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阁老》 第一章 倭患 大明嘉靖二十六年。 五月初五,端阳节。 这本该是个赛龙舟、放纸鸢的吉庆日子,可此时此刻大明浙江承宣布政司宁波府定海县县城内却是一番萧瑟景象。 街道上空无一人,平日里扯着嗓子叫卖的小贩也寻不到踪迹。县城各处城门紧闭,城门两侧是官府张贴的告示:为防止倭寇劫掠,自即日起定海县城闭城十日。男女老少皆不得出城。违者按照通倭论处。 此时此刻县城东北角花朝巷子徐府,徐家主母徐陈氏在花厅里踱着步子,不时摇头叹气。 “这倭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这不是添乱吗!”说着说着她便咳嗽了起来。许是咳得太急太烈,她单手捂着胸口,佝偻着背来到一张官帽椅前将将坐了下来。 在她身侧一个身着淡青色儒衫的少年郎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将一盏热茶毕恭毕敬送到她身前。 “娘亲无需太过担心,这倭寇就像一阵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县尊坚壁清野,倭寇捞不到好处,过不了几日就会走的。” 徐陈氏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叹声道:“但愿如此吧,生意可以往后推,只要家人平安就好。你爹还在杭州府,眼下是回不来了。还好秋哥你长成了,不然娘真是忧心的很。近日你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莫要上街了。哦对了,一会你差人给吴先生那里告个假,便说这几日的课业等倭寇走了再补上。再把今年的束脩送到他老人家手上。吴先生是大儒,又是你的业师,千万怠慢不得。” 原来徐家是宁波府有名的豪商,主要经营丝绸、粮食生意。徐家与杭州府、湖州府等地的商贾大户走的很近。莫说定海县了,就是整个宁波府的丝绸、粮食生意,徐家都占了至少一半份额。前不久徐家家主徐怀远刚刚接下一笔大单,本想着大赚一笔,可赶上了倭患,接下的货是不可能运进宁波贩卖了,但银钱已经付了,其间的损失就得徐家担着。徐怀远如今在杭州府可谓是度日如年。若定海县真像官府说的那样闭城十日还好,要是闭上一两个月,那徐家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这少年郎便是徐怀远的独子徐言。因为生在秋天,故而乳名叫做秋哥。虽然如今徐言已经年方十五,私底下徐家爷娘还是喜欢唤他的乳名。 徐言闻言微微颔首,和声应道:“孩儿知道了。” 徐陈氏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徐言毕恭毕敬的冲徐陈氏拱手行礼,继而退下。 离开花厅,徐言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而行,穿过两扇月门方才来到自己的院子。 他方一进院,书童双喜便迎了上来。 “少爷,夫人可是想通了?” 双喜与徐言的年岁差不多,可是身子明显瘦弱的很,一身青衣小帽的打扮,似乎被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徐言微微颔首:“娘那里算是想通了,不过咱们还是得防患于未然。” 双喜挠了挠头道:“这倭寇不就是来耀武扬威的吗?有啥可防的呢?” 徐言顿了顿道:“咱们家里的瓜果菜蔬还够吃多久?” “啊?这个可问倒我了。不过估摸着十天半月肯定够用。” 徐言愁眉紧锁,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可不行,你速速去与管家说,至少补足一月所需。” “这......” 双喜面露难色道:“少爷,咱们一口气买那么多瓜果菜蔬作甚?这些东西不像粮食,吃完了再买,还新鲜不是?” 徐言摇了摇头道:“你不去说,那我去。” 说罢他一甩袍袖朝管家徐宾所在的跨院而去。 徐宾的跨院与徐言的院子相距不远,不多时的工夫徐言已经踱步而至。 徐宾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见自家少爷来了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迎上前去。 “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差人唤一声便可啊。” 这徐宾长得五短身材,眼睛极小。一笑起来,双眼直是眯成一条缝。 “事关重大,我得亲自跟你交代。” 见自家少爷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徐宾也敛去笑容,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少爷请讲。” “府上的瓜果菜蔬还够食用多久?” 徐宾听得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为何会关心起这些琐事来。 毕竟就是短了谁的餐食也不可能短了徐言啊。 “啊,十日肯定是够。” 徐宾眼珠转了一转,十分恭顺的答道。 但这个答案可不能令徐言满意。 “太少了。” 徐言摇了摇头:“你速速差人去多买些回来,至少要保证一月的存量。” 徐宾心里极度疑惑,可还是赔笑道:“少爷,咱府上果蔬从来都是备下十日左右,快吃完了再去买。这是老爷定下的规矩...” 徐言见管家拿出父亲来压他,心中一阵冷笑。 “怎么,我这个少爷说话就这么不管用吗?如今倭寇肆虐,县尊已经下令闭城,不多备些万一到时不够吃怎么办?你若是担心存放问题,大可多买些耐放的白菜。” 说到底徐宾也只是个管家,见自家少爷把话说的这么重,立时赔笑道:“瞧您说的,不就是多存些果蔬吗,我这便去办。” 说罢徐宾冲徐言深施一礼,要转身离去。 “等等!” “少爷还有何吩咐?” “查查粮铺柜上还有多少存粮,报一个数给我。” “某这便去办。” 徐言望着徐宾的背影渐渐远去,喟然长叹了一声。 他之所以让徐宾去多备些果蔬,自然不是因为恐慌,而是他知道这场倭患会持续近一个月之久。 徐言当然不能未卜先知,他能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此刻他的灵魂来自于后世。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当时徐家少爷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人也跟着昏迷。 徐陈氏请了好几个郎中才把自家儿子医治好。但此时,徐言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徐言了,他的灵魂来自于后世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历史学教授。 此徐言专修明代嘉靖朝历史,尤其是对宁波当地府志、县志极有研究。 他曾清晰的记得,定海县志明确记载,嘉靖二十六年五月发生了一件大事,倭寇肆虐宁波府沿海长达一月之久! 方才他与徐陈氏说的当然都是些宽慰的话,但得知家中果蔬不足,徐言却是坐不住了。 要是十日之后府中果蔬吃完再想去买可就是天价了。所以无论如何,徐言也得让徐宾存够一个月的量,防患于未然。 ...... ...... 第二章 义举 支走了管家,徐言却也没闲着。 他叫双喜从账上支了十两银子作为束脩送予吴老夫子那里,顺便告了个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若非有什么紧要的事他是实在不想出门了。 徐言清晰的记得,定海县志上记载,倭寇此次肆虐宁波府,定海县受损最为严重。 除了县城没有被攻破以外,全县几乎被倭寇洗掠一空。 幸免于难的定海县城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城中粮商囤货居奇,串通一气大涨粮价,导致许多买不起粮食的普通百姓活活饿死。 徐言当然不忍心看到这一幕,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 蛟门山,烈港。 内藤长治望着不断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眼神逐渐阴鸷。 三天了,已经晚了整整三天了。 承诺按时送予他粮食、酒肉的商贾们竟然依然没有动静。 这已经触及了内藤长治的底线。 这座小岛不比佛郎机人占下的双屿岛,除了有些淡水外土地贫瘠,既不能播撒粮食也不能种植果蔬,所有补给皆靠输入。 内藤长治麾下有两百余人,皆是他十余年来从各处收拢而来的浪人,对他忠心不二。两百多张嘴要吃饭,而岛中存粮只剩下了不足三日...... 内藤长治攥刀的手紧了又紧,呼出一口热气来。 像他们这种常年打家劫舍、刀口舔血的人心中从来没有道义二字。 自打十五岁起,内藤长治便出海为寇,十余年来他劫掠的商船无数,也与其它海寇火并过。最近两年他减少了劫掠的次数,在这座小岛上安定了下来,想着靠向沿海商贾收取供金过活,却不想久而久之这些肥头大耳的商贾以为他仁善可欺。 既然如此,那便给他们放放血涨涨记性好了。 “辛五郎,吩咐下去,出海了。” ...... ...... 定海县城,县衙二堂。 知县赵若海愁眉苦脸,坐立不安。 “这是定海卫守御千户所孙千户送来的急报,何师爷你看看罢。” 赵若海将一份很薄的信纸递向一旁的何襄。 何师爷冲赵知县微微颔首示意,之后接过信纸不疾不徐的读了起来。 这信纸上沾了不少赵知县的汗水,不过大抵是不影响何师爷阅览的。片刻之后,何师爷和声道:“不过是倭寇叫嚣罢了。东翁勿忧。以某之见,东翁只要坚壁清野,这些宵小之辈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再者说了,剿灭倭寇乃是卫所的职责,东翁只要不失土,即便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也怪不到东翁的头上。” 何师爷捻着下颌的短髯,优哉游哉的说道。 “话虽是这么说,可本官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甘。” 赵知县叹了一声道:“太祖皇帝设立卫所制,所辖之人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虽说废弛已久,可如今竟然连百余倭寇都不敢一战...何其可悲,何其可叹哉!” 这赵知县虽然刚刚到任不到半年,却也对定海县全县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定海县临海。而与之比邻的就是定海卫。 大明卫所制与府县制并行,其中卫所制虽然已经废弛,但毕竟还没有被朝廷废除。本应该成为大明边疆护佑的一股力量却视倭寇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除了卫所军户的无能之外,本县的一些商贾也与倭寇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对此,赵知县虽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他虽然为一县父母,手中却不掌兵,便是有心剿倭又能如何?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东翁,为官之道在于隐与匿。” 何师爷不疾不徐的说道:“若要事事都做的清清白白,那就不是做官是做圣人了。眼下只要孙千户能够自保,东翁能够自保,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他这一席话显然让赵知县心里好受一些。 “唉,只期盼着这次倭寇劫掠能够快些结束。” 赵知县喟然叹曰。 ...... ......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街坊们都躲在家中,切莫上街生事!” 衙役们散布在定海县城的大街小巷中,将县尊大老爷的命令向普通百姓们进行宣贯。 事实上,他们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倭寇虽然惧怕却也已经习惯了。 年年闹倭患,月月闹倭患。 走了这批又来了那批。除了劫掠些钱财女子外,倭寇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毕竟这城墙这么高,除非倭寇会飞天遁地之术不然是不可能进的来的。 这倭患也就是三五日,闹得凶些最多十日顶天。躲了一时避避风头,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 如此寻摸着,他的心里更是定了几分,继续扯着嗓子一边敲锣喊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街坊们都躲在家中,切莫上街生事啊!” ...... ......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十日之后。 这股倭寇大闹一通之后似乎并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这令定海县令赵若海如坐针毡。 许多百姓家的存粮已经吃空,城内粮商又借机涨价。赵县令如果要勒令粮商降价就会得罪这些地方豪贾,将来他的政绩考评就会变得极为难看。但若是他不干预,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城里饿死人吗? 至于开仓放粮嘛赵知县也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此事兹大,非大灾之年是不能开仓赈济的。眼下到底能不能开仓放粮,赵知县实在心里没谱。 再者,宁波府不是产粮地,大部分粮食靠从外府调拨。如今定海县粮仓存粮本就不足。这次放了粮下次再有事怎么办? 正当赵县令左右为难之时,突然有衙役来报。 “禀告县尊,徐员外独子徐言求见县尊。” 徐家乃是本地望族,若是往日赵县令兴许会见上一见这徐家后生,以和徐氏一族交好。可他如今怒火中烧、心绪烦躁,怎会有心情? 只见他大手一挥道:“不见。” “县尊...徐公子说他此来是为捐粮......” ...... ...... ps:时隔一年重新发书,心情十分激动。亲爱的书友们,老坤想死大家了。寒门国士们,让我们冲起来! 第三章 门生 闻听此言赵县令双眸一闪,急声道:“快,快传他进来。” 此刻赵知县满面红光,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他三十岁中的进士,宦海浮沉十余载,也不过是在各县知县的职位上平调。官场就是这个样子,你无门无路政绩又一般想要升迁基本是不可能的。 朝中无人的赵知县要想升迁只能在任期做出政绩。而眼下倭寇肆虐宁波府,赵知县已经下令闭城。这种情况下粮食的供给出现问题,是一定会饿死人的。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被上面知道别说升迁了,甚至头上的这顶乌纱都可能不保。 可现在不一样了,徐家后生主动捐粮。他只要以官府的姿态接收这批粮食在城中分发赈济,保证不饿死治下百姓,那么他不但不会有过反而会有功啊。 思及此处赵知县不由得对这徐家后生生出几分好感来。 不多时的工夫,徐言便被带到了二堂。 他来县衙前早已打好了腹稿,便冲赵知县深揖礼道:“晚生徐言拜见县尊。” 大明礼待读书人,秀才以上功名见官可以不跪。 徐言虽然还没有获得秀才功名,却是大儒吴老先生的学生,加之徐家本地缙绅豪族的地位,徐言私下里拜见赵知县行揖礼已经是十分恭敬了。 赵知县心中自然也有数,只见他颔首笑道:“本县听说贤生此来是为捐粮?” 见赵知县开门见山,徐言也不忸怩恭敬答道:“回县尊的话,正是如此。如今倭寇肆虐,城中储备紧张。晚生听闻如今城中一斗米已经卖到了两钱银子,直是令人咋舌。吴老先生常教导: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晚生虽然不才,但也想为定海县的父老乡亲们做点什么。家父常教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故晚生愿意代表徐府捐米三千石。” 徐言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赵知县自然听得十分过瘾。 当然他关注的重点落在了最后。 三千石,徐言竟然要捐足足三千石米! 即便赵知县城府极深,也不禁喜形于色。 三千石大米足够全县老少吃上一个月了。 徐言真是解了他、解了定海县的燃眉之急啊! “好,好,好!” 赵知县一连道了三声好字,深吸了一口气接道:“贤生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于危难之时有如此义举,不愧出自名门之后。本县甚慰,本县甚慰啊!” 赵知县如今看徐言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徐言捐粮的举动,而是因为他小小年纪能够说出那么一番有大义的话。这番话虽然是圣人最先说的,但从徐言口中再次说出是如此的合乎情境。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此子不过十四五,眼界便如此之高,胸怀如此之广,假以时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此刻赵知县心中生出了惜才的念头,轻捋短须道:“吴老夫子是本地大儒,贤生可得跟着他老人家好好学啊。” “晚生谨遵县尊教诲。” 徐言十分恭敬的说道。 “贤生还未取字呢吧?” “回县尊,晚生尚未加冠,并未取字。” “唔,如此啊。本县若是现在给你赐字,贤生愿否?” 赵知县和声笑道。 徐言闻言,心中一阵激动。 男子二十加冠,一般这个时候会由长辈赐字,这个长辈通常是师长。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时候长辈心情好了提前赐字也是可以的。 赵知县主动提出要给徐言赐字,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要知道,这相当于赵知县认下徐言做门生。 当然,因为赵知县身份特殊,不能直接做徐言的坐师。徐言名义上的坐师还是吴老夫子。 可有赵知县这层关系在,对徐言今后科举上的帮助是极大的。 徐言怎会拒绝? “尊长之命,敢不从尔?” “好!” 赵知县喜笑颜开。这个后生是真的很识趣嘛。 只见他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沉吟。过了良久和声道:“言者,学说也,学说立之以时,以本县之见贤生便字以时如何?” 不得不说赵知县还是有些学问的,这个字取得极为巧妙。 徐言立即应道:“学生谢县尊赐字。” 赵知县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双方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徐言接受赵知县赐字便是认下了师徒这层关系。 做人嘛,讲究礼尚往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言主动捐粮三千石解了赵知县的燃眉之急,赵知县当然得有所回馈以作表示。 他的表示不能太庸俗、太铜臭,收下徐言做门生便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这层关系是较为隐晦的,外人甚至都不会知晓。但只要赵知县和徐言心中知道便足够了。 徐言当然也不会傻到到处吹嘘,毕竟这层纽带关键时刻可助他在举业上更进一步。 “哦,县尊,学生已经叫人把米粮运到了衙门外,恩师稍后便可差人前去接收。” “恩。” 赵知县应了一声道:“倭寇虽然凶残,但只要我定海县民上下一心,想那倭寇也占不得什么便宜。” 他顿了一顿,继而接道:“今年的县试因为倭患推迟,但是不会取消的。你要好好温书,一定要考取个好成绩。不要令本县失望。” 聪明人说话从来就是点到为止。 徐言自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 要知道县试的主考官就是县令,只要徐言考的过得去,赵知县是一定会让他通过的。 当然,徐言肯定会竭尽全力去考,毕竟县试的成绩越好,府试时给人的印象分就会越高。若是能够考得案首,基本上府试相当于保送了。 “学生谨遵县尊教诲。一定竭力备考,不负县尊期盼。” 徐言冲赵县令深揖礼道。 ...... ...... ps:老坤书友群:309429159老书迷都在这里,也欢迎新朋友进群聊天。 第四章 神级败家子 时间飞逝,转眼便是六月。 肆虐宁波府一月之久的倭寇终于偃旗息鼓,退回海上。 宁波府各县皆受戕害,各县百姓或多或少都有饿死的情况,惟独定海县未饿死男女老少一人。 这其中固然有县尊他老人家赈济及时的原因,但徐府大少爷徐言捐粮的义举同样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一时美谈。 这多亏了县衙方面没有藏私,将徐言捐粮的前后经过写了告示贴在城中各处。 对此徐言还是很欣慰的。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倭寇退回海上后,他的便宜老爹也就要回来了...... 捐粮这个事情,徐言自己是无法做主的,老爹不在府中决定权便在徐陈氏那里。 本来徐陈氏是不想捐粮的,但奈何她耳根子软,被徐言一通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同意了。 但事后想起来,徐陈氏还是有些肉疼。 要知道三千石粮食绝不是小数目。即便不按倭寇肆虐时其他粮商定下的一石二两银子卖,就按平价的一石八钱银子,也能卖两千四百两了。 两千四百两是什么概念? 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府,一套三进院的宅邸也就是几百两,两千四百两足足能买下四五座这样的宅院。 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徐言是神级败家子也丝毫不为过。 不过在徐言看来,这笔买卖不亏。 一来,他徐家获得了一个好名声,二来他相当于认了赵知县做老师。至于损失的两千多两银子嘛,以他徐家的实力虽然肉疼但也不算伤筋动骨。从长远角度来看,这是稳赚不赔的。 当然,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他的便宜老爹也认同这一点。 这日徐言照例早起读书,方看了几页《孟子》便见双喜急匆匆的跑来。 “少爷,不好了。老爷他...老爷他回来了!” 闻听此言,徐言直是吓了一跳。 在他残留的记忆里,他的这位便宜老爹可不像徐陈氏那么好说话。换言之,徐怀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商人自然是把利润看的极重,徐言如此败家的举动徐怀远肯定一时接受不了。 虽然徐言已经把父子见面的场景模拟了许多次,但真的事到临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打鼓。 “啊,我的头疾又犯了。” 徐言是徐怀远独子,他寻思着即便他这一次做的有些过火,但只要他装病示弱,徐怀远也不忍心下手吧? 双喜见状也是十分配合的大喊道:“呀,少爷又晕过去了。” 徐言直是想翻白眼。这下他便是不想去床上躺着都不行了。 却说这厢徐言刚刚在床上躺定,院子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站在门口示警的双喜定睛瞧去,只见一个身着湖蓝色道袍,头戴四方巾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仆从急匆匆的朝这正房走来。不是自家老爷又是谁? 转瞬的工夫,徐怀远便来到正房前。双喜连忙上前作出一副急切的样子:“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少爷他的头疾又犯了。” 谁曾想徐怀远却是根本不理,只冷笑一声便往床边走。 徐言虽然躺在床上,但却一直细心的听。 见老爹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徐言心下一狠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徐怀远胸中满是怒火,本想着狠狠教训这个败家子一通。却被徐言这一通咳嗽弄懵了。 原来徐怀远打小身子便不好,除了患有头疾外肺也不算好。若是染了风寒,经常一咳就是几个月。 知子莫若父,徐怀远见徐言猛烈咳嗽心中登时咯噔一声,又哪里还发怒的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莫是又染了风寒?” 徐怀远在床边坐定,把儿子扶了起来皱眉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可怜徐言一边装咳一边还得回话:“孩儿...孩儿大意了。近日...咳咳,近日夜里读书寒气有些重,孩儿忘记添衣了。” 徐怀远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万分疼惜。 他原本准备了一通教训徐言的话,可此时此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这孩子,真是叫人不省心......” 徐怀远替徐言掖了掖被子,叹声道:“三千石米说捐便捐了,也不跟为父知会一声。” 徐言心中暗暗腹诽,您老人家当时可是远在杭州府,倭寇又在宁波府肆虐,我便是想知会也得能联系的上啊。再说了,他要真是给老爹打了请示以老爹贪财的性子肯定不会准许。唯有这般先斩后奏才能取得现在的效果。 此刻徐怀远虽然是责怪的语气,但怒意已经消散了大半。徐言听在耳中,喜在心头。 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凄然说道:“倭寇肆虐,城中粮商借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街坊们买不起粮忍饥挨饿,孩儿于心不忍这才捐出三千石粮食,由县衙统一赈济。这事是孩儿考虑不周,孩儿在这里给父亲赔罪了。” 徐怀远摇头道:“为父倒不是舍不得这些米粮,而是你这么一做把同行全给得罪了。他们本以为可以靠这机会大赚一笔,你这一捐倒好,他们连一斗米也卖不出去了。” 徐言心道我才不怕得罪这些见利忘义的小人呢。发什么财都行就是不能发国难财,这是做人的底线。 “父亲教训的是。” 徐言一边认错服软,一边试探道:“孩儿这些时日也想明白了,孩儿愿意潜心读书,考取功名。” 徐怀远听得一愣,颤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孩儿以后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 徐言郑重其事的说道。 原来这个徐小郎君可谓是典型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对读书根本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徐怀远几次三番给他请先生,都被他气跑了。那吴老夫子算是徐家请的第五个先生了。 “哦对了,父亲,孩儿此番捐粮,县尊他老人家大为褒奖,还给孩儿赐了字呢。” 这句话却是听得徐怀远心中一颤。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吾儿终于懂事了!这粮捐的值,捐的值啊!” ...... ...... 第五章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徐怀远的狂喜虽在徐言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大明朝是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别看徐家在当地颇有门面,但真和那些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比起来却是相形见绌了。 徐怀远虽然富有,但却希望徐言能够走科举这条路,早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如今不像明初那样严格,商贾之后一样可以投身举业。故而许多家庭以商养仕,毕竟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带给家族的帮助是极大的。 如今赵县尊亲自给徐言赐字,等于是变相收了徐言做门生。官场之上师徒关系可是最为重要的纽带,徐言有赵县尊撑腰至少混个秀才功名不成问题。 更难能可贵的是徐言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一通举动下来不但令他前程似锦,还把徐家的声望抬高了不少。 这粮捐的真的值啊! 此时此刻徐怀远心中的愤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欣慰。 见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徐言心中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怀远如今看儿子是咋看咋顺眼,笑声道:“当讲,咱爷俩间有啥不能讲的?” 徐言思忖片刻后和声道:“咱徐家除了跟杭州府、湖州府做生意外还有什么海上生意不?” 闻听此言徐怀远吓了一跳:“慎言啊。当今圣上明令海禁,寸板不得下海。为父怎敢违抗圣意,做这等杀头的买卖?你在外面千万不要乱说啊。” 徐言笑道:“父亲大人放心,孩儿不过这么一问,只要咱家跟海商没有瓜葛就好。” 徐怀远叹道:“钱赚的再多也得有命花才是,为父又不傻,怎会做那刀口舔血的事?” “父亲所言极是。” 徐言十分合时宜的送上了一记马屁。 “你啊!”徐怀远宠溺的拍了拍徐言有些稚嫩的肩膀柔声道:“快去温书吧。” ...... ...... “恩,重点,再重点。” 徐言十分享受的趴在床上指挥着贴身婢女桃春给他按摩。 他前世也曾看过一些养生的书,对中医穴位有些皮毛了解。 两世为人,又是生在豪商之家,若是不懂得享受岂不是太过浪费资源了。 再者说,读书的日子是枯燥的,即便是圣人写的文章看的久了也会头昏脑涨。 适当的劳逸结合才能够激发出继续读书的欲望嘛。 “少爷,这样行吗?” 桃春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子极为瘦弱还未长开。这样一个小丫头手劲自然不太足,按得久了手上还有些酸痛。 “恩,这样好多了。”徐言十分享受的说道:“桃春啊,你现在按的是腰眼穴,你再往下挪个三拳左右,再往外挪上一拳,便是环跳穴了。” “啊,少爷我试试。” 小丫头点了点头遵命照做。 一拳,两拳,三拳...... 哎呀,这环跳穴咋在少爷这里呢....... 小丫头一时间羞红了脸。 见桃春不按了,徐言扭过头来笑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少爷!” 桃春一下子跳了起来,有些忸怩的说道:“少爷就会欺负人家。” 徐言心中暗爽却也不说破,咳嗽两声道:“好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如蒙大赦一般,冲徐言福了一福,便仓皇跑了。 歇也歇了,享受也享受了,却也该读书了。 徐言利落的起身伸展了下身子,便来到书案前坐定。 不得不说原先的徐言底子着实是差,虽然开蒙多时,但连四书都背不全。 好在如今的徐言灵魂来自后世,怎么说也是个历史学教授。正所谓文史不分家,徐言对四书五经极有研究,虽然比不了那些专业的国学教授,但也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 在他看来大明朝的科举虽然明面上考的是四书五经,实际上还是考的理解分析能力。 光是把四书五经背下来是不可能考出成绩的,别说举人进士了,就是秀才都别想。 徐言曾经看过不少明代状元的文章,那逻辑思路十分的清晰,绝非死读书的庸才能作出的。 两世为人,徐言的优势在于他看过许多优秀文章范本,且总结能力极强。那么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扫文扫题,而是归纳总结。 徐言翻开案头的《四书章句集注》,上一次看到了《大学》。 便说这段最为经典的段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寥寥数语,讲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要明德,先格物。 什么是格物?有人说是探究事物的道理,有人说是摒除物欲。虽然此中有学术之争,但徐言只会认可前者,即探究事物的道理。 为什么?因为朱熹他老人家这么看,且作了批注。 换言之,科举名义上考的是四书,实际考的是四书集注。如果由着自己的见解来破题写文章,很可能写跑题。 而最简洁最便捷的方法便是看朱子他老人家怎么看待圣人之言,再顺着这个角度破题。 故而徐言决定按照前世他做学问的方式来温书,即归纳各个要点进行串联记忆。 这样一来不但学习效率能够大大提升,各个知识点间也会融会贯通。最重要的是在总结的过程中,徐言发现朱子对四书不同部分的理解是可以合并的。而这些合并的点是很可能出考题的。毕竟到了嘉靖朝可以直接从四书原文拿来出的考题基本被前人出的差不多了。如今大多数的考题都是截搭。何为截搭?比如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就是《中庸》里的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道题,其实也是有着联系的,那就是朱子的见解。 徐言的归纳合并可以很好的预测截搭题出题方向,从应试的角度来说是极为有效的。 这样固然是有些投机取巧,但为了考取功名徐言也只能功利一些了。 ...... ...... 第六章 县尊大人有请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读书好,读书妙,可这读书、练字、写文章的生活过的久了着实有些无趣。哪怕有桃春这样的小婢女红袖添香也让人提不起兴致。时维七月,屋内十分湿热,徐言闭门苦读了一个月,浑身都快捂出疹子了。 这日他正想要上街闲逛,小书童双喜却急匆匆的跑来。 “少爷,这会儿您可千万不要出门!” 见双喜一副慌张失神的样子,徐言轻咳一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衙门,衙门来人了,怕...怕是要拿您过堂。” 徐言饶是沉稳有加,也是吃了一惊。 他一个多月前主动捐粮给县衙,算是卖了赵县令一个大人情,这时候县衙怎么会来徐府拿人? 再说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你可认得县衙来的是何人?” 小书童苦着一张脸道:“来的崔捕头是县衙的老人了,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少爷你可得小心点,我看他啊来势汹汹,不怀好意。” 徐言淡淡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怕什么?” 说罢一甩衣袖拔步便走。 却说徐言一路穿堂过院来到花厅,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振袍服踱步走入厅中。 这崔捕头常年在衙门中公干,自然不是什么雅人。只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官帽椅上,面容冷峻深不可测。 厅中伺候的丫鬟见他这般模样连大气都不敢出。 徐言走至近前,冲崔捕头拱了拱手道:“小子徐言,见过崔捕头。” 崔捕头见徐言来了点了点头:“徐小郎君有礼了。某奉县尊之命来请小郎君去一趟衙门。” 这崔捕头倒是态度不错。徐言心中暗道。 “敢问崔捕头,何事要劳烦您专程走一遭?” “这个...具体的某也不知道,县尊只吩咐某一定要把小郎君带到。” 崔捕头面露难色道。 徐言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崔捕头这细微的变化自然被他看入眼中。 “小子能否看看牌票?” 所谓牌票指的是衙门堂官签发的文书,衙役凭此文书前去缉拿涉事之人。 牌票是衙役办案的凭证,见牌票如见官。 “县尊并没有签发牌票。” 谁知道崔捕头给出一个令徐言十分惊讶的答案。 没有签发牌票,那还过哪门子的堂啊! “崔捕头说笑了不是,既然县尊要拿小子过堂,总该有牌票以作凭据。” “徐小郎君误会了,某可没有说县尊要拿你过堂。” 崔捕头连连摆手,面露尴尬道:“你可见我带了铁链,绳索?若真是要拿你过堂,崔某还会坐在这里喝茶?” “那县尊的意思是...” 徐言觉得有些云山雾罩,这究竟是闹得哪一出啊。 崔捕头摆了摆手道:“徐小郎君就莫要再问了,总之这是县尊大人亲自下的令,你就跟崔某走一趟吧。” 徐言心中暗暗思量了一番,觉得崔捕头说谎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事情牵扯到赵知县,便是借崔捕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扯虎皮做大旗。 既然衙门没有下牌票,便说明徐言没有牵扯到案件之中,这总归是好事。 但不是公干,就是私事。看来这位县尊大人是因为私事想见他啊。 “既如此,小子便随崔捕头走一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事到如此,徐言还真想去趟定海县衙看一看这位知县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定海县城并不算大,从徐府来到县衙不过片刻的工夫。 徐言之前捐粮已经来过一次,故而没有多少新鲜感,跟着崔捕头绕过影壁先后进了大门。 却说二人一路穿堂过院。估摸着是到了三堂的位置,崔捕头停了下来回首轻声道:“徐小郎君,你且在此稍候片刻。” 徐言微微颔首,报以微笑。 崔捕头快步走到一株老槐树下,冲树下那四十余岁的儒雅男子交谈了几句,随后跨步返回。 “县尊要在后院见你,那里有县尊的家眷,吾等不方便前去,一会你便跟着何师爷进去吧。” 徐言轻轻唔了一声,心中暗道:看来这何师爷很得赵知县的信任,不然也不能随意出入后院啊。 见何师爷在那儿等着,徐言快步走到他面前,长揖礼道:“小子徐言见过何师爷。” 那何师爷轻捋了捋下颌上的胡须,赞许的点了点头道:“随某来吧。” 徐言不敢托大,应了声是便紧跟着何师爷向前走去。 他们沿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前行,穿过一道月门,算是来到了后院。 徐言正自思忖一会怎么接话,何师爷却是止步,轻捻着胡须道:“徐小郎君,县尊便在堂中,请便吧。” 徐言抬头去瞧,只见面前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屋舍。屋门开着,两侧刻有一副对联。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勿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徐言暗暗思量,这应该就是三堂了。 与赵知县上次接见他二堂完全不同,这次所在的三堂却是属于赵知县日常生活的区域。看来徐言的猜测没错,赵知县找他来应该是私事。 徐言冲何师爷拱手致谢,随后振了振袍服,迈步进入堂中。 少年绕过一方花鸟屏风,只见赵知县伏在案几前写着什么。 徐言不敢打搅,静静在一旁等候。 直到赵县令放下手中狼毫,少年才拱手礼道:“学生徐言拜见县尊。” 赵知县心情显然不错,见徐言来了,挥手示意道:“贤生无需拘束,到本县身边来。” 徐言虽然心中有些忐忑,却是定下心神朝赵知县阔步而去。 ...... ...... ps:新书需要推荐票支持啊~ 第七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贤生啊,本县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赵知县轻捋胡须悠悠说道:“当今天子圣明,复设巡抚浙江兼辖福兴泉漳提督军务,以巡抚南赣汀提督军务右副都御史朱纨朱大人改任此职。如今朱抚台已经上任,而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你猜是什么?他老人家特地褒奖了本县防倭抗倭的功绩,并传令闽、浙沿海各府、州、县,令地方效仿学习。” 尽管赵知县已经刻意压制,但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 这也难怪,浙江巡抚之职空缺多年,如今嘉靖皇帝复设巡抚之职,而新任巡抚一上任就把赵知县树立为典型大加褒奖,赵知县可谓是大出了一回风头。 如果细品这个官职,就会发现朱巡抚不仅管着浙江,还兼管着福建沿海各府县军务。 一人管两布政司,虽无总督之名却有总督之实,说他是闽浙总督也不为过。得到如此一个封疆大吏的青睐,看来赵知县是时来运转,升官进爵指日可待了。 徐言十分配合的长揖礼道:“学生恭喜县尊,贺喜县尊。” “哎,本县能得朱抚台如此褒奖,多亏了贤生啊。” 赵知县也知道自己能被朱巡抚褒奖,全靠徐言捐出的那三千石大米。 要不然倭寇上岸肆虐之时,城中粮价飞涨肯定会饿死人。 即便最终大事化小被压下去,赵知县最多也就得个平庸的评价,绝不会被朱巡抚当做典型大肆褒奖。 赵知县顿了一顿,见徐言恭敬侍立在一旁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心中十分满意继而接道:“本县刚刚得到消息,朱巡抚过几日便要来宁波府视察,定海县是肯定要来的。按照惯例,除了地方官员负责迎接外,还需要有一些当地的缙绅百姓陪候。本县已经决定将你列入其中。” 这番话赵知县虽然说的云淡风轻,但徐言听来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别人不知道朱纨是何等人物,他还能不知道吗?这位大佬一手策划了剿灭双屿岛海盗据点的计划,把佛郎机人和倭寇彻底赶出了这个著名走私港口。这样的人不仅会做官,能力也很出众。若是能够博得他的好感,对徐言今后的发展将大有帮助。 而如今赵知县把他放到迎接朱纨的当地缙绅名单中,自然是为了还徐言捐粮的人情。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知县确实够意思。当然赵知县给了徐言机会,至于能否把握住就看徐言自己的了。 “学生谢县尊恩德。” 徐言冲赵知县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定声道:“县尊放心,学生定然不会让县尊失望!” “好,好!本县果然没有看错人。” 赵知县频频点头,十分赞许的拍了拍徐言的肩膀道:“有志不在年高,虽然你年岁尚轻,但只要上进求学,本县定会多多提携你。这几日你也好生准备准备,朱巡抚面前切莫要露了怯。” “学生定不辜负县尊期望!” “恩,你且退下吧。” 赵知县摆了摆手,徐言十分识趣的告辞。 离开县衙,徐言径直返回家中。 双喜见自家少爷回来了,连忙急切的迎上前:“少爷,衙门的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徐言只觉得好笑,张开双臂转了一圈:“你看看,我可是一条胳膊一条腿也不少。放心好了,县尊叫我去是告诉我一件大喜事。” 双喜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好事,吓死我了。” “好了,快去叫后厨给我做几碟小菜,再来壶酒,少爷我胃口好,要好好庆祝一番。” “我这就去!” 支走了双喜,徐言回到屋中于书案前坐定。 专修嘉靖朝历史的徐言当然清楚有明一代就数嘉靖朝海患最为严重。这里面不仅有倭寇,还有佛郎机人。 就说这双屿岛上盘踞的佛郎机人,在岛上建立港口、仓库、军营,几乎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这当然是嘉靖皇帝所不能忍的,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导火索,那就是谢迁老家被灭门。 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前不久,双屿岛上的佛郎机人为了催债杀向绍兴府余姚县,趁着夜色潜入谢宅,将谢家数十口残杀灭门。 谢迁是谁?那可是弘治朝有名的阁臣,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学生门客无数。嘉靖十年谢迁去世,嘉靖皇帝还特地赠他太傅的官衔,谥号文正。 这样一位大名臣,死后老家被佛郎机人灭门,消息传到嘉靖皇帝耳中怎能不使他震怒? 这简直就是打皇帝的脸啊!而嘉靖皇帝是一个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这也是嘉靖朝前期就海寇猖獗,朱厚熜却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复设浙江巡抚,准备大力整饬海防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 ...... 七月十六,新任浙江巡抚朱纨来到宁波府定海县视察。 定海县县令赵若海携全县文武官员、本地缙绅子弟出城迎接。 徐言作为缙绅子弟的一员列席其中。 为了显示恭敬,赵知县等人自然是提前出城的。徐言跟着一众人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来朱巡抚的大驾。 不得不说,巡抚大人的排场确实是大,光是前前后后的仪仗护卫就有数百人。远远望去当真是气派十足。 徐言心中暗道怪不得人人都想考功名,做大官。当然做了官还得懂得炫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人前这等威风,确实是爽啊。 接下来的流程十分固定化,赵知县把巡抚大人迎入城中,将县衙让出来给巡抚下榻。等到朱巡抚一行安顿妥当,便是重头戏接风宴了。 赵知县早早就把定海县城最奢华的揽月楼包了下来,请朱巡抚移驾此处。 接风宴除了朱巡抚随行人员、定海县的主要官员外,还有一些缙绅代表陪候。当然人数要比城门迎接的少了许多,大约在十余人左右。而徐言便是其中之一。 ...... ...... ps:幼苗需要大家呵护哈~ 第八章 以诗明志 大明官场最讲究礼仪。 上下级之间尊卑森严,一举一动都需要依礼而为。所谓循规蹈矩,概如是也。 为了准备这场接风宴,赵知县颇是费了不少心思。 包下整座酒楼自不必说,甚至连掌勺的主厨都是从苏州府请过来的。 没办法,定海县地处偏远,繁华程度远不及苏杭等大城。而朱巡抚是苏州府长洲县人,赵知县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巡抚大人面前表现,为了让巡抚大人吃到家乡美味,为此破费一些也是应该的。 却说时近黄昏,稍作休整的朱巡抚在左右簇拥下来到揽月楼,拾阶而上,行至三层顶阁方止步。 之所以将接风宴安排在三层,乃是因为这顶阁视野最好,推开窗子可望见茫茫沧海。参加接风宴的不是朱巡抚的亲随就是定海县文武官员、当地缙绅代表。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望着朱巡抚,直到他老人家云淡风轻的挥手道:“诸位入席吧。”众人这才纷纷围桌而坐。 徐言虽然得以列席赴宴,却是没有资格跟巡抚大人同处一桌的。他侧目瞧去,便是知县赵若海在酒桌之上排的坐席都是极为靠后的。 坐在正首的自然是巡抚朱纨了。 徐言远远瞧去,只见朱巡抚正襟危坐,在一身绯红色的官袍的衬托下显得极为英挺精神。照理说,朱纨是弘治七年生人,如今已经是五十三岁了。可除了身子有些瘦削外,怎么都看不出眼前之人已经年逾半百。 后世谈及抗倭英雄,往往都会想到张经、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却很少有人想起朱纨这个名字。而专研嘉靖朝历史的徐言却不会忘记这个人。别的且不论,光是率部摧毁双屿岛,歼灭八百余名佛郎机海盗这件事便值得敬仰。 当然,此时的朱纨刚刚上任,一切都在摸索之中。不过徐言相信有这么一位实干的主心骨在,闽浙的海防会越来越稳固。 看的出来,朱纨此时面上有些疲态。 这也难怪,嘉靖皇帝六月下旨复设浙江巡抚,命朱纨改任此职。朱纨接到旨意立刻带着家眷离开赣州府,冒着六月酷暑赶赴浙江。经过半个多月的赶路,朱纨终于在七月初抵达浙江。才歇了没几日,便再次启程巡视浙江各府县。 等到了定海县,朱纨应该已经是很疲惫了。不过他尽力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端起酒杯道:“诸位,如今东南忧患,倭寇猖獗。本抚临危受命,巡抚浙江,提督闽浙海防。要整饬海防,仅靠朱某一人是不行的,还要仰望诸位同僚。” 朱纨发声,在座众官员纷纷举杯,表示定当唯巡抚大人马首是瞻。 一通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过后,朱纨放下酒杯叹声道:“此次海寇肆虐,尤以宁波府、绍兴府、台州府受损最为严重。谢阁老家的事情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吧?圣上震怒,主辱臣死。若不能替君分忧,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有何面目食君之禄?” 稍顿了顿,朱纨接道:“不过据本抚所知,定海县的海防布置还是不错的。不仅没有失土,还斩杀倭寇三人。” 说这话时朱纨眼睛一直盯着赵知县。赵若海被盯得有些发憷,连忙拱手答道:“抚台大人谬赞了。卑职也想竭力剿寇,奈何如今各卫所武备废弛,实是有心无力。” 朱纨点了点头道:“赵县令说的这些本抚心中都有数,整饬海防非一日之功,剿灭海寇更不可能靠一人一地之力。居中调度、整合兵力,守土护疆这是本抚的责任。” “抚台大人英明!” 众人十分适宜的拍马屁道。 徐言听到这里不由得又对这位浙江巡抚多了几分好感。大明朝若是人人都能有朱纨的担当,何愁海防不靖。 “赵县令。本抚还听说本地有一缙绅主动捐粮三千石,供官府赈济百姓。可有此事啊?” 朱纨又饮了一杯酒,继而话锋一转轻捋胡须道。 “啊,回抚台的话,确有此事。” 赵知县连忙起身,单臂指向邻桌的徐言笑声道:“抚台请看,捐粮的正是这位徐小郎君。” 徐言见状连忙起身出列,上前几步冲朱纨行礼道:“小子徐言拜见巡抚大人。” 朱纨上下打量了一番徐言微微颔首道:“你这后生年纪轻轻能晓得如此大义,委实不错。”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子虽不才也知道这宁波府定海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小子捐粮之举当不得抚台如此夸赞。” 这下朱纨着实被惊到了。 只见他口中默念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眼界见识。本抚甚慰,本抚甚慰啊!” 众人目光也都落在了徐言身上,眼神中多少透露出几分赞许。 赵知县自然很是得意,巡抚大人明着是夸赞徐言,实际上等于是夸赞自己。毕竟他才是这定海县的父母官,定海县的后生中能冒出这么知大体,有格局的后生,难道不是他这个做父母官的教化的好吗? 徐言见气氛差不多了,端起桌上酒杯冲朱纨敬道:“小子所作所为不值一提,大明海防若想安靖还是得靠巡抚大人。小子没什么能做的,便赋诗一首以明志向。” 朱纨越发觉得有趣了,轻捋胡须道:“好,好!” 徐言将酒一饮而尽,背负双手踱步缓行。 走了数步,面上微微泛红,借着酒意吟道: “岛夷岁岁理舟航,入寇三吴与浙江。 分向沙洲知几道?将军著处驻油幢。 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 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 一诗吟罢,屋内一片沉寂。 良久,朱纨拊掌赞道:“好一首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好一首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若我大明百姓都像你这般,何愁海防不靖!” ...... ...... 第九章 整饬海防方策 朱纨这一番夸赞着实令在座文武官员震惊。 要知道眼前这少年郎不过十四五,甚至连功名都没取得,却能得到堂堂浙江巡抚如此夸耀。 再看看他们,竟然连一个少年郎都比不过,真是令人羞愧啊! 不过细细品读徐小郎君作的诗,确实极为应景...... “徐小郎君大才,抚台大人英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在场官员纷纷拍起了马屁。 朱纨倒也不阻止,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对徐言提点道:“徐小友,本抚虽然年岁大你三轮不止,却是与你相见恨晚。今本抚欲引你为忘年之交,不知徐小友可愿否?” 徐言显然也没想到这首诗一出效果如此之好,如今朱纨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若是拒绝就太不识时务了。 他连忙拱手礼道:“抚台大人不吝屈尊降贵,实乃晚生之幸矣。”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有些多,徐言觉得两颊有些发烫,脑袋也有些发晕。 心中暗道这酒劲着实不小...... 不过此番稀里糊涂的成了朱纨的忘年交,酒宴当真是没有白来。 却说这场接风宴因为徐言的一首诗气氛热烈起来,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快哉。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纨率先起身。一众官员、缙绅连忙跟起。 “今日时辰不早了,诸位辛苦了,都请回吧。” 巡抚大人发话,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恭送巡抚大人。”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徐陈氏久久等不来儿子,心中极为焦急,派人前去揽月楼外等着。 待朱纨在左右簇拥下离楼而去,一众人等也纷纷跟出。 双喜的眼睛尖,见自家少爷醉醺醺的走出楼来,连忙迎上前去。 “哎呀,少爷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啊。” 他上前搀扶,但身子毕竟瘦弱一下差点被压翻,连忙冲另一名徐府长随翻白眼:“还不快来搭把手。” 那人这才跟了过来。 二人一齐合力连搀带扶把徐言弄回府,徐陈氏见了儿子这番模样自然十分心疼。 他先是命下人准备了醒酒茶,又是放好了洗澡水,一番服侍下徐言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不得不说这次接风宴于他而言十分成功。虽然有些锋芒毕露,但却获得了巡抚朱纨的青睐。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朱纨至少会在浙江巡抚任上三年,这足够他举业有成一飞冲天了。 不过细细想来似乎有些细节还没有做好,徐言思量一番吩咐道:“双喜,铺纸研磨。” 小书童虽然不知道这么晚了少爷要写什么,却还是遵命照做。 待一切准备妥当,徐言闭目凝神将心中杂念尽数摒除,这才提笔挥毫写了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徐言方是长呼出一口气。 洋洋洒洒几百字一气呵成,他又复看了一遍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待晾干之后封起来,明日一早卯时叫醒我。” 仔细吩咐一番后徐言方是安心睡下。 ...... ...... 一夜无话。 卯时方至,双喜便准时把徐言叫醒。 虽然还有些困倦,但一想到今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徐言便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循规蹈矩的洗漱,用过早点之后他便更衣出门,直奔县衙而去。 当然此时此刻,县衙被暂时征用作为朱纨的巡抚行辕。 徐言自然也不是去见赵县令的,而是他新晋的忘年之交--朱纨。 却说徐言来到县衙前,一番通报之后便被人带了进去。 他跟着公人一路穿庭过院来到朱纨居住的后宅,心中忐忑不已。 不知他昨夜写的那篇文章可否入朱纨的眼? 没待他思量多久,公人便叫他进屋面见巡抚。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一振袍服踱步而入。 此时此刻朱纨正在屋里读书,见徐言来了便放下手中书卷道:“徐小友,这么早来见本抚可是有要事?” 徐言拱手礼道:“抚台大人奉命整饬海防,晚生别的地方帮不上忙,不过想了一夜写下一篇《整饬海防方策》,特来献给抚台。” “哦?” 朱纨显然很感兴趣,冲徐言招了招手。 徐言连忙拿出封好的文章,恭敬递到朱纨面前。 朱纨接过信封轻启展开来看,只见纸张正上赫然写着“整饬海防方策”几个大字,便定下心神静静来读。 “闽浙海盗,其大有二:其在外也,岛夷窃发,漳人乘间,是之为寇;其在内也,弗靖之民,实阴主之,是之谓奸。御寇以兵,御奸以法,此古今不易之论也。谨献为兵之术,为法之术...... 兵之术者,整饬军队,加强海防也。以前观之,闽浙两省军务分治,每当海域有事,则往往两省官兵消极应付,互相推诿:浙有寇,浙之海道驱之而入闽,曰:吾地方宁矣。虽闽寇之如水益深,不复能顾也。闽有寇,闽之海道驱之而入浙,曰:吾地方宁矣。虽浙寇之如火益热,不复能顾也...... 法之术有五:一曰重保甲之令。夫倭寇、番夷、佛郎机等贼,倚海为窟,出没不时,诚难底诘。然此等非漳、皋之民,虽不禁止,而亦不来矣,漳、皋之民,非能家于海也。孰无父母兄弟,孰无妻子?必有出门之期,还家之日也。二曰申私船之禁。禁私造二桅海船。此大舟者,装载之富,既足以致倭兵甲之利又足以为寇矣。三曰难于戢党羽。往者海上虽多盗,然惟攘取钱谷与货贿而已,今则鱼盐刍藁亦为一空,以吾民为之易贸故也。向也取其舟所有而已,今则质其主而归其仆,非尽其家之所有,不得生焉。且一见之顷,如指故知,曰某也富,某也贵游,某也赎千贯,某也赎百贯,必盈其欲而后已。不如其限,不盈其欲者,辄腰斩以示众,以吾民为之指示故也。向也止凭舟为险而已,今则数百成群,登岸以杀人越货矣。四曰搜捕奸豪,公于御强御。盖此通番窝主协济之家,类皆豪右之族,其势足以弭其乡曲,其财足以略其里胥,是以匿而不发,发而不坐也。甚者,高树旗幡,明揭姓氏者,往捕者睥睨其下,莫敢谁何!此又无忌惮之尤者也,执而来,必置之法。五曰恕以待胁从。滨海渔樵之家,为贼所质以索赎,必协之以行动。被获于官兵者,又即以贼绳之,间有逃归半路,官兵即取首级献功,冤也久矣......” ...... ...... 第十章 国士之风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通篇没有一句废话,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整饬海防的关键。 看罢这篇《整饬海防方策》,朱纨心中直是震撼不已。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篇文章竟然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之手。 昨日徐言在揽月楼上作诗就令朱纨对其心生好感,只不过那时他还觉得这个少年不过是文采斐然罢了。如今看来,这少年不仅有文采,更有着拳拳报国之心。小小年纪有如此国士之风,真是难能可贵啊。 “徐小友这篇方策,令本抚受教了。” 朱纨这话可把徐言吓了一跳。他连忙拱手道:“抚台大人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一介书生,肩不能抗、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写下这篇方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能帮到抚台大人的地方。” 谁知朱纨却是摇头叹道:“徐小友真是太过谦了。别的且不说,光是你捐粮三千石的举动,本抚觉得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出来。如此大义,实为百姓楷模。” 虽然徐言自认为自己的脸皮够厚,一时还是有些脸红。看的出来,朱纨是真的很欣赏他,他可一定不能让朱纨失望啊。 “抚台大人,有一句话晚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犹豫再三,徐言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 “但说无妨。” 朱纨微微颔首。 “以晚生之见,倭寇、番夷、佛郎机等贼之所以能如此猖獗,实乃与闽浙海商相勾结。要想彻底剪除这一祸患,目光不仅要朝外,还要落在内部。只有断了海寇和海商的联系,才好各个击破。” 徐言敢直接点出问题的关键是因为他清楚朱纨的为人。此人不仅为官清正,更是极有担当,敢于向当地海商等利益集团动手。 “这个本抚也有所耳闻。” 朱纨轻捋胡须道:“你且说说看,怎么破其联系,各个击破。” 徐言前世对此颇有研究,轻松答曰:“海寇为外来者,要想在当地立足肯定要和当地海商合作。换言之,这些海寇的据点中肯定有不少当地大海商家族的代表。” 稍顿了顿,见朱纨没有表情,徐言继而接道:“抚台要想根除此顽疾,首先要做的是了解哪些海商家族与其有勾连。待确定之后要做的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派暗桩混入其中打探消息。这些人警惕性很高,如果被其发现风吹草动,那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说下去。” “这些暗桩若是能够混入海寇的据点,可以将岛上地形乃至码头、军营、仓库等重要信息记下,后绘制成舆图,供抚台分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做到对敌人了如指掌,抚台才有最大的把握一举歼灭这些海寇。” 以朱纨掌握的资源和兵力,要强攻各个海寇的据点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有更好的方法能减少损失,为什么不用呢? 这些大明将士们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的甚至还和徐言差不多年岁。在徐言看来,还是要尽可能的对他们的性命负责。 “徐小友说的这些本抚会仔细考虑的。” 朱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言便拱手告辞道:“抚台大人,晚生告退!” 从衙门出来,徐言总算可以长松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他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额头上也冒出不少汗珠。 虽然两世为人,但这还是徐言第一次面对面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交谈,难免有些紧张。 不过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算满意,如今一颗种子已经在朱纨的心中种下。至于这颗种子能长成什么样子,就不是徐言能决定的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知县赵若海将县衙临时让出来给巡抚朱纨来住,自己则是搬到了一处别院。 他内心想着伺候好这尊大佛,将来可以仕途风顺,自然将各种资源都用在伺候朱巡抚身上。从朱巡抚给出的反馈来看,确实对定海县的接待工作很满意。 赵知县自然是极为得意,却说这日他刚刚准备出门,就得到消息巡抚大人打算在定海县城建造一座巡抚察院,以便于日后巡视进驻。 这可是把赵县令吓了一跳。 照理说浙江巡抚的驻地毫无疑问应该是在杭州府。即便巡抚可能会巡视地方,可一次最多就是十几日的工夫,用不着单独修建一座察院。可看朱巡抚的意思,难道是想把定海县城作为一个常驻地? 要知道在大明官场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赵知县所在的定海县本来不是附郭县,但如果巡抚将其作为一个常驻地,那跟附郭又有什么分别? 一想到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的日子,赵知县差点晕死过去。 但巡抚大人的命令无论如何是要遵守的。赵知县只能寄希望于朱巡抚将来少到定海县巡视。 除此之外,朱巡抚派来的人还将一封信交给了赵知县。 送走那位朱巡抚的亲信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展开来看。 只见信中工工整整的誊抄了一篇名为《整饬海防方策》的文章。 赵知县细细读来只觉得这文章写得鞭辟入里,针针见血。 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对于好文章的评断力还是有的。看样子这是某位谋士给巡抚大人献出的方策啊。 可是巡抚大人为何又命人抄录一份给他看呢? 赵知县继续看下去,却发现文章底下有一行小字。 定海县徐言所书。 赵知县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篇文章竟然是徐言所写的? 赵知县自诩文采卓然,徐言写的这篇文章文采却不在他之下,甚至某些方面更为犀利。这岂不是说,徐言写文章的能力已经可以媲美进士? 若是放在几日前,赵知县大抵是不信的。 但昨日徐言当着众人作出那首明志诗,却是令赵知县相信此子有这个能力。 “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 作出这等豪气诗句的人岂能是等闲之辈? ....... ....... 第十一章 外公有难 混迹官场的都是人精,赵知县当然明白巡抚大人给他看这篇文章的用意。 这是巡抚大人欣赏徐言,嘱咐他要多加提携这个后生啊! 其实即便朱巡抚不暗示,赵知县也准备好生培养一番徐言。 如此年少就天赋异禀,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的。赵知县此时提携徐言,等到将来徐言发达了还能忘记他这个恩师吗? 再说文教也是考察地方官的一项重要指标。论科举成绩,宁波府本就比不过杭州、绍兴,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苗子,自然要用心栽培。 不过此时此刻赵县令最希望的还是巡抚大人能够早些离开定海县。毕竟头顶有这么一尊大佛压着,一举一动都得小心拿捏,实在是憋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徐言在巡抚朱纨面前出了风头后并没有浮躁膨胀,而是每日在家中温习读书。 他估摸着因倭患而推迟的县试过不了多久就会举行。要想在科举这条路上走的远,除了有背景关系硬之外还得有足够的硬实力。 经过他这些日子的整合归纳,许多可能出题的点都被他写在了小卡片上,闲暇时看一看可以让他更好的理清思路。以徐言如今的实力应付县试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学累了也是要休息一下的,劳逸结合才能使读书的效率最大化。 “少爷,张口。” 桃春用青瓷小勺将一粒剥好的葡萄送到自家少爷嘴边,徐言张开嘴十分享受的任由桃春将勺子送入口中,只轻轻一吸便觉得口腔中泛起一阵清爽的凉意。 徐府后院有一座冰窖,时值盛夏葡萄、西瓜等水果都是冰镇过的,故而口感极佳。 此时此刻徐言真真切切体会到作为一名封建王朝公子哥,这腐朽生活是多么的惬意美好。 “桃春啊,帮我按按头。” 小丫头轻巧的应了一声,跑去面盆洗净了手拿帕子擦了擦,复又颠了几步回到徐言身边。 此刻徐言已经调整好了姿势闭目养神就等桃春按摩了。 经过徐言这些时日的调教小丫头已经对人体的基本穴位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只见她一双纤细的素手在徐言的太阳穴上点了点,继而轻轻的按揉了起来。 可惜徐言还没有享受多久,就被一声急切的呼喊打断。 “少爷,老爷叫你速速去书房见他。” 徐言睁眼一瞧,果然是双喜,心中寻思老爹这个时候找他干嘛。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这是小孩子都清楚的道理。虽然此刻徐言有些郁闷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起身,准备前去见父亲。 要说徐言的老爹徐怀远可谓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 徐怀远回到定海县后,除了最初的几日徐家父子二人能够坐下来叙叙话,之后的日子他基本都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有时甚至直接睡在铺子里。以至于这半个月徐言想见一面自己的老爹都很难。 这下徐言得了机会可得好好劝劝老爹。毕竟钱可以慢慢赚,要是身体累垮了可就太不值当了。 却说徐言轻车熟路的来到父亲的跨院,见老爹站在书房门前冲他招手,便几步上前拱手礼道:“儿子给父亲请安。” “来,到里面说。” 见徐怀远面色有些憔悴,徐言十分心疼,心道一会一定要劝父亲多休息。 却说徐家父子二人先后进屋,徐怀远当即将门合上,继而长叹一声。 见气氛有些不对,徐怀远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 “儿啊,你外公那里出事了。” “什么!” 徐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怀远摇了摇头道:“为父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你外公因为得罪杭州织造太监孙庆已经被诬下狱。你母亲得知后以泪洗面,为父虽然心痛却也帮不上什么。思前想后为父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此刻徐言心中直是乱作一团。 他的母亲徐陈氏出自钱塘陈氏,他的便宜外公陈翰是杭州有名的豪商。与徐家不同,陈家只做丝绸生意,而且做得是皇商。 皇商看起来确实光鲜无比,可隐藏的风险也极高。 这下不就出事了? “父亲您先别急,外公究竟因何得罪了那孙太监,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 虽然徐言此刻也是心急如焚,但他还是强自使自己镇静下来。毕竟急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现在只有先了解清楚事情的真相才能做到针对性的应对。 “这是你舅舅写的信,你看看吧。” 徐怀远掏出一封家书递给了儿子。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信并不长,但简明扼要的点出陈翰是因为一批丝绸交付时间与杭州织造太监孙庆起了分歧,惹恼了孙庆从而被诬下狱。 看罢信后徐言反而是心中定了几分。 “父亲,若真是照舅舅信中所写的,事情倒也好办。” 徐怀远听得一愣,旋即苦笑道:“儿啊,你外公得罪的可是杭州织造太监,便是送出多少银子都没用。” 别管是徐家还是陈家都是浙江辖制内数一数二的豪商,若论钱他们有的是。可在徐怀远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 徐言却是摇头道:“父亲,舅舅在信中只说外公被诬下狱是不是?” 徐怀远点了点头。 “既然只是下狱,没有审问也没有定罪,那就还有机会。” 徐言稍顿了顿,继而接道:“儿子恳请和父亲一起去一趟杭州府处理此事。” “你有办法?”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徐怀远是肯定不信的。但这几个月儿子的举动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甚至县尊和抚台大人都对其赞赏有加。 现如今的情境下,他更愿意相信儿子有办法处理此事。 “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七分把握还是有的。” 徐言定定说道。 闻听此言,徐怀远心中复又燃起了希望。 老泰山待他不薄,徐家能有今日也跟老泰山的提携有关。如今老泰山有难,哪怕营救只有一线希望,徐怀远也愿意试上一试。 ...... ...... 第十二章 赶赴杭州 却说徐家父子二人翌日一早与徐陈氏道别之后便乘舟北上前往杭州。 徐怀远只带了几名亲随,徐言也只带上小书童双喜。 江南水网纵横,浙江尤甚,在这里走水路要比走陆路便捷的多。徐怀远常年在外做生意,往来于杭州、宁波之间,对此自然是深有体会。 江面河道上往来舟船无数,十分热闹。不过徐家父子怀有心事,自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沿江风景,只期盼着能够快些到达杭州。 他们乘舟溯江北上,用了整一日的光景才抵达杭州城外。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从水门进入杭州城后,徐言真真切切被这座繁荣富庶的城池震惊了。 两岸庐舍栉比,民饶商聚。银作、针作、泥作乃至蒲鞋、制笺、临摹书画的不胜枚举。 至于印书、造酒、织席、漆作的更不必说。 可惜如此繁华景象徐言只能惊鸿一瞥罢了。 却说徐家父子付了银钱下了船,带着几个仆从改乘马车直奔陈府而去。 陈府在杭州城北,此处不仅官府衙门聚集,还有无数权贵的私邸别业,是毫无疑问的富人区。 徐怀远已经来过多次了,带着徐言七拐八绕总算赶在天黑前来到了陈府前。 钱塘陈氏是当地有名的豪族,府邸自然也极为奢华。 徐言原本以为自家的宅子可以算豪宅了,但跟陈家的府邸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这厢徐家父子带着仆从刚一进府,陈府大公子陈宗之便得了消息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徐言远远望去,陈宗之身着一件松花色漏地纱道袍,头戴一顶黑色方巾,脚踩一双云头镶履。 徐言下意识的将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富态的舅舅比对了一下,不由得心疼起来。 如今的陈宗之身材瘦削神色憔悴,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刮倒似的,这些天他该是遭到了多少打击啊。 “姊夫、秋哥,让你们劳心了,竟还专门跑一趟。” 陈宗之惨然一笑,在徐言看来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徐怀远叹声道:“妻弟,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了。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营救老泰山的。事在人为,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言也道:“是啊舅舅,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外公出狱是迟早的事情。” 陈宗之喉结微微耸动,苦笑道:“希望如此吧。唉,我们去花厅说罢。” 却说几人相继来到花厅坐定,陈宗之率先道:“姊夫,这次的事情有些棘手。你也知道,今年浙江连着闹倭患,蚕农们日子过得不安生,整日担惊受怕影响了养蚕。蚕丝收不上来,织绸的进度自然跟不上。可织造太监孙庆咬死了交绸子的时间不松口。父亲不过是多说了两句,便被这阉货嫉恨。那厮诬陷父亲吞了工部拨下银子的大头,导致织工罢工。这下罪责都被推到了父亲的头上。某托人上下打点,可就是无法救出父亲。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着说着陈宗之哽咽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见舅舅这副戚戚然的样子,徐言实在是心中不忍。 要说这个孙太监真是够狠的,为了撇清自己,把责任都推到了陈家身上。关键你推卸责任就算了,还生生编造出一个贪污的罪名,当真是心狠手辣。 “敢问舅舅,您都托人打点了哪儿的关系?” 陈宗之瞅了徐言一眼,摇头苦笑道:“钱塘县衙、杭州府衙、藩台衙门、臬台衙门......我都托人问了个遍,可没一个敢得罪那老阉货的。父亲赚了这么多银子,可到头来却是......” 舅舅一番话说的着实令人绝望,可徐言听着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咦,这其中好像没有巡抚衙门! “舅舅,你还没托人去找抚台大人的关系?” 徐言这话可是问懵了陈宗之,他白了自家外甥一眼道:“巡抚大人才到任上不到一月,哪里来得及打通关系。我便是想打点也进不去巡抚衙门的大门啊。” 徐言心道舅舅这话倒也在理。朱纨刚刚到任不久,舅舅肯定没有抚台衙门的门路。 不过他有啊! “舅舅,我在定海县的时候恰巧与抚台大人有过一面之交,不若我明日一早前去试试?” 陈宗之闻听此言被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秋哥你见过朱巡抚?” 徐言点了点头:“巡抚大人巡视宁波府,我作为定海县缙绅代表参加了接风宴。席间我还作诗一首,得到了巡抚大人的夸赞。” 他心道我和巡抚大人的关系何止这么简单,我可是被巡抚大人引为忘年之交的人,为了不吓到你就且先这么说吧。 陈宗之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冲上前来抓住徐言的双手,激动的说道:“秋哥,那就全靠你了。你要多少银子?一万两,两万两?” 陈家有的是钱,只要能够救出父亲,让陈宗之拿出多少银子他都愿意。 徐言却是摇了摇头。 “舅舅稍安勿躁,这不是钱的问题。且让我明日先去探探。” 假如杭州有人敢管这件事,那只可能是朱纨。 徐言十分清楚朱纨的为人。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 只要外公是冤枉的,那么朱纨一定会仗义执言,还他一个清白。 用钱打点反而是对朱纨的侮辱。 徐怀远见状也安慰陈宗之道:“妻弟,你且先安安心心等着。万一有需要,我们再来找你。” 陈宗之连连点头:“姊夫说的极是。啊,今日也不早了,你们快些去歇息吧。” 说罢,陈宗之唤来管家吩咐一番。 “来人呐,把东跨院的几套厢房收拾出来......” “舅舅,你也早些歇息。” 临走前,徐言十分贴心的说道。 陈宗之眼眶通红,点了点头。 出了花厅,徐家父子跟着陈府管家一路穿堂过院,过了许久才是来到收拾好的东跨院。至于带来的随从自有仆人该睡的大通铺,无需他们费心。 一路舟车劳顿,徐言确是乏了,只简单洗漱一番便熄灯睡下了。 ...... ...... 第十三章 求见巡抚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徐言便起床洗漱。 为了不打搅熟睡中的父亲,他轻手轻脚的换好衣裳、束好网巾离府而去。 巡抚衙门离陈府并不远,徐言早已打听好具体位置,径直步行前往。 杭州城北是各大衙门的聚集区,徐言一路行来路过钱塘县衙、杭州府衙、布政使衙门。徐言目标明确,自然不会在此分神分毫,可他继续前行不久却是在一座斗拱飞檐的豪邸前停下了脚步。 只见这座宅邸前围满了人,看打扮应该都是普通百姓。 徐言有些好奇便上前几步欲探个究竟。 “陈老爷是冤枉的啊,他没有贪污银两,我们都可以作证。” “陈老爷待我们这些织工极好,每月银钱都是按时发放,绝无克扣之举啊。” “我们可以作证,陈老爷是冤枉的!” 徐言好不容易挤进去,抬头一瞧这不是杭州织造衙门却是什么! 杭州织造大体可以分为两部分。其一是织造衙门,是为官署,由提督织造太监坐镇管理。另一则为织染局,是为工厂。 在明初洪武、永乐年间,织染局内分为若干堂或号,每局设头目三人管理名为所官、之下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技术和事务管理人员,负责督率工匠,从事织造。织造局之下分设三个机房,即供应机房、倭缎机房和诰帛机房,技术分工较细,按工序由染色和刷纱经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等各类工匠操作。总体来说匠人是由轮班匠充任。 可到了嘉靖年间,虽然匠籍仍然存在,轮班制度早已名存实亡。 为了完成任务,织造衙门只得挑选民间的机户机匠充任官匠之职。当然这个活儿不是织造衙门的官老爷直接干的,而是交给了陈家这样的皇商。简而言之就是把任务外包出去了。 显而易见,眼前的这些人就是陈家雇佣的机户机匠了。 见到此情此景,徐言心中还是有些温暖的。看来他的外祖父人品不错,不然这些匠人也不会聚集在织造衙门外为他请愿。 虽是如此,早有计划的徐言不会在此浪费时间,而是扭头前往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位于杭州城北正中,十分威仪气派。 徐言来到衙门前整理了一番衣冠便迈步上前。 “定海县徐言求见抚台大人。” 衙门前值守的公人见徐言一副儒生打扮,心道应该是个读书人,轻点了点头道:“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徐言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利用这点时间将腹稿在脑中过了一遍。 事情牵扯到提督织造太监孙庆,他必须找到一个让朱纨插手此事的理由。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那衙门公人去而复返,冲徐言笑道:“徐公子请跟某来。” 徐言明显感觉到这公人的态度好了不少,轻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在衙门公人的引领下徐言顺利进入巡抚衙门。与定海县衙相比,这里大出数倍不止。其间遍植花草树木,令人心悦不已。只是徐言一直快步疾行,没有多少时间驻足观看。 他沿着廊庑一路而行,穿过一道垂花门、一扇月门方是来到了后院。 徐言环目四望,只见院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移步换景,不胜美哉。便是比之那些享天下美誉的江南名园也是丝毫不遑多让。 啧啧,怪不得人人都想考科举做大官,权势地位对生活质量的提高也太大了啊。 “徐公子请自便。” 那公人将徐言带到便退下了。 徐言定睛瞧去,朱纨正坐在十数步外的一座亭子里读书。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一振袍服阔步朝其走去。 行至亭中,徐言冲朱纨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抚台大人。” 见徐言来了,朱纨放下手中书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徐小友啊,县试临近,你不在家中读书怎么来杭州府了?” “回禀抚台大人,晚生此来杭州是为救人。” 徐言也不藏掖,径直点出了来意。 “哦?” 朱纨显然有些惊讶,右手向下压了压道:“坐下来说罢。” 在尊长面前徐言岂敢放肆,他虽是坐下,但只一半屁股挨着石凳腰杆笔挺,双手放于膝间。 徐言早有腹稿,见朱纨发问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叙说了一遍。 当然,略微添油加醋了一番。 朱纨听罢不由得蹙眉。 “你是说提督织造太监孙庆诬陷你外祖贪污工部拨银?” “正是。” 事到如今,徐言也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了。 “实不相瞒,晚生方才来的路上还看到织造衙门外围了不少机户机匠,正为晚生外祖鸣冤呢。” 朱纨轻叩了叩手指,继而捋须说道:“这事本抚知道了,你且稍安勿躁。若你外租是被冤枉的,本抚定会还其清白。” 对朱纨的人品徐言是十分有信心的,见他这么说心中不由得大喜。 “多谢抚台大人!” 二人正自聊着,突然有公人前来急报。 “禀告巡抚大人,织造衙门那里出事了!” 朱纨闻言直是一惊:“出什么事了?” “回巡抚大人的话,织造衙门前一众机户机匠聚众请愿,惹恼了孙公。孙公遂下令驱赶,孰料却失手打死了人。” “岂有此理!” 饶是朱纨极有涵养也是被气得怒拍石桌。 良久他才平复下心头怒意,追问道:“钱塘县衙、杭州府衙那边怎么说?” “事情牵扯到织造衙门,两位大人怕是也不敢过问。苦主这才前来巡抚衙门前鸣冤。” 朱纨是进士出身,历官景州知州、开州知州、南京刑部员外郎、四川兵备前使、广东左布政使、右副都御使,可谓是一等一的清流。 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对阉人是看不起的。若是相安无事还好,像孙太监今日这般命手下打死百姓,却是触及了朱纨的底线。 “他们不敢管,本抚来管!” ...... ...... ps:新书期急需推荐票啊,拜谢诸君了! 第十四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巡抚升堂亲审民间案件,这在大明朝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就说这次闹出的命案,最应该负责审理的应该是钱塘县衙、杭州府衙。偏偏这两位杭州城父母官忌惮提督织造太监孙庆的背景,选择明哲保身做缩头乌龟。 照理说再往上还有布政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可朱纨不打算再等了。他任浙江巡抚虽然不过一月左右,但亲眼见到孙庆许多跋扈的行径。 为了顾全大局,一般的事情也就忍了。可这次孙庆指使门下走狗草菅人命,若是他仍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怎对得起圣上对他的信任,怎对得起他头上的这顶乌纱,怎对得起浙江承宣布政司五百万余百姓? 官场积弊不是一日能够革除的,但总要有人去做。若是人人都畏缩不前,那便真的是见不到希望了。 何况这次矛盾皆是指向宦官。大明的官员可能嘴上不说,但骨子里对宦官都是鄙夷不齿的。 朱纨不求浙江官员能够和他一起联名弹劾孙庆,只要他们不掣肘拖自己后腿就行了。 却说朱纨换了官服坐定,传苦主上堂。 片刻之后,三名鸣冤苦主被带上了堂,对朱纨纳头便拜。 他们不过是寻常的织工、机户、机匠,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织造衙门的督工,此番见到堂堂巡抚皆是吓得瑟瑟发抖。 “堂下之人且抬起头来。” 朱纨一声令下,这三名苦主方是将头抬起。只见他们面上或多或少都有被鞭子抽打过的血痕,十分可怖。 “尔等状告的可是提督织造太监孙庆?” “回禀大老爷,我们告的就是那个老阉货。” 一个年纪稍长的织工壮着胆子说道:“今日一早,我们兄弟四人和其他织工、机户一起来到织造衙门外请愿,请求将含冤下狱的陈员外释放。陈员外为人仁厚,从不拖欠大伙儿的月钱。逢年过节,他还会命人给大伙儿发一些鱼干、肉脯。这样好心肠的人怎么可能贪污?今年之所以大伙儿交不上绸子不是因为陈员外把朝廷拨下的银钱吞了,而是因为浙江闹倭患,蚕农没有心思养蚕。这不养蚕哪儿来的丝?没有丝怎么可能织造出来绸子?如此浅显的道理那老阉货偏偏不明白,我们不过是在衙门外请愿,把这个道理讲给他听。谁知这厮根本不听,还命手下恶仆出手伤人。我三弟便是被活活打死的。求大老爷给草民做主啊。” 其余二人也纷纷哭声叩首:“求求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朱纨听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 这孙庆先是诬陷陈员外贪污,再是指使恶仆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杀人。如此肆无忌惮、跋扈威风,倒是颇有几分前朝八虎的影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宦官当道,清流遭排挤的正德朝了。 当今天子登基伊始便看出了宦官乱政的弊病,对各地镇守太监进行大量裁撤。虽然像杭州提督织造太监这样的职位得到了保留,权力却被大大削减。 如今孙庆这厮认不清形势,不仅不会夹着尾巴做人,还构陷忠良草菅人命,当真是自寻死路。 “死者遗体何在?” “回大老爷的话,我三弟的遗体就在堂外用草席裹着......” 朱纨当即传令,命仵作前去查验。 等候的工夫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一旁的文书挥笔疾书将其一一记了下来。 待仵作查验完毕将结果汇报于他,朱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尔等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抚定会为你们做主。” 得到朱纨的保证,三名织工纷纷朝朱纨拜谢。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若犯事的是寻常浙江官员,他可以直接上疏弹劾。若涉事官员是五品之下,他甚至可以直接命人拿下。 但偏偏孙庆这样的宦官有些麻烦。 在大明,宦官体系和文官体系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两者之间虽然在日常可能会有些许业务的交叉,但本质上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也就是说虽然朱纨可以弹劾孙庆,却没有裁决权,最多只能限制孙庆的自由。在天子看到奏疏降下圣旨之前,他没有权利处置孙庆。 哪怕孙庆的风评极差,哪怕孙庆已经激起了民怨。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有些可悲的事情。而且他上奏的奏疏在圣上看到之前,肯定会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 这孙庆若是在内廷有人,司礼监会不会表态也是个问题。 不过他不想再有这许多顾虑了。 新官上任,所有人都盯着他朱纨在看。所谓上行下效,若他朱纨表现的圆滑世故,那么一应官员肯定会争相效仿,浙江官场就会变得乌烟瘴气。只有他刚直不阿,守住底线,底下的官员才可能做些实事。 眼下东南形势严峻,倭寇、佛郎机海盗轮番肆虐。若是浙江官场内部不能一条心,怎么可能扫平群寇? 故而朱纨必须狠下心来剔除孙庆这样的毒瘤,既是做给浙江的百姓看,也是做给文武官员看。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 ...... 陈府。 徐言刚回来不久,他的外公陈翰便被知府衙门的人送了回来。 徐言心道这一定是朱纨发了话,不然这位圆滑的马知府是不可能这么痛快的放人的。 不论如何,外公能回来就是好事。 陈宗之听闻父亲回来了,激动的痛哭失声。 见父亲身子消瘦了不少,他更是极为自责。 “都是儿子没用,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在狱中受苦。若不是秋哥儿去找了抚台大人,怕是父亲还身陷囹圄之中呢。” 陈老爷子白了陈宗之一眼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陈宗之连忙揉了揉眼睛。 陈翰继而转向徐言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的点了点头:“秋哥都长这么高了...能和巡抚大人搭上话,有出息了啊。” 徐言连忙道:“外公过奖了。” 徐怀远在一旁笑道:“老泰山吉人自有天相,此事之后定是否极泰来。” ...... ...... 第十五章 绪山先生 却说陈宗之命仆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在花厅摆下家宴庆祝陈老爷子平安归来。 陈翰端起酒杯酌了一口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得摇头叹道:“老夫自打搭上皇商这条线,便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这些年来老夫自问无愧于心,却不曾想被阉人构陷沦为替罪羔羊。若非秋哥及时出手相救,怕是要冤死在狱中。” 陈家在杭州可算是一顶一的豪商,饶是如此得罪了提督织造太监须臾间便有家破人亡的危险。这对陈翰的触动实在是太大了。 陈翰看了一眼陈宗之,摇了摇头又转向徐言道:“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外公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若家中无人做官,便是赚取再多金银也不安稳。你舅舅不成器,读书是没指望了。秋哥你年岁尚小,又聪慧过人,一定要多花心思在举业上。” “孙儿谨遵外公教诲。” 陈老爷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言除了称是还能如何? “以德啊,这几日芸娘那边一定很忧心。既然老夫这里已经没事了,你便赶快回宁波吧。” 提点完徐言,陈老爷子又转向女婿念叨了起来。 “老泰山所言极是。” 徐怀远连忙应道:“今日怕是来不及了,明日一早我便带秋哥回去,给芸娘报个平安。” “哎,你回去保平安就行了,秋哥且留下。” 徐怀远愣了一愣,苦笑道:“老泰山说笑了,县试邻近,秋哥还是早些回去温书为好。” 见女婿竟然敢顶嘴,陈老爷子不乐意了,撇着嘴道:“就是因为县试邻近,秋哥才应该留下来。宁波府有什么大儒?别再把秋哥给带偏了!实话告诉你吧,老夫与大儒绪山先生的关系极好,秋哥留在杭州可以拜在绪山先生门下读书,这对他是大有裨益的。这件事老夫就做主了,反正杭州和宁波离得近,等县试临跟前再放秋哥回去。” “老泰山,可秋哥若是留在杭州......” 见女婿还敢接话,陈翰哼了一声道:“以德啊,难道你是怕老夫饿着你儿子不成?你别忘了,他可是老夫的亲外孙!” 徐怀远这下哪里还敢反对,连忙应道:“既如此,便劳烦老泰山了。”说罢转向徐言瞪了一眼道:“还不快谢过你外公。” 轮不到自己发声就被强行留了下来,徐言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孙儿谢过外公。” “哈哈,好外孙。绪山先生可是阳明先生的得意门生,你呀就跟着绪山先生好好学,将来一定能够中举登科光耀门楣。” 听到这里徐言可着实吓了一跳。 阳明先生王守仁?这绪山先生是王阳明的弟子? “敢问外公这绪山先生当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 “这还能有假?正德十六年阳明先生回余姚省亲,当时绪山先生便拜在他门下。” 陈翰捋须笑道。 “这绪山先生可是姓钱啊?” “是啊。” 徐言恍然大悟。 他前世就十分推崇王守仁,曾经专门研究过阳明心学,故而对王守仁的弟子也有过一些了解。在他印象中,王守仁的弟子钱德洪也是余姚人。徐言只知道钱德洪的字是洪甫,那么绪山应该就是他的号罢。 “想必这位绪山先生就是钱洪甫钱先生了。” “确是钱洪甫先生。咦,乖外孙,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翰一脸狐疑的盯着徐言,就像看待妖孽一般。 也难怪陈老爷子惊讶。毕竟以徐言的年纪,能够熟读四书五经就不错了,哪里有额外精力关注这些事情。 “额,孙儿也是略有耳闻。” 徐言当然也清楚这个认知有些超出他的年龄,想要敷衍过去。 好在陈老爷子没有追问,而是悠悠说道:“绪山先生嘉靖十一年得中进士,官运也算亨通,一路做到刑部郎中,却在嘉靖二十年因为郭勋案下狱。后虽被好友营救出狱却被削职为民。自打那时起,续山先生便断了做官的心思,返回浙江讲学。谈起阳明心学,世人只知道绍兴稽山书院。却不知杭州孤山书院。要说起来,绪山先生乃是阳明先生的亲传弟子,这孤山书院也该算是正统传承了。” 见外公说的吐沫横飞,好不快哉,徐言实在不忍心打断。等到老爷子端起酒杯润起嗓子,他才试探着问道:“这孤山书院与外公可有关系?” 陈老爷子似乎等得就是这句话,眯着眼睛笑道:“乖孙儿,孤山书院就是外公我出资修建的啊。非但如此,绪山先生和书院弟子的吃穿用度都是陈家负责供给。” 啧啧,果不其然。 以陈老爷子的家财要想资助一家书院自然不在话下。怪不得外公说他与绪山先生的关系极好,大包大揽的要自己拜在绪山先生门下读书...... 虽然徐言的脸皮薄,但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傻子才会拒绝。 阳明先生既已去世,他的亲传弟子便是阳明心学的集大成者。有这样一位大儒给自己开小灶,实乃一大幸事。 “外公高义!” 徐言不着痕迹的送上一记马屁,拍的陈老爷子是十分舒坦。 “乖孙儿啊,你可得跟着绪山先生好好学,切莫丢了外公的人。” 陈老爷子捋须笑道。 “外公放心,孙儿一定用心求学,不负外公殷殷期盼。” 徐言拍着胸脯保证道。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浙江巡抚朱纨写好弹劾提督织造太监孙庆的奏疏后命人加急送往京师。 在奏疏中他列举了孙庆在任期间的十条罪状,可谓是字字见血。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罪名便是孙庆草菅人命,败坏天子名声。 其他的皇帝陛下或许可以忍,但这一条是绝不可能忍的。 毕竟天子是不可能有错的,那错的只能是孙庆这种惹起民怨的太监。 事情闹到如今的地步,孙庆已是必死无疑。 但在圣旨降下之前朱纨还是不能处置孙庆的,只得命亲卫将织造衙门团团围住,防止其逃脱。 ...... ...... 第十六章 孤山不孤 翌日一早送别父亲后,徐言便在外公陈翰、舅舅陈宗之的陪伴下前往孤山拜师。 对于孤山徐言当然不陌生。前世他曾经在杭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孤山也算是西湖周边徐言最喜欢的僻静之地。严格来说,孤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小岛。 早在唐宋时期孤山景色便已是名满天下。 唐代的孤山寺,南宋的西太乙宫皆是一时盛景。但若是提起孤山,人们最先想到的恐怕还是林和靖。 林和靖是北宋隐逸诗人,性格孤傲。他云游江南后最终选择定居在西湖孤山,植梅养鹤,不仕不娶,留下了梅妻鹤子的美誉。 历朝历代文人隐士着实不少,但大多是沽名钓誉,像林和靖这般真性情的隐士真是不多见。 徐言对林和靖是颇为推崇欣赏的,前世也曾专门去孤山拜谒过。 此次再访孤山,心境却是大为不同。 毕竟他此番来到孤山是为求学,绪山先生乃是王阳明的亲传弟子,有如此大儒指点对徐言时文水平的提高绝对是大有帮助的。 西湖在杭州城西,孤山位于西湖里湖与外湖之间,西接西泠桥,东连白堤。 徐言与外公、舅舅出城后沿着白堤一路前行,见白堤两岸垂柳摇曳,水波潋滟心情自是大好,随口吟道:“四面空波卷笑声,湖光今日最分明。舟人莫定游何处,但望鸳鸯睡处行。” 陈宗之虽然未曾出仕,但毕竟也是读过书的。见外甥吟出这么一首诗来不由得赞叹道:“秋哥这诗作的也是应景,听来让人生出一股苍茫之感。” 陈老爷子听了直翻白眼:“你这臭棋篓子就别在这里评棋了。老夫这乖孙儿将来可是要出仕做官的,文才诗意岂是你能领会的?” 见父亲如此偏心,陈宗之有些幽怨的将目光从外甥身上挪开,努了努嘴小声嘟囔着:“不评就不评。” 却是不知行了多久,祖孙一行人终是来到孤山前。 只见正北面的山崖上镌刻着朱红色的两个大字--“孤山”,相传这是南宋人的手笔。 孤山虽然不高,但山间花木繁茂,清秀雅丽。远远这般望去,颇有些造化钟神秀的意味。 “这等秀丽之地确实适合潜心求学。” 见外孙如是说,陈老爷子得意的点了点头。 “刚开始建书院的时候,绪山先生觉得还是建的隐匿一些。前山太躁,我们商议了一番,便建在后山了。” 说罢陈老爷子背负双手一马当先的走在了前面。 祖孙一行人拾阶而上,山间花木繁茂,又有溪水潺潺,直叫人心旷神怡。 孤山并不高,不多时的工夫他们便爬到山顶。 陈老爷子凭栏远眺,悠悠然道:“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白乐天这诗就得登到山顶的时候品才有味。乖孙儿,你说是不是啊?” 徐言笑道:“外公说的极是。” 陈老爷子心情大好,朝前面点了点道:“书院建在南麓,顺着这条石板小径走过去便是。” 相较于北山,孤山南麓更为秀丽。 快行至山脚,一处雅致的园子便映入眼帘。 园子前立有一块巨石,上书孤山书院四字。如此洒脱不羁,倒也符合孤山意境。 祖孙一行人先后进入园子,只见四周亭台楼阁、溪潭花草应有尽有,便是比之苏州那些有名的园子也不遑多让。 啧啧,在这里读书可真是享受啊。 不得不说,外公的品味确实很高。 “乖孙儿啊,你看绪山先生就在那里钓鱼呢。” 徐言顺着外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老者便坐在十几步外的亭子里,背对着他钓鱼。 这老者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青鞋大带,神色悠然。 徐言心道此人定是钱德洪了。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番袍服,上前几步冲老者行礼道:“晚生徐言拜见绪山先生。” 谁料钱德洪将左手抬了抬道:“嘘,莫要惊了老夫的鱼。” 徐言略作思忖吟诵道: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了然光可烛。” 钱德洪听到这里当即放下手中鱼竿,转过身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言,捋着胡须缓声道:“你这后生年纪轻轻,拍马屁的功夫倒是熟稔。” 徐言连忙道:“晚生令绪山先生见笑了。方才吟诵苏子瞻的诗,虽是借花献佛,但却是晚生真切所想。在晚生心目中,绪山先生便是像林先生一般的隐士高人。” 钱德洪摇了摇头道:“这前面几句倒也算能搭上,可这最后一句吟来...难道你真的梦到过老夫吗?” 徐言的脸皮那可是相当厚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绪山先生有所不知,晚生仰慕绪山先生已久,虽未与先生谋面,却总在熟睡梦中与先生相遇。每每与先生神交之后,许多疑惑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晚上想要当面向先生道谢,一番打听得知先生在孤山隐居,这便连忙从宁波赶来。” 他这话钱德洪自然是不信的,见陈翰就在不远处便捋须笑道:“翰墨兄,你这是闹得哪出啊。” 陈老爷子上前几步笑着解释道:“让洪甫见笑了,这是某的外孙徐言,他仰慕您的名声非要来拜您为师。某实在挨不过他的软磨硬泡,便带他来了。” 钱德洪唔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 “既是翰墨兄的孙儿,想必自是不凡。” 钱德洪顿了一顿,继而话锋一转:“不过翰墨兄应该也知道,我收徒有收徒的规矩。令孙虽然才思敏捷,但要想拜在我门下也得通过考校。” 陈老爷子心中虽然不爽,面上却满是笑意:“这是自然,不能因为这小子坏了规矩。” 徐言顺着话头儿接道:“请绪山先生考校。” 见徐言倒也是知礼,钱德洪微微颔首。 他捻着胡须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既然你方才提到了和靖先生,不若便作诗一首缅怀一下和靖先生吧。” ...... ...... 第十七章 偏科生 徐言听罢不由得大喜。 若是考校时文他或许还有些忐忑,但要论作诗嘛却是难不倒他这个穿越客。 少年当即拱手礼道:“如此晚生便献丑了。” 他闭目凝思了片刻,单手负在身后踱起步子。 踱了十数步,方是缓缓吟道: “藏书湖上屋三间,松映轩窗竹映关。 引鹤过桥看雪去,送僧归寺带云还。 轻红荔子家千里,疏影梅花一水湾。 和靖高风今已远,后人犹得住孤山。” 钱德洪听得入神,徐言吟罢仍是口中念念有词。 良久,他方是怅然喟叹道:“好一句和靖高风今已远,后人犹得住孤山!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作出如此意境的诗,真是难能可贵。” 徐言的这首诗是真真切切触碰到他的心绪了。 钱德洪罢官后在江南各地讲学,最终隐居孤山就是因为钦佩林和靖,想要过这种闲散的生活。 徐言在一首诗中将松、竹、鹤、梅等能够代表林和靖的意象全部囊括,并在最后一句表达出对林和靖的无比怀念。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将一首命题诗作的如此完美,不说是绝世天才,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钱德洪是进士出身,骨子里自然是极为自傲的。 加之他又是王阳明的亲传弟子,为了保证心学的传承,在收徒这件事上设的门槛很高。 故而虽然孤山书院已经创立一年有余,他一共只收了五名学生。 此时此刻他被徐言的才华所感动,起了收徒的念头。 “你若真想跟着老夫进学,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有一点老夫要说在前面。” “绪山先生请讲。” 徐言强压下心中的喜悦,恭敬道。 “老夫传道授业,不似官学那般循规蹈矩。你可能接受?” 钱德洪静静的看着徐言,等着他的答复。 这话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年轻人读书基本都是奔着考科举得功名,读的无外乎是四书五经。他当然也会讲授这些东西,但绝不会为了讲而讲。换言之,他在等徐言选择。若是为了单纯的考取功名,走官学套路学习儒家经典更为合适。若是拜他为师,则可能在某一领域有极大的突破。 出乎钱德洪的意料,徐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他行了拜师礼。 “学生徐言拜见恩师。” 还不待钱德洪反应,徐言便将拜师茶双手奉上:“恩师在上,请用茶。” 这小子,简直是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钱德洪微微颔首,从徐言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起来吧。” “谢恩师。” 徐言当然不傻,有这样一位大儒做老师好过十个八个普通的老师。即便钱德洪教授的方法可能个性化一点,他也可以接受。眼下他更需要的是思路的拓展。 这场景自然是陈老爷子最愿意看到的,他捋着胡须笑道:“洪甫啊,既如此,我这外孙便拜托给你了。” ...... ...... 外公和舅舅走后,徐言便正式跟着钱德洪求学。 在徐言之前,钱德洪已经收了五名学生。 从十岁出头刚刚开蒙的稚童到四十余岁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年龄跨度可谓极大。 徐言发现钱德洪教授他们的方式也不尽相同,用因材施教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 当然徐言眼下最需要提高的就是作八股文的水平,毕竟原先那个小子写文章的水平最多能算中等。他要想短期内获得突破,只能从破题思路行文逻辑上下功夫了。 而这当然需要高人指点。 经过徐言的一番暗示,钱德洪也算是明白了这个新晋学生的意思。 于是乎他出了一道题,准备摸摸徐言的底。 题目嘛很经典:百姓足,孰与不足。 这道题出自论语。说它经典嘛是因为一代名臣王鏊王济之作过一篇堪称范本的八股文。 只要是全一点的时文选集册子都会把这篇文章加进去。钱德洪理所当然的认为徐言也看过。 这照葫芦画瓢嘛虽说没什么新意,但写出的文章肯定不会太差。钱德洪的目的就是看徐言的基本功。 可惜...徐言真的没看过这篇文章啊! 他在后世是明史教授,虽说文史不分家,但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徐言虽然也会翻看一些八股文,但真的没有看过这篇王鏊的文章。至于他灵魂的宿主徐小郎君嘛自然也没看过,这也很符合他地主家傻儿子的伟岸形象。 但如今老师把题目都已经出了,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于是乎,徐小郎君在经过短暂的审题后开始书写人生中第一篇八股文。 至于作的怎么样嘛...那便可想而知了。 等到徐言把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文章交到老师手上时,钱德洪的脸色瞬时黑了。 不因为别的,徐言的字实在是太丑了! 且不去看这文章写得如何,光是这么丑的字就让钱德洪愤怒不已。 字可是读书人的脸面啊! 即便往功利的说,字也是加分项啊。 诚然为了防止徇私舞弊,本朝科举承前制行“糊名易书”之法,但也只是在乡试、会试、殿试这样等级的考试中设置弥封官、誊录官。像县试、府试、院试这样的小考是不糊名易书的。 在钱德洪看来,就凭这么烂的字,徐言在小三试就被刷掉了,根本撑不到乡试。 见老师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徐言一脸茫然,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前世没怎么好好练过毛笔字,能写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却见钱德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过了良久在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才敢硬着头皮去看徐言写的文章。 这一看嘛,就更气了... 这文章写的怎么如此...如此不堪! 钱德洪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如此有诗才的少年,写文章的水平会这么差。 这是严重的偏科啊! 一想到他一世英名却稀里糊涂收了这样一个学生,钱德洪只觉得哭笑不得。 ...... ...... ps:真诚的求一波推荐票啊,老坤还等着拿推荐票去给徐言买字帖练字呢~ 第十八章 钱氏补习班 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钱德洪既已收了徐言这个学生,便是生米煮成熟饭,自然要对徐言负责到底。 不然若是传将出去,他的学生时文水平堪忧,到底丢的还是他这个为人师的脸面。 于是乎钱德洪准备给徐言开开小灶,远的且不说,先让他能够稳稳通过县试这一关,解了这燃眉之急。 钱德洪本身是进士出身,写文章的水准自然是不差的。为了让徐言领会八股文的精髓,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思,言传身教亲自写了几篇文章,给徐言手把手讲解。 如何破题,如何承题...最细微的地方钱德洪都不会放过。 令他略感欣慰的是徐言听得很认真,还会间或记录些要点。 恩,孺子可教也。 每讲授完一篇文章,钱德洪都会命徐言作一篇类似的。这当然不是为了押题,而是为了培养徐言写文章的感觉。 换句话说八股文讲究的是一定形式下的发散。徐言诚然很有想法,但往往有时太有想法也不是什么好事。钱德洪现在要改变的就是徐言写文章过于发散的臭毛病。 只是习惯一旦养成要想改变绝非易事,徐言最初写好的几篇文章仍然不能令钱德洪满意。但钱德洪不打算放弃,在他看来这是因为徐言写的还不够多,练得还不够多。 可怜徐言陷入题海战中,每日不是在写文章就是在准备写文章,着实有些无趣。 不过为了县试能够获得一个好的成绩,钱德洪的特训他还是会全力配合的。 当然考虑到一直写文章有些枯燥,钱德洪还给徐言安排了放松环节--练字。 科举考的是文章,不是书法,所以参试考生一律用的是楷书。 徐言的楷书实在是有些差,钱德洪也明白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不可能令徐言的字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但他至少要让徐言写出的文章一眼看去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这已经是最底线的要求了。 这样算下来,徐言一天至少要花七八个时辰在写文章、练字上。刨去吃饭喝水如厕的时间,只剩下三个时辰睡觉。 一下从富家闲散公子到备考苦逼书生,这生活状态的转变着实有些大。 可为了科举大业,徐言也只能咬咬牙忍了。 自己选的路,便是含着泪也要走完! 当然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远方暂时是无法去了,但徐言可以作诗啊。 利用有限的休息时间放放风作作诗,附庸一下风雅,顺便得钱德洪几句赞赏。 徐小郎君发现每当他吟诗作词的时候,恩师望向他的眼神中都透露出一丝得意。这是他在写文章的时候绝对看不到的! 他甚至怀疑这样一直下去自己有可能被搞得得了癔症。 哎,当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 古人诚不欺我!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是徐言每日生活的真实写照。 恩师的特训强度实在是高,一连十数日熬下来徐言的身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最可怕的是恩师还限制他的饮食,说是怕他吃的多了嗜睡影响读书状态! 瞧一瞧,看一看呐,这像是为人师表说的话吗! 他今年刚刚十五,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说的矫情一些,他还是个孩子啊! 若是饿出个好歹来,他的爹娘该多伤心啊! 在徐言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下,钱老先生终于妥协,答应给徐言加一顿夜宵。 一开始徐言还以为是恩师良心发现,结果他发现钱老先生可是每晚必吃夜宵的。 一碗香味扑面的云吞面,一碟炸的金黄酥脆的花生米,再加上一壶上好的金华黄酒,构成钱老爷子的夜宵套餐。 徐言虽然馋的直流口水,但也只能吃到半碗云吞面。 呜呼哀哉,如此这般差别对待,找谁说理去啊。 每每这个时候,钱老先生就会夹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一边有滋有味的咀嚼一边笑道:“乖徒儿,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啊。人只有在保持饥渴感的情况下才能有拼搏的欲望。等你县试通过后,你会感谢为师的。” 每次听到这句话,徐言都差点背过气去。 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一切为了科举,为了科举! ...... ......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转瞬便已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却不能与家人团聚,徐言的心在滴血啊。 好在钱德洪“良心发现”,在给徐言的夜宵中加了两块月饼。 徐言已是多日没有吃过小食了,吃到豆沙馅的月饼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望着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徐言忍不住吟道:“城西日暮泊行船,起向长桥见月圆。渐上远烟浮草际,忽依高阁堕檐前。” 钱德洪正在夹花生米吃,听徐言突然吟诗,直是噎住了。 “咳咳!”连着灌了好几口金华黄酒才把卡住的花生顺下喉咙,钱老爷子没好气的瞪了徐言一眼。 “我说乖徒儿啊,你要作诗也不是不可,能不能提前跟为师说一声啊,这样为师心里也好有个准备。不然这么猝不及防的,谁顶得住啊!” “恩师,是学生作的诗不好吗?” 徐言明知故问道。 钱德洪翻了翻白眼道:“油嘴滑舌!你也就诗作的还像些样子了。” 他稍顿了顿,又酌了一口黄酒感慨道:“明日你便要回宁波了,这一个月来为师见你勤学苦读,学业渐精颇是欣慰。但你回宁波后切不可放松自己,直到县试前都要按照为师的要求每日练习文章啊。” 见恩师这么说,徐言颇是有些感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一个月和钱老先生朝夕相处下来,徐言还是学到很多东西的。 “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以举业为重。您老也要多注意身体,酒这东西还是少喝一些吧。” 钱德洪捋须笑道:“乖徒儿啊,你也知道为师无酒不欢。宁波府的金波酒盛名在外,为师却一直没有品尝过。等你考罢县试得了空,再来杭州的时候一定要多给为师带上几坛解解馋!” ...... ...... 第十九章 孙庆被拿 不得不说和钱老先生相处的这一个月是徐言来到大明后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在孤山书院,每日读书练字写文章,痛并快乐着。 一番狂风暴雨的特训下来,徐言自我感觉八股文水平肉眼可见的速度见涨。 最关键的是,他的字终于能看了...... 以至于要跟恩师道别的时候他的心中十分不舍。 好在钱老先生看的比较开,连推带赶的把徐言送出书院,还扬言县试考的不好就不要回来见他了。 这真是...不给人退路啊。 与钱老先生道别后,徐言便返回陈府准备收拾收拾带着双喜返回宁波。 他刚一进府,便见人人面上都带着喜悦的神情,不禁狐疑道这是咋了,难不成是在办亲事? 好不容易寻到双喜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朝廷从京师派来了锦衣卫,把提督织造太监孙庆逮拿进京问罪了。 徐言这才恍然大悟。 细算一算,一个月的时间也够杭州到京师一个来回了。 只不过嘉靖帝这么果断的下旨命锦衣卫拿人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这位大明天子真如史书中刻画的那样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孙庆错就错在以皇帝心腹的身份打死了人,侮了皇帝声望。 皇帝肯定不能有错,那锅只能太监来背了。 当然,浙江巡抚朱纨在其中肯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然嘉靖帝不可能这么快的下旨。 对这个结果徐言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其实他一开始只是希望能够救出外公,谁曾想这个孙庆跋扈惯了,纵容手下伤人性命。 以朱纨之刚直是不可能忍得了的。根本不需要徐言多费唇舌,这位巡抚大人自会弹劾孙庆。 嘉靖帝本就对宦官极为提防,宫中的太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逾越分毫。 可想而知,当嘉靖帝得知他派去监督杭州织造的太监如此跋扈时会有多么愤怒。 得知外甥回来了,陈宗之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赶了过来。 “秋哥啊,你可知那老阉货已经被逮拿至京师了。我陈家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徐言笑道:“舅舅,我都已经知道了。这孙庆为恶多端,咎由自取。圣上英明,自然不会容许他这般为害百姓。” 陈宗之大笑道:“这次啊多亏了你,我们陈家欠你一个人情。” 徐言连忙摆手道:“都是一家人,舅舅这么说就真的见外了。” “唔,你这怎么突然回来了?绪山先生那里可是有吩咐?” “县试在即,我不能再待在杭州了。要提前几日回宁波,做好备考准备。” 徐言解释道。 “原来如此。”陈宗之点了点头道:“今日时日已是不早,你便是租到船也赶不回去,不如等明日一早再启程吧?” 徐言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既如此,老爷子一会去灵隐寺还愿,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虽然对许愿还愿这种事情实在提不起兴趣,但既然是舅舅相邀徐言不好拒绝只得应下。 ...... ...... 灵隐寺初建于晋成帝咸和元年,唐宋时便极为繁盛。 元代的时候灵隐寺因为一场意外被毁,如今的灵隐寺是本朝洪武年间重新修建的。 因是千年古刹,灵隐寺的香火一直很旺。 外公信佛徐言是知道的,陈府中甚至专门修建了一座佛堂用于日常的拜佛许愿。 但他也是刚刚才从舅舅口中得知外公陈翰便是灵隐寺的供养人,每年光是香火钱就会捐出一万两。 灵隐寺对于供养人的态度肯定要比一般香客热情的多。 打踏入山门的那一刻,徐言便体会到了这一点。 由于刚刚下了一场雨,石板路十分湿滑。僧人们甚至铺好毯子防止陈老爷子一行人脚底打滑摔倒。 这服务实在是过于热情,让徐言不禁联想到后世的某火锅店。 虽然他本人并不信佛,但还是充分尊重外公的选择的。 既然外公要来还愿,他自然得奉陪。 山中清幽,又是雨后方晴,陈宗之心情大好吟诵道: “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 人在定中闻蟋蟀,鹤从栖处挂猕猴。 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 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 贾岛的诗确实很有意境,引得徐言也起了诗意。 “灵隐何年寺,青山向此开。 涧流元不断,峰石自飞来。 竹覆空王苑,花藏大士台。 冥探有玄度,莫遣夕阳催。” 信手拈来一首五言律诗,着实把陈宗之惊到了。 这外甥作诗的本领着实是强,他是真的有些酸了。 “哎呦,我的乖孙儿啊,你这一身本事羡煞人也。你舅舅要是能有你一半,外公便知足了。” 陈宗之委屈的嘟囔道:“爹,术业有专攻。儿子虽然读书不行,但经商在行啊。” 谁料陈老爷子一翻白眼道:“行个屁,还不是靠老子给你打下来的基业。行了,你在外面候着,让乖孙儿陪我进去还愿。” 徐言直是有些哭笑不得,冲舅舅点头致意,便随着外公步入了正殿。 老爷子还是很虔诚的,上好香后在蒲团前跪倒,双手合十闭目还愿。 虽然不知道外公还的是什么愿,但徐言还是有些感动。 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等到陈老爷子还完愿,徐言连忙上前把外公搀扶起来。 倒是陈翰悠悠说道:“乖孙儿啊,外公刚刚不但还了愿,又许了一个愿。你可知是什么啊?” “孙儿不知。” 徐言乖巧的说道。 “咳咳。你今年已经十五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外公啊刚刚许了愿,希望你能够早日娶妻成婚。” 稍顿了顿,陈老爷子捋须笑道:“外公心诚,许的愿很灵验的。” 闻听此言徐言直是被吓傻了。 外公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才十五,就到了成婚娶妻的年纪? 我读书少,您老可别骗我啊! ...... ...... ps:听说许愿这东西蛮灵的,那老坤便许下愿,进次新书榜前三。诸位看可好? 第二十章 返回宁波 催婚这件事,纵观古今中外都是一道令人头大的难题。 何况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明朝。 徐言除了顺着外公的话锋暂且应下还能如何? 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从灵隐寺回来后,徐言用过晚饭便回屋歇息了。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小书童双喜启程返回宁波。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按下这些且不表,却说徐小郎君返回宁波府定海县已是日暮时分。 赶在关闭城门前进入县城,徐言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地主家的傻儿子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又独自在杭州待了一个月,家里人肯定甚是挂念。 果不其然,当徐言返回家中后,老爹娘亲便急忙把他唤去。 徐怀远还保持着一定克制,徐陈氏却是一把将徐言搂入怀中,拍着徐言的脑袋道:“我儿瘦了,我儿瘦了啊...” 徐言有些尴尬道:“娘,您先放开孩儿行吗?” 徐陈氏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松开儿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你这孩子也真是,在杭州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给家里写一封信。” 徐言连忙赔罪道:“孩儿知错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徐陈氏拉着徐言的手在官帽椅前坐下,从小几上端起青花瓷碗,用勺子轻轻一挖送到徐言嘴边:“这是你最爱吃的冰酪,快吃一口去去暑气。” 徐言鼻子不禁一酸。 血浓于水,不管怎么说徐陈氏待他这个儿子是极好的。 冰酪入口,酸甜冰爽,周身上下确是清爽了不少。 “咳咳,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先好好休息一晚。过几日便是县试了,我儿定要发挥出最好的状态啊。” 一直不说话的徐怀远也发声了。他对待这个独子一直十分溺爱,因为徐言打小便不喜欢读书,他便也没有强求,心想着大不了养这小子一辈子,让他做个富家翁。 但自从徐言那次“败家”的捐粮开始,他发现这个孩子性情发生了极大改变。 儿子不但开始喜读书了,待人接物上也变得很得体,甚至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县尊、巡抚,平日里这些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皆对儿子称赞有加。 