李承乾,仗责了称心,李承乾的脸上需不好看。 但苏潇虽不曾仗责称心,可称心又哪里是省油的灯,称心不止聪颖,对自己更狠,就在称心被苏潇自承恩殿轰出来后,回到宜春北苑的内院关上门,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身上便多了许多棍伤,后背、大腿、手臂,几乎遍布了身上。 当李承乾散了朝,回了东宫后便直奔宜春北苑而去,可当通报的人进了内院后,称心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出来迎接,李承乾也觉出了有些不对,连忙进了屋。 屋中,这时的称心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正趴在床前,披着衣裳,不停地抽泣着,身体也不自觉地抖动,显然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李承乾见状,忙关切地问道:“称心,你这是怎么了,今日早间不是还好好的吗,这还不到半日的功夫,怎就如此了?” 称心闻言,也只是哭着,仿佛听不见李承乾的话一般,就这么趴在床前,只是哭地越发地厉害了。 李承乾看着称心哭地越厉害了,心里也没了主意,对身边在苑中伺候的婢女问道:“这是怎么了?” 婢女回道:“婢子也不知,只是自打回了苑中后便一直哭个不停。” 李承乾问道:“称心去了哪里?” 婢女回道:“今日早些时候被太子妃唤了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后便是这幅模样了。” 李承乾闻言,看着称心泣不成声的模样,顿觉不妙,推上了称心的衣袖,紧接着赫然在目的竟是一道道伤痕。 称心生的极白,血红色的棍痕落在称心的手臂上显得极为刺眼,也扎在了李承乾的心上。 称心是被太子妃唤了去,回来后便哭个不停,身上又多了这么些伤痕,这些棍伤是从何而来还用说吗? 一瞬间,李承乾怒从心来,双目如火,仿佛要将人烧成灰烬一般。 第六十三章 苏潇进宫 李承乾看着称心身上的棍伤血痕,面色铁青,因为暴怒,胸口也上下起伏不定,似一只随时要暴起伤人的猛兽。 李承乾如此暴怒,不止是因为太子妃苏潇命人动手打了称心,叫他心疼,更多的是因为苏潇没把他这个夫君,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称心是李承乾的人,是他的心头好,苏潇怎会不知,可苏潇还是动手杖责了称心,下手还如此地重,这不止是打在了称心的身上,更打在了李承乾的脸上。 李承乾怒火中烧,这宜春北苑李承乾是片刻都待不住了,李承乾仔细地关照了称心几句,命人好生上药,仔细照看着,自己则片刻等不及地直奔苏潇所在的承恩殿而去。 其实现在心中愤懑难当的不止是李承乾,还有苏潇,方才苏潇传见称心,本欲是给自己立威,可称心的态度却远远出乎苏潇的意料,当着苏潇的面,称心还是一副仗着李承乾的宠爱,不将苏潇这个太子妃放在眼中的模样,苏潇怎能不怒。 苏潇原本就等着李承乾回宫,要亲自去质问于他,可还不等她动身,李承乾已经来了承恩殿。 李承乾既然来了,苏潇起初还当李承乾是为称心冒犯她之事赔罪来的,但苏潇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又怎会轻易放过称心,苏潇怒气冲冲地便迎上去要去同李承乾理论,将称心逐出东宫。 原本在苏潇看来,她是受了委屈的,自然也占了理,可当她看到李承乾时,李承乾的脸色比她的更加难看,还不等她发话,倒是李承乾先行发难了。 “苏潇,你好大的胆子!”李承乾阔步进了承恩殿,指着苏潇,上来便怒喝道。 眼前的一幕来的突然,分明受了委屈的是她,是称心先来寻衅她这个太子妃的,她都顾及着李承乾的颜面未曾下手,怎的李承乾还敢如此喝问她?这天底下怎还有如此蛮横之人和蛮横之事? 心里的反差太大,苏潇一下子竟有些顿住了,还有些反应不及。 委屈、畏惧、不解、愤怒,许多情绪在苏潇的心中来回闪动,过了片刻,苏潇才真的反应过来。 大唐风气开放,世家权重,此时的皇室虽也极尊,但还不是明清时那边叫人望而生畏。 武功苏家,虽不比五姓门阀,亦不如韦杨裴杜那般天下盛名,但也不是泥捏纸糊的,就算是李承乾也不能无缘无故地骑在苏家的头上撒野。 苏潇看着李承乾,丝毫不惧,倒是迎面反问道:“太子自己干的好事,还有脸面来问我?我胆子再大,还能大地过太子你吗?还能大得过你金屋藏娇的称心吗?” 李承乾道:“我乃太子,东宫之主,我要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何须你来指点。倒是你,本宫从未想过你就是如此蛇蝎心肠,歹毒恶妇,和汉之吕雉何异。” 吕雉,大汉开国皇帝刘邦的皇后,自然是个人物,但拿她来比拟女子,可无论如何都不是夸赞。 吕雉以女儿身干涉皇权,杀刘姓诸王宗亲,在武则天横空出世前,她恐怕是天下权势最盛的女子了,自然而然的也是残暴狠毒的代名词。 汉高祖刘邦死后,吕雉掌权,吕雉不止杀了赵王如意,更将刘邦昔日宠妃戚夫人虐作“人彘”,生不如死,而李承乾如此比作苏潇,恐怕也正是此意。 苏潇盯着李承乾道:“你敢如此说我?” 李承乾道:“你对称心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这等蛇蝎心肠,说你什么也不为过。” 苏潇道:“怎么?太子便如此怜香惜玉吗?我连训斥几句都说不得了?” 李承乾道:“训斥几句,你训斥几句能把人训斥地满身是伤吗?你怕是用棍棒训斥的吧,你明知称心是本宫的人,还如此重责,你这是打给本宫看,要给本宫立威吗?” 苏潇闻言,惊讶道:“我不曾命人杖责他,我怎知他身上的棍伤是哪来的。” 李承乾道:“难道不是你命人持棍棒将他打出去的吗?你承恩殿中这么多仆从,难道非要本宫将他们一一提来审问,你才肯认下不成。” 苏潇摆手道:“我只是命人持棍棒将他轰出去,并不曾杖责她,她身上的棍伤与我无关。” 李承乾怒道:“称心身上的棍伤自然不是你打的,你堂堂太子妃怎会亲自动手。” 苏潇见状,知道李承乾已经认定了是她下令杖责打伤了的称心,苏潇道:“若是我做了,我必然会认,但他身上的棍伤与我无关,太子莫非血口喷人。” 李承乾讥讽道:“人是从你殿中出去的,你口口声声说称心身上的伤与你无关,难不成还能是他自己打了,污蔑你的不成?” 苏潇急道:“谁知这是不是他的苦肉计,依我看这伤分明就是他自己打的,骗了你这个蠢人来替他出头,与我为难罢了。” 李承乾本就心怀怒气,听着苏潇的话,心中的怒意越重了,想着方才称心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必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苏潇竟还在此不依不饶,颠倒黑白,李承乾岂能容得。 李承乾大怒,怒极之下的李承乾失了理智,一巴掌反手便抽在了苏潇的脸上。 “啪!” 清脆的一道响声,苏潇原本光洁如玉的脸颊上竟多了一道鲜红的掌印。 一时间,整个承恩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苏潇感受脸颊火辣辣的感觉,抬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承乾,显然是还未从这一巴掌的讶异中走出来。 苏潇从不曾想过,李承乾竟然会为了一个青楼里出来的人打她,她堂堂苏家女,难道在李承乾的眼中还及不上称心一个男宠吗? 苏家和长孙家乃是世交,李承乾的外祖父长孙晟和苏潇祖父,苏威之子苏夔亦是好友,苏亶和长孙无忌同样相识多年。当初东宫和苏家能够联姻也是有这个缘故在,可如今李承乾竟然动手打了苏潇,这叫苏潇如何能够受得。 苏潇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卑贱之人打我,我这就进宫向母后和长孙司空禀明此事,请长者来主持公道。” 苏潇说完,恨恨地盯了李承乾一眼,挥袖便出了殿门,直往宫中而去。 第六十四章 皇后昏迷 太极宫,立政殿。 内殿的圆案前,长孙皇后正在殿中坐着,皇帝李世民挨着长孙皇后坐在一边,而在长孙皇后和李世民的对面坐着的则是药王孙思邈。 “皇后的脉象已渐渐稳固,面相也不似以往那般赤红,想来近些日子用药已初有成效,皇后的病况已经稳住了。”孙思邈把自己的手指从长孙皇后的手腕上挪开,对长孙皇后道。 长孙皇后久患气疾,每逢入冬便会犯病,今岁又和往年一般犯了病,好在孙思邈尚在京中,李世民急命人传召孙思邈进宫,为长孙皇后诊病,这才渐渐好转。 李世民感叹道:“观音婢这气疾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从来都是如此,幸得真人在京,否则去岁便就难了。” 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生母赵国太夫人高氏过世,长孙皇后悲痛过度,便曾再发气疾,宫中太医手足无措,医不得法,险些丢了性命,好在有孙思邈在京,以猛药加之针灸救回了长孙皇后,故而李世民才有此一言。 孙思邈道:“去岁皇后重病,草民虽然将皇后救回,但那次之后皇后已经伤及根本,身子骨不比从前了。皇后若是调理得当,稳得住心绪,或许还能瞧得见晋王诞子成家,否则也不是长久之计。” 晋王李治生于贞观二年,年已九岁,建牙开府,成家立业也不过是这十年上下的事情了,若是以孙思邈之言,恐怕长孙皇后也就这十年的日子了。 皇后乃国母,尊贵万分,若是旁[]人这么说,李世民势必盛怒,但孙思邈非是常人,孙思邈半个出世之人,医术精绝天下,他所言不过是以事论事,李世民又何从怒起? 李世民道:“真人居于方外,若是皇后身子有个万一,真人难免有赶之不及的时候,真人可否就在宫中住着,在太医院挂职?” 孙思邈摇了摇头道:“陛下隆恩草民心领了,草民是方外之人,不喜约束,当初若非受楚王之邀在长安药庐精研药术,恐怕早就离京了。” 李世民担忧道:“真人常在终南山修道,将来若是皇后犯病,真人又不在长安,可如何是好?” 孙思邈回道:“此事陛下倒不必担忧,皇后的气疾常发在春冬,夏秋极少,草民受楚王之邀,每逢春冬便在长安药庐施药救人,长孙皇后如有不适草民是赶得及的,况且就是草民赶不及,尚有弟子在京,也是一样的。” 有孙思邈此言,李世民的担忧便少了不少,不解地问道:“朕身为天子,向你开口,你尚且自持不愿,为何偏却如此卖恪儿的面子?” 孙思邈如实回道:“楚王曾赠草民旷世医术,又广费人力为草民搜集天下疑难杂症,以供参详,于草民研医出力甚多,故而如此。” 李世民笑道:“恪儿朕是知道的,他有济世安民之心,于朕年少时很是相似,只是如今朕为帝王,事情多了,便分不出这般多的精力,这些事情能由恪儿代劳也是好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长孙皇后这般七窍玲珑的心思。 长孙皇后在一旁听着李世民的话,李世民名作世民,本就有济世安民之意,李世民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评价李恪,已是极高,甚至隐隐有些欲叫李恪继承衣钵的意思了。只是李恪不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李世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李世民、长孙皇后和孙思邈正在殿中说这话,而就在此时,殿门处吵闹地一阵,太子妃苏潇和太子李承乾先后走了进来。 “孙真人在此,你们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孙思邈在李世民的眼中不止是一个大夫,更是有道之人,孙思邈年七十余,身形步态尚如少年,这是羡门、广成子一般的人物,李世民很是敬重,见得李承乾和苏潇失礼,连忙喝止道。 两人闻言,这才各自止住了口,齐齐走到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跟前。 李世民问道:“你们不在东宫待着,来立政殿何事?” 苏潇道:“太子辱我太甚,儿有一事请父皇做主?” 李承乾闻言,急道:“分明是你辱我在先,还敢这般污蔑我。” 长孙皇后闻言,眉头微皱,看着两人,道:“你们在此争论无意,一一说来便是,太子住嘴,让太子妃先说。” 苏潇当先道:“启禀母后,太子在东宫蓄养自青楼带回的男宠**,搞得整个东宫乌烟瘴气,引得人人非议。今日更是因为那个男宠的缘故,打了儿,请母后为儿做主。” 长孙皇后听着苏潇的话,心中猛地一惊,他身为皇后,后宫之主,就是东宫的情况时常也有人向她禀告,她此前也曾听到关于太子蓄养男宠的传闻,但长孙皇后一直未曾当真,可今日苏潇当着自己和李世民还有李承乾的面前说起此事,就绝不会是假的。 再看向苏潇脸颊上的掌印,掌印还很清晰,确是才打的无疑,长孙皇后不曾想到,她最疼爱的长子竟会是这等人。 长孙皇后指着苏潇脸颊上的掌印,对李承乾问道:“苏潇所言可是真的,这个掌印又可是你打的?” 当着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面,又有承恩殿的婢子看着,李承乾也不敢撒谎,只得小声道:“这掌印确是儿臣怒极所为,但是...” 长孙皇后只听着李承乾开口的几句,心中便顿有一阵心火自心口翻腾了上来,直冲脑袋而去。 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长孙皇后对李承乾脾性的了解甚至还在李承乾自己之上,苏潇所言若是有假,李承乾必当是一一反驳,先反驳蓄养男宠之事,而后反驳苏潇脸颊上的掌印,可李承乾却本能地先避过男宠之事不谈,那就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蓄养男宠之事一定是真的。 若是文人士大夫蓄养男宠,倒也无甚大碍,最多就是生性风流,私德有亏,但李承乾是太子,国之储君,却有这般独好,在时人眼中如何能够受得?朝中百官和天下人又该如何看他? 正如孙思邈所言,长孙皇后大病初愈,正是体弱之时,实在不宜动怒,但此事干系不小,长孙皇后又是操心的性子,长孙皇后既知道了,又怎能不问? 既怒且忧,长孙皇后看着眼前的李承乾,只觉一股怒火烧心,胸口仿佛被压了块大石一般喘不上气,猛地仰面昏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皇后病危 去岁大病,长孙皇后一度险些丢了性命,宫中太医束手无策,若非药王孙思邈在京,那次的长孙皇后便该丢了性命,踏鹤西去了。 但孙思邈虽然救了长孙皇后,但孙思邈毕竟不是指点之间便能使人复生的仙人,他为救长孙皇后用了许多猛药,故而虽使长孙皇后复醒,但她的身子骨却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孙思邈也再三叮嘱,不可动怒,否则危矣。 但今日李承乾的事情长孙皇后知道了,又怎能不怒,堂堂太子在东宫蓄养男宠,甚至为了男宠掌掴了太子妃,此事说起来怎么都是昏聩之行,不在隋炀帝之下,尤有甚之。 这消息多半是压不住的,一旦传出去,天下人又该如何去看这个大唐储君? 更何况苏潇还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武功苏家女,苏家乃传家千年的京兆豪族,苏家和长孙家更是几代世交,苏家女苏潇嫁于李承乾,却因为一个男宠被李承乾掌掴,这叫长孙家又何如去跟苏家人交代? 长孙皇后又急、又怒,又忧,几番情绪交杂之下,怒火烧心,旧疾再发,一下子便昏了过去。 长孙皇后昏迷,谁还再有心情去管东宫的那点事情,众人纷纷忙活起了长孙皇后的身子。 长孙皇后虽然动怒,引发旧疾昏死了过去,连气都喘不上,但万幸是孙思邈正在一旁,以银针开肺,才让长孙皇后的气稍稍顺了些,一炷香后才缓缓地醒了过来。 “幸得真人在旁,否则观音婢今日这关怕是难过了。”李世民守在床前,看着长孙皇后缓缓开眼,对孙思邈道。 孙思邈看着长孙皇后赤红的脸色,神色涣散的双眸,叹了口气,先是点了点头,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世民原本以为长孙皇后转醒,想必已经没有大碍,但他看着孙思邈的表现,却顿觉不安,连忙拉着孙思邈到了一旁,背着长孙皇后,对孙思邈问道:“真人何意,可有不妥之处?” 孙思邈如实回道:“自打去岁大病后,皇后的身子已经极弱,是万万动不得气的,可方才皇后却未能稳住心绪,使得怒火烧心,烧伤了心脉和肺经,方才皇后面色赤红,双神涣散,便是征兆。” 李世民问道:“真人既知病因,可有医治的法子。” 孙思邈摇了摇头道:“心脉、肺经损伤犹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难以回转,草民也没有法子,皇后大限怕最多就在这两日了。” 李世民闻言,也知道孙思邈的意思,顿时急了,忙拉着孙思邈的手腕,甚至带着几分哀求道:“还望孙真人千万想想法子,纵是天下再难得的药材我也能弄来,只要真人开口。” 堂堂天子,若非为了结发爱妻,又怎会面露此态,但有些事情又岂是人力所能及的。 孙思邈道:“气疾本就是缓疾,需仔细调养,激动不得,但皇后却接二连三地暴哀暴怒,伤了心肺,早已药石罔顾,此番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 “轰!” 李世民听着孙思邈的话,如晴天霹雳,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当即昏倒了过去,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青梅竹马,少年相识,大婚之后更是琴瑟和谐,恩爱至今,一时间他怎能受得住这般噩耗。 李世民道:“难道连真人也没有法子吗?” 在李世民眼中,孙思邈医术精湛,尚在宫中太医之上,若是连孙思邈都没了法子,天下还有谁能医治。 孙思邈回道:“易急易怒乃是病大忌,皇后若是能从草民之言,平稳心性,草民可保皇后十载之寿,但皇后却逆草民之言,草民也无方可用。” 孙思邈所言也确是实情,李世民闻言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孙皇后和李世民同床共枕二十载,李世民的些许动作又怎能逃过长孙皇后的双眼,长孙皇后躺在床榻之上,看着李世民的反应,大概已经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长孙皇后问道:“陛下,臣妾是否大限将至。” 李世民并未直接肯定或否定长孙皇后的问题,而是道:“你放心,我是皇帝,富有四海,哪怕是将天下翻个遍,我也一定救你。” 长孙皇后看着李世民急迫的样子,反倒笑了笑,拉过李世民的手,缓缓道:“陛下又耍小孩子脾气了,皇帝又不是神仙,在这医道上恐还不及一个民间大夫呢。孙真人医术冠绝天下,连御医都拍马不及,若是连孙真人都没了法子,还有谁有法子?” 李世民拍着胸口道:“观音婢放心,我乃天子,海内之主,我说到的便必能做到。” 李世民如此反应,也是关切太过,长孙皇后虚弱地笑了笑,对李世民道:“命数如此,谁都无可奈何,我本寻常女子,能嫁于陛下,到今日母仪天下,已是足矣,我只是还有些事情放不下。” 李世民问道:“你可是放不下青雀、稚奴还有小兕子他们,我这就命人去传见他们。”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道:“我自是要见他们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见一人。” 长孙皇后病危,并未急着立刻要见诸子、诸女,而是要先见旁人,此人自然也极是紧要了,李世民起初以为是长孙皇后要见长孙无忌,交代自己的后事。 李世民道:“观音婢可是要见辅机,我这就命人去传。” 长孙皇后摇了摇头道:“不急着见阿兄,我要先见楚王。” “你要见恪儿?”长孙皇后是皇后,正室,李恪是皇子,与她也有一半的母子之名,但毕竟不是亲出,长孙皇后在此时不要先见诸子,反要先见李恪,由不得李世民不奇? 长孙皇后道:“正是恪儿,还请陛下通[]传。”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你急着要见恪儿作甚?” 长孙皇后道:“楚王是个好孩子,我此时要见楚王自是有要事交代,陛下只管帮我传见便是。” 长孙皇后已然至此,她想见谁李世民都会将人传来,更何况是就在长安的李恪,李世民当即对身后的常涂道:“常涂,速命人传楚王入宫,让楚王速来。” “诺。”常涂应了一声,便命人快马去传见李恪去了。 第六十六章 传见 延康坊,楚王府,内室。 武媚娘临产之期将近,肚子已经渐渐地鼓了起来,已经不再是行动不便了,有时连多走些路都显得有些吃力。 内室中,武媚娘正靠在锦榻之上,懒懒地半眯着眼休息,而在武媚娘的身旁,李恪正拿着文书伏在案前批复。 “堂堂楚王,怎么委屈地跟个小妇一般,三郎若是公务繁多,只管是书房忙着便是,也不是必须在此陪着我的。”内室中并无书案,在锦榻旁只有之个原是放茶的狭小茶案,不够宽敞,武媚娘看着李恪趴在茶案上写字显得局促非常,于是轻轻戳了戳李恪的手臂,道。 李恪道:“无妨,媚娘产期将近,身边哪能缺了人看着。” 武媚娘笑道:“偌大的楚王府上下数百人,我身边还能缺了人不成,哪里须着你随时看着。” 李恪摇了摇头道:“旁人看着我也不放心,再说了,旁人哪有我看得好。” 武媚娘看着李恪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你呀,来了屋里就忙着处置河东边务,哪里还有功夫照看我,事情还不都是锦儿做的。” 李恪无奈道:“我也是无法,我的左膀右臂王玄策和马周分别掉进了尚书省和御史台,你这个内房诸葛也怀了身孕,不宜操劳心力,裴行俭和岑长倩虽然天资极佳,乃上上之选,但毕竟年少,不敢全委重任,至于赵德言,出谋划策尚可,处置政务就太手生了,凡事都得我亲力亲为才行。” 跟随李恪多年的马周和王玄策先后被调入中枢,另任要职,李恪自然也不会阻人前程,乐见其成,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李恪手中人手匮乏,赵德言在谋不在政,而裴行俭和岑长倩虽都是宰相之才,但还未长成,不甚稳妥,李恪身边的可用之人就不多了。 武媚娘道:“三郎说的是,三郎还是需另物色人选才是。” 李恪道:“我心中已有人选,命人前去征召了,若是顺利,年内便该能到。” 武媚娘道:“三郎相人,向有独到之处,无论文武,凡能入三郎之眼的无一不是英才,三郎这一次又相中了谁?” 李恪回道:“刘仁轨,我欲以他为新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地方和吏部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当无大碍。” 武媚娘笑道:“刘仁[]轨,可是咸阳县丞?”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媚娘也知刘仁轨之名?” 武媚娘道:“贞观年初,刘仁轨为陈仓县尉,杖杀骄纵违法的折冲都尉鲁宁,被父皇亲自责问。后事情查明,过不在刘仁轨,而后父皇曾亲自褒奖刘仁轨刚正,转咸阳县丞。” 李恪道:“刘仁轨身上竟还有此事,我倒不知。” 武媚娘道:“我最喜读京中及各地方邸报,故而知晓,若只观以往,刘仁轨确是忠正之人,但毕竟还是无名之辈,三郎贸然提拔可否妥当。” 李恪笑道:“刘仁轨眼下虽无名,但十载内他当在我门下扬名立万,不弱英公李绩。” 刘仁轨,高宗朝名相,文武双全,以文名入仕,最终却因武功拜相,这等人物纵比之李绩亦不在下风,李恪所言绝无虚妄。 李恪和武媚娘还在屋中说着话,商讨着关于年后并州大都督府的人事安排,而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传话,有宫中内侍奉旨求见。 皇帝遣内侍来此,李恪不敢怠慢,连忙命人将人领进了王府内院的偏厅,自己出去见他。 “奴婢拜见楚王殿下。”内侍快步进了楚王府的偏厅,一进门便对李恪道。 李恪上前扶起内侍,问道:“不知内侍来此所为何事?可是父皇传旨?” 内侍连忙开口道:“皇后病危,奴婢奉皇命急传殿下进宫。” “什么!皇后病危?”李恪听着内侍的话,眉头微皱,讶然道。 以称心设计东宫,这是李恪之意,但李恪万万不会想到此事会使得长孙皇后病危,此时的李恪也还远远没有联想到这一点,只当是旧疾使然,李恪的心里更多的只是惊讶。 长孙皇后久怀宿疾,寿数不长,这李恪是知道的,就在去岁就险些丢了性命,但是当李恪知道长孙皇后病危的消息时,一时间心绪复杂万分。 挡在李恪夺储之路上的障碍有很多,李承乾、李泰、李治、长孙无忌,等等,但在李恪的眼中,这些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长孙皇后。 不管是对付李承乾、李泰,还是长孙无忌,李恪总能找到法子,但面对长孙皇后,李恪更多的却是无力和敬畏。 皇帝嫡子,却是子以母贵,此乃亘古罕有之先例。 长孙皇后在李世民心中的份量绝不可寻常估之,甚至可以说,只要长孙皇后尚在,东宫的位置就绝轮不上李恪,按理说,长孙皇后死了,他扫去了心腹大患,本当高兴才是,可不知怎的,李恪的心情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压抑非常,灰蒙蒙地一片。 天下贤后,莫出长孙。 如若死的是自作孽的李承乾,李恪兴许还会多几分好心情,但病危的是贤德择披天下的长孙皇后,除了几分必然的侥幸之余,李恪竟也难免哀伤。 内侍对李恪道:“皇后病危传见殿下,陛下急招,还请殿下随我速去。” “好,本王这就随你同去。” 李世民急传,李恪丝毫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去跟武媚娘亲自交代,只命人转告了一声,便连忙跟随内侍进宫去了。 长孙皇后母仪天下,天下敬重,朝中百官多有受其恩惠者。 原本李恪以为长孙皇后病重,势必通传诸皇子和朝中群臣,但就当李恪随内侍之后走在宫中通往立政殿的的龙道上时,却发现一路除了来往匆忙的宫人,周边的一切似与寻常并无太大的差异,也没见到一个熟悉的大臣,仿佛消息还没有彻底传出去。 李恪走着,看着周围异乎寻常的场景,脑海中的不解和不安越发地重了。 李恪对内侍问道:“为何本王在宫中还未见到旁人,难道还未通知诸皇子和诸王吗?” 内侍如实回道:“殿下是陛下依皇后的意思第一个传召的,其他人的传召都还在路上。” 原来自己竟是第一个被长孙皇后传见的,不曾想到长孙皇后病危,长孙皇后不先见诸子,反倒要先见他,这又是为何?李恪听着内侍的话,心中的惊讶和不解越发地重了。 第六十七章 交易 果然,正如內侍所言,当李恪一路疾步来到立政殿时,此时的立政殿中除了立政殿中原有的一些伺候的宫人外,只有皇帝李世民,还有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的太子李承乾还有太子妃苏潇。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拜见母后。”李恪长身玉立地站在殿中,如青松立于山岗,巍峨挺拔,对身前的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拜道。 长孙皇后虚弱地靠在床边,看着眼前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的李恪,和一旁的李承乾成了鲜明的对比,纵是身为李承乾生母,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好一个英武儿郎。 长孙皇后看着眼前的李恪,又想着李恪身后的功绩,甚至不禁在想,若李恪是她的长子,眼下就算她即刻死去,她也甘心,也放心了,也不必这般担忧自己的身后之事。 长孙皇后对李恪道:“恪儿来了,快快起身。” “谢母后。”李恪起身,对长孙皇后谢道。 李恪站着身子,就在长孙皇后的身前,如今长孙皇后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了许多,整个人都消瘦地很是明显。 李恪道:“几载间母后憔悴了,与臣北伐前的印象差了些许,母后还需仔细身子才是啊。” 长孙皇后笑了笑,对李恪道:“事已至此,本宫已经看开了,与人无尤,无天无尤,命数使然罢了。” 李恪蹲在地上,看着长孙皇后的床头,双眸已湿,关切道:“儿臣久在北地,也曾过路天山,曾听闻天山雪顶之上有一物名作天山雪莲,是个极少有的稀罕物件,更是万分名贵的药材,对宿疾有奇效。母后再坚持些日子,儿臣这就命人出关去寻,月内必能寻回,或可医母后之疾。” 一旁的李世民闻言,面色伤痛地对李恪道:“恪儿有心了,天山雪莲虽然罕有,但宫中也有过几株的,去岁已经给皇后用了,无甚效用,若是真能起效,你今岁北伐,我就命你带回来了。” 长孙皇后看着李恪,有看了看李世民,笑道:“我病已至此,你们父子也不必太过哀伤了,我专传恪儿来此是有要事吩咐的。” 李恪闻言,忙道:“母后但请吩咐,儿臣听着。”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对李世民道:“还请陛下和殿中所有人一齐回避一二,只留下恪儿一人在此便可。” 李世民此前也问过长孙皇后为何非要先传李恪,但长孙皇后死活不说,只说是有要事要同李恪交代,如今李恪到了,长孙皇后又命旁人暂避,李世民便越发地好奇了。 不过长孙皇后寿数将近,这也算是她的临终所请,李世民也不会回绝,李世民应了一声,便带着人出门回避,只留下长孙皇后和李恪两人在殿中。 长孙皇后究竟是何用意,李世民不解,其实李恪也同样不解,但李恪知道,长孙皇后如此聪慧的女子,又有长孙无忌时常在旁撺掇,怎会对李恪的心思浑然不觉,长孙皇后此番独留下李恪是为何意,李恪不知,心里更是不安。 就在李恪不明长孙皇后何意,心中忐忑不安的时候,长孙皇后终于开口了。 长孙皇后对李恪问道:“本宫看你似乎眼角噙泪,这泪可是真的?” 李恪没想到长孙皇后开口竟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儿臣见母后此状,伤触心中,难免有些哀痛,叫母后见笑了。” 李恪眼角的泪水并非全是假的,李恪对长孙皇后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既是李恪夺储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却也是李恪最是敬重的人之一。 用俾房魏,抑制外戚,奖进忠良,无论是内宫还是外朝,她都很好地诠释了一个贤后的角色,叫千古赞叹,这样的一个人将亡于李恪的眼前,纵是死敌,李恪也难免相惜。 长孙皇后亦善变真伪,看着李恪的模样,听着李恪的话不似作伪,于是笑道:“兄长总说你是个小狐狸,依我看,你比狐狸还要好些。” 长孙无忌和李恪为敌,相互间也设过不少埋伏,长孙无忌也吃过李恪的亏,李恪背地里管长孙无忌叫一声老狐狸,那长孙无忌称呼李恪一声小狐狸也不奇怪了。 可这种说法从来都是在私下在背地里说着的,没想到长孙皇后今日竟当着李恪的面提及了长孙无忌对他的这个称呼,着实出乎了李恪的意料,难道人之将死,说话也如此直率吗?还是说长孙皇后已经开始和李恪摊开了说话,不再避讳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儿臣不知母后何意?” 长孙皇后回道:“狐狸贪婪,但不会为敌人流泪,你虽然也有野心,但却也真性情,也会喜会悲。” 长孙皇后虽已是将死之状,但李恪还是在心中再三告诫着自己,千万不可大意,眼前的女子可是天下最聪明的女子之一。 李恪谨慎地回道:“儿臣也是血肉之躯,母后病重难捱,儿臣自然也心中悲切,故而如此,更何况,母后也不是儿臣的敌人。”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个有心人,也会顾念手足之情,这一点倒是随了你祖父,好在没有随你外祖父,若非如此,本宫近日也不会传你来此了。” 李恪外祖父隋炀帝暴虐,登基之后便对诸兄弟大举屠刀,隋朝宗室为此死伤殆尽,而李恪祖父李渊却带人宽和,李渊得国后分赏宗亲,凡事族内血亲,无不封王封公,长孙皇后这么说李恪,也算是夸赞了吧。 李恪问道:“不知母后有何嘱托,但请吩咐便是。” 长孙皇后虚弱地笑了笑道:“这事可不是随意能够吩咐的,我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长孙皇后这般大动干戈竟是为了和李恪交易,李恪眉头微皱,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长孙皇后看着李恪谨小慎微的模样,笑道:“传闻中年不过十二,在万军阵前,尚能面不改色的楚王殿下竟也会露怯。” 李恪回道:“母皇吩咐,儿臣不敢不仔细。” 长孙皇后缓缓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脸正色地对李恪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再无旁人,你我都不必太多顾忌。本宫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一个关系诸子性命和江山归属的交易。” 第六十八章 身后忧 “交易,一个关系诸子性命和江山归属的交易。” 长孙皇后的话落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震,他不知道长孙皇后具体所指何事,但他隐约猜到了长孙皇后的意思。 长孙皇后自觉将死,这是在给诸子最后铺路,做最后的一手准备了。 但长孙皇后的话,李恪却也不敢尽信,李恪瞥了眼殿中的环境,对长孙皇后道:“儿臣只是皇子,有什么资格和母后谈什么交易呢。” 李恪仔细的小动作落在了长孙皇后的眼中,长孙皇后玩笑道:“兄长说你是只小狐狸,果然不错,行事这般狡猾谨慎。你只管放心好了,这大殿中只有你我,再无旁人,今日的话出得你我之口,入得你我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长孙皇后既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恪若是再推脱不知,那他未免也太怯懦了些。 李恪抬起头,看了看大殿的四周,殿中四处空旷,一眼望去便能到底,确无旁人,于是李恪小心地问道:“儿臣不知母后所指的交易是何意思?” 长孙皇后道:“你的野心,旁人或有不知,但我是清楚的,你少年请质,北上漠北四载,那时我便知道你必与寻常皇子不同,你看着东宫或者太极宫的那张龙椅,只怕有些日子了吧。” 长孙皇后是聪明人,李恪也是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何必装傻充楞,更何况此处又没有旁人,他和长孙皇后说的再多,待这道门一开,他和长孙皇后都不会承认。 李恪道:“母后聪敏非常,慧眼独具,看人向来是不会错的。” 李恪并未否定长孙皇后所言,言下之意也是认了长孙皇后的话了。 长孙皇后接着道:“你少年出塞为质,四载后挟旷世之功还朝,而后淮南治水,河东练兵,大漠北伐,更是建功无数,论才干,论声望,你都是诸皇子之冠,就连太子也被你稳压一头,纵谓之国之英才,皇室翘楚,亦丝毫不为过。” 李恪听着长孙皇后的话,笑道:“母后总不会是专程为恭维儿臣的吧。” 长孙皇后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我还没有闲暇到这般程度,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虽然功盖当世,甚可名列宗室第一,又得陛下宠爱,不弱太子,但要入主东宫,却还是难上加难,因为你是庶子。你非嫡出,就算有再多的功劳,也抵不过‘嫡庶’二字。” 长孙皇后的话一语中的,对李恪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太子有长孙家扶持,权重于朝,又得李世民宠爱,特所宠异,这些虽然都是现状,都是事实,但并非是一成不变,李恪已经在布局,楚王府一脉已成气候,要改变这一切也并非不能。 但唯一叫李恪觉着犯难和无力的就是嫡庶之别,这也是为何李恪一而再,再而三地甘冒风险,求建功业的缘故,他不是嫡子,只能期望以功劳和人望补齐自己的不足,但这又谈何容易。 李恪并未因为长孙皇后的话而有丝毫的激动,这些东西早在他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看得清楚,无论是从谁口中说出,他都能够泰然处之。 李恪平淡道:“尽人事,安天命,唯此而已。” 如果说李恪因为长孙皇后的话,情绪突起波动的话,便证明李恪其人短了些城府,长孙皇后也会轻看他两份,但长孙皇后的话落入李恪的耳中,李恪的神色却波澜不惊,声音也沉静如水,与此前并无太大差异,长孙皇后反倒越发地坚定了自己心中的念头。 长孙皇后道:“小小年纪,何必信命,只要你愿意,庶子同样可以成为嫡子。” 李恪听着长孙皇后的话,虽不知长孙皇后的意思,但李恪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速了,嫡庶之别,这是李恪入主东宫的最大障碍,若是这个问题解决了,那李恪想要夺储便容易地多。 李恪问道:“母后是太子生母,为何会同儿臣讲这些。” 长孙皇后乃太子李承乾生母,自然是和李承乾站在一处的,她说这句话岂不是和她的立场矛盾了吗? 长孙皇后道:“太子叫我失望已极,恐难成大器。将他他若登基,于大唐则是灾难,若是他不能登基,于他自己则是灾难,我说的没错吧。” 李承乾虽年不过十九,但却已有昏庸之相,将来他若为帝,恐怕又是一个隋炀帝,那对大唐而言自然是灾祸。可他若不为帝,又难得好的下场,毕竟自太子之位上退下的,又有几个是能得善终的。 李恪道:“太子年轻气盛,行事常有不妥,这倒也是朝野内外共知的。” 长孙皇后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正如陛下所言,你英果擅断,文武双全,将来你若有机会为帝,是你自己的幸事,或许也是大唐的幸事。” 李恪道:“母后说的简单了,嫡庶之分乃天壤之别,想要跨过这道坎谈何容易。” 长孙皇后道:“若是以往自然不行,但现在却可以,我大限将至,我可立下遗愿,只言我对你甚是疼爱,欲交托以身后之事,请陛下和宗正寺赐你我母子身份,予你嫡子之称,名正言顺地为我守殡出丧。” 长孙皇后最得李世民宠爱,朝中百官更是广受恩德,若是长孙皇后濒死前开口,要收李恪为嫡子,无论是李世民还是百官都不会明着反对,此事成功的机会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这是李恪绝无仅有的机会的,千载难逢,李恪闻言,怎能不动心。 长孙皇后看着李恪似有所动,于是接着道:“日后你与贵妃的关系不变,还是亲母子,只是多了一个嫡子的身份,如何?” 对于长孙皇后的话,李恪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李恪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现在面对的可不是旁人,而是心思灵巧,平衡朝堂内外宛如举手般容易的长孙皇后,她的心思和手段岂是寻常。 李恪直截了当地问道:“代价呢?母后贸然施恩,儿臣不敢轻受,母后还是将话言尽地好。” 长孙皇后道:“太子不成器,难当大任;魏王外热内冷,生性薄凉;晋王年幼,尚是孺子;长乐、晋阳几人又都是女流,多有不便。我担心我故去之后,诸子诸女难保性命,我要你承诺,若你将来能够登基,你要对他们手下留情,不得伤了他们的性命。” 李恪闻言,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长孙皇后同他说这些话,竟是为了这个。 长孙皇后为大唐,为李世民,为诸子操了一辈子心,哪怕到了最后油尽灯枯的时候,也还在考虑着自己几个孩子的安危。 李恪道:“母后舐犊情深,儿臣深感腑内。” 长孙皇后拉过李恪的手道:“你的手段和城府我是清楚的,太子和魏王不是你的对手,晋王年幼更不必提。这江山,这皇位都可以给你,但你一定要保证留我几个孩子的性命。” 李恪看着眼前的长孙皇后,心里不禁有些凄然,母仪天下,名传青史的长孙皇后,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与寻常的母亲也毫无半点差异,心里所系的也都是子女的平安而已。 李恪看着长孙皇后虚弱的模样,既是心中不忍,也是禁不住长孙皇后承诺的诱惑,李恪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第六十九章 长孙遗愿 当长孙皇后同李恪交代完,殿门缓缓敞开时,立政殿的殿门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皇帝李世民、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及长孙皇后的诸子诸女,还有长孙无忌并房玄龄和杜如晦为首的三省宰辅,纷纷齐至。 众位皇子和宰相都在殿外等候,长孙皇后偏却独独传见了李恪一人,他们聊了些什么,众人自然很是好奇,殿门一开,在李世民的带领下都安安静静地进了殿中。 大殿之中,李恪正跪在长孙皇后的床前,这一幕,殿中众人都看着有些眼熟,当初李渊驾崩在即,似乎便是如此,长孙无忌还有李承乾、李泰总觉得有些不妥。 殿中除了李恪之外,所有的人都在盯着长孙皇后,等着长孙皇后的交代,终于,片刻之后,长孙皇后终于缓缓开了口。 “陛下,臣妾尚有一事求你。”长孙皇后开口,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道:“你我夫妻多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开口便是,我必为你做到。” 长孙皇后的眼中没了方才和李恪交易时的那般精明,只是怜爱地摸了摸身前李恪的头顶,对李世民道:“恪儿这个孩子,做事踏实稳重,又能友爱手足,我很是喜欢,我欲收他为嫡子,交托以身后之事,守丧扶灵,还望陛下恩准。” 方才李承乾几人看着长孙皇后的动作已经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安,当长孙皇后开口后,他们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愕。 抛开已经摇摇欲坠的太子李承乾不谈,魏王李泰之所以能和李恪相争,他最大的依仗和优势就是自己的嫡子身份,可如今长孙皇后开口,也要收李恪为嫡子,那他日后还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和李恪抗衡? 长孙无忌他们自然想开口反对,但随即又止住了口,不管是长孙一脉还是太子一脉,都是长孙皇后为尊,如今长孙皇后大限将至,他们怎能,又怎敢去反驳长孙皇后的意思。 不过片刻之后,等不及他们想明白,李世民已经开口了。 李世民道:“好,朕答应你,日后恪儿就是你我嫡子,一应内外诸事皆视同魏王。” 皇室宗亲在此,朝中宰相在此,李世民之言一出,李恪立嫡之事就此定论,只留下站在殿中,面面相觑的李承乾、李泰还有长孙无忌等人。 待李世民应下后,长孙皇后才又看向了李恪,对李恪道:“恪儿,你答应我的事情,你切莫忘了。” 长孙皇后之言一出,殿中的众人又纷纷望向了李恪,长孙皇后立李恪为嫡子之事实在来的突然,也不符合常理,他们想知道李恪究竟答应了长孙皇后什么,才使得长孙皇后要立李恪为嫡子。 李恪双眼垂泪,回道:“母后放心,儿臣一点谨记母后教诲,好生看顾着兄妹,不叫父皇分心,不叫母后忧心。” 李恪之言一出,殿中众人都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楚王在朝中素有宠溺弟妹之名,为此还曾受过言官弹劾,而太子的名声却大不如楚王,长孙皇后多半是放心不下诸子诸女,又怕李承乾不上心,故而立李恪为嫡子,要他好生照看着几位兄妹。 一旁的李世民不知就里,也猜不到长孙皇后和李恪之间的交易,但他却也能猜到长孙皇后的心思。多半是太子之行昏聩,叫长孙皇后伤透了心,诸子诸女又年幼,放心不下,故而交托于了行事稳重的李恪。 交代清此事后,长孙皇后一下子也放下了许多,又和诸子还有长孙无忌各自叮嘱了几句,交托后事。 ———————————— 长孙皇后大限将至,宫中内外,尤其是立政殿整个都是乱糟糟地一片,就连李世民的心里也是杂乱无章,但唯独一个人却显得安静非常,这个人也正是刚刚得了长孙皇后恩泽的李恪。 殿中众人都在围着长孙皇后身旁,唯独李恪正在大殿的一旁,抱着年仅五岁的晋阳公主李明达在殿中的一角站着。 小兕子年幼,还不晓事,她看着阿娘躺在床上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有人残酷到去告诉这个小公主,她即将要永远地失去她的阿娘了。 此时的小兕子正趴在李恪的怀里,粉嫩如褪壳鸡蛋般的脸颊正被李恪贴着脸摩挲着。 李恪年已十九,颌下已经长出了些许的短须,因入宫走的急,都未曾打理,李恪的短须摩挲在小兕子的脸颊上,正痒地小兕子咯咯直笑。 小兕子一直和李恪很亲,甚至比嫡亲兄长还要亲,她的乳名都是李恪给取的,李恪抱着小兕子,原本满是哀伤的脸上也多了些疼爱和温柔。 长孙皇后刚交代完李恪时间不久,李恪就在这边抱着小兕子疼爱,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一幕,既有欣慰,也多了些担忧。 李世民走到李恪的跟前,看着怀抱着小兕子的李恪,道:“楚王妃怀有身孕已久,产子在即,不几日恪儿也要为人父了吧。” 李恪道:“为官不易,为人父更不易,儿臣也不知能不能公私两顾,做地如阿爹这般好。” 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道:“看你的模样,日后做的想必是不差的。” 李恪道:“待媚娘产子后,想必一人待在府中也枯乏,可否让小兕子常去王府玩耍,也给媚娘身边添些热闹。” 李世民看着李恪疼惜小兕子的模样,道:“你若想图个热闹,高阳活泼顽皮,一个便能顶别人几个,身边哪还会缺了人,你是担心小兕子的身体吧。” 李恪道:“小兕子年幼体弱,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若是以往还好,但今日自母后之事后儿臣便有些怕了。宫中虽好,但毕竟都是母后旧用之物,儿臣怕小兕子懂事后触景伤情,这立政殿还是不宜久待的。”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你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比起太子和青雀都要好上许多,皇后将身后事托付于你,也是所托得人。此事便依你所言,待晋阳稍稍再长大些你便可常命人来宫中接她出去王府玩耍,御史台那边你不必顾忌,此事没人敢说是非。” “诺。”李恪闻言,当即应了下来。 第七十章 风云突变 事在内宫,但却决于朝堂,长孙皇后病危对朝堂而言本就影响极大,更何况长孙皇后还抛出了要立楚王为嫡子的话来。 立政殿中,区区半日的功夫,对朝堂的影响却堪比十年,不知不觉,朝堂上的风变了。 长孙无忌和长孙冲一个是长孙皇后的兄长,一个是长孙皇后的女婿,长孙皇后病危,他们自当入宫探望,而后便一齐出宫了。 出宫的甬道之上,长孙无忌和长孙冲并肩而行,长孙无忌走在长孙冲的身边,看着身边的爱子,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长孙冲回京四个月,短短的四个月间长孙无忌却觉出了长孙冲比起以往太多的变化,行事果决,沉稳善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虽然纯孝,但却文懦优柔的少年郎。 长孙无忌也不禁感慨,长孙冲跟着自己这么些年,自己没有教会他的,李恪和漠北的战场在短短三年间就教给了他,而且教地很好,长孙冲也学的很好。 “冲儿,为父和楚王相交不深,不知楚王府的情况,楚王妃的身孕可足日了?”长孙无忌开口对长孙冲问道。 长孙无忌和李恪不和,而长孙冲却和李恪走地极近,父子两还因此吵闹过几次,故而长孙无忌和长孙冲在一起时常会刻意回避与李恪相关的话题,但今日长孙无忌却主动提起,长孙冲也觉着有些意外。 长孙冲如实回道:“儿初入礼部,忙得厉害,近几日也没去王府拜见,但儿前日刚见过秦大将军家的秦怀道,听他的意思王妃生子只怕就在这几日了。” 长孙无忌道:“楚王妃生子是大事,你曾为楚王门下,虽然公务繁忙,但有时还是需多走动走动的,莫叫楚王觉着生分,见怪了。” 长孙冲道:“这倒不至于,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大都督便是如此,大都督知晓儿近日忙于部务,岂会见怪。”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话虽这么说,但楚王府添嫡长是大事,不可怠慢,你近日还是抽个闲暇,去一趟才好。” 长孙冲闻言,不解地问道:“阿爹向来不喜儿与大都督走的太近,今日为何突出此言。” 长孙无忌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天边已经渐渐昏黄的天色,叹了口气,对长孙冲道:“皇后病危,这天怕是要变了,今日仔细想来,有些事情为父做的也未必是对的。” 长孙冲接着道:“阿爹所指可是大都督立嫡之事?” 长孙无忌道:“天下事,绝非一成不变的,为父为保太子东宫之位,压了楚王十载,但终究还是压不住。今日之后,此消彼长间,楚王之势已成,再难挡住啦。” 以往李恪没有嫡子的名份,尚且压了李承乾一头,如今李恪有了嫡子的名分,那李承乾还是李恪的对手吗? 长孙冲道:“所以阿爹要儿亲近大都督,借大都督之势庇佑整个长孙家。”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不是整个长孙家,是你,和你将来的孩子。” 长孙冲不解地问道:“阿爹何处此言?” 长孙无忌回道:“为父和楚王为敌多年,相恨入骨,将来若太子登基,必容不得楚王,可将来若楚王登基,也必容不得太子和为父。到时朝局倾轧,屠刀再起,你在楚王门下,咱们长孙家总也不会就此没落了。” 若是搁在从前,长孙无忌和李恪为敌,若是将来李恪登基称帝,为了朝局稳固,李恪绝不会放过长孙无忌和长孙家。 但如今却不同了,长孙冲在李恪麾下为臣三载,和李恪还有门下众人都积累了不错的人脉和关系,只要长孙冲能够维持这种关系,就算将来李恪登基,要对长孙家下手,也一定会对长孙冲一脉网开一面,不会为难。 长孙冲道:“楚王宽厚,断不会如此,阿爹若此时能放下身段去同楚王交好,有儿和公主的面子在,楚王日后必不会为难阿爹。” 长孙无忌果断地摇了摇头,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偏执,对长孙冲道:“不,我还没输,长孙家也还没输,皇后虽然给了李恪嫡子的身份,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交易而已,我们的赢面还在,皇后并未彻底放弃太子和魏王,否则皇后不会单独见楚王。” 正如长孙无忌所言,长孙皇后并未彻底放弃太子,她若是彻底放弃了太子,又何需私下去同李恪说些什么,立李恪做什么嫡子,直接建议李世民废黜李承乾,改立李恪便是。 长孙皇后给了李恪嫡子的身份,李恪要想成为太子,一切的一切都需先废黜太子,使李承乾失位才行,否则一切都是虚妄。 长孙冲道:“眼下局势已然如此,阿爹又何必如此坚持,非要同大都督为难呢。” 长孙无忌拍了拍长孙冲的肩膀,笑道:“我乃当朝司空,开国元宿,和陛下一齐打下的江山,他李恪算什么,也配叫我伏低认小吗?” 长孙无忌是只老狐狸,在朝堂之上行事也颇为圆滑,但这只老狐狸却也有他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外圆但内方才是他。就像历史上的他在二十年后宁死也不会向武媚娘低头一般,现在的长孙无忌也绝不会向李恪低头。 长孙冲担忧道:“太子不是宽厚仁德之人,阿爹纵容我和楚王交好,不闻不问,太子那边不会不知道,恐会使太子不满,太子又如何容得下阿爹。到时阿爹既开罪了楚王,又没交好太子,处境岂非艰难。”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以太子的手段和本事,只凭他自己绝难和李恪抗衡,他务必要借助长孙家的势力,太子是容得下我得容,容不下我也得容,哪怕就算他将来登基称帝,也是如此。” 长孙冲听着长孙无忌的话,顿时沉默了,身为人子,他知道长孙无忌的脾气,既是他已经认定了的事情,他再怎么劝,也都无济于事了。 长孙冲道:“既是阿爹已经选好的路,儿为人子也不便多问,阿爹凡事谨慎些便是,切莫把自己深陷了进去。” 长孙无忌看着身旁的长孙冲,道:“自打陛下称帝,皇后封后,太子入主东宫之后,咱们长孙家的兴衰荣辱已经和太子捆绑在了一处。只有太子登基,我长孙家才能走向极盛,成为七宗五姓那般的天下巨阀。天下凡事没有不冒险的,为了长孙家,这个陷我必须冒,也不得不冒。” 第七十一章 亡故和新生 死者赴死,生者向生。 贞观十一年,腊月二十,隆冬之末,天地大寒,这一日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深夜,太极宫立政殿中,以天下名贵药材吊着性命,拖了两日有余的长孙皇后终究还是撒手而还,驾鹤西去。 随着宫中一句“皇后殡天”的长号,长孙皇后之死尘埃落定,满宫素缟,而与此同时,延康坊的楚王府却热闹地忙碌了起来。 自打入夜子时,楚王妃武媚娘便突然腹痛难当,而武媚娘的产期本就在这几日了,武媚娘突然腹痛自然是将欲产子了。 武媚娘肚子一痛,整个楚王府中顿时不再安静,内院的所有仆从起身,内外忙活了起来。 内室中,武媚娘一直在叫着疼,而接生的稳婆进屋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此事的李恪在屋外干急,急地来回走动,却帮不上半点忙。 “殿下不要再来回晃了,王妃在屋中生产,你再急也没用,快些站定歇着吧,晃得人心烦。”李恪站在产房之外,两腿不停,一柱香多的功夫已经在门前来回走了几十趟,一旁的本就急躁的丹儿被晃得两眼发花,终于憋不住了,对李恪道。 李恪是一家之主,旁人说不得,也不敢说他,也唯有丹儿这个跟随李恪多年,不怕李恪降罪的心腹侍婢才能说他了。 李恪道:“本王也不想这般急,这不是没了法子嘛,实在是帮不上手。” 丹儿道:“产房里的事情殿下身为男子自然是帮不上的,只是殿下帮不上手也就罢了,偏生还在这里晃荡,堵着了屋里进出的路,光添了乱。” 李恪身份尊贵,府中人上下谁都不敢撞了他,故而当李恪在门外来回踱步的时候在产房内外忙着的众人不管是端热水的,还是拿着布的,都须得避着李恪,进出不便。 李恪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门外来回走动挡住了府中婢女进出的路,挠了挠头,退了出来。 丹儿手中拿着手绢走到了李恪的跟前,抬手为李恪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对李恪道:“天寒地冻的。怎的还出了身汗,王妃吉人天相,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李恪行伍出身,见惯了大场面,在两军阵前,万人厮杀,李恪尚能泰然处之,但唯独今日在这小小的产房之外,李恪却是坐立不安,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恪既是有些激动,更多的还是担忧,毕竟武媚娘的身子骨虽然一直不错,但毕竟年少产子,李恪怎能不担心。 李恪就这样,双拳紧握,在屋外又焦躁难安地待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得屋中的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产房的门缓缓开了。 “如何?”李恪看着产房的房门打开,接生的稳婆自屋中走了出来,李恪连忙开口问道。 稳婆笑了一声,俯身对李恪恭贺道:“恭喜殿下,母子平安,王妃给楚王府添了个小世子。” 李恪闻言,脸上溢出了笑意,当即道:“好,很好,将稳婆请下去,重赏!” 李恪说完,饶过身前的稳婆便要进屋探视武媚娘和他新出生的长子。 可就在李恪刚要迈步进屋时,还不等他进去,便被门口忙活着的婆子拦了下来,婆子道:“殿下止步,男子是不进产房的,王妃刚生完子,屋里血气重,恐怕冲了殿下,殿下还是待收拾好后再进吧。”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本王少年从军,举手之间便是万人性命,鬼神辟易,这些血气如何伤得着本王。” 李恪说完,也不管旁人的劝阻,自己进了屋中。 屋里,武媚娘刚生完子,正是最是虚弱的时候,正靠在床前的锦被之上歇息,眼睛看着一旁婆子怀中的孩子,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媚娘辛苦了。”李恪入内,在武媚娘的床边坐下,看着面色苍白的武媚娘,握着武媚娘冰冷的手,柔声道。 外面天寒地冻,武媚娘感受着自李恪手掌传来的温热,对李恪打笑道:“哪有殿下辛苦,听婢女的话,殿下在外面怕是急坏了吧。” 李恪笑道:“我听着屋内的动静,哪有不担心的,不过好在媚娘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武媚娘笑了笑,伸出手,对一旁抱着孩子的婆子道:“可否将孩儿给我抱着。” 婆子道:“给王妃抱着倒是无妨,只是怕王妃眼下体弱,气力不足,千万可别摔了小殿下。” 李恪见状,吩咐道:“无妨,交给本王便是。” 李恪说着,抬起手来,自婆子的手中接过了孩子,抱在怀中,露在了武媚娘的眼前。 武媚娘看着孩子,对李恪道:“这孩子的轮廓和三郎好像,将来也必如三郎这般英武。” 李恪看着怀中的孩子,虽然连眉毛都还未长开,但却也能看得出怀中的孩子与自己颇为相像,李恪笑道:“那是自然,他是本王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本王之后的。” 武媚娘问道:“殿下可曾为孩子取好了名字?” 李恪想了想,道:“这是咱们的嫡长子,若要取名,还是请父皇来取的好,正好我明日也要进宫,到时问过父皇的意思便是。” 要李世民为长子取名,既是沾沾李世民的贵气,显得郑重,也能看看李世民对这个孩子和整个楚王府的想法和态度,武媚娘想了想便也猜到了李恪的心思。 武媚娘道:“好,那便依三郎所言。” 武媚娘产子,给楚王府添了嫡长,自然是好事,李恪大喜之下群赏众人,虽然是正值深夜,但王府内外仍旧欢腾了起来。 可就在整个楚王都因为小世子诞生,而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却有宫中内侍在薛仁贵的带领下急匆匆地直奔内院而来,求见李恪。 此时宫门已然紧闭,宫内宫外消息难通,楚王府添丁虽然是大事,但也绝不会惊扰到夜开宫门,此时太极宫中应该还没有得到李恪得子的消息,那内侍来此自然也非恭贺而来。 李恪一听到有宫中内侍求见,忽然心中一颤,隐约也猜到了什么,果然就在片刻之后,宫中内侍方才进门,便连忙对李恪道:“殿下,皇后殡天,陛下急招诸位皇子、亲王进宫。” 长孙皇后之死已是必然,故而李恪和武媚娘的心里也都有了准备,但是就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却仍旧难免震动。 武媚娘和李恪相互对视了一眼,都能够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武媚娘忙对李恪道:“此间事情已不必三郎在此,三郎速去宫中。” 第七十二章 武功郡王 皇后殡天,亦是朝中大事,虽不及太上皇李渊驾崩时那般郑重,但因李世民的偏重,一应礼节也是不在其下,一丝不苟。 长孙皇后的葬礼前后数日,满城同悲,当长孙皇后的棺椁葬于九嵕山上的昭陵时,已是冬末的最后一日,也是贞观十一年的最后一日。 “虎头,自打你开府建牙后,为父还没去过你府上几次吧。”待长孙皇后安葬妥善后,李世民回宫过路延康坊,突然想起了李恪的楚王府就在此地,于是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儿常年在外驻边,不止是阿爹,就是儿自己在长安府中待得日子也不多,只怕还不及在营中呢。”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你行伍出身,是这样的,为父年轻时也是如此。” 李恪应道:“阿爹说的是,儿正是壮年,正该是为国戍边的时候,岂能贪念一时温存。” 李世民又问道:“如此漠北边事如何,可都妥当了?” 李恪如实回道:“漠北诸事已定,大主意已经拿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些琐碎之事。” 李世民道:“如此最好,明岁节后,你不必急着回河东,先在长安待着,可到夏后再行北上,如今北事已定,你也不必常在河东,只需逢秋坐镇,自行安排即可。” 李恪集并州大都督和右骁卫大将军两职于一身,是边帅,又挂着禁军要职,位高权重,身份更是极为敏感,若是寻常说来,自然是不可随意进京的,但李世民却开先河,准李恪久驻于长安和太原两地,自行安排,着实叫人讶异非常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此事恐怕不和规矩,阿爹怎的突出此言。” 李世民道:“此并非我心血来潮,而是这几日思量许久的。皇后已故,后宫和宗室无人,后宫这一块你阿娘可以帮带着管着,当无大碍,但宗室确需有人在京震慑,否则为父的那些个兄弟又该上蹿下跳了。” 李恪问道:“宗室中自有太子皇兄在京,已然足矣,又何需儿臣。”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太子,太子但凡行事知晓些轻重,懂些事理,事情也不会到了今日这一步,你以为凭太子眼下的人望和德行还能镇得住宗室吗?而且...” 李世民顿了顿,接着道:“而且稚奴他们都还年幼,在京中总要有个兄长管制着些的,若是你不在京,那些皇子们都照着太子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听得李世民之言,显然是对李承乾已经颇为不满了,其实李世民不满李承乾的缘故李恪也清楚些。长孙皇后虽是亡于宿疾,但也是因李承乾昏聩,劳心而死,李世民的心里不可能毫不介意。 李恪道:“若是教导诸弟,这是儿在母后临终前应下的,儿自是义不容辞,但宗室那边还有太子在,儿自当以太子为主,左右辅弼。” 李恪所言,反倒叫李世民越发的安心和喜爱了,在此之前,曾有人向李世民进言,楚王李恪已为嫡子,又掌重权,恐有不臣之心,请对李恪之权加以限制,可看如今李恪的意思,丝毫没有因立嫡而有半分的膨胀,反倒恭敬依旧。 李世民道:“你行事稳妥,有你在旁帮衬也是好的,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吧。” “诺。”李恪应了一声。 随着李恪一声应下,李恪年后的去向已定,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长安了。 李世民指着楚王府的方向,接着道:“为父有些日子没去你府上了,正好今日得暇,走,为父随你去王府看看璄儿去。” 李世民口中的璄儿便是李璄,也就是李恪的长子,这是当时李世民初知李恪得子时取的名字。 “璄”者,王字为边,意为美玉之华彩,王者持玉,是为极贵,光从这一个璄字也知李世民对他这个孙儿的喜爱和看重了。 李恪本就极得李世民宠爱,楚王府添了长子,李世民的心里也颇为欣喜,只是近来忙于长孙皇后丧殡之事,一直无暇抽身,也没有心情。 此番长孙皇后已然入土为安,李世民得了闲暇,第一时间便要去楚王府看望自己的孙儿。 李恪的楚王在延康坊独占大半坊之地,李世民和李恪在延康坊外转了个弯便到了楚王府大门,当李世民进门后,便和李恪一同直奔内院而去。 楚王府的内院主室,楚王妃武媚娘方才已经得到了李世民将至的消息,正坐在床榻边等候。 “儿拜见父皇。”武媚娘见李世民入内,便要起身见礼。 李世民见状,连忙上前抬手虚扶起武媚娘,道:“我儿还在月内,不必行礼,快坐下歇着。” “谢父皇。”武媚娘又坐了回去,对李世民谢道。 待武媚娘坐下后,李世民伸手自一旁的婆子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孙儿,环抱着轻轻地颠了起来。 李恪与李世民相貌颇为相似,而李璄又和李恪轮廓相似,那自然也和李世民有几分相像了。李璄被李世民抱在怀中竟也不怕,反倒“咯咯”地对着李世民笑着,李世民看着怀中的孙儿,越发地喜爱了。 李世民看着孙儿,眼中满是宠溺,这些天来脸上也是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对李恪道:“朕的这个孙儿倒是和恪儿年幼时很是相似,有趣地很。” 李恪道:“前几日阿娘也看过李璄,也是这般说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李恪问道:“璄儿的封号,你可有想法?” 李恪回道:“定于恒安如何?” 李世民闻言,当即摇头否决道:“小小年纪,又是你的嫡长,定于恒安这等荒野像什么话。” 李世民对小李璄很是喜爱,觉着贫瘠的恒安北地委屈了他,还是留在身边地好,于是又对身后的常涂问道:“关中富庶,可为李璄食邑,关中可还有空着的地方?” 常涂想了想回道:“关中各处封号已经有主,剩下还好些的只有武功了。” 