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001【工程狗是什么品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书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书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书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书籍封面说:“这书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书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书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书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书,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002【土匪式拜师】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你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你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你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你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奇,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你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你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你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你了!” 王渊弯弓搭箭,悠然立于官道,对着三个成年人说:“麻烦配合一下,打劫。” “哈哈哈哈!” 两位押解官差被逗乐了,其中一人笑道:“你才几岁大啊,断奶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人出来劫道。” “嗖!” 一箭射出,把那官差的帽子射掉了。 所谓人狠话不多,王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打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胆!” 在那个官差被吓懵时,另一个官差突然拔刀。谁知刀身刚刚出鞘两寸,王渊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官差的虎口,右手鲜血直流已经握不住刀。 王渊对准其头颅,眯眼冷笑:“还要我射第三箭吗?” 被射掉帽子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震惊于王渊的神射,色厉内荏道:“小娃娃,你可知劫杀官差是什么罪名?” 王渊直接呛回去:“到了贵州土司地界,别说只是小小官差,大明首辅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两个官差瞬间无语,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自从成化朝以来,贵州卫所制度就逐渐败坏,日常叛乱还需要当地土司摆平。 更扯淡的是,贵州地界与四川、湖广犬牙交错,有时候几百人揭竿造反,也就流窜个百八十里地,便需要三省一起出兵才行。 各省之间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属地有叛乱,闹到最后是谁都不想管,竟得劳烦兵部来搞协调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贵州自然得过且过,弄死个把官差还真没处说理去。 王渊继续下命令道:“犯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不抢银子?”两位官差颇为惊讶,随即喜出望外。 王渊道:“要人不要钱。” “你早说啊!” “小兄弟,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你手稳些别把箭射出来。” 两位官差立即转身跑路,回去可说自己被打劫了,随便弄点伤出来便能敷衍了事。 只剩下沈复璁傻站在那里,一脸懵逼表情,猛然朝着二人背影大喊:“别跑,快回来!你们跑了我怎么办?” 两位官差顿时跑得更快,才不管沈师爷还没上车。 沈师爷气得直跺脚,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就一个流犯,身上没什么值钱物品。不如……” 王渊笑问:“不如怎样?” 沈师爷审时度势,低声哀求道:“不如高抬贵手,把我也放了吧。” 王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先生,看到那棵树了吗?” 沈师爷点头说:“看到了。” 王渊弯弓搭箭:“且注意树上那只老鸹(乌鸦)。” 沈师爷患有轻度近视,定睛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影。但见王渊一箭射出,那团黑影立即掉落,这箭射得又快又准,乌鸦连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箭法!”沈师爷拍马称赞。 王渊问道:“你跑得过我手中利箭吗?” 沈师爷连连摇头:“跑不过。” 王渊终于收起弓箭,复又欠身作揖,显得彬彬有礼:“既然跑不掉,那就认命吧。先生,请跟我回山。” “回山?”沈师爷还是闹不明白。若劫他的是个彪形大汉,还有可能绑回山做军师,毕竟《水浒传》里就那样写的,但问题王渊只是个小娃娃啊! 王渊安慰道:“先生且莫怕。我只是想读书而已,无奈家贫请不起老师,希望先生能跟我回山,教我那些可以做官的圣人大道理。至于刀兵相见、吓退官差,只是在表达我的一点诚意。” “闹半天你就是想拜师?”沈师爷在感受到诚意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和愤懑。 贵州这蛮夷之地,连拜师都如此简单粗暴,表达诚意的方式更是直截了当! 003【民风淳朴穿青寨】 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奇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书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仡佬族)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书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 004【老师,我又会了】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书,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书、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书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书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书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书。但苦于没有书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书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书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书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书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书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书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书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书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985、211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甚至有所预料,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 005【以理服人】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老婆”这种称呼,在宋代就已经有了,“爸”、“妈”出现得更早,所以大家不要来挑刺。 “咳咳。”刘木匠连声咳嗽,埋着脑袋不再言语。 黑山岭寨的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左右,男女婚配一般都比较正常。只有刚上山的新人,由于垦荒不利、穷困潦倒,或者过了适婚年龄,才会被迫选择下山抢亲。 王渊的阿爸属于第一种,他上山开垦了几亩地,因为缺水缺粪缺种,最初几年过得很糟糕。此类穷汉,寨中少女都看不起他,只能跑去山下抢女人成家。 刘木匠则属于第二种,他逃上山已经三十多岁,虽然凭借木匠手艺很吃香,无奈此人性格软弱不堪,就只能跟寡妇搭伙过日子。 当然,还有第三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身体有疾,寨中女子也是不愿嫁的,那就只好去外面抢了。 袁刚和刘木匠,一个蛮横,一个软弱,瞬间把气氛搞得很僵。 还是寨主方阿远通晓事理,对沈师爷说:“沈先生,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既然你在教王二读书,不如把这几个孩童也一并教了。” 一个王渊已经够难伺候了,还让老子教一群蛮夷子弟? 沈师爷顿觉头疼欲裂,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能说:“方寨主,黑山岭寨并未编户,寨中子弟无法参加科举,读了书也没有用处啊。” “就这么定了,”方阿远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至于读书有用没用,等以后再说。这人活在世上,还怕学的东西太多?” 沈师爷硬着头皮奉承道:“寨主高瞻远瞩,所言极是,鄙人佩服。” 只有刘木匠态度尊敬,屈着身子抱拳致谢:“沈先生,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等芒种过后,我就给先生打一套家具,以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 这倒是提醒了方阿远,方寨主非常大方:“沈先生的口粮,我方某人包了,每个月肯定让你吃上肉!” 无力抗拒的沈师爷,居然还打蛇上棍,腆着脸问:“有酒没?” “你说呢?”方阿远冷笑反问。 沈师爷立即缩着脖子赔笑:“我就问问而已,哈哈,问问而已。” 从此,沈复璁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五个半。 其中四个,分别是方阿远的幼子方正,袁刚的次子袁志、三子袁达,以及刘木匠的独生子刘耀祖——这几个孩童的名字,都是文化人刘木匠给起的。 另外一个半,当然是王渊、王猛兄弟。 王猛只能算半个学生,每天被弟弟拉来旁听一阵,便跟着父亲干活去了。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边,而是指望着成亲,正在悄悄跟方寨主的次女谈恋爱。 大人们很快就离开了,几个学生坐在黑板前,除了王渊和刘耀祖之外都在开小差。 不等沈复璁开口,年龄最大的袁志就问:“沈先生,你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的?不会是偷人老婆被逮了吧?” “哈哈哈哈!” 方正顿时捧腹大笑,这位寨主家的公子,指着沈复璁说:“肯定是,我听说汉人有通奸的罪名。” 沈师爷脸色一黑,倒执孔雀羽扇当戒尺:“你们的父亲有过嘱托,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袁志“噌”的站起来,个头比沈师爷还高:“病秧子,你打我试试!” 沈师爷立刻不说话了,寻思着该怎么找台阶下。 刘耀祖怯懦提醒道:“袁二哥,我爹说应该尊敬师长,先生是天,我们当学生的是地,你不能跟先生这样说话。” 沈师爷闻言顿喜,感动莫名:天可怜见,总算有一个乖巧弟子了。 袁志一脚把刘耀祖踹翻,复又揍了两拳:“你阿爸就是个软蛋,连抢亲的胆子都没有,他说话算个屁!” 刘耀祖被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哆嗦道:“不……不许你说我爹的坏……坏话……啊,袁二哥别打,我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默默看戏的王渊,此刻终于说话:“袁二,闹够了没有?” 袁志觑了王渊一眼,鼻孔朝天道:“怎么,王二,你不服是不是?来来来,咱俩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王渊缓缓站起。 袁志十五岁,王渊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从身高方面就立见分晓。 刘耀祖壮着胆子爬起来,偷偷拉王渊的衣角:“王二,你当心些。袁二哥的拳头厉害,打人特别疼,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袁志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王二,你是我阿爸的徒弟,箭术确实练得不错,但比拳头可就难说了。阿爸让我别跟你打架,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天我就要让你晓得厉害!” 王渊笑道:“我想,你应该听岔了意思,你阿爸那样说,是怕你被我揍得太惨。” “就你这小身板?”袁志一脸不屑,“就算我站着让你打,也跟挠痒痒一样!” “那你试试。”王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袁志大喇喇站着,自信满满,拍胸膛道:“来吧,我让你打!” 王渊抡起小拳头,一拳打过去。 袁志瞬间脸色煞白,疼得五官变形,弓身捂腰,痛呼道:“你你你……你别打我腰子啊!” “好。”王渊从善如流,起腿横扫对方脑袋。 袁志连忙抬臂阻挡,顿觉疼痛难当,像是被人用铁棒敲打一般,骨头似乎都要被敲断了。 还没等袁志缓过劲来,便见一个拳头越来越大,狠狠砸在他左眼眶上,瞬间有一种自己眼睛被打爆的感觉。 接着额头又中了一拳,袁志下意识捂住额头,肚子再被膝盖顶了一下。五脏六腑已经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王渊还在继续暴打,旁边的袁达连忙跑来拉扯:“王二,别再打了,我二哥要被你打死了!” “服了吗?”王渊问道。 袁志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好,哭声道:“服了,服了。王二,你的拳头厉害,我以后都听你的!” 王渊整理衣袖,文质彬彬,态度谦和,朝着沈师爷抱拳道:“学生最擅以理服人,袁二已经被我说服了,保证不会在课堂上捣乱。先生,请你开讲吧。” 沈师爷看着被打成猪头的袁志,又看着地上那一滩隔夜饭,不禁嘴巴大张,下意识点头道:“啊……好,好,我们开讲,我们开讲。” (说下更新时间,从下一章开始,凌晨0点更新,下午2点更新,一天两更。) 006【优等生待遇】 此时此刻,沈师爷真不敢乱来了,王渊对着袁志一阵暴打,无异于杀鸡给猴看。 打在袁二身,惊在师爷心啊! 沈复璁老老实实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一”字,问道:“你们都会数数吧?” “我会!”刘耀祖同学不愧是好孩子,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还自豪道,“我爹正在教我《九章算术》。” “嗯,不错,”沈师爷颔首赞许,又问,“还有谁不会的?” 无人应答,课堂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那就是都会数数了。我今天要教的,就是数字‘一’,你们要好生牢记练习。” 方正不耐烦道:“先生,这字儿也太简单了,你教个更难一些的。” 沈师爷只好又写个“二”,说道:“这是数字‘二’。” 方家小少爷居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知道,我知道,三肯定就是划三下,四就是划四下呗。” 刘耀祖立即纠正:“不对,四不是那样写的。” “我说是,那就是,你不许多嘴!”方少爷的霸道,一点不输给袁二。 这种幼儿园课堂知识,王渊听得昏昏欲睡,此刻终于吱声:“方正,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方少爷立即怂了,转而教训刘耀祖:“先生讲课,你不要捣乱!”复又笑着对沈师爷说,“先生,你讲吧,我也不打岔了。” 刘耀祖就是个受气包,满肚子委屈还不敢反驳。 沈师爷干脆把一到十都写出来,并以这十个数字为例,来阐述汉字的横竖撇捺等笔划。然后,扔给每人一坨熟石灰,让他们在地上慢慢练习。 刘耀祖早就学过这些东西,却依旧练习得非常认真,而且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沈师爷这才有空专门教导王渊,说道:“你说自己掌握了《三字经》,现在就背诵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王渊背得极为流利。 “很好,很好!” 沈复璁连声赞许,且发自真心。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大山当中气候凉爽,但沈师爷却感觉浑身火热。 两天前,他只是把《三字经》写在黑板上,随便教读了几遍而已。王渊竟真的背诵下来,其记忆力堪称惊人,至少沈师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自负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眼看这辈子就要潦倒苟活了。 谁知,居然遇到个神童,教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怎能不见猎心喜! 沈复璁仔细观察眼前的稚童,不知是否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怎么看王渊就怎么顺眼。这孩子模样生得清秀,皮肤相对来说有些偏黑,个头比其他十岁的孩子更高,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 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就那样随便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然英气——就在半个时辰前,沈师爷还把这理解为匪气。 真麒麟子也! 可惜野性难驯了一些,必须慢慢纠正,起码不能打老师。至于当着老师的面打同学,嗯……这种小毛病勉强可以接受,优等生总有特殊待遇嘛。 沈师爷恍然失神,喃喃自语道:“莫非老天爷让我困厄半生,又让我流落蛮夷之地,竟是为了教出一个惊世奇才?或许,我沈慰堂后半生的出路,都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得想办法帮他搞到科举资格才行。” 声音太小,还是绍兴方言,王渊没听明白:“先生说什么?” 沈师爷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行礼道:“学生虽然已经会背会写,但还有许多《三字经》的内容不明白,请先生为我释义。” 沈师爷已然态度大变,摇着羽扇微笑询问:“有哪里不懂的?尽管道来。” 王渊问:“窦燕山是谁?” 沈师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孟母呢。” 王渊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听过。” 沈师爷耐心解释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美名扬。是说五代时期有个叫窦燕山的人,他周济贫寒、道德仁义,五个儿子以其为榜样,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官。有诗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丹桂五枝芳’,便是赞窦氏一族五子登科。” “原来如此。” 王渊点头记牢,又问:“香九龄,能温席。‘香’是谁?” 沈师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斜倚在檐下:“东汉黄香,官至尚书令。其母早逝,黄香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夏天给父亲把凉席扇凉,冬天给父亲把被窝烘暖。所谓‘扇枕温衾’,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你肯定没读过《三国演义》,与王允一起谋杀董卓的黄琬,便是这个黄香的曾孙。” 王渊不清楚明朝文人的情况,还不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由于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认朱熹的批注。因此大量儒生穷经皓首,却连《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读——到了晚明,许多儒生甚至连五经都不读,只看复习资料和参考资料。 沈复璁虽然“铮铮铁骨”、“处世从心”,但肚子里绝对有货。能随口说出窦燕山、黄香身处的年代,说出他们的诗赞和官职,在明代秀才当中属于百里挑一! 换成普通的县学教谕,多半也就解释个大概而已。 当然,正是由于看书太杂,沈复璁才一直科考不中,把家财耗光了只能去当幕宾。 等把《三字经》的典故讲完,王渊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学什么?” 沈师爷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开心起来:“既然《三字经》学完了,那接下来就学《小儿语》!” 《小儿语》是明代的蒙学教材之一,至于具体内容嘛,你可以理解为《小学生守则(明代版)》。 沈师爷把《小儿语》作为开讲书目,无非是让王渊学会尊敬师长、谦虚沉静,别动不动就用弓箭指着老师——你个小王八蛋,咱做老师的不要面子吗?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ps:新的一周,新书冲榜,点击推荐收藏全都要,打赏什么的就不求了。谢谢老铁们支持!) 007【老实孩子】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迷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血栓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转》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你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你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你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全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察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你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察皆学问’都不是你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察皆学问,世事洞察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你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你的天资,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你若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你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你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记忆?”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书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书,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王渊嘿嘿直笑,不做解释。 刘耀祖抢着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骗惨了,说窑子烧出的东西能修水渠,害得全寨都帮着他造石灰窑。大家忙活了两个农闲时节,结果引水渠现在都还没修,方寨主气得要烧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没那么好骗吧?”沈复璁狐疑道。 王渊一脸贱笑:“哈哈,此事不便细说,咱们暂且不提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作为一只资深工程狗,发现黑山岭到处是石灰岩,而且还很容易找到高岭土。王渊能想到什么? 当然是烧制水泥啊! 上辈子,王渊家里就是开水泥厂的,只不过后来搞环保被关停了。 但穿越之后,无论王渊怎么做实验,即便架起传说神器土高炉,依旧无法达到可以烧制水泥的炉温。 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来再说。 三合土和水泥一样,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烧制所需温度要低好几百度。 为了说服方寨主建土窑,王渊可是费了大力气。忽悠说这玩意儿烧出的东西,可以用来修建引水渠,方阿远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岭寨那么穷,除了土地贫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条小溪,还是山泉水汇集而成,农忙时节根本不够用。人们需要到几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势非常陡峭,不适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长绳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渊便跟刘木匠合作,搞出一个滑轮组,让寨民们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远才会相信王渊的鬼话,兴冲冲的建土窑烧石灰,打算集全寨之力修通一条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渊设计的垃圾土窑,烧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进去,烧出来也有一大半废料,而且费时费工费力,根本无法满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败,烧出的石灰废物利用,干脆打了个三合土坝子用来晒粮食。 至于那引水渠,施工难度太大,王渊也是没辙啊。他本就没想过修引水渠,只是以此为幌子,实验一下石灰窑构想而已。 显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师爷缓缓蹲下,捡起一坨早已凝结的熟石灰,问道:“粉笔就是这样来的?” “对,”王渊笑道,“这里石灰多得很,全是没用的废料,足够先生把四书五经都写完了。” 沈师爷盯着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于肃愍公,挺身挽狂澜于既倒,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好奇宝宝刘耀祖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王渊虽然不知道于肃愍公,但《石灰吟》他学过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谦谥号。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法度修明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说实话,弘治皇帝给于谦追加的谥号,已经非常贴切了。 后来,万历皇帝把于谦改谥为忠肃,换个“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长啊。 沈师爷给两位弟子讲了一番于谦事迹,告诫道:“你等切记,做人不可太过刚直。刚则易折,招人嫉恨,难免遭到宵小暗算,更会受到君上猜忌。” 刘耀祖非常聪明,点头道:“我爹也说,做人不要强出头,该服软时就要服软。” 沈师爷又问王渊:“渊哥儿,你觉得呢?” 王渊不屑冷笑,豪气冲天:“一味服软,怎做大事?” 沈复璁顿时说不出话来,恍然间,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于谦。想想弟子的拳脚身手,脑中不禁浮现出诡异画面——王渊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连声痛呼:“王二,我服了,求你饶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劝阻:“王二,给朕一个面子,切莫把人当场打死。” 刘耀祖望着沈复璁:“先生,你怎么愣住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师爷回过神来,摇头驱散那些荒谬幻想。 王渊问道:“先生到林子里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师爷说:“你欲考科举,就必须弄到户籍。而不管用什么法子,弄户籍都必须使银子。我见你会调配三合土,就想着是否能靠这个赚钱。” “绝无赚钱可能,”王渊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赚钱,所以才诱骗方寨主为我造石灰窑。但烧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运到山下售卖,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为何不卖给土司呢?”沈师爷问。 王渊苦笑:“土司就是一帮土匪,完全不讲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处,肯定是不愿出钱购买的,直接把寨民编为匠户岂不省事?对于土司来说,还有更省事的法子,调兵把穿青寨给平了,将寨民都抓去做奴隶,专门给他制作三合土。” 沈师爷瞬间语塞,无言以对。 他当师爷的州县,不论官吏再怎么贪腐,那也是要讲基本规则的。可这种规矩对土司无效,即便无缘无故杀光穿青寨,都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化外莠民对朝廷来说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 “三合土赚钱的法子,咱们就不提了,”沈复璁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当务之急,是要下山买书,顺便再买点笔墨纸砚。你若不认真练字,难道科举时也用黑板和粉笔?殿试只有墨卷,没有朱卷,难道让皇帝捧着块黑板给你点状元?” 王渊乐得直笑:“先生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010【世界那么大】 沈师爷很快迎来自己上山之后的第一个节日。 四月初八,嫁毛虫节。 穿青人的血统复杂之处,从其传统节日便能窥见一斑。 他们既跟土家等族一起过“嫁毛虫节”,又跟仲家等族一起过“端午节”,还跟汉人一起过“重阳节”。(注:仲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穿青人把粽子称为仲粑,很可能是沿袭自仲家。) 如果再研究穿青人的信仰,那就更显得有趣。 穿青人所信奉的五显神,属于唐宋时期江南民间神灵。历代叫法不一,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由皇帝正式册封定名为“五显公”。 一个江南地区的神灵,怎么跑到西南地区接受供奉呢? 同时,穿青人信奉的五显神,又跟江南的本尊有所不同,还吸收了四川的二郎神信仰,另又融入朱元璋提倡的放五猖习俗。 很有可能,穿青人的先祖们,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有一部分来自四川,还有一部分是明初的官军将士。 另外,穿青人虽然不怎么信佛,却又流行嫁毛虫节的谚语:“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中,永世不归家!”——后来更是把道家也扯进来,将这个谚语写在黄纸符上,交叉贴于大门用以驱虫。 “嫁毛虫节”类似汉人的“天仓节”,主要是为了祈求五谷丰登。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全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书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书,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书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书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你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奇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奇。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认真讲来,收到古钱反而更放心,因为民间不会私铸“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之类。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而且还是特么硬通货。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奈,你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奇,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达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达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 012【孤独的清醒者】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pla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你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书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书有关的,铺子全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全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全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高官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全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全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全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你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你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你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你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你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你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你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你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条腿全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全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你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你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你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p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 013【买不起书】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全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你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书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书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书,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书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书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书集注》,问道:“此书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书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书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书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你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书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书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书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全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全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书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书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书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书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书。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书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书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书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书集注》,我就折价卖你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书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书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书。书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书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书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书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书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书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书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书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书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书。 (ps:书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书的首发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 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西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书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书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书,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书店老板道:“此书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书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书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书。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令人手痒,吾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书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书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原来如此!” 宋际恍然大悟,复又问道:“既然托诗言志,又为何把诗写得失粘失对出韵?” 沈复璁笑道:“故意为之。如此一来,谁读着都别扭,更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太监有皇帝护着,谁当阁老都尴尬,在政事上难有作为啊。” 宋际拍手大赞:“妙哉,妙哉!” 这是一首很古怪的诗,把写诗能犯的错误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复璁那样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复璁又说:“什么平仄对仗押韵,都是宋人总结出来的,唐人根本不管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单从技法而论,这首诗也是在力求复古。” 听到这里,宋际把诗再读几遍,越读就越兴奋,这才转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别称,沈师爷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师爷作揖道:“鄙人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宋际暂时放下心中疑惑,回礼道:“原来是沈朋友。在下宋际,字无涯,贵州洪边人。说来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进学。” 老子十七岁中秀才,已经很难得了。你才多大岁数啊,居然跟我同一年进学?沈师爷听得有些纳闷,不由问道:“敢问朋友贵庚?” 书店老板笑着介绍:“宋公子九岁便中秀才。” 沈师爷连忙做出恭敬模样,抱拳说:“宋朋友竟还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不提也罢。”宋际稍微有些尴尬,因为考秀才的时候,主考官和阅卷官都是他爹。 沈师爷故意恶心人,又问道:“宋朋友九岁中秀才,恐怕此时早就中举了吧?” 宋际顿时更加尴尬,解释说:“贵州生员,必须到云南参加乡试,来往路途颇为坎坷。吾及冠之后,第一次去应试,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后又去应试,在云南染上风热之症,文章还没做完便晕在考场。三年之后再去应试,山洪阻断了官道,只得绕道而行,赶到云南已经耽误考期。接着吾母病故,又错过了一次乡试,蹉跎至今竟还是个秀才。惭愧,实在是惭愧,让沈朋友见笑了。” 这他娘还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复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满腹经纶,想来下一次必定中举!” “承君吉言,”宋际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来了贵州,还穿着里民子的衣服?” 沈师爷再次变脸,既哀痛又愤怒,朝着北面拱手,大义凛然道:“新君嗣位,內官当道。那些没卵阉货以太监刘瑾为首,号称‘八虎’,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吾虽为末流佐官,却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谏。可恨那刘瑾蒙蔽圣听,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严刑拷打,还令吾攀诬清流上官。但吾等读书之人,便是惨死狱中,也不会跟阉党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间!阉党无可奈何,便将吾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云南蛮夷之地。” 先前对那首诗的解释,已让宋公子为之绝倒,此刻哪会怀疑沈师爷说假话? 宋际肃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实乃吾辈榜样。且受我一拜!” 王渊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认,别看沈师爷平日不着四六,关键时刻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话又说回来,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谋主,不但帮知府出谋划策,还全权负责知府的来往文书。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样,纯属秀才遇到兵,讲啥文章道理都没用。 而到了贵州城,遇见咱宋公子,沈师爷瞬间恢复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把读书人轻轻松松给忽悠瘸了。 (ps:推荐两本火书。一本是本书盟主的《我真没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罗罗的《抢救大明朝》,感谢两位老铁的支持。) 015【慷慨仗义宋无涯】 书店老板脸上带着怪异笑容,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心中不由升起佩服之情。 这佩服又跟宋公子不一样,纯属遇到同行的惺惺相惜。他搬来两张椅子,请沈复璁和宋际坐下畅聊,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宋际向来持身以正,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沈师爷本来想斜靠椅背,见此也只得挺身直腰、正襟危坐。 袁刚悄悄握住刀柄,低声告诫三个孩童:“读书人不可信。这姓宋的如此呆傻易骗,沈先生怕是会生出异心,借机逃离咱们穿青寨。你们当心一些,发觉不对就立即动手。杀人的时候要快要狠,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免得闹出动静不好脱身。” “晓得了。”王渊、王猛和袁刚同时握刀。 宋际对此毫无察觉,沈复璁和书店老板却齐齐变色。 沈师爷投来不解的眼神,袁刚回敬他一个冷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蛮子! 沈复璁为之气结,更觉委屈,他真没有想过借机脱身啊。 王渊是具有宿慧的神童,一遇风云便化龙,沈师爷还想着搭顺风车呢。至于宋际,这位公子太容易糊弄了,沈师爷当然也不想放过。 王渊和宋际,到底该选哪个? 对沈师爷而言,这并非单选题,而是多选题,他两个都想要! 王渊是可以投资的未来,宋际是能够倚仗的现在,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嘛。 沈师爷懒得再理会这些穿青蛮子,也不直接进入主题,而是跟宋际聊起了学问,想进一步摸清宋公子的路数。 “宋兄所治何经?”沈复璁问。 宋际回答说:“吾治本经为《礼经》。” 太他妈巧了! 沈复璁拍手笑道:“你我乃同道中人也!” 宋际愈发惊喜:“沈兄也治《礼经》?” “然也。”沈复璁说。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同一年进学,连所治本经都一样。 老铁啊! 其实很正常,仔细观察宋际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处处守礼,甚至还想用礼仪教化来管理贵州。在宋公子看来,只要推行教化,则人人守礼,则天下大治。 二人随即聊起了本经学问,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刻意附和,顿时天雷勾动地火。 宋际的《礼经》功底很扎实,但思想全都来自朱熹批注,似乎没有读过别家文章,也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读书人,放在弘治朝以前很吃香,随随便便就能中举。 可惜时代已经变了,江南、江西科举竞争激烈,读书人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玩出新花样。从弘治末年开始,便蔓延出一种复古风气,虽然没有脱离程朱理学范畴,但也委婉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这种风气到晚明更甚,复古已经不能满足读书人,甚至陆王心学都被视为陈旧思想。 儒生们先是把佛道观点引入文章,在科举上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壮举。接着佛经道典也被用滥了,儒生们竟然从小说杂剧入手,就跟高考作文写《斗罗大陆之我见》一样。 崇祯朝进士王厈,在进京会考的时候,所有科目都被评为优等。唯独“论”把阅卷官吓了一跳,这位老兄在写文章时,竟然把崔莺莺、杜丽娘拿来举例,最后还真他娘考中了进士。 沈师爷很想提醒一句:老兄啊,你的参考资料该换了。以你这种玩法,考贵州举人肯定可行,但想考进士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公子正讲在兴头上,沈复璁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他一味奉承。 这贵州城买书的人是真少,两个秀才瞎扯半天,眼见都快天黑了,居然没有遇到其他顾客。 宋际感觉聊得好爽啊,终于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了,已然将沈复璁引为毕生知己。 等学问讲得差不多,宋公子才问:“对了,沈兄既被流放云南,为何又在贵州停下?” “吾与解员刚走到扎佐司,就遇见贼匪劫道,”沈师爷连连摇头,带着一股子怨气,指桑骂槐道,“那贼匪真真可恨,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竟把两位解员官差都杀了,我靠装死才能逃过一命。” 王渊抬头仰望房梁,懒得跟这货计较。 宋际忍不住感慨:“这贵州的贼匪确实很多,皆因土司教化不力所致。吾欲在乡间广办社学,不拘汉民土人,也不论贫穷富贵,皆可到社学领会圣人之言。届时,万千民众沐浴道德文章,定可让贵州风气为之一新!” 沈复璁奉承道:“宋兄有如此志向,在下佩服之至。” 宋际谦虚道:“跟沈兄比起来,吾不值一提也。” 沈复璁又指着王渊等人:“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贼匪扒光了。幸好遇到黑山岭寨的穿青人,路过扎佐驿将我救下,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山中村寨。” 宋际连忙起身,朝王渊等人作揖道:“吾代沈兄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袁刚松开刀柄,抱拳说:“不用客气,随手救人而已。” 沈复璁已经摸清宋际路数,对症下药,继续说道:“穿青寨中,有不少寨民的先祖是汉人。他们虽远离教化,却不改崇圣之心,愿意跟着我学习道德文章。” 宋际顿时赞叹:“此乃良民义民也!”又愤然道,“吾早说应该大办社学,怎奈各司长官皆不听从。若依吾言行事,则万民遵礼守法,贵州早就大治矣!”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沈师爷顺着话头说下去。 “是啊,古来如此,可悲可叹。”宋际无奈叹息。 沈复璁见时机成熟,便转到正题:“今日吾等来贵州城,就是为寨中子弟购买书籍。山民穷苦,他们都不舍得住店,露宿街头苦熬一夜。风吹雨淋,挨饿受冻,只为省下钱来购置书本笔墨。” “啊嚏!” 王渊适时打了个喷嚏,又跑到书店门口去擤鼻涕。 袁刚、袁志和王猛看看沈师爷,又看看门口的王渊,本想配合一二,可惜演技不够,只得傻站在那里。 宋际对此大为感动,又见王渊年幼,竟脱下自己衣服,过去亲手给他披上,勉励道:“汝小小年纪,便知文章可贵。日后一定要安心向学,不忘今日之初心,切记切记!” 这位公子也太容易骗了吧? 王渊都不好意思了,欺负老实人没有成就感啊。他当即作揖拜道:“先生金玉良言,小子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际心怀大慰,对王渊印象甚佳,赞曰:“孺子可教也!” 沈师爷此刻也站起来,语气无奈道:“可惜寨民实在穷困,东拼西凑,竟连一套《四书集注》都买不起。” 书店老板早在等这句话,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出那套《四书集注》说:“我也是读书人,本想倾力相助,无奈小本生意。此书作价五贯,只卖他们三贯,可他们的银钱还是不够。” 宋际也不再文绉绉说话,慷慨壕气道:“好不容易遇到思慕圣贤的土民,怎可因区区一套集注,就寒了他们的向学之心。要买什么书,全都记在我账上!” 书店老板还不满足,建议道:“这套《四书集注》实乃劣本,不如换一套品相更佳的。” “大善!” 宋际微笑颔首,又至书架前,亲自帮忙挑选教科书。 不到片刻,宋公子就选了一大堆,而且全是精美刻本。书目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儿语》、《幼学须知》、《幼仪杂箴》、《小四书》、《四书集注》、《五经集注》…… 沈师爷本来准备了满肚子套路,谁想只发了几招,宋公子就自动躺下了。 这人真好骗啊,沈师爷有些收不住手。他抱着一套《五经集注》,欣喜之余,复又哀叹:“唉,可惜,可惜!” 宋际不解道:“沈兄,有何可惜之处?” 沈复璁连连摇头:“虽有书籍,却无户籍。扎佐司根本不为穿青寨编户齐民,寨中孩童即便熟读圣贤之书,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好嘛,咱沈师爷不但想节省书本费,还打算让宋公子把户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遇到个冤大头,反正都是敲竹杠,不如勉为其难多敲几下。 (ps:前面几章,有老铁说起古钱和八虎问题,老王搞错了,已经删改。) 016【一言可决】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书,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书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书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书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书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书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书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书、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奇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书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书,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书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 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缴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我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 018【土司往事】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全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你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销魂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全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你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你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你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你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你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你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你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你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全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三五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三五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三五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020【虎狼之世】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人祸,而且是土司搞出的人祸。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刚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全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全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全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你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全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你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你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你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你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你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你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你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你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你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你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全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全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喉咙干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你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021【乱武之辈】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022【各有心思】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书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书,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书,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书。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书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书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书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书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书!”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书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书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书,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书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书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书。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书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书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书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书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书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书,全部吊起来打!”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腐败,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026【恰烂分,稳如狗】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书。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的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书?”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书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书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书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 027【土木三杰】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p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p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奇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能够单挑野狼,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胜。孤狼在野外遇到豹猫,基本都吓得撒腿就跑,三匹狼扎堆才会选择战斗。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省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欲望。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以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诛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030【一刻钟交卷】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即为“进学”;通过道试可补“生员”,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腐败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你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你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你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全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你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你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你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你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你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你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031【对答如流】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也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但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刚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干脆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会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单。 但凡认认真真读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喊:“王渊,去打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动作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大哥,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当场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打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领,早就能够考举人了,毕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激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不论才学高低,必然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P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032【冷笑话之王大爷】 县试的当天晚上,沈复璁就找到王渊:“席按台想收你做学生。” 席按台,就是席书。 一般而言,教育事务由一位按察副使专管,即正经的提学官。但贵州这地方有点扯,在席书赴任之前,名义上由云南提学道专管,实际上由贵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为了方便席书的工作,以其贵州提学副使的身份,另行挂职贵州按察副使,挂职比本职整整高出两级。 沈师爷为表达对席书的尊敬,干脆以按察使来称呼,于是就有了“席按台”。这种称谓明显逾制,只能在亲近之人面前喊出来,拿到外面讲容易被言官弹劾。 “他想收我做学生?”王渊笑道,“他当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沈复璁摇头道:“不是座师,而是当你的业师!” 王渊有些惊讶:“一省提学副使,好像不能随便私收弟子吧?” “别处自然不能,”沈师爷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但此地是贵州,生员需前往云南乡试,本省提学副使不参与监考,自然就没有私收弟子的忌讳。不过嘛,现在没到拜师的时候,因为席按台还要监考一场。必须等你考完道试再说,否则容易授人以柄。” 王渊问道:“他亲口说的?” 沈师爷笑道:“肯定不会说死,但有那层意思。” 席书想要积累政绩升迁,就必须把贵州教育搞起来。为朝廷铺开童子试制度,且在贵州大办社学,这些都属于政绩。但此等政绩,到了朝堂不太明显,还不如培养出一个进士管用。 这刚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进士忒多,不需要提学官培养,反而是认真办学更实在。 席书不但想收王渊做弟子,还想收其他生员做弟子,然后亲自进行科举训练。碍于制度,他不会承认自己的业师身份,顶多收几个记名弟子。等若干年后,这些弟子考上进士,不管他被调任何处,都可以累加的政绩,而且还多出几个进士门生。 沈师爷把其中原因讲出来,王渊忍不住笑道:“我都还不是生员,他就想培养我做进士了?这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不为远谋,还做什么官?”沈师爷跟着笑起来。 翌日,沈复璁便离开贵州城,跟另外一位师爷结伴,陪同席书巡视贵州各地。 这叫“按临”,提学官的主要职责之一,目的有两个:一是考察过往生员的功课,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试。 等在贵州各地转一圈,席书才会折返回来,亲自主持贵州城的道试。 至于县试兼府试的成绩,第二天就贴出来了。 王渊和刘耀祖都考试合格,由学童正式升级为童生,等四月份考过道试便能做秀才。 看榜时没啥热闹可言,甚至王渊拿到第一名,都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样说吧,贵州有条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点赋役减免,也不缺那几斗公府廪米!而考上秀才之后,贵州举人名额太少,中举几率如同买彩票,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王渊每天生活照旧,读书、练字、制文、打猎、撸猫。 《四书集注》每天都必须背,否则就会慢慢遗忘,王渊暂时还无法对四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 至于五经,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因为沈师爷只会教《礼记》。这玩意儿还在熟悉当中,只能勉强背诵前几篇,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初步掌握。 ……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PS:明朝中期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已经把皇帝称为万岁爷。其他一些明朝的小说杂剧,也经常有“爷”这个称呼。王阳明排行老大,且父亲健在,家仆喊他“大爷”应该没啥毛病。) 033【兵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 宋氏族学内,刘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读书。 这里的宋氏子弟早已换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学完《小四书》后,便一个个宣布学成归家。他们连县试都懒得去考,反正无所谓,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渊和刘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达都做了宋公子的随从,宋坚答应推荐他们去考武举。不过在正德初年,武举考试没有形成规范,时办时不办,贵州这边已经好几年没有搞武举选拔。 “王渊,出大事了!” 宋灵儿快步冲进教室,口呼大事,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渊认真练字,头也不抬,问道:“什么大事?” 宋灵儿说:“安宁宣抚司的苗民造反,已经攻陷了清平县城!” “那你高兴什么?”王渊不解道。 宋灵儿解释说:“朝廷任命了一个临时督抚来贵州,好像叫什么魏英。魏英和贵州总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点血!现在贵州城里兵荒马乱,好多彝族土司兵违制进城,把两位布政使气得直跳脚。” 王渊笑道:“看来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当然不傻,他脑子清醒着呢。”宋灵儿得意洋洋。 前面咱们不是说,安、宋两家联手逼走巡抚,安家又联合文官打击宋家吗? 宋然被安贵荣摆了一道,居然不声不响交结武官。 李氏为贵州世袭武将,职务最低也是都指挥佥事,历代子孙经常当都指挥使或同知。到了李昂这一代,已经连续两代担任贵州总兵,跟兵强马壮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贵荣算是走背运了,去年刚逼走一个巡抚,让朝廷撤销巡抚一职。现在又遇到苗民叛乱,朝廷安排个临时督抚过来,还跟李昂勾结在一起,逼着他安氏调兵去平叛。 安宁宣抚司发生叛乱,跟他水西安氏有个毛关系?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杨氏的一个分支。成化年间,安宁那边苗民造反,朝廷调杨氏从四川入贵平叛,之后就让杨氏的嫡子留在此地当土司。中间还闹出庶子谋杀嫡子的内斗把戏,庶子获罪迁往别处,另一个杨氏子弟担任同知,把当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牵扯到杨氏;造反之地,紧挨着宋氏地盘。 就算要平叛,也该杨氏或宋氏出兵,怎么都没理由劳烦他水西安氏! 安贵荣已经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给恶心死了。 王渊被宋灵儿拉着骑马回城,果然见到城中土司兵横行。两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带着官差跟土兵交涉,让他们立即出城滚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为。 很快,贵州都督魏英、贵州总兵李昂,带着卫所军士从次南门进城。 三朝老臣魏英骑马飞驰,挥舞着马鞭大喝:“但有趁机作乱之辈,就地格杀勿论!” “不可,”李昂赶紧阻拦,“土司兵势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们先去找安贵荣理论。” 眼见土司纵兵劫掠,魏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李昂:“朝廷在贵州城驻兵两万,你只带几百个家丁过来,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还有个屁的两万兵,能有两千能打的就烧高香了。 李昂只能说:“魏制台,当务之急,是让安贵荣把土兵调出城去,卫所之事可以今后再议。” “哼!” 魏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当过两次。现在又临危督抚贵州,军政大权都由他暂理,所有贵州官员必须听他调遣。 二人带兵直奔贵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结果根本没见到安贵荣。 安贵荣懂得见好就收,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之后,已经亲自到街上收拢土兵。随即带着土兵出次南门,直奔都匀府平叛,都懒得跟贵州督抚和贵州总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铺都被土兵抢了。 “安氏土司,蛮横至极,本官定要参他一[]本!”魏英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云南当布政使都没这么窝囊过。 李昂趁机煽风点火:“安贵荣身为贵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办贡赋为借口,一年当中,至少有八个月在水西。他还宣称自己统率四十八部,拥兵四十八万,可无敌横行于贵州。” 这么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安氏逼反了难以收场。 别说安贵荣纵兵劫掠贵州城,就算把贵州城烧了一半,朝廷也顶多斥责几句而已。因为安宁那边的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都匀府周边卫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贵荣带兵过去两个月就能搞定。 如此军势,还立下平叛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处理安贵荣? 王渊骑马穿过街巷,内心已愤怒至极。 有一家酒楼,宋灵儿经常带他去吃饭,从掌柜到伙计都已经混熟了。甚至,王渊昨天还在跟店伙计开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店伙计惨死在大堂里,后颈、后背挨了好几刀,明显是逃跑时被土兵杀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伙计尸体旁,正双眼空洞的发着呆。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因财货损失给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不动,宛若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王渊从小生活在贵州,早已见惯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贵州城,还是带给他冲击灵魂的震撼,他终于见识到兵灾的惨烈。 而且,这还只是受控的兵灾,安贵荣很快就制止了乱军行为。 就连宋灵儿都不再活泼,默默跟在王渊身边,好一阵才咬牙说道:“等我做了女将军,我就带兵把安家灭掉,为贵州城的老百姓报仇!” 几个提刀带箭的汉子,茫然穿行于街头。他们来到酒楼门口,问道:“掌柜的,这是遭兵了?我们在城外酒坊买酒,那里的酒早就被搬空,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应。 “嘿,到底还有没有酒,你给句话啊!”汉子呵斥道。 另一个汉子说:“我们可是给阳明先生买酒,你快把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 王渊正待打马而过,听到此言突然调转马头:“这位兄台,你口中所说的阳明先生是谁?” 那汉子笑道:“大学问家王守仁,我们都叫他阳明先生。” 王渊连忙问:“阳明先生在何处?” 那汉子答道:“龙场驿旁边的龙岗山。” 王渊立即下马进店,从柜台内抱起两坛酒,对宋灵儿说:“付钱!” 宋灵儿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掌柜脚边,问道:“你干什么?” “去龙岗山,”王渊笑着招呼那些汉子,“走吧,一起陪阳明先生喝酒!”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034【修命】 作为一个常年在山里修桥打洞,且小说只看玄幻和仙侠的工程狗,王渊对明朝历史的了解非常贫乏。 在王渊的认知当中,正德朝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们来细数一下: 朱厚照、刘公公、李凤姐、王阳明、宁王、杨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连江南四大才子,王渊都只记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凑几个,就是华文、华武、华太师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那位华府师爷。 别说王阳明来贵州,就算听到唐伯虎,王渊都会去找他喝酒。 宋灵儿身后十多个护卫,把这些土匪给吓了一跳。