徐怀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不是望子成龙的呢? 徐言将来若是能够中举登科,那光耀的也是老徐家的门楣啊。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努力备考,不负父亲所望。” 徐言冲老爹拱了拱手恭敬答道。稍顿了顿,徐言转向徐陈氏道:“娘亲,朝廷下了旨意,提督织造太监孙庆已经被锦衣卫逮拿进京问罪,外公那里安全了。” 徐陈氏微微颔首,笑声道:“你外公早就派人送信来了。这次多亏了我儿啊。” “孩儿不过是顺水推舟,要说还是那孙庆嚣张跋扈自寻死路。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这次巡抚大人不收他,老天爷也会收他的。” “你这油嘴滑舌的!” 徐陈氏被逗乐了,手指在徐言额头点了一点,宠溺的“训斥”道。 “对了,你外公在信里面说,想给你说一门婚事。为娘觉得啊,吾儿也年纪不小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本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氛围,被徐陈氏一句话弄得寒意阵阵。 徐言怎么也没有想到外公还会下这一步妙棋,与母亲联手逼他就范。 “哎呀,娘亲我的头疾好像又犯了。我先回屋休息了。” 说罢徐言拔腿便跑。 见儿子的背影愈来愈远,徐陈氏摇了摇头叹声道:“这孩子。” 徐怀远咳嗽了一声道:“秋哥毕竟还小,依我看倒是不急于一时。” 徐陈氏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叫还小,我儿已经十五了。再说,只是叫他考虑考虑,又不是订婚,瞧把他给怕的。” 徐怀远苦笑道:“娘子...说的对。这事便交给娘子定夺好了。” ...... ...... 翌日一早,徐言便前往县衙操办县试相关手续。 对于参加县试人员的条件,朝廷做了非常明确的规定。 本县籍贯、身家清白、非倡优皂隶子弟、未居父母之丧。这些是基本的条件,只要有一条没有满足,就不能参加考试。 具备这些资格后需要五名考生互保,并且有一位秀才相公担保,县衙才接受报名。 这一应事宜徐言的老爹徐怀远早就安排妥当了。与徐言互保的其他四名考生都是徐言的远房亲戚,同族之人自然是信得过的。而给徐言作保的乃是定海县除官身外唯一的举人老爷方汝昌。 方老爷子曾经在江西吉安做过一任教谕,后来觉得无趣便索性辞官回乡。 方家和徐家一直关系不错,此次方老爷子给徐言作保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徐言来到县衙时,同族几人皆是已经到了。 他残存记忆中对这几人也算有些印象,除了一人与他年纪相仿外,其余几人皆是三十余岁,也算是屡败屡战的典范了。 徐言冲他们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因为时辰尚早,此刻县衙前排队办手续的考生不算太多。 差役扫了一眼,便将徐言等五人带了进去。 具体办手续是在县衙礼房,此前徐言虽然来过几次县衙但还真没有去过礼房。 县衙六房是仿照朝廷六部所设,六房各司其职。 吏、兵二房为前行,户、刑二房为中行,礼、工二房为后行。 徐言等人前去礼房的过程中自然穿过了其余诸房。 那差役把诸人带到了便径自离去。 其余几人显然已是很熟练的,拔腿便往礼房走,徐言只需要跟着就好。 这礼房基本就是县衙的微缩版。其头目称作书吏,手下曰贴书。具体人数没有定制,往往由县衙自己决定。 定海县不算大县,书吏、贴书的数量自然不多。 徐言抬头去瞧,只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案之后,其左右两侧各有三名贴书。 五人一齐冲礼房书吏拱手行礼,之后便是照例的问询环节了。 ...... ...... 第二十一章 报名备考 问询徐氏子弟的自然不是高高在上的礼房书吏,而是他手下的贴书。 问题嘛无外乎是家世背景、身高体貌云云。 毕竟科举是为了替朝廷选拔人才的,要做官自然不能只考察品学,外貌也是很重要的一项。 不然一方父母官却是个矮矬胖,即便穿着官袍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威仪可言。 向徐言问询的书吏年岁约莫二十,态度还算不错,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便将徐言的容貌特征记录下来贴在一块木制考牌上交给了徐言。 徐言谢过那贴书后翻看了一番那考牌,心道这就是大明朝的准考证了。 有了这考牌便算是完成了县试前的报名手续,可以正式参加县试了。 县试的开考时间是三日之后,算来已是八月下旬。 虽然比正常的开试时间晚了许多,但因为闹倭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考生也都理解。 况且今年是大比之年,再想考乡试已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即便这次县试晚上一些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报完名后徐言自然不打算在县衙久留,正打算拿着考牌离开,谁料却被身旁的一名徐氏族人喊住。 这人徐言是记得的,算辈分他应该是徐言的族兄,名徐椯。 徐椯虽然年逾三十却一直没有考中秀才,至今仍然是个童生的身份。 “族兄唤我何事?” “某没记错的话,秋哥这是第一次赴试吧?家父托我给你带句话: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秋哥你一定用心考,咱徐家能否出秀才就靠你了。” 徐言闻听此言不禁面色一红。这老徐家也太点背了吧,这么大家族竟然连一个秀才都没出过? 怪不得自己老爹得知他要潜心求学后那眼睛都直放光。 “族兄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徐言因为一首抗倭诗在定海县小有名气,令久久科场不得志的徐氏一族又燃起了希望。 看来这场县试已经不是徐言一家的事情了。 ...... ...... 大明的科举分为六级,县、府、院、乡、会、殿。 只有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考生才能获得秀才功名,否则只能称为童生。拥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才有资格参加县学、府学的额外选拔考试,通过的人能够参加乡试。乡试若是得中便是举人,可以参加来年的京师会试。会试得中称为贡士,贡士再进行殿试确定最终的名次。 也就是说徐言现在要参加的只是最为基础的入门试。 饶是如此,徐府上下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一切以徐言备考为优先。 徐陈氏甚至特地嘱咐厨房给徐言备下夜宵,让他夜里读书累了加加餐。 这下徐小郎君有些哭笑不得。 老娘啊老娘,您这是有些用力过猛了吧? 这明明是我去考试,怎么感觉您比我还紧张呢? 再者说了,考前不是应该放松为主吗? 不过联想到族叔的那句话,徐言也就能够理解了。 老徐家这么多年没出过一个秀才了,徐言是最年轻的一个,自然成为了“全村的希望”。 徐言除了安慰自己化压力为动力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 老实说在赶赴杭州,阴差阳错的拜入绪山先生门下之前,徐言对这次县试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但经过这一个月的特训,徐言确实能够体会到自己八股文水平的进步。 这样的水准考举人恐怕很难,但应付县试应该是足够了。 县试一般考四到五场,具体数目由知县来定。 第一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第五场为连复。 看起来很复杂繁琐,但真正重要的便是第一场。 第一场只要发挥好了,被县令认可就会直接通过,不用参加接下里的几场。 要是运气不好没有通过那就只能参加第二场初复,若是还没通过则要继续参加第三场,以此类推。 徐言当然是奔着一次通过的。考试这玩意跟打仗是一个道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考着考着也许你自己都没信心了。 县试不足为惧,但也不可轻视。 保持题感还是很重要的。 徐言考前准备每日作一篇文章,以此来热手。 却说这日徐言方是开写一篇四书题,双喜便端着夜宵进了屋。 “少爷,这是夫人特地命厨房准备的夜宵。有宁波汤圆,麻糍、红糖馒头......” 徐言唔了一声:“你放在这里就好。” 徐陈氏命人备下的这些菜都是宁波府特产,也都是徐言打小爱吃的。 可经过一次杭州之行,徐言发觉他竟然更喜欢吃云吞面了。 但府中厨子肯定是不会做的,便先吃了汤圆,麻糍解解馋罢。 徐言放下毛笔,端起碗来吹了吹,将一枚汤圆用勺子取了送入口中。 轻轻咀嚼,一阵香气溢满口腔,糯软滑香,就是那个味! 孟子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诚不欺我也! 待徐言大快朵颐吃完夜宵祭了五脏庙,方是满意的拍了拍肚子。 重新提笔自然要整理一番思绪。 这一个月徐言从恩师那里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审题一定要冷静,尤其是面对截搭题时一定不能落入陷阱之中。 细细审题之后徐言心中有了计较,拟了一个破题的角度便开始作文。 放在以前徐言有了思路后便是奋笔疾书,但经过恩师的敲打现在都是一笔一划的写字,确保文章的整洁。 用恩师的话说至少要让人能看得舒服,看的清爽。 不然即便是将来乡试、会试有誊录官,也一定会影响最终的名次。 写完文章后徐言又整体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经能够做到较为完整的把心中所想尽数化于纸上,一次到位而不需要修改。 看来一个多月的特训还是有用处的,天道酬勤啊! 写罢文章,徐言又看了看四书章句集注便准备歇息了。 保持手感固然重要,但充足的休息也必不可少。 ...... ...... ps:县试在即,大家不投一波推荐票票给徐小郎打打气~ 第二十二章 定海县试(上) 三日转瞬即逝。 约莫五更天,徐言便早早起床洗漱。 匆匆用过早饭便该出门赴考了。双喜早已将考篮准备好,十分忧伤的看着徐言。 “少爷啊,这还是你头一次这么早起床,真的不会困吗?” 徐言差点背过气去,翻了翻白眼道:“少爷我就这么不中用吗?” 心道一定是原先徐言留给小书童纨绔子弟的印象太深刻了。 “不是不是,我便那么一说。少爷你一定要努力啊!” 双喜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道。 定海县并不大,考生自然也不多。 徐府距离县试考点县学很近,走路便能到。 饶是徐言说自己去便行,小书童还是执拗的要跟着,说这是夫人的吩咐。 徐言直是有些无奈,苦笑道:“那我们出发吧。” 这还是徐言第一次去县学,作为官学只有获得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才有资格在里面进学。只不过如今官学式微,许多考中秀才的生员也最多每日点个卯,并不真的在其中学习。相较之下,民间书院是他们更愿意求学的地方。换言之,县学只是一块跳板。 等徐言来到县学前时发现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放眼望去其中既有十余岁的少年,也有不少已经而立不惑的老童生。 他大致数了数,参考的童生大概在几百人,远远不能和那些动辄两三千考生的大县相比。 考生少当然是好事,竞争对手少脱颖而出的机会就大,加之定海县文教不盛,徐言要想通过县试自然不难。 县试的主考官是县令,题目皆是其一人所出。徐言此前倒也搜集分析了几篇赵县令写的文章,想从中摸出其个人好恶。虽然未必一定准确,但多少有些帮助。 见人到的越来越多了,衙役们开始命考生分成几列排好,准备查验身份进入考场。 徐言从双喜手中接过考篮,轻声吩咐道:“你便先回去吧。” 徐言被分到第三列,与他的族兄徐椯恰巧分到了一起。 徐椯显得很兴奋,冲徐言挤了挤眉道:“秋哥虽然年纪轻轻,但看这泰然自若的样子想必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徐言淡淡道:“族兄说笑了。” 约莫过了片刻,终于开始放人了。 衙役们检查的很仔细,故而过了很久才轮到徐言。 县衙的衙役早就认识这徐小郎君了,对其态度自然极好。一番查验考篮后便把徐言放了进去。 在开考之前还有最后一个环节,就是赵县令训话。 训话内容自然没什么营养,无非劝学云云,但流程是一定要走的。 众考生耐着性子听完赵县令训话,总算可以准备考试了。 县学明伦堂是肯定容纳不下这么多考生一起考试的,故而衙役们早早就在县学之中搭建了简易的考棚。 这考棚自然不如屋宅舒服,但遮阳避风还是没问题的。 徐言按照衙役的指引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将考篮放下,笔墨砚台悉数取出。至于考卷早就被提前放置于几案之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公布试题了。 为了防止作弊,考题是不直接写在卷子上的。而是等众考生全部坐定后,由书吏写在木板上再举起来在考棚间走动公示。 第一道题是四书题,题目是道之以政。第二道是五经题,要求考生从易经、春秋、礼记、诗经、尚书中挑选一道。徐言的本经是诗经,自然挑的是诗经题。最后一道题目则是试帖诗,这玩意是徐言最擅长的。 他不紧不慢的先把三道题目抄在草稿上,然后深呼吸平复心情。 时间是足够的,但徐言准备给四书题留出最多的时间,因为这是决定考试成败的一题,可谓至关重要。 静心凝神,且来分析题目。 此题出自《论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意思很简单,以政事领导民众,是居上临下,虽是法制禁令,效果不能深入人心。 这当然有下句,下句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通过对比法治、礼治对比,肯定了礼治。主张以礼治为本,以法治为末。 在杭州时,绪山先生让徐言练得最多的就是破题。是以他如今对于题目的切入很有想法。 细细思忖片刻,徐言提笔写道:圣人论治,而辩其应于心迹焉。夫政刑可以暂约其民,此迹应礼可以渐洽其民,此心应也。知此可以论治矣。 简简单单两句话,将圣人讨论治国之道引到自己对于此事的看法,可谓精妙。 破题之后,接下来要写的便简单了,徐言酝酿一番,提笔挥毫一气呵成。 “想昔夫子之意,凡为治者,与其禁民为恶,不若教民为善。盖民不自知其恶,感而心乃愧焉。 尝试较之,政刑也者,所以禁民为恶之具也; 德礼(也者),所以教民为善之具也。 其初同开道之,其次同整齐之,而其究不同者。 有如道之者以政乎,齐之者以刑乎?曰惟是国家之科饬,而断行之,以此苛察为治体,以整顿为治功,期旦夕而考民也。为之民者将必苦其操切,习以规避,以其迹逃吾政刑之及,意伺吾政刑之弛,彼其兢兢焉有所不为也,姑以此为奉君上之事,而于其身心若其不相与然者,谓非耻之一念丧乎?盖上修政而下以其耳目承之,上修刑而下以其形骸承之,上下相羁束以成此治也。 有如道之者以德乎,齐之者以礼乎?曰惟是生民之受中潜修而昭锡之,以此表正为治体,以风励为治功,需岁月而观民心者也,为之民者将必乐其薰陶,渐自开悟,不甘与吾之德礼为二,且思与吾之德礼为一,彼其慈慈焉有所为也,直以此为吾身心之事,而于君上不当有烦焉者,孰非耻之一念生乎?盖上修德而下始知有其性,上修礼而下始知检其情,上下相夹恰以成此治也。 要之政示民以所不可有,德勋民以所固有; 刑治民于其所己著,礼防民于其所未形。 两者外遏之,故禁虽严而不入; 两者内触之,故教虽宽而自孚。 察察之治,不可以语淳淳之化,盖无耻有耻,心迹之判久矣。为治者审之。” ...... ...... 第二十三章 定海县试(下) 徐言这篇文章乍一看来是顺着圣人所言展开,细细去品却发现另辟蹊径。 他先指出“刑可以暂约其民”,“礼可以渐洽其民”,从而顺其自然的指出“与其禁民为恶,不若教民为善”的治国之道。 通观全文,上篇写“道之以政”“民免而无耻”;下篇写“道之以德”“有耻且格”。 思路清晰,针针见血。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徐言肯定是写不出这么完美的文章的。他或许有很多闪光点,但如何把这些闪光点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篇文章绝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而是要靠练习的。 只能说天道酬勤,徐言的魔鬼训练起到了效果。与他同赴县试的这些学子或许在死读书方面比他刻苦,但在有效的练习写文章并总结提升这方面却是差的远了。毕竟徐言有一代大儒绪山先生当老师开小灶,要是再悟不出东西来就太失败了。 写罢四书题,徐言放下笔来活动了一下手指。 虽然这篇文章不过几百字,但一口气写下来手指还是有些酸的。 约莫歇息了盏茶的工夫,徐言觉得调整的差不多了,便开始准备五经试题。 徐言的本经是《诗经》,题目是岂曰无衣。 题目出自《秦风·无衣》。 这题目徐言恰巧练过,自然是信手拈来。 提笔蘸墨,挥毫疾书,洋洋洒洒一篇文章便落于纸上。 徐言又通读了一遍,除却有几个字因为太激动写的有些写意外他还是很满意的。 最后一道题目就是试帖诗了。 明代试帖诗不是科举正式题目,乡试、会试等大考都不设此项。但县试、府试往往会用试帖诗代替一篇文章,毕竟地方级别阅卷全在父母官一人,全看文章的话县令知府要活活累死。 题目是:赋得天心水面。 试帖诗是命题作诗,首先要搞清楚题目出自哪里,不然即便诗作的再好也是无用功。 徐言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读诗品诗,对此句他自然不陌生。 赋得天心水面出自宋代大儒邵雍的《清夜吟》。 全诗为“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可以看出试帖诗题目取自邵雍诗的前两句。要依此作一首五言八韵诗。 作诗是徐言的强项,他稍作思忖便提笔写道: “夜月辉蓬岛,春风满液池。 天心昭朗澈,水面静涟漪。 溥博瞻如此,澄清念在兹。 玉衡悬自正,金鉴照无私。 消息先研易,文章孰悟诗。 虚明仙界回,飞跃化机随。 星采罗胸际,云光洗眼时。 慎修钦御论,至理圣人知。” 这首诗虽然意境上不如那些巅峰唐诗,但胜在工整合韵,试帖诗能作出这般已经是极好了。 三道题目作完,时间才过了一多半。 其余考生大多在奋笔疾书,而徐言已经无事可做了。 县试是不糊名誊录的,他在卷子上写好姓名,又通读了一遍文章和诗。 如此质量的卷子,在县试之中可以算是鹤立鸡群了。 徐言虽然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够获得案首,但通过县试应该没有任何疑问。 不想再浪费时间,徐言决定提前交卷。 这在县试之中是极为罕见的,毕竟考生们都希望抓住每一丝时间来润色文章,以求达到最好的效果博得县尊大人的青睐。 但罕见不代表不允许,只要考生决定提前交卷,小吏们也是会收卷的。 只是交卷之后考生便不能再继续留在考棚,必须立即离开县学。 徐言自然也不愿意在如此“汗臭”味聚集的地方久留,交了卷子便离开县学了。 第一场正场考完,徐言要做的便是等待。 不出意外他应该是直接通过,不需要考下一场了。 当然,徐言还是隐隐有些期待名次的。 却说徐言回到府中,可把徐怀远吓了一跳。 “我儿为何提前回来了啊,该不是遇到了不会的题目吧?哎,为父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即便是题目不会写,便是编也要编出一篇文章来把纸写满啊。” 徐怀远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把徐言逗乐了。 “爹,您怎么这么瞧不起儿子啊。就这几道简单题目如何难得倒儿子?无趣,无趣的很。不瞒爹,儿子只用了一半时间便把三道题目答完了!” “啊?” 徐怀远显然被吓到了:“我儿莫非头疾又犯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徐言一脸黑线的看着徐怀远,摊了摊手道:“爹,您难道就不能相信儿子一回吗?退一步说,您难道不能相信一回绪山先生吗?” 听到绪山先生,徐怀远心里才算有些底。 都说名师出高徒。绪山先生可是一代大儒,便是把三成学识教授给儿子,儿子也该能应付县试了吧。 “爹信你。”徐怀远拍了拍徐言的肩膀感慨道:“我儿终于要有出息了,爹欣慰啊。” ...... ...... 第一场县试总算结束了,知县赵若海面对着摆了一桌的考卷愁眉紧锁。 若这些考生把文章写的好些也就罢了,偏偏一篇比一篇差,有的甚至狗屁不通。 细细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浙江布政司文教兴盛,但那主要是因为杭州、绍兴等府读书人培养的好,好苗子一茬接一茬。 而宁波府的文教在整个浙江布政司中是垫底的。至于定海县,在宁波府中又是垫底的存在。如此想来也就难怪了。 赵若海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八股文的水平自然是没的说。 一开始他还能认认真真的通篇看下来,看了几十篇后已经心态崩溃了,恨不得自戳双目。 为了不再蹂躏自己,赵县令决定先看破题,破题写的差的一律打下去考第二场初复。 正当赵县令被搞得濒临绝望时,一篇文章让他眼前一亮。 “圣人论治,而辩其应于心迹焉。夫政刑可以暂约其民,此迹应礼可以渐洽其民,此心应也。知此可以论治矣。” 这破题,犀利啊! 赵县令当即起了兴趣,一口气将整篇文章读了下来,不禁赞叹道:“好文章,好文章啊!想不到我定海县还能有如此才俊。” 他这才想起去看考生的姓名,待看到徐言二字后方是感慨道:“徐以时啊徐以时,你果然没有令本县失望!” ...... ...... 第二十四章 县试案首 赵县令对徐言自然是极为看好的,不然也不会亲自给他赐字。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他变相收了徐言为学生。哪有做老师的不希望自己学生有出息的? 即便公正客观的评价,徐言的文章在这诸多八股文中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赵县令尝过珍馐美味后自然对寻常饭菜再提不起兴趣,与徐言的文章相比,这些童生作的时文简直是狗屁不通。 他捻了捻胡须,又看了徐言作答的五经题和试帖诗。 虽然不及四书题文章那么惊艳,但也绝对是上乘之列。 至此赵县令心中已经决定要点选徐言为本次定海县试的案首。 至于剩下几场复试不过是走走过场。连正场都不能通过的人,还指望能够超水平发挥逆来居上吗? 在赵县令看来,徐言的文章便是放到杭州、绍兴等文教兴盛的地方,也绝对算是上乘。 按下这些且不表,却说徐言很快就得到消息他已经通过了正场的考试。 虽然最终的名次还没有公布,要等几场复试之后统一公布,但按照惯例已经可以肯定他的名次位于本次县试前列。 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 别看都是通过县试,名次靠前的考生在接下来一级的府试中会处于较有利的位置。毕竟府试是各县精英汇聚在一起参加的二轮考试,刷人的比例很高,县试名次高的考生会给知府较好的印象分。 只要在接下来的府试中发挥不要太糟糕,县试名列前茅的一般都能够通过。 等待的几日徐言倒也没有闲着,而是按照恩师对他的要求每日练习写一篇文章以保持手感。 因为闹倭患,浙江的县试、府试都推迟了。 照理说县试过后两个月才会考府试,以给考生留下充足的缓冲时间。 但今年肯定是不可能了。据徐言打听到的消息,府试很可能在县试结束的半个月内就举行。 这么来看,他还真得争分夺秒,做好随时前往府城赴考的准备。 却说时间飞逝,转瞬间便来到了两日之后,即发案的日子。 徐言自然一早带着小书童双喜去县衙看榜。 已经稳稳通过县试的徐小郎君心情并不紧张,而是隐隐有些期待。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考得第几名。 来看榜的考生人数自然很多,徐言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挤开一条路。 只见县衙两侧已经贴好了红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了中榜考生的姓名。 按照惯例,考生一般都是先看副榜,再看首榜。 毕竟本次县试通过的只有五十人,参考的却有数百人。谁都不会自信到认为自己一定能够中首榜。 而徐言却是胸有成竹。他已经通过了正场试,照理说肯定是在前二十名。 索性他便挤到右侧去看首榜以节省时间。 首榜前围观的考生也不少,徐言本想着从前往后看,但被挤的挪不了步子只能先从榜尾往前看了。 周生、韩瑞、刘子闻、萧汝贞......一个个名字扫过徐小郎君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不过他丝毫不紧张。这说明他的名次更靠前,这是好事啊。 徐言十分有耐心的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直到看到最顶首的吴嗣业时,他直是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的名字竟然不在主榜上? 可他明明已经通过了正场试啊,照理说名字肯定在这主榜之中。难道说接下来的几场复试有人发挥出色,后来居上把他给顶了下去? 这种可能性虽然小,但也不是没有。 徐言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再挤到西边一侧去看副榜。 副榜一共有三十人,这次徐言是从前往后看了。 因为在他看来即便他被人顶到副榜,也该位于前列。 只是事与愿违,他一一扫过红榜,却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直到他看到最末尾的贺览二字之后,徐言咬了咬嘴唇,默然不语。 “少爷你别急,肯定是他们抄写错了,把少爷漏掉了!” 小书童双喜见徐言面色惨白,赶忙安慰道。 徐言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是啊,本朝还没有正场通过被刷掉的先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衙役敲起锣来,高声喊着肃静。 徐言和一众考生抬头望去,只见定海县令赵若海在一应衙门公人的簇拥下施施然从衙门中走出。 众人连忙冲赵县令拱手行礼:“拜见县尊大人。” 赵县令心情显然不错,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轻轻捋须道:“今日是县试放榜的日子,尔等都是本县学子,读圣贤之书,尊孔孟之道。中式的要戒骄戒躁,积极备考府试。落榜的也不要心灰意冷,来年仍有机会。” 说了一通没什么营养的片汤话后,赵县令话锋陡然一转道:“现在本县要亲自宣布定海县试的案首。” 闻听此言,本已是心灰意冷的徐言重新燃起了希望。 原来方才那榜上五十人并不包括案首! 赵县令竟然不按套路出牌,打算亲自宣布县试头名! 当然,许多落榜考生和徐言的想法是一样的。虽然希望只有一丝,但他们也愿意相信幸运会落在自己身上。 赵县令刻意端了一端,继而用标准的凤阳官话说道:“本次县试案首乃徐言!” 话音一落,徐言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这赵县令实在是太会吊胃口搞氛围了,差点没有把他吓死。 双喜则是兴奋的欢呼道:“少爷,你是县试案首啊!” 一方父母官当众公布县试案首这在定海县还是头一次,一众考生纷纷议论起来。 “徐言?便是那个作出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的徐言?” “对啊,听说他还和巡抚大人在酒宴上对诗畅饮呢!” “啧啧,真是少年才俊啊!” “谁说不是呢。” 赵县令扫了一眼众人,咳嗽道:“肃静!”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徐言何在?” 见赵县令点到自己,徐小郎君赶忙挤了出去,冲赵县令拱手行礼:“晚生徐言拜见县尊。” 赵县令满意的点了点头,和声道:“徐言,你且随本县来。” ...... ...... 第二十五章 谆谆教诲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徐言跟着赵县令进了衙门大门。 他追随赵县令一路穿堂过院来到后衙,二人先后进了书房。 赵县令在书案后坐定,和声笑道:“贤生啊,这里没有外人,坐吧。” 徐言连忙拱手道:“学生不敢。” 赵县令轻捋胡须,心中十分满意。 徐言不仅有才,还守规矩知进退,作为新科县试案首并没有骄躁膨胀。 年纪轻轻便如此沉稳,实在是难能可贵。 “本县点你为县试案首并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因为你文章确实作的很出色。” 稍顿了顿,赵县令接道:“以时,你能做到不骄不躁这很好。要知道接下来等着你的还有府试、院试。只有这些都通过,才能拿到秀才功名。” “多谢恩师提点。” 徐言束手而立,恭敬道。 “本次府试有所提前,定在半月之后。马知府为人谦和公正,最是爱惜人才。你只要好好发挥,定能通过。” 赵县令这番话就说的有些味道了。 他对马知府如此了解,想必私人情谊很不错。而徐言是赵县令亲自点选的案首,可谓嫡系中的嫡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徐言在府试中发挥的不太糟糕失常,就一定能够获得认可。 当然,这些话赵县令不可能说的太明,需要徐言自己去品。 至于品的如何,就看自己了。 “恩师,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徐言思忖片刻还是冲赵县令拱手道。 “以时但说无妨。” “依皇明定制,院试照例该有大宗师亲自主考。然浙江布政司自打嘉靖二十一年张鏊张提学卸任后朝廷并未再委派新任学官接任。院试三年两考,拖延不得。无提学官主考,只得交由各府县来操持。依恩师所见,本次院试是否还会如此呢?” 徐言这个问题问的很刁钻,其实也是对赵县令的一番试探。 提学官主一省学政,院试自然是该由其主持。但浙江的情况有些特殊,近五年来朝廷都没有委派官员来做学政。如此一来院试的权力便下放到了地方府县。 这当然是有利有弊的。若是提学官主考,各府县的考生基本可以获得一个相同的评价标准。但若是把权力下放到地方,各府知府、各州知州、各县知县肯定是希望自己治下能多出些秀才的。毕竟文教也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很重要标准。 如果徐言没记错的话,嘉靖二十七年朝廷会委任雷礼为提学官。若是院试在今年考得话,很可能还是地方官来主考。若是拖到明年,那多半会是新任提学官雷礼来做这个主考官了。 徐言虽然问的隐晦,但赵县令如何听不出? 他沉吟片刻,捻着胡须道:“以时啊,文教乃是头等大事,岂容耽搁?依本县看,院试是不会推迟的。” 徐言心中暗道,看来这次院试应该还是由地方官员来主持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对他是好事情,毕竟他是赵县令点选的县试案首。官员之间也是要互相给面子的,如果他猜的不错本次宁波府院试的主考官会由宁波知府替任。 “多谢恩师提点。” 赵县令能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徐言很是感激。 “以时啊,本县还有一点要提醒你。” 赵县令顿了顿,继而说道:“马知府不喜欢锋芒毕露的人。” 嘶! 听到这里徐言不禁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来到大明他便一直表现的很强势,不论是作诗还是进献方策。 强势当然有强势的好处,他可以迅速给人留下印象。 若不是那首抗倭诗和整饬海防方策,他也不会得到巡抚朱纨的青睐。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的。就比如这个马知府。 赵县令好心提点他怕是也猜到以徐言的性格会把自己的锋芒尽数展现出来,若是因此恶了马知府反而不美。 “以时啊,你还很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眼下当务之急是潜心修学,不必在意一时得失。” 赵县令是真的很看好徐言,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只要磨砺磨砺性格,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多谢恩师提点,学生一定谨记于心。” “唔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杭州,拜在了绪山先生钱洪甫门下?” 赵县令似笑非笑的盯着徐言,弄得徐小郎君有些尴尬。 毕竟赵县令也算是他名义上的老师,而他在没有跟赵县令知会的情况下又拜了一个大儒为师。赵县令该不会嫉妒吧? “回禀县尊,确是如此。” 见徐言面色通红,赵县令笑道:“哈哈你不必紧张,本县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绪山先生是一代大儒,博学多才,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这一番交谈下来徐言对赵县令又有了新的认识。 原本他以为赵县令的控制范围不过是区区定海一县,孰知他连杭州那边的消息都能及时得知。 看来当官的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仿佛猜出徐言心中所想,赵县令悠悠说道:“本县也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 听到这里,徐言不禁脊背都冒出汗来。 我去,这世间的事情还能这么巧合? 自己的两个老师竟然是同一科进士? 这么说来赵县令和钱老先生算是同年了? “不瞒以时啊,本县和洪甫兄私交甚笃。嘉靖二十年洪甫兄因言入狱,本县还筹集了些银两交予京师好友上下打点救其出狱。这么多年,本县与洪甫兄之间书信从未断过。前不久,洪甫兄修书一封叫人送到定海县,托本县多多照拂于你。” 听到这里徐言的眼眶已经通红。 他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真的被钱老先生感动了。 钱老先生是真真切切把他当做子侄对待,恨不得替他铺平道路。当然赵县令也待他不薄,有这样两位恩师,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奋发努力,投身举业? ...... ...... ps:徐言简直是团宠啊有木有,这样的团宠值得一波推荐票来庆祝~ 第二十六章 白龟 县试案首这个成绩,可以说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但拔得头名终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徐府上下洋溢在一片喜悦的氛围之中,徐怀远更是得意的喜笑颜开。 “我儿真乃文曲星下凡,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读书苗子,徐怀远自然得瑟起来,而他理所当然的把这一切都归功到自己身上。 “哎,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足以证明老夫也是读书之才。可惜了,可惜了,早知如此老夫还经什么商?” 及至嘉靖年间,大明民风早已由初期的朴素变的奢靡,人人都追求享受。赚钱轻松的商人地位自然也极大的提高。 但再怎么提高是比不了读书人的,尤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爹,您可别一直夸我了。这才仅仅是考完了县试,接下来还有府试、院试。只有都通过了才能获得秀才功名。” 徐怀远却哪里停得下来,拍了拍徐言的肩膀道:“我儿切莫要妄自菲薄。你可是堂堂县试案首,岂是别的考生能比的?若你都过不了府试、院试,那岂不是说我定海县要全军覆没了?” 呃...老爹这个逻辑,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儿只管放心备考,其余的事情交给爹来办就好。对了,今晚想吃什么?” 徐怀远心情大好,拍着胸脯保证道。 “爹,儿子想吃云吞面了。” 面对这个请求,徐怀远显然有些惊讶:“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我儿想吃什么为父都能满足。可你竟然只想吃一碗面?” “父亲有所不知,儿子在杭州求学时,每每学至疲惫不堪时,恩师都会命人煮一碗云吞面给儿子吃。儿子吃过云吞面之后便精神抖擞,又能再战几个时辰。” 见徐言如是说,徐怀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为父这便吩咐下去,晚上给你专门做一盆云吞面。” 一盆?这当他是饭桶呢吧? 徐言哭笑不得,却也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便点了点头:“父亲,孩儿准备开始读书了。” 现在在徐怀远心目中,儿子读书便是头等大事,当即点了点头道:“我儿好好读书,为父便不打搅了。” 却说徐怀远走后,徐言方是松了一口气。 老实讲,他现在感觉到不少来自家族的压力。不光是父母,似乎徐府上上下下都将他视为骄傲。这种被当做全村人希望的感觉固然很爽,但也会令人压力陡增,生怕一个失误令家族蒙羞。 今日赵县令与他一番畅谈,还是让徐言得到不少有用信息的。最重要的便是到目前为止朝廷没有派提学官来浙江的意思,那么徐言便要抓住机会尽可能一次通过院试。不然等到明年雷礼这老学究赴任,院试的难度肯定会增加不少。 如此便要一鼓作气拿下府试、院试。 好习惯不能丢,徐言照例看了看四书章句集注,然后按照钱老先生给他出的题来写文章。 事实证明实践要比理论重要的多,文章写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 便在徐言写的兴起时,双喜悄摸摸的出现在了徐小郎君的身后,笑声道:“少爷,大喜事啊。” 徐言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白了小书童一眼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一定要出声。我差点被你吓死了。” 双喜努了努嘴,一副无辜的表情。 徐言摇了摇头问道:“说罢,什么喜事?” “我方才听说府里采买的人竟然买回了一只白龟。本来是要炖汤给少爷补身子的,却被老爷拦了下来,说是祥瑞。” 白龟? 徐言听得一愣。 要说嘉靖朝的祥瑞还真不少,甘露、瑞雪、白鹿、白兔、白龟、白鹊层出不穷。道君皇帝也很喜欢这些祥瑞,往往会奖赏进献祥瑞的臣子。最著名的便是胡宗宪献祥瑞,博得天子龙颜大悦。 但这世上真有白乌龟? 他当即起了兴趣,追问道:“这白龟现在何处?” “就在厨房养着,老爷不发话谁敢杀?” 徐言点了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小书童边追边问:“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看那白龟!” 却说徐言风风火火的来到厨房,徐府下人皆是吓了一跳。 都说君子远庖厨,老爷是决不许少爷来厨房的,这要是被老爷看到他们还不得被臭骂一顿。 厨房管事徐六苦着一张脸道:“少爷您怎么突然跑到厨房来了。您想吃什么差人吩咐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前来......” 徐言摆了摆手道:“我听说府里采买的人买回一只白龟,便特意前来看看。” 徐六有些为难道:“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 “不过什么?莫非本少爷不能看吗?” 被一个管事推三阻四,徐言真的忍不了了。再怎么说他以前也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啊,怎么连这点震慑力都没有。 果不其然,徐六眼神中闪出惧意,此时此刻仿佛又看到以前少爷的影子,连忙道:“瞧少爷说的,这府里哪有少爷看不得的东西。少爷请这边请。” 徐言心道这还差不多,当真是人善被人欺啊,偶尔做一回恶少也是不错。 徐府上下几十口人,几十张嘴要吃饭,厨房自然不小。 徐六弓腰走在前面,徐言紧紧跟在身后,小书童则跟少爷亦步亦趋。 却说徐六走到一只硕大的木桶前停了下来,朝里面点了点道:“少爷请看,这就是今日府里采买回来的白龟。” 徐言探头望去,果真见到一只白色的乌龟,在木桶里缓缓游动。 这乌龟外形上与一般龟类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其周身洁白玲珑剔透,乍一看十分惊艳。 徐言知道白龟是普通乌龟白化后形成的个体,本质上是一种基因变异现象。但明朝人可不会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白龟出现可是天大的祥瑞,其罕见程度碾压什么灵芝、白雀、白鹿、甘露。 更有白龟出,圣人现的说法。 ...... ...... 第二十七章 进献祥瑞 纵观大明历史,要论祥瑞出现次数,嘉靖朝绝对可以排在前列。 究其原因还是道君皇帝个人的喜好。 世人皆知嘉靖皇帝热爱修道觅长生,而祥瑞的出现可以给嘉靖帝一种很强的心理暗示。 至于灵芝等物更是可以拿来炼丹,嘉靖帝吃下的丹药恐怕比明代其他皇帝加起来吃的还要多。 所谓上行下效,既然天子喜欢祥瑞出现,那么祥瑞自然会源源不断的出现。 其中真真假假相互混杂,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没人能说的清楚了。 白龟现世这种事情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极为罕见的,碰巧被徐言赶上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若不趁此机会献上一波祥瑞,简直是对不起自己穿越这一遭。 但激动过后徐言马上冷静了下来。 以他现在的身份是肯定没有办法直接给皇帝献祥瑞的。专业的活应该专业的人来干,在嘉靖朝干这活儿的一般都是官员。而且他现在虽是白身,却是想走科举路子的。进献祥瑞多少有点谄媚的嫌疑,容易被清流士林抵制唾弃。 退而求其次,徐言决定把白龟献给赵县令,再经由赵县令之手献给朱纨。 朱纨官拜浙江巡抚,乃是一方封疆大吏,以他的身份地位是有资格直接向天子进献祥瑞的。 总体来说,徐言和赵县令、朱巡抚可以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大家好便是真的好。 这样一来还有个好处徐言可以完美的保护自己,避免被清流攻击。 至于朱纨,以堂堂巡抚之职即便遭到嫉恨攻讦也不会有太大风险,还可能因此稳固地位甚至高升。最可能便是胡宗宪的翻版。 为了多抱一抱朱纨的粗腿,避免这位巡抚大人落得历史上那样凄惨的下场,徐言认为还是有必要帮这位直臣讨一讨嘉靖帝的欢心的。 拍皇帝马屁这种事情是十分有技术含量的,首先你得知道皇帝的喜好是什么,其次要选对合适的时机。 拍马屁不在于次数多少,而在于精,所谓一发入魂直击其心,令其受用舒服。 朱纨是一个一心为民做事的好官,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得罪了闽浙海商。这种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大佬给他站台,而普天之下有谁比皇帝更适合来做这件事? 拍马屁不单单是为了加官进爵,而是为了能够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做些实事。 最简单的胡宗宪也献祥瑞,不就得了嘉靖帝欣赏从而一举荡平东南倭寇? 做官还是要讲究艺术的。 而且徐言没有弄虚作假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白龟,怕是朱纨自己见到都会震撼不已。 思定之后徐言要做的便是说服老爹。 却说徐小郎君风风火火的离开厨房,直奔老爹书房。 虽然已是深夜,老爹却还在看账本。 如今已是夏末,夜里有些凉意。 徐言上前替老爹披上了一件单衣,和声道:“爹,都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啊。” 见是儿子来了,徐怀远放下账本笑道:“我儿都在发奋读书,为父怎么好意思休息?读书这件事上为父帮不了你,只能多赚些钱令我儿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虽然满满的土味,却是触碰到徐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老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儿子啊。 “爹你也别太辛苦了。钱这东西是永远赚不完的,只要够用就行。” “我儿真是孝顺啊。” 徐怀远欣慰的拍了拍徐言的肩膀道:“放心好了,恰好赶在月末要盘账,为父便多忙一些。平日里定然不会熬到这么晚。” 稍顿了顿,徐怀远接道:“咦,我儿怎的突然跑到为父这里来,可是书读完了?” “呃...爹是这样的...” 徐言咽了一口吐沫道:“儿子听说家里采买进了一只白龟,很是好奇便前去厨房查看...” 他还没说完,徐怀远便打断道:“我儿可是想吃白龟?为父觉得还是放它一马吧。” “爹你误会了,儿子怎会想去吃那白龟?儿子的意思是想把这白龟作为祥瑞进献给县尊大人。” 徐言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怯怯的盯着徐怀远,生怕老爹不同意。 谁知徐怀远眼眶通红,有些哽咽道:“我儿真是懂事了啊。老父母为一县之尊,代天子牧守一方。定海县出了祥瑞,我们自然不该独自享用,而是应该把祥瑞献出去。为父之前没敢跟你说,就是怕你心里别扭...” 这下徐言差点背过气去。这以前的徐大少爷得是多么蠢啊,看把老爹整的患得患失的。 “忠君爱国,报效朝廷,这是读书人的本份,儿子怎么会别扭。” “那就好,那就好啊。明日一早,我儿便把这白龟进献给县尊吧,以表我定海徐氏拳拳爱国之心。” 一番父慈子孝的对话后,徐言便告退返回自己的屋子歇息了。 徐小郎君躺在床上思考着明日进献祥瑞时该说的话,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徐言便早起洗漱,然后命管事将白龟用木盆装好送到屋子来。 徐言此番命令乃是得了徐怀远批准,管事自然不敢违抗,老老实实的将白龟送来。 徐言仔细观察了一番,这白龟的状态还不错。希望一路转运北上的过程中不要出意外,朱纨的命运能否改写就看此举了。 “双喜,我们去一趟县衙!” 却说徐小郎君带着小书童风风火火的直奔县衙,一路上徐言心里十分紧张生怕路上遇到些意外白龟被抢了去。 好在是他多虑了,定海县民风淳朴,一路行来十分顺利。 衙门口值守的胥吏赵南登早已跟徐言相熟了,见县尊大老爷亲自点选的案首来了,陪着笑脸道:“徐小郎君今日又得空来拜见大老爷吗?” 徐言拱了拱手道:“劳烦赵大哥通禀一声。” 赵南登笑道:“还通报什么,大老爷有命,若是徐小郎君来了直接带进衙门便是。” “如此,便多谢赵大哥了。” 徐言从双喜手中接过木盆,又命双喜在衙门口等着,便随赵南登进了衙门。 这木盆是加了盖子的,只留了一个豁口给白龟呼吸,故而赵南登虽然好奇却也看不到木盆里是什么。 却说二人一路穿堂过院来到后衙,赵南登赔笑道:“县尊便在书房,徐小郎君请自便。” 徐言双手提着木盆不便拱手,便微微颔首致以谢意。 “多谢赵大哥。” ...... ...... 第二十八章 徐小郎君的大局观 县令赵若海此刻正在书房内小憩,闻听脚步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去瞧。 见来人是徐言,强打起精神来笑道:“以时啊,你不在家中温书,怎的又跑到县衙来了。” “启禀恩师,学生此番前来是为了进献祥瑞。” 赵县令闻言一时睡意全无。他没有听错吧?进献祥瑞? 祥瑞这个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既然徐言这么郑重的前来,想必肯定是有说法的。 “县尊请看。” 徐言提着木盆走到赵县令身前,先将木盆置于案上,再将盖子取下。 赵县令定睛瞧去,只见一只白色的乌龟在木盆中缓缓挪动,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 他读书为官这么多年,当然听说过白龟的传说,但却从未亲眼见过。 想不到世间竟然真的有此等圣物。 “以时啊,这白龟你是从何处所得啊?” 赵县令激动的胡须都有些乱颤,面上堆满了笑容。 “不瞒恩师,这也是府中下人采买时无意中所得,学生不敢藏私,便前来献给恩师。” 徐言心道我总不能给你解释基因变异是什么吧,便继续说道:“有道是白龟出,圣人现。学生寻思一定是当今天子英明神武,这才会有白龟现世。恩师何不将此祥瑞进献给当今天子?” 徐言这番话可算是说到赵县令的心坎里了。 他自打进士及第授官外放,宦海沉浮十余载却仍然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原本赵县令已经心灰意冷,打算混日子到致仕了。谁曾想却因为守土有功得到了巡抚大人的嘉奖,前途一时大好了起来。 此番定海县又突然出现白龟,若是把其作为祥瑞进献给天子,那简直是天大的功劳啊。 而这两件事,都是因为徐言的功劳。 此时此刻赵县令简直觉得徐言就是他的福星! “好,以时说的好啊!当今天子圣明,上天才会令白龟现世。本县身为人臣,自然应该进献祥瑞!” 稍顿了顿,赵县令捋须接道:“不过本县却也不能贪功,献祥瑞这件事还是应该巡抚大人来做最合适。本县这便差人专程去一趟杭州,把白龟送到巡抚大人那里!” 听到这里徐言也是安心了。他本来还有些担心赵县令会贪功不把白龟交给朱纨,如今看来赵县令的政治觉悟还是够格的。 如此一来虽然最终献出祥瑞的是朱纨,但赵县令和徐言都会被嘉靖帝连带嘉奖,可谓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要想走考科举混朝堂这条路是一定要有背景靠山的,而眼下徐言能够接触到最大的人物便是朱纨。只有朱纨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坐稳了,徐言的前途才会大好。 “恩师,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时但说无妨。” 如今赵县令看徐言无比顺眼,大手一挥道。 “这件事恩师不跟知府大人提前打声招呼吗?” 赵县令笑声道:“本县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别说是马知府了,杭州那边的大小衙门本县都会差人知会一声。” 徐言皱眉不语,心中却是有些打鼓。 看来赵县令确实有些看重这祥瑞,把它看做翻身的唯一机会。但徐言还是觉得只跟宁波知府知会一声有些不妥。 “恩师,以学生愚见,进献祥瑞这件事恩师应该亲自前去,并且和知府大人同行。” 越级上报这种事情在官场上是大忌。赵县令是当局者迷,虽然打算将祥瑞献给朱纨却绕过了宁波知府,这是不合适的。身为旁观者徐言却不能看着赵县令误入歧途。 要真是绕过宁波知府,直接找到朱纨,马知府可能嘴上不说,但暗地里肯定不断给赵县令穿小鞋。 毕竟是顶头上司,赵县令实在是得罪不得。 至于亲自前去嘛,一来是表示对朱纨的重视,二来也是徐言担心朱纨不收这祥瑞。 毕竟朱纨太过刚直了,多些下属劝阻也多些把握。 赵县令闻言面色有些凝重,反复叩起了手指。 沉默良久后他方是叹声道:“以时说的不错,方才确实是本县欠考虑了。还好以时及时提醒,免得本县酿成大错,追悔晚矣。本县会命人马上准备车马,带着这白龟去一趟宁波府城,再与知府大人一起前去杭州!” 见赵县令“迷途知返”,徐言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学生预祝恩师马到功成!” 徐言不着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拍的赵县令好不舒服。 “以时啊,此事你可是大功一件,这功劳本县替你记着!” 此时此刻赵县令对徐言是无比欣赏。这个年轻人不仅才学优良,为人处世也极有分寸,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学生不敢居功,只望恩师和巡抚大人这样的好官可以得天子嘉奖,造福一方百姓。” 见说的差不多了,徐言主动拱手告退:“学生还得回家温书,便不叨扰恩师了。” 赵县令微微颔首,满是欣慰的看着徐言离开。 献祥瑞这种事情不宜推迟,既然已经决定赵县令当即便传令下去准备车架,他要亲自前往府城! ...... ...... 回到家中徐言心情自是大好。 身为大明嘉靖朝千万百姓中的一人,现在他的影响力还太小。 但他至少通过自己捐粮的举动使得定海县一县百姓免遭饥饿之苦。如今若是能够通过进献祥瑞,使朱纨博得嘉靖帝的好感从而稳住官位,或许东南闽浙的历史将会悄悄发生改写。 或许这就是蝴蝶效应吧。 这种感觉很奇妙,徐言不再是漫漫历史长卷中的一粒尘埃,而是改变历史的人。 也许戚继光能够早些出山被委以重任,也许东南的倭患能够早些被平定,也许朱纨不会死...... 当然要想真正直接的对历史走向产生影响,徐言还需要尽早的投身仕途之中。 不过今年是大比之年,徐言想要登科最快也是三年之后了。 眼下徐言要做的是积极备考,争取府试、院试连捷拿下秀才功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 第二十九章 府城之行 八月二十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已在家中备考数日的徐言辞别父母,带着小书童双喜奔赴府城备考。 宁波府共领县五,其府治所在为鄞县。 鄞县东有鄮山,西南有四明山,周八百余里。 定海县位于鄞县东北,从县城到府城不过两个时辰。 徐言清晨坐马车出发,抵达府城时恰是正午。 相较于定海县,府城显然要繁华的多。进城之后徐言付了车夫银钱,与小书童随便寻了家铺子祭了五脏庙,这便想着要找家客栈安定下来。 徐家是不差钱的,徐小郎君自然要找看得上眼的客栈,挑来选去看中了呈贤街上的泰来客栈。 这家客栈的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紧挨着府学,参加府试最是方便。 此时正值正午,客栈门口人来人往。徐言带着小书童进了大门,立时便有一身短打的小二凑上前来。 “两位客官是要住店吧?” 那小二见双喜身上背着包裹一身青衣小帽的打扮,徐言又是一身上好湖州绸子做的道袍,心中对其身份已是明了。 “对,给我准备两间上房。” 徐言淡淡道。 谁知那小二却是面露难色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小店最近生意实在太好,房间都订出去了。如今只余下一间上房。” 原来府试临近,到泰来客栈住店的考生数量大增,已经没有什么空房了。 “这样子啊...” 徐言自然有些失望。宁波府城内条件好的客栈不是没有,但像泰来客栈这样地段优越的是真没有了。 他思忖片刻和声道:“能不能给我匀出一间来,我们这两人住一间房实在不方便。” 小二叹声道:“这位公子,实在不是小的不肯帮忙。如今连掌柜自己住的上房都匀出去卖了,实在匀不出来了。要不二位还是另外寻一家店吧。” 双喜见状连忙道:“少爷,一间便一间吧,挤一挤便住下了。我到时打地铺,少爷睡得舒服就好。” 徐言虽然有些心疼双喜,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请带我们去看看房间吧。” 那小二闻言大喜,躬身迎道:“公子这边请。” 泰来客栈一共三层,那小二在前面引领,来到二层后往右一拐,行至倒数第二个房间前停了下来取了管钥将门启开。 推开屋门,小二率先走入屋内:“公子请进。” 徐言和小书童便相继走入屋内。 徐小郎君四下环顾,屋子虽然不大,但书案、衣柜、床、椅应有尽有,环境也算是整洁。 出来住嘛自然不能像在家里那么讲究,这个环境徐言已经很满意了。 “便定下这间房了。” “公子果然爽快。这上房一晚上七钱银子,现住现付,概不赊账。” 小二见徐言这么爽快便定下房间,心中甚是欢喜。 “七钱银子一晚?这么贵?” 徐言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犹如牛铃一般。要知道七钱银子相当于是边军士兵一个月的月饷了。 泰来客栈的房间固然不错,但肯定不值这么多。 这小二该不会认为自己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吧? “公子说笑了不是。这若是平常,咱家的房间自然没有那么贵。可现在临近府试,咱家的地段这么好,实在是一房难求啊。公子若是晚来一步,这房间肯定就被别人订去了。到时别说七钱银子,便是七两银子也订不到了。” 小二嘴上说的虽然好听,但其实是吃定了徐言。毕竟紧邻府学的客栈仅此一家,便是坐地起价你也无可奈何。 徐言细细思忖了片刻,觉得小二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再加上他徐家也是不差钱的,没有必要为了几钱银子再去折腾。 “罢了,双喜给他五两银子,先订五日的。饭钱便从里面扣。” 听闻少爷吩咐,双喜自然毫不犹豫的从包裹中掏出一锭五两银子交到小二手上。 小二接过沉甸甸的银子,用牙齿轻轻一咬,见出现一道清晰的牙印嘿嘿笑道:“公子豪气,需要什么尽管招呼一声,小的随叫随到...那小的便不打搅公子休息了。” 说罢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 小儿走后,徐言摇头叹道:“呜呼哀哉,想不到我徐言也做了一回冤大头。” 谁料双喜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噗嗤笑道:“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您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徐言差点没被噎死,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书童见少爷还不服气,撅着小嘴道:“少爷难道忘了去年去苏州游学,您可是直接在阊门内的吴趋坊租了一套三进的宅子。还说什么天下繁华在吴中,吴中繁华在阊门。那宅子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五十两,还不包吃喝,您让我付钱的时候可是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不过说真的,那宅子真是豪奢。您睡得是黄花梨木六柱式架子床,屋里还有鸡翅木三围罗汉床、榉木长方炕几、铁力木南官帽椅、以及那雕有如意云头纹样的紫檀衣架......” 小书童回忆的如痴如醉,徐言却是一头雾水。为啥他记忆中没有这段?难道说他继承的徐小郎君记忆并不完整? 不过看双喜说的这么认真的样子应该不似有假,看来这个徐小郎君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啊。 “呃,本少爷难道就不能变得勤俭持家吗?” 徐言努力的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 双喜却是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少爷若是能勤俭持家,母猪都能上树。” 徐言一脸黑线,实在是接不上话了。 罢了,罢了...既然自己败家子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也没有必要强行扭转了。 再说了,才子和败家子又不冲突。 晚明著名富二代张岱就是出了名的败家,但也不妨碍人家文坛留名啊。 人嘛活的快乐是最重要的。既然家财万贯,又何须做那锱铢必较的守财奴呢。 ...... ...... 第三十章 慈溪陈茂礼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临近府试,徐言自然愈发勤奋刻苦的读书备考。 而小书童双喜的任务便是保障后勤,令自家少爷吃喝不愁。 却说徐言正自读四书章句集注,听得屋外一阵吵闹声,不由得皱眉。 “双喜,去看看怎么回事。” 读书最需要的便是清静,若是环境吵吵闹闹,还怎么读的进去。 小书童推开屋门,见邻屋外站着昨日带他们看房的小二,正在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争论便折了回去向少爷禀报:“少爷,寻常纠纷罢了。” 徐言见外面吵得越来越厉害,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朝外走去。 他刚刚走到门外,便听得小二冲邻屋的书生尖酸的说道:“陈公子,您也在店里住了几日了,规矩总是懂得吧?鄙店都是现付现结,概不赊账。您要住店,这付钱是天经地义的吧?鄙店又不是城外破庙,岂能让你白住不成?既然付不了房钱,还请您挪挪金体,空个房间出来,鄙店也好接着卖。” 那陈姓书生被小二噎的面色通红,良久方是回道:“这位小哥,能否再宽限一日,陈某一定借到银子。” 小二闻言连连摇头板着脸道:“陈公子莫非没听清楚吗,鄙店概不赊账。没有银子,还请您收拾收拾走吧。莫要让小的难做。” 徐言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眼看陈姓书生要被扫地出门,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咳咳。这位公子的房钱是多少,我出了。” 小二闻声扭过头来,见是徐言立刻赔上笑容道:“哎呦,这不是徐公子吗,您和这位陈公子认识?” 徐言摇了摇头道:“素未相识。” 小二惊讶道:“既然如此,您为何要替他出房钱?” “这需要理由吗?本公子愿意!” 小二心道果然是个败家子,钱多的没地方花来这里充阔气了,面上却是和颜悦色:“是小的不会说话,公子莫怪。这位陈公子住的房间朝向没有您的好,是中房,一晚三钱银子。” “本公子当多少呢,双喜,先给五两银子。房钱饭钱都从里面扣。” 徐言心道千金难买爷高兴,既然要当败家子就要当得彻底些。 双喜虽然有些不舍,还是从包裹里取了五两银子递给小二。 小二得了银子简直比娶了媳妇还欢喜,赔笑道:“徐公子果然是仗义啊,小的佩服,佩服。唔,小的一会便把几位的早饭送上来。几位聊。” 说罢转身小跑着下了楼。 徐言刚想开口,熟料那陈姓书生竟然冲他长揖一礼道:“多谢恩公。” 徐言愣了愣,长揖礼是晚辈见长辈时行的。平辈之间见面最多就是拱手,何况这陈姓书生看年岁应该是在他之上。 “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兄台何故行此大礼。” 徐言上前将陈姓书生虚扶起,叹声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恩公切莫这么说,若非恩公仗义出手相助,怕是陈某便要被扫地出门了。临近府试,斯文扫地是小,耽误了赴试就全完了。” 陈姓书生情真意切的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何况如此大恩。恩公放心,以后但凡恩公有需要,我陈茂礼定随叫随到。” 恩?陈茂礼? 听到这个名字徐言颇是有些惊讶。 “兄台便是慈溪陈履卿?” 这下轮到陈茂礼犯懵了,磕磕绊绊的问道:“恩公...恩公怎么会...怎么会知道我的籍贯,表字?” “呃,这个...”徐言有些尴尬的笑道:“我有一个堂兄是慈溪人,他曾经跟我提及过慈溪有一名叫陈履卿的读书人,满腹经纶才华过人。不曾想今日竟然能在此遇到。” 徐言心道我好歹也是专修嘉靖朝历史的教授,还能不知道陈茂礼这个名字?这位可是嘉靖二十九年会试二十一名,二甲进士出身,后馆选为庶吉士的一代清流啊!当然他那一科牛人太多,譬如堂堂状元郎,严党急先锋唐汝楫;又譬如以榜眼位次入仕途,后做到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吕调阳。但不能因为大佬太多就忽视其他才俊啊。 再怎么说陈茂礼也是堂堂嘉靖朝庶吉士。庶吉士这玩意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用一句俗气的话说那是相当值钱。 更关键的是陈茂礼和他算是同乡。虽然一个是定海县人,一个是慈溪县人,但都是宁波府人。 在明代科举体系中,同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是徐言能够在三年之后的大比中登科,就将与陈茂礼成为同年。同乡加同年,那简直是坚不可摧的友谊啊。 一想到有如此冷灶可炒,徐言心中便无比兴奋。更为关键的是,这机会还是因为他的“败家”争取来的。 看来,偶尔败败家也是有好处的嘛。 当然,陈茂礼是不知道徐言心中所想的。此刻他已是羞红了脸,摇了摇头道:“恩公谬赞了。陈某不过是区区一童生,连秀才功名都没拿到,怎么当得起如此赞赏。” 徐言连连摆手:“履卿兄切莫妄自菲薄,以履卿兄的才华别说是秀才功名了,便是鱼跃龙门,进士登科也是信手拈来。唔对了,履卿兄比我年长,便称呼我的表字以时吧。” “恩...呃...以时贤弟,无论如何愚兄要感谢你今日义举。” “履卿兄切莫再这么说了,不然我徐言可要生气了。” 徐小郎君佯怒道。 “贤弟便是定海县徐言?” “正是。” 陈茂礼先是愕然,进而狂喜道:“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贤弟真是大才啊!连巡抚大人都夸耀的人物果然不凡,当真是少年意气壮虹霓,才华秀拔春兰馥。酒量逡巡百盏空,诗锋顷刻千毫秃。我从识面已忻慕,每恨往还心未熟。嘉谋谠议期见用,不学贾生空痛哭。行行提笔战春闱,箧中尚有三千牍。科名唾手真馀事,力转天回乃民福。” ...... ...... 第三十一章 倭患又起 陈茂礼这一通猛夸把徐言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愧是读书人,连夸人都这么有水准! “呃...履卿兄过赞了...” 徐言咽了一口吐沫,伸开右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履卿兄何不进屋来,我们慢慢聊?” 陈茂礼点了点头道:“愚兄也正有此意。” 二人相继进了徐言的上房寻了椅子坐定,双喜赶忙倒了两杯茶小心侍候着。 “某有一事不明,看履卿兄也不似家境贫寒之人,怎会付不起这房钱?” 徐言酌了一口茶,小心翼翼的问道。 “哎,此事说来话长。” 陈茂礼摇了摇头苦笑道:“愚兄前些时日来到府城准备府试,见这泰来客栈紧邻府学,便决定在这住下来。实不相瞒,愚兄家中虽然不算巨富,但一天三钱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日愚兄上街想买些点心,好夜里读书的时候垫一垫,谁知...包裹却是被贼人偷去了。” 徐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那小二也太过势利了,见履卿兄付不起房钱竟然起了赶人的心思,连一日时间也不肯宽限。” “这也不全怪他,说到底是愚兄不够小心。还好遇到贤弟仗义出手,不然愚兄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陈茂礼端起茶杯,和声道:“来,愚兄以茶代酒,敬贤弟一杯。” 徐言赶忙举杯,与陈茂礼对饮。 二人方是饮罢,便见小二端着餐食来到门口,点头哈腰赔笑道:“徐公子、陈公子,早点小的给您们拿来了。” 徐言抬手点了点道:“便放在案几上罢。” 小二见二人相谈甚欢不敢打搅,进屋放下餐食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有什么需要,您们尽管吩咐。”说罢顺手带上了门。 “履卿兄,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府试吗?” 虽然徐言知道陈茂礼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但他什么时候通过的府试还真不知道。理论上讲只要在乡试之前拿到秀才功名便可以参加秋闱。 陈茂礼微微颔首:“说来愚兄实在羞愧,这是某第一次参加府试。家师对某的要求很严格,非有连过三试的把握不会叫某赴试的。” 啧啧,看来这陈茂礼的恩师也是一位妙人。 说实在的读书人二十岁出头参加县、府、院试年纪并不算大,只是因为徐言的年纪才十五,衬显的陈茂礼稍大一些罢了。 “履卿兄才学满腹,必能够三试连捷。” “哪里哪里,贤弟才是少年才俊,秀才功名唾手可得。” 二人一番商业互吹之后,陈茂礼悠悠说道:“贤弟,你可知最近宁波府发生了一件奇事。” “呃,履卿兄不妨说来听听。” 陈茂礼看了眼双喜,徐言笑道:“他是我的贴身书童,履卿兄但说无妨。” 陈茂礼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愚兄听说,宁波府近日出现了一只白龟,这可是上天降下的祥瑞啊。听说知府大人已经把白龟敬献给了抚台大人,准备派专人送至京师献给当今圣上呢。” 呃...徐言心道还以为是什么奇事,原来是白龟现世... 这玩意就是他捣鼓出来,一手操办的,还能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当然,这些话徐言不可能对陈茂礼说。 徐小郎君沉吟一番道:“天降祥瑞,白龟降世,这说明当今天子圣明。吾辈更应该发奋读书,争取早日登科取士,为朝廷做事,为君王分忧。” 陈茂礼听罢十分激动:“贤弟所言极是,愚兄闭关苦读十余载,为的便是能够致君尧舜上。既然此行有幸结识贤弟,那吾辈便共勉吧!” “兄长有命,敢不从尔。” 徐言与陈茂礼相视一笑。 二人正是相谈甚欢之时,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吵闹之声。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屋门便被推开。 只见两个身着青色粗布窄袖袍的衙役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身材较为肥硕的一人扫了一眼徐言与陈茂礼,端着腔调道:“接府尊大老爷令,近日倭寇又犯我宁波府。从即日起所有住店之人皆需登记,以防有人通倭。” 见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陈茂礼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 他刚要发声,却被徐言抢先一步道:“两位差人辛苦了。我们都是进府城赶考的读书人,寻了处距离府学近的客栈住下来。某是定海县人,我这位兄长是慈溪县人。” “读书人?” 那身材肥硕的衙役挑了挑眉道:“读书人也得登记,还不把你们的路引拿出来!” 徐言虽然心中不爽,但也知道和这些衙役计较没有任何意义,便命双喜取路引来。 小书童十分轻巧的从包裹中取来路引交给少爷,徐言接过路引双手递给了衙役。 路引上记载的是徐言和双喜的名姓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来负责巡查登记的衙役都是府衙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基本的字都能认全,常用字也都会写。 那衙役看罢之后随手掏出一个小本子,拿笔记了下来。 记录之后他又转向陈茂礼,瞪了这厮一眼道:“你的路引呢,是聋子吗?” 陈茂礼何曾被人这么粗鲁的对待过,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犹豫了片刻还是服软道:“这位差人且听陈某解释。昨日陈某到街上买东西,包裹却是被贼人偷了。里面不仅有银子,还有路引...” “拿不出路引?” 差役粗暴的打断了陈茂礼:“拿不出路引便是乱民,非常时刻视同倭寇同党论处。来吧,跟爷爷我衙门走一遭!” 见气氛一时紧张,徐言连忙上前一步道:“这位公差大哥且莫激动,我兄长出门在外遇到贼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他的路引被偷,徐某愿意替他作证,证明他的身份。” 说罢他冲双喜使了个眼色,小书童心领神会的去包裹取出一锭银子跑了回来。 “这是徐某的一点心意,两位差役大哥巡查辛苦了,便拿去买些酒菜吧。” 那差役本想训斥但见徐言这么懂规矩,心里直是乐开了花。 “既然徐公子愿意替他作保,自然是没有问题。某便将他的籍贯信息记在徐公子后面好了。” ...... ...... 第三十二章 绕不开的宁波府衙 却说那两名衙役走后,徐言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这陈茂礼实在是倒霉,在这种时候丢了路引。 相较于明初,嘉靖时期路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地方衙门一般情况下也不会闲的没事专门去查路引。但碰上宁波府闹倭患盘查一切从严,而陈茂礼又正好丢了路引被抓了典型,便是真的被衙役拿去也没啥好说的。 不过这陈茂礼为人也太刚直了吧,刚才要不是徐言出面接话,怕是真要闹出乱子来。这种时候要做的便是息事宁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现在徐言有些明白为什么陈茂礼历史上没有做到特别高位的官了,刚则易折啊。 当然性格和为人处世的风格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好在现在陈茂礼尚未入仕,又遇到了徐言,有机会调整过来。不然真到了官场上这样刚直的性子是要吃大亏的。 “履卿兄,这宁波府又闹起了倭患,这段时间莫要上街闲逛了。” 在徐言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宁波府应该只有零星的倭患,并没有太大规模的海寇劫掠事件。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些的好。 再说陈茂礼如今没有路引,若是上街被衙役捉住,敲诈勒索是小,影响府试是大。 陈茂礼长叹道:“愚兄记住了,方才多亏贤弟出手相救,不然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如此,愚兄又欠贤弟一个人情了。” “履卿兄这是哪里话,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徐言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对了履卿兄,不知你治的本经是什么。” 科举考的无非是四书五经,四书嘛大家学的都是一样的。五经却是不同,考试时考生可以根据自己选学的本经作答。譬如徐言的本经就是《诗经》。 “愚兄不才,治的乃是《诗经》。” 陈茂礼十分谦虚的说道。 “那还真是巧了,愚弟治的也是《诗经》。”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五经是选修,那么总会有个冷门热门。《诗经》可以说是最热门的选择了,基本上近半的考生都会选择,浙江、福建等地尤甚。 陈茂礼见徐言选的也是《诗经》,一时来了兴致。 “既如此,愚兄愿与贤弟切磋一番。” 读书人之间免不了比试切磋,何况如今闹倭患不能上街,憋在客栈里娱乐方式实在有限。这已经是陈茂礼能够想到较好的消遣方式了。 徐言自然不好推辞,点了点头道:“还请履卿兄出题。” 陈茂礼沉吟一番,悠悠说道:“予其惩,而毖后患。” 徐言心道这厮果然是八股文高手,读书的好坯子,出题都那么刁钻。 此题出自《小毖》,全文是: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荠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 核心意思就是防患于未然。 这题目破题并不难,难点在于如何展开。 徐言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分析题目的能力增强了不少。却见他坐了下来,沉思片刻提笔蘸莫疾书开来。 陈茂礼很是好奇,便站在徐言身后看他如何来写。 一开始他还觉得平平无奇,但越看越觉得有味道,看至最后连声高呼:“妙哉,妙哉!便是愚兄也作不出这么精妙的文章。贤弟不仅诗才满腹,经学也是绝伦啊。” 徐言笑道:“信手偶得之,运气好些罢了。” 二人相谈甚欢之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徐言前去开门,见是客栈小二不由得蹙眉:“什么事?” 小二赔笑道:“徐公子莫怪,是府衙里来人了。” 徐言不禁大惊。 刚刚打发走那两名衙役,怎的又来人了?这还有完没完? “他们人在何处?” “衙门的公差就在楼下等着,说请徐公子跟他们走一趟。” 徐言心中满是疑惑。照理说他的路引没有任何问题,不该再引起衙役的注意。若是因为给陈茂礼作保生事,那衙门肯定也要提其一起过堂啊。 陈茂礼见状也是忧心忡忡:“贤弟这可如何是好。” 徐言挤出一抹笑容道:“履卿兄莫急,我既替你作保,衙门该是唤我过去质询一番。” “可...” 陈茂礼还要再说,小二却是打断道:“徐公子快点吧,别让公差等急了。” 徐言便转过身来冲双喜吩咐道:“我去去便回,你且留在这里切莫出去走动。” 小书童眼里噙满了泪花,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见双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徐言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下楼而去。 临行之前,赵县令曾经特地嘱咐过他马知府这个人不喜欢后进学子太出风头。徐言也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来到府城之后一直低调行事。 可惜碰上陈茂礼后替其作保证明其身份,终究是出了风头。 此番去府衙,多半也是与此事有关。 但事已至此,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徐言只能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却说他行至楼下,见还是之前来的那两名衙役,拔步上前拱了拱手。 “两位大哥辛苦了,竟然又劳烦二位跑一趟。恩...不知是何事,大老爷要唤徐某前往府衙?” 那二人毕竟拿了徐言的银子,态度自然不错。 身材肥硕的差役笑道:“实不相瞒,某也不甚清楚。只是大老爷有命,我们来传个话罢了。”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徐言只得笑了笑:“既如此,我们便走吧。” 宁波府衙位于府学以西,徐言与两名衙役出了客栈便径直朝西行去。 此刻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显得阔敞的大道有些萧瑟。 不过府衙距离惠来客栈倒是不远,三人行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便也到了。 与定海县衙相比,宁波府衙显得更为气派,影壁也更为精细。 徐言不是第一次进衙门,自然懂得其中规矩,紧紧跟着两名衙役不敢擅自走动。 他们沿着廊庑一路疾行,又连着穿庭过院最后在一扇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徐公子,前面便是后衙了。您请便。” “二位辛苦了。” 徐言拱了拱手,便扭身拔步穿门而入。 ...... ...... 第三十三章 知府大人的心思你别猜 踏入后衙的那一刻,徐言便被惊艳到了。 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却是应有尽有。 这园子的精致程度简直和苏州名园有一拼,只是规模稍显的小些。 饶是如此,这园子的造价也肯定不菲。 让徐言不禁怀疑马知府是不是从别处贪墨了银子造的这园子。 当然,他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朝他迎面走来,满满的压迫感。 徐言定睛瞧去,这男子头戴乌纱帽,腰间束着玉带,胸前绣着云雁补子,不是宁波知府马善远还能是谁? 他赶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定海县徐言拜见知府大人。” 与赵县令相比,这位马知府显得更为富态,膀大腰圆将一身圆领公服完全撑了起来,显得威武不已。 “你便是徐言?本府听说你替慈溪学子陈茂礼作保证明他的身份。” 马知府晾了徐言须臾,端着官腔问道。 “回禀老大人,确是如此。” 徐言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件事他确实有些强出风头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承认。 他毕竟是赵县令亲自点选的县试案首,马知府多少也会给点面子,最多训斥一通便也罢了。 “你与陈茂礼之前可曾相识?” “回知府大人,晚生与其刚刚结识不久。” “那你为何替他作保?” 徐言心中暗暗叫苦,心道我总不能说我在史书上看过他的名号吧? 思忖了片刻,他方是慨然答道:“晚生与陈茂礼一见如故,聊的甚是投机。陈茂礼路引虽然不甚丢失,但住店时是有过登记的。店家也能佐证其身份。十年寒窗苦,晚生实在不忍见其因为丢失路引而丧失考试资格,故才替他作保。” “这么说来你倒是满怀仁爱之心,不过本府还是想知道你帮助陈茂礼便真的不求回报吗?” 马知府捋着胡须悠悠问道。 “晚生当然希望得到回报!” 徐言这句话大大出乎马知府所料,他本以为徐言会顺着话头说下去,谁曾想这小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所求回报者,一是为己,二是为家,三是为国。晚生替陈茂礼作保,是因为他有能力在将来报效朝廷。如此人才若是因为丢失路引而丧失府试资格,岂不可惜。” 徐言说的慷慨激昂,马知府品的津津有味。 这个年轻人,果真有些东西。 “即便如此,你也有些孟浪了。” 虽然马知府很欣赏徐言,但仍然想要敲打他一番。 毕竟年轻人太过于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要懂得隐藏自己才能走得远。 “老大人教训的极是。” 徐言十分恭敬的说道。 其实马知府很想见一见这个朱巡抚和赵县令都夸赞的后生。何况进献祥瑞一事是徐言发起的,真要算起来他也是受到了徐言的恩惠。 不过他身为宁波知府在府试临近时不太好直接叫徐言来府衙,以免引人闲话。谁料徐言替陈茂礼作保令他寻到机会,命衙役前去“提人质询”。如此一来旁人便说不得什么了。 可怜徐言并不知道马知府心中所想,此刻心中仍然十分忐忑。 “罢了,你既已知错,本府便不再追究,那陈茂礼嘛,便准许他参加本次府试了。” 闻听此言,徐言心中大喜,连忙拱手道:“多谢府尊大人。” “本府听闻你乃是定海县新科县试案首,既如此,本府便考校你一番。” 马知府单手背负身后,踱了几步吟道:“瞻乌爰止,于谁之屋。你便以此题意作词一首罢。” 徐言赶忙应道:“晚生遵命。” 他修的本经便是诗经,如何能不知道题目出处。 此句出于《诗经·小雅·正月》,意思是寒鸦会落在谁的屋顶。寒鸦别看名字不吉利,但其实是一种祥瑞之兆,其聚集之地往往是富贵所在。 这个题目出的实在太偏,限定又实在太死,非常难发挥。 徐言冥思苦想了许久,挖空脑海中的记忆方是吟道: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春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马知府也是进士出身,虽然作诗词的本事不怎么样,但品诗词还是在行的。 他口中默默念着:“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连着念了两三遍他方是感叹道:“你这词确实作的很好。不枉抚台大人引你为忘年小友。” 要说起来,马知府题目出的刁钻,徐言作的词更是巧妙。 寒鸦是富贵祥瑞的象征,聚集之地为富贵之所,那么还有什么比皇宫更为富贵呢? 徐言将场景选在在皇宫已是立于不败之地。想想看,若是马知府否定了这首词,不是等于连带着皇宫,连带着皇帝也否定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马知府都会认可徐言作的这首词。 当然,徐言这词意境意象都是完美,韵脚也丝毫没有漏洞,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了。 “知府大人谬赞了。” 徐言心道这下总算可以过关了吧,熟料马知府却是接道:“徐言,若依你看寒鸦除了落于金殿之上,还能落于何处?” 这... 徐言心中直是无语,这马知府是有多喜欢寒鸦,今天简直跟寒鸦杠上了啊。 虽然心中腹诽不已,但既然马知府已经发问,他只能回答。 “回禀知府大人,寒鸦既是祥瑞之兆,必定落于富贵之地。除了宫禁自然是官府衙门最为富贵了。” 他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马知府着实找不出毛病来。 果不其然,马善远微微颔首道:“孺子可教也。本府且问你,要如何才能入仕为官。” “自然是走科举正道。” “你为官是为了什么。” “致君尧舜上。”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徐言,本府点到为止,你好好想想罢。” “谨遵知府大人教诲!” 马知府掉了一句书袋,听得徐言是云山雾罩。 这知府大人侃大山的能力也太强了吧,硬生生从寒鸦扯到入仕为官再到为君父、国家献身。 虽然这是明代的主流思想,但也不用这么说教啊! ...... ...... 第三十四章 抽丝剥茧 却说马知府一通云山雾罩的说教之后徐言便主动告退。 离开府衙时他的后襟已经湿透。 跟官场之上的人打交道也太难了。若是相熟的还好,像马知府这种话里有话,字里藏意的要想领会没点悟性还真不行。 不过陈茂礼的事应该是结了,马知府似乎没有在此事上继续纠缠的意思。 徐言返回泰来客栈后便径直登楼朝自己房间而去。 听闻徐言回来了,小书童双喜和陈茂礼都迎了出来。 “以时贤弟,官府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徐言是因为他的事情被“提走质询”,陈茂礼自然十分过意不去。 “履卿兄,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徐言笑了笑道:“府尊大人不过是问了我些问题便叫我回来了,并没有为难我。” “这便好,这便好。” 陈茂礼闻言大喜:“既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不妨畅快对饮一番。” 双喜也在一旁道:“店里备下的饭菜我们都没用,就在等少爷回来呢。” 徐言也正巧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道:“某也正有此意。” 双喜便将饭菜取来依次摆在案上。 红糟鲥鱼、炮炒腰子、柳蒸勒鲞鱼、糟鹅胗掌、木樨银鱼鲊、干蒸劈晒鸡、炒面筋儿、烧骨朵、摊鸡蛋、山药烩红肉圆子、白烧笋鸡、蒜烧荔枝肉、炉烧鸭、黄芽韭汆驴肉、春不老炒冬笋、煎爆鲜鱼、煎炒鹌鹑...... 放眼望去,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这下别说陈茂礼,就是徐言、双喜都傻了眼。 这天杀的小二是把一桌酒席搬来了吧?他们不过就三个人,哪里吃的了这么多东西。 这一桌子菜少说也得两三两银子,虽然徐言不差钱,但也不是这么个糟践法。 “这个杀才,肯定是见贤弟出手阔气,想要尽快把支给他的银子花完,再管贤弟要!” 陈茂礼为徐言抱不平道。 徐言摇头苦笑道:“也怪我太信得过他了。这次便算了,下次我叫双喜出去买吧。” 事已至此,没必要跟自己置气。 何况徐言已经有些饿了,便和陈茂礼、双喜大快朵颐了起来。 山珍海味配上金华黄酒,确是别有一番滋味。 过了半个时辰,三人皆已酒足饭饱,桌上的菜肴还剩下一大半。 “不瞒贤弟,这是为兄有生以来吃过最豪奢的一餐。” 陈茂礼拍着肚子说道。 徐言打了个饱咯,面露尴尬道:“让履卿兄见笑了。” 事实证明有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你总会想要每个都尝试一下...... 又过了一会,陈茂礼起身告辞。 徐言前脚把其送出屋,后脚便躺倒在床上。 “少爷,擦把脸吧。” 双喜将浸湿的帕子拧了拧递给了徐言。 徐言囫囵擦了一把摇头道:“先让我歇一歇。” 双喜唔了一声,自己取了一床被子准备打地铺。 一个人静了下来,回忆起今日府衙中和马知府的对答,徐言觉得十分古怪。 首先马知府是以质询“为陈茂礼作保”一事的理由叫徐言去府衙的。但实际上除了象征性的问了几句,马知府并没有对此事作过多关注。 反倒是之后知府大人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引寒鸦为题,命徐言作词。徐言作罢词后他又诱导徐言谈到为官报国之上。更是引出“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现在想来这两者之间联结的极为勉强,似是生拉硬拽一样。 按理说以知府大人的水准不会做出这种事啊。难道说知府大人另有所指? 徐言联想到马知府最后那句“本府点到为止,你好好想想罢”,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徐言闭上眼睛开始仔细回忆每个细节,“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出自诗经,属于五经。“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出自论语,属于四书。 四书加五经,这当然有可能是巧合,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即是马知府事先计划好的,引着徐言一步步接上。 至此,徐言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算不算马知府在向他暗示府试题目? 当然马知府最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至于徐言能够领会到什么层面那是徐言自己的事情。 不过徐言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猛然起身,开始分析这两句《诗经》、《论语》中能够出题的角度。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这两句实在太适合出成题目了。 但有一个问题他不能理解。就算马知府透给他四书题,但他老人家又是怎么知道徐言的本经是《诗经》的呢? 毕竟五经五选其一,徐言并没有告诉过马知府自己治的本经是《诗经》啊。 莫非赵县令跟马知府提及过? 徐言越想越觉得心绪不宁。府试在即,再看别的东西也看不进去了。不如便把这两道题目当做府试考题来练习练习吧。若其真是府试题目徐言自然血赚,即便不是徐言也练了手不算亏。 “双喜,铺纸研墨!” 双喜正在铺被子,见自家少爷这么晚了又要写文章心疼道:“少爷您就不能休息一会吗。” “快,少爷我这会不累!” 双喜无奈,只得收拾好桌子替徐言铺好纸张,站在一旁研墨。 徐言闭上眼睛静静冥想。 马知府是堂堂朝廷四品官员,不可能为了徐言一个童生冒着仕途终结的风险直接告诉其题目,最多通过这种闲谈聊天的方式进行暗示。这样即便徐言猜出什么也是他自己“猜的”。 马知府突然示好徐言肯定和献祥瑞有关,但也绝不仅仅因为此。巡抚朱纨和徐言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也是令马知府示好的一大原因。 把这些前因后果诸多细节联系起来就发现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大明官场从来就是联动的,既然巡抚都看好徐言,马知府又有什么理由不顺水推舟呢? 当然,这些都只是徐言的猜测。 ...... ...... 第三十五章 学霸对学霸 因倭患再起宁波府城全城戒严,府试也因此一再推迟。 府城中考生怨声载道,度日如年。 直到倭寇劫掠而去,马知府才宣布于九月十二举行府试。 知府大人为了缩短考试时间,将初复、再复、连复等场次取消,只保留正场一试。 一场定胜负着实有些刺激,即便是才学再好的童生也不能保证一次就能通过。 徐言自然也是有些紧张的。他虽然推断马知府有可能卖他一个人情,通过闲聊的方式透题给他,但那毕竟只是推测。如若不是呢?仅靠县试案首的名头能否一次通过? 至于陈茂礼倒是显得淡定的多。这也难怪,慈溪县的考生水平和鄞县基本是同一水准,属于全府最拔尖的存在。 而陈茂礼又是慈溪县的学霸,堂堂县试案首。相比之下,徐言这个定海县案首就有些不够看了。 定海县文教在全宁波府垫底,徐言属于矮子里面拔将军,跟真正的学霸一比难免有些相形见绌。 可以说陈茂礼这次府试是志在必得的,如若有可能甚至想要向府试案首发起冲击。 相较于县试,府试的考生显然更多。 徐言和陈茂礼住在泰来客栈,不用起得太早赶去府学外排队,而是正常洗漱,悠悠然前往。 这就是住在考场附近的优势啊! 总的来说府试与县试的选拔方式有很大不同。县试属于有多少优秀苗子皆选拔通过,而府试是肯定要刷掉很多优秀童生的。 换句话说并不是你优秀就一点能够通过,而且不是你认为要是府尊大人认为。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录取名额的分配了。 鄞县与慈溪县属于当之无愧的考霸县,不出意外大部分名额都会被这两县的学子拿去。但这并不是说其他县的考生就没有机会。 相反,作为一府知府,马府尊要一碗水端平,做到真真切切的爱民如子。 所以即便定海县这种学渣县,也是肯定有考生能够通过府试的。不然定海县学子闹起来,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马知府久经宦海,自然清楚其中道理,只需要做老好人便是了。 却说徐言与陈茂礼排队在府学前准备接受衙役的检查,远远的见到一名身着月白色湖绸道袍的少年郎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朝府学走来。 陈茂礼小声在徐言耳旁说道:“以时贤弟,走在中间的那位便是鄞县张以年。” 徐言皱了皱眉道:“这个张以年很有名气吗?” “何止是有名气,张以年从十岁起就前往稽山书院求学,深得书院各位先生青睐,如今学成归来在县试中以毫无争议的优势拿到案首,这气势确实非比寻常。” 对稽山书院徐言当然不算陌生。这书院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一手创建,乾道六年朱熹还曾经来此地讲学。元代时稽山书院渐渐衰落,不过在明代又再次兴起。 这当然是因为一个圣人--王阳明。 嘉靖初年王阳明回到了绍兴老家一心修学,当时心学的影响力便已经很大。虽然程朱理学的很多拥泵不断抨击心学,但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仍然执着的发展这一学说。 很快王阳明迎来了一个契机。 嘉靖三年,绍兴知府南大吉十分仰慕王阳明,决定拜其为师,王阳明向南知府表达了希望建起一座独立的书院作为自己的讲学之地,南大吉自然拍着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 重新修建一座书院成本过高,于是他和山阴县令吴灜经过商议决定在宋元稽山书院的基础上进行修复、扩建。 一旦有了官府的支持,事情便好办许多了。 稽山书院很快修复完成,投入教学之中。 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便在此讲学,传播阳明心学。 世间无数读书人为了拜王阳明为师千里迢迢赶来绍兴,希望能够在稽山书院进学。 稽山书院自此繁盛一时。 虽然后来王阳明于嘉靖七年病逝,但并没有影响到稽山书院的繁盛。仍然有不少读书人专程来此求学。 想必这个张以年就是如此。 “依履卿兄所说,这个张以年应该有些本事。” 不得不说此人很精明,前去学霸聚集的绍兴府中的头牌学校稽山书院进学,学了五年之后返回浙江文教中游的宁波府参考。 鄞县在宁波府中已经算是考霸县了,但他仍然轻松夺得案首,确实有点东西。 细细想来这就相当于一直在负重训练,突然卸掉包袱简直不要太轻松。 估计在张以年眼中,这次府试的对手也都是不堪一击的。 张以年姗姗来迟,一众排队的考生见到他却是主动让开,足以见得对其敬畏。 徐言在心中自嘲,自己是王阳明亲传大弟子钱德洪钱老先生的学生,这张以年也拜师在稽山书院。他们二人也算是同门了。看来这次府试算是一场同门之争。 排队的秩序因为张以年的到来一时有些混乱,衙役胥吏们自然卖力的组织维持。 不知这张以年是有意还是无心,在路过陈茂礼的时候撞了其肩膀一下。 陈茂礼毫无准备,被撞得一个踉跄,若不是徐言上前搀扶险些摔倒在地。 见陈茂礼出丑,张以年身边的考生皆是放声大笑。 张以年虽然刻意压制,但嘴角还是浮起一丝笑容。 这细微的表情却是被徐言看在眼中。 这厮是故意的! “真是岂有此理!” 徐言欲上前替陈茂礼抱不平,却被其一手拉住。 “贤弟切莫要冲动!” 见陈茂礼冲他摇头,徐言气不过道:“此人欺人太甚,履卿兄何故助长其气焰?” “这个,说来话长。” 徐言见其中似乎有隐情,便追问道:“履卿兄难道与这厮有过节?” 陈茂礼叹了一声道:“过节倒是谈不上,一点小误会吧。今年早些时候在府城举办了一次诗会,当时愚兄也有参加。那张以年一首五言八韵诗一出满堂喝彩,眼瞅着就要拔得魁首,为兄在这时候也作了一首诗抢了他的风头。虽然最终没有分出高下,但张以年却怕是忌恨上了愚兄。” ...... ...... 第三十六章 宁波府试 原来陈茂礼和张以年之间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不得不说文人相轻真的是一大传统,张以年在稽山书院进学多年,自然认为他比旁的宁波学子水平高上一头。偏偏陈茂礼打了他的脸,这如何忍得了。 不过这张以年的心胸实在是有些狭隘,你要争头名考场上争便是了,再不济作出一首力压陈茂礼的诗啊。 “以时贤弟,这事便算了吧。马上就要开考,切莫要节外生枝。” 陈茂礼这个态度徐言也能够理解,便轻点了点头。 府试的检查要比县试严格许多,不但考篮需要检查,还要搜身。就连发髻也要打散,防止有夹带。 考生陆陆续续的往里走,终于轮到徐言和陈茂礼。 陈茂礼先行通过检查,轮到检查徐言时,一名胥吏小声在其耳旁道:“是定海县徐言徐公子吧,府尊大人有吩咐,您直接前往明伦堂候考即可。” 徐言点了点头。原来府试考生众多,全部在明伦堂考肯定坐不下,马知府命人照例搭建起临时的考棚。 考棚虽然能够遮风避雨,但条件毕竟简陋,马知府这番关照自然是希望徐言能够不受外界影响,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水平。 徐言接过考篮跟着人群往前缓缓挪动。 由于府试考生实在太多,挪动的速度犹如龟速。 好不容易来到明伦堂前,徐言吸了一口气阔步走入堂内。 早有胥吏在一旁检查考牌,按照事先定好的坐席入座。 徐言竟然被排在了第一排,就在马知府的眼皮底下。 徐言扫了一眼发现陈茂礼和张以年也都在明伦堂内。看来在这里考试的都是各县的学霸。 徐言心中苦笑,既来之则安之,考成什么样算什么样罢。 跟一群学霸一起考试自然是很有压力的。那种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的感觉直是让人窒息。 好在这场面没有持续多久,在所有考生已经入座后,知府马善远施施然走来,落座监考席位。 知府大人亲自监考,足以见对本次府试的重视。一齐考生纷纷起身冲马知府行礼,马知府轻捋胡须命众人坐下候考。 此时,徐言已经将笔墨砚台取出,做好一应准备。 但听一声梆响,考试正式开始。 卷子是提前放在案几上的,胥吏宣布了本场考试的内容。 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策论。 总的来说算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明代科举必考内容是四书题与五经题,在县、府、院一级的考试中自由度相对较大。考官可以出试帖诗、策论等寻常不会考的内容。其具体选择完全由考官个人喜好决定。 很快胥吏在考牌上写下四书题的题目:事君,能致其身。 看到这个题目的瞬间徐言呼吸停止了几秒,当真是被他猜中了。 很快他平复下心情,将题目抄在草纸之上。 再之后公布的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有五道,考生根据自己的本经选取其中一道作答。 当公布《诗经》本经的题目时,徐言屏息凝神。 只见考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果不其然! 还好徐言回到客栈后晚上多想了想,要不然岂不是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公布了五经题后,胥吏又在考牌上写下策论题目:何以靖海患。 这道策论题目马知府是肯定没有暗示给徐言的。但徐言之前献给巡抚朱纨一篇整饬海防方策,这文章只有朱纨一人看过。 徐言便是拿来用在府试之中也没有任何问题。想不到连策论都被压中了。 徐言此时此刻心情有些复杂,这样的好运气若是落在乡试、会试之中该是多好,区区一个府试可惜了啊。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对徐言来说是再完美不过了。 三篇文章他皆已打好腹稿,依次写完便是。 他首先写的乃是四书题。 提笔蘸墨,开篇明意:人臣以身而效之君,斯纯臣之道也。 稍顿了顿,徐言继而写道:夫为人臣者,无以有己也。委身事君,而臣道其纯矣。谓非厚伦之一端也哉? 破题承题堪称完美,点出忠君是纯一不二之臣的道。纯臣二字更是用典,出自《左转》。 展开部分洋洋洒洒数百字,可谓一气呵成。 至尾,徐言点道:此之谓不先身而后君,臣之道所以为纯也。向使一心为君,又一心以保身,则虽竭力以事亲,而事君不忠,且不得谓之孝子矣。学者可怖勉哉? 这文章总体来说还是令徐言满意的,但肯定和状元郎写的没法比。 没办法天赋这个东西是注定的,哪怕徐言提前一两天悟出考题,也只能保证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准。 写罢四书题后徐言又读了几遍,一来是歇歇手,二来也是为了稳一稳时间。毕竟他写的已经比其他考生快了不少。 约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徐言便开始写五经题。 这道题他虽然也打过腹稿,但是明显没有四书题写起来顺手。毕竟忠君爱国这种拍马屁的场面话实在太好写了。 不过五经题目并不是决定性的,只要写的过得去就行。 徐言凝神片刻,提笔写将开来。 这文章他写的中规中矩,挑不出明显的错来,但肯定也不会加分。 写罢之后徐言审阅一遍便放下考卷,照例准备歇上一歇。 最后一道策论题目,徐言更是烂熟于心。他曾经献策给朱巡抚,得到不俗评价。 这马知府的策论鉴赏水平不会比巡抚大人还差吧? 老实说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还是挺累的。要不是在杭州孤山书院进学时每天坚持练字,徐言现在写下来肯定字已经走样到没法看。 但经过特训,他现在的字即便不算好看但也颇是工整。 这已经够用了。 三篇文章皆已写罢,徐言却不好直接交卷。 毕竟知府大人就坐在上首,他还是要顾及一下老大人的颜面的。 提前交卷这不摆明了是暗示他老人家出的题没有水平,太简单嘛。 ...... ...... 第三十七章 拼的就是背景 赫赫温风扇,炎炎夏日徂。 江南的天气便是如此,让人捉摸不透。 虽已是夏末秋至的时节,但秋老虎厉害起来也是不讲道理的。 明伦堂中已比考棚里凉爽许多,饶是如此徐言也已是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衫。 好不容易挨到可以交卷,徐言总算松了一口气。 考场不得逗留,徐小郎君交罢卷子便拔步离开。 此刻考棚中的考生也陆陆续续交卷,人流汇聚在一起,增添了闷热的感觉。 好在此刻退场的考生尚不算太多,要不然这前心贴后背的可有的受。 随着人流出了府学大门,徐言便拔步往惠来客栈的方向走。这么多人这么多卷子,马知府要想全部看一遍没个几日工夫是不可能的。现在关心名次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回到客栈喝点小酒敬候佳音。 他方是走了十几步,便听到有人在喊他。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茂礼。 “贤弟等等我!” 陈茂礼小跑几步追了上来,苦笑道:“这天气实在是太闷热了,为兄这身衣裳就跟在水里泡过似的。” 徐言也道:“谁说不是呢,不过习惯习惯也好。将来秋闱大比可是在八月中,比这还要热。” “贤弟考的如何?愚兄见你早早答完题目,必定是成竹在胸。” 陈茂礼摇头晃脑又欲吟诗,徐言赶忙打断道:“只能说发挥的还行,名次如何还得府尊大人定夺。” “不管怎么说只考一场就是幸事,不然这么闷热的天气万一正场没过还要接着考就太折磨人了。” 陈茂礼顿了一顿道:“以时贤弟,既已考罢府试,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徐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 ...... 府试考罢,便该轮到知府马善远难受了。 无数文章等着他阅览,虽然有府学训导帮忙初筛,也着实够闹心的。 天气实在过于闷热,看了几十篇文章后马知府实在受不了了,命令府学训导筛选出两百篇优秀文章再呈给他看,其余的通通卡掉。 做起甩手掌柜虽然痛快,但马知府仍有心事在怀。 筛出通过府试的童生简单,要定前几名的名次却是有些难。 尤其是这府试案首,简直是无数人眼中的肥肉。 一开始他是想保徐言的,不然也不会暗示题目与他。 但现在风向却是有些变了,鄞县县令崔述昨日特地来找他诉苦,张家二老爷张时扬亲自去了一趟县衙,要求确保儿子张以年获得府试案首。 槎湖张氏乃是鄞县四大望族之首。 其家族代表张邦奇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一路累官做到了礼部尚书,三年前才刚刚作古。其侄儿张时彻亦丝毫不差,嘉靖二年登科后一路官运亨通,今年年初刚刚卸任四川巡抚,改任兵部右侍郎。这样的望族岂是马知府得罪的起的。 只是马知府没想到张氏家族的胃口这么大。张以年已经拿了县试案首,如今竟然连府试案首也要拿去吗? 但徐言也不是随意拿捏的啊。这位可是浙江巡抚朱纨的忘年小友,听说还是钱德洪的关门弟子。 一个是当年兵部右侍郎的亲侄儿,一个是顶头上峰浙江巡抚的忘年小友,到底取谁为案首着实是个难题。 哎,头疼,头疼! 其实像县府一级别的科举考试文章水平只要不是差的太多,最终决定名次的都是家族背景。 马知府又何尝不知?只是如今他被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一想到这他就开始暗骂鄞县县令崔述滑头,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他。 ...... ...... 按下这些且不表,却说嘉靖帝于九月初收到浙江巡抚朱纨进献的白龟后龙颜大悦,下旨嘉奖进献祥瑞之人。 巡抚朱纨自在其列,名单中还有宁波知府马善远、定海县令赵若海。 传圣旨这种事情自然耽搁不得,汪太监坐船从通州出发经京杭运河一路行来紧赶慢赶在九月十二抵达杭州,传旨褒奖了巡抚朱纨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到宁波。 说来也巧,汪太监抵达宁波府城的那日,府试恰好结束两日。 如此一来马知府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阅卷定名次,急忙命人摆好香案准备接旨。 待汪太监抵达府衙后,宁波府大小官员已经跪了一地。 汪柄好不容易捞到一次外出传旨的机会,自然要抖一抖威风。 他扫视了一番堂内众人,清了清嗓子道:“马知府何在?” 马善远连忙挪了挪膝盖赔笑道:“下官宁波知府马善远拜见钦使。” 汪太监点了点头道:“定海知县赵若海与童生徐言可在?” 马知府连忙回道:“回钦使,赵县令应是在县中坐堂,定海县距离府城不远,下官这就派人去唤。徐言刚刚参加了府试,如今府试成绩未出他肯定也在城中。” 接旨这种事情一般参与的都是官员,没有官身和功名的普通人很难参与其中。但既然钦使问了,马知府自然有啥答啥,将徐言的行踪一并报出。 “这便好。马知府速速派人去办吧,免得咱家再跑一趟。等人到齐了,咱家一并宣旨。” 汪太监刚刚从杭州来到宁波府城,可不想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跑一趟定海县城。 能够把人集齐一次宣读完圣旨自然是最好的。 见马知府等人还在跪着,汪太监皱了皱眉道:“马知府先起来吧,咱家还没宣旨呢。你这跪的咱家消受不起啊。” 马善远这才敢起身,他振了振袍服上前一步谄媚道:“钦使一路辛苦了,还请上座。” 汪太监也不客气,几步上前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马知府自然命人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汪太监,虽然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已是激动不已。 天子派钦使来宁波传旨,说明进献祥瑞一事讨了皇帝欢心。他千盼万盼的仕途转折点终于要来了! ...... ...... ps:嘿嘿,这波铺垫终于收到效果了,求波推荐票啊兄弟们~新书期对一本书来说至关重要,大家的支持就是老坤继续创作的动力~ 第三十八章 宫里来人了 却说泰来客栈中,徐言与陈茂礼正自对弈。 徐言执黑,陈茂礼执白。二人杀的热火朝天,难解难分。 “以时贤弟,你这棋路好野啊!” 徐言狡黠一笑:“彼此彼此。” 说罢一子落定,断了陈茂礼的连络。 陈茂礼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以时贤弟凶残如斯!” “咳咳,还好还好。” 徐言下棋虽然是野路子,但是很实用,总体思路便是不断将局面引向混乱从而赚取利益。 陈茂礼的棋艺虽然不错,但总的来说太过循规蹈矩,遇到徐言这种莽的打法,很容易招架不住。 果然,随着进入中盘,徐言的优势越来越大,而陈茂礼一直疲于应付。 下着下着陈茂礼摇了摇头,苦笑道:“愚兄弃子认输了。” 徐言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心中自然畅快不已。 “那履卿兄得罚酒三杯。” “这是自然。” 陈茂礼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随后他又连饮两杯,将酒杯面朝徐言。 不得不说陈茂礼的酒量实在不行,才区区三杯下肚已经面泛潮红。 “以时贤弟,我们再来一盘!” 陈茂礼正欲拾子,却见双喜急忙跑来,冲徐言道:“少爷,衙门来人了,说要见你。” 徐言不由得皱眉。 这种时候衙门来人也太煞风景了吧。 “履卿兄且稍候片刻,我且去看看。” 陈茂礼点了点头:“不急。” 徐言起身整了整袍服便推门而出,迎面是两个熟悉的面孔。 果不其然,还是上次来的那两兄弟! “贺大哥是吧,不知您来找徐某有何贵干?” 这身材肥硕的差役实在是太显眼了,徐言想记不住都不行! “不敢当,不敢当。徐小相公真是折煞某了。是府尊大老爷有命,请您速速去一趟府衙。” 徐言敏锐的注意到贺差役对他称呼的变化。 前两次贺差役来时可是最多称呼他为小郎君,这次却是改口称为相公。 要知道相公在明代是秀才的别称,一般人是当不起的。 莫不是府试结果已经出来了? 不对啊,即便徐言通过府试,还有一道院试的关卡等着他。虽然宁波府院试因为浙江暂时没有提学官的特殊原因,很可能还是由马知府来主持,但总归还是要考一次的。莫非这差役眼光如此毒辣,已经看出马知府要保送他一个秀才功名? 徐言一时只觉得云山雾罩! “既如此,且容徐某换身衣裳。” 徐言穿的乃是常服,既然要去见马知府自然要换身好点的绸衫。 贺差役却是急的直跳脚:“徐小相公就别在意这些了,快些去见大老爷才是正经。” 这也太反常了吧?即便马知府想要见他也不用这么急迫吧? “也罢,那徐某这便去拜见府尊。” 徐言回屋与双喜、陈茂礼知会了一声便折身返回,跟着两名衙役拔步而去。 说来也奇怪,从成贤街到府衙这一路上,徐言几乎没见到什么人。 要知道倭寇已经劫掠离去,宁波府早已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不该是这般萧瑟景象啊! 不多时的工夫他们已经来到府衙前,贺差役一马当先上前和值守大门的人说了些什么,后折返回来压低声音对徐言道:“一会徐小相公一定要记住不要胡乱走动,紧紧跟着贺某便是。” “贺大哥放心。” 今日这氛围怎么看都透露着古怪,徐言倒真是有些好奇马知府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说他跟着两名衙役进了府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后衙,而是来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理案件的地方,二堂则相对隐蔽一些,适合处理一些重要的公务。 徐言来到二堂前的那一刻终于了悟。 只见十数名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力士赫然立于堂前。 居然是锦衣卫! 锦衣卫代表着什么不用多说,这么看来一定是宫里来人了! 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马知府派人找他来,恐怕和进献祥瑞一事有关! 徐言心中直是翻江倒海,激荡不已。 “徐小相公,请便。” 贺衙役把人带到任务自然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却不是他这等身份的人能接触的了。 “有劳!”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振了振袍服,正了正方巾,这才鼓起勇气迈步进入堂内。 令徐言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他进入堂内后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大人物。 便在他疑惑不解时,从屏风后走出一位身着褐青色对襟儒衫,手持羽扇的中年人。 这人他并不认识,但从气质上判断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徐公子总算来了。” “您认识我?” “不才谭伦,为马府尊幕僚。有幸见过徐公子一面,可惜徐公子却并没有见过我。” 谭伦淡淡道:“徐公子且在此稍候片刻,东翁正在后衙招待钦使。” 不得不说这个谭伦给徐言的直观印象很好,与之相比赵县令的师爷就要差许多了。 徐言果然没有猜错,是宫里来人了! “钦使可是在等人?” “不错,本以为赵县令很快就能赶来,但现在看怎么也得再过个把时辰。钦使有些不耐,东翁便陪他在后衙散散心。” 徐言心道这钦使也是个会享受的。就马知府建的那园子,恐怕比京师的许多园子都好。 既然钦使等得是赵县令,联系到马知府又把自己找来,徐言已经肯定此事和进献祥瑞有关。 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京师至杭州正好一个来回。 看来嘉靖帝对这白龟很是满意,专门命人前来宁波传旨褒奖进献祥瑞一干人等。 这和徐言对嘉靖帝的判断基本是一致的。 嘉靖帝骨子里是好大喜功的,虽然面上不说但十分希望臣子能够吹捧他的功绩。和他对着干唱反调的基本上都是落得凄惨下场。 但嘉靖帝又最是要面子,吹捧可以但不能太直接露骨。 这么一个人要想伺候好殊为不易。 只可惜来的太过匆忙,早知道来了也是等着,徐言怎么也要换一身光鲜些的行头。 ...... ...... 第三十九章 皆大欢喜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定海县令赵若海急匆匆的赶到府衙。 由于时间太过匆忙,赵县令甚至没有时间洁面熏香,一路紧赶生怕让钦使久等。 这于他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自然容不得任何差池。 赵县令抵达,自有衙门公人前去通禀。 汪太监在园子里闲的都快发霉了,正靠在亭子里听曲,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喜。 “快,快扶咱家起来。” 马知府赶忙上前搀扶,谄媚道:“让钦使久等了,下官安排不周,罪过罪过。” 汪太监竖起兰花指笑道:“咱家哪里有那么娇贵。只是期望着早些宣了圣旨,办好差事。” 稍顿了顿,汪太监咦了一声:“咱家要在哪里宣旨?” “下官已在二堂排好香案,静候钦使驾临。” “如此,便去二堂吧。” 却说二人一前一后在左右簇拥下来到二堂。马知府见赵县令和徐言都已到了,便冲汪太监拱手道:“启禀钦使,赵县令与徐童生皆已到了。” 汪太监扫了一眼,见到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心道该是赵县令了。 至于徐言嘛,肯定就是不远处那个身材有些瘦削的少年郎。 他点了点头,随即从近侍手中接过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轻轻启开盖子。 盒子中有两卷圣旨,汪太监先是将其中一卷取了出来。 马知府与赵知县见状纷纷跪倒在地,冲着汪太监的方向叩首。徐言见状也是有样学样,准备接旨。 传旨是太监的绝学,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声音很适合抑扬顿挫。 汪太监自然也掌握了这项技艺,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用极为尖细的声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宠绥国爵,式嘉阀阅之劳;宁波知府马善远,忠君体国,为官三载疏浚水道,舟楫得以畅通,商旅便于往来;重教兴文,建书院,置学田,士子竞进,民风向善......兹特擢为南京礼部右侍郎。 敕命 嘉靖二十六年九月初二日之宝 念罢之后,汪太监又从木盒中取出另一卷敕命,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定海县令赵若海老成持重,扶贫济困,百姓乐业;为政清廉,持法公允......兹特擢为宁波知府。 敕命 嘉靖二十六年九月初二日之宝 两道圣旨不过是短短百余字,但汪太监却是倾注了极大的情感,充分表达出了天子的威严。 念罢之后,汪太监咽了口吐沫,回味了良久。 待他回味够了,扫了一眼跪着的马、赵二人,沉声道:“二位大人领旨吧。” 马知府和赵县令心中已是激动不已,此刻拼命压制喜意,高呼吾皇圣明,之后起身领旨。 见徐言还在跪着,汪太监笑道:“徐小郎君也起身吧。” 徐言愣了一愣,这就完了? 就这? 马知府、赵县令都加官进爵了,他呢? 其实从汪县令开始宣旨徐言就觉得有些不对。 作为明史教授,对于明代圣旨他还是很有研究的。 皇帝的圣旨种类很多,一般有三类。 诏曰用于诏告天下。凡是有重大政事须要布告天下臣民的,使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做开头,宣示范围最广。 制曰是宣示百官时所用。凡是圣旨中表达皇恩浩荡时,都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开头。其并不下达于普通百姓,宣示范围次之。 敕曰的宣示范围最小,一般是皇帝在给官员加官进爵时所用。 一连两道圣旨都是敕曰,不明摆着是封赏官员的嘛。 徐言现在不过是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书生,自然不太可能得到嘉靖皇帝的封赏。 当然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不过现在看来,确是他想多了。 便在这时,不知马知府从哪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塞到汪太监手中,满脸堆笑道:“钦使辛苦了,还请在宁波多歇几日,也好让下官略进些心意。” “马知府...哦不,是马侍郎有心了。既如此,咱家也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便将银票置于袖中。 赵县令自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准备的银票虽然没有马知府多但也有数张。 “钦使一路辛苦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见赵县令也这么识趣,汪太监简直乐开了花。 “哎呦,好好好,都说浙江人杰地灵,宁波尤甚,咱家现在算是信了。成,咱家便多在宁波府待上几日,也好沾一沾这仙气。” 说着便把银票塞入袖中。 太监身体残疾,故而心理多少会有些扭曲。 他们最大的爱好便是捞钱。 平日里汪太监在宫中比不过那些资料老的太监,好不容易捞到一个传旨的活儿,自然想着大赚一笔。 这马知府和赵县令也确实很懂事,让他很是欣慰。 “有一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汪太监心情大好,马知府趁机搭话。 “但说无妨。” “不知抚堂大人得何封赏。” 汪太监此行浙江先是去的杭州,朱纨接旨之后才折来宁波。 马、赵二人皆加官进爵,怎么会少得了朱纨? “咱家还以为是什么,过几日吏部的公文便会下发,邸报上也会刊载,有什么说不得的。陛下觉得朱巡抚忠孝贤能,抗倭有功,特擢升为闽浙总督、加封太子少保。” 此言一出,马知府和赵县令皆是一惊。闽浙总督可绝对是封疆大吏了,太子少保的加封更可以看出天子对朱纨的欣赏。 徐言也是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进献祥瑞的策略真的起到了效果。 朱纨原先是以右副都御史之职领闽浙提督、浙江巡抚。 如今擢升为闽浙总督,虽然相比闽浙提督只有一字之差,却是高了数级。 提督只管军务,总督却是军务、政务一肩挑,而且是横跨闽、浙两省,可谓是极得宠信了。 唯一遗憾的是嘉靖帝没有封赏徐言什么。 便在这时汪太监似乎想起了徐言,竖起兰花指笑道:“徐小郎君,陛下特地让咱家来给你传一句话:帝王所图治,务学当为先。” ...... ...... 第四十章 务学当为先 帝王所图治,务学当为先。 这句话意味深长啊。 由于专修的是嘉靖朝历史,徐言对于这位道君皇帝的理解可谓是全方位的。 嘉靖的诗作并不多,传世的更为罕见,但这位大明天子还是留下几首好诗的。 其中有一首诗是嘉靖帝御经筵讲大学衍义有感所作。 全诗为: 帝王所图治,务学当为先。 下作民之主,上乃承之天。 致治贵有本,本端化自平。 人君所学者,其序有后前。 正心诚其意,志定必不迁。 吾志既能定,理道岂复颠。 身修本心正,家国治同然。 国治乃昭明,万邦斯协焉。 于变帝尧典,思齐文王篇。 万国修身始,朕念方拳拳。 经筵即臣子为皇帝讲学,虽然此模式于宋代正式制度化,但真正鼎盛是在明代。 明代经筵的授课方式是在英宗朝确立的。 英宗以冲龄即位,三杨十分关注小皇帝的教育问题,亲自制定经筵仪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进讲,帝御文华殿,遇寒暑则暂免。 除去每月必须的三次经筵,还有日讲,亦称小讲、小经筵。 明人对于经筵的重视程度极高,认为“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盖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属,则自然强敏。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 帝王也是人,是人总会有惰性,时间长了便会不想御经筵。他们理由也是千奇百怪,诸如圣躬违和、祁寒盛暑,尽可能免除经筵讲学。 这时候就到了言官们发挥的时候了,他们会发表谏言:“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 总之,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促使君王接受经筵。 总的来说,圣明之君都是很认同经筵这种讲学方式的。最典型的例子是弘治帝。 相较之下,嘉靖帝在历史上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不怎么好了。诸如什么道君皇帝,一连二十年不上朝。 其实在即位之初,嘉靖帝还是很勤勉好学的。 以亲藩身份即位,他迫切需要用礼法证明自己。 而经常性的御经筵,营造勤勉君王的形象很重要。更不要说临朝处理政事这些基本操作了。 可以说在嘉靖十五年之前,这位皇帝还是很称职的。 嘉靖不上朝乃是中后期了,原因多种多样。最重要的转折点在嘉靖二十一年,天子御翊坤宫,却差点在睡梦中被宫女勒死。 死里逃生的嘉靖帝心有余悸,索性搬出了紫禁城改住西苑。如此一来,开始了二十年不上朝的潇洒人生。 这首御经筵讲大学衍义有感当然是嘉靖帝早期所作。当时他还是个勤勉好学的典范,作为君父以身作则给天下读书人作表率。 明代的统治基础有两点,一为孝。 正所谓圣朝以孝治天下。 其二便为学。 太祖皇帝朱元璋创立了户籍制度,将天下子民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乐户等。当爹的是做什么的,当儿子的也必须子承父业。 却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 如此一来时间久了,难免会出现阶级固化的现象。 那么科举制度便是调节平衡,使普通百姓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途径。 四书五经很繁杂,八股文很难写,但正因为如此,普通百姓才有希望。 那些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整日钟鸣鼎食,美妻娇妾环绕,安逸惯了自然不会愿意去做这么苦的事情。若是运气好了,还能荫个官当当,最不济去国子监做个监生也是极好的。 若是读书很简单,这些纨绔公子怕是要将普通百姓唯一的希望也扑灭。 开科取士虽然有局限性,但却是当时最合理的选拔方式。