李恪闻言,忙道:“这万万不可,璄儿不过一牙语孺子,怎敢当武功之名。” 李璄乃李恪的嫡长子,李恪又有李世民嫡子的名分,依理而言封于关中并无不妥,但整个关中除了京畿一带外大体上都是一般,唯有武功之地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这不止是因为武功位处京兆,临近京畿,更是因为李世民便是生于武功,武功一地对于整个大唐而言都有着独特的意义,岂能将武功封出去。 李恪虽然代李璄推辞武功之名,但李世民似乎却对这个封号很是满意,李世民低头看着李璄问道:“武功之名,璄儿可还喜欢。” 李璄年幼,尚还听不懂话,哪里知道这“武功”二字背后的巨大意义,只当是阿爷逗着他玩,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 李世民见状,心中一喜,当即应道:“既然璄儿也喜欢武功,那便定在武功了,日后璄儿便是我大唐第一个武功郡王。” 第一章 太子之危 李承乾失德,引青楼男宠入东宫,开立国未有之先例,惊骇朝堂。 李承乾之举,不止是有损名德,叫宗室难堪,更在不经意间开罪了武功苏氏,甚至是整个关陇门阀,太子一党自内已经开始渐渐瓦解。 但这一次的丑闻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毁掉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一来李承乾眼下虽然品德有亏,但尚未铸成大错,李世民自己也没有废黜太子的意思,二来因为长孙皇后已故,在这个节骨眼不管是李世民还是朝中群臣,都没有为难太子的心思,故而李承乾反倒暂时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延康坊,楚王府,内院中庭。 时已开春,气候渐暖,关中的树呀,草呀的也都渐渐地抽出了绿芽,不复此前的萧瑟景象,就连拂身在面的风也柔了,暖了许多。 楚王李恪和楚王妃武媚娘正抱着新晋武功郡王的小李璄,正在院中坐着,晒着太阳。 “太子的命真是不错,此番犯了这般大的事情,竟然还能保住东宫。”武媚娘抱着李璄,捏着他粉嫩的脸蛋,正逗这小李璄,口中却对李恪道。 李恪道:“皇后新亡,朝中虽有人弹劾太子,但父皇是念旧情的人,怜爱诸子,更何况太子还是嫡长,又怎会忍心在此时为难太子,动废立之心呢。”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道:“是啊,父皇虽因皇后之死有所迁怪于太子,但太子毕竟还是嫡长,仍为父皇所宠爱,若太子未犯大错,想要父皇废长重立,不是易事。” 李恪道:“媚娘之言一语中的,太子废立的关键从来都不在朝堂,而在宫中,只要太子自己不犯大错,就算朝中废黜之声再大,也都无用。” 武媚娘道:“如此说来咱们这边倒是不能再在朝中给太子施压了,若是压地太甚,父皇起护子之念,再想动太子便更难了。” 李恪道:“不错,要动太子,只能由内而外,而不可由外而内,父皇强势,外朝之事父皇还能听得进百官之言,但家事却不能,若是强行弹劾只会适得其反。” 武媚娘皱眉问道:“那该如何?我听闻父皇下诏,命魏玄成为太子太师,入值东宫,朝中名臣房玄龄、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孔颖达、张玄素等挂职东宫,太子之势一时大增,若是太子能从众臣之言,改恶从善,又该如何?” 李恪摇了摇头笑着对武媚娘问道:“父皇命众名臣入值东宫,这堪谓古少有之先例,也是一剂猛药,媚娘以为什么样的病人才需下猛药?” 武媚娘何等聪慧,李恪之言一出,武媚娘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武媚娘回道:“只有将死之人才用猛药,三郎的意思是太子已经将死之人,父皇这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恪道:“不错,太子昏聩,父皇几番纠正,却始终不见成效,此番父皇大动干戈,命群臣入值东宫,教导太子,这正是最后一步棋了,父皇对太子其实已没有此前那般放心了。” 武媚娘道:“三郎所言极是,此番奉旨入值东宫的群臣虽多是朝中要员,但也都是文官,竟无一武臣。” 李恪笑道:“正是如此。” 武媚娘看着李恪眼带笑意,很是自信的模样,问道:“看三郎的模样似乎对此颇为自负,难道就不怕太子得贤,就此改弦更张吗?” 李恪道:“太子这根苗子算是彻底长歪了,就算父皇想扶,也再扶不起,他身边的言臣太多,政出多门,只会叫太子越发地无所适从,别无他用。” 正如李恪所言,李承乾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更多的是自己的心思,若是得一良师,能善加指引,兴许还能重回正道,但李世民爱子心切,急着要李承乾改好,大有立地成佛的意思,这又岂是容易。 且看看李世民遣到李承乾身边的那些个臣子,除开一个房玄龄还好些外,魏征、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孔颖达、张玄素、权万纪,俱是朝中名谏之臣,一个个抢着、争着去抓李承乾的过错,言辞激烈,这般做法李世民能成,但李承乾这个年纪,这个性格又如何听的进去。 李承乾身边缺的从来不是谏臣,他身边的谏臣已经很多了,他缺的是一个良师益友,但这个是恰恰是他没有的,李世民更不曾给他。 李恪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有缘故的,武媚娘笑着问答:“三郎说的这般笃定,可是外面的那位又给了你什么消息了?” 武媚娘口中外面的那位,不消说,自然就是撷玉楼的萧月仙了。 李恪常往撷玉楼跑,但武媚娘却知道李恪不是急色之人,他去撷玉楼绝不是为了猎色,而是另有其他缘故,武媚娘这般聪明的女人,每日和李恪同床共枕,哪里会毫无察觉。 萧月仙的事情李恪自己也从未想过能彻底瞒得住武媚娘,李恪带着些心虚,但还是如实回道:“确是她给我的消息,未免父皇生怒降罪东宫的那个男宠,李承乾已经将他移藏至城南的一处别院中藏着,你以为太子这般作为,还有的救吗?” 此前武媚娘虽然隐隐猜到了此事,但却一直未能确信,可武媚娘毕竟还是女子,虽不善妒,但眼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李恪这么说便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猜测。 出于女子的本能,这一刻起,武媚娘的心思可就不在李承乾的身上了,而在萧月仙。 武媚娘抛开了李承乾在一旁,而是笑着试探道:“在外面住着哪里方便,哪有在府中的好,何不请那位姑娘来王府住着,我也好每日有个伴儿。” 武媚娘的神情虽然看着轻松,眉宇间还带着笑意,但李恪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武媚娘的手段他可是清楚的,萧月仙也不是个善茬,此事虽然想瞒是瞒不住的,但若是处置不好,那他可就是后院失火了。 李恪回道:“她的身份敏感,不便公诸于众,她自己也不愿进府,更何况有些事情在府外做着还是要更方便些。”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回答,稍稍地放心了些,听着李恪的意思,这个女子至少没有太大的心思要和她这个王妃争上一争,大有甘愿伏低做小的模样。 此事若是搁在一年前,武媚娘高低也要去拜会一下这个女子,见识一下这究竟是何妨神圣,但现在不必了,武媚娘为李恪生下了嫡长子李璄,小李璄又极得李世民宠爱,破天荒地封了武功郡王,她眼下的正室之位可是稳如泰山,只要她自己懂得进退,谁都威胁不到她。 武媚娘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媚娘生为主妇,为殿下掌管王府上下,还是分得清主次的,咱们府上不管内外,总还是和和气气地好,可不能学了东宫,自己先斗了起来,叫人得了机会。” 李恪闻言忙道:“媚娘说的极是,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第二章 西南战事 武媚娘眼下看着很是善解人意,和蔼可亲,但李恪的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毕竟论起后宫争斗这种东西,最看的便是天赋,而武媚娘无疑便是这方面的集大成者,天赋异禀。 至于萧月仙,也不甚省油的灯,论心机和手段也都不弱旁人,或许可与武媚娘一时瑜亮,他们俩若是闹在了一处,李恪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应付。 听着武媚娘的话,李恪的心里虽一时心安,但也难免有些七上八下,正想着是不是这两日去一趟撷玉楼,先给萧月仙打个招呼,而就在此时,薛仁贵却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殿下,西南战起,陛下传旨殿下进宫议事。”薛仁贵入内,连忙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似乎是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想,脸上不显诧异,对薛仁贵问道:“入犯西南者可是吐蕃?” 薛仁贵回道:“正是吐蕃,吐蕃举兵二十万,攻于松洲,松洲告急。” 李恪闻言,一拍大腿,叹道:“此事本王早在去岁就告诫过省台和兵部,可他们不以为意,以致有今日之果,若是他们当初能少几分自负,听得进本王之言,岂至今日。” 去岁末,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曾遣使来京,求取大唐公主,但李世民却未允,两方已有嫌隙。 在大唐拒婚之后,李恪曾告诫省台和兵部,吐蕃已统高原,国势已成,要他们千万仔细吐蕃挟仇攻唐,在西南早做布置,可兵部那边却并不在意,只当吐蕃不过撮尔小国,不敢轻犯大唐天威,这才有了今日的被动。 武媚娘道:“省台那边倒还好说,毕竟房相和杜相都还卖三郎几分面子,坏就坏在兵部,长孙无忌不比寻常臣子,官拜兵部尚书,就算是尚书省对他也颇多忍让,他不重视,房相和杜相也不便强令。” 李恪道:“长孙老贼一向与本王不和,本王的话他能听得进去才是怪事,此番因他之过至松洲之危,本王倒要看他如何向父皇交代。” 武媚娘担忧道:“此番长孙无忌自是难辞其咎,只是不知此事是否会牵连至三郎,届时要三郎挂帅出征西南。” 李恪摇了摇头道:“这倒不会,本王已是并州大都督,掌兵河东,又岂会再掌西南川蜀,这般安排,就是父皇准了,朝中百官也都不会同意的。” 李恪在北地三载经营,早已在河东和太原扎下根基,而河东边军三载多厉兵秣马,论战力直追禁军,已成气候,在这个时候谁会允许李恪再去西南掌军? 武媚娘道:“我也是不欲三郎在此时远行,这倒是我糊涂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确是如此。” 李恪道:“媚娘在此稍待,本王先进宫一趟。” —————————————————————— 李恪的府邸相距宫中极近,他得到的消息又早,而且李恪进宫又不比寻常臣子那边几番核验,故而李恪入宫极早,当李恪赶到甘露殿时,整个殿中除了长孙无忌和三省要员之外,李恪算是到得较早的一批了,只是李恪却未见到近在东宫的太子李承乾。 唐初不比后世那般严谨的尊卑之分,群臣,尤其是朝中宰相和皇帝言政大多是坐而论道,如今的李恪早已不比从前,身为嫡子,又是有大功于朝的亲王,待李恪进殿时殿中本坐着的几位宰相也微微半起身示意,这在以往可是只有太子李承乾才有的待遇。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进殿,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李恪道:“恪儿到了,先坐下吧,你虽为并州大都督,西南战事本非你职责所在,但你身为皇子,亦是国中名帅,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儿臣领命,谢父皇垂青。”李恪应了一声,在旁坐下。 李恪虽年少,但身上军功却不少,大唐虽良将如云,但身负灭国之功的却没有几人,李恪便是其中之一,诸将中若论排名李恪甚至可与李绩上下相较,李世民称李恪一声名帅以李恪的年纪虽然早了些,但也无甚不妥。 李恪说完,便到了一旁,想要寻个位置坐下,李世民左侧上首第一排的位置自然是太子李承乾的,这毋庸置疑,第二排和第三排分别坐着房、杜二相,第四排则是长孙无忌。 在李世民的右侧还空着一个第一排的位置,和一个第三排的位置,而第二排的位置坐着的正是身挂相职的老帅李靖。 李恪也不多说,便到了右侧第三排,也是李靖下首,左侧杜如晦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依李恪的位分,本该是坐于右侧上首第一排的,这个位置也是众人刻意为他留着的,但李恪上来便坐在了第三排,李靖的下首,着实是叫众人一惊,毕竟李恪亲王之尊,又岂能居于李靖之下。 掌管大殿礼仪的殿中侍御史见状,连忙对李恪道:“殿下坐差了位置了,殿下坐着的是吏部尚书高俭的位置。” 李恪这般坐也着实是惊到了李靖,李靖也连忙起身为李恪让道,示意要李恪上前。 不过李恪摇了摇头,恭谦道:“此次乃是朝议,李恪不过旁听为主,更何况李恪得药师公传书,算是药师公半个弟子,有前辈药师公在,李恪岂敢居上。” 李恪之言一出,朝中众人看着李恪的眼神顿时多了许多好感,李恪身为皇子,新得立嫡,又有大功在身,但李恪在朝堂之上却能谦逊依旧,尊奉师长,岂不正是儒学所长,谦谦君子。 就连一向看李恪不顺眼,几番弹劾过李恪的侍中魏征都看着李恪微微点头露笑,显然是颇为赞许。 李恪得李靖兵书学兵法,也算是李恪半个师长,但李恪想要尊奉师长,自无不妥,但李靖却在李恪的上首坐着很是不适。 李靖道:“殿下这是折煞末将了,末将岂敢居于殿下之上,更何况这位置若是殿下不坐,谁又能坐,岂不就空着了。” 一旁的李世民见状,对李恪之行也很是满意,李世民笑道:“无妨,这位置便空着吧,空座尊师,也是一时美谈,可传令史官,记于史册。至于士廉,让他再退一位便是。” 第三章 西平边患 李恪已在殿中坐定,六部诸位尚书也在稍后慢慢齐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朝会所传之人已尽数到齐,但有一人却还迟迟未至,此人便是太子李承乾。 此次虽不是旬日朝会,但也是李世民圣旨传召的要事,干系重大,李承乾身为太子,岂能不在。 西南贼子叩边,又是皇帝亲招,所有臣子已经尽数到了,但身为太子的李承乾离地最近,却迟迟未至,李世民看着左侧上首空荡荡的座位,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了。 “太子现在何处,怎还未至?”李世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对门外的内宦喝问道。 内宦进门,对李世民回禀道:“回陛下的话,前往东宫传诏的宫人已经去了三波了,都未在东宫寻得太子的踪迹。” 李世民闻言,心中怒意已深,问道:“太子妃和东宫之人也不知太子的去向吗?” 内宦回道:“都问了,太子妃,东宫卫率,还有太子录事、起居官都不知太子何在。” 太子乃是储君,不比寻常亲王,凡太子每日进出,俱是仿效皇帝,有起居注作备,就算没有,李承乾也该告知录事,但如今宫中内宦在东宫问了个遍,却仍不知太子何在,这实在是坏了规矩。 堂堂储君,国之根本,岂能平白失踪,这叫百官如何心安。 李恪怒拍身前桌案,叱责道:“胡闹,简直是胡闹,加派人手给朕找,务必要将太子寻来。” “诺。”内宦见得李世民动怒,应了一声,连忙再遣人去寻了。 李承乾现在何处,旁人不知,但李恪的心里是有个大概的数的,此刻的李承乾多半是去城南别院悄会称心去了,这本就是要背着朝中百官的事情,李承乾自然是带了心腹悄悄地去了,又岂会告知太子妃和起居官,今日就算内宦将东宫翻了天也必寻不得李承乾的踪影。 李恪虽然猜到了李承乾现在何处,但他却绝不会说,可李恪不说,不代表旁人也没有猜测。 新兼太子太师的侍中魏征见状,轻哼了一声,对李世民道:“陛下若在东宫寻,恐怕是寻不得太子的。” 李世民闻言,问道:“玄成这是何意?” 魏征回道:“臣在东宫挂职虽时日不长,但太子的习性臣还是知道些的,陛下与其命人在东宫寻,何不遣人去平康坊看看,太子多半正在那里呢。” 魏征说话,从来不顾及旁人颜面,哪怕是李世民当面也是如此,魏征之言一出,李世民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当着群臣的面有些挂不住了。 如果说方才李恪谦逊,自居师长之下,为李世民赢了几分颜面的话,那此番李承乾把李恪给李世民赢来的颜面又给加倍地丢了回去。 堂堂太子,不顾朝会,而在青楼取乐,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吐蕃叩边,李世民本就是心情不佳,此番太子又闹出了这等事,李世民心中的怒意越发地重了。 李世民面色铁青地对身后的常涂吩咐道:“你亲自带人去一趟平康坊,把太子给我带回来。” 接着,李世民又对殿中众人道:“太子顽劣,叫众卿见笑,朝议不必再等太子,开始吧。” “诺。”长孙无忌闻言,应了一声。 长孙无忌道:“二月之初,吐蕃遣军二十万叩边,西南松州都督韩威战败,守城求援,余者诸如羌酋阎州刺史别丛卧施并诺州刺史把利步利举州叛降,川蜀形势危急。” 阎州和诺州,乃贞观五年时西陲新置之羁縻州,由当地羌族酋首自管,名义上属松洲辖制,在松州之西。此番吐蕃攻唐,阎州刺史别丛卧施并诺州刺史把利步利望风而降,已至贼军速至松洲,打地韩威措手不及,兵败城下,只得固守求援。 松洲乃大唐西南门户,干系重大,若松洲一失,吐蕃入蜀大门便开,若是危急成都,届时整个西南都会不安。 李世民问道:“可能确切此番吐蕃出兵是为何故?” 长孙无忌回道:“吐蕃此前求娶公主遭拒,此番出兵更携金帛,意欲求娶公主。” 长孙无忌之言一出,众人纷纷望向了李恪,因为早在今岁之初,吐蕃遣使求亲被拒时,李恪就曾有言,吐蕃一统高原,其势已成,此番未允和亲,当早做西贼叩边的准备,只是那时的大唐君臣对吐蕃印象刻板,只当吐蕃不过边陲小国,未予重视。 李世民也不忌讳其他,长孙无忌之言才落,便对李恪问道:“此事楚王早有警示,不知楚王对此可有看法?” 李恪道:“我大唐从来只有求娶公主能成的,还从未有逼娶公主的先例,儿臣以为此例断不可开,此番不但应当言辞回绝吐蕃之请,更当出兵却敌,已证我大唐之名。” 李恪之言一出,殿中顿时满是附和之声,无论是喜战的还是不喜战的,如今吐蕃出面先行寻衅,强攻松州,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作罢,必要出兵退敌才是。 李世民也道:“楚王之言甚和朕意,吐蕃愈是如此,我等愈不可宽纵,否则日后人人效仿,哪还有个体统?” 大唐好战尚武,有李恪和李世民之言,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自打贞观九年,唐灭吐谷浑以来,大唐边线便少经战事,三载休养生息,国库和户部已经有了些盈余,再加之去岁李恪北伐,所征用之民力物力又大多是河东一地,以眼下大唐的底子想要打一个吐蕃还是不成问题的。 就吐蕃之事,李世民虽然问了李恪意见,但李恪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并不曾多言,关于如何征伐,将帅定夺,李恪更是一言不发,毕竟李恪身为并州大都督,本就是河东边帅,又节制大漠,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绝不便再插手西南,以免为人所诟病。 西征一战的人选定地也很快,以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彻挂帅,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左领军将军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计统军五万,出击吐蕃。 不过李恪虽然未开口,但此次出征的四人却很有些意思。 薛万彻在李恪北伐时曾为偏路元帅;执失思力本就和李恪交好,算是李恪门下;牛进达在李恪为扬州大都督时官拜邗江府统军,也曾在李恪麾下任职,这四人除了刘简外,多多少少都和李恪有些关系。 大方向定了,出征主帅也定了,剩下的不过是些琐碎事宜,由尚书省和兵部去定夺便是,李恪已经在想着散朝后回家逗弄小李璄去了,可就在李恪准备随众人一同出宫时,却被李世民单独给叫了下来。 第四章 吐蕃之论 “看虎头方才在朝议之上的模样,几番欲言又止,似是言有未尽之意?”李世民单独留下李恪,一开口便对李恪问道。 李恪回道:“儿臣身为北地边帅,坐镇河东,西南边务不在儿臣辖下,儿臣本不该置喙多言,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讲。” 李世民闻言,纠正道:“虎头这话便说的差了,你虽是河东边帅,但也是皇子,我大唐长治久安你自担着责任,凡我大唐之事,于国有利者你尽皆可言可问,谁能说得,更何况你看事颇有见解,有些事情朕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儿臣领命。”李恪应了一声,回道。 李世民问道:“方才出兵吐蕃之事可是有何不妥?” 李恪道:“倒也并非如此,若当真是战事不妥,儿臣绝不会袖手旁观,就是言官弹劾也必是要说清楚的,儿臣方才欲言又止,担心的不是此战,而是吐蕃其国。”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在恪儿看来,吐蕃其国力更胜突厥和薛延陀吗?” 李恪想了想,回道:“这倒也未必,若单论国力,吐蕃位处高原,物产稍显贫瘠,不比草原,将士虽悍勇,但也不及草原人善战,若是但拿出作战来相较的话,吐蕃当不及突厥和薛延陀。” 李世民笑着问道:“那这便怪了,你幼年便敢自请为质,北上突厥,后对阵薛延陀,亦丝毫不惧,一举尽功,突厥和薛延陀之败亡都与你相干,你怎的偏生对吐蕃如此慎重。” 李恪回道:“战之所依者,不过天时、地利、人和而已,我大唐得圣明之君,据天时,有君臣共力,占人和,但吐蕃却独有地利,天下无双。” 李世民扬了扬手,好奇道:“我大唐幅员万里,名山大川遍布,土地肥沃,比地利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吐蕃吗?” 李恪道:“吐蕃之地利,不在物产,而在地势,吐蕃居于高原,易守难攻,纵使我大唐之兵倍于吐蕃,也不过自守,难言回攻。” “这是为何?难不成吐蕃之险,更胜川蜀十倍不成?”自打李世民从军以来,除了在陇右薛举手中吃过一次大亏,其他的还鲜尝败绩,李恪把吐蕃的地势说的这般厉害,李世民难免来了兴致。 李恪道:“吐蕃虽占地势之险,但若只凭此一招,倒也难挡我大唐雄狮。吐蕃居西南千丈之高,地理独特,与我中原迥异,甚至与川蜀、天南也都大不相同。凡我中原人上得高原,轻者呼不得畅,喘不得匀,胸闷气短,重者心慌如擂鼓,浑身肿胀难当,以致丢了性命。” 李世民恍然道:“这是瘴气。” 李恪道:“虽不尽是,但也相差无几。我大唐儿郎生于平原之上,高原之险,非寻常可料,纵身形壮健如牛,也未必能登。我大唐若大军出征吐蕃,只消上了高原,不必吐蕃人出兵,我大唐将士便已十去五六。” 李世民闻言,惊讶道:“朕亦曾听闻高原难登,但竟能险恶至此?” 李恪回道:“正是如此,故而此番薛将军出征,只宜退敌,不宜深追,否则恐尝败绩。” 李恪行事说话一向稳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李恪绝不会信口开河,坏了士气,故而李恪的话李世民信得过,也绝对听得进去。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李恪问道:“虎头你也不曾上过高原,又是如何听闻此事的?” 李恪回道:“当初儿臣在平康坊时曾结识过一个西域胡商,此人四处跑些买卖,也曾去过吐蕃,是他同我提及。此事讶异非常,故虽时过数载,但儿臣仍记忆犹新。” 李恪所言自然是敷衍之语,各中真实缘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而平康坊又是人员混杂之地,李恪在这里遇见谁,听见什么也都不奇怪。 李世民道:“若如此说来,恐怕这吐蕃一时间还攻不得了,只恨他如此猖獗,朕却奈何不得他。” 李恪想了想道:“虽不能动吐蕃,但倒也并无节制他的法子,若只吐蕃一地,实难为我大唐重患,怕只怕吐蕃勾结西域诸国,一同为乱,才是难事。” 李世民听得李恪的话,顿时也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李世民问道:“虎头所言可是高昌国?” 李恪道:“正是高昌,高昌与吐蕃狼狈为奸,此番吐蕃南下,高昌国亦乘机入寇吐谷浑,乱我大唐西境,为吐蕃助长声势,高昌国麴文泰狼子野心,几番与我大唐为敌,阻拦东西丝绸之路,据为己有,儿臣以为若我大唐有意拓展西域,高昌不宜久留。” 高昌在凉州敦煌之西,有二十一城,古谓之高昌壁,高昌据于东西要道,乃关中出西域,西域入长安的必经之路,故而高昌富庶非常。 也正因高昌之富庶,胜兵万人,又远离长安,觉得大唐兵锋奈何不得他,故而高昌国王鞠文泰这才有胆子打丝绸之路的主意,想要据为己有。 不过丝绸之路虽然紧要,但毕竟价值只在经济,还没有上升到大唐最引人注目的军事层面,并非一时可断王朝兴衰的生死命脉,以往唐廷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去拔出高昌这颗钉子。 但今日却不同了,鞠文泰竟然盯上了吐谷浑,也乘着吐蕃南下之机洗劫吐谷浑,占其地,夺其牛羊,这便一下子触及了唐廷的根本利益。 毕竟自打李靖西征,吐谷浑降唐后,吐谷浑便是大唐臣属,高昌攻吐谷浑便是在攻大唐,唐廷岂能忍让。 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笑道:“虎头久在河东,想不到对西域之事竟也有这般深的见解,方才朕在殿中所言的‘名帅’二字你也当得,不过你这话此前倒也有人同朕说起过,你还不是第一个。” 李恪好奇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将军,竟与儿臣所见相同?” 李世民回道:“是右卫大将军侯君集,侯君集曾为药师副帅,随药师西征吐谷浑,故而对高昌早有了解,今早高昌随吐蕃之后,侵扰吐谷浑之事才传回京中,他便来见过朕,请挂帅西征高昌。” 李恪问道:“不知父皇是何想法?” 李世民道:“侯君集不及虎头,他本没能说动朕,朕原想先定吐蕃,再平高昌,但今日听得虎头之言,朕决定采纳你和侯君集的意见,先定高昌,震慑吐蕃。” 李世民说着,又对李恪问道:“侯君集请挂帅西征,你以为可否?”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陈国公曾随药师公出征吐谷浑,想必对西域之事也多有了解,当可挂帅。” 第五章 侯君集 大唐开国之初,名将无数,李靖、李绩、屈突通、李孝恭、秦叔宝等俱是名帅猛将,留名青史,千载可闻,但就在这些名将中有一个人却颇为特殊,此人便是侯君集。 侯君集出身名门上谷侯氏,其祖父侯植官拜北周骠骑大将军,肥城郡公,其父侯定远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俱是一时名将,侯君集也是实打实的将门出身,与李靖相似。 但侯君集虽然也是名门出身,其心性和才干却和李靖大相径庭。李靖虽有大功在身,但行事谨慎稳重,侯君集颇受圣宠,生性张扬;李靖深谙用兵之道,旷古烁今,但侯君集却只是李靖弟子,所学不多。 在侯君集西征高昌之前,侯君集已经几番官拜尚书、大将军,但他的军功却不甚显著,唯一拿的出手的只有随李靖征伐吐谷浑之功而已。 不过侯君集虽然军功不显,但他在诸将之中,在李世民心里的位份是能够排进前十的,因为侯君集自少年始便跟随李世民,也是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谋划者之一,极得李世民信重。 侯君集,性矫饰,好衿夸,少年习弓不成,却仍自诩勇武,这样的人性格里便存在着最天然的巨大缺陷,能成事,却也能坏事。 而李恪用人向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尤其是心腹之人更是如此,故而孤傲莽撞的侯君集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李恪看来侯君集还远远比不上苏定方,甚至比不上年才弱冠的裴行俭,李恪向来对他敬而远之,在朝堂之上对他更是从不理睬。 李恪谨慎,不愿惹了侯君集这等人,但有的人却并非如此,太子李承乾在军中的根基极浅,远远比不得李恪,若能有机会拉拢上侯君集,李承乾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不过李承乾毕竟是太子,要拉拢朝中大将还是要避讳着些,以免被拒了倒是其次,若是传到李世民和言官的耳中便麻烦了。 不过好在李承乾的东宫内有一心腹,也是侯君集的女婿,名作贺兰楚石,贺兰楚石出自武川贺兰氏,以祖上之功荫封东宫千牛备身,为李承乾所信重,倚为心腹。 贺兰楚石和贺兰越石同出武川贺兰氏,贺兰楚石乃是楚王妃武媚娘长姐武顺丈夫贺兰越石的同宗兄长,只是他们两人虽为同宗,但关系却一直闹得很僵。 贺兰楚石乃贺兰家长房子弟,在贺兰家的声望本也极高,力压早年亡父的贺兰越石一房,但就在贺兰越石娶了武顺后,这一房便搭上了楚王府这艘大船,再加之李恪又在河东为官,代州武川亦在李恪辖下,故而贺兰越石在一房的声望在族中猛涨,近年来已经反压长房一头。 贺兰楚石因李恪的缘故被贺兰越石压了一头,本就对李恪不满,再加之贺兰楚石在东宫为官,和李承乾共进退,便更是如此了。 贺兰楚石是侯君集的女婿,自然也是李承乾用以拉拢侯君集的最佳人选,贺兰楚石奉李承乾之命宴请侯君集。 李承乾身份敏感,东宫又是人多眼杂的是非之地,李承乾初次宴请侯君集的地方不在东宫,而在长安城北的乐仙楼。 “本宫在父皇身边长成,早闻侯大将军威名,早欲拜会,只是一直无缘,近日方知楚石竟是大将军之婿,才请楚石出面宴请大将军,还望大将军勿觉唐突。” 其实李承乾想要拉拢军方势力,欲结交侯君集,侯君集又何尝不想结交李承乾。 去岁李恪北伐,侯君集曾向李世民自请为北伐大军先锋,李世民有点赞同的意思,并以此事问于主帅李恪,但李恪却一口否决了用侯君集的提议,转而力主用官位和资历都不如侯君集的苏定方。 爱将侯君集请将,但爱子李恪却不允,对李世民而言,爱子和爱将谁更亲自然不必多言,更何况李恪为帅,若是将相不和也是大忌,故而李世民未准侯君集之情,而是用了李恪力主的苏定方,这也才有了苏定方后来的大功。 薛延陀国力非吐谷浑可比,故而李恪北伐之功,也远非侯君集随平吐谷浑之功可比,侯君集虽惹不起李恪,但心里对此事却一直耿耿于怀。 有了此事,再加上李恪本就一向对他疏远,侯君集也知李恪多半是对他有些不满的,将来若是李恪得势,那他侯君集在朝中哪还有自处之地。侯君集想要对付李恪,可他自己又不是李恪的对手,故而侯君集也早想结交太子,制衡李恪了。 侯君集也端起酒杯笑道:“太子客气了,末将与司空大人乃是旧交,也早欲结识太子,这一杯酒该是末将敬太子才是。” 侯君集说完,端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侯君集这么一说,李承乾心中顿时一喜,他也清楚,今日自己拉拢侯君集的事情多半是成了。 李承乾也将杯中的美酒饮尽,缓缓放下了酒杯,对侯君集道:“今日本宫在此设宴,宴请大将军,是为两事,一为结识大将军,二是为大将军祝捷,祝大将军西征大捷,早日凯旋。” 侯君集闻言,笑道:“太子消息灵通,想不到末将也就是今日才收到的消息,太子竟已经知道了。” 李承乾笑着问道:“这消息虽然还未发下,但这点路子本宫还是有的,不过大将军可知大将军的西征帅位是谁举荐来的?” 侯君集听着李承乾的话,起初只当是李承乾举荐的他,特来向他示好来了,于是道:“可是太子的意思?” 李承乾摆了摆手道:“自然不是,本宫和大将军可谓相见恨晚,怎会有这般心机。” 侯君集闻言,眉头微皱,问道:“不知太子此言何意?” 李承乾回道:“大将军的帅位是三弟举荐的。” “竟是楚王?末将自问与楚王并不相熟,楚王怎会这么做?”侯君集万未想到他此番挂帅竟和李恪相关,可他自问和李恪从来不和,李恪怎会将这建功之机让于侯君集,侯君集不解地问道。 李承乾道:“本宫听宫人所言,秦叔宝悍勇无双,父皇本欲命使秦叔宝挂帅,借此战立威西域,震慑诸胡,但却被三弟劝了下来,大将军当知秦叔宝是三弟的什么人。” 侯君集面色一沉,回道:“满朝皆知,他秦叔宝是楚王的师父,楚王的一身武艺便是秦叔宝所授。” 李承乾点了点头道:“正是,西南吐蕃之战乃必胜之局,三弟便使与他交好的旧部薛万彻、执失思力、牛进达三人前往,而四千里之遥,前路未卜,胜负难言的高昌国却撇开秦叔宝,力荐大将军前往,此为何意大将军还不清楚吗?” 第六章 贺兰越石 李恪和侯君集不和,当初因为北伐先锋人选亦有宿怨确是不争的事实,但那次不过是李恪就事论事而已,也非是针对侯君集,如果说只因此事,李恪便有了要侯君集性命的意思,未免太早,也太儿戏了。 只是李恪虽然没有要动侯君集的意思,可侯君集已经视李恪为生死大敌,因为侯君集很清楚自己为何会有今日,所以他不愿成为败者。 可就在侯君集视李恪为大敌,想着如何对付李恪的时候,此时的李恪却还丝毫未将这个潜在的威胁放在心上,在李恪眼中,他最大威胁除了李承乾、长孙无忌外,便是魏王李泰,他侯君集还需再往后稍一稍。 楚王府内院的书房中,李恪正在案前看着这几日他命人搜集而来的关于吐蕃风土人情的书册,就在此时,薛仁贵突然进屋传了武媚娘的话:贺兰越石和武顺正在前厅等候,特向李恪临行道别。 此前贺兰越石被李恪举荐至江夏王李道宗帐下为官,立了些军功,回了长安便便被封为左领军卫卫中郎将。 左领军卫属禁军之列,常驻京师,除非有皇帝征调出战的旨意,否则寻常不得出京,可近来李恪并未收到任何关于贺兰越石外调的消息,他好端端地出京作甚? 李恪虽不知是为何故,但贺兰越石毕竟和李恪份属连襟,李恪不便怠慢,便放下了手头的事情,直奔前厅而去。 “末将贺兰越石拜见殿下。” “武顺拜见殿下。” 李恪快步往前厅而去,方一进厅门,武顺和贺兰越石齐齐起身,对李恪拜道。 李恪见状,连忙扶起了贺兰越石和武顺,示意他们起身,而后对贺兰越石问道:“兄长今日来的突然,怎的也不提前遣人知会一声,本王好早做准备,你们也不至在此久等。” 贺兰越石回道:“殿下忙于国务,末将前来拜会乃是私事,岂敢耽搁殿下的事情。” 李恪抬了抬手,示意两人坐下,然后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只是本王听得仁贵传话,说兄长将欲远行,却不知是为何故?” 贺兰越石一边坐下,一边道:“末将不日将随陈国公西征高昌,也就这一两日的事情了,今日特来向殿下辞行。” 李恪不解地问道:“你在左领军卫,侯君集在右卫,侯君集奉父皇之命出征高昌,随行士卒首选的当是他右卫人马,与你们左领军卫何干?” 贺兰越石回道:“此番恰逢吐蕃来犯,右卫人马不足,故而侯君集请命向我左领军卫借调。” 李恪闻言,皱眉问道:“右卫人马众多,何故偏生是你,难不成是侯君集指要的不成?” 贺兰越石摇了摇头道:“圣意达下,是末将向程大将军请命前往的。” 李恪闻言,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难怪了,此次西征副帅契苾何力曾为左领军卫将军,他随侯君集西征高昌,自左领军卫借调人马倒也在情理之中。” 贺兰越石道:“正是如此,末将也是见此良机,欲从军再建功业,故而请命。” “兄长为国效力,欲建功立业是好事,只是...”李恪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碗欲饮不饮,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色。 贺兰越石见状不解地问道:“可是末将所为有何不妥?” 李恪摆了摆手道:“兄长所为自无不妥,只是侯君集和本王有些宿怨,你是本王的连襟,你若在他帐下,本王担心他会为难你。” 贺兰越石在左领军卫任中郎将,也是入了禁军中高阶武将之列,军中的些许传闻他自然是清楚的,李恪曾因北伐先锋之事和侯君集有些许争执这事贺兰越石也知道。 贺兰越石道:“侯君集胆子再大,应当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殿下对着来吧,更何况他也是军中宿将,军中大事他岂敢儿戏。” 李恪担忧道:“明面上他自然不敢,只是怕他背地里胡来,侯君集行事狠辣果决,兄长在他帐下效力,本王有些不放心啊。” 听着李恪的话,一旁的武顺也顿时担忧了起来,正如李恪所言,侯君集与李恪有怨,而贺兰越石和李恪的关系又是天下皆知的,若是侯君集有意针对,贺兰越石不是李恪,又怎是侯君集的对手。 武顺道:“殿下所言也有道理,侯君集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是他在军中发难,为难夫君又该如何?左右夫君正是壮年,也不急着这些功勋,不如就请辞不去,留在京中帮衬着殿下效力,不好吗?” 武顺所言虽有些太过保守,但也不无道理,如今的李恪声望正隆,在朝中局势一片大好,将来未尝没有登临九五的机会,武顺和武媚娘是亲姐妹,贺兰越石和李恪是连襟,只要将来待李恪登基,作为皇亲国戚,又有从龙之功的他们怎会缺了荣华富贵,又何必为了眼下的功勋犯险。 李恪也道:“左领军卫大将军程知节和本王有些交情,本王的面子他还是给的,兄长若是不去了,本王只消给程知节带句话,换个人便可,不费事的。” 程知节和秦叔宝同起于微末,是换命的交情,而李恪又是秦叔宝的弟子,和程知节的关系自也不错,这点面子李恪在程知节的面前还是有的。 贺兰越石决然道:“此事不妥,末将与殿下是连襟,便可临阵而退,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于殿下名声不利,在军中也不好交代。末将也是武臣,岂能畏战,此战末将自己请命,也自当前往。” 李恪看着贺兰越石的模样,心中也知道,贺兰越石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了,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劝,只是道:“侯君集虽与本王不和,但也不敢明面上与你为难,你行事但需谨慎些便是,只要能保全性命,不管怎样,到了长安朝中总有本王替你分说。” “如此谢过殿下了。”贺兰越石起身,对李恪拜道。 李恪也起身拱手道:“本王在京中静待兄长凯旋之声,届时再在府中为兄长庆功。” 第七章 刘仁轨到府 “三郎似乎对侯君集此人颇不放心?”武顺和贺兰越石走后,武媚娘和李恪还在厅中,武媚娘便开口对李恪问道。 李恪点了点头回道:“不错,侯君集此人桀骜狂妄,又与本王不和,本王担心他会挟机报复。” 武媚娘不解道:“侯君集也是行伍中人,以三郎今时今日在军中的声望,他也敢乱来吗?” 李恪道:“他是昔年玄武门的元谋功成,玄武门之事从头到尾他都出力甚多,故而极得父皇信重,这天底下除了父皇,他连药师公都不看在眼中,何况本王,在他侯君集眼中,本王不过一个竖子而已。” 武媚娘担忧道:“那兄长此行岂不是难了?” 李恪回道:“侯君集虽与本王不和,但本王毕竟是亲王,在他之上,他明面上是绝不敢乱来的,只盼着兄长能谨慎些才好。” 武媚娘道:“西征之事不在三郎辖下,三郎确也不便查手。” 只要贺兰越石不出长安,那李恪便还能护得住他,可他随大军去了西域,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昌国距长安四千里之遥,李恪也是鞭长莫及。 贺兰越石和武顺才走,李恪和武媚娘还在说着西征之事,而就在片刻之后,便突有王府的门人前来通禀:门外一人自称刘仁轨,持楚王手令在门外求见。 李恪听得刘仁轨在门外求见,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他等了这些日子,刘仁轨总算是到了,李恪一面命人将刘仁轨引去书房,一面自己往书房走去。 为官者的书房多堆积机要之物,也是极为敏感的所在,寻常人肯定是不能擅入的,李恪专程命人将刘仁轨带进书房说话,自然是要用作心腹了。 刘仁轨,出自中原门阀尉氏刘氏,刘氏虽是中原豪族,亦在世家名门之列,但刘仁轨却是刘氏旁支庶子,虽然挂着个世家子弟的空白名头,却不比农户子弟好上多少,家境贫寒,亦属寒门。 刘仁轨生于前隋仁寿元年,少年恭谨好学,农耕之余也不缀学事,束发之年便以文名闻于乡野,但他虽有才名,可他的仕途却一直不顺,现已年近不惑,还是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咸阳县丞。 大唐开国之初,政治清明,李世民更是求贤若渴,凡有才干之士多能有所任用,但刘仁轨偏却特殊,刘仁轨仕途坎坷,也不尽是刘仁轨自己的缘故。 刘仁轨入仕,起自管国公任瑰的提拔,武德年初,时任河南道安抚大使的任瑰赏识刘仁轨之才,行赤牒举荐其为息州参军,刘仁轨始步入仕途。 任瑰投效李渊甚早,也是大唐的开国功勋,刘仁轨极得任瑰赏识,本该也是贵人相助,年少有为,仕途顺畅的,但偏偏任瑰和隐太子李建成交好,满朝皆知,玄武门之后任瑰便遭清算,调离中枢,刘仁轨作为任瑰门下,自然也是如此。 其实对于李建成旧部,李世民自己的态度倒是颇为大度宽和的,诸如名盛者魏征、王珪之辈都被委以重任,偏偏就是刘仁轨这样的小角色既不入李世民之眼,地方官员也不敢轻用,这才蹉跎十余载,无甚进益。 若是没有李恪的恩遇,刘仁轨的官运在贞观一朝顶天了也就是一个给事中,封公拜相那都是高宗朝的事情了,刘仁轨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故而当他得知李恪欲调用他时他也是万分激奋和不解。 楚王李恪之名,刘仁轨如雷贯耳,凡李恪所用之人,从起初的岑文本、王玄策,再到后来的马周、席君买,无一不是声名大噪,刘仁轨对此次机会自然很是珍惜和慎重。 “门下刘仁轨,拜见大都督。”刘仁轨跟着门人小心翼翼地进了书房,对李恪拜道。 刘仁轨来见李恪之前也是下过功夫的,凡军中官吏,李恪从来不喜人唤他殿下,而要唤他大都督,刘仁轨转任的并州大都督府司马正是军中文官,自然也需唤李恪一声大都督才是。 “正则(刘仁轨表字)可是叫本王好等啊,本王年前招你,你开春才到,来得可是迟了。”李恪没有架子,和刘仁轨所设想的也不同,上来便对刘仁轨玩笑道。 刘仁轨回道:“门下虽受大都督之命,但咸阳之事亦不可废,门下也是厘清旧事后才来府上拜见,还望大都督勿怪。”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正则做事有始有终,这是好事。” 刘仁轨道:“谢大都督体谅。” 李恪指着自己身前的座位,对刘仁轨道:“正则一路辛苦,先坐吧。” “诺。”刘仁轨得令,依言在李恪身前坐下。 待刘仁轨坐定后,李恪这才接着问道:“正则可知本王为何要招你来府?” 刘仁轨回道:“门下不知,还请大都督明示。” 李恪道:“本王官任并州大都督,本该往河东任职,但母后新故,父皇精力不足,朝中内外许多事情父皇还需本王相助,故而下特旨命本王留京。本王在京固然可以顾及京中诸事,但河东那边的军务便难免处置不周了,所以本王要你来。” 刘仁轨听着李恪的话,不解地问道:“大都督以亲王之尊兼领并州大都督,奉旨都督河东边事,如若要用人,天下愿为大都督效力的不知多少,为何大都督偏生选中了门下。” 李恪新立为嫡子,声望正隆,只要他下教令征诏,天下士子愿为他效力的不在少数,在这些人中刘仁轨并不算出色的,为何李恪偏却选中了他,这正是刘仁轨一直万分疑惑的。 刘仁轨的本事李恪很清楚,刘仁轨是谁,十余年后镇辽东、破百济、平高句丽、克新罗,水路用兵两者皆长的当世名帅,真正的大器晚成,这样的人李恪当然要用,只是李恪却不能这么同刘仁轨说, 李恪道:“因为本王官拜并州大都督,本王的司马便是要代本王和英国公一道坐镇太原的,但太原鱼蛇混杂,宗室、世家、豪强、胡族各色人等皆有,本王需要一个有能力又足够强项之人前往,正则正和本王心意,只是不知你可愿做本王的强项令吗?” 李恪口中的强项令便是汉光武时敢拦公主车架,处死公主家奴的洛阳令董宣,董宣行事刚正,不畏权贵,倒是和昔年刘仁轨斩杀折冲都尉鲁宁时所为颇似,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刘仁轨蹉跎十多年,又怎会不抓住眼下的良机,而且李恪说的很清楚,是代李恪协助李绩坐镇河东,这不就是下一个马周吗? 刘仁轨当即道:“承蒙大都督不弃,门下愿为大都督效死。” 第八章 鞠文泰 刘仁轨在县中为官十余载,也算是起于州部,对衙中各项事务自然极是熟稔,很多事情不必李恪多言,刘仁轨早就意在言先。 随着刘仁轨的到来,李恪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不必每日再盯着河东方向送来的文书,转而更多地去关注吐蕃和朝堂之事。 李恪立嫡,声势大涨,但李恪始终是皇帝三子,非是嫡长,李承乾不废,李恪就没有入主东宫的机会,而李承乾虽然小错连连,风评渐差,但却始终未犯什么大错,也始终没有叫李世民能够下定废黜重立的决心。 而就在这个时候,朝中看似安宁,却实则是相持不下,暗潮涌动的时候,远在四千里之外的西域战场上,一个小人物却大大地推进易储甚至是皇位更迭的进程。 贞观十二年,夏初。 仔细说来,侯君集能有今日的权位,倒也并非尽是因昔年玄武门之功,侯君集此人随李靖学兵法数载,倒也有所成,至少在行军和治军一道颇得章法。 历时一月有余,大唐西征大军一路行军,越碛口,过柳谷,也吃了不少苦头,唐军主帅、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终于在彻底入夏前率军赶至了西域高昌国。 高昌国乃前车师前王之庭,后汉戍己校尉故地,有四郡十八县二十一城,因自汉时便曾为汉所有,故而此处不乏汉人定居,是为胡汉糅合之地,各色人等皆有,汉人胡化,胡人汉化。 高昌因不乏汉人,故而王廷上下官职汉化极重,仿丞相,置令尹;仿黄门,置中郎;仿六部,置八部,高度效仿汉人朝廷。 在高昌更有三大要城,王城高昌,前王城交河,校尉城田地,这三处城池合计屯兵两万余,算是高昌的心腹之地。 而西域高昌,相距大唐四千里,其与长安之间更是隔了一道千里宽的大漠,补给难过,可谓天险,这也是高昌王鞠文泰之所以敢轻捋大唐虎须的最大依仗。 因为在鞠文泰看来,大漠飞鸟难渡,况乎唐军,而且就算唐军损兵折将度过了大漠,也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了,故而当鞠文泰得知侯君集大军全渡大漠,已至柳谷的消息时也是惊惧万分,他这一次才真正看到了大唐要灭他的决心。 高昌城,王廷。 高昌王鞠文泰,世子鞠智盛并令尹康盛在屋内坐着,时值初夏,位处西域的高昌城还不甚炎热,但屋中坐着的三人却脸色赤红,仿佛是在烈阳下曝晒了许久一般。 “大王,唐军已过柳谷,唐军主帅侯君集命人前来招降,大王还是尽快拿个主意才是。”令尹康盛坐在鞠文泰的身前,手中拿着侯君集命人送来的招降书,对鞠文泰道。 在侯君集看来,此次西征,最难的不是如何破高昌的都城,而是如何赶至高昌城下,如今侯君集已率唐军如期赶至,在侯君集看来此战已经胜了大半。 论兵力高昌万万不是唐军的对手,所以早在侯君集还未到柳谷的时候便已经命使者先来高昌,招降各城,眼下鞠文泰三人商议的正是此事。 鞠文泰并未直接回康盛的话,而是先对身边的长子鞠智盛问道:“西突厥的援军可曾到了?” 起初鞠文泰在扼断大唐东西丝绸之路,独享其利前,鞠文泰曾和西突厥可汗打过商量,两国共分商利,但一旦大唐兴兵来伐,他们两国便需各自遣兵,守望相助。 可如今大唐西征已经月余,马上便将兵临城下,西突厥本该出兵相助才是,可至今却还迟迟不见西突厥人的人影,鞠文泰岂能不急。 鞠智盛摇了摇头道:“西突厥那边已经不见踪影,几番遣人都联络不上,只怕是逃了。” “混账!竟敢诓骗于我。”鞠文泰咬了咬,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怒骂道。 鞠文泰被西突厥诓骗,但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咒骂西突厥人了,因为西突厥生来游牧为生,他们得了好处,又畏惧大唐兵势,牛羊一牵,东西一收拾,自然就拔帐逃了,只留下鞠文泰自己在此,让他一个人面对唐军攻势,独自承受了所有。 西突厥能走,但鞠文泰却走不得,因为鞠文泰之所以能在西域立足,靠的就是这高昌二十一城,他的家当也都在这里,他若是弃城而逃便就一无所有,与丧家之犬无异了。 但是若要单独面对唐军,鞠文泰又是没有什么底气的,想了想,又对鞠智盛问道:“你以为此事如何,当否降唐。” 鞠智盛想都不想,当即回道:“自然不可,若是降唐,我们的下场又与颉利、夷男何异?” 鞠智盛之言入耳,鞠文泰缓缓地点了点头,大唐不计前嫌,优待俘虏是真,且看早年降于大唐的那些突厥将领便能知晓,当年为阶下囚的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等人俱已为朝中大将,富贵依旧。 但鞠文泰更清楚,这样的优待和重用仅仅只限于臣子而已,大唐君臣对于被俘虏的君主则不同,他们对于君主的优待只是表面上的,只是平时,一旦到了重要关头,这些被俘的君主便会被拿出来展示,亦或说是炫耀。 君不见往年,每逢朝宴之日,李渊或李世民喝得开心了,不止自己会亲自下场跳一段,更是当着众人的面便会命突厥可汗颉利出来献舞一支,以助酒兴,而在颉利故后,又有薛延陀可汗夷男接棒,每逢大宴都务必是要露面,献上一舞的。 堂堂一国君主,如此下场又与舞姬何异。鞠文泰年纪也不小了,作为西域人虽然同样善舞,但他五十上下的人,难道他还要大老远地去长安,在天下人面前大展身姿,和夷男争这“长安舞王”的名头吗? 麴文泰当即对鞠智盛道:“你说的极是,我们开罪大唐在前,万不可降唐,若是降唐,必受尽凌辱。” 鞠智盛也道:“阿塔说的是,我们三座主城还有三万人马,粮草充沛,只要坐守城池,唐军能奈我何,只要撑过两个月,待唐军粮草不济,自然会退兵。” 鞠文泰对康盛问道:“王城的粮草可还充足,够几月之用?” 康盛如实回道:“尚还充足,足够满城人三四月用度了。” 鞠文泰点了点头道:“好,就按你们说的办,把唐军的使者遣走,我们闭门固守。” 第九章 贺兰越石之死 “大帅,前往高昌城劝降的使者回来了。”大唐中军大营,行军司马裴辛快步进帐,对侯君集道。 侯君集问道:“如何?鞠文泰可愿降?” 裴辛回道:“鞠文泰拒降,还将咱们的使者撵了出来。” “哼!” 侯君集哼了一声道:“区区一个高昌,撮尔小国,也敢抗我大唐天威,真是自取灭亡。” 侯君集所言虽然狂妄,但却也有狂妄的底气,此番他西征高昌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 高昌国之所以敢和唐军抗衡,依仗的不过是固守的城池而已,但他们的城池不过是矮城,如何能与大唐的雄城相比。 而且侯君集在来高昌前就征调了许多山东长于制作攻城器械的工匠,专为破他们的矮城而来,只要两军短兵相接,侯君集有绝对的自信,这天底下绝没有谁能硬撼精锐的大唐禁军。 司马裴辛问道:“大帅可是要命人伐木填壕,架设撞车强破高昌?” 侯君集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事要做。” 裴辛道:“请大帅吩咐。” 侯君集道:“传令下去,大军伐木尚需时间,未免腹背受敌,命左领军卫中郎将贺兰越石领兵先破高昌王城的校尉城田地城,为大军先解后顾之忧,若是不能成,军法从事。” 裴辛闻言,劝道:“撞车、檑木尚未准备妥当,若是就此命贺兰越石强攻田地城会不会太急了些,而且贺兰越石是楚王的连襟,他若是攻城不下,受了军法,大帅在楚王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啊。” 裴辛作为侯君集的行军司马,自然是侯君集的心腹,跟随侯君集也有些年头了,也是担心侯君集因贺兰越石之事开罪声望正隆的李恪,故而有此一言。 侯君集摆了摆手,却浑不在意道:“我身为主帅,贺兰越石在我帐下,我为防田地城出兵袭扰我军后路,命贺兰越石攻城有何不妥,就算是楚王眼下在我身旁我也是如此,就算此事闹到陛下那边陛下也不会责怪于我。” 侯君集和李恪不睦,裴辛是清楚的,侯君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裴辛哪还不知道侯君集的意思,侯君集这是要借贺兰越石向李恪示威,以报当年北伐先锋官被夺之恨。 但裴辛还是担忧道:“军令不行,依军法当罢官,杖六十,流三千里,是不是太重了些,万一伤了贺兰越石的性命,恐怕有些过了,大帅对省台和兵部那边不好说话,也给了楚王发难的机会。” 田地城虽是矮城,但光凭步卒,在没有撞车和檑木的情况下想要破城确是不易,若是因此便要重惩贺兰越石,确有些刻意为难的意思,朝中百官难免对他颇多微辞。 侯君集为难贺兰越石不过是想通过羞辱贺兰越石给李恪一个下马威,非是真的要和李恪拼个死活。 侯君集想了想,回道:“你说的也是,若是因此坏了贺兰越石的性命确实不妥,你传令下去,命贺兰越石攻城,若是不成,当众杖三十便可。” “诺。”裴辛这才应了一声,下去传令去了。 —————————————————— 严格说来,贺兰越石虽是北地武族世家出身,但他的武功才略俱是寻常,放在禁军中更不起眼,贺兰越石能有今日,多赖李恪的缘故。 当贺兰越石得知侯君集的将令时,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强攻田地城的难处,心中隐隐已经有些后悔了。 当初在京时,李恪曾劝过贺兰越石,莫要搅和进此次西征之事,甚至答应为他出面,请程知节另遣旁人,但贺兰越石却回绝了李恪的好意。 贺兰越石回绝李恪的缘故无非有三:其一,他已经自己请命西征,临行前若再退缩自然不妥;其二,此次西征干系重大,他若能借此立功,封侯拜将,他便有机会成为武川贺兰氏的重权者,彻底压过长房;其三,他也抱有了一丝侥幸,觉得侯君集未必便会为难他。 但当贺兰越石接到侯君集的将令时,他才知道自己所抱有的侥幸破灭了,李恪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他纵是后悔也别无选择了。 阵前抗命是大忌,贺兰越石不会不知,哪怕他明知侯君集是在为难他,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侯君集将令送到时,贺兰越石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带着所部一万人马便直奔田地城而去。 自打唐军入境,高昌各城早已闭门紧守,而田地城作为高昌城的校尉城,与高昌城互为犄角而守,也是严阵以待。 论兵力,田地城中同样驻兵一万,与贺兰越石麾下人马相差不大,高昌人还占着地利,唐军想要强取城池岂是易事。 贺兰越石率军自午前开始攻城,一直攻到黄昏,日色将落之时,但却成效甚微。死伤两千余人的代价之下,也不过才将将触及田地城的城墙而已。 侯君集的军令压在头上,贺兰越石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又一波退下来的攻势,心中焦急万分,若是不能攻下田地城,他挨一顿杖责是小,他和李恪的面子都丢了事大,以后在楚王府,在贺兰家,在武家,他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贺兰越石对身边的副将严令道:“传令下去,继续攻,哪怕攻到明日凌晨也务必要拿下田地城!” “诺。”副将应了一声,再次组织士卒攻城了。 贺兰越石虽非行伍出身,算是半路从军,但大唐儿郎大多尚武,贺兰越石更是出身北地武川,身手自也不弱。 若是寻常时候,他身着明光铠,全神戒备,城上射下的箭矢之类自然伤不得他,可眼下却不同,现在他一门心思强攻田地城,心中焦急,不自觉地他自己的身位向前挪动,距离城墙近了许多。 再加上贺兰越石的注意全在攻城之事上,无暇关注城上高昌士卒的情况,也叫高昌人瞧得了机会。 贺兰越石身着明光铠,看的极是显眼,一眼便是是攻城的唐军主将,而贺兰越石站地这般靠前,又不比李恪,身边没有席君买、薛仁贵这等猛将护卫左右,与一个活靶子无易。 高昌人中有擅射者,盯着贺兰越石许久,终于一箭破空射出,正中贺兰越石面门。 第十章 收局 侯君集这一路西来,为了打击高昌人的士气,纵容、鼓励麾下士卒践踏高昌人的农田,毁人庄稼无数,如不出意外,今年的秋后,不管高昌人是胜也好,是败也罢,都会度过一个食不果腹,紧巴巴的冬天。 侯君集可以说是坏事没少干,好事没多干,但纵是如此,他这一路走来也都还算顺畅,以至于有些飘飘然了,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西征途中对他的第一个打击竟是这么来的。 侯君集虽和李恪有旧怨,连带着也不喜贺兰越石,欲借贺兰越石给李恪难堪,但他却绝不希望贺兰越石死,不愿他在此丢了性命。 其一,贺兰越石是武川贺兰家子弟,和出自上谷侯氏的侯君集同属河朔门阀,侯君集不愿两家脸上难看;其二贺兰越石是楚王李恪连襟,若是真的在高昌弄死了贺兰越石,出了人命,他和李恪之间的路便被彻底堵死了,他没有必胜李恪的把握。 但偏偏这一切就是这么巧合地发生了,本来这不是一个要真正做死贺兰越石的局,但贺兰越石偏生就巧合地死了。 “什么!贺兰越石在田地城下被射死了?”侯君集听着裴辛带回来的消息,面色讶异,不可置信地对裴辛道。 裴辛回道:“是巧合,田地城上的一支冷箭正中贺兰越石面门,当场毙命。” 裴辛的话传入侯君集的耳中,侯君集的脸色冷地难看,他原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竟然就偏偏发生了,主将坐镇城下指挥,怎么偏偏就能被冷箭射死,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贺兰越石若是不死,结果就是贺兰越石才干平庸,受一顿杖责,李恪和贺兰越石的脸上都会很难看,这是侯君集想要的,但如今贺兰越石死了,攻城而死,那此事便成了侯君集指挥只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而且这还只是其次,待贺兰越石战死的消息传进长安,他和李恪之间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不死不休了。 侯君集叹道:“命人将贺兰越石的尸首厚棺收敛了吧。” 裴辛先是应下了侯君集的话,而后又接着问道:“贺兰越石战死,只怕楚王那边不好交代了,大帅可曾想好了退路。” 侯君集想了想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本帅尚且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更何况是贺兰越石。将军战死,本就是寻常,只要我此战胜了,拿下高昌,我虽有指挥失当之嫌,但仍是功大于过,李恪又能奈我何?” 裴辛道:“话虽是这么说,但有些面子上的功夫大帅还是要做的,总得给楚王一个台阶下才是。” 侯君集想了想,裴辛所言确有道理,于是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裴辛回道:“给贺兰越石请功追封,奉棺还朝,享死后荣宠,如此对贺兰氏那边有一个交代,楚王也有个台阶下。” 贺兰越石虽非侯君集所杀,但却是因他而死,侯君集和李恪的里子已经没了,但同朝为官,面子还是要有的,裴辛所言确有道理。 侯君集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 高昌城远在长安四千里开外,贺兰越石新亡,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但现在的长安城已是暴风雨下的宁静,巨变一触即发了。 长安城,平康坊,撷玉楼。 长安的夏天来地要比西域更早一些,虽才是夏初,但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起来,撷玉楼内院的藤花架下,萧月仙正坐在竹塌的一边,而李恪正慵懒地睡在竹塌之上,枕着萧月仙骨肉均匀的双腿,神态悠闲。 “天下最软不过美人膝,本王枕在仙儿的膝上,仿若置身云端,乐而不思朝堂了。”李恪双眸半阖,闻着入鼻醉人的女儿香,小小地伸了个懒腰,笑道。 萧月仙抬起纤纤玉手,在一旁瓷碟中拿过一只葡萄,轻轻地塞进了李恪的口中,对李恪道:“那可不成,眼下可是夺储的关键时候,十载经营,胜负在此一举,正是君臣用命的时候,殿下可不能惫懒。” 李恪道:“仙儿只管放心好了,本王不过一时感慨而已,打虎不死,必为虎伤,这点道理本王还是清楚的。” 李恪说着,又想起了李承乾,于是对萧月仙问道:“太子近日再忙些什么呢,可还三天两头地往称心那里跑?” 萧月仙笑了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近来这位太子殿下又添了新玩意,连咱们送进东宫的那些美姬都召地少了。” “是什么?”李恪好奇地问道。 萧月仙回道:“太子近来突然对突厥风俗来了兴致,引突厥群竖进了东宫,常效仿突厥人在东宫作戏。” 李恪问道:“哦?太子喜好宽泛这是好事,只是不知太子近来做的什么戏?” 萧月仙道:“每日换着花样来来,昨日是佯作自己为丧命的突厥可汗,命人仿突厥礼哭丧哀嚎来着,玩的不亦乐乎。” 李恪笑道:“一个连北地都不曾去过的纨绔,竟也好突厥之礼,尚且如此痴迷,实在是怪事。” 萧月仙又拿起了一颗葡萄,塞进了李恪的嘴里,不屑道:“这何止是痴迷,太子不止在东宫设突厥营帐,吃喝效仿,甚至跟身边人提过,将来他若有天下,便领万骑至金城,而后解发,委身阿史那思摩,做其麾下一设。堂堂太子如此言语,岂不荒谬。” 堂堂大唐储君,竟口出狂言,将来若得天下,便到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帐下,做区区一个部落头领,这话实在是荒谬地厉害,也难免萧月仙不齿了。 但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李恪脸上原本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若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最能懂得李承乾的悲哀,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李恪了。 李承乾少而聪慧,行事进退有度,处置国政也能得机宜,风评极佳,纵比之汉之文帝也不在话下,但就是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却突然长歪了。 在旁人看来,李承乾突然性情大变,喜好玩乐的缘故自然是他自己甘于堕落,不能自节,但李恪却很清楚,李承乾能有今日,东宫属臣,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当然还有李恪自己,他们每个人都在无形中把李承乾推落深渊。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对李承乾寄望过高,以至有些秧苗助长的意思,李承乾在东宫修个屋子,东宫的那帮子属官便上疏批李承乾奢靡;李承乾和宦官玩乐,便将他比作秦二世;缺席了一次课业,便是不学无术,有昏君之像;至于逛一趟青楼,恨不得要逼着李承乾下罪己诏,谢罪天下了。 所有人都只记得李承乾是大唐国储,未来的皇帝,但所有人都忘了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这样的逼迫和教育之下,在李恪有意识的诱导和安排之下,李承乾找不见了自我,他不逆反,不离经叛道才是怪事。 李恪抓住萧月仙正在喂葡萄的手,将萧月仙手中的葡萄咬入口中,而后拿着萧月仙的纤纤玉手在鼻尖贪婪地嗅了嗅,对萧月仙道:“东宫这局棋布了这么久,也该走这最后一步,准备破局吧。” 萧月仙任凭李恪抓着自己的手把玩,看着李恪的眼神,她知道李恪眼中的那种东西叫野心,而她最喜欢的就是李恪这个模样。 萧月仙问道:“什么时候?” 李恪想了想,道:“自然是要挑个最热闹的时候,就待侯君集大军凯旋之时吧。” 第十一章 大军凯旋 正如侯君集所言,高昌所仗,不过大漠难渡,当唐军大部跨四千余里,横渡大漠后,高昌已经输了一半。 侯君集伐木填高昌国之城壕,使之如平地,而后造撞车击其矮城,破矮城穴口数丈之宽,更以抛石车往高昌城中投石,逼得城上守军后军,城上无高昌人立足之地,一举攻而克之。不过区区半日,便破高昌外城。 高昌外城既破,内城便成了唐军的囊中之物,内城被唐军兵围三日,迟迟等不及所谓的西突厥援军,而城内又是人心惶惶,人人思降的一片,高昌士卒早无战意。 鞠文泰无奈,为了保得性命,只得亲率百官出降,成了唐军的俘虏,被解往长安,终是难逃要去长安和夷男争一争这“长安舞王”的名头了。 随着大军凯旋的消息传回了长安,朝野上下欣喜,但随着凯旋消息传回的还有贺兰越石战死阵前的消息。 “阿郎是因侯君集迫害而死,阵前乱令,还望殿下和王妃为阿郎做主啊。”在楚王府偏厅的屋内,贺兰越石的妻子武顺已经哭成了泪人,坐在厅中的软凳上,泣不成声。 李恪坐在厅中,看着眼前武顺哭地梨花带雨的模样,双拳在不经意间紧握,面色铁青,难看地厉害,李恪待人虽和,没有架子,就算是对待府中的仆从也是,他们很少见过李恪这般模样,也都无人敢上去劝。 