他们忍不住打听:“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把酒坛交给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马,答道:“黑山岭王二!” “幸会幸会!” 土匪们幸会的同时,心里更糊涂了。 领头那个自我介绍说:“我叫商富权。这是我兄弟周进、张涛、张仲禾,我们都住在蜈蚣岭那边。” 王渊立即拱手抱拳:“原来是商兄、周兄以及两位张兄当面,失敬了!” “不敢当,不敢当。”商富权愈发没底。 主要还是那十多个护卫,居然人人骑马,首领必然是土司贵族。偏偏王渊自称居于黑山岭,四个土匪怎么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灵儿望去。 难道,这个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们也买了几坛酒,把酒楼的柜台都搬空。他们没有带马,只牵了两头驴,驴背上还挂着几件农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贵州北城门,商富权忍不住打听:“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换。”王渊笑道。 宋灵儿突然笑着开口:“王渊可是今年县试、府试的第一名。” 这挺稀奇的,放在两年前,宋灵儿对读书人嗤之以鼻,现在居然认为县试第一能够拿来炫耀。她跟王渊的相处关系也很奇怪,经常毫无礼貌的呼来喝去,但又从来不反对王渊做出的决定。 就像刚才买酒,王渊说一声付钱,宋灵儿立即就掏银子,而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秀才老爷!”商富权顺手拍了个马屁。 王渊纠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权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渊随口问道:“你既知童子试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贵州城住过吧?” 商富权自觉失言,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我们这些山野小民,哪有资格在贵州城里住。” “不要害怕,”王渊宽抚道,“我们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户,哪管得许多。你以前在贵州卫?” 商富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概算是默认了。 论起资格,商富权得喊王全一声前辈。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们是近几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远,直接在蜈蚣岭落草为寇。 半个月前,他们居然抢到王阳明头上。 当时王阳明带仆从下山买盐,身上有好几十两银子。分出二两银子给土匪之后,就开始跟土匪们讲道理,稀里糊涂便把四人给说服了。接着又将土匪带回龙岗山,让他们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烧荒种地,还打算娶苗女落户生子。 苗民也被王阳明说服,愿意接受四个汉人,因为汉人可以教他们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可惜没有足够农具,今年依旧得刀耕火种。 四人这趟进城,除了买酒之外,也购置锄头、镰刀等物品,其中一套农具还是帮王阳明买的。 略微了解情况之后,王渊问道:“很多人听阳明先生讲学吗?” “多得很,”商富权笑道,“龙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这些生苗根本不会种地,把山头放火一烧,用石刀挖坑埋种子,随便浇浇水就等着收粮食。他们每天都闲得很,要么打猎,要么听阳明先生讲学。” “听得懂?”王渊好奇问。 “听得懂个屁,”商富权鄙视道,“阳明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傻乎乎望着,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里的许多小孩,每天都跟着先生识字,还跟着先生学说汉话。” 王渊又问:“你们能听懂吗?” 商富权说:“大道理听不懂,小道理还是能懂的。先生说得对,打家劫舍终究不是个办法,得讨老婆安心过日子才行。” ……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洞中,王长喜正在生火做饭。 王长乐则在苗人寨中,辅导苗人夯土建屋——王阳明能够获得苗民信任,多亏他有工部履历,威宁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还是茅草房,王阳明教他们夯土架木之术,帮助生苗建造土木结构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够让番地生苗归心。 突然之间,王阳明睁开双眼,回洞取来一把石斧。他走到刚才静坐之地,对着一坨石头不断劈开,削去棱角,剥开石皮,渐渐打理成石墩模样。 “嗙!” 石斧碎裂。 王阳明捡起一块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这出自《孟子·尽心上》的正文:“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批注,原文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时此刻,论及王阳明的心境,应该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没啥关系。 咱们说人话,王阳明这是要修命! 再结合该句在《孟子》中的前后文,即:我已经恪守本心,觉悟本性,知晓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严守本心与本性,等待自己的命运。尽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于非命也!我行道未尽,绝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这个道理,王阳明豁然开朗,瞬间就超脱生死,也不再为怕死而自惭。 王长喜还没把饭煮好,王长乐就已经回来了,他笑着说:“大爷,苗民说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帮咱们先修几间茅草房。他们比划半天,我才搞懂,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可也。”王阳明微笑道。 突然传来商富权的声音:“先生,先生!我们把农具买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几坛酒!” 王阳明心情甚佳,有了农具就可以开荒,否则他下半年只能吃土过日子。 王长乐快步跑去拿农具,突然惊道:“大爷,来了好多人马!” 王阳明走出几步,便见洞外不远,果有十多个骑马蛮夷。当先者,是一对少男少女。少年身着黑衣,头发随意扎起;少女身着红衣,头上扎着彩巾。 但见二人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下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王渊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学着沈师爷的口音说:“贵竹司童生王渊,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没开口,王长乐就惊喜道:“大爷,他这是余姚口音!” 王渊心想:就是听出你刚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师爷说话。 王阳明虽然刚刚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这两个月接触的,要么是生苗,要么是土匪,连一个能真正聊天的都没有。 此刻突然冒出个读书人,而且说话还带家乡口音,这让王阳明实在忍不住喜悦之情,微笑着说:“请各位到洞中一叙。” 王渊从阿猜、阿旺手中接过酒坛,一手托着一坛,阔步走进山洞。 王长乐暗暗咋舌:这小子力气真大! 王长喜已经取出碗碟,主动为大家添酒,然后退回去继续煮饭。 “好酒!”王阳明抿了一口,问道,“你这口音,是跟谁所学?” 王渊回答说:“我的老师叫沈复璁,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直呼自己的老师姓名,这显然不守规矩。但王阳明也不挑刺儿,只当是蛮夷陋俗,笑道:“竟是同乡。不知这位沈朋友,现居何处?” 王渊答道:“先生已被贵州提学副使聘为幕宾,此刻正随主官按临各处,或许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王阳明瞟了一眼王渊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艺?” 王渊笑答:“还没杀过人。” “哈哈,这个回答有趣,”王阳明不禁大笑,起身说,“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没拉弓了。” 四个土匪无语,他们也有弓箭,却不见先生试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请!”王渊递过弓箭。 王阳明试了试弓力,惊讶道:“竟是七斗弓。” “咻!” 搭弦瞄准,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应声断开。 好吧,其实没把弓拉满,王大爷的力气明显不够。 035【龙场悟道】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连忙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036【自省】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小说,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037【王门心理学】 “喵~喵~” 宋灵儿盘腿蜷在一把太师椅内,腿上还趴着水泥,一人一猫皆在打盹儿。 明代的太师椅与清代不同,它专指圈椅,从椅背到扶手连成半圆形,躺起来比清朝的太师椅更舒服。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同伴的叫声,水泥的两只耳朵立即竖起。这货双腿在宋灵儿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飞快蹿到院中。 土木三杰光荣会师,也不晓得要去干啥坏事儿。 宋灵儿迷迷糊糊睁眼,打着哈欠双手高举伸懒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飞,又扭脖子说:“什么时辰了?肚子感觉有点饿……咦,你的衣服怎么掉地上了?” 王渊没有说话,抱着《朱子语类》看得津津有味。 宋灵儿弯腰捡起衣服,喃喃自语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怕我着凉了。” 王渊依旧在看书。 “书呆子。” 宋灵儿嘀咕一句,扯开嗓子大喊:“阿采,端点吃的过来!” 不多时,阿采端来一盘糕点,还为他们沏了两盏茶。 宋灵儿自顾自吃零食,毫无淑女形象,边嚼边说:“喂,这两天都不陪我打猎了,看的是什么鬼书啊?” 王渊终于把书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书。” “这么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灵儿问。 王渊摇头道:“这本书,跟考秀才无关。” “那你还看个屁啊。”宋灵儿表示无法理解。 王渊微笑道:“你不懂,这本书很有意思,今后我可能要靠它来混日子了。” 自从那天被沈复璁点醒之后,王渊就去买了一本《朱子语类》。买书钱是找宋灵儿借的,反正债多不愁,今后寻机一并偿还便是。 此书一翻开,王渊就进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学说汗牛充栋,还糅杂诸子百家和佛道理论,内容繁杂且又缺乏系统性。 朱熹在程颢、程颐的基础上,用《易经》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极阴阳五行构造宇宙观,又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扔进来,形成了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理学。 理学所讲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确的,再过一千年都没法去挑错。 可惜,过于务虚。 王渊粗略的将《朱子语类》读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出四个字。 宋灵儿嚼着糕点,凑过脑袋一看:“物理、化学……这什么意思?” 王渊坏笑道:“朱子说要‘格物穷理’,我简称为‘物理’;朱子说万物皆由阴阳‘气化流形’,我简称为‘化学’。物理与化学,就是我这辈子的学问之本。不过现在暂时无用,须等我考上进士之后,闯出一番名气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说什么。”宋灵儿愈发迷糊。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篡改理学经义。 这玩意儿改起来太顺手了,谁让朱熹在做学问时,处处带着科学研究思维——客观唯心主义都这样。 王阳明其实在做同样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学经义,但依旧挂着理学招牌,“心学”是徒子徒孙们公然喊出来的。 王渊打算先跟着王阳明混,借王大爷的名气推销自己,然后将理学和心学打包一起篡改,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学说。 嗯,心学和理学相融合,难道叫心理学? 心理学大师王二,这个绰号还蛮不错。 王渊喝了一口茶水,便翻开《礼记正义》苦读。 宋灵儿抱怨道:“怎么又看书?没劲!” 王渊兴奋地说:“我要努力考科举,尽早将自己的学说传播出去!当务之急,就是要通过道试。” …… 道试比县试、府试正规得多。 王渊和刘耀祖提前三天,在贵竹司领到空白试卷,并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然后就可获得试卷结票,即准考证,考试那天凭准考证去领自己的试卷。 正常情况下,所有州县的童生,都必须聚在一起考试。 考生人数太多的省份,以县为单位分成数场进行,每场考试的题目都不相同,这样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题。而且考试顺序也有讲究,牛逼的州县先考,这种排列规矩被称为“县纲”。 但贵州交通不便,席书为了照顾偏远地区,他主动前往各地分开监考,这样就免去童生们来往旅途之苦。 寅时四刻,相当于凌晨五点,童生们就摸黑来到司学门口。 这种折腾人的规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贩,一个个挑着摊子来卖早餐。 刘耀祖忐忑无比,啃着王渊买来的肉饼说:“我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强把《礼记》第一篇背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渊笑道。 两人说笑之间,一帮穷酸负手而来,直接走进司学大门。 为首者叫张邦臣,贵州宣慰司学教授。“教授”是官名,相当于省级公立学校的校长兼教导主任。 如果王渊能够考上生员,今后肯定要进司学,在咱们这位张教授手下读书。 在古代,不论哪级官学的老师,一个个全都是穷逼。 对读书人而言,穷可自然演化为清高,这些老师们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确我就听,但别想我给你好脸色,便是大明首辅来了照样摆架子。 为啥? 因为老师们无法升官,而且还穷得叮当响,也就没必要再巴结谁。顶撞了上官无所谓,一个破教职而已,谁爱当谁当,你牛逼就撤我职啊,更何况地方官没权力解聘老师。 综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见到官学教授也得以礼相待——跟一个穷酸计较什么?好处全无,还落得坏名声。 张邦臣是贡生出身,而且是岁贡。 即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由地方推荐去国子监读书,接着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当老师。 一旦接受老师职务,今生便升迁无望。 像张邦臣这种更惨,工资不足以生活,得等着学田收成过日子,遇到旱灾什么的就要饿肚皮。 但此时此刻,张邦臣却威风凛凛。 他跟别的老师一路行来,脚步虎虎生风,沿途学子全部躬身行礼。就像社团大佬带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问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张教授来到司学大堂前,此处已站着十多人,皆为各长官司的副官,以及为童生结保的廪生。 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P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038【戳戳戳】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 039【江南斗诗,贵州斗殴】 “我中了?” “我居然中了?” “哈哈,我考中生员了!” 刘耀祖在看榜的时候,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不可置信,最后欣喜若狂。 童子试的榜单长啥样,你可以想象风水先生的罗盘:考中案首的王渊,就是罗盘中央的太[]极图;考中前几名的,就是太极图周围的八卦。以此类推,后面的就是天干地支。 至于刘耀祖,属于最外围的六十四卦,踩着尾巴被录取为生员。 这小子学习一向很刻苦,王渊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在读书练字;王渊骑马打猎的时候,他还在读书练字! 可世间事就是不讲道理,王渊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四书》,刘耀祖需要看到题目之后,才能勉强回忆起《四书》的原文。而且他作八股文也很糟糕,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有强行拼凑的痕迹,而且写不够字数就喜欢水上几段。 刘耀祖读书制文,有点类似少年版的宋公子。当然,他是个苦出身,还从小受欺负,心智其实远超同龄人,肯定不会变成迂腐书呆子。 “恭喜,恭喜。”王渊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想笑,他知道自家小伙伴的学问水平。这他娘都能被录为生员,可见其他考生是有多差,全靠同行衬托出来的! 刘耀祖挠头傻笑:“四书文还好些,五经文我全是瞎写的,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呵呵,哈哈哈,这也能考中生员?” 数日之后,王渊和刘耀祖再次来到司学,他们这回是来新生入学的。 入学了,便成为张教授的小弟,跟着咱张教授混,勉强也算有师生的名分。 “恭喜学弟,一举夺得小三元!”陈文学、汤冔和叶梧带头祝贺。 其他生员也纷纷来祝贺,谁都知道席提学欣赏王渊,必须好生结交一番才行。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说李氏子弟,人家在贵州城世袭武官,家里连出两个贵州总兵,根本看不起城北来的蛮子——贵州城以北,全是蛮夷之地。而贵州城外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墙根下,全都是卫所军户聚居地。 这已经不单纯是族群鄙视链,还掺杂了地域黑。即便王渊是纯种汉人,只要住在北边,都是李氏子弟鄙夷的对象。 “一个蛮子,神气什么?”李应坐在教室里,对王渊不屑一顾,更把那些道贺之人视为趋炎附势之徒。 宋允笑道:“这蛮子可不简单。在我宋氏族学两年,将我那些族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应不解:“你们宋氏子弟还怕他?” 宋允满肚子坏水儿:“等你哪天去惹他,就知道我那些族弟为什么害怕了。” “那是你们宋氏窝囊!”李应不以为意。 “对,我们宋氏窝囊,”宋允呵呵直笑,阴阳怪气道,“你们李家就很厉害,安宁司苗民叛乱,李总兵打了快两年,结果不但把安宁司丢了,连旁边的县城都搞没了。最后还得去请安贵荣帮忙。” “嗙!” 李应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宋允怒喝:“你敢再说一遍!” 宋允立即笑着拱手:“李总兵真英雄也。” 这话似乎没毛病,但听着又膈应人,李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坐回去自己瞎鸡儿生闷气。 不多时,张教授来了,还有两位提学副使。 提学副使毛科很少公开露面,此人拄着拐杖,面色蜡黄而显病态,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也难为他竟能活着走到贵州赴任。 “诸生!” 毛科握着拐杖拱手,训示道:“贵州士子一向缺乏名师教导,阳明先生实有大才,汝等此去龙岗,定要好生苦修学问。我偌大贵州,已连续三次会试,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进士。此贵州士子之耻也,望汝等能够一雪前耻!” 生员们连忙作揖齐呼:“谨遵宗师教诲!” 席书接着说:“你们的前辈,那些从贵州出来的进士,一直在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四川、广西、云南等省的进士,还有太祖龙兴之地的进士,同样在倡议贵州专设乡试。为何朝廷不允?一因贵州学校不足,二因贵州进士太少。你们若是能多考几个进士,就能为贵州设乡试而做出贡献!切记,切记!” “吾等定当竭尽全力!”生员们立即表态,心中生出一份责任感。 至于席书说,四川、广西、云南,以及太祖龙兴之地,都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纯粹是这些地方考科举都属于中榜。 早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南北榜之争,后来又设了一个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全都属于蛮夷之地,朝廷将这些省份,跟大明龙兴之地一起并入中榜,意思是把西南地区当成皇帝老家对待。而且各种优待,中榜各省的举人名额,已经连续几十年在增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引中榜来制衡南北榜;二是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以往南北榜进士们吵架,中榜进士只能看热闹,连掺和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迫切希望贵州也能设乡试,多出几个举人名额,就多出几分进士几率,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哪天也能参与吵架了。 席书是四川人,正是中榜进士,他打心底将贵州士子视为自己人。 对于席书刚才的一番说辞,南榜进士毛科有些不高兴。他在贵州办学只是为了政绩,还带着点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可非为了帮中榜士子争夺朝堂话语权。 “咳咳!” 毛科咳嗽两声,转开话题道:“此去龙岗山,汝等自至。或有不愿者,亦不勉强之。” 就是让生员们自己去拜师,不想拜师的也可以不去,提学官和张教授全程不掺和,出了问题也跟席书、毛科和张邦臣无关。 临时变卦,是因为毛科胆子小,害怕承担政治风险。 还是源于苗民叛乱的事情,之前来了个督抚魏英,总督贵州军务事宜。前两天,突然又冒出个贵州巡抚王质,而且这个巡抚有些蹊跷,很可能专为叛乱而来,等平叛之后就会被调走,因为去年朝廷就主张在贵州罢设巡抚。 王质是刘公公的走狗,他来贵州当巡抚,谁还敢跟王阳明凑在一起? 席书对王渊说:“王渊,你跟阳明先生见过。这次诸生前往龙岗山求学,就由你来做向导,可愿担任此职否?” “请宗师尽管放心。”王渊拱手道。 两位提学副使很快就走了,张教授也陪他们去喝茶。 王渊让诸位生员报名登记,结果全都想去龙岗山,就连看他不惯的李应也来报名。这些生员,有一大半求学是假,跑去凑热闹是真,顺便还能理直气壮的游山玩水。 等他们出发那天,一些社会上的读书人也来了,没有考上秀才的童生也来了,甚至就连宋公子都重获自由。 再加上有些还带着随从、书童,竟有六七百人之众,骑马牵驴,荷粮携酒,即将浩浩荡荡杀向龙岗山。 王渊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出现意外,还在出发之前进行编组。 十人为一小组,自己推选什长;百人为一大组,由王渊任命佰长。 王渊自认督学长,总领一切事物。陈文学、汤冔、叶苍为副督学长,沟通协调上下,各自负责两个百人组。 “凭什么你说了算?”李应当场爆发,他只捞到个佰长。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说道:“你若不服,就来比一比。可以比学问,也可以比拳头。若心虚不敢比,那就从报名花册上,把你的名字勾去。你可自己前往龙岗山,半路出现意外,与我毫无干系!” “比就比,看谁拳头硬。”李应从小习武,当然选择比拳头,可不会傻到跟人比学问。 宋允一脸阴笑,只等着看好戏。 数百人聚在司学门口,让出空地,团团围观。 求学就要带干粮嘛,零食必不可少。他们还没开打,就有人掏出炒熟的南瓜子、松子,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耍乐。 就差开盘下注了! 李应属于人来疯性格,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指着王渊问:“角力还是拳脚?” “你选!”王渊道。 “角力!” “角力!” 众士子大喊。 他们有许多都是军户子弟,在明代,角力属于“六御”之一,在军中非常流行。就连朱厚照,都经常穿着戎装,在豹房跟一群义子们角力耍乐。 这多富有贵州特色啊。 江南士子喜欢围观斗诗,而贵州士子喜欢围观斗殴。 “我来画圈!”有好事者捡起石子,绕着二人画出相扑圈。 “哒哒哒!” “且慢,让我当判官!” 一阵马蹄声响,宋灵儿突然闯入,兴奋大喊:“我来当判官,谁都不许跟我抢。王渊你太不够意思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场热闹!” 不到片刻,周围路人也被吸引,就连店铺伙计都端着板凳来看戏。 宋灵儿翻身下马,举着鞭子说:“三场两胜。准备第一场!” 李应十六岁,王渊十三岁,但身高差距不大,只是李应看上去更壮一些。 两人抬臂互相抵着肩膀,只听宋灵儿一声令下,立即同时发力扭摔。 李应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了,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伸脚想去绊倒,却让自己失去重心,只觉脚下一轻,竟被王渊抓住衣服举起来。 “轰!” 李应整个人都被甩出圈外,跌得头脑发晕。 宋灵儿大喊道:“第一场,王渊胜。准备第二场!” 李应不信邪,拍拍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喊道:“再来!” 数息之后,李应被搞了个过肩摔。 宋灵儿拍手欢呼:“三场两胜,王渊胜!” 一场失利,可能是意外;两场失利,肯定就没法找借口了。 更何况,还败得如此干脆。 李应的性格非常光棍儿,居然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折服于王渊的神力,说道:“算你厉害,我李三郎心服口服!”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比为良将之选!” 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新’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及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引用《尚书》和《诗经》来为自己注脚。这种引用很扯淡,相当于想要修改化学反应式,然后拿毫不相干的物理公式来进行论证。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042【官二代的威风】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043【王若虚】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将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操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你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044【兵法】 早晨,朝阳升起。 浓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林中的空气不仅清新,偶尔还带着腐败的味道。 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居民,闻到腐败气息都不敢久留,因为往往意味着瘴气。那是原始森林当中,大量动植物尸体分解,加上湿热封闭环境,从而酝酿出细菌与蚊虫的混合体。 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046【下山回城】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书,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书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书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三五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书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书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书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书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 047【义军无义】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048【王氏土司】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 049【夜袭】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五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书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书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 050【分赃】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仗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仗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051【山歌】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052【送信】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053【病来病去】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054【今夕何夕】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全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你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全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书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055【成长】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阅读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056【心学初兴】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057【妙手偶抄】 仲夏时节,王渊终于十四岁。 北衙寨外。 虽然一向不说刻薄话,但此刻仰望高楼,王阳明还是不禁讥讽:“叛军未除,竟还想着无边风月,清风明月怕也羞愧难当。” 沈复璁笑道:“临时改名字也来不及啊。” 沈师爷这话是真刻薄。 叛军还在东北方逍遥,宋氏和安氏又争起来。 由于王阳明在贵州城名声大噪,安贵荣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时候,就请王阳明去参加落成仪式,王大爷还当场作了一篇《象祠记》。接着,安氏又邀请王大爷,到水西各学堂讲学施教,一时间在贵州士林出尽了风头。 宋氏当然不愿落入下风,便拜托席书和沈师爷,邀请王阳明来北衙参加诗会,顺便在宋氏族学给子弟们讲课。 诗会举办场所,名曰“无边风月楼”,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 王阳明老远望见“无边风月”几个大字,再联想到宋家的糟糕状况,实在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一二。 楼高四层。 王渊跟着大人们走进楼中,便看到墙壁上刻着几首诗,都是建楼时本地文人所作。 其中一首为:“百尺楼中几席前,风光月色渺无边。入帘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凉飘短袂,流光弄影照华筵。登临尽有无穷趣,半在金樽半在笺。” 还有一首为:“风满帘笼月满楼,无边风月入怀幽。九天仙籁清听耳,万里蟾光豁望眸。琴韵乍来松影动,窗纱先透桂英稠。几回珍玩浑无穷,十二阑干独倚週。” 说实话,贵州文人虽然考科举不行,但写诗作赋还真似模似样。 特别是宋家的读书种子,宋公子属于异类,其他人都不愿科举,一辈子寄情于诗赋。 顶楼已坐满贵阳才子,提学副使席书居首座,宋氏族学校长宋炫陪坐。还有好久不见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户文士,甚至卫所子弟都来了好几个。 “阳明先生请入座!”席书和宋炫同时起身迎接。 王阳明拱手回礼,挨着席书坐下,王渊和沈师爷也各自落座。 每人面前摆一几席,宾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干果和糕点,外头阳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军,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雅韵致。 “诸位,”席书举杯说道,“虽是孟夏,但这贵阳风景,犹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钝窝先生(宋炫称号)做宴,邀请郡中饱学之士,实在贵州文坛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国运昌隆,祝当今圣君龙体康健,也祝官军早日击破贼寇。请满饮此杯!阳明先生身体欠佳,可以茶代酒。” 众人举杯共饮。 一个彭家文士开口就拍宋炫马屁:“钝窝先生以诗才闻名贵阳,近日想必又添佳句。” 宋炫摇头苦笑:“贼寇攻城略地,哪还有心情作诗?倒是去年孟夏,吾携童子游涣矶,偶得绝句二首。” 涣矶便是甲秀楼的地基。 那是一块天然的河中矶石,到万历年间,贵州巡抚依托矶石垒筑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楼。矶石改名鳌头矶,取独占鳌头之意;高楼名为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 这个年月,甲秀楼还没修建,但经常有人去涣矶游玩。 “愿拜读钝窝先生大作!”另一个文士连忙说。 宋炫属于贵阳才子们的头头,此处才子专指吟诗作赋,与科举文章毫无关系。他的诗才确实优秀,而且经常举办诗会,在座文士并非全因宋氏而拍马屁。 “那我就抛砖引玉,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了。”宋炫执笔写下绝句二首。 两首诗很快在席间传阅,不时响起叫好喝彩声。 传到王渊手里,他仔细一看,却是:“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诗肯定是好诗,可叛军还在逍遥,此时读起来令人别扭。 今天这场诗会就很扯淡! 众人一通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传来的新诗,接着开始行酒令耍乐。 喝得微醺,席书起身眺望,说道:“诸位,四下竹海涛涛,不若以竹为诗如何?今日以诗会友,请阳明先生做判官,当选出一个诗魁来。” “此议甚佳。”众皆称善。 王渊随三位老师作陪,此刻也分到纸笔。他懒得搜肠刮肚,低声问沈复璁:“先生,我那首《竹石》,你可曾宣扬出去?” “没有。”沈师爷摇头笑道。 “那正好。”王渊迅速把郑板桥的诗抄下来完事儿。 在座文士估计早有准备,一个个假装思索,下笔时又干脆利落。贵阳附近皆为竹海,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咏竹之诗,直接把旧作写出来即可。 席书也八面玲珑啊,为了照顾贵阳学子,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现在又照顾贵阳文士,把诗会的主题也出得简单,无非就是让这些家伙尽兴而已。 专好诗词歌赋的文士,卵用没有。但他们背后,都是贵州大家族,席书想要推行教化,必须倚仗这些才子骚客。 一刻钟之后,十多篇诗作摆在案头,请王阳明来品鉴高低。 王阳明随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写的:“习习东风渐,苍苍竹色新。伏波千里碧,高下满楼春。” 此人有抄袭唐诗的嫌疑,而且只改了几个字。 “好诗。” 王阳明也不拆穿,在赞许的同时,又带着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虚低头。 连续鉴赏好几首,只有席书和宋炫的诗作,能入王大爷之法眼。 “咦!” 王阳明终于看到那首《竹石》,微笑点头道:“此篇佳作,诸君请共同鉴赏。” 首先把诗传给席书。 席书只觉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顿时举杯饮尽,赞道:“此诗当佐酒三杯!钝窝先生,你来品一下。” 宋炫接过诗篇,心中默诵两遍,也举杯喝酒:“此诗不但应当佐酒,我还想为它作一副画。” 在座文士都觉稀奇,当即不顾礼仪,纷纷探头过来围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文士大声吟诵,不由拍手赞叹:“以诗观人,足见风骨,此为君子诗之典范。我也当佐酒三杯。” 另一个文士问道:“敢问这位王渊先生是何人?” 王渊立即起身说:“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称。” 众人大为惊讶,没想到此诗作者竟是少年,全都开始思索究竟是哪个王家子弟。 就连宋公子都难以置信,他只知王渊八股做得好,没成想居然还会写诗! 沈师爷捋着胡须介绍道:“此子名叫王渊,吾忝为其蒙师,席副宪为其座师,阳明先生为其业师。他还曾在宋氏族学求学两载,亦受过钝窝先生教导。” “果然名师出高徒!” 众文士纷纷赞叹,也不去想王渊是哪家子弟了。 沈复璁是真的会说话,明明王渊写了首好诗出来,硬生生借此把王阳明、席书、宋炫,以及他自己夸了一遍。 宋炫虽然没有亲自教过王渊,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学出来的。在接受恭维的同时,也不吝提携,笑问道:“王渊,我记得你年龄不大吧?” 王渊拱手道:“刚满十四岁。” “神童也!” 众文士更加惊叹不已,贵州哪出过这般俊秀人物? 在一片称赞声中,宋炫对王阳明说:“学生都如此优秀,阳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请先生也作诗一篇,让我等蛮地文人大开眼界。” 这种装逼的事情,王阳明十多岁时经常干,随口念诗就能震惊四座。可他现在早已内敛,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写诗,懒得跟眼前一帮穷酸文人厮混。 “若虚。”王阳明唤了一声。 “弟子在!”王渊立即起身。 王阳明问道:“我也没教你如何作诗,你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王渊瞥了沈师爷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让我背诵古诗,或有所得,今天稀里糊涂便作了一首。” “既如此,”王阳明坏笑道,“你来帮为师作诗一首,点评今天的诗会。” 作你妹的诗啊,还要用诗点评诗会! 王渊顿觉头疼不已,一时间想不出该抄哪首。他拖延时间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鉴一下在座诸位的诗篇吗?” “拿去。”王阳明把其他人写的诗稿递过来。 王渊装模作样品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突然,他对沈师爷说:“李杜诗篇万口传。” “啊?”沈复璁愣了愣,以为王渊把第一句作出来了,赞许道,“不错。” 王渊又对王阳明说:“至今已觉不新鲜。” 王阳明品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呼!” 通过对二人的试探,王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首诗还没问世。他立即挥毫洒墨,将全诗抄在纸上,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装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座皆惊。 就连王阳明,表情都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那首《竹石》,还有可能是王渊旧作,那这首《论诗》肯定是现场作出。 王阳明让他点评诗会,他就整出一首《论诗》,完全切合此刻情景。 顺带的,王渊还把在场文士都夸了一遍。 至少那些文士,会认为最后两句是在夸自己,因此在惊叹王渊诗才的同时,又对王渊这个少年印象极佳。 专好吟诗作对的才子,干实事虽然没啥卵用,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估计就在这个月内,今日诗会便能传遍贵阳文坛。