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天子要宣传务学,自然要以自身作为表率。就如同大明重农,皇帝会“亲耕”一般。 在嘉靖帝的眼中,“务学”是与“务农”同等重要的大事。 故而他才会作出“帝王所图治,务学当为先”诗句。 相比之下经商可以算是末道。 嘉靖帝让汪太监给徐言传话“帝王所图治,务学当为先”,便是告诫他要勤勉好学,走科举正途。 可以说,是为徐言点明了今后的方向。 在徐小郎君看来,嘉靖帝的这句话实在太重要了! 虽然皇帝没有给他加官进爵,却是相当于给了他一个承诺。就差说你小子好好学,好好考。只要你考的中进士,朕就重用于你了。 简在帝心四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却很难。 皇帝日理万机,要记住一个没有官身的童生很难。 但徐言却做到了。 进献祥瑞不仅帮助巡抚朱纨、知府马善远、知县赵若海一干人等加官进爵,还令嘉靖帝记住了徐言这个人。 种子一旦在心中埋下,日后必定会发芽生长,根本无需担心。 而嘉靖帝没有在明面上封赏徐言,现在看来却是对他的保护。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徐言若是走科举的路子,是一定要保护好名声的。 读书人最是酸腐,所谓清流鄙视一切靠溜须拍马上位的人。 前有成化朝传奉官被清流言官抵制,后有青词宰相严嵩被谏臣泣血弹劾。 所以说,进献祥瑞也是一柄双刃剑。 徐言不是自己出面,而是通过浙江官场这条线,可谓极为隐蔽。 嘉靖帝也是清楚其中门门道道,很注重保护徐言,并没有下圣旨对徐言大肆赏赐。 如此一来徐言既卖了浙江官场上上下下一个人情,又保全了朱纨的位置,还成为简在帝心的当红小郎君,简直是一石三鸟。 一开始徐言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但现在看来他当初的选择简直是太正确了。 徐言隐隐觉得他的到来已经逐渐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蝴蝶效应逐渐显现,至于能将大明引至何方便让时间来证明吧! ...... ...... ps:这章我写的很爽很满意,求票票~ 第四十一章 简在帝心 汪太监念完那句诗,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马善远、赵若海都是进士出身,如何不明白皇帝陛下传这句话给徐言的意思? 徐言更是推金山倒玉柱冲正北方向纳头便拜。 他拜的自然是大明天子。 “草民徐言谨遵陛下教诲。” 汪太监微微颔首,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徐小郎君,可以起来了。” 徐言闻言缓缓起身,情真意切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仍能关心徐某一升斗小民的学业,草民真是感激涕零,恨不能为陛下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汪太监嘴角一扯笑道:“瞧徐小郎君说的,怪吓人的。皇上乃是千古圣君,可不会让你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徐小郎君当发奋读书,方不负皇上所望。” 徐言连忙拱手道:“多谢钦使提点。” 汪太监摆了摆手:“罢了,咱家不过是传个话,你要谢还是谢陛下吧。” 稍顿了顿,汪太监露出些许倦意:“既然圣旨已经传完,皇上的口谕也已带到,咱家便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踱步走出堂去。 众人纷纷拱手:“恭送钦使。” 汪太监前脚刚走,徐言便转而冲马善远、赵若海行礼道:“恭喜马大人、赵大人高升。” 马善远与赵若海相视一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对马善远而言,知府到侍郎的提升是巨大的,别看只有一品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更别提还是六部侍郎这种级别的京官。虽然是南京衙门,比不得京师,但他已经很满意了。 赵若海也是同理。他本来是七品官,即便考评优异补个五品的缺就已经很不错了,如今连跳数级直升四品,青袍变绯袍,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马善远咳嗽一声道:“说起来多亏了贤生啊,若不是贤生发现这白龟并主动献出,陛下也不会敕封我们。” 赵若海也接道:“侍郎大人说的不错,此功当记在贤生头上。” 此处没有外人,马、赵二人自然是有一说一。 别看嘉靖帝在圣旨中把二人夸得犹如治世之能臣一般,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有献祥瑞的功劳,使嘉靖帝龙心大悦。 同理,巡抚朱纨能够升任总督自然也是献祥瑞的功劳,至于抗倭只能占一小部分。 “二位大人过赞了,这是学生的本份。” 如今这个局面,对徐言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马善远调任南京礼部侍郎,宁波知府的位置由赵若海顶替。 赵若海可是徐言半个老师,有他掌牧守宁波府,徐言接下来几年的日子应该相当好过。 “陛下亲开御口,赐下贤生金句,可见对贤生之看好。贤生一定要发奋努力,切不可令君父失望!” 明眼人都能看出徐言已经简在帝心了,这个时候嘉奖提拔便是顺水推舟。 如果说之前两日马善远还在为定谁为府试案首发愁,如今却是已经打定主意。 本次宁波府试案首非徐言莫属。 道理很简单,天子钦点的“务学”后生,谁敢打压? 此刻卖徐言一个人情,日后等到徐言飞黄腾达,他的收益定会极高。 至于说张以年嘛,就老老实实当回老二吧。 若是几日前马善远还有些忌惮槎湖张氏的背景,毕竟张以年的叔父张时彻官拜兵部右侍郎,官位在他之上又是京官。 可现在马善远却是丝毫不虚了。他只需等到吏部文书送达便可以办理交接,去南京走马上任。 张时彻是兵部侍郎,他马善远是礼部侍郎。 大家都是侍郎,谁还比谁低一头不成? “谨遵老大人教诲。” 徐言连忙拱手道。 赵若海冲徐言使了个眼色,徐言心领神会,便主动告退:“学生便不叨扰二位大人了。” 说罢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看着徐言走远,马善远捋着胡须笑道:“此子年纪轻轻却如此老成,前途无量矣。” 赵若海赔笑道:“侍郎大人说的极是,下官收下他这个门生便是看重了这点?” “哦?奉之收了徐言做学生?下手倒是够快的嘛。” 马善远作惊讶状。 “侍郎大人说笑了,下官也是为国举贤嘛。” 两个老狐狸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如今本官即将调到南京礼部赴任,奉之也补了本官的缺,却是不知道定海县令会由谁来担任。” 赵若海细细品了品马善远的话,沉然接道:“新的定海县令肯定是由吏部来定。不过这不重要,待院试之后,新取的秀才要根据成绩选择府学、县学就学。下官定会关照徐言一番,将其安排在府学就读。” 马善远点了点头笑道:“如此本官便也放心了。” 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 四品到三品是道坎,马善远能够突破这道坎成为三品大员全靠徐言抬了一手。他自然希望能给徐言回份薄礼。 赵若海补了宁波知府后,定海县令是个新人,与他们都不相熟。那么徐言如果留在定海县学进学,赵若海是照顾不到的。 只有把徐言定在府学中就读,赵若海才好帮扶一二。 ...... ...... 却说徐言一出府衙,再也难以压抑心头的喜悦。 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使他的名字传到当今天子嘉靖帝的耳中,并让皇帝记住了他这个人。这简直是出乎徐言的意料。 如今他也是简在帝心的人了,行事做派更要小心持重,切不可因小失大毁了大好前程。 徐言返回泰来客栈后直奔房间,双喜和陈茂礼见徐言回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双喜拿出帕子给徐言擦汗,但徐言比他高出足足一头还多,他得踮起脚尖才能擦到徐言的额头。 “去了这么久,可把我吓死了。” 陈茂礼也道:“官府的人没有为难贤弟吧?” 徐言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他自然将汪太监传旨的事情按下不提。 “如此便好。方才那盘棋愚兄还没下痛快,这下定要再和贤弟杀上几盘。” 徐言此刻心情大好,随口应下:“履卿兄有命,敢不从尔?” ...... ...... ps:幼苗咱也不敢要打赏,弱弱的问一句能否多投点推荐票…新书期大家最好不要养书,毕竟要pk给推荐的。幼苗需要呵护,都快渴死了呀╭(╯e╰)╮ 第四十二章 府试案首 九月十五,天高气爽。 拖了许久的府试成绩正式公布。 得知放榜,无数学子奔向府衙外想要看一看自己有没有在榜上。 虽然录取比例很低,但学子们都愿意相信自己是那个幸运的人。 徐言和陈茂礼却是没有紧赶着去。 对他们而言,上榜是一定的,具体无非是名次问题罢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赶在人潮最汹涌的时候去凑热闹? 徐言决定先跟陈茂礼下几盘棋,等到人少些再去看榜。 小书童双喜却是耐不住,执意要先去看看。 徐言也不阻拦,任凭他去。 “哎,以时贤弟落子无悔,你可不能悔棋啊。” 见徐言想要拾起已经落下的白子,陈茂礼有些急了。 “哈哈,履卿兄你这眼睛一直盯在棋盘上啊。” “这是自然,如今你我打成平手。这一局可是要分胜负的。” 陈茂礼十分认真地说道。 “罢了,我不过是和履卿兄开个玩笑。” 二人的棋艺基本是相当的,陈茂礼擅长布局,徐言擅长中盘搏杀。 一个打法稳重,一个激进。可谓是茅与盾的较量。 二人杀至中盘,徐言利用陈茂礼的一个小失误吃下数子,并一直凶狠进攻最终雪球越滚越大。 陈茂礼招架不住,最终弃子认输。 “哎,终究还是败给了贤弟。” 陈茂礼有些懊丧的说道。 徐言笑道:“愚弟也是险胜罢了。” 便在这时小书童双喜去而复返,哭丧着脸道:“人太多了,我根本看不到榜。” 徐言摊了摊手:“少爷我怎么说来着,偏偏你就是不信。” 陈茂礼面露喜色:“既如此,咱们再杀上两盘可好?” 徐言却是摇了摇头:“今日便下到这里吧。咱们收拾收拾也差不多可以去看榜了。” 虽然心有不甘,但陈茂礼也知道看榜是更重要的事情,下棋嘛可以随时下。 只是今日算是败给了徐言了。 却说二人换了一身崭新的袍衫,戴上方巾一齐出门而去。 待他们从泰来客栈走到府衙前时发现人已经散去不少。许多落榜的考生神情沮丧,口中默默念叨着什么。 徐言摇了摇头,心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府试是一定要大量刷人的,有人欢喜就会有人愁。 徐言与陈茂礼慢慢向前靠去,已经可以看到贴出的红榜。 与县试榜单不同,府试榜单乃是一张整榜。 密密麻麻的中式名字写在一张大榜上,十分考验人的眼力。 徐言定睛瞧了许久还是看不太清,心道还得再往前凑一凑。 便在这时突然人群散了开来。 徐言扭头去瞧,却见张以年在一帮读书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陈茂礼自然也注意到了,叹了一声道:“真是冤家路窄。” 徐言倒是毫无惧意,安慰陈茂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履卿兄别怕。” 陈茂礼轻点了点头。 张以年并没有直接前去看榜,而是朝陈茂礼走来。 他手中拿着一柄折乌骨泥金扇,轻轻一甩扇面便自然张开。 张以年轻扇了扇,悠悠然道:“庭下石榴花乱吐,满地绿阴亭午。午睡觉来时自语,悠扬魂梦,黯然情绪,蝴蝶过墙去。 骎骎娇眼开仍,悄无人至还凝伫。团扇不摇风自举,盈盈翠竹,纤纤白苎,不受些儿暑。履卿兄,文徵明这首词可还入得你的眼?” 见张以年开口便是一股敌意,陈茂礼也不示弱,慨然回道:“这扇子极好,扇面上的诗画也极好。只是用扇的人当不起文衡山的手笔。” 张以年放声大笑:“履卿兄还是脾气那么大,果然不愧是慈溪第一学子。” 他顿了顿继而接道:“你是慈溪县案首,张某是鄞县案首。如今同赴府试,却不知是慈溪人学问更强,还是鄞县的学子更有才能。” 他这话一出瞬时引得轩然大波。宁波府中慈溪县和鄞县文教皆盛,都是科举大县。参加本次府试的两县考生皆是不少,此刻纷纷议论开来。 “那便看榜好了!” 泥菩萨尚有三分气性,事关整个慈溪县读书人的颜面,陈茂礼自然不会相让。 张以年冲身边书童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前去看榜。 过了片刻书童还没回来,张以年不由得蹙眉,心道这蠢货不会是从后往前看的吧。以本少爷的实力,府试案首难道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又过了盏茶的工夫,那书童才折了回来苦着一张脸道:“少爷,榜上没有您的名字。” 张以年先是一愣,旋即暴怒挥手狠狠扇了书童一巴掌。 “混账,在这说什么胡话!” 书童被抽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委屈的哭道:“少爷,榜上真的没有您的名字。” 张以年脸色极差,他当众出丑如何忍得了,狠狠一脚踢向书童。 “给我滚开!” 一脚踢开书童,张以年亲自前去看榜。 他自然是从前往后看的。一连看了十几名,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榜上也没有陈茂礼的名字。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要知道他和陈茂礼的实力在这次府试众考生中可谓数一数二。他们竟然都没有上榜,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便在这时,衙门大门突然打开。 一名书吏手中拿着一张红纸走了出来。 他站定之后扫了一眼众人,清了清嗓子道:“按知府大人令,本次府试前三名单独公布!” 众人皆是一惊,原来刚刚榜单上并不包括前三! 张以年神色总算好了一些,心道自己一定就在前三之中。 “第三名,慈溪陈茂礼!” 话音刚落,众人皆朝陈茂礼投去艳羡的目光。 “第二名,鄞县张以年。” 张以年闻言颇是失望,他攥紧拳头牙齿咬着嘴唇,胸脯上下起伏。 不过让他略有安慰的是,自己压了陈茂礼一头。只是不知道这府试头名被谁夺走。 “本次府试案首,定海县徐言!” 随着书吏公布了府试案首,本次府试全部名次已经揭晓。书吏继而将手中红纸贴在了大红榜单上面,因纸上只写了三个名字,每个名字都显得十分醒目。 ...... ...... 第四十三章 王学门徒 张以年一脸茫然。 定海县徐言?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与张以年素来交好的鄞县学子韩平上前小声道:“听说,这厮是定海县试的案首。” 这韩平不说还好,一说却是彻底激起了张以年的怒意。 区区一个定海县试案首就能和他堂堂鄞县案首比了? 他配吗? 韩平一句话成功的将张以年的怒意转到徐言身上。 “不才鄞县张以年,想向府试案首徐公子讨教几句。” 徐言早就看这个张以年不顺眼,正巧他自己撞上来,那就怪不得徐言不客气了。 “张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徐公子既然是府试案首,想必才学出众。” 张以年顿了一顿,冷冷说道:“前圣且不去论,便说说本朝。阳明先生乃是本朝第一大儒,张某虽不才,却侥幸在稽山书院求学几载。敢问徐公子何谓心学。” 这一问可谓是十分狠辣。 嘉靖朝阳明心学已经得到极大发展,王阳明也被捧为半圣。可以说读书人或多或少都对心学有所接触。 张以年问徐言何谓心学,无非是因为他自己是阳明心学的学徒,想要依靠这优势羞辱一番徐言。 谁料徐言却是不假思索的答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闻听此言,张以年愣了一愣,旋即追问道:“你怎么知道心学四诀?这可是出自我王门四句教。” 徐言摊了摊手道:“张公子怕是不知徐某师从绪山先生钱老吧?” 张以年闻言色变。他是王学门徒,如何能不知道钱德洪? 这位可是王阳明首徒,在王学一派中地位甚高。 想不到眼前这名不见经传的徐言竟然是钱老的学生。 张以年一下子就心虚了。按辈分,徐言应该算是他的师叔,就凭他那学到的皮毛安敢在徐言面前班门弄斧? 可狠话已经放出来了,张以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底了。 “既如此,敢问这四句何解?” 这四句话是阳明心学的核心,但是如何解读却是最见功力。 张以年将难题抛给徐言,便想看看徐言到底功力如何。 徐言心道你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啊。 他微微一笑,解释道:“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在于复性,以便恢复心之本体。心体无善无恶是性,由是而发之为有善有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善恶之知,由是而有为善去恶之格物。” 稍顿了顿他继而接道:“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于善,恶必于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己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 徐言一通长篇大论,引得周遭士子纷纷讨论了起来。 “徐公子这见解真是独到啊!” “我怎么就悟不出这般道理!” “要么怎么你不是府试案首,人家徐公子是呢?” “这张以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张以年何曾受到过如此冷嘲热讽,他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嘴唇都快被咬破了。 他想要反驳想要回击,可是搜肠刮肚就是想不到可用之词。 学不如人,徒呼奈何。 “徐某这样解释,不知张公子可满意了?” 徐言此话一出,张以年气的浑身发抖。 此子不但夺走了他到手的府试案首,还在人前让他当众出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以年急于找回面子,心下一狠准备奋力一搏。 “徐公子心学见识了得,张某佩服。只是不知道徐公子诗才如何?敢否和张某对诗?” 徐言差点笑出声。 你跟我比什么不好,比作诗? 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请!” 徐言拱了拱手无比自信的说道。 张以年冷冷一笑,随即摇头晃脑吟道: “种禾已堪炊,种蔬已堪摘。 梧竹俨成行,展矣幽人宅。 鸟篆文苔阶,云衣罥兰泽。 翘首望长空,青山净如拭。” 这首诗是前不久他的叔父张时彻写给他父亲张时扬家书中所附。除了父亲张时扬和他本人外便无人知晓。 张以年认为这首诗作的极佳,便想拿来打压徐言一番。 区区一童生,难道还能比堂堂侍郎还会作诗? 在场众人听到这诗也都频频点头,认为张以年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作出如此佳作,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下面就看徐公子如何接招了。 过瘾,这场大戏看的真是过瘾。 自然而然的,一群吃瓜群众将目光投向了徐言。 徐言听到这首诗会心一笑。 只听说过坑爹,还真没有听说过坑叔的。 不过也算是张以年倒霉,遇到了他徐言。 照理说对诗要接相近的,但徐言根本不打算给张以年比较的机会,因为这厮不配! 徐言单手负在身后,闭目凝神踱起步子。 他一连踱了六步,随即睁开双目吟道: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此诗一出,场面彻底沸腾了。 这诗意思浅显易懂,连孺子老妪都能够明白。 所谓李杜诗篇被千万人传颂,现在读来却已是没甚新意。历朝历代都有许多有才华的人,他们的诗篇亦会流芳百世。 “徐公子真乃大才啊,如此霸气自信,实在是吾辈楷模!” “都说本朝诗作不佳,无法比拟唐诗,可某看来徐公子这诗便透露着一股子唐诗才有的风骨。” “是啊,与之相比,张公子那首就要差不少了。” “何止是差不少,张公子那诗比起徐公子的佳作简直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粗鄙之物。” “依某看,徐公子作这首诗不是来跟张公子对诗的,而是告诉张公子他不配。啧啧,杀人诛心,太狠了啊。” 徐言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淡淡笑道:“徐某作的这首诗可还令张公子满意?哦对了,张公子方才所念诗作应不是自己所作吧?” 张以年已经近乎崩溃,听到这句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 ...... 第四十四章 你不配 杀人莫过于诛心。 张以年此刻便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绝望,真的是太绝望了。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徐言怎么会知道这诗不是他作的?莫非徐言开了天眼? 这不可能,一定是徐言在诈他! 张以年强打起精神来,哂笑道:“徐公子真是血口喷人,你怎敢肯定这诗不是我作的?” “很简单,你不过是个纨绔公子,懂什么种禾,又懂什么种蔬?更不用说炊禾,摘蔬了。张公子,作诗之前最好先动动脑子,不要以为旁人那么好哄骗。” 徐言云淡风轻的点出了张以年的破绽。 张以年满面羞红,却是不肯承认。 “你这只是推测,凭什么本公子不能炊禾,摘蔬了?要按你这么说,本公子也可以说方才那首诗不是你作的!” 面对张以年这苍白无力的回击,徐言差点笑出声。 说完了?就这?这厮已经开始无能狂怒的模式了啊。 徐言摊了摊手道:“证据呢?没有证据你就是污蔑。” 徐言那首诗作的滴水不漏,张以年当然拿不出证据,恨得牙痒痒。 憋了良久,他才咬牙道:“就凭你不过是个破烂县上不了面的粗坯!你敢不敢再跟我对诗一轮!” 他这话一出登时惹了众怒。当场定海县童生纷纷抗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破烂县?” “你把话说清楚,定海县人招你惹你了?” “你这厮好大的优越感,以为鄞县是府治所在便高人一等。你算个什么东西!” “对,你凭什么连带着我们都骂了!” “你才是上不了台面的粗坯!” 张以年理亏,自然不敢还嘴。不然愤怒的定海县众人恨不得把他生撕了。 徐言乐得所见,并在这时狠狠补了一刀。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在场众人皆被这首词吸引,机灵的当即开始解释:“徐案首这是借咏梅表达自己冰清玉洁,无意苦争春。” “徐公子真是大度啊,张以年这种人确实不配合徐公子相提并论。” “徐案首和他比试就是自降身价。”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简直是云泥之别啊。” “不得了,不得了啊,大明这是又要出一位神童呢。” “徐公子真乃大明的诗仙词圣啊。” 徐言看了一眼身旁的陈茂礼,见他露出钦佩的神情,淡淡一笑:“履卿兄我们走吧。” 张以年见徐言赢了就跑,再不给他翻盘的机会,一时气火攻心昏了过去。 ...... ...... 却说徐言与陈茂礼一回到泰来客栈,陈茂礼便连声赞叹道:“以时贤弟真是好诗才,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实在是太惊艳了。还有那句‘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妙哉妙哉!” 徐言笑道:“履卿兄便别夸我了,我也不过是妙手偶得之。下次就不一定能作的出了。” “那张以年没拿到府试案首,心中愤恨不已。他以为可以凭借对诗踩贤弟一头,赚回些面子,却不曾想却扑的脸都抬不起来了。” “人心要向善嘛,他这种跋扈嚣张之辈就是缺教训。” “以时贤弟所言极是。看张以年的样子应该是快气死了。” 二人相谈甚欢,却是突然有人敲门。 双喜前去开门,见是小二便扭过头来问:“少爷叫他进来吗?” 徐言心情不错,便点了点头。 小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徐言面前,满脸堆笑道:“恭喜徐公子喜获府试案首。” 徐言心道这消息传得倒也是快。 “这十几日,你伺候的有心了。” 小二连忙道:“这都是小的该做的。掌柜方才说了,我家客栈出了一名府试案首,沾了喜气。这些时日徐公子的房钱便免了,只请徐公子赐下一副墨宝,留给小店。” 徐言思忖了片刻,觉得这十几日的房钱也是不菲。既然有免单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不过他的字实在有些平庸,若是由他题字有些不妥。 “我这位贤兄最善书法,我来题对联他来写如何?” 小二想了想,又没有人见过徐公子的墨宝,只要这对联是徐公子出的便是了。 “当然可以。” “不过,如此一来陈兄肯定要拿一笔润笔费。这钱总不能我来出,要不就把陈兄的房钱也一并免了吧。” 徐言微微一笑。 小二面露难色道:“这个...小的做不了主,且容小的去问问掌柜。” 说罢便转身离去。 小书童双喜无比崇拜的望着徐言,心道少爷虽然败家,但是也很会赚钱啊。 “以时贤弟真乃妙人矣。” 陈茂礼对徐言愈发佩服了。 “过奖过奖。”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小二去而复返,还带着笔墨纸砚。 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徐...徐案首,我家掌柜已经同意了。还请您赐下对联。” 徐言点了点头道:“双喜还不帮履卿兄铺纸研墨。” 双喜心道我素来是只伺候少爷的,不过这位是少爷的好友,便将就将就吧。 待双喜准备好了,徐言冲陈茂礼致意:“还请履卿兄代劳。” 说罢清了清嗓子吟道: “上联:三十年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院考也无名,人眼不开天眼见; 下联:八十日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白衣脱下绯袍归。 横批:否极泰来” 徐言怕陈茂礼记不住念得很慢,之后又重复了一遍。 待陈茂礼写完对联徐言接过来看了看,果然字写的比他好多了。 陈茂礼心道徐言这副对联写的极妙。上下联写尽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心酸。横批点名主题的同时,还将泰来客栈的名字容纳进去,确实很精妙。 小二虽然不怎么懂,但也知道徐言写的对联不会差,接过对联便连连谢道:“多谢徐公子、陈公子。小的这便拿去给掌柜的。” ...... ...... ps:写的有那味了吧~ 开个单章说一下吧 首先是更新时间。 不出意外的话,本书从即日起到上架前都是凌晨十二点一更,早上八点一更。 这个更新时间很友好,大家一早起来就能看两章,比分开看有阅读体验。 当然也方便大家投票嘛~毕竟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随后就要说说老生常谈的问题了,那就是书的成绩。 新书期没有订阅的说法,最重要的成绩就是收藏,推荐票还有追读。 收藏嘛好理解,您喜欢这本书加到书架就好。 推荐票体现了您对本书的偏爱,毕竟书架上的书不少,但不是每一本都有推荐票的。 追读嘛体现的是读者粘度。毕竟一直追书的人上架后更可能订阅。说到这里老坤就要请求养书的书友尽可能的每天追读下了。有的书友甚至想要养到一百万字再看,这样真的容易把书养死啊。 顺便说一句,起点推出的投资活动很不错。只需要阅读本书十分钟就能投资了,免费投资不需要花一分钱,还能得到投资成功的收益,岂不美哉。现在本书的投资人数不多,早投资早享受。 作者写书当然不是靠爱发电,老坤也是如此。 这本书的开头前前后后写废了十几个,最终定下现在这个版本。 不说什么首订破万,几千均的实力应该是有的吧?不然老坤真的蛮心寒的,也在精品群里抬不起头了。 最后说下更新速度,从即日起到新书期结束前都会保持一天两更,这个应该是新书标配模式。 上架后老坤会爆发,至于爆发程度当然视成绩情况而定。 不过肯定比新书更的多很多。 时隔一年才开书,老读者流失了不少。这里面有老坤的问题,毕竟俗事缠身,家里也让人操心。不过现在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老坤也会尽最大努力写好此书。 我要做阁老是一本科举文,科举文最重要的节奏便是读书~考试~做官。大的流程就是这样,细节嘛便考验作者功底了。 老坤这本书是人物驱动情节,高强度压迫自己的写法。 看似一个个巧合背后是老坤查阅无数资料的心血。 老实说把这么多真实历史人物串起来写出精彩情节蛮难的,不过老坤就是喜欢挑战。 本书是传统慢热文,现在系统沙雕文最火,老坤也想过转型。 但总是觉得历史文加上系统不伦不类。 一番综合考量后还是决定写自己最擅长的。 最后希望大家还是能够多支持本书吧。 您的每一个收藏~推荐~投资~订阅都是对老坤的支持。打赏不强求,但是打赏盟主有加更~ 让我们一起努力,收获一个美好成绩吧。 爱你们的一袖乾坤。 鞠躬,鞠躬,再鞠躬…… …… …… 第四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 翌日一早,徐言和陈茂礼前往府衙拜见马知府。 按照旧例,府试前十的童生都要前去府衙谢恩。但不知怎地,张以年却是没有出现。 据说是因为被气得一病不起,亦有说法张公子对知府大人定的名次很不满意,选择用无声的方式进行抗议。 不管怎么说,张以年此举都是犯了官场忌讳。 不过马善远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是不甚在意。 他先是夸奖了一番堂内九人,之后又告诫他们要戒骄戒躁,争取早日拿下功名。 之后各童生谢恩离开,徐言却是被单独留了下来。 待众人皆退去,马善远悠悠说道:“本官最近忙着和赵县令办理交接,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大事。还好你今日来谢恩,提醒了本府。” 徐言连忙拱手道:“还请老大人赐教。” “新一期的邸报本官都看了,除了朱巡抚、本官和赵县令的改任,还有一应任免。其中便有浙江提学官的人选。” 马善远这句话可着实够料,把徐言吓了一跳。 “老大人,提学官人选定了?” 马善远点了点头道:“新任浙江提学官乃是雷礼雷大人。” 这个人选倒是在徐言的意料之中。 不过按照他的记忆,雷礼应该是在嘉靖二十七年上任。 怎么如今却是提前了几个月? 马善远似乎看出徐言的疑惑,捋了捋下颌短髯,压低声音道:“据说此事乃是陛下乾纲独断。也就是进献祥瑞后不久的事情。” 徐言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莫非他进献祥瑞的举动让嘉靖帝认为浙江人杰地灵,更应该早些派提学官来替大明选拔人才? 细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内阁之中严嵩、夏言都是江西人,甚至有满朝文武半江西的说法。而嘉靖帝是一个玩弄权术炉火纯青的人,自然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 帝王之术的核心是制衡,绝不能让某一方一家独大。 江西籍官员过多肯定已经让嘉靖帝警觉,这才会将目光投向浙江。 不得不说,嘉靖帝的眼光很是毒辣。 纵观大明历史,能够和江西抗衡的也就是浙江了。 江西吉安府和浙江绍兴府绝对可以算是最顶级的学霸府,两府出的进士不计其数。 只是略微有些讽刺的是,嘉靖帝选的这名新任浙江提学官雷礼也是江西人...... 见徐言有些失望,马善远有些不好意思道:“雷提学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浙江赴任,故而在此期间院试是不可能举行了。待雷提学抵达浙江,定会亲自前往各府县主持。” 这对徐言来说无异于一大打击。原本他和马知府、赵县令相熟,马知府即便高升,赵县令却是补了其留下的空缺。 只要朝廷短时间内没有任命提学官,院试的主持大权肯定落在知府身上,那样徐言顺利通过院试拿到秀才功名是没有悬念的。 可现在雷提学即将走马上任,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忌讳,去抢办院试。 那不是打雷提学的脸吗? 提学官可是四品官,和知府是平级。 到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双方还如何相处? 马知府不会,赵县令也不会。 唉,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但事已至此,郁闷也解决不了问题。 院试的事情只能从长计议了。 “多谢老大人提点。” 不管怎么说,能够从马善远这里得到第一手消息总是好的。 在徐言的印象中,这位雷提学虽然是江西人,但是和严嵩、夏言这两位阁臣都没什么交情。 如此一来他也不用担心跟雷提学处好关系会被打上严嵩、夏言的标签了。 毕竟这两位下场都挺惨,届时树倒猢狲散,党羽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至于雷礼本身嘛,倒是没什么黑点,主持修了不少著作,最终也做到了工部尚书,万历九年寿终正寝,活了整整七十六岁。 拜这样一位大宗师为座师,徐言肯定不会亏。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和这位大宗师搭上线。 徐言脑中不断思忖着各种可能性,却听得马善远悠悠说道:“还有一件事本官要提醒你一句。听说你与鄞县张以年起了嫌隙,张以年被气得吐血晕倒。年轻人争强好胜这没什么,可槎湖张氏毕竟是鄞县四大望族之首,他的亲叔父又是当朝兵部右侍郎。旁的事情本官无法多说,你且小心吧。” 徐言心道这马知府说话总是这么谨慎,话说一半让你自己去猜。 罢了罢了,他多小心点便是。 “谨记老大人教诲。” “恩,本官也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马善远摆了摆手,徐言遂行礼告退。 ...... ...... 这次府衙还是收获到一些有用信息的,徐言返回泰来客栈后将提学官即将上任,院试暂停举办的消息告诉了陈茂礼。 陈茂礼感慨即将与徐言作别,心中十分不舍。 “既然短时间内不会举办院试,愚兄也要回慈溪了。贤弟一定要多保重!” 稍顿了顿,陈茂礼吟道: “尊前拟把归期说, 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 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老实讲这么多天和陈茂礼相处下来,二人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 或者说,这是徐言在大明第一个同龄朋友。 他当然很珍惜这段友谊,即将作别心中五味杂陈。 陈茂礼吟诗的举动实在是太煽情了,一时让徐言的情绪无处释放,情不自禁的吟道: “宁波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四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 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陈茂礼听得一时痴了。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激动的握着徐言双手道:“以时贤弟你放心,你我之间友谊始终不渝。因为不怨,所以不变!” 徐言点了点头:“因为不怨,所以不变。” ...... ...... 第四十六章 徐小郎君的生意经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虽然只是获得了府试案首,但徐言返回定海县时仍然受到了街坊邻里的热情欢迎。 毕竟定海县文教不兴,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府试案首了。 徐小郎君给了他们希望,若是能够再夺院试案首,成就一段小三元的佳话,对于促进县里百姓读书兴学是极有益处的。 至于徐怀远看到儿子归来更是喜极而泣。 “快,快让为父好好看看。” 见徐言身材明显瘦了一圈,徐怀远又有些心酸。 “我儿瘦了。” 徐言笑道:“爹,儿子不过是掉了几斤肉不碍事的。” 徐怀远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打小便体弱多病,郎中开了方子每日煎服吃下才慢慢调理过来。你这身体切忌受饥挨饿,不然容易发病的。哎,都怪为父不在你身边。” 徐言心中无奈极了。看老爹这意思是恨不得去当陪读啊?这可不行,如此一来他将来还怎么在同学面前抬得起头? “父亲切莫自责,儿子已经长成了,懂得照顾自己了。” “好好好,我儿长大了。” 徐怀远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对了爹,母亲可在家中?” 毕竟也算是获得了一个好成绩,徐怀远急于给娘亲报喜。 “哦,你娘前几日回杭州省亲了。估计要待上一段时间。” 徐怀远叹了一声道:“今年的生丝不好收啊。陛下虽然换了提督织造太监,但听说并没有减少御用丝绸的定额,只是宽限了些时日。你外公那里怕是也不好过。” 徐言点了点头。 这倒是符合常理。孙庆倒台是因为为人过于跋扈且出手杀人,污了皇帝的颜面。 但孙庆本身催收丝绸的举动是并没有太多问题的。至少嘉靖帝心中一定是这么想。 嘉靖帝换了一个提督织造太监不过是换了一条狗,在催收丝绸上确实没有本质区别。 做皇商就是这样,有光鲜威风的时候就会有如坐针毡的时候。 所以徐言很庆幸徐家没有卷入皇商之中,这个圈子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对了父亲,儿子听说赵县尊即将高升,想要献一把万民伞聊表心意。不知父亲可有办法?” 马知府急于交接赶赴南京上任,赵县令卸任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身为赵若海的学生,徐言总归该表示点什么。 徐怀远和声道:“这个不难,便包在为父身上。我儿真是懂事了。” “父亲,孩儿多问一句,咱家除了经营布帛、粮食生意外,可还有别的进项?” 徐言觉得徐家的经营范围略有些单一,不像外公家虽然主业是经营丝绸,但各行各业都有所涉及。 “没有了,我儿怎会突然问起这个?”徐怀远笑了笑道:“我儿只需要发奋读书考取功名,赚钱的事情不需要操心。” 徐言心道不赚钱怎么败家,不败家怎么维持我这个败家子的形象。 哎,你以为我愿意为钱的事情操心吗。 “唔,既然如此,儿子便先回屋了,父亲也多休息。” 徐怀远欣慰的点了点头。 ...... ...... 却说徐言回到自己屋中,开始思忖赚钱的路数。 照理说穿越者应该是天之骄子,无所不能。 可徐言前世修的是文史,既不会制肥皂造玻璃,也不能酿酒制糖。 这些理工男擅长做的事情徐言着实是有心无力,他能做的便是发挥文史从业者的优势。 思来想后徐言觉得还是卖书合适。 如今尚是嘉靖朝中期,晚明那些大放异彩的通俗小说尚未问世,这不正是给了他绝好机会吗? 红楼梦精彩不精彩?西游记好看不好看? 红楼梦就不要说了,曹雪芹还没有投胎。西游记的话,据徐言的考据是吴承恩五十岁左右开始写的,也就是嘉靖三十年左右。真正写成那是他晚年辞官之后的事情了。 更不用说还有许多可以拿来卖的精彩小说。 放着这么多畅销书不抄岂不是对不起穿越者的身份? 而且浙江的印书业也极为发达,完全可以支撑起徐言的庞大野心。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明朝卖书是免税的啊。 洪武定制:除书籍田器税,民间逋负免征。惟农具、书籍及他不鬻于市者勿算。 所以只要书稿质量够好,在明朝卖书是一定能赚大钱的。 浙江印书业十分发达,基本都是前店后厂的模式。 前店售书,后厂印书。 什么三多斋、什么宗文书社,乃至三台馆、清绘堂...... 都是有名的老店。 徐家要想进军这个行业,自然要有自己的优势。 第一手的书稿自然重要,还需要大量的宣传。 在这个信息极不发达的年代,基本是靠人们口耳相传。 没办法,看来只能靠人海战术了。 要想短时间内火起来抢掉现有市场份额,只能如此。 开书店的费用并不高,只要徐言开口老爹应该不会反对。 唯一的问题是在大明写书毕竟是末道,为士林所不屑。 徐言既然决定了走科举的路子,就不能以真名写书,只能取个笔名。 哎,一想到畅销书作者竟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徐言就有些淡淡的忧伤。 当然要想赚大钱,控制更新速度也是很关键的一点。 这个年代防伪基本等于无,只要火书一出,市面上便会跟着出现许多盗版。 所以一次性更新不能太多,薄薄的一小册子足矣。 这样即便出现盗版,也肯定是滞后的。 百姓们想看最新章回,只能来徐家书店买。 而且控制更新速度还可以吊起人们的胃口,使火书保持热度。这一招在后世叫做饥饿营销,各行各业屡试不爽。 徐言越想越激动,当即叫双喜铺纸研磨,准备写下几章回的西游记练练手。 小书童见少爷又要写文章,无比惊讶道:“少爷,这府试都考完了,总该休息一下吧。” 徐言摇了摇头道:“少爷我要赚钱,然后才好败家。” 小书童恍然大悟,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少爷。” ...... ...... 第四十七章 徐文长来投 却说徐小郎君成功劝说老爹买下一座临街商铺。 这铺子地理位置极好,便在成贤街把东,可以说是定海县的核心地带。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铺子还带有一个不小的后院,正好满足前店后厂的模式。 徐小郎君为其取名曰“妙峰堂”。 既然要做书坊,当然要先考察同行的经营范围。 经过徐言的观察发现嘉靖时期书坊经营的书籍种类大致有六类。 一是全书,如《十三经注梳》;二曰要书,如《四书集注》、《五经集注》等科举工具书;三为经世之书,概讲时务机宜之事;四曰赘书,基本是掇拾陈言旧语;五为益人之书,即医、农之类专业书籍;六曰无用之书。 这六种大类中前两种是主流,但卖的最好的却是第六种无用之书。 何谓无用之书?小说杂记大可都归入此类。 这么看来徐言要写的“西游记”、“红楼梦”自然属于无用之书。 虽是“无用”,却是有趣,徐言对于这两部大作还是很有信心的。 当然,饭要一口口吃,书要一章章写。 急不得,急不得...... 妙峰堂开业第一天,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 这也不奇怪,书坊一般都有自己的固定客源,许多都是回头客。 徐言想要虎口夺食,自然要多想些办法。 宣传肯定是第一位的,思量再三他决定将西游记的第一回单独做成宣传册,免费在定海县城内发放。 徐府有的是人手,不过耽误一日的工夫罢了。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徐言对这开篇还是很满意的。有文采有悬念,容易勾起人的兴趣。 在册子最后,还写有欲知下回如何,且到妙峰堂一览。 相信城中百姓读过这第一回后,便会争相向妙峰堂涌来。 ...... ...... 按下这些且不表,却说陈茂礼回到慈溪县后不久便前往绍兴游学。 游学期间,他参加了不少文人雅集,期间提及了徐言在宁波府城作的几首绝世诗词。 一时间徐言名声大噪,所作诗词在绍兴士林之中广为传播。 绍兴人最注重文采,像徐言这样的天才少年自然被极为推崇。 徐言的众多崇拜者中便有一位山阴县的秀才,徐渭徐文长。 徐渭出自山阴县一个没落的官宦家庭,虽然二十岁中了秀才,但之后两次乡试都未能中举。更为可悲的是在他二十五岁时家产被乡绅恶霸悉数霸占,名下宅子、田地荡然无存。翌年妻子潘氏又因病早逝。 家破人亡,科举不中,至此徐渭对于生活已经绝望,不想继续留在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他急需换个环境,从头开始! 便在这时他结识了陈茂礼。从陈茂礼的口中徐渭得知了徐言,并对徐言的才华钦佩有加。 陈茂礼见徐渭生活艰难,便推荐徐渭前去定海县投奔徐言。 毕竟徐言为人仗义且出手阔气,给陈茂礼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徐渭权衡一番后决定一试。 反正绍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让他留恋的人和物了,便离去罢。 于是二十六岁的徐渭收拾行囊背井离乡,只身前往宁波。 ...... ......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徐渭将最后的盘缠交给了车夫,背着包裹跳下了马车。 望着定海县城大门,他神情怅然。 依例接受检查进了城,徐渭按照陈茂礼给他留下的地址前去找寻,没费多少工夫便来到徐府大门外。 深吸了一口气,徐渭鼓足勇气上前敲了敲门。 很快大门打开,徐府门房从中走了出来。 徐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名帖,双手奉上。 “山阴县秀才徐文长经慈溪友人陈履卿引荐,求见贵府公子。” 他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要留下来,故而将姿态放得很低。 既然科举无望,总得想个办法糊口,做幕僚是最好的选择。 门房接了名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大门关上。 徐渭除了等待没有旁的选择,便闭上眼睛修养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大门开启的声音。 徐渭睁开眼睛,发现门房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我家公子有请,请随我来吧。” 徐渭心中大喜,连忙跟上前去。 看样子徐公子是打算见他了,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 ...... ps:惊喜不惊喜? 关于西游记的说明 西游记在明代不是禁~书,而是畅销书。书评发不出来,开个单章吧。 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认为西游记在明代是禁~书。那便解释一下吧。 西游记有很多版本,比如世德堂本,杨本,唐僧本等。许多版本嘉靖时期都有刊印。 我们现在版本的《西游记》是在明朝清版本为基础融合而来的,他以明刊金陵世德堂本为底本,参考明代李卓吾评本、朱鼎臣本、杨志和本、唐僧本、杨闽斋本、闽斋堂本,清代证道本、真诠本(翠筠山房康熙刻本、乾隆四十五年刻本及怀新楼刻本)、新说本、原旨本、正旨本,以及当代学者李洪甫先生整理校注本、李天飞先生校注本、曹炳建先生研究论著勘校而成,也被成为《西游记》全本典藏版。 事实上十几家明朝出版社都出了西游记,其中就有周王府抄本。 亲王印禁~书?无稽之谈。 只有一本《李卓吾批评西游记》被禁了,那是因为扯到李贽。李贽是谁不用多说了吧。 第四十八章 以国士之礼待之 徐渭徐文长竟然从绍兴赶来宁波投奔他,这是徐言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不论如何,徐言在看到那份名帖后都激动的无以复加! 徐渭是谁?那可是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青藤画派”之鼻祖,善行草,能操琴,谙音律,爱戏曲的多艺文人。用后世流行的话说就是六边形全能战士。 当然,徐渭给世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充任胡宗宪的幕僚,助其擒获徐海、汪直等大海寇。 经过最初的激动,很快徐言就冷静了下来。此刻的徐渭应该正是家道中落、屡试不中,妻子亡故的艰难时刻。 论年岁徐渭也就比徐言大上十来岁,前途如此黯淡,其内心肯定是绝望的。 这真是上天送上来的绝好机会啊! 徐言已经决定收留徐渭,不管是留作己用还是将来推荐给朱纨都是不错的选择。 却说他换了一身湖蓝色道袍,戴了幞头便拔步前往花厅。 来到花厅前徐言又整了整衣袖的堆叠,这才放心迈步而入。 此刻徐渭已经在花厅中等候了,见徐言来了连忙上前长揖行礼。 “徐渭拜见公子。” 徐言赶忙将徐渭扶起,笑声道:“文长兄多礼了。” 他细细观察,发现徐渭头戴四方平定巾,穿了一件玉色布绢制成的襕衫,宽袖皂缘,皂涤软巾垂带。 襕衫是生员的标准着装,只是这身襕衫许是浆洗的次数太多,已经隐隐有些发白。徐言还注意到徐渭的右肩上缝了一块补丁。虽然是用相近颜色的布料补的,但稍仔细看还是能够分辨的出。 徐渭生着一张国字脸,眉清目秀,留着一撇八字胡,下颌蓄须。 只是他明显营养不良,脸上带着菜色,眼睛也因为充血有些通红,显得十分憔悴。 这真是太惨了。 “快快请坐。” 徐言拉着徐渭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见徐渭有些拘束便率先破冰道:“文长兄是履卿兄的朋友,便也是我徐言的朋友。文长兄还是称呼我以时吧。” 谁知徐渭却是摇了摇头:“礼不可废,徐某既然是来投奔公子的,便该守礼。” 徐言没想到他这么执拗,只得暂且先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来,我叫人马上给文长兄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若是文长兄觉得不方便,我便在府外买下一套宅子赠予文长兄。” 徐言的态度如此热情,大大出乎徐渭的意料。 他拱了拱手叹道:“徐某何德何能,竟受公子如此大恩。” 徐言心道你也太谦虚了。你简直就是聚宝盆,智多星啊。有了你,还愁什么东南不靖,还愁什么倭患不除。你简直就是老天爷送上的礼物。 但面上他却是不露声色。 “文长兄,徐某这个人最重义气,既然是履卿兄的朋友,我一定照拂。” “多谢公子!” 徐渭已经感动的快要哭了。 他虽有秀才功名,但既雇不起书童撑锡面盖伞,也坐不起两人抬的肩舆。 可以说除了这一身的襕衫,生员的体面已经被他丢光了。 这种情况下徐言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尊重,这是他在家乡绍兴万万感受不到的。 “听闻公子连夺县试、府试案首,真是可喜可贺啊。” 徐渭心道拜见新东家总要说些好话,思忖片刻如是说道。 徐言和声笑道:“运气好些罢了。” 见徐言自谦,徐渭却是摇头道:“若是只凭运气能作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样的名句?实不相瞒,徐某正是仰慕公子的才名才来投奔。” 徐言暗暗流汗,心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那么问题来了,将来他作诗的时候要不要考虑把徐渭的诗作剔去一些,给这位明代大才子留下些汤喝?不然届时徐渭一首作不出,岂不是尴尬。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徐某听说了,公子师从大儒绪山先生,怪不得有如此才情。” 徐言心道我才跟着钱老先生学了一个月,不过是学到些皮毛罢了。 “咳咳,文长兄啊,家师一直嘱咐我行事要低调,还请文长兄不要再夸赞我了。” 徐渭顿生仰慕之情:“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绪山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徐某...徐某恨不得立刻替公子效力。” 徐言:“......” 沉默了片刻,徐言清了清嗓子道:“文长兄一路舟车劳顿,暂且先住下休息几日。待文长兄休息好了,我们再聊效力的事可好?” 见徐言这么说了,徐渭自然识趣的点了点头。 “如此便不叨扰公子了,徐某告退。” 徐言松了一口气,这便唤来双喜,叫他带着徐渭先去住处安顿下来。 老实讲,徐言还真没有想到把徐渭安排到什么位置上。 徐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基本上各处用的都是多年跟着老爹打拼的老人。 绸缎铺、米粮行徐言插不上手,府里的事宜也有管家包办。 思来想去,徐言能做主的也就是新开的书坊“妙峰堂”了。 细细一想他确实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他操持书坊的生意。 毕竟徐言是要走科举的,必须隐于幕后,不能亲自过问生意。 至于徐渭嘛,徐言倒是也没坑他。毕竟这位大才子,在历史上终其一生也未中举。 只能说这就是命。 至于徐渭的人品自然没的挑。 历史上成为胡宗宪的幕僚后徐渭可谓兢兢业业,进言献策帮助胡宗宪立下赫赫战功。 甚至许多胡宗宪的奏疏都是徐渭帮着起草的。 后来严嵩倒台,胡宗宪罢官下狱,死于狱中。 徐渭深感痛心,愤而写下《自为墓志铭》,欲自杀为胡宗宪殉葬。索性被人救下。 而眼下徐渭投奔徐言时可比历史上投奔胡宗宪时更为潦倒。 徐言毫不犹豫的收留了他,并待之以国士之礼。 如此雪中送炭,徐渭如何能不感激? 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徐渭便是这样一个人。 徐言敢肯定,徐文长肯定会对自己忠心不二。 ...... ...... 第四十九章 作别过往 徐渭被带至房间,环视四周,只见床、几、桌、椅、屏帷、笔砚、琴、书应有尽有,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古董时玩,墙上挂了不少法书名绘,心中暗暗称赞徐公子果然是个雅人。 这屋内的景象一时勾起了徐渭的回忆。 他的父亲徐鏓曾任四川夔州府同知,故而徐渭也算是出身官宦世家。 可惜在他百日左右父亲便去世了,从此徐家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 在徐渭的印象中,他的继母、长兄隔三差五就会变卖家中器物。一开始是金石书画,之后便是漆器、屏风、水火炉、小鼎壶、投壶、香炉。再之后便是一些诸如花衣架、茶架、铜面盆、烛台、脚桶之类的杂项家火。 这便也罢了,最让徐渭不能接受的是他们竟然连父亲留下的案头清供也不放过。 父亲生平最爱的福建“大四连”竹纸、冠绝天下的吴兴兔毫、徽州出的玄香太守墨、肇庆府产的端州砚、花梨木制三格文具匣、紫檀木砚匣、玛瑙山形笔格、方玉笔屏、双莲房白玉水注、四卷荷叶笔洗、玉蟾镇纸、乌木压尺...... 看到父亲收藏一生的挚爱之物一件件被卖掉,徐渭的心在滴血。 古人曾有言:笔砚精良,人生一乐。文房器具,非玩物也。 他们卖什么都可以,惟独不应该卖文房器具。 至此,徐渭对这个残破的家庭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 继母过世后他更是与兄长貌合神离。寄人篱下的感觉很不好受,惟独能够让他留下来的就是妻子潘氏,可惜妻子不久前也病逝了。 这才是真正让徐渭下定决心离开绍兴的原因,至于来到宁波投奔徐言则纯粹是机缘巧合了。 若不是遇到陈茂礼,他原本打算去南直隶太仓做个教书先生,教书育人了此残生。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徐渭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怅然叹道:“两逢佳节独登楼,一醉樽前拟并酬。昨日黄华今更好,此宵明月胜中秋。” 从即日起他便与之前的徐渭作别了。 ......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徐渭便早早起床梳洗。 他刚刚放下面盆便听到有人在敲门,连忙几步上前去开门。 启开屋门,却见徐言站在外面,徐渭抖了抖袖子拱手礼道:“公子早。” 徐言笑着点了点头:“文长兄起得也挺早嘛。” 徐言打量了一番,发现徐渭已经换上了他昨天叫人送去的崭新月白色湖州道袍,心里暗暗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一身衣服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文长兄还没吃早点吧?咱们一起去吃点。” 徐渭本想婉拒,可肚子此时不争气的咕噜噜响了起来,便苦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府的厨子是徐怀远重金从杭州请来的,比定海县所有大酒楼的掌勺主厨厨艺还要精湛,天南海北山珍海味无所不会。 徐渭坐定之后,看着端上来的一盘盘珍馐美味直是惊讶不已。 福建红腐乳、苏州山楂糕、南京蟹黄包、杭州花下藕、台州的江瑶柱...... 但最让徐渭羡慕的便是山阴的独山菱。 他记得小时候他还偶尔能吃到这东西,但继母过世后便是再没吃过了。 徐言当然注意到了这点。 事实上这道菜是他特地命厨房准备的。 徐渭是山阴人,如今背井离乡,自然希望能够吃到家乡美味。 徐言淡淡一笑,悠然吟道: “镜水多菱角,独山迥不同。花擎八月雪,殻卸一江枫。萍实甘芳并,莲房气味通。风簷留半月,清供足三冬。” 徐渭听得一时痴了。 他口中喃喃念道:“镜水多菱角,独山迥不同...风簷留半月,清供足三冬。” 良久才是抽离出来。 “公子实乃大才,随口便能作出如此佳句。” 这下徐渭是真的服了。 吟诗作词不难,难在随口得来。 何况徐言咏的还不是那些常规意象,而是这山阴独山菱。 徐言笑道:“文长兄过赞了。这独山菱果肉细嫩,即可生食亦可炒作菜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文长兄是山阴人,一定经常吃吧。” 徐渭却是面露尴尬:“实不相瞒,徐某已经十余载没有吃过这独山菱了。” 他十岁时继母去世,之后他便与长兄相依为命。但长兄待他很一般,能给他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怎么会给他买独山菱打牙祭? “唔,是我唐突了。” “不碍事。过去的事情徐某都已看开了。” 徐言闻言大喜,笑道:“这便对了,做人最重要的便是开心嘛。文长兄往前看总归是好的。” 稍顿了顿,徐言接道:“说来也巧,家父近日在城中新开了一家书坊,但因为安排不开人手暂时无人打理。不知文长兄可否愿意担任这书坊的掌柜?” 徐言心道若是徐渭拒绝,他便再想办法。 谁知徐渭当即应道:“得蒙公子看重,徐某定当竭尽全力报效公子。” 徐言点了点头道:“这便好。一会我便带文长兄去看看这家书坊。” 却说二人用完早点,带着三两长随出门而去。 妙峰堂距离徐府并不远,步行便可抵达。 由于徐言的宣传策略渐渐起了效果,来店里看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徐渭是秀才,对于书坊自然不陌生。 但他发现来这家书坊看书的人都围着‘无用之书’区域在看,不由得大为疑惑。 “公子,为何他们都在看此等‘闲书’?” 徐言笑道:“文长兄有所不知,最近鄙店新进了一本《西游释厄传》,卖的很好。这些人应该都是慕名前来的。” “西游释厄传?” 徐渭摇了摇头:“徐某从未听过。” 徐言心道你当然没听过,你若是听过我还拿什么来赚钱。 “文长兄,我们且去后院说。” 二人穿过一扇小门便来到后院。 当初徐言看中这铺子就是因为带个后院。如今院子已经搭起了棚顶,可以遮风避雨,方便在其中印书。 ...... ...... ps:这章把我写哭了,徐文长这过往也太惨了。 第五十章 声名远扬 徐言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份薄薄的册子,交到徐渭手中。 “文长兄请看,这便是《西游释厄传》前五回,虽然只写了个开头却是精彩之极。” 徐渭对此将信将疑,但考虑到徐言才子的名头,应该不会骗他。 这薄薄的册子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有什么质感。 这让徐渭觉得很不舒服,但一想到这只是个小样,便也将就了。 只见首页上赫然写着‘西游释厄传’几个大字。稍下一些的位置注着:华阳洞天主人所著。 这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名。这也不难理解,章回小说在大明虽然比较受市井喜爱,但毕竟属于末道。 作者一般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免污了名声。 这位华阳洞天主人,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徐渭翻开一页来看,起初他看的很快,但慢慢的便沉浸在文字之中。 一连看完五回,徐渭仍是意犹未尽,下意识的要接着翻页,却发现已经没了。 “文长兄,这‘西游释厄传’如何?” 徐言笑着问道。 徐渭频频点头道:“不错,确实不错。这华阳洞天主人确实很有才华。只是将才华用在这上面有些可惜了。” “也许是他家境贫寒,不得不以此谋生呢。” 徐渭闻言一时神色黯淡,苦笑道:“公子说的有理。百无一用是书生,徐某若不是遇到了公子,现在怕是还为填报肚子发愁呢。”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倒是徐渭率先打破僵局:“公子,铺子里那些人都是来买这本《西游释厄传》的?” 徐言微微颔首。 “不错,这书极为畅销,不过这作者一次只肯写五回,每次交稿也极为隐蔽,提前放于说好的位置从不露面。” 徐渭摸了摸下颌短髯,悠悠道:“这倒是个妙人。” “文长兄,书坊就劳烦你照看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一定尽力满足。” 徐渭连忙拍着胸脯作保:“公子请放心,徐某一定将书坊的生意打理好。” 徐言心道让你做书坊掌柜确实有些屈才了。但饭得一口一口吃,以你现在的阅历还是锻炼为主。 历史上徐渭也是在十年后才投奔到胡宗宪府中做事的。 先行磨砺一番,届时再委以重任。 这便是徐言的计划。 ...... ......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不知不觉,秋意已浓。 望着亭外的落叶,张居正叹了一口气。 自打今年登科后馆选为庶吉士,他便一直困在这翰林院中。每日读书修史,除了这两件事什么也做不了。 如今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首辅夏言与次辅严嵩之间明争暗斗,互相攻讦。 而大明至尊嘉靖皇帝却是视若无睹,任由他们相斗。 长此以往,朝局必将混乱。 谢登之不知何时来到亭中,见张居正在叹气,便问道:“叔大何故哀叹?”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见是谢登之便笑道:“让汝学见笑了。我是感慨自己百无一用,无法为君父分忧啊。” 谢登之与张居正同是湖广人,嘉靖十九年二人同赴乡试,曾经结伴同游洪山寺。谢登之写下‘几年闻说洪山寺,今日来登第一峰’的佳句,张居正称其才学在自己之上。 待乡试放榜,谢登之获解元,张居正名列第四。自此二人不仅是同乡,还成了同年,继而交往频繁,友谊甚笃。 最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又同在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及第,同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 如此种种,简直可谓神迹。 近十年的友谊使得二人之间无所不谈。 “为君父分忧也得会写青词啊,叔大你要不练练?” 谢登之开了个玩笑,张居正却是连连摇头:“汝学请慎言。这也就是没有旁人,若是被有心人听去,怕是会引来祸端。” 谢登之却是不以为意,冷哼了一声道:“叔大你也太小心了吧?况且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还不让人说了吗?看看咱们这两位阁臣吧。夏阁老因擅写青词博得陛下宠信,严阁老也是靠写青词飞黄腾达。远的不说,就看近的,那李春芳不也因为青词写的好被陛下挑选入西苑了吗?要是真凭才学,他怎么比的过叔大。这真是前有青词宰相,后有青词状元。” 张居正见他满嘴的酸味,苦笑一声道:“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翰林院修撰,简在帝心的人物。” 张居正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李春芳提拔的这么快固然和他是状元有关,但其青词写得好却是最关键的。 不然一个刚刚中了状元的官场新人凭什么伴驾左右呢? 唉,例子便摆在面前。难道他真的要像谢登之说的那样去学着写什么青词以取媚君父吗? 便在这时,却见殷士儋朝他们跑来,边跑还边跟二人打招呼。 待他跑至近前,已是气喘吁吁。 “叔...叔大...汝...学...” 见他这般模样,张居正笑道:“正甫兄,瞧你这喘的,便先歇一会吧。” 殷士儋是济南历城人,比张居正年长三岁,倒也聊得投机。 殷士儋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你们瞧瞧这首诗作的如何。”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 谢登之在一旁笑道:“都说正甫嗜诗如命,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张居正顺手接了过来,定目瞧去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看罢张居正不由得称赞:“虽然口气狂傲了一些,但诗作的确是极佳。” 谢登之接过来看,亦是赞叹道:“便是比之盛唐诗作也是丝毫不差了。” “正甫兄,这诗可是你作的?” 张居正知道殷士儋素有诗才,故如是问道。 殷士儋却是连连摇头:“我哪里作的出这么好的诗。听说这是宁波府一位连夺县试、府试案首的童生作的。此人名叫徐言,年仅十五岁,真是少年才俊啊!” ...... ...... 第五十一章 再赴杭州 徐渭打理书坊生意很用心,事无巨细皆要过问。 毕竟这是徐言交给他做的第一件事。将差事办好,是此刻徐渭唯一想做的。 尽管他很喜欢这本《西游释厄传》,但并未想到这书会卖的如此好。 来妙峰堂的主顾基本都是奔着《西游释厄传》来的,至于《四书集注》、《五经集注》这类的科举工具书,反倒无人问津,略显尴尬。 不过徐渭倒是心态很好,他现在是一个书坊掌柜,而不是酸腐的读书人。帮助东家赚钱才是现在他首要关注的事情。 定海县并不大,很快《西游释厄传》的这本奇书就在城中传开了。不管是满口诗书的读书人,还是粗通文墨的市井小民都赶来凑热闹,买上一份回去。反正薄薄的一个小册子也没多少钱,比直接买整本书便宜多了。即便不好看下次不买了便是。用妙峰堂伙计的话说就是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仅仅一天书坊的存货便已经售空,不得不加紧赶印。 徐渭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打算从明天开始限制购买的人数,采取限量发售的模式。 当然这还是徐言给他建议的。 事实证明徐公子确实有远见,限量发售的模式下,《西游释厄传》的热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以前更火了。 早早的便有人赶到妙峰堂外排队,生怕来晚了买不到。 当然这便衍生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买书的主顾都在抱怨一次印的章回太少,看的不够过瘾。徐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催更。 不过这却也不是徐渭能够解决的问题。 毕竟《西游释厄传》的作者乃是华阳洞天主人而不是他徐渭。就算徐渭再着急也没有用。 徐渭还曾经主动问过徐言两次,看看能不能叫华阳洞天主人快些更新章回,但徐公子的答复是华阳洞天主人很随性,什么时候愿意写了什么时候更新。他也拿不到稿子。 徐渭不禁感慨,这世间还真有这种视金银为粪土的妙人啊。 明摆着能够赚大钱却是毫不心动,依然能够坚守本心。这实在是太难得了。 至此徐渭便不再催了。就凭这《西游释厄传》的质量,便是更得慢些也有的是人看。 书坊的进项很可观,徐渭当然是打心眼里高兴。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妙峰堂能否走出去。 毕竟定海县还是太小了,看书的人有限。 要想赚大钱,还得把分店开到府城乃至杭州去。 那里人口众多,又多是喜欢读书的。 以《西游释厄传》的质量一定会大受追捧。 当然这种事不是他一个掌柜说的算的,打定主意后徐渭便决定前往徐府与徐言商议一番。 却说徐渭赶来徐府时见徐言正在打拳,便静静在一旁等候。 待徐言一通拳法打完了,这才笑道:“公子这套拳法倒是干净利落,只是徐某从未见过。不知叫什么名字。” 徐言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和声道:“这套拳法叫做太极。讲究刚柔并济,内外兼修。呼吸吐纳是它的关键,讲究意气形神的统一。” 太极拳在后世可是鼎鼎有名的拳法,但在嘉靖时期还未出现。徐渭当然不知道。 “原来如此。这拳法看起来并不难,便是书生孩童也可习练。” 徐渭对太极拳颇感兴趣。 “怎么,文长兄也有意习练这太极拳?” 徐渭连连摇头:“我便算了吧。” 徐言招呼徐渭坐下,自有府中婢女端上瓜果茶水。 “文长兄尝尝这泡西湖龙井的味道如何,是我外公命人从自家茶园里采的。” 徐渭先是抬起杯盖闻了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随后他浅酌了一口,浓郁的茶香便盈满口腔。 “好茶,真乃好茶也!” 徐言淡淡笑道:“文长兄若是喜欢便拿几斤回去。” 徐渭喟然叹曰:“徐某无功不受禄啊。” “文长兄这是什么话。这几日书坊的生意这么好,都是文长兄的功劳。” 徐言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徐渭摇了摇头:“都是奔着《西游释厄传》去的。有没有徐某都是一个样。” 稍顿了顿,徐渭接道:“对了公子,徐某今日来便是想和公子商议开分店一事的。定海县毕竟太小。咱们手里有这么好的稿子却不能赚取应有的利益实在是可惜。不如在府城、杭州各开一家分店,不出意外所赚银两应该是当前数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徐渭本来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徐言是否会同意。 谁料徐言一拍大腿:“我也是这样想的,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稍顿了顿徐言接道:“本来我还在等大宗师按临主持院试。但左右等不来,后来一想大宗师即便来了也肯定先主持杭州、绍兴等府的。宁波肯定要往后排。如此一来我还在定海县作甚。倒不如去杭州逛逛。” 徐渭眼中露出惊喜:“公子要去杭州?” 徐言点了点头:“文长兄可愿意同行?正好可以考察下分店的事情。” 徐渭自然是想去的,点了点头道:“徐某自然是愿意追随公子的。但是这妙峰堂里的事情...” 徐言见他顾忌的是这个笑声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找个人看店便是。” “既然如此,徐某但听公子调遣。” “那便明日一早出发。” 徐言也不犹豫当即拍板道。 ... ... 剩下半天时间还是有不少事情要准备的。 随身衣物银两自不必说,还有给钱老先生准备的烧酒徐言整整备了几坛。 没办法老爷子好的就是这口,若是徐言去了杭州却没给老爷子带宁波特产黄酒,钱老胡子一定吹到天上去。 虽然儿子已经去过一次杭州,但徐怀远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上一次他们父子同行,儿子就在身边可以随时照顾。 徐言向他保证了几次徐怀远才勉强同意,并叫他一到外公那里便写信报平安。 徐言自然一一应下。 这次再赴杭州他的心态已大不一样,轻松惬意了不少。 ... ... 第五十二章 岁月静好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徐言乘船行过杭州城水门时不由得感慨,他和杭州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能故地重游。 进了城,徐言带着徐渭、双喜直奔外公家。 不管怎么说来了杭州不见外公和舅舅都是极为失礼的。 由于天色已晚,徐言到陈府外时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来开。 门房见是徐言,连忙将其让了进去。 徐言此来杭州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看一看娘亲。 毕竟娘亲来杭州省亲已经一个多月,徐言十分想念。 却说徐陈氏得知儿子来了大喜过望,连忙赶了过来。陪在身边的还有徐言的舅舅陈宗之。 母爱永远都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东西,徐陈氏见儿子有些消瘦,眼泪立时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吾儿辛苦了。娘亲都听说了,你又拿了府试案首。”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徐陈氏是不希望看到儿子太累的。但她也知道徐、陈两家世代经商看似威风,实则心酸不已。没有背景只能依附于人,若是自家出了做官的哪里还用看别人的脸色? 何况儿子又这么有才华。诗词那些东西她这个妇道人家不懂,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在科举考试中拿下头名绝非易事。 儿子连拿县、府两次第一,虽然只是童生试,却也显露出了不凡的实力。 这种情况下,她身为母亲怎么可能去拖儿子的后腿? “儿子哪里辛苦,不过是分内的事罢了。惹得母亲担忧,儿子实在不孝。” 见儿子这么懂事,徐陈氏欣慰的拍了拍徐言的脑袋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一旁的陈宗之也道:“就是就是,我若是能有秋哥你的才学,老爷子做梦都得笑醒。” 徐言这才发现外公没来,有些疑惑的问道:“对了舅舅,外公呢?” 陈宗之叹声道:“还不是朝廷那边催的紧,老爷子整日盯在织造衙门,日夜赶工。” 徐言心中一沉。 果不其然,虽然嘉靖帝办了孙庆,却并没有减免杭州方面御用丝绸的数量。如此一来,压力自然就来到了陈家这里。 毕竟织造衙门里多半数的织工都是陈家雇佣的。 徐言摇了摇头:“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行。外公年纪毕竟大了,舅舅你得多帮衬些。” 陈宗之摊手道:“又不是我不干,老爷子是怕我去帮倒忙,死活也不让我去。” 徐言心中苦笑,他这个舅舅真是干啥啥不行。 “今年的丝不好收也只能如此了。” 徐言顿了顿,继而冲徐陈氏道:“娘亲,明日一早我要去拜见老师,之后可能便住在那里了。” 徐陈氏虽然有些不舍,但也觉得徐言应该去看看钱老,点头道:“我儿长大了,自己拿主意就好。” 陈宗之拍了拍徐言的肩膀道:“秋哥你要去孤山的话帮我捎句话,就说这个月的供应过几日便给老爷子送去。” “放心好了舅舅。” 徐言随口应道。 一家人在一起又叙了叙家常,时间不早徐言便回屋歇息了。 虽然外公给他备下了一间房间,徐言可随到随住,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单独买一套宅子,这样以后来杭州也更方便一些。 住在外公家总归有些拘束感。 却说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徐言便早起前往孤山。双喜和徐渭伴随左右。 此刻的西湖少了几分夏日的浓妆妩媚,多了几分不着脂粉的宁静。 进入孤山书院后徐言发现钱老爷子在钓鱼,便小心翼翼的走到其身后替其捶起了背。 钱德洪扭头一看见是徐言,又气又笑道:“好你小子来了也不出声,是存心要吓死为师吗?” 徐言委屈道:“是您老太过专注了呀,怎么能怪学生。” 钱德洪瞪了他一眼道:“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徐渭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还不尴尬。 钱德洪显然也注意到了徐渭,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个后生是?” 不待徐言介绍,徐渭便自报家门道:“晚生山阴徐文长拜见钱老先生。” 一听是绍兴来的学子,钱德洪自然而然的亲切了几分,悠悠道:“是我徒儿的朋友啊。好,很好。” 徐言赶忙解释道:“恩师,我和文长兄一见如故,就像当初见到您一样。” 钱德洪没好气的说道:“得了得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初不是你一再请求老夫怎么会收你这个学生。” 见师生二人斗嘴徐渭只觉得十分有趣。 “恩师,我这次来给您带了上好的宁波烧酒,有好几坛都给您放在书斋里了,你您可以敞开了喝。” 钱德洪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算你小子懂事。唔,对了为师听说你府试夺了案首,这很不错。但你切莫要骄傲放纵,院试才是小三关的大考。朝廷委任的浙江提学官已经在路上了,你既然来了杭州便在为师这里收收心。” 钱德洪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县府一级的考试主考官都是地方官,有政务分心出题难度自然相对较低。 学官就不一样了,一门心思抓的就是文教,出的题目可谓刁钻至极。 “恩师也知道雷提学的事了?” “怎么就准你小子有消息来源,为师就得耳聋目昏?” “学生不敢。” 徐言哪里敢和钱老先生顶嘴,但一想到即将又要开始一段魔鬼训练,心里十分痛苦。 “看的出来你这次来杭州还有别的事情。罢了,为师便放你三日假,速速去把事情办妥。之后再回到为师这里来,好好练练文章。你那文章还欠火候。” 徐言如蒙大赦,拱手礼道:“多谢恩师。” 钱德洪摆了摆手:“去吧。” “学生告退。” 徐言从孤山书院离开后,便与徐渭前往杭州城中准备买下一间临街店铺用来开书坊,另外要再买下一套宅子。一来可以给徐渭住,二来若是徐言哪次来杭州除了外公那里和孤山书院还能多个落脚之地。 ... ... 第五十三章 涌金门外小瀛洲 徐言一行离开孤山后从涌金门进入杭州城。 说来这涌金门颇有一段典故。相传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元瑾引西湖水入城,开凿出了涌金池,筑造了城门。传说为西湖中金牛涌现之地,因而得名。 作为从杭州城至西湖游览的必经之路,涌金门附近极为繁华。 涌金门不仅有旱门,亦开有水门。 城内城外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往来游船、货船络绎不绝,码头上熙熙攘攘,直是让徐言想到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徐言兴致大起,随口吟道:“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 徐渭听罢口中默默念道:“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公子随口一来便是绝世佳句,不去做本朝诗仙词圣真是可惜了。” 徐言笑了笑道:“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对了文长兄,你觉得在这涌金门内开一家书坊如何?” 徐渭闻言眼前一亮。 “徐某也正有此意。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徐渭吟罢之后悠悠然道:“如此绝美之地,自该有些文墨气息。” 徐言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们便前去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 涌金门内繁华无比,各式店铺林立,自然少不了牙行。 徐言寻到一处‘金瀚牙行’,见其做着房产生意便阔步走了进去。 徐渭与双喜紧随其后。 这牙行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子,下颌留了一撮山羊胡,显得极为精明。 见徐言一派富家公子的打扮,便笑着迎上前来。 “这位公子快快请进,凌子快上茶。” 徐言四下环视了一通,发现这铺面并不大,有限的空间基本都被各式柜子塞满。 那老掌柜见徐言好奇心很重,心道应该是个纨绔公子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狠狠宰上一笔。 “公子是来置产的?” 他这话说的极为讲究。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凭徐言这身湖绸衫,这根系在腰间的玉佩就够买一套宅子的了。如此贵公子自然不会是来赁房的。 他要真说赁房,徐言肯定拔腿就走,这不是打人脸吗? “既如此,不知公子是要置办别业还是购置商铺?” “我都要。” 徐言霸气的说道。 老掌柜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哎呦,这真是生意不上门,上门便成双。 今日他还没开张,想不到开张就是一桩大单。 他咽了口吐沫,赔笑道:“公子真乃妙人矣。既如此,不如咱们先看看别业?” 徐言点了点头,任凭老掌柜介绍。 “既然是别业,公子肯定是要买在西湖周遭的。西湖北面适合住的地方无非是玉莲亭、西泠桥一代。但寺庙太多,昭庆寺、大佛头、智果寺、玛瑙寺都聚在那里,怕是会扰了公子清静。西边嘛倒是清幽,不过少了点西湖的烟火气。这西湖中路却是不错,秦楼、片石居、十锦塘一代风景秀丽,环境极好,公子可有兴趣?” 老掌柜拼命推销,概是因为这一片的宅子是最能卖上钱的,无数富家公子都在此置办别业。 谁知徐言竟然直接一口拒绝:“这一代便算了吧,离着孤山太近。” 他心道好不容易买套别业落个清静,再买在钱老先生身边,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老掌柜心里叫苦,这公子的要求还真是多。 但他可不想错过这么一位财神,只得继续翻着房单。 看了良久,他猛然翻见一处适合的宅子,不由得狂喜:“有了,三台山山脚、杨公堤以西有一处宅子环境不但清幽,离西湖也极近。公子有所不知,这内西湖比起外湖来却是别有一番韵味。而且这内西湖与外西湖是相通的,离这宅子不远便有一小码头,公子可泛舟游湖携美同行。玩的累了,公子还可以月下吟诗,窗前挫琴,幸甚至乐,岂不美哉!” 老掌柜说的兴起,吐沫星子都快喷到徐言脸上了。 徐言皱了皱眉道:“真有你说的这么好?” 老掌柜见状连忙拍着胸脯道:“金瀚牙行从不吹嘘,介绍的宅子都是实打实的。公子若是感兴趣,小老儿现在便可以带公子去看宅子。” 徐言倒是真的动了心。 听老掌柜描述,这别业应该是位于三台山南侧,三台梦迹大概的位置。后世徐言曾经去过那地方,确实是个一等一的隐居之地,便是很多杭州当地人都极罕前去游玩。 最关键的是它离西湖又很近,属于那种闹中取静的存在。 “这宅子一会得空去瞧瞧。不过杨公堤离这里太远了,你还是先介绍一下商铺吧。等看了商铺我们再去看别业也不迟。” 徐言可不想做折返跑走冤枉路,还是秉持就近原则先定下书坊为好。 老掌柜连忙应道:“公子说得极是。不知公子想买哪个坊的铺子?” 徐言淡淡道:“这涌金门附近的就好。” 老掌柜点了点头道:“公子要多大的铺面,作何用途?” “卖书。” “公子果然是个雅人。” 老掌柜迅速翻看着房册,很快便挑中一间铺子。 “这铺子就在翰云街北边,门脸极大,还带一个不小的院子。公子既然要开书坊,肯定少不了印书,带院子的铺子正合适。” 徐言心中暗暗道,果然是术业有专攻。这老掌柜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根据主顾的需求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铺子,确实有些东西。 “既如此,便带我们去瞧瞧吧。” 老掌柜也看出来了,三人之中是徐言说了算,立时笑道:“这铺子离得很近,我们走着去便好。” 说罢老掌柜便取了钥匙走在前面。徐言等人紧跟其后。 果然如他所说,这铺子离牙行极近,也就百十来步。 来到门面前,徐言扫了一眼第一印象很好,便转向徐渭道:“文长兄觉得如何?” “朝向不错,这一代也算繁华,是间不错的铺子。” 一直沉默的徐渭终于发声道。 ... ... 第五十四章 钱塘洪氏 徐言心道你还真是实诚啊。 他之所以问徐渭就是想让徐渭和他打配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力压压价。 可徐渭倒是好,给了一个颇是不错的评价。 这还怎么压价? 犹豫了片刻徐言淡淡道:“这铺子别的都还好,唯独有一点离坊口太近。” 老掌柜眼睛眯成一条缝陪笑道:“公子这就说笑了不是。离坊口近怎么能算是缺点呢。” 徐言已经打定主意杀价哪里会轻易罢休:“怎么不算缺点?我买这铺子是要做书坊的,书坊是卖什么的?” “当然是卖书。” “这就是了,既然要卖书,主顾自然要先看再买了。这里离坊口这么近,人来车马喧,哪里耐的下性子。” 老掌柜心道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先开个价吧。” 徐言不给老掌柜反应的时间。 “看公子这么诚心要买,五百两,只卖五百两。” 话音刚落,徐言便摇了摇头:“文长兄我们走。” 说罢扭头就走。 老掌柜登时急了,到手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他几步追上前去咬牙道:“四百五十两,公子满意了吧?” 徐言仍不回头。 他徐家虽然有钱,但也不是冤大头,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这铺子地段虽好,但绝对不值这么多。 “公子,这可是寸土寸金的涌金门,杭州城最繁华的地段。” 老掌柜近乎带着哭腔道:“四百两,不能再少了。” 此刻徐言已经走到了街上,眼看着就要离去,老掌柜跺了跺脚道:“三百两,只卖三百两,就当老朽交了公子这个朋友!” 徐言这才停了下来。 这个价格倒算是有些诚意。 实际上三百两也有些偏高,但总得让人赚点。加之徐言确实看上了这间铺子,便折返回来道:“三百两,说定了。” 老掌柜还是有些肉疼,苦笑道:“像公子这么能讲价的人着实不多,老朽佩服。” 徐言淡淡道:“接下来可以去看别业了吧?” 老掌柜连连点头:“公子放心,一切包在老朽身上。一定让公子满意。” 铺子已经卖了出去,并没有赚太多。如今希望都在那套别业上,老掌柜自然想靠着它大赚一笔。 有心让徐言出血,老掌柜自然下了血本。 他在涌金门外的码头上租了一艘游船,准备一行人坐船横穿西湖到别业去。 说来这还是徐言来到大明后第一次泛舟游西湖,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倒是徐渭因为之前已经来过一次,显得很淡定。 不得不说西湖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虽然现在是深秋,仍然美得不可方物。 徐渭显然也注意到了徐言的神色,试探道:“公子不作诗一首?” 徐言摇了摇头:“情境不对。” 他心道作诗也要讲场合啊,这种时候作诗不是浪费吗? 西湖游船相较于一般客船更为精致,一般都是富家公子携美同游时包下的。 老掌柜见徐言显然是外地人,便介绍道:“公子且看,前面就是三潭印月了。” 徐言点了点头随口吟道: “塔边分占宿湖船,宝鉴开匳水接天。横玉叫云何处起,波心惊觉老龙眠。” 老掌柜本想借机夸赞几句,谁料这时迎面而来一艘画舫,画舫之上一个小娘子将洗脚水泼了过来,正好全部倒在了老掌柜身上。 从头到尾被淋了个落汤鸡,老掌柜好不尴尬,自然便没了心思吟诗。 徐言皱眉道:“这也太无礼了。” 老掌柜强自苦笑道:“妙云姑娘的洗脚水一般人可是品不到,小老儿我值了。公子,这便是钱塘洪家的画舫,我们还是靠远点吧。免得惹了麻烦。” “钱塘洪家?” 徐言挑了挑眉:“钱塘洪家可是杭州望族。怎么会教出这么没品的姑娘。” 老掌柜连忙拉住徐言,告诫说不得说不得。 可惜徐言的声音显然太大,画舫上的洪家人已然听到了。 “这位公子,我家小姐还请您上船一叙。” 一个婢女模样的人隔船传话道。 徐言冷笑道:“本公子没有这个雅兴。” 那婢子摇了摇头:“我方才说了,我家小姐有请...” 她话没说完徐言便打断道:“我管你家小姐怎么说。本公子没有雅兴。” 说完便示意船夫摆开船头。 “你!真是不识好歹!” 那婢子气的牙痒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艘游船远去。 没办法画舫太大,根本无法迅速掉头。 “公子啊,你这下可是得罪了洪小姐了。” 老掌柜叹了一声道:“钱塘洪家在杭州颇有些背景,今后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徐言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小小洪氏,可笑可笑。” 却说游船横跨西湖,很快便来到里湖区域。 相较于外西湖,这里的游船显然少了许多,环境十分清幽。 待船在码头停好,徐言率先跳了下去,环目四视只见翠竹环绕,美不胜收。 老掌柜腿脚不甚利落,在船夫搀扶下跳了下来,抖了抖衣裳想要把方才的洗脚水全部抖掉。 但很快老掌柜便发现这是徒劳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 行走于山间小径,呼吸着新鲜泥土的芳香,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并未走太久,老掌柜便停下步子指着一栋两层竹楼道:“公子且看,这里便是老朽说的别业了。” 徐言顺着望去,从外面看这别业卖相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里面如何。 一行四人走至近前,老掌柜掏出钥匙轻轻一启,便推门而入。 一进门一股不小的潮气便扑鼻而来。 徐言皱眉道:“这里一直这么潮吗?” 老掌柜有些尴尬道:“临水而居难免如此。不过住了人就会好很多了。” 他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介绍,徐言等人跟在后面静静的听。 “这别业的精髓便在二楼。” 老掌柜爬楼爬的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公子请看。” 他启开窗户,指着窗外道:“足不出户,西湖美景尽收眼底。” ... ... 第五十五章 洪家有女初长成 环境清幽,闹中取静。 西湖畔能有如此别业,实属难得。 徐言很是满意。 老掌柜开价五百两,也许是之前徐言杀价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却是表现的有些忐忑。 老实讲这个价格并不算贵,虽然还有继续砍价的空间,但徐言却没有这么做。 毕竟杭州东岸、南岸的别业一套都要上千两。这位置虽然偏僻了点,但五百两真不算贵了。 别人也得赚钱不是,多出的银子就算是给老掌柜平白无故被泼了一盆洗脚水的补偿吧。 老掌柜显然没有想到徐言能够答应的如此痛快,一时有些愣了。 直到徐言命双喜掏出银票给他付了定金,他才狂喜道;“公子真是豪爽,待我们乘州返回城中,老朽便取了房契交予公子。” 徐言点了点头:“好说。” 却说一行人乘舟返回,虽然西湖依旧静美,但经过洪家画舫那桩事后几人都没了雅意,最多偶尔谈笑几句却是无人再吟诗。 游船驶入涌金门,老掌柜付了银钱,一行人相继跳下船来。 老掌柜指着南侧不远处的一座宅子道:“公子可看到那宅子了?” 徐言奇道:“这宅子有何特殊之处?” “这便是洪尚书创立的两峰书院。” 徐言心道这也能扯到洪家。看来洪家的影响力在杭州着实不小。 两峰书院他当然听说过,创始人是弘治年间的刑部尚书,太子太保洪钟。这位洪尚书自号两峰居士,正德七年告老还乡后便在涌金门南创立了书院,教习后人。 细算一算,洪尚书应该是在嘉靖二年去世,王守仁还给他写了《祭洪襄惠公文》。 从此来看,此人的人品应该不错。 洪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洪橙、一个是洪涛。 印象中洪橙还做了一个小官,不过并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多印记。 徐言摇了摇头道:“他开他的书院,与我何干。” 老掌柜自讨没趣,嘿嘿一笑便不再多说。 一行人回到牙行,徐言命双喜补足八百两银票,老掌柜将商铺、别业的房契交给了徐言。 双方钱契两清,各不相欠。 出了牙行,徐渭显得有些兴奋。 “公子,徐某觉得不如一次性置办齐开办书坊所需要的物件。如若一切顺利,这分店用不了多久也可以开张了。” 眼下徐渭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书坊上,在他看来杭州的分店只要能够开起来,那一定会大赚一笔。 徐言笑道:“我也正有此意。文长兄,宁波那边你便不用操心了。这段时间你便待在杭州,料理分店的事宜吧。” 双喜接话道:“少爷,你这宅子买下暂时也不住,放的久了容易潮,不如...” “不如你帮本少爷看家是不?” 不用想都知道双喜在寻思什么,徐言直接点破。 “这段时间你便先在那里待着吧。” “多谢少爷。” 双喜闻言大喜道。他实在不喜在孤山书院的日子,钱老爷子似乎看他不怎么顺眼,他啊还是躲远点的好。 反正少爷在书院也是闭门读书,吃喝用度都有人管,用不太到他。 他正好借着这段时间把少爷要用的家具物件、文房四宝置办齐了。等到少爷想去别业了,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 ...... 西溪洪园。 洪妙云独坐闺房之中,却是愁眉不展。 今日她本与兄长泛舟西湖之上,听着伶人唱着昆山腔小曲,心情自是极好。 谁料丫鬟翠云将一盆洗脚水撒向西湖之中,平白惹出了事端。 翠雯本是无心,谁料迎面正巧行来一条小舟。 这便惹出了误会。 洪妙云本想把那游船上的公子请到画舫来赔礼谢罪,但那人却是一通讽刺挖苦,随即乘舟离去。 这可急坏了洪妙云。 钱塘洪氏家风甚严。 洪氏族训有云“孝以事亲,义以睦族,敬以持己,恕以及物。身能立,家始齐。” 洪氏家规更有“戒游”、“戒博”、“戒饮”、“戒斗”、“戒色”、“戒逸”的严格规定。 不管怎么看,洪妙云今天都是丢了洪氏族人的颜面,若不能及时弥补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翠雯跪在屋外带着哭腔劝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泼那盆洗脚水,平白惹得小姐被人误会。小姐切莫再要自责了。” 洪妙云叹了一声道:“你进来吧。” 翠雯这才站起身来,由于跪的太久她的膝盖十分酸痛,揉了好久才缓了过来。 她推开门,擦了擦眼角道:“都是奴婢的错,小姐切莫要责怪自己了,这饭是一定要吃的。” 洪妙云只喃喃道:“却是不知还能否遇到那个公子。若是能当面向他解释清楚,便也了却一桩心事。” “小姐,这人海茫茫的,去哪里找啊。” “罢了,你也不是有心的,下次多留心些吧。” 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洪妙云也不好过于责怪翠雯。 “奴婢记住了,绝不会再有下次。” 翠雯咬着嘴唇道。 沉默了片刻,她方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那明日的诗会,您还去不去呢?” 洪妙云微微颔首:“当然得去,明日可是秋集,绪山先生在孤山书院主持诗会。听说旅居此地的沈明臣也会去。” 稍顿了顿,洪妙云吟道: “少年裘马骋春游,直指金鞭过五侯。 绿水桃花临广岸,画栏杨柳压青楼。” “这首《少年游》作的真是极好,不知他明日还能否做出这么好的诗。” 翠雯笑道:“小姐还要以二少爷的名义去吗?女扮男装就不怕老爷发现了责罚?” 洪妙云佯怒道:“好你个死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说罢轻轻一挥拍在了翠雯的肩上。 翠雯却是顺势夸张的跳出两步:“哎呀,奴婢知错了,还请小姐恕罪。” 洪妙云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啊!” 见小姐终于露出了笑容,翠雯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地。 ...... ...... ps:啊啊啊终于写到了,这下本书不是和尚文可以证明了吧?各位看官推荐票投起来~ 第五十六章 孤山吟社 却说徐言与徐渭作别后返回陈府,与外公见了一面之后便回到孤山书院寻钱老先生。 钱德洪显然对徐言这么快就回来很是惊讶。但学生既然已经回来了断然没有再往外赶的道理。 看在他又带回一坛烧酒的份上,钱德洪准备告诉他一件大事。 “乖徒儿啊,明天为师准备在孤山书院创建诗社,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孤山吟社。” 钱德洪酌了一口酒,悠哉悠哉的说道。 创建诗社? 徐言心道钱老先生是玩文艺玩上瘾了啊,建书院还不够,还要创立诗社。 “恩师啊,这么说来您就是孤山吟社的社长了?” 徐言拍马屁道。 “那是当然,在这孤山的地界除了为师谁当的起这个社长的名头?” 稍顿了顿,钱德洪接道:“明日为师的好友都会来捧场,乖徒儿啊,你没事也来凑个热闹吧。” 徐言心道钱老先生真是口是心非,明明他最疼自己这个学生,还要说成无所谓的样子。这摆明了是钱老先生想要提携他,依靠自己的声望给他创造出风头的条件啊。 “学生遵命。” 徐言看破却不说破,淡淡一笑。 ... ... 有明一代诗社云集,自宣德、正统年间流行结社以来,百余年间已经出现不少有名的诗社。嘉靖朝是诗社最多的时期之一,读书人嘛不求官的自然求名。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诗社尤其多,大大小小的诗社遍布西湖周边。 却说这日一早徐言便早早起床洗漱,之后在钱老先生的吩咐下和书院其它学生一起布置诗社场地。 老实说这还是他头一次跟同门师兄弟一起做事。毕竟前段时间都是钱老先生给他特训,他单独接触其余书院学生的机会几乎没有。 这么一来徐言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学子。 其中既有十余岁的孩童,亦有三四十岁的“老秀才”。年龄跨度不可谓不大。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静。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许这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吧。 孤山书院的环境很好,所以干起活来也不觉得烦躁。 经过十几名书院学生的通力合作终于把诗社雅集的场地布置好。 徐言虽然累的满头大汗却也很开心。 钱老先生仍然在钓鱼,仿佛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出现似的。 陆陆续续有一些宾客受邀前来,徐言和同门师兄弟将他们一一请了进来。 见钱老先生依然没有动窝的意思,徐言凑到他身前轻声道:“恩师您是不是也出去看看?” 钱德洪摇了摇头:“现在来的不过是些后生,等人都来了再叫我。” 徐言心道您这是摆明了要耍大牌啊。 难道后生晚辈就这么没有牌面吗? 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无奈徐言只得再次折回书院门口重新做起了接待工作。 “啊,原来是陆公子,有请有请。” “沈公子啊,家师一直念叨你说你诗作的极好。” “韩公子,来就来嘛还带什么贺礼。也太见外了。” 徐言忙的不可开交,直是觉得自己像一个迎宾。 哎,这是闹哪样啊。 恩师啊,不带这么用童工的! 腹诽归腹诽,徐言接待工作做的还是很仔细的。 加之其生的英俊倜傥,卖相极佳还得到了不少称赞。 按下这些且不表,却说钱德洪作为心学传人,文坛地位相当高。 待其出场之后,众人皆是齐齐冲其行礼。 一些晚辈甚至还行了长揖礼。 钱德洪自然觉得很是受用,挥手示意大家入席。 今日是孤山吟社结社创立的日子,作为创立人钱德洪自然发表了一番看法。 只是这番讲话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从他入仕讲起,再到罢官归乡潜心讲学,可以说是人生历程漫数一遍。 席中有不少是钱德洪的好友,听了感同身受,甚至有人还落了泪。 钱老这一生坎坷啊!但若非如此大起大落,又怎么会生出如此人生感悟,文坛成就又怎会如此之高?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感慨一番后钱德洪举起酒杯,朗声道:“值此深秋良辰,老夫邀众位来是要宣布孤山吟社从即日起结社!” 终于到了正题! 徐言心情十分激动。 说来这应该是他加入的第一个诗社吧?在大明文坛不参加诗社就和没去私立书院读过书一样被人看不起。 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罢。 总之这是他老师创立的诗社,身为学生他岂有不入社之理? 身为孤山吟社社长,理当由钱德洪先来开题。 只见他捋着胡须笑道:“江南好采莲,便以莲为题吧。” 话音刚落,一个峨冠博带的年轻人便站了出来。 他冲钱德洪拱了拱手,继而和声道:“绪山先生面前,晚辈献丑了。” 说罢他背负单手开始踱步,边踱边吟道: “荷叶莲枝水面齐,采花归去夕阳低。 绿芜一道分南北,犹有歌声绕大堤。” 一诗吟罢,引得满堂喝彩。 “好诗,好诗啊。不愧是宁波第一才子。” “沈明臣果然非浪得虚名!” “都说绍兴才子满天下,我看宁波的也不差嘛。” 沈明臣被如此夸赞却是神色不改,冲众人拱手致意。 徐言却是一惊,想不到沈明臣今日也来了。 这厮可是内阁首辅沈一贯的叔父,当然现在沈一贯还不过是个和徐言年纪相仿的孩子。 沈明臣出名不光是因为他有个首辅侄儿,还因为他的诗。 他虽无功名,但一生作诗七千余首,与王稚登、王叔承合称“万历三大布衣诗人”。 徐言也很欣赏沈明臣,认为他活的很洒脱。 此时钱德洪冲徐言使了一个眼色,徐言心道这是老师让我接诗呢啊。 这场诗会本就是钱德洪为捧红徐言所办,自然少不了徐言出风头的机会。 知徒莫若师,钱德洪知道徐言极有诗才,便想着利用自己在文坛的影响力尽可能的为徐言造势。 这样博得一个才子名头,将来不管是在文坛还是官场都容易混的开。 ... ... 第五十七章 宁波第一才子之争 徐言虽然心里很明白老师是为了他好,但多少有些无奈。 他来到大明后虽然也靠吟诗作词出了些风头,但对手基本都是张以年这种成色的,实在没有什么挑战性。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王者吊打青铜啊。 凡事就怕对比。 如今他面前的这位可不是等闲之辈。 沈明臣在明代诗坛地位之高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 要想抛出碾压他的诗作绝非易事。 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徐言可没有打退堂鼓的理由。不然岂不是太对不起他的恩师钱老先生了? 徐言向前迈出一步,冲沈明臣拱了拱手,笑道:“沈公子这首诗作的极好。定海县徐言便试着对上一对。” 说罢开口吟道: “苏小坟西是妾家,门前都种白莲花。 郎来好认当垆处,石上瑶琴覆落霞。” 沈明臣自然是极为懂诗的,听得徐言吟罢却是一愣。 口中喃喃念道:“郎来好认当垆处,石上瑶琴覆落霞。” “徐小郎君这诗以妇人的视角来写,却是巧妙。” “多谢沈公子夸奖。” 连沈明臣都夸赞有加,这诗质量自然是没问题。 在场众人纷纷夸赞起来。 “徐小郎君也是宁波人?这宁波才子也太多了吧。” “这么看来,宁波读书人有后来追赶之势,追上绍兴也不是不可能。” “嘿,你懂什么。徐小郎君那是绪山先生最近刚刚收的学生。钱老的学生能差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年纪轻轻有如此才华。” 自古都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当场出现两个才子,还都是宁波人,自然有人想要看他们比出个高下来。 却见有人起哄道:“还请绪山先生再出一题,看看沈公子和徐小郎君谁诗才更强一些。” “对,比试比试!” 众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弄得钱德洪也有些骑虎难下。 至于徐言也是暗暗懊恼。 这要真比下去,可是太过耗费储备了。 诗这东西可是作一首少一首,都做完了怎么办? 他转而看向老师,见钱德洪冲他点了点头,便咬牙道:“如此还请老师赐题。” 钱德洪捋着胡须笑道:“自古风流最少年,便以少年游为题吧。” 徐言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沈明臣先作。 其实这也是徐言的一个套路。 先作诗的人是有劣势的。毕竟有了样本容易被针对,而且后作诗给评客们留下的印象更深,更容易获得有利的地位。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两者水平相差不多的情况下。 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种细微的影响根本可以忽视。 沈明臣微微颔首,闭上眼睛思忖片刻,随即吟道: “宝马骄嘶引少年,青丝穿地铁连钱。 锦街十二春风起,吹得杨花满绣鞯。” 徐言心道真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及藏诗了。 他踱了数步,悠悠吟道: “千金宝剑万金装,笑掷胡姬绿酒床。 醉跃紫骝呼侠客,春风吹入斗鸡场。” 两首诗作罢便有人比对了起来。 有说杨诗更挥洒自如的,也有说徐诗更豪气的。 但总体而言,徐言因为年纪的原因更显优势。 毕竟沈明臣比徐言大了十几岁,即便打成平手也脸上无光。 “再来比一首!” “再比一首!” 在众人的“拱火”下,似乎沈明臣先耐不住性子了,率先吟道: “青黄梅气暖凉天,红白花开正种田。 燕子巢边泥带水,鹁鸪声里雨如烟。” 徐言也不甘示弱,立即回应一首。 “阴阴桃李晚妆迟,万里桥头叫子规。 拜月归来人语静,金钗失在竹廊西。” 沈明臣此刻已经诗意大起,再不矜持。 随口吟道: “乌桕红红生稚叶,紫兰茁茁吐新苗。 龙须绿折风前笋,凤尾青添雨后蕉。” 徐言心道既然如此那我奉陪到底。 朗朗吟道: “点点流萤送落花,春风寂寞断琵琶。 人来寄与菖蒲叶,说是成都造纸家。” 沈明臣内心直呼痛快! 借着诗兴吟道: “雨过高田水落沟,瓦桥鱼上柳梢头。 梅子青酸盐似雪,樱桃红熟酒如油。” 徐言毫不相让道: “生年十五棹能开,那怕瞿唐滟滪堆。 郎今晒网桃花渡,奴把鲜鱼换酒来。” 沈曰: “妾在江东郎在西,采香曾到若耶溪。 同行女伴低头说,泪染新红白勣衣。” 徐接: “西湖宜晚渡,趁得采莲船。 越女娇吴客,搴衣再索钱。” 沈吟: “桂影团团月,芙蓉叶叶霜。 捣衣过夜半,几日废流黄。” 徐曰: “秋湖皎皎月泠泠,听罢渔歌酒欲醒。 试问秦皇放船处,白云深锁佛头青。” 二人之间你一首我一首,听得在场众人皆是傻了。 诗还能这么作?简直如同饮酒一般酣畅淋漓! 他们当中的人大多都可以作诗,但基本都是苦思冥想良久才憋出来一首。 再瞧瞧人家沈公子和徐小郎君,真是随口一吟便是佳句。 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稍歇了片刻,沈明臣继续吟道: “晚凉风度玉池香,看尽归鸦入建章。 妾貌不如莲样好,莫将明镜比寒塘。” 徐言淡淡一笑: “盈盈红玉晚妆新,静倚菱花自写真。 一片青霞生袜底,满宫传是洛妃神。” “啧啧,这回开始比宫词了!” 有人如是感慨道。 沈明臣继续吟道: “绿满南园桑叶肥,风光欲尽柳花飞。 妾生不及吴蚕死,留得春丝上衮衣。” 徐言接道: “敕下天题法曲新,书生赋奏太平春。 雕盘红袅宫花朵,赐与传胪第一人。” 沈明臣还欲作诗,谁料徐言抢先一步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直以来都是沈明臣作一首徐言接一首。 现在突然变了节奏,沈明臣一时懵了。 他喃喃念着徐言方才吟出的诗句。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良久他摇了摇头,喟然长叹一声,似是释然一般。 “徐公子,沈某输了。” ... ... 第五十八章 小徐诗仙 这就有些杀人诛心了。 徐言作这首诗的意思就是沈明臣你不要再争了,你便是作再多的诗,我都乐意奉陪。 而且我是以不变应万变,总能后发制人。 加之这首诗本身质量极高,一下子就把沈明臣的心气打压下去了。 文人斗诗其实拼的就是一口心气。 真要说谁的诗才多么了得也不尽然。 其实徐言也不想一下子把这首诗抛出来。 但要一直这样比试下去,还不知道要搭多少首,倒不如抛出一首绝的直接打消沈明臣的念头。 沈明臣年近三十,一直以来在大明诗坛都有着不俗的地位。 如此了得的一个人物竟然径直服软认输,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场面一时沸腾开来,不少人都开始议论。 “啧啧,自古江南多才俊,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不服不行啊。” “沈公子已是大才,想不到徐小郎君更是了得。这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韩某人真是服了。” “谁说宁波才子不如绍兴的?站出来啊!依我看当今诗坛宁波人才是站在顶峰的。” “绪山先生的眼光真是毒辣啊,晚年收了这么一个好学生。” “嘘,你懂什么,这叫传承!” “哎,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沈公子也怪可怜的,败得这么彻底,这么没有悬念,心里一定绝望极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比个高下出来怎么行?” 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时,没人发现稍远一些的“洪家二公子”已经痴了。 洪妙云单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的徐言。 一直以来她都极为推崇沈明臣沈公子的诗才,在她看来沈公子可谓是年轻一辈中最会作诗的。 而今日竟然出现了一个能够与之针尖对麦芒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最终毫无悬念的击败了沈明臣。 定海县徐言...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名号,不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洪妙云虽是女儿身,但因洪家诗书传家,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对诗词歌赋极有研究。 诗作的好不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前边沈公子和徐小郎君对诗所作最多只能归结到好诗的范畴,但徐小郎君最后这一首却是可以归为绝世好诗了。 相信几百年后,世人们念起这首诗就会像如今人们念起李白、苏东坡诗篇那样钦佩。 洪妙云很想在这个时候上前与徐言对诗一首,但理智告诉她不能。 毕竟她是女扮男装,若是被人发现回到家中是要吃挂落的。 不论如何,今日能够参加这孤山诗会便是幸运,洪妙云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 ... 钱德洪对这次诗会的结果很满意。 在孤山吟社创立的日子,他的乖徒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创立孤山吟社并非完全因为徐言,但也有徐言的因素,可以说是两者一半一半。 知徒莫若师,钱德洪知道徐言的强项偏偏就在作诗上。 大明毕竟不是盛唐,于科举而言,这样的才华显得有些无用武之地。 钱德洪便要想办法替徐言刷声望,令其在诗坛占据一个不错的席位。 有了名声,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科场取士也并非只看文章,也会综合一个人的风评作出决断。 主考官也是人,是人情绪就会受到影响,试想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和一个诗坛大有名气的才子要二选其一。若是二人的文章水平半斤八两,主考官会取谁? 结果昭然若揭。 当然,声望这东西是一把双刃剑。 今日之后徐言小诗仙的名声肯定就传扬出去了。 杭州可是文人荟萃之地。用不了多久,今日之比试便会成为文人雅士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红是非多,肯定有不少人会嫉妒徐言的才华。 这种时候就需要徐言自己能够把握好心态,不要轻易受到影响。 只要他自己心智坚定,旁人便是说什么也影响不到他。 “恩师啊,今日学生表现的还可以吧?” 便在钱德洪思忖今后该如何给徐言铺路时,想不到这厮竟然主动凑了过来。 “嗯,算是没给为师丢人。” 钱德洪捋了捋胡须道:“乖徒儿啊,你的文章若是也能像诗词这般有品该是多好啊。” 徐言心道我也想啊,但这东西不是靠天赋的吗? “学精于勤,而荒于嬉。你之前文章不过平平,被为师指点苦练了一个月,竟然也连夺县、府两试案首。虽然有些出乎为师的意料,不过倒是可以看出磨练还是有用的。你自己不也说咬定青山不放松,千磨万击还坚劲吗?” 徐言差点背过气去。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又要开启魔鬼特训模式了吗? 关键是恩师用那两句诗来压他,他还没法反驳。 “但你要知道,院试比县、府二试难度更大。之后还有乡试大考,你要想中式,文章水平还要提高。” 钱德洪优哉游哉的说道:“这些时日为师也在反思对你指导过程中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如今形成了一套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徐言心道来吧,反正他已经是‘饱受摧残’,倒要看看恩师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如今诗会已经结束,你也该收心了。从明日卯时起你便开始晨读,读半个时辰书再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先按照为师出的四书题写一篇文章,之后为师亲自为你讲解。” 钱德洪越说越兴奋:“讲到你明白为止,便可以吃午饭了。午饭之后给你小憩半个时辰,之后作一篇五经题。照例之后为师来替你剖析讲解,你要多领会。” 徐言有些急了,这练习量有些太大了吧? “恩师,一天两篇文章,这强度有些大吧?” 钱德洪却是瞪了他一眼道:“大什么?晚上还要加练。写策论!” “策论?” 徐言惊讶道。 殿试的时候是一定会考策论的,也是评定最终进士名次的关键。 但现在练习策论有些早吧? 仿佛看出徐言心中所想,钱德洪解释道:“策论是最容易展现才能的,若是提学官、县府学官要加考你还能不作?“ ... ... 第五十九章 首收门生 徐言此刻心中是无比“幸福”的。 恩师替他想的如此周到,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在开始魔鬼特训前,徐言觉得有必要将一些事宜安排妥当,故而又向恩师告了次假。 钱德洪虽然略显不愉,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没办法谁叫徐言原本的假期只用了一日呢?即便算上孤山诗会的一天,满打满算也才两日。 这“多出来”的一日,便算是补回给他吧。 徐言得了允准,自然甚是欣喜,谢过恩师后早早便歇息了。 翌日一早他便前往三台山别业。 从孤山去三台山不算太远,等到徐言到了别业时发现别业旁有不少人,一时间大为疑惑。 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稻草人,不由得苦笑一声。 不用说这肯定是双喜干的。 他推门而入直上二楼,只见小书童坐在窗边发呆。 他悄步上前拍了拍双喜的肩膀,吓得小书童一个激灵直接跳了起来。 “哎呀呀,哪个小贼私闯民宅!” 他转过身来见是徐言登时傻了。 “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徐言无奈道:“我怎么不能回来?这宅子还是我买下的。” 小书童挠了挠头道:“可是少爷不是在书院读书吗?” “我想起一件事必须先处理好。” 说罢掏出一叠手稿交给双喜。 小书童翻开一看是西游释厄传的手稿登时明白了。 “少爷是要将这最新的手稿送到杭州分店去?” 徐言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本少爷教出来的。你去的时候就说这是从定海县加急送来的,切莫要说是我让你送的。” 小书童纯然一笑:“放心好了少爷,我又不傻。” 定海县那边徐言已经提前让人备下西游释厄传之后五回的手稿,可以按照既定时间更新。但杭州这边却是没有准备。 只能借这个说辞先蒙混过关,不然届时徐渭问起来很难给他解释。 “光问我了,本少爷倒是想要问问你,这门口的稻草人是怎么回事?” “少爷,人家怕嘛。这么大一栋竹楼就我一个人住...” 双喜红着眼睛,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见小书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徐言直是有些哭笑不得。 “所以你便用这些稻草人来壮胆?” 小书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你亲手编的?” “当然不是,是我花钱叫人做的,之后用船拉了来。” 徐言直想翻白眼。 你小子一直说本少爷败家,到底是谁更败家啊! “罢了,这事便这样吧。以后切莫做这种傻事了。反正这地方偏僻,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徐言话音刚落,便听得小楼外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有人喊道:“可是定海县徐公子别业?” 徐言皱眉,心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下楼一看,站在外面的不是沈阳臣却是谁? “沈公子?” 徐言十分惊讶。 “沈某叨扰了。” 沈明臣冲徐言拱了拱手道:“沈某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礼数,在这里给徐公子赔罪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沈明臣如此懂礼数,徐言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疑惑总归是要提的。 “沈公子怎么找到徐某的?” “诗会结束之后,沈某寻了个机会问了令师。” 徐言恍然大悟。果然是恩师把他“卖了”。 他不过是跟钱老先生提了一嘴,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他老人家告于旁人。 “沈公子怎么肯定我便会在别业,而不是书院呢?” 这是徐言第二个疑惑。 “碰碰运气罢了。看来沈某没有猜错。倘若徐公子真的在书院,沈某也不好登门造访啊。” 徐言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好歹沈明臣也是个才子,诗会上刚刚认输,之后便上门拜访徐言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 “沈公子既然来了便请坐吧。” 徐言总不好把沈明臣关在门外,单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楼中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霎时就有烟火气了。 双喜自然是最高兴的人。 不用少爷吩咐,他便兴冲冲的前去泡茶。 徐言将沈明臣请到二楼,双方分宾主落座。 沈明臣看着窗外美景不由得赞叹道:“徐公子果然是个雅人,竟是将整个西湖的景色都装在了屋内。” 徐言笑道:“沈公子谬赞了,徐某不过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罢了。” 这时双喜已经将泡好的茶端上,徐言拿起一盏淡淡道:“虽然不是新茶口感还不错,沈公子品品。” 沈明臣点了点头,接过茶杯闻了一闻,果然是香气萦绕。 “西湖边品龙井,人生乐事啊!” 他轻呷了一口,只觉得十分甘甜。 “确是人间极品。” 徐言心道人也来了,茶也喝了。总该说说来意了吧? “沈公子你这次来找徐某,所为何事啊?” 沈明臣闻言叹了一声道:“昨日诗会之上,沈某确实一度想要和徐公子分出个高下来。直到徐公子那首诗出现,沈某便明白公子比我高出不止一个境界。” 徐言心道这个沈明臣难道有受虐倾向?明明昨日已经够郁闷了,今天还专门找上门来想要再体验一次? 见徐言满脸疑惑,沈明臣解释道:“徐公子不要误会,沈某此来不是来比试的,而是想要请徐公子收我为学生。” 徐言闻言登时傻了。 还有这种操作? “这不太合适吧。” “年龄不是问题。我虽然年长一些。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徐公子诗才在我之上,可为吾师矣。” 徐言摇了摇头道:“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心中已经决定,不论沈明臣今日说什么他也不会收其为徒。 这是闹哪样啊! “徐公子有何顾忌,莫非是觉得我天资愚钝,收我为徒有辱公子名声?” 沈明臣颇有几分锲而不舍的精神。 “这倒不是...” 徐言只觉得头大不已。 这问题他很难解释的啊。 “莫非徐公子觉得我心意不诚?” “也不是...” “沈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你还是不要讲了。” 徐言已经近乎崩溃道。 ... ... 第六十章 妙人与奇书 沈明臣一时愕然。 徐公子这是不按套路来啊。 他不过是那么一谦虚,谁知徐公子直接将他的话头堵死了。 这话还怎么接? 不过这也正说明徐公子是个妙人。 若是人云亦云,怎么可能作出那么有风骨的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沈明臣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暗暗道这诗真香啊! 此刻徐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沈明臣已经决定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拜徐言为师。 徐言当然不知道沈明臣的这些心理活动,还以为一句话已经把沈明臣劝退了。 谁知沈明臣直接冲他深施一礼道:“还请徐公子收我为学生。” 徐言心道这是连拜师礼都要上了吗?打算霸王硬上弓?先上车后补票? 这沈明臣对自己都这么狠,真是恐怖如斯。 “沈公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言心道他今天收了沈明臣,明天就会有何明臣,李明臣。 到时徒子徒孙一个接一个,子子孙孙无穷尽矣。 不行,这个口子不能开!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师徒一种关系。你我即便不是师生关系也可以交流的嘛。” 沈明臣摇了摇头道:“那可不一样,我知道这是徐公子在考验我,我不会轻言放弃的。” 徐言:“...” 此时此刻他只想仰天长啸一声。 沉默了良久徐言方是清了清嗓子道:“我从未收过学生,大概是因为怕麻烦。你既然想要拜我为师,需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见徐言总算要松口,沈明臣大喜过望。 “恩师请讲。” 这么快就把称谓改了? 徐言直想翻白眼。 “第一,人前不许喊我恩师两字。” 这下轮到沈明臣无语了。 “这是何解啊?”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腻的很。私下里随便你叫,但人前不许。” 徐言的态度很坚决。 沈明臣思忖了片刻觉得做到没有什么难度,便保证道:“恩师放心,人前我绝对不提及那两字。” 徐言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沈明臣心道这个条件倒是很奇怪啊。莫非恩师有洁癖不成? 他下意识的闻了闻自己袖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味道啊。 虽然有些疑惑,但沈明臣还是点了点头:“恩师放心,我一定做到。”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能住在我这里。” 徐言心道若是提供食宿,有沈明臣这个例子在,将来恐怕会有不少穷酸秀才争相效仿。到时他岂不是成了开福利院的了? 再说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难免会惹人闲话。 尤其是明代读书人还颇有断袖之癖,传将出去影响实在不好。 沈明臣还以为徐言打算提什么,没想到这么简单。 “恩师放心,学生有宅子,一定不住您这里。” 见事已至此,徐言叹了一声:“好,好...” 来了一趟杭州稀里糊涂的收了一个学生,还是日后名声远扬的大诗人。 真是够奇妙的。 ... ... 今天是妙峰堂杭州分店开业的日子。 身为书坊掌柜的徐渭心情五味杂陈。 杭州分店的布置装饰都是他一手操持的,如今书坊开业他就像老父母看待长成儿子一般。 有了定海县书坊成功的经验,徐渭对杭州分店很有信心。 毕竟西游释厄传只有妙峰堂有手稿,这种垄断优势能够令杭州分店迅速扩张抢占资源。 定海县比不了杭州。杭州书坊众多,要想瓜分那些老字号的份额并非易事。只有祭出西游释厄传这种级别的火书才能够使妙峰堂在杭州立的住脚。 徐公子待他不薄,徐渭自然希望能够将杭州分店打理好,多赚点钱回报徐公子的知遇之恩。 按照徐言之前的建议,徐渭继续散发宣传单的策略,先将西游释厄传和妙峰堂的名号打出去。 果不其然,正式开业这天,来妙峰堂看书的人不说人山人海,却也是十分可观。 