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楚王妃武媚娘上前,轻轻为武顺拍着后背,捋顺了气,安慰道:“阿姊放心,兄长阵前战死,是为何故,我和阿郎都很清楚。侯君集这般作为,不止是坏了兄长的性命,也是在寻衅我们楚王府,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武顺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哽咽道:“敏之、敏月尚还年幼,正是牙牙学语之时,便没了阿爹,可该如何是好,侯君集此人公报私仇,当该千刀万剐才是。” 武顺贞观八年和贺兰越石成婚,如今不过四载,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贺兰敏之生于贞观九年,年才三岁,长女贺兰敏月生于贞观十一年,才一岁余,只比小李璄大了几个月而已,小小年纪便已丧父,着实可怜地厉害。 李恪缓缓地站起身,对武顺道:“兄长的身后事,还有敏之和敏月的事情阿姊不必担心,兄长之死和本王也有些干系,本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贺兰越石不过是个小人,入不得这些朝中巨擘的眼,贺兰越石之所以会被侯君集为难,便是因为李恪的缘故,若是说贺兰越石之死李恪脱不得干系倒也没错。 但武顺何等聪明,武家和贺兰家能有今日全赖李恪相助,更何况如今贺兰越石已死,日后她和敏之、敏月能够倚靠的也就是李恪和武媚娘了,武顺怎会怪及李恪。 武顺忙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在阿郎出征前便早已言明其中的危险,也一早规劝,说到底也是阿郎求功心切,侯君集公报私仇而已,怪不得殿下。” 李恪道:“兄长的身后之事本王自会追个清楚,给兄长在九泉之下一个交代,绝不会叫兄长枉死。不过逝者已去,兄长已故,我们不止要为兄长讨回公道,也好好生安顿好兄长的身后之事。” 武顺看了眼李恪,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人微言轻,此事还望殿下为我等张目。” 李恪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此事包在本王的身上,晚些时候本王便亲自进宫一趟,为兄长请功,请父皇追封兄长为武川侯,泽荫长子敏之。” 贺兰越石眼下爵位不过应山县男,县男为大唐诸爵最低者,县男之上为县子,县子之上为县伯,县伯之上才为侯爵。 应山县男从五品,武川侯从三品,一跃数级,若只是以贺兰越石阵前战死之功而言,最多是死后金银抚恤,顶了天就是升一级至县子,还未必能恩荫后世,至于封侯更是不必想了。 贺兰越石战死,哀大于功,只以贺兰越石之功若是封侯,显然是逾制了,也不和规矩,但李恪却一口应下,除了贺兰越石的微薄之功外,剩下的自然就是李恪的面子了。 武顺闻言,起身谢道:“我代阿郎还有敏之谢过殿下。” 李恪忙道:“区区侯爵不足表本王心意,但本王职权所在,也只能如此了,且待日后,本王再行追封,绝不会亏待了兄长和敏之、敏月。” 李恪说的日后是何意,武顺是清楚的,眼下李恪身为皇子,虽得李世民宠爱,但毕竟难以一言以定朝局,侯爵应该已经是极限,至于说待将来他登基为帝,行事便宜,就是追封贺兰越石一个国公之位也无不可。 贺兰越石之死虽说是和李恪有些干系,但李恪曾劝过贺兰越石,贺兰越石却一意孤行,并未听出李恪之言,故而贺兰越石之死说是和李恪无关也说得通,李恪和贺兰越石是连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矣了。 武顺在楚王府又待了片刻,终于回府去了,李恪看着武顺缓缓离去的身影,脸色依旧难看。 看着西征大军送回来的战报,贺兰越石身死确是一个巧合,此事李恪不怕侯君集是在诓骗他,毕竟西征副帅契苾何力便同他交好,只要李恪想知道,一问便知。但巧合虽是巧合,侯君集寻衅于他却也是真的,李恪绝不能容他。 武媚娘和李恪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她对李恪的脾性很了解,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模样,道:“三郎欲成大事,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贺兰越石乱了心性吧。” 李恪问道:“媚娘这是何意?” 武媚娘回道:“眼下正是三郎夺嫡的关键时候,咱们楚王府一脉上下都当专注于此时,兄长虽然枉死,但现在绝不是和侯君集撕扯的时候,而且此事在短时间内也扯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自然清楚武媚娘的意思,现在正是对付李承乾收官的时候,如果再这个时候再对付侯君集,一来会被岔了事情,二来分散精力。 李恪点了点头道:“媚娘放心,本王分地清轻重,绝不会舍本逐末,在此时只顾对付侯君集,不过侯君集之事却给了我一个想法,本王这一次要把太子和侯君集给一锅端了。” 第十二章 称心失踪 太子顽劣,权万纪身为太子家令其责难辞,更何况权万纪御史出身,还是朝中出了名的铮谏之臣,便更不会坐视。 这些日子来,李承乾的行踪诡异,有时一走便是三四个时辰的功夫,近来更是猖獗,甚至一度彻夜不归,在宫中寻不得人了。 太子不归东宫,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太子顽劣,取乐失了分寸,往大了说,谁知道太子彻夜不归是在谋划些什么。 权万纪刚直,曾当面质问过李承乾,不过李承乾却从未如实回过他,再加上李承乾又行事谨慎,他不曾拿到李承乾的把柄,也一时无法。 但就在近日,东宫内外却突然盛传了一些消息,原来当初自东宫离去的男宠称心并未被李承乾驱逐,而是换了个法子,被养在了宫外,太子时常出宫,甚至彻夜不归就是为了私会他。 这些且不论真假,但他既然能传出来,想必就还是有几分缘由的,而权万纪身为太子家令,消息也是灵通,怎会不知。 李承乾蓄养男宠之事使得东宫失和,甚至震动朝野,只因后来称心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而如今称心又现端倪,他若是能将称心拿下治罪,押送至李世民圣前,岂不正是他扬名立万的时候。 于是权万纪便命了信得过的仆从一路尾随,前往打探,一连寻了两日还真叫他寻找了地方。 长安城南,遵善坊,在遵善坊中有一处大兴寺,与对面崇业坊的玄都观隔坊道相望,这里是李承乾时常会来的地方,美其名曰为已故长孙文德皇后诵经祈福,但就在遵善坊的南面,有一处兰陵坊,这里才是李承乾每次往城南的真正目的地,也就是李承乾金屋藏娇的所在。 权万纪和魏征虽然同为言臣,但在朝野内外的地位和风评却相差颇大,地位自不必说了,魏征官拜侍中,贵为宰辅,而权万纪不过区区一个太子家令。至于声望这一块,同为言官出身,魏征千仞无枝,誉满朝野,而他却薄有直名,差之甚远。 正如李恪此前所言,不识大体,以谮毁为是,告讦为直,以取强直之名,说的便是权万纪。 权万纪得知这个消息,异常兴奋,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当初东宫失和之事震惊朝野,随后却因长孙皇后亡故,称心失踪的缘由不了了之,他若是在此时把称心揪了出来,力谏太子,到了那时他在朝中的声望势必直追魏征。 权万纪命人摸清了确切的位置,便带着家令府中的十余名仆从直奔兰陵坊而来,气势汹汹,对称心已是志在必得。 “家令大人,便是此处。”权万纪带着人,拿着棍棒,宛如一个捉拿外宅小妾的正房大妇一般便跟着引路仆从的指引到了别院之外,仆从指着宅院的大门,对权万纪道。 权万纪点了点头,亲自上前敲了敲门,可权万纪敲了许久,却也不见有人前来开门。 权万纪低下头,看着自门外锁起的大门,指着大门上的门锁,正义凛然道:“给我破开。” 权万纪之令一出,便有仆从上前,手持斧锤之类,几次挥下去,便将门锁破开。 随着“哐当”几声脆响,门锁应声而破,而门锁一破,权万纪当即推开门,便直奔院中而去。 按理说此处是太子李承乾蓄养外宅的地方,无论如何,仆从、侍婢之类的应当是不少的,可就当权万纪进院后却才发现,这院中已然空无一人。 权万纪对带路的仆从问道:“你此前来此的时候,此处可还有人?” 仆从如实回道:“此前小人来此时见得院中不时便会有人自院门进出,还是有人的。” 权万纪接着问道:“那你可曾惊动到他们?” 仆从回道:“家令大人早有吩咐,只作查探,不得惊动任何人,小人只是从门前过路,绝不曾惊动任何人。” 权万纪闻言,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若是仆从并未惊动院中人,那他们又为何都不见了踪影,难不成是见得他带人上门,都躲藏了起来? 权万纪当即吩咐道:“搜,给我搜,务必将要院中之人寻出来!” “诺。”权万纪之言令下,随行而来的家令府仆从也纷纷四散开来, 这处院子不算大,不过三进大小,屋子也只有三十余间,十余人四散开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将这个屋子翻了个遍,只剩下里院最里面的内室还没有搜过了。 “家令大人,四处都搜过了,只差最里面的内室了。”仆从对权万纪回道。 权万纪道:“好,随我前来。” 权万纪说着,自己当先上前,带着人直奔里院的内室而去。 权万纪当先走进里院,走到了内室的门外,屋中的内室屋门紧闭,权万纪抬头看着屋门,总觉着心里有些不安。 按理说,此处宅院确是东宫名下的产业,权万纪身为太子家令,掌管东宫诸务,此处宅院也在他的辖下,他带人来此清查并不不妥,可自打权万纪到了这处宅院之后,院中的一切都显得颇为反常,透着满满的诡异,权万纪的心里不自觉地有些忐忑。 若真依仆从所言,他来此探查的时候并无人发现他,那这些人又因何都不见了踪影,权万纪隐隐觉着这其中有些圈套的味道了,但权万纪走到这一步,已经进了院子,现在想退,又显地太迟了。 往前一步,若是他赌对了,将称心搜了出来,那他至此便可名声大振,直追魏征,若败,左右称心都是待搜捕之人,朝中不会有人为难他,了不起就是和李承乾彻底撕破脸面,这几年来他和李承乾闹僵的次数还少吗? 权万纪心中想着,缓缓地推开了里屋的房门,屋中仍旧是空无一人,但就是莫名地一股子怪味涌进了权万纪的鼻中。 权万纪对身后的仆从问道:“你们可曾闻到什么味道?” 身后的仆从四下看了看,突然瞥到了床脚和窗前的鲜红色的血迹,指着对权万纪道:“家令大人,是血,人血。” 权万纪顺着仆从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就在屋中发现了两滩血迹,这血迹尚未干涸,显然是人刚走不久。 权万纪见状,猛地一拍大腿,道:“上当了,快回宫。” 第十三章 误会 权万纪带着人气势汹汹地直奔兰陵坊的东宫别苑而去,可在别苑的里屋却发现了两滩血迹,而不见半个人影,便惊觉不妙,欲回东宫。 而与此同时,李承乾也不是聋哑之人,权万纪带着人出宫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负责东宫守卫,掌管门防的东宫卫率赵节便得到了权万纪率众出宫的消息。 东宫,内院,太子李承乾正领着二十余突厥人正在宫中后院做戏,就在此时,赵节匆匆忙忙地进了院中。 “末将赵节拜见太子,有要事禀奏。”赵节快步入内,对正在做戏的李承乾拜道。 李承乾正在兴头上,突然赵节进来搅扰,坏了气氛,李承乾顿时不悦,皱着眉头对赵节问道:“何事如此紧急,非得在此时禀告。” 赵节道:“宫中守卫的将士汇报,家令府家令权万纪领府中仆从十余人出宫,似是往城南去了。” “什么?他是城南作甚!”李承乾带着惊讶和不安,对赵节道。 赵节回道:“看权万纪的去向,怕不是往兰陵坊去了。” 一大早的,权万纪方才上值,也是一天最是忙碌的时候,他不在宫中治事,偏生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去了城南,为的是何事自不难猜测。称心就在城南,权万纪这一去多半是奔着称心去了。 此前东宫失和,一度闹进了宫中,李世民欲捕来称心处死,但却叫称心逃了,故而作罢,但若是叫权万纪在城南别苑拿到了称心,那还了得。 权万纪一旦拿了称心,必定带着称心进宫,向李世民弹劾李承乾,若是叫李世民知道李承乾非但不做悔改,甚至借着为长孙皇后礼佛的理由私会称心,他的太子之位还保得住吗? 李承乾问道:“权万纪去了多久了?” 赵节如实回道:“约莫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怕是已经到了地方了。” 李承乾想了想当即道:“蠢货,居然现在才通知本宫,权万纪恐怕已经拿到人了,本宫亲自待人去围堵权万纪,你即刻去一趟兰陵坊,查探情况,而后向本宫禀告此事。” “诺。”赵节应了一声,连忙出门去了。 而就在赵节出门后,李承乾匆忙至极,甚至来不及,也没有想起要换去身上的突厥衣服,便带着宫中卫率并在院中的突厥人便也连忙出了宫。 兰陵坊中,权万纪起初的动作不算快,当他搜完整个院子,却发现空无一人的时候,连忙自院中撤离,想要赶回东宫,但他的脚程又怎比得上李承乾。 东宫以南,兰陵坊以北,在两地东西来往必经的光福坊和靖安坊之间的主坊道上,南去的李承乾和北归的权万纪撞了个正着。 “权家令止步,这是欲往何处?”李承乾远远地瞧见权万纪带人上前,于是命人堵住了整个坊道,自己上前对于权万纪问道。 权万纪看着李承乾急吼吼的样子,也知道必是自己的行踪叫他探知了,权万纪早有准备,见得李承乾上前,倒也不惧,回道:“臣领人外出公干,如今事情办完了,自然是回宫去了。” 李承乾问道:“你去了哪里?” 权万纪回道:“兰陵坊,东宫别苑。” 李承乾闻言,知道权万纪果然是去了兰陵坊,于是冷声道:“你是太子家令,当在东宫,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权万纪倒也有几分诤谏之臣的模样,不卑不亢地回道:“兰陵坊东宫别苑在东宫名下,臣身为太子家令,掌管宫中诸务,自然是去得的。” 李承乾眉头紧皱,也不知权万纪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藏了称心在那儿,于是盯着权万纪,试探着问道:“你去那里作甚?” 权万纪道:“兰陵坊别苑并无人居,但近来臣得到消息,那处别苑中常有人进出,颇为怪异,故而前去查视。” 李承乾接着试探问道:“区区一个别苑,也值当你一个家令亲自前往吗?” 权万纪道:“事必躬亲,职责所在而已。” 权万纪态度强硬,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根本就没有向李承乾低头的意思,李承乾自知叫权万纪妥协是不能了 李承乾看了看权万纪带着的一群人,其中并无称心的身影,于是问道:“家令想必是进了别苑了,人呢?” 权万纪反问道:“不知太子说的是什么人?” 李承乾急了,问道:“自然是别苑中的人。” 权万纪如实道:“太子也瞧见了,臣并未拿到任何人。” 权万纪所言确是实情,他在兰陵坊别苑并未拿到任何人,但李承乾哪里会听信权万纪的话,说不得权万纪是早知自己会在此围堵他,已经另外命人带着称心进宫问罪去了。 权万纪越是如此淡然的模样,越是叫李承乾觉着他必有所恃,觉着他必定是已经拿了称心。 李承乾早已没了耐心,指着权万纪怒道:“权万纪,你好大的胆子,你背着本宫拿人,还在此胡言,难道正当本宫治不得你的罪吗?” 李承乾脾气暴躁,再加上称心被拿,早已失了分寸,可权万纪也不是善茬,他费了这般多的心力捉拿称心,亲自跑了一趟,却叫称心走了,权万纪的耐心也早已所剩无几。 权万纪看着方才屋中的布置,显然是早有谋划的,而如今再看着李承乾的模样,一口咬死了是他拿了称心,大有要将此事推在权万纪身上的意思。 权万纪的心里顿时有了些自己被李承乾戏耍了的感觉,权万纪道:“太子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现在在这里说的什么话,太子只管问罪便是,此事就是闹到陛下那边,臣也不惧。” 权万纪口中所说的李承乾自己做的事情指的是他通知称心逃离,戏耍于他的事情,但李承乾根本不知称心已经逃了,在他看来,权万纪说的他自己做的事情却是他私藏称心之事,而且听着权万纪的话,大有要闹到李世民那边的意思,这不就是要在圣前弹劾他吗? 权万纪的话叫李承乾越发地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称心必是被权万纪所拿,只是眼下被藏了起来,或者已经送去宫中了。 李承乾顿时心中大急,而就在此时,两方人马相持不下的时候,前往兰陵坊别苑探查的赵节终于赶到了。 第十四章 权万纪之死 李承乾和权万纪在此牵扯了些时候,权万纪觉着是李承乾给他设了圈套,故意要他难堪,而李承乾觉着是权万纪已经将称心锁拿,欲送到宫中弹劾于他,终于就在此时,赵节到了。 如果说之前李承乾哪怕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权万纪未能拿下称心的话,那赵节带回的消息便彻底打破了李承乾的期望。 “兰陵坊那边的情况如何?”李承乾见赵节上前,连忙对赵节问道。 赵节靠着李承乾的耳朵,小声地回道:“别苑的门已被破开,眼下别苑中空无一人,里院的内室中更是只见两摊血迹,恐怕人是被拿去了。” “什么!”李承乾面露讶色,惊讶道。 正如赵节所言,兰陵坊别苑中的人除了称心,还有六七个撷玉楼送来,专门在别苑中伺候称心的侍婢,可如今这些侍婢和称心都不见了踪影,而且在里院的内室还多了两摊血迹,这多半也是权万纪在捉拿称心时,称心不从,被打伤留下的。 “权万纪,把人给本宫交出来!”有了赵节的话,李承乾越发笃定了称心已被权万纪拿了,李承乾指着权万纪,怒喝道。 古有云之:“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权万纪还并无过错在身,权万纪本就被戏耍了一遭,又被李承乾临街当众喝骂,权万纪的暴脾气岂能受此折辱。 权万纪当即道:“臣不知太子要的是什么人,也交不出来,太子若要人,臣是没有的,太子只管问陛下要去便是,且叫陛下来断一个是非曲直。” 权万纪不过一时急怒所言,抬出了李世民来压李承乾。 权万纪未拿到称心,故而也无从弹劾李承乾,权万纪的本意不过是反讽李承乾而已,要李承乾好自为之,否则他便要上禀李世民,当街无故为难大臣了,但这话传到李承乾的耳中,可就不是这个味道和意思了。 权万纪所言岂不正是印证了他的猜想,权万纪这是密令人压着称心进宫了吗?否则为何权万纪要李世民来断这个公道。 此事若是闹到了李世民那里那还了得?那他的太子之位便不用坐了,李承乾当即下令道:“来人,把权万纪给本宫拿下。” 李承乾一声令下,后排李承乾带来的突厥人举起弓箭指向了权万纪并一众仆从,前排的东宫卫率便要上前拿人,但权万纪倒也刚直,是个硬骨头,看着举箭的突厥人和上前的东宫卫率,也是巍然不惧。 权万纪指着东宫卫率,喝骂道:“我乃陛下亲封之太子家令,岂是你们能拿的。谁敢拿我谁便是谋逆,我看谁敢动手。” 汉、晋之时,诸王分封,便有国相,由中央朝廷所命,任于地方,辅弼亲王,既是为佐治国政,更是为监察诸王,节制地方。故而凡汉晋两朝诸王谋反,若国相不能从逆,必先杀国相,而后才能起兵。 而唐不行分封,故也无诸王国,也无从置国相,只置王府长史并家令,长史主外,家令主内,而长史和家令便分担了以往国相职责,其中自也包括监察诸王,亲王如此,太子亦是如此。 所以严格来说,权万纪不止是李承乾的人,更是李世民的人,无论李世民有否这样的意思,在官制上权万纪都是奉李世民之命安插在东宫的人。 太子家令虽在东宫治下,但任免却只由皇帝,太子动不得他,故而东宫的人,包括太子李承乾在内,谁敢动权万纪,还真就跟谋反无异。 权万纪之言一出,不止是东宫卫率,就连李承乾也有些逡巡了,谋反的名头太大,谁都扛不起。 卫率不敢上,都纷纷看向李承乾,李承乾也不敢下令,局面一时间就有些僵住了。 堂堂太子,在权万纪的面前也仍旧不敢造次,权万纪看着自己震慑住了太子,脸上怒色缓和,不禁也多了几分得色和笑意。 但权万纪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来得及绽开,因为就在相距权万纪一百余步外的不远处,一个停在街角看似不起眼的马车上,一个人正坐在马车中死死地盯着权万纪,而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楚王李恪的卫率统领薛仁贵。 薛仁贵盯着权万纪,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权万纪的咽喉,看着权万纪仿佛看着一个死人。毕竟一百余步,这个距离对寻常人来说自然是远了,但对薛仁贵而言,却是手到擒来。 张弓搭箭,就仿佛薛仁贵每天做的那般,行云流水的动作,随着“咻”地一声破空声响起,志在必得的一箭便自薛仁贵的手中飞出,直奔权万纪而去。 “快走,权万纪已死,速回王府向殿下复命。”一箭尚在空中,薛仁贵已知权万纪必死,对驾车的车夫急令了一声。 车夫得令,轻轻一扬鞭,马车便拐进了坊道之中,奔王府去了。 马车车轮才动,薛仁贵的冷箭已至,从头到尾,权万纪都不曾以为东宫的人敢射杀他,更谈不上任何的防备,就这样,薛仁贵的一箭正中权万纪的咽喉。 “噗嗤!”一阵入肉之声响起,冷箭刺进了权万纪的咽喉,刹那间就夺去了权万纪的性命,权万纪丝毫没有防备过来,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有隐去。 这一幕来得突然,不止是权万纪没有料到,李承乾也没有料到,看着突然一箭自身后飞来,射中了权万纪的咽喉,李承乾一下子愣住了。 李承乾是愣住了,他身后的那群突厥人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 在这些突厥人的眼中,李承乾贵为太子,竟被一个下官冒犯了,那李承乾杀了他又有何不可。薛仁贵一箭射出,有些人只当是李承乾下令射杀的,竟鬼使神差地也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有一个人射,便有两个人射,而后一群人就把手中的箭都射了出去。 二十几个突厥人,纷纷射向了权万纪和他身后的家令府仆从,一瞬间仆从便倒下了六七人,权万纪更是身中数箭,如刺猬一般,若不是这些突厥人射术寻常,恐怕还能再给权万纪来第二波。 “谁干的!谁他娘干的!” 李承乾自幼随名师读书,涵养极好,但这突然其来的一幕几乎将他逼上了绝路,李承乾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突厥人,骑在马上,浑身颤抖地喝骂了起来。 第十五章 摇摇欲坠 权万纪死了,死地突然,没有人知道权万纪是被薛仁贵射杀,所有人,包括李承乾自己都觉得起初射杀权万纪的那一箭是他身后的突厥人放的。 权万纪是谁,太子家令,言官出身,朝中有名的诤谏之臣,杀了他,便是再向所有言官,甚至是满朝文武宣战。 此事干系重大,甚至可以直接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因为没有哪个官员会愿意这样一个嗜杀朝中大员的太子坐于东宫,下到不入流的小吏,上到三省宰辅俱是如此,甚至就连原本一直护着他的东宫属官都会起来弹劾他。 以往他昏庸,贪图玩乐,但还能叫百官谅解,可现在他杀了无辜的权万纪,已经严重触犯了朝中官员的底线,践踏了他们的尊严。 今日他能杀进谏的权万纪,异日他若为帝,是不是就可以杀魏征,杀于志宁,杀杜正伦,甚至是房杜二相?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李承乾坐在马上,看着倒在地上的权万纪的尸体,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在权万纪倒地的一瞬间崩塌了。 李承乾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从反驳,是他下令拘拿权万纪的,是权万纪自己拒捕的,箭也是突厥随从射出,而这些突厥随从更是他带来的。 一节节,一环环,死死紧扣,扣地李承乾翻不了身,透不过气,权万纪是他李承乾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所杀,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李承乾跑不了了。 “谁干的!谁他娘干的!”李承乾浑身颤抖着喝骂着,仿佛一个市井泼皮,浑然没有半分国之储君的模样,而他现在确实也算不上真正的储君了。 “太子杀人啦,太子当街杀人啦。”此处是临街的坊道,和长安城连贯南北的天街也不过一坊之隔,白日里人虽不太多,但也不少,原本在围观的百姓看着眼前的一幕,纷纷叫唤了起来,四散逃开。 百姓这一散,消息不胫而走,李承乾已经杀了权万纪和部分家令府仆从,难不成他还能为了封锁消息,再追杀这些百姓不成,更何况他就算杀,又能杀地干净吗? 隔一坊之地就是长安城最热闹,人最多的天街,人只要一散,消息很快就会传的人尽皆知,李承乾看着四散开来的人群,只觉着脑袋一昏,竟险些栽下马去。 一旁的赵节眼疾手快,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李承乾,对李承乾道:“太子小心。” 李承乾仿佛一瞬间脱力了,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坐在马背上眼睛空洞无神,口中道:“完了,全完了。” 临街杀人,杀的还是太子家令,这次谁都保不住他,他的太子算是做到头了。 赵节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李承乾木然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还由得着你我吗?恐怕消息一出,武侯铺的人已经赶来了。” 长安城城中治安属左右侯卫管辖,左右侯卫在城中各处要道设武侯铺,李承乾临街杀人,正属武侯铺管辖之内,故而李承乾有此一言。 果然,也正如李承乾所言,李承乾话音才落,已经有右侯卫的士卒自不远处赶来。 —————————————————— 延康坊,楚王府,书房。 薛仁贵在靖安坊射杀权万纪,随后便直奔楚王府而回,向李恪禀告此事了。 书房中,李恪正端着笔在书房中练字,临摹的正是王羲之的帖子,只是临字之事本该平心静气才是,但李恪神情凝重,显然是在等着什么极重要的消息,哪里有半分临字该有的模样和心境。 “三郎好笔法,运笔这般沉重,宛如刻木。”在李恪的身旁,武媚娘看着李恪临下的字帖,用墨过重,显然是没有掌握好腕力,大没有以往的水准,于是对李恪打笑道。 李世民独喜王羲之的字,朝中百官和诸皇子为投李世民所好,多有习练王羲之字帖的,李恪的笔法本就不弱,学王羲之的字也学地有六七分火候了,但看着李恪方才写的这些字,还不如以往一半的水准,故而武媚娘有此一言。 李恪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摇了摇头笑道:“本王今日心境不佳,实在不宜练字,今日便就到这里吧,再练下去怕是要被你更加笑话了。” 武媚娘掩嘴笑道:“媚娘不过如实说来罢了,若是三郎这般笔法,将来璄儿的书法你怕是教不得了。” 李恪看着武媚娘的模样,心中的紧张倒是缓解了不少,李恪笑道:“为夫书法寻常,不过勉强拿的上台面罢了,将来璄儿的书法自然不是我来教的,我可是另有人选。” 武媚娘闻言,好奇地问道:“不知殿下属意何人?” 将来李恪若能为帝,李璄便是皇子,皇子的业师还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皇子在朝中地位,比如魏王业师为王珪,那朝中那些被王珪提拔,或与王珪交好的大臣自然而然地就与李泰交好,给李泰平添了不少人脉和势力。 李泰如此,对于李璄而言,此事亦然,若是李璄之师位重,那李璄不止能得其助益,更代表了李恪的重视,武媚娘自然万分关切。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璄儿是长子,拜师之事不可马虎,我欲请岑师教授,也不知岑师愿不愿。” 李恪之言一出,武媚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岑文本贵为宰辅,更是李恪的业师,是楚王党官员中威望最高,也是最得李恪信重的人,将来若李恪能为帝,岑文本便是板上钉钉的诸相之首,他若为李璄业师,对李璄自然助益极大,也可见李恪对李璄的重视和疼爱。 方才武媚娘见李恪颇为紧张,故而特意打了岔,李恪想起爱子,心里原本的忐忑果真缓和了许多,而就在此时,离府许久的薛仁贵终于回府了。 “末将薛礼向殿下复命。”薛仁贵一路疾走,直到书房门外,对李恪道。 李恪看见薛仁贵到了,心里憋着的一口气仿佛一瞬间松了下来,李恪忙问道:“事情如何?” 薛仁贵回道:“权万纪已死,事情成了。” “好。”李恪重重地一抚掌,激动道。 一旁的武媚娘闻言也笑道:“此事已成,恐怕稍后父皇便该传众臣入宫了,媚娘先为殿下更衣。” 第十六章 东宫将废 时近盛夏,西征历时近三月的侯君集终于凯旋回京,大军凯旋,这本是朝中盛事,但李世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脸色也难看地很。 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发生在今日,太子李承乾临街射杀太子家令权万纪之事,事到如今,此事已经被彻底做死,太子李承乾绝没有在此事之上翻盘的可能了。 权万纪是在史书上原不过只一个一笔带过的小人物,在名臣如云的贞观盛世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但却万万没想到,因为李恪的缘故,他竟成了煽动翅膀,改变历史风向的那只蝴蝶,以这样的方式被后世所记。 太极宫,甘露殿,李世民正怒气冲冲地在宫中端坐,诸位宰相并李恪、李泰、长孙无忌几人在殿下站着,而太子李承乾正跪在殿下。 李承乾虽然临街杀人,但毕竟处东宫之重,右候卫的士卒还是不敢轻慢于他,于是便软硬兼施地将他请进了宫中,交由皇帝亲自发落。 李承乾跪在甘露殿的正中,头木然地低着,李世民看着跪在身前的李承乾,越看心中的怒意越重。 李承乾被拿地急,还不曾来得及回去东宫更衣,他的身上还穿着做戏时穿着的突厥服饰,在这满朝朱紫的文武之中显得尤为扎眼,格格不入,李世民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武德九年,突厥兵临长安,逼得彼时的大唐朝廷赠金银,遣质子,才勉强保住了国都,得以休养生息,现在看来,这仍是莫大的屈辱。 而后四载,大唐上下同仇敌忾,厉兵秣马。将不畏死,李恪又在漠北用命,才有铁山大胜,一举定了突厥,洗雪旧耻。 可就在今日,李承乾堂堂太子,竟效仿胡人,又穿着突厥服饰出现在了宫中,这可是在打李世民的脸,也是在打在突厥受了四载委屈的李恪的脸,李世民看着不争气的长子李承乾,又看着在殿中一旁沉默不言的次子李恪,李世民既心头李恪,更是迁怒李承乾。 “跪在殿下的是谁?是我大唐的太子,还是突厥的叶护!”李世民猛地一拍桌案,打破了殿中的宁静,怒喝道。 李世民一声喝下,李承乾被惊地不自觉地周身一颤,李承乾抬起头,伏地拜道:“儿臣李承乾,拜见父皇,向父皇请罪。” “哼!” 李世民哼了一声,问道:“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李承乾战战兢兢地回道:“儿臣罪在不该使突厥人捉拿权万纪,误伤杀之。” 李承乾尽力地想去把自己摘出来,故而说的话也尽力都把罪责推在那些突厥侍从的身上。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并未直接否决李承乾的话,而是接着问道:“兰陵坊的别院是不是你东宫的,别苑中原住着的称心是不是你蓄养的,借着为母诵经的借口私会男宠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你都能脱地开身吗?” 李世民的东宫卫率也有多人被扣拿,早将李承乾近来所做之事抖了个干干净净,李承乾哪里还有半分狡辩的余地。 李承乾道:“这些事情确是儿臣所为,但儿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至于射杀权万纪之事,确非儿臣本意啊。”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到了此时,犹在狡辩,没有半分的担当,心中的怒火烧地越盛了,李世民拿起手边的笔筒,便砸向了李承乾的肩膀,指着李承乾喝道:“你的罪责又岂在此一处,你是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你的罪责大了去了。” 李世民行伍出身,手劲不小,他带怒这么一丢,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李承乾的身上,李承乾觉着肩膀上刺骨地疼,但纵是如此,李承乾也是一动不敢动,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跪在殿中。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闷不做声,顿了片刻之后,才对殿中的诸位宰相问道:“太子当街杀人,传恶甚广,虽罪不至死,但仍不可轻恕,列位以为该当如何?” 权万纪全无罪责,李承乾便当街杀了他,这是李承乾身为储君对臣权,对朝中百官的一次挑衅和凌辱,此事若是处置不好,必会使大唐上下失调,内外不和。 而几位宰相便是群臣之首,侍中魏征更是言官中高山仰止的人物,李世民问他们的意思,也是在试探他们的想法,借他们之手平息朝中百官众怒。 李承乾无故杀了权万纪,这本就是打破了朝堂上的规则,自然会引起众怒,李承乾视百官为鱼肉,但百官中却没有人愿意真的去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要平息百官之怒,务必要重责李承乾。 若说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朝中文武便是能聚水为波的风暴,君臣对立,人心背离,可是要学前隋那样亡国的。 故而为平息众怒,严惩李承乾是必然的,当着众位宰相的面,李世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李承乾是李世民之子,国之储君,自古没有以君殉臣的道理。 李世民最是护犊,正如李世民所言,太子传恶甚广,但罪不至死,要重责可以,偿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侍中魏征性子最是暴躁,李世民之言才落,便上前跪拜在地,伏首道:“太子擅杀朝中重臣,其罪之恶犹胜商纣夏桀,比之前隋炀帝更胜百倍,论情论法,俱不可再为国储,臣请废太子储君之位。至于臣,臣身为太子太保,太子铸此大错,臣亦有教导不严之罪,臣请连坐。” 李世民当街杀人,杀的还是太子家令权万纪,太子家令属东宫辅臣,掌管宫内之事,太子家令之于太子,便好比宰相之于皇帝,今日李承乾敢乱杀权万纪,将来如若登基便敢乱杀宰相。 李承乾擅杀朝臣,太子之位必然是保不住的,而魏征身为太子太师,身负教导之责,李承乾犯此大过,魏征请罪也在情理当中。 魏征之言才落,房玄龄、杜如晦、岑文本、于志宁等人也纷纷跪了下来,所言也大多和魏征一样,既是请废太子之位,又自请连坐,请李世民降责。 魏征是太子太保,房玄龄是太子詹事,于志宁是太子左庶子,杜如晦和岑文本亦奉李世民之命东宫行走,教授李承乾治国处政之道,魏征请罪,他们自也避不开。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场景,顿时头疼非常,这些人都是朝中宰相,大唐的顶梁之臣,若是都罢了他们的官,朝廷也就乱了。 李世民看了眼身旁的李恪,问道:“恪儿以为该当如何?” 第十七章 威逼侯君集 “恪儿以为该当如何?” 李世民的话传进李恪的耳中,李恪一下子有些愣住了,李承乾和李恪同为皇子,李承乾更是兄长,李恪的身份敏感,按理说李世民是不当问李恪的意思的,但眼下李世民也确是陷入了难处。 李承乾杀人一事,李恪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李世民、李承乾并朝中文武宰相当面,要说李恪完全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但李恪又和百官不同,他和太子是兄弟,若是说的太过严厉,恐怕有些不妥,可若是求情,更会开罪百官。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李恪思虑了片刻,顿了顿,才恰到好处地面露满满的伤痛和无奈之色,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叹道:“父皇恕罪,此事儿臣无话可说。” 李恪所言、所为恰到好处,正是触及了李世民的内心。 李恪在李世民眼中一向是友爱兄弟的,对李治、李愔这些阿弟疼爱万分,对李承乾这个兄长更是敬重有加,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心中猜想着必是李承乾所为让李恪难过、失望至极,李恪不愿重责李承乾,却又无从回护,这才会无话可说。 李世民的心里不禁对李恪更多了几分怜爱之情,也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朕知道你的难处,便不为难你了。” 李世民话音才落,接着又转头对长孙无忌问道:“辅机呢?你是朝中重臣,又是太子的舅父,你以为该当如何?” 其实满朝文武当中,要说眼下处境最尴尬的,除了李承乾自己之外,恐怕就属长孙无忌了。 长孙无忌是李承乾的舅父,长孙家的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和李承乾的太子之位绑于一处,他自然不希望李承乾有失,可长孙无忌又是朝中重臣,世家子弟,李承乾临街杀人,是置臣权于不顾,长孙无忌又不能坐视不理。 不过长孙无忌虽然左右为难,但他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犯众怒的事情他不会做,眼下李承乾看着就是保不住了,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不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和百官作对。 长孙无忌回道:“太子之过,或有秉性使然,亦或有偶然,但却不当是众位大人的过错,若是如此较过,恐怕朝中三品及以上大员,没有几个能够身免,那朝堂岂非乱了套了吗?” 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时间最久,也最清楚李世民的心思,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若是诸位宰辅都因太子之过连坐了,那朝务又该如何,故而务必要将诸位宰相从中摘出来。 长孙无忌说完后,又接着道:“太子铸此大错,废黜东宫之位当是必然,但东宫居国之储贰,重比泰山,岂能轻言而决,如此简略。此事当推于朝议,有史官录事,百官共见才可终定。” 此事发生地突然,长孙无忌也没有丝毫的准备,甚至来不及细思,但长孙无忌又不想就此完全放弃了李承乾,便想着将此事暂且延后六日,待朝会再议。 长孙无忌之言正和李世民心意,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辅机老成持重,正是谋国之言,甚和朕意,此事暂先如此定下。至于太子,先行押回东宫禁闭,待六日后大朝,朝议之后再行正式废黜。” ———————————————— 虽说今日未能一举废黜了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但李承乾之过甚大,现在就算是长孙皇后复生,也保不得他的太子之位。 听着李世民和诸位宰相的意思,废黜李承乾已然板上钉钉,也不过是这六七日间的事情了。 李恪自甘露殿出宫,走在回府的路上,就在李恪必经的永安门外,却有一人正在等着他,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凯旋回京的侯君集。 时值正午,又是仲夏,正是一天中最是炎热的时候,寻常人在外多待片刻都是不愿的,但侯君集却专程在此等候,自然是有要事了。 “末将侯君集拜见殿下。”李恪刚到永安门下,侯君集便连忙上前,俯身拜道。 李恪看着侯君集的满头汗珠,显然是在此等候了有些时候了,李恪笑了笑,对侯君集道:“大将军凯旋还京,本王忙于朝务,还不曾当面恭贺,不想竟在此与大将军偶遇了。” 侯君集道:“末将与殿下相遇并非巧合,末将是在此专程等候殿下的。” 李恪不解地问道:“大将军在此候着本王作甚?” 侯君集道:“末将是专程向殿下赔罪来的。” 侯君集和李恪并无太多交集,他向李恪赔罪,自然就是为了贺兰越石战死之事,但不知怎的,李恪的记性竟仿佛一时间变得差了,似乎不记得此事一般,李恪问道:“大将军在本王这里并无过错,赔罪之说又从何谈起?” 侯君集听着李恪的话,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了。 对于贺兰越石之事,侯君集本是不惧李恪的,也没有赔罪的打算,因为在今日之前,李承乾才是太子,李恪威望再高,也只是亲王,奈何不得他。 可随着李承乾铸成大错,太子之位注定不保,李承乾一旦落马,那李恪便成了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而李恪如果入主东宫,将来是要登基称帝的,侯君集再和李恪死磕,不是自寻死路吗? 侯君集现在是识相了,想跟李恪低头,但听着李恪话,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显然是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侯君集只得接着道:“末将赔罪,自然是为了贺兰越石之事,贺兰将军战死,虽非末将所愿,但末将身为主帅,亦难辞其咎,特来向殿下赔罪。” 李恪摆了摆手道:“大将军如此赔罪,何来的诚意?” 侯君集问道:“不知殿下何意?” 李恪嘴角轻挑,不屑道:“死的人是贺兰越石,大将军跟我的赔什么罪,大将军若真的要赔罪也该去贺兰家,给贺兰越石披麻戴孝,磕头谢罪才是。” 李恪之言入耳,侯君集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堂堂国公,当朝大将,去向部下披麻戴孝,三跪九叩成何体统,李恪这分明就是无意求和,故意在为难、羞辱他。 侯君集强压着怒意,沉声道:“殿下这是故意在为难末将了。” 李恪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道:“你虽年长,但武艺却不及我,此地若非在宫中,本王必定要你好看。” 李恪故意激怒了侯君集,说完,轻笑了一声,也不顾身后的侯君集,自己扬长而去了。 第十八章 逼反 平康坊,撷玉楼。 里院,布置清雅的内室,遍地狼藉,桌椅歪倒,地上还散落这衣物,酒樽之类,显然是雷雨才过的景象。 而在内室最里面挨着墙的床榻之上,李恪正趴在床上,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木质的窗橼,发出轻微的“咚咚”响声,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萧月仙如水蛇般伏在李恪的后背之上,指如葱白,轻轻地在李恪的后背上滑动,嗔怪道:“殿下近日这是怎么了,总喜欢在这时思虑事情,难不成是对仙儿厌烦了吗?” 美人娇嗔入耳,李恪感受着后背的痒意,才知自己又唐突了佳人,李恪缓缓翻过身去,将萧月仙稳稳地抱住,赔罪道:“仙儿之美本王就是再尝个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觉着乏味,又怎会对你厌烦呢,本王只是近来事情杂多,走了神罢了。” 萧月仙靠在李恪的怀中,不解地问道:“太子失位已成定局,废黜之事大功即将告成,殿下还在想些什么?” 李恪道:“太子被废虽已成定局,但也未尝没有复立的可能啊。” 萧月仙问道:“殿下是担心陛下如前隋文帝那般,先行废黜,而后又生复立之心?” 前隋开皇年间,原太子杨勇受杨广所陷,先为隋文帝杨坚所废,而后隋文帝心有生悔意,几番欲复立杨勇,最后使得父子对立,兄弟相残,萧月仙所言便是此事。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 萧月仙道:“当不会如此吧,前隋勇太子是因独孤皇后力主易储而废,并无实过,而如今太子之行已是板上钉钉,绝难再翻,难道还会有变吗?” 李恪道:“太子是嫡长子,此事前隋有之,我朝也未尝不会。更何况太子当街杀人虽是大过,但却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此事之后太子会失势,但却未必会就此失宠,只要太子未彻底失宠,凡事便皆有可能。” 纵容属下杀一个权万纪,要皇子偿命是绝无可能的,此事之后李承乾的储位被废是必然的,但绝不会自宗室除名,甚至多半还能保下个王爵。 只要此事之后太子圣宠还在,他又能够痛改前非,他就未尝没有重还东宫的可能,毕竟此次失势的只是太子一人,长孙家可还在呢。 “那殿下的意思是?”萧月仙仰起头,看着李恪问道。 李恪道:“要么不动手,既然动手了就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机,本王要趁热打铁,给太子来一个狠的。” 萧月仙看着李恪成竹在胸的模样,不解地问道:“太子是陛下嫡长,有什么法子能将太子按死的,除非...” 萧月仙一边说着,一边想着,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对李恪道:“谋反?要想叫太子永无翻身之力,除了谋反,恐怕别无他法了。” 李恪见状,笑道:“你说的不错,正是谋反,只要太子谋反,就算他是嫡长子,就算有十个长孙无忌助他,他也无力回天了。” 萧月仙听到谋反之事,顿时兴致大涨,竟起身坐在了李恪的小腹之上,看着李恪,问道:“要说殿下有谋反的本事和魄力,仙儿是信的,但太子文弱,手中除了东宫六率再无兵权,他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吗?” 李恪摇了摇头道:“以太子的本事,他连东宫六率都掌握不了,他能用的最多就是左右内率府的百来人,他何来的兵权。”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越发地不解了,接着问道:“既然太子手无兵权,他又怎敢造反呢?” 李恪笑道:“因为今日本王送了他一份大礼,他是没胆魄,没兵权,但有人却胆大妄为,而且手握重兵。” 长安城虽大,但手握兵权,能掀得起风浪的只有十六大将军,至于其余各府卫率都成不了气候。 但十六卫大将军中除了李恪掌右骁卫,李泰掌左侯卫是皇子掌军外,余者诸卫大将军要么是皇帝心腹,要么是开国元宿,对李世民忠心耿耿,谁又会冒此等风险,从逆李承乾? 萧月仙起初听着李恪的话始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看着李恪自信的模样,又不会是胡言乱语。 秦叔宝、程知节、刘弘基...萧月仙脑海中把十六卫大将军的人名都过了一遍,始终觉着不对,但就当她想起一人时,突然了停住了,这人便是侯君集。 侯君集和李恪不和,此前因为贺兰越石之事更是开罪死了李恪,若是李承乾失位,李恪入主东宫,侯君集必定寝食难安,而且这样的可能性极大,这也是他能够和太子合流,对付李恪的缘故。 萧月仙道:“殿下所言必是侯君集。” 萧月仙心思玲珑,似乎天生便有这等天赋一样,李恪不过稍稍提及,她便猜了出来,这叫李恪也不得不佩服。 李恪轻轻捏了捏萧月仙的脸颊,道:“好聪明的女子,你若是皇子,本王都为未尝是你的对手。” 萧月仙笑道:“殿下玩笑,仙儿所长不过小道,哪能及得上殿下。只是殿下虽因贺兰越石和侯君集结仇,但只凭此一事能叫侯君集下定决心吗?” 李恪道:“恐还不够,但本王还会再推他一把,侯君集西征之时手脚不干净,贪墨不少,更纵容麾下抢掠,本王若是将此事捅了出去,侯君集必定难堪。两罪齐下,为了自保,他不反也得反。” 萧月仙想了想,道:“若是太子谋反,那咱们的撷玉楼岂不是待不下去了。” 李恪道:“这是自然,称心是自撷玉楼出的,这些日子以来撷玉楼又和东宫颇多瓜葛,太子不反还好,一旦反了撷玉楼必受牵连,你近些日子便可撤出了。” 萧月仙可惜道:“好好的一个撷玉楼,费了这般多的银钱和心力,竟然就这样废弃了,实在可惜。” 李恪道:“此事没这么快,你还有几日功夫,寻摸个合适的买家,把撷玉楼卖了便是,左右这撷玉楼是座金山,还能缺了下家不成。” 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掩嘴笑道:“殿下不在江湖,不知其中的利害,撷玉楼买卖这般大的动静,不知多少人盯着,无论看家还是买家都不会是寻常人,一旦挂卖必出乱子。这个当口还是小心为上,故而为了殿下大业,这撷玉楼只能废弃,卖不得。” 李恪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倒也无妨,不过一座撷玉楼罢了,也就是东南盐行三五个月的赚头而已,弃了便弃了,毕竟和太子之位相比,这点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第十九章 风暴将起 侯君集西征所立,也算是灭国之功,但侯君集的运气并不好,因为他被李恪盯上了。 侯君集是李世民天策府旧臣,在玄武门之事上也是出了大力的,故而李世民对他很是信重,待之不薄,不仅官拜大将军,封陈国公,每岁的金银赏赐更是不计其数,按理说侯君集是不差钱的。 但高昌城位处丝绸之路要塞,位置之好得天独厚,富庶非常,就当当初侯君集拘拿鞠文泰,破开高昌王城之后,成箱摆放,堆积如小山般的金银珠宝还是晃住了他的眼睛,叫他再难挪开。 依理而言,高昌王城中的珠宝属战利品,当上缴国库才是,但侯君集贪婪,已经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眼,竟胆大妄为,将王城中的财宝据为己有。 其实主帅出征,大捷之后贪墨些珠宝也是有的,侯君集所贪虽然数额大地惊人,但倒也算不得什么重罪,最多就是功过相抵,毕竟当年李靖北伐突厥,为了自污也曾干过私分珠宝的事情。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侯君集如此行事,很快便叫下面的将士都知晓了,主帅尚且如此,上行下效,侯君集麾下的部将自然也眼热了起来。 不过王城中的大头已经被侯君集拿了,将士们不能从侯君集手里抢东西,于是西征将士就把目标放在了高昌国的商户和百姓家中,一时间整个高昌国,二十一城在降后化作人间炼狱,竟被唐军洗劫一空,杀人越货已是常事。 士卒如此作为本是犯了军法的,但侯君集自己开了个好头,下面的风气又哪还能刹得住,为了堵住将士们的嘴,侯君集只得纵容将士如此,不敢治罪。 西征大军中不乏李恪的眼线,就是副帅契苾何力也和李恪交好,李恪想知道,一问便知,甚至就在侯君集大军还未凯旋到京的时候,李恪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不过是李恪一直压着,拖到今日这个恰当的时候才发难罢了。 长安城北,御史台,府衙。 “下官侍御史谢冲拜见王中丞。”新晋御史台佐贰官、御史中丞王玄策正在府衙处事,侍御史谢冲突然入内,对王玄策拜道。 王玄策抬了抬手,示意谢冲起身,问道:“谢御史来此何事?” 谢冲道:“下官今早收到了份自禁军递来的告书,不知该如何处置,故而向中丞请示。” 王玄策闻言,问道:“侍御史掌纠察百官之责,可直达天听,何事还需要向我请示?” 御史中丞虽掌带侍御史,对侍御史有上下统属之权,但御史台毕竟官职特殊,未免有包庇之嫌,侍御史的奏疏都可越过御史中丞,直达御前,御史中丞一般是不问的,故而王玄策有此一言。 谢冲道:“此事干系重大,所弹劾的更是朝中大员,下官不知该不该弹劾,也不知该如何弹劾,依例还需中丞示下。” 谢冲之言一出,王玄策已经猜到了谢冲所指何事,王玄策是李恪的心腹之臣,又在御史台为官,是为李恪喉舌,李恪要动侯君集,自然会将此事告知王玄策,王玄策一看谢冲的样子,便知道他所指何事了。 王玄策道:“何事如此重大,拿来我看看。” “诺。”谢冲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告书递到了王玄策的手中。 王玄策拿起告书一看,果然正是侯君集之事,王玄策面作怒意,拍案道:“竟有此事,侯君集枉顾圣恩,罪该万死。” 谢冲道:“正如中丞所言,此事太过骇人,下官一时间竟也有些难做了。” 王玄策问道:“你的顾虑在何处?” 谢冲回道:“侯君集乃陛下爱将,当朝国公,此事咱们是不是先跟兵部还有尚书省那边打个招呼?” 侯君集有功在身,更是李世民心腹爱将,在朝中同他交好的将领极多,若是贸然弹劾,不论真假,必定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谢冲有此顾虑也是正常的。 但王玄策显然对谢冲的回答并不满意,反问道:“不知谢御史位在何衙,又身挂何职啊?” 谢冲不知王玄策何意,但还是回道:“下官是中丞辖下,御史台侍御史。” 谢冲之言一出,王玄策的面色陡然一正,对谢冲斥责道:“你既知自己是侍御史,掌纠察百官之责,有入阁承诏之权,便当秉责而为,何故逡巡,你对得起自己绣衣直指的名头吗?” 谢冲听得王玄策所言,顿时有些慌了,御史台独立于三省之外,不受宰相统属,侍御史纠察百官,可直达天听,权责极高,就算是三省宰相也不管不着他们,故而他们的胆子也极大。 但御史台臣虽然不受三省辖制,在朝中横行无忌,连宰相都不畏惧,但他们却最怕一个人,那就是御史中丞。因为他们每岁岁考的命脉就抓在御史中丞的手中,若是岁考为下,可是要被调离御史台的。 谢冲见王玄策动怒,忙道:“中丞息怒,下官知道怎么做了,下官这就具实而禀,上疏御前。” 王玄策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只管如实上疏便是,若是你担心事有不妥,可在拟完奏疏后送到我处,我亦可署名上参。” 谢冲听了王玄策的话,心中顿时转悲为喜,心里也有了底。 王玄策是谁,是最早跟随李恪的臣子,十多年的君臣之情,是楚王旧部,如假包换的李恪心腹,甚至是心腹中的心腹,王玄策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如今声势最盛楚王,有了他的背书,就等于有了楚王的支持,莫说是侯君集了,就是长孙无忌他都敢弹劾。 此时的谢冲又想起了一事,那就是楚王李恪和侯君集不和的传闻,此前谢冲倒也没往这事上面想,但眼下看来,王玄策竟肯在弹劾侯君集的奏疏上署名,这背后会不会有楚王的意思在? 若当真是楚王也有意对付侯君集,那他这次可是误打误撞交好上了楚王。如今太子将废,楚王的呼声最高,说不得便会被立为储君,那如此一来他可就借着此事在楚王面前漏了脸了,这可是他难得的政治资本。 一瞬间谢冲就下定了决心,他将要写的不止是弹劾侯君集的奏疏,更是交好楚王的投名状,他必要尽他所思,引经据典,打侯君集一个万劫不复,必要叫李恪记得自己。 第二十章 敲打 侯君集近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就在李承乾临街杀人,太子之位不保的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得罪了一个多么不该得罪的人。 但侯君集虽然心中有些慌张,但倒也不至于失了分寸,毕竟李世民年才四旬,就算李恪成为太子,要登基称帝也还要些功夫,在李恪登基之前,都拿他这个功臣大将没有太多的法子。 可是侯君集实在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李恪,李恪的报复来得比他想的要早地多地多。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伏身于殿中桌案前批阅奏章,而一旁的晋阳公主李明达也学着李世民的模样,如一只小兽一般靠着李世民,伏在书案上,只是她的眼睛却不在奏章上,而是盯着身边的李世民。 李明达看着李世民看着身前的奏章,一丝不苟的模样,左看看,右瞧瞧,好奇地问道:“阿爹,你看得这些折子好看吗?” 李世民回道:“那是自然,这里面所记都是国家大事,当然好看了。” 李明达看了看李世民手边的奏折,不过看了几眼,却觉得乏味地很,于是道:“父皇看的哪里好看了,依我看还不如阿兄给我从宫外捎来的画册好看呢。” 晋阳公主是李世民的嫡幼女,年岁很小,自然也有许多兄长,但她唤别的兄长时总会在前面带上班辈排序,唯独只叫李恪作阿兄,自不必说,李明达口中的兄长自然就是李恪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你看得那些画册都是你三皇兄给你从民间寻摸来的,讲的都是些奇闻趣事,是你们小孩子看得,为父现在看的你自然还看不懂。” 李明达闻言,吐了吐舌头,晃着李世民的衣袖无聊道:“都过去一炷香多的功夫了,三兄怎么还不来。” 原来李明达今日在甘露殿不是陪着李世民来的,而是专程在此等候李恪,在长孙皇后病故之前,李恪便和李世民提过,若得闲暇他可以带着小兕子出宫散散心,而今日又到了小兕子去楚王府暂住的日子,故而李明达在此等着李恪。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看日头恪儿现在应当刚从右骁卫府衙下值,想来也快到了。怎么?小兕子就这么急着出宫吗?” 李明达道:“上次回宫前阿兄答应带我出去玩,小兕子已经等不及了。” 李世民看着李明达笑嘻嘻的模样,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问道:“这次准备去哪儿?” 李明达不假思索地回道:“去东市,听宫里人说东市最是热闹了,人多东西也多。” 李世民道:“东市是个好地方,但那里人多事杂,你去了可不能乱跑,需得留在你皇兄或者薛仁贵的身边。” 李明达出宫,大多是跟着李恪出门的,但有时李恪脱不开身,便会命薛仁贵跟着,薛仁贵是李恪卫率统领,武艺超卓,也是信得过的,故而李世民有此一言。 “好。”李明达虽年幼但却懂事,她脆生生地应下了李世民的话,便从李世民的身边退下,自顾地到一边玩耍去了,不再打搅李世民批阅奏章。 李世民诸女,除了已经外嫁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就属李明达最得李世民宠爱了,有李明达在旁李世民的心情本是极佳的,脸上也是挂着笑,但就当他看到一封自御史台送来的奏章后,却脸色大变,若非是怕吓着了李明达,恐怕已经拍案而起了。 这封奏章不是别的,正是侍御史谢冲弹劾侯君集的奏疏。 李世民为四海各族所共奉,号为天可汗,威加海内,又以仁德自诩,侯君集所作所为可是实实在在地打了他的脸。 侯君集非但纵容麾下士卒在高昌降后劫掠,擅杀百姓,更私自流放并无罪责在身的高昌官员,大唐在西域的名声几乎被他败坏了个干净,李世民怎能不怒。 李世民盛怒,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恪也恰巧走进了殿中,李恪看着李世民手中拿着奏章,很是难看的脸色,心中已经猜到了是为何事。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进殿,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李恪道:“恪儿来了,快起身吧。”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起身后,李恪上前,看着李世民的模样,故作不知地问道:“看父皇脸色不佳,可是小兕子惹父皇生气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小兕子一个女娃,能犯什么错,叫为父这般动怒,此事和小兕子无关,你且看看这个。” 李世民说着,把手中谢冲的奏疏递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看着手中的奏疏,也是脸色骤变,仿佛也被奏疏中所言之事惊到了。 李恪拿着奏疏,并未即刻同李世民谈及此事,而是先让李明达跟着殿中的侍婢去了偏殿玩耍,而后才对李世民道:“侯君集怎敢如此?” 李世民道:“侯君集也算是军中宿将了,跟随为父多年,没想到他行事竟这般没有分寸,手脚也这般不干净,实在太叫为父失望了。” 正如李世民言下之意,大唐强盛,冠绝海内,他们有着天生的心理优势,若侯君集只是杀个把人,私吞些钱财,李世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唐外战频繁,又有多少武将的手上真的是干干净净的。 就是李恪出征,有时也会扣些本该上缴国库的钱财分赏将士,安抚人心,这都是大家默认了的,;李世民一般也不会多问,只是侯君集做的太过,吃相太难看,坏了规矩罢了。 李恪道:“侯君集这般作为,我大唐恐怕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日后经略西域,只怕要多费许多功夫了。” 李世民怒道:“侯君集此事必当重惩,否则我大唐在四海藩国眼中的威信势必大减,到时人人思危,视我大唐如食人虎豹,那还了得。” 李恪想了想,回道:“只看谢御史奏疏所写,不过闻风奏事,并无真凭实据,侯君集毕竟是功臣大将,不便轻动,儿臣以为此事当密行调查,待彻查清楚后再行处置,眼下只需先做敲打便可。侯君集也是老臣,他若能主动向父皇认罪,那便是最好了。” 李恪所言也有他的道理,谢冲所言虽多半不虚,但侯君集毕竟也是开国功臣,不便轻动。 李世民赞同道:“好,此事不便交由旁人,便辛苦你亲自走一趟侯府,敲打敲打他。他若主动认罪,说明他还有可用之处,如若不能,朕必定严惩。” 第二十一章 欲面太子 侯君集在军中多年,在禁军中和他交好的将领也不在少数,故而侯君集在禁军中也是消息灵通,他在高昌的所作所为在禁军中渐渐传开,他又怎会不知。 就在谢冲弹劾他的奏折送进宫中的当日,侯君集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强,这道理侯君集也知道,但他没想到消息竟漏地这么快,而且他更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登门的竟是李恪。 当日傍晚,天色未暗之时,侯君集正忧心忡忡地自右卫府衙回府,可当他刚到府门处时,还未下马,便看到了门外拴着的十余匹马,其中一匹白马高大神骏,在群马中如鹤立鸡群,与他以往常见的都不相同,侯君集一眼便认出了这匹马的身份,正是李恪的定北。 李恪的定北乃是漠北神骏,御赐的龙驹,除了李恪自己之外,旁人都骑不得,既然定北在此,自然就是李恪到了。 “府中可是来了客人?”侯君集到府前下马,一边将马缰丢到了门人手中,一边问道。 看门的门人回道:“楚王殿下突至,现在府中偏厅坐着。” 侯君集一听门人之言,心中一慌,心里也有了猜测,难不成是东窗事发,李恪此来是奉李世民之命捉拿他来了? 可侯君集想想又觉着不是,若当真是李世民下旨捉拿,只管遣三司差吏来府便可,最多再带上千牛卫,李恪何等身份,岂会做这等捉捕刑拘之事。 侯君集问道:“楚王带了多少人马,都是哪里的人?” 门子如实回道:“十余人,看衣着都是楚王府卫率。” 侯君集闻言,顿时放心了不少,李恪若是有意拿他,不会只带十几人便到了他的府上,看样子李恪不是捉他来了,当时别有要事。 侯君集虽和李恪不和,但李恪到府他也万不敢怠慢,稍稍收拾了一番,便连忙奔着偏厅去了。 “楚王殿下驾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啊。”侯君集一边说着,一边拱手笑着,进了偏厅,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侯君集上前,也不起身还礼,只是故意拖着声音,对侯君集道:“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大将军的陈国公府虽说看似简朴,但恐怕只是表象吧。” 侯君集听着李恪的话,似是另有他意,问道:“末将听不懂殿下的话。” 李恪笑道:“简朴不过表象,大将军这处大宅若是算上所藏之物,怕是贵过本王的楚王府吧。” 李恪的楚王府乃前隋楚国公杨素所建,独占半坊之地,奢靡非常,冠绝长安各府,余者诸王也都比不得他,这是人尽皆知的,侯君集的陈国公府哪能和楚王府想比。 但李恪之言入耳,侯君集的心里却慌得厉害,他已经知道了李恪的言下之意,李恪说的多半是说他的府上藏了自高昌国劫掠贪墨来的钱财吧。 侯君集故作稳重道:“殿下这话是何意?说得末将更加糊涂了。” 李恪嘴角轻佻了一下,笑道:“难道高昌之事,大将军还要本王当面再提及吗?” 侯君集明知李恪之意,但还是硬装着糊涂,对李恪道:“殿下说的可是贺兰将军之事,贺兰将军之死,末将也同感悲痛,但这实在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望殿下勿怪。” 