而神童王渊的大名,也会随着那两首诗,从黔中地区逐渐扩散到整个贵州。 宋炫此人爱诗成痴,见到两首好诗还不过瘾,说道:“王渊,不若以孟夏为题,你再作一首如何?” 王渊别说写诗,就连抄诗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后路,说道:“钝窝先生,小子从来没学过作诗,连作诗的规矩都不懂。刚才这两首,只是偶得而已,实在作不出来了。” 宋炫哈哈大笑:“好个偶得,一下子就偶得两首。” 众文士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才不相信王渊的鬼话。 058【张老愤青】 “若虚贤弟!” “小神童,你也来吃饭啊。” “……” 数日之后,王渊进入食堂吃饭,那些新来的同学突然就对他热情有加。 不用说,《竹石》和《论诗》已经传开了,而且很快从外面传进文明书院。 王渊只能一路回礼,虽然烦得不行,还无法对旁人发火,毕竟人家都出于善意在打招呼。 “你出名了。”宋灵儿笑道。 刘耀祖说:“是啊。书店里已经在卖诗会抄本,一本就要半钱银子呢,你那两首诗排在最前头。” 王渊摇头道:“我可不想出名,要是……” 话未说完,陈文学突然过来坐下,拿出一张纸笺:“若虚,你看我这首诗,是去年游通化寺时写的。” 王渊瞬间无语,老老实实品诗。 “城北招提十里遥,山门阒寂草潇潇。天花疑傍云花落,柏子频移衲子烧。晨磬声随松雨度,午茶香引桂风飘。杖藜徐步闲登览,无限尘心尽自消。” 写得不错,至少比王渊自个儿作诗好一百倍。 “好诗!”王渊赞道。 陈文学笑道:“不料若虚也喜好诗词,你我求学之余,可互相切磋一二。” “哪里,哪里,”王渊连忙推脱,“我根本没学过作诗,连平仄规矩都不懂。而且,先生说诗词乃小道,还是应以时文为主。从今天起,我就要闭门读书了,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写诗。” 陈文学不疑有他,肃然起敬道:“若虚向学之心,令吾佩服之至,我也应当闭门苦读!” “呼!” 总算忽悠过去,王渊赶紧吃饭,打算吃完之后立即回房。 古代书院也是有食堂的,有八人桌,也有四人桌,标准是二人共用一荤一素。 学费、书本费、食宿费……加起来很贵,普通士子根本消费不起,这相当于古代的私立学校。 因此跟着王阳明在书院求学的,基本都出自殷实之家。普通家庭不敢住书院,只在王阳明上公开课时,跑去书院门口的大街免费旁听。 新来的士子当中,秦樾、邹木、李惟善、汪原铭、高凤鸣等人,迅速成为王大爷的超级拥趸。特别是汪原铭,这厮家里特别有钱,不仅给老师送来米面油盐,还经常周济其他同学。 王渊在吃饭的时候,又有几人坐过来,拉着他讨论诗艺,他都用之前的借口来推脱。 这不但没有得罪人,反而获得诸生敬意,毕竟诗词确属小道。 突然,诸生纷纷起立,王渊也跟着站起来。 王阳明和一个老头走进食堂,有说有笑,那老头的随从还提着一坛好酒。 “王二郎,快过来坐!”老头朝王渊喊道。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臬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你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你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你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臬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臬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你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违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全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P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059【科举密卷】 又是一日清晨。 王阳明检查弟子的作业,对王渊说:“你的欧体基本功已足,从今日起,改练台阁体吧。” “好。”王渊笑着把字帖收起来。 台阁体被认为是对书法的禁锢,但于王渊这种初学者而言,能写好一种字体就足够了,哪来的禁锢不禁锢。这玩意儿是考科举的标准字体,特别是殿试没有朱卷,不写台阁体很难考出好名次。 王阳明对其他弟子都比较严肃,唯独喜欢捉弄王渊,此刻笑道:“正巧,为师想研读《周元公集》,城内书铺遍寻不见。你去易家的藏书楼,用台阁体抄一部回来。” 王渊当即答应下来,还不知道被王大爷坑了。 《周元公集》就是周敦颐的文集,王阳明估计想深入研究《易经》,所以打算仔细品读周敦颐作品。但那玩意儿足有九卷,挺厚的一本,如果每天只抄半个时辰,够王渊誊抄一两个月的。 宋灵儿捧着《孙子兵法》说:“先生,我已经把这本书背完了,你答应过教我兵法的。” 王渊颇为诧异,这丫头以前读《千字文》都要睡着,如今居然能背诵整本《孙子兵法》。只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看书,还以为装模作样呢,没成想是真的就此转性了。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每逢初一、十五,我单独给你开一个时辰的课。你若想做女将军,先去读《左传》吧,权当故事书看,不懂的就来问我。” “哦。”宋灵儿还不知《左传》是啥,否则必然头大如斗。 二人结伴离开书房,来到院中,却见李应等人背着弓箭。 “若虚,灵儿,打猎去!” 李应呼朋唤友,又瞥见汤冔和叶梧,连忙喊道:“伯元,子苍,打猎去!” “好啊,正想活动手脚。”汤冔立即响应。 宋灵儿认真读了两个月书,早就憋坏了,此刻心痒难耐:“那个……耽搁一天也不要紧吧,王渊,我们去也打猎。” “下次吧,我还要给先生誊抄《周元公集》。”王渊不想耽误时间。 宋灵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飞快回房取出弓箭,跟着诸生前往北郊打猎。 今天休假,李应在书院一通咋呼,居然召集了十多人。 抄书的地方也在城北,王渊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北门,很快来到易氏万卷楼。 易家也属于贵阳的书香大族,宣德年间出过二榜第二名进士。这是贵州自设乡试(嘉靖)之前,贵州士子所考到的最好成绩,足见易家的文化底蕴确实深厚。 易家有自己的私塾,老师全是自家退休举人担任。而且他们专注于科举,见王阳明讲学跑偏了,没有一个易氏子弟愿意拜在王阳明门下。 不过嘛,王阳明最近名声大噪,易家也有意结交,前几天还请王大爷去参观万卷楼。 王阳明见到万卷楼里诸多藏书,又看到周围风景秀丽,不禁联想起自己老家,当场作诗一首:“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还没进入易氏庄园,就远远望见万卷楼。足足四层高,一楼设有抄书堂,其他三层全是书。 宋家也有这样的藏书楼,不过修在洪边祖宅,去年被叛军一把火烧掉了。 报上王大爷姓名,王渊顺利进入庄园,对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先生,我叫王渊,阳明先生遣我来抄书。” 老先生叫易珍,举人出身,官至知县,致仕之后便回乡打理图书馆。他此刻笑道:“我听族内学子说,贵州出了个神童叫王渊。可是你吗?” 王渊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易珍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故意为难道:“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便是抄书也得拿出学问来。你既是神童,不妨当场作诗一首,嗯……”他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说道,“就以怀古为题,限一刻钟内作出。如若能够让我满意,除了四楼之外,其他楼层的书你不但能抄,还能带出去慢慢读。” 这糟老头子坏滴很! 估计是易家的文章底蕴冠盖贵州,易氏子弟都没能出神童,反而一个穿青蛮夷被呼为神童,这让易珍的心理极不平衡。所以才故意刁难王渊,顺便看他是否名副其实。 王渊根本不愿进套,直接转身欲走:“既然如此,那我回去跟先生说,让他自己来作怀古诗。” “唉,你别走啊。”易珍连忙喊住。 王阳明跟贵阳官员关系很好,易家也不想轻易得罪,更何况是因为抄书这点小事。 王渊回过头来,一脸迷糊的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 易珍激道:“你身为弟子,就不知为老师解忧?连抄书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劳烦阳明先生?” 王渊立即怼回去:“既是微末小事,又知我代先生抄书,你这样刻意刁难,是对阳明先生有什么敌意吗?我这就回书院,把事情都跟先生说清楚。” “你这小子,奸滑至极,”易珍气得发笑,扔了一串钥匙出来,“上去吧。四楼不准去,其他楼层的书随便抄。” 王渊来到二楼,发现最显眼的便是科考资料。 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年间的会试录,以及进士们的优秀范文,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只缺了少数年份而已。还有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省的会试录,以及会试八股范文,密密麻麻堆了好几个书架。 最近几十年,只有去年的科举范文,估计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从外地买回来。 我草,我草,我草草草! 难怪贵州举人名额只有十九个,易家却总是能占到两三个,人家有科考密卷啊。 王渊突然冲下楼去,无比恭敬的作揖行礼,然后笑嘻嘻问:“老先生,刚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算不算数?”易珍反问。 王渊厚着脸皮说:“我若作出一首让你满意的怀古诗,今后就能随意借阅四楼以下的书籍。” 易珍点头道:“算数啊。” 就剩这一首了,今后再抄,也不知道该抄啥。 王渊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没等把墨条磨匀,就迫不及待抄了一首,然后飞奔至二楼挑选科举范文。 这小子走路带风,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带落在地。易珍弯腰捡起,好奇的扫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奇才,奇才啊,何止是神童而已。”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060【神童的附带作用】 书房中。 王渊拿出一本书说:“先生,你要的《周元公集》。” 王阳明正在喝药,差点把药给喷出来,质问道:“不是让你誊抄一部吗?” “既有现成的,为何要抄书?”王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好有道理,王阳明竟然无法反驳,当下又好气又好笑:“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你怎么把书借出来了?”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我有一颗立志向学的赤子之心,易家那位老先生被感动了,准许我可以同时借出三本书。” “顽皮!” 王阳明抄起案上戒尺,轻轻敲打学生的脑袋:“说实话!” 王渊据实相告:“易老先生让我作一首诗,我便写了一首词出来。” “是什么词?居然能让易家借书。”王阳明颇为惊讶。 王渊只好把那首《临江仙》写出来。 王阳明面对纸笺久久不语,沉默足有半刻钟,突然说:“你没有见过长江,就写‘滚滚长江东逝水’?” 王渊回答:“我没有见过长江,但我读过《三国演义》。” 王阳明摇头道:“这首词,不符合少年心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此时轮到王渊沉默,好一阵才说:“三岁的时候,没有人教我识字。我阿爸捡来一本《华严经》,我当场便诵读出来,那些字仿佛刻在我脑子里。这首词也是一样,突然就涌现出来了。” “宿慧?”王阳明表情复杂,似乎竟然有些相信了。 三十一岁之前,王阳明是有神论者,甚至好几次想要出家修仙修佛。 三十一岁之后,王阳明渐渐不相信有神佛存在。直至龙场悟道,彻底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自己的心,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但是,理学和心学,都不否认有生而知之者! 甚至朱熹还把生而知之者描述为第一等人,因为天理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生而知之者的天理与天性都未被蒙蔽。普通人的天理、天性被蒙蔽了,就要用后天的努力去清除蒙蔽,让自己的天理、天性恢复本来面目。 王渊不再说话。 王阳明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再作诗词了,容易引来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很快便来了。 只用了几天时间,那首《临江仙》就传遍贵州城。准确来讲,是传遍贵州城的文化圈子,这个圈子实在太小,根本瞒不住消息。 便是回乡考试的科举移民,都被《临江仙》给惊艳到,一个个跑来书院想见识神童。 王渊闭门苦读,谁都不见,每天都在阅读历届科举范文。 “王二郎,这回恐怕推不掉,左布政使点名要见你。”小厮王祥跑来通传消息。 王渊继续研究范文,直接拒绝:“不见!” 又过了一日。 刘耀祖冲进房间:“王二哥,左布政使亲自来书院了,身边还有席副宪陪同,此刻正在跟先生闲聊。这位布政使老爷为人和蔼,刚才还拉着我说话,问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那就见吧。”王渊知道躲不过去。 …… 贵州左布政使名叫郭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明代以左为尊。 如果从右官升到左官,虽然品级没有任何变化,却属于典型的升迁调动。 见鬼的升迁! 郭绅很想骂娘,他本来在福建当右布政使,多滋润啊,多风光啊,突然就被升迁为贵州左布政使。 在赴任途中,郭绅已经走到湖广边界,宣宁叛军截断驿道,他只能跑去四川绕一圈。好不容易来到贵州,屁股还没坐热呢,乖西又爆发三苗酋起义。而郭绅本人,也因为长达半年的旅途奔波,直接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一切都拜刘瑾所赐,郭绅的升迁调动,无非是给刘瑾党羽让路——历史上,此君明年又要升迁,连贵州都没法待下去,被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养老。若非刘瑾突然垮台,他肯定要老死在这个职位上。 郭绅属于得过且过的太平官,对谁都嘻嘻哈哈。即便路上遇到平头百姓,他都能嘘寒问暖扯半天,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其为政嘛,就是行节俭、修学校、兴教化,没事儿写几首诗歌,被评价为:不设城府,宽厚简朴,有长者风。 一个字,混! 这种混日子的官员,怎么可能冒死反对刘瑾? 就因为他是江西人,属于南榜进士,好端端的福建肥缺被抢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贵州。兔子急了也咬人,郭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没事儿就上书朝廷告发贵州镇守太监。 为啥贵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要跟镇守太监不过去呢? 实在是刘公公做得太绝,在正德二年的时候,逼迫内阁扩大镇守太监之职权。以前镇守太监只管地方军务,现在可以插手政务、司法和监察,相当于巡抚和都御史的集合体。 贵州布政使已经很可怜了,居然还要被镇守太监分权,干他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 郭绅来到贵州不足一年,本想一如既往的修学校、兴教化,结果这事儿已经被席书干完了。他只能抽空四处转悠,美名其曰体察民风,其实就是为写诗积攒素材。 而且,郭绅特别喜欢写赞美诗,赞美当地教育搞得好,赞美当地农政搞得好。再加上他的诗写得精彩,一旦传播出去,甚至能够作为政绩考核的辅助资料——考满法与考察法并行,后者的可操作性很大。 廉察官员巡视地方,会收集地方官员的相关信息,官声属于重点调查对象。比如地方官入了乡贤祠,便说明此人的官声很好,而豪绅往往控制着乡贤祠,这导致地方官必须巴结豪绅。 诗歌也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官员的赞美诗,在当地士子中广为流传,廉查官员也会给调查对象打高分。 “你便是写出《临江仙》的神童?” 郭绅全然没有官架子,胖乎乎、笑嘻嘻的像一尊弥勒佛。他只是初次跟王渊见面,却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拉着王渊的手赞叹道:“气宇轩昂,神采俊逸,果非凡俗之流!” 王渊微笑着将手抽回,拱手道:“见过郭藩台。”又对席书说,“见过席副宪!” 王阳明笑道:“坐吧。” 郭绅又开始瞎扯淡:“旁人都说,贵州乃蛮夷之地。此为妄言!我来贵州不足一载,已游览诸多名胜,可称钟灵毓秀。” “郭藩台见解独到。”席书只能赔笑附和。 “你们别还不相信,”郭绅指着王渊说,“有如此神童,不就证实贵州乃钟灵毓秀之地吗?” 王阳明说:“郭藩台不要夸奖太过,年轻人容易骄傲虚浮。” “非也,非也,”郭绅突然朝北拱手,“我大明开国上百年,才有几个神童现世?贵州现一神童,实为圣君临朝之祥瑞!” 我尼玛,就正德皇帝干那些事儿,还能说是圣君临朝? 王阳明和席书瞬间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郭绅直接站起来,握住王渊的双手,满脸笑容道:“小神童,我已见过你的蒙师沈慰堂。他说你三岁就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十岁只学了《三字经》,就作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方对联。可谓生而知之,天生宿慧!” “藩台见笑了。”王渊再次把手抽回来。 郭绅又揽着王渊的肩膀,嘘寒问暖道:“听说你出身番寨,学业上可有困难?” 王渊回答说:“并无困难,多谢藩台关心。” 郭绅对王阳明、席书二人笑道:“你看,咱们这位小神童,不但天赋智慧,而且品性端正。君子固穷也!” 说着,他让随从取来二十两纹银,亲自交到王渊手中:“你既有如此天资,今后定要努力向学,平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跟本官说!” 王渊哭笑不得,收起银子道:“多谢郭藩台提携。” 一番惺惺作态,郭绅终于跟神童扯上关系。 他回到布政司府邸,当晚就写了五首神童诗,又连夜写出十多封信,寄给自己在各地为官的同年、同乡,还附带王渊的三首诗词和一副对联。 反正就是吹牛逼,他郭绅在贵州发现一个神童,而且还尽心尽力给予帮助——这些,都是政绩! 王渊的诗词和对联传播越广,郭绅的政绩就越足,反正这辈子已经绑定了。 接下来半年,郭绅逢人便说神童,刻意为王渊造势——他也没法干别的,布政使当得太憋屈,缩起来做街道办主任还要被太监分权。 被郭绅这么一搞,王渊的神童之名不但传遍贵州,甚至江西和两京的读书人都略有所闻。 特别是那首《临江仙》,江南书坊印刷《三国演义》,居然开始将其印在扉页上! 061【春归】 郭绅的一系列做法,让王渊感到很无奈,但还必须表现得万分感激。 就他娘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到处散布神童诗,王渊就被这位布政使给绑定了。 按照官场规则和士林道德,郭绅对王渊有赏识之恩。这老家伙年龄已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死掉。今后郭家子孙遇难,如果王渊身居高位,还得照顾一把才行,否则就是知恩不报之徒。 五首神童诗撒出去,王渊就有了官方备注,每天前来拜访的士子翻好几倍。甚至还有婚丧寿宴,拿着银子跑来请神童作诗的,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 王渊实在伤不起,直接让宋灵儿在房门挂锁,自己躲里面闭门苦读,只有吃喝拉撒才会开锁外出。 两个月时间,王渊就把弘治年间的会试范文看完,自己也照着题目写了几篇时文。 “人能从事于学,则仁不外是矣。盖学本以致知,非为仁也……” 这是一篇弘治十八年的会试四书题范文,主要论述学与仁的关系,被阅卷官判定为当年的四书题第一。跟王渊的文风差不多,也写得干巴巴,但论述得非常严谨。 读了那么多范文,王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乡试范文往往文采斐然,特别是江南之地,有些八股文写得跟赋一样。但跑去京城参加会试,士子们反而放不开了,老老实实写议论文,整体文风变得更加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王渊的八股文风,根本不用修习辞章之学,刚好适合去参加会试! 王阳明对弟子的要求太高,他当年的会试文章,就写得声情并茂,也希望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王阳明还落榜两次呢,京城会试真的不看文采,甚至写得太花里胡哨还更吃亏。 …… 七月中旬。 好久不见的沈师爷,终于来文明书院串门:“渊哥儿,明年乡试可有把握?” “没什么问题。”王渊答道。 沈师爷笑着说:“咱们可是有约定,等你做了大官,我就为你幕僚谋事。” 王渊笑道:“那还得等好多年。” 两人都不把此话当真,因为时过境迁,变化太快了。 王渊已经拜在王阳明门下,不缺教书先生。而沈师爷则在席书那里混得不错,暂时不愿挪窝,非常满足于现状。 一旦刘瑾倒台,以席书的政绩,百分之百能够升官。 翻修文明书院,又联合安氏、宋氏以及贵州大族,三年间建起十多所社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席书已经挂职按察副使,下次多半能升为一省参政,下下次升官就可能是右布政使了。 熬个七八年,就能给布政使当心腹幕僚,沈复璁现在心里美得很。 “唉,回想起当初来贵州,可没曾有过这种奢望,”沈复璁感慨万千,掏心窝子道,“多亏渊哥儿把我劫上山寨,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死在云南!” 王渊笑着纠正:“是请,不是劫。” “哈哈哈哈!” 沈师爷大笑不止:“请个屁啊,就是劫道,你我还说客气话?” 这厮又在套近乎,估计是见王渊名声大噪,又被贵州诸多高官赏识,今后肯定前程似锦,所以跑来叙旧拉关系。 王渊也不拆穿,问道:“宋公子最近如何?” 沈师爷说:“他一直在族学当教谕。因为叛乱之事,宋炫也性格大变,叔侄二人联手整顿学风,宋家子弟连逃课都要被打板子。”突然,沈师爷又来一句,“安贵荣病了。” “他不是一直生病吗?”王渊讥讽道。 “这回是真病了,”沈师爷幸灾乐祸道,“已经换掉好几个大夫,还悬赏千金治病,满贵州城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宣布出兵平叛。” “此时出兵?”王渊惊讶道。 沈师爷点头说:“假病假出兵,真病真出兵。” 王渊笑道:“这可稀奇。” 并不稀奇,安贵荣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拜王渊之计策所赐,大家都认为安氏支持叛军,今后论功行赏时肯定要算总账。 安贵荣如果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惧非议,有的是法子逃脱罪责。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必须帮儿子解决潜在风险,出兵平叛就是戴罪立功的最好方式。 宋然苦于没有儿子,安贵荣苦于儿子太多。 他有三个嫡子,长子安万钟勇猛残暴,次子安万镒能征善战,幼子安万铨阴险狡诈,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万钟不得人心,安万镒和安万铨蠢蠢欲动,在安贵荣病重之后,已经开始划分派系了。 历史上,这三兄弟斗得可厉害了。 安万钟继位不久便被刺杀,因为没有子嗣,由二弟安万镒继承土司。但很快,安万镒也莫名其妙病死,由三弟安万铨继承土司。可是根据法律,安万镒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长大之后,安万铨必须归还土司职务。 结果呢,安万镒的儿子刚刚长大,莫名其妙又病死了,继续由安万铨代理土司。 很有可能,安贵荣的幼子安万铨,为了争夺土司职务,谋杀了自己的大哥、二哥和侄子。其家族内部斗争,导致安氏衰落数十年,直至万历年间才恢复实力。 安贵荣虽然无法预料这种局面,但心里还是有逼数的。 这年秋天,他让长子安万钟统军,发兵征讨乖西叛军。无非是想转嫁内部矛盾,通过打仗来给长子树立威信。 可惜次子和幼子不听话,对长子的军令阳奉阴违,互相之间保存实力打假仗。安万钟不但没能树立威信,反而因为多次战败,在族内搞得人心尽失。 以前是不愿打叛军,现在是真的打不赢,安贵荣躺在病床上抓瞎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众弟子给王阳明过了一个精彩的春节,天天宴饮耍乐,日日游玩名胜。王大爷高兴之余,一口气写了十多首诗。 左布政使郭绅再次被升迁,这回是调去南京当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属于小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负责国内马政,油水特别丰厚。但那是北京的太仆寺卿,郭绅调任的是南京,那些反对刘瑾而又不好处置的官员,都被刘公公一股脑儿扔去南京养老。 郭绅在离开贵州的时候,王阳明的谪戍期也满了,被调去庐陵(江西吉安)当知县。 (PS1:那首《临江仙》争议不小,老王决定加速进程,贵州本来就不是重点。之前废了几万字的稿子,现在又废了一些,这章临时码出来的,所以晚了几个小时。) (PS2:有人说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有左右之分。说明一下,贵州确实长期只有一个布政使,但也分左右,这是为了方便官员升降。一般是参政,升任贵州右布政使,其他省的右布政使,升任贵州左布政使。比如米鲁之乱死掉的闾钲,就是贵州右布政使。有时候,贵州是同时拥有左右布政使的,可能是官职不好安排,让他们凑合着当几年。) 062【故人东去】 孟春之末,瑞雪渐消。 王阳明主仆三人,绕着城北而走,须臾来到城东,远远可以看到马驿。 “大爷,真不跟他们说吗?”王长喜问。 王阳明摇头道:“离情别意,徒自伤神,不说也好。” 从元旦(大年初一)到初九,王阳明都在贵州城过的。随即便返回龙岗山,看望山中生苗,并在那里度过元宵佳节。 因为王祥年幼且染风寒,王阳明就把他留在弟子李惟善家——李家庄园在城郊。自己带着二位仆从,谁都没有通知,便悄摸摸的打算离开贵州。 新年期间,其他弟子都回家过节了,就连王渊也回穿青寨跟家人团聚,居然不知道王阳明即将离去。 王阳明骑驴转过竹林,突然眼眶湿润。 只见贵州城东马驿的官道上,赫然站着三十多人,那些都是他的核心弟子。诸多学生当中,唯有范希夷染病未愈,今天不能前来送行。 王渊捧着一个木盒,笑道:“吾知先生喜爱象棋,便请寨中刘木匠打造一副。棋子上面的字,是同学们亲手刻的,一人刻一字儿,祝愿先生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王阳明翻身下驴,打开木盒盖子,果然见到笔迹不同的刻字。 诸生虽然书法都不错,无奈雕工粗劣,刻得是歪歪扭扭,犹如稚童之涂鸦。 王阳明并非铁石心肠的道学先生,他情绪非常敏感。捧着一副象棋沉默良久,思及近两年的贵州经历,突然眼泪哗的就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在弟子面前失态。 数息之后,王阳明把象棋盒子关上,拱手抱拳说:“诸友且留步,努力进修,以待后会!” 只有在王渊这种少年面前,王阳明才承认自己是老师。但凡过了及冠年龄,王阳明都以朋友相称,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子,都被王阳明视作朋友。 “先生保重!” 诸生拱手,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骑驴走出十多步,突然回身对李惟善说:“年前买来的锡料,可令祥儿打成四个大碗,每个重二斤,厚实大朴方可,其余做成菜碟。粗瓷碗再买十多个,水银摆锡箸(锡芯镀银筷子)做两副。” 李惟善拱手说:“学生记下了。” 这是让王祥病愈之后,带些贵州土特产回去。特别是粗瓷碗,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碗。 王阳明赴任的江西盛产瓷器,他却想用贵州土碗吃饭,可见他对贵州感情之深。 王阳明复又行出几步,回头道:“阎道士重病,他那道观穿风漏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惟善,你骑马接他过来,在李家庄园好生调理。他那个道观太穷,道士们生活艰苦,顺便带几斤盐过去。” 李惟善再次行礼。 并非王阳明独爱李惟善,而是这厮家底丰厚,而且阔绰大方、不吝钱财,所以使钱的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想了想,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以你的学问才智,今后肯定能够考中进士。但你不要耽于诗词歌赋,把科举正事给搞偏了!” “学生谨记。”陈文学汗颜。他被王渊的神童之名所激,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诗艺。 “若虚!”王阳明突然提高嗓门。 王渊出列道:“学生在。” 王阳明瞪着王渊看了一阵,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王渊,告诫道:“我知你不相信为师的学说,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心,守住你自己的良知!” “学生明白。”王渊回答说。 “诸友,有缘再会!” 王阳明终于不再回头,骑着毛驴向东行去。 高凤鸣、何廷远与陈寿宁三人,突然狂奔追赶,不管王阳明怎么苦劝,他们都执意要远送,想把老师送到下一个驿站。 余下众人结伴而归,在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 宋灵儿打马而至,问道:“先生已经走了吗?” “刚走不远。”王渊没问她怎么迟到了,而是望向她马背上的行李。 宋灵儿说:“阿爸已经不管我了,眼里只有他的便宜儿子。我立志修习兵法,可连阵图都还没学过。王渊,我要跟先生一起去江西,等把兵法学完了再回来!” “你疯了?”王渊惊道。 “我没疯,”宋灵儿说,“等你考中进士,我肯定已经是女将军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她突然指着李应,“李三郎,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李应苦笑道:“你若不走,今天我就请客。” “下次吧。驾!” 宋灵儿猛抽鞭子,策马而去,只在竹林间留下飒爽身姿。 诸生为之侧目。 “驾!” 王渊也连忙翻身上马,挥鞭狂追而去,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你也要去江西吗?”宋灵儿反问。 王渊郁闷道:“我吃饱了撑的才去江西,你知道江西有多远吗?” 宋灵儿喊道:“那你就别跟上来!” 大概二三里远,王渊渐渐快马追上,但官道越来越窄,根本无法双骑并行。他只能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别跟我说想学兵法,你究竟因为什么事离开贵州?” 宋灵儿终于停下,歇斯底里道:“我阿爸已经变得六亲不认,想把我嫁给息烽蔡氏子,而且是给人续弦做填房,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说什么都不嫁,他居然打我一耳光,他从小都没有打过我!” 息烽蔡氏拥有三个长官司地盘,属于黔北小土司。但其占据黔北交通要道,实力还算不错,最近又在安家的配合下,从叛军手里完全收复地盘。 宋家与蔡家联姻,一是巩固宋然在族内的地位,二是稳定宋家在水西的影响力,三是避免蔡家跟安家搅在一起。 可谓一石三鸟。 这种政治联姻关乎家族命运,任凭王渊智计百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除非,王渊有更强大的实力,可以立即让宋氏复兴——只有大明皇帝拥有如此能力,内阁首辅来了都不行。 王渊默然不语,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 宋灵儿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是去江西学兵法,我只是想逃婚而已。我阿爸已经疯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就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拿来做交易的货物。” 王渊双拳紧握,咬牙道:“等我考上进士……” “你考上进士也不能回贵州当官儿,”宋灵儿打断道,“等我学成兵法,我自己回贵州,我自己带兵当女将军!” 宋灵儿下马回身,王渊也跟着下马。 “灵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一抱。” 宋灵儿突然扑到王渊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一句话都不说。 山风料峭,衣袂翻飞,一对少男少女就这样抱着。 突然,宋灵儿把王渊推开:“你若考上进士,就跟一个汉家女结婚吧。我是仲家女,是汉人眼中的蛮夷,对你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王渊说:“我不在乎。” 听得此言,宋灵儿突然展颜,笑得很开心。她重新起到马背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年之后我回贵州,希望你也能回来。驾!” 王渊没有再追,也无法挽留,突然之间生出绝望的无力感。 蓦地,王渊亦翻身上马,朝着贵州城奔去。 自怨自艾,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书练字,一刻都不愿耽搁,今年的乡试他能考上,明年的会试却毫无把握。 只有考上进士,才勉强拥有跟宋氏对话的资格。 身后的大山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本卷完) 063【明朝商税超低的】 每年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称秋闱。 六月初,贵阳士子便陆续动身,启程往云南昆明进发。 历史上,今年将有一位叫田秋的贵州士子中举,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 他在奏疏中是这样说的:“贵州(贵阳)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宁等府卫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难行,山岭险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极。中间有贫寒无以为资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渊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赶路不行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王阳明的核心弟子当中,只有王渊、李应、越榛、邹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陈文学等人甚至去年都没参加科考。 主要还是考试成本太高,生员们没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参加乡试了。一来一回,要耽误好几个月,费钱不说,还特别费身体。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没有把握,先去考试碰碰运气再说。 四人当中,王渊和李应骑马,越榛和邹木骑驴。 邹木,字近仁。此君已经将近三十岁,去年夏天拜入王阳明门下,也在文明书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给王阳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渊之外,李应、越榛和邹木都带着书童,而且是惯能打架的书童。 城西驿站。 一个足有三十多匹马的商队,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队伍中还掺杂了几个赴考士子。 王渊数人来得较晚,匆匆赶来跟商队汇合。 这是贵州士子的惯用法子,跟着商队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而且商队熟悉路况,知道该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应连忙下马致歉:“秦把头,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秦把头名叫秦浩,是这个商队的领头人,专走滇黔驿道做买卖,他是李应家里帮忙联系的。 秦浩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胳膊腿儿都很粗壮,爽利笑道:“不要紧,也没耽搁什么,李三郎太客气了。” 王渊等人也下马打招呼,又跟随同商队出发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渊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众人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商队当中,还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区别。 商队虽然有马,但马儿驮着货物,个个都牵马步行。 王渊一边观察沿途地形,一边跟秦浩闲聊:“秦把头,你这趟走昆明能赚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赚什么?我就一个卖脚力的。” 嗯,看来不是老板,而是运输队的队长,只负责带人把货运过去。 王渊又问:“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浩见神童对此很感兴趣,便详细说:“主要是些湖广货,从贵阳运去昆明赚差价。回来那趟才算真买卖,从昆明运些滇盐到贵州,我们东家是有盐引的。” 王渊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条路线,也属于茶马商道之一,不过是最不受重视的那条路线。 最繁忙的茶马商道,乃川黔滇线,直接从云南经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过贵阳。川黔线也很繁忙,从黔中运送茶马北走,最终目标是陕甘臧地区。 “听说商税很低?”王渊好奇道。 “商税还低?你听谁说的?”秦浩惊叫道,“商税高得吓死人,运气不好,血本无归都很常见。” 大明朝的商税,确实三十抽一,而且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和婚丧嫁娶物品还免税。 但这只是营业税! 在津渡关口还要征收过境税,其税率,从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过关时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黄藤则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讲理的贪官,商队出发时就征过境税,木材商还没上路呢,就已经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钱。 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大明宝钞,还在集市里把门店税提高五倍。果蔬种植大户也被盯上,只要装车批发就必须纳税,违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税的祖制。另外再设河运钞关,重复征收过境税,按船只大小进行收税。 除此之外,还有皇店。 这玩意儿是在正德年间大兴的,刘公公居功至伟。 仅在北京城,就设了六个皇店,对客商进行毫无法律依据的征税。现在皇店已经以北直隶为中心,向周边地区扩散。太监打着皇帝招牌,拦截来往商贾,征多征少全凭心意,动辄“打死人命,糜所不为”。 刘瑾倒台之后,皇店不但没关闭,反而在全国铺开。 因为朱厚照已经尝到了甜头,皇店所征商税,不走官府途径,直接装进皇帝的小金库。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小商贩都得给钱,太监养了一堆帮闲沿街征收。 皇店属于明代中期,对商业发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为征收对象和数额都非常随意,导致商人心里根本没底儿,始终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而且,太监征了那么多税,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监给私吞了。 皇帝都这样干,藩王勋戚们自然也不闲着,往往私设关卡,胡乱征收过境税,地方官员还不敢管。 谁若在明朝硬说商税低,怕不要被商人们乱棍打死。 你当重农抑商是闹着玩的? 那些豪商巨贾,无一例外,全都跟太监、勋戚、官府有所勾结,以达到欺行霸市的垄断目的。 正经商人寸步难行,往往一朝破产,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钱之后就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同时疯狂购买土地,毕竟当地主比做商人靠谱得多。 王渊跟秦把头聊了大半天,听得是彻底无语。 这大明朝的反复征税现象太严重,而且地方税权过大,中央政府反而总是缺钱。皇帝也缺钱,于是让太监设皇店瞎搞,结果皇帝自己没赚多少,倒养肥了一大堆太监。 朝廷必须收拢财权才行! “若虚,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今后还想做买卖?”越榛笑道。 王渊说:“做官不体察民情,便如医者不望闻问切。胡乱施政,犹若胡乱用药,这大明岂不要病入膏肓?” 越榛当即肃然,直接下马行礼:“若虚此乃金玉良言,受教了!” 王渊哈哈大笑:“我就随口一说。” “非也,”邹木摇头,“若虚虽是少年,眼光却比吾等长远。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每日想的便是科举,又何曾奢望医治这大明江山?实在汗颜。” 李应指着四野山岭,笑道:“你们医治江山,我却要经略四方,把大明九边修得跟铁桶一样。所以,我也该沿途观察山川地貌,以后带兵打仗肯定能用上。” 秦把头笑而不语,老老实实赶路。跟他一起赴考的士子多了,中举前都是一腔热血,中举之后全然没有音讯。 无非被分配一个小官,在仕途中挣扎混日子,哪还有精力医治大明江山? 就说眼前的邹木,历史上也考中举人,结果一辈子都只能当老师。 064【糟心的旅程】 足有两三百人的马队穿行于山间,前后各有几个官差押运,朝着王渊等人迎面而来。 “退避!” 秦把头高声大喊,整个队伍立即调头往回走。 足足回转二里地,终于来到相对宽敞处。王渊跟商队脚夫们一起,静立于道旁,等着对方从这里走过。 负责开路的几位官差,见王渊等人戴着儒巾,虽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却老远就朝他们抱拳行礼。 