徐渭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够放下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要把面子放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哪怕是几年前,徐渭都不会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会去帮别人做事。但现在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何把自己活出价值才是他首要考虑的。 至于科举功名有则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随缘吧。 徐渭对科举的佛系态度也使他能够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打理书坊中,以至于之后几年妙峰堂的分号开遍江南各府县。 当然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 ... 西溪洪园。 洪妙云一遍又一遍的品着那首诗,眼里满是羡慕。 少年郎君,诗才极佳。 翩翩公子,春风得意。 洪妙云多么希望能够和徐言一起在孤山书院学习。这样她就可以时不时的向徐言讨教,并切磋诗词。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因为她是个女子,是不可能进书院的。 想到这里洪妙云的神色有些黯淡,情绪立时低落了下来。 “小姐,你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便在这时婢女翠雯跑到洪妙云面前,挥着一个薄册子在那傻乐。 “你个死妮子吓死我了。” 洪妙云捂着胸口平复心情,狠狠瞪了翠雯一眼。 小丫鬟却是嬉笑道:“小姐若是看了这个绝对不会再怪我。” 洪妙云奇道:“这是什么?” 接过小册子展开来看,只见首页上赫然写着西游释厄传几个大字。 “从哪里弄来的?” “小姐还不知道吧?这西游释厄传最近在杭州可太火了。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等更新。” “这么夸张?” 洪妙云有些不信,便打算亲自看看。 一开始她还觉得这书平平无奇。 但读了一会便陷进去了。 洪妙云看的入神,竟然一口气将五回看完。 意犹未尽的她喃喃道:“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翠雯捂着嘴笑道:“奴婢方才说什么来着。不过像小姐这样等更的人可不在少数。但何时更新却要看华阳洞天主人的心情了。” ... ... 第六十一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洪妙云有些不舍的将手中的小册子放下,转向翠雯道:“是哪家书坊出的书?” “听说叫什么妙峰堂,倒是与小姐撞了一个字呢。” 翠雯喜声道。 “妙峰堂?怎么这名字如此陌生?” 平日里洪妙云也喜欢看一些闲书,却是不曾见过妙峰堂的印本。 “这家铺子是最近才在杭州开的,因为这本西游释厄传一下就火了。” “原来如此,这便不奇怪了。” 洪妙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这几日多去这妙峰堂外转转,若是有更新了,便把新的章回买回来。” ... ... 西游释厄传的火爆程度远远超乎徐渭的想象。 一开始先是读书人追捧,之后城中富家公子、小姐也被其迷了心神。 短短几日的工夫,杭州城中便几乎无人不知这本奇书。 新的章回虽然已经送到,但仍然满足不了杭州百姓的诉求,徐渭只得承诺一收到此书作者华阳洞天主人的手稿便立即赶印,争取第一时间让大伙儿看到。 虽然每本册子赚的不多,但巨大的读者基数让妙峰堂在短短数日便赚的盆满钵满。 徐渭不由得感慨徐公子的眼光真是毒辣,竟然能慧眼识珠从万千闲书中挑中这本西游释厄传。 有这样一本奇书,便是躺着也能把钱赚了。 不过很快其他书坊中便出现了仿书。 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度,无非买一册妙峰堂的印本,然后稍加编排重新印制便是。 虽然这对妙峰堂的销量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却不伤筋动骨。 毕竟妙峰堂有第一手的书稿,只要作者一更新便可以立即印制出售。 杭州百姓们自然也知道这点,故而都守着妙峰堂等更,只要新的章回一出来就会被一抢而空。 而其他书坊只能等到妙峰堂赚够了才能分些残羹冷炙。 徐渭也明白做人不能太绝。 妙峰堂的突然出现瓜分了杭州既有市场,如果再不给其他书坊留些活路,让这些书坊联合起来抵制妙峰堂,那么便糟了。 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他终归是低估了人性之阴暗,一日夜里妙峰堂突然燃起大火,火势之大根本来不及扑灭。 一夜之间书坊被毁,加紧印出来的一批印本也都烧成了灰烬。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出了这么大的事,徐渭自然是倍感自责的。 他的第一想法是报官,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把消息告诉徐公子。 毕竟书坊是徐家的产业,徐言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思定之后徐渭便立刻赶往孤山书院。 ... ... 每日早起练习文章,听钱老先生讲解。之后小憩一会接着写文章,如此往复。 这便是徐言在孤山书院每日生活的真实写照。 枯燥是确实枯燥了一些,但却很充实。 这日徐言照例在练习一篇四书题,却听到屋外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起身推门而出,只见徐渭一脸焦急的望着他。 “文长兄,你怎么来了?” 徐言有些疑惑道。 “唉,说来话长。徐某有负公子所托啊!” 徐渭十分自责的摇了摇头。 徐言赶忙把他让了进去,待徐渭坐定他才和声道:“文长兄莫急,慢慢说。” 徐渭这便将事情经过与徐言说了一遍,神情极为沮丧。 徐言冷笑一声道:“这是在给我徐家下马威啊。先是焚店,接下来是什么,杀人吗?” 威胁我?以为小爷是被吓大的吗? 徐言可不吃这一套。 徐渭犹豫了片刻道:“公子,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谁纵的火,便是报官怕是也不好追查。” 徐言沉声道:“纵火的肯定是同行,嫌疑最大的便是平日里生意最好的几家。这并不难查,文长兄不如私下先把这几家的底子摸一摸,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徐渭点了点头:“好,我这便差人去办。” “还有待彻底查清之后再报官,不要去县衙,直接去杭州府衙。” 徐言深知省城地方官之间推诿扯皮的现象,不管是仁和县还是钱塘县,应该都不会想管这件事。 只有将事情捅到杭州府衙,才会引起官府的重视。 他从不是一个主动惹事的人,但也不怕事。 事情闹到现在这个田地,不存在什么善了的可能。 必须让纵火之人付出代价,不然都以为你人善可欺,妙峰堂以后在杭州便无法立足了。 ... ... 西湖**塔右侧有一处景致极佳的园子,名为小蓬莱。其中古松奇石无数,环境极为清幽。 这园子最初为宋孝宗内侍甘升的别业,宋理宗也曾多次亲临此地避暑,植有一颗御爱松。 几百年间,小蓬莱几经易手,主人换了无数。 到了嘉靖朝,这园子被杭州有名的书商周有德买下。 周有德靠贩卖私盐发家,发迹之后便金盆洗手,转而去做别的行业。 十余年间他开过酒楼、茶肆、当铺,最终还是开起了书坊。 经过一段时间的用心打理,周家书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渐渐成为杭州城排名第一的书商。 “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周有德一边听戏班唱着李开先于嘉靖二十六年刚刚作出的新剧《宝剑记·夜奔》,一边用昆山腔哼唱着,心情却是好极了。 “老爷,事情都办妥了。” 不远处跪着一个家仆模样的男子,神态恭敬。 “没有留下痕迹吧。” “老爷放心,绝不会有人看出端倪。” 周有德冷笑一声:“好,很好,非常好。” 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这杭州城的地界里,只要他周有德跺一跺脚,整个杭州书坊业都得跟着颤三颤。 偏偏有些人不识时务,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挑衅周家霸主的地位。 周有德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书坊业还有谁会听周家的号令? ... ... ps:这真是一波接着一波节奏啊,嘿嘿大家看的爽不爽?推荐票投起来哈~ 第六十二章 试探与下饵 杭州城中书坊无数,但真正有名有姓的就那么几家。 徐渭派出些人手稍加打听,便将目光聚集到了周、吴、王三家身上。 在妙峰堂来到杭州之前,这三家加在一起几乎占了九成的份额。其余的不过是喝喝汤罢了。 显而易见,这三家的嫌疑最大。 但确定究竟是哪一家还是有些难度。 于是徐渭决定派出伙计去这三家店里打探,看看能不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除了吴家以为,另外两家店中都有西游释厄传的仿书。 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说明了一些问题。 至少说明这两家对这本书以及妙峰堂的出现是很敏感的。 至于吴家你说他是反应迟钝也好,轻视对手也罢,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太过激的反应。 徐渭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周、王两家在杭州城内的势力极大,关系盘根错节。 要想纵火自然不是难事。 难就难在如何避过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放一把火。 要知道明代每处街坊都会划区,衙门有专人巡逻。 难不成这两家中有人和衙门差役事先打好了招呼,这才肆无忌惮的纵火行凶? 想到这里徐渭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也要查下去。 不然如何对的起徐公子的信任? 妙峰堂被焚毁,线索自然断了。为了挖出更深的东西,徐渭决定引蛇出洞。 他手上还有最新五回西游释厄传书稿,决定以此为饵透露些风声出去,看看有谁会上钩。 ... ... 小蓬莱。 一处靠近假山的凉亭中,周有德眯着眼睛,听着戏班唱着《宝剑记》。 一名婢子替他捏着肩,另一名丫鬟替他锤着背。 周有德十分享受的哼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南曲听起来就是比北曲舒服。昆山腔一哼起来百转千回,直是让人心旷神怡。 “老爷,喜事大喜事啊。” 便在这时周家管事周大富凑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 “什么喜事啊。” 周有德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慵懒的问道。 “启禀老爷,是那西游释厄传...有人说能拿到最新的书稿。” 听到这周有德霎时便来了精神。 这本书之前几日端是把杭州书市搅的天翻地覆啊。 周家是书坊业霸主,从印书到卖书几乎无人能敌。 偏偏因为这本书被搞得灰头土脸,不得不去搞什么劳什子的仿书。 即便如此大头还是被那妙峰堂拿了去,周家只能跟着喝汤。 他周有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最终周有德忍无可忍,决定给这些外来户一个教训。 既然不让我周有德赚钱,那干脆大伙儿都别赚! 一把大火将妙峰堂烧了个干干净净,周有德也是心情大好。 恨归恨,但他还是对西游释厄传的书稿很欣赏的。 故而在听到有人能拿到这本书的手稿后周有德当即道:“仔细说说。” 周大富当即把听到的消息添油加醋的给周有德讲了一遍。 “这个人真有如此能耐?” 周大富急于献功,媚笑道:“千真万确。这个人是妙峰堂定海总店的老伙计,专门负责将最新书稿送到杭州来。妙峰堂杭州分店的稿子就是他来送的。只要搞定了他,咱们就能比妙峰堂杭州分店还早拿到稿子。” 周有德眯着眼睛细细品着,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其中会不会有诈?” 徐家的老伙计突然反水,这有些不同寻常啊。 周有德是老狐狸了,自然不会贸然出手。 “老爷放心,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了,不然也不敢报给老爷。” 周大富咽了一口吐沫,美滋滋的说道:“这个人虽然是徐家的老伙计,但却是郁郁不得志。原本徐家是要提拔他做这分店掌柜的,可却被这个徐渭眉毛胡子一把抓了。既当着总店掌柜,又兼着分店掌柜,简直是不给人活路啊。” “哦?这么说来他是对徐家怀恨在心了?” 周有德觉得有点意思了。 “可不是嘛,俗话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给谁干不是干呢?既然在徐家不受重用,为何不换一个东家?” 换东家自然要有诚意,投名状是一定要纳的。 看来这徐家的老伙计是打算用这西游释厄传的手稿来做投名状了。 “要说杭州城里,谁不知道咱们周记书坊的名号?只要老爷肯出手,不怕这小子不贴上来。” 周大富刚说完,周有德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我肯出手?” 周大富连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 “哎呀,小人不会说话。老爷恕罪,老爷恕罪。” “行了,别装了。” 周有德有些厌恶的哼了一声道:“把事情办的漂亮一些,一定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挖墙脚这种事情不是不能做,但不能做的太明。 何况周有德还打算长期利用此人,自然不希望他的身份太早暴露。 “哎,小人明白!” 周大富连忙点头道。 “下去吧。莫要影响我听戏。” 周有德不耐的摆了摆手,再次闭上了眼睛。 ... ... 西溪,洪园。 长廊之中,洪妙云若有心事的踱着步子。 许是走的累了,她便靠边坐了下来。 望着池塘中的锦鲤,她一时有些出神。 “小姐,小姐...” 远远的便听到翠雯的声音,洪妙云扭头去瞧,果然看到小丫鬟急匆匆的跑来。 “怎么了?” “小姐你听说了吗,妙峰堂被一把火给烧没了。” 翠雯跑至近前气喘吁吁的说道。 “什么?” 洪妙云颇是惊讶。 这好端端的,铺子怎么会突然起火呢。 “一把大火将铺子烧了个精光。这下妙峰堂可是伤筋动骨了。” 小丫鬟有些沮丧的说道:“等到妙峰堂重新开业不知还要几日,看来暂时是看不了西游释厄传了。” 她和小姐最近都在追这书,这下突然断了委实难受。 洪妙云咬着嘴唇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几日便等几日吧。好书值得等。待妙峰堂重新开业,你便替我去打赏一番,聊表心意吧。” ... ... 第六十三章 老狐狸 由于周有德特地嘱咐,周大富行事十分小心。 派人反复试探了那徐家老伙计,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叫人和他接头。 而且他派出和那老伙计交接的是一个妇人,可谓人畜无害的类型。徐家的人便是再精明也不可能顺藤摸瓜寻到周家身上。 收买这个老伙计花了周大富不少心力。他自然希望可以迅速获得价值。 眼下妙峰堂正在忙着整修,肯定是来不及赶印新的章回的。 这便给了周家大好机会。 若能抢在妙峰堂前将最新章回刊印,就能把已经失去的老主顾重新抢回来。 周大富将书稿叠好,将其捧在手心就像捧着盐引一般。 别看只是薄薄的一叠,却是能赚来无数财富的啊。 他急于献宝,赶得自然很急,甚至不慎被石头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有些狼狈的爬起来,周大富第一反应是去看书稿。 见书稿没有破损,这才是松了一口气。 他紧赶慢赶来到小蓬莱,见老爷照例在听戏,心中不由得奇道:这南戏就真的这么好听?在他看来昆山腔也就那么回事啊。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 兀自摇了摇头,他快步朝老爷所在的亭子走去。 周有德这几日听《宝剑记》着实入了迷,白天听戏,夜里还会哼唱一番。 不少唱词他都能唱出来,甚至还会评价一番。 譬如这《夜奔》一出,在他看来就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秋月照穷今古,春花开满楼台。春花落尽更还开,秋月年年长在。惟有浮生若梦,须知逝水难廻。得时欢笑且衔杯,镜裏朱颜易改。” “一曲高歌劝玉觞,开收风月入吟囊。联金辍玉成新傅,换羽移宫按旧腔。诛谗佞,表忠良,提真托假振纲常。古今得失兴亡事,眼底分明梦一场。” 此刻他正跟着调子哼唱一番,见周大富来了,不耐的问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莫要说了。” “启禀老爷,西游释厄传的稿子拿到了!” 周大富堆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周有德愣了一愣。 “这么轻松就拿到了?” “小人给了那徐家伙计不少好处。” 周大富解释道:“老爷请放心,没有留下痕迹。” 周有德取来书稿展开来看,看了片刻便放下了。 他又不是这书的书迷,对书稿本身基本没有兴趣。他只关心这书稿能给他带来多少钱。 “你做的不错。” 十分吝啬的周有德罕见的夸赞了管事一句。 “不过先不要急着刊印,先压一压。” “这...” 周大富面露难色。 “老爷,这是为何?”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前脚妙峰堂被烧,后脚我们周记便出了西游释厄传新的章回。是嫌身上不够骚,自己端来屎尿盆子往头上浇吗?” 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周大富恍然大悟。 急着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 “敢问老爷,什么时候开始卖?” 周大富小心翼翼的问道。 周有德心道真是个蠢货,什么都来问我还要你作甚。 “要让妙峰堂不敢再在杭州卖书,我们才能开始卖!” 周大富细细品着周有德的话,良久一拍脑袋道:“老爷的意思是,我们是在徐家主动退出后才接手这西游释厄传的,如此一来便是名正言顺了。毕竟作者也得吃饭,无非是换一家卖稿子罢了。不过...这徐家岂肯轻易的善罢甘休?况且若是他们退出了,那老伙计便没了用处。我们也就拿不到最新的稿子了啊。” 周有德都快气晕过去。 “只需要最新的章回接上,之后大可以找个人续写。只要大面的东西没有偏差,你以为能有人看出来?” 从一开始周有德就没有想着彻底把那徐家伙计挖过来,而是利用他得到西游释厄传接下来一些章回的手稿罢了。 这个过程中出些银子是可以的,毕竟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但他不喜欢受制于人,也不能接受被人要挟。 所以这名徐家书坊的伙计注定是个利用完就被踢掉的弃子。 “老爷的意思是雇一个人续写西游释厄传?” 周大富惊讶道。 “前提是徐家不敢再在杭州开店。” 周有德简单明确的点道。 只要徐家不再开书坊。西游释厄传便只有周家有手稿。 只要保证前面章回的质量,让老主顾们相信周氏的西游释厄传就是正统,愿意为此掏银子。等到他们养成了阅读习惯,届时即便换了人写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那原书作者远在定海没有门路销路根本不会对周家的“赝品”造成威胁。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这才是周有德的如意算盘。 此时此刻周大富对老爷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真是一步接一步的妙棋啊。 “具体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老爷放心,都包在小人身上。” 周大富拍着胸脯保证道。 ... ... 三台山别业。 竹楼二层,徐渭坐在花梨木南官帽椅上,听着徐珍将今日与人接头见面的全过程讲了一遍,心中暗道鱼儿总算上钩了。 “你说与你接头的是个妇人,给了你银票,拿了书稿就走人。” “正是。小人按照掌柜的吩咐将书稿给她后便离开,并没有尾随她。” 徐珍恭敬的答道。 “你做的很好。” 徐渭点了点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如果他们再来找你,就按照计划行事。” “小人遵命。” 徐珍抱了抱拳,恭敬退了出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尚在徐渭的预料之中。 他料到与徐家作对的人不会露出真面目,而是会假借他人之手掩人耳目。 不过这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他现在根本不需要知道具体是谁,只要对方伸手便已经中招了。 整个计划徐渭与徐言商议过,确是天衣无缝。 伸手的恶人不到最后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是在自掘坟墓。 只是可惜为此妙峰堂要牺牲一段时间的盈利了。 但这是充分有必要的。不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徐家怎能安安稳稳的在杭州做生意? ... ... 第六十四章 将计就计 妙峰堂杭州分店被焚毁,一时间追更西游释厄传的读者怨声载道。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追更小说的时候被强行打断更痛苦的,虽然是因为一场意外,他们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追更西游释厄传的人无不希望妙峰堂能够快些重新开业,好让他们看上最新的章回。 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而且有人发现最近妙峰堂门前总会出现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譬如血淋漓的猪头、拔掉毛的死鸡鸭、整条的山羊腿...... 这些东西大多带血,把妙峰堂门前弄得污秽不堪。 如此多的巧合聚在一起便不是巧合了。 这显然是在威胁。 一开始妙峰堂还能够顶住压力,直到一日门前被摆了一口棺材,却是彻底顶不住了。 据说妙峰堂的掌柜徐渭看到棺材后吓得一晚睡不着觉,整夜都点着灯。 翌日一早他便吩咐下去,收拾包裹返回宁波。 消息传出,一时间杭州大街小巷纷纷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妙峰堂杭州分店不开了。” “据说是被人威胁,掌柜徐渭担心被人杀害,这才决定回宁波去。” “哎,门口堵棺材,什么人才能做出这种缺德的事情啊。” “出了这种事,官府不管吗?” “怎么管?又没真的闹出人命。除非那徐掌柜亲自报官。这种事情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但你看那徐掌柜被吓破胆的样子,会报官吗?” “可惜了,西游释厄传这么好的书生生没法看了。” “谁说不是呢,我正追的兴起,闹这么一出。真是倒了血霉了。” “罢了罢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能看的书吧。” 杭州市井众生像却也是真实。西游释厄传虽然火爆,但若真的没法看了,他们除了骂咧两句也没有什么办法。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 ... 小蓬莱。 周有德闭着眼睛,十分惬意的听戏。 “一自登云上九霄,攀龙长近赭黄袍。不因对策三千字,安得金门候早朝。文共武,尽英豪,天颜喜色醉仙桃。金炉香尽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吾乃朝廷黄门官是也。今日宫裏升殿,内有传奉,外有奏章,俱是下官理会。只得在此伺候,看有甚麽人到来。” 一小生唱罢,却听前腔响起:“祝皇家,祝皇家,既寿永昌。保蒸民,保蒸民,年丰岁康。愿君亲贤远佞,花石且暂停,休招外攘。因此狂言,误奏上方...” “念林冲,念林冲,身生草莽。荷天恩,荷天恩,羽林做长。望重瞳,山呼万岁,臣因国难忧,非求受赏。岂敢丹墀,封主调谎...” “望龙颜,望龙颜,惊惶拜仰。听纶音,听纶音,传宣未央。愿吾皇听微臣短谏,从今礼俊英,剪除逆党。一旦浮云净扫,重开日光...” 曲调百转千回,发音抑扬顿挫,收音纯细,却是精巧极了。 如此清丽婉转,真叫人心醉。 周有德已经决定,定要将这《宝剑记》的剧本捧至大火。凭借他敏锐的直觉,日后这类“昆山腔”为主的剧目会逐渐兴起,逐步替代北戏。 “老爷,大喜事啊!” 管事周大富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周有德的身旁,惹得他蹙眉斥道:“没看见老爷我在听戏呢吗?” 周大富媚笑道:“若非是天大的喜事,小的怎敢惹了老爷清修?” 周有德不但爱听戏,还喜欢自己跟着唱。一副嗓子虽然比不了伶人戏子,但也是有货的。 “说罢,什么事?” “老爷,徐家的人顶不住了!” 周有德闻言双眼不由得一亮。 终于是扛不住了吗? 其实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天天这么个搞法,正常人都会顶不住的。 毕竟赚了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老爷,我们是不是可以...” “不!” 周大富还没说完,便被周有德打断道。 “你还是沉不住气。” 周有德狠狠瞪了周大富一眼,申斥道:“上次老夫都白说了吗。等到风头过了再把书稿放出来。现在要做的便是忍。” “是,小的愚钝。等什么时候老爷说可以印书了,小的再命人去办。” 周大富连忙补救道。 “还不快滚!” 周有德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周大富立刻麻利的退了下去。 “继续唱,不要停。” 周有德重新闭上眼睛。 “今夜正三更,烛暗香消酒未醒。我梦见鹰投罗网,虎陷深坑;损折了雀画良弓,跌破了菱花宝镜。此情,心上全无定,空教人疑虑难明...” “春梦杳无形,青草池塘随虑生。岂不闻巫娥妄想,槐蚁难凭?再休疑蕉鹿迷真,且莫信蝴蝶虚景。此情,祸福应难定,不须苦苦忧惊...” “居官岂若无官好,铁衣不似彩衣轻。谁使风波兢利名。卦裏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关心。平生积善天加庆,心不欺天祸不侵...” ... ... 三台山别业。 徐言坐在窗前听徐渭将近期的一应事宜汇报了一通。 他好不容易才从钱老先生那告了一天假,自然要加倍珍惜。 “公子事情就是这样...眼下我们对外宣称妙峰堂不会再在杭州开店了。” 听罢,徐言和声道:“文长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反正也是看戏,你便住在这里歇歇身子。” 徐渭面上一红道:“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徐某做的不过是分内的事。何况这一切都是按照公子事先的计划行事,徐某实在不敢居功。” 徐言笑道:“文长兄就不要太自谦了。这场戏能搭的这么好,文长兄居功至伟。” “对了公子,最近他们倒是没有派人继续跟徐珍接头。” “不怕,他们迟早会耐不住的。现在比的就是定力,我们只需要静静看着就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过不了多久狐狸尾巴就会露出来了。” 徐言对此很自信。 “以为我徐家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那这次便让他长长记性!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徐言攥紧了拳头,目光锐利无比。 ... ... 第六十五章 无良书商毁书不倦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妙峰堂退出杭州书市后,钱塘、仁和的百姓们也曾抱怨过。 但很快他们便适应了没有妙峰堂的日子,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曾经爆红的《西游释厄传》。 生活毕竟还要继续,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少了点茶余饭后的调剂,但日子还是照样过。 约莫过了十余日,就在人们已经几乎要忘记这短暂出现的奇书时,有人惊讶的发现周记书坊中竟然又出现了《西游释厄传》。 而且不是市面上已有的前十五回,竟然是续稿。 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便在杭州大街小巷散播开来。 周记书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人们蜂拥而至抢购刚刚出的新章回。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向同行的亲朋炫耀着。 没有买到的人则是懊丧不已,只得明日一早再来。 有“内幕消息”的人透露,妙峰堂退出书市后,周家花了大钱挖来了这奇书的作者华阳洞天主人,这才能令《西游释厄传》重见天日。 当然,对《西游释厄传》的书迷来说,由谁来刊印这本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书能够一直出下去。 对他们而言,只要这书的价格不涨到太离谱,他们都能够接受追读。 徐家也好,周家也罢,都是书商尔。 看谁的不是看? 杭州书市的一团死水霎时间又活了。 ... ... 钱塘县学的生员孙孝义有幸买到了新出的五章《西游释厄传》,心情自是大好。 他去县学点卯之后便告了半天假,准备回家好好品一品新的章回。 品书前他特地泡了一壶西湖龙井,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美滋滋的坐了下来。 端起茶杯闻了闻热茶的清香,孙孝义只觉得惬意极了。 轻轻酌了一口,他便将茶杯放下。 好茶要慢慢品,就跟好书一样。 平日里他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圣人文章。读的久了,直是觉的脑壳疼。 唯有花前月下读一读这等闲书,才能令人身心愉悦。 他小心翼翼的将《西游释厄传》掏出来,细细抚摸着书的封页。 不得不说周记书坊刊印的这《西游释厄传》极为精美,上好的竹纸更是他家的特色,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薄薄的小册子更显得每一章都极为珍贵。孙孝义酝酿了一番情绪便翻开首页读了起来。 虽然已经隔了十余日,但前面的情节他还记得很清楚。这便是读书人的优势了,不说过目不忘,至少大部分东西是记得住的。 孙孝义读的并不快,每一句每个字都有读到。但他读着读着就皱起眉来,心道这《西游释厄传》的新章回怎么没那味儿了? 也许是华阳洞天主人状态不太好? 孙孝义安慰了自己一番,便接着往下读。 可他越读越觉得不对劲,这书的风格怎么都变了? 行文布局,遣词造句,这新出的五回和之前的十五回竟然是完全不同! “什么稀烂文句,简直是狗屁不通!” 一向温文尔雅的孙孝义竟然爆了粗口,足以看出他的恼恨。 孙孝义感觉自己被骗了!此刻他感到出奇的愤怒! 在他看来无非存在两种可能。 一是这新的章回根本不是华阳洞天主人所写,而是周记书坊找人续写的。 二是这确实是华阳洞天主人所写,可他却想着吃老本,没有用心写书。 两种可能性虽然都有,但显然前者可能性更大。 毕竟华阳洞天主人是靠着这本《西游释厄传》声名鹊起。他更应该好好打磨后续章回靠着这书立下好名声来,怎么会为了恰烂钱把自己的名声都败坏了?这样一来即使他这本赚到钱了,下本呢? 这么一分析便可以推断出是周家见财起意雇佣人续写《西游释厄传》了。 关键你续写就续写吧,能不能用点心? 写的这么烂,这不是欺骗广大《西游释厄传》读者的感情吗? 这吃相委实太难看了些。 孙孝义越想越气,最终忍无可忍,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甩袍袖夺门而出。 他要去周记书坊控诉黑心书商的恶行,讨要一个说法! 孙孝义家离周记书坊并不远,待他风风火火的赶到书坊前,却是惊呆了。 只见周记书坊前聚集了上百人,皆在声讨黑心书商。 “还我钱来,我要退钱!” “写的什么稀烂东西,就这玩意也敢拿出来骗钱?” “狗屁不通的东西,换人写了吧?” “黑心书商,无良商人!” “有没有良心啊,这么好的一本书就被你们毁了!” 孙孝义眼眶有些微红,心道看来大伙儿还是对《西游释厄传》有感情的啊,不忍心看这样一本奇书被黑心商人毁了。 稍想了片刻,他便拔步上前加入了声讨大军之中。 “黑心书商,拿个说法出来!还我《西游释厄传》!” “退钱退钱,不退钱今日我们便不走了!” “大伙儿给他们点教训!” 周记书坊的伙计哪里见过此等场面,吓得两腿打颤,本能的要上前关门。 这等举动更是惹怒了前来讨说法的百姓。 你若不是心虚,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他们一拥而上冲进书坊殴打起周记书坊的伙计,更是将一些刚刚刊印好的伪书撕得粉碎。 一时间书坊内场面混乱,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一个激灵的伙计见状况不对便从后门溜走,径直找管事周大富去了。 周大富此刻不在书坊,而是在家中睡午觉。 听闻有人敲门,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十分不耐烦的翻身起床前去开门。 见来人是书坊的伙计,他没好气的呸了一口道:“不长眼的东西,不知道老子要睡午觉的吗?有什么事不能等午后我去店里再说?” 那伙计委屈道:“若非事情紧急小的怎敢扰了您休息,实在是店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周大富皱眉道:“你说什么?店里怎么了,说清楚点!” 那伙计便将店里的惨状向周大富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周大富只觉得一时头昏目眩,险些跌倒在地。 ... ... 第六十六章 哑巴亏 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大富百思不得其解! 那书稿可是徐家老伙计亲手送来的,不应该有问题啊。 何况就算有问题,那不是华阳洞天主人的问题? 冤有头债有主,关周记书坊什么事? 这些百姓是得了失心疯嘛?怎么跟疯狗一样胡乱撕咬。 不管怎样发生这样大的事他不敢擅自做主,当即决定前往小蓬莱禀报周有德。 ... ... 小蓬莱,周有德仍自在听戏。 “千山万水奔程途,今日幸得临配所。一身历尽风霜苦,回首重遮云树。从征方腊兢长驱,数十番战退匈奴。功成总被元戎负,空耽阁雄韬壮武。甘受了千辛万苦,只落的征袍上血模糊...” “边庭宁息返京都,托皇恩职典金吾。高俅倚势行嫉妬,害忠良贪财受嘱。若非是贤明府将咱发遣,险些儿无罪遭诛。男儿未遇古谁无,不须你你苦苦嗟吁。奸臣反把忠良诬,善与恶难逃祸福。有时节皇恩天覆,惜人材放你还都...” “英雄不必泪双垂,生死穷通各有时。善恶到时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退!” 他越听越觉得有味,便更着哼唱了起来。 一个婢女跪在他身前给他敲腿,一个丫鬟站在身后给他揉肩。周有德只觉得十分惬意。 便在这时煞风景的周大富又出现了。 “老爷,大事不好了!” 周大富人未至声先至。 周有德皱起眉来,心道真是个不成材的狗东西。 待周大富来到他面前,周有德当即劈头盖脸的骂道:“吼什么吼,赶着奔丧吗?你在那聒噪,生生毁了这出雅乐。” 周大富苦着一张脸道:“老爷,小的知错了。但事关重大,小的不敢不报啊。书坊那边出大事了。” 周有德冷哼一声道:“还不快说。” “是,老爷。”周大富平复了一下心情,沉声道:“方才书坊外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刚刚买了那《西游释厄传》的。他们说稿子是我们找人续写的,不是华阳洞天主人的手笔。” “老夫不是叫你先用徐家流出的原稿,过些时日再找人捉刀代笔吗?你都当做耳旁风了?” 周有德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脚踢向周大富。 周大富哪里敢躲,生生挨了一脚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老爷且听我解释...” 周大富疼的龇牙咧嘴,忍痛道:“老爷的教诲小的哪敢不听?这稿子用的确是徐家老伙计提供的啊。” “这便怪了。” 周有德满脸狐疑。 这徐家伙计有心投靠周家,没有理由拿出一份假的稿子啊。 莫非... 周有德脑中生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徐家人设计好的一出计谋吧?若真是如此,其城府也太深了。 无论如何,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控制住局势,平息这场风波。 “老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店里现在已经被砸的没法看了,不少伙计也被打伤了。要不咱报官吧。” 周大富见自家老爷满面愁云,在旁边出谋划策道。 “你个狗东西是脑子有问题?” 周有德狠狠瞪了管事一眼:“报官?这种事情能报官?你现在报了官,等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而且法不责众,即便报了官,官府能把所有涉事的人全抓了去?” 周大富哭丧着脸道:“那该怎么办?咱们便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周有德冷哼一声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此事定然是徐家在背后捣鬼。你派人去查,看看徐家的人有没有真的离开杭州。” 稍顿了顿,周有德补充道:“至于书坊那边,先关门几日,避避风头再说。受伤的伙计带去治伤,由柜上出钱。” “老爷英明!” 周大富趁机送上一记马屁。 “滚吧。” 周有德只觉得兴致全无,冲戏班吼道:“你们也都滚。” ... ... 西溪洪园。 洪妙云看着手中这册《西游释厄传》,直是有些哭笑不得。 如此拙劣的文笔,说是出自华阳洞天主人之手,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很显然是周记书坊的人见财起意,找人捉刀续写。 只是这人的文笔实在是太差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小姐,听说周记书坊的铺子都被人给砸了。书坊的伙计被打伤了好几个呢。” 翠雯在一旁十分得意的说道,仿佛她也在其中出过力似的。 “这些奸商也太心黑了。续写也不找个靠谱的,就这文笔也想赚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她也是《西游释厄传》的书迷,看到这本书被周家人毁的面目全非,直是恨得牙根发痒。 “后来怎么样了?周家人作何反应?” 洪妙云倒也是来了兴趣。 “还能怎么样,听说周家人索性关了书坊,做起了缩头乌龟。” 翠雯叹声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这倒是奇怪,按理说周家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洪妙云摇了摇头道:“本以为可以接着追《西游释厄传》了,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小姐你也不要太失望了。说不定过段时间还会有更好看的书呢。” 翠雯安慰道:“听说最近徐小郎君又作了一首新词,小姐要不要听听?” “徐公子又作新词了?” 洪妙云闻言登时来了兴致。 “嗯,听说已经被人谱了曲,杭州城青楼楚馆争相传唱呢。” “念来听听。” 翠雯点了点头,轻声道:“词牌名是浣溪沙。”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自那次孤山诗会之后,洪妙云便一直推崇徐言的诗词。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最爱的沈明臣。 再度听到徐言作的词,洪妙云仍然生出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词作的好生清丽。” 洪妙云面上露出艳羡之意。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意境却是美极了。” ... ... ps:老坤写的很爽,大伙儿看爽了没有?看爽了来点推荐票哈~ 第六十七章 口诛笔伐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三台山别业。 竹楼二层,徐言与沈明臣坐在窗边对诗、吟词,喝着小酒。 已是深夜,二人却无困意。 作为徐言首徒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学生,沈明臣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和老师对诗,希望以此精进诗艺。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诗才天下无双。直到遇到了徐言,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拜在徐言门下,便是希望能从恩师那里多学些东西。 徐言呢也不藏私,将许多压箱底的诗词都掏了出来。 双方对诗一番,聊着聊着自然聊到了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西游释厄传》续篇上。 “恩师,这个周记书坊套用他人之名来出书,实在是无耻之极。《西游释厄传》学生也曾看过,写的极为精彩。岂是这等狗尾续貂的文字能比拟的。真是有辱斯文。” “嘉则说的不错,续作和前篇简直是云泥之别。” 徐言顺着话头说道。 沈明臣当然知道《西游释厄传》是徐家妙峰堂最先刊印推出的,之后妙峰堂出事退出杭州书市,才被周家摘了桃子。 这便为徐言这个少东家抱起不平来。 “恩师就是为人太善良了,此等奸商世人皆可口诛笔伐之!学生恨不能替恩师发声,恨不能替恩师出气!” “喝酒,喝酒!” 徐言笑了笑,举起酒杯来。 沈明臣只得又给自己酒杯续满,跟着徐言的节奏一饮而尽。 如此三五杯下肚,沈明臣已是有些上头,两颊都泛起了潮红。 “恩师啊...我不能再喝了。” 沈明臣打了个酒嗝,连连摇头道。 “恩。嘉则啊,为师觉得你今日喝得是有点多了,不过呢借着酒意是能够写出好的作品的。” 听到这里,沈明臣下意识的振奋了一些,开口便要吟道:“君不见...” 他方一张口徐言却是抢接道: “君不见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沈明臣迷迷糊糊,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口中喃喃念着徐言吟的诗。 徐言趁机又灌了他几杯,沈明臣喝罢之后却是彻底撑不住了,砰地一声倒趴在了桌上。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宿醉的沈明臣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徐言指着面盆道:“洗一把脸吧。” 沈明臣点了点头,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 “恩师啊,我昨晚失态了吧?” 清醒过来的沈明臣面露尴尬,想着昨晚酒醉后还得劳烦恩师照顾,便是羞得无地自容。 “倒也没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嘉则虽然比不得李太白,但也是作了几首好诗的。” 徐言淡淡一笑。 “哦?倘真如此?” 许是醉的太彻底了,沈明臣把昨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隐隐约约记得和徐言对诗。但作的具体内容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君不见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徐言又吟了一遍,啧啧称叹道:“嘉则这首小诗作的就很应景嘛。” “这是学生作的?” 沈明臣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当然。为师都替你记下来了。昨夜嘉则痛斥了一番周记书坊见利忘义,贪得无厌的行为,之后便作了此诗。” 徐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 实际上,这首诗当然不是沈明臣所作,而是元代一首小令,作者是谁已经不可考。 也正是因为作者无名,故而虽然其一度流传于民间但一直没有正式的书面记载。 其第一次见于典籍是在李开先的《一笑散》中。李开先是嘉靖年间人,中进士后一直在朝做官,直到嘉靖二十年才罢官归乡。 之后他接连写了不少戏曲,如嘉靖二十六年作的《宝剑记》。 但《一笑散》这部散曲集却是其晚年从各处搜集整理而来的,那已经是嘉靖末期的事了。 《一笑散》的搜集整理过程很复杂,可谓耗尽了李开先的心血。 也正是自《一笑散》问世后,许多尘封多年的元代散曲小令才得以为世人所知。 但徐言却不用等,因为他有先天优势。 “这首诗...好生锐利。” 沈明臣咽了一口吐沫。 “嘉则以笔为刀,直斥周记书坊上下无耻行径,真是令为师欣慰。” 徐言根本不给沈明臣反应的时间,侃侃而谈道:“昨夜,你高呼恨不得替为师发声,恨不能替为师出气。如今机会却是来了...只需要将此诗抄录在纸上,在杭州城大街小巷散播出去,便可以引起群情激奋。” “呃...” 沈明臣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却又说不上来。 “怎么,嘉则不愿?” 徐言作失望状。 沈明臣连忙道:“恩师误会了,学生怎会不愿呢?若非与恩师对诗,学生也作不出如此犀利的词句。学生...学生愿意替恩师做任何事...” “如此甚好。”徐言点了点头道:“抄录的事我会找人帮你去做,只需在最末加盖上你的私人小印。” 沈明臣恭敬道:“但凭恩师吩咐。” 徐言补充道:“别忘了用陆子冈雕刻的那款。” 沈明臣:“...” “最后需要嘉则亲自去一趟周记书坊,在店铺外当场吟出此诗。鼎鼎有名的宁波诗人沈明臣作诗怒斥奸商恶行...啧啧,为师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杭州城的百姓作何反应了。” 徐言面上露出一抹喜意。 “哦对了,你可别忘了拜师时承诺的三件事。” 徐言突然想起些什么,悠悠道:“出门在外,可不要透露你我的师生关系啊。” 沈明臣连忙道:“恩师放心,学生明白,这诗是我作的,与恩师无关。” 徐言欣慰的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跟聪明人对话就是这么轻松简单。 ... ... 第六十八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啊! 徐言看着眼前的沈明臣,好似钱老先生当初看待他一样。 为了鼓励沈明臣这种行为,并让尊师的传统美德传承下去,徐言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橘子递给沈明臣。 “来,吃个橘子吧。” 沈明臣有些感动的接过橘子:“多谢恩师。” “嘉则此去切莫要‘恋战’,骂的起到效果便好。” 徐言还有些不放心,再次提醒道。 “恩师放心,我一定不辱师命!” “走吧,我送送你。” 徐言与沈明臣下了竹楼,一路走到码头。 眼瞅着沈明臣就要上船,徐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孔子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为师只有你一名学生,自然将全部心血放在了你的身上。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接过为师的衣钵并发扬光大的。” 沈明臣听得动容。虽然他拜在徐言门下时间很短,但确是能够感受到恩师的照拂。 别的师长或多或少都有藏私,但徐言从来没有,经常与他对诗到深夜。 眼下却是到了他回报恩师的时候了! “恩师放心,我若是不能骂的那周氏一门狗血淋头,我就不回来了!” 徐言微笑着点了点头。 “速去速回。” 看着沈明臣跳上船去,徐言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好端端的,咋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呢? ... ... 按下这些且不表。 却说沈明臣乘船抵达涌金门外,风风火火的入城直奔周家书坊而去。 此刻的周家简直是众矢之的,书坊外仍然围聚了不少气愤的百姓。 他们都是《西游释厄传》的书迷,看着一本奇书被周家毁成这样感觉气愤难平。 用一句老话说,叔可忍婶不可忍! 虽然周家书坊已经关门,他们还是会将一些菜叶子扔过去发泄心中怒火。 沈明臣看到此等景象后只觉得受到不少鼓舞,当即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宁波府沈明臣,见周氏恶行种种,忍无可忍特作诗一首,各位听了全当一乐。” 说罢他背负双手吟道:“君不见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他用的都是极为浅显的词语,极为贴近市井。即便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也能够听明白意思。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便有人为他叫好起来。 “痛快,沈公子这首诗骂得痛快!” 有人听过沈明臣的名号,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可是宁波第二才子,仅次于定海县徐言。能作出这样的诗不奇怪。” “怪不得,大诗人就是大诗人,这诗听了让人畅快不已。” “嘿,周家这么恶心,就该有人站出来痛斥他们一番!” “支持沈公子!” “沈公子威武!” 沈明臣自然觉得十分得意,可他仍然觉得不过瘾,便继续怒斥道:“小人无节,弃本逐末。喜思其与,怒思其夺。” 有人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出自北宋卲雁《小人吟》。” 沈明臣咽了一口吐沫继续骂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是出自春秋孔子《论语·述而》。”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个出自《诗经》鄘风·相鼠。” “哎呦,这骂的文绉绉的还是不如之前那首诗过瘾。” 一旁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吆喝了起来。 沈明臣自然也听到了,他想起临行前恩师跟他说的那句话,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恩师说要念就念三遍,沈明臣便真的念了三遍。 现在想一想,还真的是蛮有气势的。 这句话,却是将气氛引至火爆。 众人纷纷称赞沈明臣真性情也,纷纷跟着骂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时间声震九霄之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宁波才子沈明臣堵门怒斥的事情很快就传遍杭州城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西游释厄传》的书迷本就不少,看着周氏被骂自然是打心眼里高兴。 不少好事的甚至把沈明臣的‘名句’记下来,贴在周记书坊门板上。 其中当然包括那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如此一来周记书坊还怎么敢从新开张? ... ... 小蓬莱中,周家家主周有德气的面色铁青。 他本以为关门歇业一阵子,等风头过了便能重新开业。 可这沈明臣大闹一通,却是把火全拱起来了。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是因为那本《西游释厄传》。 周有德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大赚一笔,却不曾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周记书坊积攒多年的名声全给败了。 他好恨,他好恨啊。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是不甘,一时间气火攻心竟然呕出血来。 一旁的周大富赶忙叫人去喊郎中,带着哭腔道:“老爷可别吓我,咱们周家还指望着您呢。” “没用的狗东西,滚!” 周有德一把推开周大富,怒斥道:“都是因为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滚!” 周大富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都是小人的错,连累了老爷连累了周家。可事已至此,要想挽回只能向徐家认错赔罪,主动将他们请回来了。不然光是杭州城中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咱淹死。” 周有德瞪圆了眼睛,怒吼道:“你说什么?向徐家认错赔罪?主动把他们请回来?妄想!简直是痴心妄想!老夫便是饿死、穷死、气死,也不会向他徐家低头!” ... ... 第六十九章 登门请罪 周有德显然低估了舆论的影响力。 事情一旦发酵便根本不受控制。加之沈明臣身为江南才子自带的名气,使得那首讥讽诗迅速在杭州大街小巷传播开来。 连带着还有那句霸气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无数愤怒的百姓拿着周记书坊续写的赝稿讨要说法,声称周家必须退钱。甚至有的人要去县衙报官,告周记欺诈。 面对这种局面周有德深受刺激一病不起,每日除了喝些汤药、吃几口稀饭便是卧床休养,连最爱的《宝剑记》也没心情听了。 周家虽然家底丰厚,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一连数日没有进项,伙计的工钱还得照付,加之还要给众多老主顾退钱,再拖下去实在承受不起了。 终于在将养了几日能够下地后,周有德决定厚着脸皮去向徐家少爷徐言赔罪。 他打听到徐言住在三台山,便乘舟前往。 赔罪自然要有诚意,周有德的诚意便是管事周大富。 他已经想好将所有罪责推到周大富身上,从而撇清自己。 可怜那周家管事被人五花大绑,嘴上塞了破布堵住,头上还蒙了布袋。 待船停靠在码头,周有德命令两个仆人将周大富扛了下去。 迎面是一栋清秀的二层竹制小楼。周有德心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他大病初愈身子极为虚弱,方是走出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 心中不由得哀叹道,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啊。 事到如今他已经全看明白了。 这就是徐家人设下的一个局,而他竟然傻傻的往里跳。 现在只有得到徐家的原谅,周记书坊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不然就凭这件事后落下的名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好不容易走到小楼近前,周有德却是被人拦住。 他赔上笑脸说明来意后便静静的等着,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没办法,形势不如人,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了。 却说徐言正在和沈明臣下棋,听双喜禀报说周有德来了,便冲沈明臣笑道:“嘉则,为师说什么来着,这老东西耐不住了吧。” 沈明臣连连称赞道:“恩师真乃神机妙算小诸葛也。” 徐言被这个彩虹屁吹得有些舒服,伸了个懒腰道:“他想要见我,我却不想见他。叫他回去吧。” 双喜点了点头,一路小跑下了楼。 “我家少爷说了,他不想见你,请回吧。” 周有德直是愣住了。 这也太直接了吧?也不找个理由说辞? 他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徐言会拒绝见他,一时却是有些乱了方寸。 “还请再通禀一声,老朽是来专门向徐公子赔礼的。” 小书童摇了摇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少爷都说了不想见你,你怎么厚着脸皮往上凑呢。” 周有德被臊的面颊通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来呀,把那厮给我拖翻在地狠狠的打!” 他心道徐言这是存心给他下马威,既如此他便也不要面子了。 两名健仆当即把周大富踢翻在地,一阵拳打脚踢。 可怜那周管事被堵着嘴,只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呜咽。 双喜毕竟心肠软,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便皱眉道:“你叫人别打了,我再去问问少爷好了。” 说罢转身回到竹楼中。 却说双喜拾阶上楼,将所见之事一一与徐言说了,还叹声道:“少爷,那人怪可怜的,他们下手太狠,我怕闹出人命呐。” 徐言也觉得把周有德晾的差不多了,便冲双喜道:“叫他上来好了。” 沈明臣见状识趣的拱手道:“恩师,我先回避一下。” 说罢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但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双喜率先登楼而上。走在后面的是周有德,之后是周家的两名健仆。至于周大富则是被他们扛上来的。 一到二层那两名周家健仆便把周大富甩了出去,就如同码头卸粮食一般粗暴。 但听一声闷响周大富被摔得吃痛不已连连打滚。 徐言皱起眉头,这样搞把他别业的地板砸坏了算谁的? “老朽乃是周家家主周有德,特地前来向徐公子赔罪。” 周有德索性拉下了脸皮,冲徐言作了一揖。 徐言明知故问道:“周员外此话何意?” 周有德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是作出一副悔恨状,指着地上的周大富道:“此人乃是老朽府中管事周大富。之前这狗杀才背着老朽想要窃取《西游释厄传》的手稿。未遂之后便命人捉刀续写赝稿。此举已是犯了行规,罪无可恕。老朽管教不严,也有失察之错。现特将此人带来交由徐公子发落。还请徐公子能够网开一面。” 徐言心道这老狗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这就想要甩锅给手下了? “周员外这话徐某就听不明白了。” 徐言淡淡笑道:“听这意思,这都是周大富一人所为?” “正是。” 周有德挤出一抹笑容道:“老朽知道此事对贵店颇有影响,愿意予以补偿。” 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递给了小书童。 双喜接过银票,上前几步交给了少爷。 徐言瞥了一眼,五千两银票,这个周有德倒是真舍得。 “周员外如此深明大义,徐某佩服。” 送上门的银子为何不要? 徐言不着声色的将银票收下,仿佛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这么说来,徐公子原谅老朽了?” 周有德面露喜色。 “既然此事徐员外事先并不知情,那又何罪之有?” 徐言笑了笑道:“看来这是一场误会了。至于这人嘛...” 周有德赶忙道:“还请徐公子一定狠狠教训他一番。” “既如此,便这样吧。”徐言顿了顿道:“送客。” 周有德千恩万谢后,才告退离去。 周家一行人走后,沈明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恩师,这件事便这么算了吗?” 徐言冷笑一声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他周有德把人证都送来了,我若是不报官岂不是对不起这一番美意。” ... ... ps:来了来了他真的来了,一波接一波的节奏~ 第七十章 我全都要 沈明臣奇道:“可是恩师已经收了银票。” “银票要收,官也得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偷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还得加倍!” 徐言冷冷说道。 沈明臣赞叹道:“不愧是恩师,鱼和熊掌兼而得之。” 徐言冲沈明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掉周大富头上的布袋。 沈明臣虽然有些害怕那周大富狗急跳墙对他不利,但一想到这屋里三个人,合力对付一个绑着手脚的恶仆应该不是问题,这才拔步走到周大富跟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探下腰去一把将周大富头上的布袋扯去。 霎时间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恶仆形象便跃入眼帘。 徐言也不由得皱眉。 这周家的人下手够狠的啊。 “取下他嘴里的破布吧。” 徐言淡淡道。 沈明臣心中暗暗叫苦,万一这恶仆趁机咬他一口怎么办? 但恩师有命,他又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将右手朝周大富嘴边探去。 说时迟那时快,沈明臣根本没有给周大富反应的时间,拽掉破布的瞬间便一个后垫步退到了安全的区域。 徐言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位周府管事,悠悠然道:“被人当做替罪羊的感觉如何?” 周大富却是一直沉默,并没有回应徐言。 徐言倒也不急,冲身旁的沈明臣道:“按照大明律,窃盗罪该怎么判?” 沈明臣朗声道;“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笞五十,免刺。但得财者,以一主为重并脏论罪。为从者,各减一等。且一贯以下,杖六十。一贯以上至一十贯杖七十...一百二十贯,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大明律对于偷窃的量刑划分还是比较清晰的。 其中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既遂,二是未遂。 按照之前周有德给周大富的定性,其是‘欲窃未遂’后转而命人捉刀续写赝稿。 自然应该按照‘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笞五十,免刺’的条例来判罚。 杖刑和笞刑本质上差不多,无外乎杖刑用的板子更厚、更重、更大。 而笞刑用的板子要小一号。 但即便如此,五十板下去腚也得打烂了。 徐言望着默然不语的周大富,淡淡笑道:“你可得想清楚了,代人受过的滋味可不好受。” 周大富听到这里心中也是暗暗叫苦,他是无论如何不想被送去见官的。不然一顿笞刑下来,不死也得掉层皮。 “还请徐公子饶命。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冒犯了徐公子的虎威,已是追悔不已。求徐公子念在小人诚心悔过的份上网卡一面,把小人当个屁给放了吧。” 极度的恐惧之下周大富终于发声了,他极力讨饶希望徐言能够将他放了。 可徐言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本公子饶不饶你的问题,要看你配不配合。” 说罢徐言冲沈明臣使了个眼色。 沈明臣心领神会,朗声道:“大明律中规定,从犯罪减一等。你若是能够证明另有人指使你去窃盗书稿,则刑罚可以减轻许多。” 周大富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这是叫他指认周有德是幕后主使,要将其一并定罪啊! “徐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小人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指认家主啊。” 徐言蹙眉道:“这是为何?他如此刻薄寡恩,出了事推你出来顶包,你却要维护他?” 周大富叹了一声道:“徐公子有所不知。像我这样的家仆,非但本人性命系于主家,妻儿也是如此。实不相瞒,贱内乃是周府的丫鬟,犬子也是府中家生子。家主一言可定他们的生死。若是我过堂时指认家主,他们必定活不过第二日。” 徐言见他说的凄惨不似有假,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 在明代大户人家中仆人的身份极为复杂。有的是签了卖身契的,有的是签了年约的。 前者不但自己属于主家,连妻儿也是如此,都是主家的财产。 后者则相对自由,待年约满了便可以选择离去或者续约。 按照周管事的描述,他应该是签了卖身契了。 若真是如此,他妻儿性命确实都攥在周有德手中。 大明律曾明确承认并保护奴仆制度。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子子孙孙都不能脱离贱籍,必须依附主家。 如若主家处死奴仆,最多赔些银钱了事,官府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周大富倒也是个可怜人。 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言对周大富的怜悯之意并未持续多久。 像这样的恶仆,为虎作伥欺行霸市,平日里龌龊的事没少做。 多少小书坊被周家打压不得不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也就是他们遇到了徐言,若是“妙峰堂”是一寻常人开的,经过周家一番恐吓怕是现在已经真的被吓得连夜逃出杭州了吧? 徐言摇了摇头道:“你要搞清楚一点。若是不指认周有德,被定主责的便是你,即便你侥幸没被衙门的人打死在堂上,届时也会被周家扫地出门。到了那时,周有德没了顾忌,你的妻儿仍然会被人随意欺凌,生死难料...对了,本公子差点忘了,按照大明律故意焚烧民宅商铺并致损失的可判斩刑。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本公子。如若你答应在堂上指认周有德,本公子会尽力护你家人周全。” 徐言自然是在试探周大富的心理防线。 周有德肯把他交到徐言手上就证明其有充足的信心周大富不会反水。周有德的自信在于他手中攥着周大富的妻儿。 那么徐言要做的便是不断敲打周大富最脆弱的地方,最终令其心理防线崩溃。所以徐言给了他承诺,会尽力保全他的妻儿。 这个过程是反复进行的,并不会一蹴而就,但经过量的积累最终会引起质变。 果然此刻的周大富并未被徐言说服,而是选择沉默。 徐言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他冲沈明臣使了个眼色,便坐回窗边品起茶来。 沈明臣也不打骂周大富,而是把他拉到一边,重新把布袋套在了他的头上。 按照徐言的吩咐,每隔半个时辰他都会再问周大富一遍,以不断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 ... 第七十一章 偶遇大宗师 徐言只向钱老先生告了半日的假,还得按时返回孤山书院去。 所幸徐渭闻讯已经及时赶至三台山别业。 有徐渭和沈明臣在只要按照徐言之前的计划一步步让周大富就范便是。 再说二人随机应变的能力都很强,徐言对他们很放心。 毫无疑问周家这次是栽了大跟头。徐言要做的便是痛打落水狗,不给周有德喘息的机会。 这种小人最是睚眦必报,别看他这次专程上门赔罪,实际上是口蜜腹剑怀恨在心,要是让他寻到了机会,一定会对徐言进行报复。 徐言直接乘船抵达孤山,省去了许多周转的麻烦。 虽然已是深秋,但孤山书院一点感觉不到寂寥萧瑟的感觉。 不得不说他这个恩师真的会挑选地方,孤山实在太适合生活了。 一进书院大门,徐言便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似乎看不到什么人?这也太安静了吧? 即便恩师不在,师兄们呢?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沿着石径继续往前走,徐言心中十分忐忑。 他心道看这个架势书院该不会是招贼了吧? 待他绕过一面假山,一切疑问烟消云散。 原来恩师和一众师兄正在鹤唳亭中! 因为林和靖的缘故,孤山少不了鹤的元素。 据说恩师也曾经养过一只白鹤,却是因为得了一场怪病死了。钱老先生当时非常悲痛,自此之后便不再养鹤,并建起鹤唳亭来纪念那只死去的白鹤。 鹤唳亭的位置很好,建在一高坡之上。 站在其中可以看到西湖全景,最适合闲来无事放空一番。 徐言快步朝亭子走去,人还没到便笑声道:“恩师,学生回来了。” 待他走到跟前却发现钱老先生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生的一副国字脸,星眉剑目气度不凡。 两撇胡子修剪的整整齐齐,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他身着一件淡蓝色道袍,头上戴着网巾,腰间束着一方白玉腰带。 看气质就不是凡人呢。 似乎看出徐言的疑惑,钱德洪捋着胡子解释道:“为师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浙江提学官雷礼雷大人。” 徐言惊讶的无以复加。 雷礼? 浙江提学官? 大宗师? 他到杭州了? 仔细算一算,从他得知雷礼被任命到现在也有一个月,时间上似乎差不多。 只是雷大宗师怎么会突然来到这孤山书院?难道他和钱老先生认识? 天哪,徐言觉得有些发懵。 “雷提学也是嘉靖十一年壬辰进士,与为师乃是同年。” 见徐言还不明白,钱德洪干脆点透。 这下徐言彻底明白了。 难怪雷礼会来孤山书院,原来是来看望老友来了。 同年的关系在明代那可是仅次于同乡的,而且看的出来雷礼和钱老先生私交很不错。 徐言虽然专修的是嘉靖朝历史,但也不可能做到把每个人的履历掌握的一清二楚。 譬如他虽然知道雷礼做过浙江提学官,却不知道他是哪年的进士。 真是想不到啊,世间能有如此多巧合的事情! 如若放在几个月之前他是绝不会信的。但自从发生穿越这种事情后,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能说他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啊! 大宗师是他老师的同年好友,他若是再把握不住机会,那可就太给穿越者丢脸了。 雷礼也颔首笑道:“绪山兄归乡这么多年,性情倒还是没变。这位便是你的爱徒徐言吧?” 钱德洪冲徐言使了个眼色,徐言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冲雷礼长揖礼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照理说雷礼是浙江提学官,只有通过由他主持院试成为生员的读书人才能在雷礼面前自称学生。 但徐言是钱德洪的学生,钱德洪又与雷礼是同年好友。 这么算来徐言在雷礼面前自称学生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么做虽然有点占雷礼便宜的味道,但却是极大的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果不其然,雷礼见状笑道:“徐言徐以时,好名字啊。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能做出这等豪气的诗,很不错。” 雷礼在史书中是那种中正刻板,一丝不苟的形象。提学官这种身份又强调在学生面前保持威严感。这种情况下雷礼能够给徐言一个很不错的评价已经是极为欣赏了。 徐言连忙拱手道:“大宗师谬赞了。学生不过是信口吟出,惹您见笑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诗也是信口偶得了?好便是好,坏便是坏。本官又不聋不瞎,这还看不出来吗?” 雷礼笑着捋须道。 呃……看来他的诗名还真是不小啊。 这也难怪,明代诗作远逊于盛唐,不仅仅在具体意象描写上,在气势上就先天的羸弱。 这种情况下出现一首好诗自然被奉若至宝。 雷礼身为浙江提学官,有为国选才的职责。 这种情况下他嘉奖徐言不光是因为欣赏他作的诗,更是希望徐言能够保持这份心气,早日登科取士报效朝廷。 “大宗师,学生……学生感动啊!” 雷礼把杆子都递过来了,徐言若是再不顺着往上爬岂不是太对不起大宗师了? 雷礼显然没有想到徐言的反应会如此激动。 只不过是夸奖了几句,怎么就跟已经拿到功名一般? “大宗师有所不知,学生一直告诫自己要发奋苦读,每日挑灯夜读至深夜,晨光熹微时闻鸡鸣而起。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不到。学生为的不是自己,正是朝廷啊。想我大明立国以来威震海内,万邦来朝,何等豪气。” 徐言顿了一顿,继而接道:“然近年来倭寇连番肆虐东南沿海,百姓们深受其扰。所幸陛下知人善任,命总督大人坐镇杭州,总领大局,这便控制住了局势。但学生觉得这还不够,要想永保海靖,则需要犁庭扫穴彻底把倭寇的据点巢穴拔除,将他们打服打怕滚回老家去!” …… …… 第七十二章 师生情长 徐言慷慨激昂的陈说了一番平生志向,确是把雷礼给震撼到了。 他嘴唇翕张,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远大志向,殊为难得。” 他捋着胡须悠悠然道:“不过眼下你要做好的是努力进学,争取早日取得功名。这样才好报效朝廷。” “多谢大宗师教诲。” 徐言连忙应道。 “绪山兄是一代大儒,你跟着他一定能学有所成。” 雷礼话音刚落,徐言便接道:“大宗师所言极是。学生能有如今小成,皆是恩师教导有方。却正是‘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嗯?这说话间的工夫便吟了一首诗?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雷礼跟着吟了一遍,只觉得十分有味道。 这诗表面上是写竹,实则是以竹喻人。 新竹不就是学生,而老竹不正是师长吗?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这两句的意思是学生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因为师长教导有方。 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这两句更是点题,指出代代相传的良好师风。 这个徐言倒是懂得感恩。 “绪山兄,你收了个好学生啊。” 雷礼转向钱德洪道。 钱德洪得意的笑道:“这孩子确实不错,懂得上进,又尊敬师长。” 三言两语间钱德洪便肯定了之前徐言的那番话。 徐言听到这里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徐言你是定海县人吧?” 雷礼突然发问,徐言刚刚放松的神经突然又紧绷了起来。 “回禀大宗师,学生正是宁波府定海县人。” 雷礼微微颔首。 “本官要先主持杭州府的院试,之后会去绍兴,接着便是宁波。” 出乎徐言的意料,雷礼竟然直接将接下来的行程告诉了他。 按照大明定制,提学官负责所属布政司内府州县院试的主持。 提学官任期一般为三年,三年内要将全部县巡视一遍并主持院试,着实是个体力活。 所以提学官一般都会在各府府城召开院试,命全府学子集中赴考。 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工作量,也不会影响生员的选拔。 雷礼应该也会这样做。 按照一个府待上十天测算,雷礼应该会在二十天到一个月后前往宁波主持院试。也就是说留给徐言准备考试的时间只剩下了一个月。 这个信息十分重要,这就意味着徐言必须尽快集中精力把周有德的事情解决,专心于备考院试了。 “多谢大宗师提点。” 徐言在心中感慨,大明果然还是人情关系最重要啊。 若他不是钱德洪的学生,钱德洪若不是雷礼的同年好友,便不会有今天的这次见面。 别看雷礼并没有给他承诺什么,但二人已经拉近了不少关系,再不是冷冰冰的陌生人了。 这对于院试是极有帮助的。 毕竟人都是有感情的,潜意识里就会将熟识之人提拔一二。 “绪山兄,我便不打搅你们师徒叙话了,咱们改日再聊。” 雷礼倒是随性的很,轻捋胡须道。 钱德洪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冲徐言吩咐道:“还不送送大宗师。” 徐言连忙侍奉左右,将雷礼一路送出书院。 见雷礼渐行渐远,最终身影消失在路口尽头,徐言感慨道:“恩师啊,这种事情您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这差点没把我吓死。” 钱德洪翻了翻白银道:“若是事先告诉你了,你小子还能安心读书?怕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徐言委屈道:“学生在您心里就那么不堪?那您刚才……” “刚才什么?当着雷提学的面戳穿你?为师有那么蠢吗?” 他哼了一声道:“不过你小子扯起谎话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我呸!你咋不说三更睡五更起呢?” 徐言哭笑不得道:“您老人家好歹也是一代大儒,怎么能说脏字呢。稍微注意一下形象啊。” 钱德洪不以为意道:“大儒就不能说脏字了?大儒也是食五谷杂粮的。再说了,为师是关起门来说的,就像自家父亲教训儿子,还说不得你了?” 徐言无语了。 还有这种比喻方法? 他怎么感觉被占了便宜呢。 “今日算你小子激灵。雷提学最喜欢勤奋的人,你拍马屁算是拍准了。至于那首诗嘛,算你小子有点良心,为师没白疼你。” 徐言心道钱老先生怎么跟一个老小孩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处起来没有那么累。 “瞧恩师说的,学生对您可是一直都很感激的。” 徐言顺着杆子往上爬:“学生至今还记得拜师那日的场景。这辈子学生便跟您老绑在一起了。” 钱德洪摇了摇头道:“小小年纪说那么暮气的话。为师还能活几年,你是前途无量啊,别跟为师绑着……” 徐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 沉默了片刻,钱德洪复又成了嬉笑怒骂的姿态。 “这酸话说的为师眼睛都睁不开了。罢了罢了,今日你也听到了。雷提学不久就要去宁波府主持院试了。你小子也该收收心专心备考了。” 最近徐言总是隔三差五的请假,让钱德洪很不痛快。 备考就要有个备考的样子嘛,心静不下来怎么能行。 见恩师聊到这儿了,徐言索性咬牙道:“恩师,学生恐怕还得请次假……有点收尾的事情要处理。” 钱德洪一时间胡子都气的吹起来了。 “你怎么一直告假,该不会是去那等青楼楚馆去寻欢作乐了吧?” 徐言连忙解释道:“恩师误会了。是学生家里生意的事。就剩下一些收尾的事了,学生想把其办爽利了。” 钱德洪思忖了片刻,叹道:“罢了,为师便准你最后一次假。这次你把事情全部处理好了再回来。之后直到院试都不准再离开孤山书院一步!” 徐言大喜过望:“多谢恩师。” …… …… 第七十三章 报官 却说徐言再度乘船返回三台山别业后惊讶的得知周大富已经同意在堂上指认周有德了。 不知是徐渭、沈明臣二人手段太硬还是周大富心理素质太差,这么快就招架不住了。 不过周大富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徐言要保证他妻儿的安全。这一条是底线。 徐言当然同意。 在他看来周有德即便狗急跳墙也来不及那么快动手。徐言有信心一举将周有德搬倒,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报官了。 按照徐言之前的计划,钱塘县衙和仁和县衙是肯定不能去的。 要去便去杭州府衙。 至于总督衙门嘛他却是没有考虑。 虽然他和朱纨交情不错,但人家现在毕竟是堂堂闽浙总督,徐言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找上门去,也太把人情不当人情了。 就凭现在的舆论形势,只要周大富反水,那么周有德必败无疑。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畅爽不已。 布局撒网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 …… 杭州府衙。 知府郑有和神情凝重,看着案头一张状书,只觉得烦闷不已。 徐家状告周家窃取书稿,并纵火焚烧书坊店铺,连带威胁恐吓种种罪名。 让郑有和头疼的不是案子本身。 而是这两家的背景。 徐言不用说了。他外公乃是杭州有名皇商,每年给杭州官府孝敬可不少。徐言更是和总督大人交情颇深。据说总督大人高升还和徐言有些关系。 至于周家也不简单。周家家主周有德的女儿乃是当今布政使姚文炤姚大人的最宠爱的小妾。 有着这层关系,周家在杭州城自然是作威作福。 欺行霸市的事情周家可没少做,但哪次都是不了了之。 没办法,谁叫人家背景硬啊。 现在可好,两家背景硬的商人不知怎的纠缠到了一起,还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商人间的纠纷,实际上却是涉及到两位大人。 浙江布政使和闽浙总督哪个郑有和都得罪不起。 头疼,真的头疼! 作为杭州最大的地方官,这案子郑有和是推不掉的。 如今状子已经接了,开堂审理只是时间问题。 罢了。既然左右也要审,那晚审不如早审,拖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乎,郑有和提笔签下牌票,命人提周有德过堂候审! …… …… 小蓬莱。 周有德心情还不错。 在他看来徐家收下了银票和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接受周家的诚意了。 毕竟事情闹下去对两家都不好。 虽然损失了些银子和声望,但只要周家的根基不倒,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只需要低调一段时间,把风头避过去。 “老爷大事不好了!” 周家二管事周留慌张跑到亭子里,冲周有德禀报道:“官府来人,说要请您过堂候审。” 周有德皱眉道:“官府?哪个官府?” “来的是杭州府衙的差役。” 周留唯唯诺诺的说道。 周有德冷笑一声道:“那老夫便去看看。” 她的女儿是浙江布政使的小妾,故而浙江尤其是杭州官场都会给周家几分面子。 这个郑知府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提他过堂! 却说周有德风风火火的冲了出去,对着府衙差役便是一通冷嘲热讽。 “不知周某人是犯了哪条律例,竟劳烦几位差人专程走一遭。” 那为首差役本来还想跟他客气客气,但见他这般阴阳怪气,不由得硬气了几分。 “周员外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们乃是奉了大老爷之命提你过堂,还请周员外不要让弟兄们难做。” 周有德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心道好不寻常。 “可有牌票?” 为首差役也不犹豫,径直将牌票掏出来给周有德看。 周有德看到牌票心都凉了。 牌票是官差拿人的正式文书,有了牌票便证明官府已经正式受理案件。接到牌票之人必须过堂,否则按照抗差论处。 周有德自然不想把事情闹僵,便挤出一抹笑容道:“敢问差役大哥,大老爷叫周某去是为何事啊?” “哎呀,周员外真是太看的起我们这些人了。我们不过是替大老爷跑跑腿,至于大老爷怎么想的我们怎么会知道?” 周有德被他怼的很不爽,却也无可奈何。 “如此,周某便跟几位走一趟。” “请吧!” …… …… 杭州府衙二堂。 事情牵扯颇多,郑有和决定不公开审理,而是在二堂开审。 这样即便发生一些突发情况,也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堂下有徐家书坊掌柜徐渭、周家管事周大富。只待周家家主周有德到了便可以开堂审理了。 便在这时见两名差役带着周有德走来,郑有和打起精神拍了惊堂木道:“升堂!” “威~武……” 衙役们卖力的喊着,水火棍敲的地板咚咚作响。 在场众人除了徐渭有秀才功名可以见官不跪以外,其余都得跪着受审。 周有德自然也不例外。 待一切就绪后,郑知府清了清嗓子道:“堂下之人可是周有德?” 其实他认得周有德,毕竟每年的孝敬银子周家没少送。 但按照审案流程必须这样做。 周有德也很清楚,并未计较而是配合的说道:“启禀大人,小民正是周有德。” 郑知府点了点头道:“徐家掌柜徐渭告你指使下人窃取徐家书稿,可有此事?” 周有德看到徐渭的那一刻其实就都明白了。 好嘛收了钱还报官,真是够狠的。 “启禀大人,绝无此事。徐家血口喷人,侮我清白。还请老大人明察秋毫,替草民做主啊!” 周有德先发夺人,冲郑有和叩头道。 郑知府本就想要息事宁人,见周有德这么说,便开始和稀泥道:“徐渭,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徐渭见状连忙冲郑知府拱手答道:“回禀大人,此事证据确凿,且周家管事周大富可以作证。具体事情经过大人一问他便知。” …… …… ps:求波推荐票啊诸位,大家的支持就是老坤努力写书的动力~ 第七十四章 升堂 郑有和呵斥一声道:“周大富,还不从实招来!” 周大富连冲郑知府叩了三个头,颤声道:“回知府大人的话,我家老爷确实觊觎徐家书稿已久。他先是命小人想办法窃取书稿,见无法得手,这便起了找人捉刀代笔续写赝稿的心思。当然,这都是在他命小人焚烧徐家书坊之后的事。至于威胁恐吓徐家掌柜徐渭种种,确有其事。” 郑有和还没细问,周大富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说了。 这可吓坏了周有德。 他顾不得许多,指着周大富的鼻子便骂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贱奴,竟然伙同外人诬陷家主,真是无耻之极!” 罢了他转向郑有和,泣声道:“还请知府大人替草民做主啊。” 郑有和只觉得头疼不已,一拍惊堂木厉声道:“肃静!” 周有德愣了一愣,再也不敢聒噪了。 “徐渭,本官且来问你,你说周大富是受周有德指使可有证据?本官总不能凭借他一面之词就给周有德定罪吧?” 郑有和这么问就是希望徐渭见好就收,拿周大富顶罪,这样也好收场。 可徐渭来报官前已经和徐言商定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无论如何是不会妥协的。 周家家大业大,在杭州官场有些背景是很正常的。这一点徐言也早已料到,故而嘱咐徐渭一定要态度强势,不能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唯有如此才能给官府以压迫力,表明徐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启禀大人,徐某还有旁证。” 徐渭有备而来,十分自信的答道。 嗯?旁证? 郑知府对此将信将疑,清了清嗓子道:“带旁证上堂!”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衙役带着一名妙龄女子上了堂来。 “小女子德辉班雪里梅拜见大老爷。” 周有德看到雪里梅的那一刻,直是惊到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德辉班是最近周有德经常请去小蓬莱唱戏的一个戏班子。雪里梅是戏班中的一个伶人。 因为嗓子极好,唱腔婉转清丽,雪里梅深得周有德的喜爱。 几次周大富来小蓬莱向他禀报,周有德听得入迷,并未及时屏退戏班。 这雪里梅若是有心,可是能够把他和周大富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 果不其然,在郑知府命雪里梅如实陈情后,她毫不犹豫的把当初周有德对周大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污蔑,这都是污蔑!” 周有德急火攻心,气的破口大骂:“你这婊子拿了徐家多少银子,竟然信口雌黄,好生可恶!” “放肆!” 周有德几次三番咆哮公堂,致使郑知府官威荡然无存。 郑知府如何能忍? 只见他甩下一根签子,冷冷道:“周有德咆哮公堂,重则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知府大人有令,衙役们自然遵照执行。 只见两名衙役将周有德拖翻在地,扒了裤子便打。 周有德整日养尊处优细品嫩肉,何曾受过如此痛楚。 几板子下去他便哀嚎连天,哭爹喊娘。 郑知府听了更是觉得厌恶不已。 一开始他确实存了和稀泥的心思,想着息事宁人。 可徐家准备如此充分,又有主证又有旁证,教他如何袒护? 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吧? 要怪只能怪周有德自己,起了贪心便罢了,竟然做事这么不利索,留下如此多的把柄。 二十板子打完,周有德已经是有气无力,郑知府冷哼一声道:“再敢咆哮公堂,便加倍严惩!” 郑知府顿了一顿,一拍惊堂木,继续问雪里梅道:“本府且问你,你方才说的可都属实?” 雪里梅咬着嘴唇道:“句句属实。” “来人呐,叫她签字画押!” 周有德见形势对他越来越不利,顾不得许多,高呼道:“知府大人且慢,难道您就不顾及姚大人的颜面吗?” 他这一喊可不得了,郑知府面色大变,心中冷笑道。 原本他还顾及姚布政使的面子,想着对周有德略施薄惩从轻发落。 可不曾想这周有德如此愚蠢,竟然直接将姚大人牵扯了进来。 若是周有德不吭不响认了,姚布政使还可能念在妾室的份上向郑有和暗示一番。 可现在一来,姚布政使怕是杀了周有德的心都有了。 “周有德胡乱攀咬朝廷命官,可恶至极,给本官再打二十大板!” 周有德一听又要打板子,哭喊道:“知府大人您不能打我,姚大人救我,姚大人救我啊!” 郑有和心道哪里能容得你在这里乱叫,便吩咐道:“给本官堵上他的嘴!” 一旁的周大富见周有德被堵上嘴杖责,只觉得畅快不已。 把他像丢死狗一样丢给徐家顶罪的时候,想不到也有今天吧? 二十板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周有德之前便挨了二十板,这二十板打完便昏死了过去。 郑有和便命人取水来将其泼醒。 一盆凉水泼下,周有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郑知府冷冷道:“钱塘商人周有德嫉妒同行徐家,命人焚烧徐家书坊。按大明律该如何判罚?” 这话是说给一旁的刑名师爷的。 “启禀东翁,大明律记载:若放火故烧官民房屋及公廨仓库、系官积聚之物者,皆斩。其故烧人空闲房屋及田场积聚之物者,各减一等。并计所烧之物,减价,尽犯人之财产,折剉赔偿,还官给主。” “偷窃财物又该如何判处?” “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笞五十,免刺。但得财者,以一主为重并脏论罪。为从者,各减一等。且一贯以下,杖六十。一贯以上至一十贯杖七十...一百二十贯,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两罪并罚,判处周有德斩决,徐家书坊所烧制物,折剉赔偿,还予徐家!” 偷窃财物是要判处杖责的,但故意纵火焚烧民宅并造成极大损失的,按律当斩。 周有德听到斩决两个字的时候彻底崩溃,嚎啕大哭了起来。 “带下去收监!” 郑知府只觉得晦气不已,摆了摆手道。 ... ... 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却说郑知府下令将周有德收监后下令退堂。 徐渭自然前往三台山别业向徐言禀明情况。 徐言在得知郑知府判了周有德斩决后略微有些惊讶。 虽说按照他故意焚烧商铺民宅的举动是能够判到斩决的。但能判到和实际判罚可是两回事。 莫非这个郑知府和周有德有仇不成? 徐渭一番解释后徐言才知道,原来是这周有德在堂上失了心智,方寸大乱下牵扯出了浙江布政使姚文炤。 气的郑知府一怒之下判了周有德斩刑。 只能说周有德犯了大忌。 也许你真的和姚布政使过从甚密,但却不能在公共场合尤其是公堂这么喊出来。 本来姚布政使还可能救你,现在为了撇清关系肯定不会出面了,不狠狠踩一脚落井下石就算够意思了。 毕竟即便姚布政使和这件事无关,天知道会不会牵扯出其他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 还是早早划清界限做好切割来的稳妥。 不得不说郑知府在这种案件的审理上还是有经验的,选在了二堂开审。 这要是在大堂开审,外面有那么多百姓围观,周有德喊上一嗓子可就全完了。 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传十,十传百下,姚布政使就是黄泥掉到裤裆里,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郑知府当即立断,看似得罪了姚布政使,实则是站在姚布政使的位置考虑问题,最大程度保护了姚老大人的声誉。 姚布政使非但不会怪罪郑知府,反而会念着这份情谊。 这就是为官的艺术了,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对对错错都是在不断转化中的。 “对了,周大富怎么判的?” 徐言追问道。 “知府大人念他是从犯,且检举有功从轻发落,判了他笞五十,当堂打完便放了。” 徐言点了点头。 笞五十已经是最轻的判罚了,虽然说受了皮肉之苦,但在床上躺个半个月便将养的差不多了。 “对了公子,郑知府叫咱们列个单子出来把损失都写上,最好折算成银子,官府会让周家给我们赔偿。” 徐渭淡淡笑道。 “这倒是不错。毕竟一个铺面也不少钱。再加上我们印好的书稿,着实值不少银子。那便劳烦文长兄了。” 徐渭连忙道:“这都是徐某的本分。” “周大富的家人都救出来了吗?” “周有德犯得是重罪,周家的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刁难周大富的家人,早就命人把他们送出府来了。” 徐言微微颔首。 起初他担心周有德在堂上被责罚,回到府中狗急跳墙拿周大富的家人出气,不过现在周有德被当堂收押肯定是报复不了了。 至于周有德的几房妻妾,忙抢着争夺财产哪里有工夫顾及周有德的死活,更不会有时间去拿周大富的妻儿撒气。 徐言曾经答应过周大富,若是其当堂指认周有德,便尽力保全他的家人。 现在看来总算是实现诺言了。 “说来还要感谢这位雪里梅姑娘,若不是她作了旁证,知府大人也不会判罚的这么果断。” 徐渭在一盘感慨道。 “这不是我那徒儿的功劳吗?” 徐言笑道:“也就是他认得什么杭州城的伶人乐手,咱们哪会有这么多的人脉。” 一旁正自作画的沈明臣连忙放下画笔解释道:“恩师,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学生和雪里梅姑娘只是略有交情。雪里梅姑娘肯当堂作证是看不下去周有德为恶不仁。” 徐言与徐渭相视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周家的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地了,文长兄我看过几日书坊便可以重新开业了。杭州城的百姓们看了这几天赝稿,眼睛都快瞎了。” 徐言心情大好,开起了玩笑。 “公子所言极是。过几日徐某便会操持重新开店的事。” 徐渭如今对徐言可谓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公子不但有诗才,也有谋略城府。关键公子今年才十五岁,端是比许多三四十的人还老成。假以时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良禽择木而栖,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恩师,这下您总可以安心读书了吧。听说大宗师已经按临了杭州,不日便要主持杭州院试了呢。您也得早做准备啊。” 徐言打趣道:“哦?嘉则不试一试?” 沈明臣连连摇头:“功名非我愿。考了功名就得做官,就得被条条框框拘束着,实在无趣的很。学生平生所愿便是云游各地,留下尽可能多的诗篇。当然要是有几首恩师那样的佳作就更好了。” 徐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你这拍马屁的工夫倒是见长了啊。” 沈明臣确实一生未曾出仕,但谁又能否定他的诗才? 只是个人选择的道路不同罢了。徐言确实无权干涉。 倒是徐渭主观上是想考功名的,但实在运气太背,以至于心灰意冷才去给人做幕僚。 二人虽然都未做官,但本质还是不同的。 “学生说的可是实情。您是不知道如今杭州城中百姓都在争相传颂您的诗词呢。” 沈明臣悠悠然道:“恩师,不如您趁着机会出一本诗集吧,一定大卖。” 徐言不禁愕然。 这是要自产转自销吗? 想不到沈明臣还挺有经商头脑。不过他却是没有这种打算。出诗集?走才子路线?太高调了! “这便不必了吧,太过刻意反而不美。” 沈明臣点了点头。 “也是,恩师是要考功名的,还是稳妥一些是好,莫要被这些俗事牵扯...对了恩师,过几日我便要回宁波去了。” 沈明臣突然想起一事,向徐言禀明道。 “这么急?不如过些时日我们一同离开的好。” 徐言反正最多一个月后也要返回宁波备考院试,便想着和沈明臣同行。 “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不然学生才不想离开杭州这等神仙之地呢。” 沈明臣摇了摇头叹声道。 徐言见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什么,便嘱咐道:“那好吧,你路上小心一点。” “放心好了恩师,到时我们宁波府见。” ... ... 第七十六章 这就是传承吧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却说徐言返回孤山书院后心情大好。 虽然功名还没有到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当然得益于他有一个好老师。 钱老先生和浙江提学官雷礼是同年进士,连带着徐言这个学生也沾了光。 从上次孤山书院的“偶遇”来看,效果还不错。一向不苟言笑的雷大宗师竟然破天荒的夸奖了他。当然徐言本身表现的也很出色。 只要院试不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应该就是走个过场。 虽然如此,钱老先生对于徐言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 每天必须的练习量自不必说,晚上还要加练。 按照恩师的说法,这是根据雷大宗师的个人偏好做出的临时性调整。 对此徐言自然是佩服不已的。 却说这日晚上徐言正自吃着云吞面,钱老先生便悠哉悠哉的说道:“乖徒儿啊,你可知道雷礼还是阳明先生的仰慕者?” 嗯? 这个信息徐言还是知道的。 雷礼在嘉靖三十年任南京太仆寺少卿期间曾经写过《南京太仆寺志》,用五千字记载了王阳明的事迹,占整个列传部分的一半。 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雷礼对于王阳明很推崇。 “当年阳明先生在滁州期间,督马政之余在琅琊山下开办书院讲学,培养了无数弟子门生。” 徐言点了点头。 《王守仁年谱》中有记载:“滁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琅琊、讓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震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学自滁始。” 稍有历史常识的都知道南京太仆寺不在南京城中,而在与南京一江之隔的滁州。 太仆寺掌马政,滁州作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天首郡”,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洪武六年朱元璋下诏,在南京设立太仆寺。永乐十九年改称南京太仆寺。 可以说经历了龙场悟道王阳明对于心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一时期是心学极速发展的时期。 “自嘉靖十五年滁州阳明书院建立以来,为师也曾经到书院聚集讲会。那场讲学,雷礼也是去了的。” 钱德洪慢条斯理的说道。 “啊?恩师也去过滁州阳明书院讲学?” 钱德洪狠狠瞪了徐言一眼:“这什么意思,为师是阳明先生亲传弟子,就不能讲学了吗?” 徐言连忙摆手:“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学生的意思是,恩师和雷大宗师还有这段交情。” “那是当然,若只是科场同年,雷礼来杭州赴任后会专程来看为师?” 钱老先生捋着胡须十分得意的说道。 徐言心道这便都串上了。 钱老先生比雷礼年长,二人虽然是同年进士,但雷礼应该是把钱老先生看做老大哥的。 这种情况下钱老先生在滁州阳明书院讲学雷礼当然会去捧场。 也许便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雷礼对于阳明心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也许是造化弄人,雷礼之后也做到了太仆寺少卿,和王阳明一模一样的官职。 也许这就是传承吧。 总而言之,雷礼和钱老先生私交甚笃,以至于钱老先生能够猜出雷礼偏好哪种文风,可以让徐言做到针对性的准备。 其实这就是变相的压题啊。 虽然不可能精确到具体题目,但只要风格写对了肯定能得到雷大宗师的赏识。 毕竟人都是自恋的,都会本能的认为自己的文章最好。 那么看到类似的文章肯定会先入为主的打了高分。 “这是雷礼之前写的文章集子,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你每日研读几篇吧。” 钱老先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本册子递给了徐言。 徐言直是大喜,顾不得吃喝,伸手便将册子收下。 “还是恩师疼我。” 徐言心道有了这本雷礼文章选集,只要模仿其风格写上几篇,就能够把握文风了。 “哼,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钱德洪撇了撇嘴道:“下次再来杭州,多给为师带几坛宁波烧酒就好。” 徐言连忙应道:“恩师放心,别说是几坛,便是十几坛学生也当孝敬您。” “这还差不多。为师且先去休息了。你好好看看这文集吧。” 说罢钱德洪起身离去。 徐言目送着恩师离开,迫不及待的翻开册子。 第一页便是一道以四书题作的时文。 徐言毫不犹豫的读了下去... ... ...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劲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 青露洗、苹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 似也恨、人归早。 西溪洪园。 时已深秋,草木皆是枯黄。 洪妙云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中的锦鲤发呆。 “小姐小姐...听说,西游释厄传又出新的章回了。” 翠雯边说边兴奋的朝洪妙云跑来。 洪妙云却是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哎,还是周家出的吗?那简直是狗尾续貂,不如不看。简直污了眼睛。” 翠雯喜声道:“当然不是周家的,是徐家书坊妙峰堂的正稿!” “妙峰堂?” 洪妙云愣了一愣:“妙峰堂不是不开了吗?你这妮子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小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妙峰堂已经重新开张了。听说那场离奇的大火是周家放的。知府大人已经把周家家主周有德逮拿下狱了,听说论死了呢。” 翠雯讲的津津有味,洪妙云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周家故意纵火?” “可不是嘛,这周家人也太心黑了。” 翠雯笑道:“不过好在是水落石出了。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这小妮子,倒是一套一套的。” 洪妙云眼神中透出一抹期待。 “还不快去买来新的章回。” “哈哈,这还用您说吗。小姐看看,这是什么?” 翠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本薄册子,洪妙云定睛瞧去不是西游释厄传又是什么? “快拿来给我!” 她已经顾不得矜持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了。 ... ... 第七十七章 孤山悟道 不得不说,闭关读书真的是能悟出东西的。 徐言在翻看了雷礼的文集后发现这位雷大宗师真的是王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啊。 实际上有明一代科举以程朱理学为宗的时间主要集中在正德朝以前。 嘉靖以后阳明心学兴起,其在科举中的地位渐渐超过了程朱理学。 万历至明末,更趋如此。 徐阶便很推崇阳明心学,在京师大为讲学。后来的李春芳更是如此,甚至在隆庆二年担任会试主考官的时候写过一篇程文。 这文章以王学解经,并将《庄子》之言入文引得一时风潮。 亦如唐宋派的领袖,嘉靖三大家之一的唐顺之就提出了“本色论”,主张“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无法创得佳作,提倡作文“但直摅胸臆,信手写出,虽或疏漏,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第一样绝好文字”,若如不然虽谨遵“绳墨布置”,但“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而无“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 这些看法与阳明心学本质上是一致的。 及至万历年间,以王学左派李贽、袁宏道为代表,主张文章求心、求奇、求异、求趣,融禅宗、老庄等思想入科举,又是一番极大的革新。 袁宏道甚至提出:“举业之用,在乎得隽,不时则不隽,不穷新而极变则不时,是故虽三令五督,而文之趋不可止也,时为之也” 总的来说雷礼对于科举文章的看法,虽然不如王学左派李贽、袁宏道激进,但大体和徐阶、李春芳、唐顺之属于一个类型,即温和派王学。 王学种类繁多,不同派别之间差别很大。 但万变不离其宗,根源还是王阳明的浙中王学。 浙中王学的代表便是钱德洪与王畿。 王龙溪属于豪放随性派,突出一个‘玄’字。 钱绪山则是属于醇厚保守派,突出一个‘实’字。 在徐言看来,不论是唐顺之、李春芳、徐阶还是雷礼,推崇的都应该是钱绪山的王学派别。 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很,很好,非常好! 徐言强烈克制才没有笑出猪叫。 若说王学门生中有谁比钱德洪更看重‘归一’徐言实在是想不出。 有这么一个好老师指导,徐言文章便可将浙中王学‘归一’派的文风发挥到极致。 雷礼偏爱什么类型的文章,徐言便专练专写什么类型的。投其所好下,他就不相信雷礼不喜欢! 当然钱老先生可不是白白指导的,几坛子宁波烧酒看来是少不了的。 不过与顺利通过院试拿到秀才功名相比,区区几坛子烧酒又算得了什么? “乖徒儿,你傻笑什么呢?莫不是写文章写傻了?” 钱德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徐言的身后,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徐言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心道真是一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啊。 “恩师啊,学生有一事相求。” 知徒莫若师,徐言一张口钱德洪就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 只见钱老先生撇了撇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为师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徐言闻言大喜,拱了拱手道:“还请恩师教我如何将阳明心学的风格融入科举文章中。” 钱德洪捋了捋下颌短须,笑眯眯道:“不赖不赖,这才看了一天的工夫便悟出来了。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 徐言连忙送上一记马屁:“若是这点东西都悟不出来,岂不是太给您老人家丢人了。” “罢了,既然你如此心诚,为师便来亲自指点一番。若说王学传人,为师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钱德洪很是自信的说道。 徐言心道这句话倒也没毛病,钱德洪在王阳明诸多弟子中,排个并列第一还是没问题的。 有钱老先生开小灶,文章水平的提升那是蹭蹭的。 “随便拿一篇文章来看吧。” 徐言连忙将刚刚作出的一篇文章恭敬递上。 钱德洪只扫了一眼,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的立意没有什么问题,但写的太过刻意,显然是程朱文章看的多了。这种文章太过中正刻板,县、府级的考试还能算作佳作,但越往上越难出头。” 徐言心道不愧是大家,看问题一针见血。 事实上钱德洪在王学中属于保守派,连他都觉得文章过于中正,那就真的是太刻板了。 “你破题可以更大胆一些。” 钱德洪继续讲道:“不用害怕偏题。至少院试的时候可以如此。” 院试的主考官毫无疑问是雷礼,而钱德洪对雷礼的脾气秉性,文章喜好了如指掌。 这种情况下,大胆破题自然是收益最高的。 “但是也不能过于随性,要收的回来。” 钱德洪悠悠说道:“这写文章嘛就像做菜,火候掌握很重要。你想学为师的行文风格,不练个几十一百篇是做不到的。” 听到这里徐言直是一脸黑线。 几十一百篇文章? 这可比他想象的要多啊。 他原本以为靠着钱老先生的指点,练上个三五篇便可以觅得真传,现在看来他却是太天真了。 不过为了院试他决定拼了! 不就是题海战术吗,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何况这次更加有针对性,可着一种文风练习就是了。 “为师的文章你也看过,风格嘛应该也很明显。接下来便是练习了。这样好了,题目为师给你出好,一天你练习三篇,这样一个月下来应该是能练成了。” 徐言哪里敢拒绝,连忙拱手道:“多谢恩师。” 钱德洪眯着眼睛吟道: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乖徒儿,还不给为师倒酒?” ... ... 第七十八章 那一抱的温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徐言发现文章真不是一日练成的。尤其是钱老先生这种个人风格极为明显的文章。 许多细节若是钱老先生不说徐言还真的注意不到。 当然,练还是要继续练下去的。毕竟有钱老先生本人开小灶指导,提升是肉眼可见的。这要是不练简直说不过去。即便最终不能学得满分,模仿个七八分应该还是可以的。这便够用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时间飞逝。 高强度的冲刺下徐言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转眼间便是一个月。 徐言的文章功力又有精进,尤其是个人风格上更加贴近钱绪山。相信院试的时候只要正常发挥一定可以获得雷大宗师的青睐。 依依不舍的与恩师作别,徐言只身离开孤山书院。 在离开杭州城之前他还要再去一趟妙峰堂书坊,一来是与徐渭作别,二来是带上小书童。 毕竟大部分的时间小书童都待在书坊之中,用双喜自己的话说一个人住在三台山别业太害怕了。 如今的妙峰堂彻底取代了周家在杭州书市的地位,每日来买书的主顾络绎不绝。 许多都是老主顾,奔着西游释厄传来的。 徐言看到此等景象心想是不是等院试结束之后再写一本别的火书,巩固一下妙峰堂江湖霸主的地位。 却说他往涌金门的方向走,刚一进坊门,便见一人打马扬鞭飞驰而来。 而在他身前,一个富家千金小姐正缓缓挪着步子边走边捧着新买的书籍看着。 她看的入迷,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徐言来不及解释,大喊一声:“小心!”便本能的扑了上去。 他这纵身一跃,自然将富家千金扑倒。 二人抱在一起翻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徐言这才发现有些不妥,连忙跳了起来赔礼道:“方才看到小姐身后有快马驰来,来不及提醒。如有冒昧,还请恕罪。” 那富家千金惊魂甫定,整理了一番仪容,稍稍镇静下来后才顾得上抬头去瞧。 待他看到徐言的面容时却是一惊。 “徐公子?” “怎么,小姐听说过我的名字?” 徐言感到有些疑惑,他与这女子素未谋面啊。 这富家千金自然便是洪妙云了。 她今日和翠雯一起来买书。翠雯说要去邻铺买些胭脂水粉,洪妙云便先去买书再慢慢走着,边看书边等翠雯。 不曾想竟然遇到方才凶险一幕。 如若不是徐言及时出手相救,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这个...” 洪妙云咬了咬嘴唇,思考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她见过徐言,徐言却没有见过她。 毕竟那日孤山诗会上来的人那么多,她又是女扮男装,徐言怎么可能注意到她? 思忖了片刻后洪妙云柔声道:“说来话长,奴家有幸远远见过徐公子一面。” 徐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对了,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洪妙云不禁面上一红。 徐言见状连忙道:“是徐某唐突了。” 他见地上掉了一支簪子,便弯腰捡了起来。 “小姐,这是你的簪子吧。” 徐言刚打算物归原主,便见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口中还呼喊着什么。 待她跑到近前,见徐言手中攥着自家小姐的簪子,不由得怒道:“你这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要轻薄我家小姐!” 洪妙云见状连忙呵斥道:“翠雯,休要胡说。方才是徐公子救了我!” 翠雯愣了一愣:“这样子啊。” 她仔细端详了徐言一番,惊讶道:“噢,你就是那个徐言吧。那日诗会...” 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被洪妙云拉了一把。 小丫鬟自然不敢再说了。 洪妙云接过发簪,福身一礼道:“多谢徐公子。” “奴家洪妙云,多谢徐公子出手相救。” 思忖了片刻,洪妙云还是觉得应该把真实姓名相告,不然就太失礼了。 “原来是洪小姐。” 徐言点了点头。 他心道这就是那日西湖上泛舟遇到的那个洪家小姐? 当时这位小姐给他可是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现在看来应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了。 如此知礼懂礼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做出泼洗脚水这种粗俗的事情。多半是下人自作主张,也该是无心之过。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方才那种局面,便是换了旁人也一定会出手的。” 洪妙云本来就很欣赏徐言的诗才,今日更是被徐言所折服。 少年公子,温润如玉。 不仅有才还有德,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可遇而不可求。 “奴家还有些事情,便先告辞了。” 事发突然,洪妙云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徐言接话,便想先避上一避。 “既如此,洪小姐请便。” 望着洪妙云走出坊门,徐言慨然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这洪妙云给他一种十分淡然舒适的感觉。 轻摇了摇头,徐言拔步朝书坊走去。 进了大门见徐渭在清算账目,徐言笑道:“文长兄别来无恙啊。” 他闭关苦读多日,与徐渭许久未见,自然甚是想念。 徐渭见徐言来了,连忙放下手中账本快步迎了出来。 “怎么,公子这是出关了?” 面对徐渭的调笑,徐言淡然一笑:“对啊,再闭关下去人可得憋疯了。再说院试邻近,也该回宁波了。” “公子这便要回宁波了?那徐某...” 徐言清了清嗓子道:“文长兄便留在杭州好了。定海县那边生意有人打理。” 徐渭点了点头。 “如今生意这么好,徐某想着不如多开几家铺子。” “这个文长兄自己决定就好。” 徐言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徐渭的能力和忠心都不需要怀疑,他把杭州书坊生意全权交给徐渭,自然不会做过多干涉。 “公子如此信任,徐某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徐渭感慨道:“唯有竭尽所能,将妙峰堂的名号彻底打响。” “对了双喜在店里吗?” “便在后院休息呢。” 徐言微微颔首:“我去看看。” 说罢拔步便往后院走。 ... ... 第七十九章 真香 却说徐言带着小书童赶往陈府。 虽然娘亲已经先一步回到宁波,但徐言总还是要跟外公、舅舅道个别的。 经过陈老爷子一段时间的努力,织造衙门的日常织造生产逐步进入正轨。 老爷子也终于可以不用盯在衙门里,没日没夜的督工,而是可以回家住了。 得知外孙来了,陈老爷子很激动,把徐言单独叫到书房去,连亲儿子陈宗之都屏退了。 见外公如此神秘,徐言直是觉得古怪。 徐言耐着性子作洗耳恭听状,听外公东拉西扯话了许久家常,这才来到重点。 “乖孙儿,上次外公跟你说的婚事,你父母已经同意了。” 陈老爷子一张口就让徐言惊的目瞪口呆。 婚事?当真了? 而且什么叫老爹老娘已经同意了?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的。 妈呀,这也太可怕了吧? 徐言倒不是有什么隐疾,只是单纯的不想结婚。 毕竟结婚了就意味着成家,许多事情就要站在成人的角度思考。 徐言现在是少年,不少事情都可以靠插科打诨撒娇卖萌糊弄过去。但若是成人了,这些手段便都不好使了。 再者,十五岁这个年龄有点太小了吧? 徐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外公,孙儿觉得还是先立业再成家的好。孙儿现在毕竟还没有功名,还是先缓一缓吧。” 陈老爷子似乎早有准备,眯着眼睛道:“乖孙儿,外公又没叫你即刻成婚。若是两家都同意,可以先订婚嘛。三年后你也十八了,成婚总没有问题了吧?” 什么叫总没有问题了吧? 徐言怎么感觉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外公,非是孙儿不愿...” 徐言还想再抗争,谁知外公直接拿出一张信封。 “里面是女方的庚帖,你总得先看过再说吧。” “嗯?庚帖?” 连庚帖都要到了,我的娘咧! 徐言作出一副悲愤的表情,十分屈辱不甘的启开了信封。 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屈服,不能屈服,一定不能屈服! 我徐言便是饿死、渴死、穷死也不接受包办婚姻! 抗争,一定要抗争到底! 徐言深吸了一口气,将庚帖抽了出来。 打开一看,面上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咦?洪妙云?怎么是她? 徐言连忙问道:“这庚帖是洪家小姐的?” “当然。” “西溪洪家?” “除了西溪洪家,还有哪个洪家千金配的上我的乖孙儿?” “洪妙云...” “怎么,乖孙儿,你认识她?” “这...倒是没有。此事说来话长,孙儿与她有一面之缘。” 陈老爷子得意的说道。 “洪家虽然是官宦世家,但我们也没高攀他们。毕竟洪家已经很久没出过进士了,靠着祖荫享有杭州望族之名。他们偌大一个家族每年开支巨大,自然是希望跟我们联姻的。这叫互惠互利。就凭乖孙儿你的学识,考取功名是信手拈来的。届时怕是洪家高攀我们了。” 不得不说,外公说的有些道理。 对于这种走向没落的大家族而言,如何让家族更好的发展下去,是他们首要考虑的事情。 徐言现在享有宁波第一才子之名,可谓是当红炸子鸡,这样的潜力股谁不看好? 洪家也是想先下手为强罢了。何况跟徐家联姻,在经济上的收益也很大,可谓两全其美。 再说徐家,跟这种官宦世家联姻可以很好的提升家族地位,怪不得老爹这么快就同意了。 至于老娘嘛自然是夫唱妇随了。 总的来说徐家是潜力股,就目前双方家庭背景而言,洪家显然要更强势一些。洪家抛出橄榄枝,老爹便把儿子卖了,这真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换做别人,徐言肯定毫不犹豫的抗争到底。 但这洪妙云嘛...徐言确实有些心动。 首先这洪家千金很漂亮。 不是后世那种蛇精整容脸的“漂亮”,而是那种干干净净的漂亮。 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如蝉翼般的薄唇... 这简直就是传统的东方美人形象啊! 方才在坊门口,徐言为了救她扑了上去,两人抱在一起翻滚了几圈,徐言可谓近距离的观察了这洪妙云。 她的皮肤很白,很细致,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体香。 这种女子偏偏就是徐言最喜欢的类型,他根本就抵挡不住啊! 当然洪家小姐性格也很好,谈吐温文尔雅,给人感觉很有教养。 也许这就是大家闺秀吧。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漂亮... 徐言觉得这事情又可以聊了。 当然仅仅是可以聊。 徐言可不会为了那一抱就跟只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订婚。 虽然这在大明朝已经算不错的了。 毕竟许多人成婚之前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这个,外公,您看这样行不行...” 徐言咽了一口吐沫,讨价还价道。 “这洪家千金确实不错。能不能先谈着,不订婚。” 陈老爷子闻言胡子立刻吹了起来。 “这成何体统!便是你不要颜面,人家洪家也不要面子吗?” 徐言无可奈何双手一摊道:“可是订婚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孙儿和她之间暂时还没有感情,若是...” “没有感情可以培养。你爹和你娘成婚之前连面都没见过,有什么感情?现在不也是相敬如宾吗?” 陈老爷子丝毫不给徐言面子,直接拿老爹老娘举起例子。 面对这种不讲理的攻势,徐言败下阵来。 “庚帖孙儿先收下了,外公宽限几日让孙儿考虑考虑可好?” 见外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陈老爷子终究是心软了下来。 “好吧,那你可得快些考虑清楚。考虑清楚了就写信过来,外公也好跟洪家交涉。” 不知为何外公对此事的热情特别的高,难道是想急着体验四世同堂的快乐人生? 嘶,竟然恐怖如斯。 “好,孙儿保证下次来杭州之前一定想清楚此事。” 徐言只得给自己留个活口。 嗯,什么时候来杭州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 第八十章 良医高志斋 徐言在外公家里休息了一夜。 翌日一早他与外公、舅舅辞别后带着小书童出城乘舟返乡。 这次杭州之行徐言的收获还是蛮大的,扩展了妙峰堂在杭州的生意,孤山诗会上一鸣惊人,收了大牛沈明臣作徒,机缘巧合下和大宗师来了场偶遇,又和钱塘望族西溪洪氏千金洪妙云搭上了线...... 此刻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返回家中,与父母共享天伦之乐。 时已初冬,天气十分寒冷,徐言整日窝在船舱里不愿露头,直到船夫停靠在定海县码头才起了精神。 他付了银钱,与小书童相继下船。 从码头到徐家并不算远,但徐言已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 待他踏入徐府大门的那一刻,心中感到无比的轻松惬意。 