李恪摆了摆手道:“贺兰越石之事虽然还未翻篇,但本王既然已经当面和大将军提过了,就不会再提,本王说的是大将军从高昌王城带回的宝贝。” 果然如此,侯君集一听李恪所言,提及了他从高昌城带回的宝贝,那自然就是高昌王城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了,可侯君集既已贪墨,又不曾上报李世民,又怎会认下此事,他若在此时认下了此事,岂不正是对上了谢冲弹劾他的奏疏吗? 侯君集不安道:“殿下玩笑了,末将的陈国公府虽远不比楚王府豪富,但多得陛下赏赐,也算殷实,从不会短了用度,又怎会从高昌国私带回什么宝贝呢。” 李恪听了侯君集的话,指着侯君集,晃了晃手指,笑道:“大将军藏私了不是,本王可是听说了,大将军从高昌王城寻得了两名绝世美人,肤白胜雪,容色绝代啊。” 侯君集听了李恪的话,这才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原来李恪口中所说的宝贝竟是美人,而不是他从高昌王城搜刮来的财宝。 李恪年少便有风流之名,多半也是个好色之徒,他听得有人传闻侯君集自高昌得了两个绝色佳人,想要看上一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侯君集恍然道:“原来殿下说的是这个,倒是确有此事,末将俘虏高昌王鞠文泰时,曾自鞠文泰宫中擒得两位美人,这两人确与我中原女子不同。这两位美人不食饭食,只饮人乳,故而肤白如玉,欺霜赛雪,古鲜有之啊。” 李恪闻言,好奇道:“只食人乳,竟有此事,倒是新鲜地很。” 侯君集道:“确有此事,末将初得这两个女子时也觉得讶异非常,因这两人貌美,也曾想着献于陛下,但却被陛下给拒了,转赐于了末将。末将是不知殿下也中意这两人,故而藏于府中,若是末将早知殿下的意思,末将一早就奉上了。” 李恪顿了顿,故作为难道:“本王这般夺人所爱,不好吧?” 侯君集道:“有甚不好的,殿下只管开口,末将稍后便将美人送到殿下府上。” “哈哈。” 李恪高声笑了出来,拱了拱手道:“如此,便谢过大将军割爱了。” 李恪说完,别的什么也不多提,便起身离去了。 陈国公府的偏厅中,侯君集和国公府的管家侯庸看着李恪离去,侯庸对侯君集庆幸道:“阿郎,要是早知两个美人便能堵住楚王的嘴,咱们何必费这般周折。” 美人虽然难得,送出去侯君集也必定不舍,但得罪李恪可是要吃大亏的,和身家性命相比,两个女子又算不得什么了,故而侯庸也有此一言。 侯君集闻言,方才脸上的笑意却一下子隐去了,他叹了口气道:“李恪这只小狐狸,连长孙无忌都未必是他的对手,怎会如此容易糊弄。” 侯庸问道:“阿郎这是何意?” 侯君集担忧道:“这怕这是李恪的缓兵之计,你替我把楚石找来,今晚我要再见太子一面。” 第二十二章 东宫密议 如果犯了事的不是侯君集,而是李绩这样的人,那李绩必定会明白李恪敲打的意思,把李恪的这次到访视作警示,主动向李世民认罪。 但侯君集不是李绩,也没有李绩那般的城府,他性情冲动,又有些鲁莽,但正所谓极刚易折,面对同样的选择,侯君集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路。 侯君集把李恪的到访视作了一种威胁,一种大祸将临的预告,而他的选择就是先下手为强。 是夜,子时末,月黑风高。 长安城的宵禁已起,白日里热闹的街道之上已经是空无一人,但就是有这么一道身影,自陈国公府上悄悄出来,而后又从东宫的偏门遁进了宫中。 若是寻常人自然不能如此,但侯君集堂堂右卫大将军,掌宵禁的士卒哪里管得了他,又有东宫里的人呼应,侯君集很顺利地便进了东宫。 东宫的内殿,李承乾正在殿中来回踱步,走了怕有近百个来回,足可见他内心的不安。 在李承乾自贺兰楚石口中得知侯君集即将到访的消息时,心中便开始有些忐忑,在等待的过程中,李承乾心里的忐忑越发地重了,当等到了这个时候,李承乾心里的忐忑已经到了极点,甚至化作了慌张的情绪。 李承乾虽然被困在府中,但他还不是瞎子、聋子,侯君集近来的处境如何,李承乾也很清楚,李承乾的心中隐约对侯君集的来意已经有了猜测,李承乾很聪明,但他并不是行事果决之人,面对此事他又怎会不忧。 “太子,大将军到了。”李承乾还在殿中忐忑不安,贺兰楚石突然进殿,对李承乾道。 李承乾点了点头,有些局促道:“请大将军进来。” “诺。”贺兰楚石应了一声,出门领人去了。 片刻之后,侯君集跟着贺兰楚石入内,上前便对李承乾拜道:“末将侯君集拜见太子。” 在这样敏感的关头,侯君集突然拜访,李承乾对于他的来意是有些担忧,甚至是有些畏惧的,但事已至此,既然有送上门的援手,他也不得不用。 李承乾亲自上前,扶起了侯君集,道:“大将军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侯君集起身后,对李承乾道:“末将深夜叨扰,还望殿下勿怪。” 李承乾叹了口气道:“在这个时候,大将军还肯还见本宫是瞧得上本宫,何怪之有,只是不知大将军来此何事?” 自打李承乾临街杀人,被限制出宫以来,原本常在东宫行走的诸位宰相已经没了踪影,侯君集算是所有来见他的人中官阶最高的了,世态炎凉,急转直下,李承乾也难免感叹。 侯君集所谋之事甚大,上来也不敢跟李承乾直接交心,先是试探着问道:“三日不见,太子似乎憔悴了许多。” 李承乾苦笑了一声,道:“大将军玩笑了,唯有心宽才能体胖,本宫为千夫所指,已是阶下之囚,也不知在这东宫还有几日的住头,怎能不憔悴。” 侯君集抱怨道:“太子当街杀人,虽有不妥,但也是权万纪目无君上在先,末将一直以为太子之过稍作惩戒也就是了,陛下却听信朝臣所言,要废黜太子东宫之位,实在是太过严苛了。” 侯君集为李世民心腹爱将,这话若是搁在以往,侯君集是万万不会出口的,但如今侯君集自知已朝不保夕,张口便说出了对李世民不敬的话来。 李承乾其实也是如此,若是以往,他是不会和臣子私下讨论李世民的不是的,但现在的李承乾对李世民同样是满腹的抱怨,李承乾道:“父皇一向偏心三弟,对本宫却过分严苛,这也不是一两日了。” 侯君集听着李承乾的话,接着道:“太子说的极是,陛下确是对楚王太过偏爱了,我听旁人偶然提及,只怕待太子废黜之后,入主东宫的便该是楚王了。只怕在权万纪一事上,朝堂上下如此大动干戈,说不得就是在为楚王继储铺路呢。” 侯君集所言,正如一把尖刀,一下子插进了李承乾的心窝。 李恪一直以来都可以说是李承乾的梦魇,当他还年幼时,每日便常有人在他耳边提及李恪,告诉他,他还有一个阿弟为了天下万民正在漠北受难,尽着真正的皇子该尽的义务。 待他稍稍长大了,李恪也回国了,又有人不停地告诉他,他有一个阿弟文武双全,为百姓爱戴,比起李恪,他这个做兄长的还差地远。 等李承乾成年后,李恪外放,还有人告诉他,他的阿弟正在地方治军牧民,福泽一方,而他却只能在东宫对着书本和那群老学究,还被批作碌碌无为。 同样是围猎,李恪就是文武双全,而他却是顽劣不堪;同样是逛青楼,李恪就是少年风流,而他却是沉迷女色,有商纣之相;同样是一掷千金,李恪便是不拘钱财,出手豪绰,而他却是国之蛀虫,空耗民脂。 仿佛李恪做什么都是对的,都会被百官颂扬,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为千夫所指!这一切从来如此,包括李世民在内也是如此,都不曾变过。 李承乾想着,越发觉着李世民是故意为难他,为的就是要李恪继储,李承乾心中的怨恨越发地重了,李承乾道:“只恨父皇和三弟,偏生要视我如猪狗,踩于脚下。” 侯君集看着李承乾的模样,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火候,于是道:“自古皇位相争,何时有过活得下来的败者,前隋勇太子,失其位,终死于炀帝之手,李恪是炀帝的外孙,他们性情一般,他将来若是登基,也绝不会放过太子。太子失位之日,可就是绝命之时啊。” 李承乾面色阴沉,被侯君集几番蛊惑下来,原本心中的忐忑似乎消失了,李承乾对侯君集问道:“大将军可有策教我?” 侯君集回道:“左右陛下要废黜太子的东宫之位,太子何故一鼓作气,干脆往西边挪挪?” 皇帝所在的太极宫居长安城中轴之北,掖庭宫居太极宫之西,而东宫则在太极宫之东,李承乾现在东宫,侯君集说的要李承乾往西挪挪,自然就要挪到太极宫去了。 李承乾沉声问道:“大将军愿意帮我?” 侯君集道:“末将已经开罪死了楚王,将来若楚王得势,末将将和太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末将愿为太子效死。” 第二十三章 醋意 这些天来侯君集的日子不好过,李承乾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李恪的日子反倒舒坦了起来。 李恪官拜右骁卫大将军,虽奉李世民之命可留于长安,但按理来说他每日也是要常去右骁卫府衙当值的,李恪若是一日不去,便会有御史上参。 以往李恪也确是如此,一日不缀,但右骁卫已经习惯了没他这个大将军的日子,又没有什么大事要李恪去拿主意,李恪在卫中府衙要么是处置些细碎之事,要么就是在衙中泡壶茶,枯坐一日,着实乏味地很。 可今日就不同了,晋阳公主李明达来李恪府上,李恪寻了个由头便告了假,在楚王府中歇着,左右有小兕子这个挡箭牌在,李恪也不怕李世民怪罪。 早后,小兕子都还未起,李恪正在府中校场练箭,楚王妃武媚娘却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三郎,你这是何意?”武媚娘走到李恪的身前,突然开口问道。 李恪正在练箭,再早些时候李恪从武媚娘房中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这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换了张面孔? 李恪也是一愣,而后不解地问道:“媚娘这是何意?可是我什么地方做的差了?” 武媚娘反问道:“三郎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己还不知道吗?” 李恪见状摇了摇头道:“我确不知是为何事,但今日早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换了副面孔。” 李恪的语气直白,确也疑惑,丝毫没有半分愧疚的意思,看着李恪的模样,武媚娘的心里反倒一下子委屈了起来。 武媚娘低着头,脸上的怒气不再,反倒多了几分梨花带雨,叫人怜惜的模样。 武媚娘的脸颊不知何时竟多了两点珠泪,抬着头,对李恪道:“三郎可是觉得媚娘善妒泼悍?” 李恪闻言,忙否认道:“媚娘最是温婉可人,曾会是悍妇之属。” 武媚娘又问道:“那三郎可是对媚娘腻了,别有所爱了?” 李恪把头摇地如拨浪鼓一般,对武媚娘道:“媚娘是我心尖上的人,一日不见都觉着思念难当,怎会厌烦呢。” 李恪的话似乎叫武媚娘的心里好受了许多,武媚娘取出袖中的娟帕,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珠,对李恪道:“那既如此,三郎为何又做出这等事情来,三郎若是不喜媚娘,只管说出来便是,我带着璄儿回娘家几日,给新人腾地方也无不可,只是三郎这般不告而为是为何故。” 武媚娘这么说,李恪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难不成是武媚娘知道他在外面的事情了,可李恪虽有风流之名,但实际在外面却老实地很,就算有一个萧月仙,武媚娘也是知道的呀。 不过李恪向有风流之名,说不定是近来又传出了什么谣言来,叫武媚娘当了真吧。 李恪问道:“媚娘可是听着了什么风言风语?” 武媚娘道:“哪还要什么风言风语,人都已经送到府上了。媚娘自问也不是凶悍之人,三郎若想纳妾,只说一声便是,何必要等人上门才逼我。” 此前李恪或许还有些迷糊,但武媚娘这么一说,李恪顿时明白了过来,武媚娘说的多半就是侯君集自高昌掠来的那两个高昌美人了。 如侯君集所言,那两个美人不用饭食,只饮人乳,自然是生地肤白如雪,也难怪武媚娘见了都生怒了。 这两个人李恪不曾上心,昨日和侯君集说过本都忘了,但李恪没当回事,侯君集却当了头等大事来办,一早便命人把美人送来了。 李恪问道:“媚娘所说,指的可是侯君集送来府上的人?”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心道了一句“果然”,李恪果然还是知道此事的,不过想来也是,若是李恪没有同意,别人哪敢随意往楚王府塞人? 武媚娘回道:“正是陈国公府上送来的人,那两个女子正是妙龄,生地欺霜赛雪,白如玉石,就是媚娘见了也自惭形秽呢。” 武媚娘的话说的虽有些夸张了,但也并非尽是虚言,单论容貌,武媚娘已是绝色,这两个高昌女子未必及得上她,但这两个女子必是肤白已极,武媚娘虽也白皙,但只怕是比不得她们的。 女子就是这样,尤其是漂亮的女子,凡在容貌上比之其他女子稍有不及的,便会被自己无限放大。 李恪问道:“这两人现在何处?” 武媚娘咬了咬唇,回道:“这两人现在偏厅候着呢,三郎若是等不及了,便快些去吧,左右内院屋里的床铺还没收拾呢,等三郎尽兴我一起收拾了便是,左右也不差这一盏茶,半盏茶的功夫。” 李恪是聪明人,武媚娘这话指黑为白,是把李恪埋汰到不能再低了,李恪哪还不知武媚娘心里这坛子醋已经酿地酸到了极致。 这个时候李恪可不会再去对这两个女子生什么好奇心,要去看看她们究竟白到了何等地步。毕竟武媚娘可也不是善茬,他若是真去了,只怕楚王府今日就闹翻了天了。 李恪忙道:“媚娘说的什么话,为夫怎是这等人,侯君集是想拜咱们楚王的门第,故而送来美人讨好于我,但为夫已有媚娘在侧,又怎会对她们这些庸脂俗粉动了心思。” 李恪的话说的也很是直接,一副没把那两人看在眼中的意思,仿佛这两个人是侯君集硬塞给他的一般。 武媚娘问道:“如此说来这两个人不是三郎要来的?” 李恪理直气壮地回道:“这两人我见都不曾见过,我要他们作甚。” 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样子也不似作伪,心里多半也信了李恪的话,对李恪道:“这两人既不是三郎瞧上要来的,那就好办了,直接转送出去便是了。” 李恪闻言,好奇地问道:“媚娘要送给谁?” 武媚娘道:“席君买跟随殿下多年,出生入死的,至今尚未婚嫁,身边也缺女子照看。这两人嫁给席君买做妻不可,但这姿容做妾还是绰绰有余的。” 武媚娘何等细腻的心思,这两人姿容绝佳,凡是男子见了难有不动心,眼下李恪虽说对这两人并未上心,谁知道一旦以后日子久了,会不会生了其他的心思。 与其把这两个隐患留在府中,不如直接送给了李恪的爱将席君买,既拉拢了人心,也断了李恪的念想,李恪无论如何总不会跟自己的心腹爱将抢人吧。 李恪点了点头,赞同道:“如此也好,那就命人把他们送去君买府上吧。” 李恪说完,便对府中人交代了一声,命人把这两个女子送去了席君买的府上。 将这两个女子安排明白了,武媚娘这才算是放下了担心,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倒是一旁的李恪看着武媚娘神情有些得意,但脸颊却还带着泪痕的模样觉着煞是可人,不禁食指大动。 李恪放下手中的弓箭,走到武媚娘的身前,竟把武媚娘一下子扛在了肩上,往内院的方向走去。 “三郎这是作甚。”李恪的动作突然,武媚娘反应不及,便被李恪扛在了肩上,一边蹬着腿,一边对李恪道。 李恪是习武之人,下盘何等扎实,岂能叫武媚娘逃了出去,李恪小心扛着武媚娘,生怕她摔了。 李恪拍了拍武媚娘的屁股,而后笑道:“左右屋里的床铺还未收拾,本王便叫你看看本王的本事如何,是不是只有那一盏茶的功夫。” 第二十四章 密谋 其实不必武媚娘说,李恪本也没有收下这两个美人的想法,因为自打李恪在陈国公府向侯君集开口要人的时候,李恪的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若是李恪收下了这两个美人,那便是收下了侯君集的好意,兴许侯君集就会多些揣度,未必就肯铤而走险,但李恪并未收下侯君集送来的美人,反倒转手送了别人,侯君集便知道了李恪对他的疏远,侯君集也不敢再对李恪的善意抱有哪怕一丝的幻想。 当夜,侯君集便再入东宫,商磋细节。 “大将军所言之事本宫思虑许久,当下这确也是你我唯一的一条路了,只是不知大将军欲何时起事?”李承乾开口,对侯君集问道。 侯君集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就在后日。” 侯君集之言入耳,李承乾被一下子惊住了,他没想到侯君集竟这般着急,李承乾道:“这是不是太早了,如此仓促,恐怕不妥吧。” 侯君集道:“此事不可再拖,最迟便是后日了。” 李承乾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侯君集道:“再过几日便是朝会之日,届时太子东宫之位便会被废,那时在起事,纵然你我成了,太子也不再是太子,又何谈继位。” 只要李世民还未下旨废黜李承乾太子之位,他就还是太子,是储君,只要他是太子,一旦李世民不在了,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位皇帝,成为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君王,可他一旦不是太子了,这些优势就会荡然无存。 侯君集所言确有道理,但李承乾却对他的心魔李恪有着莫名的忌惮,李承乾道:“再过十余日,三弟便会奉旨北上巡边,入冬才回,我欲在三弟走后起事,把握不是更大些吗?” 李恪虽奉李世民之命在京,但他毕竟挂职并州大都督,每岁入秋还是要去并州坐镇的,冬后才回,李承乾所言,自然是想等李恪离京后再动手。 李承乾的话有他的担忧,但侯君集听了李承乾的话,却顿时急了,侯君集道:“再过十日,再过十日太子被废,楚王立储,那个时候李恪就是太子了,你见过有太子出镇地方的吗?” 侯君集之言一出,李承乾顿时默然了,正如侯君集所言,李承乾被废在即,而继为太子的众人中李恪的呼声最高,一旦李恪成功登位,成为太子,那他自然就会坐镇长安,不再外镇。 李承乾道:“既如此,便那边依大将军所言,我明日就命赵节召集宫中卫率,早作安排。” 侯君集闻言,想了想,摇头道:“不可,你我所谋之事重大,太子的东宫六率不可尽信,用不得。” 李承乾的东宫六率中不乏功臣子弟,对李世民忠心耿耿,必不会反,而且他的卫率中必有旁人眼线,若是用了,走漏了消息,此事必败。 李承乾道:“父皇无论在在哪儿,身边的护卫必不会少,右卫属禁军,必不能大肆调动,但若是只用大将军的右卫亲信,恐怕不成吧。” 侯君集道:“只用右卫人马自然不成,我在陈州还有五百私卫,这些人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绝对信得过,我已下令着他们进京,最迟今夜便到。” 侯君集爵封陈国公,他的食邑便在陈州,侯君集统兵多年手中自也有不少的亲信以备不时之需,他们便被侯君集藏在陈州。 陈州位处河南,相距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也不过两日的功夫,侯君集已经下了调令,这些人今夜便该到了。 李承乾听着侯君集的话,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大将军了。” 侯君集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何需太子言谢,只要事成之后太子莫要望了末将便好。” 李承乾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我共谋事,亦当共富贵,待大业得成,本宫登上帝位之后,大将军便是我大唐第一个身兼相位的外姓王。” 大唐封异姓王并非没有先例,但那也都是在开国之初所封,高祖李渊曾封幽州罗艺为燕郡王,江淮杜伏威为吴王,但这两人都是武职,不曾拜相,故而李承乾说侯君集将会成为大唐第一个身兼相位的外姓王,也算是许下重诺了。 其实对于李承乾,侯君集是瞧不上的,侯君集有野心,身为燕赵男儿也更是尚武,皇帝诸子中他最瞧得上的其实就是行伍出身的李恪,但偏偏李恪瞧不上他,反倒将他逼到了绝境,他也只能与李承乾同谋。 对于李承乾的话,侯君集最多也就信个三四分罢了,李承乾是薄寡之人,将来他若当真称帝了,未必还未记得他的功劳,君不见,大唐的异姓王罗艺和杜伏威,哪个是能善终的。 不过侯君集倒也不惧李承乾,李承乾性情优柔,缺乏主见,到时就算他登基后信不过侯君集,但他为了制衡朝中众将,还有李恪的河东和漠北,他也只能依仗于侯君集,若是处置得当,说不得侯君集还能掌控得住李承乾,自己也尝一尝做霍光的滋味。 但大事还未成,当着李承乾的面,侯君集还是一副受宠若惊之状,惊喜地俯身拜道:“末将谢太子恩赏。” 李承乾笑着扶起了侯君集道:“大将军快快请起,后日之后,还需多多依仗大将军了。” 侯君集一口应道:“兵马的事情,太子只管包在末将的身上便是,只是眼下还有一事颇为棘手。” 李承乾问道:“不知是何事?” 侯君集道:“宫中屯有重兵,若欲逼宫,自不能以卵击石,强攻宫门,但若要将陛下诓骗出宫却又不易,实在叫末将为难。” 当年李世民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一时无两,但纵是如此,李世民逼宫,尚且不敢轻攻宫城,而是收买了玄武门守将常何,先斩李建成后才敢逼宫。 李承乾无论人望武功都远远不及当年的李世民,他自然不能走李世民这条路,而且如今的玄武门守将乃是武连县公、左监门卫将军李君羡。 李君羡曾为秦叔宝旧部,昔年随秦叔宝一同投唐,跟随李世民征战多年,忠心耿耿,李君羡也是他们收买不了的人,逼宫自然是不成了。 不过李承乾却道:“自然不能逼宫,此事本宫另有法子,大将军放心便是。” 第二十五章 太子患病 李承乾病了,病地很突然,很严重,也很巧合,时间就在朝会的前一日。 李承乾病重,依大夫的意思,若是不能诊出病根,对症下药,怕是没有几日的活头了。 李承乾生病不奇怪,他的底子本就弱,贞观八年一场重病,卧床月余,再加之近来他诸事不顺,自然难免积郁成疾了,但在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病重,便难免有些奇怪了。 这几日,李承乾和侯君集都在本不该安静的时候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李恪也觉出了异常,再加上有些事情本就是李恪自己故意逼着他们的,故而李恪在长安诡异的平静表象之下,自己早已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命东宫和太极宫的眼线严加防范。 现在的太极宫已不比之前,如今的内宫虽未新立皇后,但长孙皇后已故,内宫之事由李恪生母贵妃杨氏主持,李恪往宫中安插眼线也比以往方便了许多,当李承乾病重的消息刚送进宫中,李恪也得到了消息。 “三郎,太子在此时病重是为何意,难不成是欲行苦肉之计,骗的父皇和朝臣不忍,饶了他这一次?”楚王府中,武媚娘得知消息,不解地对李恪问道。 李恪道:“若你是朝中大臣,你可会如此?” 武媚娘想了想回道:“此次李承乾所为已是大大地坏了规矩,我若是朝臣,必不放心李承乾为帝,太子不废,百官不安。” 李恪道:“如此便是了,太子有过在先,已经激怒了百官,父皇知晓轻重,无论如何都不会护着他的,他装病求饶,怕是不成的。” 李世民身为皇帝,对待言官尚且敬重,可李承乾却敢当街杀人,这不止是开罪了百官,也犯了李世民的忌讳,这事情刚过几日,李世民不会作罢的。 武媚娘道:“若不是为了躲过此劫,太子为何突然如此,难不成是真的病重了?” 李恪笑了笑,摇头道:“病自然是病了,只是不知是心病还是身病,身病用药,而心病用策,太子病地如此突然,只怕是要有所行动了。”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道:“太子若是身病,延医问药便是,最多就是在拖延上几日,变不得大局,可太子若是心病,他的心病无非就是将废的太子之位,他闹出这般动静又是为何呢?” 李承乾身子骨弱,连带着性情也有些文懦,而且他不精武事,更不掌兵权,寻常人都不会把李承乾和“造反”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武媚娘就算再聪明,一开始也同样不会。 可别人不知,但李恪却很清楚,他的这个兄长在他文懦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叛逆到扭曲的内心,只要稍加引导,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李恪知道答案,但却并未直接回答武媚娘的话,而是反问道:“你若是父皇,太子病重,你会怎么做?” 武媚娘不假思索地回道:“自然是去东宫探视了,太子虽然临街杀人,但毕竟是父皇亲子,宠爱未失,总不会太子病重将危还...” 武媚娘说着,一下子顿住了,武媚娘何等聪明,对事情的敏感程度极高,普天之下能胜她的绝没有几人,武媚娘此前并未往这上面想,但她一点就通,经李恪这么一提,她便明白了过来。 “难不成太子是想诓骗父皇去东宫,太子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要逼宫不成?”武媚娘似乎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到了,对李恪惊讶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父皇开了个好头啊,当年父皇怎么做的,太子自然也就学着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虽已过去十三载,那时的武媚娘也还只是孩童,但这等大事武媚娘又怎会不知。李世民便是兵变登基,李承乾为其子,有心效仿倒也不无可能。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过了片刻,慢慢地,武媚娘脸上的惊讶已经变作了兴奋,武媚娘道:“自作孽,不可活。若真是如此,可就是天助三郎了。” 李恪道:“不错,太子若真是这个目的,那他便是自寻死路。” 临街杀人,虽是大过,但并非绝无翻身之机,可李承乾若是逼宫造反,那便是君王犯了大忌,就算李世民再疼爱他,他也永无出头之日了。 武媚娘道:“三郎准备怎么做?” 李恪想了想道:“我自然也是要去一趟的,若无意外,今日之后,李承乾便可自储位之争中除名了。不过在此之前,为保万全,我会命人以祈福之名先带你和璄儿去玄都观暂避。”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哪还不知李恪的意思,武媚娘道:“三郎是怕事有万一,叫太子得逞吗?” 李承乾所为,虽是自寻死路,但事有万一,若是万一叫李承乾得逞,那长安的局势便是瞬变,李恪也需早做准备。 此事确有风险,但也值得一冒,因为这次是李恪将李承乾从储位之争中彻底除名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有收益,自然也有风险。 李恪道:“不错,玄都观相距明德门最近,若是事有异常,你即刻自明德门出城。明德门在右威卫辖下,到时君买会保你出城,出了城后你带着璄儿直奔河东便是。河东还有本王麾下十万边军,到时你招定方来河东,可保万事无虞。” 武媚娘道:“事态会如此严重吗?” 李恪道:“应当不会至此,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此事若成,距你我入主东宫不过一步之遥了,此事纵是不成,在长安论人望、论军心,太子都远不及我,我有绝对的信心将此事遏制的长安之内,我这么做不过是确保你们母子平安而已。”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建成和李世民相争,时任齐王府副护军的薛万彻便曾率军强攻当时的秦王府,险些攻破了府门,若非尉迟敬德及时赶到,恐怕秦王府上下便遭了秧了,李恪也是怕李承乾故技重施,故而做此安排。 武媚娘叮嘱道:“此事甚大,三郎千万保护自己。” 李恪笑道:“你放心便是,本王会带着薛仁贵去,有他在,谁都伤不得我。” 武媚娘道:“薛仁贵虽是武艺超卓,但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三郎还需自己仔细些。” 李恪道:“那是自然,媚娘就在玄都观安心待着,等着事成之后,我亲自去接你吧。” 第二十六章 东宫偶遇 李承乾病重垂危,李世民纵然对李承乾所为再不满,这也是他的嫡长爱子,他断不会弃之不顾的。 午后,李承乾病重的消息进宫,李世民大[]惊,没有多想,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嫡长子已经有了叛逆的心思,李世民带着左监门卫大将军张世贵和只区区百余卫率,便往东宫去了。 在东宫门外,李恪恰巧也到了东宫,正和李世民迎面“偶遇”了。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望父皇恕儿臣甲胄在身,不便全礼。”李恪人为地巧合地和李世民在东宫外“偶遇”,李恪上前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看着李恪身着轻甲,身后带着的薛仁贵并一众王府卫率也都是甲胄在身,兵器齐备,多半不是从王府来的,于是问道:“恪儿这是从何而来?” 李恪回道:“儿臣是自卫中校场而来,今日本是卫中演武之日,儿臣去右骁卫营看看,不料听得皇兄病重之事,特赶来探视。” 李恪是武臣,又掌右骁卫,他去右骁卫营中巡查自然是要着甲的,这也是军中的规矩,并无不妥。 不过李世民看着李恪的一身轻甲,还是关心道:“校场中难免会有些失了准头的刀枪箭矢,还是有些危险的,你日后再去营中需着全副明光铠,不可贪图便利,只着轻甲。” 李恪当即应道:“儿臣不孝,叫父皇担忧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一脸谨慎的模样,必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了,李世民不禁感叹道:“你何来的不孝,诸皇子中便以你最是纯孝,若是太子能有你一半懂事,又何至于今日。” 李恪看着李世民叹气,自己的心中似乎也心有戚然,李恪道:“兄长能到今日这一步,是儿臣从来不曾想到的,儿臣有一事请求父皇,还望父皇允准。” 李世民道:“咱们父子之间何必这般客套,你但说便是。” 李恪道:“儿臣并非和父皇客套,而是此事关系朝堂甚大,儿臣这么说本是有些不合规矩的。” 关系朝堂甚大?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担忧,难不成是李恪见得李承乾不成了,竟也瞧上了东宫之位? 李世民心中想着,不禁有些担忧,诸位皇子中李世民最是属意的便是李恪,李承乾将废,这些日子李世民也想过后面的太子人选,李恪本就是他的预想人选之一,但他却万万不希望李恪自己当着面提出此事,这可是兄弟关系破裂之兆。 李世民心里一边想着李恪千万不要叫自己失望,一边对李恪道:“恪儿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恪得了李世民的话,突然跪地道:“兄长此番病重,多半是因自己铸成大错,太子之位或将被废的缘故。兄长此番病重多半乃是积郁成疾,未免兄长病况恶化,危及性命,儿臣请父皇暂缓明日朝会,留兄长太子之位,儿臣原以王爵相换。”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一下子愣住了,先是震动,紧接着竟对李恪生出了慢慢的愧疚和怜爱。 原来李恪不是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而是为了李承乾求情来了,甚至愿以自己的出王爵交换,来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李世民这才明白李恪的良苦用心,可自己身为人父竟然错怪了李恪。 李恪还是重情手足,友爱兄弟,还是他李世民最懂事,最纯孝的好孩子啊。 一瞬间,李世民低头看着跪在身前的李恪,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就在这一刻,李世民反倒放心了下来,如果说在此之前,李世民还担心李承乾一旦被废,日后会被人所害的话,那现在,李世民看着李恪如此回护他的兄长,李世民终于可以放心地废黜太子了。 李世民俯下身去,连忙将李恪扶起,一如李恪幼年那般,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避讳地将李恪揽在了自己的怀中,怜爱道:“虎头,我的好孩子,朕好端端要你的楚王爵作甚,朕知道你回护太子,但太子犯下大错,私纵不得,不是你能够求情的啊。” 其实李世民的回话,早在李恪的意料之中,力主废黜李承乾太子之位的从来都不是李恪,也不是李世民,而是朝中百官,而是天下悠悠众口,李恪的求情,从头到尾都注定是无用的。 “儿臣无知,叫父皇为难了。”李恪低着头,对李世民小声道。 李恪口中回着李世民的话,脸上的神情表现地似乎有些失落和自责,是为兄长将废而失落,为自己未能保下兄长而自责。 李恪的神情可谓入木三分,落入李世民的眼中,李世民不禁在心中喟叹:“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拉着李恪的手臂,对李恪道:“好了,此事错不在你,你也不要再难过了,虽朕去探视你兄长吧。” 李世民说着,亲昵地拉着李恪的手腕便往东宫而去。 李承乾叛逆之事与侯君集、太子左卫率赵节、右卫将军李安俨共谋,李恪突然和李世民一同出现在了东宫,着实是叫他们颇为意外的,尤其是李恪身着甲胄在此,更叫他们猜不透来意。 赵节守在东宫内门之外,看着李恪近前,不知是他们所谋泄露了还是怎的,终究还是鼓起了胆子,上前拦住了李恪。 赵节抬手挡在李恪身前,对李恪和李恪身后的薛仁贵一众卫率道:“东宫内院,请楚王等卸甲弃械。” 李恪闻言,面露难色,对赵节道:“因天气尚热,本王甲内只着里衣,若是卸甲只怕失礼,不知可否通融?” 东宫内院,乃太子李承乾所居,寻常将士入内确是不准携带兵甲的,赵节所言也并无太多不妥,但这话一听到李世民耳中,李世民的心里便不是滋味了。 李世民也是行伍出身,他很清楚对于一个武将而言丢盔弃甲意味着什么,这是衣着,更是尊严,更何况李恪并非有意携兵甲来此,不过是因情急罢了。 还不等赵节再开口,李世明已经当先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卸楚王的兵甲。” 赵节没想到李世明会开口,忙道:“末将不敢,只是这是东宫的规矩,末将依令而为罢了。” 李世民不悦道:“那是对旁人,楚王乃禁军大将,国之亲王,就算进宫也是能配甲胄的,难道到了自家兄长的府邸还要受此折辱吗?” “末将不敢,还望陛下息怒。”就算赵节已打定了主意谋反,也不敢当面顶撞李世民,赵节见李世民生怒,当即退了下来,任由李恪和薛仁贵一众入内了。 第六十七章 东宫乱起 李恪跟随李世民之后进了东宫,往李承乾养病的光天殿而去,李恪看着他离光天殿已经越来越近,心中不自觉地有些着急了。 光天殿就在眼前,若是李承乾已经造反,那光天殿中必是已经埋伏了大量的人手准备伏杀他们,只要进了光天殿,便是进了龙潭虎穴。 李恪心中清楚,以他的猜测,今日李承乾大半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逼宫造反的,但李恪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故而李恪也不能直接当着李世民的面指出此事。 更何况,李恪若当真如他在李世民面前表现出的那般友爱兄长的话,也不该怀疑李承乾,更不该知道李承乾会在今**宫,他若在这个时候开口警示李世民,那不是把自己给卖了吗? 既不能直白地告诉李世民,又要阻止李世民进光天殿,那边只能想着法子叫李世民自己发现异常了,李恪观望了片刻,终于也想到了法子。 今日东宫的氛围格外的怪异,宫中的护卫显地比以往要少上许多,三三两两地分布,稀稀拉拉地站着,与以往大不相同。 这样的缘故李世民不知,但李恪却很清楚,东宫卫率,其中不乏功臣子弟,这些人虽然纨绔,但享受这大唐给的荣华富贵,对李世民还是忠心耿耿的,绝不会为了李承乾而叛逆。 东宫卫率,李承乾是绝不敢用的,他能用的只有自己和侯君集的心腹,人数自然也就很有限了,除去伏杀的人手,必定不会有更多的人空出来装作东宫卫率在宫中值守。 当初玄武门之事后,李世民登基前,李世民也是做了几个月的太子的,李世民自东宫崇教门进了前宫,而后过丽正殿到了光天殿外,看着越发稀少的护卫,李世民慢慢地也觉出了有些反常。 就算李承乾太子将废,宫中上下人手懈怠,可他皇帝临府,宫中上下也该是这般模样吗? 李恪也看出了李世民的疑惑,当先开口,不悦的对身边的赵节问道:“怎么,太子皇兄近来犯了些过错,被父皇责罚,就连你们这些东宫卫率都开始怠慢兄长了吗?” 李恪自然不能直接指出他们欲要谋反的事实,这样必会暴露自己的目的,李恪只能从侧面敲击,逼地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李恪开口,并未直接将矛头指向李承乾,而是喝问东宫卫率,大有为兄长打抱不平的意思。 侯君集和李承乾谋事还算缜密,东宫里这般大的异常,李世民不发现是不可能的,赵节依照此前便预备好的答案回道:“太子近来心情沉郁,见不得人多,故而将东宫卫率都调去了崇文殿和崇仁殿,光天殿这一块留的不多。” 寻常来讲,东宫六率的人马都在太子麾下,李承乾要调动他们并无不妥,但就在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为了吸取教训,避免日后再发生这等事情,特下了令,日后凡东宫卫率调动,必得上报省台和北衙。 所为省台,便是三省宰相,上报省台自然是为了让名义上节制南衙禁军的宰相知晓,至于北衙便是以玄武门为核心,驻防于宫北的内宫禁军,这些禁军的最高将官便是左监门卫大将军张世贵,按理说东宫内人马调动是要知会张世贵的,可张世贵却明明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私自调动东宫人马布置,却不知会北衙,这可是犯了大忌的,张世贵本当问罪,但太子眼下病危,张世贵又不便在此时发难。 张世贵眉头微皱,一边往光天殿的方向继续走着,一边身为李世民禁军统领多年的警觉又让他心里又觉着有些不安,东宫出现这种情况,哪怕太子病危,他照理也是要核实的。 就在快要走进光天殿殿门,只剩三十余步的时候,张世贵突然停下了脚步,拉过身边一个东宫卫率,问道:“你是左内率府,还是右内率府的人?” 这个身着东宫卫率衣着的士卒显然是没有料到张世贵会突然这么问,本能地操着一口自己的家乡话脱口而出道:“回大将军的话,小卒是左卫率的人。” 这东宫卫率之言一出,张世贵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因为这卫率说的不是关陇话,而是一口地道的河北方言。 东宫卫率人手择选是有自己的标准的,除了身材高大,身手过硬之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必须得是关中人,但这个卫率方才说的分明就是河北话,没有半点关中的味道。 这卫率自然不会说关中话,因为他们都是侯君集的私兵,当年跟随侯君集自上谷起家,征战多年的私卫,地地道道的河北人,怎会说关中话。 张世贵当即对李世民道:“陛下止步,东宫有诈。” 张世贵还算警觉,他的话一出口,李恪顿时松了口气,而李世民却猛地一惊。 李世民忙问道:“武安(张世贵表字)这是何意?” 张世贵抽出腰间的佩刀,架在方才答话的士卒的脖子上,对李世民回道:“他说的不是关中话,他不是真的左卫率。” 李世民行伍出身,长安的禁军大多都是他当年的旧部,军中的规矩他比谁都懂,张世贵之言一出,李世民顿时便明白了张世贵的意思。 看着张世贵的刀架在了卫率的脖颈之上,李世民喝问道:“你是何人,何故在此,太子又何在?” 哪怕是看着东宫卫率被人所调换,李世民第一时间仍旧对太子抱有幻想,没有怀疑到李承乾的身上,而是以为是谁胁迫了太子,如此为之。 这士卒跟随侯君集多年,亦是侯君集豢养的死士,也是个硬骨头,当着李世民的面,竟还是只言不发,仿佛听不得李世民的话一般。 一旁的李恪见状,对李世民道:“父皇,听此人的话是河北口音,我大唐诸将,有这个本事,又是河北人的还能有谁。” 大唐立国不过十余载,虽说武将如云,但大多出自山东和关陇,其次河东和中原,河北籍的高阶武将并不多,能这等本事调动私军的更不多,满打满算只有侯君集和张公瑾两人而已,而张公瑾在李恪麾下,现在北地,他若是回京李恪不可能没有消息,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果然,李恪话音刚落,侯君集便带着人自光天殿中涌了出来,前后三百余人之多,堵在李世民的身前。 第二十八章 护驾 侯君集是河北人,近来又犯了事,这些操着河北口音的士卒是谁的麾下,自然就不必多言了,就在李世民猜到侯君集的时候,侯君集也率众自光天殿中冲了出来。 侯君集会反,李世民虽然讶异,但倒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侯君集终究是个外臣,又有大罪在身,但随侯君集一同出现的一个人却几乎当场击溃了李世民的心理防线,因为那个人正是李世民的嫡长子,太子李承乾。 在李承乾临街杀人之前,他一直是李世民最是倚重的爱子,哪怕李恪有盖世功勋在身,李世民都不曾动过易储的念头,但现在,他的嫡长子竟和侯君集站在了一起,这其中意味着什么,自然就不必说了。 “承乾,这是何意?”李世民看着身前倍于己方的叛军,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慌张,反倒指着李承乾,喝问道。 李承乾起兵逼宫李世民,如果说他面对李世民时全然不惧,那是不可能的,李世民可不是什么太平皇帝,他是身经百战才有天下的雄主。 李承乾面对李世民,哪怕己方人多,但在气势和心态这一关就已经被李世民稳稳地压制了,李承乾看着李世民双腿不打颤已是尽了力了,又怎还敢跟李世民对质。 李世民问话,李承乾竟有些不敢回话,哪怕是同为叛逆的侯君集看着一旁李承乾的表现也颇为失望,不禁生出一种“竖子不可与谋”的感觉。 但事已至此,侯君集早无退路,侯君集见李承乾不敢[]回话,未免弱了声势,只得自己开口道:“陛下昏庸,信重楚王,至朝治混乱,社稷堪忧,今日太子特奉天命,持天道勤王,奉正去邪,还望陛下...” “给朕闭嘴,朕问你的话了吗?”李世民居帝位已久,养威尤重,在他登基之前,他也是天下有数的名帅,手下的人命岂止十万,又怎是侯君集之辈比得的。侯君集刚一开口,还没说上几句,李世民突然一声怒喝,打断了侯君集的话,把侯君集也给震在了当场。 接着,李世民又对李承乾道:“承乾,你给朕一个答案。” 李世民虽身处逆势,但气势尤壮,仿佛不是在面临逼宫,而是在审问李承乾一般。 面对他最是敬畏的父皇,李承乾的胆魄早已被李世民的一声怒喝吓去了七八分,但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李承乾退却了。 李承乾硬着头皮,畏畏缩缩,似是在背着课业一般,回道:“父皇信重楚王,而轻嫡长,是为颠倒纲常,为取乱之道,为免我大唐萌生大难,请父皇退位,另让贤良。” 李承乾的声音不大,显然李承乾和李恪两人,孰高孰低,朝野内外早有定论,说着这些话,就连李承乾自己的底气都不足。 李承乾声音微弱,李世民不过勉强能够听清而已,但就是如此,李世民已经差点被李承乾气的昏厥了过去。 李世民的胸口上下起伏,双眼盯着李承乾,失望、气愤、难过,许多情绪在李世民的心口交错,又岂是一个“怒”字可以概括的。 侯君集见状,自知李世民积威甚重,李承乾难成大任,绝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侯君集当即下令道:“给我杀,不留活口!” 侯君集的私卫死士得令,光天殿中的三百余人并自丽正殿中绕袭而来的一百余人前后包夹,直奔李世民一众而来。 侯君集麾下近五百私卫,俱是百战老卒,而李世民并李恪所带的合计不过百来人,大部分还被挡在了前宫,真正在李世民身边的不过三十余人而已。 人数相差过大,就算李世民亲随的卫率都是自昔年玄甲军选拔,俱是以一当十的悍勇之士,正面硬碰恐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仁贵,护驾!”李恪见得叛军上前,一声高喝,对薛仁贵吩咐道。 “诺。”薛仁贵应了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如山岳般便站在了李恪和李世民的面前。 一旁的张世贵见状,也一面命人护住李世民和李恪,一面冷静地自自己的腰间取下了随声带着的哨笛,放在口中,长吸了口气,将哨笛吹响了。哨笛之声细长悠远,顿时便响彻东宫内外。 张世贵不止是北衙禁军的统帅,更奉命节制旧玄甲军,这支哨笛便是自玄甲军传下来的东西,用以聚兵之用,哨笛一响,凡玄甲军之士,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需向传笛之处靠拢,不惜一切代价。 随着张世贵的哨笛声响起,也就意味着原本留在前宫等候的余下的玄甲军和楚王府卫率意识到了李世民和李恪的危险,开始强攻内宫大门了。 侯君集也曾是李世民的天策府旧将,跟随李世民多年,自然也知道这声哨笛声意味着什么,只得连忙命人加紧攻势,要在玄甲军破门前杀了李世民和李恪,否则待玄甲军破门,他们必败无疑。 但侯君集想地虽好,可实际上今日的局势在一开始就已经超出了侯君集和李承乾预期,因为原本在侯君集想来,今日当是李世民率众来此,他们要对付的最多就是一个张世贵和部分玄甲兵,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李恪竟也会在此。 李恪大部分的楚王府卫率虽然都被留在了前宫,但李恪和薛仁贵却进来了,论武艺,李恪师从秦叔宝,又和席君买、薛仁贵这样的盖世猛将每日习练,一身武艺早已跻身禁军诸将前列。 至于薛仁贵,便更就不必说了,薛仁贵虽然最是趁手的方天画戟不在,但他一身无双勇力,放眼天下能敌者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李恪的手中接过自卫率手中递过来的长枪,背靠着李世民,一边退敌,对李世民道:“父皇站在儿臣身后,儿臣纵是身死也必保父皇无恙。” “哈哈哈...” 方才李承乾所为叫李世民失望已极,但眼下李恪所言又叫李世民高声笑了出来,李世民笑道:“怎么?在恪儿看来朕已经老迈,提不动刀了吗?恪儿不必护着朕,只管和朕并肩便是,你我父子今日便一同退敌,诛杀叛逆。” 李世民之言一出,抽出腰间的佩剑,和李恪并肩而战,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虎牢关。 一将之勇,若在两军对垒,千军万马前兴许效用不大,但如今两方人马合计不过数百人,匹夫之勇便显地尤为紧要,薛仁贵勇猛无双,一人立于李恪身侧,竟能叫方圆数米之内无人能入,不过片刻的功夫侯君集的死士已经有十余人死于薛仁贵的刀下。 而就在此时,又一个对侯君集和李承乾不利的消息传来了,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正率众强攻东宫西侧景凤门,景凤门怕是守不了多久了。 第二十九章 平乱 秦叔宝官拜左武卫大将军,而左武卫所镇之地正是南衙之东,东宫之西的景凤门,景凤门和东宫的崇文馆不过一门之隔,而崇文馆的东面就是侯君集准备狙杀李世民的丽正殿。 李恪不是蠢人,他自然不会傻到在没有丝毫把握的情况下便跟着李世民犯险,早在来此之前李恪就已经知会了驻守景凤门的秦叔宝,要他在外相助。 但对于眼下的侯君集和李承乾而言,最是紧要,迫在眉睫的已经不是景凤门的问题了,而是秦叔宝这个人。 侯君集私卫俱是当年随他征战南北的老卒,而侯君集又和秦叔宝同属天策府,这些私卫士卒当年都是亲眼见过秦叔宝阵前斩将,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的。 薛仁贵和席君买再强,在此之前他们都不曾见过,甚至没有半点的概念,但秦叔宝这个杀神的勇武他们却是亲眼见过的,秦叔宝之名入耳,侯君集这边的士气已经先去了三分。 而此消彼长,在得知秦叔宝将至的消息后,宫中玄甲军的士卒却抖起了精神。 玄甲军成军至今威震四海,前后共有四位统帅,当年天下未定之时,玄甲军随李世民南征北战,冲锋陷阵之时,玄甲军的左右统军分别是秦叔宝和尉迟恭。那时的玄甲军虽只三千之数,但在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率领之下却能天下辟易,战无不胜。 玄甲军是在李世民登基后,天下安定,玄甲军也不必再随李世民冲锋陷阵了,那时才交给了张世贵和翟长孙。玄甲军听闻旧时主将秦叔宝将至,士气大振。 景凤门和崇教门的人马不多,玄甲军和秦叔宝的左武卫将至,怕是两处宫门撑不得多久了,两处宫门一破,届时援军赶至,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但这一战,侯君集是赌上了身家性命,赌上了全部,他绝不容有失。 “大将军,秦叔宝快到了,眼下你我该当如何?”李承乾看着眼前攻之不下,拉着侯君集的手臂,对侯君集问道。 侯君集看着场中手持银枪厮杀,英姿飒爽的李恪,又看了眼一旁已经没了主意的李承乾,脸上满是厌恶之色。 若非李恪瞧不上他,不愿与他合谋,他又何必来寻李承乾。今日若是把李承乾换成李恪,集李恪和侯君集之力,早就大功告成了。 侯君集推开了李承乾的手,厌恶道:“你一边呆着便是。” 侯君集说完,自己从身后护卫的手中接弓箭,盯着场中的李世民,原来侯君集竟是欲放冷箭,在乱场中射杀李世民。 只要李世民一死,到时便可将弑君之罪推到李恪的身上,而他和李承乾便可化身问罪之师,乘机诛杀李恪,而后扶尚是太子的李承乾登上皇位,他侯君集也可借此权倾天下,做大唐的霍光。 侯君集站在大殿的石阶之上,张弓搭箭,瞄着李世民便一箭射出,直奔李世民的后心而去。 此时殿中的玄甲军大多都在忙于退敌,而薛仁贵也正死死地护住李恪的身侧,并未在第一时间顾及到李世民,这时靠着李世民最近的只有右侧的李恪一人。 “咻”地一声锐响,利箭脱弦而出,直奔李世民而去。 当李恪发现侯君集的冷箭袭来的时候,箭已离弦,若是此时李恪在持枪去挡,或是提醒李世民都已来不及了,李恪见状,本能地伸出手,要去抓住射向李世民的这支冷箭。 这一箭若是薛仁贵射出的,这么近的距离,不止是李恪抓不住,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李世民,但侯君集虽有些勇力,但射术却有些稀松平常,侯君集一箭射出,准头还是还在的,但力道却差了些。 李恪看着侯君集一箭射出,李恪伸手便去抓,李恪眼疾手快,手上的力道也足,一把竟在射中李世民后心之前抓住了这支冷箭。 只是这支冷箭余力犹在,李恪抓地又猛,竟被冷箭的箭身割破了手掌,李恪的鲜血顺着箭身便滴落了下来。 李世民也听得了脑后的冷箭声,只觉着后颈一凉,连忙回过头去,却发现李恪正手抓着箭,而这这支箭也被李恪的鲜血染作了红色,李世民哪还不知方才是李恪救了他。 李世民见状连忙问道:“恪儿,伤势如何?” 李恪将手中的箭身弃之于地,对李世民道:“无妨,不过皮肉之伤罢了。” 李恪说完,拿起手边的银枪又和侯君集的私卫杀到了一处。 侯君集的冷箭虽然射伤了李恪,但也彻底激怒了一人,那人便是薛仁贵,此前李恪未伤,薛仁贵不过阻敌,死死地护着李恪,但当薛仁贵看着李恪受伤,心中急怒交加,竟一把扯开了有些厚重的衣甲,卸去上身盔甲的负担,而后一把夺过身前叛军的刀,手持双刀,竟直奔侯君集而来。 李恪受伤,比薛仁贵自己受伤还要叫他愤怒,因为李恪的伤,现在的薛仁贵已经化作了一只愤怒的雄狮,双眼赤红,置己身死于不顾,直取侯君集和李承乾,这是要拿自己的性命赌一个擒贼先擒王的机会,为李恪搏出一条生路了。 薛仁贵在这些叛军的眼中本就是如山岳般难以翻越的存在,随着薛仁贵赤目发狂,薛仁贵已经化作了杀神,一路向前,凡与薛仁贵相遇的,稍有不慎便被斩作两截,当场毙命,纵是死士心里也生了畏惧。 李世民行伍多年,经验何等的老道,李世民看着薛仁贵正如尖刀般直刺叛军的心脏,他知道固守是不成的,眼下最好的机会来了。 李世民高声道:“众人随薛仁贵之后,先斩侯君集。” 李世民一声令下,剩下的所有玄甲军以薛仁贵为锋,护卫两侧,直奔侯君集和李承乾而去。 李承乾少经厮杀,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眼前神鬼莫近的薛仁贵惊到,吓地拔腿就跑,直奔内殿而去。 薛仁贵突然暴起,确实是把侯君集和一众私卫给杀蒙了,挡在侯君集身前的私卫不敌薛仁贵之勇,纷纷被杀地退散开来。 而就在此时,随着西面的一阵破门之声响起,也就意味着景凤门失守,秦叔宝已经率众进了东宫,秦叔宝的突然来到让原本有充足时间狙杀李世民的侯君集一众彻底没了机会。 侯君集不是瞎子,一眼便能看得出眼下事不可为,竟也抛下躲入内殿,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李承乾,自己绕到后殿跑了。 第三十章 事定 随着秦叔宝破门,左武卫的人马已经涌入内宫,在这一瞬间李恪一众转劣为优,攻守交替,此处已经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李世民下令秦叔宝肃敌,前后不过盏茶的功夫,侯君集的五百死士便就成了五百死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宫内的地上,一动不动。 “末将秦琼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宫中大局已定,秦叔宝收住兵刃,阔步走到了李世民的面前,俯身拜道。 李世民见状,连忙上前扶起了秦叔宝,道:“今日若非叔宝及时赶至,恐怕朕和楚王就成了逆贼的刀下亡魂了,叔宝有功无过,又何谈恕罪,快快请起。” “谢陛下。”秦叔宝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待秦叔宝起身后,李世民又好奇地问道:“叔宝是如何知晓逆贼所图,领兵前来护驾的?” 秦叔宝会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李恪提早打了招呼,毕竟李恪既然敢进东宫,自然是备好了后手的,驻防于和东宫一墙之隔的景凤们的秦叔宝便是李恪的后手。 不过秦叔宝自然是不会如实告知于李世民的,秦叔宝回道:“今日,今日末将亲自领兵巡防,过路景凤门时听得东宫内似有厮杀声,又听得玄甲军中的哨笛,心知恐是陛下危难,故而强攻东宫。” 李世民闻言,笑道:“东宫乃储君所居之处,你强攻东宫,就不怕攻错了,担了罪责吗?” 秦叔宝回道:“末将是玄甲君出身,玄甲军闻笛必进的军令乃是陛下所立,陛下的军令大过天,只要有陛下的军令在,莫说是东宫的景凤门了,就是太极宫的朱雀门末将也敢攻。” “哈哈哈...” 听着秦叔宝的话,李世民不禁笑了出来,李世民道:“叔宝你也是堂堂国公了,行事还是如此莽撞,不计后果。” 秦叔宝道:“在旁人面前末将是大将军,是国公,但在陛下面前,末将仍是天策府的小卒,为陛下冲锋陷阵,万死不悔。这些年来我大唐太平了,我们这些天策府旧将也富贵了,但末将每日所念的,梦中所想的还是追随陛下征战的日子。” 李世民听着秦叔宝的话,心中不禁颇为感怀,秦叔宝和侯君集同为天策府老臣,秦叔宝身居高位却仍初心不改,但侯君集已经利欲熏心,变了模样。 李世民感叹道:“只可惜并非人人尽如叔宝这般啊。” 秦叔宝道:“陛下放心,叛逆再多,也不过都是过梁小丑,有咱们这些老臣在,天下就没人能动陛下一根毫发。” 李世民闻言大为宽慰,对李恪问道:“恪儿,叔宝护驾有功,也救了你的性命,你以为该当如何封赏?” 秦叔宝护驾之功自当重赏,但李恪是秦叔宝的弟子,两人的关系人尽皆知,李恪也不便为秦叔宝邀赏过甚。 李恪想了想,回道:“大将军之荣已然极甚,爵位和官位上是难有进益了,但护驾之功若只赏赐金银又未免显得单薄,何不转赏其子怀道?” 秦叔宝册上柱国,官拜左武卫大将军,爵封国公,秦府门外更是奉旨立戟十二,就武将而言,已是荣宠至极,再想进一步,除非就是拜相了,但秦叔宝精熟军务,却不通政事,拜相又有些不妥,如李恪所言转赏其子秦怀道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好,那便依楚王所言,册叔宝长子秦怀道为历城郡公,可择一子再传,至于官职嘛,秦怀道还年少,先拜右卫将军。” 郡公之封,搁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并不出挑,但大唐开国功勋子弟,纵是父辈已经位极人臣,但子辈封爵至郡公的却不过寥寥数人,很是难得。 更何况秦怀道乃秦叔宝嫡长子,将来必是要继承秦叔宝的国公之位的,而李世民也有言在先,日后待秦怀道继封国公后,秦怀道的郡公爵又可另择一子传下,李世民这是要给秦家一门双公了。 秦怀道不在此地,自然无从谢恩,秦叔宝闻言,连忙拜道:“末将代犬子谢过陛下隆恩。” 此番李世民遇刺,若论护驾之功,秦叔宝固然出力甚大,但却仍需退居次位,因为此次救驾,建功最大的乃是李恪。 但不知怎的,李世民封赏完秦叔宝后,便就对封赏之事和李恪所立之功只字不提了,其中可能的缘故无非有二,一是李恪和李世民乃亲父子,不是外人,不必如此讲究,而第二个可能性就是李世民已经有了封赏李恪的计划,只是封赏过大,或许不便即刻提出来罢了。 而如今的李恪已是亲王之首,兼领北都太原,除了东宫之位,还有什么能叫李恪更进一步的呢?李恪想着此事,心中不禁揣度起了李世民的心思。 而就在李世民封赏完秦叔宝之后,方才躲进光天殿躲藏的李承乾已被张世贵领人寻了出来,张世贵命人拉着李承乾,便拖到了李世民的跟前。 现在的李承乾的模样比之方才更有不如,发丝凌乱,面沾泥灰,显然在捉拿李承乾的时候张世贵也废了些功夫。 李承乾被如一只死狗般从光天殿里被拖了出来,丢在了李世民的脚前,神色颓败,落魄不堪,谁还能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大唐的太子。 李世民就这样盯着李承乾,闷不做声,而李承乾也畏畏缩缩地缩在地上,不敢开口,场面仿佛一下子僵住了。 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李恪先开了口,李恪一边伸手想要扶住李承乾,一边对李承乾道:“阿兄,你先给阿爹认个错吧,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 李承乾所为确是铸成大错,若是李世民开口喝骂他一顿,李承乾决计是只有受着的份,半句不敢回嘴,但李恪一开口,李承乾瞬间便被点着了。 在李承乾看来,他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李恪,如果不是李恪步步紧逼,他又何必兵行险着,走到这一步。 李承乾抬手猛地一把打向了李恪的手,带着怨恨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了,我认不认与你何干!” 李恪的手方才为李世民抓箭,已经受了伤,如今又被李承乾这么猛地一打,刚刚止住血,包扎好的伤口又破裂了,包扎的白布也被李恪手掌中浸出的献血染红,格外叫人瞩目。 李世民见状,怒道:“你阿弟有伤在身,逆子怎敢如此。” 李承乾道:“李恪狼子野心,早就盯上我的储君之位,若非他,我何必如此。” 李世民闻言,指着李承乾,痛心疾首道:“你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你被侯君集诓骗,竟还把罪责推于旁人,你可知道,就在你逼宫之前,你阿弟还在为你求情,求朕留着你的太子之位!” 李承乾看着李世民的模样,显然已经对他失望已极,而对李恪信重有加,现在的他说地再多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转而闭口不言了。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的模样,对他也是失望已极,李世民对张世贵吩咐道:“你安排人接管东宫,汰换内外卫率,太子的事情待明日朝会再议。” 李世民说完,也不再看李承乾一眼,扭头便走了。 第三十一章 留命 凡是在长安叛逆之人,似乎都有一个独特的喜好,那就是一旦叛逆事败,都会不约而同地逃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正是长安城倚靠的终南山。 侯君集勾结李承乾逼宫事败,见大势已去,逃地倒是快,就在秦叔宝大军破门的同一时间,已经弃李承乾而去,抛妻弃子,逃去了终南山。 但侯君集所犯乃是弑君重罪,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必是要捕而杀之的,就当侯君集奔逃往终南山之后,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捕拿侯君集的人马已经进山去了。 黄昏,李恪将武媚娘从玄都观接回,在回楚王府的路上,武媚娘和李恪同坐于马车之内,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手掌,也有些心疼。 “都知道今日太子是何目的了,怎的还把自己伤了。”武媚娘抓着李恪手,看着虽已包扎妥当,但还浸着血色的扎带,对李恪道。 李恪浑不在意道:“侯君集对父皇放冷箭,若是真的伤了父皇的性命,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道伤,挨得值。” 正如李恪所言,若是李世民死在东宫,那李承乾便可将弑君之罪推到李恪的身上,到了那时太子李承乾继位,李恪可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武媚娘问道:“那今日之事可还顺利,媚娘在玄都观可是为三郎提心吊胆了大半日。” 李恪道:“一切顺利,除了走了一个侯君集,余者一网成擒。” 武媚娘道:“李承乾成擒便好,区区一个侯君集不过匹夫,不成气候,逃了便就逃了。” 李恪笑道:“逃不掉的,父皇海捕大军已经跟进了终南山,不出三日侯君集必成阶下之囚。” 武媚娘看着李恪脸上的笑意,也知道今日之果必是如他所愿,武媚娘道:“太子谋逆已成既定事实,不止东宫储位他是万万保不住了,就是性命他也难保,只要待处死李承乾,届时三郎心腹大敌一去,太子之位便是三郎的囊中之物了。” 受长孙皇后之恩,李世民诸子中,李恪亦是嫡子,只不过李承乾年长于李恪,故而才是太子,在武媚娘想来,李承乾意欲弑君,是必死无疑的,只要李承乾死了,那嫡长子便成了李恪,到了那时太子之位岂不就成了李恪的囊中之物。 李恪对武媚娘问道:“媚娘也以为太子必死吗?”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似乎是觉着李承乾之事还有变故,不解地反问道:“太子谋逆,弑君逼宫,已是死罪,难道父皇还会留他性命吗?” 在旁人看来,皇室无情,手足相残,父子倾轧,宗室内斗从来都是司空见惯了的,李世民就是凭借此道登上的皇位。 但武媚娘不知,李世民固然对手足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心狠手辣,但偏偏对自己的亲子,尤其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几个嫡子疼爱有加。 李世民若是真的有意杀了李承乾,早在李承乾成擒之时就已动手,又怎会等到此时,李承乾虽然铸成大错,但李世民爱子心切,心里终究没有要杀了李承乾的意思。 李恪道:“你对父皇的了解还是差了些,如果我告诉你父皇从无要诛杀李承乾的意思呢。” 武媚娘闻言,满脸的讶色,对李恪道:“谁能想到父皇竟能对李承乾纵容偏爱至此。” 李恪轻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笑道:“无妨,太子的死活已经无碍大局,纵是留着他的性命又能如何。” 武媚娘道:“眼下太子之位虽废,但毕竟李承乾还在,三郎就不担心父皇如隋文帝待勇太子那般,将来在临去之前再想着复立吗?” 李恪笃定道:“绝无可能,前隋勇太子是无故而废,自然可以复立,但李承乾却有弑君逼宫之过,永世翻不得身的。” 弑君之罪,自然不会再有任何复立的可能,但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还是道:“除恶不尽,终究还是隐患,此番太子谋反,最好的结果也是废为庶人,一旦太子被逐出东宫,到了那时再想杀他,不过一两个刺客的事情罢了。” 武媚娘虽是女子,但却不乏狠辣的手段,在武媚娘看来,为保万全李承乾是非杀不可的,但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却摇了摇头。 李恪对武媚娘道:“媚娘想得差了,留住李承乾的性命对我而言非但不是威胁,反倒是一种助益。” 李恪的话着实是出乎了武媚娘的意料,他不知道为何李恪会这么说,李承乾是嫡长子,李恪是嫡次子,李恪和李承乾相争皇位,为何李承乾不死反倒是对李恪的助益了? 李恪问道:“三郎这是何意,媚娘都有些迷糊了。” 李恪笑了笑,对武媚娘问道:“在你看来,你觉得父皇立储传位,更在意的是什么?” 武媚娘想了想,回道:“自然是储君的才干,大唐开国不易,父皇得位亦不易,父皇自然是希望能有一子可担天下之重任,传承大唐江山。三郎文武兼备,诸皇子无人可比,三郎自然是承继帝位的最佳人选。” 