诸生没有回礼,也不需要回礼。 眼前这支庞大队伍,是官方的解茶队。 茶户世代种茶和制茶,每十株茶树的产量,需抽税十分之一,再平价卖给官府二两干茶,由解茶队运到茶马司统一调配。 西北的茶马司设在陕西汉中,西南的茶马司设在四川播州。 播州杨氏属于最富裕的土司,没有之一,因为播州是西南茶马贸易的集散地。 贵州、云南、四川,甚至是湖广的部分茶叶,都需要事先运到播州茶马司。商人可运粮去茶马司换取茶引,再买茶前往西藏等边疆地区换马,一来一往赚取巨大的利润。 这种制度漏洞极大,太监和文官上下其手,导致官方运茶居然要亏本。 杨一清在陕西督管马政时,对此进行了改革,这也属于弘治改革内容之一。即由“官运”改为“商买”,豪商获得商买资格之后,能够直接到产茶地,从茶户手中收买茶叶,再运去茶马司报公。 此举断送无数太监和文官的财路,因此不管杨一清是否反对刘瑾,都会被刘公公一撸到底。谁让他犯了众怒呢? 正德继位,刘瑾专权。 陕西茶马贸易还好,那里是刘瑾大本营,有的是办法中饱私囊,因此依旧使用“商买”手段。西南地区则回到老路,全部采用“官运”旧制,而且掌控在太监手里,连文官都分不到几个钱了。 太监他娘的吃独食,文官肯定不高兴,利益受损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 …… 顺利完成单行道错车,商队和生员们继续进发。 农历六月,正值盛夏。 贵州气温虽然不算高,但也经常超过30摄氏度。最难受的是湿热,环境绿化太好了,再加上隔三差五下雨,明代贵州的湿气很重。 “嗙!” 走着走着,有个叫陆逾的生员,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秦把头稍等,有人晕倒了!”生员们大喊。 秦浩与商队走在前面,闻言立即停下。由于山路太窄,他也没法回来查看,只能问道:“可是发病了?” 旁边之人回答:“似乎是热症。” 热症就是中暑了,王渊牵马站在后面,提醒道:“敞开他的衣襟,前后之人散开透气,再给他喂点凉水,脸上和胸口也洒一些。” 那边手忙脚乱在抢救,王渊也趁机坐下休息。 过了好一阵,陆逾终于被掐着人中醒来,可是脑袋发晕根本不能走山路。 时间耽搁不起,必须抢在天黑前进城,否则就只能露宿荒野了。不等他休息好,便被旁人扶上马趴着,继续一路颠簸赶路。 上午还是大太阳,下午就乌云密布。 秦把头快速吃完干粮,边喝水边说:“得快一点,赶在这雨前面进城。” 王渊立即加快脚步,问道:“你们没事吧?” 李应笑着说:“这点路算什么?忘了当初我们几个横穿苗山?” “我快不行了,又热又累。”越榛擦汗道,汗水越擦越多,因为下雨之前更加闷热。 王渊给他鼓劲道:“翻过这道岭,路应该好走得多,到时候就能骑马骑驴了。” 贵州的官道,真给官道丢脸! 很多地方就是陡峭小径,多亏黔马、黔驴给力,驮满货物还能正常行走。 王渊甚至在路途中,遇到一些无马商队,全靠人力背运货物。他们的货架有两只木腿,如果走得累了,可以原地停下休息,木腿正好是着地的支架。 背着货物从昆明一直走到贵阳,沿途还翻山越岭、风吹日晒,王渊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坚持的。 “轰隆隆!” 刚刚下山,便雷声大作。 山风吹来阵阵凉意,众人的心也凉透了,今天百分之百要淋雨! 生员们大都骑驴骑马,只有两个是贫寒子弟,背着书箱跟在队伍后面小跑赶路。 走着走着,雨滴开始洒落,秦把头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拿出油布遮蔽马匹货物,人也钻到油布下边避雨。 这种油布,是用棉布和桐油制作的,防水性很好,但很容易燃烧。 一场豪雨直接下到天黑,终于雨势渐小。但雨水却汇集成流,顺着山道而下,把王渊的脚踝都淹没了。 油布实在不顶用,个个被淋成落汤鸡。 众人聚在坡道上吃饭,王渊问道:“秦把头,你的货没事吧?” “没事,早就用油纸包了两层。”秦把头疯狂砸着燧石,怎么也无法点燃,他藏在身上的火折子与火棉全部浸水湿透。 王渊的书箱里倒是藏了一些,但找不到干柴,生出的篝火浓烟滚滚——虽暂时不能取暖,但驱蚊效果立竿见影。 上午日晒,下午雨淋,夜里露宿,直接导致一个脚夫、两个生员病倒,而且越榛的书童也生病了。 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路程! 第二天,两个病倒的生员,以及越榛的书童,被扔在安顺城里慢慢休养。他们并不孤单,客店里有好几个贵州士子,都是半路病倒停下来休息的,没事儿还可以抱病切磋学问。 好在王渊、李应、越榛和邹木四位同学,都比较扛得住。 邹木虽然感冒了,但没有发烧,一路流着鼻涕前进。 过了镇宁,便是关索岭。 相传诸葛亮当年南征,关索曾率兵在此驻扎。 队伍过关索岭时再次减员,有个倒霉蛋撒尿,被毒蛇咬了一口。秦把头看清毒蛇模样,吓得脸色剧变,随即挥刀斩断那人的两根脚指,将其扔到前面的查城慢慢休养。 复行二十日,过普安州,即将走出贵州地界。 王渊已经快要走疯了,贵阳那边再怎么崎岖,好歹也是省府所在,属于整个贵州最平坦的地方。 而从安顺州一直到云贵交界,全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一天有四分之三时间都在牵马步行。不但人走疲了,连马都掉膘了! 有个生员走到普安州的时候,听说最难走的路段才刚刚开始,吓得直接中途返回贵阳,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云南边境有平夷卫,贵州边境有平夷千户所。但他们不但没能把蛮夷给平掉,十年前反而被贼妇米鲁平了一回,卫所指挥使和千户阵亡得干干净净。 当时败兵无数,好多都逃进山里,在云贵边境当起了土匪。 云南的平夷卫来剿,土匪们就逃到贵州。贵州的平夷千户所来剿,他们就逃去云南。反正距离也不远,翻过一两个山岭就出省,又兼是滇黔茶马商道的必经之地,来回横跳过得是逍遥自在。 嗯,王渊遇到土匪了。 足足六七十人的土匪团伙,为首那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秦把头似乎跟土匪是老相识,他让手下给土匪送去银子,还抱拳说:“张二哥辛苦了,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好说,”那个叫张二哥的匪首,手里掂量着银子,却没有把官道让开,“秦五,你我认识快八年了,今天我不能放你过去。你和你的人,还有你的货,全都跟我回山寨吧。你要是愿意落草,把那些生员都杀了,让你坐寨里的第四把交椅。” 秦把头探手去握刀柄,冷笑道:“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张二哥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镇三山’庞大哥被官军抓了。除非官军放人,否则天王老子都别想从这条路过去。” 秦把头气得不行:“‘镇三山’被抓了,你们去劫狱啊,堵截客商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二哥笑道:“老子又不傻。平夷卫有五千兵马,能打仗的至少六七百,而且还易守难攻。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军户,怎么可能带着几百土匪就杀回去。只要把官道一堵,今年的春茶就运不过去,太监们追究下来,吓也要把那位王指挥使吓死。他一日不放人,我就一日不通官道!” “打个商量,给你一半货物,你放我们过去。”秦把头郁闷道。 张二哥摇头说:“不行。给你两条路选:第一,连带人带货一起上山,今后大家就是兄弟,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第二,人可以走,把货留下。还有这些读书人,必须跟我回山寨,秀才绑票回去有搞头,可以逼着平夷卫放人!” “你想逼死我吗?” 秦把头指着李应:“那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若在这里出了闪失,今后我还怎么在贵阳混日子?” “总兵家的公子?”张二哥不惊反喜,“听说李总兵忙着剿匪,剿了两年还没剿利索,他肯定没工夫来这边。这位李三公子值钱啊,说不定能换回庞大哥。来人,把他们全部带回寨里!” 065【莽头杀神】 从正统朝开始,总兵就成为常设武职,并挂印称将军。比如云南总兵,必挂征南将军印;湖广总兵,必挂平蛮将军印。 贵州总兵比较受歧视,不能挂将军印,但私底下也称将军。 贵州总兵有权调遣全省卫所军队,相当于贵州军区司令。秦把头本想用李总兵的名头,吓唬一下那些土匪,谁知竟然起到反作用,土匪们连总兵的儿子都敢绑票! 有几个生员已经瑟瑟发抖,一些脚夫也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办?”李应还比较镇定。 王渊正在观察地形,此处官道相对宽敞,可容两匹马并行,勉强相当于双车道。左右皆为山坡,北边的坡度较缓,许多土匪站在北坡弯弓搭箭。南坡则要陡峭得多,一个土匪也没有。 还有几个土匪顺着北坡而下,把王渊等人的后路给堵住了。 “都给我捆起来!”匪首张二哥下令道。 劫道的土匪大概六七十人,此刻从北坡下来一半,人人手中都拿着绳子。另有二三十人站于坡上,有的拿着制式弓,有的拿着土弓,还有的抱着石块,随时可以攻击下方的官道。 王渊突然对李应、越榛和邹木说:“随时准备动手,听我命令行事!” “好。”李应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王渊本来就骑在马上,此刻突然打马前进,口中大喊:“我是土司家的公子,只要你们把我放了,可给你等万两黄金!我骑的是上等水西马,一匹马就值五百两银子!” 突然纵马狂奔,此举本来引起土匪警惕,但“万两黄金”却极具诱惑性。 张二哥朝王渊胯下良驹望去,果然是一匹好马,顿时就财迷心窍,喝止道:“弓箭都拿稳,别失手把那匹马射死了!” 这匹马是宋灵儿借给王渊的,从小养到大,已经跟主人心灵相通。 马速越来越快,张二哥抽刀大吼:“兀那土司蛮子,快给我停下,当心把马摔死了!” 这匪首站立的地方,正是官道由宽变窄处,几个土匪守在那里,商队就算想反抗都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官道已经被前面的商队脚夫挡住,王渊如果不勒马停止,要么一头撞在前方巨石上,要么奔上北坡摔个七荤八素。 只见王渊一拉缰绳,马儿突然朝右方奔跑,踩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进。 前方是一块难以处理的巨石,修官道的时候保留下来。马儿从山坡跃起,踩住巨石的一瞬间,王渊突然双手放开缰绳,取下弓箭飞快搭弦。 匪首张二哥被巨石挡住视线,再次看见王渊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从天而降。 “咻!” “给我……”匪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箭矢便从他额头射入,箭簇透脑而出。 马儿踩着巨石,跃起足足一丈高,落下时直接踢翻一个土匪。王渊的钢刀也抽出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斩落旁边土匪的首级。 出刀实在太快,那土匪都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离开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起两三尺高。 不分敌我,全都被惊呆了。 王渊策马又砍死一个土匪,大喊道:“匪首已死,随我杀!” 一言惊醒众人。 秦把头立即抽刀杀向前方,李应和书童李忠也下马杀向堵截后路的土匪。脚夫和诸生大部分躲在驴马后面,但也有一部分,跟着秦把头和李应去杀敌。 挡在王渊前方的土匪,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转身撒丫子逃跑。无脑的顺着官道奔跑,聪明的爬坡躲避马势,但都没想着为匪首张二哥报仇。 实在是王渊太吓人了,骑马上坡如履平地。连那块巨石都挡不住,不但会骑射,还能飞在天上骑射,一箭就把土匪头子射死。 更吓人的是那冲锋一刀,脑袋都砍飞了,身体依旧站立,喷血数息才倒下。 “杀!” 李应和李忠,已经跟后方的土匪接战。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此刻已来到官道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出了啥事儿。坡上挽弓举石的土匪,虽然能看清匪首被杀,却又不敢往下面射箭投石,因为自己人混进商队容易误伤。 王渊选择的战机刚刚好,提前一些就有坡上乱箭射下,延后一些众人则被土匪控制。 前方土匪四散而逃,秦把头正在带人追击。王渊懒得去管,勒马从巨石西侧冲上北坡,一人一马竟在斜坡上奔跑如飞。 “射,射死他!” 坡上的土匪大喊,十多支箭矢歪歪扭扭飞来。 王渊挥刀拍飞两支箭,另有一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一支箭射进他的肩膀,还有一支箭擦伤了马腿。 距离太远,不易瞄准。其余箭矢,全部射歪。 土匪们慌张之下,第二箭搭了好半天才上弦。有的不待瞄准,匆匆射出便跑;有的转身而逃,连射箭都忘了。 此时王渊离他们有二十多步呢,而且还是上坡,马速越来越慢。如果坡上土匪能够沉着应对,进行第二轮齐射,轻轻松松就能把王渊射成刺猬,可他们士气大跌竟然选择逃命。 这也足见王渊有多莽,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坡上之匪不逃,他不死也得残,玩的就是刺激!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莫名其妙打起来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刀就朝脚夫、生员们砍去,不过中间隔着驴马货物,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方便杀人。 “张二麻子死了,都给我杀!” 由于道路狭窄,秦把头暂时无法救援后方,只能带着前面的脚夫齐声大喊。 官道上的土匪顿时慌乱起来,而脚夫和生员则士气大振。有武器的直接开始反杀,没武器的就舍身扑向土匪,越榛、邹木以及书童也在提刀杀敌。 王渊确定坡上土匪已经逃散,这才勒马顺坡而下。 官道上已经杀成一团,而且没有纵马的空间。王渊只能跳下马来,提刀冲下去,边冲边喊:“贼寇败了,降者免死!” 几个不敢杀敌的生员,猫着腰在人堆、驴马和货物间乱窜。他们没有胆子,却还有脑子,边逃边喊:“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其他人受到提醒,也跟着大喊起来。 道中土匪愈发慌乱,可他们根本没地方逃。这是一个谷地,两边都是山坡,非常方便土匪打劫,却不方便土匪们逃命。 当即就有几个土匪跪下求饶。 还有些土匪转身冲上北坡,正好跟王渊撞个正着。一个土匪刚刚举刀,王渊冲锋而下,脚步未停,直接将这人脑袋砍飞。 鲜血喷泉不是闹着玩的,那场面太壮阔了,当即把旁边的土匪吓得腿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又有几个土匪跪地求饶。 王渊浑身浴血,肩上还插着一支箭,宛若杀神降世。他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土匪,继续大喊道:“黑山王二在此,降者免死!” 一个土匪本来举刀冲向王渊,见状直接扔掉兵器,当场趴跪投降。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前后耗时不到五分钟。 两个脚夫被土匪杀死,七个脚夫被土匪砍伤,还有一个脚夫被倒下的马匹货物压伤。 生员和书童们都很机灵,一个都没死,只伤了几个。 李应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他走过来问:“这些土匪,押去平夷卫,还是平夷所?” 平夷卫在云南,平夷所在贵州,此地处于云贵交界。 秦把头正在带领脚夫捆绑土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非常恭敬地问王渊:“王二哥,你来拿主意。” 这声“王二哥”属于敬称,众人早已被王渊所折服。 “押去平夷卫吧。”王渊想了想说。 按理说,他们都是贵州人,应该把土匪押去贵州的平夷千户所。 但他们刚刚从平夷所过来,知道那地方没啥用处。本来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十年前被叛军攻破,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军户连带家属也只有几百人,能打仗的只有十多个——如此军力,遇到土匪只能选择逃跑。 李应又带头去割首级,重伤未死的便补上一刀,他们可不会救治土匪。 别看有些生员不敢接战,可他们也见惯了血腥,此刻也跟着李应一起补刀砍脑袋。 队伍继续前进,多了十几个首级,还有被押着的十多个活土匪。 行进不到一刻钟,突然有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众人纷纷拔刀相向。但也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土匪太奇怪了,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居然敢主动现身。 “不要杀我!” 土匪双手高高举起,腰刀并未出鞘,竟是个十多岁的健壮少年。 王渊也没搞明白情况,问道:“你要自首投官?” 少年土匪奔至王渊跟前,突然跪倒在地,目光狂热的望着他:“秀才哥哥勇猛威风,小人打心里佩服,甘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左右!哥哥若是关二爷,小人就是周仓,愿为哥哥牵马坠蹬!” 066【龙马赞】 又是“关二爷”,又是“秀才哥哥”,这土匪少年怕是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搞串了。 王渊忍俊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地?又怎会当土匪?” 少年土匪口齿伶俐,快速答道: “小人名叫周冲,原籍云南安宁。因给母亲借钱治病,父亲无力偿还,被杨家趁机侵占祖田,父亲与大哥也成了杨家的佃农。小人十岁那年,云南大旱,无力缴付佃租,父亲与大哥便带着小人外逃。父亲当年便饿死了,大哥在昆明给人做帮闲,小人亦在染坊做学徒。” “小人十二岁时,大哥被人打死。染坊怕惹麻烦,也将小人驱逐。小人又进春华班学唱戏,没得两年,戏班子也散了。小人便与师父、师叔四五人,结成小班游走乡里,专唱农家红白喜事。去年师父和师叔分钱不均,闹了一场便散伙。小人随师父一路卖艺为生,师父也染病死了,小人便上山投了土匪落草。” 这他娘倒霉催的,简直是灾星啊,跟着谁混,谁就没有好下场。 其经历也不太干净,他大哥给人做帮闲,其实就是街头混混。染坊能收他做学徒,也是看在混混面上,否则绝不可能收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当学徒。 王渊随口问道:“占你家祖田的杨家,是当地的豪强?” 周冲回答说:“那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族人。杨家仗着出了个总督,就一下子威风起来,小人村里近半土地都被杨家霸占。” 杨一清当陕甘总督,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前两年遭刘瑾排挤,杨一清被迫辞官,随即又被下了诏狱,经李东阳营救才保得性命。今年因为安化王叛乱,杨一清又复起带兵,很快就能设计干掉刘瑾。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论功绩,杨一清曾经改革茶马贸易弊政,也曾数次平息内忧外患,甚至还是剪除刘瑾的第一大功臣。 杨一清的文治武功,纵观整个大明朝,都没几个能跟他比的(开国勋臣不算)。 但是,杨一清的族人确实鱼肉乡里! 今年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就将拿杨一清的儿子开刀。张羽不但严惩其子,还上疏举报杨一清纵子行凶,这两位就此成了冤家死对头。 后来张羽升迁广东提学使,杨一清从中作梗,把张羽调去保定当知府。那地方勋戚权贵众多,当知府等于当孙子,张羽孤身赴任保定,三个月就把诸多勋贵给压得不敢闹事儿。 论人品,张羽才是真的清廉无私。 其父亲去世的时候,张羽已经当了县令,家里三代人读书欠下的四百四十两银子,他做官三十年、官至从二品都无力还清。张羽七十岁时,三子分家,三个儿子不但没分到家产,反而各自分到一笔祖传债务。 张羽和二弟每次调任,都雇不起车船,由三弟赶着毛驴驮行李,硬生生走到履任地点。 张羽的二弟张翀也是清官,因为打击地方豪强,自己又没有任何瑕疵,地方豪强无计可施,只能凑银子给张翀买官,希望这位赶紧升官调走。张翀得知真相之后,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气得直接辞官归乡。 王渊的运气非常好,他考乡试居然遇到张羽。 到明代中期,乡试主考官皆对外聘任。比如王阳明有次病愈北归,走到山东的时候,便被人请去主持山东乡试。 但主考官只是考试主持人,并非直接负责人。 巡按御史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初期还被分权,到弘治年间已经一手包办。这么说吧,如果巡按御史想玩手段,甚至可以在誊抄朱卷之前,偷偷调换乡试墨卷和草稿卷,各省乡试都难以避免的存在猫腻。 而以张羽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徇私舞弊,王渊能考到第几名,就肯定能考到第几名! …… 周冲诉说完自己的身世,便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王渊。 李应笑道:“收下吧,这厮挺有意思,闹得跟看戏文一样。” 周冲立即对着李应磕头:“多谢公子美言!” 王渊又问道:“你都已经逃掉了,为何又回来投身?” 周冲说:“小人学唱戏的时候,就崇敬那些英雄人物,特别崇敬关二爷。秀才哥哥身手了得,骑马杀人犹如探囊取物,简直是关二爷下凡再世!小人当不成关二爷,只想着当周仓。只要秀才哥哥收下小人,小人就学周仓一样效忠。若哪天秀才哥哥死了……呃,小人不是咒秀才哥哥。若是……那个样子,小人也学周仓将军,提刀自刎追随哥哥去地府快活!若是秀才哥哥死了,我不自杀追随,定叫天打雷劈,子孙后代都不得好死!”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制止道:“别喊我哥哥,听着像绿林土匪一样,你是不是《水浒传》的戏文学多了?还有,也别自称小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秀才……嗯,老爷?”周冲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叫二哥吧。” “诶,多谢二哥收留!”周冲连磕几个响头,麻溜站起来说,“我给二哥牵马拿刀。” “牵马可以,拿刀就算了。”王渊可不会让武器离身,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呢。 真正让王渊放下戒心的,是他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王渊虽然是历史白痴,但跟着王阳明见了不少大官,也知一些朝堂事情,对杨一清此等重臣略有所闻。 明朝有异地为官制度,杨一清可不能在云南当官。这周冲能张口说出杨一清,必然是杨一清老家的人,其身世也应该是真的。 队伍再次进发,王渊多了一个仆从。 周冲这种逃亡农户,属于没有户籍的流民。幸好到了明代中期,路引盘查不是很严格,否则他连县城都进不去。 王渊可以帮周冲落籍,但落的肯定是贱籍,身份属于奴仆。 什么倡优啊、雇工啊、伴当啊,这些都是贱籍。法律上低人一等,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在犯事儿的时候,如果受害者属于良籍,贱籍肇事者还要罪加一等。 比较特殊的是雇工和佃农。 短工和短佃是良籍,但如果成了长工、佃仆,东家得管吃管喝,那就要被列入贱籍了。即便这些人变得有钱,比如突然继承亲戚遗产,这些钱财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他们依旧无法获得自由。就算主人愿意给他们脱籍,还得官府认可才行。 这些是蒙元留下的糟粕,被朱元璋继承了。 也不能怪朱元璋,他在位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大量元朝贱户重获自由,而且贱户权益也得到法律保障,只不过改得还不够彻底而已。 周冲牵着缰绳,忍不住去摸鬃毛,赞叹道:“二哥,这匹马真是神骏啊。我在坡上看得真切,从大石头上跳起来,离地至少一丈高,换成普通马早被摔折腿了。” “嗯,以后记得好生照顾,每天给它刷毛喂食,”王渊正好白捡一个苦力,嘱咐道,“这马儿嘴刁,主食为苦荞,辅之以豆饼和草料,喝水的时候要加姜盐。” 周冲啧啧称奇:“吃得比人还好。” 没钱还真不能养马,特别是这种上等神驹。 王渊夜袭叛军辎重队,分赃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投在这马儿身上的就有十多两。 现在如果拿去贩卖,根本不是五百两的事儿,至少也得一千两以上——江南那边,用于骑乘的普通奔马,只需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 如果用车来比喻,王渊这匹马相当于劳斯莱斯,日常保养费就能把工薪阶层搞穷。 否则你以为之前那场战斗,王渊是怎么单枪匹马杀退土匪的?若换成一匹劣马,根本别想载人在陡坡往上奔跑。 有史记载最出名的水西马,当属明升(明玉珍之子)献给朱元璋那匹,被赐名“飞越峰”,可飞越山峰的意思。有诗赞曰:“电蹑云腾去不还,雾烟空锁养龙山。一从飞越登天厩,寂寞人间十二闲。” 此马出自养龙坑,正是想跟宋灵儿联姻的那个蔡家地盘,名义上依旧属于宋家的辖管范围。 实在是这匹马太吓人了,如果按史料记载,其马首高约二米九,体高估计在两米以上。而普通的水西马,体高也就一米二、一米三左右,对比一下就知道差距。 “飞越峰”属于异种,王渊这匹就要矮得多。 他刚借来的时候还是幼马,养了两年,已经长到五尺一寸,大概相当于一米六三,快赶上英国纯血马的平均高度了。 …… 接下来一段路程,都还比较好走,全是遇到土匪时那种地形。 两边皆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沿着谷底而建。 这种地形特别适合打埋伏,十年前的贼妇米鲁,就在此地埋伏过官军,把官军堵在谷中杀得全军覆没。 贵州的平夷千户所,驻扎在平关。若云南有叛军,只需往关口放几百人,便是数万云南叛军,也别想轻易从此进入贵州。 而云南的平夷卫,则在山谷的另一头。 大概前进七八里地,王渊等人便来到平夷卫。 守城官兵本来有些懒散,看到马身驮着十多个脑袋,顿时变得无比谨慎。个个拿起武器,对着秦把头问:“秦五,你这是干什么?” 秦把头常年走这条道,早跟守城官兵混熟了,笑道:“都是土匪,镇三山的手下。” “你们在城外先等着,我去禀报王指挥!”守城官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快速朝城内跑去。 (PS:关于飞越峰,《明太祖洪武实录》有记载,产自水东养龙坑,那是朱元璋最喜欢的马,还让宫廷画师专门给飞越峰画像。根据宋濂《龙马赞》记载,飞越峰的马头高2米9左右,马身长达3米5左右。) 067【威名远播】 云南平夷卫指挥使叫李玺,山东人,十年前调过来的——贼妇米鲁作乱,云贵交界地区的军官,要么当即战死,要么朝廷问斩,要么远戍海南。 平夷卫石城也是重修的,原有城池被贼妇米鲁给毁了,连卫所军士都是从曲靖卫调来填充。 就算不吃空饷,兵额都不足五千。 毕竟曲靖卫自己也得留人,不可能全部调来,平夷卫这边撑死了两千兵员。其中一半还驻守在飞地,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一千,抛去老弱病残顶多三五百战兵。 这也是那些土匪嚣张的原因所在,山中土匪的数量,比平夷卫石城和平夷千户所的战兵加起来还多!打劫王渊的那些土匪,来自其中一个土匪山头,而且不是那个山头的全部,人家寨子里还留了一两百呢。 李玺从山东调来云南之后,虽然也疯狂侵占军田,但对军户没有太大伤害。因为人少地多,之前的军户死光逃光了,现在每个军户都有田可种。 军户们甚至招揽流民当佃农,一个个都成为小地主。 “什么?张二麻子被杀了!”李玺猛然站起,随即大笑不止。 那些土匪分为三部,分别占领三个山头。 其中“镇三山”被推为共主,前不久进城尝鲜逛窑子,被手下跳反举报给抓了。这货山寨里本来就有女人,鬼知道为啥跑城里来嗨皮,反正现实就是如此扯淡。 张二麻子,则是另一个山寨的二当家,手上也是有无数人命的。 对于秦把头这种经常往返的商队,土匪们选择细水长流,只收些过路费就放行。但若遇到零散行商,又或者是生面孔肥羊,则直接就玩杀人越货。 前几年,张二麻子甚至把一个赴任知县给砍了。上头怪罪下来,李玺不得不带兵剿匪,剿了好几个月没收获,李玺还因此吃了挂落。 李玺真的不需要养寇自重,他家里有的是田地,过往客商的孝敬银子也多。如果能灭掉土匪,他能收的银子更多,利润都被那些土匪摊薄了! 王渊等人被带进城中,李玺亲自出来接见。 看到那些挂在马身的首级,李玺顿时笑开了花,对秦把头抱拳道:“果真壮士!” 秦把头有些尴尬,解释道:“李指挥,匪首是这位王相公杀的。” 王渊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李指挥当面,鄙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秀才杀土匪? 李玺以前住在山东,他印象中的秀才都是弱鸡。即便来了云南十年,也没怎么接触过贵州秀才,只是听说贵州秀才身体比较健壮而已。 认真打量一番,只见王渊衣服上满是血迹,脸上溅的血也没擦干净,肩膀包扎似乎还受了伤。王渊背上有一把制式弓、两袋箭矢,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刀,若非头上戴着方巾,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武人。 即是秀才,那就更值得多说几句了。李玺拉着王渊的手说:“文武双全,果然不凡。不知是怎么斩杀张二麻子的?” 秦把头笑道:“禀指挥。当时我们行走于谷道,遭到六七十个土匪埋伏。前后路都被堵截,山坡上还有土匪搭弓箭、投落石。王相公纵马飞驰于陡坡,一箭射杀匪首,又策马斩杀三名挡道土匪。复冒箭雨策马冲上坡顶,将大半土匪冲杀败逃,接着又杀向谷道,阵斩二匪,逼得剩下的土匪跪地求饶。” 李玺听得瞠目结舌,他对那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完全可以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战斗过程。 这他娘是秀才? 是关二爷再世吧! 李玺又向王渊身后的骏马望去,一眼就认出是水西马。而且是极品水西马,普通水西马根本长不到那么高,怕是价值上千两银子。 秦把头又指着周冲说:“李指挥似乎不信。这个少年也是土匪,本来已经逃掉了,只因崇敬王秀才勇武,主动折身投效为奴。李指挥可以问问他,就知道我是否虚言。” 周冲立即跪地磕头,说道:“秦五叔说得句句属实!” 土匪投效秀才这种事儿,李玺也懒得管。他本来只想跟王渊瞎扯几句,然后把土匪的首级弄来,但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算跟王渊结交一番。 拥有一匹极品水西马,怎么可能没点背景,只这个就值得结交。 连称呼都变了,李玺热情道:“王相公若不读书,必为一员猛将!可是贵州卫所子弟?” 王渊笑着说:“我不是卫所出身。但我的同伴李应李良臣,却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他也手刃了三个土匪。” “见过李指挥。”李应上前说。 一听是贵州总兵的儿子,李玺态度更加热情,拉着李应的手说:“虎父无犬子,李公子果然英武了得。你我都姓李,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双方寒暄几句,王渊突然说:“李指挥,我们还有几位伤员,不知可否请城中医者先行救治。” “应该的,应该的,”李玺哈哈笑道,“王相公肩上的伤,也需重新包扎一下。” 在医治伤员的时候,那些土匪首级,以及俘虏的活土匪,全都移交给平夷卫。 明代计算军功,分为“首功”和“战功”,“首功”便是生擒或砍头的数量。首功又分四等,依次为北边、东北边、西南边和内地反贼,此外还有倭寇和流贼等次功。 土匪的脑袋,无法计算军功,除非这些土匪攻城造反,又或者壮大到惊动朝廷的地步——养寇就是这样来的,不把土匪养大,剿匪连军功都没有。而清缴小型土匪团伙,顶多能在履历中多几行字,只能算武官升迁的辅助材料。 相比而言,文官更喜欢剿匪,实打实的政绩嘛。 但是,张二麻子曾经杀过赴任县官,属于朝廷通缉的大盗,李玺还因剿匪不力吃了挂落。张二麻子和土匪首级,可以用来应付差事,弥补李玺曾经的过失。 土匪脑袋,李玺派手下移交官府。而活着的土匪都是劳动力,全部留下来种田,给军户们当佃农。 李玺亲自拿出一百两纹银,交给王渊说:“王相公,这张二麻子是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我先把赏银垫付给你,省得你再去官府走一趟。” 明朝官府非常喜欢悬赏,特别是谋反和大逆罪,若能抓住悬赏对象,平民直接给文官做,小兵直接当军官,而且可以获得悬赏对象的全部财产。 “好说,谢过李指挥,”王渊自己取出一锭银子(五两),剩下的交给秦浩,“秦把头,五十两分给死去或受伤的兄弟,其余四十五两所有人平分。” 秦把头抱拳道:“我代大家谢过王相公。” “重义轻财,好汉子,哈哈!”李玺大笑,更觉王渊不凡,今后肯定是大人物。 当晚,李玺请王渊、秦把头和生员们喝酒吃饭,脚夫和书童们则在客店食宿。 悬赏银子撒出,个个都能分到一两有余,那些受伤的拿银子就更多。王渊的威猛早就令人折服,此刻又仗义疏财,不管是生员、书童还是脚夫,都对王渊没有二话,提起来就是竖大拇指。 夜间,脚夫们住的是大通铺,好几十人打地铺睡一间房。 那汗水混合臭脚丫的味道,让田秋直犯恶心,但为了明天继续赶路,还得捏着鼻子在这儿睡觉。 田秋就是历史上,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的那位。他虽然籍贯思南府,却非思州田氏土司后裔,而是明初从江西吉安迁来的。《桃花扇》中强娶李香君的南明权臣田仰,便是田秋的不知道多少代子孙。 田秋的二哥、父亲、爷爷、曾祖,全都在各地当老师。他大哥是举人,就在曲靖府当通判,再往前走两三天便能到达。 前两天,田秋也遇到土匪,只不过当时领头的是大当家,而非张二麻子那个二当家。 土匪想把田秋绑票上山,田秋奋力挣扎,结果将土匪激怒。他的书童被当场砍死,田秋在掳往山寨的途中,从岭头跳下一路滚到山底,受伤晕厥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的书童没了,坐骑没了,应考书箱也没了。 银子,当然也没了。用腰带在当铺换了几十文钱,只能住平夷石城的大通铺,田秋打算到曲靖找大哥接济一下。 “我是亲眼看到的,王相公一刀砍过去,土匪的脑袋都飞了,脖子喷血一丈高,身子站在原地还不倒。” “是啊,好快的刀法!” “何止刀快,那匹马也快。那种陡坡,人都不好爬,王相公骑着马跟飞一样。飞起来七八丈高,还没等落地,就一箭射死张二麻子。” “你就吹牛吧。那马又没长翅膀,还飞起来七八丈高,摔也得摔死。” “你还别不信。王相公骑的是水西龙马,几千两银子一匹,可以飞起来好几丈!” “真的?” “假的,哈哈。你别听刘三胡扯,当时王相公的马只跳起来一丈高。” “一丈也不得了啊。” “那是踩着大石头往下跳,不算稀奇。王相公真正厉害的,是山上好多拿弓的土匪,射箭就跟下雨一样。王相公单枪匹马,从下面就敢往坡上冲,舞刀把射来的箭全部砍飞……” “没有全部砍飞,王相公肩膀中了一箭。” “对,肩膀中了一箭。王相公受伤还不停,骑马直冲到坡上,一个人砍翻二三十个土匪。这还没完,只听王相公一声大喝:‘黑山王二在此’,就骑马冲到官道上,一刀一个,杀得遍地尸首,把剩下的土匪吓得跪地求饶。” “王相公不仅威猛,而且还仗义得很。悬赏银子一百两,他只自取五两,剩下的都拿来分了。我都分到一两银子咧!” “你们运气可真好,遇到王相公是一条好汉。” “……” 商队脚夫也没啥娱乐活动,躺在大通铺各种吹牛皮,把其他旅客听得啧啧称奇。 这些商旅南来北往,估计再过两三个月,王相公的大名就能传播四方,连各地土匪都知道有个叫黑山王二的杀神。 不止是商旅,此刻平夷卫的官兵,也在议论纷纷,主要还是王渊杀敌的过程太过牛逼。 田秋亦是心驰神往,不由出声问道:“那位王相公叫什么名字?” 一个脚夫自豪道:“王渊,咱们贵州的神童,布政使老爷还专门给他作了神童诗!” “可是写《临江仙》那位王渊?”田秋惊喜道。 脚夫没听明白:“啥是《临江仙》?” 田秋懒得理会这人,自言自语道:“如此神仙般人物,吾定要去见识一番!” (之前查资料查错了,平夷卫查成了平越卫,因此把指挥使搞成姓王,已经改正。) 068【乌骓?阿黑!】 早晨,马棚。 几个负责养马的军户,正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那匹水西马的神异之处。 根据史料记载,云贵川出产的西南战马,要数云南马最矮,平均体高约115厘米。四川马要高一些,平均体高约120厘米。贵州马最高,平均体高约为125厘米左右。 以上,说的都是战马,并非挽马和驮马。 贵州战马又分乌蒙马和水西马,因为朱元璋那匹御马的缘故,水西马在明代名声大噪,也被称为“水西龙马”。 平夷卫指挥使李玺的战马,便是一匹大理马,喂养得很精细,体高足有124厘米,远超普通的云南马。但跟王渊这匹马站在一起,瞬间就不够看了,163厘米的体高鬼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再配合着王渊跃马斩匪的传说,这匹马也成了平夷卫的大明星,甚至有士卒专门过来一睹风采。 王渊站在马厩前,一手平摊喂着苦荞,一手抚摸马儿的鬃毛。虽然把养马任务交给周冲,但也非完全撒手不管,每天还是要跟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周冲已经跨进马棚当中,认认真真给马儿刷毛,那虔诚模样就跟伺候祖宗似的。 “二哥,这匹马叫什么名字?”周冲边刷边问。 王渊突然想起宋灵儿,笑道:“有人将它呼为‘阿黑’。” 阿黑就是小黑,宋灵儿也起名无力,还不如王渊的土木三杰。嗯,三只豹猫被扔回穿青寨了,整天偷鸡摸狗,把寨中父老祸害得不轻。 周冲摸着马儿的身体,赞叹道:“二哥,你看这马的皮毛,又光又滑,跟黑绸子一样。我学唱戏的时候就知道,名马都有个响亮名字。刘皇叔有的卢,吕奉先有赤兔,曹操……咦,曹操的坐骑叫什么来着?” “绝影,还有爪黄飞电。”王渊读书那会儿,玩过不少三国类游戏。 “好像是叫这个,”周冲也拿不准,说道,“二哥,你这匹马浑身都是黑的,就跟泼了墨水一样。我觉得跟项霸王的乌骓差不多,要不再起个名字叫乌骓吧?阿黑实在显不出威风。” “老实刷你的马,别说闲话。”王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儿的胃很小,必须少吃多餐。 王渊喂了一把苦荞,又喂些草料和盐水,今天的早饭便给足了。他亲自牵马出去,找城中铁匠更换马掌,顺便给马儿修修脚,这也是必须的日常保养项目。 平夷石城并不大,居民主要为军户和匠户,此外便是来往客商。 “王相公安好!” “王相公的马长得真高。” “王相公,我家的汤饼可好吃了,要不来一碗?” “……” 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再加一个早晨,王渊的威名已经传遍平夷城,似乎城内人人都认识他。 好吧,主要是认识马,西南地区可很少见到这么高的。 消息传播如此快速,也是因为平夷城太小,只有狭长的一条街道,外加几条小巷子,还没有贵州城的四分之一那么大。 昨天带着那么多土匪脑袋进城,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王渊一路走来,到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且全都带着好奇、探究的眼神。 来到铁匠铺,王渊拿出小刀,亲自给马儿修脚,接着才让铁匠重新钉马掌。养马真的很费功夫,还得半夜起来给马儿喂夜草,现在夜里的活儿总算可以交给周冲了。 那小子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已经逃掉,又专门回来投身为奴,肯定干不出偷马跑路的傻事。 主要还是户籍问题,贱籍也比无籍好啊。 明代中后期的城市里,许多小商贩属于无籍流民,但民不举官不究。可毕竟属于灰色人群,连租房子都被歧视,遇到黑心房东甚至收他们两三倍租金,还是临时提价,不给钱就威胁说要报官。 周冲就算把王渊的马儿偷去卖了,他也得东躲西藏过日子,还不如委身为奴奔个前程。 牵马回到卫所,秦把头已经召集商队,聚在那里准备继续赶路。 周冲拎着几个布袋子,屁颠颠跑到王渊跟前,说道:“二哥,这是秦五叔帮忙买的苦荞、豆饼和姜盐,一共花了三百六十钱,你给的碎银子还剩一百八十钱。” 王渊说:“那一百八十钱,你自己拿着吧,回头再给你一百二十钱,就当是这个月的工银。” “谢谢二哥。”周冲笑着把铜钱揣进怀里。 工银就是工资,而且王渊还要包吃住,每个月三百文工资并不少,因为云贵地区的消费水平非常低。 如果换成江南,那边的消费就高了。用农家短工来举例,不但要给工银(工资),还要提供饮食米(口粮)、盘缠银(路费)、农具银(器材损耗费)、柴酒银(喝点小酒),林林总总算起来一天就要二十文钱,而且还只够这些短工养家糊口。 当然,短工干得也多,每天起早贪黑,比长工的劳动强度更大。 而原则上,像周冲此等奴仆,王渊可以不给工资,只提供日常吃住,偶尔给些赏钱即可——这种事儿,王渊实在干不出来。 周冲没舍得把东西往马背上放,建议道:“二哥,不如再买一匹驮马,专门用来驮运行头。” “可以。”王渊也醒悟过来。 之前王渊是一个人,而且官道狭窄,带双马不好赶路。因此应考书箱、衣服、毯子、米盐等物,全都由“阿黑”驮着,战斗时还得先卸货,生生把一匹战马当成驮马来用。 现在两个人赶路,需要带的东西就更多,必须再买一匹驮马才行。 平夷城没有专门的马市,临时买马还真不容易。王渊跑去找指挥使李玺,用五两银子买来一匹滇马,这马矮小得很,但腿脚粗壮,适合拉车运货。 周冲往驮马上放东西的时候,李应牵马走来,笑道:“你这仆从不错,挺机灵的,而且还勤快。” 王渊感慨说:“以他的身世经历,不机灵勤快早饿死了。”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奔跑过来。他浑身衣服都破烂不堪,脚上连草鞋都没有,只用破布随便包起来,面部有多处擦伤和淤青。 正是沦落到睡大通铺的田秋。 田秋也是直接认马,跑到王渊跟前,作揖道:“阁下可是贵阳神童王若虚?” “正是。”王渊作揖回礼。 田秋自报家门道:“在下思南府学生员田秋,字汝力。久慕若虚兄才名,今日特来一见。” “原来是汝力兄当面,你这是遇到土匪了?”王渊问道。 “实在有辱斯文,”田秋羞惭道,“在下没有若虚兄之武勇,书伴也被土匪杀了,我靠跳崖才逃过一劫。身上值钱物品,皆被土匪搜去,鞋子和方巾也在跳崖时不知去向。” 又是个倒霉蛋,从思南府到云南,比贵阳到云南还要多走一千里,眼看着就要走出贵州地界,居然落得这幅模样。 王渊问道:“汝力兄的应考文书,不会也弄丢了吧?” “没有,应考文书用油纸包着,缝在内衣中,土匪没能搜到。”田秋忍不住有些脸热,他其实把文书缝进底裤,土匪们除非掏裆,否则还真找不出来。 王渊扭头对越榛说:“文实兄,你与这位田兄身材相仿,不若先借他一套衣服鞋帽。” 越榛笑道:“都是贵州士子,自应互相帮扶。” 王渊又拿出五两银子,塞到田秋手里:“汝力兄请收下。” 王渊的银子也没几个了,夜袭叛军分赃几百两,在文明书院就用去不少,现在只剩二百两左右。明斤为十六两,也即十二斤半,其中有六斤多还放在穿青寨存着。 田秋连忙对着王渊、越榛二人作揖:“两位兄台慷慨相助,现在感激不尽!” 此人年龄也不大,今年十六岁,只比王渊年长一岁。这个年纪从思南府走到昆明应考,足足三千多里地,还真是难为他了,没被砍死、病死算是运气好。 田秋很快换上新衣,又戴上方巾,说道:“我大兄为曲靖府通判,等到了曲靖,再与诸位朋友宴饮答谢。” 通判为正六品,相当于地级市的副市长,主管清军(清查当地军户)、缉盗、农事、盐事、水利、屯田、牧马等。反正油水非常丰厚,田秋的大哥肯定不缺银子。 “好说,出发吧。”王渊笑道。 经过斩杀匪首那一战,王渊已经成为实际领头人,就连秦把头做事都要提前征求他的意见。 王渊说出发,那就出发。 本来赶路是很枯燥的,恰好周冲会唱戏,而且主动给众人免费献艺。 他唱的是明代滇曲,跟清末民国的滇剧不一样,唱法夹杂着山西梆子、湖广和两淮曲调,应该是明初大移民带来的融合。 “众军士连日苦困睡沉沉,老令公饥寒交迫眼发昏……外头走进来六郎小将军,脱战袍惊醒了令公老大人……”周冲高声唱着《杨家将》,他在土匪窝里就靠这个混得挺舒坦。 “好!” 商队脚夫和生员们连声喝彩,有人唱戏耍乐,可比单纯赶路有意思得多。 069【青云街】 云南的改土归流政策,实施得比贵州更加顺利,主要是这地方的汉化程度更高。 田秋大哥所任职的曲靖府,开国那会儿还是军民府,知府由土司担任,又称“土知府”,军政一把抓。汉官担任同知,掌印,负责监督土知府。 到朱元璋晚年,土酋龙海叛乱,沐英顺手就平了,将龙海扔辽东戍边,走到半路便死掉。龙海的儿子阿资继位,再次叛乱,沐英顺手又平了。在沐英和付友德平定叛乱时,顺手干掉许多小土司,设置了几个卫所。 