也许这就是家的意义吧。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杭州虽好,但毕竟不是家。 只是徐言回到家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府中一派萧瑟的气氛,见到的下人也都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言赶忙去寻父亲,这才发现原来父亲病倒了。 一番询问之下,母亲才肯透露,原来徐言的父亲徐怀远十日之前偶感风寒。 当时徐家人并没有太当回事,请来郎中看过,只说照方抓药将养一段时间就好。 可谁知徐怀远的病情却愈来愈重,到了不能下床的境地。 徐陈氏几次想要给徐言写信,但徐怀远怕儿子担心都阻止了。 以至于事到如今,徐言才知道真相。 古人常言,父母在不远游。 怕的就是出现这种情况。 徐言感到内心十分自责,跪在床头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如今徐怀远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徐言心中十分忐忑。 “娘,郎中开的方子还在吗?” “都是些温补的药,我儿要看看吗?” 徐陈氏叹声道。 徐言点了点头。 徐陈氏便去取了方子递给徐言。 徐言展开来看,见都是一些温补的药不由得皱眉。 他虽然不怎么懂医术,但也知道风寒有很多种。 如今老爹药吃了许久却不见好,反而病情愈发严重,肯定是没有对症下药。 父亲这是被庸医害了啊。 “娘,这些日子只请了一位郎中?” 徐言焦急道。 徐陈氏摇了摇头,叹气道:“总共请了三五个郎中,开的方子都差不多。可你父亲服下都不见好。” 徐言心中暗暗恨道,这些庸医真是可恶。 “不过昨日有个叫沈明臣的人来府中找你,得知你父亲病倒,说要回鄞县请什么名医去。” 沈明臣? 徐言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沈明臣应该是返回鄞县后估摸着自己差不多该回定海县了,这才专程赶来。 没想到却是赶上徐言父亲病倒这个时间点。 却说徐言正是心烦意乱时,小书童来报说沈明臣来了。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徐言虽然心情不好,但沈明臣大老远来了,总还是得见的。 他便吩咐双喜径直把沈明臣请到这儿来。 小书童点了点头拔腿便跑。 过了不多时的工夫,他便把沈明臣领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 这郎中看起来很年轻,虽然下颌蓄着短须,但看起来怎么也没有四十岁。 不到四十岁的名医? 徐言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沈明臣先是冲徐陈氏行了一礼,接着冲徐言拱手道:“恩...嗯,徐公子也回来了啊。昨日我来定海县寻你,恰巧看到令尊染病,这便连忙赶回鄞县去寻郎中。” 稍顿了顿,他转向一旁的郎中介绍道:“这位是高先生,乃是宁波府名医孤梅先生之子。他一向是不喜云游的,只在鄞县坐堂问诊。好在我沈家与其有旧,好说歹说才把他请了来。不如便让他给令尊看一看吧。” 孤梅先生? 徐言觉得这个名号似乎很熟悉,想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孤梅先生不就是明代著名医者,《针灸聚英》、《针灸节要》、《痘科正宗》等一众医学典籍的作者高武吗? 在徐言的印象中,高武只有一个儿子,名为高志斋。 这位高志斋也很有名气,不仅继承了老爹的衣钵,还著有《灵枢摘注》等籍。 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一门皆名医。 “敢问先生可是高志斋?” 高郎中微微颔首。 徐言不禁狂喜。 高孤梅这个名号一般人或许没有听说过,但中医界的人应该是无人不知。此人对于中医针灸学的发展可谓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使得针灸体系日趋完善。 有明一代,针灸发展一度陷入低潮。 高孤梅却是秉持不同意见。 他认为“活人之术止于药,故弃针与灸而莫之讲”的思想是万万不可取的。时人“非药饵所能愈,而必使夫刺者,则束手无策,自愧技穷”,就是过分依赖药物治疗,而忽视了针灸治疗。 他指出“针灸药,皆为医家分内事”,“针灸药三者得兼,而后可与言医”,“针灸药因病而施者,医之良也”。 高志斋既然秉承了高孤梅的衣钵,那应该也是个针灸高手。 “还请先生救救家父。” 徐言冲高志斋深施一礼。 高志斋见这少年也算知礼懂礼,便点了点头道:“高某自当尽力。” 徐言连忙闪开位置,让高志斋给父亲看诊。 却见高郎中在床边坐了下来,将药箱卸下,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 待他把匣子启开,却是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的插着大大小小的银针。 徐言和徐陈氏都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针灸之法已经算是中医的传统治疗手段了,但明代人对于针灸还是比较抵触的。 徐言及时观察到了娘亲的反应,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徐陈氏这才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在医道这种专业的事情上,徐言还是选择充分的信任高志斋。 毕竟高家也算是医界高门了。 专业的事便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们只需要静静看着不添乱就好。 ... ... 第八十一章 父慈子孝 一根,两根,三根... 看着一根根银针插下去,徐言和徐陈氏的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 针灸这种疗法说玄乎其实也蛮玄乎的,完全看施诊者的手法和经验。 当然高志斋肯定是个中翘楚,不然徐言也不会放心的让他施诊。 扎了十几针下去,只见徐怀远的左手手指动了动,紧接着眼睛竟然睁开了。 “爹!” 徐言却是激动不已,本能的喊了出来。 “我儿快过来,让爹看看...” 徐怀远身子还很虚弱,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徐言连忙来到床边,攥着老爹的手道:“儿子不孝,没能陪在父亲身边。” 徐怀远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容。 “是爹自己大意了,本以为吃几方药就能好,可谁知这病如此凶猛。” 徐言叹了一声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爹还得好生将养才是。” 徐怀远点了点头道:“爹听你的。”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高志斋,疑惑道:“这位是?” 徐言连忙解释道:“爹,这位是宁波府有名的高神医,就是他治好的您。” 高志斋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神医二字高某可不敢当。再说令尊的病还没有治好,需要慢慢调理。” 徐言却是冲高志斋施了一礼道:“高神医实在太过谦了。若是没有您,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怀远也冲高志斋点头致意。 “多谢高神医了。” 高志斋和声道:“高某且去开个方子,便不叨扰几位叙话了。” 说罢便收了药箱,拔步离开。 “咳咳,那我去陪高神医说说话。” 沈明臣见状也十分识趣的溜了出去。 如此屋内便只有徐家一家三口了。 “爹,您怎么不早点写信告诉儿子?” 徐言有些委屈道。 “为父觉得不是什么大病,怕我儿担心呐。” 徐怀远叹了一声道:“你在孤山书院随绪山先生学习,全力备考院试,为父怕耽误你。” 徐言眼眶一红:“与父亲的身体相比,孩儿那点学业算的了什么。” “可不敢这样讲。老徐家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读书坯子,是祖坟冒了青烟了。若是因为为父耽误了你考取功名,祖宗们都不会原谅的。” “你们父子俩一见面就说这些,便不能讲些开心的。” 徐陈氏冲徐言使了一个眼色,徐言心领神会。 “爹,孩儿在孤山书院见到了大宗师。他还夸奖了孩儿呢。” 相比于赚钱,老爹肯定更希望听到徐言学业方面的好消息。故而徐言直接点出。 果不其然,徐怀远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形于色。 “我儿真是文曲星下凡,连大宗师都看好你。” 徐言面上一红道:“爹,咱低调一点啊。大宗师也就是夸赞了我几句。” “有几句便够了啊。这充分说明我儿才学非常人所能比。” 徐怀远赞叹道:“看来这次院试我儿稳了,老祖宗显灵了啊。” 徐言直是哭笑不得,替老爹掖了掖被子和声道:“爹你只管好好休息养身子,儿子一定不让您老失望。” “对了,你外公有没有跟你说订婚的事?” 徐陈氏不知怎的突然挑起这个话题。 徐言心道遭了,看来这下是瞒不过去了。 “呃...娘,外公倒是找我聊了,不过孩儿跟他老人家说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说罢掏出庚帖交到老娘手上。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白的好。 徐陈氏接过庚帖看了看,果然是洪家千金,和爹说的一样。 “这么好的姑娘,我儿在犹豫什么?” 徐言心道你又没有见过这洪妙云怎么知道一定是好?仅仅以家世背景判断吗? 得亏徐言机缘巧合之下见了洪妙云一次,不然心里一点底没有,还不是爷娘说啥就是啥。 “孩儿毕竟还小...” 徐言刚一出口,徐怀远就摇了摇头:“我儿不小了,现在订婚,成婚也是几年后的事情。这件事啊你外公张罗的对。” 老爹不知何时也加入到战斗之中,徐言瞬间处于劣势。 乖乖这真是全家齐上阵啊,三对一这还怎么玩? “爹,且让我考虑考虑。” 也就是徐言是徐家独子,爹娘都很溺爱。 要是换做别的家庭,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把话头堵死了,哪里还容得下什么考虑。 “好吧,我儿长大了,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不过为父还是觉得,你和洪家小姐之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徐怀远笑着说道。 徐言实在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了,便话锋一转道:“对了爹,方才那位沈公子是我在杭州结识的好友,说来也巧,他也是宁波人。要不是他请来高神医,儿子可得急死了。这次真得好好感谢他一番。” 徐怀远点了点头:“我儿说的对,做人要知恩图报嘛。这个沈公子也是读书人吗?” 看的出来老爹对他结交好友的身份很看重,徐言笑着解释道:“这沈公子不仅是读书人,还是宁波第一才子呢。当然这是孤山诗会之前的事情。诗会之后孩儿便把他的名头抢了去。现在沈公子怕是只能屈居第二了呢。” 徐怀远惊讶道:“我儿现在名头已经如此响亮?” 徐言得意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孩儿现在也是顶着一个才子名头了。” “你外公那边都还好吧?” 徐陈氏回到定海县已经大半个月,仍然挂念着陈老爷子。 “外公已经搬回家住了。听说织造衙门那里已经步入正轨了。” 徐言和声道。 徐陈氏笑着点头。 “这便好。” 替皇家做事就是这点不好,时时刻刻得把心提到嗓子眼,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如此看来,儿子执意不让徐家介入此中也是有道理的。 “对了爹,杭州书坊那边的生意越来越兴隆了,儿子自作主张让徐渭留在杭州打理了。” 徐言却是报喜不报忧,把周家那档子糟心事隐了去。 “我儿长大了,这种小事自己决定就好。” 徐怀远满是慈爱的说道。 ... ... 第八十二章 赵知府急信 与老爹聊了近半个时辰,徐言不想再打搅他休息便主动退了出来。 来到花厅见沈明臣还在他便凑了上去。 “嘉则,这次真得好好感谢你。” 徐言衷心说道。 沈明臣连连摆手:“恩师说的这是什么话。学生见到令尊染疾,若是不出手相救还算个人吗?” “不管怎么说你这份恩情我是记下了。对了,你是怎么认识高神医的?” “哈哈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点说我们两家是世交。” “原来如此。” “恩师这次赶回宁波,看来大宗师也快要来了吧?” 沈明臣好奇道。 “那是当然,大宗师不日就会按临宁波。” 徐言侃侃而谈道:“大宗师把院试第三站放在了宁波,看来还是对宁波读书人很看好的。” 同是宁波人的沈明臣自豪道:“宁波士子本就不比杭州差,当然跟绍兴比还是略差了一些。” 虽然沈明臣很自傲,但也不得不承认两府之间的差距。 绍兴府是和吉安府一样的超级学霸府,出的进士不计其数。 “对了恩师,你可听说最近京师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明臣突然神秘兮兮的说道。 “嗯?” “听说大内失火,焚烧了不少殿阁,圣上为此大怒。” 沈明臣咽了一口吐沫道:“我这也是从一个京中好友那听到的,恩师你听听就好,可不要往外面讲。” 徐言点了点头:“这点道理为师还是懂的。” 其实嘉靖朝大内曾经出现过多次莫名其妙起火的情况。这么看嘉靖皇帝也是够倒霉的了。 有的是人为原因,有的是因为屋顶被雷劈了。 毕竟紫禁城大殿主体材质都是木头,在没有很好避雷措施的情况下很容易引起天火。 嘉靖皇帝偏偏又是一个修道修玄的君王,对这种东西十分敏感。 他会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警示,从而开始斋戒向老天爷表示悔过诚意。 也许是有先见之明,觉得紫禁城实在不宜居住,嘉靖皇帝早早就搬到了西苑去住。故而本次大内失火对他并没有造成太直接的影响。 只是看不出来沈明臣还有八卦属性,徐言还真是没有想到。 “哎,当今天子一心修道,已经多年没有上朝了。国事都是内阁处理的,长此以往难怪上天要震怒。” 私下没人,沈明臣也不免抱怨了几句。 “这可不像嘉则的风格啊。” 徐言顿了顿道:“再说陛下虽然不临朝可不意味着不处理国事。内阁的处理结果陛下肯定会看,不然大明还不早就乱了吗?” 嘉靖皇帝虽然中后期也不上朝,但跟万历皇帝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凡是重大事情嘉靖皇帝都会亲自把关,事实上朝堂局势都在他掌握之中,文官们也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夏言、严嵩、徐阶哪个不是人精,但敢跟嘉靖皇帝耍小心思吗? 万历皇帝的手腕便差许多了,不但斗不过文官群体,还被骂的狗血喷头,连立储都不能乾纲独断,索性破罐子破摔,做起甩手掌柜。 可以说嘉靖皇帝不上朝是为了享受生活,修道求长生。而万历皇帝更多的是报复性的。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高下立判。 沈明臣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说的也是。反正天塌下来也不用我顶着,我瞎操什么心。该吃吃该喝喝,该作诗作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徐言心道这才是沈明臣该有的人生态度嘛。 做一个布衣诗人岂不是比做官来的潇洒的多。 “真羡慕嘉则啊。” “恩师可不要学我。我是闲散惯了,已经改不了了。恩师还这么年轻,还是应当考取功名替朝廷效力啊。” 沈明臣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影响到徐言道路的选择,连忙补充道。 “放心好了,为师心中有数。” “大宗师按临,应该会去府城。恩师要不要提前去住下?” “这倒不必了吧。定海县离府城并不算太远,提前一日去足矣。这些时日我想多陪陪父亲。” “也是,恩师真是孝顺啊。” 二人又自闲聊了一番,沈明臣便主动告辞。 徐言亲自去给老爹煎药,煎好药后伺候老爹服下才肯休息。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徐言照例给老爹煎药,之后亲自伺候他服药。 处理好之后他才去吃早饭,继而读书。 读了半个时辰他便开始练习文章,当然是模仿钱老先生的行文风格。 文章刚刚写了一半,小书童便匆忙来报,说宁波府衙来了人叫他速速去府城一趟。 现在的宁波知府便是之前的定海县令赵若海。 以他和赵知府的关系,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立即告知他的。 赵若海现在叫他去府城,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徐言不敢耽搁连忙去花厅见人。 来的衙役与徐言见过一面,见人来了便掏出赵知府的一封亲笔信小心翼翼的交到徐言手中。 “徐公子,赵府尊说了。您只要看过这封信便都明白了。” 徐言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他也不避讳当着衙役将信拆开,把信纸取出展开来看。 信并不长,徐言读罢便将其烧了。 “府尊可说什么时候启程?” “自然是越快越好。” 徐言思忖片刻道:“且容我去向父母禀告一声。” 衙役点了点头:“徐公子请便。” 老实讲徐言是不想这么早就去府城的,留在定海县能多伺候父亲一天是一天。不然他早就跟沈明臣一起走了。 只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但赵知府已经在信中那么说了,他若是还要拖延就太不像话了。 毕竟赵知府也算他半个老师,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徐言叹了一声便前去向老爹老娘禀报这一突发事件。 徐怀远虽然不舍,但却是不好阻拦。 “我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徐言笑道:“父亲放心,儿子能照顾自己。倒是您得按时吃药。” “哈哈,我儿真是孝顺啊。等你从府城回来,为父的病就好了。” “一言为定?” “哈哈,一言为定。” ... ... 第八十三章 燃眉之急 对于鄞县徐言当然不陌生。 他就是在这里拿下的府试案首。 如今宁波知府虽然从马善远换成了赵若海,对徐言而言反而是更有利了。 毕竟赵若海好歹算是徐言的老师,他与徐言之间的关系比马善远跟徐言之间的关系更紧密。 不过徐言的心情却是并不轻松,若是赵若海信上说的内容都是真的,那么麻烦就有些大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徐言都不希望赵若海出事。 故而他一抵达府城便直奔宁波府衙。 有衙门公人引领,徐言顺利的进入衙门。至于双喜则在外面等候。 徐言跟着衙役一路穿庭过院,径直来到前堂后院的分界线--垂花门。 徐言谢过衙役后径自走入。 园子还是那个园子,只是因为冬日的缘故树木花草凋零了不少,显得有些萧瑟。 衙役刚刚问过,赵知府此刻便在书房之中。 故而徐言也不犹豫,径直朝书房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徐言轻敲了几下便推开进入。 他绕过屏风走到里间,却见赵知府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步子。 “学生拜见府尊。” 徐言冲赵知府满施一礼。 “以时可来了!” 赵若海听到徐言的声音,不由得大喜,转过身来便招手道:“快,快到本府这里来。” 徐言便凑近了几步。 “府尊,您在信中写的可都是真的?” 赵若海叹息一声道:“怎会有假。这次本府是遭了大难了。” 徐言安慰道:“府尊莫慌,且先想想法子。” 赵若海连连摇头:“还能有什么法子。为今之计,只有靠总督大人压下去。本府找你来就是希望以时你能够给总督大人写一封信,请他出手相救。” 徐言是朱总督亲口认下的忘年小友,这一点赵若海是亲耳听到的。加上进献祥瑞一事赵若海全程参与,知道朱纨能升任总督,全是徐言的功劳。只要徐言出手,朱纨没有理由不出手相助。 徐言凝神沉思了片刻,觉得这事请朱纨出面有些草率,便建言道:“府尊不妨说说看,那韩御史怎么会突然发难弹劾您?” 赵若海如今已经是焦头烂额,如坐针毡,若是旁人这么问他肯定直接急了。 但现在他有求于徐言,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韩道周是苏州府吴县人,跟本府乃是同乡。当然他年纪比本府小了不少...本府的亡妻赵韩氏便是他的二姐,于三年前不幸亡故了。自那之后本府一直没有续弦。” 赵若海咽了一口吐沫道:“那韩道周之前读书开销很大,都是本府出的银子。按理说本府不欠他什么。他姐姐亡故后,本府便没有继续资助他。他该是那时候便怀恨在心。” 稍顿了顿,赵若海接道:“本来这也没什么。本府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会怕他一个书生。可不知这厮运气怎么这么好,竟然在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大比又进士登科。他留在京师观政三个月后,授的第一个官便是浙江巡按御史...” 听到这里徐言就全明白了。 赵若海这是典型的走霉运啊。 韩道周中进士便中进士,两者大概率碰不到面,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赵若海便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可偏偏吏部给韩道周授予了一个浙江巡按御史的官职。 这个官职呢是七品,和县令是平级的。可是权力却是比县令大太多了。 御史种类有很多种,有在京任职的,也有到地方任职的。 到地方任职的一般有几种,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巡按御史。 前两种一般都是给总督、巡抚加衔后出任。御史只是个名头,本质还是巡抚、总督的工作内容。 巡按御史却是需要到各地稽查巡视的,专业性很强。或者说,他只需要干找茬这一件事。 这韩道周阴差阳错的做了浙江巡按御史,而宁波恰恰在他的巡视范围之内。 韩道周手中有了权力怎会不趁机报复一波赵若海? 老实讲徐言觉得赵知府做的没什么问题。 你姐姐都死了,赵若海没有理由继续出资供你读书。 或者说若是赵若海出资那是情分,不出资那是本分。 偏偏韩道周不这么想,恐怕在他看来赵若海便是个人渣。 “所以韩御史准备弹劾府尊?” “正是。” “罪名是什么?” “县库亏空。” 赵若海苦着脸说道。 “嘶。” 徐言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韩道周虽然做御史才没几天,但是安罪名倒是很狠辣啊。 这是要把赵若海往死里搞啊。 怪不得赵若海如临大敌一般。 “府尊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本府在杭州官场也有些人脉,是一位挚友给本府报的信。这韩道周如今正在罗织本府的罪名,县库亏空恐怕只是其中一条。不过那亏空是前任留下的,本府当时到任定海县不过半年,便是想折腾也来不及啊。” 徐言点了点头。 大明官场其实已经形成了一套潜规则,只要你做官就得遵守。 这种情况下没有几个官屁股是干净的。 即便赵若海跟定海县库亏空没有关系,韩道周也肯定能够找出新的罪名。 “如果学生没猜错的话,这韩御史恐怕会专门来一趟宁波吧?” 赵若海点了点头。 “本府怕的就是这个。以时你也知道,马知府不是一个节俭的人。光修这园子怕就得花上千两。万一这韩道周把罪名全安在本府头上,那本府可是冤死了。” 赵若海这么说肯定有推卸责任的成分,但其实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只要御史想弹劾你那总能找到理由。 毕竟风宪官可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风闻行事。 也就是说即便事后证明他弹劾罪名是子虚乌有的,御史本人也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种情况下韩道周肯定要把赵若海往死里搞。 “这件事不宜惊动总督大人,至少现在不行。府尊大人若是不嫌弃,学生有一策可解府尊之急。” “哦?以时有办法?” 赵若海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冒精光。 ... ... 第八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 韩道周单手背负身后,望着院中残景,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等了不到十年便等来了机会。 进士登科的那一瞬,他的身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举人只是具备做官的候补资格,而进士却是可以在观政之后立即授官!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被授予的第一个官职便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巡按御史! 原本他还以为需要苦苦等待机会,现在上天却是把机会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要让他一雪前耻,狠狠报复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啊! 是,他承认那个男人曾经对他关爱有加,甚至连束脩都是那个男人代他交的。 可那都是表象,都是做给姐姐看的! 姐姐一病死,那厮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不但断了他的银钱供应,还对他不闻不问! 如此判若两人,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什么? 此獠当诛之! 想他韩家书香门第,虽然没落了却得忍受这种屈辱。他那时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没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他是民,那个男人是官。 民斗不过官,这是亘古不变之理。 从那时起韩道周便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那个男人付出代价。 如今,他却是等来了机会。 赵若海!我来报仇了! 从抵达杭州的那一刻起他便命人搜罗赵若海的罪名。在经过一番细致搜寻之后,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大大小小的罪名罗列了不少,如果这些罪名成立,足够赵若海罢官的了。 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往宁波巡视,因为他有心要让赵若海感到恐惧。 他故意放出消息去,让赵若海提前得知。 便是如此,你能奈我何? 明知道大难临头,却无可奈何。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一定让人抓狂无奈吧? 他听说赵若海刚刚从定海县县令升至宁波知府,从七品官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四品大员。 可惜他这身绯袍是穿不久了,别看赵若海如今是四品官,他这个巡按御史照弹劾不误! 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调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诸祭祀坛场,省其墙宇祭器。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 所以没有他查不了的事情! 赵若海,落在了我的手里,纵然你有千般万般的手段也无济于事。 ...... ...... “快,这花瓶摆在这里。再往这边挪一挪。” “这副画挂在上面一些,别被屏风遮住。” “瞧你这笨手笨脚的,连个笔洗都拿不稳,快把碎瓷片清理干净了。若是扎了御史大人的脚,老子抽了你们的筋!” 茹园内,赵俸阳指挥着下人们将宅子进行一轮大清扫。因为宅子久未住人,故而清扫起来难度颇大。赵俸阳调集了几十人,其中有不少都是衙门的差役。 这当然是以公谋私之举,不过却是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在这宁波府,便是赵知府说了算。 而衙门差役更是得依附知府大人才能过活,即便心中有怨气也得咽下去。 这园子本是当地豪商送给新任知府的见面礼,但知府大人一直住在衙门里,并没有时间打理此园。 如今听说新任浙江巡按御史韩大人要来宁波府巡视,这园子便立刻有了用处。 知府赵若海下令,将茹园收拾出来用来充当韩御史的察院。 大明有定制,御史巡视在外,必须住单独的察院,用来表示巡查的公正性。 韩御史此来宁波自然也是如此。 赵俸阳作为跟在赵若海身边多年的老人,极为清楚这位韩御史的身份。 他明白自家老爷的这位前小舅子就是专程来砸场子找茬的。身上带着火气,看什么自然都不会顺眼。 这种情况下接待工作更是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绝不能让韩御史挑出错来。 好在这茹园极为精美,虽然整体不大,但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应有尽有。 如此好的底子,只要将屋内布置妥当,便是可以直接住人了。 天知道这韩御史什么时候会来宁波,故而这收拾宅子便是赶早不赶晚。早些把宅子收拾出来,悬着的一颗心也好放下。 赵俸阳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走出屋去透了透气。 “呀,是徐公子来了。小的见过徐公子。” 赵俸阳眼神极尖,远远的便看到徐言走来,满脸堆笑着打照面道。 自家老爷说了,园子如何布置都听徐公子的,他嘛其实就是个跑腿张罗的,最终拿主意还是看徐公子。 赵俸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将姿态放得极低。 这徐公子可是自家老爷身前的红人,是老爷的得意门生。 他自然想要极力讨好。 “有劳了。” 徐言走到近前,轻点了点头。 “瞧徐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您也是为了我家老爷不是?小人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若是在这方面还不卖些力气,还算是个人吗?” 别看赵俸阳一脸谄媚,其实应该说的是真心话。 作为赵家家仆,他与赵若海应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若是赵若海被弹劾丢了乌纱,赵俸阳肯定也会跟着倒霉。 所以赵俸阳肯定是希望赵若海能够度过此劫的。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正房前,赵俸阳将腰弯的极低,闪开身子单臂延展。 “徐公子请!” 徐言倒是也不客气,一甩袍袖便走进屋中。 他四下环视了一番,屋子里该有的东西都布置的差不多了。 “你做的很好,不过我要的东西这屋里怎么没有?” 赵俸阳苦着脸解释道:“徐公子,您吩咐的急,便是传命下去也得现做不是?不过您放心,不出两日定然能够做好。” 徐言微微颔首:“这便好。” 两天时间应该是够了,韩道周有心晾着赵若海,应该不会这么急着赶来。 ...... ...... 第八十五章 以进为退 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却说这日韩道周韩御史抵达宁波府城,宁波知府赵若海携府城、县城文武官员在城门外迎接。 韩道周是新官上任,又是年轻气盛,加之那些陈年旧事心中恼恨,自然不肯给赵若海面子。 饶是对方比他高了三品,韩道周仍然甩了一张臭脸。 赵若海倒是不以为意,仍然陪着笑脸将韩御史迎入城中。 对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双方却是缄口不提,十分默契。 巡按御史抵达一地,自然要入住察院。 好在赵若海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宅子,径直将韩道周请去察院住下。 安顿好了韩道周,赵若海便返回府衙。 他来到后院见到徐言便卸下伪装,摇了摇头道:“贤生是没看见,那韩道周的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了。依本府看,他这次是下定决心弹劾本府了。” 徐言笑声道:“府尊莫慌,只要按照学生的办法,那韩御史不但不会刁难于您,反而会和您冰释前嫌。” 赵若海叹了一声道:“为今之计也唯有如此了。” ... ... 韩道周在察院住下后并没有急着去府衙抄录文卷。 一来他要晾着赵若海,让其体验一番如坐针毡的感觉。 二来他给赵若海罗织的罪名已经足够多了,届时只要去府衙走个流程便可以上书弹劾。 至于证据根本不重要。 御史可以风闻行事! 一想到凭借自己一张口,一支笔就能让赵若海丢官,韩道周便觉得得意不已。 从杭州到宁波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韩道周一路舟车劳顿,却是觉得有些乏了。 他草草用了些酒菜,心道翌日一早再去教训那赵若海不迟,便宽衣洗漱准备歇息。 一夜无话。 第二天已是日上三竿,韩道周才睁开眼睛。 昨夜他睡得很死很沉,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子十分困乏。 他皱了皱眉,刚想翻身起床,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妙龄女子。 韩道周登时吓了一跳,连忙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揉了揉惺忪睡眼,顺势往韩道周身上靠去。 “韩大人真是会开玩笑,昨夜不是您叫奴家来的吗?鱼水之欢,被翻红浪...这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我虽然没有夫妻之名,但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啊。” 韩道周气的浑身发抖,厉声呵斥道:“胡说!本官何时叫你来了这里?你可知这里是察院?” 那女子掩嘴笑道:“韩大人怕什么,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奴家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呢?御史也是人,韩大人可别把自己憋坏了。” 韩道周已经被气得快要吐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禀报:“禀告御史大人,赵知府求见,我们拦不住...人已经进来了。” 韩道周登时炸了,这要是被赵若海看到,他便是黄泥掉到裤裆里,怎么也洗不清了。 立时便要穿上衣裤。 谁料他却被那女子紧紧搂住腰身丝毫动弹不得。 “你这个贱妇,快滚开!” 韩道周气得七窍生烟,拼命推搡那女子。可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力气十分有限,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仍然挣脱不得。 “大人何故如此薄幸?莫非昨夜奴家没有将大人伺候满意?” 便在这时赵若海已经抵达了正屋前,象征性的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一时间场面尴尬不已。 只见韩道周和一个只着小衣的妙龄女子纠缠在一起,画面暧昧,直是不堪入目。 “啊,本府来的不是时候,扰了韩御史好事了。” 赵若海说罢便要往后退,韩道周冷哼道:“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姓赵的,你够狠!” 事到如今,韩道周全明白了。 这其实就是赵若海布的一个局。 不然察院戒备森严,为什么他一觉醒来床上会多一个妙龄女子? 赵若海又怎会那么巧合的在这个节点赶来? 他被算计了! “韩御史这说的是哪里话。” 赵若海十分得意的笑道:“本府前来察院,是想邀韩御史去府衙巡视呢。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两人将一块牌匾抬了进来。 “韩御史远道而来,本府特地送上一面牌匾。” 韩道周扫了一眼,只见那牌匾上赫然刻着一行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诗原是诗圣杜甫写的,但放在这里平白多出一些讽刺的意味。 大明严禁官员狎妓,规定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 也就是说官员一旦被发现狎妓,那么就会直接丢官,且永不叙用。 其实私底下招妓什么的,大明官员也没少做,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但那都是偷偷摸摸的,从不敢光明正大。 像韩御史这种被‘抓个现行’的,基本上是凉透了,彻底没得救了。 而且韩御史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他是巡按御史,本就掌风宪之职。 身为御史非但不能以身作则,还知法犯法。 如此猖狂,只要被弹劾,必定被严肃处理。 甚至韩道周会被吏部作为典型批判一番警示后人。 赵若海送的这牌匾更有意思。 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你要弹劾我?那好,我也来弹劾你。 你要摘我的乌纱,我也来扒你的官袍。 咱们鱼死网破,一起罢官归乡。 拼狠的?谁怕谁? 以为只有你会做喷子? 来啊,互相伤害啊! 恰巧二人都是苏州吴县人,杜甫的这句诗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韩道周恨得牙根发痒,恨不能将赵若海生吞活剥了。 但理智告诉他弹劾赵若海是两败俱伤的做法。 赵若海固然会丢官,他也不可能留任。 最后就像那句诗说的一样‘青春作伴好还乡’。 韩道周寒窗苦读多年,这才进士及第被朝廷授官。 官袍都没穿热乎呢就要被人扒了,他如何甘心? 现如今赵若海便是把事情挑明了,逼着韩道周表态。 ... ... 第八十六章 韩御史的七寸 毫无疑问,韩道周如今有致命的把柄攥在赵若海手中。 是选择同归于尽,鱼死网破还是暂且忍下言和是摆在韩道周面前的一道难题。 忍吧,确实咽不下这口气。 可若是不忍,怕是刚刚带上的乌纱便得被摘了。 难,真的难呐! 赵若海倒是也不急,饶有兴致的等着韩道周给出答复。 也许是觉得这场面实在太尴尬了,韩道周咳嗽了一声道:“赵知府,可否借一步说话。” 谁料赵若海却是摇了摇头,完全不给韩道周面子。 “有什么话韩御史不妨直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韩道周气的七窍生烟,却是无可奈何。 “青春作伴好还乡非本官之愿,既为同乡自该相互扶持。” 韩道周思忖良久终于认怂服输了。 赵若海见状直是大喜,不过他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 “哦,那这匾韩御史是收还是不收?” “还请赵知府拿走吧。” 韩道周强忍着怒意说道。 “韩大人赏赐的这块玉佩奴家就收下了啊。” 那妙龄女子手中抚摸着一块乳白色的和田玉,颇是玩味的说道。 “你!” 韩道周见这厮还有后手,直是气恨不已。 那块玉佩是他从小佩戴之物,上面雕刻有他的名字。 赵若海取走玉佩明显就是以作要挟,防止他翻脸不认账。 其实,韩道周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现在来了这么一出,他的小算计怕是落空了。 只要他敢翻脸,赵若海就能拿出‘证据’来。 似是为了警告韩道周,赵若海笑着接道:“御史大人不用担心,昨夜玉洛姑娘进入察院时虽然有不少人看到,但他们口风都很严,不会说出去的。” 啧啧,这是人证物证俱全的意思吗? 韩道周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如此,多谢赵知府美意了。” “韩御史太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 赵若海十分得意道。 一番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后,赵若海邀请韩道周到府衙视察。 虽然双方已经‘和解’,但韩道周还是得去巡视的。 哪怕是做做样子,走个流程他也得去。 ... ... 却说韩御史象征性的在宁波府待了两日巡视一番后便离开察院,启程前往绍兴。 知府赵若海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此事谋划皆是出自徐言之手,他自然对这位得意门生感激不尽。 “以时啊,这次若非是你,本府真不知如何过关呐。” 府衙后院之中,赵若海如是感慨道。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是真的很感激徐言。 徐言倒是极为谦虚。 “府尊谬赞了,学生也是尽力而为。学生常听百姓言御史初至,则曰“惊天动地”;过几月,则曰“昏天黑地”;去时则曰“寂天莫地”。学生一直不信,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赵若海听罢哈哈大笑。 “有趣,这说法着实有趣。” 说到底这韩御史是个刚刚上任的新官,官场经验实在太欠缺。 不然徐言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不过这韩御史似是睚眦必报之辈,虽然暂时他不会对恩师动手,但这仇怕是已经记下了。” 徐言十分善意的提醒道。 “这倒不怕。新仇旧恨叫他算在一起好了。”赵若海捋了捋胡须道:“本府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徐言愣了一愣:“府尊也听过这首诗了?” 赵若海悠悠然道:“此诗作罢已有一月,自然是传遍浙江文坛了。以时啊,你能压那沈明臣一头,应该是能在浙江文坛立住脚了。” “让府尊见笑了。” 徐言谦虚道。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情,不过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以时你处理的很好。” 赵若海如今是越看徐言越顺眼,也为自己眼光独到收下如此门生而自豪。 此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才华,更是极为擅长处理官场中的繁冗复杂的关系,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日雷提学就要按临宁波主持院试了,以时既然已经来了,便在府城安心备考吧。” 徐言刚刚帮了赵若海这么大一个忙,赵若海自然想要还个人情。 他与雷礼、钱德洪同为嘉靖十一年进士,虽然和雷礼的关系不像钱、雷之间那么好,但靠着同年这个名头多少还是能够说的上些话的。 徐言自然领会到了赵若海的心意,拱手谢道:“多谢府尊。” 有了钱德洪、赵若海的帮衬,加上雷礼本身对徐言很看好,这次院试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 ...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杭州府,西溪洪园。 洪妙云手中攥着庚帖,紧紧咬着嘴唇。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从来不敢央求能够自己做主婚事。只希望双亲替他选的丈夫能是个知礼守礼疼她爱她的人。 只是不曾想,父母替她选的如意郎君竟然会是徐言。 从孤山诗会的那刻起洪妙云便对徐言生出爱慕之意。 但很难说那种爱慕是不是男女之情。 直到妙峰堂前徐言那纵身一跃,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两人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圈,洪妙云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徐言的心跳、呼吸声。 那一刻洪妙云真的痴了。 她甚至觉得徐言便是她有生以来一直等的那个人。 “小姐,喝点茶吧。” 翠雯将一壶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替洪妙云倒了一杯。 洪妙云点了点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陈府那边可有回应?” “陈员外说了,庚帖已经交到徐公子手中。不过这件事得徐家来定,他也就是传个话。” “理应如此。” 虽然说的轻描淡写,可洪妙云的心里却是紧张极了。 徐家的人会同意吗?徐公子会愿意吗? ... ... ps:这章写的老坤好爽啊,女主很有感觉有木有?求波推荐票哈。 第八十七章 徒孙沈一贯 离开府衙后,徐言与小书童便去往泰来客栈住下。 在拿到府试案首后,徐言已经成了宁波府的名人,更是泰来客栈的红人。 要知道,自打徐言提了那副“三十年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院考也无名,人眼不开天眼见;八十日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白衣脱下绯袍归;否极泰来。”的对联后,来泰来客栈住的读书人络绎不绝。有的甚至只是为了沾一沾徐案首的喜气。 泰来客栈生意兴隆自然有徐言的一份功劳。 故而泰来客栈的掌柜对徐言许下其本人住店永久免费的诺言。 如此一来徐言若是再不去泰来客栈住店岂不是太过辜负掌柜美意了? 院试临近,来府城候考的读书人明显多了不少。 这些都是上次府试脱颖而出的才俊,都希望能够一鼓作气通过本次院试拿下生员功名。 徐言便见到了不少熟人,其中自然就有慈溪陈茂礼。 府试结束后,陈茂礼去了一趟绍兴,在那里结识了徐渭徐文长,并推荐他去投奔徐言,最终促成一段东翁幕僚间的佳话。 此番他云游归来遇到徐言,自然不免提到了徐渭。 “以时贤弟,你可收下了文长在身边做事?” 二人方在屋中坐下,陈茂礼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履卿兄推荐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徐言淡淡一笑:“如今文长兄是我徐家书坊的大掌柜,如今正在杭州料理生意呢。” 陈茂礼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文长是有大才的,若是被埋没了实在可惜。” 稍顿了顿,陈茂礼接道:“对了以时贤弟,听说你在杭州孤山书院一鸣惊人,甚至压了有宁波第一才子之称的沈明臣一头。” 徐言心道这消息还真是藏不住啊。 “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以时贤弟啊,你是不知道,如今你的诗词已经被人整理成集子拿到市面上卖了。” 陈茂礼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徐言几欲吐血。 拿我的诗词集子去卖?付过版权费了吗? 虽然徐言也确实觉得这是个商机,但奈何他要保持自己清流士子的形象,故而这等逐利之事是不能做的。至少不能摆在明面上做。 “听说京师那边也都传开了。不少翰林士子都赞赏有加呢。” 陈茂礼继续八卦道:“用不了多久,全大明应该都知道以时贤弟的才名了。” 徐言实在觉得有些无奈。太出名了也不好啊,到时随便一个同乡会、诗会都得作诗,哪里有那么多诗给他抄啊。 看来以后还是得低调一些。 正自念叨着,小书童来报说沈明臣来了。 徐言便起身迎了出去。 沈明臣风风火火的一口气跑到二楼,此刻站在门前大喘不已。 “恩...嗯,徐公子。” 他本能的想要喊出恩师二字,但见屋内还有人,连忙改口。 毕竟徐言答应收他为徒时定下了三个规矩,其中就有不能在人前称呼他为老师的要求。 “这位是?” 见沈明臣满是疑惑,徐言便介绍道:“这位是慈溪学子陈茂礼。” 然后又冲陈茂礼引荐道:“这位就是你方才口中的宁波第一才子沈明臣了。” 二人各自拱了拱手,道了一句久仰。 “这宁波第一才子的名头沈某实在不敢当,理当是徐公子的。” 徐言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便好奇道:“这位小郎君是?” 沈明臣连忙道:“这个是我的侄儿沈一贯,他听了徐公子的诗作十分仰慕,一定要让我带他来见你一面。” 沈一贯? 万历年间内阁首辅沈一贯?创立浙党的那个沈一贯? 这厮可是鼎鼎有名的啊。 细算一算,沈一贯应该是跟自己年纪相仿,怎么看起来这么清瘦,就像十岁出头的孩子一样? 徐言无暇去想这些,便听到沈一贯冲他深施一礼道:“请徐先生收我为徒。” 啥?又来? 这沈家叔侄有完没完? 沈明臣自然注意到了徐言面色的变化,连忙解释道:“这孩子事先并没有跟我说,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徐言摇了摇头。 是沈一贯自己的主意也好,是沈明臣的‘预谋’也罢,他是不打算再收沈一贯为徒了。 一来沈一贯隆庆二年才中的进士,在官场之上崭露头角已经是万历年间的事情了。沈一贯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投资期太长,有这时间徐言都可以生个娃自己培养了。 再说,将沈家叔侄同收为徒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个我看就不必了吧。徐某也不过是区区一童生,并无功名在身。怎有收徒之理?” 沈一贯毕竟是少年心性,见徐言拒绝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不过如此看来,沈明臣应该是没有把拜徐言为师的事情透露给沈一贯。不然这厮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 见沈一贯有些失落,徐言安慰道:“你叔父有大才,你跟随他求学必定有所成就。” 事实上,历史上沈一贯就是一直跟着沈明臣学习的。其诗学造诣基本上都是承自于这位叔父。 而且既然徐言收了沈明臣做学生,沈明臣如果再收沈一贯为徒,那不就等于徐言变相收了沈一贯吗? 这样想来,徐言却是平白多出一个徒孙。 沈一贯这才露出一丝欣喜之色,点了点头道:“多谢徐先生指点。” 徐言被沈一贯一口一个先生叫的好不别扭,便岔开话题道:“嘉则这次回宁波事情都处理完了?我还等着和你再游西湖呢。” 沈明臣面露苦色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回乡是处理家产分割的事情。怕是需要些时间。” 沈氏乃是鄞州望族,要分家的话肯定会牵扯到诸方利益,徐言心道这种事情肯定是一时半会处理不清的,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看来沈明臣也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 “原来如此。” 徐言点了点头道:“既然嘉则来了,那我们便好好喝一杯。今日不醉不归!” 沈明臣和陈茂礼皆有此意,纷纷附和:“今日不醉不归!” ... ... 第八十八章 大宗师按临 一夜推杯换盏酩酊大醉,翌日醒来徐言却是头疼欲裂。 这宿醉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他的酒量本就不大,看来以后还是得悠着点喝。 徐言起床洗漱,更衣吃了顿便饭,便要出门。 邻屋的陈茂礼却是赶来道:“以时贤弟,听说大宗师已经进城了。” 原来陈茂礼昨夜喝醉之后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不过他听邻房的士子在那里议论,便急忙找到徐言。 徐言心道雷礼抵达宁波府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有什么好惊奇的。 “按照旧例大宗师抵达一地之后会闭关几日,以出院试题目,这个时候以时贤弟切莫要上街闲逛,惹出事端啊。” 徐言摇了摇头,笑道:“履卿兄,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你看我像是平白招惹事端的人吗?” 陈茂礼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以时贤弟我是怕...” “履卿兄,我不过是上街逛逛,整日待在屋里人都快憋坏了。” 陈茂礼见劝不住徐言,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愚兄和以时贤弟一起去。” 徐言也不拒绝,欣然接受。 却说徐言带上小书童与陈茂礼一齐上街而去。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闲逛,而是想看看昨日陈茂礼所说那诗文集子在市面上卖的如何。只是不好对陈茂礼说,故而才作如是托词。 可惜陈茂礼跟了过来,徐言便不好意思再专程去书坊看了。 三人刚刚走过府学,便见迎面走来十几名读书人。 站在正中的正是鄞县张以年。 他看到徐言也是愣了一愣。 双方相隔十余步,却是都停了下来。 徐言心道这真是冤家路窄啊,随便上街逛逛都能遇到张以年。 徐言府试时夺了案首,张以年‘屈居第二’,自然心中十分不甘。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走上前来。 “徐公子,别来无恙啊。” 徐言笑了笑道:“徐某自然是无恙,却是不知张公子的肺疾好了没有?” 张以年知道徐言是在暗指他被气得咳血一事,嘲讽他留下了病根,便冷冷回应道:“不劳徐公子费心。” 他稍顿了顿,继而接道:“大宗师按临宁波,不日便要主持院试。想必徐公子对此次院试是胸有成竹吧?” 徐言见他字字带刺,也不相让冷冷道:“至少比某些人有信心。” “既如此,徐公子可敢和张某赌上一赌?” 张以年叫嚣道。 徐言本来没有心情跟他赌气,但张以年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言若是不赌反倒是像怕了张以年。 “赌什么?” “便赌前程二字。” 张以年咬牙道。 “若是张某人名次高于你,你便乖乖的滚回定海县去,不得再觊觎举业。” “若是我赢了呢?” “张某人一生不再赴乡试。” 徐言心道这赌的倒是有些意思。 陈茂礼却是拉了拉徐言的衣袖,暗示徐言不要和张以年赌。 “怎么,定海县的读书人都这么畏手畏脚的吗?” 张以年冷笑道。 “好,徐某便和你赌了。” 徐言之所以跟张以年赌,固然有意气用事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他知道张以年不可能考到太好的名次。 张家固然是鄞州望族,张以年也颇有些才学。 但那又如何?此子有才无德,名声极坏。 府试之后张以年甚至发起地域群嘲,对定海县的士子展开攻讦,名声已经臭到家了。 而大宗师雷礼又是一个视德行重于才学的人。 就算雷大宗师给张家一个面子,放张以年院试中榜,他的名次也一定不会高。 而徐言有钱德洪、赵若海抬,名次怎么也不会差。 当然,张以年却是不知道这点,不然也不会跟徐言下这么狠的赌约。 这可是你自找的。 徐言暗暗道。 “好!” 张以年闻言大喜。 “诸位都可以做个见证。” 他环视一周,朗声道:“免得有人后悔抵赖。” 说罢他大笑一声,甩袖离开。 一众狐朋狗友追随而去。 张以年走后,陈茂礼皱眉道:“以时贤弟,和这种人置什么气?” 徐言摇了摇头:“若他只是挑衅我,我还真不一定和他一般见识。可他却是连整个定海县士子都带上了。我若不站出来,定海县的士子还不得戳断我的脊梁骨。” 陈茂礼心道也是这个道理。 “以时贤弟还是小心为妙。” “履卿兄放心,我输不了。” ... ... 宁波府学之中,浙江提学官雷礼面色凝重。 本次院试他十分看重,故而早早抵达府城开始闭关出题。 相较于县试、府试,院试是小三关的最后一关,选拔功能性自然更强。 通过院试的考生便能拿到秀才功名,正式在官学进学。 本着对朝廷负责的态度,雷礼决定拔高此次院试的难度,即只考四书、五经题。 相较于其余题目,四书题、五经题的难度显然更高,也更能体现考生的综合素质。 虽然如此一来,主考官的阅卷量会大增,不过雷礼觉得是值得的。 雷礼决定出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 翻开论语,雷礼正好看到为政篇。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看到这句话雷礼点了点头。 临时不惧,见义而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才是磊落君子所为。 反观朝堂之上,有无数面对大是大非宜面折廷争而不争,而与朋党合伙围攻犯颜直谏之人,乃真龌龊小人。 雷礼有感而发,遂写下了第一道题目--见义不为无勇也。 出了一道论语,自然不能再出论语了。 雷礼又翻开了孟子。 看到《梁惠王上》篇,雷礼静下心来。 自古圣人以区区百里之地尚可以王天下,是因为什么? 不就是施仁政得民心嘛。省刑罚、轻税敛而得人心。 思及此雷礼径直写下了第二道四书题题目--省刑罚薄。 之后他又根据五经本经连出五道题目,供考生选考。 一气呵成之下雷礼总算松了一口气。 ... ... ps:小三关最后一关,徐小郎君能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大家拭目以待哈,顺便求票~ 第八十九章 小三关之院试 因为种种原因推迟许久的院试终于来临,一众宁波府士子皆是摩拳擦掌,准备发挥出最好的状态。 徐言因为和张以年之间的赌约,自然更为重视。 本次院试他已经将准备工作做到了极致,相信凭借独特的文风一定能够获得雷大宗师的青睐。 晨光熹微之时徐言便早早起床梳洗。用过早饭之后便与陈茂礼结伴前往府学参考。 宁波府学距离泰来客栈很近,徐言很快便来到府学大门前。 从小书童手中接过考篮,徐言开始排队。 院试和府试的流程差不多,无外乎是主考官从知府变成了提学官。 至于考试题目,都是大同小异的。 能够通过府试的考生基本功都是不差的,看的便是临场发挥和应对。 由于考生众多,检查开始的时间有所提前,但细致程度并没有任何降低。 照例要检查考篮、周身甚至是发髻。 所有可能夹带的地方都会一一查到。 陆陆续续有考生通过检查进入府学。 当然也会间或有一两个夹带的考生被发现小抄,直接带走。 这种情况下一般视主考官的态度,轻则取消本次考试资格,重则永久取消赴试资格。 徐言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轮到徐言的时候照例也没有太多优待,一通例行检查后徐言才被放了进去。 和府试一样,本次院试也分为考棚区和明伦堂区。 上次府试名列前茅的考生可以在明伦堂考试,享受更好的环境。 徐言提着考篮在明伦堂中第一排坐下,发现邻桌就是张以年。 至于陈茂礼则在他的另一侧。 徐言无视张以年带着妒火的目光,从考篮中依次取出笔墨砚台。 很快,考生陆陆续续都来到堂中坐定,众人皆是等待雷大宗师的到来。 徐言索性闭上眼睛休息。 这是他考试前的一个习惯。 一来可以让心神宁静下来,二来可以想一想近来温习的重点。 过了片刻,雷礼在众人簇拥下来到明伦堂,于上首坐定。 堂内众人皆是屏息凝神等待大宗师宣布考试开始。 只是他们最先等来的却是雷大宗师宣布本次院试为糊名考试,考卷会有专人誊抄。 这很不寻常,通常来讲只有乡试以上的考试会糊名,小三关考试是不糊名的。 不过大宗师既然这么决定,也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地方。 对徐言来说,糊不糊名影响并不大。 毕竟这段时间钱老先生给他特训的便是文风,只要他能够写出雷礼满意的文章,就一定会通过院试且获得一个很不错的名次。 事实上,糊明在某种程度上是帮了徐言。毕竟徐言现在的字只能算是工整,并不能算是漂亮。 糊名誊抄之后,徐言字写的差的缺点便被规避了。 接下来便是公布考试题目了。 本次院试共有三道题目,分别为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 徐言依次将题目记录下来,从第一道题开始破题。 见义不为无勇也。 这题目出自论语,雷大宗师很厚道的没有出截搭题。 徐言虽然此前没有见过这个题目,但还是很好入手破题的。 他思忖了片刻,提笔写道。 圣人以取义望天下,而激其本明之心焉。 盖勇生于义,义正于为。第曰见之而已,吾何望哉? ...... 今天下事会多矣,名教亦凛矣。 使是非之所丰,必不与利害相反,则古今安得有忠良; 使好恶之所寄,必不与诽誉相违,则人心安得有廉耻。 一天几篇文章的大练习量终究是有效果的,加之钱老先生的指点,徐言的行文如今十分顺畅。 他越写越顺,只觉有如神助。 气盛故塞乎天地,行乎渊泉,而无不之也。 气纯故达乎百为,贯乎万事,而无不当也。 呜呼,是亦足矣。 写完最后几个字,徐言直感受到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与一个月之前相比,他现在行文最大的变化是更加关注文章内部结构的勾连关系,使全文具备了良好的整体性。 通篇读下来,会觉得十分顺畅。 加之他可以模仿钱老先生的文风,文章在雷礼看来绝对是上品。 许是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徐言休息了许久。 再度提笔徐言开始审第二道四书题。 题目是省刑罚薄。 这道题目比起前面一道就要刁钻的多了。 时文偏重于孝悌之言,所以读书人对这方面练习的很多。 而这次雷大宗师反其道而行之,出了一道治国理政的题目。 这道题目一般的读书人拿到会两眼一抹黑。 毕竟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满脑子除了圣人之言便是圣人之言,哪里懂得什么治国理政。 即便是硬着头皮写也多半是空洞无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可徐言不一样,他前世研究了那么久的嘉靖朝历史,对于嘉靖官场可谓有一个大而全的认识。 在这种情况下,他即便不拿出看家本事,只需要抖出一部分,就够碾压这些死读书的童生了。 稍加思忖,徐言提笔写道: 仁政必可以胜人,策国先重其本计也。 盖享薄省之休,而服耕耘之勤,夫如是入事出事,民可用矣。 提纲挈领,直抒胸臆,徐言这开篇可谓完美。 他稍顿了顿,继而写道:臣言仁政,请毕其说。其一在刑罚,其一在税敛,其一在耕耘,其一在教训... 徐言越写越酣畅,径直写了几百字。 到了收束的阶段他也不含糊,提笔写道: 夫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老弱无论,于是乎国多壮者矣。壮者不可使暇,暇日多则筋力柔缓,暮气可惧也... 兵法曰父子之兵,忠信之师,是役也,可使制廷以捷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写完这一篇,徐言觉得已经稳了。 他今天的状态很好,文风也拿捏的很到位,接下来只需要走流程把五经题作完便是。 他的本经是诗经,题目是羔裘豹祛。 原文是: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这题目意在讽刺那些抛弃故旧的人,徐言稍加思忖便找到了破题点。 ... ... 第九十章 暗动手脚 徐言对于院试的节奏把握的很好。 三篇文章写的长短适宜,几乎将时间用的干干净净。 这就避免了长时间等候考试结束的尴尬。 相较于半年前,徐言现在显然应对科举考试更为成熟。 院试结束后徐言便和一众考生离开府学。 由于本次院试只考一场,也就意味着考生只需要静静的等待结果即可。 陈茂礼显然考的不错,回到客栈以后主动找徐言下棋。 徐言呢也乐得奉陪,反正闲着也是无事正好消磨时间。 高强度的考试后还是应该放松放松的。 “以时贤弟,我听说今科状元李春芳写了一篇青词,深得圣天子青睐,已经把他调到西苑听堪了。贤弟就不练练?” 陈茂礼一边落子一边神秘兮兮的说道。 徐言直是感到哭笑不得。 刚刚认识陈茂礼的时候没感觉到他有八卦的属性啊。 “青词这种东西我可写不来。” 徐言摇了摇头。 其实并非徐言写不来,而是觉得没什么收益。 青词这东西也就嘉靖皇帝喜欢。 而如今已经是嘉靖二十六年。 即便徐言嘉靖二十九年中了进士,按照大明官场的规矩先得观政几个月,之后要么选为庶吉士,要么授官外放。 被选为庶吉士就不用说了,直接在翰林院实习三年。出来了之后还未必能够挪窝,说不定还得继续在翰林院磨砺个三年五载,美其名曰雕琢。 外放的话至少得有个七八年的经验吧? 这一来一去都嘉靖三十多年了。 而徐言清楚的知道嘉靖朝只有四十五年。 即便他嘉靖三十多年干到实权衙门,要想青云直上也不可能。 准确的说,徐言的仕途黄金期应该是隆万年间。 也就是说在嘉靖皇帝身上投资太过于浪费。 嘉靖朝只是他进入仕途的起点,真要想什么三十岁入阁拜相绝对是扯淡。 “以时贤弟实在太谦虚了。青词这东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陈茂礼咽了一口吐沫道:“愚兄最近也有所研究,发现了不少诀窍。” 徐言心道这陈茂礼倒真是善于钻营啊,不过现在刚刚是院试,这么急着练习写青词是不是太早了? 见徐言默然不语,陈茂礼也是不在意,自顾自的将心得体会说了一遍。 不得不说陈茂礼还是颇下了一番工夫的,至少比对了夏言、严嵩、李春芳几人的青词,总结出了他们的共同点。 “履卿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照理说这些青词虽非隐秘之物,但也不该是区区一童生能够探听的啊。 陈茂礼见状凑过身来神秘兮兮的说道:“以时贤弟有所不知,我上面有人。” 徐言作恍然大悟状。 慈溪县果然是文教大县,实在是卧虎藏龙,随便一个童生朝中都有背景。 想想也是,陈茂礼好歹出自书香门第,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当今圣上酷爱青词,要想仕途顺畅自然要练习,愚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句话徐言还是认同的。 青词这玩意就是接近嘉靖皇帝的一个手段。 遍观嘉靖朝有哪个权臣不写青词的? 只要写了青词还肯做实事就是好的,就怕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窃据高位。 徐言可不是腐儒,没有那么多的道德洁癖,有能力能做事才是他认为最重要的。 ... ... 张府。 张以年十分惬意的倚躺在床上,听着管事张憨禀报。 “少爷,按照您的吩咐,那誊抄卷子的书吏已经做了手脚,确保徐言不会中式。” 张以年十分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道:“你做的不错,事成之后多赏那书吏些银子。至于你嘛,本少爷不会亏待的。”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张憨叩头如捣蒜道。 张以年冷哼一声道:“徐言,你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我要让你加倍奉还!” ... ... 宁波府学。 公房之中十几名书吏正在毫不停歇的誊抄着试卷。 因为大宗师的一个决定,他们就平白多出这许多工作,真是气煞人也。 而且他们中的不少人基本都是府衙的书办,属于被强行借调过来的。 除了一点微薄的补贴,基本没有油水可捞。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做? 但抱怨归抱怨,活儿还是得干的。 别管是知府大人还是学政大人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最多在背后抱怨几句。 在这些书吏之中有一名书吏的举止却是有些古怪。 他并没有急着誊抄试卷,而是在一堆试卷中翻找着什么。 这一摞试卷都是明伦堂区考生的,还没来得及糊名。 试卷只有几十份,翻找起来并不麻烦。 很快他就翻出了想要找的卷子。 这份卷子便是府试案首徐言所作,书吏得手后并没有表露出欣喜神色,而是将卷子取走坐到位子上,蘸了浆糊将名字先糊上。 他的名字叫吴丰,是一名礼房书吏。 虽然也算是端着铁饭碗吃着皇粮,但吴丰的日子却是过得很拮据。 家有老母要奉养,妻子早亡还有一双儿女拉扯。 日子过的清苦不已。 吴丰为了生计一人做两份工。 除了替衙门做事外,他还替书坊抄书。 虽然如今活字印刷已经很普及,但就是有主顾偏好手抄本。 口味这种东西着实玄乎的很。 日子过得艰难,更让吴丰痛苦的是看不到希望。 直到有一天,张家管事找到他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在院试试卷上做些手脚,事成之后再付他五十两。 吴丰的本能是拒绝的,可一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 有了这笔钱他的老娘、儿女便能过上好日子,便不用再忍饥挨饿。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吴丰最终答应了。 只要他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只是可惜了这个叫徐言的定海县学子,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但那毕竟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吴丰的愧疚感很快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的眼中只有事成之后那额外的五十两银子。 ... ... 第九十一章 惜才之心 糊卷誊抄是一件极为繁杂的工作,也甚是耗时。 书吏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把全部试卷誊录完毕。 之后这些卷子被送到府学诸训导学官手中进行初筛。 质量一般的文章会被直接刷掉,根本入不得大宗师的眼。 只有质量上乘的文章才会被集中送到雷大宗师面前由他老人家亲自核定名次。 毕竟这么多的试卷若是让大宗师都看一遍,他老人家还不得累死。 做下属的理当替上峰分忧。 由于试卷都被誊抄了一遍,故而不会存在字迹看不清的情况。 影响评判的唯一标准便是文章质量。 不过也有例外,罗训导便发现了一篇誊抄的支离破碎的卷子。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书吏也太不认真了吧!真是岂有此理! 难道他不知道院试对于考生多么重要吗? 本着对参试童生认真负责的态度,罗训导找来了这份卷子的誊录人--吴丰。 一番询问下罗训导才得知此事乃是事出有因。 吴丰取来原卷展示道“大人请看,这卷子被墨迹污损的厉害,小人已经竭尽全力把能看清的部分全部誊抄了。至于空缺的部分,实在是无能为力。” 罗训导蹙眉凝思。 这篇文章虽然污损严重,但从残缺部分也可看出写文章的人很有思想,逻辑清晰。 这样的好文章若是因为被污损而埋没也实在太可惜了。 罗训导起了怜惜之意,便将卷子提走道“这份卷子我要拿走给大宗师看看。” 吴丰虽然有些许疑惑,却是并不太担心。 毕竟试卷都已经污损成这个样子了,还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府学惠心堂中,大宗师雷礼正在小憩。 听到有人敲门遂睁开眼睛朗声道“进来吧。” 罗训导轻轻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的走到雷礼面前长揖礼道“参见雷大人。” 见罗训导手中攥着什么,雷礼便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罗训导连忙将试卷送到雷礼面前。 “不是说等所有卷子都筛过之后再一起送来吗?这是什么意思?” 雷礼有些不悦道。 一份一份送来,是想把人烦死吗? “启禀雷大人,这一份是原卷。因为受到污损,故而誊抄时遇到了些麻烦。不过下官草草扫了一遍,觉得这文章写的颇为不凡。便取来请大宗师过目。” 罗训导的意思很明确,这试卷现在虽然有瑕疵,但文章是很好的。筛选过程中本可以直接筛掉,但他怕担责任便把卷子直接丢给雷礼,由雷礼来决断。 是取用还是刷掉,全看你雷大宗师的意思。 到时你也别把锅甩给我,我不背。 雷礼一点就明,他知道罗训导是不想担责任,便点了点头道“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 “下官告退。” 罗训导又施一礼,躬身退下。 罗训导出去后雷礼便捧起那试卷来看。 只见这卷子上有多处污损,不仅影响美观,连许多文字也看不清了。 雷礼不由得皱眉。 这考生也太不小心了吧?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虽然断断续续的,但从只言片语中也可看出这文章的水平。 把一些片段拼凑起来,他将文章表达的立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最让他惊讶的是,这篇文章的风格十分像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钱绪山。 雷礼对阳明心学十分推崇,对钱德洪也十分欣赏。 二人本就是同年,雷礼一有机会便会向钱德洪讨教心学,可谓受益良多。 钱德洪的文章他也看过许多,个人风格十分明显。 这篇文章所散发出的风格不说与钱德洪一模一样,至少也是有七八分相似了。 对此雷礼十分确定。 内容或许可以被遮蔽,但风格绝不会! 雷礼只觉得激动不已! 凡此种种激起了雷礼的好奇心,他将糊好的纸条撕下,只见卷子上赫然写着徐言的名字。 果然是他! 雷礼摇了摇头。 他早该想到的。 徐言是钱德洪的爱徒,写的文章自然像钱德洪了。 只是他不明白徐言看起来这么稳妥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试卷弄的如此多污损。 这和他对徐言的印象很不相符啊。 如此有才华的后进之辈若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刷掉实在太可惜了。 思忖良久,雷礼决定先把这份卷子归入初筛通过之列。 不过他要再临时加试一场,所有通过初筛的考生皆需要参加。 很快府学便把雷大宗师的决定公之于众。并把通过初筛的人员姓名贴在了后面。 徐言、陈茂礼前去看榜,确认自己的名字便在其中。 “以时贤弟,雷大宗师不是说院试只考一场的吗?这怎么又要加试?” 陈茂礼虽然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试毕竟会增加不确定性。 “履卿兄问我,我又该问谁?” 徐言摇了摇头“既然大宗师要加试,自然有他老人家的理由。我们只需要遵照执行便是。” 陈茂礼点了点头,叹声道“也只有这样了。” 张府。 张以年听到院试要加试的消息后震惊不已。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徐言竟然也在加试名单之中。 这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解释!” 张以年指着跪在地上的管事张憨,厉声呵斥道。 面对自家少爷如疾风骤雨般的责骂,张憨将头埋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哑巴了?” 张以年近乎癫狂“你说那书吏办事得力,这就是他办的好事!” 盛怒之下张以年随手将一只茶杯掷向张憨。 张憨躲避不及,右额直接被砸破,血流不止。 “没用的东西,坏了本公子的好事!” 张以年咆哮道“滚,给本公子滚。” 张憨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了出去。 “徐言,为什么总是你!难道你生来克我?” 张以年面目狰狞的将近前文集撕的粉碎,狂笑道“我不信,我不信。便是加试又如何?我要当面击败你!” 第九十二章 大宗师面试 作为提学官,雷礼的话在浙江读书人心目中便是金科玉律。 更不用说这些还没有获得功名的童生了。 雷大宗师一句话就能定他们的前程,他们自然对雷礼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什么?加试? 那就加呗,反正也就是多考一场。 这么多年大考小考的,他们还怕考试不成? 由于不知道加试的内容,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无非是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迎接大宗师的考校。 徐言自然很轻松,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考校都是不足为虑的。 如果把科举考试比作大赛的话,会试是正赛,乡试是预选,院试则是海选。 他还能连海选都游不出去? 当然他有些好奇雷礼会以什么形式进行加试。 加试的人数并不多,雷大宗师定在一百人。 这其实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大明府学按照规定可有生员四十人,县学减半为二十人。 当然这个是明初时的规定,那时候还没有附学生员的说法,现在即便有所增加,宁波府、县生员加在一起也就是二百人左右。 这些生员中有乡试中举的,有去国子监做监生的,这些人加在一起便是官学学生的缺口,要用新生来填。 所以一年全府最多选拔五十人左右的生员,再多就承载不了了。 其中府学大概新增十五人,其他县学加在一起增加三十五人左右。 也就是说雷大宗师选出的这一百人还得淘汰大概一半人。 啧啧,还真是有些刺激。 却说到了加试之日,徐言和陈茂礼结伴前往府学。 由于不知道考试形式,他们是按照正式考试准备的。 考篮里笔墨砚台一应俱全。 可到了府学他们却是都傻了眼,原来大宗师是打算面试。 面试当然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但拿都拿来了总不能再送回去。 徐言和陈茂礼便把考篮交给了公差。 按照雷大宗师的吩咐,参加加试的考生五人一组进行面试。如此一来一共有二十组。 便是一组按照半个时辰的时间来算,全部面试下来也要五个时辰了。 雷大宗师是真的不嫌累啊。 徐言被分到了第三组,同组之中并没有陈茂礼,却是有张以年。 却说小张公子看到徐言后眼睛都能冒出火来,把徐言看的一愣。 不就是打了个赌吗,至于这么大火气吗?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能够在这次院试加试中将张以年彻底比下去,这厮应该就没有脸面继续贴过来恶心人了吧? 等待的工夫徐言不屑和张以年再起冲突,索性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张以年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也不好发作。 好在等候的时间比徐言预计的要短,一共过了半个时辰,前面两组的童生便都面试完了。 从他们出来时面上的表情来看,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人志得意满,有的人则是垂头丧气。 终于轮到徐言了。 他扫了一眼张以年,见张以年也在朝他看,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你不是不服吗,那便再比一次,比到你服为止。 一组五人相继走入堂内,见雷大宗师坐在上首,纷纷长揖行礼“学生拜见大宗师。” 雷礼捋了捋胡须,淡淡道“今日加试的是策论。题目是何以安河套。”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他们以为会考四书,会考五经。 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考策论。 这玩意不一般都是殿试的时候考的吗? 而且这题目也有些刁钻啊。 徐言自然也是感到惊讶的。 河套地区可以算是大明永远的痛。缺乏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力直接导致有明一代极度缺乏战马。 虽然朱皇帝命官员在陕西行马政之策,但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优质的马匹是需要散养的而不是圈养,在马厩中养马能够养出什么所以然来? 可以说这是自欺欺人罢了。 徐言也曾经研究过河套问题,清楚的知道症结所在。 问题是能不能说,能说到什么程度? 如果徐言没有记错的话曾铣没过多久就会被嘉靖帝下狱。 内阁首辅夏言明年也会因为支持收复河套而被严嵩抓住机会构陷,安了一个内臣勾结外将的罪名,从而下狱论死。 河套问题甚至比海禁还要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落得个前途尽毁甚至下狱身死的下场。 雷大宗师出什么题不好偏偏出个这样激进的题目,看来也是个暴脾气啊。 徐言思忖了片刻,觉得这件事不能表现的太过激,不然容易被人拿住把柄。 他决定先听听看其他人怎么说。 大宗师面前,自然有人想要抢占第一印象。 一个韩姓考生当即慷慨激昂的陈说了起来。 乍一听来他说的确实很激奋人心,很能调动情绪。 但细细一品就发现他说的都是虚头巴脑的片汤话。 这种话徐言要是想说可以直接说一筐。 雷礼似乎也不是很满意。 他为国选才选的可不是满嘴豪言却不脚踏实地的样子货,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下一个人来。 那韩姓考生正自说的兴起,却被雷大宗师无情的打断,心中郁闷不已,脑袋霎时耷拉下来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接下来的一位显然吸取了韩姓考生的教训,说的务实了许多。 但他显然平日里不怎么关注河套局势,提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地方,根本抓不住重点。 雷礼这次倒是听完了,不过面色仍然冷峻。 第三位考生肚子里有些货,一开口便让人眼前一亮。 看的出来他对于河套的局势是做过思考的。 不过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牵扯到了当今天子,甚至和国策联系到了一起。 雷礼一开始还听得有滋有味,听到这里连忙一阵咳嗽打断他道“好了,就到这里吧。下一个。” 如今就剩下徐言和张以年二人了。 徐言和他对视一番,十分自信的迈出一步,冲雷礼拱手礼道。 “定海县徐言请作策论。” 雷礼终于等到了徐言,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徐言开始。 第九十三章 何以安河套 徐言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陕西据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陕西之在天下也,犹人之者头项然,患在头项其势,必至于死。河套南望关中,控天下之头项,得河套者行天下,失河套者失天下,河套安,天下安,河套乱,天下乱。” 这算是开篇引子,相当于八股文破题。 徐言基本上是把河套的重要性陈说了一遍。 雷礼微微颔首,示意徐言继续说下去。 徐言得到雷大宗师的鼓励,遂继续道:“安定河套非一日之功。当屯田以守要害,用心经营,循序渐进。” “其一,国家肇造区宇,西北余孽未平,关辅、平凉、北平、辽右与夷虏相接,一有警急,调兵转粟,事难卒办。请议电田积粟,以示久长之规。” “其二,宜选股胧重臣,才兼文武,练达边事,分镇要害,以统制诸番。若其来归也,待之以诚,怀之以德;其叛也,喻之以义,示之以威,专明恩信,远示绥怀,勿启边衅,以疑远人;勿连兵祸,以劳中国。其沙漠非要害之处,当毁其城郭,徙其人户于内地……” 其实嘉靖二十五年时,曾铣就提出“收复河套”。嘉靖皇帝当时对此大力支持。然而,短短两年之后,嘉靖二十七年正月道君皇帝便突然改变态度,对曾铣大加批判。这固然有严嵩与夏言政治斗争的因素,毕竟夏言和曾铣的私交甚好。打击曾铣就是打击夏言。 但更深层次因素是大明九边军费告急,要想靠远征打仗彻底收复河套成本太高。若是成功还好,若是失败大明将陷入万劫不复境地。 嘉靖皇帝不想赌,但自己又曾经支持过收复河套,面子上磨不过去,故而甩锅给曾、夏二人。 至此无人敢议论收复河套之事。 现在虽然不是嘉靖二十七年,嘉靖皇帝对于收复河套还是支持态度。 但徐言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不留把柄。 所以他提出的策略较为保守,基本就是有明一代依靠长城屯田的求稳做法,归根溯源便是明太祖朱元璋首创的屯田军户制。这种情况下即便将来嘉靖帝翻脸,也不可能打自己祖宗的脸。 徐言自然便是安全的。 徐言这么小心翼翼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嘉靖帝在明朝诸帝之中最是刻薄寡恩。动不动就廷杖大臣,斩首文武官员。 在嘉靖朝混最重要的便是注意人身安全,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徐言还是得给自己留好后路。 该激进时激进,该保守就得保守。 徐言一篇“策论”作的条理清晰思路明确,雷礼听了自然是赞赏不已。 他心道不愧是钱绪山的学生,果然有乃师之风。 至此,五人之中就只剩下张以年还没有作策论了。 见徐言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张以年只觉受到了侮辱,冲雷礼行礼之后便慷慨激昂的陈说了起来。 老实讲他作的策论不错,但好的东西就怕比较。和徐言一比,他作的便显得逊色一些了。 雷大宗师直接点选了徐言、张以年通过。至于第三人倒也不是全无机会,而是需要和其他未直接通过的考生一起比对再做决断。 不过在气势上徐言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张以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制,看向徐言的目光更加怨毒了。 从府学一出来徐言便直接返回泰来客栈。他虽然已经通过面试但是最终的名次还没有公布。 他寻思着一时半会也不会公布榜单,在这等着也没有意义。 徐言返回客栈没多久,陈茂礼便回来了。 他一见到徐言便激动不已。 “以时贤弟,大宗师这道题目出的好啊!” 陈茂礼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一个何以安河套,这可是如今朝堂热议的话题。大小九卿,内阁阁臣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想不到你我都有机会评论一二。” 徐言虽然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不过思忖了片刻还是说道:“履卿兄,这个话题大宗师面前作作策论也就罢了。在外面切不可多言,言多必失。” 陈茂礼好奇道:“这话题有什么不能说的?朝臣们可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徐言心道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跟你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朝臣因为妄自议论收复河套被嘉靖皇帝下狱论死? “总之履卿兄还是小心为妙,免得授人以柄。” 以陈茂礼这个八卦属性加上大嘴巴徐言真担心他闹出什么事来。 “以时贤弟,大宗师如此喜爱策论,看来我们要多加练习了。” 儒家经艺显然是重中之重,策论一般只是附题。 但既然雷礼偏爱策论,他们在这一方面多下点工夫也没毛病。 毕竟虽然他们已经通过了院试拿到了秀才功名,却不一定能够稳稳参加院试。 因为在院试之前还有一项选拔考试名为科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参加乡试。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院试前三名。 前三名相当于大宗师钦点的得意门生,等于是保送,自然不用再参加科试了。 徐言点了点头道:“履卿兄说的不错,策论培养的是眼界,大宗师是希望我们开眼看天下啊。” “开眼看天下...” 陈茂礼口中默默念着,一时痴了。 “好一句开眼看天下,以时贤弟真是好见识。” 陈茂礼激动道:“都说书生无用,那是因为他们故步自封,死读书读死书,满脑子只有儒家经典。可若是想要入朝为官,死读书自然是不行的。要想着经世致用,要想着安邦定国。” 稍顿了顿,他继而接道:“只有张开眼睛看天下,才能明白问题症结所在,虽然未必能够解决,但总归是有思考。为政者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徐言点头称赞道:“履卿兄能够想明白这点实在难得。大宗师是希望我们成为治国之才,而非腐儒啊。” 不得不说雷礼的站位足够高,这一点徐言确实佩服。 ... ... 第九十四章 院试案首 宁波院试的名次无疑牵动着无数考生的心。 且不去论前三名带来的保送乡试资格。便是其他名次也是在许多方面起决定性的。 首先院试的名次直接决定了秀才功名的成色。 到了嘉靖朝生员一共分为三种,即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 廪膳生员最为特殊,是享受朝廷廪米供给的,简而言之等于吃上了“皇粮”。廪膳生员的数量极少,只有院试排名前列的考生才能够拿到这个名额。 稍微次一些的是增广生员。 虽然不享有廪米,但也是朝廷官学承认的秀才郎。 再次一些的便是附学生员了。 附生在明初的时候是没有的,中明以后才因为强烈的需求而出现,可以说是时代发展的产物。 和前两类生员相比,附学生员的地位就要低不少了。 这一点有点类似于三甲同进士。你越是强调和进士相同便越是不同。 别人看待你的眼光也会有些异样。 而且一般情况下同进士出身的官员很难入阁,当然也有例外,沈一贯便是例子。 不过能拿到秀才功名总归是好事。附学生员也是生员,也是被朝廷官学所承认的。 除了影响生员的“成色”,院试名次还影响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学校的选择。 除了南北国子监这等最高学府,大明的官学便是府、州、县学了。 从规模便可以看出,府学是大于州学大于县学的。 宁波府没有州学,那么便只剩下府学,县学了。 现在的规矩是名次靠前的新晋秀才可以先挑。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挑府学。 毕竟府学不仅规模大,师资力量也好啊。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县学学官一般最多是举人。而府学学官是可能有进士的,虽然是排名靠后的同进士。 明代的读书人还是比较唯成绩论的。 有好的选择一般不会选择县学。 当然现在官学式微,生员们基本也就是在官学中挂个名。 他们基本都会在私学书院中进学,借助名师之力冲击乡试。 毕竟秀才只是科举体系的最底层,要想获得诸多特权至少要考中举人。 而要真的改变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进士登科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他们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自然希望这一步迈的扎实一些。 徐言和陈茂礼则相对比较轻松。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名次,但廪膳生员和府学这两项应该是稳了。 其余有用的也就是院试前三,这东西有一定运气成分,便先不去想了。 却说到了放榜之日,徐言和陈茂礼用过早饭施施然从泰来客栈出来看榜。 因为之前面试已经确定了中式人员名单,故而来看榜的人少了许多。 徐言不由得感慨这才是正确是看榜方式啊。 雷礼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自然容不得任何形式的拖拉。 榜单公布的也很直接,没有那么多花架子。 所有生员的名字都写在一张红榜上。 徐言与陈茂礼走近去看,只见前三名之中便有二人的名字。 徐言第一,陈茂礼第二。第三是慈溪方文业。 前三之中并没有张以年。 徐言倒是没有过于激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 只是他有些奇怪,似乎没有看到张以年啊? “履卿兄,似乎没有看到张公子啊。” 见徐言一副调笑的语气,陈茂礼也十分配合的接道:“大概张公子觉得打的赌必输无疑,没脸见人了吧?” “若是这么看倒是有些道理。” 徐言笑道:“看来张公子是要缺席拜师礼了。” 他所说的拜师礼其实就是新中榜的秀才拜见提学官,表达谢意的一个流程。 从严格意义来讲,这些秀才确实可以认提学官为老师。 上一次府试结束后张以年便赌气没有去见马知府谢恩,马知府顾及张家势力没有对张以年做过多责怪。 这次张以年又要再来一次吗? 有些人啊总是选择性的失明,总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是受委屈的一方。 实际上他却是处处不如人,这种情况下凭什么要压人一头? 张以年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平日里娇纵惯了,别人都让着他,他就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 别人不争,要么是不敢要么是不屑。 张以年的运气实在是不好,碰上了徐言。 而徐言是最见不得这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人。 张以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徐言只不过是在旁边推了他一把罢了。 很快便有衙门公人组织中榜秀才进入府学拜见雷大宗师。 徐言和陈茂礼欣然前往。 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那些排名较为靠后的秀才也都调整了心情,给大宗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毕竟将来能否参加乡试还得看大宗师的意思。 他们相继进入明伦堂中,在院试案首徐言的带领下冲雷礼行礼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雷礼此刻端坐在正座之上,见新秀才们陆陆续续来了,捋须笑道:“尔等今朝中式,当戒骄戒躁用心修学,争取早日报效朝廷。” “谨遵大宗师教诲。” 众人齐齐礼道。 之后雷礼又说了一些劝学的话,正欲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一名书吏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雷礼听罢不由得色变。 他蹙眉道:“这张以年如此不尊礼数,如此无德之人怎配做秀才。本官便革了他的功名。” 众人闻言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以年才刚刚拿到秀才功名就被革了,也太惨了。 不过也确实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大宗师当然有这个权力,在他任期内,浙江全部学子都得尊奉这位学官的命令。 雷礼这么做固然有惩戒张以年目空一切的原因,但更是为了杀鸡儆猴。 他就是要告诉宁波学子,他治学从严,一定不要做不符合生员身份出格的事。 否则即便国法不予制裁,他雷礼也会收拾那些斯文败类。 ... ... 第九十五章 宴酣行乐 科举文化源远流长,在中式之后考生们通常会举行酒宴进行庆贺。 比较有名的是乡试之后的鹿鸣宴,殿试之后的恩荣宴。当然恩荣宴是明代礼部官方的说法,民间还是更习惯称其为琼林宴。 院试之后当然也可以有宴会,只是不是官办,不似那两者规模那么大。 一共四十九名新晋秀才郎齐聚海平楼进行庆贺。 其中唯独缺了刚刚被革除秀才功名的张以年。 海平楼是宁波府有名的酒楼,名字取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名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江花月夜是徐言十分喜欢的一首诗,该诗意境、气势皆是巅峰,是难得的佳作,故而才有孤篇压全唐的说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小三元比大三元容易的多,但好歹也是一个成就。 这其中固然有徐言努力的成分在,更重要的是钱德洪。 若没有钱老先生,徐言的科举之路绝对不会那么顺畅。 说到底,哪里都是一个关系社会。 你光有才华却没有关系是注定走不远的。 按下这些且不提,却说一众秀才郎将海平楼包了下来,依次入席后照例应该由院试案首讲话。 徐言知道这是避不过去的,便清了清嗓子道:“我等皆是宁波府人,在外府人看来便是同乡。日后参加乡试时旁人只会说宁波府士子考的如何,而不会说慈溪县、定海县考的如何。还希望诸位能够团结一心,为宁波府文教争光添彩。” 徐言这番话着实没毛病。 府试之时各县士子或许还会攀比,但院试结束他们既是同学也是同乡了。 乡试之时他们是最紧密的战友,利益自然是一致的。 再往大了说,其实浙江学子都是同乡。 只不过这得等到乡试结束之后,各地士子赶赴京师大比的时候才会很好的体现出来。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看法,处在异乡时能够听到乡音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一众士子纷纷感动不已。 看看人家徐案首,再看看那个张以年,真是高下立判啊。 还记得府试结束的时候张以年以徐言是定海县人进行攻击,引得无数定海县士子抗议。 至此之后张以年的名声便臭了。 而徐案首非但将宁波府士子看作同乡,还鼓励大家报团取暖,共同努力 这站位和姿态不知比张以年高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众人对徐言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样德才兼备的人若是不做案首,谁来做? 陈茂礼兴致大起,随口吟道: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诗固然好,但毕竟是别人的。 陈茂礼吟罢便看向徐言。 “徐案首来一首!” 不知谁先喊了一句,接着全部士子便都起哄起来。 徐言素有诗名,自孤山诗会后更是成了江南有名的小诗仙。 在宴会这种场合下作诗是免不了的。 徐言已经被架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不好拒绝,便清了清嗓子吟道: 吾闻嵇阮俦,颓然嗜米汁。 呼酒如救焚,五斗未曾湿。 清言多妙理,往往酣中得。 不知三闾公,沉湘有底急。 有如云间鹄,而视池中鸭。 覆载岂不宏,愁人眼空幂。 园芳延令节,安石榴花赤。 秫米煮菰青,菖蒲兼酒白。 酒为濡吾唇,花以华我帻。 行从渔父歌,一吊孤累泣。 醒魂老更苦,浇酒箴其缺。 今日良宴会,坐有千里客。 愿客醉勿醒,醒后忧来集。 一首长诗吟罢,引来满堂喝彩。 “徐案首果然不凡,此等诗才便是放到唐朝去,那也是一等一的。” “谁说不是呢,我宁波府出了这等小诗仙真是一大幸事啊!” “何止是宁波府的幸事,简直就是大明朝的幸事!” “再来一首,徐案首再来一首!” “对,今夜不醉不归!” “徐案首是宁波才子的骄傲!” 徐言直是无语。 这简直是不给活路啊。 但看这架势,他若是不答应作诗便太扫兴了。 最后一首,不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首了! 徐言饮下一杯黄酒,随即吟道: 月转周庐映宿光,烟飘汉署引仙郎。 初披御府黄门被,已接天衣侍女香。 窗前钟报知长乐,户外铃悬是建章。 银浦初飞披南馆,羽林宿卫周庐满。 司隶陈兵入禁齐,相君留对归家晚。 珠箔高褰动阁铃,金钥乍悬传漏板。 虎观氤氲云半遮,龙池呜咽水全斜。 澹澹碧天遥度雁,盈盈宫树暗藏鸦。 露滴天街应軃柳,风回上苑想飞花。 丞郎清切连华屋,夜深尚剪芸窗烛。 起草谁为谏猎章,抽毫并和阳春曲。 天长地久颂尧年,万国欢腾侍御筵。 共道韶音博士奏,还闻珍膳大官传。 惭愧小臣空食禄,明朝宴会赐金钱。 一诗吟罢,徐言又是酌了一口。 “徐案首这是描绘御宴情景啊。” “不凡,徐案首的志向果然不凡。”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等还沉浸在院试中榜的喜悦中,徐案首已经在想殿试后御宴的情景了。” “徐案首这是勉励我们,我们也不能甘于人后啊。” 其实徐言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觉得顺口便吟了出来。 陈茂礼在一旁助兴唱了起来,曲子是雨霖铃,用的却是昆山腔。 此时的昆曲发展尚处在早期,许多东西都没有定下来。 比如著名的水磨腔。 不过陈茂礼唱的确实很不错,声音十分动人。 徐言不曾想他还有这项技能,却是愣了一愣。 “以时贤弟,愚兄唱的如何。” 唱罢一曲,陈茂礼十分得意的说道。 徐言笑着打趣:“履卿兄都可以去梨园了。” “呜,那还是算了吧。” 陈茂礼悻悻然道:“要是让大宗师看到还不得打死我。” “这唱曲也是雅事。” 徐言笑道:“关键得合大宗师的心意。履卿兄这嗓子怕不是雷大宗师喜欢的。” 明代无人不喜昆曲,但现在的腔调还是有些硬,有不少改进空间。 ... ... 第九十六章 订婚洪氏 却说徐言宴会之后风光返乡。 老爹徐怀远给儿子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定海县的男女老少也都涌上街头,准备一睹文曲星的风采。毕竟自打定海设县以来,还从没有出过连中小三元这样的奇事。 徐言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有功名读书人的荣耀,感慨大明果然是读书人的大明。 徐怀远的病已经彻底好了,身子将养的很不错。 看到儿子连中县、府、院三试案首,徐怀远激动的老泪纵横,连呼祖宗保佑,老徐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徐言心道这也太夸张了吧。这才是中了个秀才,要是中了举人,老爹还不得乐疯掉? 不过看到老爹这么高兴的样子,徐言也不好说什么。 孝顺孝顺,自然要顺着老爹来。 徐言配合着老爹在街坊邻里面前动情言说了一番连中三元的心得体会,端是给老爹赚足了面子。 回到自家之中徐言总算松了一口气。 “爹,咱以后能不能低调点?” 谁料徐怀远连连摇头:“我徐家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怎能低调?” “......” “对了,我儿既然已经考得生员,也算是立业了。” 徐怀远话锋陡然一转道:“立业之后便要成家。为父想清楚了,那洪家千金十分合适,便替你定下了婚事。” 徐言惊讶不已。 “爹已经订婚了?” “为父知道我儿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那么为父替你来!” 徐言彻底无语了。 不过老爹既然已经定下婚事,徐言也不好反驳。 毕竟这个时代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拒父命是大逆不道的做法。 好在他和洪妙云之前见过,对[]这姑娘的印象还不错。 从姿色上来说,徐言似乎还赚到了... “父亲为何会如此之急?” “当然是因为前不久洪大人从翰林院调任中书舍人。” 徐怀远十分欣喜的说道:“翰林院虽然清静,但毕竟都是词臣闲职。而中书舍人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天子近臣啊!” 徐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洪大人就是洪澄。 洪澄乃是前刑部尚书洪钟之子,正德五年才十六岁就中了举人,可谓是少年成名。 据明史的记载这位大佬官至中书舍人。 虽然中书舍人只是七品官,但权力极大。这一点和巡按御史十分像。 因为他们手中权力太大了,朝廷只能压低他们的品阶来形成制衡。 中书舍人掌缮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 另外,文华殿、武英殿当直及属内阁诰敕房、制敕房亦有中书舍人,员额不定。文华殿舍人,掌奉旨缮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记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等文书,各王府敕符底簿。 简而言之,中书舍人最大的工作便是替皇帝起草敕诏,基本和秘书职责相当。这是真真切切的天子近臣啊! 天子有什么重大决定,中书舍人都是第一个得知的。 基本上中书舍人都是皇帝绝对的心腹。 可以说除了下面没挨那一刀外,中书舍人与太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伺候皇帝的。 老爹果然眼光独到,给他找了这么一位老泰山。 不过徐言总觉得哪里不对。 洪澄正德五年中举时是十六岁,现在应该已经五十三岁了,可洪妙云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按照明代人早婚早育的情况来看,这个年龄不太能够对得上啊。 她真的是洪大人的千金?确定不是隔壁老王的? “爹,这洪家千金不是洪大人的老来女吧?” 徐怀远咦了一声:“我儿怎么知道,洪大人快四十岁才生下妙云小姐,对其疼爱不已,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洪大人一概满足。她的一众哥哥都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徐言心道这就对的上了。 洪家是真真切切官宦世家,从宋到明出了无数官员。 便说大明就出了好几位尚书。 老爹的眼光着实不错。 要在大明官场混,一定要有靠山。 师长固然重要,最靠谱的还是老泰山。 都说老泰山打着灯笼挑女婿,殊不知女婿也在挑老泰山。 如果徐言没记错的话,洪澄有一个儿子名为洪楩,也就是洪妙云的哥哥。 这位洪楩在历史上可是颇有名气,曾经在裕王府中做事。 说来嘉靖皇帝子嗣不旺,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早夭。还剩下了三个。 嘉靖十八年天子册立次子朱载壡为太子,三子朱载坖为裕王、四子朱载圳为景王。可是这位皇太子实在是短命,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就薨了,嘉靖帝十分悲痛,为此罢朝三日。 至此,嘉靖帝就剩下两个儿子。裕王朱载坖年长当为太子。但嘉靖皇帝因为朱载壡被立为太子后早逝,认为是被克的缘故,所以迟迟未予册立太子。当时又有道士对嘉靖皇帝进谗言,提出“二龙不相见”之说,致使嘉靖皇帝对朱载坖十分冷漠。 如果徐言没记错的话,嘉靖三十二年二月,裕、景二王就会出宫,并在京开藩建府。 朝堂之上也会出现以严嵩为首的拥景派和以徐阶为首的拥裕派。 作为穿越者徐言当然知道最终继位的是裕王朱载坖,也就是后来的隆庆皇帝。 用不了多久洪楩就会出山,到朱载坖身边陪小王爷读书。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太子班底吗? 虽然洪楩最终没有达到高拱高新郑这样的成就,但在隆庆心中肯定是有位置的。 啧啧,老泰山是天子近臣。 大舅哥是未来的储君近臣。 真香啊! 事实上洪楩不仅做官有一手,还是文学家,藏书家,雕刻家。其十分喜欢收藏话本、小说、戏剧,晚年在杭州城南仁孝坊建立了清平山堂,是嘉靖年间杭州最出名的书坊之一。 这么看来大舅哥和他还是同行呢。 有机会倒是可以强强联合一番,甚至可以一起讨论讨论戏剧小说。 ... ... 第九十七章 执笔牡丹亭 院试考完徐言一下就陷入到无尽的空虚之中。 乡试要在两年后才考,这期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考试。 虽然每天他仍然得坚持练习文章保持手感,但强度却是降低了不少。 得了空闲,徐言自然得找些事做。 鉴于西游释厄传的大获成功,徐言决定再出一本火书。 这一次他将“魔爪”伸向了《牡丹亭》。 没错就是那个四大名剧之一的《牡丹亭》。 至于汤显祖汤老哥便对不起了,谁叫您老三年后才出生呢。 之所以想写《牡丹亭》,是因为徐言想要对明代戏曲做一些推动。 中明以后,南曲盛行四大声腔。 分为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昆山腔。 其中又以昆山腔最受欢迎。 不过一开始昆山腔并没有像后世那么婉转动人。直到魏良辅对其进行改进,在宫调、伴奏、气韵和平仄的使用方面,将昆山腔进行重新的规划整理,创立了一种清新典雅的声腔风格,时称“水磨调”,也就是新昆山腔。 水磨腔的出现标志着昆曲走向繁盛。 其实《牡丹亭》里面就有不少海盐腔的影子,但各部融合之后更适合称呼其为水磨腔,或者新昆山腔。 若是按照历史发展水磨腔完全成熟还得至少几十年。徐言提前写出《牡丹亭》便是要推动这一进程。 这样看来牡丹亭写好后倒是可以和徐渭聊聊。毕竟徐文长也是戏曲集大成者啊。 至于他未来的大舅哥洪楩,也是个中好手。 徐言觉得他的“战友”瞬间多了不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徐言情不自禁的哼了一嗓子,只觉得十分惬意。 说干便干! 徐言坐在书案前铺纸研磨,酝酿了一番情绪。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得不说汤显祖确实很有才,里面不少的词便是放到宋代也是佳作。 徐言在思考就这么用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不过在经过一番综合考虑后徐言还是决定保证《牡丹亭》的完整性。 若是少了这些佳作,那《牡丹亭》还是《牡丹亭》吗? 却是: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徐言写了一小段却是停了下来。 牡丹亭第一次刊行是在万历四十五年。而现在是嘉靖二十六年。 期间隔了足足七十年。 嘉靖朝还只能算是中明,万历末期却是实打实的晚明了。 时代不同思想的解放程度也不一样。 虽然嘉靖时期江南百姓思想已经有所解放,但牡丹亭中的有些点还是接受不了。 故而徐言决定对其略作修改,以适应嘉靖朝的实际情况。 与《西游释厄传》不同,《牡丹亭》是传奇剧,若是只出书刊印未免有些浪费。 徐言觉得有必要和杭州戏班谈一谈合作事宜。 只要安排得当,《牡丹亭》必定一炮而红。 至于《西游释厄传》嘛徐言也想要二次开发一下,若是在杭州的酒肆茶馆里面讲一讲评书,对于知名度的传播也将是大有裨益的。 当然这些都得劳烦徐渭了。 毕竟短时间内徐言不打算再去杭州。 正自思量着,小书童双喜走了进来,笑声道:“少爷你猜猜看谁来了。” 徐言摇头道:“你什么信息都不说,我怎么猜得到。” “是杨家二公子杨鹏举。他从江西游学回来了。” 徐言满脸疑惑。 这个杨鹏举他似乎有些印象,但跟他很熟吗? 见徐言这副茫然的样子,双喜惊恐道:“少爷的脑疾又犯了?” 徐言佯怒道:“再这样没大没小的,便把你送去厨房劈柴。” 这可吓坏了小书童。 只见双喜缩成一团,怯怯的说道:“少爷我不敢了。” 徐言直是无奈,看来是自己把他惯坏了。 “这杨公子跟我关系很好吗?” 徐言追问道。 “少爷真的不记得了?徐家和杨家可是世交。杨二公子和少爷更是挚友。当初在苏州游学的时候,杨二公子可是和少爷同吃同住的。” 徐言好像回忆到了一些东西。 但总体而言他的那段记忆有些残缺,故而连不起来。 不过从小书童的描述来看,杨鹏举和他关系应该确实不错。 不过这同吃同住的也太夸张了吧? “现在那杨公子在何处?” “便在花厅等着呢。” 徐言点了点头,人来都来了总该去见见。 徐言换了一身儒袍,束了网巾便前去花厅。 其实这身装扮有些正式,尤其是网巾一般加冠之后的男子才会用。 不过到了嘉靖时期,为了以示成熟一般少年郎都会束网巾。 这是一种风潮。 徐言对这杨鹏举没有太多印象,心想着还是穿的正式点好。 却说徐言刚到花厅,透过屏风缝隙便看到一个五短身材肥硕不已的小胖子坐在圈椅上,手里不停抓着干果往嘴里塞。 这厮生着一张圆脸,因为太胖的缘故,五官都似嵌在脸上似的,甚至看不出脖子上,乍一看来十分奇怪。 徐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跟他记忆中残存形象作了一番比对,徐言确定这厮就是杨鹏举了。 徐言咽了一口吐沫,鼓起勇气迈出步来。 “鹏举贤弟好久不见啊!” 徐言装出一副熟悉无比的样子,满脸笑意的朝杨鹏举走去。 杨鹏举扭过头来,见是徐言便兴奋的起身扑了过来。 可怜徐言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杨鹏举扑倒,一百多斤近两百斤的胖子啊,徐言直是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徐言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徐鹏举咦了一声道:“大哥怎么变了?” ... ... 第九十八章 小兄弟杨鹏举 徐言看着眼前这个近两百斤的小胖子,直是欲哭无泪。 “鹏举贤弟何出此言?” 杨鹏举拖着下巴端详了许久,有模有样的说道:“大哥变瘦了不少,而且...” 沉吟了良久,他方是接道:“而且大哥身上多了许多书卷气。” 老实讲方才杨鹏举着实把徐言吓了一跳。 他心道这小胖子该不会是看出来什么端倪吧?但仔细想想,连老爹老娘都看不出来的事情,一个死胖子怎么可能看的出来。 穿越这种事情真的是天知地知徐言自知。只要他自己不说便不会有事。 “这书卷气嘛倒是好解释。愚兄现在用心读书,一心要在举业上有所建树。久而久之自然便带了书卷气了。” 稍顿了顿徐言接道:“至于这瘦嘛也好解释。你若试试愚兄这苦读的方式也会瘦的。” 杨鹏举闻言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毁之,大哥我是一斤肉也不会掉的。” 徐言心道这死胖子倒是真的会胡搅蛮缠。 “听闻鹏举贤弟刚刚从江西游学回来,那边可还有趣?” “无趣的很。” 杨鹏举极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若论风景优美,环境宜人,苏杭还是天下第一。” 徐言心道这也没毛病,要不怎么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 “大哥,我这次来带来一个好消息。” 杨鹏举凑近几步,神秘兮兮的说道。 徐言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步道:“哦?不妨说来听听。” “大哥,你可听说过浮梁县景德镇?” 小胖子一边搓着手掌一边道:“小弟我这一次去了江西,别的地方都觉得无趣,唯独这景德镇实在太有意思了。” 徐言心道我还能不知道景德镇吗,这可是天下瓷都啊。 宋时景德镇因为盛产清白瓷而成名,到了明代已经十分繁荣。 弘治正德时期景德镇便因烧制御窑有功,多次受到天子嘉奖。 “大哥,我认识一个御窑督官。他说他在景德镇有一座私窑,烧制的青花都是仿的官窑款。除了没有大明嘉靖年制几个字,基本模样都一样。” 杨鹏举十分得意的说道:“大哥,我想做瓷器生意。” 嗯?看不出这死胖子还蛮有经商头脑的。 景德镇历史上仿造官窑款的私窑确实很多。这东西你又不能说它是假货,因为人家明确告诉你我就是私窑不是官款。 连标都不贴的那种。 “贤弟有路子?” 印象中杨家好像没有销售瓷器方面的路子啊。 “当然有,我家和杭州卢家是世交。卢家可是杭州最大的瓷商。” 杨鹏举咽了一口吐沫道:“我都想好了,从景德镇那里拿货,到杭州市面上去卖,一定能大赚一笔。” 徐言想了想提醒道:“这倒是不错,不过贤弟一定要小心那官窑督造官,以防他以次充好。” 瓷器这东西着实考验眼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坑。这也是徐言不愿意倒腾此物的原因。 “大哥放心好了,想让我打眼也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杨鹏举拍着胸脯自豪道。 “对了大哥你要不要入股?” “呃,这就不必了吧。” 徐言摇了摇头道。 瓷器这种东西在大明境内卖,利润翻不了几倍。 真要想赚大钱,得卖到欧罗巴去。 不过现在朝廷实行海禁,要想海运得走私,这是徐言不能接受的。 还是等到隆庆开海之后再考虑吧。 到了那时不仅仅瓷器,丝绸也会变成最畅销的商品。 “这次回来短时间内我便不会再游学了,就待在大哥身边。” 小胖子一脸傲娇道:“大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都包在我杨鹏举身上。” 看的出来小胖子和他关系真的很好啊。 “也是,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嘛。” 杨鹏举猛然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竟然把正事给忘了。我爹叫我跟在大哥身边读书,不准我回家住。大哥你可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徐言愣了一愣,他没听错吧? 这意思是小胖子要吃住在他家了? “世叔真的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 “鹏举贤弟也是这么想的?你真的要考科举?” 徐言惊讶不已。 “当然不是。我就喜欢赚钱,读书哪里有赚钱有意思。可老头子逼得太紧,我也没办法,只能装装样子。” “放心好了大哥,饭钱我会出的。” 见徐言仍然有些犹豫,杨鹏举补充道。 这下徐言总算松了一口气。按照杨鹏举的饭量,他徐家真的管不起啊。 ... ... 西溪洪园。 洪妙云正自看着《西游释厄传》入神,不知何时翠雯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捂住了她的双眼。 “小姐,猜猜我是谁?” “除了你个死妮子,还能是谁?愈发没有规矩了。” 洪妙云嗔怪道。 翠雯这才把双手松开,掩嘴笑道:“小姐,你猜猜看,有什么好消息。” “莫不是《西游释厄传》又有更新了?” “哪有那么快,小姐是想把华阳洞天主人累死吗?” 翠雯顿了顿道:“是徐家来的消息,他们已经正式提出订婚了。” “啊!” 翠雯刚一说完,洪妙云便惊呼出声。 “爹爹怎么说?” “老爷还没有来信,不过应该是肯定同意的。不然当初夫人也不会把庚帖送到徐家。” 洪妙云紧紧咬着嘴唇,良久不语。 沉默了片刻,她方是说道:“徐公子的意思呢?他愿意吗?” “徐公子自然是愿意的,小姐这么知书达理,杭州府有哪个世家公子不喜欢?也就是这徐公子刚刚中了小三元,不然就凭他是定海县的乡巴佬还真配不上小姐。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公子自然得听长辈的。” 洪妙云脑中又浮现出和徐言几次见面时的场景,尤其是最后一次徐言为了救她把她扑倒在地...... 洪妙云的脸色登时泛起潮红。 徐公子确实很不错,是她喜欢的类型。 只是“喜欢”二字,女方是万万不能先说出口的。 ... ... 第九十九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京师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今天子的第三任皇后方氏去世。 要说嘉靖皇帝也确实很能折腾,这才继位二十几年就换了三任皇后。 按理说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人物,地位应该十分尊崇。 偏偏他的这三任皇后下场都很惨。 第一任陈皇后当时已经怀了嘉靖皇帝的骨肉,就因为嫉妒嘉靖帝在喝茶时看了一眼顺妃的手,跟嘉靖皇帝顶了一句嘴,便被嘉靖皇帝痛斥一番。 陈皇后为此惊惧不已,担心就此失宠。结果高度压力之下直接就流产了。 在此之后不久陈皇后便病逝了。 嘉靖帝并没有感到太过悲伤,之后又册封了第二任皇后张氏。说来也有意思这张皇后便是之前的顺妃。 张皇后的下场也很惨,因为替皇伯母皇太后张氏(弘治帝的妻子)之弟说情,从而触怒了嘉靖帝被废。不久便去世。 最后便是这第三任皇后方氏了。 说来方皇后还对嘉靖帝有救命之恩。 嘉靖二十一年发生了著名的壬寅宫变,嘉靖皇帝差点被杨金英等宫女勒死。 熟料宫女张金莲却中途反水,跑到方皇后宫中求助。 方皇后及时赶到救下嘉靖帝。 事后方皇后便将涉事宫女和当晚侍寝的曹端妃一并处死。 因护驾有功,嘉靖帝一度很宠爱方皇后,但后来他听说曹端妃是冤枉的,方皇后借机将曹端妃一并处死。 嘉靖帝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勃然大怒,对方皇后也由爱生恨。 他一心想着替曹端妃报仇,但总是找不到机会。 直到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的深夜,方皇后寝宫突然失火。按照宫中规矩夜晚宫门是锁着的,宫里人逃不出来,宫外的人也进不去。 但按理说只要及时救火,还是能够保住方皇后本人的性命的。 可是偏偏没有人去救火。 这场离奇大火直接将方皇后的寝宫烧毁,宫中太监宫女一概烧死。 有不少人猜测这是嘉靖皇帝对方皇后的报复,不过这也仅仅是猜测罢了,并没有证据。 ... ... 却说这日徐言正在看着闲书,杨鹏举便赶来书房,气喘吁吁的说道:“大哥,下雪了,外面下雪了。快来看呐!” 徐言望向窗外,果然看到飘起不少雪花。 虽然现在还没有形成积雪,但看这样子继续下个一天落一层雪并非不可能。 江南不比北方,农历十一月降雪确实有些罕见。 宁波也是很久没有下过雪了,要不然小胖子也不会这么激动。 “我们出去看看吧。” 徐言放下书本起身,与杨鹏举一起走到院子中。 “瑞雪兆丰年啊!” 看着飘落的雪花落在草木之上,徐言由衷感慨道。 对农耕民族来说,真的是看天吃饭的。 若是因为久旱不雨庄稼旱死闹了饥荒,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饿死。 明代灾荒其实很多,嘉靖年的饥荒也不少,徐家又是做着粮食生意的,对此深有体会。 “丰年好啊,丰年好吃的多。” 杨鹏举十分合时宜的补了一句。 徐言摇了摇头,这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徐言情之所至,吟诗一首。 方是吟罢,杨鹏举立刻鼓掌叫好。 “世人都说大哥你是诗仙词圣。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徐言无语。 “呃,鹏举贤弟,这首是李太白的清平乐啊。” “我还以为是大哥作的。” 杨鹏举挠了挠头道。 徐言心道好诗词自然要用在刀刃上,就这么浪费了也太可惜了。 “这文绉绉的,大哥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看瑞雪飘飞,白雪弥漫庭阶。雪花狂舞如炉烟蒸腾,白色花草寒光闪闪挂一身玉琨。似天上的神仙狂醉,把云彩揉碎...” 徐言十分写意的解释道。 “大哥真是有才。” 杨鹏举夸赞道。 徐言心道这才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是为兄唠叨啊,鹏举贤弟,一些必要的诗词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的。” 徐言忖度了一番措辞道:“像李太白苏东坡这样的大家诗词,总归是要记下的。不然别人若是谈起你却不知实在太尴尬了。” 谁知杨鹏举嬉皮笑脸的说道:“我怕什么,有大哥在我身边,还轮得到我出头吗?” 见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徐言直是哭笑不得。 不过有这么一个活宝在身边,倒真是蛮有意思的。 ... ... 西溪洪园之中,洪妙云也在念着同样的词。 这样一首李太白的词从一妙龄女子口中吟出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小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 洪妙云摇了摇头道:“胡思乱想罢了。” “小姐这是在想徐公子吧。” 翠雯掩嘴笑道:“徐公子说不定也在想小姐呢。” “你这死妮子。” 洪妙云瞪了翠雯一眼,嗔怪道。 “要说徐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连中小三元,若是能够乡会连捷,就算是有了功业,可以迎娶小姐了。到了那时怕是奴婢就要改口称他姑爷了。” 翠雯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希望如此吧。” 洪妙云暗暗道。 这整日想着念着,也太磨人了。 ... ... 第一百章 除夕至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转眼间便是腊月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着贴春联,准备过年。 只是由于方皇后薨逝不久,爆竹是不能放的,这年过得便少了许多味道。 定海县徐府之中,却是热闹非常。 虽然不能太过庆祝,但关上门家里还是可以喝喝酒的。 徐怀远身为一家之主,自然发表了一番新年贺词。 对他来说,这一年简直如梦似幻一般。 以前纨绔不堪的傻儿子突然开窍,开始上进求学。 这已经令徐怀远很欣慰了,毕竟他也没指望儿子能够进士登科封妻荫子。 能够考得一个生员足矣。 谁料儿子竟然聪慧过人,颇有读书的天赋,在拜绪山先生为师后儒家经义大有精进。 连中县、府、院试,成为了宁波府近年来唯一的小三元,端是为徐家挣足了颜面。 