李恪不置可否道:“媚娘说的不错,但这只是其一,大唐江山固然要传承,但并非非本王不可。我大唐国力强盛,四夷臣服,又有一众良臣猛将辅弼,哪怕是个中庸守成之主,都可保江山稳固。” 武媚娘闻言点了点头道:“三郎说的是,我大唐名臣无数,只要非杨广这等暴戾之君,都可保江山稳固,但这是其一,不知三郎的其二又是什么?” 李恪回道:“这第二点才是至关紧要的一点,父皇怜爱诸子,父皇立储,必先思及的是保得诸子的性命,而后才是储君人选的才干。” 若是李恪突然和武媚娘这么说,武媚娘必定是觉着讶异的,毕竟皇室无情,就算是怜子,也很少能到这般地步的,但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想着李世民对李承乾的态度,慢慢地似乎又想通了,李世民怜子,似乎已经超出了帝王之限。 武媚娘对李恪问道:“那三郎准备怎么做?” 李恪道:“左右父皇有意留太子性命,太子身死与否已然无碍大局,那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保太子一手呢?” 第三十二章 百官为难 臣子谋反,自是必死之罪,赵节、贺兰楚石、李安俨等一众都必死无疑,就是窜往了终南山的侯君集也同样难逃法网,可就在处置李承乾时,李世民却犯了难。 凡皇子挂上了造反的名头,大多是要处死,身首异处的,诸如汉武帝太子刘据、晋惠帝太子司马遹等俱是如此,谋反逼宫者死,这本就是千古定律,更何况皇子谋反更是不忠不孝之行,恶胜百倍。 李世民盛怒之时一度也曾想过要取李承乾的性命,可当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后,他又不舍了。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青梅竹马,琴瑟和谐,感情甚笃,长孙皇后亡故后统共不过给他留下了三子五女,晋王、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豫章公主又都还年幼,他又怎忍心再杀了长孙皇后留给他的长子爱儿呢? 次日大朝,两仪殿中。 三省宰相,诸王,六部要员,并各寺寺卿,各卫大将军等朝中要员俱在殿中,只是他们所商讨的事情已经从废黜太子之位变作了要不要留下李承乾的性命,当就在这些人当中,却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的身影。 在所有人当中,除了皇帝李世民之外,还有一个人对于留否李承乾的性命有着极大的发言权,那个人便是李恪。 这既是因如今李恪在朝中声望正隆,大有取代李承乾入主东宫的趋势,也更是因为李恪亲自目睹了东宫的那场逼宫,还为救驾受了伤,但就是李恪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却偏偏缺席了今日的朝会。 “启禀陛下,百官皆至,唯楚王过时未到。”朝会伊始,纠察朝仪的殿中侍御史简肖看着武将一排最前列空着的位置,对李世民道。 李世民闻言,对礼部侍郎长孙冲问道:“子敬,楚王朝会未至,早前可曾告假?” 礼部执掌朝会事宜,长孙冲身为礼部侍郎,此事自然在他辖下,长孙冲如实回道:“楚王并未告假,但臣听闻楚王昨日受了伤,想来是身体不适,故而未至。” 朝会乃是大事,李恪不告假而不至是为朝中大忌,长孙冲出自李恪门下,长孙冲看着李恪缺席自然也想着为李恪辩解一二,故有此言。 长孙冲之意李世民也清楚,但李世民又何曾有过责怪李恪的意思,在李世民想来,李恪行伍出身,手掌上的些许皮肉伤他必是不看在眼里的,缺席朝会自然也不会是因此,李恪此次朝会不至多半是因为知道此次朝会的目的,不愿看着李承乾遭难,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吧。 李世民也顺着长孙冲的话道:“此事无妨,昨日楚王为了护驾受伤,这事朕是清楚的,今日他既不便来,便让他在府中歇着吧,昨日却是难了他了。” 殿中侍御史简肖也看出了李世民明摆着要包庇李恪的意思,但职责所在,还是问道:“那楚王缺了朝会之事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情有可原,但下不为例。” “诺。”简肖闻言,当场应了下来,便如往常一般退回了臣班之中, 今日朝会所议之事为何,朝中大臣人尽知晓,但就在简肖退回臣班后,偌大的两仪殿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当先开口。 李世民怜子谁都知道,为了诸子李世民没少和大臣们发过脾气,而且李世民尤为疼爱嫡长子李承乾,今日谁又敢先开这个口? 今日谁若是先开口要以谋逆罪杀了李承乾,来日万一李世民想起此事,必定加罪于身,谁又能吃得消,故而今日就连以直谏著称的魏征都闭上嘴,只字不提。 魏征官拜侍中,在门下省,掌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却不掌法司,他自然可以避讳不提,可身为三法司的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便不能一直装聋作哑了,尤其是掌监察的御史台。 两仪殿中憋闷了半晌,也无人开口,退无可退之下,终于御史台首官御史大夫韦挺开了口。 “启禀陛下,今日恰逢朝会,太子昨日于东宫谋逆逼宫之事还需商议。”韦挺倒也聪明,上来也不提处死李承乾之事,而是将此事抛了出去,交由李世民和百官商议。 韦挺倒是好手腕,使地一手太极将此事又推了出去,但这可就为难司责量刑论罪的刑部了。 李世民对刑部尚书李道宗问道:“韦大夫所言之事,承范(李道宗表字)以为如何?” 贞观九年,江夏王李道宗以从平吐谷浑之功拜刑部尚书,至今已近三年,李道宗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因此事而如此犯难。 “启禀陛下,若依大唐律法,太子之过当...”李道宗说着,面露难色,一下子似在思索,也似在为难,到了嘴边的话竟又顿住了。 李承乾谋逆,纵为太子,也自是死罪无疑,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但韦挺不敢开这个口,同样行事谨慎的李道宗又如何敢开口。 李道宗想推说自己是武臣出身,不通律法,可他为刑部尚书已经三载之久,这么说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就在李道宗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快走自殿外走进殿中的內侍救了他,或者也可以说是李恪救了他。 原本在两仪殿外候着传话的內侍快步走进了殿中,脚步声顿时打断了李道宗的话,李道宗知道內侍在此时进殿必是有要事,于是也乐得停住了嘴,自己站在了一旁。 “启禀陛下,楚王殿下现在外等候。”內侍进殿,走到了殿中,对李世民禀告道。 李世民闻言,道:“楚王进宫,只管自偏门进殿便是,何必专程通禀。” 大唐朝会,若有特例半途才至的,俱是自偏门进殿,李恪自然也该是如此,李世民只当李恪是等着进殿,故而李世民有此一言。 但內侍听了李世民的话却道:“楚王并未进两仪门,现在朱明门内等候。” 两仪殿在两仪门内,而在太极宫次殿两仪殿和主殿太极殿中还隔着一道朱明门,朱明门和两仪门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也是朝会时朝中百官侯见的地方。 李世民不解问道:“楚王不进殿,在朱明门作甚?” 內侍如实回道:“奴亦不知楚王何意,只是听传话的宫人说来,楚王今日未着亲王朝服,正肉袒负荆,跪在朱明门外。” 第三十三章 求情 逼宫谋反的是李承乾,今日朝会商讨处置的也是李承乾,自然与李恪无关,可今日李恪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肉袒负荆跪于朱明门外,其目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谁都不会不知。 只怕今日的楚王李恪是要为兄弟之情行负荆请罪之举了,只是负荆的是他,请的却是李承乾的罪。 众臣都能猜到李恪的用意,李世民又怎会不知,原来李恪并未放弃他的兄长,而是通过这种方法为李承乾求情,保住李承乾的性命。 李恪手上的伤便是因李承乾而起,昨日还因为李承乾险些丢了性命,甚至一度被不明事理的李承乾一度冷言讽刺,但到了今日,关系李承乾生死的时候,李恪还是站了出来,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兄长,这才是手足之情啊。 李世民想着李恪的委屈、李恪的担忧、李恪的为难,心里面顿时如千刀剐过,对李恪满是心疼。 “虎头,我的儿。” 李世民听了內侍的话,哪还在两仪殿中待得住片刻,丢下满殿文武,便朱明门而去,而朝中大臣看着李世民出殿,也都想李恪在干些什么,纷纷跟了上去。 不过片刻之后,当李世民一路疾走,出了两仪门后,李世民远远望去,便瞧见了朱明门下跪着的李恪。 李恪穿着军中最常见的粗布葛裤,上身**,不着寸缕,而在李恪的背后正背着一根荆条,李恪的怀中似乎也在抱着什么,正低着头,伏身在地。 李恪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因为隔得有些距离,李世民还看不真切,但就是李恪这幅模样,已经足叫李世民心颤不已,满是疼惜了。 李世民带着文武百官连忙走到李恪的身前,想要扶起李恪,对李恪道:“恪儿快起身,你这是作甚?” 李恪固执地跪着,对李世民求道:“儿臣请待阿兄受过,求父皇鞭责儿臣便是,求父皇网开一面,饶得阿兄的性命。” 李恪说着,这才缓缓地,小心地放下了怀中抱着的东西,取下后背背负着的荆条,双手捧到了李世民的手边。 就在李恪放在怀中抱着的东西的时候,李世民这才发现,原来李恪一直抱在怀中的不是别的,竟是李恪供奉在楚王府的长孙皇后牌位。 李世民看着李恪这般模样,又看着长孙皇后的牌位,顿时眼睛泛酸,对李恪道:“错在太子,而不在你,你何必如此,朕好端端地又怎忍心责罚你。” 李恪低头看了眼长孙皇后的牌位,对李世民道:“母后临终前曾再三嘱咐儿臣,要儿臣看顾好自家兄弟,儿臣是应下了母后的,太子皇兄铸成大错,儿臣又岂能坐视。” 李恪的话,也正是长孙皇后临终前曾今提及的,长孙皇后曾有遗嘱:李恪行事稳重,友爱兄弟,特予李恪嫡子身份,托他代为照看诸子。这是李恪曾今答应了长孙皇后,也是李恪现在正在做的。 李恪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李世民的内心,李世民仿佛又想起了长孙皇后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嘱托的画面。 李世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对李恪道:“恪儿,你可知你皇兄犯的是什么错,是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谋逆大罪啊。” 李恪听着李世民看似严苛的话,顿时一下子哭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李恪抱着李世民的腿,抬头看着李世民,哀求道:“儿臣知道兄长之过甚大,但儿臣只有这一个长兄,长兄若死,儿臣再无兄长,还望父皇开恩呐。” 李世民丢掉了手中的荆条,抱着李恪,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李世民道:“太子虽犯死罪,但咱们自家父子手足之情旁人又哪里知晓。” 李恪被李世民揽在怀中,对李世民道:“兄长虽有过错,但只此一次而已,还望父皇饶过兄长一命,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兄长绝不再犯。” 李恪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李世民的内心,李恪只有这一个长兄,李世民又何尝不是只有这一个长子,李世民又如何愿意取了李承乾的性命。 面对如此薄凉,几番为难他的李承乾,李恪尚能竭力回护,更何况是其他的皇子。 文韬武略,有护国之功,论声誉,论人望俱为诸皇子之首,再加之李恪又能友爱兄弟,回护手足,可使诸子俱得保全,这不是正解决了他所有的困惑吗,李恪岂不正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李世民看着李恪哀求的模样,又看着李恪上身**时露出来的伤疤,这些伤有当年在突厥狼谷留下的,有战场厮杀时留下的,这些伤无论来由如何,都是李恪为大唐做出的贡献,诸王、诸皇子中,谁还能及他? 李世民心中震动,慢慢地蹲下身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竟脱下了自己的朝服,在众目睽睽之下披在了李恪的身上。 李恪身为亲王,**上身自然不妥,李世民给他披上衣裳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李世民给他披的不是别的,而是帝王朝服,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只要不是瞎子、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非帝王不着帝服,李世民给李恪披衣,这是当着百官的面告诉他们,这是要立楚王李恪为储了。 看着李世民披在李恪身上的那件朝服,朝中百官神态各异,岑文本、王玄策等与李恪交好的官员心中大喜,脸上也不自觉地露着笑意,而魏王李泰的眼中也满是嫉妒和懊悔。 李泰嫉妒的是李恪身上的那件帝王朝服,懊悔的是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样的法子为李承乾求情,叫李恪登了先,而他只能干看着李恪在那边子孝弟恭,抢尽了风头,揽尽了人心。 而一旁的长孙无忌看着场中的李恪,心情反倒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如果说此前长孙无忌对李恪得势,李承乾失势还心有不甘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从心里面服气了。 且不论自身的文武才干,只对于朝局的把控,对于人心的拉拢,对于李世民心思的揣度,李恪便胜了李承乾太多太多了,其实李承乾从来都不是李恪的对手,李承乾会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并不冤枉。 至于李泰,便更是如此了,李泰看重权势,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李泰只顾着一味拉拢朝中臣子,这些年来李泰在朝中确实权势大涨,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李恪,但李泰不知道,他拉拢的一百臣子说的一万句好话,也比不上李治和李明达在李世民面前表现出的对李恪的亲昵要来重要。 第三十四章 慌不择路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世民的反应也已然如此,所谓旁人不懂天家父子之情,这话不过是说给朝中百官听的,话里话外都暗示李世民和李恪都想要保住李承乾的性命。 李世民是皇帝,而李世民当着众人的面又表露出了欲立李恪为太子的意思,李世民要保李承乾的性命,李恪也要保李承乾的性命,大唐现在和将来的皇帝都要保李承乾的性命,谁还敢杀他? 李世民扶起了李恪,转过头来,对身后的众臣问道:“朕欲从楚王之议,保逆子李承乾性命,废太子之位,贬为庶人,逐出长安,流放黔州,众卿以为可否。” 就李承乾谋反之事,朝中所持意见最大的便是和李恪、和李泰交好的官员,如今李恪已经开口保了李承乾性命,李泰也不会反驳,李承乾的性命便算是保住了。 “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通事舍来济见状,最先上前,对李世民道。 其实眼下事已至此,李承乾杀与不杀都已经无碍大局,又有了来济开口,中书侍郎岑文本也出列道:“来舍人之言颇善,臣附议。” 如果说方才李恪当着群臣之面,为李承乾求情,兴许还有刻意为之,邀买人心之嫌,但随着楚王业师、中书侍郎岑文本开口,那楚王一脉臣子要保李承乾的意思便越发地笃定了。 太子已然衰败,楚王之兴势不可挡,谁又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和李恪,和李世民作对? 岑文本之言一出,以房玄龄、杜如晦为首的百官也纷纷附和,愿留太子一命。 “门下: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是知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废立之规,鼎命由其轻重...承乾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锺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一封由李世民亲草的《废皇太子承乾为庶人诏》自门下省发出,遍传天下,太子李承乾被贬为庶人,除去太子之位,流放黔州去了。 黔州,故名黔安郡,西临川蜀,东接桂鄂,也算是偏远贫瘠之地,用以流放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黔州虽是贫瘠,但却不蛮荒,比起瘴气遍布的岭南和飞沙走石的西北,黔州也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留着李承乾在此思过倒也妥当,也显地李世民怜子。 随着废黜李承乾的诏书达下,也就意味着在储君之争中原本守擂的太子李承乾已然出局,这对于其他皇子而言本该是好事,可魏王李泰却高兴不起来。 此事若是放在一年多前,李恪灭国之功未建,长孙皇后尚在,李恪也还不是嫡子的时候,李泰自然是万分欣喜的,但现在这个消息对于李泰来说却太迟了些。 就在这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局势已然大变,李恪之势突飞猛进,先取灭薛延陀之功,而后又在长孙皇后临终前得了嫡子身份,可此消彼长间,李泰却是势力渐弱,不止失去了作为嫡次子的最大优势,甚至今日之后李世民对李恪的宠爱也更超了他几分。 长安城,胜业坊,魏王府。 今日李泰在宫中眼看着李恪出了一日的风头,占尽便宜,而他却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瞧着,心中早就怒火中烧,李泰在宫中时尚能勉力自持,可出宫回府后便闹了开来。 “他李恪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披父皇的朝服。”王府内院中,李泰一边踢翻了屋中的桌椅,一边挥着手臂怒喝道。 李泰的动静很大,刚一回府便大发雷霆,也惊扰到了魏王妃阎婉,阎婉听得李泰正在府中发怒,连忙也赶了过来,在屋中看到了满地七零八落倒着的桌椅之类,也不禁诧异。 在阎婉眼中,李泰一向以文才儒雅自诩,性情也算温和,甚少有如今日这般大发雷霆的时候,这在阎婉的记忆中兴许还是第一次。 “殿下这是何意,怎地突起雷霆之怒。”阎婉进屋,一边打了个眼色,命府中奴婢收拾屋子,一边对李泰问道。 李泰咬牙切齿道:“今日朝会,李恪假惺惺地负荆请罪,为太子求情,父皇竟也被李恪所蒙骗,当着朝中百官的面,将皇帝朝服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李恪算什么,不过是个庶子,也配着帝王朝服吗?” 今日之事,阎婉也是刚才知晓,阎婉听着李泰的话,虽还不明全部的细节,但也听了个大概,阎婉道:“什么?帝王朝服岂可轻予,父皇怎会如此?” 李泰道:“还不是你,储位之争你一直劝我不可操之过急,要我先修文名,揽天下文士之心,再争储位,可我如你所言,潜心文事,招揽才子,修《括地志》,可《括地志》还未修完,眼看着李恪便要登上储位了,我还要这才名有什么用呢。” 阎婉乃大儒阎立德之女,出身名门,最重文名,阎婉嫁于李泰之初,便知李泰的心思,也曾力劝李泰著书立身,收揽天下仕子之心。 其实阎婉所言本也无错,皇子若要出众,无非文武两途,论武,十个李泰也是比不上一个李恪的,故而习武这条路便算是废了,李泰能走的只有文路,于是李泰便从阎婉所言,招文士蒋亚卿等著《括地志》,可他的《括地志》还未著完,太子之位已经快要定了,他怎能不急。 阎婉道:“积名累望之事不比行军打仗,本就是需要时日的,又岂能一蹴而就的,谁又能想到太子竟会突然谋反垮台,只是不知此事舅父是如何看的,难道舅父眼看着李恪得势,竟不曾劝阻吗?” 李泰闻言,这才想起了长孙无忌,李泰对阎婉道:“不错,虽然母后不在了,但我还有舅父,父皇最是信重舅父,父皇立储必会问过舅父的意思,舅父和李恪一向不和,早有嫌隙,难道舅父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恪成为太子不成。” 第三十五章 李泰遭拒 长孙无忌是为长孙皇后兄长,当朝国舅,长孙无忌和长孙一家早已和大唐,和长孙皇后诸子的命运绑在了一块。 只要长孙皇后所出的皇子还是储君,将来还是皇帝,那他长孙无忌便是外戚,便可权倾朝野,相反地,若是他们失位,和他们血脉相连的长孙无忌也会随之垮台。 如今长孙无忌原本扶持的李承乾已经不行了,成了储位之争中第一个被扫地出局的皇子,将去黔州思过,而晋王李治又太过年幼,尚未入局,长孙皇后诸子中长孙无忌能够扶持的也就只有一个李泰了。 论声望,论功业,李泰和李恪兴许比不得,但在诸皇子中也是拔尖的,纵是较之李承乾也是丝毫不弱,原本在李泰想来,李承乾之事事已至此,要长孙无忌转投于他本该是手到擒来的,但李泰却实在高估了自己在长孙无忌眼中的分量。 长安城东,长孙府,内厅。 “殿下到府,怎的自己便来了,也不使人通传一声。”李泰突至长孙无忌府上,长孙无忌得知李泰到访的消息后连忙赶去了府中内厅,对李泰道。 李恪立储之事不知何时便会定下,李泰片刻也不敢耽搁,李泰才想起长孙无忌便即刻起身,直奔长孙府去了,着实也叫长孙无忌有些措手不及。 李泰笑道:“舅父这话便说地见外了,咱们是亲舅甥,哪有朝中那般多的规矩。” 以往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孙无忌一力扶持李承乾的缘故,其实李泰和长孙无忌的关系在过去都很是寻常,作为舅甥而言甚至有些疏远,可今日李承乾才废,李泰便急不可耐地来府上拜见,这李泰自然是带着目的来了。 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居朝堂多年,何等缜密的心思,李泰刚一至此,长孙无忌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李泰这一来只怕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他的这个外甥盯着东宫的位置也盯了有些年头了。 长孙无忌明知故问道:“殿下说的也是,只是不知殿下今日怎的突然来此,也不知所为何事?” 李泰回道:“我今日来此见舅父是为了保你我性命而来。” 长孙无忌闻言,故作不解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泰道:“今日在朱明门下,舅父看着父皇将朝服加于楚王之身,难道舅父就不担忧吗?” 长孙无忌道:“殿下所言是担心楚王得势继为太子之位吧。” 李泰道:“正是此事,楚王其人最善取巧之道,今日他在朱明门下所为,已经讨尽了父皇欢心,若当真如他所愿,叫他登上太子之位,你我都曾与他有过过节,恐怕到时你我在朝中再难有自处之地啊。” 长孙无忌和李恪为敌多年,长孙无忌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和李恪一笑泯恩仇的一日,所以他也早做好了准备,任由长孙冲投入李恪门下,至少还能保他长孙家嫡长一支富贵。 对于李恪得势,长孙无忌自也是担忧的,但长孙无忌再担忧,他也未必愿意和李泰共谋,李泰城府不足,性子又有些急躁,恐与李承乾无异。 长孙无忌试探着问道:“那不知殿下有什么法子?” 李泰道:“李恪此人最是狠辣,要想保得你我的性命,唯一的法子就是阻止他登上储君之位,只要他做不成太子,自然也就是拿你我没了法子。” 长孙无忌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身为国储亦是如此。如今太子新废,为天下安稳计,储君还是早定为宜。” 李泰道:“舅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太子自宜早定,但却不宜定于楚王,楚王向与你我不睦,若定楚王,到时你我必举步维艰,朝不保夕。” 长孙无忌和李恪不和这是满朝皆知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去跟李泰避讳的,但李泰都看得明白的事情长孙无忌这只老狐狸又怎会不知,又怎会被李泰三言两句诳住。 长孙无忌道:“立储乃国之大事,陛下和宰相定之,又岂是你我愿就愿,不愿就不愿的。” 看着长孙无忌不紧不慢的模样,李泰心里越发地急了,李泰道:“储君之事自然事关社稷,但父皇最是信重舅父,对舅父言听计从,只要舅父力阻李恪为太子,想来父皇也不会坚持。”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我如何劝阻陛下,劝阻陛下立楚王为储总归是要理由的,楚王已为嫡子,有大功于朝,又得陛下宠爱,要我如何劝阻。” 李泰道:“想要叫楚王登不上储君之位也不止是劝父皇一条路,舅父若是能举荐旁人为太子,楚王自然也就登不上太子之位了。” 长孙无忌闻言,回过头去看着李泰,眉头微皱,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泰忽然神色一正,对着长孙无忌便是一拜,对长孙无忌道:“李泰自问才德不弱于楚王,却无奈未能先入父皇之眼,李泰欲请舅父代为推举。” 在长孙无忌看来,李泰所言可笑至极,李泰已然慌不择路,在李泰的口中,储君仿佛竟成了一种官位,只要长孙无忌举荐,他便可为之。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殿下所言甚大,我只怕力不能及啊。” 李泰见长孙无忌回绝了自己,心中大急,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了,李泰道:“此事非舅父不可,还望舅父助我,我若能心愿得偿,将来舅父封王拜相,也不过手到擒来。” 李泰的话着实有些吓到长孙无忌了,长孙无忌知道李泰急切,可没想到李泰竟急切到了这般地步,拜相还好说,封王又岂是儿戏,李泰越是如此,长孙无忌反倒越不敢招惹他了。 现在在长孙无忌看来,李泰不过是一个城府不足,面对储位诱惑和李恪紧逼而失了分寸的疯子,这样的人长孙无忌怎敢和谋。 一时间长孙无忌甚至连听李泰说话的耐心都没了,长孙无忌一摆手,对李泰道:“殿下这简直就是胡闹,方才殿下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出了这个门我希望殿下可以忘了今日之事,就算提及,我也绝不会认的。” 长孙无忌说完,手中端着茶碗,便转过了身去,不再理睬李泰。 李泰见状,也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态度,朝着长孙无忌拱了拱手道:“舅父保重,我便告辞了。” 第三十六章 一静一动 长孙无忌送客,李泰败兴而归,嘴巴上虽还算客气,但心里不知已经把长孙无忌骂了多少遍。 李泰走后,长孙无忌的三子长孙濬随后便进了屋中,显然长孙家不太欢迎李泰的远远不止长孙无忌一人。 “阿爹,魏王来此所为何事?”李泰刚走,得到消息的长孙濬便连忙赶来了屋中,对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诸子,最成才的便是嫡长子长孙冲,不过长孙冲和长孙无忌并不站在一处,长孙冲向着李恪,而长孙无忌向着李承乾。 除了长孙冲之外,次子长孙涣不学无术,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每日只顾和长孙嘉庆厮混于一处,也为长孙无忌所不喜,长孙无忌诸子,剩下还叫长孙无忌满意的也就只有长孙濬了。 长孙无忌问道:“你在外等了多久?” 长孙濬回道:“魏王到了不久儿便在此了,看魏王的神色,似乎不太高兴。” 长孙无忌不屑地笑道:“他托为父给他做的事情为父没有答应,他自然不悦。” 长孙濬问道:“魏王托阿爹的是何事?” 长孙无忌道:“还能是何事,自然是太子之位了,陛下似乎有意立楚王为太子,魏王急了,这才病急乱投医,找到了我这儿来。” 长孙濬道:“正如兄长所言,楚王之势已成,卓于诸王,如今太子既废,楚王立储几成板上钉钉之局,阿爹此时正当回绝魏王。” 长孙濬口中的兄长便是长孙冲,长孙冲先于北伐立功,而后又尚公主,势头正劲,在大唐功勋子弟的年轻一辈中颇有几分执牛耳的意思,长孙濬如此看重长孙冲的话也是应当。 不过听着长孙濬的话,长孙无忌却道:“你兄长的话虽有道理,但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尽信,为父之所以回绝魏王,不过是暂避锋芒,以待来日罢了。” 长孙濬闻言,不解地问道:“事已至此,难道阿爹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我一人自然是没有的,这要看整个关陇门阀的意思了。李恪虽距登太子位不过一步之遥,但他的根基却不在关中。楚王和以萧氏、岑氏为首的江南世家交好,又和以裴氏、贺兰氏为首的部分河东世家走地极近,但在关陇门阀中却根基不深,这便是他的软肋。” 李恪早年拜师岑文本,以江南门阀为依托,而后借在并州之机,又拉拢部分河东门阀,这才能在朝堂上和有关陇门阀支持的李承乾,有山东门阀支持的李泰相争,这虽然帮李恪度过了前期的难关,但这在后期也限制了李恪。 大唐门阀势力,以关陇为最,其次山东,而后才是河东、江南和河北,李恪虽有江南和河东门阀支持,但若是不能拉拢关陇门阀,他的太子之位便不会安稳,前隋之亡便是明证。 前隋末年,若非炀帝大开科举,而后又接连东征,彻底开罪了关陇门阀,失了关陇门阀之心,否则光凭区区一个李秀宁凭什么能在门阀遍地,私兵如云的关中搅地天翻地覆,覆灭前隋根基? 长孙濬道:“楚王对关中百姓有恩,在民间还是颇有些根基的,想要借关陇门阀之手对付楚王,只怕不易吧。”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百姓是百姓,门阀是门阀,百姓所想不过三餐温饱而已,门阀看的却是家族兴衰。故而百姓买李恪的帐,但世家门阀却不会,他们看的只有家族和利益。” 长孙濬道:“如此说来就算楚王坐上了太子之位,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了。” 长孙无忌道:“此事还难说,但储位之争都来都不止限于朝堂,更在门阀,储位之争也是门阀之争,咱们只管看着,不去做那出头鸟便是。” ———————————————— 李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的目的虽未达到,但他拜访长孙府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李恪的耳中。 “李泰急了,在这个时候去见长孙无忌只怕是求他办事去了。”楚王府的书房中,当武媚娘得知李泰拜访长孙无忌的消息后,便对李恪道。 李恪笑了笑道:“太子已废,又有今日之事,李泰不急才是怪事。” 武媚娘道:“李泰心急,方寸已乱,已不堪为三郎之敌,三郎的一只脚已经算是踏进东宫了。” 李恪道:“媚娘说的不错,不过父皇立储的圣旨一日未下,咱们便不可大意,以免留下把柄,为人所趁。” 武媚娘赞同道:“三郎所言极是,此事一日不定,媚娘的心里也是一日难安,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武媚娘说着,又对李恪问道:“国不可无储,太子之位空悬绝非长久之计,咱们可要命人上本奏请立储之事,一来试探一下父皇的意思,二来也快些定下此事。” 李恪想了想道:“此事倒也并非不可,但眼下却还不行,太子谋反新废,父皇正是心情沉郁之时,在这个时候上奏立储,恐会引父皇猜度。近几日,咱们楚王府还是闭门谢客的好,也推了外面所有的应酬才是。” 李恪打的就是亲情牌,可李承乾才废,将往黔州,李恪便迫不及待地要试探立储之事,李世民又会怎么想? 武媚娘道:“三郎岂不闻过犹不及之说,咱们偌大的楚王府若是闭门谢客岂不显得太虚,三郎只管一切如常便可,只是不可铺张也就是了。” 李恪笑道:“媚娘说的是,这十来年我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在这区区几日不成,这几日既不便出府,咱们便在府中好好待着便是,难得闲暇,咱们也该如法炮制,给璄儿添个阿弟了。” 李恪说着,嬉笑着将武媚娘拉进了怀中,大有任意施为的意思。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看着李恪的模样,哪还不知李恪道的意思,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去岁初并州大都督府的书房,武媚娘一声娇哼,整个人身子一软,融化在了李恪的怀中。 可就在李恪食指大动,正欲肆意而为的时候,武媚娘却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武媚娘一把抓住了李恪不老实的手,打断了李恪的已经上了弦的兴致,对李恪道:“媚娘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不动声色地帮三郎试探到父皇的意思。” 事已至此,李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李恪急忙抓住武媚娘的手,压了下去,而后道:“不急,先办正事,此事容后再议。” 第三十七章 试探 两日后,七月半,中元节。 中元节始于佛教,又作盂兰盆节,是为佛门要日,寓意渡厄六道众生,为逝者祈福之意。 故长孙文德皇后身前最是笃信佛门,又有丧不足年,正逢头岁,李世民特请高僧入宫,在宫中立政殿设法会,为长孙皇后祈福。 李恪受长孙皇后之恩,又称一声母后,自然不可缺席,李恪早早地便收拾妥当,带着武媚娘并小李璄进宫了。 李恪来得颇早,法会还未开始,李世民正在殿中带着晋王李治和晋阳公主李明达一起临摹王羲之的字帖。 “儿臣李恪、媚娘拜见父皇。”李恪和武媚娘抱着李璄进殿,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诸子,李世民最是疼爱的是李承乾、李恪、李泰还有李治四人,但李世民的孙儿,他最为疼爱的却是楚王世子李璄,就是李承乾子李象、李厥,李泰子李欣也比不得李璄,只从李璄的武功郡王的王号便可见端倪。 李世民如此偏爱李璄,甚至把自己出身的武功给了李璄作封号,这其中既是因李恪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便是李璄诞生的时日。 李璄所生之日便是长孙皇后仙逝之日,长孙皇后先故,而后李璄降生,前后不过差了一炷香的功夫,在李世民的眼中,看着李璄的时候也总会想起爱妻,故而如此。 李世民看着李恪带着李璄来了,抬了抬手先示意李恪和武媚娘起身,而后笑呵呵地上前道:“朕的孙儿来了。” 说着,李世民便自己从武媚娘的手中接过了李璄,抱在了怀中。 李璄倒也捧场,原本还武媚娘怀中时还半眯着眼睡着,一到李世民的怀里竟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小的手掌抓着李世民的手指,一对眼睛弯地像月牙,很是招人疼爱。 看着李璄的模样,李世民心情大悦,抱起李璄轻轻地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李世民低下头去,在李璄的脸蛋上啄了一口,靠在了李璄的脸蛋旁边,这才发现,原来李璄的襁褓中竟还塞着一个水青色,缀蓝色流苏的锦囊。 李世民看着这个流苏锦囊,对李恪问道:“这是何物,男娃怎的还带了女子的饰物?” 李恪看了一眼,回道:“回父皇的话,这锦囊里可不是什么饰物,这是平安符,大兴寺的高僧开了光的平安符,说是这符最是灵验,可保璄儿一身康泰。璄儿年幼,脖子上还挂不住东西,故而塞在了襁褓中。” 李世民笑道:“原来如此,平安符随身带着是好的,只是看着颜色花哨,你若不说我只当是女子身上的配饰了。” 一旁的武媚娘看了眼正在书案边趴着的小兕子,笑道:“这符可是璄儿的姑姑专程给他求来的,锦囊也是姑姑挑的。” 李世民倒是没想到这平安符竟是李明达专程给李璄求来的,李世民听了武媚娘的话,转过头笑着对李明达问道:“你都不曾给为父求过平安符,怎的突然想起给璄儿求符了?” 李明达如实回道:“阿爹并不出征,自然不需平安符了,但过几日璄儿就要随阿兄去北地出征了,我便在为阿娘祈福的时候顺带给璄儿求了个符。” 李世民闻言,这才想起此事,李恪身为并州大都督,他每逢秋时是要北上太原坐镇的,李恪去了,李璄自然也要同去。 李明达只知李璄要随李恪同去北地,但她自己却从未去过北地,只当北地就是极为凶险的,故而为李璄求了平安符。 要李璄去并州,李世民自然是不舍的,李世民当即对李恪道:“胡闹,璄儿尚在襁褓,怎宜去北地受那等苦。还有,你要去太原外镇,时日在即,怎的也不提前同朕报备。” 李恪道:“儿臣外镇之事本就是父皇早先所命,本想着临行前再同父皇道别的,何须报备。” 李世民道:“其他的皇子,都是不愿离了长安,死活要赖在京中,凡一外镇,没有不拖拉个月余的,也就是你每次都走得这般干脆。” 大唐诸王俱为天潢贵胄,哪怕外放出京也都是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但地方比起长安毕竟还是多有不如的,故而诸王每逢出京,总是能闹出这种笑话来,别的不说,就是五皇子李佑便是如此。李佑每逢外放出京,不是伤了腿便是染了病,不折腾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成行的。 李恪道:“儿臣和他们不同,他们在内州为官,自然安逸,儿臣在边州,岂敢大意。” 李世民道:“那是以往,这次便大可不必了,你不在并州,并州还有李绩,出不了乱子。这次你北镇的事情不急于这一时,且现在京中待两日,最快这两日便该有消息了。” 李世民口中的消息指的是什么,李世民并未明说,但李恪又岂会不知,除了被立作太子,还有什么事是能阻止李恪外放出京的? 也就是说,李恪立储的事情已经正式地提上了日程,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再过两日,李恪便可入主东宫了。 “诺。” 李恪听到这个信息,心里猛地一颤,仿佛漏跳了一拍,但李恪的脸上却仍能不动声色,强压着声音,使声音显得平稳,与往常无异,应了下来。 李恪应下李世民的话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李世民道:“既然儿臣这几日不必出京,那儿臣还有一事想请父皇恩准。” 李世民问道:“何事?” 李恪回道:“兄长明日便当启程往黔州了,儿臣想出京送送皇兄,不知可否?” 李承乾是戴罪之身,而李恪身为皇子本当和他保持距离,但李恪却欲亲自送他出京,未免言官弹劾,李恪还是要早些和李世民交代清楚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你愿去就去吧,承乾虽然不[]孝,但毕竟也是朕的长子,朕不便出面,你去送送他也是好的。” 李承乾是被流放出京,如丧家之犬,寻常说来李承乾若是灰溜溜地出京,一路之上难免为人所轻视甚至凌辱,但若是李恪去送了李承乾,那就是代表李恪还在照看着他,那一路押送的差役都会摄于李恪之威,不敢为难李承乾。 李恪接着道:“那黔州那边呢,黔州那边儿臣想给黔州刺史田惟康去信,打个招呼,要他好生照料兄长,不可怠慢,不知可否?” 黔州僻远,李恪之言是怕李承乾在黔州遭罪,故而想着要跟黔州刺史部通个气,要田惟康照看着些李承乾,莫要出了什么差错,李恪的意思李世民自也清楚。 李世民拍了拍李恪的肩膀道:“承乾是因罪流放,你这么做确有些坏了规矩,但你关心兄长并无不妥,一封信,写便写了。” 第三十八章 灞桥临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自古以来凡送别之意,大多萧瑟凄凉,纵是不在深秋,也该带着几分孤寂才是,但今日的这场送别却从头到尾带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长安城外,灞桥驿。 楚王李恪和废太子李建成正在驿中正堂相对而坐,偌大的一个驿站,却早已被清空,只剩下李恪和李承乾两人,而负责押送李承乾的一队差役正跟随楚王府卫率站在门外老老实实地候着。 “一招棋差,陷身囹圄,我早已是落魄之身,但没想到最后来送我的竟然是你。”灞桥驿中,李承乾看着身前的美酒,和满桌的佳肴,却没有丝毫的胃口,对李恪叹道。 李恪看着只筷未动的李承乾,指着桌上的佳肴对李承乾道:“兄长还是吃些吧,到了路上可就没有这么便利了。” 李承乾苦笑道:“今时今日,这般场景,也不知我到了黔州后会是何等处境,你觉得我还能吃得下吗?” 李恪道:“你应该吃得下的,你犯的错和你所受的惩处相较并不算什么。” 李承乾道:“如此说来,我倒还是要谢过你了?” 李恪亲自端起酒壶,为李承乾斟上了一杯,道:“你不是谢我,而是要谢过父皇,你眼下如此,父皇也不好过。” 李承乾轻哼了一声道:“事已至此,你所愿已成,此处又没有旁人,你还这般跟我冠冕堂皇地作甚,你来寻我何事只管说便是,你总不能是来瞧我的笑话的吧。” 李恪摇了摇头问道:“你觉得我便这般闲暇,专程到灞桥来看你的笑话吗?” 李承乾回道:“你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你还不至如此。” 李恪道:“你此去黔州只管去便是了,黔州刺史部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到了黔州后自然没有在东宫那般自在,但衣食是无忧的,黔州刺史部会亲自安排。” 李承乾闻言,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为何?” 李恪笑道:“如你所言,我走的是兄友弟恭的路子,兄长流放,我这个阿弟不来相送,不做打点,像话吗?” 李恪的话入耳,李承乾先是一愣,他显然是未曾想到李恪竟会这么说。 过了片刻后,李承乾才反应过来,李承乾指着李恪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你是爱惜羽毛的人,最重名望,只是想不到到了今日,我李承乾竟还要靠你才能苟活。” 在入狱的几日,李承乾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很多,他不是什么忠贞之士,没有事败赴死的勇气,他只想保住性命而已,如果李恪出手能叫他过得更舒服些,他又何乐而不为,又何必去深究李恪这么做的缘故呢。 李恪道:“苟活两个字倒也谈不上,不过到了黔州你只管好生待着便是,长安的事情已经与你无干了。” 李承乾听着李恪的话,心中也多了一丝希冀,对李恪问道:“你以为此生还能回得来长安吗?” 就眼下而言,李恪自然是不希望李承乾在长安添堵的,李恪回道:“此事我也不知,但近几载间只怕是不能了。” 李承乾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叛逆之罪哪有这么容易回得了京的,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了。” 李恪想了想回道:“你在黔州好生待着便是,将来也未尝就没有回京的机会。” 李恪眼下只为亲王,就算将来李恪登太子位,入主东宫,也没有让李承乾回京的本事,李恪说的将来是什么,李承乾自然也清楚,李恪所言的将来只怕就是他登基称帝之时吧。 李承乾听着李恪话,顿了片刻,竟一下子笑了出来,李承乾道:“如此说来,你为太子对我而言倒也并非坏事了,你为太子,将来如若继位,我至少还能保全性命,留得富贵,可若是李泰继位,以他外宽内忌的性子,只怕象儿和厥儿都未必能活。” 李承乾之言出口,李恪却摇了摇头道:“你也不必太看得起我,我虽不比李泰那般刻薄,但也不是什么宽厚的性子,谋反被废的太子绝没有复位的可能,我只不过是不过是惫懒,不想杀无用之人罢了。” “哈哈哈...” 听着李恪的话,李承乾的笑声越发地重了,只是这一次他是自内心真的坦荡地笑了出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李承乾对自己的南下之路和未来还多几分畏惧和迷惘的话,那他和李恪说完,他已经完全放下了担心。正如李恪所言,谋反的太子以后声名狼藉,绝没有再复位的可能,他对李恪已经全然没有了威胁,李恪也不会杀他。 相反地,将来李恪若是登基称帝,为了展现他的“仁慈”,对兄长的“爱护”,兴许还会下旨特赦于他,赐他一个爵位回京,准他死后也能随葬昭陵。 长安子弟长安老,生于斯,死于斯,如有可能,李承乾又如何愿意归土异乡呢? 李恪把自己身前的碗碟也往李承乾身边推了推,笑道:“如何,现在兄长可还有胃口?” 李承乾道:“你专程自长安出京,在此为我设宴送行,我若是片箸不动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吧。” 李承乾说着,举起手中的竹箸夹起一块鱼肉入肚,而后又端起酒杯朝李恪敬了敬,一口饮尽了。 片刻之后,李承乾酒足饭饱才去,随着押送他的差役上路南下黔州而去了。 薛仁贵和李恪站在灞桥驿外,薛仁贵看着渐渐远去的李承乾,心中的疑惑也越发地重了,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疑惑,开口对李恪道:“末将看方才殿下和废太子宴饮,似乎相谈甚欢。” 李恪道:“不错,当今天下除了父皇,能护他性命的只有本王了,本王又不想要他的性命,反倒会护着他些,他又何必甩脸色给本王看。” 薛仁贵不解道:“此事也是末将不明之处,李承乾虽然被废,但毕竟还是嫡长,为啥殿下不寻机除掉他,反倒尤为优待呢?” 对于李恪的脾性,薛仁贵是清楚的,李恪虽不是狠辣之人,但也不是心慈手软的性子,该动手的时候李恪绝不会手软。北伐之战,李恪率众伏杀薛延陀大军,数万人的生杀也不曾见他皱过眉头,又怎会李承乾格外手软。 李恪笑道:“本王杀他无用,留着他却还有用。李泰近来最是不老实,李承乾在,李泰就不是长孙皇后所出的长子,在父皇的心里李泰便永远要退于次位,留着他,膈应李泰是足够了。” 第三十九章 立储之议 李承乾于李恪而言已是无用之人,杀之或留之都已无碍大局,倒是对于李泰,李承乾是他的嫡亲兄长,只要他还在一日,李泰就只能是长孙皇后的次子,在李世民的心中也会再弱上一筹。 留一个无用之人的性命去制衡一个对自己的威胁的李泰,李恪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就在李恪在灞桥送别李承乾的时候,一场关乎李恪命运,关系李世民诸子命运,甚至是关乎大唐国运的朝议正在立政殿如期而至。 国不可一日无储,李承乾谋反被废太子位已有数日,如今太子之位空悬,为安朝堂和百官之心,新的太子人选务必早定,而今日的朝议便是为了此事。 太极宫,立政殿,皇帝李世民,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杜如晦,侍中魏征,中书侍郎岑文本、于志宁、特进萧瑀、李靖,并司徒长孙无忌,吏部尚书高士廉、礼部尚书王珪十位重臣正在立政殿中端坐,面色凝重。 “因谋逆之罪,承乾已废,今日便当流放黔州,东宫既废,太子之位不可不定,故而今日朕特传召几位来此,商定此事。”李世民坐在上首正中的主位之上,当先开口对朝中众卿道。 殿中众人,谁不是在朝中沉浮十多年的人精,他们一至此便已经知道了李世民的意思,李世民开口提及立储之事,他们也不会觉着讶异。 殿中的众位大臣大多分作四类,其一是相对中立的,诸如房玄龄、魏征两人;其二是与废太子李承乾交好的,诸如长孙无忌、于志宁、高士廉;其三是和李泰交好的,只有身兼魏王师的礼部尚书王珪。 当然,其中也不乏和李恪交好的,那便是岑文本、萧瑀,另外受李恪救命之恩的杜如晦和算是李恪半个业师的李靖两人也和李恪走地颇近。 李世民之言方落,众臣便齐声道:“臣等愿听陛下吩咐。”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朕欲立储,然储贰之重,系国之安危,正所谓立嫡、立长、立贤、立能,朕之诸位嫡子中以楚王李恪最是贤能,战功卓著,又颇得百姓人望,是为立储之不二之选,众卿以为如何?” 李世民诸子,其中嫡子不过四人,长子李承乾已废,幼子晋王李治尚是孩童,能为储君人选的不过只有楚王李恪和魏王李泰两人而已,而两人之中无论人望、才干还是功勋,李恪都远非李泰能够相比,故而李世民首倡李恪也是应当。 李承乾已废,长孙无忌也打定了主意暂避李恪锋芒,故而长孙无忌、于志宁两人听了李世民的话也都闷不做声,至于魏王李泰和李恪相差甚多,就是魏王师王珪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否决李恪,转而举荐李泰,故而也闭口不言。 殿中局势如此,眼看着若无人异议,李恪便将问鼎储君之位,但就在此时,一个看似与这场储位之争无关,意料之外的人突然开口了。 “启禀陛下,臣以为立楚王为储甚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李世民话音落下未久,侍中魏征突然出列,对李世民道。 魏征出列,李世民眉头微皱,岑文本的心里也多了一丝不安,岑文本跟随李恪最早,也是李恪的恩师,李恪能有今日的局面其中便不乏岑文本相助,可以说岑文本便是李恪麾下的中流砥柱。 岑文本今日也早有准备,他不怕长孙无忌开口、更不怕王珪发难,因为他们都带了私心,有私心便有破绽,岑文本便可对症下药,他担心的就是魏征这些没有私心,但却万分固执的人。 李世民问道:“玄成这是何意?楚王为国出质在先,扬州安民在后,更有北地灭国之功,诸皇子中无可比拟者,为何不可立储?诸皇子中又还有谁能同楚王相比的?” 李世民连着三问,显然也是对魏征突然站出来说话有些不满,毕竟储位之立不止是大唐的国事,也是他李家的家事。 魏征性子一向如此,也不会因为李世民的不满而稍有迟疑,否则他也不会是魏征了。 魏征回道:“楚王行伍出身,少年从军,虽有功勋在身,但却也有穷兵黩武之好,我大唐连年征战,民生已显疲敝,臣以为陛下当择一文德之主,与民休息,才是上策。” 魏征出列虽然叫人意外,但他说的话却不叫人意外,魏征喜文而厌武已经不是一两日了,他不赞成尚武的李恪为储,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大唐朝堂中尚武的又何止李恪一人,其中便以皇帝李世民最甚,李世民道:“楚王英果类我,朕甚是喜之,欲立为国储,有何不可。” 李世民之言,其实态度已经很是鲜明,他把李恪尚武和自己相连于一处,谁敢否认李恪,便是在否认李世民,算是极为袒护了。 李世民话已至此,若是旁人自然就识相退却了,但这可是魏征,又怎会因李世民一人之喜好而改弦更张。 魏征道:“陛下连年征伐,臣亦以为不妥,况论楚王。我大唐立国之初,本该广修文德,休养生息才是,然陛下为求军功,连年征伐,早已使百姓疲累不堪,陛下若是再择一好战之人为储,异日为君,我大唐天下百姓又该如何?” 李世民的话意思鲜明,魏征又何尝不够直白,李世民把自己挡在前面,回护李恪,魏征倒好,直接顺着李世民的话把李世民也讽谏了一番,直言李世民好大喜功,非是治国明主。 岑文本见状,看着李世民渐已动怒,心中的不安越重了,若是魏征一直执意如此,李世民再动怒罢今日朝议,那李恪立储之事可又要搁置了。 更为要命的是一旁原本不抱希望,不欲出列的魏王师王珪似乎也看到了希望。 论功勋,李泰和李恪是天壤之别,但若论文名,诸皇子中却是以李泰为最,若是再叫魏征这么搅闹下去,他再乘机进言,李泰也未尝就全无机会。 今日的朝议,岑文本本来是不欲开口的,因为他知道李世民的心思,余者诸位宰相也都不会硬着头皮和李恪还有李世民作对,今日立李恪为储的朝议大半能顺利通过,但岑文本没想到魏征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此阻挠。 眼下务必有人出列正面驳斥魏征所言,而后诸位和李恪交好的重臣才能顺势附议,定论李恪立储之议。朝中百官,李世民谓为文倾江海,口若悬河的只岑文本一人,论文采口才,岑文本只在魏征之上,与魏征对峙岑文本倒是丝毫不惧,出面驳斥魏征之人岑文本自也当仁不让。 只是岑文本是李恪的恩师,他一开口便有了些其他的味道,而且岑文本虽为中书侍郎,也在宰辅之列,可论资历、论声望、论功勋都弱了魏征一头,难免势头不足。 至于萧瑀,声望和资历虽足,但太过耿介,口头上的本事差了些,事已至此,一切以李恪入主东宫为重,就算再多的忌讳,岑文本也不能旁观了。 可就在岑文本给萧瑀使了个眼色,要他准备策应自己,而后整理衣裳,准备起身的时候,殿外的內侍突然走了进来,走到了殿中,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中书令温彦博抱重病于殿外求见。” 第四十章 定储 岑文本原为梁帝萧铣旧臣,萧铣降唐后随之一同降唐,而后在李孝恭麾下效力,为李孝恭安定山南出力甚多。 武德年末,贞观年初,岑文本虽得李孝恭举荐入朝为官,但也不过是在秘书省为一闲职,而后才升迁中书舍人,又官至中书侍郎。 岑文本正儿八经地行宰相事是在温彦博为中书令,但却因年迈难以常驻处置省务之后,前后也不过才几载时间,诸位宰相中他的爵位也是最低的,自然比不得魏征那般资历和他说话的份量。 但事已至此,岑文本不开口也不行了,若是他不开口,等萧瑀先出来了,那时以萧瑀和魏征两个人的脾气,今日的朝议就很可能不欢而散。 而就在岑文本准备硬着头皮出列辩驳魏征的时候,终于有一个比岑文本更加合适的人到了。 温彦博,官拜中书令,爵封虞国公,出自河东巨阀太原温氏,早在前隋便已出仕,武德年间便官拜宰相,在朝中累望颇重。 而且比起萧瑀,温彦博更为难得的一点就是温彦博思维敏捷,极善言辞,每逢御前答对、宣读诏命,都能声调清朗,响彻殿堂,进退举止,雍容不迫,竟仿佛是事先拟好背好一般。李渊每逢大宴,命旁人宣诏,都会另问内侍:“较之温彦博如何?”如此可见温彦博之能。 今日李世民并诸位宰相、重臣商议立储之事,温彦博身为中书令自当在此,只是他近来病重,难下床榻,故而未能至此罢了,众人也原本以为温彦博不会来了,但没想到温彦博竟在这个时候到了。 李恪曾为质子,入阴山将温彦博换回,温彦博心里属意的太子人选是谁,自是满朝皆知。 片刻之后,温彦博缓缓地走到了殿门处,在侍从的搀扶下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臣温彦博拜见陛下。”温彦博身子骨已经虚弱已极,颤颤巍巍地走到李世民的跟前,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见温彦博方要下拜,看着温彦博已经消瘦不堪的模样,不禁心中多了几分凄然,连忙亲自上前扶住了将要下拜的温彦博,道:“大临(温彦博表字)不必多礼,快坐,快坐。” 李世民说着,又命人搬来了张软凳,放在了温彦博的跟前。 温彦博道:“谢陛下,老臣这在阴山落下的病根子,一直好不了,腿脚不便,叫陛下费心了。” 温彦博说完,缓缓地坐了下来。 温彦博当初被颉利扣在北地时已是五旬之年,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但毕竟年迈,又如何受的住那般严寒,在那边待了一载便落下了腿脚不便的病根,也有些年头了。 待温彦博坐定后,李世民才开口问道:“大临身子包恙,不在府中歇着,怎的还进宫了。” 温彦博道:“老臣得陛下信重,拜为中书令,然因老迈病重,不堪重负,省中事务多托于景仁(岑文本表字)待理,就连朝会也常有不至,心中已愧疚万分,今日朝议,干系重大,臣又怎能不至。” 李世民道:“大临还当以身子为重,若是这路上有个什么万一,可叫朕心里如何能安。” 温彦博笑了笑,回道:“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只怕是时日无多了,今日老臣来此既是为陛下分忧,也当是来和列位臣僚最后道个别吧。” 温彦博此言一出,不止是李世民,殿中的众人的心情一下子都低落了许多,温彦博在朝中口碑极好,就是和他政见相左的魏征和长孙无忌也对他很是敬重。 顿了顿,李世民才道:“皇储之议,朕欲立楚王,然玄成却以楚王好武为由,为保大唐修养生息,力劝朕弃立楚王,改立旁人,不知大临以为如何?” 温彦博不假思索地回道:“臣主立楚王为太子。” 李世民问道:“这是何故?” 温彦博虽然声音虚弱,但语气却无比地坚定,对李世民回道:“储位之定,立嫡立长,立能立贤,陛下诸子,除废太子外,楚王便是陛下的嫡长子,正当立储,更何况楚王功勋卓著,文武兼备,是为储君之不二之选。” 温彦博之言才落,一旁的魏征便道:“楚王尚武好战,恐有好大喜功之嫌,未免重蹈前隋旧路,臣以为万不可立楚王。” 魏征所谓的前隋旧路不过就算是的隋炀帝,隋炀帝次子上位,为亲王时便有灭陈之功,确与李恪颇为相似,也难怪魏征有此隐忧了。 温彦博听着魏征的话,当即回道:“魏侍中说的这是什么话,楚王北伐,乃是奉陛下之命,楚王建功也是为大唐效力,又何来好大喜功之说,难不成就因楚王于国有功,文武兼备便不可被立为储君了吗,这是何道理!” 说着,温彦博轻轻咳嗽了两声,而后又接着道:“楚王于国有功,本当优待,而非苛责,若是如此,谁还会为国立功。” 其实怀有军功的次子夺储称帝的又何止隋炀帝杨广一人,李世民自己便是如此,魏征所言本就在无形中开罪了李世民,如今温彦博是又给魏征挖了个坑。 魏征是个急性子,一听得温彦博的话,哪里还顾得上温彦博是不是包恙在身了,连忙回道:“我非是此意,而是楚王一贯尚武好战,早有显露,若是以楚王为储,来日为君,难免亦是如此,恐怕于民不利。” 温彦博闻言,笑道:“魏侍中这话便实在儿戏了,若依魏侍中所言,那‘何不食肉糜’的痴傻小儿晋惠帝便该是天下明君了。” 此事的温彦博虽然病重体弱,但嘴上的本事却是丝毫不差,晋惠帝不过痴呆小儿,不理政务,他登基称帝直接致使八王之乱,也为西晋衰亡埋下了伏笔。 温彦博所言,一下子把魏征堵地哑口无言,就在魏征被温彦博驳斥地不知所云时,岑文本也瞧准了眼下这个当口,当即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温中书所言甚善,楚王可为太子,臣附议。” 岑文本附议,紧接着,萧瑀、李靖等和李恪交好的众臣也纷纷出列附和,赞同立李恪为储之事。 李世民本也属意李恪,李世民见状,笑着点了点头,当即道:“好,既如此便从大临之意,立楚王为太子,入东宫,即日传召天下,咸使闻之。” 第四十一章 再入东宫 “门下:昔者哲王受图,上圣垂范,建储贰以奉宗庙,总监抚以宁邦国。并州大都督右骁卫大将军楚王恪,地居嫡次,丰姿峻嶷;业履昭茂,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 夙著梦日之祥,早流乐善之誉。好礼无倦,强学不怠。今承华虚位,率土系心,畴咨文武,咸所推戴。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恪为皇太子,可令所司,备礼册命。” 承乾既废,新储当立随着一封策李恪为储的圣旨自门下省应诏而出,大唐储位之争就此盖棺定论,大唐也终于迎来了新的储君,也是大唐的第四位太子。 而随着这道圣旨,围绕着东宫上下也产生了一系列的变动。原太子属臣除左庶子于志宁外,因李承乾被废大多被免去了东宫官职,而新封东宫属臣也一一出炉。 准中书令温彦博请辞之请,转为特进,原楚王业师岑文本顺升为中书令,另加太子少师,爵封江陵郡公;尚书右仆射、莱国公杜如晦拜太子詹事;御史中丞王玄策拜少詹事,行詹事事; 胡国公秦叔宝护驾肃敌有功,拜太子少保,转右武候大将军;尚书右司郎中马周升任尚书右丞,兼太子右庶子;原楚王亲事府薛仁贵拜检校右骁卫将军,以检校右骁卫将军衔统太子内率府... 东宫属臣一众变动极大,除了一个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外,余者如杜正伦、李百药、孔颖达俱被除去了东宫官职,转而由原楚王府旧臣出任,倒也符合朝中旧例。 而所有官职中变动最大的便莫过于岑文本了,岑文本因教导李恪之功,不止官升中书令,位尚书左右仆射下,而在侍中之上,成为三省宰辅排位中第三位的人物,而且取代了魏征,为太子少师,这也意味着岑文本已然起势,而已年迈体弱,且与储君政见不和的魏征在权力中心中再退一步。 长安城,东宫,显德殿。 李恪生于长安,对于东宫和显德殿都不陌生,但当今日李恪站在显德殿外时,李恪才觉得这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这个殿宇。 东宫位处太极宫之东,因为储君所居,故虽不及太极宫那般宏伟奢贵,但也是层台累榭,富丽堂皇。 东宫中轴从南向北计有五处主殿,一为显德殿,东宫外朝之用;二为崇教殿,经会教学之用;三位丽正殿,东宫内朝之用;四位光天殿,太子寝宫;五为承恩殿,太子妃寝宫。而现在李恪所在的显德殿便是东宫的外朝主殿。 李恪站在显德殿中,看着殿中熟悉的摆设,拍了拍殿中合抱粗细的石柱,仿佛看到了当年李世民在此登基的场景。 李恪感慨着对武媚娘道:“武德九年末,我曾在此看着父皇在此登基,彼时我观父皇之状,登殿如挟天威,至今记忆犹新,不曾想如今竟已过去十三载了。” 武德九年末,玄武门后,李世民登基称帝,那时的太上皇李渊还居于太极宫,故而李世民只能携百官于东宫登基,李恪所言也正是那日的事情。 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模样,笑道:“十三载既过,当年在殿外几无人问津的郡王庶子,竟已入主东宫,成了大唐储君。” 李恪笑道:“不瞒你说,十三年前,我以汉中郡王身份居于东宫时,我便曾在宜秋殿看着太极宫立言,来日若有良机,我也当登临储位,做这东宫的主人。那时想来,我要成事又该是何等艰难,不曾想事到如今,我竟已所梦得成了。” 武媚娘走到李恪的身边,拉着李恪的手腕道:“三日后便是立储大典,届时百官朝贺,三郎便当在天下人的面前加身太子朝服,为万民所景仰,媚娘为太子殿下贺。” 武媚娘说着,竟也屈膝而下,对着李恪的面行了个宫礼。 “哈哈哈...” 李恪轻笑了一声,俯身扶起了武媚娘,道:“媚娘当与我同贺,太子妃受册,与太子同日传制,届时待我正式受封太子之日,便也是你册为太子妃之时,届时媚娘亦当受诸王妃、公主并内外命妇拜贺。”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脸上不经意间便露出了笑意,只依常理,亲王位封太子,若无重大的变故,原亲王正妃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妃,此事并无疑异,但这话自李恪口中说出和自旁人口中说出是不同的,李恪自己提及此事也足见李恪对武媚娘的重视和偏爱了。 武媚娘玩笑道:“如此说来媚娘倒是占了三郎的光了,媚娘谢过三郎。” 李恪慢慢地拉过武媚娘,将武媚娘揽入怀中,对武媚娘道:“区区一个太子妃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待我登基称帝,位临九五之时,你是要做我的皇后,母仪天下的。” 武媚娘靠在李恪的怀中,听着李恪的话,忙道:“三郎慎言,这话若是传到旁人耳中恐怕不妥。” 太子虽为国储,名义上早晚是要登上帝位的,但也需是在皇帝驾崩之后的,李恪还是太子,便在此讨论皇帝驾崩之后的事情,着实不妥,也是忌讳。 李恪道:“媚娘不必担心,仁贵率卫率正在外守着,旁人进不来。” 武媚娘道:“东宫不比王府,宫中内外人手都尚未肃清,而且难免也有和咱们心思不一的人在东宫。日后咱们在东宫说话还是小心些的好。”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问道:“媚娘说的心思不一的人可是于志宁?” 东宫属官,多为楚王府旧臣和原就与李恪交好的臣子,唯有于志宁一人官职未动,本就是废太子李承乾的太子左庶子,而他自然就是和李恪心思不一的人。 武媚娘道:“陛下将岑师、马周和王玄策等人留任于东宫,似有为三郎培养潜邸之臣的意思,但却又留于志宁在此,似乎对三郎并非全然放心。” 李恪笑道:“有李承乾之事在前,父皇行事谨慎些也是可能的,不过父皇的用意和于志宁的来意你也不必多猜了,待大封之后,于志宁来了东宫,我先试试于志宁的意思,他若能为我所用,便留于东宫,若是不能,我也有法子叫他在东宫待不下去。” 第四十二章 册封大礼 于志宁出自高陵于氏,关陇豪族,其曾祖于谨更是北周太师,八柱国之一,世代富贵,是根正苗红的关陇门阀。 更为难得的是于志宁早在大业年末,武德年初时便为李世民麾下,也是最早投效李世民的那批人,故而于志宁极得李世民信重,对李世民更是忠心耿耿。 如果说现在的李世民会忌惮李恪,会对李恪设防,倒也还绝不至此,李世民军马十余载,百战乃有天下,李恪和李世民相比还差地很远,李世民把于志宁放在东宫首先是为使于志宁吸取李承乾之教训,好生辅佐李恪,其次才是安插自己的眼线在东宫。