沐英死后,土酋阿资复又叛乱,被沐英之子沐春干掉,云南就此彻底平定。 而曲靖军民府,也变成了曲靖府。 去掉“军民”二字,即知府从土司变成流官,土司顶多能当同知和知事。到弘治年间,曲靖的土同知、土知事也被废掉,彻底完成改土归流政策,只剩下一些零星小土司。 明代土司继承制度,也是曲靖知府献策搞出来的。 在此之前,土司谁都能继承。老土司一死,其子孙、兄弟、妻子、小妾、侄子……往往打成一锅粥,朝廷对此大伤脑筋。 为啥说太监祸国? 云南宁州本来已经完成改土归流,土同知禄俸前两年贿赂刘瑾,居然就此将汉官知州罢免,朝廷上百年心血付之东流。禄俸随即勾结弥勒州土司,两个州同时发生叛乱,前不久刚刚平定下来——这事儿文官绝对做不出来! 田秋的大哥叫田谷,现任曲靖府通判,乃是该地的三把手。 他设宴款待诸生和秦把头,脚夫和书童们,也被送去酒食好吃好喝。 王渊借给田秋的五两银子,不但当即返还,还回送给王渊两条沾益火腿。这是当地土特产,即后来的宣威火腿。 在曲靖逗留两人,众人再度进发,于七月中旬抵达昆明,此时距离乡试开考还有二十天。 秦把头带着脚夫们告辞了,卸货之后,修整几日,他还要运送滇盐回贵州。 云南贡院所在地,即后世云南大学的东陆园一带。这是弘治十二年新建的,老贡院太过拥挤,已经无法满足明代中期的科举需求。 贡院附近的街道,全部临时改名为“青云街”,取平步青云之意,全国各地都是这样操作。 图个吉利嘛。 吉利之后,房租暴涨。 反正房屋有限,你爱住不住,有的是人租下来。 王渊这一伙生员,加上田秋在内,顺利走到昆明的只剩十二人。 进城之后,他们直奔青云街。发现几乎家家都贴着红纸,红纸上写有“独占鳌头”、“魁星高照”、“安寓秋元”等吉利话,都是用来招揽生员租客的。 一问价格,尽皆咋舌。 距离贡院越近,房租就越高。挨着贡院的几栋房子,单间月租喊价十两,房东可免费提供三餐和热水。 便是距离最远的街尾房屋,单间月租也在三两以上。 贵州生员到云南赴考,往往还带着书童,一租就得租两间,根本不是贫寒士子所能承担的。 “诸位学友,我就不在青云街租房子了,住客店要便宜得多。”一个叫张赟的生员说道。他出生于小康之家,带不起书童,更租不起房子。 客店远离贡院,而且嘈杂不堪,不是寓居待考的好地方。 至于为啥客店不建在贡院附近,因为贡院位置远离集市,而且乡试三年一考,在这边开客店就等着倒闭吧。 张赟刚刚讲完,又有一个生员说:“我也搬去客店住。” 缺钱的就这两人,王渊当即掏出银子,塞给他们说:“两位学友若是手头不便,我可以资助一二。贡院这边清净优雅,温习书本要方便得多,都从贵州走到云南了,还在乎多出几两银子?” 两位生员想了想,还是把银子收下:“若虚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必有回报!” “谈何回报?我等皆为同乡,应当互相帮助。”王渊笑道。 王渊不是宋公子那样的冤大头,他纯粹在收买人心而已。只需几两银子,就能让两个生员心怀感激,还能让其他生员对他印象更佳。 而且“青云街”到处是生员,随便哪个聊天时谈起,王渊仗义疏财的美名都能传扬出去。 李应、越榛、邹木和田秋等人,虽然也没把银子当回事儿,但他们只会帮助关系好的。眼见王渊居然资助同路生员,他们也不会多想,反而觉得王渊此人值得深交。 接下来便是选房。 诸生没有找距离贡院最近的房子,只少走几步路而已,房租便贵出一大截,住那种地方才真是冤大头。 不过嘛,愿意当冤大头的还真多,据闻住得离贡院越近,就越能沐浴魁星之气运。而且还说得有理有据,因为那几套房子,每年都要考中十多个举人。 全是废话,能住得起十两月租的单间,自然非富即贵。而云南和贵州文风不盛,家里越是有钱,获得的教育资源就越好,中举率当然也就越高,这跟住哪个地方有毛关系? “咚咚咚!” 众人叩开一处民居的大门。 房主很快亲自出来,作揖寒暄几句,便把诸生请进院内,介绍道:“寒舍共有三进院落,已经租出去几间房,自家也要住一些。现还有五间房可以出租,临街院落的房间,月租三两五钱;里进院落的房间,月租正四两。免费供应热水和三餐,每餐一荤一素一汤。还可以帮忙照料驴马,但牲畜的喂食需要自费。” “只有五间房了吗?”王渊问道。 房主笑着说:“诸位相公是同乡吧?怕是住不到一起。现在离乡试只有二十天了,青云街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不少,每家都只剩下几间空房。” 王渊回头问道:“谁看上这处房子的,自己去选一下。” 诸生皆言:“若虚兄应当先选,我等挑剩下的即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渊直接挑了里进的一间。他虽然出手大方,但该省还是得省,跟周冲凑合着住一间房即可。 剩下四间,分别被越榛、田秋、邹木,以及邹木的书童租下——越榛的书童患病,没有跟来贵州,田秋的书童直接被土匪砍了。 就在周冲扛着行李进屋时,隔壁房间走出个生员,抱拳道:“在下罗江,字孔殷,嵩盟州人士。” 这家伙看来是有钱人,嵩盟州就是未来的嵩明县,离昆明非常近。居然提前二十天来贡院,而且还租青云街的房子,纯属钱多了烧得慌。 王渊回礼道:“王渊,字若虚,贵阳人士。” 王渊的神童之名,显然还没传到昆明。罗江只是出于礼貌,瞎扯道:“原来是王朋友,不知阁下所治何经?” “《礼记》,”王渊问道,“罗朋友呢?” 罗江笑道:“《春秋》。” 好吧,你牛逼,王渊不想再说话。 罗江见王渊身上刀弓具备,好奇道:“贵州士子都能文善武吗?” 王渊说道:“赴考路途三四千里,不得不习武防身。” 周冲正好出来搬东西,突然炫耀一句:“二哥在路上可是杀了不少土匪,还射杀海捕令上的匪首,领到赏银一百两!” 好吧,你更牛逼,轮到罗江不想说话了。 070【巨婴才子】 房间还没收拾妥当,李应等人已经来到里进院落。 李三郎先是跟罗江寒暄几句,便扯着王渊的袖子说:“走,若虚,今晚去酒楼庆祝一番。” “庆祝什么?”王渊问道。 田秋笑道:“当然是庆祝活着走到昆明,而且还全手全脚,能够正常参加乡试。” “哈哈哈哈!” 越榛和邹木跟着大笑起来,这个梗只有贵州士子才懂,作为云南人的罗江很难理解。 “嘎!” 估计是闲他们太吵闹,院子对面的客房,突然有人推开房门。 一个书童打扮的家伙,板着脸说:“且安静一些,我家公子正在温书。” 这态度和语气,让李应非常不爽,当即指责道:“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等生员?” “哼!” 书童不屑多说,直接把门关上。 王渊笑道:“看来这位朋友很富贵啊,书童居然也穿绸缎。” 罗江撇撇嘴:“小人得志!” 王渊问道:“罗朋友认识对门那位相公?” “不怎么熟,但久仰大名,”罗江冷笑着解释,“此人名叫金罍(léi),大理卫人士。十一岁就名动云南,被誉为神童,因才学优异,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主动跟此人搭话,他就不咸不淡回了两句,性格孤傲至极。” 越榛被书童甩脸,也感觉特别不爽,阴阳怪气道:“你我乃云贵蛮夷之地的士子,不能跟国子监监生相比,人家自有高傲的本钱。” 罗江低声说:“确实如此。我听人说,金罍在南京国子监,颇受祭酒赏识,一身才学惊人,而且治的还是《尚书》。其他四经他都不愿学,似乎只有《尚书》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尚书》是公认五经当中最难的,没个好老师教导,你连读都读不通。本经治《尚书》者,属于诸生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 王渊还好,本经为《礼记》,至少可以鄙视一下治《诗经》的。 “走吧,吃酒去,别跟这等妄人一般见识,”邹木不想跟人起争执,又对罗江说,“罗兄也一起去吧,今天李三郎做东。” 等诸生离开院落,金罍才猛然推开窗户,负手而立,看着院中的桂树久久不语。 金罍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历史上,他是今年云南乡试第一,明年的会试第二十七名。 全国第二十七名啊,换谁都可以牛逼轰轰! 可惜此君恃才傲物,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历史上,他因才学出众,没几年便升大理寺寺正(正六品)。结果混来混去,到正德末年居然混成太常寺典薄(正七品),足足降了一品两级。 从其出身来看,国子监生,堂堂进士,可谓根正苗红。走的又是五寺路线,地位雍容清贵,躺着也能升迁啊。 结果混成那副模样,绝对是人嫌狗弃的存在。 …… 又是十余日过去,诸生皆在房中温习书本,偶尔结伴出去吃喝一顿。 青云街的生员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房子租完了,后来者只能去住嘈杂的客店。 没有文会、诗会啥的,一个个都忙着应考,哪有此等闲心?只有等张榜结束,落榜的灰溜溜离开,中举的才欢天喜地搞文人聚会。 至八月初一,可以办准考证了。 诸生一窝蜂的跑出去,金罍这才来到院中,令书童将桌案搬至树下,他坐那儿独自喝酒赏桂花。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呃……” 金罍念的是李白《咏桂》,说什么桃李媚俗,桂花清雅高洁。那意思吧,考试诸生皆为庸俗之徒,只有他金罍属于高洁之士。 结果念到一半,王渊突然从房中走出,金罍端着酒杯傻愣愣坐在那里。 王渊抱拳笑道:“金兄兴致不错啊。” 住在同一院中半个月,两人也有过短暂交流,但只限于打招呼的程度。 金罍虽然恃才傲物,但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抱拳还礼道:“王朋友怎么没去领浮票?” 浮票,也叫结票,就是准考证。 写有考生基本信息,还标注了座位号,考试时不但凭票入场,还得贴在卷子上一并上交。 王渊见树下没有板凳,便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自来熟的捡起桂花糕,边嚼边说:“我又不傻。今天刚刚开始领浮票,肯定挤满了应考生员,排队也得排半天。” “确实。”金罍点头说,他也打算改天再去办准考证。 不过王渊刚才的举动,让金罍无比嫌弃。居然坐在桌案上,而且拿起糕点就吃,简直有辱斯文! 金罍不再说话,他有精神洁癖,除非能入其法眼,否则他都不愿交流。 王渊也没说话,把一块桂花糕吃完,又拿起金罍的酒壶,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嗯,酒壶没有沾到嘴巴,王二郎还是很讲卫生的。 “粗鄙之人!”金罍心里嘀咕一句,好歹没把这话给说出来。 王渊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回到屋内,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刀。 “你欲作甚!”金罍猛吃一惊,吓得从凳子上蹦起来。 王渊懒得理他,自顾自练习刀法,他已经两个月没耍刀了。 金罍发觉自己失态,整理衣襟重新坐下,一脸从容的继续喝酒赏花。偶尔也朝王渊那边瞟几眼,但没啥好看的,因为王渊的刀法很丑。 来来回回,就是劈、砍、撩、挂、挑、拦等几招。有时也将基础招式结合,搞出简单的连招,反正跟花哨漂亮沾不上边。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出王渊的刀法有多可怕。 招招奔着致命部位,一刀过去非死即残。而且他出刀很稳,速度极快,变招从容且诡异。只那变招就能吓到老手,这跟哪种刀法无关,纯属王渊对刀的控制力惊人,出刀那么快准稳,居然还招招留有余力。 金罍回云南已经一个多月,也不怎么跟人交流,此刻忍不住问:“王朋友是卫所子弟?” 王渊没有回答,足足练刀一刻钟,才停下来说:“吾乃蛮夷子。” “呃……”金罍被噎得不行。 “哈哈哈哈,说笑而已。”王渊爽朗大笑。他也有些看这人不爽,今天又听到那首咏桂诗,忍不住特意出来捉弄一番。 金罍唤来自己的书童,把残酒剩糕全都拿回房去。本欲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问:“你们这帮贵州士子,舞刀弄剑的,犹如粗野武人,就不能好生安心读书吗?” 王渊反问:“你从南京回昆明,走的是哪条线路?” 金罍答道:“逆长江而上,走泸州下昆明。” 王渊笑道:“或许你可以试试,从昆明到贵阳,走东入湖广那条驿道。” “有什么区别吗?”金罍问。 王渊解释说:“你走的是川滇黔线,从唐宋就不断建设,相对平坦开阔一些。而且还是西南三省最重要的茶马商道,土匪可不敢太嚣张,换成滇黔线你去试试!” 金罍稍微听懂了:“贵州土匪还敢杀害生员不成?” “你觉得呢?”王渊笑着说。 金罍明显不信邪:“等考完乡试,我就走贵阳回南京!” “祝君好运。”王渊说得诚恳无比。 金罍出身于大理豪族,家中世代经商,钱多得能把王渊砸死。他自己又天资聪慧,十一岁便道试第一名,又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学了七八年,家里斥巨资为他聘请南京名师。 如此人物,从小顺风顺水,没有遭受过一丝挫折。甚至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由于他出手大方,身边聚集无数阿谀之徒,听到的全是恭维奉承话。 天老大,我老二,眼高于顶实属再正常不过。 在金罍想来,[]如果遇到贵州土匪,自己几句话便能将其喝退。 这厮惯会特立独行,见其他生员抓紧复习功课,他干脆不再温读四书五经,每日只看一些闲书放松心情。即便如此,他也相信自己肯定乡试第一,整个云南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生员。 接下来几天,王渊又跟金罍聊了两次,发现这位就是个生活巨婴。连方巾的系带散了,他自己都不会系,还得呼来书童帮忙。 但这家伙是真有学问,某夜在院中赏月,当场作诗一首,水平已经超过贵州宋炫。 王渊觉得吧,这种人应该去做文学家,专搞艺术创作,当官纯属害人害己。 071【会试】 八月初九,子夜。 周冲提着巨大的考箱,对王渊说:“二哥,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再检查一遍。” 王渊蹲在考箱前慢慢翻看,两支毛笔、两个砚台、三根墨条、干粮、饮水、蜡烛、火折子……一应俱全。此外,还有油布和毯子,捆扎好了不用放进考箱。 “嘎!” 院中的几扇房门,陆陆续续被推开。 书童们打着火把,生员们互相抱拳祝福:“今科必中!” 金罍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朝其他人抱拳回礼。 外边院子的生员们也准备好了,又是一阵祝福声,众人陆续来到街上。 青云街人流如织,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不时传来嬉笑声。偶尔一声惊呼,却是忘了带准考证,飞跑着回住处去拿。 即便是租贡院附近的房子,凌晨一点也得收拾好。如果住在更远的客店,那头天晚上就要准备出门。 不到四更天,大约凌晨两点半,诸生汇聚于龙门前。 官府已经准备好长牌灯,每盏等都写着地名。例如王渊几个,全都聚在“贵州宣慰司”的牌灯前——如果换成江南之地,那得以县为单位排队,因为每个县的考生都很多。 田秋跟王渊抱拳告辞,跑去“贵州思南府”的牌灯前排队,他那队伍只排了十多个人。 王渊仔细观察整个贵州的队伍,发现竟有将近四百人应考,可能是被今年增加的两个举人名额给刺激到了。 如果按照朝廷三十取一的标准,贵州的满员应考人数应该有六百三十人。多了不能报名,各省提学官在科试之后,就要根据成绩确定名单,应考人数不能超过该省名额乘以三十。 贡院有好几道门,贵州士子全在西门聚集,由监试官进行点名——中门最受重视,由监临官亲自点名。 “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王渊听到自己的名字,提着考箱快步过去。 一个监试官拿着准考证,仔细对比王渊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监试官搜查王渊的考箱,最后还有一个监试官给他搜身。 检查完毕,监试官对王渊说:“去领卷,等着依号入场。” 王渊领到答卷和草稿纸,便站在里头等着。 李应早就进来了,笑道:“希望别挨着屎号,哈哈。” 屎号就是专门用来拉屎撒尿的房间,每个考棚都有一两间。 明代还好,一场只考一天,屎尿多不到哪里去。清代一场考三天,期间都要在考棚里吃喝拉撒,屎号的臭味之大可想而知。 等待片刻,终于轮到王渊入场,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天可怜见,距离屎号隔着四五个考位,好歹影响不是太大。 考场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些省份财大气粗,直接用青石板铺就。云南这边有些糟糕,全部是被夯实的泥巴地面。由于贡院三年未开,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清理,王渊座位下方就残留了一些草杆子。 广场上有很多号筒,每个号筒长约十丈,就像是关牲畜的竹木笼子。号筒被隔成无数个号舍(考房),大小跟治安岗亭差不多,但非常低矮,王渊只能弯着腰进去。 王渊一入号舍,便立即有个士兵过来,这种士兵名曰“号军”。 一个号军看守一个考生,以防止有人作弊,但他们只能站在号舍外,不能进屋打扰考生答题。 王渊猫着腰站起来,清理自己号舍的蜘蛛网、灰尘之类的异物。接着又拿出榔头、钉子和油布,把整个号舍都用油布遮好,可防止风吹日晒雨淋。 油布没钉牢靠的,那就得担心意外了——淋雨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大风,直接把你写好的答卷给吹飞,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钉油布,这是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便是巨婴才子金罍都很熟练。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是五更天了(约凌晨五点)。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响,这是外边在打更。更夫甚至还喊出避鬼驱魂的口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折腾大半夜,考生们还想打盹儿,听到这喊声啥睡意都没啦。 王渊比较心大,直接趴桌上睡着。 但睡下不到一刻钟,站在外边的号军就敲打号舍,提醒道:“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 历史上,由于科举作弊现象严重,嘉靖朝进行了许多改革。比如乡试题目,必须在考试当天,由主考官与监临官临时翻书决定,而且准许给考生出胡乱截搭的怪题。 但现在还是正德年间,乡试没那么多规矩,考试题目提前两三天就出了,而且不准出扰乱经义截搭题——这种题目,顶多能在考生员的时候出。 此时天光微亮,王渊点起蜡烛,一边研墨一边看题。 明代乡试的强度非常高,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要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刻交卷。也即是说,真正的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七篇八股文够考生忙活的。 清代就要时间宽裕得多,考试内容变化不大,却有三天两夜时间答题,磨洋工也能生生的磨出来。 把七道题目大略扫了一遍,王渊闭眼构思第一题。 等到天色透亮,王渊便吹掉蜡烛,开始在草稿纸上拟作。乡试没有人来戳印,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只在黄昏前交卷即可。 第一题,取自《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这个主考官出题很刁钻啊,讨论的是“神圣”二字,就连朱熹批注都没有讲清楚。 朱熹只是引用张载和程颐,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解释,大意为:“大可以做到,化很难做到。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的伟大,已经融入方方面面,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伟大,这就是圣人。至于神,不是圣人之上还有神人,而是神人已经做到极致,凡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如果联系《孟子》上下文,可以从“学而致之”的角度阐述,但想将八股写得精彩,必须联系《中庸》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大部分的考生,此时都已经提笔,但基本上只局限于《孟子·尽心下》,很难去联想《中庸》的相关内容。 王渊笑了笑,很快破题:“大贤著圣神所由名,以示致学之极功也。” 他也从“学而致之”破题,接着又用“理”来承题:“夫大而至于圣神,皆一理之充极。”再开始起讲:“然非学,何以驯致之哉?” 精彩之处,在于“中股”之后,直接转到《中庸》,阐述惟至诚者方能致圣神,全篇收尾总结即“学以诚”,并回到《孟子·尽心下》,将学、诚、仁、智、善、理与大而化圣、圣不可知完美结合起来。 王渊好歹跟着王阳明学了一年多,不自觉融入“知行合一”思想,但体现得并不突兀,也没有违背朱熹的批注。 072【对上频道】 从天亮到中午,王渊已答三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他这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昨晚出门之前吃的饭,早晨忙起来根本没吃。 王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将馒头切成两半,把火腿肉夹进去,又淋上一些果酱,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乡试虽然强度高,但胜在不折腾人,一场考一天,只需带午饭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场考三天,考生还得带炉子在考场煮饭。比如经常被同学们要求坐下的独秀先生,他考科举时,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挂面,都是自己烧水、自己煮面,随便伴点啥酱料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吃过火腿三明治,王渊继续写作文。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下午时,做至最后一道五经题。此题选自《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联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译,便是:“三代国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礼乐。乐可以陶冶情操,礼可以美化外表。礼乐渗透于心、表现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长,养成谦虚恭敬而又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道题可以从多个方面论述,可以讨论教育,可以讨论礼乐,可以讨论师德。 王渊选择三者相结合,中心思想为:“教育太子的老师,自己就应该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润引导太子。各级公学的教谕,也应如此,则天下士子都能成为君子。” “礼乐能悦诸心,德容自著其美,盖礼乐合内外之道也。” 破题之后,王渊文思泉涌,流畅自如的写完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写完,已经是申时三刻,即下午四点半。 王渊又用了半个时辰,将七篇文章润色一番,进行少许的细节修改,这才开始誊抄到正式答题卷上。 此时将近酉时三刻,即傍晚六点半。 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 王渊表示自己要交卷,号兵立即跟监试官沟通,拿着他的答题卷、草稿纸和准考证,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须由清廉之官担任,至于怎样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职责为:发放试卷,收纳试卷,将答卷送去弥封官处封存。等誊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对读官逐字对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誊抄错误。对读完毕,朱卷再次交给掌卷官保存,最终送去给阅卷官批改。 王渊交卷之后不能立即离开,也懒得离开,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觉。 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做题一天,脑子晕得跟浆糊一样。 及至傍晚,天色渐黑。 号军跑来将王渊叫醒,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王渊拎起考试行头,打着哈欠钻出号房。此时交卷离场的将近一半,众人涌出考棚,叽叽喳喳的说起考试内容。 考试结束时间为戌时四刻,即晚上九点整——戌时便是黄昏(晚七点至晚九点)。 那些还没考完的生员,由官方提供蜡烛。一个时辰后收卷,如果还没搞定,那就抱歉了,会被号军们直接叉出去。 周冲一直等在外头,见王渊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二哥出来得早,定然考得不错。” 王渊笑道:“照你这样说,交白卷岂不是考得最好?” 周冲嘿嘿一声:“二哥既有心情说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渊不再跟他开玩笑,问道:“还有谁交卷的?” 周冲回答道:“刚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说脑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觉了。” 看来李应诸生还在考试,王渊也懒得再等了,带着周冲回去吃饭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场,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后两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调整过来。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渊才终于知道,李应居然是被号军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经义没写完,这次肯定不能中举了。”李应哭丧着脸说。 邹木跟他同命相怜,苦笑道:“我倒是写完了,但时间不够,最后一篇是瞎写的。” “瞎写也比没写完好。”李应更加郁闷。 王渊问越榛:“文实考得如何?” 越榛说:“还好,压着时间写完的。” 主要还是贵州士子未经风雨,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过一天之内写七篇八股文的高强度考试?而且昨晚还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脑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写不出来,越写不出来就越懵,恶性循环能把人给整崩溃。 一起来云南的十多个生员,只有王渊和田秋在黄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过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谁崩得不那么厉害,反正今年要录二十一个贵州举人。 …… 一般来说,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个,由布政司聘请才学之士担任。 能请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实在没有选择,那就请各地老师来当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级别。 今年的云贵乡试主考官,分别叫文澍(shu)和邹清。 邹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个,是昆明这边的府学教授,完全属于充数陪跑性质。 文澍则是成化二年进士,今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曾担任重庆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庆当知府时,他曾赈济饥民数万人,让几千土匪自动解散,并服从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贵州当思南知府时,文澍跟太监闹得不愉快,气得辞职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还定居在桃源县,半年前,王阳明路过桃源,特意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龄相差几十岁,却聊得甚是投机,足足交流半个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阳明畅游桃花源,王阳明写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两首诗。历史上,文澍的墓志铭都是王阳明写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处理家族事务,被云南左布政使亲自请来当主考官。 “橘安先生,贵州卷子已经阅完。”邹教授捧着一摞朱卷过来。 文澍点头说:“放着吧。” 第一场考完之后,便要开始阅卷批改工作。 除了两位主考官之外,还有几个同考,都属于阅卷官。 这些阅卷官叫做帘內官,只负责出题和阅卷;监考官属于帘外官,只负责监督考试。 巡按御史同时负责帘内和帘外,拥有的权利最大,但不能参与阅卷工作。 文澍已经老眼昏花,必须贴着试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让人发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着金罍的朱卷,颔首微笑道:“此子才学非常,四书五经当为云南第一。” 文澍考乡试那会儿,云南贵州还排同一榜,两省举人名额也是合起来计算。现在早已经分开,各有各的名额,需要贴出两张榜。 反复品读几遍金罍的文章,文澍意犹未尽,邹教授只能提醒道:“橘安先生,明天就考第二场了,贵州卷你还没看呢。” “我老糊涂了。”文澍自嘲笑道。 贵州卷已经被几个阅卷官批改过,好文章都被排在前面。 每个阅卷官,都会用圆圈、方框、叉叉等记号,来表示自己对这份答卷的评分。得到的圆圈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全是叉叉的直接扔最下边。 文澍作为主考官,只需要看排最前面的几十份卷子,后面两三百名的文章纯属辣眼睛。 王渊那份答卷,赫然排在贵州卷第一。 这也多亏了巡按御史张羽,全程监督帘内帘外,杜绝任何可以作弊的环节,否则肯定有人找枪手代写文章。 “果然好文章!” 文澍看到第一篇八股文,就忍不住拍案叫绝。他跟王阳明交流半个月,已经信服“知行合一”学说,而王渊那篇文章,恰好隐隐体现“知行合一”。 这是考生跟主考官对上频道了! 等把王渊的七篇文章都看完,文澍啧啧赞叹:“我离任贵州二十载,不想贵州居然有这般人物。明年贵州肯定要出进士了!” 073【闹五魁】 三天之后,第二场考试如期举行。 这次比较省事儿,至少不用再钉油布了。但考生的心情更加忐忑,特别是李应这种被叉出考场的,已经徘徊在自暴自弃的边缘。 因为八股文实在太重要,只要第一场考试的八股文写得好,后面几场考试属于锦上添花。 实际上,王渊对后面两场考试的内容更拿手! 第二场考题为: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判五道。就是写一篇议论文,写三篇公文,写五条司法判定。 考生刚拿到题目,便集体发出哀嚎声。 那道“论”题超纲了,出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正仁义而主静。” 这他娘讲的是太极、阴阳、五行与人的关系,除了少数治《易经》的,其他考生一脸懵逼,连题目的真正意思都不能完全搞懂。 大部分考生,直接从“仁义”着手。跑偏得虽然不远,但肯定无法打动主考官,只能判个及格分而已。 王渊也有点抓瞎,选择先放着不做,把后面的公文写完再说。 一直到中午,王渊片着火腿肉,始终感觉这道论题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果王渊老老实实听话,帮王阳明把《周元公集》抄完,肯定能轻松将这道论题给答出来。 很有可能,文澍是跟王阳明聊过《太极图说》,才会莫名其妙出这道题的! “论”题都是随便出,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但必须用理学思想来展开论述。所以无所谓超纲,能自圆其说即可,阅卷官是能够谅解的。 王渊把火腿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放下食物,在草稿纸上写出“太极”二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朱子语类》提到过这句话,而且专门用了一整章来详细论述! 当时沈师爷责怪王渊,不该妄自非议朱熹,至少先得把《朱子语类》读完。于是王渊就去读了《朱子语类》,这玩意儿并非教科书,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 感谢沈师爷! 搞清楚主题思想,剩下的就随便写了,“论”题比四书五经题更容易自由发挥。 今年参加乡试的四百位贵州士子,只有王渊真正准确点题,其他人全部给整跑偏,居然没有一个认真读过《朱子语类》。 当文澍再度阅到王渊的卷子,笑着对其他阅卷官说:“此论必为前一场的头名所作,文风质朴如是耶!” 第三场考策问五道,相当于时政论述题,其实也没啥好论的,全是老生常谈。 …… 四合院内。 李应哀声长叹:“我这次是不行了,几千里路白走一趟,真真是丢人!” 邹木洒脱道:“无须如此,这次不中,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我陪你再走一遭。” “对对对,下次一起来。”越榛笑道。 王渊擦拭着弓弦说:“我就不安慰你了。” “你肯定中举,回到贵州必须请客!”李应趁机宰他一顿。 王渊笑道:“没问题。” 李应本来在帮王渊保养钢刀,此刻突然站起,刷刷刷在院中舞起刀来,似乎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郁闷。 越舞越气,竟将院中桂树的一截枝丫砍断。 金罍本坐在窗前饮酒,见状呵斥道:“你自科举落第,愤懑也就罢了,为何要砍那桂树?” 李应举刀指着金罍:“我砍便砍了,又不是你种的树,轮得着你来教训?房主若欲责怪,我赔他一笔钱就是!” “哼,无礼蛮子。”金罍冷哼一声。 李应更加愤怒,大喝道:“出来练练。比刀、比箭、比拳头、比角力,任你选一样!” 王渊劝道:“算了,李三郎,这次是你理亏,砍别人的树干嘛?” “粗蛮武人才比那些,”金罍讥笑道,“你我都是应试生员,可敢跟我斗诗?” 李应啐道:“斗个屁的诗,那玩意儿科举都不考,只有穷酸文人才会学。” 金罍笑道:“那就比时文。” 李应抬杠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五经中举?” 五经中举,便是在科举的时候,把五经题全答出来,而不是只答自己的本经。这等于是说,一天之内要写二十三篇八股文,并且还真有人这么干过! 纯属抬杠之语,居然怼得金罍不再说话。 此人非常自负,这次也想过五经中举,但只写了十二篇八股就写不动了。 事实上,五经中举的那些家伙,纯属以量取胜。每篇文章都写得一般,但只要把五经题全部答完,二十三篇八股往那一扔,百分之百能够中举——文章写得再马虎,也必须通晓五经才行。 而金罍作文精益求精,不愿写垃圾文章,自然不可能一天之内整出二十三篇八股。 李应砍断了桂树枝丫,自知理亏,见金罍不说话,他也气呼呼坐下发呆。 “唉,等着放榜吧。”越榛拍拍李应的肩膀。 …… 士子们的热闹在放榜,考官们的热闹则在填榜。 放榜前一天,帘内官拆号写榜。 除两位主考官外,批改卷子的房间有十六个,每房都有房官。他们把各自认为很好的卷子,从优到劣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只需看前面几十个卷子即可,反正把举人名额看满就行了。 谁若是考中举人,这些推荐卷子的房官,便是那个考生的“房师”,鹿鸣宴上必须拜见“房师”并给红包。 “第五名,金齿卫生员何兴!” 唱名出来,一个房官立即起身,大笑道:“这是我推荐的卷子!” 也即是说,此人是第五名的房师,又有面子又能拿红包。 “恭喜恭喜!”其他房官立即道贺。 必须从第五名,反着写到第一名,而且第一至第五名,其所治本经必然不一样! 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如果被选为第一,那么其他治《礼记》的贵州士子,就不可能排进前五,文章写得再好也只能排第六。 这叫五经魁,一经一魁。 第一名必为主考官所点,第二名必为副主考所点。 剩下的第三至第十八名,分别由十六位房官推荐。若有房官推荐的考卷,被主考官选中好几个,那他必须把多余的分出来,不能一个人拿好几份红包。 成功推荐五经魁的房官,每人面前插一根红烛,嘴巴都能笑歪,这是最荣耀的事情。 他们可以出去吹牛逼说:“这届乡试的《诗经》魁,正是我推荐的!” 第二名的房官则说:“你这算什么?这届乡试的亚魁是我推荐的!” 第一名的房官大笑:“你们都是渣渣,我推荐的乃是五经魁!” 嗯,第一名不提本经名字,直接被称为“五经魁”,同时也是“解元”。 前五名填榜完毕,顿时就喧闹起来,吏员们开始争抢那五只红烛。据闻,把代表五经魁的红烛拿回家,可以让子孙沾到魁星气运。 这个例行节目,叫做“闹五魁”。 在云南闹五魁很划算,因为还有贵州的五魁,整整十只红烛可以抢。 文澍与王阳明聊天时,曾经听过王渊的名字。当贵州第一名唱名之后,文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的笑起来:“居然是王伯安的弟子,难怪有如此才学。” “橘安先生认识此人?”邹教授好奇道。 文澍笑着说:“一个忘年交的爱徒,他把弟子吹上了天,今日才发现所言不虚。” 邹教授问:“有何神异之处?” “这个叫王渊的生员,写过三首诗词。”文澍当即提笔,在一张多余的榜纸上,把王渊抄袭的三首诗词全部写出。 众阅卷官啧啧称奇,大呼神童,皆言今年的贵州解元名副其实。 是的,王渊第一名,毫无悬念。 这得多亏他穿越对了时代,正德年间的文官相对要脸,越到后面就越不要脸! 至崇祯年间,文官不要脸到了极致。 他们在阅卷的时候,许多干脆只看破题。一张卷子扫一眼,开头两句写得普通,后面写出花来都无法录取,因为阅卷官根本不看后面。 这种还算好的,更甚者故意打压才子。 比如崇祯朝的山西提学使李连芳,他在当地主持科试的时候,故意不录山西最有名的才子郭鹏宵,导致郭鹏宵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郭鹏宵气得不轻,连忙找关系进国子监,通过这层身份参加乡试,结果连续高中举人和进士。 还有一个叫毕振姬的士子,也被李连芳打压,拿不到参加乡试的资格。毕振姬干脆冒籍去别省考试,一下子考中那个省的第一名! 崇祯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生、内阁次辅——徐光启,这位牛人整整考了五次乡试都不中。 并非学问太差,而是负责阅卷的房官们,完全是徇私舞弊胡乱推荐! 徐光启第六次参加乡试,主考官是大儒焦肱。焦肱发现房官推荐的卷子全是渣渣,就跑去翻看那些没被推荐的答卷,读到徐光启的试卷当即拍案:“此名士大儒无疑也!” 瞧瞧,直接被主考官赞为“名士大儒”,可见徐光启的文章有多厉害,就此从名落孙山变成乡试第一。 王渊若是重生到崇祯朝,估计试卷答得越好,就越不能中举,干脆提刀造反算球。 074【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云贵两份举人榜写完,书吏又朗诵一遍,并经检查无误,便把左右布政使和巡按御史请进来。 云南右布政使叫丁养浩,杭州人,刚直不阿,打击过地方豪强,也带兵平息过叛乱。就因为太过刚直,得罪无数,才被升迁到云南当右布政使。 巡按御史叫张羽,我们之前提过,是这次云贵乡试的总负责人。 而云南左布政使,赫然是之前的贵州总督魏英,因为平叛不力被贬到云南。又是王渊的熟人! 顺便一提,贵州政局已经变天,三司都换成刘瑾党羽,至少也是不反对刘瑾的中间派。而云南则变成抗阉窝子,不过镇守太监也换了,专门帮刘公公压制反对派。 “落印!” 魏英高举布政司大印,盖在两份榜单上,并将之陈放于桌案。 两位布政使分列左右。 巡按御史张羽走到案前,带领主考官和阅卷官,朝举人榜单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个举动,后来被讹传为“老师拜门生”。 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明朝初年,考官们拜的是举人名册,这份名册需要进献给皇帝。后来举人名册取消,只剩下举人榜单,但跪拜礼依旧保留下来,他们跪拜的其实是大明皇帝。 “鸣炮!” “开门!” 几声炮响,大门开启,吏员们快步出去贴榜。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主考和阅卷官一夜未睡,现在终于可以各自回家睡觉。他们之前不能回家,从开考前两日起,到填榜完毕都吃住在贡院,这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舞弊现象。 …… “炮响了!” 田秋在院落里大喊:“诸生,炮响了,要张榜了!” 越榛冲到王渊的房间外,拍门喊道:“若虚,张榜了,张榜了!” “莫慌,我还在吃饭。”王渊捧着饭碗出来。 隔壁房门突然打开,罗江穿着一身新衣,带着书童昂首挺胸走到院中,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其他人笑着回礼。 对门那位巨婴才子金罍,也面色轻松踏出门槛,结果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整理衣襟,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 不管是否互相看得顺眼,基本风度还是要有,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时候。 王渊蹲在檐下,慢条斯理把早饭吃完,这才带着周冲,跟其他士子们一起前往贡院照壁前。 云南和贵州的举人榜,同时由两名吏员张贴,两省士子早已团团围观。 此刻,吏员正在贴副榜,榜上有名者,叫做“副榜贡生”。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也能参加会试,中试者叫做“备榜进士”。但后来便作废了,现在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证明你这次考得很好,但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 李应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中,反而表现得最轻松。 而越榛则脸色煞白,他在副榜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副榜第一。但副榜第一有个卵用,依旧属于落榜生员,再往前考一名就能中举啊! “节哀。”李应拍拍越榛的肩膀。 王渊安慰道:“不要难过,这次副榜第一,下次肯定中举。” 越榛摇头苦笑,对李应说:“良臣,三年之后,我们又可以结伴赴考了。” “唉!” 被王渊资助了几两银子的张赟,也属于副榜贡生,他站在榜下长吁短叹,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来了,来了!” 又是一个榜单拿出,吏员刷完浆糊,便将其贴着照壁上。 榜纸表面,还糊了一层纸。 吏员站在木梯之上,朝榜下诸生望去,笑道:“在下便揭榜了?” “揭,快揭!” 士子们纷纷催促。 吏员猛的将表层纸揭下,赫然露出第三名到最后一名。 “我中了!” “我中了!” 人群中不断传来惊叫声。 邹木说自己最后一道五经题是乱写的,李应此刻很想打人。 乱写你妹啊,丫的乱写还能中举? 贵州举人榜第十八名,赫然正是邹木! 这家伙已经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偷偷掐自己的腰,似乎是想确定当下并非梦中。 “恭喜,恭喜!”众人抱拳道贺。 邹木连忙回礼:“侥幸,侥幸而已。” 已经揭开的贵州十九名举人,居然有十个属于“高考移民”,都是从外地读书回来的考生。 并且,贵阳易氏子弟,就直接考中三个。其中一个在外地读书,两个在贵阳本地读书,易家那个万卷楼起了很大作用。 吏员等士子们热闹一阵,终于再次抬手。 刷! 最后一截表层纸接下。 第一名,王渊,贵州宣慰司人。 第二名,田秋,贵州思南府人。 贵州诸生顿时哗然。 王渊的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贵州。但他年仅十五岁,贵州自开科以来,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解元——基本都在及冠之后,再来参加乡试,年龄太小扛不住旅途艰辛。 而田秋考中亚元,同样让人意外。因为此君乃思南府人,要走三千多里来云南,思南那边出的举人很少,就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没想到,思南府也能考出一个第二名来。 不熟悉的连忙打听,熟悉的开始告之详情。 然后他们就郁闷了,解元王渊十五岁,亚元田秋十六岁。属于四百名贵州考生当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众人皆来道贺,二人不断还礼。 最后,田秋朝王渊拱手笑道:“若虚兄,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王渊笑着回应。 李应自己虽然没考上,但此刻与有荣焉,搭着王渊的肩膀大喊:“贵州解元在此,与我是同窗好友!”他又搭着田秋的肩膀大喊,“贵州亚元在此,也是我的好友!” 一个认识李应的士子,突然促狭道:“李三郎,你的两位好友考中解元、亚元,你怎么连副榜都没进?” 李应顿时尴尬不已:“失误,此乃失误,考第一场的时候我没睡好。” “哈哈哈哈!” 诸士子大笑不止。 “嚯!” 就在此时,云南榜下,也发出一阵惊呼。 巨婴才子金罍,毫无悬念,考中了云南乡试第一名。 “咚!咚!” 几个胥吏敲响铜锣,来到王渊与田秋跟前,一边道贺,一边给他们戴大红花。 这并非什么惯例,纯粹是胥吏想讨彩头。而且胥吏内部有分配,能给解元和亚元道喜的,都是衙门里最有地位之吏员。 “解元相公请上马!”一个胥吏弯腰笑道。 王渊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由胥吏牵马前往租住的房子。 田秋也被请上马,胸前还戴着大红花。 其他没有能耐的胥吏,只能找其他的新科举人。就连邹木这个第十八名,也被几个胥吏围着戴大红花,欢天喜地簇拥着前往住处。 此时此刻,昆明城里的老百姓,也有无数跑来凑热闹。 甚至还混进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骑马路过的新科举人投花掷果。 金罍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一来他是云南人,有着本地优势;二来他白净俊俏,端的翩翩佳公子。姑娘们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儿朝金罍身上砸去,街边不时还传来阵阵娇笑声。 王渊和田秋都是黑小子,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 这么说吧,贵州士子全都黑得很。从贵州走到云南要一两个月,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长得再白净也给你晒黑,至少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恢复本来肤色。 金罍家里贼有钱,提前半年从南京回乡,提前一个月住进青云街,他那皮肤比姑娘们还白嫩。 “你也中解员了?”金罍骑在马上,看着王渊颇为惊讶。 王渊反问:“不可以吗?” “有些意外。”金罍对王渊的观感很不好,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粗蛮武夫,没想到这武夫居然能考第一名。 王渊笑道:“人生处处皆惊喜,意外[]的事情多着呢。” 金罍说道:“我突然想看你的经义答卷。” “有机会的。”王渊说道。 放榜之后数日,举人文章便能流传民间。有些提学官会主动传播,甚至亲自编集乡试录,这个虽非政绩,但能在任职地区留下美名。 而民间的印书坊,也会把这些文章整理出版,并且请来当地名儒做批注点评。 胥吏们一路吹吹打打,簇拥着举人回到住处。 青云街几乎每栋房子,都有租客成为举人。而房主会把信息记录下来,下次乡试招租,能够提升吸引力。 王渊、金罍、田秋和邹木,四人一路走得很近,身后跟着无数百姓和落榜生员,最终在租屋门前停下,把众多看客惊得下巴掉满地。 两个解元,一个亚元,一个普通举人,竟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哈哈哈哈!” 他们的房主已经笑开花,甚至连三年后的招租广告都想好了:“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这处地段不是特别好,月租只收三四两。但下次乡试,房租必然涨到十两以上,甚至还有可能供不应求。 带头的几个胥吏,突然吩咐手下说:“把大门拆了!” 房主立即反应过来,高兴道:“对,快把我家的大门拆掉!” 不但要拆大门,还要砸开门墙,换一个更阔气的新门。 周冲早已兑换了十多贯铜钱,此刻用衣服兜着,抓起铜钱喜滋滋的分给胥吏们。还剩下一些,他抓起来往人堆里撒,附近看客纷纷争抢。或许只能抢到几文钱,但兆头好啊,兴许今后便能走大运。 金罍很快反应过来,对自己的书童说:“铜钱呢?” “啊,我忘了。”书童连忙跑回房去拿钱。 田秋和邹木的书童也在撒钱,金罍的书童随后便至,门前大街上到处都是钱币。 甚至房主也加入进来,他今天特别高兴,一口气撒出好几两。 李应突然笑着对金罍说:“你怨我砍断桂树枝丫,真是狗咬吕洞宾,那叫折桂懂不懂?你能考中解元,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折桂”意指乡试第一,也寓意高中状元,还真他娘能对上。 金罍虽然心高气傲,但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居然朝李应抱拳作揖:“多谢李兄!” 房主猛然醒悟:“原来用刀砍断桂树枝丫,便能考出两位解元、一位亚元!” 此言被旁人听去,很快传遍昆明。 三年之后,青云街每套房子,房主都要提刀砍桂树枝,院子里没桂树的就立马栽种。而应考生员,也会提刀砍下一两枝,只盼此举能够带来好运。 人人都砍,桂树光秃秃不说,果真诞生无数解元和亚元——没办法,名列前茅的考生,基本都住在青云街,总有一两个能够“折桂”。 这成了云南乡试的传统,在贵州自开乡试之后,又传播回贵州那边。 此后数百年,云贵两省乡试,一直都沿袭下来,甚至成为当地的科举风俗。 075【刘家饭菜颇香】 晚间,谢绝无数宴请,王渊留在院内吃饭。 金罍、田秋也是一样,上午热闹半天,下午又跟前来拜会的士子交流,整个人都已经烦得快不行,哪还有闲心跑去跟人赴宴? 房主得知他们晚上不出门,立即让厨子准备丰盛晚餐,还把跟王渊一起赴考的贵州诸生都请来。 越榛、罗江、张赟三人挨坐着,他们都是这次的副榜贡生。特别是越榛,贵州副榜第一,如果正榜当中有谁被查出作弊,又或者犯事被剥夺功名,他立即就能扶正当举人!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又称副榜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但不能参加殿试,考中副榜进士也可以去做官。 历史上,因为举人越来越多,嘉靖皇帝后来做了改革。副榜贡生不能再参加会试,可以选择去国子监读书,也可以等着分配末流佐官,拥有直接报考下次乡试的资格(上一章资料有误,已经改正)。 也即是说,正德朝的副榜贡生,明年还是能进京赴考的,不过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考得再好也比不上三榜进士。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张赟说道。 越榛问道:“明年参加会试否?” 副榜贡生一旦参加会试,此生便与正经举人、正经进士无缘。考得再好,也只能当末流佐官,基本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这类职务,这辈子能做知县属于祖坟冒青烟。 “当然要去会试。”张赟已经认命,家里没钱供他瞎折腾,能当上一县典史就已知足。 张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副榜贡生也不好考,跟举人名额成正比。贵州今年只有四个副榜贡生,下次再考乡试有可能连副榜都不能进。 越榛又问罗江:“孔殷兄呢?” 罗江笑道:“我去国子监读书,三年之后再考,还考不中就继续考!” 历史上,罗江三年之后学业大进,以监生身份中举,次年又高中进士,并且还考了个全国第三十名。 “我跟孔殷兄一样,也去国子监读书。”越榛笑道。 越榛和罗江都是不信邪的,跟乡试死磕上了。反正他们家里有钱,就算考个一二十年,也要考上正正经经的进士,仕途起点就相当于张赟的奋斗终点。 酒过三巡,房主让仆人端来文房四宝,恭敬道:“诸位相公能寓居寒舍,实乃鄙人三生有幸,还请不吝墨宝,以励后来士子。” 金罍今天心情大好,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下一首诗。而且是草书,笔走龙蛇,这字儿就不是王渊能比的。 “我不会作诗。”王渊道。 房主躬身赔笑:“王相公说笑了,贵州士子早已传出,王相公乃贵州神童。就在今日,《竹石》、《论诗》和《临江仙》已经传遍昆明城。” 王渊解释道:“我跟授业恩师有过约定,诗词乃小道,今后不会再碰。” “原来如此,”房主以为他在推脱,只能说道,“那请王相公随便写两句。” “那我就写两句。”王渊笑着提笔。 等王渊把字儿写完,房主哭笑不得。他姓刘,王渊写的内容是:“刘家饭菜颇香,诸生可以一试。” 金罍扫了一眼,不由发笑。 一来王渊写出的内容不着四六,二来王渊的书法也让金罍鄙夷——王渊现在只练过欧体楷书、赵体行书和台阁体。欧体用来打基础,赵体考试拟草稿,台阁体当然是写正式答卷。 王渊把台阁体练得有模有样,但不适合用来留墨宝,这次写字儿用的是赵孟頫行书。只能说,不难看。 房主很会做人,便是那些落第士子,他也跑去逐一求墨宝。 就连李应都写字儿了,内容为:“王二郎所言极是,刘家饭菜确实颇香。” 房主已经无力吐槽:老子又不是开酒楼的! 墨宝不能白留,房主还送来润笔费,都是封好的银子。 等王渊回房拆开,发现竟有十两之多。等于他在这里白住一个月,还能赚回来几两,不过其他士子的润笔费肯定更少。 房主也不吃亏,解员留下的墨宝,转手一卖都有得赚。当然,今科解元具有时效性,越早出手就卖得越贵,到明年估计就没人买了,除非王渊再次高中进士。 这房主是要做长久生意,多半会将墨宝裱起来。 金罍醉醺醺回到自己客房,对书童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王渊被誉为神童,究竟在贵州写过什么诗词。” 书童立即抄起纸笔,跑到邹木房中打听。 至于为啥找邹木,因为邹举人最好说话,跟谁交流都没有架子。 片刻之后,金罍对着三首诗词,仔细品味良久,慨叹道:“果真神童,吾自愧不如也。《竹石》风骨自现,《论诗》豪气纵横,《临江仙》更是不输宋词。这首《临江仙》写得太妙了,若是不知情者,还以为出自大儒名士之手,他小小年纪怎能做得出来?” “咚咚咚!” 书童突然站在门外禀报:“公子,老爷来了!” 金罍立即放下诗笺,出去迎接道:“父亲,你怎来昆明了?” 其父名叫金万川,秀才身份,考了几次乡试没中举,便安心回去打理家族生意。以明代的审美,这家伙还是中年帅哥,须髯打理得又顺又滑。 金万川满脸笑容:“你让为父别跟来,为父也不便打扰。算着日子,也该放榜了,所以就来看看。” 其实,金万川半个月前就到了,害怕打扰儿子备考,一直住在自家分号(昆明分公司),直至此刻才来跟儿子庆祝。 金罍笑道:“不负父亲重望,侥幸得中解元。” “吾儿乃金家千里驹,考中解元正在预料之中。”金万川笑得合不拢嘴。 父子当即二人庆贺一番。 金万川突然说:“为父打听过了,云南亚元张仲奎年方十八,尚未定亲。等鹿鸣宴之后,你陪为父一起去拜会,看看这张仲奎究竟人品如何。” 金罍问道:“父亲想把二妹嫁给张仲奎?” 金万川笑道:“何止是我,好多都想招他为婿。你也差不多,这次高中解员,金家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金罍突然说:“父亲若为二妹择婿,不如选今科贵州解元。” 金万川鄙视道:“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便是解元又如何,他还能考中进士不成?大理金氏家大业大,金山银海,缺的是官场之人。招一个贵州解元做女婿,他这辈子都只是个举人,能给金家带来什么好处?” 金罍觉得父亲很庸俗,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 但毕竟是父亲,不可当面反驳。金罍拿出那三张诗笺:“父亲且看。” “好诗啊,这是吾儿近来所作?”金万川毕竟当过秀才,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金罍摇头道:“贵州解元王渊所作,而且此人今年十五岁。观其才学,前程不可估量,当为二妹之良人也。” “那我再打听一下。”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而且,金万川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能耐,笃定儿子今后能够做一方大员,便是普通进士他都有些看不上了。 却不想想,自家儿子是啥性格! 历史上,多亏嘉靖朝大礼议。 金罍得罪的那些人,在大礼议当中或死或贬,金罍反而因为不合群,被认为是嘉靖皇帝的支持者。 于是乎,金罍被嘉靖升为贵州左参政,此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升官。 这货在贵州待了多年,认为无法施展才华,干脆选择辞官回乡,跟流放到云南的杨慎成为至交好友——这两位都是公子哥,都神童才子,都仕途不顺,谈得来实在情理当中。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077【黔国公】 别省的总兵,都需积累军功获得,唯独云南总兵可以世袭。 世袭黔国公、世袭云南总兵、世袭征南将军,这便是云南沐家。 这一代黔国公名叫沐昆,九月丧父,九岁丧母,十岁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少年时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艺术,也喜欢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岁那年,叔祖兼从父沐琮去世,他理所当然的应该继承爵位。 结果,文官们想趁机削爵,让沐昆继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脉的黔国公。当时差点就成了,幸亏云南军方强烈反对,沐家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从此以后,沐昆就讨厌文官,也懒得再读诗书。 沐昆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派兵平过龟山之乱,协助平息米鲁之乱,成功招抚作乱多年的思真。 特别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军两万,迅速平定师宗之乱,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擒获、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来,跟镇守太监搅在一起,还暗中贿赂八虎,对文官的态度愈发恶劣。史载其:“浸骄,凌三司,使从角门入。诸言官论劾者,辄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抚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着从侧门进入。而弹劾沐昆的御史,各种论罪离任。 其实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没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乱,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负责一路大军,另外两路都由文官统率,胜仗又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新科举人们虽然没见过沐昆,但从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这是黔国公来了。 沐昆大摇大摆走到堂内,质问道:“我连个座位都不配有?” 巡抚顾源立即让吏员增设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相当于今天的鹿鸣宴有两位主持者。 “老顾,开始吧。”沐昆笑道。 云贵地区的巡抚,基本上都是刚直不阿、杀伐果断之辈。朝廷特意这样挑选的,因为云贵地区经常叛乱,性格不刚烈一些没法镇场子。 顾源就很刚,而且文武双全,再加上巡抚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关系还不错。 宴会开始。 王渊与其他举人一起,过去拜见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提学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乡试帘官。这是在行谢师礼,那些考官都相当于举人们的老师。 “公爷请宣赏。”顾源让沐昆来主持宴会,他对别人很刚,唯独向沐昆服软。 没办法,三司官员都跟沐昆闹得很僵,他身为巡抚必须做润滑剂,否则这云南就难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数的,跟历任云南巡抚都关系尚可,比不肖子孙的手段高明得多。 历史上,最没脑子的黔国公是沐启元。 如果《鹿鼎记》里的沐剑屏真有其人,那沐启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爷爷。此人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文官和百姓重拳出击,因家奴残害百姓被御史法办,沐启元居然调兵炮轰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轰,把巡按御史衙门的围墙都轰塌了。此举形同造反,论罪当斩,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将沐启元毒死,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亲继位。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沐家也逃不过这条定律。 沐昆朝在场文官们扫去,果然见到一张张臭脸,似乎非常不满由他来主持宴会。文官越是这样,沐昆就越是高兴,他笑道:“赏花!” 一个个吏员捧着金花、银花、杯盘、绸缎等物,赏赐给考官和监临。 巡按御史张羽就是监临,为人清廉刚直。他朝沐昆和顾源冷冷一笑,拒绝接受赏赐,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抚的面子上,张羽很可能当场跟沐昆闹起来,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状告沐昆逾制。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巡按御史就是专门巡查地方不法的,监察对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内! 新科举人们都傻眼了,宴会刚刚开始,监临官就被气得离场,张羽可是这次乡试的总负责人。 “哈哈哈哈!” 沐昆见状大笑,歪着身子对顾源说:“张御史还是这般经不起戏耍。” 顾源苦笑道:“公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庆,开个玩笑而已,老顾你不必当真,”沐昆乐呵呵拍掌下令,“奏乐!” 倡优得令进场,奏《鹿鸣》之曲,歌《鹿鸣》之诗,跳《魁星》之舞。 音乐歌舞相伴,气氛稍微缓和,顾源举杯邀众人共饮。 唯独沐昆没喝,他不屑跟读书人一起喝酒。这位公爷的长子都六岁了,但他自己还没长大,耍起性子来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丢丢。 金罍作为云南解元,主动起身向巡抚敬酒。接着,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邹教授敬酒,随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没有沐公爷的份儿! 金罍虽然并非暴脾气,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气走,又不跟读书人共饮,早就让金罍心怀不满。现在借机发挥,估计落沐昆的脸面,就没想过如果沐昆报复,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别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说道:“名不正,则礼不兴。请问总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今天的鹿鸣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为总府,你自己不知道吗?” “总府只是世人对黔国公的敬称,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公、哪位总兵、哪位将军,能在鹿鸣宴坐主位的!巡抚、监临,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请士子,唯独国公不可,总兵不可,将军不可!” “嗙!” 一个酒杯扔来,把金罍的额头砸出血。 云南的巡抚和三司官员,多为刚直之辈,得理便不饶人。沐昆早就领教过了,他可不会跟读书人讲理,能动手都是直接动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经被砸懵了,愤怒的指着沐昆,好半天终于憋出话来,跺脚道:“岂有此理!” 王渊坐在案前,头也不抬,今天的饭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饱了。 沐昆突然喊道:“来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举人都给我去射箭!喝酒有个鸟意思,射艺不好的都给我轰出去!” “此乃鹿鸣之宴,不容你如此捣乱!”金罍又开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当老子没读过书吗?鹿鸣宴本就该有乡射礼,太祖之朝,举人也是要行射礼的。你难道敢说《礼记》不对?你敢说太祖皇帝不对?” 金罍顿时语塞。 沐昆突然问:“今科‘礼经魁’是谁?云南贵州的,都给我站起来!” 王渊只得放下筷子,与另一名云南举人离席,拱手道:“见过总府。” 沐昆质问道:“你们治的是《礼记》,鹿鸣宴该不该行乡射礼?” 那个云南举人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王渊笑道:“可行,可不行。” “你糊弄老子呢?”沐昆冷笑。 王渊抱拳说:“乡饮酒礼与乡射礼,是两种不同的礼仪,可放在一起举行,也可以分开来举行。因此,诸位长官今日不行乡射礼,并没有什么错。太祖皇帝与总府大人要行乡射礼,也没什么错。” 沐昆冷哼道:“你倒谁都不愿得罪,戴大头巾的就是这般奸猾!” 金罍说话太冲,让沐昆感到不爽。 王渊说话圆滑,也让沐昆感到不爽。 这位公爷难伺候得很。 “吾所言,句句属实,又怎称奸猾?”王渊不卑不亢道,“总府要行射礼,那就射呗。” “啪!” 沐昆一拍桌子,懒得跟王渊胡搅蛮缠。他今天就是要通过射礼,来故意恶心读书人,让这些大头巾们丢脸,当即喊道:“快摆箭垛!” 078【乡射礼】 射礼有四种:大射、宾射、燕射和乡射。 乡射之礼,即大夫为国举士所用的射礼,因此往往与鹿鸣宴同时进行。 朱元璋那会儿还真正射箭,后来为照顾士子,直接改成投壶,既好玩又风雅——此种变通,源自春秋战国,《礼记》有专门的“投壶篇”。 周朝乡射礼异常繁琐,早在汉唐就简化了,宋明变得更加简化。 众人很快移座到堂外,连席案都一起搬出去。 本来祭祀孔子的少牢(猪羊),也为射礼腾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里放置。宴会结束后,这些祭品和残羹剩酒,肯定要被监考吏员抢走,抢宴已成为讨彩头的风俗,朝廷屡禁不止。 沐昆与顾源共坐主位,问云南诸官:“谁来做司射?” 无人回应。 沐昆冷笑一声,再问:“谁来做司射?” “我来吧。”一位知府起身说道。他在乡试时担任提调官,因此今天也被请来参加鹿鸣宴。 顾源对此君颇为赞赏,正该如此嘛。瞎斗啥气,顺毛捋就行了,沐公爷其实很好打发的。 知府自去取来弓箭,说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顾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渊,他俩是解元,为诸宾之首,这个时候应该发言。 金罍丝毫不给顾源面子,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意见。 王渊只能依靠《礼记》之记载,对那位知府说:“某不能,为二三子。” 这是谦逊礼节,不能直接开射。 三请三辞之后,王渊代表今科举人,答应参加乡射之礼。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阶上,转身对沐昆、顾源道:“请射于宾,宾许!“ 顾源点头说:“既已开礼,请司射配耦。” 配耦即配对,二人为一藕,挑选射术接近者进行比赛。 天子六耦,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 因此,司射必须挑选出六人,分成三组进行比赛。 “你们两个必须射箭!” 沐英直接指向王渊和金罍,谁让他心头不爽,他就让对方更不痛快。 王渊万分无语。 简直躺着也中枪啊,他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也被沐公爷惦记上。 还需四人,才能成礼,司射又问谁愿意报名参加。 今科举人们都不吭声,在他们当中,虽然许多卫所子弟,但精通箭术的还真没有。像邹木这种贵州士子,可能身体相对强壮,也敢提刀上阵杀人,但平时哪有精力练习射艺? 沐英脸上突然露出坏笑,说道:“既然无人毛遂自荐,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亚元跟亚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刚好六人凑成三耦。” 除了王渊之外,被点到名的士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贵州亚元田秋,平时也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出自教师世家,从小到大连弓箭都没摸过。 这还不能拒绝,射乃君子六艺,又身处鹿鸣宴,理应他们遵礼比箭。 沐公爷看似蛮横粗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除了抢占主位发号施令之外,他做的这一切都符合周礼。 “纳射器!”司射喊道。 金罍与王渊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愿的过去,取来弓一把,箭四支,护臂一个,扳指一枚。 接下来是定射位,定靶心,获者(报靶员)执旌旗侯在中央。 司射对六位举人说:“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该如何做?”金罍低声问道。 “跟我学。”王渊回答说。 金罍虽然通读过五经,但《礼记》不是他的本经,细节之处怎么可能还记得? 只见王渊解开上衣扣子,脱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护臂,左手执弓,右指夹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带中。 金罍依样画葫芦照做,幸亏他跟王渊配成上耦。换成一个不读《礼记》的,两人此时都要抓瞎,连乡射礼的基本礼节都搞不明白。 中耦、下耦四位举人,见状也松了口气,牢牢记好这些细节,一会儿轮到他们时,至少不会因此闹笑话。 沐公爷突然感觉有些无趣,并且对王渊愈发不满。他的意图就是戏耍新科举人,结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导致不能在这个环节看笑话。 司射拱手向北,给京城的皇帝行礼,意思是这场射礼专为皇帝取士举行。又朝着沐昆、顾源作揖,接着开弓射完四箭——此为诱射,即司射给选手们做示范。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无射获,无猎获!”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射到报靶员,不要惊扰报靶员。 “一番射!上耦就位!” 王渊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准靶心。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气,脖子都胀得通红,却只能把弓拉开一点点。 “哈哈哈哈!” 沐公爷捧腹大笑,他故意选的七斗弓,现在终于能看好戏了。 这家伙在开心之余,还冷嘲热讽道:“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换一把三斗弓啊?” 巡抚顾源不能坐视举人丢脸,立即让人给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 金罍使出全身力气,这次终于把弓拉开,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满。“嗖”的一箭射出,差点命中报靶员,将报靶员吓得趴地上直哆嗦。 “哈哈哈哈!” 沐公爷开心到极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终于指着王渊问:“那个贵州解元,你怎么不射啊?” 王渊答道:“胜之不武,没啥意思。” “看来你真会射箭,”沐昆乐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输赢,随便射吧。” 一番射属于试射,不计成绩。 只见王渊抬臂挽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满月。 “咻!” 一箭射出,距离靶心三寸。 这并非王渊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异,必须通过试射来进行调整。 “好射!” 众举子齐声喝彩,王渊终于为他们找回一点读书人的面子。 沐昆略微吃惊,好奇之余,又仔细打量王渊。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讥笑两声。 右布政使丁养浩问:“魏兄之前在贵州总督军务,认得这位解元?”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满贵州,文武全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 其实魏英笑不出来,王渊当年给他献策,造谣逼迫安氏出兵。这计策堪称绝妙,结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后腿,导致贵州叛乱现在还没平定,他这个贵州总督反而被贬来云南当布政使。 沐公爷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答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 “可是卫所子弟?”沐公爷又问。 王渊答道:“世代务农。” 沐公爷虽然住在云南,但并不歧视贵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国公,贵州乃他名义上的封地。如果王渊回答自己出身卫所,沐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当兵的是自己人啊。 可惜,王渊来一句“世代务农”。 把四支箭全部射完,一番射(试射)才算结束,随即进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赛。 金罍很快就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羞愧难当。试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开处刑,给人留下无数笑柄——他射箭时,报靶员甚至不顾礼仪,每次都跑到场边远远躲避。 反观王渊,从试射第二箭开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带喘大气儿的。 就连跟着沐昆一起来的公府侍卫,此刻都露出惊骇敬佩之色。他们也能用七斗弓准确射击,但这是连续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没有射歪! 上耦射毕,王渊获胜。 两位亚元组成中耦,一脸无奈来到射位。 云南亚元是昆明本地人,连三斗弓都拉不开,只能换一斗弓射击。 田秋怎么说也是贵州士子,力气还蛮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满。他瞄准靶心,弓如霹雳,箭矢直奔场边的报靶员而去。 我操? 报靶员连忙闪避,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老子已经躲这么远,你居然还能射过来,诚心的吧! 公府侍卫哈哈大笑。 沐昆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王渊让他感到膈应,感觉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 等到三耦六举人全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来,指着王渊说:“你我比试!” 这也是遵守周礼的,主宾结耦对射。 王渊作揖笑道:“沐总府请!” 沐昆脱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壮的肱二头肌,呼道:“换一石弓!” “可也。”王渊奉陪到底。 王渊的力气一直在变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满月,试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 沐昆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配弓,试射直接命中靶心。 “好!” 众侍卫大声喝彩。 四箭试射很快完毕,正式比赛开始。 又是连续八箭,沐昆和王渊各自命中靶心,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称虎力,整个云南都找不出几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饭般简单。 “主宾皆中,不分胜负!”报靶员喊道。 沐昆还真就不信邪,喝道:“再来一番!” 王渊笑道:“沐总府,三番已毕,再射不合礼仪。” “恁多废话,再射!”沐昆气呼呼说。 王渊搭箭射出,手臂隐隐酸痛,但还是准确命中靶心。 沐昆同样在强撑,一石弓本就难以拉开,更何况连续射出十二箭。他现在双手都在发抖,奋力射出一箭,距离靶心四寸有余。 王渊笑了笑,再射一箭,距离靶心五寸。 “不用你让着我,”沐昆气得把弓一扔,“老子输了!” 王渊拱手道:“承让。” 沐昆感觉颜面扫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随即莫名其妙大笑,指着王渊说:“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明天来我府上,老子专门设宴款待。”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补充一句,“你可以走正门!” 二位布政使脸色不悦,也懒得跟这厮纠缠。 三司官员都被逼着走沐府侧门,而王渊一个举人却能走正门,既是在给王渊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颜面。 为啥要给王渊面子? 因为最后一箭,沐昆离靶心四寸,王渊离靶心五寸,后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 王渊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你就别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赢你,给你留足情面,顺着台阶就下去了吧。 沐公爷本就不是傻子,只不过从小丧父,少年时又被文官坑了,性格变得非常叛逆而已。 既然王渊给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驴,而且不损其英明。对外可称自己器重王渊武勇,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临走时顺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气。 而王渊的一番表现,也为新科举人保住脸面,否则今天在场的读书人必定斯文扫地。 “若虚兄真乃神射也!” 众举人纷纷前来结交,就连金罍这等孤高之辈,也对王渊心服口服——在拥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同类很容易抱团亲近,沐公爷就是那个敌人。 079【谢师】 鹿鸣宴结束,巡抚、布政使等官员便起身离开,只剩下参与乡试的帘內官。 吏员们一拥而上,把祭祀孔子的牲品抢走,接着又争抢堂内的残羹剩酒。此为抢宴,如果家里有学童,会专门带回去给学童吃,传说能变得更加聪明好学。 王渊和金罍作为两省解元,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成为吏员抢宴之重点。甚至差点因此打起来,最后在主考官的呵斥下,才终于能够和平分配。这也是朝廷明令禁止抢宴的原因,太有失体统了,简直在丢朝廷的脸面。 主考官文澍移座主位,副主考邹教授坐副位,各房的房官分列左右。 王渊拿出自己的挚仪,也就是红包,分别放在主考和副主考的桌上。然后退回堂中,与诸位举人一起拜座师,按礼下拜,也即跪拜。 当初考生员,王渊都没跪拜过席书,只在拜师时跪过王阳明。 有些别扭,但无所谓,文澍都已经快八十岁了,给老先生跪一跪又何妨?若主考官是个年轻人,王渊估计更加尴尬,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跪下。 文澍已经闲居几十年,今天被众多士子跪拜,他老怀大慰道:“诸君,云贵两省文风不盛,汝等虽考取举人功名,但还应加倍努力才是。老朽没有别的愿望,只求明年春闱,云贵能出五个进士!” 在过去的几届会试,云南每次能出两三个进士,而贵州则一个都没有。 文老爷子祝愿明年出五个进士,绝对属于殷切希望,真真盼着两省文教能够兴旺起来。 “谨遵先生教诲!”举人们再拜。 今科举人有好几十个,文澍也不便多说,否则就要耽误时间。 举人们随即分开拜房师,即把自己的卷子推荐给主考的房官。同样必须下跪,同样要给红包。 王渊的房师姓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谕。 王渊刚刚跪下,谢教谕就将他扶起来,爽朗笑道:“无需多礼,若虚年少得志,切记不可忘形。六年前,我也荐中一个贵州亚元,但他现在都没能考取进士。云贵两省士子很难啊!” “学生谨记。”王渊说道。 谢教谕又问:“若虚明年要进京赴考吗?” 王渊回答说:“打算一试。” 谢教谕诚心建议道:“其实更稳妥的法子,是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又或者前往江南之地拜师求学。努力苦读三年,等到学业大进,再去京城赴考也不迟。明年就参加会试,很可能浪费半年光阴。” 王渊听出对方的好意,拱手道:“学生还是想去试试。” 谢教谕笑道:“少年人有志气是对的,去京城考一考,见见世面也好。” “学生正有此意。”王渊说道。 明年就去会试真没啥大问题,如果考得不理想,即便中试也能选择不受。就像你的志向是清华北大,只考个普通一本出来,回去复读了再考便是。 这种骚操作,普通人不敢,因为三榜进士也很难得啊。 但不乏有自信之人,比如北宋宰相章惇。他第一次考中进士,因为侄子中了状元,章惇感觉特别羞耻,主动放弃进士资格,三年之后又考中进士。 而明清时代,如果你的进士名次不理想,还可以参加“馆选”考试。成绩优秀者,将被钦定为翰林庶吉士,跑去翰林院进修学习,三年期满可到六部实习,今后有很大几率进入决策层。 谢教谕又拉着王渊说了一阵,这才依依话别,接受下一位举人的拜谢。 门口有布政司的吏员,王渊过去登记画押,便领到进京赶考的车船费。足足十两,看似很多,其实不怎么够用。实在是云贵距离京城太远,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加上沿途吃住非常耗钱。 在回去的路上,金罍主动说道:“若虚兄,今日多谢了!” “没什么。”王渊笑道。 金罍摇头感慨:“乡射之礼,差点斯文扫地。” 王渊安慰说:“不是哪里都有黔国公,今后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你额头的伤无碍吧?” “还好。”金罍下意识捂着额头说。 田秋跟上来问:“若虚,你明天真要去国公府?” 王渊好笑道:“若是不去,岂非不给沐公爷面子?” “我打听了一下,也知这位公爷为何讨厌读书人,”田秋颇为愤懑,“可削他爵位之人,是十多年前的阁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现今的云南三司官员有什么关系?他恨得也太离谱了吧。”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害怕。” “害怕?”金罍有些不解。 王渊解释道:“害怕再被削爵。他飞扬跋扈一些,又手握云南重兵,朝廷自然怕他谋反,自然不敢再提削爵之事。甚至他这么胡来,还能给朝廷留下既定印象,让朝廷觉得沐家不是好惹的,子孙后代也不怕被削爵了。” 金罍惊讶道:“他能有此远虑?” “你难道认为这位公爷是傻子?”王渊不由笑起来,“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沐公爷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否则巡抚衙门哪能备齐各式弓箭?而且他始终保持底线,没有去凌辱顾巡抚,不会影响云南的总体大局。” 金罍默然不语,他感觉这种问题好复杂,还是读书写文章更轻松一些。 邹木也领了路费追上来,问道:“若虚兄,汝力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王渊想了想说:“肯定不能在家里过年了,最好十一月就从贵州出发,路上头疼脑热也有个缓冲时间。”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回到贵阳便十月底了,在家里休养几天,就要马不停蹄的赶路。 好在进京路途虽远,但在贵州东部就能坐船,顺流而下进入湖广,再北走长江乘船东去,沿京杭大运河而上。一路上都有车船可坐,不像从贵州至云南,得硬生生用脚走两三千里。 金罍说:“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滇黔驿道是否真那么可怕。” “呵呵。” 贵州士子们干笑两声,都懒得多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王渊骑马来到国公府,竟被门子呵斥:“哪来的穷酸,总府大门也是你能进的吗?” 王渊微笑抱拳:“昨日鹿鸣宴,沐总府邀我做客,特许我从大门进入。” “滚远一点!”门子态度恶劣。 “原来这就是总府的宴客之道,告辞!”王渊勒马回转,周冲也朝门子恶狠狠瞪去。 “慢着!” 一个公府侍卫突然出来,笑着对王渊说:“王相公请进。” 