若是放在半年前,徐怀远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除了用祖宗保佑来解释,徐怀远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说法。 更难得是儿子还得到了天子的嘉奖,虽然没有任何承诺只是一句赞赏,也足够徐怀远乐呵了。 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杭州诗会上儿子更是一鸣惊人,获得了宁波第一才子的名头。 虽然这名头没有任何实质的收益,但听着就是舒服。 除了读书,在经商上儿子也颇有天赋。 徐家本来没有经营书坊,是儿子建议开办的,事实证明书坊确实很赚钱。 虽然总量比不上经营粮食、丝绸,但净赚却是更多。 徐怀远感动不已,儿子真是懂事了。 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儿女孝顺有出息吗? 徐家门丁不旺,徐怀远就徐言这么一个儿子,全部的心血自然倾注在徐言身上。 现在看来确实值了。 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徐怀远还有什么奢求? 若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徐言能够早些成婚,给他生个孙子,让他体验一番三世同堂的喜悦。 如今这件事也提上日程了,儿子已经和洪家千金订婚。不出意外,两三年内就能完婚。 美,这日子过得真美。 “爹,您尝尝这泡西湖龙井,味道好极了。” 徐言不知何时来到了徐怀远面前,手中捧着一盏热茶。 “我儿真是孝顺。” 徐怀远满意的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香气四溢。 “这茶虽然有些陈了,但味道却更浓郁了。” 徐言笑道:“这是外公收的茶叶,家里亲自炒的,味道自然不错。” “我儿明年还是要去杭州的吧?” 徐怀远放下茶杯,拍了拍徐言的肩膀道:“到时给绪山先生带几斤,他老人家对我儿可是很用心啊。” “儿子晓得。” 徐言顿了顿道:“不过明年就有新茶了。明前茶的味道可比陈茶味道好多了。” “那就一样送几斤。” “比起品茶,恩师更爱饮酒。几坛子宁波烧酒更对他老人家的胃口。” 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快哉。 便在这时徐陈氏推门进来,将一盘糕点送到了徐怀远和徐言面前。 “瞧把你爷俩乐的,在聊什么呢?” “无非是闲聊罢了。” 徐怀远捻起一枚绿豆糕,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样,手艺如何?” 徐陈氏满怀期待的问道。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娘亲,我也尝一块。” 徐陈氏宠溺的摸了摸徐言的头:“傻孩子,娘就是做给你们吃的。” “唔...” 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入口即化。 “娘亲做的这绿豆糕,味道真是绝了。” “你们爷俩是比谁的嘴甜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徐陈氏还是很开心的。 “娘叫人给你们爷俩做了新衣,一会你们去试试。” 所谓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新年自然要换新衣裳。 徐家自然不缺钱,扯的都是最好的湖绸,请的都是最好的裁缝。 这衣裳做出来自然差不了。 当然穿衣裳的人也很重要,像徐家父子这种卖相好的,穿出来效果会很好。 “多谢娘亲。” 徐言笑道:“儿子争取每年都长高些,这样年年都可以穿新衣裳了。” “你这孩子。” 徐陈氏知道儿子是在开玩笑,拍了拍徐言的脑袋。 “大哥,大哥救命!” 便在这其乐融融之时,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 徐言一听这声音如此熟悉,不是杨鹏举又是谁? 这些日子他一直赖在徐家,好不容易才回去几天怎么又来了? 今日可是除夕佳节啊。 果不其然,杨鹏举推门而入,慌张的躲到徐言身后。 “大哥救命,老头子要是把我追回去,我就‘没命’了。” 见杨鹏举畏畏缩缩不似开玩笑,徐言疑惑道:“好端端的世伯为何会责怪你?” “哎,说来话长。” 杨鹏举一脸懊丧,咽了一口吐沫道:“我前几日不是回到家中了吗?老头子整日叫我多读读书,实在聒噪的很,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到芳翠楼住了几天。” “这不是青楼吗?” 徐言闻言色变:“国丧期间你跑去青楼寻欢,难怪世伯会动怒。” “瞧大哥说的,我又不傻,只是去避避老头子,又没发生什么。再说也没人看见。” 杨鹏举满不在乎的说道。 “这种事情就怕万一。若是有人看到检举了你,不就把家人都连带害了吗?” 徐言心道小胖子的心是真够大的,国丧期间夜宿青楼,还一连几天,这绝对是大不敬的罪名了。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大哥你先让我避避风头,等老头子气消了我再回去认错赔罪。若是现在被他捉了去,腿都得被打断啊。” 徐言心道虎毒不食子,小胖子说的也太夸张了。 再说今天是除夕,杨家老爹便是闲着没事打儿子也不会挑在今天啊。 “爹,娘你们看?” 徐言朝徐怀远、徐陈氏望去,寻求他们的意见。 “咳咳...” 徐怀远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世侄便在府里暂住几日吧。” 徐怀远十分清楚好友杨万安的脾气,真要是捉了杨鹏举回去,至少也得揍的这个混小子掉一层皮。 ... ... 第一百零一章 仇鸾下狱 见小胖子杨鹏举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徐言有些心软了。 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鹏举贤弟便且先住下来吧。” 杨鹏举得到允诺,立时心花怒放道:“还是大哥对我好!” 徐言心道也罢,不就是年夜饭多添一副碗筷嘛。 过年图的就是一个喜庆气氛,如今国丧期间别的娱乐活动是别想了,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热闹热闹就好。 要说徐家的年夜饭倒真是丰盛,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但真正让徐言犯馋的还是那一碗云吞面。 自从在孤山书院尝到这等美味后,徐言便爱不释口,软磨硬泡的向钱老先生请教了做法,再教自家厨子去做。 虽然这云吞面比起原版差了一两分,但卖相口味都已经很不错了。 徐家一家三口再加上杨鹏举围坐一桌,就等着徐怀远放话。 只见徐怀远举起杯子朗声道:“新年万福。” 其余三人亦纷纷道:“新年万福。” 说了这句话后就可以正式开始吃饭了。 徐言早就等不及了,夹起筷子就开始吃面。 杨鹏举更甚,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了起来。 徐怀远见到此等情景笑的合不拢嘴。 “大哥,这可是嘉靖二十六年最后一天了。明早便是嘉靖二十七年了,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小胖子吃饭间歇还不忘调侃一句。 “唔,这日子不就是一天天的过嘛。” 徐言还真是没有刻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一定要制定一个小目标的话,那应该就是活的精彩一些吧。 毕竟活着和生活是两码事。 “不愧是大哥,这话说的就是有水平,滴水不漏的。” 杨鹏举啃着一只油腻的鸡腿,咕噜噜的说道。 “你呢,嘉靖二十七年你有什么目标?” “我?” 杨鹏举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用满是油腻的手挠了挠头道:“多吃多睡,活的开心一点。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 徐言心道小胖子虽然没有太多追求,不过讲的都是大实话。 做人开心最重要,想要的东西多了反倒是不美了。 ... ...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京师西城一座不太起眼的宅院中,张居正背负双手,望着空中皎月怅然叹了一声。 湖广荆州的这轮明月应该和京师的一模一样吧? 自打出生以来,二十余载的除夕夜他都是与家人同过,这是第一年远赴京师,与家人千里之隔。 父母年岁渐长,张居正却不能陪在身边尽孝服侍,心中自然是极为痛苦的。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尽忠他只能选择远离家乡,留在京师了。 庶吉士一当就是几年,期间肯定是不能离京的,再之后授官不出意外应该也是没有机会。 再有机会返乡不知是何年了。 在翰林院的这半年,张居正的主要任务便是修史修典籍,空余的时间很多。 人一闲了免不了就会多想多思考。 在张居正看来如今的大明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就在腊月,甘肃总兵仇鸾因阻挠军务、贪污受贿等罪名为总督曾铣所劾。 之后天子下令逮拿仇鸾进京问罪。 随后仇鸾被下狱。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仇鸾个人的问题。 但稍微知情的人都明白,这起弹劾其实是因为总督曾铣和仇鸾不和。 不和是因为分歧造成的。 这分歧自然是因为收复河套产生的。 总督曾铣是坚定的收复河套派,曾经多次上书天子请求收复河套。就在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曾铣再次上书。 曾铣要求所辖军镇各总兵联名上书,其余总兵皆联名,唯独仇鸾没有署名。 这种桀骜不驯,不服上峰管束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曾铣。 虽然曾铣嘴上不说,但心中必定恼恨不已。 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总督是文官,总兵是武官。 在同等级别的情况下,武官在文官面前就如同蝼蚁一般。 仇鸾如此挑衅曾铣,他如何能够不怒? 但是张居正知道此事一定不会就此结束。 因为仇鸾的背后是阁臣严嵩,而曾铣的靠山是首辅夏言。 夏言与严嵩虽然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但满朝皆知这二人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按理说二人都是江西人,可以说是同乡,关系应该不错。 但二人之间的小摩擦却是不断。 据说在严嵩还没有入阁之前,曾经宴请时任首辅的夏言,夏言几次三番拒绝。 严嵩却是锲而不舍,仍然持续不断的邀请。 终于有一天夏言被严嵩的执着“感动”了,答应参加宴会。 严嵩大喜过望,沐浴更衣提前做了一应布置,还对亲朋好友们说了这一消息。 上朝当值之后,夏言从内阁回家,借口要休息一下。 严嵩自然不敢说什么,翘首以盼等着首辅莅临。 可是他左等右等,时至深夜宴会都结束夏言还是没有来。 严嵩大话已经说了出去,在宾客亲朋面前丢尽了颜面,自然对夏言怀恨在心。 在严嵩看来,夏言这根本不是忘了,而是存心要羞辱他。 至此事之后,严嵩便发誓和夏言势不两立。 如今仇鸾被夏言的党羽曾铣弹劾,严嵩如何能够坐的住? 这不等于是打他的脸吗? 如果放在严嵩还没有入阁前,严嵩还可能会隐忍,因为他和夏言的实力相差太多。 但是现在严嵩也是阁臣,势力与夏言不相上下。可以说夏言除了一个首辅的名头,对严嵩没有任何的优势。 此事严嵩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关键就是看他会如何反击。 张居正对此忧心忡忡。 严嵩对夏言的斗争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而是涉及了几乎整个朝堂。 他们的门生党羽无数,他二人真要是展开攻讦,那朝堂必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这是张居正万万不想看到的。 可惜他现在不过是个庶吉士,人微言轻说话根本不会有人听。 只希望圣天子可以重瞳亲照,明辨是非,阻止这起争端于伊始吧。 大明已今非昔比,真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 ... 第一百零二章 万象更新 伴随着一声鸡鸣,徐言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便起身洗漱。 清醒之后徐言不禁慨然,如今已是嘉靖二十七年了。 新的一年,万象更新。 过去的那些不美好便让它都随风而去吧,如何过好新年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新的一年自然也要开个好头,徐言用过早饭之后他便开始读书。 读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徐言翻起四书章句集注便温习起来。 虽然阳明心学逐渐兴起,但毕竟儒家经义才是纲,是万万不可遗弃的。 时常温习之才能做到胸有成竹,以不变应万变。 杨鹏举此刻应该还在呼呼大睡,自然不会影响到徐言。 读了一会四书章句集注,徐言正便开始写牡丹亭。 这可是妙峰堂下一本爆款主推书,早刊印早赚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徐言正自写着,小书童双喜来报说老爷叫他去一趟书房。 父母呼,应勿缓。 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徐言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纸笔前去书房。 自家父子之间自然不用那么拘束,徐言推门而入见老爹正在擦拭一只花瓶,便笑着走过去道:“儿子给父亲请安。” 徐怀远见徐言来了,面上露出宠爱的喜色放下花瓶道:“我儿真是孝顺,快坐吧。” 父子二人纷纷坐定,徐怀远清了清嗓子道:“为父找你来,主要是说说洪家的事。” 洪家?不是刚刚订婚了吗? 徐言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洪家已经正式同意了婚事,不过洪家大公子想要见一见你。不知我儿意下如何?” 徐怀远说的气定神闲,不过徐言还是感到有些吃惊。 未来大舅哥要见他?这是什么套路? 难道大舅哥对他这个未来妹夫不放心?想要亲自检验一番成色如何? “孩儿倒是没有意见。只不过这大过年的就去杭州怕是不太好吧。” 徐怀远颔首道:“洪家只是修书一封表达了这层意思,又没有逼你现在就去。再说我儿便是现在想去,为父还舍不得呢。” “唔,儿子知道了。” “另外,我儿到时记得买点宁波特色,可不敢空着手去。” 徐言心中哭笑不得,别人都是去拜见未来老泰山,他倒好去拜见未来大舅哥。 罢了罢了,为了妙云倒也值了。 徐言与洪妙云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了。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不过徐言对洪妙云很有好感,不然也不会那么痛快的接受这门婚事。 “对了爹,儿子有一事想请您帮助。” “我儿说来听听。” 徐怀远心情显然很不错。 “还是书坊那边的事。徐文长做事很用心,书坊生意被打理的很好。徐文长觉得是时候多在杭州开些分店,扩张市场了。” “这是好事情啊。” 徐言略有些尴尬的说道:“爹,杭州寸土寸金,要开书坊肯定得买商铺,这是一大笔钱。” 妙峰堂虽然在杭州大火,但毕竟时间尚短,赚来的银钱再开一家分店还好,要想开五家、十家就有些难了。 徐怀远总算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我儿需要多少银子?” 徐言略作思忖道:“爹先支给我三千两吧。” 一听这话徐怀远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千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他又想起上次儿子捐粮的举动,不禁有些肉疼。 “我儿可是想好了?” 开一间书坊和十间可不是一个概念。 一间的话反正投入也不多,赔了也就赔了。 可十间的话投入就是一笔大钱了,要好好斟酌一下。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妙峰堂的前景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会这么火。 万一将来书坊不火了怎么办? “爹你放心好了,儿子敢保证书坊必定生意兴隆。” 徐言这么自信自然是因为肚子里有货。 西游释厄传的成功给了他极大信心,这不马上就推出牡丹亭了吗? 相较于西游释厄传,牡丹亭更适合传播,必定大火。 “我儿这么说为父便放心了。” 徐怀远点了点头道:“一会我儿便去柜上支钱罢。” “多谢爹!” 徐言闻言大喜,连忙拍马屁道:“爹真是高瞻远瞩,咱就等着赚银子好了。”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大年初三。 杭州涌金门,妙峰堂。 书坊后院中,徐渭读着宁波寄来的书稿一时痴了。 这名为《牡丹亭》的传奇选段,随便一首词都这么惊艳,通篇读下来却是让人爱不释手。 当然这并不是全本,而是一部分。 戏剧一直在大明很火,尤其是南戏。 这《牡丹亭》显然是南戏的唱腔,徐渭精通各个唱腔,略一哼唱便品出了其中韵味。 这牡丹亭融合了南戏的各个唱腔,唱出来是别有一番韵味。 徐公子总能慧眼识才,挑出这等精品之作,他徐渭真是佩服。 徐渭已经决定,立即把《牡丹亭》刊印,具体模式可以参考《西游释厄传》。 当然传奇剧作和小说还是不一样的,徐渭觉得以后可以再和戏班方面联系合作一二。 至于徐公子给他写的亲笔信中,还提及了在杭州多开分店打开市场的事宜,甚至在信中附上了银票。 徐渭数了数这可是三千两银票啊! 徐公子真是对他太信任了! 徐渭被感动的无以复加。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物色好新店的选址,尽快将书坊开起来。 至于牡丹亭则不用说了,只要推出就一定能够赚钱。 若没有徐言,徐渭现在不过是一个破落穷酸秀才,在家乡饱受白眼轻视。 徐渭能够有今日,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都是因为徐言。 人当知恩图报,徐渭已经决定这辈子便跟定徐言了! ... ... 第一百零三章 朝堂变天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六,圣天子降下圣谕质问群臣收复河套之事。 “师出果有名否?兵果有余力、食果有余积、成功可必否?曾铣何足言,只恐百姓受亡辜之戮耳。”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内阁大学士严嵩忖度圣意,觉得嘉靖帝心意已变,便上书天子“河套必不可复”。 非但如此,严嵩还将罪责全部推到了首辅严嵩身上。 在奏疏中,严嵩毫不避讳的点明: “廷臣皆知复套之谬,只是‘有所畏耳’。” 这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朝臣们其实内心都是知道在此时收复河套是荒谬的,只是因为畏惧某个人,故而选择附和。 这个人自然便是首辅夏言。 有了首辅的背书,曾铣自然有恃无恐。 严嵩这一招可谓是阴险至极。 嘉靖皇帝本就对夏言起了疑心,看到这份奏疏后更是勃然大怒。 他降下旨意责斥夏言私荐曾铣,不顾国家安危,民人生死。 夏言得知之后自然惶惶不可终日,上疏替自己辩解。 但嘉靖皇帝此刻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夏言的申辩,再下一道旨意责斥其“强君胁众”,命百官议定其罪。 皇帝都表态了,百官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一时间朝堂风云突变。 在严嵩的授意下,他的党羽纷纷上疏弹劾夏言,列出夏言种种罪行。 最要命的便是一条以内臣结交外将擅权之罪。 这是杀人诛心呐。 嘉靖皇帝看到群臣的呼声遂下诏停罢复河套,命锦衣卫速逮曾铣来京。科道言官皆以袖视不纠之罪廷杖、夺俸四月,并命兵部尚书王以旂改督三边。 一系列乾纲独断的旨意之后,天子想起了夏言。 “首辅夏言夺其官阶,勒令致仕。” 此道旨意一下,朝堂之内夏言党羽人人自危。严嵩趁机清洗异己,在朝中各重要部位安插亲信。 一时严党鸡犬升天。 朝堂局势变换就是如此之快,不知不觉间,严嵩已经取得了完胜。 消息传到浙江,徐言自是感慨不已。 历史果然按照之前的方向发展,曾铣被逮拿,夏言致仕。 当然,这还不算完。 不久之后,夏言应该就会被下诏狱。曾铣也会因为“交结近侍官员”罪被斩京城西市。 夏言凭借前首辅的身份应该还能苟一段时间,但最终也难逃弃市被斩的下场。 堂堂内阁首辅,都尚且如此。 在嘉靖朝做官,真的是高危啊。 其实擅杀大臣这点,在明代只有嘉靖、崇祯两个皇帝喜欢做,其余的君王基本上还是挺正常的。 最多皇帝气不过铮谏下旨廷杖一番不听话的臣子,以示惩戒。 至于斩杀大臣这种事情是真的极少出现的。 所幸嘉靖帝只有十八年可活了,等到徐言进入官场做到高位,嘉靖帝早已咽气。新君将是有老好人之称的隆庆皇帝,这位可就比嘉靖帝好对付的多了。至于万历皇帝,更是以冲龄即位的小孩子。 隆万年间可谓是做官的黄金时期。 不久前院试面试时大宗师雷礼曾经出了一道题目,是‘何以安河套’。 安和复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意思却是谬以千里。 安是维持现状,复是收复之意。 徐言的策论也是作的很保守,基调是积极防御,循序渐进。 就是因为他知道嘉靖帝很快就会翻脸不认人,对曾铣、夏言等人治罪。 虽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生员,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一些,尽量不给自己找麻烦来的好。 要说嘉靖帝也真是够不要脸的,复河套明明是他支持的,到头来穿上裤子便不认账,罪责都推到了臣子身上。 这一点和崇祯皇帝是何其相似。 崇祯十五年的时候陈新甲因为“行款议和”败露被斩杀于西市。其实议和本来就是崇祯皇帝的意思,陈新甲不过就是一个背锅的。没有崇祯皇帝的授意,便是借陈新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议和。 但崇祯皇帝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只能杀陈新甲平民愤了。 如此刻薄寡恩,真是骨血里从嘉靖皇帝那里遗传来的。 夏言就不说了,徐言是真的替曾铣感到可惜与不值。 若是不生在嘉靖朝,伺候这么一位善变的君王,或许他的下场会好很多。 按下这些且不提,却说徐言在二月再赴杭州。 这一次前往杭州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一来是视察一番妙峰堂在杭州扩张开设分店事宜,二来是去见见未来大舅哥打消他的疑虑,三呢是与恩师钱德洪好好聚一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给朱纨提一些中肯实用的建议。 他清晰的记得,嘉靖二十七年四月,经过周密的计划朱纨命部将卢镗率军攻克了双屿港。 浙江宁波的双屿港一直是倭寇在东南的重要据点,朱纨此举可谓是打响明军抗倭第一枪。 按照历史进程,即便徐言不参与明军也能夺下双屿港。 徐言之所以还要去给朱纨提建议,就是希望明军能够把细节做的更好一些。 毕竟历史上还是有不少真假倭逃出双屿港到别处海岛再立山头的情况的。 最著名的就是汪直。 若是能够把这些海盗一锅端了,至少短时间内大明能够获得喘息之机。 当然,徐言十分清楚明代海防政策的弊端,只要海禁政策不取消,就不可能根除这一顽疾。 少了一个汪直,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就嘉靖帝这个多疑执拗的性子,要想让他开海无异于痴人说梦。 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缝缝补补,启用戚继光这样的新人。 至于彻底荡平海患,怕是要等到隆庆朝了。 历史上朱纨因为得罪了闽浙海商集团,最终忧愤自杀。 如今虽然朱纨的地位更高,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嘉靖帝的信任、欣赏,但这一本质却是没有变化。 徐言觉得还是有必要给朱纨提提醒的。 毕竟朱纨是徐言如今最大的靠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论从大义还是私谊出发,徐言都不希望朱纨出事。 夺取双屿港只是抗倭的开始。 ... ... 第一百零四章 徐言献策 杭州城北,闽浙总督衙门内,总督朱纨面色凝重的看着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岛--宁波双屿岛上。 双屿港位于佛渡岛和六横岛之间,地理位置极为特殊。 因为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双屿港成为了佛郎机人和倭寇的据点,长年累月的经营使得此地就和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一般。 这是朱纨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个倭寇、佛郎机海盗盘踞的港口攻下。 要想完成这个目标,自然要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 明初时战船基本都是四五百料的官船,这种起源于元代的海船皆为平底,破浪性并不好。 朱纨便命人设计建造一种全新的福船。 他对这种福船的要求很细致,最终制成的成品特点十分明显。 其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其底尖,其上阔,其首昂而口张,其尾高耸。设楼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其帆桅二道。 中为四层,最下一层不可居,惟实土石,以防轻飘之患; 第二层乃士兵寝息之所,地柜隐之,须从上蹑梯而下; 第三层左右各设水门,中置水柜,乃扬帆炊事之处也,其前后备设木碇,系以棕缆,下碇起碇皆于此层用力; 最上一层为露台,须从第三层穴梯而上,两旁板翼如栏,人倚之以攻敌,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 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彼海战之利器也。 本质上福船也是一种楼船,但也有一些不同,福船用风帆作为动力,而楼船则是靠划桨。 所以福船更适宜海上航行。 当然福船之上还配备了大量的火器用于战斗。 除了福船,朱纨还命人赶制广船。 广船相较于福船更大,其坚致亦远过之,盖广船乃铁力木所造,福船不过松杉之类而已,二船在海若相冲击,福船即碎,不能当铁力之坚也。 倭夷造船,亦用松杉之类,不敢与广船相冲,但广船难调,不如调福船为便易,广船若坏,须用铁力木修理,难乎其继,且其制下窄上宽,状若两翼,在里海则稳,在外洋则动摇。 广船造船之费倍于福船,而其耐久亦过之,盖福船俱松杉木,楸虫易食,常要烧洗,过八九讯后难堪风涛矣,广船铁力木坚,楸虫纵食之也难坏。 除了招募广船、福船这样的大型战船,朱纨还命人赶制了海沧船。其可以被视为一种小号福船,优势是旋转迅速。 这种船吃水大概七八尺,风小时亦可以驱动。 至于更小的苍山船,其首尾皆阔,帆橹兼用,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 其橹设于船两旁腰半以后,每旁五枝,每枝二跳,每跳二人。 方橹之未用也,以板闸于跳上,常露跳头于外。 其制以板隔为二层,下层镇之以石,上一层为战场,中一层穴梯而下,卧榻在焉。 其张帆、下椗,皆在战场之处。 盖卑隘于广、福船而阔于沙船,用之冲敌,颇便而捷,温州人呼为苍山铁。 有了这些种类繁多的战船,朱纨便有了不少底气,他觉得是时候和佛郎机人以及倭寇大战一场了。 便在朱纨计划作战方案之时,亲兵来报说定海县生员徐言求见。 朱纨虽然心事重重,还是叫亲兵将徐言带来见他。 过了不多时的工夫,徐言便被带到了屋前。 “晚生拜见部堂大人。” 朱纨从巡抚升至总督,自有徐言极大的功劳,他又如何不知? 朱纨上前一步,将徐言扶起道:“徐小友这便见外了,本官说过在人后可以朋友相呼。” 徐言连称不敢。 朱纨笑而不语,示意徐言坐下。 二人坐定后,朱纨便问道:“徐小友这么急着来找本官,可是有要事?” 徐言连忙道:“启禀部堂大人,晚生听说部堂大人打算攻打双屿岛,特来讨教一二。” 朱纨微微颔首。 朱纨要打双屿岛自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此刻盘踞停泊在磐石卫港口的战船数不胜数,身为宁波人的徐言得知这一消息也不奇怪。 “佛郎机人盘踞此岛,视大明法度于不顾,本官若是视若无睹,怎么对得起圣上,怎么对得起浙江百姓。” “部堂大人高义。” 徐言拍了一记马屁,心道来都来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不知部堂大人想要怎么攻打双屿岛?” “自然是先派哨马船去诱敌,诱贼船出港作战。” 朱纨虽然是文官出身,但对于兵法也是很有研究的。 在他看来如果佛郎机人坚决收缩在港口里不出战,明军要想攻破双屿港难度是很大的。 徐言点了点头。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要想打下双屿港,必须先控制其南北水道。晚生建议部堂大人可以分兵,诱敌出战的同时,主力船队攻打主港,另外派遣两支别师封锁南北水道,防止贼寇逃脱。” 徐言之所以这么建议就是因为历史上双屿港海战明军虽然大获全胜,但有不少倭寇趁乱逃走,休养生息之后又卷土重来。 他当然知道是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的,但尽可能的封锁航道消灭海寇还是可以做到的。 朱纨默然不语。 若徐言只是一个会吟诗作词的后生,他当然不会听徐言在这里献策,甚至会直接命人将徐言轰出去。 但他在定海县巡视时,徐言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那篇《整饬海防方策》给了朱纨很大的启发,使得他在整顿海防的时候有了清晰的思路。 其一,统掌兵权,明确各司职能。 其二,建立保甲制度,加强百姓自卫能力。 其三,严格切断倭寇、佛郎机人的补给。 其四,招募士兵、战船。 这里面有不少都是徐言的点子,朱纨只是稍加改良一番。 可以看出徐言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后生,是以朱纨决定听一听他对攻打双屿港的建议。 “徐小友接着说下去。” 得到朱纨的肯定,徐言心中大喜,连忙道:“双屿港易守难攻,部堂大人若想以小代价拿下此港,唯有智取。” ... ... 第一百零五章 举荐戚继光 “双屿港中并非只有佛郎机人,还有倭寇。之所以两者相安无事,是因为佛郎机人的势力更为强大。” 徐言稍顿了顿,继而接道:“这种平衡其实十分巧妙,平日里还好,若是战时就不好说了。” 朱纨捋了捋胡须,笑道;“徐小友的意思是散布谣言,令他们互相猜忌?” 徐言称赞道:“部堂大人英明。岛夷倭寇与佛郎机海盗貌合神离,只需要添一把火就能让他们互相猜忌甚至于火并。” 当然,这个前提是明军大兵压境,给到足够的压力。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 朱纨对徐言的建议很满意。 徐言见朱纨心情不错,便吟诵道: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纨知道徐言有诗才,见他突然吟诗,便赞赏道:“徐小友这诗作的不错。” 徐言连忙道:“部堂大人,这首诗并非晚生所作。” “哦?” 朱纨感到有些惊讶。 “这首诗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所作。” 徐言毫不犹豫的说道。 “戚继光?” 朱纨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面上十分的疑惑。 这也不奇怪。此时的戚继光不过是个刚刚继承祖上职位的毛头小子,毫无名气可言。 “启禀部堂大人,此人乃是山东登州人,嘉靖二十三年袭任祖职,这首诗便是他在嘉靖二十五年所作。” “哦?徐小友和这戚继光也有交情?” 朱纨饶有兴致的问道。 徐言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早已想好了说辞。 “回部堂大人的话,晚生曾经前往登州游学,与这戚继光有过一面之缘。” 原先的徐言确实非常喜欢游学,美其名曰增长见识,其实就是游山玩水。 他也确实去过登州,但应该是没见过戚继光的。 不过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考证,换言之即便徐言真的见过戚继光,也是众多人参与宴会中的一员,戚继光也未必记得。 听徐言与戚继光并没有什么交情,朱纨有些好奇道:“徐小友与这戚继光未有深交,为何举荐于他?” 徐言心道我总不能说我知道他日后会成为一代抗倭名将吧。 难,真的是难啊! “启禀部堂大人,就凭他那一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徐言这么说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 当初他之所以在酒宴之上众人之中脱颖而出,给朱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因为吟了一首诗。 而他作的那首诗其实和戚继光的这首诗是很类似的,都是表达了报效国家,安靖海防的愿望。 换言之,徐言可以说他是见到知己,惺惺相惜。 从逻辑上来讲,这是解释的通的。 果不其然,朱纨见他这么说微微颔首道:“英雄识英雄,徐小友这是要为国举贤呐。” 其实徐言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朱纨提及戚继光的。 毕竟戚继光第一次登上重要历史舞台是在嘉靖三十二年,受到张居正举荐后戚继光进署都指挥佥事。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个卫所,防御山东沿海的倭寇。 而在两年之后有了一定经验的戚继光被调任至浙江任都司佥事,担任参将一职,防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 现在徐言举荐戚继光,有点让他跳级的意思。 其实以朱纨的身份地位要想向嘉靖帝要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毕竟嘉靖三十二年的张居正都能做到,而那时张居正不过是翰林院一个闲散官员。 谁料朱纨却是摇了摇头。 “本官却是不能举荐他。这戚继光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是武官。而本官乃是闽浙总督,若是举荐一个武官怕是容易授人以柄。” 朱纨话音刚落,徐言便恍然大悟。 文官和武官在大明其实是割裂的两个群体,两者之间若有交集其实是挺麻烦的一件事。 尤其是夏言、曾铣的事情一出,文官结交武将更是敏感之事。 朱纨若是在这个时候举荐戚继光,绝对会惹来非议。 而张居正之所以举荐戚继光却安然无事,大抵是因为那时的张居正不过是个翰林词臣,没有身居高位,不会惹得嘉靖帝猜疑。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来做,效果完全不同。 念及此徐言却是冷汗直流。一个不经意间的决定,差点害了朱纨,也害了自己。 官场上的学问真是太多了,还是他欠考虑了! 看来,戚继光还是得再等几年才有机会出山啊! 又与朱纨闲谈了一会,徐言便主动告退。 看的出来朱纨也确实很忙,并没有过于挽留徐言。 却说徐言离开总督衙门后,径直前往陈府。 来了杭州不去外公家一趟实在说不过去,何况徐言还打算从外公那里探听探听未来大舅哥的消息。 徐言一向大大咧咧,来到外公府中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他来到后院,见外公和舅舅在池塘边坐着,便阔步走了过去。 及到近前,才发现亭中还有一人。 这人身材极为魁梧,比徐言高出足足一头还多,体型更是大出一圈。 更为诡异的是那人身着一身儒袍,腰间挂着玉佩,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徐言有些困惑,便向外公询问道:“外公,这位是?” 陈老爷子眯着一双眼睛笑道:“乖孙儿,这位便是洪家大公子洪楩。” 啥? 徐言着实吃了一惊。 洪楩? 他的那个未来大舅哥? 这厮咋会出现在这里啊,这也太让人出乎意料了吧? 徐言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而且这位未来大舅哥的形象和徐言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啊。 难道洪楩不应该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吗? 可他虽然穿着儒袍,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啊... 光看身材反倒是一副肌肉猛男的样子... “啊,见过洪公子。” 徐言愣了良久,才想到要给洪楩拱手行礼。 “你便是徐言吧。” 洪楩的声音很有特点,粗壮中带着一股豪气,让徐言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 ... ... 第一百零六章 大舅哥洪楩 不知为何,徐言总觉得洪楩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嗯...就是有些奇怪,说不上来的感觉... 思忖了良久,徐言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野兽看向猎物时的眼神吗? “在下...便是徐言。” 咽下一口吐沫,徐言鼓起勇气道。 “徐言,字以时。对吧?” 洪楩紧紧盯着徐言,给少年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乖乖,这气场也太强大了吧? “嗯...这是恩师帮我起的字。” “便是你要娶我妹子?” 一番简单的对话后,徐言可以确定洪楩为何会表现的这么诡异了。 简而言之,洪楩把洪妙云视作挚爱,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 当然,这种爱是兄妹之情。 但情至极深,便是妹夫也不能横刀夺爱,何况还是个准妹夫。 洪楩看向徐言的目光中有些许敌意也就不难理解了。 “徐某与令妹已经交换了庚帖...” 徐言还没说完,洪楩便摇了摇头道:“你太瘦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 徐言不禁愕然。 这算是哪儿跟哪儿啊。 考察妹夫还带考察身材的吗? 再说徐言的这身材难道不是大明士子的标准身材吗? 有几个人能长成洪楩那样的啊。 虽说长兄如父,洪楩有责任替洪妙云把把关,但也没有这么刁难的啊。 徐言很委屈,很受伤,很无辜! 但显然洪楩没有这种觉悟,仍自直勾勾的盯着徐言。 徐言被盯得很不舒服,巴巴的说道:“洪公子,人不可貌相。这瘦了有瘦了的好处...” “若是我妹子被人欺负了,就你这身材能替他出头吗?” 洪楩径直拆台道:“我知道你很想反驳我,说什么士子可一心读书之类的话,可你莫要忘了君子六艺中也有射艺。你能拉的起几石弓?” 徐言无语。 这未来大舅哥怎么是一个杠精啊。他有一种预感,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君子六艺始于周礼,到了明代早已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有几个读书人没事练习挽弓的? 不过你若是较真,洪楩说的确实没毛病。 “洪兄此言差矣。” 既然如此,徐言也不打算客气了,准备跟洪楩来一次辩论。 “太祖皇帝立国伊始,便创立户籍制度,天下之人皆可分籍。匠籍之人善于匠作,军籍之人善于舞刀弄枪之事。而士人自然是应该在读书上下工夫的。此谓术业有专攻。便是徐某能够挽弓又如何,难道能够比的过军籍将士吗?” 徐言其实是比较排斥明代户籍制度的,但没法子为了堵住洪楩的嘴,徐言只能把老朱搬出来了。 毕竟洪楩就算是不服,也不能公然否认太祖皇帝的国策。 果不其然,洪楩嘴巴张张合合,良久仍是想不出反驳之词。 “即便如此,强身健体也是读书人需要的。” 徐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洪兄怎知我没有强身健体?” 徐言顿了顿道:“每日不管再忙,徐某都会抽出时间练习瑜伽。” 洪楩愕然。 “何谓瑜伽?” 徐言解释道:“瑜伽是一套修身养心的方法。常常练习不但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够锻炼心智。” 其实明代是有瑜伽教的说法的。 但实在是太小众了,很少有人了解。 洪楩虽然博学多识,也不可能事事皆知。 明代的瑜伽和现代瑜伽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徐言觉得自己有必要给洪楩科普一下瑜伽,顺带传授他一些瑜伽的基本动作。 “修行瑜伽有“八支行法”,即持戒、尊行、体位、调息、摄心、凝神、入定、三摩地。” 徐言见洪楩一头雾水,更是笃定他对瑜伽一概不知,心中得意不已。 “持戒是修行瑜伽者必须遵守的戒律,包括不杀生、诚实、不盗、不淫、不贪等。只有做到了这些,才能做瑜伽时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 徐言完全不给洪楩反应的机会,径自说道:“所谓尊行,包括清净、知足、苦行、读诵、敬神。” “体位包括莲花坐、英雄坐、吉祥坐、金刚坐、至善坐等...” “调息是指调整和控制呼吸。” “摄心指抑制各种感觉,使其完全被心意控制。” “凝神指心神专注于体内或者外界对象。可为眼口舌鼻,亦可为日月星辰。” “入定亦称静虑,使心意与专注对象统一。” “至于三摩地,指心的一切变化和作用都已经断灭。” 徐言一口气说完,洪楩显然更晕菜了。 这云山雾罩的说辞引起了陈宗之的兴趣,只见他在一旁道:“好外甥,怎么没见你平时提及这瑜伽啊?” 徐言连忙冲舅舅使了个眼色,陈宗之这才闭口不言。 “这瑜伽真有你说的种种益处?” 洪楩显然不太相信。 “洪兄没有试过自然不会信了。” 徐言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索性再添油加醋一番。 “不若洪兄跟我学上几个动作,自己判断一二。” 洪楩顿时来了兴趣,轻点了点头。 徐言淡淡一笑道:“我便先来一个简单的动作吧。洪兄看好了,这个动作叫小桥式。” 徐言说罢仰卧在地上,屈双膝,双脚略微分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掌心贴地。抬髋部向上,锁骨展开。大腿保持平行,小腿垂直地面。 “保持这个姿势,呼吸五到十下,便可以放下了。” 徐言展示了一番,洪楩也有样学样的仰躺了下来照做。 陈宗之见状不甘寂寞亦加入其中。 陈老爷子看着三个年轻人如此‘胡闹’,眼睛瞪得犹如牛铃一般,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深呼吸,抬,放...再来一组。” 徐言做起了免费的瑜伽教练,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亏,但鉴于这二人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未来大舅哥,也只好认了。 很快洪楩便体会到了瑜伽的乐趣,一连做了几组,直是不亦乐乎。 陈宗之却是不慎闪到了腰,所幸不是太严重,估计躺上个一两天就没事了。 “怎么样洪兄,这瑜伽可还入得你的眼?” 徐言十分得意的说道。 ... ... 第一百零七章 武林门内起风波(第一更) 关系这东西多处一处也就熟了。 徐言和大舅哥洪楩练过一会瑜伽便开始畅聊传奇剧目,聊着聊着自然聊到了《牡丹亭》上。 洪楩对牡丹亭很有兴趣,徐言也是侃侃而谈,二人相谈甚欢。 以至于洪楩都舍不得离开了。 但分别总是在所难免的,好不容易送走了未来大舅哥,徐言总算得以松一口气。 看不出来洪楩不但是个文艺爱好者,还是个健身达人呢。 要不是徐言灵机一动想到了瑜伽,天知道洪楩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是影响了未来大舅哥对他的观感,那就太糟了。 徐言在外公家用过午饭便决定前往妙峰堂看一看。 如今徐家已经在杭州开了好几家分店,总店却是仍在涌金门。 却说徐言来到涌金门总店后,却发现徐渭并不在店中,略一询问才得知徐渭去了武林门。 原来徐渭看中武林门的繁华,在那里开了一家分店。 如今新店开业,他的重心便放在了那里。 不得不说徐渭的眼光确实很好。武林门是杭州北面的门户,西接桃花河,与西湖相望。 作为杭州城的北大门,武林门直接连接京杭大运河,是繁华无比的大集市。 夕阳西下之时,‘樯帆卸泊,百货登市’;入夜之后仍是‘篝火烛照,如同白日’。 与之相比,涌金门都有些相形见绌。 徐言赶到武林门时果然在很起眼的位置看到了妙峰堂的牌匾。 在这黄金地段流量自然是顶级的,可以说武林门附近的铺面除了贵外没有缺点。 徐言进到店中,果然看到徐渭在指挥伙计整理书籍。 他上前打了声招呼,徐渭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迎了出来。 “公子,许久不见啊。” 徐言也感慨道:“上次与文长兄一别,竟是数月才得以相见。” “公子,快里面请。” 徐渭将徐言让进后院,给他倒好热茶,这才慨然道:“公子派人送来的这《牡丹亭》,实乃惊世之作。甫一推出,便遭到了哄抢,其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西游释厄传》。公子真乃神人也。” 徐言心道这其中固然有《牡丹亭》质量过硬的原因,和《西游释厄传》打下良好基础也有很大关系。 毕竟《西游释厄传》是妙峰堂首先推出的,不知不觉间给杭州百姓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故而妙峰堂再推出新书,是有口碑保证的。 在这个基础上《牡丹亭》再次爆红,怕是以后妙峰堂要得到一个‘徐家出品,必属精品’的称号了。 “文长兄过赞了,这《牡丹亭》我也是偶然得之,运气好些罢了。” 无论如何徐言是不会承认他是《牡丹亭》的作者的。 虽然汤显祖他老人家并没有因为写《牡丹亭》闹出什么事情来,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免得授人以柄。 徐渭啧啧称叹道:“如此好的剧目若是不唱出来实在可惜。徐某自作主张,与程家戏班、何家酒楼合作,每日在酒楼中搭台唱戏,却也是赚了不少。” 徐言心道徐渭还蛮有经商头脑的嘛,明代戏班已经有了后世雏形,但一般没有固定的场所来唱戏。 所以都是和酒楼茶馆合作,走到哪儿唱到哪儿。 “文长兄办事,我放心。” 二人相谈甚欢,正聊至兴起时何家酒楼掌柜何常利哭丧着脸跑来了。 徐言见他方巾被扯掉,袖子被撕开,甚至有些鼻青脸肿,显然是刚刚与人起了争执。 “徐掌柜,这生意咱们是合作不下去了。” 何常利没有看徐言,而是冲徐渭哭诉道:“您和那程家戏班还是另寻别处吧。” 徐渭不由得皱眉道:“何掌柜这是何意?” 何常利摇头叹道:“同行是冤家,此番我济盛居因让程家班在酒楼唱戏抢了赵家的生意。赵家人恼羞成怒下派人前来砸店赶人,徐掌柜你说说看这生意还怎么做的下去?” 徐渭面露怒色:“何掌柜这伤也是被赵家人打的?” 何常利哀叹一声:“这次只是些皮肉伤,下次就不敢想了。” 徐言忍不住了,追问道:“这赵家人无法无天,是有什么通天背景?” 何常利见徐言一副书生打扮,又坐在徐渭旁边,疑惑道:“这位公子是?” “这是某家东主。” 徐渭连忙介绍道。 何常利连忙拱手道:“原来是徐东主,失敬失敬。” 何常利略顿了顿,咽了一口吐沫道:“这赵家原本是宁波府慈溪县的大户,后来因为出了一个进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慈溪作威作福还嫌不够便迁来杭州享受。” “他家主要经营的是酒楼生意,就在武林门一代。前些年还多少有些顾忌,这几年来却是愈发明目张胆的欺行霸市了。听说是因为那进士在京中做了大官,是以有恃无恐了。谁家若是‘抢了’他家的生意,必然会遭到一番敲打。” “若是识趣的,便会主动认怂。不识趣的怕是在这杭州地界也待不下去了。” 徐言不禁皱眉。 “这赵家的人怎的如此无耻?却是不知那大官叫什么?” “听说叫什么赵文华。” 何常利回忆了片刻道。 听到这个名字徐言却是一个激灵。 赵文华? 这个名字他可是太熟悉了! 专修嘉靖史的徐言每每看到这个名字都会恨得牙痒。 作为严党头号狗腿子,赵文华可谓是无恶不作。 最著名的便是嘉靖三十四年,赵文华以工部侍郎之职巡视东南抗倭时的恶行。当时总督张经剿倭获王江泾大捷,赵文华却冒为己功,并上书弹劾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养寇自重。嘉靖帝轻信谗言,冤杀了张经、李天宠。 这才有了胡宗宪的上台。 当然这个时候的赵文华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嘉靖八年中进士后赵文华初授官刑部主事,并不起眼。 但赵文华是个为了升官不择手段的人,他拜严嵩为义父对其大拍马屁。 严嵩被拍的很舒服对赵文华照拂提拔,赵文华遂一路高升。 ... ... 第一百零八章 狗腿子赵文华(第二更) 如果徐言没记错的话,赵文华此时的官位应该是通政使司左通政。 这个官职是正四品,为通政使的副官。 而且用不了几年,赵文华就会取代现任通政使,成功跻身大九卿之列。 严嵩此人心思可谓缜密。 他之所以把赵文华安排在通政使司,就是因为担心有人弹劾他。 通政使司的职能是分拣奏疏。 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所有奏疏都要经过通政使司,严嵩让赵文华坐镇此处便是守住第一道防线,确保在天子看到弹劾奏疏前他可以先看到。 有了准备便能有针对的应对,立于不败之地。 赵文华这厮属于睚眦必报的性格,如同疯狗一般逮着谁咬谁。 惹上赵文华着实是一件不理智的事情。 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就真的忍了。 但是徐言不会。 因为作为一个专修嘉靖史的穿越者,他手中攥着赵文华一个致命的把柄。 何况从历史走向来看,严嵩一党是要动浙江这一块的。 朱纨并非严党,严嵩当然想把闽浙总督换成自己的人。 也就是说历史上张经要面临的问题朱纨也同样会面对,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而朱纨是徐言的靠山,是徐言一定要力保的。 也就是说徐言和赵文华之间迟早会站在对立面上,早晚会起冲突。 现在只不过是把冲突提前一些罢了。 徐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冲何常利道:“何掌柜不必惊慌,只管照常做生意就好。下次赵家的恶仆再来闹事,直接报官就好。” 何常利摇了摇头道:“徐公子在说笑吧?民不与官斗,赵家人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们家中出了一个大官。所谓官官相护,何某即便报官,官府也一定会偏袒赵家的。” 徐言十分淡定的说道:“只许他赵家有背景吗?” 见徐言这么说,何常利复又起了希望,连忙道:“徐公子的意思是,把事情闹大?” 徐言点了点头:“闹得越大越好。” ... ... 京师,通政使司。 赵文华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浙江送来的奏疏。 倭寇,倭寇,还是倭寇。 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皇上一日不能安心修道啊。 当今天子崇尚道教,觉得在紫禁城里住的不舒坦,索性搬到了西苑玉熙宫去住。 那里修起道观来倒也是方便,也不用忍受每日早起上朝的痛苦。 但愈是如此,天子便愈重视各地送来的奏疏。 因为没了朝会,奏疏便是他老人家接触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 所谓兼听则明,天子自然不愿意只听信几个人的话。 故而赵文华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 有的奏疏能直接进呈宫中。有的奏疏要先让干爹过目。有的奏疏要压上一压。有的奏疏莫名其妙就找不到了... 这里面都是学问。 如今他是通政使司左通政,孙通政使的副官。有一个上峰压着,赵文华行事还需要顾及一二。 不过干爹已经给他透了底,用不了几年这通政使的位置便是他的。 赵文华自然十分激动。 想他今年不过刚刚四十有五,若是五年内能够跻身大九卿之列,还是有入阁希望的。 如今夏言被夺官阶,内阁中便是干爹一个人说了算。 虽说阁臣任免要走廷推的流程,最终报由天子决断,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只要严嵩定了的人选,天子通常不会驳斥。 灭了夏言这个大敌后,严党的春天来了啊! 吏部、户部一个管人,一个管钱,这两个地方是一定要用自己人的。 刑部、兵部一个掌刑罚,一个掌兵事,自然也是用自己人放心。 至于礼部这种闲散清闲的衙门,便让给徐阶去当好了。 从目前来看,徐阶还是表现的比较驯顺的,至少不会去做刺头。 这种情况下他便是不入严党也无所谓。 赵文华一面替严党谋划着,一面替自己的前程算计。 却是时间飞逝,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下值的时辰。 赵文华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起身便朝外走。 到了通政使司衙门外面,赵文华直奔自家轿子而去。 上轿之后赵文华并没有吩咐回府,而是选择先去严府。 干爹如今在内阁中料理朝事,肯定不会这么早回府。 赵文华要去找的是严世藩。 严世藩是严嵩的儿子,如今官拜尚宝卿。 这个官主要是掌宝玺、符牌、印章的,说白了是个极为清闲的职位。 严世藩每天早上去衙门里溜达一圈,到了晌午吃顿便饭睡个午觉,没什么事午后就回家了。 严世藩并没有考科举,而是在国子监读书后直接做的官。 虽说这属于根子不正,但有一个当首辅的爹撑腰自然是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 严世藩比赵文华还要年轻十岁,如今不过是三十五岁。 虽然很年轻,但严世藩有一个癖好那就是好色。常年累月下来,他早已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赵文华来到严府后直奔严世藩的跨院,果不其然行至屋外便听到嬉闹调笑的声音。 “咳咳,小阁老真是好雅兴啊。” 其实严世藩如今不过是个尚宝卿,跟阁老是不沾边的。 但因为严世藩的爹是内阁首辅,这么说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严世藩听到赵文华的声音,停止嬉闹开始穿衣服。 待穿的差不多了,才叫赵文华进来。 赵文华这便推门而入。 他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只见围着金丝帐的象牙床上,严世藩箕坐着,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美妾。 不管是严世藩还是他的两房美妾都只穿了一件薄衣,赵文华却是毫不避讳,显然这种情形见得多了,已是见怪不怪。 “梅村兄来找我是为何事啊?” 正自与佳人欢好却被打断,严世藩自然不怎么高兴,与赵文华说话的语气便带了几分责怪。 赵文华如何听不出来,便谄媚笑道:“得了一件宝贝,我可不敢藏掖着,这不就赶忙给小阁老送来了。” 严世藩一听赵文华是来送礼的顿时来了精神。 他除了好色,还十分贪财,只要是别人送的礼物向来是来者不拒。 “梅村兄快拿来让严某瞧瞧!” ... ... 第一百零九章 严党的春天(第三更) 赵文华也不拿捏,献宝似的将一枚玉扳指送至严世藩手边。 严世藩是何等人物,奇珍异宝见过无数,见赵文华只是送给他一只玉扳指,面上已经显露出一些不悦。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端详把玩了一番。 这一看不要紧,严世藩却是发现这玉扳指别有洞天。 只见小小玉扳指上,刻有汴河、虹桥、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俨然一副清明上河图的微缩版。 饶是严世藩见多识广也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再去看落款,却是在扳指内侧看到‘子冈制’三个小字。 陆子冈雕的? 陆子冈虽然年纪尚轻,但已是名满天下。 嘉靖十八年出师后,陆子冈便在苏州开办了自己的琢玉作坊。 不少苏州名流都对他雕刻的作品赞不绝口。 严世藩对此也略有耳闻,但总觉得有夸大之嫌。 今日一见他却是对陆子冈的手艺赞叹不已。 “小阁老,这枚扳指如何?” 赵文华满脸堆笑的问道。 “有点意思。梅村兄真是雅人啊。” 严世藩直接将这玉扳指戴上,示意赵文华靠的近些。 赵文华也不避讳,上前几步将脑袋探了过去。 他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够闻到严世藩妾室身上的脂粉香,十分享受的吸了一口气。 “老头子说了,夏言必须死。” 短短一句话,却是听得赵文华一惊。 夏言是前任首辅,现在虽然被夺职,但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当然是严嵩不愿意看到的,所谓斩草要除根,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夏言杀死。 这样即便将来天子后悔了也没地方买后悔药吃。 而杀夏言自然要借助天子手中的那把刀。 “鄢懋卿、欧阳必进、陆柄等人都会上奏疏弹劾夏言,给他添一把火。梅村兄只需要把奏疏先压下,等攒齐了再一起送至宫中即可。” 严世藩一边转着扳指,一边随意的说道。 “若是一封封奏疏的上,陛下可能还会念及旧情有所犹豫。若是群臣一齐上书,陛下定会狠下心来。” 不得不说严世藩忖度人心的本事极强,略一算计便算到了嘉靖帝的心思。 赵文华此刻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 “怎么,梅村兄,有什么问题吗?” 严世藩紧紧盯着赵文华,阴岑岑的问道。 “不,当然不会...” 赵文华连忙保证道。 “这就是了。通政使那个位置早晚都是你的。” 严世藩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的说道:“我也有些乏了,改日再陪梅村兄闲聊。” 赵文华见严世藩送客,连忙拱手告辞。 出了屋子,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赵文华觉得跟严世藩相处比和干爹还要难,处处皆需留意。 ... ... 西苑,万寿宫。 大明至尊嘉靖皇帝朱厚熜身着一件紫色道袍端坐在御座之上,这道袍上绣有日月星辰、八卦、宝塔、龙凤、仙鹤、麒麟等纹样,又称“天仙洞衣”。 大殿之中不少道士手持法器,一边哼唱古老的曲调一边跳舞。 偌大的万寿宫此刻变成了斋醮的道场,而这场斋醮的中心无疑是四十一岁的大明天子。 为了准备这场斋醮,嘉靖帝特地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以示虔诚。 而行斋醮的原因是因为自打二月以来京师一直没有降雨。 春雨贵如油,若是老天爷再不降雨,春耕便无法顺利进行。 若是春耕受到影响,一年的收成便都成了问题。 身为天子,嘉靖帝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是以他决定建斋醮,向上苍祈雨。 在他看来天子是与上苍最亲密的人,只要他心意够诚,老天爷一定会受到感动降下雨水。 嘉靖帝一直闭目凝神,似是睡着一般。 便在众人毫无准备之时,嘉靖帝突然开口道:“严阁老,该献青词了。” 一旁侍奉的严嵩会意,立刻朗声道:“老臣遵旨!” 严嵩是成化十六年生人,如今已经是六十八岁的高龄。 饶是已近古稀之年,严嵩仍然将权力看的很重。 除去在内阁当值的时间,他基本上都是陪侍在嘉靖帝的身边,生怕有人趁虚而入,夺走属于他的‘宠幸’。 严嵩是写青词起家,自然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君父对于青词的喜爱。 最近徐阶、袁炜、李春芳等人都作了不少篇青词邀宠。 虽然夏言倒台后严嵩首辅的位置很稳固,但他丝毫也没有掉以轻心。 这次万寿宫斋醮严嵩便准备了许久,绞尽脑汁写下一篇令自己满意的青词,准备献给圣上。 他要向天子证明,他严嵩还没老,作青词不会输给这些后进晚辈! 酝酿了一番情绪,严嵩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 “圣天子即位,二十有七载,明饬庶治,协和兆民。恭惟圣上夙秉纯孝,肇兴旷仪,方当庀事之期,即协天心之豫,明德达于惟馨,灵符昭乎有象,式美虞黄之化,维新河洛之章...” “天宇澄霁,有五色云气抱日,光采绚烂,熠耀如绮,民瞻呼久之不息。考诸载籍,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是谓庆云,亦曰景云,此嘉气也...” “于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氤氲其射采兮,倏蓬勃以景焕。” “帝圜丘兮垂,宝露之穰穰。何先后之一揆,兮信感通之不爽也。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 青词这东西是写给老天爷看的,故玄而又玄,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但嘉靖帝却是十分看重青词,常常以青词好坏判断臣子忠心程度。 在众多靠青词上位的臣子中,严嵩的青词并不是写的最好的,最多算是中上。但他写的数量很多,以量取胜。 与之相比,夏言后期在写青词一事上有所懈怠,也因此渐渐失去了嘉靖帝的宠幸。 过了许久严嵩才将一整篇青词念完,嘉靖帝轻启尊口,淡淡道了句:“严阁老辛苦了。” ... ... 第一百一十章 君心难测(第四更) “老臣惶恐!” 严嵩伏地叩首道:“为君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本份。老臣不过是作几篇青词,陛下却是不食荤酒,不居内寝数日。老臣怎敢在陛下面前言辛苦二字。” 嘉靖帝欣赏的便是严嵩的恭顺。 不论是什么场合,什么情境下严嵩在他面前都不会居功自傲,而是会表现的十分谦卑。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平身吧。” “老臣谢陛下。” 严嵩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恭顺的侍立在一旁。 “严阁老怎么看待东南之事?” 嘉靖帝突然发问,严嵩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不过天子发问是不可以说不知道的。 严嵩硬着头皮道:“回禀圣上,安定东南的关键在于剿、抚并行。若是只剿不抚,倭寇必定怀恨在心,拼死而战。若是只抚不剿,则贼寇有恃无恐,得寸进尺。” 这种话最为求稳,说了等于没说,但不会有大的过错。 严嵩猜不出嘉靖帝心中是怎么想的,故而还是选择稳妥一些。 其实他现在特别希望儿子严世藩能在身边,这样不管嘉靖帝问到什么,他都能较好的回答。 严嵩本人却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缺少了严世藩他的回答便显得有些平庸。 嘉靖帝却是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继续问道:“朱纨这个人,严阁老怎么看?” 严嵩心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这么多有关东南的问题。 朱纨并不是严嵩举荐的,也跟严党没什么关系。 严嵩既不好过于褒奖也不好直接贬斥,便沉声道:“启禀圣上,朱纨此人颇有才能,只是执拗了些。” 嘉靖帝忽然起身,在殿内踱起步来。 严嵩捉摸不透嘉靖帝的心思,只好静静等着。 过了良久,嘉靖帝叹了一声道:“自打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后,东南沿海便一直不安靖。倭寇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劫掠沿海百姓。朕身为君父,心甚悲恸。” 严嵩连忙道:“臣等无能,不能替陛下分忧。” 嘉靖帝摇了摇头道:“不关严阁老的事。朕在想这真的都是倭寇的问题吗?不尽然吧?东南的水太深太浑,深到没人敢动,浑到没人看得清。他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欺上瞒下,无君无父!” 严嵩脊背和脖颈上冷汗直冒。 他心道皇帝陛下虽然不临朝视事,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 “朕用朱纨,便是因为他敢有所作为,敢说真话。” 嘉靖帝悠悠说道:“东南如此,朝中又何尝不是?若是这朝内皆是一个声音,若铁板一块,那便糟了。” 嘶! 听到这里,严嵩总算是听出来了。 陛下的言外之意是在说他这段时间的行为太过了? 夏言才刚刚倒台,严嵩就在忙着清除异己,把朝中各个位置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这行为太急太快,吃相太难看了。 终于,皇帝表达了不满。 这便借着东南的局势在敲打他,让他有所收敛啊! 严嵩是个人精,连忙顺着嘉靖帝的意思道:“陛下所言极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朝廷自然也是陛下的朝廷。朝臣们虽来自两京一十三省,但归根结底都是陛下的臣子。前首辅夏言弊政已久,朝中臣工多不敢发声。如今更该革除积弊,以呈万象更新之势。” 严嵩三言两语便将锅甩给了夏言,并且表示他和夏言很不一样,非但不会和嘉靖帝对着干,还会让朝堂呈现百花齐放之态。 嘉靖帝就喜欢和聪明人对话,轻轻一点严嵩便能猜出用意。 他敲打的也差不多了,见严嵩如此识趣便笑道:“知朕者,严阁老矣。” 严嵩连忙跪倒在地口呼惶恐。 做皇帝的最忌讳臣子忖度他的心思,更害怕臣子猜透他的心思。 若是如此,皇帝还如何玩弄帝王权术搞制衡? 严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嘉靖皇帝很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严嵩不能这么认为,他必须第一时间表达出态度。 “朕不过随口一句,瞧把严阁老吓得。平身吧。” 嘉靖帝已经御宇二十七载,经年累月高居上位养成的气质使得他不怒自威。 严嵩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嘉靖帝走到他的身边淡淡道:“严阁老还没吃饭呢吧?一会等斋醮结束,朕便传膳,严阁老便陪朕一起用膳吧。” 严嵩连忙道:“老臣谢陛下恩典。” ... ... 京师,翰林院。 张居正经过一番思考还是决定去拜见他的恩师徐阶。 如今徐阶的官职是翰林学士兼吏部左侍郎。 虽说有传言徐阶要接任礼部尚书之职,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宣布。 翰林学士可谓是张居正能够接触到的最位高权重的官员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坚信老师是懂他的。 翰林院虽然是清闲衙门,但翰林学士身为一院之首还是有不少日常政务要处理的。 加之徐阶如今还兼着吏部的差事,每日待在翰林院的时间只有半日。 张居正便是卡着时间来的。 他来到徐阶的衙署时,徐阶正好就在处理公务。 “学生拜见恩师。” 张居正冲徐阶深施一礼,态度十分恭敬。 徐阶见张居正来了,遂放下手中纸笔,笑声道:“叔大怎么来了?” 张居正来之前已经想好,故而鼓足勇气道:“恩师,曾公赤胆忠心一心收复河套,却被奸臣贼子构陷,落得这般下场。朝中忠良无不心寒。如今曾公被下诏狱,生死难料。学生决定与翰林院同僚一齐上书,为曾公申辩。” 徐阶听罢勃然大怒。 “胡闹!书生之见!” 他连连摇头道:“曾铣之所以被下狱,难道只是因为他要收复河套?那是因为他和夏言私交甚笃!这是陛下的禁忌,谁都不能触碰。你们联名上书有什么用?除了讨得一顿廷杖起不到任何作用。” 张居正攥紧拳头道:“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曾公被奸臣害死?” “叔大,这官场不是非黑即白的,你得适应!” 徐阶叹了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若想铲除奸佞,你便得学会忍。” ... ...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赵氏恶行(第五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济盛居内程家班唱的不亦乐乎。 酒楼主顾们亦听得不亦乐乎。 能够把这《牡丹亭》唱的这么好,杭州城内也只有程家班一家了。 既然程家班和济盛居合作,他们自然也愿意来这里吃酒。 反正图的就是那一嗓子,在哪儿喝酒不是喝? “好!唱的好!” “打赏,打赏一两银子!” “再来一曲!” 在众人起哄下,程家班幺娘羞的面色通红,却还是又唱了一曲。 不得不说这《牡丹亭》中的词都是作的极好的。虽然单独拿出来未必比的上宋时佳作,但放在这剧里便是最合适的。 便在此等欢愉时刻,济盛居内突然冲进来几十个孔武有力的壮汉。 他们手中皆是攥着一只木棍,也不区分逢人便打,见桌椅便砸。 一时间鸡飞狗跳,呼喊求救声不绝于耳。 酒楼掌柜何常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被吓得面如土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忍住,一定要忍住。 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闹出这么大一出乱子,程家班自然也不敢唱戏了,跑的跑逃的逃。 见好好的碗碟桌椅被砸的稀烂,何常利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一番群魔乱舞后酒客戏班都跑光了,为首一个身着短打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何常利近前,狞笑道:“怎么样,赵某说到做到了吧?何掌柜觉得如何?” 何常利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忍,一定要忍。此刻不是发怒的时候。徐公子会替他出头的。 见何常利默不作声,那汉子很不痛快,质问道:“咋?觉得爷们伺候的还不够?” 何常利仍然不说话。 那汉子彻底怒了,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把何常利拎了起来。 “何掌柜,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啊!” “人也打了,店也砸了。你还想怎么样?” 何常利叹气道。 “哼,你这老狗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次便先给你个教训。下次再敢在酒楼里唱戏,莫怪哥哥不客气!” 说罢将何常利一甩丢到地上。 “我们走!” 那为首汉子一声令下,众恶仆纷纷扬长而去。 何常利连声哀叹:“作孽,作孽啊!” ... ... “徐公子,就是这样。这些恶人无法无天,简直视大明律如无物!” 三台山别业内,何常利泣血控诉道。 徐言安抚道:“何掌柜莫急,如今赵家的人已经忍不住动手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搜集证据。” 稍顿了顿,徐言接道:“程家班的戏子是关键,一定要请他们作证。至于酒客...可有贵店的老主顾?” 何常利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作证。” “何掌柜只管跟他们说不用顾忌,这官司我们必赢!” 徐言淡淡道。 赵文华这种趋炎附势之辈,是最为清流直臣所不齿的。 而朱总督便是这样的直臣。 如今赵文华的家人仗势欺人欺行霸市,只要将事情捅到朱总督那里,倒霉的一定是赵家人。 说来也巧,若是晚上一个月朱总督就要统率大军攻打双屿岛,没有精力管这些事。 只能说赵文华的家人挑了一个极为错误的时间动手。 至于得罪赵文华以至于得罪严嵩嘛,徐言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既然严嵩迟早会对东南动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看看张经的下场吧,保持中立是不能保全自己的。 对于严党来说,要么是自己人要么就是敌人。 “徐公子找到人证之后咱要怎么做?” 何常利苦着脸问道。 “钱塘、仁和县衙,杭州府衙便不需要去了。直接去总督衙门报官!” 徐言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些官员肯定不敢接审这案子,既如此便不浪费时间了。 至于赵文华嘛,徐言手中攥着他的把柄,谅他也不敢太跳。 ... ... “什么?何常利把事情捅到总督衙门了?他疯了吗?” 赵文杰听到这个消息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是一阵狂笑。 “总督大人何等的尊贵,哪有时间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赵文杰大笑道:“这个何常利真是愚蠢至极。就这种人也配和我赵家争?” “再说了,我大哥现在是左通政,正四品的京官。便是总督大人也得给几分面子。让他去告,我倒要看看总督大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老爷英明!” 赵云汉拍马屁道。 “何家这是在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派些人到总督衙门外面侯着,有消息了第一时间来报。我倒要看看这何家人到时是作何感想!” “遵命!” ... ... 总督衙门之中,朱纨看着手中的状纸不禁勃然大怒。 赵家人跋扈他是有所耳闻的,但却不曾想他们会如此过分。 光天化日之下打砸酒楼,还打伤了人。简直将律法视若无物。 更让朱纨感到愤怒的是,苦主在状纸中说不敢告到县衙、府衙,担心官官相护。 难道赵家人在杭州已经如此张狂了吗? 他若是再不管还有谁敢管? 而且状纸之中还有徐言的署名,以替苦主作证。 念及此朱纨更是下定决心要亲审此案。 至于因此得罪赵文华,朱纨却并不在乎。 这大明官场总该有一两个人是站着的。 ... ... “什么?要本老爷过堂?你没听错吧?” 赵文杰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 赵云汉苦着一张脸道。 “这总督大人吃了猪油蒙了心吧,怎么会接这案子?” 赵文杰愤恨不已,踱了踱脚道:“民告官,这叫我大哥把脸往哪里放?” “老爷,依我看您还是去过堂的好。不然这可是抗命啊。” 毫无疑问朱纨是杭州最大的官,赵文杰若是忤逆了他的意思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赵文杰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前去总督衙门溜达一圈,反正朱纨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 ...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一十二章 梁子结下了(第一更) 赵文杰万万没有想到朱纨是要动真格的。 公堂之上,苦主人证俱在。 任赵文杰如何狡辩也是无济于事。 朱纨当堂判责打赵文杰四十大板,并且赔偿何家酒楼的损失以及被打伤伙计、酒客的汤药费。 赔钱也就算了,关键那板子是真打啊。 赵文杰整日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一时间被打的皮开肉绽,痛呼连连,可谓颜面尽失。 四十板子打完赵文杰已经站不起来了。 最终是由家仆扛着一个门板把他抬走的。 回到家中,赵文杰请了上好的郎中来瞧伤,敷药的过程又是一次折磨。 当药敷在他的伤处时,赵文杰吃痛之下险些翻下床来。 郎中告诫他千万要静养,一个月之内不要下床。 赵文杰口中应着,命人给郎中赏赐五十两银子送将出去。 郎中走后,赵文杰心中却是恼恨不已。 他的颜面,大哥的颜面,赵家的颜面今天算是彻底丢尽了。 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经历过最初的愤怒后,赵文杰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件事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 首先,何家是没什么背景的,这一点赵文杰十分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嚣张的命人去砸店。 在这种情况下何常利怎么敢去报官?还是去总督府报官? 更为诡异的是朱总督还真的接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事情。 查,此事必须查下去! 他的这顿打不能白挨! 赵家的势力还是很大的,赵文杰吩咐下去后府中仆人纷纷散去打探消息。 赵文杰却是只能趴在床上骂娘。 “别让老子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 ... ... “徐公子真是神机妙算小诸葛啊!老朽佩服,佩服!” 三台山别业内,何常利对徐言称赞连连,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算不得什么,都是朱总督爱民如子,主持公道。” 徐言淡淡一笑。 “朱总督是朱总督,徐公子是徐公子。再说没有徐公子的署名,朱总督也不会这么果断升堂审案吧?” 何常利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仍然对徐言赞不绝口。 “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徐公子一定要收下。” 何常利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徐言。 徐言却是摇了摇头:“徐某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并不是因为有所图谋,而是看不惯赵家的所作所为。这银票何掌柜请收回吧。” 这下何常利就有些尴尬了。 不过经过此事后何常利算是见识到了徐言的能量。 在杭州的地界能有总督的背景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 何常利愈发觉得应该和徐家保持合作。 “那合作的事情...” “合作的事情何掌柜请放心。徐家的首选还是济盛居。” 徐言这话算是给何常利吃了一颗定心丸。 何常利乐得合不拢嘴道:“太好了,徐公子真是高义。” “此事过后赵家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何掌柜那里还得多小心才是。” “多谢徐公子提醒。” 见徐言端起茶杯,刮了刮茶盖,何掌柜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识趣的主动告辞。 徐言命小书童把何掌柜送了出去。 何常利走后,一直沉默的徐渭慨然叹道:“如此一来,公子和赵家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徐言却并不担心。徐渭根本不知道他手中攥着的赵文华把柄有多有用。 赵文华要想报复,尽管来。 徐言倒要看看到时是谁先认怂。 “文长兄莫急,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徐言顿了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道:“光顾着说这些琐事了,文长兄可知道总督大人要攻打双屿岛了?” 徐渭轻点了点头:“略有耳闻。总督大人此举乃是犁庭扫穴。若能成功,可保浙江海防安靖数载。” “依文长兄看,此战胜算几何?” “不好说。佛朗机海贼、倭寇盘踞经营双屿岛数载,可谓根基深厚。若想一举剪除绝非易事。” “不过总督大人手中的军队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已是浙江能调集的最强战力。加之总督大人命人赶制了许多福船、广船,胜算还是有的。依我看,五五开吧。” “只有五五开吗?” 徐渭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徐渭还是有些保守的。 毕竟在此之前明军对上佛朗机人和倭寇的胜率实在是太低太难看了。 朱总督上任后虽然做了较大的改革,招募了新的战船,但没有真刀真枪的和贼寇打一仗,谁的心里也不会有谱。 拿下双屿只是第一步,要想彻底扫平倭寇还需要编练新军啊。 这话徐言却是没有对徐渭说。毕竟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个想法有些过于超前了。 ... ... “小姐,听说姑爷来杭州了呢。” 西溪洪园,翠雯“第一时间”把消息报给了洪妙云。 洪妙云却是面上一红道:“你个死妮子,胡说什么呢。” 翠雯掩嘴笑道:“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嘛,小姐害羞什么。要不要女扮男装去见见姑爷?” “才不要!” 洪妙云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大公子都说了,这姑爷啊很不错,看来小姐可以放心了。” 其实洪妙云对徐言是没有怀疑的。只是不敢去想那件事。 “大公子说了,徐公子博学多才,不仅诗文极佳对戏剧也极有造诣。” “哦?那这牡丹亭...” “大公子和他专门聊到了牡丹亭,小姐猜姑爷怎么说?” 见洪妙云默然不语,翠雯径自道:“姑爷说此乃本朝第一名剧。” 洪妙云听了点了点头:“这牡丹亭确实当的起本朝第一名剧的名头。” “要么说姑爷是懂戏的。有机会啊小姐不妨去济盛居听听,听说程家班在那儿唱牡丹亭,端是一座难求。” “是吗?这么快就有戏班唱了?” “是徐家牵的头,台子自然搭的快了。听说此举引了赵家人嫉妒,此前还闹出了一场风波。” “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赵家人实在太过分了。” “就是嘛,有本事他们自己找一个戏班在他赵家酒楼唱嘛,砸人家场子算怎么回事。” ...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游湖惊梦(第二更)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春日的午后就是这样舒适惬意。 一场春雨浇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洪妙云坐在池塘边闲看《牡丹亭》,正看的入神一双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哥,能不能别闹了啊。” 洪妙云自然听出了声音,颇为无奈的说道。 “妹子,你也喜欢看《牡丹亭》啊。” 洪楩松开手坐在了洪妙云的身边。 “嗯,这书写的确实精彩。词句也都极佳,叫人看了很是舒服。”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这春日美景若不欣赏岂不可惜。妹子啊,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听哥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雨后游湖,别有一番韵味。” 洪楩淡淡道:“妹子,画舫都给你准备好了。” 洪妙云咬着嘴唇轻点了点头。 ... ...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西湖之美四季皆不同,但春日之景最为特殊。 山桃扶柳,湖中的游船画舫,桥上的春衫美娇娘,远处起伏的山峦共同构成了一副怡丽的春日山水画卷。 徐言包了一只游船,沿着三潭印月缓缓往西而去。 游船上除了船夫便只有徐言一人。徐渭在忙着打理书坊的事情,小书童在三台山别业督促力棒将新置办的家具放在合适的位置。 徐言坐在船上独赏一湖春景,直是惬意不已。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自打来到大明后,徐言很少有时间这么惬意的休息,一直是发奋读书奔波于大小考试。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自然要放松一下犒劳犒劳自己。 徐言半倚半靠着,微微眯着眼睛。 一阵微风吹过,却是清爽不已。 便在时间近乎于凝固时,徐言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他定睛瞧去却是发现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有一个女子落水了。 徐言水性极好,毫不犹豫的跳下船朝那落水女子游去。 二人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很快徐言便游到了女子的身边。 他用尽气力将女子拽上水面,这才发现落水女子恰恰就是洪妙云。 我的天啊,这世间还有这么巧妙的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徐言顾不得询问,用尽气力配合画舫上的洪家仆人把洪妙云托上船去。 这之后徐言已经精疲力尽,是被洪家家仆生生拖上船的。 饶是徐言水性极好,也不免喝了几口水。 呕了几下后这便仰躺在了船上。 “妹子你没事吧?” 徐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去瞧正是洪楩。 “你方才可把哥哥吓死了。哥不识水性不敢跳下去救你,却是急死了。要是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哥可怎么给爹交代啊。” “咳咳...咳咳咳...” 徐言心中无语,你们兄妹俩在那儿叙话,能不能给我点关爱。 好歹也是我救了你妹子啊。 嗯,虽然妙云也是我的未婚妻。 洪楩这才想起把徐言晾在一边,连忙过来赔罪。 “哎呀好妹夫,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妹妹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徐言心道你这个当哥哥的可长点心吧。 嗯...等等,洪楩方才叫他什么? 妹夫? 我的天,这就改口了啊? 那徐言是不是该称呼他大舅哥? 洪妙云这时拉了拉洪楩衣袖,洪楩却是丝毫没有在意。 “都是一家人了,妹子你就不要害羞了。” 这下洪妙云彻底羞红了脸,娇嗔道:“哥!” 徐言心道这大舅哥真是个直男啊。好在这船上没有外人,不然叫洪妙云怎么自处? “咳咳,洪兄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谁知洪楩还不乐意了,凑到近前道:“都是一家人了,这么叫实在见外。妹夫啊,你还是喊我大舅哥吧。” 徐言:“......” “徐公子,方才多谢你了。” 这时洪妙云冲徐言福了一福,替他解围道。 “唔,妹子别光顾着聊了,快去换身衣裳免得着凉。” 徐言心道不愧是大户人家,就连游船画舫中都备有衣物。 不过细细一看这画舫确实很大,应该在船上过夜都没有问题。 洪妙云这才进到船舱去。 “大妹夫,你也换件衣裳吧。我身材比你高大许多,恐怕没有合身的了,凑合凑合吧。” 徐言也觉得浑身贴着一件湿衣服十分难受,便拱手谢过了洪楩。 不得不说洪楩的身材确实有些过于高大,徐言换上后衣摆都拖在地上。 又过了一会洪妙云也换好衣裳从内仓出来了。 “唔,这还真是缘分啊。” 徐言感慨道。 便是后世的历史网文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洪妙云再次福身一礼:“多谢徐公子救命之恩。” “妙云姑娘不必多礼。” 都是一家人却这么多礼,徐言都被她弄得不好意思了。 “大妹夫既然来了,那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一会便一起在船上用顿便饭吧。”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言轻点了点头。 ... ... 想不到第一次和媳妇吃饭是在画舫上,多年以后徐言想起来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相处的时光还是很美妙的,徐言得以近距离观察未婚妻的一颦一笑。 在船上过夜自然是不可能的。徐言和洪妙云虽已订婚却还没有完婚。为了女方的名声,底线还是要守的。用过便饭之后双方各自乘船回家。 却说徐言回到三台山别业后一进门着实被眼前布置惊到了。 我的天呐! 他知道双喜会购置家具却不曾想会一次性买这么多。 到底谁是败家子啊! “少爷还满意吧?” “这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啊?” “不多,才五百两。” “......” 徐言彻底无语了。 虽说这点花费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是要把他败家子的名声坐实了啊。 ...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构陷忠良(第三更)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自成祖迁都以来,除内阁外京师的重要衙门基本都在皇城以外。 出承天门,长安街大道两侧尽是各种职能的衙署。 长安街东侧有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等,西为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和锦衣卫指挥使司。 唯独三法司不在这一区域,正统七年十一月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当时做衙署规划时考虑到三法司职能特殊。 刑部掌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按照定制,凡有大狱,须三法司会审。因此,三法司毗邻而设。 六部之中只有刑部在其他衙署以西,故而又称西曹。 这个西不是指的皇城南侧偏西,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城以西,位于宣武街西。 通政使司位于五军都督府、太常寺以南,锦衣卫指挥使司以北。 故而赵文华要去刑部需要先穿过锦衣卫衙署,再沿着长安街往南出大明门一路向西兜一大圈。 突出一个折腾! 若不是考虑到这是干爹交给他的任务,他实在不想受这个累。 虽说坐着轿子,可赵文华仍是觉得心绪烦乱,在经过锦衣卫指挥使司前他勒令轿夫停轿。 既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凭什么姓陆的躲在后面,叫他赵文华上去冲锋陷阵? 这不公平! 赵文华越想越气,觉得应该找姓陆的理论理论。 他整理了一番袍服,阔步朝锦衣卫指挥使司衙署正堂走去。 ... ... 如今执掌锦衣卫事的正是陆炳。 这陆炳颇有来头,正德五年陆炳生于湖广安陆。当时陆炳的母亲被选为安陆王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乳娘,故而陆炳从小便随母亲生活在安陆王府。 陆炳比当今天子小三岁,稍稍长大后便侍奉在世子左右。 后来正德帝驾崩,杨廷和与百官选了安陆世子继承大统,这便是陆炳飞黄腾达的开端。 陆炳十几岁就在锦衣卫任职。当时都指挥使王佐十分器重他的才华,亲自教他撰写审讯笔录、办案案卷和交接公文之类锦衣卫必备技能。 嘉靖十一年,陆炳中武进士,授锦衣卫副千户。陆松去世后,他承袭为都指挥佥事,执掌南镇抚司事务。 嘉靖十八年因救驾有功,陆炳再升都指挥同知。 简在帝心的陆炳最终于嘉靖二十四年取代陈寅执掌锦衣卫事务。 可惜好景不长,嘉靖二十六年十月,湖广道试御史陈其学弹劾陆炳借口京师潜藏奸宄之徒,实施严禁政策趁机搜刮民财,又揭发陆炳勾结侯崔元增加盐税,收受奸商徐二贿赂等渎职行。 当时内阁首辅夏言即上书天子建议将陆炳逮捕治罪。陆炳大骇,惊惧之下以三千两黄金行贿夏言,并长跪哭泣谢罪,夏言这才放过陆炳一马。 陆炳虽然得以一时逃脱却害怕夏言反悔,故而暗中投靠严嵩欲报复夏言。 不久陆炳便等到了机会,嘉靖二十七年伊始严嵩弹劾夏言私通曾铣,陆炳顺势拿出了夏言罪证。 嘉靖皇帝震怒,勒令夏言致仕。 自此严嵩升为首辅,陆炳也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是以陆炳对严嵩极为感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刻夏言虽然罢官但并未下狱,陆炳还是有所担心的。 万一夏言东山再起,那他一定会报复陆炳。 却说陆炳正在锦衣卫衙署内处理公务,听到通报说左通政赵文华求见心中大喜,连忙叫人请进来。 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来一定是严嵩的授意。 赵文华比陆炳年长,却是没有倚老卖老,进到衙署后便笑着冲陆炳拱手:“陆东湖,许久不见啊。” 陆炳连忙迎出来陪笑道:“梅村兄别来无恙,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好不快哉,就像亲兄弟一般。 聊着聊着还是赵文华先点明了来意。 “曾铣下狱,夏言罢官。此事看似已经尘埃落定,可严阁老仍是不放心,想要办成铁案。” 陆炳奇道:“这案子办的还不够铁吗?” 赵文华摇了摇头,冷笑道:“三法司那帮杀才不想背骂名耍起了滑头。陛下命他们议定曾铣之罪,他们却来了个无律可依。陛下责令他们必须依律定罪,这又安了个边帅失陷城寨的罪名。” 陆炳点了点头:“确实有些过分了,难不成这骂名想让严阁老来担?” 赵文华干笑一声道:“东湖说笑了,严阁老说了,三法司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证据。” 如此明显的暗示陆炳如何听不出? 当初最先弹劾曾铣的就是陆炳,赵文华是叫陆炳再抛出些猛料啊。 陆炳沉吟片刻,捋须道:“陆某这里查到曾铣曾经派遣其子曾淳通过苏纲贿赂首辅夏言。” 此话一出赵文华直是大喜。 心道陆炳不愧是锦衣卫出身,找到的罪证十分好用。 苏纲是夏言继室的父亲。曾铣派遣其子和苏纲联络,不就是直接联络夏言了吗? “东湖当记首功!” 赵文华得意道:“既如此安他一个边将结交近臣的罪名确是名正言顺了。不但曾铣必死无疑,夏言也跑不了。” “梅村兄言重了,陆某只是一心替朝廷办差罢了。” 赵文华心中暗骂陆炳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当真是无耻至极。 “东湖要不要与某一起去趟刑部?” 陆炳却是摇头道:“衙署内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 赵文华知道他这是不想被三法司的官员指摘也不说破。 毕竟锦衣卫是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的,只对皇帝负责。 三法司的官员早就看锦衣卫不顺眼,陆炳这时候若是去刑部免不了挨上一顿骂。 “既如此,赵某便不叨扰东湖了。告辞!” 见赵文华要走,陆炳连忙起身相送,面上工夫却是做足了。 ... ... 第一百一十五章 要留清白在人间(第四更) 昏暗的刑部大牢里,一间并不太起眼的牢房中燃着一只蜡烛。 烛光昏暗,甚至照不亮整间牢房。 在牢房的角落里有一张枯草铺成的床。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坐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 “贼据河套侵扰边鄙将百年......出套则寇宣大三关,以震畿辅;入套则寇延、宁、甘、固,以扰关中......臣请以锐卒六万,益以山东枪手两千,每当春夏交,携五十日饷,水路交近,直捣其巢。” 这是他向当今天子嘉靖皇帝上的《请复河套疏》。 天子刚刚看到奏疏时对他的策略大加赞赏,谁曾想几个月之后便是风云突变,锦衣卫千里奔驰将他逮拿进京问罪。 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什么,只认为是有奸人构陷。 等到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他才从狱卒的一些闲言碎语中得知有人弹劾他暗中结交首辅夏言。 何其可缪! 想他曾铣为官数载,从未摧眉折腰事权贵。 夏阁老赞同他的复套方策也是站在国计民生的角度,跟结党营私有何关系? 这些奸佞之臣唯恐天下不乱,进谗言坑害忠良,真是十足可憎。 当时曾铣天天在狱中疾呼他要见皇上,要向天子直陈冤屈。 但进了刑部大牢的人有几个能出去的呢? 至于面见天子更是痴心妄想罢了。 一想到自己平生之志就此毁折,曾铣便觉得痛心疾首。 更何况他还连累了夏阁老,使得他老人家丢官致仕。 这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自打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以来曾铣便一直没有被提审过,就这么一直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便在曾铣有些精神恍惚之时,突然听到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细细分辨却能发现还不止一人。 关押曾铣的牢房位置十分偏僻,一般情况下除了狱卒送饭送水根本不会有人来。 难道是皇上要见他了? 曾铣不由得大喜,整理了一番仪容,起身朝外望去。 果然见到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狱卒。 曾铣虽然没见过此人,不过觉得既然有四品以上的大员来足见对他很重视。 曾铣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番情绪。 来人自然是赵文华了。 他此来是受到严嵩指使,自然不想和曾铣啰嗦。 “罪臣曾铣,本官收到一份奏疏弹劾你贿赂前首辅夏言,如今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曾铣不禁愕然,随即狂怒道:“污蔑,这都是污蔑!” 赵文华冷笑道:“污蔑不污蔑不是你说的算的,你的儿子曾淳已经招了。这是供词,本官劝你还是趁早签字画押的好,免受皮肉之苦。” 曾铣冷冷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文华傲然道:“本官乃是左通政赵文华。” 曾铣狂笑道:“原来是严嵩门下走狗。” 曾铣虽然并不认识赵文华,但还是听过他的名号的。 此人靠逢迎严嵩上位,以严嵩干儿子自居经常做些毫无礼义廉耻的事情。 “放肆!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若是老老实实签字画押,本官还能保你妻儿性命,如若不然...” 赵文华冷哼一声。 曾铣却是并没有被吓到,讥讽道:“这便急着给某定罪了?是怕夜长梦多吗?想让老夫签字画押,休想!” “你以为你不想就能不签字画押?”赵文华狞笑道:“来人呐,伺候曾大人!” 他一声令下,两名狱卒便向前扑来。一人捉住曾铣的手,一人将印泥往曾铣手上抹。 曾铣怒斥道:“狗官,你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本官从不信那东西。” 赵文华顿了顿道:“本官却知道有了你这份供词,你与夏言必死无疑!” 曾铣尽管用力挣扎,但如何抗的过两名狱卒,最终还是被强行画押。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听曾铣在吟于谦临刑前的诗,赵文华讥讽道:“你吟于少保的诗,是在讽刺当今天子吗?当真是胆大包天!”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曾铣怒斥道:“今上听信尔等谗言,国将不国,君将不君!大明迟早亡在你们这帮奸佞手里。” 咽了一口吐沫,曾铣接着吟道: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 见曾铣在这里逞口舌之快,赵文华有些不耐烦道:“我劝你省些力气,免得到时上路腿肚子发软闹了笑话。” 说罢转身离去。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奸臣误国,奸臣误国啊!” ... ... 赵文华拿到供词直接前往刑部衙署。 他是左通政,这份供词自然不能由他出手。 只是因为刑部的人拖拖拉拉,干爹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派他来做个了断。 把供词丢给刑部官员后赵文华当即离开,确是一刻也不愿意在此多待。 在赵文华看来刑部和锦衣卫指挥使司都是阴气最重的地方,这两个地方冤死的人太多待久了不吉利。 离开刑部之后赵文华吩咐轿夫直接前往严府。 他要向严世蕃亲自报告这个好消息。 ... ...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新年伊始,贵州苗龙许保叛乱,嘉靖帝派遣右都御史总督张岳前往平叛。 这首诗便是嘉靖帝赠给张岳的。 严嵩得知后专门上书一封对天子的诗作大加吹捧,阿谀之词与青词中所用不相上下。 一时间清流词臣们对严嵩鄙夷不已。 但鄙夷归鄙夷,人家现在毕竟是内阁首辅手掌大权,他们除了背后议论议论发发牢骚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偶尔有几份弹劾严嵩的奏疏,都被压在了通政使司,根本送不到宫中。 一时间严党一手遮天,气焰甚嚣尘上。 嘉靖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曾铣被斩于西市,妻儿流徙两千里。 随后曾铣“贿赂”夏言的证据被送至宫中,嘉靖帝震怒下命令陆炳逮捕已经罢官的夏言,下锦衣卫诏狱严加审讯。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赵文华的舔狗(第五更) 曾铣被斩后,夏言也下锦衣卫诏狱论罪。 单从此点便可看出在皇帝陛下心中,夏言比曾铣的罪责更重。 毕竟曾铣定罪前是关押在刑部大牢,而夏言却是关在诏狱。 自打有诏狱起,进去的大臣无数,有几个活着出来的? 于严嵩一党而言这自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赵文华作为严党的“有功之士”,被严嵩和严世蕃夸奖了一通,在严嵩众多干儿子中狠狠出了一回风头。 只要夏言一死,这朝堂便是严党的朝堂,夏言那些门生故吏们也就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文华觉得他距离通政使的官位又近了不少。 他返回府中,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桶浴,准备和新娶的妾侍缠绵一番,却在这时收到来自杭州的一份家书。 家书是他的弟弟赵文杰写的。 赵文华本以为信中就是唠唠家常,谁曾想赵文杰在信中哭诉赵家在杭州遭到了欺侮,他本人还被总督朱纨在堂上扒了裤子重责了四十大板。不但一连一个月不能下床,连脸面都丢尽了。 赵文华不禁勃然大怒。 朱纨打的虽然是赵文杰的屁股,扇的却是他赵文华的脸面。 区区一个闽浙总督就这么大的官威,完全不把赵家放在眼里。 朱纨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他赵文华是谁的人,如今朝中是谁说了算。 这厮真是自寻死路! 赵文华细细思量了一番,朱纨和严党没有任何交集,这样他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去干了。 ... ... 京师浙江会馆中住了不少浙江籍的京官。 住在这里的官员大多是刚刚授官不久,家底很薄的新官。 京师米贵,居大不易。 他们买不起宅子便暂且住在这里。 兵科给事中崔禄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距离登科整整一年却仍买不起宅子。 这自然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要知道光靠朝廷的这点俸禄想要买下一套京师的三进宅子是不可能的。 万般无奈之下崔禄选择投靠严党。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了靠山不仅容易升迁,也容易捞钱。 当然崔禄这样的从七品官是接触不到严嵩的。 赶着给严阁老送礼的京官都能从严府排到坊门外去,怎么会轮到他崔禄? 宰相门前七品官,怕是连严府门房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退而求其次,崔禄选择投靠严党的头号狗腿子赵文华。 这位可是严阁老称赞有加的干儿子,在做舔狗这件事上赵文华若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 当然哪怕是严嵩的干儿子也是胃口极大的。 就凭崔禄的俸禄便是买了件寒酸的礼物也送不出手。 不过崔禄手中有权啊。 大明的监察体系很完善,监察官员主要是靠科道言官。 科指的是六科给事中。道指的是十三道监察御史。 十三道监察御史负责监察各属布政司,六科给事中则主要对六部监察。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并不是说监察御史只能监察地方,也不是说六科给事中只能对六部监察。 事实上给事中不但可以弹劾地方官员,甚至可以弹劾规劝天子。 若是放在弘治朝,给事中经常封驳天子圣旨,不时指出天子的缺点。 但在嘉靖朝,给事中的这一权利基本上形同虚设,除了那些存心骗廷杖挣名声的狠人,谁会没事跟自己的前途对着干啊,弄不好还得被一顿廷杖打死。 说白了言官就是欺软怕硬,见弘治皇帝好欺负便一拥而上吐沫星子四溅。见嘉靖皇帝心肠狠辣,便乖乖的做驯顺臣子。 毕竟那场闻者色变的大礼议廷杖把大明官员的脊梁打断了。 不能喷天子,但其他人还是照喷不误的。 赵文华便是看重崔禄喷人的这项权力,将其招至麾下。 今天是休沐日,崔禄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休息。 他在浙江会馆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橘子,心情很是不错。 便在这时他看到一顶豪奢的轿子停在会馆门口,一时来了兴趣。 京官的轿子都有严格规定,什么品级坐什么样的,严禁逾制。 像这种豪奢轿子里坐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 很快从轿子里走出一名绯袍官员,崔禄觉得眼熟,但隔得太远却是看不清楚。 更为神奇的是那绯袍官员直朝他的方向走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很快崔禄便清楚看到了那张脸。 这不是严党第一狗腿子赵文华吗? “赵通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崔禄满脸堆笑的迎了出去,弓着腰就像一只虾米。 赵文华咳嗽了一声道:“崔兵科一直住在这浙江会馆啊?” 崔禄陪笑道:“下官是舍不得这些同乡。” 赵文华心道明明是你买不起宅子,说的这么高义。 “崔兵科贵不忘本,实属难得。” 崔禄连忙伸臂延请道:“赵通政过奖了,里面请。” 赵文华也不客气,单手负在身后阔步走在最前。 崔禄亦步亦趋,始终落后赵文华半个身位。 待赵文华走至屋前,崔禄赶忙替他把门推开。 赵文华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发霉的气息,引得赵文华皱眉捏鼻。 “这味道怎的如此之重?” “嘿嘿,这间屋子背阴,租金便宜...” 崔禄有些尴尬的解释道。 “赵通政快请坐。” 赵文华扫了一眼这屋子,一共就有两张椅子,也没什么可选的。 他随意挑了一个撩袍坐下,刚想喝杯茶就看到了小几上的橘子皮,一时间欲望全无。 这屋子的卫生条件很堪忧啊! “赵通政有什么吩咐,叫人传唤一声便是,崔某随叫随到,怎敢劳烦赵通政亲临寒舍。” 赵文华心道你一口一个寒舍,好像这屋子真是你的似的,还不是租来的。 他有心作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清了清嗓子道:“崔兵科乃国之栋梁,切莫看轻了自己。须知自助者天助之。” 崔禄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 “赵通政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稍顿了顿,崔禄心道也没啥可招待赵文华的,便拿起一个橘子递给赵文华道:“赵通政,来吃个橘子吧。” ...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进退维谷(第一更) 赵文华虽然心中厌恶却也不好表露出来,笑声道:“橘子嘛就不必吃了,本官来找崔兵科是有要事相商。” 崔禄闻言直是受宠若惊。 乖乖,对方可是堂堂四品大员,严党众多狗腿子中扛把子般的人物,赵文华赵通政啊! 今日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赵文华不但登门造访还要与他共商要事。 这是何等荣幸之至! 崔禄投靠严党之后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表现,如今看来他的机会却是来了! “赵通政请讲!” 崔禄笑的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十分谄媚的说道。 “崔兵科且附耳过来。” 浙江会馆之中人多嘴杂,赵文华担心房间隔音不好,小心谨慎了些。 崔禄倒是无所谓,索性将脑袋凑了过去。 赵文华对崔禄一番吩咐,崔禄听后自是信心满满。 不就是喷人吗?他干啥啥不行,喷人第一名。 崔禄当即拍着胸脯作保,一定把闽浙总督喷的哭爹喊娘。 赵文华很满意,他就欣赏这种悍不畏死的勇士。 该说的也说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赵文华自然不愿意再在屋子里待一刻。 他这个人有洁癖,轻微的灰尘都会令他愤怒,更别提崔禄这糟糕的屋内环境了。 赵文华自打进入屋子便在极力克制自己,如今终于不用再忍耐了。 却说崔禄把赵文华送出屋后还不放心,径直送到了会馆大门口,直到看着赵文华坐上了轿子崔禄才不舍的往回走。 回到屋中崔禄狂笑不止。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太白诚不欺我! 六科给事中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喷人,喷的越狠说明对工作越负责。 这个月崔禄正巧还没有弹劾过官员呢,正好喷在闽浙总督身上。 科道言官喷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找准一个方向狠命开喷就是。 至于大方向嘛赵文华已经给崔禄说过了,具体就看崔禄自由发挥了。 喷的巧妙与否体现了一个言官的专业素养。 崔禄当然是对自己的专业性有信心的。 弹劾官员这种事情不需要去算什么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 崔禄当即铺纸研磨,开始酝酿情绪。 弹劾地方官员无外乎有几方面。 一是贪污受贿。 二是克扣军饷。 三是养寇自重。 前两种一般是对文官,后两者对武官或者节制武官的巡抚、总督有效。 理论上讲这三条崔禄都能用。 但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注重弹劾文书内部的逻辑性。 仔细考虑之后他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 不得不说毫无顾忌的喷人实在是太爽了。 哪怕事后证明崔禄弹劾之事都是子虚乌有,他也不会受到任何的责罚。 这种情况下崔禄还有什么好怕的,简直是稳赚不赔嘛。 很快崔禄便将一篇弹劾文书写罢,仔细看了一遍后将纸上墨迹吹干,小心收了起来。 嘿嘿,今日便是我崔禄出山之战,定要一战成名! ... ... 赵文华回到家中舒舒服服的洗了把脸,在美妾的服侍下更衣。 哼,敢打我赵家的主意,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相信只要那份奏疏一出,即便朱纨没有被罢官也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做人嘛,就要识相一些。 敢和赵家对着干,无疑是死路一条。 美妾给赵文华倒了一杯酒送至口边,赵文华轻轻一嘬,美酒入喉畅爽不已。 “老爷,今晚就叫奴家好好服侍您吧。” 赵文华被勾的神魂颠倒,连声道好。 他一直羡慕严世蕃娶得十几房美妾,他的妾室虽然不如严世蕃的多,但精品还是有的。 赵文华喝了点小酒有些上头,正打算抱起美妾享那鱼水之欢,谁料管家突然在屋外禀报,说杭州来了一份急信。 赵文华顿时兴致全无,没好气的令管家进来。 管家自然知道此刻赵文华心里窝火,陪着小心把信交给赵文华就悄悄退了下去。 赵文华见信是赵文杰写的,心中暗骂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点主见都没有,三天两头就给他写信,真当他这么清闲的吗? 气归气骂归骂,信还是要看的。 赵文华抽出信纸腾的一声抖了一抖展开来看。 信并不算长,其实就是在说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弹劾朱纨了。至于原因嘛他直接复在了后面。 赵文华看罢之后不禁色变。 “朱纨这厮怎么知道我把干爹百花酒献给天子的事情的?” 这件事赵文华做得极为小心谨慎,基本上没人知道。朱纨远在杭州,怎么可能知道? 虽然百般不解可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赵文华给天子献百花酒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问题就出在赵文华谎称他干爹严嵩就是因为喝了这百花酒而精神极好,仿佛年轻了数岁。 当今天子一心修道觅长生,对于能延年益寿的一切东西都是不排斥的。 故而天子很欣喜的收下了这百花酒,还褒奖了赵文华一番。 可问题就是这酒严嵩根本没喝过! 所谓百花酒其实并不算一种特定的酒,而是调制而成。 具体方法是撷取梅花、兰花、菊花、杏花等百花花蕊,晾干后置于酒甏,洒上特制酒曲予以封藏,如此一年只能酿一次,所以产量很少。 百花酒是好东西,嘉靖帝喝了心情也很好。 可赵文华为了增加效果谎称严嵩经常喝这酒就犯了大忌。 往大了说这是欺君呐! 赵文杰在信中说朱纨已经知道了这事,劝赵文华切莫要惹恼朱纨免得事情败露。 从时间上来看这两封信是前后脚送出的,也就是说赵文杰在送出第一封信后不久朱纨就对他进行了警告。 这才有了第二封信。 赵文华直是又惊又恼,很显然朱纨是留有后手的。他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拿捏赵家人,就是因为他手中攥着赵文华的把柄。 但朱纨是怎么知道他给天子献百花酒的事情的?难道说朱纨在宫里有人? 想到这里赵文华冷汗直流。 还好他收到信算早,不然那弹劾奏疏送到御前怕就是赵文华死期了。 ...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忍气吞声赵通政(第二更) 翌日一早,赵文华的轿子便又落在了浙江会馆大门前。 赵文华刚一下轿就见崔禄朝这边走来,二人却是打了个照面。 “哎呀赵通政,下官竟又见到了您,真是有缘啊。” 赵文华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崔兵科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通政使司。” “那便巧了,本官刚刚从通政使司出来。” 赵文华瞥了一眼崔禄手中的奏疏,咳嗽道:“可否先让本官看看?” 崔禄心道赵通政真是心思缜密啊,连奏疏都要亲自看看才放心。 崔禄环视左右,尴尬道:“在外面有些不合适吧?” “来轿子里面说吧。” 赵文华对崔禄脏乱的房间心有余悸,抢先一步道。 赵文华的轿子极为奢华,内部空间很是宽敞别说坐两个人了,便是睡一个人都不成问题。 却说赵文华与崔禄相继进轿子坐定后,赵文华压低声音道:“把奏疏拿来吧。” 二人如此近距离坐着,反倒弄的崔禄有些不好意思。 “赵通政请看。” 赵文华也不客气,接过奏疏便展开来看。 见崔禄在奏疏中将朱纨骂的狗血淋头,赵文华直是冷汗直流。 还好他来的早了一步。若是崔禄将奏疏送到通政使司而他恰巧不在,难保这份奏疏不会被官署中其他人整理后与其他奏疏一起送入宫去。 到时即便奏疏没有送到天子面前,也一定会先送到内阁过目。 到时干爹还不得把他生撕了? 好险,真的好险啊! 见赵文华面色不善,崔禄以为他对奏疏内容不满意,苦着脸道:“赵通政,能想到的罪名下官可是都给他安上了。若是再加怕是只有谋反大罪了,这也太扯了些。” 赵文华连声咳嗽道:“不用,不用加了...” “赵通政放心,下官列出的这些罪名已经足够那厮喝一壶了。届时陛下必定震怒,即便不治他死罪也会将他罢官革职。” 崔禄笑声道。 “这奏疏不用上了。” 赵文华憋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 这下崔禄愣住了。 啥玩意?就这? 耍他呢吧? 昨天是谁赶来浙江会馆,叫他上书弹劾朱纨的? 咋睡了一觉就变主意了? “赵通政,这是为何啊?” 赵文华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和稀泥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官昨日回去后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应草率行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这一句从长计议却是寒了崔禄的心。 他耗尽心血写的弹劾奏疏说不用就不用了? 虽是已经怒火中烧,崔禄却不敢表露出来分毫。 没办法谁叫人家赵文华位高权重,又是严嵩门下得力走狗呢。 也许是觉得此事有些亏欠崔禄,赵文华找补道:“崔兵科莫要失望,以后有的是你出力的时候。崔兵科一身本事必定有用武之地。” “既如此,下官就不叨扰赵通政了,告辞。” 崔禄只觉面上好受了些,拱了拱手下轿离去。 赵文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此事自然把他恶心坏了,心中暗道姓朱的这次算你狠,咱们走着瞧! ... ... 赵家人吃瘪无疑是一件快意事。 徐言只叫人写了一封信敲打了一番赵文杰,就把这个窝囊废吓破了胆。 赵文杰肯定不敢把事情压着肯定会第一时间报给京师的赵文华。 至于赵文华只要脑袋没有被驴踢了,自然不敢报复朱纨。否则徐言只需要放出消息去,就够赵文华哭爹喊娘的。 在严党中赵文华是一个奇葩的存在。 贪财好色这种共性的东西就不必说了,赵文华最特殊的一点便是胆小。 正是因为如此,赵文华十分害怕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 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未来前途无量有谁愿意突然栽跟头的? 徐言手中这个把柄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至少在短时间内赵文华不敢再打朱纨的主意了。 剿灭双屿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备战时期,徐言绝不准许有人打断朱纨的思路。 听说过几日朱纨便要启程前往宁波,随行的有浙江文武官员。希望朱纨听了徐言建议后能够把双屿之战打的更漂亮一些。 徐言此刻便在孤山书院之中读书,确实也给不了朱纨太多帮助,只能在心中给朱纨以及明军祝福。 “乖徒儿,你带来的这宁波烧酒味道真是不错。” 不知何时钱德洪出现在了徐言的身后,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哎呀恩师,您走路总是没声的吗?” 钱德洪撇了撇嘴道:“明明是你自己想事情太入神,怪为师咯?” “学生怎敢,您老说笑了。” 徐言打了个哈哈道:“恩师,学生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婆婆妈妈了?” “您说这倭寇为何越剿越多。” 钱德洪显然没想到徐言会这么问,着实愣了片刻。 “你小子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徐言十分自信的说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钱德洪口中默默念着,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说到底还是海禁的问题。” 钱德洪捋着胡须道:“自打实行海禁以来寸板不得下海,许多商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开始走私。倭寇说白了都是他们招募来的。” 钱德洪对于问题认识的还是比较透彻的,稍顿了顿他接道:“事实上不想开海的也是这些人。假如开海之后他们不但要交海税还需要面临诸多竞争。” “所以恩师觉得该如何结束这种局面?光是靠剿怕是不行吧?” “剿抚并行方是良策。但只有先靠剿立下了声望才能招抚。不然倭寇觉得我大明朝廷软弱可欺,必定反反复复,后患无穷。” “恩师所言极是。” 其实徐言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他是想套钱老先生的话说给朱纨听啊。 毕竟他的年龄身份摆在这里,便是朱纨再看好他最多就是听一听,是否真的采纳就不得而知了。 而钱德洪是王阳明的高徒,一代大儒,他说的话朱纨了多多少少肯定能听的进去。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双屿岛众生相(第三更) 双屿岛。 岛上弥漫着一股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佛朗机探子打听到明军即将对双屿岛发动猛攻,和前几次不同,这次明军调集了许多大型福船、广船,船坚炮利战斗力十分可观。 双屿岛上共有一千余名佛朗机士兵,数门火炮。双屿岛地形易守难攻,正常情况下佛朗机人是能够守得住的。 可双屿岛上不止有佛朗机人还有明人和倭寇。 平日里这几股势力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 但此刻是多事之秋,双方各自留了心眼,生怕自己在双屿岛上的利益受到对方的侵犯。 岛上没有律法,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硬气。 相反弱势的一方只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 作为大明东南最大的走私港口,双屿港里停靠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只不过此刻已经封港,未得佛朗机总督之令任何船只不得私自离港。 因为岛上的贵人得到消息,明军会和岛上的奸细里应外合趁机控制港口。 至于谁是奸细却轻易辨别不得。 倭人,明人都有可能。 总之为了以防万一封锁港口是最保险的方式。 这样就能断绝明军与双屿岛内部的联系,专心固守即可。 明军即便船坚炮利,面对严密的防守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唯一可惜的便是这段时间无法出海了,岛上各方会损失一部分利益。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是值得的。 不过许栋不这么看。 作为闽浙最大的海商兼海寇,他感觉自己遭到了佛朗机人的针对。 似乎佛朗机人认定他就是内奸一样,对他和他的手下百般提防。 从种种迹象表明,双方随时可能爆发冲突甚至火并。 许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召集了义子许朝光以及心腹汪直等人共同商议对策。 许栋的居所是一栋独立的二层竹楼,位于双屿岛北麓。 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整个港口景象。 凌冽的海风吹了进来,刮在脸上就像刀子割肉般疼痛。 不过许栋却很享受这一点,因为疼痛可以使他保持清醒。 “朝光,你怎么看?” 