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不再紧要了,诏书已下,他已为太子,又何必过分去在意于志宁这个太子左庶子呢。 三日后,显德殿中,太子加封大典。 太子加封,百官齐至,李世民亦服通天冠,绛纱袍自太极宫乘舆而至,待宾、赞就位,百官齐拜后,太子加封大典便算是正式拉开帷幕了。 太子加封大典,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两处环节,一为加冠,二为授玺。 所谓授玺,便是传太子玺印、绶带等一众太子信物,此事自当由宰相为之,而诸宰相中尚书右仆射杜如晦又为太子詹事府詹事,这授玺之事自然就落在了杜如晦的身上。 杜如晦授玺,合情合理,都在李恪意料之中,但加冠之人的人选却有些出乎李恪的意料,但似乎却又在情理之中,加冠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司徒长孙无忌。 加冠之礼,当身任要职的太子亲长为之,岑文本可为,李靖可为,再不济李道宗和杨师道也可为之,总归是不缺人的,但当李世民把加冠之礼交给长孙无忌时,便另有深意了。 长孙无忌和李恪不和,这事是朝中人尽皆知的,李世民自也清楚,但李世民却还是这么做了,也是有他的考量,而李世民这么做的缘故也不难猜度,李世民这么做只怕是有意借此事来使李恪和长孙无忌缓和关系的。 承乾已废,李恪当立,李恪既为太子,将来便是要成为大唐国君的,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少年相识,长孙无忌既是李世民的至亲好友,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朝中重臣。 李恪是大唐未来的帝王,李世民自然不希望他的储君和自己的左膀右臂不和。这么做既是让李恪和长孙无忌缓和关系,结好朝臣,也是为将来的长孙无忌和长孙家多留一条退路。 “将加冠于太子之首,卿宜赞冠!” 随着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于志宁的一声高唱,长孙无忌三拜上前,自礼官的手中接过太子冠,捧着太子冠,慢慢地走向了李恪。 为太子加冠,这不是长孙无忌一次了,当年李承乾立储,便是长孙无忌为赞冠,为李承乾加的冠,而加冠的地址同样是在显德殿。 区区十三载,已时过境迁,旧太子李承乾已废,现流放往黔州,而现在站在长孙无忌面前的却是大唐的新太子,誉满天下的李恪。 谁曾想,当初那个在重明门外,立于角落处无人问津的汉中郡王,如今竟也成了大唐的储君,短短十三载,李恪做到了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一个原本全无机会的庶出三子,愣住抓住了所有可能抓住的机会,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从汉中郡王,到蜀王,到质子,到楚王,再到扬州大都督、并州大都督,最后到今日的太子,哪怕是长孙无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李恪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叫他想不通,看不透的年轻人,年纪也不过才只弱冠而已。 “臣奉陛下命,为太子加冠。”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地捧着太子冠走到了李恪的身前,对李恪道。 此时的李恪,当他站在这里时,他已经从初封太子时的得意和狂喜中走了出来。 李恪面朝百官而立,神色郑重,不悲不喜地站在大殿的正中,站在长孙无忌的跟前,对长孙无忌道:“有劳司空了。” 说完,李恪便和长孙无忌一齐屈身,跪坐于殿中,等着长孙无忌为他加冠。 李恪年已弱冠,身体早已长成,再加之李恪自幼习武,身子骨不止结实,也比旁人更高大些,比起六尺上下的长孙无忌整整高出了大半个头,哪怕是同样跪坐着,仍旧比长孙无忌高出了一截,本就身宽体胖的长孙无忌要为李恪加冠并不容易。 长孙无忌站在李恪的跟前,吃力地支起脚尖,向前使力,支起宽胖的身躯,使得身体得以前倾,而后缓缓地抬起手臂,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太子冠戴在了李恪的头上,设簪、结璎更是不易。 李恪加冠之后,长孙无忌退下,而后便是授印。 尚书右仆射、太子詹事杜如晦手中端着盛了太子印玺的玉盘,稳步走到李恪的身前,慢慢地跪坐下来,将玉盘捧到了李恪的胸前,对李恪道:“臣奉陛下命为太子授印,请太子受印。” 李恪微微屈身,双手自杜如晦的手中接过玉盘,捧在了自己的手中,对杜如晦道:“有劳詹事了。” 当着皇帝和百官之面,加冠、授印之礼已毕,李恪便算是正式成为了大唐的储君,入主东宫的太子。 而在此之后,于志宁又是一声高唱:“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其服,以成厥德。万寿无疆,承天之庆。” 于志宁此言一出,意味着太子册封之礼已近尾声,殿中众臣纷纷由两侧集于正中,对着跪坐于殿上的李恪齐齐俯身作揖,拜道:“臣等拜见皇太子,贺皇太子登临储位。” 大殿之中,京中百官俱在,李恪坐于大殿正中的上首,看着殿下参拜着的众臣,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长孙无忌等一应朝中重臣俱在其中,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的魏王李泰。 此前在军中,李恪曾受万人参拜,但其中的感觉却是远远不及今日的,今日他是在东宫,在显德殿,在他的册封大典之上,这不止是一场朝仪,更是权力的交接,就在这一刻,大唐国储的名头真正地落在了李恪的身上。 东宫,它真正的主人来了!大唐,他未来的君王来了! 第四十三章 温彦博病危 李恪册为太子,也算是夙愿得偿,本该是大喜之日,但就在李恪册为太子的当日下午,一个噩耗自虞国公府传来,李恪顿时没了庆贺的兴致:虞国公温彦博病重垂危,已经吃不进药了。 李恪于温彦博有恩,而温彦博于李恪又何尝不是,当初李恪受困北地之时,温彦博便多次提议要将李恪请回,李恪回了长安后又对李恪几番回护,在李恪册立太子的关键时候,温彦博甚至拖着他风烛残年的身体,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为李恪张目,将李恪生生推上了太子之位。 大唐朝廷中,把李恪视若后辈,悉心照看也有,诸如岑文本、秦叔宝、武士彟俱是如此,但这些人中与李恪相交最淡,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名分的却只有温彦博一人。 岑文本是李恪的业师,秦叔宝和李恪私下以叔侄论交,武士彟更是李恪的丈人,唯有温彦博一人和李恪全无瓜葛,只因当年李恪为质,换他回京一事,便对李恪真心以待,十余载不变初心,赤诚君子,大抵如此。 温彦博乃大唐开国元宿,功勋卓著,温彦博病危,李恪身为太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当前往探视。 李恪得知温彦博病危的消息,连忙带着太子少詹事王玄策并太子内率府的侍从便自东宫出发,直奔虞国公府而去。 当李恪快马赶至虞国公府时,府上内外已经聚了许多人,其中既有来往探视的同僚,也有温家的亲朋,而李恪身份特殊,方一到府,便被温彦博长子温振领进了温彦博休养的内室。 “阿爹,太子专程来看您了。”温振领着李恪进了内室,靠在了温彦博的耳边,对温彦博小声道。 温彦博得知李恪已至,缓缓睁开了双眼,靠在床头,转过了身来。 “太子来了。”温彦博看着李恪,声音微弱地对李恪道。 李恪点了点头,上前抓住了温彦博的手,对温彦博道:“李恪本早该来府中探视,然却碍于人语拖延至今,李恪来迟了。” 当初定论太子的朝议之后,李恪得知温彦博病重,本欲前往府上探视,但却担心在温彦博力举他为太子后便立刻登府恐有私相授受之嫌,故而一直未能上门,李恪故有此言。 温彦博轻轻地拍了拍李恪的手背,对李恪道:“太子做的是对的,在此之前你确不当来府。” 李恪道:“幸得苍天见怜,李恪还能再见大人,否则李恪必追悔莫及。” 温彦博听着李恪口中唤他一声“大人”,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此事李恪口中的大人不曾带上姓氏,故而指的不是官位,而是辈分,李恪这么唤他,是把他视作家中长者的。 温彦博对李恪道:“老臣大限之前,还能看太子立储,余愿足矣,当年在阴山下对太子许下话也算做成了吧。” 当初李恪北上为质之时,曾和温彦博在阴山偶遇,彼时温彦博看着李恪北上,便曾立言,有生之年必保李恪回京,护得周全。 李恪闻言,眼眶不禁一酸,对温彦博道:“小子感念大人回护之恩,只是大人病重,小子却无能为力。” 温彦博笑道:“到了这个年纪,生死之事,我早已看淡了,太子也莫要难过,我这不过是去见先帝高祖罢了,先帝在那边总也要有人侍奉才是。” 李恪叹了口气道:“祖父才去不过数载,李恪又失长者,大人一去,李恪逢事又该向谁人求教。” 温彦博无力地拉着李恪的手,缓缓道:“你最有识人之能,东宫属下的岑文本、马周、王玄策俱为你一手擢拔,又都是宰辅之才,只在老臣之上,你若事有不决,只管问了他们便是,又何惜一个老臣,倒是老臣这一去,确是有一憾事。” 李恪听着温彦博的话,忙问道:“不知是何事,大人只管开口,李恪必为大人做到。” 温彦博回道:“老臣前隋出仕,曾值内史省,老臣历经隋唐两代三帝,侍奉过你外祖父,你祖父,还有你父皇,只可惜看不到你继位的一日,不能再侍奉你了。” 李恪鼻子一酸,眼角也不禁浸出了泪珠,李恪对温彦博道:“大人虽不在,但尚有温振,温振定可继大人之志,济世安国。” 温彦博闻言,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温振,摇了摇头对李恪道:“我儿温振我自己还是清楚的,不过尺寸之才,为一干吏尚可,要做一能臣只怕不易,我只求温振能为国尽得绵力,保得温家门庭便足矣了。” 李恪一口应道:“大人放心,但有我李恪在,大人故后温振袭国公爵,必保温家门庭不衰。” 大唐功臣子弟袭爵,或直袭其父爵位,或降级而袭,温彦博功勋卓著,得封虞国公,但其子温振名声不显,更无甚功勋,若是没有其他的原由,恐怕是要降级袭爵了,到时温振袭的兴许就是郡公爵,甚至可能是县公爵。 而温彦博于李恪有恩,李恪册立太子温彦博出力甚多,李恪既为太子,自然不会坐视,李恪所言也是给温彦博吃了颗定心丸,是在告诉温彦博,只要他李恪在,温家的门庭就不会衰败。 对于李恪而言,这不止是对于温家的恩遇,也是在做给朝臣看的场面。 温彦博为李恪立储出力甚多,温彦博力主李恪立储也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若是这是温家出事,李恪再不出来为温家张目,日后谁还会为李恪效力。 但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却摆了摆手,急道:“太子千万不可如此,太子新入东宫,正当谨言慎行,温振承袭的爵位是什么,自有朝臣来定,岂能由殿下开口,殿下如果开口便有邀买人心之嫌,若是经有心人传话到陛下耳中,对太子不利。” 温彦博之意,李恪自然清楚,李恪新立储未久,行事也不比从前,约束自然也多了许多,现在的李恪就好比此前的李承乾,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他出不得半分岔子的。 李恪闻言,想了想,抓着温彦博的手,对温彦博小声地耳语道:“大人之意李恪清楚,大人但请放心,大人对李恪之恩,李恪铭记在心,此番无论大人传下的是什么爵位,虞国公爵早晚都会回到温家。” 第四十四章 凌烟阁 十日后,温彦博已故,太极宫中。 “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房相所议极是。若依旧法,兄弟异居,本不相及,而一人谋反,余者兄弟连坐皆死,此法虽可震慑人心,但却太过严苛,属酷刑之法,确不可取,当可改之。”立政殿中,李世民命李恪奏对房玄龄主改律法之事,李恪正坐在李世民的下首回话。 大唐刑律之事,在李承乾为太子时便是由东宫协管,如今李恪入东宫也是如此,房玄龄提议修易刑罚之法,李恪的意见自然就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李世民问道:“你也赞同玄龄之意,行宽仁之法?” 李恪回道:“正是如此,我大唐律法多袭自前隋,武德律中对前隋刑律也多有参考,然前隋便是因炀帝暴虐苛责而亡,我大唐理当取隋亡之教训,行宽仁之法。” 李世民道:“那依你的意思呢?这连坐之法又该如何调改。” 李恪想了想道:“连坐之法,改坐死为留配,据礼论情,量刑而论,不可一概而定。”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顿了顿,脸上慢慢露出了满意之色,对李恪道:“如此也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朝中内外的人你尽可调用,这是你立储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千万要办好。” “父皇放心,儿臣必定办地妥当。”李恪闻言,当即应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恩,诸皇子中就以你做事最为妥当了,此事自也无碍。” 李世民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靠着身后的软塌便靠了下去。 李世民之状可谓宽懈,若是有外臣在此,当不可如此,不过李恪是他的爱子,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顾及。 李恪看着李世民躺在软塌便,双目微阖的模样,似乎颇为疲倦,于是问道:“父皇可是昨日未能歇息好,儿臣看着父皇似乎有些劳累。” 李世民舒了口气道:“为父昨夜歇地倒是还可,只是心里不甚爽利,便难免显露疲态了。” 李恪接着道:“不知父皇是因何事,儿臣可能为父皇分忧?”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生死之事,朕尚且无法左右,何况是你。” 李恪闻言,大概也知道了李世民的意思,李恪道:“父皇可是因温相亡故之事心有所感。” 李世民道:“不错,正是此事,自去岁以来,短短一载光阴,皇后、温彦博,虞世南、姚思廉接连亡故,萧瑀、李靖、魏征也尽已年迈,身子骨也不比从前了,不知还能伴驾几载,朕也是突而有感,心中竟不免有些凄然。” 算至武德年初,大唐立国至今已二十载,当初跟随李渊太原起兵的那些老臣早就所剩无几,李世民的天策府旧臣也都开始凋零,短短一载间,不算上长孙皇后竟已连走三人,李世民也难免心有伤感。 如今的李世民正年满四旬,不比以往那般健壮,再加之长孙皇后病故,李承乾谋反,李世民的心态已渐不如前,又恰逢温彦博病故,难免有此一言。 李恪道:“父皇所言极是,短短一岁时间,连逢变故,确叫人心中悲泫。” 李恪说着,想起了温彦博,心里也不免有感,低下了头去。 而就在李恪低下头之后,突然心中一动,又想起了什么,对李世民道:“儿臣有一法,或可解父皇忧思之苦。” 李世民好奇地问道:“死者不可复生,你能有什么法子?” 李恪回道:“死者虽不可复生,但却可留像于天地间,父皇何不命宫中画师绘开国功臣画像,等人大小,悬于一处,便可时常观之,既可表父皇怀念之意,亦可表彰众臣之功,叫后者奋进,为国效力。”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眼中顿时一亮,李恪所言倒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也正和他的心意。 对于有功之臣,李世民从来不吝赏赐,若是真如李恪所言,悬像表功,到时也必是一段佳话。 李世民问道:“倒也不必宫中画师,我大唐论丹青之道,无出将作少监阎立本之上的,由他来作画,定可复现诸臣神韵。只是这悬画之地又该选于何处,这悬画之地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偏远了难显恩德,悬于正殿又有些不妥。”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既是便于父皇追思老臣,自然便利才是紧要,在太极宫东北向三清殿旁有一处凌烟阁,既便于父皇前往,又在宫中,彰显尊贵。” 李世民点了点头,满意道:“好,就是凌烟阁,刘秀有南宫云台阁,有云台二十八将,那朕也有凌烟阁,有凌烟阁功臣,如此可与之媲美了。” 李恪道:“确是如此,这凌烟阁还可留于宫中,随我大唐历代君王传下去,往后凡后我大唐每代功臣,于国有大功者,尽可留名绘像于阁中,供后世景仰。届时凡我大唐文武之臣,皆以留名凌烟阁为无上尊荣,争而为之,如此我大唐兴矣。” 李恪这么一说,李世民的兴致越发地重了,李世民搓了搓手掌,大有立刻动手的意思。 李世民问道:“恪儿以为这入凌烟阁的人数在多少为宜?” 李恪回道:“人数不可多,多了过滥,反为不美,东汉云台有二十八将,西汉麒麟阁有十一臣,咱们的凌烟阁便取中间之数,二十四便好。” 二十四人之数,比之麒麟阁十一人要多,比起云台二十八人又少,既不显得泛滥,也不显地吝啬,确是个好数字。 李世民当即应允道:“好,那就二十四之数,再过几日正是中秋佳节,朕欲在麟德殿设宴,宴朝中四品及以上文武官员,到时朕便在宴上宣布入凌烟阁的人选。” 李恪道:“双喜同至,如此便是极好了,只是关于入凌烟阁之人父皇还需与诸位宰相先行议定,否则到时怕会生了乱子。” 李恪的担忧李世民是知道的,大唐有立下大功的郡王、国公五六十人,但能进凌烟阁的却不过二十四之数,如此殊荣,又人多而位少,到时难免相争,李世民自然需在此之前拟好名单、位次,商议清楚,否则大宴必定生乱。 李世民赞同道:“好,此事便有你来主议,先大致定个章程于我,五日后在政事堂与诸位宰相商议。” 第四十五章 三席 定凌烟阁功臣,是件施恩之事,李世民要李恪来主议入阁人选并座次,也是给李恪一个施恩于朝中重臣的机会,毕竟入阁是大唐臣子的无上尊荣,凡能入阁的谁还不记李恪一份情。 但这事虽然落好,但也有叫李恪头疼不已的地方,就在李世民欲拟二十四功臣名单,选入太极宫凌烟阁的消息一出,顿时满朝沸腾了。 为官所求,抛去那些为国为民之心外,无非就是功名富贵,而大唐立国至今,若论名论望,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入绘凌烟阁的呢? 这些功臣,他们的爵位、官职和富贵都是不缺的,他们最看重的便是名了,谁入了凌烟阁便可名垂万世,为大唐历代君王,各朝百官所瞻望,这是何等的殊荣,谁能不动心。 就算是魏征、杜如晦这样的清直之臣,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也不曾表露,但心里却也对此关切万分。时不时地也会在看似不经意地时候互相打探,想知道些确切的消息。 更有甚者,原本在洛阳监修老君山,本不准备中秋返京与宴的鄂国公尉迟敬德竟连夜快马回京,欲与太子李恪商讨此事相关细节。 自打贞观六年,尉迟敬德因和李道宗争位,打伤了李道宗的眼睛被李世民狠狠地训斥过后,尉迟敬德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就很少参与这些朝中宴会了,这次尉迟敬德专程回京,可见他对于此事的重视。 李恪看到这些个消息,却是头疼地厉害,尉迟敬德来寻他商讨细节,李恪却不想见尉迟敬德,尉迟敬德这厮可不是侯君集,侯君集论武艺不是李恪的对手,但尉迟敬德却是与秦叔宝齐名的当世猛将,李恪不是他的对手,脾气又暴躁,李恪可不敢惹他。 就在李世民下诏李恪草拟凌烟阁名录的消息出来后,原本那些从不登东宫大门的朝中重臣也纷纷临门拜访,可把李恪应付地够呛,最后李恪无法,干脆不在东宫,命人和太子詹事杜如晦报备了一声,暂搬去了宫外的别苑,且避风头。 长兴坊别苑,李恪正坐在塌边,看着手中的名录,眉头微簇,似在思虑着什么。 “陛下命太子草拟功臣名录是好事,这是给太子施恩于人的机会,太子怎的还满面愁容的。”在李恪的身旁,萧月仙轻轻地为李恪揉着肩膀,看着李恪愁眉不解的模样,对李恪问道。 李恪叹了口气,指着已经被修改了许多次的名录,回道:“草拟名录次序哪是容易的事情,此事既能施恩于人,可若是稍有不慎,做地差了,恐怕就会开罪朝臣,反倒是个麻烦。” 凌烟阁入二十四人,朝中上下盯着这个名录的人不知多少,那些个郡公、县公自知位份不够,功勋不足,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也不会往名单里面挤,就是那些个身怀郡王、国公爵的宰相、尚书、大将军、都督、上州刺史才是盯着名单的主要人众,这些人可都不好得罪。 萧月仙道:“陛下只是命太子草拟名录,拿个大概的章程,又不是叫太子尽数定立清楚,太子又何必写地清楚,这事越清楚,才越是得罪人。” 李恪道:“话虽如此,但这毕竟是父皇交由我的事情,我总不能随意糊弄过去吧,若是这个章程拿捏不清,我在父皇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这个是要事,满朝皆望,李世民将此事交给了李恪,李恪若是不能拿出一个服众的章程,既是有负李世民的信重,对李恪的威信也是打击。 但萧月仙听着李恪的话,想了片刻,突然开口对李恪笑道:“仙儿可不曾叫太子糊弄陛下,只是陛下要太子草拟章程,太子又何必拘泥于名录的内容和先后呢?”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于是问道:“仙儿可是有什么法子?” 萧月仙回道:“太子草拟名录,若是拟清名单次序上呈,难免开罪朝臣,仙儿以为太子不需拟地如此明细,只需三个位置便可。” 李恪忙问道:“哪三个位置?” 萧月仙伸出三指柔夷,都对李恪道:“上、中、末,上者群臣之首,以封众人之口,中者名列中位,可作前后比参,末者名录最后,准入之标的,如此足矣。” 李恪听着萧月仙的话,脸上愁容渐去,缓缓地露出了笑意,若是拟定整个名单,确是不易,而且就算定地再好也会开罪旁人,但若只是定上、中、末三个便就容易地多了,而且也绝不会开罪旁人,尤其是最后一人,只会尤为感激。 李恪抚掌满意地笑道:“这是个好法子,仙儿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萧月仙看着李恪脸上的笑意,对李恪道:“那仙儿既然帮了太子的忙,太子可是要奖赏仙儿的。” 李恪见状,一把搂过萧月仙的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对萧月仙问道:“仙儿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萧月仙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对李恪道:“仙儿想为太子诞下子嗣,太子也肯吗?” 萧月仙的话倒是出乎了李恪的意料,李恪没想到萧月仙竟会突然提及此事,但看萧月仙的模样神色郑重,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绝非玩闹。 李恪好奇问道:“仙儿怎的突然这么想了?” 萧月仙看着李恪发问,似有疑惑,故而萧月仙自己并未直接回李恪的话,而是有些不安地反问道:“仙儿是梁帝遗女,见不得光的,仙儿的请求可是叫太子为难了。” 萧月仙是梁帝萧铣之女,属叛逆之后,在为萧铣平反前,她的身份都见不得光。而且如今李恪已入东宫,为大唐国储,行事需更加谨慎,爱惜羽毛,萧月仙担心眼下的李恪嫌她不妥,已经有些委屈和不安了。 李恪闻言,看着萧月仙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怜惜,忙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此前都常服麝香避子,今日又突然提及此事,我有些奇怪罢了。” 萧月仙见状,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回道:“仙儿早愿为太子添后,只是以往太子妃尚未诞下长嗣,殿下身边又离不得人手,故而仙儿才服药避子。可如今不同了,太子妃以诞下皇长孙,太子已为储君,仙儿便没有了顾忌,仙儿已经停服麝香有些时日了,只想着要为殿下添后,自己也多个人来陪着。” 李恪抱着萧月仙柔软的身子,疼惜道:“以往是委屈你了,你愿为我生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担忧呢,只是我眼下还只是太子,力有不及,恐怕暂还不能即刻给你们母子妃嫔和郡王的名分。” 萧月仙闻言,笑道:“若只是如此,太子大不必担忧,仙儿跟着太子,又怎会在意这些。” 萧月仙说着,缓缓将李恪推到在塌上。 第四十六章 议定位次 太极宫南,门下省,政事堂。 李恪向李世民首倡凌烟阁之议,而后满朝哗然,朝中各部要员无关文武,都把目光放到了拟定名录和位次章程的李恪和他的东宫之上,甚至其中还不乏登门造访的。 但李恪行事却也稳妥地很,此事既然敏感,开了头例便免不了开次例,所以李恪索性不在东宫,到了宫外的别苑暂住,直到几日后于政事堂议论此事时才又现身。 政事堂在门下省,是宰相议事的所在,李世民原本是鲜少至此的,但李世民把议定凌烟阁人选的地方不放在甘露殿,却专门放在了政事堂,为的就是告诉百官,今日的名单和座次是皇帝、太子,还有诸位宰相共议之后的结果。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当李恪到了政事堂时,李世民和诸位宰相已经先他而到,李恪对李世民拜道。 看着李恪入内,殿中的诸位宰相也纷纷起身迎道:“臣等拜见太子。” 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李恪起身,而后对李恪笑道:“太子今日来的可是迟了。” 朝中有人上门拜会李恪,这事李世民怎会不知,李世民此言多半便是在打笑李恪了。 李恪回道:“还不是父皇给儿臣安排的差事,这几日来常有人来宫中要见儿臣,儿臣不便相见,便躲在了宫外,这才赶到宫中。” 李世民闻言笑了笑,待李恪坐下后才又对李恪问道:“朕交由你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 李恪回道:“父皇开国创图,灭前隋,平反王,定突厥,安西域,威服四夷,此乃千古未有之功,其他王朝纵终国祚也难及此,但父皇却在短短二十载间成事。我大唐有如此气象,既因得圣主,又因诸贤辅弼,故父皇麾下能臣无数,俱为一时之选,要定二十四人决其位次着实不易。”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确也深以为然,大唐立国至今虽只二十载,但立下的功业确是却多朝代十数代帝王累积都做不到的,而在这短短二十载李世民却做到了这等成就,自然也是君臣协力的结果,而大唐如此多的英才,想要定出二十四人,再决其位次,确是为难了李恪。 李世民问道:“那太子可有什么想法?” 李恪回道:“儿臣依诸臣的功勋,共定下上中末三人,上者诸臣之首,功列第一,中者可立中,较之上下,而末者位列于后,优者可进,劣者不入。至于这功业的先后,则需父皇和众位宰相商议,非儿臣一人便可定夺了。” “不错,太子所言极是,也很是妥当。”诸臣功业,却非李恪一人可定高低,李恪所言确也在理,李世民点了点头,赞同道。 接着,李世民又问道:“不知太子定的上、中、下分别是何人?且说来听听,朕和诸位宰相也给你参议参议。” 李世民之言一出,殿中的几位宰相便纷纷提起了耳朵,李恪若是定了整个名单,李世民兴许还会做些调整,但李恪只定了三人,又是上中下作为比参的三人,李世民大概率就会以李恪定下的为准,不在调整了,也就是说,李恪稍后口中说的名字,就是功臣第一了。 凡大唐朝堂,能争这功臣第一的并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五人而已,一是宗室名王,独称军功的李孝恭,二是贵戚豪族,英冠人杰的长孙无忌,三是贤辅谋深,遭逢明主的杜如晦,四是命世之才,善建嘉谋的房玄龄,五则是南平吴会,北定突厥的李靖,旁人较之他们都要弱上一筹。 而在今日的大殿中,这五人中除了李孝恭外,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李靖四人都在政事堂,他们自然是必进凌烟阁的,但他们对于这个排次却也很是在意,虽然表面上看似风轻云淡,但耳朵正等着李恪的话。 “诺。”李世民之言一落,李恪当即应了一声。 其实对于这上中下三个位次,中位和末位都不难定,难就难在这个首位。 这五人中,李孝恭是他的宗族长辈,宗室子弟功列第一;杜如晦和李恪交好,更是李恪的东宫詹事府詹事;房玄龄智计百出,最为李世民信重;李靖有灭突厥之功,是李靖将李恪从突厥迎回了长安;至于长孙无忌便更不必说了,与李世民论亲、论功都在前列。 若只表面上看,这五个人谁论第一,似乎都说得过去,但似乎又都难以服众,却是个难题,可李恪却早有了处置的法子。 这五人中不乏有人和李恪走的颇近的,有族亲,属官,也有业师,若是在这几人中选,自然难以定夺,但李恪却另辟蹊径,偏生不选和自己走的近的,既几方为难,也叫外人说了闲话。 李恪道:“儿臣拟定长孙司空为首,秦少保为中,英国公为末。” 李恪之言一出,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屋中的众人也都明白了李恪的高明之处。 长孙无忌和李恪一向不和,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可李恪偏偏定了与自己不和长孙无忌为功臣之首,自然不会有徇私的嫌疑,反倒更显地李恪大度公允。而且以长孙无忌的功勋和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也觉得压得住场面,坐得住这功臣之首的位置。 至于中位的秦叔宝,本就是朝中大将,功勋卓著,再加之前些日子的护驾之功,立于中位更是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末位的英国公李绩,确是资历不浅,但论官职只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功勋也稍稍弱了一筹。而且李绩曾为李恪部下,李恪把李绩放在这个位置,既有抬了李绩进来的意思,也叫旁人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长孙无忌也不曾想到李恪竟会把他立于首位,心中也是一惊,长孙无忌忙起身推辞道:“臣何德何能,竟得太子垂青,列众臣之首。臣惶恐,还望太子另择贤良。” 长孙无忌的话虽是在推辞,但功臣第一的位置谁又不想要呢?尤其是李世民,更是觉着李恪的定位甚和他的心意,倒也不枉他在太子加封大典上的刻意安排了。 李世民笑道:“辅机便不必推辞了,太子之言甚和朕意,这上中末三位定地极好,这么定了。” 第四十七章 中秋大宴 中秋大宴,又作秋宴,每逢中秋佳节,李世民必在麟德殿设宴,大飨群臣。 今日的中秋宴对于李恪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次大宴是他自登太子位后,第一次参加这般规格的盛宴,自然极为重视。 麟德殿上,皇帝李世民正在殿中上首端坐,在太子李恪并太子妃武媚娘正坐于左侧第一列的席位之上,而在李恪的下首,便是魏王李泰还有魏王妃阎婉。 今日能够与宴的都是京中四品及以上大员,席间满座朱紫,美酒佳肴,歌舞齐出,确也是一派盛世场面。 夜色未降,天色昏黄,君臣众人落定,随着内侍一声“开宴”高唱,中秋大宴便算是开始了。 大宴伊始,歌舞齐出,大唐君臣之间本就没有那般多的束缚,酒席之间便开始觥筹交错了。待一轮舞罢,三杯酒后,大宴的气氛慢慢地也开始高涨起来,麟德殿中也真正地热闹上了。 中秋佳宴,众人兴致虽高,但今日的宴饮和舞乐已经是其次的了,因为众臣都知道,在今日的大宴之上将有要事要宣读,而这件要事便是录入凌烟阁的名录。 宴中众臣虽在饮酒,但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了李世民身后站着的褚遂良和褚遂良手中捧着的圣旨,这圣旨中记着的正是功臣名录。 又是一曲舞罢,大宴已经近半,终于李世民压了压手,示意宴中的舞姬散开,而后起身向着众臣道:“几日前,朕依太子之言,为表记众臣之功,特于太极宫凌烟阁置功臣阁,绘入功臣名录,既显其功,显荣当世,亦激励后人,追照先贤。今日恰逢佳节盛会,便将此事定下吧。” 李世民说完,摆了摆手,示意褚遂良上前宣旨。 “为人君者,驱驾英才,推心待士,乃得人心。朕继位于兹十有馀年,斯盖股肱罄帷幄之谋,爪牙竭熊罴之力,协德同心,以致于此。为彰表功德,特置凌烟阁,以流后世。 赵国公长孙无忌,贵戚豪族,英冠人杰,位列其一;河间郡王李孝恭,宗室名王,独称军功,位列其二;梁国公房玄龄,命世之才,善建嘉谋,位列其三...莒国公唐俭,忠纯不贰,心存国朝,位列二十三;英国公李绩,家国长城,义名天下,位列二十四。” 褚遂良声音清朗宏亮,念地虽不快,但二十四人的名单实在是不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念完了,李恪坐在席中,看着席间的群臣,一个个都是名响天下的重臣,但听着褚遂良的话竟叫李恪觉着像是学生听着塾师在报着课考的排名一般,不禁笑了出来。 李恪身边的武媚娘看着李恪突然露笑,还不知李恪何故如此,忙抵了抵李恪,问道:“太子何故露笑?可是褚遂良念错了?” 这封名录的排次很是妥当,无论是排名第一的长孙无忌,还是位列最末的李绩都合乎情理,叫人无可指摘,更无人出列说半句不是,可就是面对这么一副名单,主拟的李恪自己却笑了出来,武媚娘自然有些好奇。 李恪收住了脸上的笑意,回道:“褚遂良念地很好,并无错漏,只是本宫觉着很是有趣罢了。” 武媚娘自然猜不到李恪是在笑些什么,只是看着李恪发笑,也觉着有趣,于是拿起席间的一颗荔枝,慢慢剥开便塞进了李恪的口中,对李恪道:“你呀,嬉笑地没个正形,也不知在乐些个什么。” 李恪在乐些什么,李恪自己不说,武媚娘自然是猜不到的,但就在李恪和武媚娘嬉笑的时候,就在李恪下手坐着的李泰却突然站了出来。 李泰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卷长轴,双手呈到了李世民的身前,对李世民道:“启禀父皇,中秋佳节,又逢凌烟阁盛会,正是双喜临门,儿臣为贺今日之喜,特奉上《凌烟阁赋》一副,献于父皇。” 李世民诸子,乃至整个大唐宗室中,若论武名,在李孝恭隐退的情况之下,李恪是绝对的执牛耳者,但若论文名,李泰才是诸子第一。李泰在这个时候突然献赋,自然也是有意在百官面前展露一番的。 李世民见状,知爱子献赋,也面露笑意,命人呈上了李泰的这篇《凌烟阁赋》。 这篇《凌烟阁赋》可是李泰琢磨了数日才有的成果,也是叫府中的士子们帮他仔细推敲了数次,逐字计较,才有他当众献赋的底气。 李世民也是识文懂货的,李世民拿过李泰献上的《凌烟阁赋》,不过寥寥数眼便知这赋必是上品,除了岑文本等寥寥数人,纵是朝中大臣能写出的也没有几个了,当即心中大悦,命人当众将李泰的《凌烟阁赋》诵读出来,显然是喜爱非常。 “粤若圣唐之御极也,寰宇克清,鸿业再创,缵功臣之烈,纪重阁之上,图照日而增明,阁凌烟而益壮,勋庸自表,肆仪可望。昭昭兮藻绘之容,灼灼兮丹青之状......岂不遇圣明之主,建公忠之节。石有时而泐,水有时而竭,兹阁也,不骞不崩,表功臣之盛烈。” 李泰的一篇《凌烟阁赋》,洋洋洒洒五百余字,词藻华贵而不失恢弘,确为佳作,也叫李世民在众臣面前着实长了脸了,李世民看着席间众臣的脸色,脸上的笑意越发地重了。 《凌烟阁赋》方才诵完,便有秘书少监程迁出列道:“启禀陛下,魏王之《凌烟阁赋》气势恢弘,荡人心魄,比之司马相如之《子虚赋》亦可较高下,得此佳赋,可随凌烟阁名传万世矣,臣为陛下贺。” 程迁之言入耳,李世民脸上的笑意已经化作一丝得色了,李泰是他的爱子,他的文采能得百官如此赞许,自然也是他的面子。 李世民当即道:“魏王献赋,深得朕意,赏金百斤,蜀锦千匹。” 日前朝议太子之事,李泰也是听到些风声的,以魏征为首的部分文官并不赞成李恪为储,那时若非温彦博力挺,还不知结果如何,左右李世民春秋还盛,李泰也并非全然没有机会,今日在百官之前显能,便是他迈出的又一步。 李泰俯身谢道:“儿臣不才,谢父皇恩赐。” 凌烟阁一事本是李恪首倡,今日大宴更是李恪身为太子后的第一次盛宴,却眼看着叫李泰献赋抢了风头,武媚娘自然就不愿了。 武媚娘看着李泰在席间的模样,对李恪小声问道:“今日盛宴,又逢盛事,魏王可是备好了佳作来恭贺父皇的,太子可曾有准备什么?” 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区区诗赋,本王还不是随手既来,何需提前准备,唯有当兴而为才是上品,应试而作反倒落得下乘了,且看为夫的。” 第四十八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李恪的话只是同武媚娘一人说的,故而声音并不大,但好巧不巧正能叫身边的李泰听了个清楚。 李泰听了李恪的话,心中难免也有些对李恪的讥讽之意,他献上的这篇《凌烟阁赋》可是他竭思所著,而后又经由魏王府门下的文士门几番润色推敲才有的,李恪说他在宴上便能借兴作出更好的来,李泰自然是不信的,李泰甚至觉的这不过是李恪免于在太子妃面前现眼,强找的借口而已。 李恪武艺不俗,哪怕是放在禁军里也是能排在前列的,但他又不是尉迟敬德这样的悍将莽夫,李恪有文名,但却不以文名显于世,毕竟他的武功太过耀眼,相较之下他的文名也就相形见绌了。以至于在许多朝臣的眼中李恪不过是好勇斗狠之辈,否则魏征也不会坚持反对他立储。 李恪八岁便能献“贞观”年号,资质自然是不错的,但他少年为质,在漠北错过了从学的最佳年纪,而且他少年自打李恪自漠北归来后,李恪便甚少在人前舞文弄墨,就眼下而言,至少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李恪的文采是不算出众的,更比不得李泰了。 李泰对自己的文采最是自负,也一直把这一点看作自己和李恪相较的最大优势,李恪之言入耳,李泰就站在一旁,故意当着李世民的面,对李恪笑道:“今日恰逢盛事,兄长既然也有心有意,何不也提笔就墨,赋下一文,也是一时佳话。” 李恪的席位靠着李世民极近,李泰的话本就是故意说于李世民听见的,果然李世民听了李泰的话,也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对李恪问道:“太子也有文献上吗?若有也快快献来。” 其实无论李泰提与不提,李恪都是要寻机上前献文的,因为今日本就是李恪的场子,李泰偏生上前献赋,生出些幺蛾子,若是李恪这次不压着他一头,日后他的心思多了去了。 李恪闻言,笑了笑,起身道:“儿臣不过应今日盛景偶有所得而已,比之青雀的文赋恐是有所不如的,还望父皇及众位朝臣勿要取笑才好。” 李世民闻言,笑道:“太子何忧,只管写来便是,今日是逢盛事,不拘泥于这些。” 李恪拱手道:“如此儿臣就献丑了。” 李恪说完,当着众臣的面,缓缓出列走到了席间正中的位置。 李恪武名太盛,以至于的文采如何,李世民不知,李泰不知,百官更不知,在旁人看来,李恪虽然师从文倾江海,才冠满朝的岑文本,但他真正跟随岑文本习文的时间并不久,又如何比得了被李世民数次赞为才士的李泰呢? 当然了,这一切都不知深浅的朝臣猜度罢了,李恪旧部并东宫属臣却是对李恪的文才极有信心的,尤其是长孙冲、王玄策几人。 能随口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等旷世佳句的李恪,又岂是循规蹈矩的李泰所能比拟的。 李世民是长孙冲的姑父,长孙冲颇得李世民宠爱,再加之长孙冲本就和李恪关系甚好,故而长孙冲的胆子也大些,他看着李恪将欲提笔,竟离席上前,为李恪铺纸,而后在一边旁观去了。 片刻之后,笔墨纸砚齐备,李恪缓缓提起了笔,在纸上稳稳落下。 李世民极擅书法,所谓字由势成,李世民只一看李恪提笔落字的架势,便知李恪的书法造诣必是不低的,不禁也对李恪的文章多了些期待。 李恪的文不长,不是李泰那种洋洋洒洒的长赋,不过区区四句七言短诗而已,从无到有写于纸上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恪的字写得很慢,但每写一句,身旁的长孙冲便会高声读出来,而后抚掌作感叹之状,当李恪的诗写完,长孙冲也读完了,满殿君臣皆已入耳。 随着李恪停笔,长孙冲诵读之声也渐落,但大殿之中却猛然安静了下来,既是为李恪作诗的七言格式,更是为李恪诗句中的豪气与激荡。 在大唐以前,前隋至魏晋,虽也偶有七言诗,但却少有传世佳作,故时人多以七言远不及五言,但自打今日闻得李恪的诗,才知七言之韵味。 “好!” 短暂的震惊与错愕,而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赞叹之声,李泰的文赋再好,不过华丽的词藻堆砌,歌功颂德而已,能写出这等文章虽不多,但并非没有。可是能写出李恪这首七言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诗文的好坏从来不是以字数取胜,朝中百官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李泰的文赋相较于李恪的诗作,便高下立分了,李恪诗作怕是要胜李泰百倍。 李恪看着百官惊讶、赞叹地极为精彩的神色,自己却是面色如常,李恪知道,在初唐四杰才生,王维、贺知章不知身在何处,李白、杜甫成名更是在百余年之后的今天,普天之下还没有谁的诗作能和诗鬼李贺媲美的。 这一次,不等朝臣先开口,李世民自己便面带得色,看着殿中众臣朗声问道:“我儿之诗,比之‘空梁落燕泥’的薛道衡如何?” 李世民之言才落,宰相杜如晦当先出列道:“太子之才,胜薛道衡多矣,唯独占才气八斗的曹子建才可比之。” 杜如晦口中的曹子建便是七步成诗的曹植,曹植之才被誉作“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对于李恪而言自然是极高的赞誉了。 相比于李恪,李泰无论是文章还是赞誉都差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李恪只用四句七言短诗便将原本抢尽风头的李泰打回原形,李泰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听着杜如晦的赞许,李世民对内侍吩咐道:“赐酒!” 大宴之上,李世民赏赐金银财物不过是赏功,唯有赏酒才是真的圣心大悦,在此时,李泰的黄金、蜀锦再多,也比不上李世民的一杯美酒。 李恪自内侍手中接过赐下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对李世民拜道:“儿臣谢父皇赐酒。” “哈哈,太子英果类我,果真好酒量。”李世民看着李恪一饮而尽,心情愈佳,抚掌笑道。 这时,长孙冲又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太子之诗甚好,当可拓于凌烟阁上,以供观瞻,记今日之盛事。” 李世民当即应允道:“准,宴后便由将作监遣人,将太子的诗拓于阁外,传名后世。” 第四十九章 宴后 入了夜,天色已暗,魏王李泰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双目微阖,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一旁同在马车中坐着的阎婉看在身边的李泰,问道:“殿下在想着什么?可还是在想方才殿中的事情?” 李泰缓缓地睁开眼,不知何时眼珠上已经带上了些许红丝,对阎婉问道:“你觉得方才太子在殿中写的诗,是太子自己作下的吗?” 李泰话中之意似乎有些怀疑李恪作诗的真实性,毕竟那首诗破除沉柯,又太过精妙,李泰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这诗竟然是自李恪这个武夫手中写出的。 阎婉想了想回道:“只看太子的那笔字,有那么三五分王羲之的味道了,还是很有些火候的,没有十数载的浸淫绝难有这等字,由此可见太子绝非寻常武臣。而且正如殿下所言,太子的那首诗实在太过精妙,纵是代笔,一时间也恐怕难寻吧。” 李泰道:“岑文本呢?岑文本才高八斗,父皇和众臣都连接称道,若是他代笔,也未尝...” 李泰说着,自己都停住了嘴,岑文本文倾江海,甚至连大儒颜师古都自愧不如是不假,但岑文本的文章他是读过的,李恪的那首诗根本就不是岑文本的文风,更何况岑文本是个纯正的不经边事的江南世家子弟,没道理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李恪的诗是从何而来,李泰自然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李恪是文抄公,不过他抄的是百年后的人,李泰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是谁。 李泰突然叹了口气道:“兴许是我狭隘了,凌烟阁之议也没有几日,从哪里能冒出这么一个人来为太子代笔,而且此诗虽是应事而作,但已脱应制之列,无论是谁拿出这首诗来都会在数日内名扬天下,甚至开宗立派,谁又会把这样的机会让于别人。” 阎婉看着李泰不甘的模样,对李泰道:“殿下何必忧心,殿下的《凌烟阁赋》也同样得父皇赞赏,这一次殿下了输了,下一次赢回来便是。” 阎婉的话多是在安慰李泰,但李泰听了阎婉的话,苦笑了一声却道:“赢?本王拿什么去赢?太子的这首诗本王推敲再三,我竟是连一字都改动不得,太子只这首诗,便胜我太多了。” 李泰虽然与李恪不和,但他治学却也是认真的,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面对佳作,李泰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也不会抵死不认。 只是现在李泰的心情却是低落无比,以往李泰和李恪相较,论武李泰是远远不及李恪的,李泰唯一自觉能胜李恪的便是自己的一身文采,可如今再看来,李泰文也不及李恪,文武两途都被李恪压地死死的,他又拿什么去跟已是太子的李恪相争呢? 阎婉对李泰问道:“那今日之后殿下作何打算?” 李泰敢和李恪争储,靠的就是自己的文名和嫡子身份,如今李承乾虽废,但李恪才是嫡长,李泰只是嫡次,至于文名,今日之后李泰更是不如了,阎婉想问的自然就是李泰对于夺储的想法和态度。 其实对于李泰争储,阎婉虽不太反对,但心里也谈不上支持,李泰是为嫡子,只要好生做他的太平王爷,李恪没有为难他的必要,李泰求得一身富贵还是不难的,阎婉最担心的就是李泰为了储位和李恪死磕,最后祸及自身,她也希望李泰就此作罢。 但今日失利只是今日失利,李泰却从未放弃他的皇帝梦,李泰想了想回道:“今日之事只能作罢,其他的来日再行定夺。” ———————————————— 就在李泰和阎婉正乘马车自宫中回魏王府的时候,载着李恪和武媚娘的东宫马车和卫率也在回宫的路上了。 “三郎好文采,今日之诗一出,不止惊艳四座,恐怕今夜魏王的觉都不好睡了。”武媚娘在东宫的马车上,靠着李恪的手臂,对李恪笑道。 李恪笑道:“不过一首短诗而已,算不得什么,若非魏王借故发难,为夫是不想出头的。” 李恪的诗虽好,也能彰其文采,但诗中的内容却也有好战之意,李恪也是被魏征参地怕了,生怕魏征再揪着这一点同他为难,不过好在魏征还算识得大体,席间并未发难。 武媚娘道:“魏王其人,看似敦儒,实则野心勃勃,紧盯着三郎的太子之位,今日若是不叫他知难而退,日后他逞威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恪笑道:“我倒是不怕他逞威,他再逞威也是四子,只要有我和李承乾在,他便万万没有机会。” 武媚娘道:“只可惜父皇宠他太甚,竟不肯外放,否则哪有这般多的麻烦。” 李恪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咱们还动不得他,太子方才流放未久,父皇越发地不舍李泰远行了,这个时候对李泰发难,父皇只会护着他。” 武媚娘对李恪之言也赞同道:“三郎说的极是,父皇护子情切,眼下确不宜对魏王动手,还是步步为营才好。”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似乎是已经有了打算了,李恪问道:“媚娘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武媚娘回道:“李泰留于长安,无非就是想借着京中朝堂之上的爪牙助其成事而已,咱们动不得李泰,但却能动他的爪牙,眼下最是稳妥的法子当为慢慢剪除他在朝中的党羽才是。” 李泰和李恪不同,李泰仗着李世民的宠爱,不曾出京,故而李泰在地方根基不深,他的精力全都放在了拉拢朝臣之上,在朝中颇有势力。 虽说在朝中势力大,可以直接上达天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朝政,但却也有他的弊端,那就是根基不稳。 李恪的根在扬州,其次太原,就算有朝一日李恪在朝中失势了,李恪仍旧可以以地方反制朝堂,施加影响,但李泰就不行,李泰从不经营地方,故而他在朝中的势力只是空中楼阁,一旦失势,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李恪问道:“李泰党羽不少,媚娘想先动谁?” 武媚娘回道:“和魏王府走的近的朝臣虽多,但官位最高的不过王珪和韦挺两人而已,王珪名声太重,轻易动不得,韦挺如何?” 韦挺为御史大夫,亦是朝中重臣,若是能除去韦挺的官职,那无异于是断了李泰一臂。 武媚娘之言在理,但李恪想了想,却道:“不,在韦挺之前还有一人,我要先动刘洎。” 第五十章 明升暗降 在魏王李泰门下,官职最高的有两人,一为魏王师、礼部尚书王珪,二为御史大夫韦挺。 在旁人看来,王珪和韦挺自然就是魏王李泰的肱骨之臣了,若要对付魏王,斩其手足,首选的也是先对付他们两人,但李恪的想法却不同,在李恪的眼中,还有一人比他们两人还要更加紧要,此人便是时任黄门侍郎的刘洎。 黄门侍郎,官正四品上,门下省首官侍中的佐贰官,若论依官制而论,黄门侍郎和中书省的中书侍郎,尚书省的左右丞份属同列,亦在天子近臣之列,刘洎能走到这一步,既是李泰推举,也是他自己的才干。 但名义上黄门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虽份属同列,但中书侍郎在宰相之列,黄门侍郎和左右丞却不在其中,难以相较。 在李恪看来,王珪已然年迈,这些年身子骨也不甚爽利,只怕是相距大限也没有几年了,对于这样的垂暮老臣李恪不想动,轻易也不会动。 至于韦挺,虽官拜御史大夫,执掌御史台,也算是位高权重,但其人才略虽佳,资历也深,但行事却不够果决,少了几分胆魄,在御史台威望也不足,不为大患。 但刘洎就不同了,刘洎年不过四旬出头,正当盛年,而且无论才华、胆魄俱是上上之选,在李恪看来,刘洎才是李泰爪牙中最是锋利的一个,只要叫李泰失去了刘洎,那便等于是断了李泰一臂。 于是就在次日,李恪下令,于东宫传召刘洎。 东宫,光天殿,内殿。 李恪正在殿上端坐,神色如常,而在殿中,黄门侍郎刘洎正才方至殿中。 “臣黄门侍郎刘洎,拜见太子。”刘洎跟着东宫的侍者进入殿中,对殿上的李恪拜道。 李恪先是摆了摆手,示意殿中的侍者退下,而后对刘洎道:“刘侍郎到了,快快请起落座。” “臣谢太子。”刘洎道了声谢,起身到一旁坐下了。 待刘洎坐定,李恪当先开口问道:“本宫上次见刘侍郎是在何时,刘侍郎可还记得?” 刘洎如实回道:“是在贞观八年,太子大婚的时候。”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又想了起来,对刘洎道:“贞观八年,本宫和太子妃大婚之日,刘侍郎当时应当是和四郎同来的吧。” 李恪口中的四郎便是魏王李泰,刘洎曾为李泰门下,故而和李泰同往,这事本也无甚大碍,但李恪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此事,刘洎便有些不安了。 以往李恪为楚王,李泰为魏王,刘洎相助李泰夺嫡,与李恪为难,而如今李恪已为太子,魏王在夺嫡之争中便算是败了。刘洎也不知李恪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刘洎小心地回道:“太子好记性,臣正是和魏王同至。” 李恪看着刘洎谨慎的模样,问道:“彼时刘侍郎在楚王府见本宫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在东宫重逢之景?” 李恪突然传召刘洎来此,所谓何事刘洎确实不知,但刘洎为李泰门下,向与李恪不和,李恪突然传见刘洎,又问及此事,总归不会是为了和他闲话家常的。 刘洎倒也有几分心气,眼下势不如人,也没有分毫的慌张,不卑不亢地回道:“世事变迁无常,向来如此,就是搁在三个月前,谁又能有想到今日之事。” “哈哈,刘侍郎所言在理。”李恪听着刘洎的话,竟突然笑了出来。 若是刘洎面对李恪战战巍巍,抑或是刻意讨好,李恪反倒会轻视他几分,但如今刘洎如此姿态,也不枉为名臣之称了。 李恪问道:“今日本宫特在东宫传见刘侍郎,刘侍郎可能猜到是为何事?” 刘洎回道:“臣不知,还望太子示下。” 李恪道:“本王胞弟梁王李愔转拜夏州都督,外镇在即,本宫想为他择一贤良耿介之臣辅弼,思来想去,满朝文武便以刘侍郎最是合适,不知刘侍郎可愿屈就?” 听着李恪之言,刘洎慢慢地也明白了李恪的目的,梁王李愔奉旨转拜夏州都督,不日之官,李恪要刘洎入梁王府为官,自然就要随李愔前往夏州,这是要将刘洎调出朝堂,调出权力中心啊。 刘洎道:“启禀太子,若是臣所记未差的话,陛下似是已经命了刘兰为梁王府长史,臣再去了恐怕不妥吧。” 梁王府长史官拜四品,刘洎现仍的黄门侍郎亦拜四品,品级上而言并无不妥,只是李世民早有命,着刘兰为梁王府长史,辅弼府事,李恪再要刘洎去梁王府实在是坏了规矩。 李恪笑道:“一个梁王府自然不会有两个长史,本宫举荐刘侍郎的官职的是梁王傅。” 刘洎听着李恪的话,一下子愣在了当场,梁王傅官从三品上,比起正四品上的黄门侍郎整整高了两级,这对于刘洎而言还能算是打压吗?若是打压,这代价未免也高了些吧。 刘洎在门下省为官,为黄门侍郎,是为宰相侍中的佐贰官,若是能再上一步,便可位列宰辅了,故而黄门侍郎又有储相之称,就官职紧要而言,他外调至地方,哪怕是为从三品的上州刺史,也算是贬谪了。 但自黄门侍郎到门下侍中看似虽只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又岂是简单的,多少人走了一辈子都不曾走完这一步,他刘洎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刘洎外调的还不是普通的州官,而是梁王傅,梁王是谁,李恪唯一的嫡亲胞弟,血脉至亲,李恪已为太子,将来一旦登基为帝,李愔得李恪荣宠,他这个梁王傅也必定水涨船高,一旦拜官最差也是六部尚书之职,甚至可一步拜相。 刘洎问道:“臣何德何能,竟能叫太子如此垂青?” 李恪笑道:“阿弟李愔年少,他独自外放,本宫和母妃都不甚放心,刘侍郎学富五车,章疏切直,无论文采、品行都为上上之选,堪为师长,必能好生教导阿弟,本宫在长安也不必忧心。” 刘洎问道:“此事太子已经向陛下提及了吗?” 李恪摇了摇头道:“此事本宫还未同父皇提及,毕竟梁王傅是一闲职,论权势是远不及黄门侍郎的,本王还想知道刘侍郎自己的意思,若是刘侍郎自己不愿,本宫又何必强人所难?” 第五十一章 缓缓归矣 黄门侍郎转梁王傅,虽是从正四品到从三品,但也是从实权官到清贵虚职,纵说是明升暗降也无半分不妥,只是就算降,李恪也给了刘洎足够的体面,并未用他为外州刺史,而是为梁王傅。 梁王傅至少给刘洎留足了体面,也留足了希望,毕竟梁王李愔和李恪的关系远不是其他亲王能够比得的,李愔是李恪唯一的嫡亲胞弟,将来李恪登基,他若为李愔的王傅,纵说是前途无量也不为过,但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了。 李恪对刘洎明升暗降,是在对付刘洎,但这也无异于是在向刘洎示好,否则李恪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举荐什么梁王傅,一个中州刺史足矣。 李恪的话已经讲了明白,剩下的就是刘洎自己的选择了,是留在黄门侍郎的位置上死保李泰,还是暂且外放,留待将来,不同的选择代表了刘洎对李恪的态度,也决定了刘洎将要走的路。 交代清楚后,刘洎便起身告辞离去了,可就在刘洎正要跨步出了光天殿的时候,李恪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叫住了刘洎,上前对刘洎问道:“思道(刘洎表字)可知本宫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李恪这一次叫住刘洎,不唤官职,而是唤了刘洎的表字,倒是亲切了许多。 李恪所言,也正是刘洎自己想要知道的,对付刘洎,削弱李泰势力是一回事,所谓欣赏刘洎的才干和品性也是一回事,可梁王傅的位置实在是太独特了些,李恪为什么要给他。 刘洎问道:“还请太子为臣解惑。” 李恪轻声一笑,回道:“这是岑师的意思,眼下西南正乱,吐蕃正在川西虎视眈眈,欲叩边松洲,本宫原本给思道留意的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之职,先生有文才,亦通武略,若是本宫举荐先生去益州,父皇大半也会应允,但岑师力荐思道为梁王傅,劝说本宫,故而如此。” 刘洎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难怪李恪会如此大费周章地举荐他为梁王傅,还愿意同他说这些话,原来竟是岑文本在背后使力的结果。 刘洎虽是文臣,但对武事也颇为精通,昔年南梁萧铣称帝时,岑文本为南梁中书侍郎,刘洎便为黄门侍郎,两人关系甚笃。 刘洎为南梁黄门侍郎时便曾奉萧铣之命南征岭表,取城五十余,颇有军功,若是李恪以此举荐刘洎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民多半不会反驳。 既已提起了岑文本,刘洎的脸上不禁多了几分苦涩,昔年为至交,平起平坐的两人,只在这短短数载间,竟已经拉开了天壤之别。 刘洎为黄门侍郎自然官位不低,但比起岑文本就实在是不够看了。 岑文本官拜中书令,身兼从二品太子少师,爵封江陵郡公,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人望,刘洎都已经被岑文本远远甩开了。而且这还只是现在,将来一旦太子李恪登基,岑文本作为李恪业师,岑文本封国公,拜太师,入主尚书省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其实李恪的根基就在东南,有以兰陵萧氏为首的江南世家扶持,而刘洎和岑文本同出南阳,又曾在南梁为官,作为江南世家子弟的他天然便该是和李恪站在一处的,只是彼时李恪已经有了岑文本,刘洎有心气,又为另谋出路,才入了李泰门下。 只是世事无常,想不到近十载过去了,刘洎自己进益有限,而岑文本已为太子业师,李恪对岑文本也是言听计从,甚至如今刘洎还需岑文本来反手回护。 刘洎道:“景仁(岑文本表字)的好意,还望太子代我转谢。” 李恪笑道:“思道的话本宫一定带到,但本宫的话思道也一定细细思量。以往思道虽与本宫,与岑师政见相左,但如今局势已然如此,余者非人力可为。本宫惜思道之才,岑师惜思道之情,思道是聪明人,本宫愿效仿父皇心胸,以往的事情本宫也不会追究,思道自己又何必自断仕途呢。” 如果说此前李恪的意思和表述还有些隐晦的话,那李恪这句话就颇为直白了,所为李世民的心胸无非指的就是开释并重用魏征之事。 以往魏王为隐太子李建成心腹,曾多次力主杀了李世民,李世民和魏征这般大的过节,李世民在登基之后尚能惜魏征之才用为宰相,更何况是刘洎之于李恪,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岑文本呢。 李恪之意便是要告诉刘洎,现在的魏征就是刘洎的上官,只要刘洎识趣,将来李恪也可以让刘洎走魏征的路,在朝中拜相,执掌门下。 刘洎正是盛年,他的仕途还远远没有走到底,要他就此随着李泰的夺储失利,就此结束自己的仕途,他的心里自然也是不甘的。 而且同为江南世家子弟,生于江陵,刘洎也要给宗族一个交代,为刘氏以后在江南世家中的地位考量。 李恪的话已经放在了这边,选择也已经摆在了刘洎自己的面前,他大不必跟着李泰一条路走到黑,顺从心意,刘洎该选择什么,他自然是清楚的。 李恪说完,刘洎便离去了,而就在刘洎走后,光天殿的里屋,岑文本缓缓地走了出来。 “弟子已从岑师所言,把话都同刘洎交代清楚了,剩下的便看他自己了。”李恪开口,先对岑文本道。 岑文本道:“为了思道的事情,有劳太子了。” 李恪笑道:“岑师吩咐,弟子照办便是,更何况正如岑师所言,刘洎此人无论才德还是品性,俱是侍中的极佳人选,岑师这么做也是在为弟子规划。只是岑师好意,这般费心,也不知刘洎会如何做,会不会从弟子之言。” 岑文本道:“太子只管放心,思道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若是储君之位未定,他断不会从太子之言,可如今太子已入主东宫,他再随魏王已是无用,他是聪明人,看得清路的。” 李恪道:“如此便好,王珪老迈,早不比以往,韦挺优柔,也难当大任,如今只要刘洎再一去,魏王在朝中已经难起风浪了。” 岑文本站在李恪的身旁,看着西面太极宫的方向,对李恪道:“大势如此,一切可缓缓归矣。” 第一章 接风 贞观十三年,冬末,长安城外。 在长安城外十余里,有一处官道,此处官道乃长安城北面南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每日来往人众本就不少,又逢岁末,官道上的人便更多了。 在官道一旁,身着便服,年不过十七八的太子中允岑长倩正束手站在路边,仔细地张望着,看向官道来人的方向,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玄色长袍,外披大氅,面容刚毅英武的中年男子在官道上策马而来,缓缓现身,在官道旁等候许久的岑长倩顿时来了精神。 “苏大将军留步,苏大将军留步。”岑长倩连忙上前,拉住了中年男子的缰绳,对男子道。 岑长倩乃太子少师岑文本亲侄,东宫属官,太子李恪的心腹,能叫岑长倩在此久候的也不会是常人,这中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同为李恪心腹,岁末奉诏回京述职的左武卫大将军、卢山都督苏定方。 苏定方识得岑长倩,见岑长倩在此,连忙下马道:“长倩不在宫中伴驾,怎的在此?” 岑长倩指着不远处一辆马车,对苏定方道:“太子正在车中等候,大将军速去便是。” 苏定方闻言,才知李恪竟是亲自来官道旁侯他了,于是连忙把马交给了岑长倩,自己快步上前,进了马车。 果然,正如岑长倩所言,待苏定方进了马车后,正看见李恪坐在马车里,等着他。 “末将苏烈,拜见太子。”苏定方进了马车,对李恪拱手拜道。 李恪抬了抬手,热络地笑道:“定方快坐下,不必多礼。” 苏定方依言,在李恪的身旁坐下,而后对李恪笑道:“末将远镇漠北,往来闭塞,得知殿下册封太子的消息时已是去岁入冬,那时末将知太子夙愿得尝,喜不自胜,只可惜路遥数千里,未能亲临道贺。” 李恪笑道:“自己人,不必这般多的礼数,定方有这份心便够了。” 接着,李恪又问道:“本宫回京一载余,近来漠北还安生吗?” 苏定方如实回道:“一切安稳,末将用太子之策,以薛延陀、回纥、突厥三方制衡,如今的漠北唯大唐,唯太子之命是从。” 李恪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漠北新定,人心不安,这两年多亏有定方在漠北坐镇,本宫才能真正地安心,漠北苦寒辛苦定方了。” 苏定方道:“为将着正当如此,如何言苦。更何况太子于末将有知遇之恩,若非太子,末将现在只怕还是军中一小卒呢。” 李恪问道:“你可是本宫专程在你侯你,是为何事?” 苏定方道:“太子在此等候,想必是有要事吩咐。” 李恪道:“不错,本宫正是有要事要交代你,今时不比往日了,如今本宫为储君,你为边帅,本王同你相交,日后也需谨慎些,已免朝中流言,伤及你我。” 如今的李恪身为东宫储君,而苏定方乃是李恪旧部,又是节制漠北,手握重兵的边帅,未免旁人闻风参劾,李恪随意是不敢在东宫,在长安见苏定方的,故而今日在此等候。 苏定方道:“太子思虑周密,末将明白,不知太子是有何事吩咐?” 李恪道:“据本宫所知,你此次回京缘故有二,一为年末述职,但这只是次要的,月前前凉州都督李袭誉犯事,酒后因私愤仗杀番禾丞刘武,已被除职。李袭誉不过中人之资,难当大任,父皇也早欲替换,父皇此番专程下旨要你回京,恐怕是欲用你为凉州都督了。” 苏定方闻言,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讶色,问道:“可是太子举荐?” 李恪摇了摇头道:“不是本宫的意思,此事父皇只和中书省提过,圣旨已然草拟,本王也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恐怕待你抵京后便会颁下。” 