许朝光原是海阳县下外莆都东湖谢氏之子,许栋劫掠沿海时杀其父,掳其母。当时许栋无子,便收养许朝光为子。 许朝光因为年纪尚小对这段记忆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一直跟随许栋纵横海上。 “父亲,依孩儿之见红毛鬼们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这次他们不过是找了一个借口,希望一举将我们铲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需抢占先机。” 许栋并没有作声,而是望向了汪直。 汪直是许栋的同乡。 二人都是徽州府歙县人,汪直到了三十多岁仍然一事无成,心下一狠便加入了老乡许栋的海盗队伍,做起了走私买卖。 由于心狠手辣,汪直很快得到了许栋的信任,不久就成为许栋的心腹。 他们这一只队伍同乡很多,很少有日本浪人,与其他海寇有很大区别。 “大当家,依我看此事不同寻常。明军即将攻岛时传出这种消息,倒像是扰乱军心之举。” 汪直顿了顿道:“佛朗机人进驻双屿主要是把它当做一个中转点和落脚地,从而长期从事日本平户岛、闽浙和满剌加之间的三角贸易。” “他们与日本以及闽浙私商合伙,从满剌加等地贩来胡椒、香料等商品,在双屿与当地商人交换丝绸、棉布,然后运往日本平户岛出售,换回白银,再用以购买下一趟航行的船货。” “也就是说佛朗机人要想把生意做下去既不能得罪闽浙海商,也不能得罪倭人。不然他占据双屿的意义何在?” 汪直一番话彻底点醒了许栋。 是啊佛朗机人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久贸易。 得罪了闽浙海商、倭人任意一方他的生意都别想继续做下去。 “稽天,新四郎那边怎么说?” 这两人乃是双屿岛上的倭夷首领,基本所有双屿岛上的日本浪人都听他们的。 即便许栋真的要动手也得联合倭人的力量,不然仅靠他的手下是不足以撼动佛朗机红毛鬼的地位的。 “义父,倭人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 许朝光顿了顿道。 “不过儿子已经派了人手去那边打探,一有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许栋点了点头。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也不想和佛朗机人翻脸。 因为那样即便他成功夺取了双屿岛的控制权也会损失惨重。 这种情况下明军很可能趁虚而入捡了便宜。 不到万不得已许栋是不打算放弃双屿的。他在此经营多年根基颇深。若是换个地方重头再来可没那么容易。 “五峰,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探探他们的口风。怎么也得抢在李光头之前。” 许栋口中的李光头是福州人,是双屿岛上仅次于许氏海盗的另一股势力。 与许氏徽州派相比,李光头的福建派低调很多。但许栋还是怕他们有所图谋。 至于汪直三年前曾乘船去过日本,他自号五峰船主,受到当地藩主松浦隆信的欢迎。松浦隆信非常希望能与大明通商,但因为“宁波争贡”事件,大明朝廷下令日本勘合贸易十年一贡、船三只、人员百人、禁止带用兵器。 自此次事件后,大内氏垄断了勘合贸易,派遣了最后两次遣明船,但每次都受到严格限制。 这种情况下平户岛的松浦隆信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进行走私。双屿岛便是一个十分适宜交易的地点。 双屿岛东西两面各有一座两百多米高的小山,两山中间有一块宽度超过四十余里的空地,用于货物集散,一道南北走向的河流穿岛而过,船舶入港非常便捷。 货物交易全在岛上进行,根本不用上岸。 他派人随汪直来到双屿进行考察,倭人来到双屿后很满意,将当地情况汇报给了藩主,合作便顺利谈成了。 稽天,新四郎都是松浦隆信派来的心腹,他们与汪直私交很好,故而许栋希望汪直亲自跑一趟。 ...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二十章 杀机重重(第四更) 汪直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双屿岛上的气氛很紧张,他不认为这个时候和稽天、新四郎他们做过多接触是一件合适的事情。因为这更容易引起佛朗机人的警觉和反感。 不过既然许栋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照做。 毕竟他是被许栋带进这行的,没有理由拒绝老大哥的要求。 “速去速回,路上小心点。” 许栋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这笑容出现在他的刀疤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可怖。 汪直心中生出一丝感动,抱了抱拳道:“大当家放心。” 说罢扭头离去。 待汪直离开,许朝天面露忧色道:“父亲您真的就这么信任汪直?” 许栋面色阴沉的说道:“汪直并非追随我起事的嫡系,而是半路出家。我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他很能干...但现在看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都是一件颇为忌讳的事情。 海寇虽然是一个较为松散的利益集团,但本质上也存在这个问题。 许氏海寇的招牌虽然是许栋打出来的,但汪直加入后的这些年表现实在太过出色,隐隐有赶超之势。 虽然凭借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声望目前许栋还压的住汪直。但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海盗可不像那些王孙贵族相信什么血统尊贵的鬼话。他们只会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谁就能在海上称王称霸。 退一步讲,即便目前汪直没有反心,许栋死了之后呢?汪直会甘心辅佐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许朝天吗? 这个问题虽然有些扎心,但却很现实。 知子莫若父,许栋对于这个养子可谓十分了解。 许朝天具备海盗凶狠冷酷的素质,但却是有勇无谋不善于拉拢人心。 这对于一个海寇头目来说是致命的。 为了保住许氏海寇这块招牌,许栋不得不试探一番汪直。 若是他忠心耿耿自然最好,若是他起了异心...许栋不介意把他绑了沉海喂鱼。 “父亲,佛朗机人对我们生疑很是突然,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孩儿怀疑咱们的人中有内鬼,专门给红毛鬼通风报信。” 许朝天见许栋也对汪直有所怀疑,不禁心中大喜。 他咽了一口吐沫,在旁边煽风点火道:“能够在父亲身边说的上话的就那么几个人,知道重要动向的少之又少。其实要想查也容易。” 他就差点名道姓说汪直是内奸了。 不过许栋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被煽动的。 若是他认定汪直就是内奸早就把其拿下了,哪里还会让汪直去试探倭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许栋还不能肯定汪直已经背叛了他。 “再看看吧。老祖宗有一句话叫听其言观其行。我觉得很有道理。” 许栋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次对你来说是个机会。我老了,你也该学着处理这种事情了。” 许朝天连忙称不敢。 “明军、倭人、佛朗机人,包括我们这些海寇其实都不是一条心,就看怎么利用,为自己争取利益。” 许栋冷笑一声:“多学着点。” ... ... 稽天,新四郎的据点位于双屿岛东岛南部,汪直要前往必须穿过整个东岛核心区域。 一番思量之下汪直点了几名亲信前往。 去的人不能太多,不然有挑衅之嫌,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汪直和稽天、新四郎的关系很不错,但也要守规矩,不然很可能交情没了还得兵戎相见。 汪直在穿过平原地区时发现港湾里停靠的船只太多都挤在一起,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面对明军即将开始的攻势,收缩防守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可这港湾里也未免太挤了。 这种情况下万一出现点什么意外... 嘶!汪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敢想,不敢想啊! 春日的海风还有些凌厉,刮在帆上嗖嗖作响。 汪直被吹的有些发懵,吸了吸鼻子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一块石岗前,但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射而来擦着汪直的面颊穿过。 “小心!” 汪直高呼一声,本能的卧倒在地躲避。 他的亲信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当即被紧随而来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有埋伏! 汪直又惊又气。 到底是谁在暗算他? 从对方使用弓箭来看应该可以排除佛朗机人。 这些欧罗巴红毛鬼最喜欢使用火器。 不管是火铳还是火炮,在他们眼中优先级都是高于弓箭的。 那么剩下的可能无外乎是岛上的其他海寇或者倭寇。 汪直拼命回忆着与许氏有嫌隙的仇家,觉得只有李光头有动机、有实力发动突袭。 李光头是福建人,与徽州府的许栋相比拥有成为海寇的先天条件优势。 事实上李光头也确实比许栋更早进入这行。 在世人眼中海寇是无恶不作的存在,杀人越货根本不带眨眼的。 但事实上海寇更多做的是走私生意。 由于大明实行海禁政策,能够在海上航行的商船少之又少。 海寇们能见到的要不就是外邦番船,要么就是同行。 除非红了眼,一般情况下是他们不会兵戎相见的。 但李光头和许栋之间确实曾经发生过一次不小的冲突。 当时汪直刚刚加入许栋海寇团体不久,跑一单去往马尼拉的生意。 这生意恰巧与李光头冲突,双方船队在海上大打出手。 许栋方面击沉李光头两艘船,李光头也击沉了许栋一艘。 双方自此结下了梁子。 之后二人面上和解,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 李光头主要经营往来西洋的生意。而许栋则将发展重点放在了日本平户岛。 但裂痕一旦产生,要想彻底弥合是不可能的。 果然在李光头进军双屿后,双方积累的仇恨一时间再度爆发。 只是他们毕竟都在佛朗机人的地盘,不可能大打出手,最多是一些零星的摩擦。 汪直也一直保持克制,尽量不给许栋添麻烦。 谁知李光头方面非但不思悔改竟然起了杀心,要趁乱将汪直置于死地。 真是可恨至极! ...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移镇宁波(第五更) 汪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活下来。 在这个时候冲将出去不被射成刺猬就怪了。 他在巨石后面静静等候着机会,只要一轮箭矢射过便是他逃命的时机。 后面的空间实在是太空旷了,他必须在第二轮箭矢射出之前逃出百步之外。 倭首稽天看罢一封匿名信,将其随手交给了身旁的新四郎。 “咱们的线人说佛朗机人要对我们动手了。” “怎会这样?难道佛朗机人不想和我们做生意了?” 新四郎大为吃惊。 “能做生意自然最好。但佛朗机人现在最看中的自然是双屿岛本身。这个据点他们经营多年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稍顿了顿,稽天接道“在他们眼中我们一直都是一个威胁。用明人的话说犹如芒刺在背。如今形势严峻,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肃清所有对手来的稳妥。” “可我们从来没有对他们产生过敌意。” “这件事不在于我们如何,而在于他们怎么看。” 稽天叹了一声道“别人认定的事情,哪怕你再如何辩解也是苍白无力的。” “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当然不是,我们要自保。” 稽天转向新四郎,沉声道“去联系汪直,就说我们要跟他合作。” 对于岛上的地形,没人比许栋更熟悉。 作为最早一批进驻双屿岛的海寇,许栋对双屿岛上的一草一木皆很熟悉。 这种情况下只要派出足够多的人占据重要位置,佛朗机人便无可奈何。 “可即便联合了许氏我们的人数还是处于劣势。” 新四郎面色凝重。 “武士从来不是靠人数取胜。” 稽天拍了拍新四郎的肩膀道“而是靠的勇气和信念。为藩主尽忠的时候到了。” 他与新四郎都是地地道道的平户岛人,是松浦隆信的心腹。 他们不远千里来到双屿岛就是替松浦隆信跑通海上商路。 如今好不容易小有所成却面临前功尽弃,他们如何能够甘心? 果然新四郎在听到藩主二字后精神一时亢奋了起来。 “你说的对,一切为了藩主。我们是为了整个平户岛而战!”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初,闽浙总督朱纨移师宁波定海县,准备指挥明军对双屿岛发动总攻。 综合思量了一番徐言也决定追随朱纨返回宁波。 一是他来杭州已经一月有余,该办的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该见得人也都见了。 这个时候回宁波看看老爹老娘也是应该的。 二来他确实对朱纨攻打双屿岛的计划很有兴趣。 后世他只在书本上看到过双屿岛海战的记载,饶是如此也被激烈的战斗描述所震撼。 现在有了机会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他当然不愿意错过。 其实从徐言来到大明的那刻起历史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朱纨如今的官职品级已经比历史上有了很大提升,在嘉靖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更高了。 徐言也向朱纨提了一些建议,虽然朱纨未必都会接受,但肯定会有些影响和改变。 朱纨的问题就在于太刚直了,处理问题不够圆滑。 须知刚则易折,要想在东南持续抗倭,就必须学会变通,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抛开个人品行不谈,胡宗宪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要想发挥才干做些大事,必须学会妥协。只有在那个位置上持续做下去,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海瑞那样的官员固然值得敬佩,但只有海瑞是不够的。 若是人人都是海瑞,谁去做实事? 在嘉靖皇帝眼皮底下混没点真才实学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为什么胡宗宪这样的官员混的很好。 徐言当然不希望朱纨成为胡宗宪第二,朱纨就是朱纨,是独一无二的。 但要想在这吃人的大明官场走的更远,就必须学会变通。 徐言离开杭州,最为不舍的便是徐渭了。 对徐渭来说,徐言是他的恩公,是他的伯乐,是在他迷茫无助时拉他一把的人。 徐渭当然想要追随徐言左右,但杭州的生意显然比宁波更为重要。 本着大局为重的想法,徐渭还是决定留在杭州主持书坊的生意。 徐言对此既欣慰又感慨。 他欣慰的是徐渭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朋友。 他感慨的是以徐渭的才华只能在书坊中做事有些屈才了。 他当然想过把徐渭推荐给朱纨。徐渭和戚继光不同。戚继光是武将,朱纨即便欣赏他也不可能直接管皇帝要人。否则容易遭人弹劾。 而徐渭不过是个没有官职绑缚的秀才。 只要朱纨愿意他就可以收下徐渭做幕僚。 徐言自然是存有私心的,他更希望徐渭留在他的身边做事。 但更重要的是眼下徐渭还需要磨砺。 毕竟从一个只读书的秀才转变成谋士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未来如果有更合适的机会,徐言不介意放徐渭单飞。 当然,如果徐言将来做官能把徐渭留在身边自然是最好的。 回到宁波后徐言第一时间被新任县令贺仁坔唤去县衙。 这位新任定海县令显然听说过徐言此前种种事迹,对这位“左右”几位官员升迁的秀才极为客气。 他叫徐言去县衙主要就是为了总督大人移镇定海县之事。 在贺县令看来,作为总督大人的忘年小友,徐言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他要伺候好总督大人,自然要向徐言讨教一二。 徐言和这位贺县令其实没什么交情,统共也就打了几次交道。 但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他还是给了贺县令一些建议。 老实讲伺候上峰不是什么舒服的活儿。尤其是在战时。 虽然朱纨肯定会从杭州等地调集粮草,但作为定海县令贺知县也一定要有所表示。 贺县令就是因为拿捏不住这个度才会请徐言来询问。 朱纨应该是会在定海县停留一段时间的,直到拿下双屿岛之后才会返回杭州。 徐言给了贺县令许多很中肯的建议,即使他未必能够挣得功劳至少也不会被上峰责怪。 诸天大道图 第一百二十二章 离间(第一更) 徐言给贺县令的建议总结成四个字便是“不胶不离”。 与上峰的距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太近则容易犯错,惹人厌恶。 太远则不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给人疏离之感。 不近不远最是稳妥。 但这个度的拿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贺县令反复忖度仍然难以理出个章程出来。 没办法,慢慢摸索吧。 由于之前赵若海做定海县令时已经下令修建了察院,故而贺县令不用再为总督大人的住处发愁。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贺县令也体会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感。 却说朱纨入住察院之后便一心放在部署战局上,谢绝一切拜访。 这倒是了却了贺县令的烦忧,不用再为何时拜见总督大人而苦恼。 至于徐言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朱纨。 能提的建议他都已经给朱纨提了。 至于朱总督采用与否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正在家中看着闲书,杨鹏举却是突然登门造访。 年后杨鹏举专门去了一趟江西景德镇准备贩瓷器到浙江来卖。 看样子他应该是回来了。 谁知小胖子一进门便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大哥全完了。” 见他一开口就是丧气话,徐言有些不悦道:“好端端的说什么呢。” 杨鹏举带着哭腔道:“从景德镇回来了的路上遇到了山贼劫货,一批货全被劫了。” 徐言直是哭笑不得。 “你就没有请一些护卫同行?” 杨鹏举一听更是来气了,抱怨道:“怎么没请,可他们一看到劫匪就都跑路了。” 这徐言还能说什么?只能好言安慰杨鹏举一番。 “这次损失太大了,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不得把我的皮扒了。不行不行,我得在大哥这里避避风头。” 杨鹏举连连感慨道。 “鹏举贤弟啊,你这次损失了多少银子?” “少说也有两千两,要是算上雇佣护卫的钱以及一路上的食宿就不知道多少了。” “呃,那确实有点多。” 徐言心道死胖子是要跟他争夺败家子的名头呢吧? “鹏举贤弟就先待在这里吧,遇到山贼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等过段时间慢慢跟世叔解释吧。” “还是大哥对我好,对了大哥咱该开饭了吧?我这一路回来饥一顿饱一顿,都快饿死了。” 杨鹏举摸了摸肥硕的肚子,委屈道:“都瘦了一圈了。” 徐言无奈,也许他上辈子亏欠了小胖子什么吧,就当还人情了。 “放心,在我这儿管饱。” ... ... 双屿岛。 许栋得知汪直在路上遭到截杀的消息直是暴跳如雷。 很显然这是有人在向他示威。 汪直是他的得力臂膀,截杀汪直就是在警告他。 “五峰,你说对面用的都是弓箭?” 许栋面色阴沉,眼神寒冷如霜。 “正是。看他们的手法应该都是老手。” 培养一个优秀弓箭手的难度远远大于一个火铳手。 一个普通人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基本就能熟练掌握火铳的使用方法。 但要训练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至少要几个月,有时甚至要数年。 一般来说只有军队会用心培养大量弓箭手。 而海寇中虽然也有弓箭手,但数量并不多。 能够养得起弓箭手的海寇屈指可数。 在这双屿岛上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许栋越发怀疑这就是李光头干的。 对李光头而言,这么做是稳赚不赔的。 如果汪直死了,李光头的声望大涨。 如果汪直没死,他也可以借机给许栋一个警告。 但是最让许栋担心的是李光头和佛朗机人搅合到了一起。 假如李光头真的被佛朗机人收编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就变成了佛朗机人对他许栋不满意,要扶持李光头取而代之。 这种情况下许栋再也不敢托大,决定不再试探,立即和双屿岛上的倭人联合结盟。 ... ... 定海县总督行辕。 朱纨对着一副舆图看的出神。 这是最新绘制的定海县地图,精细程度很高。 自打决定攻打双屿岛以来朱纨便命哨探用尽各种机会接近双屿岛,将其地形地势记录下来。 可以说攻打双屿岛的整个作战计划都是围绕双屿岛的地形开展的。 和一般的岛屿不同,双屿岛的港口位于两岛中间。所以要想攻打双屿岛就必须封锁南北两条海道。 但只封锁海道出口是不够的。 双屿岛上物资充足,如果佛朗机人打定主意做起缩头乌龟,朱纨也无可奈何。 故而朱纨采用了徐言的建议,派细作散步谣言,离间佛朗机人、倭寇以及本地海寇之间的关系。 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看似平和,实则很微妙。 三者之间相互利用,谁也不服谁。 只要有一个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步妙棋。 双屿岛内部各派别间已经有了不小的嫌隙。 当然现在矛盾程度还不够,朱纨觉得还应该等一等。 等到这把火烧的大了,才是明军出击之时。 “部堂大人,卢大人求见。” 便在这时亲兵在门前禀报道。 “叫他进来吧。” 朱纨淡淡道。 片刻之后卢镗阔步走了进来。 卢镗官拜福建都指挥佥事,是朱纨的嫡系。 朱纨对其很是信任,大小事宜皆与之商议。 “参见部堂大人。” 卢镗冲朱纨抱了抱拳朗声道。 “来来来,快来看看。” 朱纨冲卢镗招手道。 卢镗连忙靠了过来。 “如果在此处佯攻,如何?” “部堂大人高见。” 卢镗先是拍了一记马屁,随即侃侃而谈:“此处易守难攻,若要强攻必定损失惨重。部堂大人若要吸引贼寇的注意,又不能派的兵力太少。至少也得五艘船。” 朱纨点了点头,捋须道:“只要贼寇内部出现了裂痕,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草木皆兵。到了那时即便是五艘船也会吓破了他们的胆,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岛上有内应,欲里外夹攻。” “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足以拿下双屿。要想拿下双屿除了封锁港口外还得想办法焚毁他们的船只,断了他们的退路。” ...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第二更) 朱纨一直在耐心的等待机会,直到探子回报双屿岛内各部已经起了冲突他才下令发动总攻。 四月初二,早已集结在沈家门海域的数百艘战船一齐朝双屿港方向驶去。 朱纨本人和卢镗在一艘巨型福船上亲自指挥。其余各式船只紧紧围绕在这艘旗舰周围,形成拱卫之势。 “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 当这句话从闽浙总督朱纨口中说出时,整艘旗舰上的大明水师官军纷纷齐声呐喊。 紧接着这句话向外围迅速扩散,就像海浪一般。 “杀倭寇,灭海盗!” “杀倭寇,灭海盗!” “杀倭寇,灭海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朱纨等了近一年时间就是要把这些士兵训练到他心目中理想的状态。 虽然这些士兵未必身经百战,但心中都有一个勇字,与倭寇交战能够悍不畏死,这便足够了。 当大明水师航行至伍罩山时,遇到了一艘倭寇的走私船。 卢镗当即下令追击,经过一番激烈的接舷白刃战,明军终于夺下了这艘倭船。 这船长九丈,阔两丈四尺,虽然比不了明军的福船、广船,但在倭船中着实可以算是大家伙了。 船上还配备有大佛郎机铳两门、铜铳三门、铁铳一门。 这艘船上共有两名真倭,其余皆是当地的海贼。 从他们的口中,卢镗得知双屿岛内部已经开始火并。 拥有绝对控制权的佛郎机人和许栋起了冲突。 许栋联合稽天、新四郎等倭首对抗佛郎机人,而佛郎机人则将素来与许栋有嫌隙的大海贼李光头招致麾下充作先锋。 几番交战后许栋一方处于劣势,便放弃西岛全部据点,据守东岛北峰。 一些见势不妙的小海贼不顾佛郎机人下达的封锁令,强行逃离双屿岛。这艘倭船便是其中之一。 卢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朱纨,朱纨心中直是大喜。 徐言提的离间计他贯彻的很彻底,但也没想到效果会如此好。 说到底这些海贼是面和心不合,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一旦外部压力给到,他们内部就会出现问题。 “继续向双屿港进发!” 此次对明军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朱纨已经下定决心,趁你病要你命。 ... ... 双屿东岛,许栋面色阴沉背负双手在寨子里来回踱步。 自打与佛郎机人和李光头撕破脸以来,陆陆续续死了上百个弟兄。其中有不少都是跟随许栋多年的老兄弟。 更为可怕的是不少弟兄受了重伤,岛上又缺乏药材。 这些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相继死掉了不少。 如今许栋在双屿岛上的势力只剩下了这北麓一隅之地,说是做着困兽之斗也不为过。 自打下海做起这无本买卖,许栋便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并不怕死,但是却不甘心以这种方式死。 他想要和佛郎机人拉开阵势在海上堂堂正正的干一仗,但很显然佛郎机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如今佛郎机人还没有攻山的意思,给许栋留下了一丝喘息之机。 许栋便计划着找机会突围。 不然若是佛郎机人狠下心来纵火烧山,他和弟兄们都得被活活烧死。 便在许栋犹疑不定时,汪直突然跑进来抱拳禀报道:“大当家,明军似乎正在和佛郎机人激战。” 许栋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跑到屋外去瞧。 他这寨子修在高处,能够清晰的看到双屿港全景。 只见明军的船队已经将双屿岛团团围住,不停用火炮轰击港口。 许栋知道佛郎机人在港口内修筑了一座大炮台,但从目前双方的交战情况来看,佛郎机人的火力已经被明军彻底压制,没有一丝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再坚固的防御工事迟早也会被攻破。 “大当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汪直的问题让许栋更加疑惑了。 照理说现在是一个机会,佛郎机人忙着和明军作战,顾不得他们。 许栋甚至一度想要夺回他在西岛上的一些据点。 但看明军这猛攻的架势,佛郎机人多半守不住。 若是这样,许栋即便夺回那些据点又有什么意义?不是转手又送给了明军? 一番综合考量之后许栋还是决定撤离双屿岛。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叫能走的弟兄们带上些干粮,立即下山!” 许栋在东岛经营着一处私港,虽然受到地形限制停靠不了太大的船,但却是个备用点。 许栋常年混迹海上,历练的极为狡黠。 他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些退路,这私港便是他逃出升天的最后机会。 汪直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点了点头传令去了。 许栋站在远处望着明军和佛郎机人激烈交战,慨然长叹道:“双屿港经营多年,如今却要是毁于一旦了。” ... ... 经过一天一夜激烈的交战,明军最终拿下了双屿岛。 一万两千名泰西信众被处死,八百名佛郎机士兵尽数被斩首。 明军捣毁了岛上天妃宫十余座,焚毁了贼船数百艘,缴获米、布、绸缎、生丝、银两无数,俘虏了不少“黑番鬼”以及佛郎机人从马尼拉带来双屿做苦役的奴隶。 一些倭寇、海贼想要趁乱突围,却被卢镗率船队赶上,明军铳炮齐发,击沉几艘贼船。一番激烈交战后明军生擒李光头、许六、姚大及倭首稽天等人。 卢镗指挥大明官军用木石堵塞双屿隘口,将岛民全部驱逐出双屿。卢镗还组织士兵修筑双屿木栅寨,驻兵安炮日夜守卫,被佛郎机人侵占二十年之久的双屿,终于得以平复。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大海寇许栋和他的义子许朝天、心腹汪直等人趁乱乘坐小船逃走。 虽然卢镗派水师去追击,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不过这一战对明军来说可谓是大获全胜,极大的提升了士气。 要知道在此之前即便是小股倭寇都能在数倍于自己的明军前耀武扬威。 此役过后,至少明军的信心增长了不少。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庆功宴(第三更) 明军收复双屿岛的消息传到定海县,县令贺仁坔直是惊喜不已。 毕竟相较于宁波府其他各县,定海县受到双屿岛的威胁最大。 这些海寇们时常劫掠沿海,定海县百姓饱受其苦。 如今总督大人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了隐患,他如何能够不喜? 他立刻命人着手准备庆功宴的一应事宜。 参加接风宴的人选是他首要考虑的问题。除了定海县的文武官员外,本地缙绅、读书人的代表也必须遴选一遍,确保庆功宴的隆重。 贺仁坔的前任便是因为一场接风宴被总督大人记住,这么好的例子摆在面前,贺仁坔照抄就好。 当然有一人贺县令必定会邀请,那就是徐言。 作为总督大人的忘年之交,徐言的分量显然很重。 庆功宴有徐言在,贺县令心中便有底气。 让贺县令感到欣慰的是,徐言对于他的邀请欣然接受。 一应事宜准备妥当后,贺县令便带着众人出城迎接总督大人凯旋。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众人便看到远处驶来一只船队。 这只船队十分庞大,竟是千帆百舸之巨。 远远望去明军水师结为方阵,朱纨所在的旗舰在最中央的位置。 光是这气势便是叫人叹为观止。 随着明军水师船只相继停靠在岸,朱纨与卢镗先后走下船来。 早已酝酿了半天情绪,演练无数次的贺县令纳头便拜。 “下官定海县令贺仁坔恭迎部堂大人,诚贺部堂大人双屿大捷!” “贺知县请起吧。” 朱纨心情显然很不错,抬了抬手示意贺仁坔起身。 “多谢部堂大人!” 贺县令起身恭敬道:“下官已经准备好了酒宴,还请部堂大人移驾。” 朱纨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走在了最前面。 ... ... 庆功宴自然是在揽月楼。 定海县不比苏杭那样的大城,大酒楼本来就没有几个,贺县令的选择着实不多。 为了准备这场庆功宴,他可谓是绞尽了脑汁。 所有官员、缙绅代表、读书人按照身份地位严格划分了赴宴区域。 能够前往三层顶阁的都是朱纨的心腹,至于定海县只有贺县令本人和徐言二人。 庆功宴嘛,自然要把气氛搞得热烈一些。 在朱纨讲话之后贺县令便命乐手吹奏起来。 徐言就坐在朱纨右侧,比贺县令距离朱纨还要近一些。 他见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便吟诗助兴道: “蛟川见君蛩然喜,虎须猿臂一男子。 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 一笑遂为莫逆交,剖心相示寄生死。 时时戈艇载左馘,岁岁献俘满千百。 功高身危古则然,谗口真能变白黑。 君相圣明日月悬,谗者亦顾傍人言。 贷勋使过盛世事,威弧依旧上戎轩。 君今耀镇狼山曲,云龙何处更相逐。 春风离樽不可携,短歌遥赠亦自勖。 与君堕地岂偶然,许大乾坤着两足。 一度男儿无两身,担荷纲常忧覆泬。 皓首期君共努力,秋棋胜着在残局。 燕然山上石岩岩,堪嗟近代无人涘。 与君相期瀚海间,回看北斗在南关。 功成拂袖谢明主,不然侯王亦等闲。” 一首长诗吟罢,满座皆是赞叹不已。 “好一句‘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这不就是说的卢镗卢指挥佥事吗?” “一笑遂为莫逆交,剖心相示寄生死。这是言明袍泽之情大于一切啊。” “时时戈艇载左馘,岁岁献俘满千百。这是说咱们每年都能收获如此大胜啊。”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而朱纨却是注意到了另外几句。 功高身危古则然,谗口真能变白黑。 君相圣明日月悬,谗者亦顾傍人言。 自古以来便有功高震主的说法。而奸佞小人往往会趁机向天子进谗言,颠倒黑白陷害忠良。 虽然君父圣明,但难免会有被蒙蔽视听的时候。 这虽然总体上讲是一首庆贺诗,但徐言却仍然在其中给朱纨提了个醒,那就是小心奸佞之辈嫉妒,向天子进谗言。 这非但没有令朱纨生气,反而生出许多感慨。 大破双屿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件值得大为庆贺的事情。哪怕是朱纨本人都有些志得意满,情绪膨胀。 这个时候徐言的这两句诗却是点醒了他。 此事固然值得庆贺,但一定要保持戒备之心,万万不可被奸佞之辈钻了空子。 看得出来徐言是真的为他好的,不然也不会冒着触霉头的风险在诗中提醒规劝。 朱纨举起酒杯,冲徐言笑道:“以时,与本官同饮此杯。” 一时间席间全部目光都落在了徐言身上,羡慕、嫉妒、不一而足。 徐言连忙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部堂大人,学生愿意再做几首短诗为诸位大人助兴。” “哦?” 朱纨显然很感兴趣。他对徐言的诗才一向很欣然,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不愿意错过。 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徐言酝酿了一番情绪,和声道:“学生饮一杯酒便赋诗一首,方才那杯不算,从这杯开始。” 说罢他给自己倒满一杯佳酿仰脖灌下。 “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 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骑冷铁衣。” 一诗作罢,徐言将杯底朝众人亮了亮,继而又倒满一杯。 “红油画戟碧山坳,金镞无光入土消。 冷雨狂风春几度,定谁拾得话今朝。” 再续一杯,徐言接而吟道: “无首有身祇自猜,左啼魂魄右啼骸。 冯将老译传番语,此地他生敢再来。” 这之后他连饮两杯,连赋两首诗曰: “旗裹金疮碎朔风,军中吮卒有朱公。 更教厮养眠营灶,自向方槽喂铁骢。” “夷女愁妖身画丹,夫行亲授不缝衫。 今朝死向中华地,犹上阿苏望海帆。” 饮五杯酒,赋五首诗。徐言已是有了醉意,半醉半醒间吟道: “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 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茄。 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 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双屿捷报(第四更) 京师西苑,万寿宫。 嘉靖皇帝朱厚熜看着手中的一份捷报,心情十分激动。 捷报是闽浙总督朱纨命人加急送来的,通政使司不敢耽搁连忙派人送来西苑,又抄录了一份副本送去内阁。 如果朱厚熜没料错,严嵩应该也在赶往西苑的路上了。 朱厚熜自然很得意。 朱纨是他钦点的浙江巡抚,后又因功提拔为闽浙总督。 事实证明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朱纨不仅大破倭寇、佛郎机海盗,甚至一举拔除了他们经营多年的据点--双屿岛。 当然,除了他慧眼识英才之外,双屿岛大捷也证明了一点--大明水师真是天下无敌啊! 嘉靖帝御宇二十七载,自认为文治武功可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惟独这东南海患弄得他不胜其烦。 要说海禁真是太祖皇帝一手推行的国策。 洪武三年,罢太仓黄渡市舶司。 洪武七年,裁撤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 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亲自颁旨,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 甚至规定: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 洪武二十七年,朝廷明律禁止民间使用及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等物。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 甚至太祖皇帝还将“寸板不许下海”定为祖训延续下去。 到了永乐、宣德年间,除了郑和下西洋这一代表了大明朝廷政治利益的航海活动,海禁仍然严格。 及至朱厚熜即位,不久之后便在宁波爆发了“争贡之役”。 朱厚熜遂下令改日本勘合贸易十年一贡。 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倭患有所好转,反而呈现愈演愈烈之势。 越来越多的日本倭人来到大明沿海,开始走私。 而泰西的佛郎机人也不甘寂寞,嘉靖十九年,佛郎机人开始大量移居双屿港。一年的时间,他们就在当地修建了超过一千多所房屋。自此佛郎机人在双屿港的势力越来越大,与倭寇、本地海盗肆意走私贸易,视大明朝廷如无物。 双屿俨然成为了国中之国。 这是朱厚熜万万不能接受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嘉靖二十六年巡按浙江监察御史杨九泽上书直言:“浙江宁、绍、台、温皆枕山濒海,连延福建福、兴、泉、漳、诸郡,时有倭患。海寇出没无常,两省官僚不相统摄,制御之法,终难画一。” 杨九泽以此为由请嘉靖帝复设巡视重臣。 朱厚熜认为杨九泽说的很有道理,便下旨命朱纨“兼辖福建福、兴、建、宁、泉、漳等处,提督军务。” 这才有了之后朱纨大刀阔斧的整饬海防,才有了今日的双屿大捷。 作为天子,上承上苍的意志,下视群臣百姓。 嘉靖帝自然生出一股万方有功,功在朕躬的感觉。 在他看来,朱纨固然很能有能力,但也是他信任提拔的结果。 所以这双屿大捷至少有他一半的功劳。 如今看来,海禁的大国策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倭寇、佛郎机海盗看似嚣张,其实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不就被一击而溃作鸟兽散了吗? 正当嘉靖帝志得意满之时,内侍来报说严阁老到宫门外了,请求面圣。 嘉靖帝不着一丝感情的说道:“叫他进来吧。” 他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复又变成了那个威严无比的君父。 嘉靖帝在御座坐定后,严嵩便进了殿。 他虽然已是六十八岁的高龄,又为内阁首辅之尊,但没有丝毫不遵礼数的意思,来到嘉靖帝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嘉靖帝见严嵩将头埋在身子之下,屁股高高耸起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直是得意不已。 夏言和严嵩都很能干,嘉靖帝之所以偏爱严嵩,便是因为严嵩懂礼知礼守礼。 而夏言居功自傲,后期膨胀到礼数都行不全。 这让嘉靖帝不禁怀疑大明到底是谁说了算? 是以嘉靖帝便决定用严嵩换掉夏言,河套之事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严阁老平身吧。” 嘉靖帝抬了抬手,满是威严的说道。 “老臣谢过陛下。” 严嵩颤巍巍的站起来,双手束立恭敬侍候在一旁。 “这双屿捷报严阁老已经看过了吧?” 嘉靖帝拿起捷报沉声问道。 “老臣已经看过副本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明水师天下无敌,东南何愁不靖。” 严嵩是内阁首辅,照理说一般的奏疏内阁是要先票拟意见的。 而捷报这种极为特殊的奏报,是由通政司直报天子。 但按照惯例,都会誊抄一份副本送去内阁。 是以严嵩来西苑面圣之前看过捷报没有任何流程上的问题。 “朱纨是个能臣啊,没有让朕失望。” 嘉靖帝话音刚落,严嵩便接道:“这都是陛下知人善任的功劳。” 虽然知道严嵩是在拍马屁,但嘉靖帝就是觉得十分舒服。 他点了点头道:“此役过后,大明水师声威大震。朱纨有功于社稷,当赏。” 严嵩连声称是。 “依严阁老之见,该如何赏赐啊?” 嘉靖帝不疾不徐的问道。 “启禀陛下,按例当由九卿廷议,老臣不敢妄言。” 嘉靖帝微微颔首:“既如此,便由严阁老主持廷议,先拿个章程出来吧。” “老臣遵旨。” 严嵩连忙应道。 “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嘉靖帝突然吟起诗来,听得严嵩是一愣。 “这首诗是朱纨附在奏疏最后的。朕便也送予严阁老,君臣共勉吧。” “老臣谨遵陛下教诲!” 虽然不知道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严嵩还是第一时间应下。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朝贡风波(第五更) 嘉靖二十七年五月,就在朱纨大破双屿岛一个月后,日本贡使周良带领六百余人乘船抵达宁波。 此事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要知道自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后,朝廷虽然没有禁绝日本官方层面的勘合贸易,却做出了十分严格的规定。 要求日本方面十年一贡、船三只、人员百人、禁止带用兵器。 虽然在具体实行方面可能会有人数、船数的偏差,但十年一贡这个时间却是从没有改过的。 如今周良没有按照规定时间朝贡,却是给朱纨出了一道难题。 和倭寇不同,周良代表的是大内氏,是日本官方。 事情涉及到外邦,朱纨自然是不能擅自做主的,一方面他先让贡使团队住在宁波定海县另一方面上书天子请示解决方法。 嘉靖帝在接到朱纨的奏疏后与内阁商议后作出批示;灵活处理。 这等于是给朱纨授权,命他全权处理此事。 照理说等到天子的旨意传到宁波,日本贡使便可以开始勘合贸易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有奸人挑拨离间,对周良说朱纨有意上书朝廷彻底取消日本的勘合贸易。 之所以还把他们安顿在宁波就是为了拖时间,等天子旨意一到就会把他们全部遣返。 周良自然大怒,现在的朝贡频次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大内氏的需要。这个朱纨歹毒之极,竟然想要彻底取消勘合贸易。 这真是忍不了了。 既然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周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刺杀朱纨。 虽然按理说贡使不能携带兵刃,但那只是官面说辞。 事实上远渡重洋很危险,若是不带兵刃路上遇到海盗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再说周良此行人数已经超标,自然也不在乎在兵刃这点上违背明廷的要求。 他手下皆是大内氏最勇猛的武士,周良挑出十余人,命他们趁着夜色潜入总督察院取朱纨性命。 说来也巧,原本朱纨在攻破双屿后不久就返回了杭州。但因为日本贡使前来朝贡,他便又返回了宁波,住在定海县察院之中。 定海县城很小,周良只稍一打听便知道了朱纨的住处。 五月九日夜,周良派出的武士潜入察院正准备行凶之时,被朱纨的亲兵发现。 总督察院的防备工作做得还是很到位的,一时间无数亲兵赶来和前来刺杀朱纨的日本武士搏杀。 一番激烈的拼杀后双方两败俱伤,日本武士悉数被杀。 朱纨对此很不满意。他是想要留下活口的,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 从装束上便可以看出这些刺客是倭人,而如今定海县中能够一次性凑出这么多武力强劲的倭人的也只有周良带来的贡使团了。 可惜他没有抓住活口,不然肯定可以通过审讯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却说翌日一早,总督察院潜入刺客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底下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定海县这一亩三分地发生点什么动静根本不可能压得住。 徐言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为此他十分忧心。 在原本历史中,就是因为在这次贡使事件的处理上朱纨得罪了闽浙集团从而埋下了祸根。 如今事情又是朝那个方向发展,徐言如何能不急? 一番思量后徐言还是决定前往察院,给朱纨提个醒。 却说经过昨夜的行刺事件后,总督察院周围增加了不少护卫。 虽说徐言与朱纨相熟,但也是接受了一系列程式化的盘问,这才成功进入了察院。 朱纨照例在书房处理公务,似乎心情并没有受到‘刺杀事件’太大的影响。 得知徐言来了后,他也放下手中案牍和声示意徐言坐下说。 “部堂大人,听说昨夜有倭人潜入察院行刺?” 徐言与朱纨算是老相识了,自然没必要做那废话连篇的寒暄,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 朱纨也不藏掖,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从他们的装束来看恐怕是贡使团的人。可惜没有留下活口。” 徐言追问道:“部堂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自然是追查到底。” 朱纨毫不犹豫的说道。 徐言在心中叹了一声,朱纨果然还是太过刚直了啊。 “有一句话,晚生不知当不当讲。” “以时但说无妨。” “部堂大人就不觉得此事很蹊跷吗?” 徐言顿了顿道:“倭人前来朝贡,自然是希望勘合贸易能够顺利进行的。部堂大人总领闽浙军、政要务。他们奉承巴结您老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做刺杀这等愚蠢的事情?” 朱纨觉得徐言说的很有道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徐言得到鼓励,深吸了一口气道:“以晚生愚见,恐怕此事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以时觉得是何人所为?” “自然是看部堂大人不顺眼的人。” 徐言接道:“部堂大人前不久刚刚捣毁双屿,除了岛上的佛郎机人、倭寇,应该还有不少本地的海盗吧?这些人其实都是闽浙海商的走私武装,部堂大人是和他们结下了梁子啊。” 朱纨面色凝重,沉默了良久才道:“这本官自然是知道,可他们会因为此事挑拨倭使刺杀本官?毕竟这涉及到了番邦,难不成他们心中连一丝一毫的大义都没有吗?” 徐言心中冷笑,大义?这些闽浙海商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大义两个字跟他们根本就不沾边。 朱纨自打上任以来奉行十分严格的海禁政策,自然动了这些海商的利益。 所谓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这一矛盾在朱纨捣毁双屿后彻底被激化。 闽浙海商无不欲杀朱纨而后快。 当然他们不想亲自动手,而这时候偏偏又来了日本贡使,使用一出借刀杀人不正合他们的心意吗? “部堂大人,去外夷之盗易,去中国之盗难。去中国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难啊。” 徐言慷慨激昂的说道:“这些闽浙海商心中只有私利,只有他们的小家。至于大明,朝廷的利益自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凡是挡了他们路的人,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 ...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温水煮青蛙(第一更) “好一句‘去外夷之盗易,去中国之盗难。去中国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难’。” 朱纨沉默片刻,口中喃喃念道。 虽然朱纨十分不愿意相信,但从目前的情况和徐言的分析来看,很可能挑拨离间蛊惑倭使行刺的就是这些闽浙大海商。 朱纨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被无数枚针猛刺,直是刺痛不已。 将士们为了安定海防与倭寇海盗在前线浴血奋战,这些闽浙海商却在背后捅刀子。 真是让人心寒! “依以时之见,本官现在该如何做?” 此时的朱纨,竟然感到十分迷茫,一时找不到方向。 “以晚生愚见,部堂大人不妨文火慢炖。” 徐言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些闽浙海商固然该死,但要彻底根除这一顽疾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到的。 朱纨就是太急了,以至于遭到闽浙海商利益集团的强烈抵抗。 “不知部堂大人听过温水煮青蛙的说法吗?” 徐言接道。 朱纨摇了摇头。 “如果把一只青蛙直接丢到一锅沸水中,那它多半会直接跳出来。但若是把它放到一锅凉水中再慢慢加热,它是轻易感受不到变化的。随着水温越来越高,青蛙感受到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等到它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再不可能跳出来了。” 徐言这番话说的极为形象,朱纨怎么可能听不懂? “以时的意思是这些闽浙海商就是锅中的青蛙?本官应该用文火慢慢加热?” “然也!” 徐言点了点头。 他一直认为朱纨的问题不是出在能力上,而是性格上。 这是有救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朱纨慨然叹曰。 徐言连忙道:“部堂大人言重了,晚生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 “三人行必有我师,以时有见解在本官之上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朱纨笑道:“你这番话算是彻底点醒了本官。” “那依以时之见,本官下一步该怎么做?” 徐言略作思忖,沉声道:“其实说到底这件事是看陛下的态度。晚生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若是陛下有心彻底整饬东南,则这些海商都是纸老虎。若是陛下心意变了,即便部堂大人再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朱纨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本官已经就倭使抵宁一事上书天子,估计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降下旨意。” 事实上朱纨自己也拿不准嘉靖帝心中是怎么想的。 这位大明天子的心思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既如此,部堂大人眼下只需要等待即可。至于刺杀一事可以追查下去,不过最好暗中进行。” 徐言觉得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 这次闽浙海商借刀杀人未遂,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保不齐过段时间就会再次动手。 “这段时间部堂大人还是应该小心为上,莫要被奸人钻了空子。” “以时放心好了,在拔除这些奸佞之前本官不会倒下。” 朱纨笑了笑道:“他们要斗本官便奉陪到底。” 徐言听到这里总算安心了几分。只要朱纨的策略改变了,那他就有信心保这位抗倭名帅继续在闽浙总督的位置上坐下去。 ... ... “什么?刺杀失败了?” 刘家家主刘静其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失所望。 这个杀千刀的朱纨,攻破双屿后下令堵塞港口。 刘家常年走海经商,主要经营的是生丝、丝绸以及其他棉纺织品。 这些东西在日本很受欢迎,刘家便和许栋等海寇合作把商品卖到日本赚取暴利。 一去一回博得数倍之息。 他们交易都是在双屿港进行。如今双屿港被毁,刘家与许栋之间的联系也中断了。 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出海了。这期间的损失难以估量。 “老匹夫,老夫迟早取你性命!” ... ... 徐言回到家中寻思着如何才能帮朱纨一把。 就像他对朱纨所说的,这件事的根子在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朱纨获得的支持。 从史料来看,嘉靖帝是真心想要整饬海防,平定倭患的。 但一开始效果并不好,徐言觉得是因为嘉靖帝没有认清倭患的本质,以为就是日本浪人劫掠沿海。 所以当务之急,是让嘉靖皇帝了解到闽浙倭患的真相。 嘉靖皇帝这个人自负聪明,一般臣子上的奏疏他都未必全信。 所以想靠朱纨“叫醒”嘉靖皇帝是不可能了。 这位大明天子最喜欢自己推断出的结果,认为这种最为可信。 是以徐言决定投其所好,写个故事出来让他慢慢品。 既已思定,徐言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了起来。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日,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 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 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 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 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 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小段,却是把去日本走私的利益写的淋漓尽致,也从侧面说明倭寇不仅仅是真倭,也有假倭。而这假倭便是闽浙海商养着的武装势力,最不济二者也是合作关系。 徐言写罢一章,又在最后题了一首诗。 诗曰: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 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 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 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 这篇小说他自然是打算刊印的,但却不会打上徐家书坊的名号,甚至用纸、用墨都会刻意与徐家区别开。 说白了这小说他不是打算拿来卖的,而是要替朱纨争取舆论支持。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舆论的力量(第二更) 徐言将稿子送去刊印后不久,书稿便印成了。 这部分书稿徐言命人免费向百姓分发,不取一分一文。如此一来徐家就不会牵扯其中,即便将来官府追究徐家也可以置身事外。 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不然将来徐家肯定会遭到报复。 事实证明宣传的效果非常不错,百姓们都对这些喝着同胞血的闽浙海商恨之入骨。 徐言见效果如此之好,便写了一封亲笔信,将稿子附在信后叫人送去杭州让徐渭照着刊印。 他在信中再三嘱咐,万万不可暴露徐家身份。 杭州书业比宁波要繁华的多,只要这书在杭州火了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 而远在京师躲在西苑万寿宫中修道的那位大明天子也一定会看到这本书。 到了那时嘉靖帝震怒之余恐怕会怀疑人生: 大明这究竟是怎么了?真的是自己人坑自己人?坑习惯了?坑上瘾了? 这样下去大明岂不是成了各顾各的一盘散沙了? 与此同时徐言继续写新的章回,以便能够续上,时刻保持此书的热度。 一想到写了这么多字却不能因此赚到一分钱,徐言就感到心痛啊。 可细细一想,这是为了能够保住朱纨。 只要朱纨闽浙总督的官位保住了,根基就在,徐言便能够继续有大腿抱。 这么一看,区区一些银钱倒也是不足在意了。 定下心神,徐言提笔写道: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倭寇见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 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 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 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徐言只觉得酣畅淋漓。 痛快,写的真是痛快! 他写的这么明了白话,便是村口老妪听了也能明白倭寇有真倭假倭之分了吧? 只要明白了这点,其实东南的乱局就很好理解了。 不知道英明神武的圣天子看到此部分会作何感想。 那些食大明粮食,说着汉话的人偏偏会对同胞举起屠刀,劫掠那些弱小的妇孺老少。 在他们心中没有道义可言,有的只是利益。 为了利益他们可以做出任何禽兽不如的事情。 其实倭寇犯境也是看天吃饭的,进犯东南何处完全听凭风势。 若刮得风向朝北,他们便犯广东一带;若刮的风向朝东,他们便朝福建劫掠;若是东北风,则犯温州、宁波;若是东南风,则去往淮扬一带。 当然,这仅限于真倭。 那些闽浙海商勾结的海上武装势力,如许栋、李光头之流不在此列。 他们都是四处流窜,见到商船就劫掠。 如今徐言需要的便是时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发酵,这篇小说便能让百姓们看到闽浙海商的真面目,也能让嘉靖帝看清东南海患的本质。 只要民智开启,其它的都不是事。 徐言对于肃平东南还是很有信心的。 ... ... 京师,西苑万寿宫。 司礼监佥书黄锦恭声道:“皇爷,陶真人求见。” 帷幔之后正自悟道的嘉靖帝十分不耐烦的问道:“朕尚在闭关,他这时来做什么?” “回皇爷的话,陶真人新炼出了一颗仙丹,不敢耽搁这便想着立刻进献给皇爷。” 一听有丹药吃了,嘉靖帝猛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不早说?快宣!” “奴婢遵旨。” 黄锦早在嘉靖帝还在安陆做兴王世子时就是他的的伴读,对于这位道君皇帝的性格脾气摸得十分清楚。 他清了清嗓子,尖声道:“陛下有旨,宣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恭诚伯、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陶仲文觐见。” 要说这位陶真人确实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嘉靖帝信奉道教,最早得到他老人家宠信的是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邵元节。后来邵元节在嘉靖十八年仙逝,嘉靖帝便启用了和邵元节关系很好的陶仲文。 陶仲文很会忖度君心,除了写一些祈雨的文章、替皇帝做扶乩(占卜)外,还极为善于炼制丹药。 他炼制的丹药里面不仅有许多珍稀药材,还有一些春药的成分。 嘉靖帝吃了陶仲文的丹药可以一夜御数女。 这可比臣子在奏疏里夹带春宫图来讨皇帝欢心有用的多。 已经四十一岁的嘉靖皇帝通过嗑药复又找回了男人的雄风。 长生不长生且不说,至少当下爽了啊。 嘉靖皇帝觉得陶仲文有功于社稷,是忠君爱国的典范便对他加官进爵,赐予了无数官职、爵位。 大明的官职体系很是复杂,有实官、虚官、加衔、爵位等等。 邵元节一人兼领三孤,这自大明立国以来是绝无仅有的。 加上礼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恭诚伯这等封赐,说他是简在帝心怕是没人敢反驳。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的家人也得到了各种封赐。 其妻为一品夫人。其子陶世同为太常丞,陶世恩为尚宝丞。女婿吴浚,从孙良辅为太常博士。甚至他的徒弟郭弘经,王永宁也因为祈雨有功被封为“真人”。 可以说陶仲文是真真切切的皇帝身边的红人。 却说陶仲文斌并未穿官袍,而是身着一身紫色道袍。 进殿之后他便走到嘉靖皇帝身前跪倒行礼道:“臣陶仲文拜见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这尊号是嘉靖皇帝自己起的尊号,平日里没有几个人用。外臣一般都是称其为圣人、陛下,内臣则多曰皇爷。 除了陶仲文,基本没人用这个称呼。 ...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道君皇帝(第三更) 嘉靖皇帝还是有些感动的。 他的这个尊号十分之长,有时连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楚。 而陶仲文却能清晰的记住其中的每个字。 这才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啊。 “听说陶卿家新炼出了丹药?” 伺候嘉靖皇帝近十载,陶仲文已经把这位道君皇帝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只见他深施一礼沉声道:“启禀陛下,此丹名为红铅丹。乃是臣取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以进。服用此丹不但可以延年益寿,还能增进房事快感。” 照理说一位臣子给皇帝献丹就够离谱的了,还往房事上面扯,这简直就是无耻啊。 可嘉靖皇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大喜道:“陶卿家有心了。不知此次炼出几枚丹药?” 陶仲文和声答道:“臣共炼出三颗,已经先试丹一枚,还剩下两枚。” 嘉靖皇帝听了只觉得肉疼不已。 一共就三枚丹药,还被陶仲文吃掉一颗。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按照定制凡是新炼出来的丹药,炼丹者必须先行服用以证明此丹无毒。 “陛下请看,这就是臣炼出的红铅丹。” 陶仲文打开一个小匣子,轻轻将其启开。 嘉靖帝仔细瞧去,只见匣子里放了两颗鹌鹑蛋大小的丹药。这丹药通体赤红,色泽十分艳丽。 他就好这一口,每日都会服用各地进献的丹药,但最信赖的还是陶仲文。 嘉靖帝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服用此丹了。 不过按照定制,他在服丹前还得有一人试药。 通常情况下,都是由近侍太监来做这件事。 不过嘉靖帝却有一个特殊的人选,那就是内阁辅臣。 此前,他曾经赏赐过不少丹药给夏言、严嵩。如今夏言已经下狱论罪,自然是应该由严嵩来试丹了。 “传旨,宣严阁老觐见。” 黄锦连声称是,前去宣旨了。 近日嘉靖帝忙着在宫中闭关悟道,很少和外人接触。 好不容易见到一次陶仲文,嘉靖帝想要和其好好聊聊。 “陶卿家陪朕对弈一盘如何?” “臣荣幸之至。” 君臣二人落座之后,各自执子。 嘉靖帝执黑,陶仲文执白。 嘉靖帝慨叹一声道:“昨日宫中报曰,太子的头疾又犯了。朕心甚忧矣。” 陶仲文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近日可否见过皇太子殿下?” 嘉靖帝微微颔首道:“几日前见过一面。” 陶仲文摇了摇头道:“难怪如此。臣记得曾经跟陛下说过,二龙不相见。陛下是真龙,皇太子殿下是潜龙,二龙是不能相见的。不然真龙会克死潜龙。” 若是一般人说这话,早就被嘉靖皇帝下旨拉出去处死了。 但是陶仲文说这话,嘉靖帝却是不得不信。 嘉靖十二年的时候,嘉靖帝的长子朱载基出生。当时嘉靖帝已经二十六岁,这个年龄生子对于帝王来说已经很晚了。 他很高兴,当即要将朱载基立为太子。 可惜两个月之后,小皇子便夭折了。嘉靖皇帝为此十分悲痛,宣布罢朝三日。 追封朱载基谥号哀冲太子,葬西山。 嘉靖十五年的时候,二皇子朱载壡出生。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将其立为太子。 结果就在这一年,皇太子朱载壡染上了天花。 天花是为绝症,即便是贵为太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御医们束手无策,嘉靖帝只能请方士进宫驱魔。 嘉靖帝此刻已经十分绝望,只是单纯的碰碰运气死马当活马医。 嘉靖帝本来想请的方士是邵元节,可邵元节年老体衰便推荐了陶仲文。 结果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陶仲文以符水噀剑,绝宫中妖。 一番驱魔之后,皇太子竟然痊愈了。 嘉靖帝一时将陶仲文引为神人。毕竟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绝症陶仲文都能治好。 自此陶仲文得到了嘉靖帝的宠信,成为了天子身边的红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陶仲文提出了二龙不相见的说法。 嘉靖帝回想起皇长子朱载基夭折的事情,恍然大悟。遂决定避免和太子见面。 一连数年皆是如此,可惜在几日前嘉靖帝忍不住见了儿子一面。 这倒好,儿子的头疾又犯了。 “朕悔未听陶卿家言矣。” 陶仲文见嘉靖帝果真信了,连忙道:“陛下,此时避免真龙潜龙相见亦不晚矣。” 嘉靖点连连点头。 便在这时黄锦来到嘉靖帝身边低声道:“皇爷,严阁老来了。” “宣。” 嘉靖帝大手一挥道。 “宣华盖殿大学士严嵩觐见!” 黄锦遂尖声唱诵道。 严嵩本在紫禁城内阁值守,听闻天子召见连忙赶来西苑。 大内与西苑相隔颇远,尤其是对一位六十八岁高龄的老臣来说。 严嵩紧赶慢赶,后背都已经湿透,额头上渗出了许多汗珠。 但他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嘉靖帝抬了抬手道:“严阁老平身吧。” “老臣谢过陛下。” 严嵩颤巍巍的站起身,见陶仲文也在,心里已是了悟。 这老道一来准保是献丹药的。 果不其然,嘉靖帝径直道:“严阁老,陶卿家新炼出了这红铅丹,一共有三枚。他已经吃了一枚,还剩下两枚。朕便赏赐你一枚。” 严嵩闻言连忙谢恩道:“老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老臣羞愧难当。”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痛苦不已。 嘉靖帝喜欢嗑药,每次吃丹药前总会赏赐给内阁辅臣,让他们先试试看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毕竟天子乃是千金之体,轻易冒不得险。 严嵩已经不记得自己替嘉靖帝试过多少次丹药了。随着他年纪渐长,身体也越来越差。 年轻时吃些丹药或许还好,可现在他已经是越来越扛不住了。经常吃了丹药后就会咳嗽不止。 但这是天子赏赐他总不能拒绝,只能高呼谢恩。 天子赐的丹药,含着泪也得吃完! “严阁老过谦了。你和陶卿家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明江山还要靠你们辅佐朕来治理呢。” 嘉靖帝悠悠说道。 ... ... 第一百三十章 无为而治(第四更) 嘉靖帝奉行老庄之说,讲究无为而治。 这点从他自紫禁城搬到西苑,且不再临朝便可见一斑。 但不临朝并不代表着不理政事。事实上,嘉靖帝对于朝廷乃至大明帝国的掌控力还是很强的。 伺候这种控制欲望极强的皇帝,一定不能耍小聪明。 大智若愚,装糊涂是严嵩奉行的一大准则。 又陪嘉靖帝和陶仲文闲聊了一会儿,严嵩便主动告退。 出了西苑严嵩没有再去内阁,而是直接返回家中。 此刻严世藩早已从衙署开溜,在家中和美妾寻欢缠绵。 知子莫若父,严嵩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德行,当即勒令管家把严世藩叫来见他。 严世藩正自和美妾欢好却突然被人打断,心情如何能好。 但严嵩毕竟是他爹,当爹的要见儿子,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的。 “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 严世藩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复又转向妾室道:“美人,我去见见老头子,一会儿便回来陪你。” 说罢便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随着管家去见严嵩了。 严府极大,院子套着院子。严世藩的住处距离严嵩的院子很远,他颇是走了一段时间才赶到。 时维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严世藩身材又很肥胖,端是出了一头的汗。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调整了一番心情这才推门进了书房。 “爹,你找我?” 见严嵩坐在书案之后,严世藩几步上前问道。 “你这孽子,我与你说了多少遍,当值时间不得回家。你却当成了耳旁风,难道真就不怕科道言官弹劾吗?” 严嵩狠狠瞪了严世藩一眼责斥道。 严世藩不以为意的说道:“爹,您能不能换一套说辞?总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严嵩见他还敢顶嘴,着实被气得不浅。 “你!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啊!” “您老现在是内阁首辅,哪个不长眼的敢弹劾我?再说了,那些科道言官自己屁股都不干净,他们若是敢弹劾,儿子便叫人反参他们一本,看看谁更怕一些。” 严世藩桀骜不驯惯了,自然不把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言官放在眼里。何况现在朝中有不少官员都投靠了严党,若是要打嘴仗他乐意奉陪到底。 “罢了罢了,既然我说话不管用我也不费唇舌了。” 严嵩叹了一声道:“陛下今日召我入宫,问起浙江之事,看来陛下还是对东南局势不放心啊。” 严世藩就知道老头子叫他来是有要事相商,冷笑一声道:“咱们这位圣天子啊,心眼比针鼻还小。朱纨是他钦点的吧,怎么样,还是放心不下吧?” 严嵩见他连天子都敢嘲讽,端是气的胡子都直了。 “你这逆子,老夫迟早栽在你身上。” 严世藩嘿嘿笑道:“儿子不过就是那么随口一说,爹你怕什么?再说了,这是在自己家里,您还怕隔墙有耳不成?” 稍顿了顿,严世藩接道:“最近陆柄可是和您老走的很近,您还怕他反水不成。”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陛下毕竟是陛下,以臣议君是大不敬。” 严嵩继续教育儿子道。 “这陈词滥调的您老自己信不信?” 严世藩摇了摇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等鬼话哄哄泥腿子还行,爹你还信?” 严嵩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叹气道:“朱纨虽然是陛下钦点,但最近动作确实大了些。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须知功高震主,是为大忌。” “我就说嘛,这位圣天子没有容人之量。” 严世藩继续没心没肺的说道:“在他心中臣子就是可供随意驱驰的马牛,只能给他拉车却不能赚他的便宜。别管是名还是利,只要赚了他的便宜就跟剜了他的肉一样。” “依你之见,朱纨此人如何?” 严嵩辩不过严世藩,索性岔开话题道。 “倒算是有些本事,只是太过刚直了,容易得罪人。这种人干的顺的时候还好,一旦栽了跟头,那怕是就会被人踏上一万只脚,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严世藩也不瞅严嵩,自顾自的说道:“此人能够拿下双屿,确实有点东西。不过他这下可是把闽浙海商得罪彻底了。依我看,他这总督当不久了。” 严嵩细细品着儿子的话,良久方是问道:“此人可招募否?” 严世藩连连摇头道:“这种人就像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他心目中恐怕我们这些人都是奸佞之徒。爹又何必自找没趣呢。” 严嵩思忖片刻道:“陛下一直把东南挂在嘴边,看来是对此十分在意的。既然朱纨不可招募,那我们便要早做打算。” 夏言一党倾覆,严嵩取而代之。 他一开始自然是会将注意力放在朝中。 京师各处要职是他首先考虑的,需要将这些地方都换成自己的人。 如今这一部分人已经换的差不多了。严嵩有了精力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京外。 而除了京师,自然便是南直隶和浙江最为富庶。 南直隶就不用说了,有南京这一陪都在,地位摆在那里。 至于浙江,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赋税最高的地方。 严嵩想打浙江的主意,自然是看重了浙江的富庶。 “爹是想换个听话的人做总督吧?” 严世藩一眼就看穿了严嵩的心思。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稍顿了顿,严世藩接道:“只不过有些难度。朱纨再怎么说也是刚刚立下一件大功。咱们这位圣天子最是要面子,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朱纨换掉吧?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你的意思是等一等?” 严嵩追问道。 “等是自然要等的,不过也不用干等。这朱纨如今不是闽浙总督吗?那浙江巡抚的位置便空出来了啊。爹你就不想先把位置占上?” 严世藩摸了摸下巴道:“咱们这位圣天子生性多疑,多个人制衡朱纨他心里肯定是乐意的。” 不得不说,严嵩虽然有些不喜严世藩的行事做派,但对这个儿子忖度人心尤其是圣心的本事还是佩服的。 ...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初见成效(第五更) 《抗倭记》的火爆程度大大出乎徐言的预料。 不仅在宁波,哪怕是在杭州这样的繁华之地,其也是一书难求。 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年龄都十分喜欢这部奇书。 《抗倭记》的热度直追前二的《西游释厄传》、《牡丹亭》,成为了浙江书界前三的火书。 街坊市集间百姓们争相讨论书中情节,有感到惋惜的,有感到寒心的,有替朝中忠良不值的,有恨不得将奸佞小人扒皮抽骨的。 至于那些勾结倭寇为非作歹的海商,则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棍,成了百姓们清一色吐槽的对象。 之前百姓们对倭寇的印象都是清一色的真倭。如今他们却是观感大变。 原来更可恨的是那些隐藏在真倭背后的假倭! 朱纨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本书。 看罢之后堂堂闽浙总督也像普通百姓一样叫好。 作者的情节设置,人物刻画已至化境。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将倭患的本质展现了出来。 这种书朱纨自然是极为支持的。相信只要其再传播一段时间浙江所有百姓都会对本地海商深恶痛绝。 就在昨日天子的旨意也已经到了。 圣天子叫他权宜行事。 朱纨经过一番考量之后决定实行外松内紧的政策。 一方面追查刺杀事件背后的元凶,另一方面勒令贡使周良作出悔过,并保证下次朝贡一定按照大明朝廷的要求,不可逾矩。 周良本来还对朱纨恨之入骨,现在见朱纨责斥他一番后竟然允许他正常进行勘合贸易,直是惊讶的无以复加。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被人骗了。 朱纨非但没有要阻挠他的意思,反而破例允许他们进行勘合贸易。 周良感到羞愧不已。 一场朝贡风波就此平息。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事情真的闹成嘉靖二年争贡之役那般模样,非但朱纨这个闽浙总督下不来台,朝廷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 这当然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相较而言,刘家这样的大海商便坐不住了。 倭使周良态度大变,刘静其深怕他嘴巴不严,事情败露惹祸上身。 加之《抗倭记》这小说不合时宜的出现,刘静其只觉得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惶惶不可终日,越想越怕,仿佛一觉醒来官兵就会来到府里逮拿他。 思来想去刘静其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 刺杀失败,朱纨一定会加强身边的护卫。再想宰了这厮便难上加难了。 既然武的不行那就来文的好了。 刘静其决定弹劾朱纨! 当然不是由他来做,而是言官。 朝中浙江籍的官员无数,有不少都和刘静其这样的大海商过从甚密。 现在也到了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朱纨虽然自诩秉公无私,看似找不出什么黑点。但要真的想弹劾,总归是能够找到理由的。 这就不是刘静其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那些御史言官,黑的能够说成白的。白的能够说成黑的。只要刘静其把意思传达到剩下的就是看戏了。 当然为了效果轰动一些,最好能够联名弹劾,不给朱纨辩解的机会。 便是他朱纨三头六臂又如何,还不是得被御史的吐沫星子淹死。 ... ... 徐言这几日可没闲着,除了写《抗倭记》的后续章节,还得忙着帮助朱纨搜集闽浙海商的罪证。 徐言的优势在于他对历史的先知全知性。这些闽浙海商的德行嘴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他清楚归清楚,证据却不是那么好找的。 如今徐言只是知道大方向,知道要从哪个方向去找。 至于能找到什么程度,挖到具体哪些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但是无论如何未雨绸缪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在历史上闽浙海商集团在朱纨攻破双屿之后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若不想沦为鱼肉,便要提早做好准备。 “大哥,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都打听清楚了。” 自打杨鹏举返回宁波便一直吃住在徐家。徐言可不打算让他吃白食,既然吃了徐家的饭便要干活儿。 杨鹏举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于经商的门道比徐言要清楚许多。 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浙江商界人脉,杨鹏举掌握的很好。 由他去调查浙江海商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哦?说来听听。” 徐言饶有兴致的说道。 “浙江有四大海商家族。分别是何家、刘家、林家、吴家。” 杨鹏举咽了一口吐沫,十分得意的说道。 “这四家之中又以刘家为首,他们和倭寇勾结,海上走私生丝、丝绸去日本赚取暴利。” 这些都是徐言已经知道的,他点了点头示意杨鹏举继续说下去。 “这些海商一般都是在双屿岛和倭寇交接卸货,这样可以不留痕迹。不过自打双屿被捣毁,他们便换了一个小岛做交易点,便是烈港。” 见杨鹏举说的有鼻子有眼,徐言不禁有些狐疑。 “鹏举贤弟你怎么知道这些海商改到烈港交易的?该不是你家也牵扯其中吧?” 杨鹏举连忙摆手道:“大哥你可不要瞎说。我家可是从不和海商接触的。无非是在商界混的久了,知道些内幕罢了。” 徐言听到这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小胖子家不牵扯其中便好。 朱纨和闽浙海商已经站在了绝对的对立面上,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可能和解。 徐言自然是站在朱纨这边,他可不希望莫名其妙的成了小胖子的仇人。 “大哥你突然问这么多该不会是也想加入海商吧?这玩意可不要轻易的碰。” 这下换成杨鹏举担心徐言了。 徐言哭笑不得道:“你就别瞎担心了。我不过是受人所托随便问问。” 杨鹏举喝了一口茶,挠了挠头道: “其实我觉得双屿被毁只能缓解一时。等到这些倭寇缓过来,再换一个小岛做据点便好。若是这些海商不被连根拔除,东南的倭患便不可能根除。” 徐言想不到杨鹏举还能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丘之貉(第一更) 五月十五,刘静其邀请何、林、吴三家家主于沁园共赴晚宴。 四大家族乃是杭州有名的望族。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经营海上生意。 说的好听点是海商,说的难听些就是走私。 大明禁止任何形式的民间海贸,是以只能走私。 走私归走私,一行也有一行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便是入行必须有介绍人。 这当然是为了保险起见,避免来路不明的人混进来。 毕竟他们干的都是杀头的买卖。 四大家族吃肉,其他家族喝汤。 可如今随着官军捣毁双屿港,他们的财路基本断了。 刘静其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和以往合作的汪直搭上线,从新在烈港进行交易。 饶是如此,损失也很巨大。 刘静其端起一杯酒道:“今日刘某叫诸位来不是为了吟诗作赋,附庸风雅。而是为了商议大事。” 稍顿了顿,刘静其接道:“双屿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朱纨那个老匹夫不给大伙儿活路,竟然将港口直接堵死。刘某真是忍无可忍,相信大伙儿也是如此。” “刘兄说的不错,双屿建港几十载,官军一直说要将其捣毁,但哪次不是做做样子。偏偏这个老匹夫失了心智,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 林明延愤恨的说道。 作为林家家主,林明延实在憋不住了,要好好诉诉苦。 相较于其他三家,林家的损失最大。 因为林家不仅和日本方面有交易往来,和西洋方面也有联络,可谓闽浙两省通吃。 他们与双屿的李光头、许栋都有交情。 如今李光头被擒,许栋不知所踪,林家的生意折了八九成,他的的心在滴血。 “这个老匹夫端是油盐不进啊。总督衙门里的人试探了几次都没能买通。” 吴椿也坐不住了开始连声抱怨。 唯独何枋一直沉默不语。 刘静其见状,似笑非笑道:“何大哥就不说点什么?” 在四人之中何枋的年纪最长,众人皆把他看做老大哥。 何枋沉吟片刻,捋着胡须道:“朱纨是闽浙总督,封疆大吏也。说他朝中没有背景,诸位信吗?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有背景又如何?有背景就能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吗?” 林明延年纪最小,听了这话却是不乐意了。 “这本就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分。你都不给我活路,我还顾忌什么?” 吴椿也点了点头接道:“明延贤弟说的不错。真要说背景咱们哪家的差?这老匹夫如此不识好歹,端是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不错!在这浙江便是我们说了算,他便是条龙也得给我盘着。” 林明延、吴椿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不亦乐乎。 刘静其和何枋却是并没有说太多。 二人都是老谋深算,城府极深之人。 他们都不愿意挑这个头,等着别人来做。 林明延、吴椿二人掉进坑里尚不自知。 “弹劾,一定要弹劾那个老匹夫,不能让他这样为所欲为。” 林明延最先按捺不住了,朗声起头道。 吴椿附和道:“不错,我们一定要将这老匹夫的恶行揭露出来,将他革职罢官。” 刘静其见二人说的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兄弟且听刘某一言。这朱纨根基深厚,若是一份份的奏疏参他未必伤筋动骨。要参就要一起参。” “刘兄的意思是联名弹劾?” 吴椿沉声道。 刘静其摇了摇头道:“联名弹劾不好,这样容易被人说是早有预谋。我的意思是大家可以令朝中子弟分别上书,只不过时间可以事先约好,形成此起彼伏之势。” 他这话已经说的如此明朗了,何枋自然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法子不错。不过罪名是什么?” 刘静其早已想好,冷笑道:“那老匹夫极为擅杀,俘虏了倭寇、海盗尽数被斩。我们可以弹劾他擅杀之罪。” 谁知何枋却是摇了摇头:“这个罪名还不够。” 刘静其愕然。 “这还不够?” “要弹劾就弹劾他杀良冒功!” 何枋不出口则已,一出口便是语出惊人。 杀良冒功可是绝对的重罪。 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足够朱纨喝一壶的。 事实上明军士兵杀良冒功的现象很普遍,尤其是在边军之中。 因为明军奖赏是按照首级来的。 杀不到敌军,只能借老百姓的首级一用了。 “妙计,真乃妙计也!” 吴椿闻言连连称赞道:“在这老匹夫之前,浙江方面斩首十余人便可报大捷。朱纨却报了数百人。如此大的增长说没有猫腻鬼才信。我们只要弹劾朱纨杀良冒功,一定会引起朝廷的怀疑。” 林明延咬牙道:“仅仅如此还不够,我们还要弹劾他贪污军饷,贻误战机。” 贪污这个罪名历来都是最好用的。 别管官风再正的人,只要被弹劾贪污都会引起怀疑。 一般的贪污也就罢了,现在不是洪武年间,最多也就是罢官。 但贪污军饷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因为贪污军饷而贻误战机那就是罪加一等。 “还可以弹劾他狎妓!” 吴椿觉得还不过瘾,又给朱纨炮制了一条罪名。 自古以来要想搞倒一个人最直接的法子便是把他的名声搞臭。 而搞臭他的法子便是盯着他的私生活不放。 大明严令禁止官员狎妓。 朱纨身为闽浙总督,若是被弹劾狎妓自然会是个大问题。 “还可以加上一条居功自傲,拥兵自重。” 这一条却是说给皇帝听的。 朱纨独掌闽浙军政大权,手中权力极大。 当今天子又是个心眼极小的,看到弹劾朱纨的奏疏后心里一定会不舒服。 虽然此条未必有直接杀伤力,却会削弱皇帝对朱纨的好印象,对于其他罪名的成立大有益处。 刘静其见讨论的差不多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举起杯来朗声道:“今日你我四人同聚于此共商大事,约定弹劾朱纨老匹夫。来,为了海贸让我们同饮此杯!” ...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上书弹劾(第二更) 言官杀人不用刀而用笔。 一根笔颠倒黑白,炮制罪名。任你舌灿莲花也百口莫辩。 崔禄便是这样一个人。 身为兵科给事中,崔禄最重要的责任便是弹劾监察官员。 不久前左通政赵文华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够弹劾闽浙总督朱纨。 崔禄当然很乐意。要知道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巴结上了赵文华。这位可是严党嫡系,当今首辅严嵩的干儿子。 崔禄急于表现,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一篇奏疏,端是把朱纨骂成了无君无父的贼子。 便在崔禄志得意满,急于献宝时赵文华却找到他表示不要弹劾朱纨了,至少暂时不行。 赵文华当然不需要说理由,崔禄也不敢问。虽然有些憋屈别扭,但事情便这么拖了下来。 如今崔禄却是等来了机会。 杭州刘、何、林、吴四大家族同时对朱纨发难,指使族中子侄上书弹劾。 这四大家族皆是浙江豪族,朝中为官的子侄很多。 一时间弹劾朱纨的奏疏都汇聚到了通政使司,身为左通政的赵文华自然嗅到了机会。 赵文华之所以不敢弹劾朱纨,是因为有把柄攥在朱纨手中。 若是强行弹劾,很可能落得个鱼死网破的下场。 而现在形式已经大不相同。 弹劾朱纨的官员无数,多出一份奏疏也不会引人注意。 赵文华自然决定浑水摸鱼,趁机参朱纨一本。 而他所托之人便是崔禄。 崔禄本就是浙江人,自然明白朱纨为何会得罪这么多本地豪族。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浙江毗邻大洋,捕鱼走海便是最重要的营生。 可大明祖训有一条乃是禁海,普通百姓别说经商了就是下海捕鱼都不被允许。 但条律向来只对普通人有效,那些豪商巨贾,世家望族有钱有势自然不把大明律条放在眼里。 他们不但与倭寇勾结走私,有时甚至劫掠商船做那无本买卖。 浙江历任布政使、都指挥使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可却没有一人得罪这些地方望族。 他们对浙江望族的走私行为视若无睹,只抓一些捕鱼的渔民充作倭寇邀功。 唯独朱纨一上任就大刀阔斧的改革。不但造船练兵、整饬吏治,还真的派水师沿海巡视,遇到走私海船主动出击。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朱纨变本加厉一举捣毁了双屿岛。 这可是捅了马蜂窝。 要知道双屿是宁波乃至浙江最大的走私海港,基本上这些海商九成的商品都要在双屿交易装卸。 双屿被毁,短时间内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海港是不可能的。 走海乃是暴利,耽搁一天都肉疼,何况数日一月乎? 这种情况下这些损失巨大的海商自然恨不得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朱纨千刀万剐。 朱纨虽然是闽浙总督,军政一把抓的封疆大吏。但他们却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若是相安无事自然最好。但要真的触及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不介意和朱纨死磕到底。 这便是近期言官疯狂弹劾朱纨的缘由。 崔禄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首先这股弹劾风潮给了他很好的掩护。 夹杂在众多奏疏中的一份并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其次他可以把本属于众人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只要朱纨倒了赵通政便开心了。 赵通政并不会太在乎是因为哪份奏疏弹劾的朱纨罢官。他只会关注结果。 还好崔禄还记得那份弹劾奏疏的大体内容。不然要是让他重新写一遍却是要了亲命了。 崔禄踌躇满志的提笔蘸墨,挥毫疾书。 这一战便是他扬名立万之刻。 ... ... 众正盈朝这四个字嘉靖皇帝大体是不信的。 在他眼中,世人都是贪婪的。臣子们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何谈什么众正盈朝?所谓股肱之臣无非是一群追名逐利之辈罢了。 在嘉靖皇帝眼中,这天下自然都是朱家的。所以每一粒米每一文钱也应该是朱家的。 臣子们吃朱家的米拿朱家的钱,非但不知感恩,甚至还贪污钱财。 这偷的可都是朱家的钱啊。 所以嘉靖皇帝提防臣子就像提防贼人一样。 稍有不合他心意的,便要捉拿审问。 轻罪的责斥廷杖,重罪的杀头抄家。 所谓君臣和睦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当然,嘉靖皇帝还是需要臣子来替他干活的。 不然就靠他一个人就是累死也处理不过来繁杂的政务。 用归用防归防,嘉靖皇帝分的很清楚。 有时嘉靖皇帝甚至纵容臣子之间相互弹劾,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此谓帝王心术,不可轻易为外人道也。 最近弹劾闽浙总督的奏疏不少,嘉靖皇帝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是因为他刚刚看过一本名为《抗倭记》的书。 这书中所写虽然有些偏激,但还是很引人深思的。 其中对于真倭假倭的描写最是令嘉靖皇帝感慨。 他一直以为穷凶极恶的倭寇都是日本浪人。 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有不少倭寇竟然就是他的子民,是他的百姓! 这让嘉靖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假倭? 这在《抗倭记》中说的很清楚。 当地的商人和倭寇勾结走私,人手不够需要雇佣海员。这便有了假倭数倍于真倭的现象。 嘉靖皇帝一番沉思之后觉得很有道理。 人性都是趋利的。 走私的暴利让这些海商不顾家国大义,违背国策铤而走险。 至此,嘉靖皇帝对这些海商的嘴脸看的透彻。 朱纨捣毁双屿,利益受损最严重的自然是这些本地海商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么多官员一起弹劾朱纨,可能是巧合吗? 嘉靖皇帝又不傻,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如今朝中除了江西籍的官员最多,便属闽浙了。 闽浙官员都是家族的喉舌,这个时候一齐发声自然是有所预谋的。 如此小伎俩,如何能够瞒的过嘉靖皇帝? 他可是自诩重瞳亲照的圣君。 嘉靖皇帝决定将这些弹劾朱纨的奏疏留中不发,先晾一晾这些“忠良”之臣。 ...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奇大火(第三更) 嘉靖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深夜,杭州府衙大牢发生了一场大火。 火势十分剧烈,燃烧了整整一夜。 等到第二天,大牢已经被烧成废墟。牢里关押的犯人自然也都被烧死。 这件事惊动了闽浙总督朱纨。 朱总督第一时间赶到杭州府衙视察情况。 面对总督大人劈头盖脸的责斥,杭州知府郑有和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件事他虽然没有直接责任,但连带责任是没跑的。若要深究,一个失察之罪肯定挡不住。 若是放在一般时候也就罢了,偏偏最近杭州府衙大牢里关进了一批身份特殊的囚犯。 这些犯人都是一个月前双屿海战后俘获的海寇。 大部分海寇已经被处死,总督大人刻意留下一些头目想要审讯些有用的信息。 这个时候突然烧起一场大火,把大牢烧了个干干净净,岂不是太巧了吗? 朱纨自然也是十分愤怒。 只是他强自压下,没有发作。 毫无疑问这场火是有人刻意放的。 放火之人不希望朱纨从他们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而且放火之人很可能在官府之中有内应。 官商勾结,蛇鼠一窝。 这是朱纨万万不能忍的。 时至今日,朱纨总算明白为何东南的倭患永远消除不尽了。 “传令下去,此事追查到底。” 朱纨一甩衣袖,拔步而去。 这是一个态度。 他朱纨不会屈服。 杭州知府郑有和紧紧跟在后面,时不时的用袖子擦了擦两鬓的汗水。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肯定是不能善了。 总督大人也表明了态度,要追查到底。 身为杭州知府郑有和自然也要表态。 只是这纵火者背后之人也不好惹。 一边是浙江海商,一边是总督大人,郑有和夹在中间就像一个受气小媳妇一般委屈。 来到后衙堂中,朱纨撩袍坐定。 郑有和却不敢坐,双手束立就像一个小厮。 “这些海商实乃大明的毒瘤。” 朱纨恨声道。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 郑有和连忙送上一记马屁。 “别人不敢碰这毒瘤,害怕溅污了自己。久而久之,毒瘤越长越大。殊不知其吸取的乃是大明的骨血。” 稍顿了顿,朱纨接道:“如今尾大不掉,便是想动也难了。” 郑有和见朱纨对浙江倭患本质了解的如此透彻,有心奉劝道:“部堂大人忠君爱国,下官钦佩至极。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浙江倭患闹成今天这个样子,非一人之过矣。部堂大人又何必把责任都揽到身上呢。只要陛下那里看的过去,内阁看的过去便是了。” 谁知朱纨听罢却是厉声责斥道:“若是人人都是你这种想法,大明迟早要烂到根子上。” 郑有和好心相劝却见朱纨这般态度,再不说什么了。 “本官心意已决,郑知府听命行事即可。本官也不会坑你,天塌下来有本官顶着,一概责任由本官一人承担。” 朱纨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告诉郑有和不要有顾虑,放开手脚去干。 真要是出了事情板子也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下官谨遵部堂大人教诲。” 朱纨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郑有和自然要有所表示。 虽然他很钦佩朱纨,不过他真的不看好朱纨能够干的过闽浙海商集团。 毕竟朱纨只有一人,对方却是一群人。 总督大人便是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 ... 杭州府衙大牢的这场火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各式牛鬼蛇神。 浙江官场中有亲海商派的,有中立派的,也有禁海派的。 像闽浙总督朱纨就是彻头彻尾的禁海派。 至于杭州知府郑有和则是中立派,两边都不得罪。 总督大人命他追查纵火案,他便命人追查。但他自始至终能够保持一个合适的度,不越线不过线。 毕竟混迹官场的核心便是一个“混”字。做得越多,错的越多。 亲海商派的官员自然也不少。 他们拿了本地海商孝敬的银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乎,郑知府查案的过程中受到重重阻力。每每有了线索都会发生一场变故,使得线索突然中断。 郑知府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做做样子继续改查另一个方向。 追查效率如此之低,朱纨自然坐不住了。 联系到之前的种种,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无力感。 他实在没有想到浙江官场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反而成为本地走私海商的庇护伞。 这真是令人痛心啊! 不过朱纨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哪怕他是以寡敌众,哪怕他是站在整个亲海派的对立面。 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明官场总要有一两个人站着吧! ... ... 在宁波小住了一个多月后,徐言启程前往了杭州。 与之同行的是沈明臣。 沈明臣已经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有心换个环境。 至于徐言除了去杭州见见恩师、未婚妻外,最重要的便是拜见朱纨。 虽然徐言通过写《抗倭记》为朱纨争取了一个不错的舆论环境,使得他能够在一个较为理想的状态下处理政务。 但徐言还是对朱纨的直性子有些放心不下。 经过一番考量,徐言决定把沈明臣推荐给朱纨做幕宾。 历史上徐渭和沈明臣都做过胡宗宪的幕僚。 徐言之所以选择推荐沈明臣而不是徐渭,原因有二。 其一,沈明臣的年纪比徐渭更大。 幕僚这个职业需要极为丰富的人生经历,就现在而言,沈明臣显然比徐渭更合适。 其二,徐言存有私心。 徐渭是他一心培养的班底,是想将来出仕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就这么把徐渭推荐给朱纨,徐言有些不甘心啊。 沈明臣和徐渭都是很有能力的幕宾,二人一人一个,公平合理。 却说徐言抵达杭州之后便得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那就是杭州府衙大牢被焚毁。这显然是走私海商对朱纨的警告。 徐言原本还想先去见见外公、恩师,现在却是只能更改行程先去拜见朱纨了。 ...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身诱敌(第四更) 杭州总督衙门无疑是现在最微妙的地方。 总督朱纨下令严查纵火案,但官府追查的效率却是令人不敢恭维。 追查了几日竟然连一丁点的线索都没摸到。 不过这倒真不是杭州知府郑有和的锅,郑知府虽然是个中立派,但至少在尊奉上官指令这条上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可以说郑知府是严格贯彻了总督大人的命令,只不过下面具体做事的人有意拖拉罢了。 至于原因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对此朱纨自然不能容忍,一再催促郑知府用心追查,甚至动用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力量查案。 只是浙江官场似乎商量好了一样,对朱纨的命令阳奉阴违,提刑按察使司也不例外。 纵火案追查进度陷入停滞。 毫无疑问他们都在等,等一个结果。 要么朱纨被弹劾罢官,要么圣上力保朱纨。 只有这两种可能,不存在第三种。 若是前者,案子自然没必要再查了,皆大欢喜。 若是后者嘛,却是有些复杂。 总之他们不急着表态。 朱纨倒也是看清楚了。 这些官员们心里只有头顶的乌纱,对于大明朝廷如何,百姓生计如何根本不关心。 便在他痛心疾首之时,亲兵突然来报说徐言求见。 朱纨便吩咐叫他进来。 却说徐言与沈明臣先后走进堂内。 徐言见朱纨面容憔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天知道朱纨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晚生拜见部堂大人。” 徐言冲朱纨深施一礼,沉声道:“部堂大人,这位是晚生的同乡沈明臣。他仰慕大人已久,专程前来拜谒。” 徐言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朱纨如何听不出。 他这是要引荐沈明臣啊! 这倒也没什么,既然是同乡互相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沈明臣连忙冲朱纨行礼道:“晚生参见部堂大人。” 晚生这个词可不是谁都能叫的。 至少得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童生却是没这个资格。 沈明臣是秀才,这么自称自然没有问题。 朱纨微微颔首算是给沈明臣回应。 “都坐吧。” 朱纨抬手点了点。 二人这便坐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沈明臣心道总督大人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啊,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易近人。 “部堂大人,听说杭州府衙大牢突然烧起一场大火,将牢里犯人都烧死了?” 徐言倒是开门见山,径直开口问道。 朱纨点了点头叹声道:“不错。事情如此蹊跷,本官觉得这是有人在示威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些东南海商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徐言冷笑一声道:“部堂大人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朱纨摇了摇头:“本官下令严查此事,可浙江官场上下似乎都提前说好了一般,对本官的命令阳奉阴违,本官的命令根本就推行不下去。” 徐言心道朱纨这是被架空了啊。 好惨! 仔细想想也难怪,朱纨如今捅了马蜂窝,恨他的闽浙走私海商不计其数。一些官员多半也都牵扯其中。 即便有人没有牵扯到海商走私之事,也多是隔岸观火先看清形式再说。 徐言冲沈明臣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向前一步拱手道:“启禀部堂大人,晚生有一计。” 朱纨哦了一声,点头示意沈明臣说下去。 他虽然不认识沈明臣,但既然是徐言推荐的人自然不会差。 “部堂大人不妨放出风声...如此...如此...” 沈明臣对朱纨说了一通,朱纨却是眼前一亮。 “确是妙策。” “只是如此一来就委屈部堂大人了。”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够揪出幕后真凶,本官受些委屈算不了什么。” 朱纨和声道。 ... ... 最近杭州城离奇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杭州府衙大牢被焚毁,紧接着总督大人便得了一场怪病。 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纷纷前去探望。 但总督大人说这恶疾会传染,婉拒了几位大员的探望。 故而整个杭州城内,除了总督大人的心腹根本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病成了什么样。 一时间谣言纷纷四起。 有说总督大人得了天花的,有说他老人家染了鼠疫的。 甚至有人说总督大人染了花柳病的。 总之,是怎么夸张怎么来。 更为奇怪的是,总督衙门方面似乎没有辟谣的意思,任凭谣言在杭州城中传播。 杭州城中亲海派的官员皆是大喜,这真是他们还没发力,朱纨便倒下了。 如今朱纨衰态毕显,哪里还有精力去追查什么纵火案。 相反,这反倒是给了亲海派机会。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朱纨已经这样了他们再不出手,岂不是太怂了。 那样恐怕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这些官员平日里被朱纨压制,如今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一次了。 他们与走私海商密会,制定了一个周密详细的计划,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搬倒朱纨。 ...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静其没有想到幸福来的这么突然。 在这个节骨眼上朱纨竟然病倒了。 这真的是天赐良机啊! 他立刻联系了何、林、吴三大家族的家主共同商议。 如今各家弹劾的奏疏都已经送至京师。只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毫无疑问这是朝中有人想要保朱纨。 当时刘静奇确实产生过一丝犹豫。 不过现在他却是坚定了信念。 若是连一个病夫都不敢斗,他还在这行混什么? 何况朱纨得罪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闽浙海商集团的利益。 现如今便是取他性命之时。 ... ... “鱼儿似乎要上钩了。” 徐言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沈明臣在一旁呷了一口茶,悠哉悠哉的说道:“这些人还是沉不住气啊。听说部堂大人病倒了,便一个个都跳了出来。” “一帮跳梁小丑而已,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徐言淡淡道。 “我倒真是想看看,他们会做出怎样狂悖的事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子的态度(第五更) 闽浙总督朱纨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浙江官员个个伺机而动,甚至有人借机弹劾朱纨。 弹劾的理由也很夸张,说朱纨因为滥杀无辜激怒了上苍,故而降怒于朱纨使他染上恶疾。 这种说法自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有时喷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要你认为,要我认为。 甚至有人咒骂诋毁朱纨,说他是恶鬼降世,是灾星。 万般言语汇聚在一起,就是朱纨不滚蛋,浙江就好不了。 这对一个刚刚率领官军捣毁双屿港的封疆大吏而言是极为可怕的中伤。 从目前来看,总督衙门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更从侧面证明朱纨已经病入膏肓。 不然他能眼睁睁的看着昔日驯顺的属下一个个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朱纨就要倒台了! 在这种舆论环境下,一时间无人不以攻讦朱纨为荣。 此起彼伏,呈后浪推前浪之势。 而与此同时,总督衙门后衙中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种景象。 被传病重的朱纨精神很好,正在与徐言、沈明臣等人有说有笑的聊着。 “部堂大人,如今这狐狸尾巴可是尽数都漏出来了。” 徐言稍顿了顿,继而说道:“只需要记住这些叫嚣的小人,届时秋后算账。” 沈明臣赞同道:“不错。本来想弄清楚浙江官场中有谁和走私海商相勾结还有些难度,现在却是易如反掌了。” 不得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些看似谨慎无比的官员最终也是栽了跟头。只能说走私海贸的利益太大了,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自然要替海商们出头。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朱纨是在装病,是为了引蛇出洞。 “还不急,再等等。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本官还不知道这浙江官场有多凶险。” 朱纨捋着胡须浅笑道。 “本官想看看朝廷对此作何反应。” 如今的舆论环境对朱纨十分友好。 这种情况下竟然有不开眼的家伙弹劾忠良,还用的是那么离谱的理由,嘉靖帝又不傻,自然会作出合理的决断。 ... ... 京师,西苑。 万寿宫内嘉靖帝坐在御座上,神情严肃。 严嵩坐在下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伴君如伴虎,伺候皇帝难,伺候当今天子更是难上加难。 今上生性多疑,极为善于隐藏真实想法。一般人根本猜不透他老人家的心思。 可是严嵩不同。这倒不是他本人有多厉害,而是生了一个厉害的儿子。 他的儿子严世蕃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那就是忖度人心。 哪怕是君心深似海,他也总能窥出端倪。 正是因为有了严世蕃,严嵩才能处处讨得嘉靖皇帝的欢心,才能斗过夏言。 “严阁老,浙江这桩事你怎么看?” 嘉靖皇帝突然发问,严嵩眯着的双眼猛然睁开。 “老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嘉靖皇帝存心要听严嵩的意见,怎么会容许他耍滑头。 “浙江这件事怕是没有面上这么简单。” 严嵩思忖了片刻道:“浙江官员似与朱纨有矛盾。” 他这话说的极为巧妙,既没有偏向朱纨,也没有偏向浙江地方官。 二者之间有矛盾,谁对谁错就不清楚了。 “朕心寒啊。” 嘉靖皇帝只四个字就把严嵩吓得出了一声冷汗。 “老臣惶恐。” 嘉靖皇帝瞥了严嵩一眼道:“朕又没说你,你怕什么。” “这浙江官场就是一个烂泥塘,多少人都被平白染污了。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忠良,他们竟然也不放过。” 可以说如今嘉靖皇帝心中跟明镜一样。 这当然得益于《抗倭记》。 这本小说端是写尽了人间百态,更把浙江官商勾结走私海贸的肮脏事揭示的淋漓尽致。 “看看他们在奏疏里都写些什么吧?这还是人说的话吗?简直是牲畜不如!” 嘉靖皇帝猛然暴怒,将一本奏疏直接甩了出去。 “陛下息怒。” 严嵩连忙劝道:“切莫要伤了圣体。” “朕不求他们个个都像朕一样,但至少不能自私成这个样子吧?” 嘉靖皇帝冷笑一声道:“短短几日,弹劾朱纨的奏疏便有数十份。再过些时日是不是要上百了?他们倒真是上下一心啊!” 严嵩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讨人厌,干脆沉默不语。 “看来是朕对他们太宽容了。” 嘉靖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传廷杖!” 话音一落,伺候在旁的黄锦便凑了过来和声道:“皇爷都要廷杖谁?” “上奏疏弹劾朱纨的,一个不漏!在浙江的命锦衣卫即刻出发前去逮拿,绝不姑息!” 严嵩听得脊背发寒,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继位之初就因为大礼议和群臣对峙寸步不让的少年天子。 大礼议的结果自然是嘉靖皇帝大获全胜。 一百余名臣子因此被廷杖,成为嘉靖朝一大轰动事件。 如今天子再次下旨廷杖。 虽然涉及人数没有大礼议的时候多,但也可谓是一件大事了。 严嵩有那么一刻想要劝劝皇帝,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跟今上作对的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这一点严嵩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倒不如彻头彻尾的做一个悻臣,一切都顺着皇帝的意思来。 陛下真是乾纲独断啊! 也不知道这对大明是不是一件好事,严嵩心中暗暗道。 ... ... 左顺门外,上百名锦衣卫大汉将军分列两侧,几十名触怒龙颜的朝臣被按在地上捆了手脚,准备接受廷杖。 廷杖是大明朝廷独特的发明,起于洪武朝,成化朝渐渐成为定制,正德嘉靖朝达到了巅峰。 廷杖,简而言之就是打屁股。 在正德朝之前受刑者多少还会存些体面,身上裹了毡毯受刑。 但自八虎之首刘瑾开创虢衣廷杖以来,受刑者不但没了毯子裹着,甚至要被扒掉裤子光腚受刑。 高傲无比的士大夫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虢衣受刑,这不但是肉体的痛苦,也是精神的折磨。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左顺门廷杖(第一更) 崔禄便是其中一员。 作为弹劾朱纨的急先锋,崔兵科毫无意外的享受到了左顺门廷杖的待遇。 这对崔禄来说可谓是飞来横祸。 大明骗廷杖的官员不少,靠廷杖博取名声的也大有人在。 可崔禄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他只想抱一抱大腿,升一升官享一享福。 骗廷杖这种事情他压根就没有想过。 他本以为众人一齐弹劾朱纨风险要小一些。毕竟法不责众,就算真的有问题,皇帝陛下也不会过于苛责。 可谁曾想今上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 几十名朝臣啊,说拖走就拖走了。 左顺门外排整齐了,一齐接受廷杖。 这景象直是蔚为壮观。 崔禄有苦说不出,直是欲哭无泪。 两个虎狼大汉走到他的身边,手中拿着一根讯杖。 崔禄自知受刑不可避免,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廷杖有重有轻。 重的可以直接打死人。轻的也会伤筋动骨。 不论轻重,崔禄都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惨啊! 此时此刻崔禄竟然生出一丝后悔,可是悔之晚矣! 大棒加身的那一刻崔禄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随后崔禄觉得臀腿一阵麻木,紧接着剧痛感袭来。 崔禄想要呼喊但他嘴里被塞了木棍却是喊不出来。 这倒不是行刑的锦衣卫存心侮辱,而是廷杖实在太痛苦了,他们担心受刑者吃痛之下咬了舌头。 一棍接着一棍,崔禄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此刻礼义廉耻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崔禄也顾不得正在出乖卖丑,开始拼命挣扎。 但他手脚都被捆着,又被锦衣卫壮汉压制怎么可能挣脱。 远远望去崔禄就像一只在砧板上挣扎的活鱼。 其他人也比崔禄好不了多少,个个狼狈不堪。 廷杖作为大明天子的杀手锏不是没有道理的。 昔日里那些舌灿莲花的官员一个个都成了霜打的茄子,再也聒噪不出了。 黄锦作为本次监刑太监,自然知道嘉靖皇帝此举是什么意思。 对于文官集团,皇爷一直是不轻信的。 拉一派打一派是他老人家惯用的手法。 如今这些上书弹劾朱纨的人看似忠良,实则都是走私海商的喉舌。 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置朝廷利益法度于不顾,皇爷如何能不气? 之前皇爷还只是把奏疏留中不发,谁曾想这些言官蹬鼻子上脸,认为皇爷好欺负。 那便打一顿廷杖好了,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看看构陷忠良的下场。 “着实打!” 黄锦只需要对嘉靖皇帝一个人负责,只要伺候好了这个主子他便前程似锦。 ... ... “哎呦,疼死我了。” 崔禄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浙江会馆的。 他本就体弱多病,这一顿廷杖打下来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最可怕的不是廷杖的时候,而是廷杖之后医治的过程。 要先用小刀把烂肉挖掉,然后涂抹上治疗棒伤的药膏。 此中酸爽恐怕只有受刑者本人能够体会。 崔禄此刻便在经历这种痛苦。 “轻一点,轻一点!啊,疼死了。” “崔大人,请忍着点。这烂肉若是不挖出来是会染疾的。” 郎中好言安慰道。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崔禄哪里会听,疯狂的哀嚎呼喊着,仿佛杀猪一般。 崔禄心中那个悔恨啊。 好端端的他去凑什么热闹。 已经这么多人弹劾朱纨了。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现在倒好,他被白白廷杖了一顿,屁股都给打烂了。 却是不知道此举能够换回些什么。 若是能让左通政赵文华对他高看一眼,也算是勉强值了。 ... ... 锦衣卫南下杭州拿人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浙江官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锦衣卫是什么?那简直就是豺狼虎豹啊。 在文官眼中,凡是被锦衣卫拿走的人基本没有好下场。 那些曾经上书弹劾朱纨的官员追悔不已。可是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他们想跑,可是跑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回来,还会因此连累家人。 倒不如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束手就擒,这样至少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朱纨这厮真是背景通天啊,竟然连天子都要死保他。 他们真是看走了眼,飞蛾扑火蚍蜉撼树。 至于走私海商也是惊慌不已。 他们本以为是个搬倒朱纨的绝佳机会。 可现在看来却是个坑,还是他们自己挖的。 若是有些被逮拿的官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他们肯定会被牵连进来。 这真是太绝望了。 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官员有些操守,不要把他们卖了。 ... ... 杭州总督衙门。 朱纨心情极好。 就在昨日锦衣卫从京师赶来杭州拿人。 凡是上书蛊惑君心的佞臣贼子皆被逮拿。 这对朱纨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当今天子表明态度,朱纨是他要力保的人。 自然不会有人存心跟天子对着干。毕竟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 有天子撑腰,朱纨便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恭喜部堂大人,陛下乃旷古圣君,明辨忠奸,部堂大人可以大展宏图了。” 沈明臣是由衷替朱纨高兴。 如今他被徐言举荐为朱纨的幕宾。 朱纨好,他便好。二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次多亏了嘉则了。” 朱纨淡淡道:“陛下圣明,本官自然要鞠躬尽瘁。这些硕鼠啃食大明的根基,以为无人敢动他们。本官便来做这个第一人。” “部堂大人,晚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言也适时的问道。 “以时但说无妨。” 朱纨捋须笑道。 “部堂大人还是应该与朝中贵人结盟。毕竟不可能次次陛下都力保部堂大人。部堂大人需要有一个能在陛下身边说上话的人。” 若这话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的,朱纨自然要责斥一番。但徐言却是真心为他好的。 朱纨如何不知? “若是众正盈朝本官自然不介意结盟。可如今朝中哪有可托之人啊。” 朱纨摇头苦笑道。 ...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可托之人(第二更) 无所托之人? 徐言却是不这么认为。 若论对嘉靖朝历史的了解,他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纵观嘉靖朝后期,若要从内阁中挑出一个能和严嵩掰掰手腕的人,怕是只有徐阶了。 诚然徐阶在与严嵩共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表现得很克制,但并不是说徐阶就是一个怂包软蛋。 相反,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表现。 毕竟严嵩在整个嘉靖后期都是权倾朝野的存在。天子又对他极为信任,徐阶若是贸然出击非但搬不倒严嵩,还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夏言的前车之鉴便在眼前,徐阶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克制隐忍,积蓄力量。 待到时机成熟再一举发难,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思忖了片刻,徐言沉声道:“部堂大人,晚生想到了一人,或许可以托付。” 朱纨闻言笑道:“说来听听。” “当今吏部左侍郎,徐阶徐华亭。” 徐言毫不犹豫的说道。 “徐阶?” 朱纨对徐阶这个名字自然不陌生。 此人之前曾任国子监祭酒,之后一直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前不久才刚刚迁任吏部左侍郎。 不过朱纨却不记得徐阶有什么过于出彩的表现。 “对,就是徐阶。” 徐言顿了顿道:“此人乃是忠良之臣,部堂大人或可结交。” 徐言十分清楚徐阶的仕途升迁轨迹。 嘉靖二十八年二月也就是大半年后徐阶就会进礼部尚书。而在嘉靖三十一年徐阶会入阁参与机务。 可以说徐阶未来几年的升迁速度极为恐怖,甚至可以排在满朝文武第一位。 这个时候结交徐阶,是最值得的。 其实徐言也没打算让徐阶死保朱纨。 只要在危难时候徐阶能帮朱纨说两句话就行了。 毕竟起最关键作用的是嘉靖帝。 只要嘉靖皇帝认为朱纨没罪,便是严嵩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改变这点。 如今徐言已经为朱纨赢得了很好的舆论环境。 从嘉靖帝对待朱纨的态度也可看出此点。 就怕嘉靖皇帝突然脑抽,这时候就需要徐阶站出来言说一二了。 他的作用仅限于此。 朱纨沉默了良久沉声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官与徐华亭并未有什么交情,怎好贸然结交。” 徐言见朱纨同意了,心中直是大喜。 他上前一步,和声道:“部堂大人不如这样。如此...” 朱纨听罢不由得眼前一亮。 “以时真是本官的小诸葛啊。” “部堂大人过誉了。” 徐言连忙谦虚道:“晚生也是随口一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得一知己,本官心满意足。” 朱纨感慨道。 ... ... 京师,严府。 下朝之后严嵩便径直回府。 年纪大了就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喜欢四处闲逛,静静的待在家里休息才是严嵩最乐意做的事。 可让他有些气恼的是,严世蕃这小子忒不安生,竟然丝竹管乐大摆宴席,弄得他一刻不得清净。 严世蕃见的是什么人严嵩自然一清二楚。 都是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想要借着严家的关系再往上走走。 不过有一点倒是不错,这些人很舍得花银子。 故而严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严世蕃去胡搞。 只要闹的别太过分,严嵩都不会轻易插手。 严嵩刚刚换下朝服,便听管家禀报说左通政赵文华求见。 严嵩想了想,还是叫他进来了。 赵文华自然不是空着手来的。 他叫人带了一个特制的木盆,木材是金丝楠木,上面镶嵌了不少宝石。 一进门赵文华便陪着笑脸道:“干爹,这是儿子孝敬您老的。您不是一直干脚吗,用这盆子泡脚应该能有所缓解。” 说罢便叫人打盆热水来。 待热水打来赵文华竟然直接跪倒在地,媚笑道:“儿子来给干爹洗脚。” 赵文华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严嵩若是拒绝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只是他心中感慨不已。 亲儿子在大摆酒宴寻欢作乐,反倒是干儿子还想着尽些孝心。 他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赵文华将严嵩的云袜脱掉,一股浓郁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赵文华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险些被熏晕过去。 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终究是没有表露出来分毫厌恶。 水温很合适,严嵩将脚放进脚盆后十分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赵文华则开始十分认真的给严嵩搓洗。 在严嵩众多干儿子中,赵文华可谓是最用心的。 逢年过节送礼自不必说,还经常亲自来给严嵩捶背敲腿,现在竟然连洗脚都干上了。 严嵩有些感动道:“文华,你不必每次都亲自来。” 赵文华心中腹诽道:谁说老子每次都要来给你洗脚的。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你这老东西倒是当真了。 “儿子给干爹尽孝是应该的。” 赵文华眯眼笑道:“只要干爹需要,儿子随时都能来。” “文华啊,难为你了。” 严嵩心中颇为感动,清了清嗓子道:“通政使的位置也该换个人了,这些日子你便多留心一些。” 赵文华听到这话心都要蹦出来了。 他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如何能不喜。 “多谢干爹。儿子一定替干爹守好通政使司的大门。” 赵文华毕恭毕敬的替严嵩擦起脚来,端是连一滴水珠都不剩。 “干爹,听说陛下廷杖了不少弹劾朱纨的官员?” 左顺门廷杖的事情赵文华自然听说了。 他更关心的是天子为何会如此力挺朱纨。 毕竟他和朱纨之间有嫌隙,赵文华一直想找到一个机会报复。 但现在看来却是不那么容易。 若是天子真的看好朱纨,赵文华是无论如何不敢去触碰逆鳞的。 “陛下的心思岂是我等臣子能够猜透的。” 严嵩悠悠说道:“不过朱纨简在帝心应该是没跑了。” 赵文华听到这里心中在滴血啊。 “文华为何会在意这些?” 严嵩当然不知道赵文华和朱纨之间的矛盾。 而赵文华似乎也无意宣扬。 “儿子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分而破之(第三更) 时值五月末,杭州已经入夏。 天气闷热的让人发狂。 刘静其心情十分烦躁,从陆陆续续得到的消息看朱纨已经渡过了难关。 浙籍官员弹劾的奏疏非但没有动摇朱纨的位置,反而令天子对其愈发信任。 刘静其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刘静其唯一要做的就是做起缩头乌龟。 这段时间刘静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要挨过了这次大难,他一定要狠狠的报复朱纨。 便在他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时,管家慌张来报,衙门公差气势汹汹的把宅子围了。 刘静其大骇。 这朱纨竟然要对他动手了吗? 强自压下心中的恐惧,刘静其咳嗽一声道:“来人是哪个衙门的?” “老爷,是总督衙门的差役。” 这句话更加坐实了刘静其的判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刘静其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走出屋子。 刘府很大,刘静其走到大门时已是满头大汗。 当他看到差役手中的锁链时直是傻了眼。 “这是什么意思?” “大老爷点名要提你过堂。” 差役奉命拿人可没有什么心情跟刘静其解释,将链子往前一甩便套在了刘静其的脖子上。 顺势一拉便收了口,差役猛地一拽刘静其失去重心向前扑了几步。 “你们太过分了,我家老爷做了什么,为何要这么侮辱!” 管家看不下去了,在一旁责斥道。 “你家老爷做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再在这里聒噪,连你一并锁走。” 管家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我们走。” 差役拽着铁链,就像牵着一条狗一样。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家族也不过如此,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只要一张牌票,便可决定他们的命运。 ... ... 刘静其被扭送到了一间昏暗的牢房中,力竭之下一屁股坐在了草垛上。 他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勒痕,甚至有个别地方磨破了皮。 他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只觉得气恨难平。 朱纨!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刘静其蜷成一团想要打个盹,却听得有人说话。 原来这间牢房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是刘兄吗?” 这声音很是熟悉,刘静其往前凑了凑,借着微弱的光线总算看清了这张脸。 “明延贤弟?” 林明延叹声道:“想不到你我二人会在这里相遇。” “这老匹夫忒的心狠手辣,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留。” “谁说不是呢,吴兄也被拿进狱中。除了何兄我们四个都凑齐了。” 刘静其闻言一愣。 吴椿也进来了? “莫不是何枋把我们卖了?” 四人之中惟独何枋没有出事,这也太诡异了。 “那倒不是。何兄见局势不妙已经举家迁到江西去了。” 朱纨是闽浙总督,江西不在其辖境范围。 故而他自然不可能派人追到江西去拿人。这个解释倒也能说的通。 “谁能想到事情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刘静其哀叹道:“这个朱纨的背景太硬了,连天子都在力保他。” 若是知道天子如此看重朱纨,刘静其说什么也不会策划这次的弹劾。 如今却是以卵击石,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那朱纨莫不是已经掌握了我们的罪证,不然为何这么果断的动手?” 林明延被抓进来最早,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种时候一定不能慌。说不定他是想要使诈,让我们自乱阵脚。” 刘静其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 ... “部堂大人,提审这些海商时最好分开。这样可以使得他们互相猜忌。” 总督衙门后衙中,徐言朗声建议道。 在他看来朱纨已经赢了一半,接下来只要慢慢从这些海商嘴里套话就是了。 “表面上看这些海商是铁板一块,实则内部矛盾重重。这在平日里或许体现不出来,但大难临头却是各自飞了。” 沈明臣听罢也点头道:“不错,所谓攻心为上。部堂大人或可一试。” 朱纨捋了捋须,点头道:“那便试上一试。” “部堂大人可以用这个法子审讯。” 徐言凑到朱纨身旁,低声耳语了一番。 朱纨闻言眼前一亮。 “不愧是以时,此计一出他们的结盟必定分崩离析。” “部堂大人过誉了。晚生也是顺势而为。他们若是心中无鬼,此计也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 徐言笑了笑道:“如今部堂大人只需要静静等待即可。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便先扛不住了。” ... ... 自打被关进大牢,刘静其的心情便是绝望的。 一直没有人提审他,他只能干巴巴的等着,根本看不到希望。 反倒是比他早进大狱的林明延和吴椿都陆续被提审,而且提审之后并没有回到原先的牢房收押。 这让刘静其疑惑不已。 莫非这二人挨不住刑讯逼供已经招了? 除此之外,刘静其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刘静其已经被彻底隔绝了和外界的交流,几乎就要发狂。 终于就在刘静其要崩溃之时,有狱卒前来开门,并将他带离了牢房。 只是刘静其却并没有被带离大牢,而是换到了一间较为敞亮的牢房中。 牢房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各种鞭子挂在墙上,配上暗红的血迹极为可怖。 刘静其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索性闭上了眼睛。 狱卒把他带到牢房后就转身离开,将牢门重新锁好。 刘静其等了良久仍然没有等到审问他的官员,不由得大为疑惑。 很快牢房里的烛火便燃尽了,牢房变得一片漆黑。 刘静其大为惊慌,开始拼命疾呼。 “来人,来人啊!” 可是根本就没有人回应,牢房内寂静无声。 这是什么路数? 现在刘静其越来越怀疑他被其他两人出卖了。 不然为何只有他忍受这般非人的折磨? 相比较于皮肉之苦,孤独和恐惧才是更为难以忍受的。 刘静其不知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气的捶胸顿足,这种感觉真是太让人绝望了! ... ... 第一百四十章 杀伐果断(第四更) 在强烈的孤独与恐惧感的支配下,浙江四大海商家族中终于有人扛不住了。 这一招便是连锁反应。 其余三大家族也被牵连进来。 通倭这个罪名一旦坐实,那便是死罪。 闽浙总督朱纨当即下令对这四个家族抄家。 这不抄不知道,一抄却是着实吓了一跳。 四大家族府中除了有无数金银财宝外,更有倭刀等器物。 这更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正常人怎么会收集倭刀? 朱纨命将这些财产充入衙署公库,四大家族家眷尽数逮拿入狱。 他另上书一封,向圣天子禀明情况,请求圣裁。 这一套组合拳打完,浙江上下已经彻底坐不住了。 通倭的家族很多,四大家族只是其中代表而已。 朱纨这么做可以说是杀鸡儆猴,表态而已。 若是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通倭搞事情,朱纨不介意再次举起屠刀。 浙江官场自然也遭到了震慑。 原本他们觉得能够一举搬倒朱纨,故而决定联名上书。 可现在看来,朱纨不仅背景深厚,还留有后手。 看看那些海商家族吧,真的是太惨了。 这种时候没人敢给这些家族说话。 哪怕平日里他们收了无数好处,此刻也只敢做起缩头乌龟。 消息传到京师,嘉靖帝得知朱纨的行为后大为惊喜。 他本就看不惯官商勾结,通倭的不义之举。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好言明罢了。 如今朱纨却是把他没法说没法做的事情都说了做了,让嘉靖帝觉得舒坦不已。 经过一番思考,嘉靖帝遂下旨命朱纨将涉案海商即刻处斩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海商家眷,流放三千里。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 嘉靖帝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朝廷禁海的决心。 至于那些跟倭寇勾结,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子民。 天子的这道圣旨算是力挺了朱纨,也给这场东南大案盖棺定论。 至此没有人再敢上书弹劾朱纨,因为他们很清楚朱纨只是皇帝的喉舌,真正要动海商派的是皇帝本人。 严党平日里没少拿这些海商银子,此刻照样装聋作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对严嵩而言,只要没有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他都不会站出来表态的。 如此一来,那些因“谏言”的臣子一个个都成了霜打的茄子。 平白挨了一顿廷杖不说,还没有捞到名声。 这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 ... 却说圣旨传到杭州,朱纨感动的热泪盈眶。 圣天子对他如此信任,在他最为凶险的时候选择了力挺。 这让朱纨感动不已。 有君父如此,他怎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子的旨意很明确,朱纨只要照办即可。 他当即下令将四大家族的家主和一干主犯明正典型。 可怜四家家主到死都不知道究竟谁是叛徒。 这四人的人头被斩下后并没有随尸体掩埋。而是挂在了杭州城墙上示众。 朱纨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警示后人,再有通倭者一概是这个下场。 官府绝不会姑息! 至于那些家眷自然是流放了,这样也好免得他们心存怨气蓄意报复。 最让朱纨感到欣喜的是官府缴获了大量的金银财物。 浙江军饷本就告急,朱纨正为这事发愁,这下却是喜笑颜开。 能够如此兵不血刃的拿下口供,绝对是徐言的功劳。 对此朱纨自然是心知肚明。 是以他对徐言大为赞扬了一番,甚至决定上书替徐言邀功。 不过这却是被徐言婉拒了。 少年觉得他年岁尚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却是不急于一时。 再者,他毕竟不是官身,这种时候和朱纨抢功劳没有必要。 只要保住了朱纨,对徐言来说就是大获全胜。 经此一事后至少未来几年内,朱纨可以高枕无忧了。 了却一桩大事后,徐言只身前往孤山书院。 钱德洪许久没见这个乖徒儿,自然是心心念念。 好不容易见了面,他却是板着一张脸道:“臭小子,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见一见为师,真是没良心啊。” 徐言知道恩师是在跟他开玩笑,心中也不气恼,淡然一笑道:“瞧您说的,学生这不是有要事在身吗?这不一处理完,就赶忙来见您老了。” 钱德洪瞥了一眼徐言,见他手中提着一坛好酒,便点了点头道:“亏你还想着为师。罢了,快给为师满上一杯。” 徐言就知道钱德洪是馋了,也不说破嘻嘻一笑替他倒酒。 这是钱德洪最爱的宁波烧酒,徐言带到杭州后一直没舍得喝,就是为了能够讨得老爷子欢心。 钱老先生是嗜酒如命的,饮了一杯后却是畅爽不已。 所有烦忧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还真有你小子的,连这些硕鼠都有办法收拾。” “恩师都知道了?” 徐言略微有些惊讶。 钱德洪白了他一眼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师便是想不知道都难啊。” 徐言挠了挠头,有些尴尬的说道:“瞧您老说的,学生也是为总督大人着想。” “你做的不错。” 钱德洪点了点头算是对徐言的认可。 他当初在朝为官时便是最看不得那些奸佞小人,这才会得罪了权贵落得个削职罢官的下场。 如今他的学生能够如此有骨气,钱德洪自然感到十分欣慰。 “朱总督是个能做大事的。你跟在他身边多磨砺磨砺有好处。” “恩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 钱德洪翻了翻白眼道:“为师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了?” “恩师,您觉得以学生如今之才,参加乡试有多大把握?” 钱德洪还以为他要问什么,见是问及乡试之事捋着胡须笑道:“怎么现在着急了?不急不急,还有一整年呢。” 乡试又称秋闱,是在秋天举行。 最近的乡试是在明年八月。 真要细算现在不过是六月,还有一整年零两个月。 徐言苦笑一声道:“学生这不是心中没底嘛。您老经验足便给支支招,学生想一次通过不想折腾。”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切为了乡试(第五更) 徐言对自己的斤两还是很清楚的。 之前他连夺小三关案首有很多巧合因素,加之主考官多加提携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 但这并不能说明徐言的硬实力就是宁波府第一。 以徐言如今的实力参加秋闱,还真不一定能够稳稳中式。 钱德洪是一代大儒,写的一手锦绣文章。 徐言的八股水平在短时间内能够有较大提升,全靠钱老先生提携。 在这种情况下,徐言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要钱老先生出手相助。 至于钱德洪,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 老实讲,徐言的八股文水平并非出类拔萃,最多只能算是中上。 但他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学生。 或许是因为徐言很有诗才,亦或者是因为徐言和他收的其他学生都不一样。 钱德洪本人的仕途早已终结,除了著书立说以外别无所求。 于是乎他就想要把他关于政事的理念全部灌输给徐言,寄希望于徐言有朝一日能够在官场之上大施拳脚,完成他的愿望。 可以说徐言是他的寄托。 所以钱德洪是真的把徐言当做自己孩子看待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自己孩子还要亲。 “秋闱不比童生试这样的小考,多少人准备数十载仍然难以中式。尤其是在浙江这样文教兴盛之地,要想脱颖而出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钱德洪顿了一顿道:“不过你天资聪颖,虽然底子薄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无机会。” 徐言听到这里大喜。 只要恩师看好他就证明一切都有希望。 “还请恩师赐教。” 钱德洪对于徐言的态度很满意。 他捋了捋胡子道。 “为师之前跟你说过,每个主考官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所好文风也不尽相同。这种情况下他们出的题目风格也会大为不同。” “可乡试主考官都是临时任命的,所以这方面你便不用钻营了。” 徐言心道我还真知道嘉靖二十九年浙江乡试主考官是谁,不过不能说啊。 “最为稳妥的办法便是刷题。刷的题目越多,通过乡试的概率便越高。” 徐言不禁大失所望。 想不到恩师还是准备让他使用题海战术啊。 之前他虽然也曾短期特训过,但时间并不长。总共也就是一个月。 这要是按照之前的强度特训一年,徐言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恩师,就没有别的法子?”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钱德洪毫不犹豫的说道。 徐言心道好吧,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如此便要劳烦恩师了。” 之前都是钱德洪亲自抓徐言的学习,可谓手把手的教导,这次自然也一样。 “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指点你一二。” 徐言听罢直想翻白眼。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啊! “乖徒儿,这次特训的量可比之前大了许多。你要做好准备啊。” 题海战术还没开始,钱德洪就在这里给徐言提醒,让少年不禁生出一丝寒意。 天呐,美好生活要跟他说再见了吗? 一切为了乡试,只要秋闱能够中式就值得! 徐言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 ... 一连三日下来,徐言便被钱老先生的特训搞得晕头转向,精疲力尽。 为了保证心态不受影响,徐言决定苦中作乐写一写新书。 继《西游释厄传》和《牡丹亭》大获成功后,徐言又将目光投向了《红楼梦》。 相较于前两本,毫无疑问《红楼梦》的艺术性是最强的。 就凭其中的那些诗词,就足以确立其在小说界的地位了。 一想到这里徐言便觉得有些心疼。 这书一出,许多诗词便无法用了。 不过考虑到巨大的经济价值,徐言还是决定将风雅往后放放。 《红楼梦》虽然不是徐言的研究方向,但他还是对这本名著很熟悉的。 有些地方需要暗改一番,用以规避一些风险。 毕竟嘉靖皇帝有些小心眼,还是应该小心为妙。 这厢徐言正自写的过瘾,却不知钱老先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乖徒儿,你在写什么呢?拿来给为师瞧瞧。” 徐言差点被吓个半死,捂着胸口喘气道:“恩师啊,您走路能不能带点声音。” 钱德洪撇了撇嘴道:“咋了,还嫌弃为师了?” 徐言连忙道:“那不能。您想多了。” 犹豫了片刻,徐言还是把手稿递给了钱德洪。 钱老先生捧起手稿定睛瞧去,只见《石头记》三个大字赫然在首。 继续往下看去,钱德洪不禁频频点头。 钱德洪的艺术造诣是极高的,《红楼梦》这种高水准的作品自然最得他的欢心。 “乖徒儿,这都是你写的?” “呃...” 徐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之前的两本书他可是都假托他人所写,这本原也是这么打算。 不曾想恩师突然杀了出来,弄了他个措手不及。 要是现在说这本书不是他写的,是不是有种睁着眼说瞎话的感觉? “确是学生所写。” 徐言咽了口唾沫道:“恩师,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对外人说?” 钱德洪眯着眼睛道:“咋了,害怕别人妒忌?” 徐言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连忙顺着话头说道:“恩师英明。” “就知道你是这点小心思。” 钱德洪捋着胡须道:“年轻人知道收敛锋芒是好事情。不过也不能把锐气都磨没了。” “那这件事...” “放心好了。为师就当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得到钱老先生的保证,徐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多谢恩师。” “不过你以后写出新的章回要立刻拿给为师来看。” 谁知钱老先生马上就提出了条件。 这个条件徐言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恩师放心好了,学生保证除了我自己您是第一个看到《石头记》的人。” “这还差不多。” 钱德洪点了点头道:“正好为师要出去走走,愿不愿意同行?” 徐言一直待在书院里写文章都快被憋疯了,连忙道:“师长有命安敢不从。” ...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从心学到科举(第一更) 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 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 巧未能胜拙,忙应不及闲。 无劳别修道,即此是玄关。 六一泉在孤山之南,又名竹阁。 宋哲宗元佑六年,苏东坡与惠勤上人曾在此地一同哭吊欧阳修。 徐言陪着钱德洪一路行来,见到苏轼题的《六一泉铭》很是感慨。 “登孤山而望吴越,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则公之遗风余烈,亦或见于此泉矣。” 钱德洪背负双手,吟罢指着身前的竹子道:“乖徒儿,昔日阳明先生格竹子格出心学来,你便没什么想法?” 徐言苦笑道:“学生哪里能和阳明先生比较。” “阳明先生谪居龙场时环境很恶劣。他时常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圣人处在他的环境会如何做。” 徐言思忖片刻道:“这可有些难度。孟子他老人家是贵族,孔子他老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周游列国收徒无数。似乎没人像阳明先生那样倒霉。” “圣人只是会适应环境。” 钱德洪毫不犹豫的点道。 “阳明先生正是悟出了此点,才有了之后的心学。” 徐言觉得钱老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好不容易有机会探讨心学,他自然不肯放过。 “敢问恩师阳明先生是如何看待朱、陆学说的?” “朱子通过经书得天理,之后才去实行。陆九渊通过静坐得天理,再去实行。二人都认定知行是有先后顺序的。而阳明先生则认定知行合一。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钱德洪和声解释道。 “阳明先生不也提倡静坐吗?” 徐言追问道。 “那可不一样。陆九渊提倡静坐是希望从心中得到真理。而阳明先生提倡静坐是因为世人心浮气躁。他只是希望人们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平静下来。所以阳明先生与陆九渊的心即理是完全不同的。” 稍顿了顿,钱德洪接道:“陆九渊提倡修养,朱子侧重学问。为朱、陆争是非是枉费心力。阳明先生既不否定朱子之说,也不对陆象山先生的心学有敌意。阳明先生认为应该公正的看待朱陆异同。” 徐言若有所悟。 “所以,学习阳明心学最快的方式是什么?” “其一,立志。” 钱德洪侃侃而谈。 “不想做圣人的学生不是好学生。要想学透心学,必须下定决心做圣贤。” “其二,勤学。为师不是跟你说过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勤奋学习才能提升品格。” “其三,改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四,责善。朋友之间要经常以责备的方式劝善。” 徐言点了点头。 “学生明白了。” “乖徒儿,你离悟道还差得远呢。” 钱德洪似笑非笑道:“不过也不要紧,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 ... 重新回到孤山书院,徐言便又开始用心读书。 可没过多久,不甘寂寞的钱老先生便凑过来,非要给徐言出题目。 他出的题目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后生可畏。 光看题目似乎是赞扬后生了不起的。实则不然。 题目出自《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这题目的字面意思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徐言都怀疑钱老先生为何出这么一道题目。 该不会是敲打他吧? 见徐言一副狐疑的表情,钱德洪解释道:“年少之人足以积学成德,令人诚可畏,故孔子以其有成期之。安知将来德才兼备者不如我今日。四十五十而默默无闻。故孔子以无成警之,从年少可畏,至老不足畏,悲哀啊。” 果然! 徐言就知道钱老先生要开始说教了。 真是令人头疼啊! 这劝学的论调不是在六一泉已经说过一遍了吗,怎么又变着花样的来了? 可徐言又不能拒绝去听。 毕竟钱老先生是他的恩师。 既然无法拒绝,那就只能享受了。 徐言有心借着这个机会跟钱老先生探讨一番破题,便发问道:“敢问恩师,这种题目如何破之?” 钱德洪见徐言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一时来了兴致。 “君子惜于寸阴,持之数年、数十年,真积力久必有所成也。” 钱德洪顿了顿,继而接道:“圣人于年少者,以有成期之,以无成警之也。” 徐言品了一品,赞叹道:“这破题绝了。” 这倒不是徐言吹捧,实在是钱德洪破的巧妙。 一般人看到这个题目都是从一个点来破,很少有人能像钱老先生这样辩证的抛出论点。 对于年少者来说,有成与无成只在一念之间。 至于究竟如何,便要看下文的分析了。 不知不觉间,钱老先生下了个套,勾着你往下读。 “再来。今日只讲破题。” 钱老先生似乎是被勾起了兴致,继续出题道:“君子之志,不达。” 徐言心道这题目也不算偏。 题出《孟子》: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乖徒儿,你试着解上一解。” 徐言思忖片刻道:“君子之学,志在于道,不积渐而不能生变,则不成格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以达为仕进。” 钱德洪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分析的不错。为师来教你这种情况下如何巧妙破题。” 稍顿了顿,钱德洪朗声道:“论君子之造道,而比有其序焉。盖成章后达,学之序也。志于道者,而可不务此乎。” 徐言听罢不由得眼前一亮。 所谓造道,指的是提高品德修养。 王守仁传习录里曾说:《大学》古本谓格物尤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 而钱老先生破题不遵故有模式,独辟蹊径,选择从“序”这个角度展开。 这就避免了纠结于君子之志的解释上。 当一百个人里有一半以上都这么破题,那阅卷的考官一定早就看吐了。 这种时候看到一篇角度新奇的文章,阅卷官一定是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吧? 当即勾选通过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文章那么多,若是全看下去要累得吐血。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这便是科举应试的一大技巧。 ... ... 第一百四十三章 钱塘观潮(第二更) 转眼便到了八月。 平静的生活总是让人有所遐想。 徐言每日除了读书练字写文章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冥想。 这个习惯来自于前世,一直保留了下来。 徐言认为冥想可以令自己平静下来,更好的思考以后要做的事情。 在某种程度上,这和王守仁提倡的静坐是一个意思。 这么看来他也没有辱没王学门徒的名号。 这日他正自冥想,钱老先生突然找到他说有一个故人要见他。 徐言不禁有些惊讶,在这杭州他还有什么故人? 带着疑惑来到堂中,徐言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故人便是杨鹏举。 杨鹏举突然找到徐言自然是有关生意上的事情。 自打上次他去江西景德镇贩了一批瓷器,便寻思着如何才能在与浙江尤其是杭州铺开市场。 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考,小胖子终于想出了法子。 “大哥,我想找人把这些瓷器卖给本地的书香世家。但太普通了他们肯定不要。我寻思着能不能把一些火书的情景做成插绘,这样便能引人瞩目。” 徐言心道这倒确实是个法子。 “不过这些瓷器已经上釉,怕是不好二次烧制吧?” 徐言自然也提出了疑惑。 “这个大哥你不用担心,景德镇那边我有的是关系,我已经想好了在杭州开一家窑场亲自烧窑。这样烧成什么样,烧多少都由我了算。” 徐言大为吃惊。 “你要开窑场?这花费怕是不菲吧?” “这有什么。钱这东西不就是拿来花的吗?” 杨鹏举不以为意的说道:“若是不花那拿来看吗?再说窑场也没有大哥你想象的那么贵。” “鹏举贤弟,这事你没有瞒着世叔吧?” 徐言还是有些不放心。 “瞧大哥你说的,这么大的事情,老头子不同意我怎么敢做。” 杨鹏举咽了一口吐沫道:“我花高价从景德镇挖了一批匠人,专门做瓷器。” 徐言点了点头。 还别说,小胖子搞得有点样子。 “你说要在瓷器上绘制小说情景,这也不是不可以。” 徐言一直在思考如何拓宽小说的销路,如今看来小胖子所说未尝不是个路线。 “正好有一本新书名曰《石头记》其描绘情景极为清雅优美,适合绘制在瓷器上。” 杨鹏举见徐言同意了直是大喜。 “太好了!” 他咽了一口吐沫道:“大哥,你只需要把要绘制的部分稿子给到我就行,剩下的我来操办。不用最新的,印制过后的就行!” 稍顿了顿,杨鹏举接道:“对了大哥,听说几日后会有钱塘大潮,你要不要去看看?” “钱塘大潮?” 还别说,徐言前世并没有真的看过钱塘江大潮,只是有所耳闻。 那种震撼没有亲身经历是完全体会不到的。 今世有了机会,若是不去看看似乎有些可惜。 思忖片刻后他冲杨鹏举道:“这样吧,一会我和恩师告个假。若是能够告下假来,我便和你一起去。” 杨鹏举闻言大喜:“钱塘大潮可是很有气势的,大哥你一定不要错过。” ... ...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每年八月十五至十八中秋前后为钱塘江涌潮最大之时。 徐言向钱老先生告了假,与杨鹏举一齐前去观潮。 杨鹏举与徐言都是第一次观潮,自然十分激动。 虽是人挤人,肩并肩却是兴致丝毫不减。 “大哥快看,潮要来了!” 小胖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踮起脚尖还是能够看到的。 至于一些小孩子,则被爷娘举在头顶肩上观看体验更佳。 远远望去潮水只是一条白线。 随着潮水越来越近,来势汹涌如脱缰野马奔腾千军一般。 临至近前潮头竟然有两人之高。 徐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至于杨鹏举却是吓得腿都软了。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末,黑沙白浪相吞屠。人生会合古难必,此情此景那两得。愿君闻此添蜡烛,门外白袍如立鹄。” 不知谁突然吟起了苏东坡的《观浙江涛》,却是十分应景。 潮头袭来,如惊涛拍岸之势。连徐言的衣襟都湿透了。 “徐朋友,你也在?” 明代读书人以朋友相称的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是秀才。 徐言顺声望去,却见苏瞻正在朝他打招呼,面上还带着笑意。 苏瞻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孤山诗会的时候为徐言的才华所折服。二人就此有了交情。 方才便是他在吟诗。 “苏朋友也来观潮了。” 徐言笑了笑道:“这钱塘大潮果真是举世无双。” 苏瞻点头附和道:“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古人诚不欺我。” 似是被勾起了兴致,苏瞻撺掇道:“此情此景,徐朋友何不作诗一首以壮声势。” “这...” 徐言面露难色。 “徐朋友来一首,徐朋友来一首!” 苏瞻见状遂开始笑着拱火。 他身后的百姓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附和道。 徐言见势不可违遂单手背负身后,踱步吟道: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荡激,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 徐言吟罢,苏瞻便连声叫好。 “好一首满江红!徐朋友端是把钱塘大潮的气势写绝了。什么宁波第一才子,我看便是把徐朋友称为江南第一才子都不为过。” 面对苏瞻的一番赞扬,徐言直是哭笑不得。 江南的范围很大,严格意义上讲南直隶、浙江甚是江西、徽州的一部分都可以称之为江南。 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 这简直是捧杀啊! 名望这个东西够用就行,太响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朋友过誉了。徐某愧不敢当。” 徐言谦虚道:“徐某钱塘观潮一时有感吟拙作一首,让诸位见笑了。” ...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红楼梦的魅力(第三更) 对于徐言的自谦,并没有多少人真的放在心上。 才子嘛,骨子里都是自傲的。 之所以表现的谦虚,那是形象所需。 关键是人家真的能作出这么绝美的诗词啊。 羡慕,除了羡慕想不出其他的词语。 与苏瞻又叙了叙话,徐言便和杨鹏举告辞。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徐言自然不能浪费,和杨鹏举一起去了涌金门。 如今妙峰堂的重心都在杭州方面。 而杭州的店铺中又以涌金门的总店和武林门的分店最为重要。 一般情况下徐渭都待在总店,偶尔会去分店瞧瞧。 今日他和杨鹏举来到涌金门总店时运气不错,徐渭正准备动身去武林门。 许久不见,自然甚是想念。 徐言与徐渭东幕之间好生叙了叙旧,杨鹏举则一直吃着零嘴小食。 铺子里是绿豆糕十分合他的口味,杨鹏举一连吃了三块。 “公子,这《石头记》比某想象中还要好卖。甚至有人为了抢购一大早就来书坊前排队。新的书稿一经印出便被抢购一空。” 徐渭十分感慨。 徐公子总能慧眼识珠,挖掘出畅销的书籍来。 光是这项本领便是他拍马也追不上的。 红楼梦的畅销自然在徐言的预料之中。 这种绝世佳作若是不卖座反倒是有些奇怪了。 《西游释厄传》、《牡丹亭》、《石头记》一本比一本火,徐家书坊也是凭此赚的盆满钵满。 “文长兄辛苦了。鹏举贤弟有意和我们合作,想要在瓷器上画一些书中的名场面。” 徐言觉得直接把书稿给杨鹏举有些不妥。 一来这样杨鹏举拿到书稿就会比徐家书坊早。 二来这就成了个人之间的交易。 徐言觉得既然是谈生意,那便正规一些。 徐渭之前与杨鹏举并未见过,但既然是徐公子的朋友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徐渭冲杨鹏举拱了拱手。 由于不知杨鹏举有没有秀才功名,他并没有用朋友二字。 杨鹏举便也回礼,笑着道:“以后便得劳烦这位掌柜了。” “好说。” 徐渭淡淡一笑。 一番寒暄之后,徐渭话锋一转道:“公子,听说前不久官军打赢了一场海战,抓住了贼寇许栋父子,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徐言点了点头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可惜其麾下猛寇汪直却是逃脱了。” 与原本历史相比,这一点上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这汪直很可怕吗?” “怕是日后会成为部堂大人的心腹大患。” 徐言毫无保留的说道。 “朝廷借着这个机会又清理了一批海商,算是根除了不少顽疾。” 顿了一顿,徐言接道:“可惜朝廷怕是要设立浙江巡抚,来分部堂大人的权了。” 不得不说嘉靖皇帝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哪怕朱纨的人设形象已经如此完美,嘉靖皇帝也还是对他心存提防。 毕竟朱纨一人独掌闽浙军政大权,有些越过嘉靖皇帝底线。 而这偏偏是嘉靖皇帝一手促成的。 天子自然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再变着法的派一个浙江巡抚来分朱纨的权。 “不知何人能担此要职?” 徐渭内心对此也是很关注的。 他一直很看好朱纨,实在不希望因为来了一个“帮手”反而帮了倒忙。 “估计多半是严党。” 从传出的消息看,新任浙江巡抚怕是严党的人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如今严嵩一手遮天,投靠在他门下的官员十有六七。 这种时候要挑一个不是严党的人来当浙江巡抚才是难事。 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浙江这块肥差严党的人一直盯着,双方迟早会有交集的。 从目前来看,朱纨和严嵩本人或者说严党大部分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最多是和赵文华结怨罢了。 只要来的不是赵文华便没有太大的问题。 ... ...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荡激,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 西溪洪园内,洪妙云口中喃喃念着这首刚刚作了不久的满江红,一时痴了。 听说今日徐言前往钱塘观潮,即兴作了这首满江红。 字句之间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少年锦时,意气风发。 不愧是她相中的意中人。 “小姐,这是刚刚出的《石头记》最新章回,您快看看。” 翠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洪妙云的身边,笑着将一叠薄册子掏了出来。 “啊?更新的这么快?” 洪妙云感到有些吃惊。 轻挪葱指,洪妙云捻起一页纸来。 翻到正文,洪妙云便看的入神起来。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 “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洪妙云细细品着这句诗,只觉得写的极为恰当。 其中景物描写,也都是极为绝美。 真不知道这石头记的作者是哪路神仙。 “小姐,这下一回就是元妃省亲了。” 洪妙云正自读的兴起,翠雯便在一旁掩嘴剧透道。 洪妙云嗔怒道:“你这妮子怎的如此心坏。” “哈哈,明明是小姐看的太慢了。” 二人一番斗嘴,恍惚间洪妙云只觉得自己便似是大观园中的一人,亦或者这石头记就是为她而写的。 “这书写的真是太好了。一时真真假假分不清了。” 西溪洪园真是跟大观园太像了,写书的人一定也有类似的生活经历吧? 不知为何,洪妙云竟然生出和石头记作者见一面的念头。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死灰复燃(第四更) 烈港。 昔日这个不起眼的小岛成了无数海寇的避难所。 其中便有徽商派的汪直。 许氏父子在前不久官军的一次围剿中悉数被捕,汪直拼尽气力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升天。 他搜罗残部在海上飘荡多时,最终决定在烈港落脚。 与双屿相比,烈港实在是过于不起眼。 不论是港口的规模还是岛上资源都无法与双屿相比。最关键的是双屿被经营了几十载,几乎可以与富庶府县相比。而烈港就似是一个穷酸的破村寨,要什么没什么,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哎,真是太难了。 双屿有今日之果并非尽是明军英勇,实则内部矛盾重重。 若不是相互怀疑,处处敌视,明军怎会个个击破渔翁得利? 甚至在双屿被攻破后汪直都认为还有机会。 只是各家之后的举动太让人失望了。 但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这小岛上有不少倭人,都是平户岛的。 汪直曾经去过平户岛,与当地的大名相交甚得。 故而一番畅谈后,当地的倭人便同意汪直等部进驻。 烈港的条件很差,岛上的房屋很少,不少人都得住在山洞里。 对此汪直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而亲自带头住进了山洞。 非常时期嘛,就不要这么讲究了。 与倭首内藤长治一番交谈后汪直了解道这些倭人主要靠劫掠为生,偶尔会管沿海一些望族索要钱财。 只是如今官军势大,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荤了。 长此以往肯定不行啊! 烈港存储能力有限,一两月没有进项就会出问题。 不能继续忍下去了。 汪直决定去找内藤长治,商议一下今后发展的问题。 他只带了几名亲信前往蛟门山,却在上山的过程中遭到了阻拦。 汪直用倭语进行了一番交流,这才得知原来是有消息称官军近日要攻打烈港,内藤长治正和心腹商议去留。 汪直只觉得喉咙卡了一块骨头一样难受。 内藤长治该不会怀疑是他把官军引来的吧? 从客观来看,汪直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如今汪直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过他还是要说。 这种时候若是连烈港也待不下去了,那他就真的只能漂泊大海之上了。 “还请通禀一声,汪直有要事相商。” 汪直用倭语诚恳的问道。 那倭人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上山去了。 汪直耐心的等候在山脚,期待着内藤长治回心转意。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那倭人才下山而来。 他用倭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汪直微微色变。 内藤长治的意思是让他独自上山,不能带任何亲卫。 这莫不是鸿门宴吧? 汪直内心很矛盾。 若是不去证明心里有鬼,内藤长治肯定不会把他继续留在岛上了。 若是去,汪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下山。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汪直最终还是决定上山。 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没有选择了。 他不能忍受继续飘荡在海上。 经过一番沟通,倭人点了点头示意汪直跟他上山。 汪直深吸了一口气紧紧跟在他身后。 蛟门山并不高,汪直爬了没多久就到了顶。 一栋三层竹楼十分显眼的立在那里。 “请!” 倭人守卫用倭语说道。 汪直振了振袍服,阔步走向前去。 进门登楼一气呵成。 行到三层,透过帷幔汪直隐隐约约看到几人坐在那里。其中便有内藤长治。 汪直掀开帷幔,冲内藤长治行了一记倭礼。 内藤长治点了点头,示意汪直坐下来。 屋内除了内藤长治,汪直只认识辛五郎。 他见辛五郎面带怒色,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这不会真是一场鸿门宴吧? 不管怎么说现在也不可能反悔了。 既来之则安之。 汪直顺势坐了下来,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 “有消息说官军即将围剿烈港,不知你怎么看?” 内藤长治倒是开门见山,毫不犹豫的问道,丝毫没有给汪直面子的意思。 汪直虽然有些面上挂不住,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汪某觉得这一定是谣言。” “哦?何以见得?” 内藤长治面无表情的说道。 “官军攻破双屿后,虽然也有几次大战,但都是在海上。” 汪直有着最为惨痛的经历,此刻毫无保留的呈现了出来。 “汪某觉得短时间内官军不会再有攻打岛屿的打算。” 不管汪直分析的如何,这都只是分析,并没有任何的证据。 内藤长治信与不信就不是汪直能够决定的了。 沉默了良久,内藤长治叹息道:“这是在赌啊。” “辛五郎,岛上的粮食还够吃多久?” “省着些吃,最多还够半个月。” 说到这里辛五郎咬牙切齿的瞪了汪直一眼,仿佛岛上的粮食都是被汪直和他的手下吃空的。 汪直虽然觉得委屈,但也只能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汪某觉得或许可以劫掠商船以充补给。” 汪直给出了一种选择。 “你觉得现在还有商船吗?” 辛五郎毫不犹豫的讽刺道。 “拜你所赐,往来此地的商船已经绝迹了。” “辛五郎!” 内藤长治瞪了辛五郎一眼,他才闭嘴。 “劫掠商船是风险最小的选择了。” 汪直咽了一口吐沫道:“若是上岸劫掠恐会惹恼官军。哪怕他们本来不打算剿灭烈港,也不得不做了。” 稍顿了顿,汪直接道:“至于靠沿海商贾接济也不太可能。如今风头正紧,没有人敢冒险。” 汪直的分析很实际,内藤长治仔细思考之后点了点头。 “南面来船是不可能了,辛五郎,多关注一下北面吧。” 北面自然是日本了。 有可能来自倭国的船只还不知道双屿被毁的消息,他们可以趁机打劫。 只是抢掠同胞多少有些让人不爽。 辛五郎攥紧了拳头很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就这样定了吧。” 内藤长治已经打定主意,便拍板道:“辛五郎,传我命令,近日着手打劫商船。” ...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断桥桂集(第五更) 金秋时节,杭州诗会雅集无数。 但真正让读书人艳羡的只有杭州花魁冯楚楚姑娘举办的断桥桂集。 冯楚楚姑娘这两年一跃成为杭州当红花魁,艳压群芳。 许多读书人挥金如土就为了见楚楚姑娘一面。 如今有了机会免费相见,他们自然纷纷赶来。 雅集的地点就在断桥附近,因为紧紧挨着宝石山,不少没有收到邀请的士子便索性登上宝石山远望。 纵然无法身临其境,也要蹭一蹭楚楚姑娘的热度感受一下氛围。 徐言是被逼着来的。 逼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恩师钱德洪钱老先生。 这直是颠覆了徐言的三观啊。 在他心目中恩师的形象一直是高大伟岸的。一代大儒,王阳明的亲传弟子竟然也喜好追逐风月。 啧啧,真是有料啊。 在这一刻,恩师的伟岸形象崩塌了。 徐言暗暗道原来恩师也好这口啊! 钱德洪对此毫不在乎,甚至说出食色性也的话来解释。 到了这个份上徐言除了侍奉左右还能怎么办? 师命不可违啊! 更让徐言惊讶的是,钱老先生似乎是个中老手,一切都是那么轻车熟路。 徐言只需要静静跟在钱老先生后面即可。 断桥桂集是一个极为宽泛的概念。 核心区域是在西湖断桥区域的一艘画舫上。 这艘画舫便是雅集举办者冯楚楚姑娘的本尊所在,无数士子读书人想要登上一睹楚楚姑娘芳容。 但画舫就那么大,怎么可能让所有人上去? 要想见楚楚姑娘,必须经过层层考核选拔,过五关斩六将,难度比之科举考试丝毫不低。 这第一关便在宝石山下一间茶馆之中。 楚楚姑娘素来嗜茶如命,故而将第一关的题目定为了咏茶,要求众人以咏茶为题作诗一首。 凡是作出的诗词都会有专人抄录,并命人送到画舫之上。 楚楚姑娘会亲自品评这些诗词,遴选出晋级下一关的人来。 徐言与钱老先生来到茶馆时有几个落败的读书人垂头丧气的从中走了出来。 正好空出一张桌子来,徐言连忙和恩师占住位置。 看到题面,徐言却是笑了。 以茶为题雅倒是雅了,可有些太简单了吧。 他当即提笔写道: 灵源洞口采旗枪,五马来乘谷雨尝。 从此端明茶谱上,又添新品绿云香。 一诗写罢,徐言将纸张递给了钱老先生看。 钱德洪边看边点头,频频赞道:“不愧是为师的徒儿,这诗有为师的风范。这样吧,这首诗算为师作的。你再作一首。” “...” 徐言听得直想翻白眼,恩师这是摆明了要倚老卖老啊。 以他老人家的学问,要想作出一首咏茶诗来绝非难事。可他老人家偏偏要捡现成的用。这真是“世风日下”啊! 可恩师都这么说了,他总不能拒绝吧? 无奈徐言只得再次提笔。 这次他写道: 伏龙十里尽香风,正近吾家别墅东。 他日干旄能见访,休将水厄笑王蒙。 这首诗比之刚才那首更加清新脱俗。 钱德洪看的流口水,但碍于面子实在不好再“巧取豪夺”,只得作罢。 徐言将两首诗交于专人送往湖中画舫。 接下来便是品茗等待了。 只要通过了第一关的考校,便能进入下一关。 好山好水好无聊,且慢慢等吧。 ... ... 画舫之上,流苏帐内。 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轻捻葱指将一张湖州生宣送至面前。 这女子生着一张鹅蛋脸,柳眉月目,明眸皓齿。脸上只略敷薄粉,却是分外白皙。 伏龙十里尽香风,正近吾家别[]墅东。 他日干旄能见访,休将水厄笑王蒙。 这诗作倒是清丽。 在清一色描绘采茶、炒茶、品茶景象的写实诗中,能够觅得一首这样的佳作,实在是不容易。 至于与之一齐送来的另一首诗嘛也是不错。 灵源洞口采旗枪,五马来乘谷雨尝。 从此端明茶谱上,又添新品绿云香。 虽然没有太多新意,但遣词造句却是不俗。 “便让这二人通过吧。” 冯楚楚莺声细语道。 ... ... 消息传来茶馆,徐言与钱德洪顺利进入下一关。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二人起身离去。 第二关设在一处酒肆。 相较于一般的酒楼,这间酒肆很小,只能勉强摆下三四张桌子。 徐言与钱老先生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坐了下来,还没顾得上倒酒便有人送来题目。 题目写在一块木板上,只有两个字:论酒。 这倒是有些意思。 茶馆谈茶,酒肆论酒,好不快哉。 徐言沉吟片刻,提笔写道: 皎皎空中石,结茅俯青溪。 鱼游新月下,人在小桥西。 入室倾尊酒,逢春信马蹄。 因依如可就,筇竹正堪携。 有了上次的经验徐言很自觉,这诗便算作恩师的了。他还要另作一首。 一连作了三首诗,再作下去有些无趣,徐言便提笔改作词。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这双诗词质量都是极佳,徐言自然信心满满。 钱老先生全凭徐言在那里捣鼓,一心放在了品酒上,仿佛错过一刻都是天大的损失。 ... ... 诗词送到画舫上,这回楚楚姑娘却是有些吃惊了。 比之之前的两首咏茶诗,这论酒之作更为精彩。 尤其是那首词: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这不就是她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吗? 冯楚楚对这生活简直太熟悉了啊! “今日却是遇到了两个妙人。” 冯楚楚暗暗心道。 “叫这二人去到第三关吧。” 她毫不犹豫的说道。 ... ... 连过两关,尽在徐言意料之中。 女孩子就是喜欢这种唯美的诗词,屡试不爽。 茶也品了酒也酌了,下面是什么? 徐言很是好奇。 事实证明花魁就是花魁,想法与常人迥异。 这第三关的地点竟然是就在断桥之上。 题面嘛不言自明。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第一更)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描绘西湖景色的诗词有很多。 春夏秋冬、梅兰竹菊、西湖十景,不一而足。 其中歌咏断桥的亦不少。 楚楚姑娘以断桥为题确是有几分意思。 碰巧刚刚下过雨,湖面起了水雾,放眼望去一片朦胧感,徐言思忖片刻吟道: 湖山澹空濛,堤上行人少。欲渡心忉忉,浩歌水云渺。 吟罢,徐言见钱老先生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心中自然是懂的。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接着吟道: 十里西湖意,都来在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 两首诗的侧重点不同,可谓各有千秋。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徐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吟诵出两首来。 自然有人将诗记下来送去画舫上。 作为三关的最后一关,这直接决定了徐言能否陪着钱老先生登上画舫参加雅集。 ... ... 片刻的工夫后,那传话人去而复回,欣喜的告诉钱德洪和徐言他们能够登上画舫了。 徐言倒是无所谓,他反正是陪恩师来的,充当的是一个工具人的角色。 倒是恩师喜形于色,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徐言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恩师该不会是这楚楚姑娘的倾慕者吧? 自古名士爱才女。 恩师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歹顶着一个王阳明高徒的名头,对于这些红粉佳人肯定是有一定吸引的。 啧啧,若真是这般那就有意思了。 却说师徒二人乘船前往画舫,没过多久小舟便靠在了画舫边上。 船还没停稳,钱老先生便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着实把徐言吓了一跳。 他现在越发相信之前的判断了。 “两位,里面请!” 楚楚姑娘的画舫很大,大到好似一处厅堂。 钱德洪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徐言紧随其后。 他只扫了一眼便发现画舫里全是峨冠博带的书生公子,个个容光焕发不亦乐哉。 金秋时节是最适宜游湖的。 早一两个月太热,晚一两个月又太冷。 若是与美同游则更是美哉。 这大概就是这些士子们的想法。 徐言发现画舫还是在缓慢移动的,虽然速度很慢。 他与钱老先生被引至一处雅座坐了下来,自有下人看茶。 让徐言有些奇怪的是,他在船舱之中并没有发现楚楚姑娘。 莫非还有比试? 胜者才能一睹佳人芳容? 徐言正自寻思着,便见一龟公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皆是楚楚姑娘千挑万选出来的英才。今楚楚姑娘又拟了一道题目,作答合她心意的便可以进入内仓。” 啧啧,果不其然! 不得不说文艺女青年在哪里都是有市场的。 这一个楚楚姑娘把这么多杭州才子引得比诗斗勇,还真是有意思。 “题目是负心之人,诗词皆可。” 此题目一出,自是引得一片哗然。 要知道楚楚姑娘可是杭州第一花魁,这么一朵出水芙蓉竟然也会被人负心? 这真是令人震惊无比的消息。 徐言自然也有些吃惊。 不过风月场中的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天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管作诗写词即可。 由于在画舫之中,又要替钱老先生打工,自然不便吟出。 故而徐言毫不犹豫的要来了纸笔亲自来写。 他一连写了两首,分别写在两张纸上。写好之后将一张纸递给恩师,钱老先生脸不红,心不跳的抄录了一遍。 画舫内的士子都在绞尽脑汁作诗,哪里有工夫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徐言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和恩师纷纷“交卷”。 啧啧,和这么多名士一起斗智,可比科举考试有意思多了。 ... ... 几十首诗词一齐摆在面前,冯楚楚顿时生出一股幸福的烦恼。 她生性喜好诗词,凡是有些新的好词写出来她总会第一时间试着谱了曲。 今日这雅集也是存着这心思,想着能够挖掘出一两首来。 只是雅集之上作诗者多,作词者少。 虽然也有不少好诗,但冯楚楚多少有些失望。 久在风月场中,冯楚楚早就看淡了男女之情。 在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秀才和她情投意合,二人缠绵了很长一段时间。情深意浓之时,那秀才说考中进士就替她赎身。 那时冯楚楚很欣喜。 只要能够赎身,让她做什么事情她都愿意。 那个秀才很穷,冯楚楚便用自己的银子接济她。 直到有一天那个秀才突然消失了。 起初冯楚楚还在傻傻的等待着,可后来那个秀才再也没有露过面。 冯楚楚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什么海誓山盟,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罢了。 故而她才会出那样一道题目。 “火灭不复然,泉出不归源。 君心既已死,捐玦向平川。 由来负心人,头上无青天。” 这诗倒是作的不错。 火不复燃,泉不归源。 这都是很形象的比喻,颇有几分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意味。 只是二者一个说的是心已死,一个说的是永不分离,意境完全背道而驰。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冯楚楚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便算通过吧。 继续看去,冯楚楚却是被一首词吸引了注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词如此清丽,开篇就点出了初遇时的美好。 随后笔锋一转,“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明明是薄幸郎变了心,却把责任推给了对方,这是何等的无耻啊。 要是在几年前冯楚楚是不相信世间有这种人的。但现在她确信无疑。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两句便是用典了。 用当年唐明皇李隆基和杨贵妃的故事告诫人们,便是天子又如何,海誓山盟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罢整首词,冯楚楚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首词真是绝了。” 她口中喃喃念道。 ...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伸手盐务(第二更) 不得不说,任何时代文艺女青年都是有市场的。 冯楚楚在杭州备受追捧,自然与她精通诗词有关。 便说这断桥桂集,无数才子名士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挤,就是为了一睹楚楚姑娘芳容。 徐言与钱老先生自然是幸运儿,在千挑万选中成功晋级。 雅集本身嘛倒是没啥特别的,无外乎是对诗吟词。 只不过冯楚楚刻意问了徐言几句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创作背景。 让徐言有些惊讶的是,冯楚楚对他提及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那个穷秀才的始乱终弃让人气愤不已,徐言也恍然大悟,怪不得冯楚楚对这首词如此感同身受。 当然,这雅集的主角肯定是钱老先生。 钱德洪显然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又有名士大儒的头衔,与楚楚姑娘一番畅谈好不快哉。 倒是徐言除了最初聊了几句诗词,再无插话的机会。 他倒是无所谓。反正这次是陪恩师来的,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就好。 宴酣之时,楚楚姑娘甚至助兴唱了一曲昆腔,引得满堂喝彩。 雅集结束之后徐言与钱老先生一齐回到孤山书院,可刚一进门便有人禀报说总督衙门来人,叫徐言前往一叙。 徐言知道朱纨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会主动召见他的,心道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向钱老先生禀明情况,得了允许便立刻前往总督衙门。 ... ... 却说徐言来到总督衙门,被人一路带到后衙。 见沈明臣与朱纨一齐坐在院中槐树下,徐言径直拔步走向前去。 “晚生见过部堂大人。” 徐言冲朱纨拱了拱手礼声道。 “以时来了,坐吧。” 朱纨朝旁边的石凳点了点,微笑着示意。 徐言这便撩袍坐下。 如今沈明臣已经正式被朱纨聘为幕宾,搬到了总督衙门来住。 许久没见徐言,沈明臣甚是想念。 “恩..嗯,这局棋怕是要陷入缠斗了,要不以时来试试?” 徐言见朱纨与沈明臣的这盘棋已经行至中盘,杀的难分难解,心道这是挖坑给他跳呢吧? “这便不必了。下棋至中盘岂有换人之理。” 稍顿了顿,徐言接道:“部堂大人唤我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徐言对朱纨的性格实在太了解了。 没有要紧的事朱纨不会召唤他的,更不必说为了下棋。 虽然朱纨面上看起来很轻松,但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朱纨清了清嗓子道:“朝廷已经定了浙江巡抚的人选,应该不日就会赶赴杭州上任。” 徐言闻言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他果然没有猜错! 虽然嘉靖皇帝在前不久公然站队支持了朱纨,但其实内心还是有些不放心让朱纨独掌大权的。 这不马上就任命了浙江巡抚来分朱纨的权了嘛。 “敢问部堂大人,这新任浙江巡抚是何许人也?” 因为徐言的关系,如今历史的走向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些官员的任免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尤其是在浙江官场这个层面上,徐言已经不能仅靠既有历史来推断了。 “大理少卿鄢懋卿。” 朱纨话音刚落,徐言便倒抽了一口气。 鄢懋卿这个人可是太有名了。 此人是严嵩门下数得上号的走狗,舔狗程度和赵文华有的一拼。 最为关键的是,此人极为精通官场权术,且善于掩饰自己。经常做一些即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事情,所以到目前为止他的官声应该还很不错。 如果徐言没记错的话,鄢懋卿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一开始先是去都察院观政成为了一名御史。后来因为投靠了严嵩,认了严嵩做干爹,鄢懋卿开始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毫无疑问,嘉靖帝任命鄢懋卿为浙江巡抚,肯定是严嵩力荐的结果。 像这种肥差,严嵩是不可能放给外人的。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严嵩还是将手伸向了浙江。 “敢问部堂大人,朝廷可定了浙江巡抚的职责?” 照理来说,巡抚肯定是受到总督的节制的。但若是朝廷有特殊说明,便可以不按旧例执行。 “朝廷命鄢懋卿以巡查盐务为主。” 朱纨淡淡道。 果不其然! 浙江设有盐运司,掌管海盐晒制等相关事宜。 在大明,盐铁都是牢牢攥在朝廷手中的。 按照定制,朝廷会集中分配官盐,想要买盐必须持有盐引。 当然会有人为了暴利铤而走险贩卖私盐,但这是杀头的重罪,抓到了便是死路一条。 严党将手伸向了盐政,胃口真是不小。 但好歹也是有好消息的,那就是鄢懋卿不会过于插足军务。 如今东南尚未安靖,要想彻底扫清倭患,必须要保证朱纨对官军水师的绝对领导控制权。 从这个角度看,只要鄢懋卿不添乱就是能够接受的。 “部堂大人不妨先听其言,观其行,稍安勿躁。” 徐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鄢懋卿虽然是个大恶人,但至少在这个阶段还是有所收敛的。 只要其不要表现的太过分,朱纨也没必要跟他鱼死网破。 毕竟如今严嵩势大,正面硬刚不是明智之举。 “本官倒是无所畏惧,只怕苦了百姓。” 朱纨叹声道:“圣上降旨,今年浙江的赋税又涨了。鄢懋卿巡盐若是填不上这个窟窿,肯定会在其他方面找补的。” 徐言不禁黯然。 浙江属天下繁华所在,但也正因为其过于繁华,使得有明一代浙江的赋税排在绝对前列。 皇帝换了不少,可浙江的赋税就是降不下来。 这下倒好,浙江又加税了。 不过有一说一,嘉靖皇帝识人的眼光确实很好。 鄢懋卿这个人有两大优势。 其一是溜须拍马,这一点从严嵩对他的器重便可看出。 其二就是捞钱。 鄢懋卿捞钱的本领在嘉靖朝绝对算是前五,就连严嵩本人可能都比不过。 大明的税收体系很畸形,对商税收的很低,经常入不敷出。 为了维持九边军费,嘉靖帝加税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谁也不希望税赋加到自己头上,尤其是已经承受很多赋税的浙江。 ...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耻之徒鄢懋卿(第三更) 京师,严府。 酒桌之上尽是严嵩的心腹。赵文华、鄢懋卿两个干儿子陪侍左右。倒是亲儿子严世藩因为宿醉没有来。 赵文华给严嵩倒了一杯酒笑道:“义父,如今景卿任了这浙江巡抚,一番巡盐下来确是能够赚得不少。义父真是高明。” 严嵩摇了摇头道:“景卿此去是为朝廷做事,为圣上分忧。怎么经你这么一说,倒是像老夫用人惟亲呢?老夫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心中要有社稷,要有黎明苍生。不能只想着一己私利,个人得失。家国天下事,才是吾辈应当忧心的。” 赵文华心道你个老匹夫在我面前还装的这么像,真是无耻啊。 他挤出一抹笑容找补道:“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嘴笨!” 鄢懋卿也赔笑道:“义父,儿子此去浙江定不负义父所望。” “是圣上所望!” 严嵩纠正道。 “义父说的对。” 鄢懋卿咽了一口吐沫,和声道:“别的事情儿子都不担心,就是那个朱纨...” 来之前鄢懋卿与赵文华曾经闲聊过,赵文华嘱咐鄢懋卿提防着这位闽浙总督。 理由嘛也很简单,这位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 鄢懋卿初来乍到若是惹了朱纨,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还是应以低调为主。” 严嵩思忖片刻道:“朱纨简在帝心,又刚刚立了大功。这种时候你觉得陛下会信谁?若是真起了矛盾,老夫也救不了你。” 鄢懋卿心里有些不爽,他心道他堂堂内阁首辅义子,却要看一个总督的脸色,这真是太好笑了。 何况若是处处顾忌朱纨的心意,这银子还怎么捞? 鄢懋卿冲赵文华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道:“义父,景卿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朱纨仗着深得君心,在浙江为所欲为。整个浙江官场没人敢与之作对。景卿此去,十分凶险呐。若是收不上银子,陛下那里也交代不过去啊。” 严嵩能够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是有心得的。 那就是一定要顺着皇帝的心意来。 嘉靖皇帝又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性格,若是鄢懋卿巡盐不利,严嵩面子上也挂不住。 毕竟鄢懋卿是他亲自举荐的。 思忖了片刻,严嵩沉声道:“这样吧,你到了杭州先主动示好,必要时可以提及老夫。不求他主动投效,只要相安无事便好。” 鄢懋卿闻言连忙道:“谨遵义父教诲。” “罢了,都是为国做事,为君分忧。”严嵩悠悠说道:“你到了杭州有什么问题不要冲动,坐下来慢慢说。朱总督也是个懂礼的人。” “儿子记住了。” “老夫也有些乏了,你们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 严嵩摆了摆手,赵文华与鄢懋卿会意,纷纷行礼告退。 出了严府,赵文华叹声道:“与景卿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赵文华是打定主意把京官做到底了,眼瞅着通政使的位置伸手就能摸到,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鄢懋卿笑道:“梅村兄何必如此感伤,说不准我去杭州溜达一圈便能回来了。” 赵文华点了点头道:“如此自是最好。” 鄢懋卿咳嗽了一声道:“小阁老那里,还得仰仗梅村兄多美言几句了。” 如今严党之中除了严嵩便是严世藩权势最盛。 由于严嵩年纪渐长,便将许多权力下放给了严世藩。 鄢懋卿担心他不在京师的这些日子,与严世藩断了联络,“情分”生分了,影响仕途升迁。 说起严世藩,赵文华面露难色道:“这个恐怕为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咱这位小阁老,景卿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他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鄢懋卿在心中暗骂赵文华无耻,面上却是堆笑道:“这个愚弟自然明白,梅村兄放心,我会差人按时把银子送去梅村兄府上。”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愚兄自会把贤弟的那一份原封不动的转到小阁老手上。”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看破不说破。 ... ... 严世藩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十分慵懒的坐了起来。 昨夜喝了太多酒,一下子醉倒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他都没顾得上和妾侍嬉闹玩耍,真是太可惜了。 这一睡便是五六个时辰。 已是日上三竿他才睡醒,照理说又要被老头子念叨。 不过严世藩斯毫不在乎。 反正今日是休沐,他便是睡到晚上老头子也管不着。 起床后匆匆洗漱,严世藩便穿好衣裳朝外走,迎面却撞上了赵文华。 “小阁老,喜事,大喜事啊!” 见赵文华一脸喜色,严世藩有些好奇道:“何喜之有?” 在严世藩看来,赵文华也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怎么今日如此一反常态? “陛下召见了严阁老,提及了夏言之事。” 听到夏言这个名字,严世藩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怎么说?” “听说陛下想要将夏言论死。” 赵文华咽了一口吐沫,十分得意的说道。 “老头子怎么说?” “自然是顺着陛下的心意。” 啧啧,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对此结果,严世藩自然很满意。 夏言罢官已经大半年了,关押在狱中一直没有个说法。 迟则生变,这让严嵩一党十分揪心。 要知道君心难测,天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陛下就会后悔,重新放夏言出来。 万一夏言重新获得宠信,肯定会对严嵩一党实施猛烈的报复。 唯有斩草除根才能永除后患。 看得出来,天子对夏言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 “看来是时候添一把火了。” 严世藩狞笑一声道:“梅村兄何不上一道奏疏,送夏言上路。” 赵文华赔笑道:“愿闻其详。” 严世藩示意赵文华靠近,然后低声耳语了一番。 赵文华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论狠毒,严世藩若说第二真是没人敢称第一啊。 “夏言一日不死,他的党羽门生便心存侥幸,想着卷土重来。” 严世藩拍了拍赵文华的肩膀道:“此事若成,梅村兄当记首功。” ... ... 第一百五十章 三徐开泰(第四更) 要说近来浙江文坛名声最盛者,自然非徐言莫属。 一首首绝美诗词信手拈来,直是把风头出尽。 断桥桂集上作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更是把他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无数才子名士纷纷慕名前来,想要和徐言结社。 孤山书院一时热闹了起来。 对此徐言自然是乐得见到的。 孤山书院属于那种典型的实力大于名气的地方,书院的师兄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超喜欢待在里面的。 能够靠自己的名气带火孤山书院,让师兄们沾上点仙气,徐言颇是自豪。 来到人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 直到一日宗臣与徐中行结伴而来,让徐言大吃一惊。 这二人皆非等闲之辈。 徐中行是湖州长兴人,正德十二年生。 宗臣是南直隶兴化人,嘉靖四年生。 徐中行虽然比宗臣大了整整八岁,但二人结识已有数载。 这二人后来同在嘉靖二十九年科举中登科,后与王世贞等人结社,史称后七子。 二人算是慕名前来,要以诗文会友,和徐言畅谈一番。 徐言自然不好拒绝,把二人迎进书院。 时值金秋佳节,院中洒落一地金黄。 三人围坐石桌间,品茶吟诗好不快哉。 徐言对二人的诗词还是很推崇的,思忖了片刻主动道:“子舆、子相兄皆是大才。不知对如今文坛诗坛怎么看?” 这一问可正是对了二人的胃口。 三人中以徐中行最为年长,他率先说道:“如今大明文坛其风靡靡,丝毫无阳刚之气。长此以往,令人忧心。在某看来不作诗文则罢,若作则应向前朝看齐。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徐中行提出的这个观点在大明并不陌生。 李梦阳、何景明等人曾经倡导过复古。 后七子不过是其延续罢了。 但在这种靡靡之风下,能够坚持提出这个观点也是殊为不易了。 宗臣闻言频频点头,接道:“子舆兄说的不错。诗文自然要有诗文的味道。想那无病呻吟的诗句听来真是令人作呕。” 相较于徐中行,宗臣的观点更为激进。 因为他的偶像就是诗仙李白。宗臣常常模仿李白的风格写诗,虽然不可能作出那种流芳千古的佳作,但在嘉靖年间也颇是赚的一些名望。 读书人嘛聊着聊着就耐不住性子了。 徐中行见秋色绝美,随口吟道: “秋高葭菼大河回,病起层楼雨色开。沧海白云陪下榻,中原落日见停杯。 一官已负陶潜兴,九辩谁怜宋玉才。因忆吾侪燕市里,每逢佳节便登台。” 宗臣也不甘示弱,沉声道: “阊阖天门夜不关,酒星何日谪人间。为君[]五斗金茎露,醉杀江南千万山。” 徐言见二人“来者汹汹”,且都盯着他看,知道自己若不拿出一首佳作来是不行了,遂沉吟片刻道: “鸬鹚荷叶满秋烟,太液滹沱处处连。 碧浪半湖虽似镜,银鞍十里不如船。 堤同隋苑能栽柳,歌欠吴姬忆采莲。 不为无鱼思故国,他乡风物本凄然。” 三首诗作罢,自然免不了比较。 徐中行、徐言作的是七言律诗,宗臣作的是七言绝句。 从字数上来看,宗臣是有些吃亏的。 但若是论气势,宗臣的诗作却是丝毫不落于下风。 其最后一句“醉杀江南千万山”颇有几分李太白的意蕴。 啧啧,不愧是在青史上留名的人物,果然不凡! 三人一番讨论,见分不出个高下来,相视一笑。 “以时贤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才,前途不可限量啊。” 徐中行别看才三十出头,但在大明这个年纪都可以当徐言的爹了。他熬了十数年才获得如今的名望,而徐言十五六岁便名满江南,故而徐中行才会那么说。 徐言连忙道:“子舆兄谬赞了,某实愧不敢当。” 宗臣笑道:“以时你就别谦虚了,能得子舆兄夸赞的人可不多啊。” 徐中行有限尴尬的咳嗽一声道:“子相,我想要在杭州待一段时间,你怎么看?” 宗臣思忖片刻道:“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在哪里游学都是游学,正好借着机会和以时切磋一二。” 徐中行大喜,继而转向徐言:“以时贤弟,不知吾与子相可否在孤山书院暂住些时日?” “这个...某倒是没有问题,不过还得问过家师才是。” 徐言并未将话说死,毕竟孤山书院是钱老先生说了算。 “这是自然。” 徐中行点了点头道:“尊师可是阳明先生的高徒绪山先生?” “然也。” “难怪以时才华如此卓越,原来是王学门徒。” 宗臣恍然大悟道。 “吾在兴化时便听过绪山先生大大名,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够亲眼见到。” “实在是有些不巧,家师今日一早去灵隐寺了,恐怕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徐言赶忙解释道。 “这个不要紧,我们可以等。” 徐中行顺着话头道。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还是宗臣率先打破沉默道:“听闻部堂大人捣毁双屿之后,有犁庭扫穴之意,命官军水师搜山扫海,这真是大明的幸事。” 宗臣是宋代抗金名将宗泽的后人。 也许是家学渊源的关系,宗臣不仅属意文坛,对大明的边防尤其是东南海防亦很是关注。 朱纨的一系列举动端是让明军已经消失的气势重新又聚了起来,宗臣自然十分兴奋。 在某种程度上,宗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其在福建任上甚至组织过民众抗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根除东南倭患需要时间,不过徐某相信只要朝廷信任部堂大人,倭患是迟早能够根除的。” 徐言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扭头去瞧,不是徐渭却是谁? “文长怎么来了?” 徐言起身,笑着迎上前去。 徐渭见院中还有旁人,却是愣了一愣。 “这两位是?” “忘了给文长兄介绍了。这二位是某刚刚交的朋友。这位是子舆兄,这位是子相兄。” 徐言将徐渭引至二人近前,一一介绍道。 ...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冤家路窄(第五更) 文人雅士之间自有一套独特的交流的方式。 只要聊对了路数,气氛自会十分和谐。 很快徐渭便和徐中行、宗臣等人打成一片,聊的不亦乐乎。 徐渭绝对属于被科举耽误的那类文人,真正聊到感兴趣的话题却是侃侃而谈。 四人聊的兴起竟然忘记了吃饭,还是徐言最先发觉,笑着邀请三人去吃酒席。 徐中行、宗臣远道而来自然不会拒绝,徐渭嘛反正花的是东家的钱,不去白不去。 杭州繁华无比,酒楼自是鳞次栉比。 徐言选了一家离孤山较近的酒楼,用以款待友人。 这家酒楼名曰浩然轩,取正气浩然之意。 由于可以看到西湖的景色,这家酒楼生意极好。 徐言一行运气不错,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桌靠窗的席位。 来了杭州自然要点名气最大的西湖醋鱼。 徐言倒是大方,觉得一条鱼四个人不够分,索性点了两条。 至于其他的山珍海味徐言也是毫不吝啬,皆是点了个遍。 小二见这桌酒客出手如此阔绰,心里直是乐开了花。 好酒好菜的伺候上,甚至询问徐言要不要叫一个陪唱的歌妓。 徐言一笑置之,继续与众友人闲聊。 “文长兄,听闻你最近一直在研究昆山腔,可有心得?” 徐言酌了一口黄酒,微微笑道。 “唔,这昆山腔声调独特,吾近日参照牡丹亭作了一些修改,改日找人给公子唱来听听。” 谈起牡丹亭,徐渭便眉飞色舞了起来。 徐中行和宗臣自然也听过牡丹亭,若在北边牡丹亭的名声或许还不算大,但在这江南大地说是人尽皆知也不为过。 “这牡丹亭中词句皆是上乘之作,若论与之相媲美者,怕是只有石头记。” 宗臣侃侃而谈道:“听说这二者都是以时贤弟挖掘出来的,贤弟真是生了一双慧眼啊。” 徐言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运气好些罢了。” 正自聊着,酒楼里忽然传来一阵聒噪之声。 徐言不禁皱眉,好好雅兴便被生生断了,着实可惜。 探目望去,却见一桌酒客吵闹起来,似是起了什么争执。 这震天的声势自然惊动了掌柜。 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别的酒客还怎么待的下去? 酒楼掌柜亲自上前赔起了不是,想要息事宁人。 谁知对方丝毫不给面子,反而叫嚣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小爷我是谁家的人。得罪了赵家,你这家破店还能开下去?” 掌柜不由色变。 在这杭州城中提及赵家除了赵文杰他们家还能有谁? 人家可是朝中有人,有恃无恐,不是浩然轩这种没背景的得罪的起的。 “啊原来是赵公子,失敬失敬。” 老掌柜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满脸堆笑道:“都是小的不开眼,赵公子大人大量便饶过小的这次吧。” “你从小爷我裆下钻过去,小爷便饶了你。” 那浪荡公子狂笑道。 这一切自然被徐言看在眼中。 看来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就是赵文杰的儿子了。 赵文杰这厮是记吃不记打啊! 上次他才被拿到公堂打了一顿板子,就不知道管教好自己的儿子? 既然你不想管,那我便来替你管。 他几步上前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赵文杰的儿子?” 那纨绔公子不爽道:“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有道是我大名,赵文杰是我爹。” “你伯父便是赵文华?” “正是。” 赵有道十分得意的说道。 “无耻之徒。” 徐言毫不犹豫的骂道。 赵有道显然没想到徐言竟然敢骂他,直是目瞪口呆。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骂小爷!” 徐言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道:“骂你怎么了?你这种人难道不该骂吗?” “大胆!” 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羞辱,赵有道自是恼羞成怒。 “其实我很好奇,你这种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徐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自顾自的说道:“若是在京师你怕是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徐言这话倒是没有诓他。 以嘉靖皇帝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性格,最见不得这种欺行霸市的纨绔子弟了。 所以那些京师的纨绔子弟最是苦逼,有逼装不得有妞泡不得,明明出身显贵却得夹起尾巴做人。 但是赵有道他不知道啊。 见徐言如此嚣张,他一时口无遮拦道:“放屁,小爷我便是在京师也是无人敢动。小爷我伯父是左通政,谁敢动我?” 徐言抚掌道:“精彩,精彩极了。诸位都听到了吧?” 这话却是对徐渭等人说的。 三人早就看赵有道不爽,如今见他自己往坑里跳,自然要来踏上一脚。 “这话真是狂妄至极,岂不是连陛下也包括了进去?” 徐渭补刀道。 宗臣冷笑一声道:“一个小小的左通政便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了吗?你可知在京师三品遍地走,四品不如狗?” “然也!” 徐中行附和道。 听到这里赵有道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感受到一股寒意。 “看来赵公子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徐言狡黠一笑道:“若是把这言行记录下来参上一本,不知会有何效果。” “你敢!” 赵有道气势已经泄了大半,强自叫嚣道。 “你看我敢不敢。” “哼,我们走着瞧!” 赵有道见再辩下去也是自己吃亏,索性带了随从溜之大吉。 见他灰溜溜的跑了,徐言冲老掌柜道:“店家无需担心,这厮欺软怕硬,不敢为非作歹的。” “多谢公子了。” 老掌柜冲徐言深施一礼道:“只是还请公子多多留意,以防这厮报复。” 徐言笑道:“我还怕他不来呢。” 徐渭在一旁解释道:“上次赵家打砸济盛居,便是徐公子出手声张正义。” 老掌柜恍然大悟。 “原来是徐公子,怪不得不怕那恶少。” 赵家人在杭州为非作歹惯了,寻常人等根本不放在眼里。 也就是徐言这样总督大人眼中的红人敢于正面硬刚。 ...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鄢懋卿到任(第一更) 江南素有金九银十的说法。 鄢懋卿乘舟南行,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等到抵达杭州时已经是十月。 虽然景色比不了九月间的,但也还不错。 鄢懋卿心情大好,即兴赋诗一首。 虽然比不了那些大家,但也还算工整。 他的官职是浙江巡抚,虽然主要工作是巡查盐务,但毕竟顶着这个头衔还是要驻在杭州城内的。 浙江方面得知这个任命消息后早就把巡抚衙门收拾了出来,鄢懋卿一进城便可以直接前往。 照理说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应该是办理交接手续。 可鄢懋卿的前任已经升了闽浙总督,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是空出来的。 故而洋洋得意的办理交接环节就变成了夹着尾巴拜谒上峰,鄢懋卿只觉得十分别扭。 但再别扭流程还是要走的。 鄢懋卿安顿下后梳洗一番便前去总督衙门拜见朱纨。 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之间离得很近,鄢懋卿甚至不用坐轿,仅仅靠两双腿就能走到。 朱总督也算给鄢懋卿面子,直接命人将鄢懋卿请到花厅看茶。 朱纨也没有晾着鄢懋卿的意思,随后就来到了花厅。 上峰前来,照理说鄢懋卿应该行大礼。 不过鄢懋卿仗着自己是严嵩的干儿子,只冲朱纨拱了拱手。 朱纨也不以为意,笑着叙话道:“景卿这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见朱纨这么客气,鄢懋卿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托部堂大人的福气,一切还算顺利。下官身负皇命,不敢有丝毫的拖延。” 鄢懋卿这话看似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暗藏深意。 他是在暗示朱纨虽然自己比朱纨品级低,但也是身受皇命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的。 这种情况下朱纨便要有个度,不能过于干涉鄢懋卿的自由。 朱纨如何听不出? 他轻捻胡须道:“景卿有心了。本官与你同在杭州为官,你刚来不久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可以来问本官。” 朱纨这话看似是对鄢懋卿的关心,实则是在敲打鄢懋卿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巡抚就是巡抚,总督就是总督。 该请示的事情一定不能省,否则便是坏了规矩。 鄢懋卿也是个人精,闻弦音而知雅意,笑着回应道:“多谢部堂大人关怀。” 二人虽然只打了个照面,一番对话间却是来了一次交锋。 在这次交锋中显然是朱纨占据了上峰,鄢懋卿想要用天子来压朱纨,却是未能如愿。 大明官场有许多旧例是必须遵循的,朱纨这是在点醒鄢懋卿。 二人一番寒暄后,鄢懋卿主动提出告辞。 朱纨也不挽留,目送着鄢懋卿离开。 鄢懋卿前脚刚走,徐言后脚便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真如以时所料,这鄢懋卿是个笑面虎啊。” 朱纨感慨道。 “部堂大人既已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倒也好办的多了。” 在大明官场混,最重要的便是能够摸清上峰下属的心思。 处事圆滑,不得罪人。 在这方面朱纨是有些欠缺的。 这就需要徐言在一旁多多提点。 鄢懋卿毕竟是严嵩的人,只要没到非撕破脸的程度,徐言还是不希望朱纨和他起冲突的。 当然这方面徐言和朱纨都是有底线的。 只要触及了底线,他们是不可能忍让的。 “如果晚生没猜错的话,鄢懋卿是来动浙江的钱袋子的。” 之前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朝廷要给浙江加赋税。 虽然并没有正式的旨意,但所谓无风不起浪。肯定嘉靖皇帝有这方面的意思。 浙江本就赋税极重,要想加税自然要有理由。 从朝廷给鄢懋卿的定位上来看,朝廷是把赋税增长点放在了盐务上。 这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盐务是为垄断暴利,怎么挤都能挤出来。 若是鄢懋卿只关注盐务,不插手别的事情。徐言认为不需要过度关注。 怕就怕鄢懋卿扯虎皮作大旗,借着朝廷的名义巧立名目搞出乌七八糟的税名来。 嘉靖皇帝很喜欢搂银子,这点万历皇帝算是得了遗传。 鄢懋卿只要抓住这点做文章,朱纨还真不好说什么。 朝廷和地方在赋税这方面其实是有天然矛盾的。 按照大明朝廷官方的说法,地方必须按照摊派的比例足额缴纳赋税给朝廷,剩下的才能自用。 但地方官员肯定不愿意做别人吃肉自己喝汤的事情。 于是便有了火耗。 所谓火耗指的是银子在熔铸过程中的损失。 正常情况下肯定会有火耗,但比例不会太大。 演变到后来这就成了一种地方贪污的名正言顺的借口。 当然朱纨是不贪污的。 这就意味着缴纳朝廷的赋税剩下的他才能调用。 这种情况下朝廷多拿一分,朱纨便少拿一分。 可以预见的是有一就有二,鄢懋卿的胃口会越来越大,与朱纨的矛盾也会越来越明显。 难啊! 虽然朱纨已经通过诸多关系和徐阶搭上了线,但徐阶方面并没有明确表态。 这也正常,像徐阶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在这种情况下和严党对抗确实需要勇气。 但朱纨确实需要这笔钱,东南海防大局未定,养兵需要钱,养精兵更耗钱。 仅靠朝廷拨的军饷,端是什么也做不了。 “且行且看吧。” 对此朱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 ... 鄢懋卿刚刚回到巡抚衙门,便有人求见。 他不由得大为惊讶。 他在杭州并没有什么故人啊。 一番询问才知道,是赵家的人。 赵文华和他的关系不错,鄢懋卿自然不能不见。 鄢懋卿叹了一声,叫人把赵家人带进来。 来人自是赵文杰。 得知儿子又被朱纨的人折辱一番,他已是忍无可忍。 羞辱他可以,不能羞辱他的儿子! 待他见到鄢懋卿时,直[]是痛哭流涕。 “鄢大人,请为我赵家做主啊!” 不得不说赵文杰很会抱大腿。 鄢懋卿和赵文华同是严党成员,又都是严嵩干儿子,关系可谓极好。 鄢懋卿见状,连忙把赵文杰扶起来,和声道:“慢慢说。” ...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更) 却说赵文杰对着鄢懋卿一通哭诉,端是闻者落泪,令人动容啊。 鄢懋卿和赵文华的关系很不错。 如今赵文华的兄弟被人欺负,照理说鄢懋卿是应该站出来替赵文杰出头的。 不过此事有些不同寻常。 毕竟事情牵扯到闽浙总督。 鄢懋卿虽然背后有严嵩撑腰,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事情没有摸清楚前不好过于表现。 安抚了赵文杰一番后,鄢懋卿示意他先回家等消息。 赵文杰以为鄢懋卿答应帮他,直是大喜过望连忙照做。 待赵文杰走后,鄢懋卿方是叹声道:“这杭州的水也太深了。” ... ... 却说徐言回到孤山书院后和宗臣探讨了一番抗倭的事宜。 宗臣不愧是名将之后,提出的理论都在点上,绝不是纸上谈兵。 即便是掌握许多后世知识的徐言,也有许多没有想到的点。 徐言觉得有机会可以把宗臣向朱总督引荐一下,助力于抗倭大记。 倒是徐中行只对诗词文章感兴趣,逮到机会便和徐言切磋一二。 “以时,你的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如何作得的?” 徐中行轻捋胡须悠悠道。 徐言所作佳作无数,但要说极品莫过于这首了。 徐言却是有些尴尬,这叫他怎么解释。 “感怀如此,脱口便得。” 不料徐中行颔首赞道:“妙哉,妙哉!来来来,我们继续对诗。” “...” 徐言无语。 所幸钱老先生及时赶到,解救徐言于危难之中。 “乖徒儿,随为师走走。” 徐言如蒙大赦,不好意思的冲徐中行拱了拱手:“子舆兄失陪了。”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徐言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钱老先生便接道:“乖徒儿,那楚楚姑娘近日邀请为师去画舫对诗,你要不要一起啊?” 徐言如何不知道恩师的意思,他老人家是想把他拉上贼船啊!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徐言早该想到。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纠缠下去,不然到时候容易说不清楚啊。 “这便不必了吧?上次学生也是陪您老前去走走。这次您老若是想去,去便是。学生便不做陪了。” 钱德洪挑了挑眉不悦道:“怎么,嫌弃为师啦?哎,翅膀硬了啊。” 徐言无语,钱老先生为老不尊起来真是可怕啊。 “瞧您老说的,学生什么时候嫌弃您了。只是学生已经订婚,如果时常流连风月场所,难免惹人闲话。这不合适。” 见徐言拿出订婚来说事,钱老先生也不好多说什么,撇了撇嘴道:“罢了罢了。你不想去便不去好了,为师自己去。” 说罢一甩袍袖踱步离去。 ... ... 新官上任三把火。 鄢懋卿歇息了一日后便调配人手开始查账。 对于海防军务他压根不感兴趣,唯一在意的就是钱。 别管是盐务还是其他方面,只要能有进项便是好的。 毕竟上面需要孝敬的人太多,除了皇帝陛下外还有严阁老、小阁老,要是收不上钱来,他这个浙江巡抚也就做到头了。 浙江是很富庶的,正好刚刚收了秋税,府库中堆满了收来的钱粮。 鄢懋卿自然不可能一一清查,吩咐各处列了个单子出来,他扫了一眼做总体把握。 在他看来府库中的钱粮除了缴纳国库的部分,还能有一部分富裕。 这些部分勉强可以够给严阁老、小阁老孝敬,但鄢懋卿自己便没了进项。 这怎么行? 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为了赚钱捞银子做他娘的官啊。 鄢懋卿的追求觉悟仅限于此,可没有为生民立命的想法。 收的银子不够,便要再想办法。 鄢懋卿觉得有两个方面的工作可做。 其一是在火耗上做文章,其二呢就是加税。 第一种的话有些太直接了。 毕竟之前火耗都是一个标准,突然增加了容易惹人闲话。 鄢懋卿觉得还是加税来的实在。 大明的赋税种类很多。 但大体来分的话就是商税、农税。 农税没啥好说的,别管是交钱还是交粮,都是按照定制。 大明建国之初曾经丈量过全国的土地,绘制了鱼鳞图册。后来弘治年间又重新丈量过。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嘉靖帝继位后一直说要重新丈量,但却因为各种原因拖了下来。 春秋农税都是按照弘治年间绘制的鱼鳞图册来收,实在没有什么空子可钻。 鄢懋卿除非得了失心疯不然肯定不会动农税的脑筋。 至于商税嘛就大不相同了。 大明的商税种类很多,但总体来说赋税很低,乃是十税一。 这种情况下各级官府都会想方设法吃拿卡要,综合下来实际的商税近乎于十税五,可谓重税了。 浙江方面自然也不例外。 鄢懋卿自然不打算巧立名目再增加一个新的赋税种类,而是打算利用陈规陋习来加税。 只是他拿捏不准朱总督在其中的份子,毕竟他不好拿的比朱总督还多。 于是乎他向府县户书暗示,得到的回馈却是让他大为惊讶。 原来朱总督居然没有从中捞份子! 天底下还有这种人? 一开始鄢懋卿是不信的。 千里做官,只为吃穿。 他姓朱的就能例外? 鄢懋卿认为是这些户书不老实,没有向他吐露实情。 之后鄢懋卿又通过各种关系探听消息,得到的答复竟然是一致的。 朱总督竟然真的没有搂银子! 天呐! 这下鄢懋卿犯了难。 照理说他拿的银子不能比朱总督多,不然便犯了官场规矩。 可朱总督一文钱不拿,叫鄢懋卿怎么办? 真真的叫人挠头啊! 鄢懋卿初来乍到自然不想得罪朱总督,可要让他只干活不拿钱他实在做不到啊! 所幸鄢懋卿聘有幕宾,这种令人为难的事情大可丢给幕宾去做。 经过鄢懋卿幕宾一番抓耳挠腮揪头发的思考之后,终于给出东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就是自己收两份,然后送朱总督一份。 这样既可以避免他拿的多于朱总督的问题,也可以提醒朱总督不能坏了官场的规矩。 人人都拿就你不拿,你这不是把大伙架到火上烤了吗?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鄢懋卿的算盘(第三更) 鄢懋卿觉得幕宾的建议还是很可行的。 只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毕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的塞钱,需要一些铺垫。 加收赋税算是鄢懋卿点的第一把火。 这第二把火嘛鄢懋卿决定放在文教领域。 自古文教便是最容易出政绩的部分,相较于收取赋税,兴文教非但不会得罪人,反而会赢得一个好名声。 浙江乃是文教大省。 便是黄口小儿都会吟几句诗词。 至于各村自办的社学则是起到了启蒙的作用。 当然社学最多就是教教孩童认字,毕竟靠诵读三字经,百家姓是不可能考科举的。 要想考科举,必须参加专业的官办或者私办学校。 官学嘛就是县、州、府学。 私学嘛就是各处兴办的书院。 鄢懋卿既可以整修官学,也可以出资兴办一处书院。 经过一番权衡后鄢懋卿决定采用后者。 官学毕竟是官方性质的学校,有许多条条框框在。 鄢懋卿很难施加个人影响。 而且分寸的拿捏也很难。 稍有不慎便容易惹麻烦上身,落得个沽名钓誉的下场。 私学嘛就不一样了。不论从招生范围还是授课形式上看都没有那么多的限制。鄢懋卿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 一省巡抚大兴文教,办书院为国举才,传出去定是一桩美谈。 既然有了想法便要着手实施。 书院选址便是重中之重。 首先位置不能太偏,不然影响力不足。 其次也不能在闹市,不然容易引得学员心浮气躁,无法用心学习。 如此不偏不闹之地,却是有些难选。 西湖周边肯定是不行了,城中也不妥。 思来想去,鄢懋卿决定将书院放在西溪。 西溪距离杭州城并不远,多年累及下来兴建了不少楼宇、别业、集市也算人丁兴旺。 但因为距离杭州城毕竟有一段距离,不算太过喧嚣。 只是此处乃是杭州第一望族洪氏族人聚居之地,鄢懋卿要想在此兴建书院需要征得洪氏的同意。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鄢懋卿虽然贵为巡抚,但毕竟是外来的和尚,如果得罪了洪氏这样的望族,政绩方面是肯定会受到影响的。 弄不好受到洪氏排斥,遭人弹劾还可能卷铺盖滚蛋。 是以鄢懋卿专程前往西溪,和洪氏洽谈此事。 一番商谈之后,鄢懋卿总算搞定了最大的难题。 洪氏原则上不反对鄢懋卿在西溪办书院的做法。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鄢懋卿只能招募洪氏族人之外的读书人进书院,不能牵扯到洪氏一族。 对此鄢懋卿自然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打洪氏族人的主意。 毕竟挖别人墙角的行为是最招人骂的。 鄢懋卿讨好洪氏还来不及,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树敌? 选址选好后,接下来便要物色教习了。 为什么那些私人办的书院比官学有吸引力?不就是因为教习更有名,更有学问吗? 昔日王阳明创立稷山书院,吸引了无数门徒从五湖四海赶来求学,从中可见一斑。 鄢懋卿当然不认为自己能请到王阳明这样的绝世大儒,但凭借巡抚之尊请一些小有名气的教习还是不难的。 杭州乃文气汇聚之地,隐居在此的读书人不少,相信他只要发出告示很快就会有回应。 除了加赋税,兴文教,鄢懋卿还有第三把火。 那就是修桥。 杭州水系纵横,因为西湖的缘故历朝历代都喜欢修堤修桥。 最著名的便是白堤、苏堤。 鄢懋卿不想花那么多钱,自然不能修堤了。 他盘算了一下,修桥花费少最是划算。 花小钱办大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在鄢懋卿看来,修桥是为杭州百姓修桥,不是为了他个人修桥。 故而这修桥的钱自然应该是由官府来出。 等于鄢懋卿借着官府的钱出了一次风头,稳赚不赔。 当然,修桥还是要由专业的人来做的。 鄢懋卿没有蠢到大包大揽的地步。 他直接将这件事交给幕宾去做,他只需要坐享收益即可。 至于桥修在哪里嘛,肯定是在西湖范围内了。 西湖荟萃无数人文精华,在此修桥最容易附庸风雅。 但是西湖太大了,具体修在哪里确实很伤脑筋。 鄢懋卿一番思忖后拍在了孤山。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四通八达,处于西湖的核心区域。在此修桥还是有很大实用性的,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符号和象征。 三把火放完,鄢懋卿却是舒服了。 名利双收,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说的就是这种。 ... ... “鄢懋卿要在孤山修桥?” 钱德洪得知这个消息后颇为震惊。 “乖徒儿,你不是在诓为师吧?” “瞧您老说的,学生便是拿谁寻开心,也不敢拿您老啊。” 徐言赔上十分小心道。 “这官府告示都贴出来了,岂能有假。那样的话,鄢懋卿不是自己抽自己的脸吗?” “哼,沽名钓誉之辈!” 对于鄢懋卿,钱德洪可没有什么太好的评价。 作为久经宦场的老人,钱德洪看人很准。 鄢懋卿的这些举动,他都看的一清二楚。 “不光要在孤山修桥,鄢懋卿还要在西溪办学呢。” 徐言心道鄢懋卿还真会选地方。选哪里不好,偏偏选在西溪。 这真的不是针对洪氏一族蹭热度? 毕竟有了话题性,更容易捞到名声啊。 鄢懋卿这个人还是蛮精明的,总能找到最大的利益点。 徐言倒是没有立即搬倒他的想法。只是鄢懋卿的举动着实有些恶心。 “唉,朝堂都是这种溜须拍马之辈,大明能好才怪了呢。” 虽然已经不在朝为官,钱德洪还是有些挂念君父朝廷的。 哪怕那个君王曾经昏庸的将他下狱,将他削职罢官。 “您老人家也别那么悲观啊。朝堂不是也有总督大人这样的好官吗?” 徐言笑道:“邪不压正,最终忠良之臣还是能够胜出的。” “真的如此吗?” 钱德洪可没有太多的信心,毕竟历史上所书写的,他所见到的都不是如此。 “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徐言信誓旦旦保证道。 若是徐言没来到大明或许不一定,但如今有了他忠良奸佞之臣的结局一定和历史上大为不同。 ...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道至简(第四更) 却说徐言在孤山书院闲住了几日,小胖子杨鹏举便赶了过来大吐苦水。 原来他从景德镇挖来了不少制作瓷器的师傅,本打算大展宏图谁曾想新盘的窑烧出的瓷器开裂,完全没有景德镇瓷都出品必属精品的品质。 这下徐言有些无奈了。 虽说他是穿越者,却不是工科生啊。 穿越者必备的烧窑制玻璃造水泥技能点,他真的没有点啊。 “咳咳,是不是窑温不够?” 徐言想起了仅有的烧窑知识。 “窑温不够?” 杨鹏举不禁陷入了沉思。 老实说他还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那我回去加加温试试。” 小胖子咽了一口吐沫,继而接道:“大哥还有一件事有些麻烦。我聘的这些制瓷师傅过年是肯定要回江西老家的。他们肯定要带着银子回去,可路上带太多银子不方便,也容易遭贼惦记。” 作为杨鹏举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徐言自然要给他一些建议。 “钱庄不能兑现吗?” 杨鹏举摇了摇头道:“钱庄只能本地兑现,若是去了异地是不能兑的。且各家铺子都是只兑本家。” 在经商一事上杨鹏举是很有天赋的,徐言当然不怀疑他的消息。 票号是清朝才正式出现的,它的前身是钱庄,但是在兑现方式上两者确实有本质的区别。 在清朝后期票号业已经十分发达,说是汇通天下也不为过。 可现在是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的,这就让行商苦不堪言。 徐言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似乎是一个机遇啊。 明代商业已经十分发达,对于现银的需求极大。 可是明代钱庄无法满足这个需求。 有需求就有市场,若是能够投身票号业,定然能够大赚一笔。 “鹏举贤弟,某有一个想法,你觉得开一家钱庄如何?” “钱庄?大哥为何突然想开钱庄?大哥已经钱多到了需要放份子的地步了?” 杨鹏举大为吃惊。 “咳咳,某不是那个意思。” 徐言咽了一口吐沫道:“某要开的这钱庄和你理解的不太一样。或者说和现有的钱庄不太一样。” “有何不同?” 小胖子一时被勾起了兴趣。 “简单说呢你在钱庄存银,到各地分号都可以通兑不受限制。这样外出之时只需要带一份票据即可,大大减轻了风险。” 徐言侃侃而谈道:“某敢肯定这一定会引起一阵风潮。” 对于经商杨鹏举还是很有天赋的,只稍稍品了一番徐言的话便拍手赞道:“大哥真乃奇才也。啥时候开店?我要入股。” 徐言没想到一番忽悠杨鹏举真的上了道。 他虽然很看好票号,但毕竟在大明是新生事物,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 小胖子愿意入股分担他的风险,他自然十分乐意。 “唔,如此甚好。待某敲定选址之后,再和鹏举贤弟商量。” “这石头记的花瓶最是好卖,大哥能不能多给我透些底,我也好早做准备。” 聊着聊着就到了石头记上。 小胖子靠卖石头记周边花瓶大赚一笔,尝到了甜头自然希望能够多赚一些。 “这个好说。我绘好小样交予你便是。” 徐言可不打算给小胖子手稿。 这倒不是他不信任杨鹏举,而是出于谨慎考虑。 况且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啊,徐言对杨鹏举已经够意思了。 正自聊着,钱老先生走了进来。 见他面色不善,徐言陪着笑脸迎上去。 “恩师,您怎么来了?” “哼,这些附庸风雅的俗人真是煞风景。为师看的心烦索性进屋避避。” 徐言知道钱老先生说的是孤山外修桥的事情,苦笑道:“这是巡抚他老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您总不能不让人家表现吧?” “放火可以,放到老夫门口可忍不了。” 钱德洪没好气的说道:“巡抚又如何,巡抚就能为所欲为吗?” 徐言深知他这位恩师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瞧您老说的,修桥也是好事情嘛。这孤山附近的桥也不少,也没见着煞了风景啊。” “哼,古人是古人,今人是今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再说了,这桥修的这么丑,真是污了眼睛。” 看的出来恩师对这位新任巡抚很不满意,连带着他主持修的桥也看不上眼了。 对此徐言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总不能因为人家修了一座桥就弹劾他吧? “且再看看,说不定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呢。” 徐言笑声道。 “罢了,眼不见心不烦,为师来教你写文章吧。” 徐言不曾想一把火烧到了他的身上,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便不必了吧。您老还是多休息休息。” “这怎么行,最近你可是有松懈的迹象。乖徒儿,为师是怎么跟你说的?不可一日不读书,不可一日不写文章,否则再想追回来就难了。” 见胳膊拗不过大腿,徐言只得接受恩师的安排,叹声道:“鹏举贤弟,我们择日再叙。” 杨鹏举对他投以同情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道:“大哥再见。”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钱德洪、徐言师徒二人。 徐言自知逃不过去,十分乖巧的给恩师泡了一壶茶讨巧道:“恩师咱从哪里开始?”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徐言一时愕然。 恩师怎么突然出了这样一道题目。 “这看似是在说治学问,放在朝堂之上也同样适用。” 钱德洪早有准备,侃侃而谈道:“那些奸佞之臣胸无点墨,却把自己吹成了治世之能臣。结果君王还信任他们,导致真正有能力的人无法施展拳脚,位置却被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占据。” 徐言试探道:“恩师是觉得这种题目可能出现在大考中?” “近年大考必截搭,弄得文章不像文章。偏偏这种大道至简的题目没有人出。为师觉得风气要变一变了。” 这话倒是不错。科举题目流行一种风格一段时间后一般都会改变,看来徐言有必要关注一番这些简而易懂的题目了。 ... ...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试探与翻脸(第五更) 鄢懋卿的三板斧下去,确实捞到了不少名声。 便说他在西溪兴办书院的事情,便是捏准了读书人的心态。 一些秀才得知这书院是巡抚大人办的,纷纷争涌而至,有的人甚至为了名额大打出手,一时令人瞠目结舌。 甚至有人作诗歌颂鄢懋卿的功绩。 但有得就有失,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名御史上书弹劾鄢懋卿沽名钓誉,请求对鄢懋卿严惩。 鄢懋卿好歹也是严党核心人员,被人这么弹劾面子上自然挂不住。 不过御史弹劾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鄢懋卿也不好反驳。 反正无关痛痒,就当那御史是放屁好了。 他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捞钱上。 经过鄢懋卿的不屑努力,终于在商税上打开了口子,凭借一番运作将附加的税额装进了自己腰包。 按照幕宾的建议,鄢懋卿要将一半银子送给总督大人借以表明心意。 钱当然不能直接送,毕竟他和朱总督还不熟,万一玩脱了就麻烦了。 鄢懋卿决定试探一二。 若是朱总督上道,他再接着送银子。 鄢懋卿找到机会主动提出和朱纨去视察织造事宜。 天子虽然在杭州设立了专门的织造太监抓总此事,但总督、巡抚过问一二也是没有问题的。 朱纨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鄢懋卿大喜过望,连忙叫人安排一应事宜。 织造衙门所产丝绸是直供皇室使用的,所以每年产量极为有限。 但是还是会有一定程度剩余的。 这些往往被拿去卖给达官显贵,总之不会流向市场。 这一任织造太监姓何,名有光。 吸取了上一任织造太监锋芒毕露,被人收拾的下场,何有光一直表现的很低调。 但低调归低调,银子还是要捞的。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织造衙门当然要靠丝绸了。 鄢懋卿想要买这些剩下的丝绸,何有光自然乐得见到。 让何有光感到惊讶的是,总督大人竟然也跟着来了。 何太监一时乐开了花。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巡抚、总督买这些丝绸他最是放心。 别人来买他还不安心呢。 却说织造太监陪着鄢懋卿和朱总督视察一番后,鄢懋卿主动提出此事。 朱纨却浑然不知。 这自然在鄢懋卿的预料之中。 他向朱总督一番暗示,表示可以把这些丝绸买下赠给朱总督。 朱纨不禁勃然大怒。 鄢懋卿竟然敢向他公然行贿! 虽然鄢懋卿要送他的不是银子,但实际和银子比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丝绸甚至是皇帝赏赐臣子的物什,比银子还要硬通货。 鄢懋卿以为这样便不是行贿了吗? 朱纨责斥鄢懋卿一番后拂袖而去,留下鄢懋卿愣在当场。 何太监这个时候不着调的一句:“这丝绸还买不买了?” 鄢懋卿当然不会再买,摇了摇头亦扬长而去。 何太监一时傻了眼。 合着你们俩拿咱家开涮呢啊! 无耻,真是无耻至极! 以后休想从咱家这里买走一根丝! ... ... 却说鄢懋卿回到巡抚衙门后一连摔了数件瓷器。 他好心好意的要赠予姓朱的丝绸,姓朱的不要也就罢了凭什么对他横加指责。 虚伪,这厮实在太虚伪了! 还好他没有直接送银子,不然不定被姓朱的怎么拿捏呢。 鄢懋卿平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然气不过,发誓要让姓朱的付出代价。 他当即给干爹严嵩写信,在信中极尽诋毁朱纨,最主要的是表明朱纨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建议严嵩动用手中的权力拿掉朱纨,换成自己人。 很快严嵩给了鄢懋卿回复。 严嵩说的很明白,鄢懋卿要想搬倒朱纨,必须自己着手搜集罪证。必要的时候严嵩可以给他支持。 但此事必须是鄢懋卿主导的,严嵩只是辅助。 鄢懋卿接到这封信后自然有些许不满。 他平日里可没少孝敬严嵩,一口一个干爹叫着比对他亲爹都亲。 现在严嵩倒好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切都要他出力。 不过鄢懋卿除了抱怨几句也是无可奈何。 他早已是严党的人,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现在即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何况鄢懋卿并没有想反悔。 若是没有严嵩他肯定不可能升迁如此之快,更不可能做到浙江巡抚的高位。 加入严党带给他的收益已经足够大了。 既然要靠自己,鄢懋卿自然要抓紧布置。 毫无疑问朱纨在天子心中是有位置的,不然群臣上书弹劾朱纨的时候,陛下也不会出面力保他。 这种情况下给朱纨安个寻常的罪名是不足以搬倒他的,必须是重罪。 遍数诸多罪名中,以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最重。 历来皇帝都忌惮封疆大吏手掌兵权。 如今朱纨手掌闽浙两省兵权,又可一言独断,若是有心谋反那是真的可能掀起滔天大浪的。 但这种弹劾可不是闹着玩的。 污人谋反若是被证明不实是要反坐的。 这种弹劾属于必须一击致胜的类型,绝不能引火烧身。 鄢懋卿初来乍到,能够搜集到的消息很有限。 要想弹劾朱纨仅有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伪造一些证据。 鄢懋卿已经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 官场之上的相互倾轧有时就是如此残酷,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就必须分出个高下来。 这件事后二人之间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 ... 徐言写了一封家书命人送回宁波老家去。 徐怀远看到儿子的家书后感慨万千。 除了问候双亲的话外,儿子向他询问了开钱庄的可行性。 徐家虽然世代经商,倒是真没有碰过这个行业。 徐怀远对于钱庄也十分陌生。 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何儿子会突然间想要开钱庄。 不过从以往儿子的经历来看,他主张的生意基本没有亏得。 一番思忖后徐怀远决定试上一试。当然,如果势头不对他是会及时叫停止损的。 商人和读书人是有本质不同的。 读书人把面子看的很重,而商人恰恰与之相反,只要能够赚钱面子根本就不重要。 ... ... 真的尽力了... 这本书扑了,扑的很彻底。这一点上架前编辑就跟我说过,追读不行,做好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待我看到几百的均订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应该说这是我写书以来成绩最差的一本了。 有一点要说明一下,起点数据网统计有误,出了bug。我可没有那么高的首订,均订大概几百吧。 老实说这本书开头很用了些心思,编辑也看好。这个成绩真的很难接受。可我不想轻易放弃,决定爆更试一试。 每天五更万字,连着十天更新了十万字,可成绩还是没有起色。 哪怕有一千均订我也会写下去。 可现在这个订阅再写下去真的没有意义了。 毕竟我要靠这个吃饭,等米下锅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 网文界就是这么残酷现实,没有成绩就没有希望。 在这里我要对本书的粉丝说一句抱歉,这本书只能写到这里了。 不舍,遗憾交织心头,千言万语难说再见。 大结局 时光飞逝,三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当徐言接替张居正成为万历朝新任内阁首辅时,他也创造了一项纪录--大明最年轻的首辅。 虽然不过四十多岁,徐言已经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 相较于嘉靖时期和隆庆时期,万历朝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新气象。 随着徐言成为阁魁,万历新政如火如荼的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推行开来。 随着新商税的推行,大明的赋税体系变得更为合理。 开海后泰西火器也大量传入,在徐言的坚持下明朝九边皆配备了许多佛朗机铳炮,令蛮夷闻风丧胆。 至于文化方面,万历朝也有了向唐宋先人叫板的资格。 徐言身为文坛领袖,推崇古文运动,写出了无数冠绝一时的名作,直追唐宋名家。 改赋税、整军队、兴文教,徐言做到了他能够做到的一起。 但若论起真正让他自傲的事,莫过于经略西域。 在徐言主持内阁期间,明军重新收复河西,并进而取得了西域的控制权。 中断了数百年的丝绸之路重新畅通,大明恢复了汉唐时对于西域的文化影响力。 徐言不在意后世史书如何书写他个人,但他在乎史书如何书写这段时期,如何书写万历新政。 如今在他的努力下,终于使得万历新政在茫茫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世提及这一时期,都会感慨万历是大明中兴的关键时刻。 而徐言与万历朝的点点滴滴一起被世人所铭记。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这是他的道,他庆幸守住了这份道。 适逢万邦来朝,徐言陪伴万历帝一起站在承天门城楼上远眺,一如他三十年前在宁波时暗暗发誓要改变大明时的样子。 望着如画江山,徐言热泪盈眶,心中感慨道:此生无悔入华夏。 ... ...诸天大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