苏定方不解地问道:“太子可知陛下调末将往凉州是为何故?” 李恪不假思索地回道:“吐谷浑。”接着,李恪顿了顿又道:“自打吐谷浑战败后便被纳入凉州都督府辖下,确切地说是驻军吐谷浑外,借吐谷浑节制、平定吐蕃。” 苏定方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吐蕃之事末将虽在漠北,但也有所耳闻,就在去岁初,我大唐应当还与吐蕃有过一战。” 李恪道:“不错,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可谓横空出世的英主,其下又有以论科耳、尚囊、禄东赞等心腹能成辅弼,已成气候。定方自漠北而来可能还不知,就在几日前,高原上和田之南的羊同和泥波罗两国已向吐蕃称臣,吐蕃已为我大唐西南大患。” 苏定方闻言,眉头微皱,对李恪道:“去岁中臣听得我大唐将士于松洲败吐蕃的消息,原本还当吐蕃已不成大患,没想到竟已至此。” 李恪道:“去岁所谓大败,不过是吐蕃畏我大唐兵威,未敢硬撼而已,松洲一战吐蕃未动根基,军力尚存,绝不容小觑。” 苏定方当即问道:“太子专程在此等候末将,必是就此事有所交代了。” 已李恪今日的身份,偷偷摸摸地出城,赶到长安城外来见苏定方绝不会是只为了告知李世民将用苏定方为凉州都督这个消息,若只是传达消息何须李恪亲至,遣一人便可。 李恪道:“不错,哪怕时至今日,我大唐朝堂,对于吐蕃其国仍是多有轻视的,吐蕃绝非寻常蛮夷,若只结军御,防备吐蕃不难,但要西征吐蕃,兵出高原却极是不易,明日大朝,父皇若传你朝堂奏对,你需早做准备,不可马虎应下。” 听着李恪的话,苏定方也满满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李恪既知西征吐蕃之难,李恪是担心苏定方不知吐蕃的深浅,在朝堂之上一口应了平定吐蕃之事,将自己陷入被动,这才专程来交代他,李恪这真是把苏定方看做自己嫡系心腹来照看了。 苏定方应道:“多谢太子回护之情,末将知晓了,” 苏定方行事稳妥,非是冒进之人,苏定方既应下了此事,自然是放在了心上。 最后,李恪才又拍了拍苏定方的肩膀,对苏定方道:“本宫的根基在扬州,羽翼在并州和漠北,在陇右并无势力,你此番西镇便是最好的机会,是本宫在关陇打开局面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千万出不得差错。” 苏定方闻言,当即应道:“太子放心,借凉州之事,臣必为太子打开陇右局面,不叫太子失望。” 第二章 一箭双雕 李恪和以兰陵萧氏为首的江南世家交好,故而关陇门阀中除了弘农杨氏等寥寥数家外,余者从来不买李恪的账,今日这一步对于李恪而言确也是难得的机会,立足陇右,遥制关中。 故而李恪也对此事颇为重视,以致甘愿亲自来长安城外见一面苏定方,面授机宜。 李恪见完苏定方后便命人驾车回城,径直回了东宫,而当李恪回到东宫后,太子妃武媚娘正在光天殿中候着他。 “三郎回来了。”李恪一进光天殿,武媚娘便迎上前去,对李恪道。 “恩,其间可曾有人来宫中见我?”李恪点了点头,脱下外袍,递到了殿中侍婢的手中,而后走到了靠着火炉的锦塌上坐下,对武媚娘道。 武媚娘回道:“大理寺少卿孙伏伽早先来求见三郎,被我以三郎身子不适,正在歇息给挡了回去。” 李恪问道:“孙伏伽来见我所为何事?” 武媚娘道:“倒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还不是和以往一样,是为几个案子复议之事请示三郎。” 东宫奉李世民之命协理刑诉之事,理论上来说大理寺和刑部都属东宫统辖,大理寺事有不决的来请示李恪的意思也是应当的。 李恪问道:“案子如何,可有什么错漏之处?” 武媚娘回道:“并无不妥之处,我已经为三郎草拟好了回奏,三郎如往常照批了就是。” 李恪道:“好,那便按你的意思来。” 李恪说完,坐了半日的马车似已有些疲惫之态,便靠在锦塌上便慢慢躺了下来。 武媚娘见状,慢慢走到李恪的身后,抬手为李恪轻轻按压着太阳穴,问道:“三郎可曾见到了定方?” 李恪回道:“自然是见到了,该说的我已同他交代过了,明日朝会之上当无大碍。” 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模样,眉宇间没有丝毫舒缓的意思,于是问道:“三郎似乎还在担心此事?” 李恪道:“定方不比李绩、张公瑾,李绩和张公瑾他们虽然都是我的旧部,曾在我麾下效力,但却也都是天策府旧臣,虽与我亲近,朝上也会为我张目,但对父皇却也是忠心耿耿,父皇用他们自然放心。 可定方随我多年,是我一手提拔的,定方是我的心腹,此事天下皆知,父皇为何会把定方突然从漠北调去凉州,实在是叫我费解啊?莫不是对我不放心,可父皇若是对我不放心,只管调了定方去内州便是,为何还去手握重兵的凉州呢?” 凉州都督坐于武威,防备西北,节制陇右并河西数州兵马,再加之辖下的吐谷浑部,手握重兵,可谓西北武臣第一,李世民调了苏定方去凉州,也没有削势的意思,若说李世民想借此削弱东宫的势力,实在是说不通啊。 武媚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以为父皇如此作为绝非是为了削咱们东宫的势,父皇既已立三郎为太子,便是有意传天下于三郎,总归是要给三郎培养些潜邸功臣的,父皇调马周、王玄策入东宫便是明证。” 大唐立国二十载,无论是地方还是朝廷,威望极重又手握重兵的大将大有人在。 李世民既有意在将来将皇位传于李恪,未免将来李恪登基后受功臣掣肘甚至威胁,在不威胁皇权的合理范围内就不会太过刻意打压东宫,打压亲近李恪的势力,叫李恪将来陷于被动,故而也不会在明面上打压身为李恪心腹的苏定方。 李恪问道:“那媚娘的意思是?” 武媚娘回道:“会不会是父皇之意本就不在东宫呢?” 李恪不解地问道:“定方随我十余载,普天之下谁都知道定方和我亲近,父皇的意思若不在东宫,为何要提早调回定方呢?” 武媚娘沉思了片刻,并未回答李恪的话,而是反问道:“三郎行伍多年,应当知道,西北军中将领,除开临时挂帅的各道的行军总管外,凡州部都督多为关陇人或宗室子弟,少有用河北人为都督的吧。” 关陇贵族门阀本就是靠军功起家,势力最大,未免旁人威胁到自己,故而也最是排外,尤其是各地世家门阀对本州的军事首官都督的人选更是在意。 自大唐立国至今,凡前往关陇一代统军的将领,除了临时挂帅出征的各道行军总管外,凡是常驻地方的各州都督,未免上下不和,都需斟酌人选,要么是用李道宗这样的宗室子弟,要么就是李袭誉这样的关陇子弟,少有旁人。 苏定方是河北人,他若是去了凉州统军,凉州地方的世家门阀未必会买苏定方的帐,而且凉州世家门阀纵横,不弱关中,苏定方一个河北人去了,恐怕不易。 “原来如此。”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的话,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突然坐起身子,开了口。 李恪对武媚娘道:“听媚娘之言,我似乎知道父皇为何要择定方为凉州都督了。” 武媚娘接着李恪的话到:“关陇门阀垄断西北,权势过大,父皇多半已经有些忧心了,此番调定方前往凉州,说不得便有借此打击关陇门阀的意思。”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关陇门阀势力太大,凡潼关以西,三百余折冲府,折冲校尉并以上官职,八成都是关陇门阀的人在担着,父皇怎能放心。父皇此次借调定方为凉州都督的机会,多半是要给关陇门阀的人一个下马威了。” 武媚娘道:“关陇门阀势力极大,然父皇开国创图已近二十载,昔年随父皇征战南北的大将,老迈的老迈,外镇的外镇,就算尚在长安的,也没有几人还能有定方这般心气和本事了,再加上定方背后有东宫支持,父皇不用定方,还能用谁?” 正如武媚娘所言,当年随李世民征战开国的功臣大多已年近五旬,虽然余威犹在,但精力必是不及当年了,又如何能把他们放到陇右。要打破如今关陇的门阀垄断的局面,相较之下身后站着太子李恪的苏定方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一苏定方有功勋在身,无论能力还是名望为一凉州都督都绰绰有余;其二苏定方为李恪旧将,在朝堂之上有李恪相助,就算关陇门阀的人想为难他也需掂一掂自己的份量。 李恪赞叹道:“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调定方为凉州都督,既换下空无作为的李袭誉,以期西定吐蕃,还能借定方和东宫的手来打压关陇门阀,父皇好手段,论及帝王心术,我终究比父皇还是嫩了些。” 第三章 奏对 有些人,似乎对朝堂纷扰,门阀之争天生就有着极高的敏锐力,对时局的风向也有着极高的嗅觉,这些人便是天生的政客,而武媚娘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若是让武媚娘决断边州战事,武媚娘兴许有些畏首畏尾,踌躇不定,甚至端不清轻重,但对地方门阀,朝中重臣间的勾心斗角却能说地头头是道,李恪都远不及他。 正如武媚娘所言,李世民调苏定方为凉州都督,坐镇西北、节制吐蕃只是其一,另外的一点就是李世民有意借此良机打压关陇门阀在军中的势力。 自百余年间,凡都于长安的朝廷立国,多赖关陇门阀的扶持,西魏如此,北周如此,前隋如此,大唐亦如此,但同样的,西魏、北周和前隋的亡国同样离不开关陇门阀势力的摧残。 北魏末年六镇起义,枭雄尔朱荣振臂一呼,北魏大厦将倾,尔朱荣以河阴之变夺大权,但却不慎死于小儿元子攸之首,尔朱荣死后,北魏一分为二,作东、西魏,东魏都于邺城,而西魏则都于长安。 西魏建国后,功臣宇文泰权倾朝野,为对抗高欢主导的东魏,宇文泰立八柱国,下分权势,得到了关陇军事门阀的支持,于是取西魏而代之,建国北周。 而北周传国数代后,宣帝宇文赟病故,留幼子宇文衍为帝,杨坚辅国,而杨坚狼子野心,趁机专权摄政,除北周掌权宗室,得到了关陇门阀的支持,一举取代北周,建隋称帝。 而前隋建国后,杨坚、杨广父子吸取北周亡国教训,欲行科举,亲庶族,削关陇门阀势力,但却因隋炀帝三伐辽东彻底激化了朝廷和关陇门阀的矛盾,其后隋炀帝为避关陇门阀锋芒,出走扬州,叫李渊寻得空子,取了关中,建唐代隋。 可以说,这百余年间,关陇门阀便是主导天下走势的重要推手之一,推动着风云变幻,改朝换代,而有这样的一股势力在,李世民又怎会安生。 以武起家的关陇门阀强盛百年,如今因李世民强势,在军中威望极高,而稍显消颓,但却未动其根基,如今的关陇军府仍旧是关陇门阀的天下。 关陇门阀之强,绝非几载间便可削弱,为避免重走前隋老路,更不可下猛药,只能徐徐图之,这是需要二十载,三十载,甚至数代帝王的心力,才可成事,而现在,连遭变故的李世民显然心力不及往年,有意将此事再交由年富力强的太子李恪去做了。 太极宫,甘露殿,内殿。 拜苏定方为凉州都督,防备吐蕃,本就是李世民和诸位宰相商议后的决定,圣旨都已草拟,剩下的不过都是流程而已,朝堂之上简单的几句奏对,便定下了苏定方为凉州都督之事。而此事之后,众人散去,却唯独李恪被李世民留了下来。 正如武媚娘所言,李世民此举是有意由东宫出面打压关陇门阀,而且此事干系重大,出不得差错,故而李世民并没有瞒着李恪的意思。 “恪儿,你可知为何为父突调苏定方为凉州都督?”李世民开口便对李恪问道。 对于李世民的心思,李恪虽然已有揣度,但有了武媚娘的提醒,李恪不至于失了分寸,从来帝王最不喜旁人揣度到自己的心思,李恪和李世民虽是父子,但李恪也需谨慎几分。 李恪点到为止地回道:“近年来吐蕃渐盛,已威胁到我大唐西南,而李袭誉才略不佳,又坐事被贬,父皇调苏定方为凉州都督当是为了防备吐蕃。” 李世民接着问道:“那为何朕不调他去松洲,而偏却是凉州呢?” 李恪回道:“松洲往西进军不易,太过被动,吐蕃与我大唐之战,必在青海而不在川蜀,松洲只是屏障,而凉州才刀锋。” 李世民笑道:“不错,确是不错,你能看到这一步,也算是眼界和武略都是极佳了。其实若不论身份,你才是平定吐蕃的最佳人选,但你身为太子,自当坐镇长安,也不可外镇。” 李恪道:“儿臣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运筹帷幄,临阵指挥之道儿臣要学的还多。” 李世民笑了笑道:“你是储君,将来是要做我大唐君王的,你要学的可不止是这些,更要习得帝王心术。” 李恪看着李世民,道:“儿臣不知父皇之意。” 李世民道:“为父调苏定方赴凉州,防备吐蕃只是其一,更有借此试探、打压关陇门阀的意思,关陇门阀掌权太久,太重,若不早作节制,早晚必生乱子。” 李恪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关陇、河西一带军府少有河北人任折冲校尉、都督等要职的,父皇此番命苏定方前往,原是有意敲打关陇门阀,只是” 李恪说着,似乎有些担忧,又对李世民道:“只是关陇门阀势大根深,轻易动不得,父皇突然这么做会不会惊到他们,逼得他们反弹?”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笑意,张手对李恪道:“朕虽非大唐高祖,但亦是开国天子,大唐江山半出我手,大唐军中上下,无论将帅,皆以朕之皇命马首是瞻。你英果类我,也是少年从军,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极高,难道咱们父子还会怕了关陇门阀不成?” 李恪听着李世民的话,似乎瞬间明白了李世民在此时就动关陇门阀的缘故和底气。 唐史之上的李世民,在位期间并不曾大动过关陇门阀的势力,既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大唐内外征战还需仰其力,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李世民的太子人选。 若无李恪,继位为大唐太子的本该是晋王李治,但李治性情文弱,不精武事,多半压不住关陇门阀,李世民怕身后生乱,自然不敢轻动。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有李恪为太子,李恪少年从军,行伍出身,不弱李世民,就算将来李世民不在了,李恪一样镇得住朝局,李世民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就敢动手了。 一人为雄主,便可改天换地,父子俱为英主,还有何不可为?不敢为? 李恪道:“那待苏定方西行之官之时,可要儿臣出面相送?” 李世民点了点头:“苏定方是你提拔上来的,你去送送他也好,正可敲山震虎。” 关陇门阀之衰落原是五十年后,武则天称帝,大举屠刀,大兴科举,提拔庶族之后的事情,但现在因为李恪在,这把屠刀要举地更早些了。 第四章 禄东赞 原本依李恪的意思,他为储君,苏定方为边帅,他轻易是不便在京中见苏定方的,但如今却不同了,如今李世民向李恪表明了自己的用意,那李恪和李世民就需当着关陇门阀的面表露出对苏定方此行的支持,才能叫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李世民下旨,而李恪则亲自送行,只要关陇门阀知道这样的消息,他们自然就清楚了李世民父子的态度。 长安城,天街。 “年关将至,再有不到一月便是新年元日了,正是阖家团聚之时,本不该此时使你西行,但李袭誉已被罢官免职,凉州乃西北重镇,不可无帅,只能辛苦你了。”天街之上,李恪和苏定方策马并肩而行,李恪当先开口对苏定方道。 苏定方回道:“太子言重了,陛下和太子命末将急赴凉州是对末将的信任,末将感激尚且不及,又何来辛苦一说。” 李恪道:“定方此去凉州,长安家中之事不必忧心,本宫已经行文弘文馆,明岁之初庆节便可入弘文馆坐习,和宗室并功臣子弟一同习文,有一众大儒教着,必不会差了。还有府上若有什么事情,只管使夫人或庆节来寻太子妃便可,不必客气。” 苏定方随李恪自突厥南归后方才成家,可谓中年得子,其长子庆节年才八岁,还是孩童,李恪担心苏定方在外思及幼子,多有忧心,故而有此一言。 苏定方笑道:“犬子年幼,末将最担心的便是犬子,如今有了有殿下这句话,末将再无后顾之忧。” “如此便好。” 李恪点了点头,又对苏定方问道:“定方此次西去,心中可有什么章程?” 苏定方并未直接回李恪的话,而是顿了顿,先问道:“吐蕃高原,当真便如太子所言这般难登吗?” 苏定方是河北人,本就是悍勇之将,再加之他在大漠多年,戍边苦寒之地,在他自己看来,什么样的艰难环境他没有经历过,区区一个吐蕃为何便叫李恪如此谨慎。 李恪回道:“本宫所言,没有丝毫虚夸,高原之上的真实情况甚至可能比本宫说的犹有过之。就在月余之前,执失思力曾奉父皇之命遣一队斥候扮作商旅前往高原查探,结果二十余人上了高原,还没到逻些就已经病重过半,活着回来的不过三人。”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脸色慢慢地凝重了起来。 执失思力是自京中调去的,那他所率的士卒自然就是大唐最为精锐的禁军,而斥候又是禁军中最是精锐,体况最好的,若是连禁军斥候都遭不住高原气候,那旁人便更不成了。 苏定方思虑了片刻,回道:“若是如此,末将以为当先练兵马,而后熟知地形,当徐徐图之。”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本宫便放心了,吐蕃之中虽尚无名将,但亦不可轻视,要定吐蕃,其难更胜薛延陀。” 苏定方应道:“末将清楚,末将谢殿下提点。” —————————————— 李恪送着苏定方出城,正在谈论着吐蕃之事,而就在此时,李恪正一抬眼,恰巧便在不远处看到了一队身着吐蕃服饰的吐蕃男子正迎面而来,而在这对吐蕃人的最前,正是礼部侍郎长孙冲。 李恪看到了长孙冲,长孙冲自然也看到了李恪,长孙冲见得李恪和苏定方当面,下马拜道:“礼部侍郎长孙冲拜见太子,拜见大将军。” 李恪抬了抬手,示意长孙冲起身,好奇地对长孙冲问道:“子敬,这些是何人?” 长孙冲起身回道:“这些都是今岁吐蕃前来我大唐朝贡的吐蕃使节。” 去岁之初,吐蕃东侵,大唐与吐蕃在松洲一战,吐蕃畏大唐兵锋而退,而此战之后吐蕃便遣人求和,这些人便是求和后松赞干布遣来朝贡的使节了。 长孙冲之言才落,这些吐蕃人哪还不知李恪的身份,李恪身前的吐蕃使节便连忙一齐行吐蕃礼节,对李恪伏地拜道:“外臣等拜见大唐太子。” 李恪点了点头,着下拜的吐蕃使节起身,而后待他们起身后,李恪放眼望向了他们,就在他们的最前,领头的一个神态和蔼,留着长须,身形高壮的中年男子一下子就吸引了李恪的注意。 长孙冲看着李恪正盯向此人,于是对李恪介绍道:“太子,这位便是受吐蕃赞普前来拜见陛下的使臣禄东赞。” 李恪抬了抬手,示意长孙冲不必多言,而后笑道:“子敬无需多讲,这位使节本宫恐怕比你更熟悉,加布噶尔家子弟,吐蕃大相芒相松囊之子禄东赞,本宫说的可是?” 李恪之言一出,不止是长孙冲神色惊讶,禄东赞脸上的讶色更重,谁能想到,堂堂大唐太子,竟会对吐蕃臣子禄东赞的底细如此熟悉。 禄东赞问道:“太子也知外臣?” 李恪道:“阁下三回舌战,逼娶泥波罗光胄王之尺尊公主,本宫岂会不知。” 禄东赞为松赞干布舌战光胄王,逼娶尺尊公主之事在吐蕃确也是要事,在高原传之甚广,李恪知道此事也不奇怪,若是李恪因此在对禄东赞有所熟悉,也在常理之中,禄东赞倒也安心了几分。 禄东赞谦虚着笑道:“外臣能为赞普迎娶尺尊公主,多赖吐蕃能臣琼波邦色出策,外臣不过跑跑腿罢了,叫太子见笑了。” 禄东赞本是谦虚之语,也是不希望李恪太过关注自己,但李恪听了禄东赞的话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李恪对禄东赞道:“阁下所言差矣,琼波邦色仗着手握后藏势力在吐蕃拿大,看似权倾朝野,连你们赞普都要让他三分,实则暗地里早就为赞普所不容,早晚必亡,倒是阁下你,一向和你们赞普交好,引为肱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恪的话入耳,禄东赞脸上的笑意顿时隐去了,禄东赞抬头看着李恪的模样,如视鬼魅。 李恪方才多言,是多少吐蕃高官都不知道的事情,为何李恪一个外人,身在数千里之外,竟能对吐蕃的机密之事这般清楚? 一瞬间,禄东赞不只觉得李恪其人高深莫测,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此行来长安是否妥当了。 第五章 禄东赞之忧 一次在天街之上的偶遇,让原本对长安之行信心满满的禄东赞顿时担忧了起来,仿佛前路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琼波邦色,吐蕃后藏地区的执政官,后雪区最大的实权者,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有意取象雄国,而象雄毗邻后藏,故而松赞干布和吐蕃朝廷对琼波邦色多有依仗,对他也一向放纵。 但琼波邦色强权,甚至一度无视松赞干布的权威,对禄东赞之父芒相松囊的大相之位更是垂涎已久,吐蕃上下对琼波邦色都颇多微辞,只是碍于其权势一时间还动不得。 松赞干布早晚必杀琼波邦色,此事禄东赞确信无疑,但只以眼下的局势,琼波邦色还是表面上的赞普宠臣,李恪怎会知道其中的辛密,还知道的这般详细。 大唐太子,唐廷未来的国君,居然对西南一隅的吐蕃如此关心,如此熟悉,这种被大敌死死盯着的感觉叫禄东赞觉着如坐针毡,片刻都待不安稳了。 禄东赞和李恪分开后,心中还一直在想着此事,始终觉着有些不安,于是还是开口对长孙冲问道:“看方才太子出城,不知是为何事?” 禄东赞的意思,长孙冲隐约也有猜度,长孙冲笑着回道:“看太子的模样,当是为苏将军送行吧。” 苏将军?禄东赞既然为使,来大唐前还是做过功课的,他虽然不识得苏定方,但大唐朝堂姓苏的将领本就不多,能叫李恪亲自送行的就更少了,那这个苏将军的身份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禄东赞问道:“这位苏将军可就是平定薛延陀的左卫大将军、卢山都督苏定方?” 左右苏定方为凉州都督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孙冲笑着摇了摇头便回道:“苏将军是左卫大将军不错,但已经不是卢山都督了,现在苏将军是凉州都督,掌西北边州军务。” 禄东赞听着长孙冲的话,心里一揪,凉州都督驻防西北,节制吐谷浑,主要防备的就是吐蕃,禄东赞没想到方才和他擦肩而过的竟然就是他们的对头。而且看方才李恪和苏定方的模样,显然是极为亲近的,禄东赞不禁对苏定方这个新任的凉州都督多了几分担忧。 禄东赞又接着问道:“长孙侍郎,方才听太子的话,似乎对咱们吐蕃很是熟悉呀。” 长孙冲回道:“那是自然,太子乃英武之人,熟知国事,对大唐边州四夷也颇多了解,吐蕃自然也不例外。” 李恪其人,禄东赞到长安前便已经仔细熟悉过了,少年为质,淮南治水,河东平乱,鼎定漠北,而后以庶子立嫡,入主东宫,可谓传奇。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和李恪年纪相仿,甚至比李恪还要年长上两岁,吐蕃人都说松赞干布是天纵英才,吐蕃圣主,远胜历代君王,就是禄东赞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 可就在刚才见了李恪一面后,禄东赞产生了动摇,似乎大唐的储君李恪还要更胜松赞干布几分,至少李恪给禄东赞的压力,是松赞干布都不曾给过他的,禄东赞原本心中野心勃勃的计划也多了几分动摇。 原本在禄东赞看来,李世民确是天下雄主,在李世民统领之下的大唐当世无双,兵锋无匹,吐蕃万非其敌。但禄东赞和松赞干布都比李世民更加年轻,李世民在位,他们自然动不得大唐,可一旦将来李世民不在帝位了,那便是他们的东入大唐的良机,可现在看来又确非如此了。 李世民他们惹不起,似乎也同样惹不起李恪,禄东赞脑海中回忆着方才样貌俊秀,在谈笑间却锋芒毕露,双目如电,似能看透人心的李恪的模样,如果有的选,禄东赞是万万不愿和这种人为敌的。 禄东赞和吐蕃使团随长孙冲在鸿胪寺安顿妥当后,待大唐的官员一走,禄东赞便连忙寻来了此次朝贡的副使桑布扎,叫到了自己屋中。 桑布扎和禄东赞极是熟稔,也都不是第一次为使了,当年松赞干布逼娶尺尊公主之时,便是他和禄东赞为使的,也算是老搭档了。 “方才我们在路上见过的太子李恪,你可还记得?”禄东赞上来便对桑布扎问道。 桑布扎回道:“自然记得,这位太子殿下叫人觉着有些琢磨不透,恐怕对我们吐蕃也不太友善。” 禄东赞道:“唐人皆知,大唐太子尚武,当年灭薛延陀之战就是他一力主导的,他能成为太子与灭薛延陀之功也有莫大的关系。方才看他所言,似乎对我们吐蕃很是熟悉。” 桑布扎问道:“李恪对于我们吐蕃确是熟悉地有些过了,既然还知道琼波邦色和象雄的事情,赞普欲伐象雄,国中知道此事的人可不多啊。” 禄东赞到:“你说大唐在我们吐蕃国内是不是有细作?” 桑布扎道:“若是吐蕃真有李恪的细作,恐怕还是赞普身边的重臣,否则绝不可能知道此事。” 吐蕃欲取象雄是大事,更是绝密,整个吐蕃上下知道此事都不会超过十个人,而且都是赞普心腹近臣,李恪何以为知道此事?李恪自然是有眼线安插在了松赞干布的身边,而且还是高官近臣。 禄东赞点了点头,担忧道:“若是如此,那我吐蕃危矣,你即刻将这个消息传信告知赞普,要赞普仔细彻查身边的每一个人,切不可放过唐人的细作。” 吐蕃将来是要和大唐交锋的,若是松赞干布的身边近臣中竟然还有李恪的细作,这还了得。禄东赞不知自己这封信送回吐蕃能不能挖出那个“细作”,但因为这封信整个逻些城都该闹得鸡犬不宁了。 禄东赞说完,又对桑布扎问道:“李恪的喜好,你可还知道?” 桑布扎道:“你可是有意结好收买李恪?” 禄东赞摇了摇头道:“他是大唐太子,唐廷的储君,收买他恐怕不易,但若是能见他一面,至少也能打探些底细,探探风声,知道他对于我们吐蕃的态度,若是能和他交好,就是最好了。” 桑布扎回道:“听唐人说,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最喜好美色,最爱去的地方是青楼妓馆,可咱们来此未带美人,而且这位太子殿下阅人无数,咱们吐蕃的美人也未必能入他的眼啊。” 禄东赞想了想道:“李恪既然喜好美色,常去青楼妓馆,想必平日的花销是不少的,唐廷太子的每日开销都受朝臣监管,想必他的手头也不会太宽裕,你准备一下,咱们送他些珍宝便好。” 第六章 拜府 现在的李恪只是太子,而非君王,故而大唐江山还远不是他说了算的,李恪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只有东宫还有各处别苑,还有每岁李世民送下的赏赐而已。 但实际上李恪的家底却丰厚地叫人折舌,民间能做的最赚钱的买卖无非就是盐,而天下用盐半出东南,而东南的盐又有大半是掌握在李恪的手中,李恪手中有这样一座取用不尽的金山,他的豪富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况,李恪除了盐行外,漕运、粮行、青楼等日进斗金的买卖他也丝毫不缺,可以说,漫天下能跟李恪比一比身家的人真的不多,当然这些都是为人所不知的。 次日上午,巳时中,禄东赞带着一箱自吐蕃带来的珍宝前往东宫拜见李恪,他专门挑着这个时候也是有讲究的,既不会太早,耽搁了李恪早间的安排,也不会太迟,在午前留足了时间可以和李恪相谈,慢慢地打探李恪的意思。 禄东赞原本想着自己堂堂吐蕃使节,拿着厚礼前往拜见大唐的太子,想要如东宫的宫门,而后和李恪详谈本不是难事,但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也高估了这箱珠宝的分量。 “外臣吐蕃使节禄东赞,特来拜见大唐太子殿下,还望将军通禀。”东宫门外,禄东赞一身吐蕃衣着,带着随从,向东宫门外守卫的校尉拱手道。 禄东赞才一开口,东宫卫率看着禄东赞的一身吐蕃衣着,听着禄东赞的话,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自李世民登基,北定突厥以来,大唐外战连战连捷,威服海内,像去岁吐蕃这样大举兴兵叩边的这些年来恐怕还是第一个,大唐将士又怎会待见吐蕃使臣。 不过大唐到底是礼仪之邦,心里兴许有所鄙夷,脸上的神情也不会太好看,但毕竟是外邦使节,不可怠慢,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东宫卫率点了点头,对禄东赞道:“太子正在宫内,但恐忙于旁事,请使节随我先往偏殿等候,待我通禀一声,” 禄东赞倒也客气,闻言忙谢道:“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说完,禄东赞便跟着东宫卫率进了东宫。 东宫卫率将禄东赞请进了东宫的偏殿,便往内殿向李恪通禀禄东赞来访的消息了,而后待禄东赞坐下后又有婢女给禄东赞上了茶汤,请他在偏殿中稍坐静候。 东宫礼节上的功夫做的是分毫不差,叫人无可指摘,但禄东赞等着的结果却不太尽如人意。 禄东赞是巳时中刻进的东宫,他在东宫的偏殿一直坐着,坐到了临近午时,却还是没见着李恪的身影,碗中的茶汤倒是换了一轮又一轮,给已经腹中空空的禄东赞灌了个水饱,就快能张口漾出水来了。 东宫的婢女只说李恪身有要事,就让禄东赞在这边等着,禄东赞虽然心中有些焦急,但也不敢使人前去催促,就这么枯坐了许久。 终于就在禄东赞腹感饥饿,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李恪姗姗来迟,终于是到了。 “宫中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时脱不开身,还望使节勿怪。”李恪一进偏殿,看着正在殿中坐着的禄东赞,拱手笑道。 禄东赞见状,连忙起身,对李恪拜道:“外臣吐蕃使节禄东赞,拜见大唐太子。” 李恪亲自扶起禄东赞,脸带笑意,热络道:“东赞客气了,快快起身。” “谢太子。”禄东赞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待禄东赞起身后,李恪竟亲切地拉着禄东赞的手臂,对禄东赞问道:“东赞还是第一次来长安吧,在长安可还住的惯?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直管同本宫讲,本宫给你另行安排。” 禄东赞回道:“外臣在鸿胪寺住着很好,有劳太子费心了。” 李恪笑道:“东赞不必客气,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大唐一向最是好客,东赞自吐蕃不远万里来此,本宫自当款待清楚才好。” 李恪对禄东赞很是热情,与昨日截然相反,仿佛禄东赞不是吐蕃外臣一般,若是有不明就里的看了,禄东赞反倒像是李恪的门下了。 李恪又对禄东赞问道:“东赞此番来见本宫是为何事?” 禄东赞听着李恪的话,丝毫不敢因为李恪的热络而有半分的大意,禄东赞小心地陪着笑,对李恪道:“外臣久慕太子盛名,早欲前来拜见,与太子相交,今日特备上薄礼,斗胆上门,还望太子勿要嫌弃才好。” 说着,禄东赞命身后的侍从将装满了珠宝的箱子抬上,放到了李恪的跟前。 李恪看着禄东赞抬上的箱子,也能猜到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笑了笑,对禄东赞道:“本宫本也有一事相同东赞讲,但原也不知妥不妥当,但如今听了东赞的话,本宫就放心了。” 禄东赞闻言,只当是自己送礼已经有了成效,忙道:“太子只管吩咐。” 李恪道:“本宫府上尚缺太子家令一人,父皇一直要本宫物色,但本宫在朝中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人选,直到昨日本宫见了东赞,才觉着与东赞相见恨晚。东赞文才武略俱佳,行事又细致稳妥,岂不正是东宫家令的最佳人选,本宫欲上请父皇,拜东赞为太子家令,不知东赞可愿屈就?” 李恪的话传进禄东赞的耳中,禄东赞一下子愣在了当场,他千想万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恪开口竟然是同他将这些话。竟是要拉拢他到东宫为官。 禄东赞对李恪的话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云了。 李恪见状,接着道:“看东赞的模样似乎觉着有些为难,东赞不必担忧,只要你开口,本宫即刻下令征诏,父皇那边必是允准的,至于你们赞普那边本宫也会亲自行文解释清楚,想必赞普也不会为难于你。” 李恪似乎表现地很是积极,大有就等着禄东赞点头,便要禄东赞走马上任的意思了。 李恪突如其来的拉拢打乱禄东赞所有的计划,原本禄东赞想好了的说辞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禄东赞忙回绝道:“外臣是吐蕃人,族亲都在吐蕃,虽为使节来大唐朝贡,但并无去国留居的意思,而且赞普对外臣更有大恩,外臣又岂能相负。还望太子体谅,外臣恐没有侍奉太子的福分。” 李恪听着禄东赞的话,眉头微皱,似是极为惋惜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若是如此,那实在是可惜了。” 第七章 和亲 当禄东赞和李恪把臂言欢后,李恪亲自出面将他送出了东宫,就在禄东赞出了东宫大门后,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 搬了一箱珠宝,从巳时等到午时,等了大半个上午,喝了一肚子的水,到了饭点了,饥肠辘辘的禄东赞连顿东宫的午膳也没有混上,而且李恪显然也没有款待他的意思。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李恪亲自出面拉拢禄东赞,并且授以太子家令这样的心腹之位,禄东赞给李恪回绝了,他自己也不便再留在东宫,在李恪面前晃悠了。 禄东赞站在东宫门外,抬头看着头顶上晒地眼睛发花的艳阳,一阵恍惚,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了。 “东赞大人,大唐太子的意思如何?”禄东赞一出东宫的门,桑布扎便连忙迎了上去,急切地对禄东赞问道。 禄东赞叹了口气,摇头道:“大唐太子做事如天马行空,更无章法,他的意思实在叫人琢磨不透啊。” 禄东赞也是谨慎之人,自然不会把李恪拉拢他,欲拜他为太子家令的事情告诉桑布扎,以免平白生事,传到了松赞干布的耳中也是麻烦。 桑布扎看着禄东赞双手空空如也地回来,于是接着道:“太子受了咱们的礼,想来也不会再同我们为难吧。” 大唐是礼仪之邦,最重礼节,禄东赞携重礼上门拜访,李恪既然受下了礼,便该讲规矩,不再同他们为难才是。 常理确是如此,可禄东赞回想着方才李恪的态度,却又不是很有底气,李恪收礼收地确实干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但李恪收了吐蕃的礼后反手便挖了吐蕃的墙角,要把吐蕃使节禄东赞收入东宫门下,这样不像礼仪之邦干的事情啊,禄东赞对李恪其人也不是很有信心了。 禄东赞虽然是吐蕃人,但对中原文化却倾慕万分,他生于吐蕃权贵之家,自幼便借着家族便利得了许多华夏典籍,对《论语》、《孙子兵法》、《孟子》等百家著作更是如数家珍,故而禄东赞对此次长安之行原是满怀期待的。 昨日禄东赞先见了礼部侍郎长孙冲,长孙冲待人宽和,敦儒有礼,确是禄东赞所想中的唐人模样,但自打之后见了李恪后,禄东赞惊奇地发现,大唐的月亮似乎也没有比吐蕃更圆。 禄东赞道:“咱们送的礼太子是收下了,但太子其人着实是有些倨傲,恐怕未必把我们看在眼中,我们想要借助他来向唐廷使力,恐怕是不行了。” 桑布扎闻言,担忧道:“太子乃大唐储君,尚且如此,那赞普交代的和亲之事又该如何?” 其实此次桑布扎和禄东赞来大唐,朝贡只是其次,他们还带着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和亲。 前些年吐蕃曾向大唐和亲,求娶公主,但却被李世民给回绝了,此后还因此掀起了松洲之战,松洲之战虽然最后以吐蕃撤兵而结束,但吐蕃和松赞干布求娶公主的心却没有死,此番禄东赞为使,便是为了再次向大唐求娶公主。 禄东赞想了想,对桑布扎道:“李恪只是太子,不是皇帝,他的意思未必就是皇帝的意思,我们不必太过在意李恪的话,还是待明日见了唐皇再说。” —————————————— 禄东赞自东宫偏殿离去,走后,太子妃武媚娘从偏殿的里屋缓缓走了出来。 “原来这个就是吐蕃人,除了稍黑些,倒是和我们唐人长地一般无二,也没有太多新奇。”武媚娘出来便对李恪道。 李恪道:“吐蕃人本就是西羌人迁徙而来,除了习性与咱们唐人不同,别无其他。” 原来武媚娘此前从未见过吐蕃人的模样,觉着好奇,故而在李恪接见禄东赞的时候便躲在偏殿观望,待禄东赞走后这才出来。 李恪对武媚娘问道:“你也在殿内看了许久了,方才的事情,媚娘怎么看?” 武媚娘玩笑道:“别的媚娘不知,但只看他们送的礼,便是对三郎的喜好不甚了解了,他们有事求于三郎,便该早下些功课,送美人岂不比送财货来地好?” 李恪笑着回道:“他们万里来此,风尘仆仆,哪里带来的美人,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太子妃媚娘天生绝色,本宫又不喜旁人,谁还敢往东宫塞人?” 大唐宗室子弟,无论是亲王还是郡王,凡是成年的诸王无一不是妻妾成群的,唯只有李恪一人,虽有风流之名在外,实则却自律地厉害,除了自幼便跟随李恪的丹儿,武媚娘和李恪成婚至今李恪都不曾纳过一个外人。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脸上笑意更重了,这才对李恪道:“三郎[]方才所为做得极好,吐蕃狼子野心,既能侵我大唐一次,便能侵第二次,未免日后麻烦,留有口舌,三郎不与他们深交是对的。” 李恪道:“媚娘所言正是我所想,吐蕃虎踞西南,吞并高原各国,待他羽翼稍丰后与我大唐早晚必有一战,确是不宜与他们深交。” 武媚娘闻言,指着殿中的一箱子珍宝,不解地对李恪道:“三郎既有意疏远吐蕃使臣,为何又要收下他们的东西?” 李恪走到箱子的旁边,蹲下身子缓缓打开了身前的木箱,果然,入眼的便是满箱的象牙雕器,金玉珠宝,乍一看也晃眼地很。这些东西若是给其他人,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可李恪和武媚娘见多了世间珍宝,这些东西落在他们的眼中也就平平无奇了。 李恪指着这箱珠宝,对武媚娘问道:“你说我若是把这箱珠宝上缴给父皇,父皇会怎么看吐蕃,怎么看禄东赞?” 武媚娘闻言,哪还不知道禄东赞的意思,李恪这是要禄东赞在李世民面前难堪了。 武媚娘笑道:“方才三郎还想着要征召禄东赞入东宫效力,现在转了身就翻脸不认了吗?” 李恪道:“他已拒了我,又不能为我所用,我又何需在多去顾及他。” 武媚娘好奇地问道:“方才三郎以征辟禄东赞入东宫为官之事堵他的嘴,难道就不怕他当真一口应下吗?太子家令这般要职,哪能轻易许于一个不知深浅的番邦人。” 武媚娘所言自然在理,太子家令干系重大,若用一个番邦人总觉着有些不妥,但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却摇了摇头。 李恪道:“我说的征辟他是真的,禄东赞之才,冠绝吐蕃,就是中原也罕有能比的,他若是真心为我所用,我何惜一个太子家令,就是将来拜相也无不可。” 李恪识人向来精准,但武媚娘没想到李恪对禄东赞的评论竟如此的高,武媚娘惊讶道:“难不成在三郎眼中,禄东赞竟能比肩房、杜二相吗?” 其实禄东赞此人文武双绝,吐蕃立国开业,无论是安定朝堂还是南征北战,都多赖禄东赞之功,没有禄东赞就不会有日后能与大唐争锋的吐蕃。 房、杜二相虽是天下名臣,但在李恪看来,禄东赞于吐蕃之功,绝非房、杜中一人可比,应该是房杜加上李靖,再加上长孙无忌才是,但这些东西李恪自不会和武媚娘细说。 李恪只是笑了笑,回道:“也许吧。” 第八章 禄东赞见驾 禄东赞为首的吐蕃使团向礼部请命,求见唐皇李世民,而因为李恪的缘故,李世民也比原本更加重视吐蕃这个西南邦国,得知此事后,在百忙之中抽出了小半个时辰准备见禄东赞一面。 而禄东赞通过礼部的手求见李世民,李恪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李恪掐着时间,搬着昨日禄东赞送他的一箱子珍宝也进了宫。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到了甘露殿时禄东赞还未到,李恪到了宫中便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看着李恪进宫,抬了抬手示意李恪起身,而后看着李恪身后的箱子,问道:“恪儿这是何意,可是给小兕子带的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李恪笑道:“若是给小兕子待的小玩意儿,儿臣何必带到甘露殿来,直接送去立政殿便是了。” 李世民好奇地问道:“那是何物?你每次来宫中,可都是拿着东西出宫,甚少带了东西来的。” 李恪摆了摆手,命人把箱子抬到了李世民的脚边,缓缓打开了箱子,道:“父皇且看。” 李世民看向李恪打开的箱子,抬眼望去,里面竟是满满的一箱珠宝,珠光宝气地一片,煞是扎眼。 李世民身为帝王,富有四海,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他对这些东西也提不起什么兴致,但李恪今日拿着这些东西进宫的目的却叫李世民很是费解。 李世民问道:“恪儿这是何意?” 李恪道:“这是旁人送于儿臣的,父皇可能猜到是谁?” 李世民闻言,面容微怒,只当是朝中哪个官员赠于李恪的东西,用以行贿的。这些东西俱是贵重之物,数额巨大,加起来怕不是在三四万贯之上。李世民自己尚且勤俭,可朝中却有臣子如此阔绰,李世民自然不悦。 李世民问道:“这是朝中谁人所赠?” 李恪摇了摇头道:“儿臣是为储君,这些又不是什么珍惜物件,朝中谁会赠这些东西于儿臣,这些东西不是朝中官员赠于儿臣的,而是吐蕃使臣禄东赞昨日专程送来东宫的。” “吐蕃?他们这是何意?”李世民不解地问道。 大唐番邦使臣,来长安朝见,为了和大唐重臣拉好关系,也常有送些物件的,这些李世民多少也都知道些,但出手这般阔绰的却实在是少有了。 李恪回道:“儿臣也不知,但这些珠宝太过贵重,儿臣觉得自己不该收,故而将它抬来宫中献于父皇。” 李世民笑道:“你身为太子,行事确当谨慎,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这不过些许珠宝而已,朕是不缺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了,璄儿再过几载就到了向学的年纪了,就当是留着给他备些文房四宝吧。” 些许珠宝不值当李恪和李世民再客气,李恪道:“如此儿臣便代璄儿谢过父皇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问道:“你可问了禄东赞送你这些珠宝所求何事?” 李恪回道:“儿臣并未问他,只是稍作敷衍便将他请出了东宫。” 其实禄东赞所求何事。李恪大致是能够猜到的,之前吐蕃求娶公主未成,这一次又来,还花了这般多的功夫,多半还是为了此事。 李世民闻言,好奇地问道:“他送你如此厚礼,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们的目的吗?” 李恪回道:“他送这般重礼,必是为了要事,而吐蕃和大唐两国之间事涉两国邦交,儿臣若是问了,又不知父皇的意思,应下不是,不应下也不是,与其如此,还不如不知地好。” 李世民道:“昨日禄东赞曾托礼部出面请求,欲先见朕一面,他们今日见朕只怕就是为了所求之事。” 李恪道:“正是如此,儿臣自昨日后便对吐蕃此行的目的颇多担忧,故而着子敬对他们多加关照,儿臣也是昨日晚些时候才知道他们今日求见父皇之事,故而提前来此,将此事告知父皇。” 李恪之言入耳,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恪的话正说进了李世民的心坎中,李恪把自己储君的定位拿捏地恰到好处,既不越权,又心系大唐朝务,不会置身事外,这才是太子该做的事情。 李世民对李恪道:“恪儿有心了,吐蕃之流与此前的薛延陀无异,虽表面上看似对我大唐恭敬,实则包藏祸心,觊觎我大唐富庶久矣,恪儿行事谨慎些也是好的。” 李世民和李恪正说着,就在此时,宫外的內侍传来了消息,吐蕃使节禄东赞求见。 李恪听得禄东赞求见,先对李世民问道:“禄东赞求见,儿臣可要先行回避。”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道:“把这些珠宝抬下去便是,你便不必了,你是大唐储君,将来大唐的江山是要交给你的,邦交之事你怎能不知,一边坐着便好。” “诺。”李恪应了一声,在李世民身边的锦凳上便坐下了。 当禄东赞随着內侍走进甘露殿时,抬眼望去,便看到了上首正中位置上坐着的李世民,还有在李世民身旁端坐着的李恪,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李恪嘴上虽然从未说过,但禄东赞始终觉着李恪对他和吐蕃的态度不甚友好,今日李恪在此,只怕和亲之事也不会太顺利了。 “外臣禄东赞拜见陛下,拜见太子。”禄东赞走到殿中,分别对李世民和李恪行礼拜道。 李世民道:“吐蕃使节快快起身。” “谢陛下。”禄东赞道了声,站起了身子。 李世民看着禄东赞,问道:“朕听礼部之言,使节是有要事见朕,不知是为何事?” 禄东赞明知李恪在此恐怕于他不利,但事已至此,难得才能见到李世民一面,他也别无选择了。 禄东赞道:“外臣今日来见陛下是为两事,一是我吐蕃上下仰慕陛下圣颜已久,外臣特代赞普向陛下问安,二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允准。” 李世民问道:“你们赞普的心意,朕知道了,却不知你们所求何事?” 禄东赞回道:“外臣奉赞普之命来此谒见陛下,向陛下求娶大唐公主,我吐蕃愿向大唐朝贡称臣,为丈婿之国。” 果然,李恪听着禄东赞的话,在心中不自觉地感叹了一声。 吐蕃早欲迎娶大唐公主,借此以壮吐蕃声势,此前逼娶未成,此番便放低了姿态,想要再次求娶公主了。 第九章 拒亲 天下邦国,俱以娶大唐公主为荣光,视作一种难得的政治资本,凡大唐臣属,若是不能为国君迎娶一位大唐公主,似乎都觉着差了些什么,也低了别人一头。 迎娶了大唐公主,不止是国君面上有光,而且也是大唐对邦国的亲近,至少是一种自保之路。 当初薛延陀夷男可汗为了迎娶大唐公主,不顾李世民狮子大开口地索要聘礼,不远万里,劳民伤财,这便是明证。 往年的薛延陀如此,今天的吐蕃也是一样,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和禄东赞同样倾慕大唐繁华,对于迎娶大唐公主自然也是渴求已久。 李世民听了禄东赞的话,先是问道:“去岁便是因和亲未成之事,吐蕃先起两国战乱,今日又旧事重提,是为何故?” 禄东赞回道:“去岁因和亲而动刀兵,乃是赞普受奸人挑唆,我吐蕃绝无寻衅大唐之意,还望陛下明察。至于求娶公主,我吐蕃上下倾慕大唐已久,若能娶得大唐公主实为我吐蕃举国之幸事,故而外臣奉赞普之命再拜大唐。” 李世民道:“如此说来,吐蕃去岁侵我大唐西南松洲,非是为了逼娶公主,还是另有缘故了?” 禄东赞道:“正是如此,外臣等视大唐公主如珍宝,岂能逼娶,只能以诚意动之。此番蔽国若能求得公主,我吐蕃上下必举国欢腾,就是外臣也觉着与有荣焉。” 大唐君臣的性格禄东赞已经摸了清楚,现在的大唐已经不再是立国之初的大唐了,如今的大唐国力强盛,睥睨天下,威逼之路必是走不通的,这只会更加激起大唐的怒火。他们想要得偿所愿,娶回大唐公主,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可能地放低姿态,拿出自己的诚意。 李世民对一旁的李恪问道:“吐蕃使臣之意,太子以为如何?” 禄东赞一听得李世民在问李恪的意思,心里便觉着有些不妙了,李恪对吐蕃似乎存有敌意,而两国和亲乃是求和之事,李恪只怕会从中作梗。 果然,正如禄东赞所担忧的那般,李恪并未直接回李世民的话,而是对李世民反问道:“父皇可知泥波罗国名?” 李恪的话传进了李世民的耳中,也传进了禄东赞的耳中,禄东赞听得“泥波罗”三个字,心中一塌,心中暗叫不妙,果然李恪要坏他的事了。 李世民对泥波罗这个名字显然很是陌生,对李恪问道:“泥波罗是何国?” 李恪回道:“泥波罗居于高原西南,与吐蕃南境接壤,泥波罗君主光胄王之女尺尊公主便是在贞观十一年下嫁给的松赞干布。吐蕃为了迎娶这位尺尊公主可是也费了不小的力气,光胄王本不愿嫁女,也是这位禄东赞使节三拜其廷,才得偿所愿的。” 李世民闻言,脸上露出了好奇之色,对李恪问道:“竟还有此事?光胄王既不愿嫁,为何后来又嫁了呢?” 禄东赞心里已经猜到了李恪想要说些什么了,心中大急,连忙开口便接上了李世民的话,抢先道:“启禀陛下,此事...” “嗯?朕在问太子,没有问你,你怎敢多言?”李世民本就是在问李恪,太子李恪还未说话,禄东赞竟先插上了嘴,李世民见状,轻哼了一声,对禄东赞不悦道。 禄东赞见状,也知自己方才心急之下举止有些不妥,忙伏地请罪道:“外臣不敢,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道:“我大唐君王和储君说话,旁人岂能多言,你只管在旁听着便是。” 在李世民看来,大唐现在的君王和将来的君王在说话,李恪还未开口,哪里有禄东赞一个番邦使臣插嘴的份。 禄东赞应道:“外臣领命。” 李恪待禄东赞应下后,才又接着对李世民道:“光胄王爱女心切,确不希望嫁女入吐蕃,但无奈吐蕃势大,陈兵西南边境,做攻城之势,光胄王势不如人,也只能把尺尊公主送去了逻些。”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已经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去岁吐蕃和亲遭拒,也同样陈兵松洲,欲逼娶大唐公主,甚至一度放言大军此来就是为了迎娶公主,若是公主不至,必不退兵。 不过大唐终究不是泥波罗,李世民更不是光胄王,吐蕃二十万大军兵列西南,等来的不是大唐公主,而是大唐的精锐禁军,几番交锋后吐蕃人自知难敌,便灰溜溜地逃回了吐蕃。 大唐和泥波罗,结局虽然不同,但吐蕃的目的和态度却是相同的,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脸色已经慢慢地难看了下来。 李世民接着问道:“那泥波罗现在如何?” 李恪回道:“松赞干布娶尺尊公主后,于次年再度兴兵南下,兵逼王城,迫降了光胄王,现在的泥波罗已是吐蕃属国,称臣纳贡。” “哼!竟有此事!” 李恪话音一落,李世民轻哼了出来,语气中对吐蕃的不满已经极重了。 但这还没完,李恪又接着道:“父皇许还不知,这位尺尊公主只是其一,松赞干布另有一侧室作蒙萨妃,乃是松赞干布初登吐蕃赞普之位不久时所纳,为的是得到邻邦蒙萨的支持,可如今时过境迁,松赞干布已稳坐赞普之位,这个蒙萨国也早已纳入了吐蕃版图,不复存在了。” 李恪和李世民一问一答地说着,殿中的禄东赞已经汗流浃背,他不知道,为何一个本该日理万机的大唐太子为何会对吐蕃如此熟悉,把松赞干布和吐蕃的事情查了个底掉。 李恪所言无一虚假,在松赞干布的手中,娶妻纳妾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政治手段,成为了他稳坐赞普之位,吞并别国的手段。 松赞干布这可是专门对付丈人的手段,先借其势,而后待时机成熟则先灭其家,再夺其国,这样的人还能娶大唐公主吗?李世民还敢嫁宗室女吗? 李世民看着殿中战战兢兢的禄东赞,冷声问道:“太子所言可是真的?” 这些事本就都是实情,禄东赞不敢当着李世民的面撒谎,只得道:“赞普和我吐蕃待大唐之意苍天可见,绝无虚假,还望陛下明鉴呐。” 有禄东赞这句话,李世民已经知道了答案,松赞干布这哪里是想娶大唐公主,分明就是看上了大唐繁盛和富庶,欲故技重施而已。 李世民厌恶道:“你先回吧,和亲暂且搁置,你当先回国问清松赞干布,他是想娶我大唐公主,还是想取我大唐社稷。” 第十章 拉拢 当李恪当着禄东赞的面戳穿了吐蕃人的面具后,所谓的和亲已经成了一场摆在李世民面前的阴谋,而且是李恪当着禄东赞的面,赤裸裸地打了吐蕃的脸。 若是搁在以往,兴许李世民雷霆大怒,直接就将禄东赞哄了出去,但现在大唐和吐蕃毕竟已然言和,而且不论吐蕃和松赞干布想着的是什么,吐蕃面子上是恭敬地前来朝贡了,李世民也不能做得太过难看了。 李世民并未直接否决和亲之议,而是说了暂且搁置,但李世民的话却说地并不好听,只怕这和亲之事禄东赞是不敢再提了。 禄东赞在进殿前原本准备了百般说辞,但见了李世民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说了更是没几句话,便出了殿,全然是没有用上。 禄东赞出了殿后,跟着宫中内侍的身后,走在出宫的龙道之上,心里怅然若失,今日的结果虽非他一手造就,但无论如何他身为使节,他背负的任务是多半失败了,若无意外,大唐的公主吐蕃是娶不成了。 禄东赞生于吐蕃权贵之家,其父更是吐蕃大相,位高权重,再加之他自己更是极为聪慧,文武双全,他自幼做事便很是顺遂,很少遇到什么波折,但这一次他却被彻底地难住了。 他遇到了一个对他很了解,但他却很不了解的对手,而这个对手便是大唐的太子李恪。 李恪莫名地了解松赞干布,了解禄东赞,甚至知道许多朝中绝密,但禄东赞对于李恪的了解却始终流于表面,一知半解。 李恪年才过二十,比禄东赞还要年少上十来岁,但他行事却如天马行空,禄东赞始终看不透他,这叫禄东赞生出了许多无力感。 禄东赞低头着头,还在想着来日回国后该如何同松赞干布交代此事,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却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又传来了李恪的声音。 “东赞留步,东赞留步。”李恪快步走上前来,对禄东赞道。 禄东赞听着身后传来李恪的声音,不免觉得讶异,他没想到李恪竟然会从大殿中赶上来。 禄东赞拜道:“外臣禄东赞拜见太子。” 李恪虽然刚刚坏了禄东赞的事,但李恪毕竟是大唐太子,未来的国君,只要吐蕃还没有和大唐较死的决心,禄东赞就不敢对李恪不敬。 “东赞不必客气,快快起身。”李恪亲手扶起了禄东赞,笑道。 待禄东赞起身后,李恪又对送禄东赞出宫的內侍吩咐道:“你先回吧,本宫亲自送吐蕃使节出宫。” “诺。”內侍得令,应了一声,折返回去了。 待內侍走后,李恪对禄东赞道:“方才大殿之事,还望东赞勿要见怪。” 和亲之事是赞普松赞干布再三嘱托交由禄东赞的事情,与大唐联姻,对吐蕃称雄高原意义重大,可却叫李恪当着李世民的面揭了短,生生坏了好事,禄东赞又怎会因为李恪的一句话就不见怪了。 禄东赞苦笑道:“殿下所为,实在是给了外臣一个天大的难题,外臣回国又该如何同赞普交代。” 禄东赞为使,使臣出使,辱没王命,禄东赞就算是松赞干布的心腹,回国后也难免一顿责罚,禄东赞所言也是实情,但李恪听着禄东赞的话,却来了兴致。 李恪道:“东赞若是担心回国无法交代,那便不必回国了,就留在我大唐岂不最好?” 李恪之言入耳,禄东赞竟一下子愣住了,昨日李恪便在东宫拉拢过一次禄东赞,但那时的禄东赞只当这是李恪敷衍他的话,可他没想到李恪今日竟然又重提了此事。 第一次兴许是敷衍,而李恪又提了这第二次呢,禄东赞看着李恪的眼睛,从李恪的眼中看出了认真。 禄东赞不解地问道:“方才在大殿之中殿下还同外臣处处为难,为何此时又这般客气。” 李恪笑道:“因为方才在大殿时你是吐蕃使臣,本宫乃大唐太子,但是现在,站在本宫面前的就只是禄东赞而已。” 听着李恪的话,禄东赞似乎明白了李恪的意思,也似乎明白了李恪为何能够以一庶子身份取代李承乾,成为大唐太子了。既能公私两分,又能禀性办事,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禄东赞问道:“太子麾下能臣无数,外臣只是番邦之人,太子为何偏却看重了外臣?” 李恪回道:“你智勇双全,文武兼备,比之我大唐贤良亦不在话下,本宫一向求贤若渴,若是东赞能来东宫任事,真乃本宫一大快事。” 禄东赞见状,欠身道:“若是如此,恐怕外臣要叫太子失望了,外臣妻儿家室俱在吐蕃,请恕外臣多有不便。”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若只是顾念家室倒也无妨,东赞若是舍不得吐蕃的妻儿,只管留在长安,本宫遣人去一趟吐蕃,向松赞干布说明此事,将东赞家室接来长安,当然了,东赞若是舍得,本宫便亲自出面为你张罗婚事,迎娶我大唐宗室之女,岂不快哉?” 要娶大唐宗室女并不容易,尤其是外邦人,君不见,那些大唐外嫁的所有公主,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李渊或李世民的女儿,都是自宗室女中择选,而后加封公主衔外嫁的,换言之,就算李世民愿意和吐蕃和亲,松赞干布能娶到的最多也就是宗室女。 李恪为了拉拢禄东赞,竟然开口承诺要为禄东赞说亲宗室女,李恪不肯嫁给松赞干布的,却肯说于禄东赞,可以说是极大的诚意了,足见李恪对禄东赞的重视。 虽为对手,禄东赞听着李恪的话心里莫名地有些感动,无关国家,无关君臣,只是单纯地出于李恪对他禄东赞的赏识。 但感动终归只是感动,禄东赞还不会为此便改拜门庭,禄东赞忙道:“太子美意禄东赞感激不尽,但禄东赞对吐蕃,对赞普忠心耿耿,恐怕要辜负太子厚爱了,还望太子勿怪。” 李恪听了禄东赞的话似乎颇为失望,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实在是可惜了。” 李恪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禄东赞的肩膀,对禄东赞道:“今日之事确是本宫唐突了,但你需记住,我东宫的大门永远对你打开,只要你愿来,本宫随时扫榻相迎。” 其实对于禄东赞,李恪从没想过区区三言两语便能拉拢了他来,但李恪很清楚禄东赞一族对于吐蕃的价值,没有了禄东赞,松赞干布和吐蕃可绝不是断一臂这么简单了。 李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要在禄东赞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而只要方法得当,这颗种子就会成为将来离间吐蕃的关键。 第十一章 另辟蹊径 和亲被拒,禄东赞也没了其他的心思,自太极宫出宫,径直便回了鸿胪寺。 鸿胪寺安置吐蕃的使团的大院中,禄东赞刚一回来,使团副使桑布扎便连忙迎了上来。 “东赞大人,和亲之事如何?”两国和亲,为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乃是他们此行的最大目的,而禄东赞此次进宫便是为了此事,桑布扎自然关心,桑布扎一见到禄东赞便连忙问道。 禄东赞看着桑布扎急切的模样,摇了摇头道:“我入宫拜见唐皇时太子李恪也在,太子竟把赞普先迎娶尺尊公主和蒙萨妃而后起兵灭国的事情当着唐皇的面抖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唐皇因为此事对咱们吐蕃很是不满。” 桑布扎听着禄东赞的话,顿时急了,吐蕃和大唐和亲图的是什么,禄东赞和桑布扎都很清楚,若是唐皇知道了这些事情,对吐蕃不满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而唐皇已对吐蕃不满,那和亲之事又该从何谈起? 桑布扎追问道:“那你可曾同唐皇解释清楚?” 禄东赞一向巧善言辞,闻于吐蕃,否则松赞干布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着禄东赞出使,还将求娶大唐公主这般大事交给他了。 禄东赞看着的桑布扎的急切神情,亦有同感,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唐皇只顾听太子的话,根本不给我开口辩解的机会,我从何解释。” 李世民同李恪说话,从来不给禄东赞插嘴的机会,而当禄东赞说的上话时,吐蕃求亲的意图在李世民的心里已经定性了,就算禄东赞巧舌如簧,准备了百般说辞也是无用。 桑布扎担忧道:“若是如此,那和亲之事该当如何。” 禄东赞眉头紧锁地回道:“唐皇虽未明言回绝,只说了暂且搁议,但我看唐皇的意思,此事怕是不成了。” 当着禄东赞的面,李世民虽然对吐蕃所为颇多不满,李世民自己也早有灭吐蕃之心,但眼下毕竟还不是和吐蕃彻底翻脸的时候,故而李世民并未直接回绝了禄东赞,而是说了将此事暂且搁议,而李世民所谓的搁议便是不议,既然不议,那和亲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桑布扎面露难色,对禄东赞问道:“若是唐廷不允和亲之事,我们回国后可该如何向赞普交代啊。” 桑布扎的话也正是禄东赞所担忧的,松赞干布对此次和亲抱有极大的期望,甚至直接搜刮国库,给禄东赞凑了十多箱作为聘礼的珍宝带了过来,可现在和亲之事难成,难不成他们还要再将这些珍宝再运回去吗? 从出宫到鸿胪寺,前后统共也不过一炷香多些的功夫,这么点时间禄东赞又如何能够想到好的法子。 禄东赞道:“以往的法子是行不通了,唐廷根本不吃这一套,只能再另想他法。” 吐蕃横行高原,以往吐蕃求亲不成,便兴大军强逼,而后便可得偿所愿,去岁吐蕃求娶大唐公主未遂,本也想故技重施,但大唐不是泥波罗,吐蕃惹不起,吐蕃大军被唐军打退了回去,吐蕃以往的路子自然是走不通了。 桑布扎埋怨道:“只可恨唐军势大,我们势不如人,否则今日便该是他们唐人来咱们吐蕃求亲了。” 桑布扎不过是埋怨之语,不曾多心,但禄东赞听了桑布扎的话后却心头一动,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禄东赞对桑布扎道:“你说的有理,两国和亲,为何一定要是赞普迎娶大唐公主呢?既然求娶大唐公主之事不成,咱们何不把吐蕃公主嫁入大唐?如此也算是和亲了。” 禄东赞的话是此前桑布扎从未想过的,凡四方邦国与大唐和亲,都是欲求娶大唐公主,还从未有过要嫁公主入大唐的,禄东赞的话有些出人意料了。 桑布扎道:“赞普还是壮年,并无子嗣,何来的公主?” 松赞干布比李恪要年长一岁,已是二十有二,也早已娶妻,但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更别谈年纪能够婚嫁的公主了。 禄东赞却道:“赞普虽无公主,但先王却有,而且年纪正是合适。” 吐蕃上任赞普,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达赞干布早亡夭折,次子便是如今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而禄东赞口中的吐蕃公主便是朗日松赞的三女,东君公主朗日林芝。 朗日灵芝乃是朗日松赞幼女,也为兄长松赞干布所宠爱,朗日林芝生于武德七年,比松赞干布年幼六岁,正是二八佳龄,所以说禄东赞说她的年纪正是合适。 桑布扎听了禄东赞的话,也明白了禄东赞的意思,但还是道:“赞普的年纪比唐皇要年轻上许多,若是把东君公主嫁于唐皇,那唐皇岂不是还要叫赞普一声兄长,这岂不是乱了辈分,唐皇和唐廷大臣如何能够同意。” 禄东赞想了想,回道:“公主嫁于唐皇自然是不行的,但和亲也未必非得嫁给国君。大唐太子李恪年才二十有一,正比赞普年少一岁,公主嫁于李恪不是正好吗?既和大唐联了姻,又显得唐皇尊贵。” 桑布扎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如今求娶大唐公主之事已经被李世民回绝,想要娶大唐公主是不能了,那退而求其次,外嫁吐蕃公主于太子李恪岂不也是一样的联姻,而且李恪是大唐未来皇帝,意义也丝毫不弱。 桑布扎道:“这确也是个法子,若是能促成此事,咱们和赞普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只是不知赞普和唐廷的意思是怎样的。” 禄东赞道:“唯今之计只能如此了,正月十五时将有万邦朝贺之礼,唐皇必定心情极佳,此事在那时提出最好,咱们须得赶在正月十五前将此事先向赞普禀明。” 桑布扎在心中算了算日子,对禄东赞道:“今日距离正月十五还有一月余,若是动作快些应该赶得及一个来回。” 逻些和长安城相距数千里,若是大队人马赶路,自然是跑不及一个来回的,但若是轻骑快马,一路急奔,赶在一个月内回来却问题不大。 禄东赞当即道:“好,塞汝贡敦弓马娴熟,便让他跑一趟,将此事当面请示赞普。” 第十二章 松赞干布 就在李世民婉言回绝禄东赞和亲之议的当日,禄东赞便另生心思,提出了以先赞普朗日松赞之女东君公主朗日林芝和大唐太子李恪联姻之事。 未能为松赞干布迎娶大唐公主固然是憾事,但退而求其次,若是能以吐蕃公主嫁太子李恪,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吐蕃公主的婚事绝不是他能够定夺的,所以就在禄东赞想到此事后,便当即命塞汝贡敦带着人立即出发,往逻些向松赞干布禀告此事了。 高原,逻些王城,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看着对面坐着的塞汝贡敦正眉头紧锁,显然是心情不悦,遇到了什么极为惆怅之事。 原本在松赞干布想来,迎娶大唐公主,与大唐和亲之事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这才命了禄东赞带上珠宝为聘礼,去了长安,可没想到竟在长安城平白冒出了一个李恪,非但把吐蕃的事情查地极为清楚,还当着禄东赞的面把吐蕃和松赞干布的事情抖了个干净,坏了和亲之事。 松赞干布得知此事和禄东赞的意图后,也知道禄东赞的用意,朗日林芝虽颇得松赞干布疼爱,但在求娶大唐公主不成的情况下,面对整个吐蕃的利益,外嫁朗日林芝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松赞干布一面命人去请了东君公主朗日林芝,一面在同塞汝贡敦问话。 松赞干布对塞汝贡敦问道:“禄东赞说咱们吐蕃朝廷内有高官为大唐细作,与唐廷太子李恪互通消息,你觉得此事可属实吗?” 若真如禄东赞所言,吐蕃朝廷内出了大唐的奸细,那可是国中大事,而禄东赞、塞汝贡敦还有桑布扎都是松赞干布的心腹,在松赞干布年少时便被前任赞普选在了松赞干布身边辅佐,松赞干布对他们极为信重,故而松赞干布也能和塞汝贡敦商议此事。 塞汝贡敦回道:“回赞普的话,臣以为东赞大人所言都是实情,唐廷太子对我吐蕃可谓了如指掌,甚至连赞普欲征象雄之事都知道,这可是国中绝密,若是没有国中高官为细作,绝无可能。” 松赞干布听着塞汝贡敦的话,虽然一时间并未答话,但心里其实已经大半认同了塞汝贡敦的回答。 征伐象雄乃是绝密,包括松赞干布自己在内,整个吐蕃知道的不会超过十人,李恪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他凭什么能够知道? 松赞干布顿了片刻后,才又问道:“你以为会是谁?” 塞汝贡敦想了想,回道:“会不会是苏毗氏的人?或者是琼波邦色?当初赞普迁都逻些他们就颇多微辞,如今未尝没有勾结唐廷,和赞普作对的可能。娘氏也曾和赞普不和,如今虽然臣服,也未尝没有复叛的可能。” 松赞干布闻言,思虑了片刻,对塞汝贡敦道:“此事你且先保密,不要叫旁人知晓,不管是苏毗、琼波邦色还是娘氏余部都在国中颇有势力,轻易不可动,否则必出乱子。” 塞汝贡敦忙应道:“赞普放心,臣知晓此事的轻重。” 如果真如禄东赞所言,吐蕃高官出了大唐的细作,那其身后多半也是盘枝错节,一时半会儿恐怕定不清楚,松赞干布少年为王,历练至今,早已练出了极深的城府,纵然最后是要大举清洗王廷,但也不是现在的事情,至少要在和大唐的关系稳定之后才行。 松赞干布和塞汝贡敦正在说着此事,就在此时,松赞干布遣人传见的东君公主朗日林芝终于到了。 “朗日林芝拜见坚普(兄长)。”朗日林芝一进屋内,便对松赞干布拜道。 松赞干布笑道:“咱们高原上最美的格桑花来了。” 松赞干布说完,先将朗日林芝扶起,而后摆了摆手,示意塞汝贡敦退下。 待塞汝贡敦退下后,朗日林芝看着塞汝贡敦离去的身影,不解地对松赞干布问道:“塞汝贡敦不是为坚普迎娶大唐公主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逻些?” 松赞干布叹了口气,回道:“唐皇不愿嫁公主于我吐蕃,已经把禄东赞回绝了。” 朗日林芝惊讶地问道:“什么?这是为何?” 在朗日林芝的眼中,松赞干布少而有为,乃是天下少有的英主,又是吐蕃之王,如此诚恳地求娶大唐公主本该不是难事,为何却被唐廷再次拒绝了呢。 松赞干布回道:“唐皇为人所挑拨,对我敌意颇大,故而回绝了我。” 朗日林芝担忧道:“那该如何是好?坚普和唐和亲,本就是为了借迎娶公主之事缓和、稳固和唐廷的关系,得到唐廷的支持,以便日后一统高原,可如今唐皇不嫁公主,坚普原本的计划和准备岂不是都付诸东流了吗?” 松赞干布道:“不错,这正是我寻你来此的缘故。” 朗日林芝听了松赞干布的话,越发地不解了,两国之事,她又能帮的上什么忙? 朗日林芝问道:“坚普之事还有林芝能帮得上的地方吗?” 松赞干布道:“禄东赞命人送来了书信,唐廷虽不嫁公主,但却没有否决和亲之路,禄东赞的意思是既然咱们吐蕃娶不来大唐公主,便把我们吐蕃的公主嫁出去,也同样能与唐廷拉近关系,得到唐廷名义上的支持。” 朗日林芝听着松赞干布的话,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松赞干布无女,吐蕃的公主只她一人,松赞干布说的外嫁公主就只能是她了。 松赞干布的话叫朗日林芝毫无半分准备,惊讶、忐忑,一瞬间朗日林芝先是愣住了许久,而后才对松赞干布问道:“坚普是要我嫁给唐皇吗?” 松赞干布摇了摇头道:“不是唐皇,而是大唐太子李恪。” 朗日林芝问道:“可是传闻中那个出质突厥,平定薛延陀的李恪?” 松赞干布道:“不错,正是他,李恪年纪只比你稍大,也算是个人物,也不至辱没了我们高原的格桑花。当然了,我也不愿强求你,这一切也都只看你的意思,你若愿嫁便嫁,不愿嫁便罢了。” 朗日林芝低着头思虑了许久,然后才又抬头,一双明月般明亮的双眸看着松赞干布,坚定道:“坚普为了吐蕃已经付出了这般多,为了我们吐蕃的强盛又何惜一个我,只要能帮到坚普,林芝愿意嫁入大唐。” 第十三章 盛会 贞观十四年,正月十五,春宴。 长安城,太极宫北,玄武门外,李世民诏朝中大员与各国来使在于大宴,此地熙熙攘攘地聚集三五百人,再加上来回忙碌的宫中侍婢,玄武门下聚了千余人之多。 各国来使有的是各国、各族的朝中使臣,有的是干脆就是国中君王亲自前来朝贺了,这些人穿着颜色。款养各异的衣着,叫人目不暇接,望之眼花缭乱,非盛世王朝不可有。 今日大宴的主角自然就是唐皇李世民,而其次的便是在大唐北境各国、各族中同样声明威赫的太子李恪了。 众人来地早,李世民还未至,太子李恪和太子妃武媚娘就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时地便有各国使节前来拜见。 薛延陀、东西突厥、回纥、契丹...凡事大唐北境的各族,站得出台面的,想在漠北立足的,都到李恪面前绕了个圈,见个礼,免得李恪见怪。 来跟李恪前拜见的使臣虽多,但李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们的身上,不过应付了事罢了,李恪的眼睛时不时地还是瞟向了下面吐蕃使节禄东赞的方向。 武媚娘挨着李恪最近,观察也细致,她看着李恪时不时地看向禄东赞,小声地对李恪问道:“太子可是在看吐蕃禄东赞?”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 武媚娘玩笑道:“太子拉拢禄东赞不成,难不成还着了魔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禄东赞是吐蕃人,对松赞干布忠心耿耿,本宫本也没想着能将他纳入门下。只是他近来实在是安分地厉害,本宫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各国使节中,吐蕃禄东赞是李恪重点盯着的,李恪曾命礼部侍郎长孙冲遣人在鸿胪寺每日盯着禄东赞的行踪,一有异常即刻来报,但这些天来禄东赞却老实地很,他甚至很少出门拜访大唐官员,每日常去的除了东市、西市这样热闹的地方,其他的便多是在鸿胪寺待着。 禄东赞能成大事,便不会是轻言放弃的性子,李世民虽然当面婉言回绝了禄东赞的和亲之请,但依禄东赞的性子不该就此作罢才是,实在是叫李恪颇为费解。 武媚娘问道:“和亲之事不成,吐蕃娶不成了咱们大唐公主,这是好事,太子为何还对吐蕃如此上心?” 李恪道:“若是媚娘觉着吐蕃的兴盛与否,与我大唐是否和亲直接相关的话那便想错了。” 武媚娘又问道:“三郎这是何意?” 李恪郑重地回道:“十年前,吐蕃王室突遭变故,前赞普遇刺,松赞干布十三岁登基为王,短短十载内再兴吐蕃,一统高原,他靠的可不尽是别国的恩泽。吐蕃靠的既是独居高原的地势,更是英主临国,贤臣应命,我大唐如果与他和亲,不过锦上添花,多给他十载时间全定高原而已。” 对于松赞干布和吐蕃,李恪从始至终都不敢有半分轻视,甚至在李恪的眼中,吐蕃对于大唐的威胁更在当年颉利执掌的突厥之下。 若论兵力,自然是昔年的突厥远胜吐蕃,但颉利狂妄自大,而松赞干布谦逊恭谨;突厥由盛而衰,人心涣散,而吐蕃由衰而盛,上下一心,更为难得的是吐蕃独据地利,想要灭之殊为不易。 武媚娘看着李恪一脸郑重的模样,竟一下子“噗嗤”笑了出来。 李恪见状,不解地问道:“本宫同你说的可都是正事,媚娘在笑些什么?” 武媚娘对李恪问道:“太子口口声声都说松赞干布年少英才,可天下年少而有才略者可有能出太子左右的?在媚娘看来纵然松赞干布再了得,不过一地之雄,又如何比肩太子。” 李恪把松赞干布视作心腹大患,说得松赞干布如高原英主一般,但在武媚娘的眼中,松赞干布所为不过顺应大势而已,加之松赞干布自己颇有才略和诸臣辅弼,便有了今日的局面。但武媚娘觉得李恪却不同,李恪以庶子立嫡,翻朝中大势,可谓逆势而为,才更是难得。 李恪听着武媚娘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在与旁人的相较之中,这天下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爱妻对自己的认可来的要更为重要和欣慰的。 李恪握着武媚娘的手掌,用只有他们两才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媚娘说的是,我大唐天朝,区区吐蕃何足为患,十五载之内,本宫便当为大唐,为璄儿的未来,扫去这个西南大患。” 李恪为太子,将来李世民的皇位自然是要传于他的,而李璄又是李恪的嫡长子,将来若是李恪继位,李璄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子,李恪说为李璄扫去吐蕃这个西南大患,自然也说得通。 就在李恪和武媚娘正说着话的时候,李世民终于也到了,但今日李世民的到场却在满朝文武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因为这一次李世民并非一人到此,在李世民的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人,此人正是李恪生母,贵妃杨氏。 自打长孙皇后过世后,大唐后位空悬已有三载,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青梅竹马,对于长孙皇后有着独特的情感,旁人绝难代之,所以也一直没有另立新后。 但国中无后,终究是有些不妥,朝中也有臣子向李世民提及此事,举议另立皇后,以安后宫,以安天下。 后宫妃嫔,除皇后外以四妃为首,贵妃杨氏、淑妃韦氏、贤妃燕氏、还有德妃阴氏,而四妃之中又以贵妃为首。 若是另立皇后,李恪生母贵妃杨氏自然就是当之无愧的皇后人选,一来杨氏本就是位仅此于皇后的贵妃,一直都帮着长孙皇后协理后宫,而且在长孙皇后仙逝之后也都是杨氏在打理后宫;二来杨氏长子李恪乃当朝太子,立杨妃为后名正言顺,绝无半分不妥。 只是朝中虽一直有人向李世民提及此事,但李世民却不曾回应另立皇后之事,也叫旁人猜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今日当着天下邦国的面,如此正式的场合却又和杨氏一同出席,又不知是为何故了。 第十四章 求亲 李世民带着杨氏来此,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但着实是叫满朝上下讶异了,也猜不透李世民此举的意思。 不过被李世民此举搞的有些迷糊的人中却不包括李恪和武媚娘,旁人虽然猜不透李世民的心思,但李恪和武媚娘却能猜出个大概了。 李世民吸取北周、前隋亡国之教训,早欲对关陇门阀下手,如今天下既定,漠北、西域臣服,也到了李世民腾出手来,对付关陇门阀的时候。 李恪背后扶持着的是江南世家,和关陇门阀利益不一,而且李恪身为东宫,又是李世民爱子,李世民对李恪足够信任,李恪又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可以说李恪正是对付关陇门阀的最好人选。 李世民调李恪旧部苏定方为凉州都督,这是准备要对关陇门阀警示甚至是动手了,这个时候,在这个关口,在如此郑重的场合,李世民带着李恪生母杨氏来此,给了她皇后才有的殊遇,李世民此举就是要给李恪站台,壮大声势。 李世民重视杨妃,把皇后才有的恩遇给了杨氏,自然也是李恪愿意看到的,李恪和武媚娘见状,对视了一眼,便当先起身拜道:“儿臣李恪、媚娘拜见父皇、拜见母妃。” 由太子李恪领头,宴中众人也纷纷起身,齐声拜道:“臣等(外臣)拜见陛下(天可汗),拜见贵妃。” 今日的李世民心情极佳,自他登位以来,十三载间安定天下,威服四海,今日大宴,凡与大唐接壤亦或是为大唐藩属的邦国尽皆来朝,场面可谓宏盛。 李世民见状,抬起手,对宴中众人道:“今日盛宴,恰逢佳节,诸国使节不辞万里之遥为朕朝贺,朕心甚悦,众位快快起身落座。” “谢陛下(天可汗)。”众人得令道了声谢,起身在席间坐了下来。 待众人坐定,距离午时还有些时间,在大宴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那便是万邦献贺。所谓万邦献贺便是各国使节在此时,当着天下人的面向李世民献上一早备下的贺礼。 各国使节备下的贺礼大多是国中珍宝,数量未必在多,价值未必在重,但务必是以国中独有,寓意吉祥为好。 比如薛延陀献上的便是名马,契丹献上的便是东珠,西突厥献上的则是玉璧,无一不是国中最负盛名的珍宝,但当吐蕃上场献礼的时候却叫全场哗然了,因为吐蕃的礼实在是太重了,重地叫人吃惊。 禄东赞当着所有人的面上前,而在禄东赞的身后则跟着三十余位壮年男子,这些男子以每两人为一组,抬着十余只箱子上前。 这些箱子与当初禄东赞赠予李恪的一模一样,显然禄东赞赠予李恪的箱子本就是它们的其中之一,这些箱子中装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禄东赞送给李恪的一个箱子里面的珍宝便值三五万贯,那这十来只箱子的总值岂不是奔着七八十万贯去了?这份礼可实在是重地厉害。 李世民和李恪看着这些箱子,同时地眉头一皱,心中都已有了猜测,难不成是吐蕃求娶大唐公主之心不死,欲在这个时候,当着各邦使节的面再次给大唐下聘不成?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心里已经有些不悦了,李世民已经当面婉言回绝过禄东赞,若是他此番再敢如此,李世民非但不会就范,还会狠狠地叫吐蕃难堪。 “外臣吐蕃使节禄东赞奉赞普之命为陛下献礼。”禄东赞带着重礼上前,对李世民拜道。 李世民轻笑了一声,道:“这么多的箱子,必定价值不菲,使节的这份礼恐怕不轻吧。” 禄东赞回道:“不瞒陛下,这些俱是臣自吐蕃国库中精选而出的珍宝,无一不是价值千金,今日外臣将珍宝奉上既是为拜贺陛下,也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李世民说着,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寒意,既是不悦,也是警告。 禄东赞看了眼一旁的李恪,对李世民道:“陛下乃天下之天可汗,坐拥四海,声名远播,我家赞普对陛下可谓敬重万分。此次赞普特命外臣携重礼献于陛下,以为赞普亲妹朗日林芝之嫁礼,吐蕃愿嫁赞普之妹于大唐太子,皆秦晋之好,还望陛下恩准。” 禄东赞之言一出,李世民有些惊住了,他原本以为禄东赞是要出面求娶大唐公主的,可没想到竟是为了求嫁吐蕃公主于李恪,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顿了片刻后,李世民才缓了过来,对禄东赞问道:“松赞干布要将亲妹嫁于恪儿?” 禄东赞回道:“正是如此,陛下乃海内共主,天下人皆为陛下子民,我家赞普愿嫁亲妹于太子,从此公主为陛下之媳,赞普亦为陛下后辈,对陛下执半子之礼。” 吐蕃不是寻常小国,吐蕃虎踞高原,拥兵数十万,在西南半壁声望正隆,可就是这样的吐蕃竟在大宴之上要将自己的公主嫁于大唐太子,国君更是欲借此对李世民持半子之礼,甚是恭敬,这样的做法可是大唐立国至今还从未有过的。 堂堂吐蕃国君,竟然献重礼外嫁公主,为了的就是送公主于李世民为儿媳。在别国还在向李世民称臣的时候,松赞干布已经另辟蹊径,欲借着亲妹嫁于太子之机向李世民称子了,这可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禄东赞所为确叫李世民惊讶,但也确是给足了李世民的面子,李世民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哈哈...” 李世民笑着问道:“太子已娶了太子妃,吐蕃公主到了我大唐可就只能为侧室了,此事松赞干布可知?” 禄东赞回道:“此事赞普知晓,只要能将公主嫁于太子,哪怕是为一端茶倒水的奉仪,既能侍奉太子,又能代赞普尽孝御前,如此足矣。” 太子妃嫔,首为太子妃,而后便是良娣、良媛、承徽等,而奉仪便是太子妃嫔中地位最低的,禄东赞所言实在是把大唐和李世民捧得极高了。 听着禄东赞的话,李世民的心里也动了其他的心思。 禄东赞的话李世民自然是不会尽信的,但眼下李世民正欲对关陇门阀动手,而关陇门阀势力最甚的陇右、河西一代正与吐蕃相邻,在这个关口能不与吐蕃动刀兵便是最好,而和亲无一就是维持两国和平的最好法子。 第十五章 定亲 大唐娶公主和嫁公主不同,吐蕃求取公主在先,李世民拒亲,吐蕃大举攻唐在后,李世民若是就此嫁了公主,便有受吐蕃强逼,迫嫁公主的意思,李世民的面上需不好看。 但娶公主就不同了,吐蕃攻唐兵败,而后献嫁公主求和称臣,这可是武功,传出去或是录于史册也好听地很,而且只有西北安稳,才能整治陇右军府,这也符合李世民目前先动关陇门阀,整顿军制的政治意图。 李世民先对身边的杨氏问道:“吐蕃赞普欲嫁妹于恪儿,你以为如何?” 杨氏知道李世民的意思,笑着回道:“此乃国事,陛下定夺便好。” 杨氏说完,李世民又将眼睛看向了身边的李恪和武媚娘,毕竟吐蕃公主要嫁入的东宫,总不能不问过太子吧,李世民这一举似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但同时也表露了他自己的意思。 武媚娘何等聪慧的心思,她一看着李世民看向了自己这边,便知道李世民这是有意同意此事了,否则李世民多半会直接回绝。 就在这刹那之间,无数的念头在武媚娘的脑海中快速地闪过,武媚娘首先考虑的就是吐蕃公主嫁入东宫对于李恪的太子之位有否有威胁,其次是两国和亲对于大唐有否威胁,最后就是李恪纳了册妃于她的太子妃之位有否威胁。 首先,大国公主嫁入东宫,对李恪而言无疑是多了一分助益,哪怕吐蕃和东宫面和心不和,这份助益只是颜面上的; 其次,正如李恪自己所言,吐蕃正盛,又独据地利,要灭吐蕃绝非三年五载的事情,先与吐蕃言和,厉兵秣马已备来日,并非坏事; 最后,也是最紧要武媚娘最关心的,李恪身为太子,内院如此单薄自是不妥的,早晚必纳侧妃,与其叫李恪纳了那些世家女或权贵之后来威胁他的太子妃之位,不如就叫李恪娶了吐蕃公主。 毕竟大唐和吐蕃间早晚必有一战,李恪不会对这个吐蕃公主交心,吐蕃公主更威胁不到武媚娘的宠爱和地位。 另外还有一个缘故推着武媚娘不得不赞同此事,那就是武媚娘虽为李恪诞下了嫡长,叫李恪后继有人,但李恪的内院实在单薄,子嗣不昌,若是武媚娘今日在此不允此事,未免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了。 武媚娘抬头看了眼李恪,小声地对李恪问道:“父皇眼下兴致正好,不可败了父皇的兴致,依我看不如就应下此事,如何?” 对于娶否吐蕃公主,李恪的心里谈不上抵触也谈不上支持,所谓两国和亲不过是面子上的政治手段而已,一旦时机成熟,不管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会因为这门亲事而对对方有哪怕半分手软。 李恪自己很清楚,他和吐蕃早晚必有一战,就算他娶了这个吐蕃公主,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无伤大雅。 李恪笑了笑,回道:“此事于我无碍,本宫听你的意思。” 武媚娘得了李恪的话,这才起身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甚好,既能促两国和亲,边境太平,还给咱们东宫添了人丁。” 武媚娘说的正是李世民想要的答案,李世民听着武媚娘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对禄东赞道:“既如此,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吧,你可遣使回去告知松赞干布,就说朕允了此事,届时由两国礼官择定佳期,便可嫁公主来大唐了。” “外臣谢陛下恩典。”禄东赞闻言,面露笑意,当即应了下来。 吐蕃虽然未能迎娶大唐公主,但却把吐蕃的公主嫁给了大唐的太子李恪,也算是促成了和亲之事,禄东赞也总算是完成了松赞干布对他的交代。 这个时候,坐在下面的李恪看着站在身前的禄东赞,想着和亲之事,心里竟突然多了个念头。 禄东赞文武双全,若是放了他回吐蕃,早晚必为大唐心腹大患,眼下两国正在商讨和亲之事,岂不正是乘机留下禄东赞的好时机? 李恪在禄东赞准备回席之前,当即起身对禄东赞道:“贵使暂且了留步。” 而后,李恪又转头对李世民道:“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事禀奏。” 李世民心情正好,于是笑道:“太子有何事?” 李恪回道:“我大唐与吐蕃和亲,吐蕃公主嫁入大唐,难免语言不通,诸事不熟,未免因此平生误会,引起两国不必要之争端,儿臣以为可由吐蕃遣一能臣为使,作为陪嫁婚使留于我大唐。” 禄东赞似乎八字被李恪所克,每每和李恪相关的事情,总能叫禄东赞讨不了好去。方才禄东赞看着李恪突然出列便觉着有些疑惑,果然李恪一开口,禄东赞便在心中暗叫不好。 李恪这一开口,别人兴许不知,但禄东赞却很清楚,李恪所谓的这个留在长安的陪嫁使臣绝对是冲着他来的,而此后李恪的话也正印证了禄东赞的猜想。 李世民对李恪道:“恪儿所言极是,公主陪嫁,确当有陪嫁使臣同留长安为妥。” 李恪看了眼禄东赞,对李世民道:“禄东赞与儿臣相谈甚欢,而且他对于我大唐语言、习俗都颇为熟悉,正是陪嫁使臣的最佳人选。” 禄东赞闻言,心中大急,生怕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向松赞干布讨要自己留于长安,到时松赞干布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禄东赞忙道:“启禀陛下,外臣慕大唐繁华久矣,若能留于大唐自然是一件幸事,但外臣生于吐蕃,又是家中长子,家室、祖业、父母俱在吐蕃,既要顾及家业,又要尽孝父母,若是留于长安恐怕我们噶尔家在赞普那边也不好交代,还望陛下和太子另择贤良。” 正如禄东赞所言,禄东赞乃吐蕃大相芒相松囊长子,抛去禄东赞继承家业之需不提,把宰相长子留于他国也确是不妥,到时恐怕芒相松囊在松赞干布那边也难做,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此时的李世民还不知道将来禄东赞之于吐蕃的意义,李恪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地告诉李世民,李世民只当禄东赞不过是有些才干的吐蕃权贵子弟而已,不甚重视。 于是李世民也赞同道:“贵使说的也是,陪嫁遣使是两国间的的好事,但倒也不便强人所难。” 李世民既已准许了禄东赞不必为婚使随东君公朗日林芝留于长安,李恪也不便再多坚持,否则反倒叫人觉着李恪刻薄了。 但禄东赞父子于吐蕃价值太大,将来也会是大唐最大的心腹之患,若是就此放过实在是太过可惜了,李恪想了想,心中突然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第十六章 钦陵 吐蕃噶尔家族乃吐蕃权贵,更是国中重臣,两朝四相,在吐蕃威望极重,甚至可比赞普一族。 若是李恪所记不差,禄东赞之父芒相松囊现为吐蕃大相,待芒相松囊故后吐蕃后藏权臣琼波邦色便当继位相位,但松赞干布对恃权而骄的琼波邦色早有不满,已欲除之,琼波邦色的相位坐不了几年便会死于松赞干布之手,而琼波邦色死后便就是禄东赞继为大相了。 禄东赞为相后与松赞干布君臣相得,外和大唐,内定高原,扫除内忧外患,开吐蕃之盛世,正如《唐书》所载:“禄东赞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土,多其谋也。” 而在禄东赞死后,又有禄东赞长子赞悉若和次子钦陵先后继为大相,尤其是钦陵(史称论钦陵)以天纵之才号为当世名将,手握吐蕃边境兵权,开立国未有之先例,先后败唐军三十万,侵占吐谷浑,经略青海,与大唐争雄西域,在军事上给大唐造成的困扰远胜其父禄东赞。 既然禄东赞自称为长子,不便为使至大唐,那留下其子钦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恪对禄东赞道:“贵使所言极是,倒是本宫唐突了。不过两国和亲乃是大事,不可草率,随婚使人选还是务必要有的,贵使以为呢?” 只要不要禄东赞留于长安,便万事大吉,禄东赞闻言,忙应和道:“这是自然,外臣宴后便当书于赞普,提及此事,请赞普另定贤能为随婚使。” 随婚使之事对于吐蕃而言其实也是好事,毕竟随婚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于长安的,正可为吐蕃在长安的耳目,禄东赞自然也乐见其成。 李恪所言本就是在诳禄东赞的话,有了禄东赞这句话,李恪便放心了,李恪道:“这随婚使将来是要留于东宫的,吐蕃国中旁人本宫是瞧不上的,本宫就是看上了你噶尔家的人,不知贵使可否从命啊?” 禄东赞没想到李恪竟然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颇为不安地问道:“不知殿下相中了噶尔家的何人?” 李恪笑道:“本宫听闻吐蕃使团中人有言,贵使家教得宜,家中几位公子俱是干才。贵使长子赞悉若是要继承家业的,自然不便来唐,那便定了贵使次子钦陵吧。” 禄东赞听着李恪的话,心里不禁已经怒骂了出来,到底吐蕃使团中是谁人多嚼舌根,提到了禄东赞诸子的事情。 禄东赞计有五子,长子赞悉若虽是嫡长,但不过中人之资,寻常而已,倒是次子钦陵年少聪慧,性情果决,与他最是相似,也是诸子中禄东赞期许最高的,私下视为将来的接继之人,可谁能想到李恪竟然偏偏就开口要了钦陵。 禄东赞视钦陵极重,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在他看来,他宁可放长子赞悉若来唐,也不愿次子钦陵来唐,但李恪自此之前早已用他自己的话堵住了他的嘴,他此时也不便反口。 长子需得继承家业,留于吐蕃,这是禄东赞自己亲口说的,他不能再改口,否则惹恼了大唐君臣,只怕他自己都回不去了。 李恪所言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禄东赞显然已经有些陷入难处了,一时间并未回话,而此时坐上上首的李世民似乎也看出了李恪有些反常的举动。 李恪带人一向宽和,朝中人尽称道,甚少如此对人相逼的,但李恪是谁,李恪是大唐储君,李世民的爱子,李世民虽不知钦陵将来的成就,更不知李恪要禄东赞次子钦陵来此的真实目的,但李世民也有自己的理解。 李恪是聪明人,行事绝不会无的放矢,如此作为自然是为了大唐考量。吐蕃官职有父去子继的习惯,钦陵是禄东赞之子,而禄东赞很可能就是将来的吐蕃大相,李恪此举必然是想留禄东赞之子在此,将来待禄东赞为相后便可借钦陵之手对禄东赞稍有掣肘。 大唐和吐蕃早晚为敌,为了日后,倒还真得留了论钦陵在此了。 李世民在此时开口对禄东赞道:“怎么?太子之言可是叫贵使为难了?” 此前李恪留禄东赞为随婚使,禄东赞以长子需留于吐蕃为由给回绝了,而后李恪又欲留其次子钦陵为随婚使,可禄东赞又开始犹豫了。禄东赞听着李世民的语气,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禄东赞先是准备说钦陵年才十岁,尚且年幼,不便远行,但想了想这样说在旁人面前或许可以,但偏偏在李恪面前不成。 因为他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可是在八岁之年便北上为质,远赴突厥了,他禄东赞的儿子再娇贵,难道还贵地过他李恪吗? 禄东赞想了想,只得解释道:“外臣非是不愿,只是外臣次子年才十岁,只恐年少行事不甚稳妥,怕会开罪了太子。”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大度道:“贵使此言便是全然多虑了,所谓成败不以年齿而论,令子虽年少,但有父如此,想必也不会差了。更何况本宫也非刻薄之人,少年为使,钦陵来了长安本宫定会多加照看的,贵使不必多虑。”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禄东赞的心里就是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无话可说,无话敢说了。 两国和亲,是为了边线太平,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都舍得亲妹远嫁长安,更何况是他禄东赞的次子,总不能他禄东赞的次子还要贵地过东君公主吧。 若是现在禄东赞再多言的话,到时候不知是他在大唐难做,将来回到了吐蕃,松赞干布同样不会轻饶了他。 禄东赞只得回道:“既如此,只要太子不嫌弃,外臣遵命便是了。” 禄东赞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之上,此时的禄东赞眉头微皱,心情沉郁,脸上没有丝毫和亲事成的喜色,他没想到嫁公主和亲之事竟然还将自己的爱子也给搭了进去。 现在的禄东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早点和亲事毕,好叫他回去吐蕃,有李恪在长安,谁都不知道李恪在憋着什么坏心思,这原本叫他奉为神圣的长安城他是一日都不想待了。 第十七章 安置 午后,大宴结束,各自回府,李恪和武媚娘也乘马车回了东宫。 在回东宫的路上,李恪倚在马车的车厢内,靠着身后的软垫,双目微阖,似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郎将纳美人,为何还是愁眉苦脸的一副模样?”武媚娘坐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凝眉苦思的模样,对李恪问道。 李恪道:“美人?这位吐蕃公主的模样谁都没有见过,还不知是美是丑,何谈的美人,万一模样骇人,如东施之辈呢。” 武媚娘带着几分醋意,对李恪道:“难不成三郎这般模样竟是为了这位吐蕃公主的容貌吗?看来三郎果真是对吐蕃公主上了心了。” 李恪觉着武媚娘话中的酸意,捏了捏武媚娘的脸颊,对武媚娘笑道:“怎么了,方才在大宴中要我娶吐蕃公主的是你,现在酸上的怎么还是你。” 武媚娘道:“媚娘原不是担心咱们东宫不应下此事,恐叫父皇下不来台嘛,可谁曾想三郎竟然这么快就惦记上了人家吐蕃公主的美色了。” 要说给李恪身边添人,武媚娘不管嘴上怎么说,脑子里怎么权衡,心里的第一反应自然还是不乐意的,但两国和亲乃是大事,李世民既已有同意的意思,武媚娘就只能同意,武媚娘现在这么说多半也只是在试探李恪的态度。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若是贪图吐蕃公主的美色,直接使人去问过禄东赞便是了,还何必在此愁苦,我现在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 武媚娘问道:“那三郎在想些什么?” 李恪回道:“我在想日后如何处置与吐蕃的关系,有了这层关系在,将来若是我大唐先对吐蕃动手,似乎就有些不妥了。” 武媚娘看着李恪及谨慎又急切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了,武媚娘道:“这和亲不过才是草议,公主都还未送来长安,三郎就想着毁和而战的事情了吗?”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是只我在想着,父皇也在想着,同样地,松赞干布和禄东赞都在想着此事,今日所谓之和平,背后不过是大唐和吐蕃在抢着时间而已,谁先跑赢了时间,谁就会先动手。” 大唐和吐蕃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这是国家利益所决定的,与其他无关,这些利益相争更不会因为李恪和朗日林芝即将到来的和亲而有半分的缓和,在国家大利面前,一场徒有其表的联姻实在是显得无足轻重。 而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这是大唐心知肚明,吐蕃也心如明镜的事情,这场联姻注定了只是粉饰太平的一场作秀,是给两国由战转和举行的一场叫双方看了都稍能放心些的仪式罢了,但再次由和转战终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时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十年,但终会到来。没有人会因为这场联姻而对对方有半分的心慈手软,这场秀,谁当真,谁就输了。而就在这段短暂的太平时间内,如何处置两国的关系却也叫李恪不得不小心谨慎。奇幻 李恪在家国利益面前绝对是端地清轻重的,这一点武媚娘绝对相信,武媚娘看着李恪的模样,也知道李恪所言确实,于是对李恪问道:“三郎以为我大唐与吐蕃间能太平几年?” 李恪回道:“这个恐怕没有一个确数,需得看两国行事的速度。我大唐这边,定方奉我之命正在吐蕃练兵,还需数载时日,父皇也欲削关陇门阀,增加对西北军府的掌控,这样不是短时间内便可一蹴而就的。 至于吐蕃那边一样,松赞干布称王不过十载,吐蕃还需安定内患,平定高原,同样需要时间,谁先成事,谁便可占得先机。” 大唐和吐蕃都在蒸蒸日上之时,君臣上下都野心勃勃,绝不会安分,李世民、李恪、松赞干布俱是如此。 吐蕃地处高原,只待南面诸国一平,便可全定高原,届时南面雪域高不可攀,吐蕃再想扩张便只有往东和往西北这两条路了。 往东便是松洲和吐谷浑,直攻大唐,往西北则是大军入西域,和大唐在西域争雄,无论吐蕃怎么选,都免不了要和大唐相争。 而大唐也是一样,大唐南国俱已称臣,伐之不仁,李恪北伐后北疆已定,而往东则是一片汪洋大海,飞鸟难渡,大唐要想外扩疆域唯一的选择就是往西,要么是吐蕃,要么是西域,大唐早有开拓西域之意,攻灭高昌便是明证,所以说为了西域,大唐与吐蕃一战,绝无可避免。 武媚娘问道:“既如此,那三郎准备如何安置吐蕃公主?” 李恪想了想,回道:“你回宫后安排人到西池院收拾一下,吐蕃公主来后便将她安顿在西池院吧。” 西池院在东宫西北角,最是僻静的地方,既安静,平日里人烟也少,若是有什么不妥也能一眼瞧出端倪来。 武媚娘接着问道:“那那位随婚使呢?虽说钦陵年幼,才十一,但和太子侧妃居于一处还是不妥,还是要另行安置的。” 听着武媚娘的话,李恪的嘴角挑起了一丝笑意,对于钦陵这个本该在十余载后这个名震西北的吐蕃杀神,李恪既然要了他来,自然就有安置他的法子了。 李恪道:“钦陵还是少年,便不必另行安排地方了,他天资极佳,不可浪费了,给他在弘文馆里安排个屋子便好。他毕竟是吐蕃使臣,也不能太怠慢了些,便让他以后每日留在弘文馆中习文助教吧,《论语》、《孟子》等,凡仁义之书都是要叫他熟读的,如此将来我同禄东赞也有个交代。” 武媚娘不解地问道:“三郎既知大唐和吐蕃早晚必有一战,又说钦陵天资极佳,为何不放纵钦陵在长安声色犬马,叫他乐不思蜀呢,反倒要留他在弘文馆读书,将来若是回国三郎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吗?” 李恪笑了笑道:“吐蕃不是大唐,他没有这般深厚的底蕴,就眼下而言,就算给吐蕃十个、一百个孔颖达,也比不过给一个李靖。留着钦陵在弘文馆读书便是,将来他若能修成鸿儒才是最好。” “如此也好,我回宫后便安排此事。”武媚娘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第十八章 聘礼 大唐和吐蕃和亲,原本按照禄东赞此前的想法,是要留在长安等候东君公主朗日林芝来此,主持吐蕃这边的上下大事,待一切妥当后再行回吐蕃赴命的,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不允许禄东赞再这么做了。 李恪在大宴之上的表现实在是叫禄东赞讶异,也吓到他了,李恪对于吐蕃的了解不止于国务,甚至对禄东赞的家况也颇为熟悉,否则他不会点名要了钦陵来长安为随婚使。 禄东赞待在长安,只要一想到李恪那张脸,那双如星辰般闪烁,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禄东赞便觉着自己如躺在砧板上的鱼肉,朝不保夕。 未免李恪再变卦,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叫禄东赞和钦陵父子两人都陷在了长安,待大宴结束之后,禄东赞就随着其他使节一同上表离京了,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曾今叫他充满期待的长安城,径直回逻些去了。 二月中,逻些城,禄东赞府邸。 禄东赞的次子钦陵正在禄东赞的身前站着,禄东赞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禄东赞计有五子,这五子中唯次子钦陵与禄东赞的性情最是相像。而且钦陵自幼聪慧,性情果决,余者四子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钦陵一人。 在禄东赞的眼中,钦陵是要着重培养,将来继承禄东赞甚至整个噶尔家的家业的,但现在,因为两国和亲的缘故他也不得不将钦陵送去长安了。 “你再过几日便当随公主往长安了,东西收拾地如何了,这一去长安城,恐怕三年五载都回不来逻些了,可不要疏漏了什么东西。”禄东赞开口便对钦陵问道。 钦陵回道:“阿帕放心,此次东行的一应所需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禄东赞点了点头,对钦陵道:“你虽然年少,但行事一向稳妥,你此去长安只要小心谨慎些,别人我是不担心,你只需小心一人便可。” 钦陵问道:“可是阿帕每日常挂在嘴边的大唐太子李恪?” 在禄东赞去长安前,禄东赞一提到大唐,说的最多的便是唐皇李世民,对李世民的诸多功绩也是如数家珍,但当禄东赞自长安回来后,他时常提及最多的却成了太子李恪,钦陵聪慧,自然对禄东赞的话也有了估量。 禄东赞道:“不错,李恪此人狡诈,对我吐蕃和咱们噶尔家的提防最重,甚至隐动杀机,你此番去了长安,千万要仔细。” 钦陵看着禄东赞对李恪如此谨慎的模样,心里对李恪的好奇反倒越发地重了,钦陵对禄东赞问道:“阿帕,据说大唐的这位太子殿下八岁便北上突厥为质,四载后以从定突厥之功与大唐名帅李靖并列第一,乃还长安,可是真的?” 说起对钦陵的了解,没有人比禄东赞这个为人父的更多了,钦陵聪慧,但也孤傲,不服于人,他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多半是生了和李恪比较的心思。 于是禄东赞再次强调道:“不错,李恪此人阴鸷,狡猾如狐,凶恶如狼,正因这些缘故你越发不可大意,需小心行事。” 钦陵听了禄东赞的话,表面上点了点头,但实际上心里究竟听进了几分谁都不知。 钦陵只是对禄东赞问道:“传闻大唐太子李恪在突厥四载,故而对漠北熟悉非常,在他回国后不到十年便又大举北伐,再次反攻漠北,平定了漠北强国薛延陀。我此行将去大唐,一待也是数载,在熟悉大唐风土后会不会也有这么一日,率我吐蕃大军,反攻大唐,夺取长安。”奇书网 长安城,在吐蕃人的眼中就是富庶繁华的象征,吐蕃人对于大唐景仰,同时也有着极大的野心,他们看着今日蒸蒸日上的吐蕃,对传闻中遍地黄金的长安城也多了几分奢望。 禄东赞知道钦陵的性情,争强好胜便就是他,禄东赞不敢因此事而去责备钦陵,因为他担心钦陵会因此越发地好胜,要与李恪比一个高低,更加不妥。 禄东赞只是道:“你此去长安便当谨言慎行,和李恪当年在突厥时一般模样,将来待你回了吐蕃后,有的是东征大唐的机会。” “阿帕说的是。”钦陵闻言,应了下来,双眼也不自觉地看向了东方长安城的方向。 现在的钦陵就和去岁才去长安的禄东赞一样,对即将启程的长安之行满怀期待,可他还不知现在在长安城等着他的是什么。 —————————————— 吐蕃这边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吉日一到,送嫁的队伍便当出发前往长安了,而与此同时,长安城这边也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太子,这是此次两国和亲,咱们大唐准备的聘礼,还请太子过目。”东宫光天殿内,礼部侍郎长孙冲正在李恪的身边坐着,手中拿着一本册子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 李恪点了点头,自长孙冲的手中接过礼册,一开始看着李恪的神情倒还好,可到了后面,李恪的眉头就慢慢地皱了起来。 李恪指着礼册,对长孙冲问道:“子敬,这礼册中的东西都是谁的意思?” 长孙冲如实回道:“有些是礼部和鸿胪寺的意思,有些是吐蕃人自己想法。” 李恪看着礼册,对长孙冲道:“前面的这些金银玉器,佛教经传,释迦佛像都很好,但后面的这些作物种子、药材医书,还有农书工书是何意,为何要带上这些?” 长孙冲回道:“这些东西是禄东赞在京时便向礼部求赐的,此番两国和亲正好便做了顺人人情,给添了进去,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恪不悦道:“这自然是不妥,两国和亲,可参考西汉旧例,金银之类多少皆可,但只要涉及各类技法的,均不得外输,否则与资敌何异。” 在李恪想来,今日大唐较于吐蕃,除了胜在富庶之外,各色工法技艺也同样如此,今日若是将这些东西为聘礼送进吐蕃,便是资敌之强。今日吐蕃人种下的粮食便是将来吐蕃士卒行军中的军粮,今日吐蕃人冶炼的铁器便是将来射在唐人身上的箭矢,岂能容之。 长孙冲闻言,忙问道:“那依殿下的意思呢?” 李恪回道:“以后这些技法相干的物什中除了酿酒之法外都不可外送,把除了酒书外的东西都拿掉,金银玉器,佛教经传大可翻倍,另外再加上各色琴谱、美酒之类的多多益善。” “诺,臣这就去安排。”长孙冲应了一声,忙下去了。 第十九章 太子侧妃 东宫太子妃之位已然有主,而且是自李恪还是亲王时便随李恪一路走到今日的武媚娘,武媚娘是上皇和皇帝御旨册封的正室,又诞有嫡长,地位稳固,就算吐蕃东君公主朗日林芝嫁入东宫也只能是侧妃,而不是正室。 如果不是两国和亲,太子纳侧妃本不是什么大事,李恪下令,引人入宫,知会宗正寺阅籍录籍便可,但此乃吐蕃公主,事关吐蕃颜面,自然就不可怠慢了。 为了迎候这位吐蕃公主,东宫不止上下好生布置了一番,显得喜庆了许多,而且还遣了东宫要员前往长安城南明德门外迎接,以示郑重。 毕竟是大国公主外嫁,只遣太子左右庶子于志宁、马周或少詹事王玄策前往似乎显得不够重视,而太子詹事杜如晦和太子少师岑文本身兼相位,不便出面,所以东宫上下最是合适的便就是太子少保秦叔宝了。 秦叔宝乃是当朝国公,既在东宫挂职,位份足够,又是李恪师长,出面正是妥当。 “末将太子少保秦叔宝拜见公主。”明德门外,秦叔宝看着迎面而至的吐蕃使团,阔步上前,对使团正中马车的方向拜道。 秦叔宝下拜,随从在马车边上的随婚使钦陵见状,忙对马车中的东君公主道:“公主,这是唐的大将军,太子的师父秦叔宝,不可怠慢,请下车回礼。” 钦陵在来长安前是狠狠下过功夫,做过功课的,大唐京中要员,国公或三品以上的他都仔细熟悉过了,秦叔宝官拜右武候大将军、太子少保、当朝国公,秦叔宝的大名钦陵自然是听过的,故而得知身前拜见的人竟是秦叔宝,便连忙对朗日林芝提醒了一声。 秦叔宝在东宫地位超然,而且很是稳固,他不只是名义上的太子少保,和李恪更有切实的师徒名份,将来若是李恪登基,秦叔宝便是大唐太保,入三师之列,位极人臣,轻易岂敢怠慢。 朗日林芝闻言,也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敢有丝毫的傲慢,连忙下了马车,走到秦叔宝的跟前,以吐蕃礼仪回礼道:“朗日林芝见过秦少保。” 秦叔宝起身对朗日林芝道:“太子正在东宫等候公主,公主请我末将前往。” “有劳秦少保。”朗日林芝说着,跟着秦叔宝进了长安城。 在来长安城之前,朗日林芝一直以为吐蕃费时数载营建的逻些城和布达拉宫已经算是壮阔了,可当她看到看到横亘眼前,如巨龙盘旋的长安城,还有极远处金光闪烁,气势恢宏的太极宫时,这一瞬间她才知道吐蕃和大唐之间如鸿沟般的巨大差距。 就在这时,朗日林芝才知道何为天下正中的无双雄城,万邦来朝的盛世长安。 李恪在长安城名望极高,仅次于李世民,而李恪将欲迎娶吐蕃公主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就在朗日林芝进了长安城后,闻讯而来瞧热闹的长安百姓早已挤满了一堆,围着天街探头看向了马车。 大唐百姓的热情显然是出乎了朗日林芝的意料,他一个外嫁为侧室的吐蕃公主竟也能在大唐国都引起这般大的轰动。 说到了底,朗日林芝为吐蕃公主,再聪慧,也只是个年才十六的少女,看着这般热闹的人群,还有路边各色新鲜的玩意儿,难免觉得新奇,便探窗望了出去。 朗日林芝模样生得好看,她一探出窗来,两边的百姓见得如此俊俏的吐蕃公主,人群中有人便轻呼出声来,往马车的方向抛洒花瓣、香囊了。 马车中,朗日林芝的侍女多吉见状,对朗日明珠道:“公主快看,这些唐人在撒花。” 一旁钦陵闻言,对朗日明珠笑道:“这是唐人欢迎外来尊贵客人的礼节,他们给公主撒花,说明他们都很欢迎公主。” 朗日明珠看着天街两旁挤于一处的人群,一眼望去怕不有上万之多,不禁感叹道:“都说大唐疆域辽阔,想不到一个长安城竟能有这般多的人。” 钦陵眼中闪过满满的羡慕之色道:“据说大唐户三百余万,计一千六百万人,只一个长安城便有近百万人,三座长安城的人口便能抵过我们整个吐蕃。” 大唐之强盛不只在兵甲和疆域之上,更在积淀千年的文化和繁盛的人口,这是其他各族绝难比较的,这也是钦陵和禄东赞父子最是艳羡大唐的地方。 朗日林芝和钦陵自南面明德门入长安城,过天街,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东宫,而此时李恪已经亲自在嘉福门外等候了。 朗日林芝坐在马车里,看着不远处立于嘉福门下的李恪,心中忐忑是难免的,更多的还是心里的好奇。 自己将要嫁于李恪,故而关于李恪的传闻朗日林芝这一路上来也听说了许多,有人说李恪是贪图美色的风流公子,有人说李恪是好大喜功的暴虐之徒,也有人说李恪是爱民如之的贤能储君,更有人说李恪是待人宽和的谦谦君子。 在朗日林芝的眼中,太子李恪,她未来的夫君,似乎把许多的缺点和优点都集于了一身,谁都说不清给他究竟是佛陀,还是恶鬼。 片刻之后,马车到了东宫门下,朗日林芝缓缓地下了马车,走上了前去,朗日林芝走到李恪的跟前才看到李恪的样貌,与她原本所想的倒是有许多差距。 都说李恪行伍出身,武艺出众,又在大唐边关督军戍边数载,朗日林芝原本以为李恪应当是那种五大三粗的壮汉,但当她当面看到李恪后她才明白,原来李恪竟是个英气俊朗的郎君,比起其兄松赞干布还要更好看几分。 一旁的钦陵看着李恪也是同样如此,李恪器宇不凡,看似谦和雅度,但举止却有一种隐隐而来威势,叫人不觉敬重,钦陵也不禁感叹,如此人物倒也不愧是他认定了的对手。 “吐蕃朗日林芝拜见大唐太子。”朗日林芝走到李恪的跟前,行礼拜道。 对于吐蕃和吐蕃的君臣,李恪自然是多加防备的,但对于这个千里远嫁的吐蕃公主,她也同样是两国政治的牺牲品,李恪也不愿为难她。 李恪弯腰缓缓扶起了朗日林芝,和声道:“公主千里来此辛苦了,快请起,随本宫入宫吧。” 第二十章 西池院 朗日林芝虽是侧妃,但却是吐蕃公主,今日东宫的动静也实在不小,李世民亲至,贵妃杨氏也来了东宫,东宫上下大摆宴席,一直宴饮到戌时末,亥时初方才散去。 当李恪在前殿宴饮,陪散了满殿的宾客后,已是深夜,外面的夜色已是漆黑的一片,李恪带着一身酒气便去了西池院。 西池院在东宫内院,与热闹的外殿相比,西池院就显得安静了许多,除了来往巡视的东宫卫率和伺候的侍婢,别无旁人。 此行随朗日林芝来唐的吐蕃侍婢也有三十余人,但东宫内院旁人是不能进的,这些侍从除了多吉等几个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被安置在了靠西的角院里。 西池院的内院,朗日明珠正穿着一身吐蕃习俗,金银配饰的嫁衣端坐在屋里,看着西池院院门的方向,等着李恪来此,因为送亲的娘子在把朗日林芝送到西池院的时候就已经嘱咐过,依照大唐习俗,今晚李恪必是要来这里的,叫她不得大意。 朗日林芝见完李世民和杨妃后便被送到了西池院,巴巴地在屋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有见到李恪的踪影,就连一旁候着的多吉也耐不住性子了。 “大唐太子怎么还不来?咱们都等了这么久了。”站了一个多时辰,多吉的双腿已经越发地酸胀地难受,多吉一边揉着自己的腿肚子,一边小声抱怨道。 这屋中只有朗日林芝和多吉两人,并无旁人,倒也不怕别人听了去,朗日林芝闻言,对多吉道:“来时便听坚普说大唐礼仪最多,千万不可失了礼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朗日明珠年才十六,少年人正是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再加上她在高原上极得松赞干布疼爱,没什么人管着她,自由散漫惯了,更是坐不住的。 朗日林芝看着李恪迟迟不到,正想起身走几步缓缓,可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朗日林芝知道,李恪终于到了。 李恪的酒量很好,虽然连连满饮,也带上了一身的酒气,但脚步依旧稳当地很,不见丝毫的虚浮,脑袋也还算清晰,醉不过三分。 李恪走在前面,而在李恪的身后则跟着统帅太子内率府的薛仁贵,待李恪推门进屋后,薛仁贵便守在了门外。 “太子来了。”多吉见李恪进屋,连忙迎了上去,扶着李恪在屋中坐下。 李恪看着屋中并未旁人,除了朗日林芝外只一个侍婢,于是摆了摆手对薛仁贵道:“仁贵退下,今夜你跟着本宫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薛仁贵看了眼屋中的朗日林芝和多吉,有些不放心地对李恪道:“末将还不累,末将在院中等候,太子若有事情只管高声唤末将便好。” 不管怎么说,朗日林芝和多吉都是吐蕃人,薛仁贵身为东宫内率府统领,心系李恪安危,不可能上来便放心李恪和她们独处屋中,所以虽然李恪命他退下歇了去,但薛仁贵还是坚持留在院中。 待薛仁贵退回院中后,多吉待李恪坐定,自己也识趣地退了下去,到了此时,整个屋中就只剩下李恪和朗日林芝两人了。 今日虽是两人大婚之日,但此前两人却从未见过哪怕一面,所以当只有两人坐在屋中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有一些尴尬了。 片刻后,还是朗日林芝先开了口,对李恪问道:“看太子的模样,可是喝多了酒?” 李恪回道:“今日是个好日子,本宫难免多饮了几杯,无妨的。” 朗日林芝道:“太子好酒量,喝得一身酒气,居然走路还如此稳当。” 李恪听着朗日林芝的话,脸上露出了笑意,朗日林芝这么说,还是明白些的,李恪问道:“松赞干布在布达拉宫时也时常饮酒吗?” 朗日林芝回道:“坚普酒量一般,就算在布达拉宫,平日也不怎么饮酒的。” 李恪点了点头,赞道:“知己长短,少而能节,松赞干布是个人物,在这个年纪便能做到如此,属实不易了。” 朗日林芝听着李恪的话,看着李恪一脸郑重的模样,也不禁笑了出来。 李恪见朗日林芝突然露笑,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难不成是本宫说差了?” 朗日林芝道:“林芝是想起了坚普的话,坚普在布达拉宫时也曾提起太子,坚普说太子少年坚韧,傲而不骄,可谓之雄。” 其实对于李恪和松赞干布,朗日林芝的心里始终觉着有些怪异,按理来说这两人份属两国,早晚相争,本该是对手才是,可不管是李恪还是松赞干布,在私底下提及对方的时候却总多是溢美之词,没有半点恶意的贬低。 李恪笑道:“想不到松赞干布居然是这么说本宫的,倒是出乎了本宫的意料了。” 朗日林芝道:“坚普是英雄,太子也是英雄,也许这便是英雄相惜吧,来日太子若是有机缘与坚普相见,想必也会相处地很好。”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那可未必,一山不容二虎,本宫若是和你兄长见了面,只怕场合也不会好看吧。” 李恪乃大唐太子,未来的储君,轻易是不离长安的,而松赞干布是吐蕃赞普,若非必要也不会离开逻些,若是李恪和松赞干布相见,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在战场,二是松赞干布被擒来长安,三便是李恪便捉去了逻些,别无其他,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李恪之意,朗日林芝自也清楚,朗日林芝也知道若是再就此事谈下去的话,只怕是自寻无趣,于是自己壮着胆子,小心地看着李恪,对李恪问道:“时候不早了,太子也累了一日了,早些歇息吧。” 朗日林芝哪怕是吐蕃人,毕竟也是女子,当她说完这番话之后,羞地慢慢地低下了头去。朗日林芝的模样落入李恪的眼中,一下子看地李恪有些愣住了。 朗日林芝生地很是好看,但却和武媚娘还有萧月仙的好看不同。 许是因为地处高原的缘故,朗日林芝不算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麦色,但与此同时,朗日林芝的五官却也同样生地很是精致俏丽,仿佛高原风吹日晒下的一朵娇嫩的花朵,野性,也不失柔美,一种看似矛盾的搭配,但确是李恪从未见过的。 第二十一章 花烛之夜 李恪是青楼妓馆的常客,名传长安的风流人物,他的红颜知己阿史那云,枕边人武媚娘和萧月仙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什么样的女子李恪不曾见过,但今日的朗日林芝却仍旧惊艳了他。 若只论容貌而言,她不及武媚娘和萧月仙,但她与寻常唐人认知中的美人不同,没有肤白如雪,娇翠欲滴,但小麦色,略带粗犷的肤色下配着一张俏丽的脸蛋,眼如深水,眉似弯月,看似羞怯的外表却好像藏着叫人雀跃的活力,这绝对是李恪之前都不曾见过的。 李恪看着眼前的女子,带着三分酒意,缓缓地站起了身子,径直走到了朗日林芝的跟前,低下头,看向了身前这个独一无二的女子。 朗日林芝是吐蕃公主,在吐蕃无人敢侵犯她哪怕半分,更没有人能这样盯着她看,朗日林芝也明白李恪正在盯着她,朗日林芝的心里有些羞怯,但莫名而来的更是一丝喜色,她喜欢,很喜欢李恪这么望着她,欣赏着她。 朗日林芝听过关于李恪的传闻太多,六岁出质,平定漠北,庶子夺嫡,朗日林芝知道,坚普口中的英雄,眼前这个杀伐果决,权倾天下,征服了大漠的男人,在这一刻被她给征服了。 李恪起初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动她,慢慢地,朗日林芝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不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愉悦感,她竟抬起头,鼓起勇气回望向了李恪,眼中不见丝毫的畏惧,反倒大方地很。 此时此刻,朗日林芝眼中的李恪似乎比她初见时还要俊美上几分,可就是眼前这个俊美且温柔的男子,便是将来权掌天下的大唐皇帝,将来他会继承天可汗的名号,使万邦朝拜,他坚实的胸膛里有叫天下臣服的力量。 朗日林芝的大胆出乎了李恪的意料,但越是如此,越显得朗日林芝与寻常女子不同,李恪对她的兴趣反倒越发地高了。 李恪伸出手去,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托起了朗日林芝的下巴,拇指在朗日林芝的脸颊上轻轻滑过,仿佛在欣赏、把玩着一件刚刚出窑的绝好的瓷器。 李恪的手并不老实,从朗日林芝的眉梢划到眼角,划到鼻翼,划到唇边,最后划到了朗日林芝的耳后,当李恪的手指触及朗日林芝的耳垂时,李恪这才发现,原来朗日林芝的耳根已经很红,很烫了。 李恪见状,腾出手来,轻轻地掐了下朗日林芝耳垂靠着耳根,红彤彤的地方。李恪用的力气并不大,很轻,很柔,但李恪的手指却仿佛带着电流,一下子刺中了朗日林芝,酥酥麻麻。 “嗯...” 朗日林芝一声轻哼,顿时觉着自己的整个身子都随着李恪的一掐软了下来,浑身上下提不得力气。 朗日林芝仰起头,弯弯的睫毛轻轻地扫动,眨着水波动人的双眸,对李恪问道:“太子喜欢吗?” 李恪笑道:“天下人皆爱美,既是美人,本宫自然喜欢。” 朗日林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恪,贝齿轻咬着下唇,问道:“太子既然喜欢,那还在等什么?” 李恪似是而非地回道:“本王在等你同意。” 朗日林芝也轻笑了出来,眉宇间竟带着些许挑衅的味道,对李恪道:“中原的猛虎在食羊前,也是这般彬彬有礼吗?” 李恪摇了摇头道:“旁人本宫不清楚,但本宫并不总是如此,但你总归是与旁人不同的。” 朗日林芝道:“林芝既到了长安,被送进了东宫,便是太子的人,太子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朗日林芝的话入耳,仿佛一股热流自李恪的胸口直冲脑海,话已到了这个份上,李恪如何还能坐得住。 “好,那本宫就让你看看中原猛虎的厉害。” 李恪说着,一把弯腰抱起了朗日林芝,看着怀中美人的两片朱唇,贪婪地咬了下去...... —————————————— 洞房花烛之夜,正是良辰美景之时,有美人在侧,李恪睡得自然不会早了,但在这偌大的东宫里,还有一个人也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此人正是东宫的女主人,太子妃武媚娘。 东宫,承恩殿的内室,武媚娘坐在床榻边,看着窗外已经漆黑的夜色,算着时辰,心中越发地酸了起来,酿出了满满的醋意。 “噔噔噔噔...” 就在武媚娘心中没底的时候,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武媚娘的婢女锦儿进了屋中。 “如何?西池院那边的消息可传来了?”武媚娘看着锦儿进屋,连忙问道。 锦儿摇了摇头,对武媚娘回道:“西池院传话的人回来了,阿郎还在西池院待着呢。” 武媚娘为太子妃,东宫内院的人或事自然就都是她在管着,西池院也在内院之中,院中人自然也都从武媚娘之命,武媚娘要知道西池院的消息并不难。 武媚娘接着问道:“那薛将军呢,薛将军可还在?” 薛仁贵是李恪的卫率统领,除了李恪歇息的时候,片刻不离李恪的身,只要薛仁贵还在西池院,便说明李恪没有在西池院留宿的意思,但锦儿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失望了。 锦儿回道:“阿郎已命薛将军退下了,薛将军现在虽还在院里候着,但只怕再过会儿便也该退了。” 武媚娘想了想,自己嘟囔道:“已经是亥时末了,只怕阿郎今晚便就在西池院歇了。” 武媚娘的醋意很重,隔着距离锦儿都能闻得着,锦儿看着武媚娘不服气的模样,对武媚娘劝慰道:“小娘不必多心,不管今晚阿郎在不在西池院歇息,东宫的主子只能是小娘,那位吐蕃公主终究还是外人罢了,归根结底阿郎最宠爱的还是小娘。” 其实李恪待武媚娘如何,武媚娘的心里是最清楚的,大唐诸皇子、诸王,唯有李恪一人的内院如此单薄,纵说是李恪把她捧在了手心也不为过了。 但李恪越是这样宠着她,武媚娘便越是看不得李恪的身边多了旁人,心里总觉着有些不爽利。 武媚娘轻轻地一捶床榻,对锦儿道:“时候不早了,今日便歇了吧,明日咱们再计较此事。” 第二十二章 怜惜 次日,天色初亮,躺在西池院床榻上的李恪听着耳边的“啾啾”鸟鸣,缓缓地睁开了眼。 李恪一睁开眼,便如往常一般想要伸个懒腰,而后起身,可就当李恪准备抬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半边手臂已经被压地有些麻了,李恪低头望去,原来是吐蕃公主朗日林芝正不着寸缕地靠在李恪的臂弯里。 李恪神清气爽,起的颇早,但朗日林芝历经一夜风雨,脸上却还挂着些许倦色。 李恪觉着手臂酸麻地难受,便想要稍稍地挪一挪,但不曾想朗日林芝睡地极浅,李恪只轻轻一动便扰醒了她。 “太子醒地可早?”朗日林芝一睁眼便看到李恪正看着她,眼睛笑成了一轮弯月,对李恪道。 朗日林芝的笑容很是爽朗明亮,仿佛早晨外面初升的太阳,只是看着便叫人觉着很舒服。 李恪抚摸着枕边躺着的朗日林芝的脸颊,对朗日林芝道:“都说草原上的格桑花娇美非常,与我大唐百花虽有所不同,但也足可争艳,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朗日林芝知道,李恪这是在以花喻人,格桑花是高原上开地最美的花朵,李恪把她比作格桑花,她的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朗日林芝靠在李恪的胸膛,听着李恪的话,抬头看着李恪,好奇地问道:“太子没去过高原,也知道格桑花吗?” 李恪笑了笑,道:“没去过难道便不能知晓了吗?现在这个时节,逻些的格桑花应该已经开地漫山遍野了吧。” 朗日林芝想了想回道:“格桑花开在夏秋之时,林芝离开逻些前格桑花已经抽芽,现在想必已经花开了。” 李恪看着眼前的朗日林芝回忆起逻些时的模样,心中竟突然多了一丝怜惜。 对于松赞干布和禄东赞这两个潜在的对手,李恪存的好感实在有限,更多的还是提防和戒备,但李恪不是无情之人,一夜之后,对于朗日林芝,对于这个万里迢迢,背井离乡嫁到长安来的女子,李恪的心里却是好感更多一些的,或者说是怜惜吧。 朗日林芝虽是吐蕃公主,松赞干布的亲妹,但始终逃不脱命运,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为了两国和亲远嫁来了长安,开启了自己生死难卜的命运。 不出意外的话,朗日林芝此生是再难回逻些了,朗日林芝不知道,松赞干布不知道,李恪也不知道,甚至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将来若是两国开战,朗日林芝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处境。 李恪心里的变化通过眼神表露了出来,朗日林芝也看出李恪眼中流露出来的怜爱。 今日是朗日林芝在长安醒来的第一日,想起了故乡满山遍野的格桑花,朗日林芝自己又怎会不联想到如今的自己呢? 朗日林芝突然开口,对李恪问道:“太子可知高原严寒,格桑花为何还能漫开遍野吗?” 李恪摇了摇头道:“这本宫倒不知。” 朗日林芝道:“因为格桑花看似娇弱,但却秉性坚韧,高原之上虽有风吹雨打,日晒霜欺,可格桑花总能不服于高原严寒,只要落了地,便能生根,便能发芽,便能开花。” 李恪听着朗日林芝的话,也知道了她的意思,此前李恪以花喻她,她现在是以花自喻了。现在的她就是格桑花,陌生的长安城便是格桑花的高原,而未来难定的局势风波便是高原上的风霜。 这般隐喻倒也恰当,只是朗日林芝回的话,却出乎了李恪的意料,她远比李恪想的要聪明和坚强,高原女子,倒也独有一分韧劲。 她的话,叫李恪对她的好感更多了几分。 李恪道:“高原虽险,但也并未时时严寒,处处严寒,总有容身的地方。而现在,你在大唐,在长安,本宫的东宫便是你的容身之所,只要你在东宫好生待着,就算外面的风霜再大,也吹不进我东宫的玄德门。” 东宫的玄德门在东宫之北,也是东宫内宫的大门,与朗日林芝所在的西池院相距不远,李恪所言,不免有回护之意。 朗日林芝听着李恪的话,对李恪道:“林芝谢过太子回护之意,不过太子有这份心,林芝已是万分感激了,林芝这边的事情,太子倒也不必忧心。” 朗日林芝说着,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落居于异国他乡的第一天,朗日林芝没有丝毫的悲怆,竟还能笑着这般灿烂,朗日林芝的乐观是李恪不曾想到的。 李恪好奇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朗日林芝回道:“林芝在笑自己的运数,林芝的运数着实是不错。” 听着朗日林芝这句话,李恪越发地不解了,李恪问道:“背井离乡,远嫁长安,还能算是运数不错吗?” 朗日林芝回道:“太子恐还不知,吐蕃边南的象雄国本有意向吐蕃求情,娶林芝入象雄为妃,坚普原已有意赞成此事,若非要和大唐联姻,林芝岁末便该嫁入象雄了。” 松赞干布有意南征象雄,要嫁朗日林芝入象雄自然是为了麻痹象雄王,但象雄与大唐相比,便显得无足轻重了,松赞干布自然也更愿意和国力更为强盛的大唐和亲。 李恪笑道:“原来如此,听你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愿意嫁入象雄?” 朗日林芝道:“林芝要嫁便要嫁真正的英雄,象雄王李迷夏老迈昏聩,偏安一隅,不过是一垂暮守成之主,如何比得上太子英武。而且大唐更是天朝上国,万邦景仰,林芝临行嫁入大唐前,逻些城万人空巷而送,这些更不是象雄能比的。” 吐蕃人生于高原,环境险恶,不管是这个国度还是这个国度里的百姓最信奉的都是实力,也会仰望比他们更强的人,而大唐便是这样的国度,李恪便是这样的人。 大唐和象雄,李恪和李迷度,谁强谁弱,谁优谁劣,不必多言,谁都能看得出答案来,对于这样的选择,当着李恪的面,朗日林芝自己也毫不避讳。 朗日林芝给的答案叫李恪意外,但也叫李恪放心,这样的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便能够掌控,而对于这一点,李恪有着绝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