王渊将马儿交给周冲,嘱咐道:“不用来接我。” 侍卫将王渊领到一个小厅,笑着说:“王相公稍待,公爷正在办理要事。” 王渊等了足足一刻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就连茶水都不端上来一杯,纯粹是故意把他晾在此地。 显然,沐公爷对王渊还有怨气,昨天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发作。 王渊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他半路上顺手买的,优哉游哉坐在小厅里看书。 一坐便是三个时辰,从上午十点坐到下午四点。 突然,王渊听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他懒得理会,继续悠闲看书。 外边有人通过门缝,仔细观察王渊一阵,然后蹑脚悄悄离去。此人直奔花园,汇报道:“公爷,这位王相公一直在看书。” “他哪儿来的书?”沐昆奇怪道。 仆人只能回答说:“可能是自带的吧。” 沐昆又问:“没别的动静?” 仆人摇头道:“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没劲!” 沐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吩咐说:“把他带到花园,再端些酒菜过来。” 080【宝刀与烈弓】 王渊来到沐府花园,见一稚子执弓静立,空弦虚瞄着远处目标。 稚子身后数步有凉亭,沐昆坐于亭内,正在自斟自饮,朝王渊招手道:“过来坐吧。” 王渊来到亭内,拱手作揖:“见过沐总府。” 沐昆略微点头,示意王渊坐下,突然朝稚子呵斥道:“不许分心!” 稚子本来在偷看王渊,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目不斜视的瞄准远方。 沐昆指着稚子,介绍说:“吾子绍勋,甚是顽劣。” 王渊毫不拘礼,一屁股坐下,顺口拍个马屁:“小公爷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哈哈哈哈!” 沐昆闻言大笑,端起酒杯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六岁的孩童,你居然能看出一股英气?他奶气都还没脱干净!” “虎父无犬子嘛。”王渊兜了一圈又转回来,他拍的是螺旋连环屁。 沐昆顿时笑得更开心:“不愧是解元,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王渊从早晨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抄起筷子就吃肉。他眯着眼睛说:“被晾在房里三个时辰,此刻惶恐不安,不拍几个马屁难以平静心绪。” “你这话里有怨气啊?”沐昆瞪着王渊。 “不敢。”王渊又吃了块肉。 沐昆问道:“知道为什么招你来见吗?” 王渊答道:“总府做事,但凭喜好,哪有恁多理由?” “你这话,我爱听,确实不需要理由,”沐昆笑着喝了一杯,对儿子招手说,“勋儿,过来!” 稚子立即发下弓箭,揉着膀子跑进凉亭:“父亲,不用再练了吗?” “今天可以了。”沐昆说。 稚子好奇的看着王渊,问道:“你就是贵州的第一名?” 王渊笑道:“侥幸考到第一。” 沐昆没有再说话,眼中尽是落寞。他这辈子已经定型了,就是为大明镇守云南,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故意凌辱三司官员,与其说是怨恨读书人,还不如说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沐昆真的怨恨读书人? 非也! 再过几年,沐昆甚至上疏朝廷,在平夷卫创办卫学——就是王渊拿土匪换赏金那个地方,正是因为沐昆的帮助,军户子弟才有机会进学读书。 沐昆其实很羡慕王渊,小小年纪就是解元,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而他自己,若无朝廷许可,甚至不能离开云南。 “你究竟能拉几石弓?昨日的一石弓,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沐昆好奇问。 王渊摇头道:“不知,没试过。” 沐昆说:“我曾令匠人做出一把两石弓,至今无人能拉满,不如你来试试。” “愿意一试。”王渊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 很快就有侍卫把弓取来,王渊拎在手上发现挺沉,问道:“这不是普通的牛角弓吧?” 沐昆说:“犀牛角,老桑木,水牛筋,麋鹿腱,用料还是很考究的。” 何止考究,王渊暗暗咋舌。 当下奋力拉扯,竟颇为费劲,开到七分满就撑不住了。王渊深呼吸一口,使出全身力气,胀红了脖子终于把弓拉满。 “果然神力!”沐昆拍手赞叹。 王渊把弓放下,苦笑道:“拉倒是能拉满,但肯定没有准头,我现在双臂都在抖。” 沐昆说:“你才十五岁,今后还能涨力气。” 沐昆平时真的没啥娱乐活动,只能跟侍卫一起舞刀弄剑。他没事儿就举石锁,练出几膀子力气,所以才能轻松使用一石弓。他甚至想用两石弓,所以才命工匠打造一把,结果练了好多年都拉不开。 见王渊小小年纪就能开两石弓,沐昆颇为欣赏,又让侍卫取来一把百炼宝刀:“试试刀法!” 王渊还没玩过这么好的刀,当即也心情激动,就在沐家花园里耍起来。 沐昆属于行家,一看便知根底,对侍卫说:“你去配他练练。” 侍卫提刀过去,猛劈王渊面门。 王渊双手执刀,抬臂格开,踏前半步,快若闪电般变向斜切。 侍卫一脸骇然,呆立当场,他右手护臂被切中了。若再往回两三寸,虎口必然受伤,连刀都握不住——纯属王渊手下留情。 “好快的刀!”沐昆赞叹不已。 王渊抱拳对侍卫说:“承让。” “惭愧。”侍卫也抱拳回礼。 沐昆高兴之余,让人把宝刀和烈弓都包起来,推给王渊说:“它们归你了。” 王渊愣道:“公爷此乃何意?” 沐昆笑道:“你刚才都说了,某家做事,全凭心意,要什么理由?老子看你顺眼,便愿送你弓刀!” 王渊真不敢收,一刀一弓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宋灵儿那匹马。而送礼对象又是黔国公,他若是收下,今后很可能被人说闲话。 “怕拿人手短?”沐昆讥笑道。 王渊婉拒道:“此物实在太过贵重。” “读书人就是想得多,”沐昆把刀扔回木盒,“你一个小小举人,老子用得着刻意拉拢?” 还真难说! 历史上,沐昆贿赂过刘瑾,贿赂过江彬,贿赂过王琼。他沐家不缺钱,也不缺宝物,这些东西随便乱送。 王渊虽然只是小小举人,却是十五岁的解元,而且还文武双全。现在大明满地叛乱,正是文官用武之时,王渊的前程不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正德皇帝喜欢武勇少年。若非王渊有功名在身,沐昆都想把他送去京城,给朱厚照当干儿子在豹房耍乐。 一旦王渊在皇帝面前显露身手,以朱厚照的脾气喜好,王相公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 一把刀,一把弓,对沐昆来说不算什么,用来拉拢有潜力的士子再划算不过。 在沐昆想来,王渊必定感激涕零,结果这货居然不敢收礼! 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沐昆郁闷至极。 同时,也对王渊更加看重。如此谨慎性格,又兼文武双全,鬼知道今后能够爬到多高。 沐昆自嘲的笑了笑,让人捧来纸笔,写一首诗扔给王渊:“拿去吧!” 王渊见到此诗,立即抱拳道:“多谢公爷嘉勉。” “《赠贵州解元王若虚》:弓刀捧来耀日光,秋风走马趋贵阳。望君不坠少年志,匡靖河山定八荒!” 直接收下宝物,容易授人以柄。 但有了这首送别诗,就是黔国公欣赏少年英雄,主动赠与宝刀烈弓,勉励少年报效君王。即便此事传出去,那也肯定是一桩美谈。 沐昆笑问:“你就不回我一首?” 王渊说道:“公爷如此期许,一首诗怎能回报?且拭目以待。” “你他娘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沐昆哭笑不得。 “不敢当此美誉。”王渊脸皮很厚。 沐昆提着自己的刀,来到花园空地中,兴致勃勃道:“快来,陪老子玩两手!” “自当从命。”王渊提刀过去。 两人玩得很开心,比玩刀法,又比摔跤,还拉来几个侍卫一起玩。 黔国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无聊,且枯燥。 081【沐家熊猫军】 如果翻开史书,会发现沐氏一系犹如受到诅咒。 从先祖沐英到沐昆的长子、长孙,平均寿命还不足四十岁,有好几个都属于壮年暴毙。 其后,只有一个活到七十岁,而且还长期患病,中途因病让儿子代理职务。 剩余的黔国公,基本都不得好死,软禁而死、下狱而死、亲母毒死、叔叔谋害,末代黔国公能够战死沙场已算风光。 王渊下午吃了些东西,一直陪沐昆耍到傍晚,连晚饭也是在沐家吃的。 他没发现沐家有啥不良饮食习惯,可能是什么遗传基因缺陷,导致历代黔国公都属短命鬼吧。也可能是黔国公总要带兵打仗,难免受到瘴气影响,史书记载沐家出征,总有“暑瘴退师”、“瘴作而还”这类描述。 “你为何力气那么大?” 饭桌上,六岁的沐绍勋出声询问,一脸崇拜地看着王渊。 王渊笑道:“天生的吧,不过也有坚持锻炼的原因,小公爷也该每天坚持锻炼。” “我每天都在用功呢,上午读书,下午练功。”沐绍勋昂首挺胸道,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似乎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这小子还算勤奋。”沐昆眼神中尽是慈爱之情。 沐昆九个月丧父,由祖母养大,从小就缺父爱。因此他对儿子悉心教导,关爱有加,似乎想把缺失的父爱都补在儿子身上。 正是这种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让沐绍勋健康成长,可谓文武双全。 在武功方面,虽然沐绍勋打仗的次数,没有父亲沐昆那么多,但从未有过败绩。而且他通过怀柔手段,彻底平定南中地区,比直接打仗更加高明。 在文化方面,沐绍勋与流放云南的杨慎是忘年交,他自己也是个诗人。 顺便一提,讨厌文官的沐昆同样是诗人,甚至还有《玉冈诗集》传世,写一首送别诗给王渊再正常不过。 沐昆和沐绍勋父子,一个死后谥号“庄襄”,一个死后谥号“敏靖”,可谓沐氏最后的菁华。接下来几代,都不是啥正常人类,个个嚣张跋扈,总是被朝廷问罪。 “贵州跟云南有什么不一样吗?”沐绍勋是个好奇宝宝。 王渊想了想说:“贵州山多。” 沐绍勋问:“比云南的山还多?” “嗯,比云南的山还多,”王渊想起某人,笑道,“贵州还有竹熊。” “竹熊是什么熊?”沐绍勋疑惑道。 王渊说:“喜欢吃竹子的熊,小公爷家不是在九龙池有别业吗?” 沐绍勋点头道:“嗯,九龙池种了好多柳树,还养了好多马!但这跟竹熊有什么关系?” 沐家的九龙池别业,就是清朝吴三桂的平西王府。 王渊笑问:“沐家的九龙池别业为何栽种柳树?” 沐绍勋答道:“先祖昭靖公(沐英)效仿周亚夫,所以才种柳牧马。” 周亚夫有个细柳营,每年都要“柳营春试马”。 王渊瞎扯道:“细柳营的军旗,便绣着一只竹熊。” “真的?”沐绍勋惊问。 沐昆:“???” 王渊说:“竹熊古称食铁兽,相传为蚩尤坐骑。” “好厉害!”沐绍勋这小子居然信了。 沐昆实在听不下去了:“竹熊古称食铁兽,这个我知道。怎的又成蚩尤坐骑了?而且还是细柳营的军旗?” “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王渊继续胡扯。 这个话题,王渊曾在龙岗山跟王阳明聊过。 王阳明表示难以考证,因为史书对细柳营的军旗没有记载。至于食铁兽跟熊猫扯上关系,应该是从晋代开始的,郭璞注《尔雅》便有提及:“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无法证伪的事情,随口胡诌即可。 沐绍勋追问道:“竹熊长什么样子?” 王渊要来纸笔,当即画了一只熊猫,笑着递给小公爷。 “好漂亮!” 沐绍勋对沐昆说:“父亲,我家军旗也绣竹熊吧,定能像细柳营那般战无不胜。” 沐昆顿时扶额无语,他是见过熊猫的,云南也有这玩意儿。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沐家军扛着大大小小的熊猫旗帜,漫山遍野追击敌人,叛军迫于熊猫之威,纷纷俯首请降。 王渊忍俊不禁,埋头憋笑。 “父亲,可否?”沐绍勋追问。 “可以个屁,”沐昆指着王渊,生气道,“这小子是在糊弄你!” 王渊连忙说:“不敢。” 沐绍勋歪着小脑袋,搞不清楚谁真谁假,但他确实很喜欢画里的熊猫。端详一阵,又问:“贵州还有什么稀奇事吗?” 王渊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继续胡扯:“贵阳城北十里,山中有一寺庙,名叫兰若寺。现在早已荒废,但宋代却很兴盛,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话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书生,父母双亡,他遵从婚约来到贵阳。怎奈岳父嫌他家道中落,当即悔婚……” 王渊读初中的时候看过《倩女幽魂》,而且还是网上下载的蓝光超清版。但只记得大致剧情,细节早忘了,现在只能瞎编。 宁采臣在电影中是去收账,到了王渊这里,直接变成退婚流。 你还别说,这胡编乱造的故事,居然把沐昆、沐绍勋父子,以及旁边的添酒侍女都听得津津有味。 沐绍勋毕竟是个小孩子,关注点不在情情爱爱。等故事讲完,他问道:“世上真有那些神奇法术吗?” 王渊害怕自己培养出一个道君国公,赶忙纠正:“鬼怪法术,实乃无稽之谈,只是离奇传说耳。小公爷还是应该读书练功,不要想着寻仙仿道。” 沐昆拍拍儿子的脑袋,问道:“这书生和女鬼的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王渊笑着说:“公爷明鉴。” “编得不错,改天让人写成戏文,定能在贵阳风靡一时。”沐昆点头说。 写鬼怪故事,不适合王渊的身份,所以也就别纠结版权了。 吃饱喝足,又是一阵闲聊,王渊起身告辞。 沐公爷又是赠诗,又是赠宝物,王渊有些不好意思,抱拳道:“公爷恩遇,来日必有回报!” “滚吧,老子可不指望你回报什么。”沐昆哈哈大笑。 以沐昆和沐绍勋的能力,确实用不着王渊回报,但他们的子孙就说不好了。 历史上,沐绍勋三十三岁便死了,留下长子沐朝辅、次子沐朝弼。 长子沐朝辅,只活到二十岁便病死,留下两个未成年儿子。 朝廷本想安排武官代理总兵职务,沐朝辅的正妻不想权利外落,请求让十多岁的沐朝弼代理,等自己儿子长大了再收回权力。 结果沐朝弼是个狼灭,竟把大侄子给弄死! 当时的嘉靖皇帝感觉不对,特意下旨给云南文武官员,让他们好生保护沐朝辅的次子。 但没过多久,沐朝辅的正妻就惊慌上疏,恳求带着次子去京城居住,嘉靖皇帝立即让锦衣卫护送。还未成行,沐朝辅的次子再次暴毙,把嘉靖皇帝气得牙痒痒,只能默许沐朝弼继承黔国公爵位。 沐朝弼为了公爵之位,竟然在八个月内,把自己的大侄子、小侄子全部弄死!他干出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就二十来岁,朝廷对此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从此之后,历代黔国公都难得善终。 王渊若能活到六七十岁,还真能帮上沐家许多大忙。 082【犀照龙雀】 王渊刚刚回到租屋院中,周冲便听到声响迎出来,伸手帮王渊拿东西:“二哥,公爷没有为难你吧?” “怎会为难?”王渊推开周冲的手,笑道,“我自己拿。” 周冲立即拍马屁:“这是公爷赠送的吧?二哥果然不凡,连公爷都特别器重。” 王渊径直回屋,懒得理他,吩咐道:“给我弄点热水,今天出了一身汗。” “好咧,我这就去。”周冲麻利跑开。 王渊将钢刀和劲弓都摆到桌上,之前在公府没仔细查看,现在得好好研究一下。并非把玩宝贝,而是熟悉自己的武器,就像骑手必须熟悉马儿一样。 这把百炼钢刀,刃长三尺三寸,柄长一尺二寸,形制为宋代斩马刀。 跟杀鬼子的大砍刀不同,其刀身是直的,若给现代人看到,估计要误以为是日本武士刀。 在细节上,也跟宋代斩马刀不完全相同,带着些元朝的外来风格。刀镡为六角十字档,刀身开了双血槽,刀柄略微向下弯曲,环首被改为鱼嘴状。 刀身刻有小篆铭文,内容令王渊莞尔一笑。 沐公爷还是很骚包的,居然给此刀起名“龙雀”,还让工匠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将那把弓箭拿来仔细端详,弓身也隐约能看见铭文,不过只可了“犀照”二字。 虽说明代没有“犀燃烛照”这个成语,但“犀照牛渚”早就问世了。弓名“犀照”,无非寓意“犀燃烛照,无所遁形”,藏再深的敌人都能看到,跑再远的敌人都能射死,同时也暗合这把弓的犀牛角用料。 犀照弓,龙雀刀,名字都挺威猛的。就是那匹马儿比较拉胯,居然一直叫做阿黑,而且王渊还不打算给它改名。 王渊舞刀弄弓一阵,周冲也把热水烧好了。 沐浴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李应和邹木等人找来,要跟王渊共游滇池。 毕竟好不容易来次云南,总得到处看看。昨天王渊去黔国公府,其他人已经游了一天,各自还做了几首应景酸诗——这也算文会,五华山等景区士子颇多,大都十多个人结伴同行。 “嚯,这哪来的弓?”李应走进房里,一眼就看到墙壁上挂的大弓。 王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冲就炫耀道:“沐公爷送的,还送了一把宝刀呢。” “今后多做事,少说话!”王渊轻拍周冲脑袋,以示惩戒。 周冲缩了缩脖子:“哦,记得了。” 李应将弓箭从墙壁取下,颇为吃力的上弦,然后奋力拉扯,顿时咋舌:“老天爷,这怕不是两石弓?我拉都拉不开。” “走了。”王渊笑道。 “刀呢?我再试试刀。”李应还没过瘾。 王渊只好把刀取来给他,自己松掉弓弦背在身上,今天去游湖也会带着——放屋里怕人偷。 “好刀!” 李应拔刀出鞘,两眼放光,踢翻椅子抡刀砍去,一只椅腿应声而断。 王渊无语道:“能不能别毁坏物品?” 李应抚摸着刀身说:“我赔一把椅子便是。” 王渊懒得理这货,带着周冲出门,把阿黑也牵去游览滇池。 在门口遇到金罍,此君不情不愿,跟着老爹一起外出。金家在昆明有生意,金罍又考中解元,金万川自然要带儿子出去应酬,而这种应酬恰恰正是金罍最讨厌的。 金罍看到王渊等士子结伴而去,脸上尽是羡慕之色。即便云贵士子再庸俗,好歹也是读书人,总比那些商人更风雅一些。 上辈子,王渊游过滇池,但景致完全不同。 明代的滇池,要比几百年后大得多! 罗江作为云南本地人,骑马出城,指着城外杂乱的住宅区说:“从景泰年间起,海口就时常淤堵,滇池之水一经泛滥,甚至能把昆明城的附廓民房淹没,滇池周边的良田全部颗粒无收。” “现在治理得不错。”王渊远眺道。 罗江笑道:“以前几十年一修,现在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否则必然泛滥成灾。” 又行十多里,王渊看着一望无际的良田,基本知道滇池为啥年年都需治理了。 围湖造田导致的! 沐英镇守云南的时候,就治理过一次滇池,清淤开垦出无数军田,并且持续不断的围湖造田。 滇池蓄水量大大减少,加之出水口只要一个,终于在几十年后酿成大灾。这次是镇守太监主持治水,直接动用军队清淤,又让滇池安稳了几十年。 但军田越造越多,滇池越来越小。 九年前,滇池泛滥竟然淹到昆明城外,沐昆调动数万军民终于疏浚。这是大明数百年间,滇池治理工程规模最大的一次,疏浚得非常彻底,直接让滇池水位下降十多米(泛滥时的最高位计算),趁机开垦出数千倾良田。 这是沐昆的功劳,因此在云南名声大振。有这种功劳在,即便不算平乱之功,他再怎么闹幺蛾子,三司官员也只能忍着。 当然,文官也有功劳。 前面几任工程负责人,全部都是文官。可惜这些文官能量太小,无法调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年年治理,年年泛滥,年年问罪贬官。 直至酿成百年不遇的大灾,朝廷才让沐昆接手工程,在前面几位文官的治水基础上,协调云南军政系统一起发力,只用了几个月便大功告成。 更可贵的是,有黔国公沐昆坐镇,太监和文官都不敢乱来。 洪水退去之后的土地,有田契的物归原主,无主土地分给流民开垦,文官、太监、豪强和军方都没能大肆侵占。滇池周边数县历年亏欠的田赋,因为这次治水清田,居然在随后两年直接补齐。 王渊在听罗江讲述之后,对沐公爷的印象大为改观,感觉自己昨天似乎太过无礼了。 行至湖边,众人买舟泛游,书童们都留在岸边看管行李和牲口。 王渊躺在船上,吹着凉风,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 忽闻丝竹之声,却是另一艘船上,也有士子在搞旅游文会。 越榛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起辛弃疾的《沁园春》:“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 一曲唱罢,对面哈哈大笑,回了一首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两船干脆开到一起,共同喝酒耍乐。都是年轻士子,又已考完乡试,正该放浪形骸。 玩至太阳西落,众人抹黑回城,求情好半天,又给了几两银子,终于让守城官兵把城门打开——这还是看在他们都是读书人的份上。 回到青云街,正好碰到金万川、金罍父子应酬归来。 金万川来到王渊房中,瞎扯半天,终于拱手问道:“王相公可曾定亲?” 王渊愣了愣,笑道:“已有婚约。” 金万川大失所望,尴尬道:“打扰了。” 翌日,众人结伴离开,正式出发返回贵州。 083【千刀万剐】 来时同路的生员有十多个,回去则只剩下六七人。 一些落榜士子,在放榜当天就选择回家,不想留在昆明这个伤心地。此类生员非常多,近乎上百人结伴而去,遇到普通的土匪团伙也不怕。 还有一些士子,选择继续留在贵阳,参加各种文会扩大交际圈。他们有的虽然考上举人,但年纪太大了,对考进士毫无奢望,想结交贵人看能否弄个出身。还有的连举人都不中,纯粹瞎混搏名声,这种人是没有前途的。 金罍非要体验滇黔驿道,他老爹毫无办法,只能把金家的商队打手扔两个过来。 一个打手叫张鸣远,魁梧高大,浑身黝黑,手持镶铁棍作为武器,攻击时附带破甲伤害。 另一个打手叫祝伦,健壮粗矮,双臂却长,活像只大猩猩。他那两把刀很有意思,刀身不足二尺,护手为S型,是明代西南地区比较流行的短刀。 金万川把他们送到城外驿站,朝王渊等人抱拳道:“犬子远行数千里,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好说!”王渊笑道。 金罍骑着一头健驴,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心情在驴背上看书——缰绳被书童拉着。 在云南境内,驿道都还算比较平坦。 很快行至曲靖府,众人进城补给食物饮水,田秋去见他的通判大哥田谷。不外乎留下来庆祝一番,毕竟田秋考中了亚元,田谷作为曲靖府的三把手,肯定要宴请同僚风光炫耀。 王渊、金罍是云贵两省的解元,同样被当地官员环绕,一个劲儿的拉着他们喝酒。 翌日,继续赶路。 行至平夷卫,指挥使李玺亲自接待,拉着王渊的手说:“哈哈,王相公果非凡人,一举便高中解元!” “侥幸而已。”王渊谦虚道。 李玺看到挂于马身的龙雀刀,刀鞘由鳄鱼皮包裹,还嵌着几颗蓝宝石,这拉风外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作为武人,李玺见猎心喜,问道:“这是王相公在昆明买的宝刀?” “沐公爷馈赠,不敢推辞。”王渊说道。 李玺顿时惊道:“竟是总府所赠?” 李应笑道:“沐公爷还送了一把两石弓呢,也只有我兄弟才能拉开。” 沐家是云南的世袭总兵,是所有云南武官的上司,李玺瞬间变得更加恭敬,拉着王渊的手请他们吃饭。 金罍这才知道有馈赠之事,居然当着李玺的面,提醒王渊说:“你不该收沐总府的东西,今后容易惹人非议。” 王渊从书箱里,拿出沐昆那首送别诗,笑道:“且看。” 金罍扫了一眼,点头说:“那便无虑了。” 平夷卫虽然连自己的卫学都没有,但李玺在山东那边读过书。他站在旁边瞟了一眼,不禁说道:“王相公,沐总府的诗作,能否让我誊抄下来。”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其实,沐昆的那首送别诗,王渊迟早要故意泄露。越早传播出去,今后就越不怕人嚼舌根,毕竟文人结交世袭武臣必须避嫌。 李玺就是个非常好的传播对象,估计最多半年,这首送别诗就能传回昆明。 当晚受到李玺的款待,第二天即走出云南边境。 虽然匪首“镇三山”、“张二麻子”,已经交付有司秋后问斩,但云贵交界的土匪依旧实力强大。离开平夷卫的时候,李玺还专门提醒王渊:“此行须小心,警惕土匪劫道。” 众人小心翼翼过境,结果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土匪了! 不过这次仅有十多个土匪,也没那么嚣张,只想收点过路费,不打算连人带货一起抢上山。 金罍骑在驴上大声呵斥:“汝等宵小,光天化日,罔顾王法,还不速速退去!” “哈哈哈哈!” 土匪们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都被金罍给逗乐了。 张鸣远和祝伦这两个金家打手,一人抽出铁棍,一人拔出双刀,随时防备着土匪暴起行凶。 王渊没有动用犀照弓,只取下自己的一石弓,慢吞吞扣上弓弦,爆喝道:“滚!” “哈哈哈哈!” 土匪们又是一阵大笑。 突然,一个土匪认出王渊的坐骑,惊恐大喊:“是黑山王二!” “什么黑山王二?” “就是射死张二哥那个秀才!” “你不早说!” “周冲那杀坯也在,他果真投了王二。” “快跑啊,风紧扯呼!” “……” 一瞬间,十多个土匪跑得无影无踪,王渊都还没来得及搭箭上弦。 金罍以及金家的书童和打手,直接就被这情形给搞懵了,都愣愣的朝王渊看去。 田秋并未目睹王渊的杀匪过程,之前还有些怀疑李应吹嘘太甚,此刻才真正明白王渊是有多威风。 王渊冷笑着解下弓弦,说道:“继续赶路。” 张鸣远收起铁棍挂在背上,对同伴说:“这位王相公看来是个英雄豪杰啊。” “若他没有功名在身,定要结交一番。”祝伦收刀回鞘。 有学者认为,镖局出现于晚明时期,这个说法应该是准确的。 中国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爱情小说《金瓶梅》,西门庆家里就开了个“标行”,说明万历年间就已经有镖局存在。 不过嘛,正德年间还未诞生镖局。 金家这两个打手,便是做买卖时的保镖。他们一个出身军户,一个出身土匪,身手都极为了得,才被金万川高薪聘请过来。 常年跟随商队做买卖,张鸣远和祝伦见过很多土匪,自知仅凭名号就能吓退众匪是有多厉害。 这种名声必然越传越邪乎,估计用不了几年,方圆数百里的绿林豪杰,都将知晓黑山王二之大名。 放在江湖上,这叫扬名立万! 张鸣远和祝伦二人,开始打听王相公的事迹,被几个书童说得太花乱坠,暗暗咋舌、震惊不已。 继续行路半日,过了平关之后,山势立即就陡峭起来。 金罍别说骑驴看书,便是行走都艰难。他临时砍了一根竹杖,只翻过两座山岭就累趴下,双脚全是水泡,由张鸣远和祝伦交替背着赶路。 但有些路段没法背行,金罍只能咬牙坚持,接近关索岭时直接累得病倒。 “贵州士子果真不易耶!”金罍躺在病床上感慨。 反正也不急着赶时间,众人也停下来休整。三日之后,待金罍身体好转,这才继续上路前进。 直至来到安顺府境内,路途终于稍微平坦,大部分时候都可以骑驴了。 走走停停,抵达贵阳已经十月下旬。 他们是从南门进入的,刚刚进城不久,便见一骑快马穿城而过,直往次南门那边奔去。 众人皆惊,看那情形,似乎竟是“八百里加急”! 刘瑾死了,凌迟之刑,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受刑日期跟乡试重合,如今朝廷正在急令新版乡试名额作废,那是刘公公搞出来的“伪令”。 但消息传到各地时,鹿鸣宴都已经开完,根本就没法作废,明年的会试竞争将更加激烈! (推荐一本大作:《我是个么得感情的杀手》,大神之作,值得一看。) 084【回家】 王渊回到贵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谢席书和沈复璁。 一个是他的道试座师,一个是他的授业蒙师,考上解元不但要去拜谢,而且还得封一个大红包。 席书非常高兴,不待王渊跪下,就扶他起来说:“若虚果然是神童,哈哈!” 王渊笑道:“多亏几位先生栽培教导。” 沈复璁明显已经成为席书的心腹,此刻坐立言行都非常随意。他捧着茶盏问:“何时启程赴京?” 王渊答道:“等回山寨与家人团聚,逗留几日,便要出发。” “确实该早些启程,京城气候干燥,南方人可能会水土不服。你到了北京,应在客房置一水桶,便不会动辄流鼻血。”席书说起自己的进京赶考经验。 明代北京的空气质量很差,常有沙尘暴肆虐,甚至辽金时代便已如此。 根据《明实录》记载,在大明朝二百多年当中,有九十五年出现大型沙尘暴。除了农历六月、七月没有沙尘暴,其余月份都曾有过沙尘暴出现:“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 会试在春季举行,恰好是北京沙尘暴的多发季节! 席书聊了一些进京赴考的注意事项,又问起王渊在昆明的际遇,便拉着王渊和沈复璁去喝小酒。 经沈师爷介绍,王渊才知贵州此时的详情。 魏英被贬到云南当左布政使,现在贵州没有督抚。 郭绅去南京当太仆寺卿之后,新任左布政使叫高崇熙,之前乃是四川右布政使。此人是被刘瑾提拔的,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高崇熙是山西人——刘公公最喜欢提拔陕西老乡,接着便喜欢提拔山西籍官员,其次才轮到四川、云南、贵州这些中榜地区。 历史上,高崇熙仅在贵州任职一年,便调回四川当巡抚平叛。后来被言官弹劾下狱,押解途中遭反贼杀害,朱厚照还亲自为他写了一篇平反祭文。 席书笑着说:“高方伯刚到贵州时,我等皆视其为阉党,不曾想竟是一位干员。他将政事都交给朱参政,自己则全力统筹剿匪,如今已彻底打通从贵阳到播州的驿道。” 看来这位新来的左布政使,已经在贵州打开局面,至少不会被误以为是阉党。 至于朱参政,此君名叫朱玑,由按察副使提拔为左参政。 朱玑乃是王阳明的迷弟,把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全都送去给王阳明当学生。 一子叫朱光弼,连乡试都懒得去考,毕生致力于传播心学。 一子叫朱光霁,升按察佥事之后不去赴任,认为自己已经尝过做官的滋味,辞官之后也跑去传播心学。而且他为官清廉,回乡之后家徒四壁,还把儿子也培养成心学门徒。 王阳明书信中提到的“朱氏昆仲”便是这二人,王渊跟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同学的爸爸负责贵州政务,王渊如果继续留在贵阳,那也是可以混得很滋润的。至少一半以上的贵州高层,都跟王阳明关系密切,这就是拜对了老师的好处。 拜别席书和沈师爷,王渊又去拜访宋公子,还把金罍也带上。 果然,金罍与宋公子一见如故,直接搬去宋氏族学居住,每天跟宋公子、宋校长(宋炫)吟诗作对。 从贵阳回穿青寨的道路畅通无阻,在新任布政使高崇熙的镇压之下,叛军地盘已经缩到贵州东北角。 但始终无法彻底平乱,苗族叛军还有两三万之众,而官军已经粮草不够了。宋氏土兵守城有余,拉出去打野战必然抓瞎;安氏则陷入三子内斗,安贵荣硬拖着就是不死,拼命扶持长子也无济于事——长子太过残暴,不得人心,安贵荣甚至生出废长立贤的心思。 再次回到穿青寨,王渊发现许多新面孔。 都不用方寨主下山招揽,那些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不少选择跑去投奔穿青寨。寨中人口暴涨到两千多,几乎翻了一番,到处都能见到新开垦的土地。 “二哥,这就是你家?”周冲感到非常诧异,他一直以为王渊是富家子弟。 王渊笑道:“很失望?” 周冲摇头道:“不失望,我对二哥更加敬佩了。” 一个贫苦山民子弟,十五岁就高中解元,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 “王二郎回来啦?” “渊哥儿又长高了。” “王二,你考中举人了没?” “……” 一路上都有寨民打招呼,而且皆带着敬佩之色。 穿青寨这两年能够兴旺,多亏王渊设计埋伏叛军辎重队,全体寨民都分润到一些财货,还能留足公产借给新人开荒。 至于王渊考中解元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山寨。 那得云南兼贵州提学使,向贵州学政部门发公文,一路上山高路远,鬼知道在哪儿头疼脑热耽搁下来。 父母兄长皆不在家,只有嫂嫂抱着侄儿,还带着五岁的妹妹王微。 “嫂嫂,阿妹!”王渊笑着喊道。 王方氏惊喜的站起来:“二郎回来啦,这位是你的同窗?” 王渊介绍说:“他叫周冲,是我在路上收的随从。周冲,这是我嫂嫂,这是我妹妹。” 周冲连忙上前拜见。 王方氏颇为惊讶,没想到王家也有奴仆了,连忙回房拿了些铜钱,递给周冲当做见面礼。 “二哥。”王微怯生生喊道。 由于王渊常年在外求学,小妹跟他不是很亲。幸亏今年春节,王渊带了些玩具和好吃的回去,才让小妹把他牢牢记住,否则都快忘了二哥长啥模样。 王渊把小妹抱起来:“我过年教你认的字,现在还记得吗?” 王微点头说:“嗯,记得,一二三……八九十,还有我自己的名字。” “真聪明。”王渊朝周冲眨眨眼。 周冲立即取出玩具和美食,把小妹看得眼睛发亮,趴在王渊肩膀上说:“二哥真好!” 王渊笑道:“那就亲二哥一下。” “嘻嘻。”王微笑着在他脸上印了一口。 王渊又对王方氏说:“嫂嫂,我给阿爸、阿妈,还有你跟大哥都带了些布料回来。方阿伯也有一份,你回娘家的时候帮忙带去。” “都是自家人,带什么东西啊。”王方氏说着从周冲手里接过礼物,看到那些鲜亮的布料高兴得不行。 父母和大哥都在忙碌,此时属于农闲季节,方寨主带着全寨青壮去开挖引水渠。以穿青寨此时的人力,估计再有两三个农闲时节就能修通,到时候就不怕干旱缺水了,子孙后代都能享受到便利。 王渊抱着小妹进屋,笑道:“走,二哥教你《三字经》。” 085【进京赶考】 天还未亮,王姜氏就起来煮鸡蛋,煮了满满大半锅。 此时已是孟冬之尾,马上就要进入寒月,煮鸡蛋可以存放多日不坏,正好让王渊带在赶考的路上吃。 等王渊起床的时候,王姜氏早已将煮鸡蛋装好。 早晨,饭桌上,伙食不错。 毕竟王渊即将远行,早饭吃的是粟米粥,每人一个煮鸡蛋,还专门炒了盘腊肉。 王渊问道:“阿妈,现在寨子里有多少人养鸡?” 王姜氏笑道:“除了新来的,家家户户都养鸡。曲蛇(蚯蚓)又不费钱,照顾得精细一些,就能养出好多只鸡来,傻子才不养呢。” “那就好。”王渊感到非常高兴。 农民自有其劳动智慧,王渊自己折腾了两年,才勉强试验出坑养法的规律。 结果在穿青寨传开之后,寨民们居然自己做了改进。 首先前期堆肥的时间缩短了,有人用农家堆肥的方式,将淤泥、腐草、少量粪便垒成土堆,再覆盖秸秆和油布,只需四五天时间就能第一次发酵。然后翻堆进行第二次发酵,发酵效率更好更快,而且不容易形成恶臭味、恶酸味。 接着,又有人发明出缸养法,即把废土放入大缸之中养蚯蚓,在大缸底部和腰部留孔排水。夏天可搬到背阴处,冬天可搬到屋里生火取暖,出太阳了还可搬出去晒一晒冬日暖阳。此法比王渊的坑养法更加方便可控,而且在冬天也不怕蚯蚓冻死或逃走。 如今的穿青寨,平均每家喂养八只鸡以上,有的家庭甚至养鸡二三十只。 王渊昨天去拜访方寨主的时候,还特意向寨主夫人、大哥的岳母,请教了堆肥法和缸养法的诀窍。今后若是在地方任职,王渊打算推广开来,不说养鸡致富,至少可以给农民增收。 周冲就感到非常惊讶,他发现这寨子似乎很穷,因为以高粱为主食,粟米都不太多见,更别提什么稻米了。而且穿得也很普通,以葛布和麻布居多,跟云贵其他地区的山民相差不远。 但寨子似乎又很富裕,家家都养鸡,经常能吃上鸡蛋。而且牲畜非常多,耕牛就足有十头,还有上百只骡子和毛驴! 如果金罍来到穿青寨,肯定会认为此地乃世外桃源。 男耕女织,民风淳朴,生活无忧,鸡犬相闻,这是读书人最喜欢的景象。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苗民叛乱之后,穿青寨就没再交过赋税,也没被征过徭役——扎佐司的税役官不敢上山,怕一不小心把穿青寨也逼反了。 “渊哥儿,好生考试,路上注意安全,”王全把儿子送到山下,嘱咐道,“阿爸也不懂科举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全靠你自己去闯。” 王渊笑道:“我晓得,阿爸放心。” 王猛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有我照看,阿弟不用担忧。” 王渊笑道:“大哥,你若是在不想读书,那也没必要再勉强。但我这次带回来的官箴书一定要看,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刘木匠,不懂的地方勾画出来,攒起来进城请教沈师爷。” 古代读书人当官,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去赴任,有专门的官箴书作为指导。 宋代有《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元代有《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明代有《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都有详细阐述,只要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 可惜很多地方官喜欢乱来,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银子。 一番话别,王渊带着周冲前往贵州城。 在城中逗留一日,王渊、金罍、邹木和张赟结伴东行,昔日同窗好友纷纷前来送别。 越榛要等过年之后,才前往南京国子监读书。 而田秋已经回到思南府,那地方离贵阳的距离,相当于从贵阳到云南边境,赴京赶考时走的路线都不一样。 王渊他们的出黔路线,是向东穿过龙里司、新添司、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到偏桥卫就可改走水道,过镇远、思州便已进入湖广地界。 这个春节,四人是在岳州府(岳阳)度过的。 甚至还结伴游览洞庭湖,在岳阳盘桓数日,耍开心了才继续出发。 接下来速度便快得多,基本都属于水路。顺长江而下直抵镇江,接着北走京杭大运河,倒是把阿黑这匹马儿搞得晕船好几天。 在镇江需要重新雇船,其实就是花点银子,搭乘那些运货的“顺风船”。而商船往往又跟着官船走,一来可以防止水匪,二来也是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 这种长途水运贸易,就算老板不亲自押货,也会选择派遣心腹来负责。 如果是在开春时节,老板乘坐的那条头船,往往是不装载货物的。停在码头数日,只等赶考举人前来登船,这样既方便了读书人,又能赚到不少船票钱。而且不装货的船只,过路费要低得多,官方看到船上全是士子,也基本不会为难商家。 王渊四人在船上的邻居,六成以上都是国子监生。 这些家伙从南京出发,一日便可到镇江换船,成群结队极为热闹。 路途中,大家也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处还算比较融洽。 “这位是余宽,字仲栗,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金罍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见过仲栗兄,在下王渊,字若虚。” 邹木与张赟也连忙问候,各自寒暄一番,余宽对张赟明显态度冷淡许多。只因张赟属于副榜贡生,考得再好也无法成为正经进士。 这种看身份交朋友的家伙,王渊心里暗自鄙视,将其化为不可深交的那一类,但言语上却变得更加热情。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金罍的另一个监生朋友林文俊,为人就要爽利得多。此君为浙江莆田人,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难得老成持重,对谁都礼貌有加,与之交流如沐春风,属于真正的博学君子。 还有一个张翀,四川潼川人——跟这次云贵乡试总负责人张羽的二弟同名同姓,但并非同一人。 此人的穿着极为简朴,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却还舍不得换新衣。 船上虽有无数士子,但跟王渊投缘的新朋友,只有林文俊和张翀二人。 王渊见张翀过得清苦,总是找机会宴请,把朋友们都拉来自己房间喝小酒。 金罍与张翀则八字犯冲,见面就要争吵。一个挥金如土、恃才傲物、目无余子,一个清贫节俭、性情刚烈、待人以诚,并且双方都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直接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都是王渊和林文俊打圆场,金罍、张翀各自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历史上,节俭刚烈的张翀,以及门缝里看人的余宽,都将成为杨廷和的党羽。最后在大礼议事件中,一个被嘉靖贬官,一个被嘉靖下狱。 文官派系,还真不能以人品来划分,里头形形色色的都有。 086【故人北上】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四代人出了五个进士。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将是第六个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起航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想起当初跟王渊一起打猎,一起嘻嘻耍乐。 087【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王渊憋着笑,问道:“被骗了多少?” “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两块碎银子,”张赟垂头丧气,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安慰,“跟我一起的安徽士子更惨,被骗了二十两银子!” 邹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被骗?” 张赟挠头说:“等那些骗子走了,书店老板才责备我们。说他一直在跟我们使眼色,我们还傻乎乎被骗,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 张赟指着东边说:“崇文门外不远,那里有一条士子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 “不要自责了,我帮忙你把银子弄回来,”王渊安慰两句,便对金罍说,“金兄,麻烦你配合演一出好戏。” 金罍问:“为何是我?” 王渊笑道:“因为你身穿锦袍,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以金罍的性格为人,他是不会帮忙的,甚至还觉得张赟活该被骗,谁让张赟想着走歪门邪道呢?但此刻王渊发话,金罍居然同意下来,老老实实跑去崇文门外钓骗子。 而且,金罍还主动去买金冠和玉簪,连方巾都不戴了,只为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第二天,王渊带着金罍出门。 邹木则留下来温习功课,毕竟只有几天就会试了,他完全没把握能够考中进士。张赟也没外出,怕被骗子认出来,只心神不定的在租屋里苦等。 金罍骑着王渊那匹水西马,浑身打扮得富贵无比,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王渊以及几个书童,负责扮演金公子的随从,也是个个身穿绸缎衣服。 他们在士子街瞎逛游,整个上午都没有收获,估计骗子短时间不敢露面。不管如何,反正瞎买了许多东西,逢人便吹嘘金公子是副榜贡生,这次肯定能够考中副榜进士! …… 东城外,一处民宅。 临近正午,有个小厮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院中:“褚爷,发现一只大肥羊!” “哦?” 褚爷正在锻炼身体,放下石锁问道:“什么肥羊?” 小厮笑道:“一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自称是云南来的副榜贡生。逢人便吹嘘自己学问好,肯定能够高中进士,你说他中了副榜进士能有啥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人,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今天上午买了好几轴字画。” “可曾寻到落脚地?”褚爷问。 “刘三跟过去了,我回来禀报消息。”小厮说。 过不多时,负责跟踪的刘三跑回来,笑道:“褚爷,那只肥羊住在隆兴旅店,我一直跟踪他们进了客房才回来。” 褚爷思考片刻,说道:“这次让老二唱主角,扮演进京探亲的富家公子。身份嘛,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侄,今天下午就找机会跟肥羊接触。如果能捞一票大的,这个月都别再出工了,肥羊很可能会报官。” “嘿嘿,这些外地人,连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刘三笑道。 这些骗子在明朝被称为“市棍”,京城特别多。 高级市棍还有临时官方身份,往往为书办胥吏。 京城若有差官外出,不外乎计算钱粮、行移作稿等事务,读书人不屑亲自干这种杂事,于是就要临时聘用书吏随行。 而这些高级市棍,虽然没有官身,但胜在能写会算。一旦打听到有差官出京办事,就通过多种方式竞聘,大摇大摆的随官出京。到了地方,疯狂诈骗钱财,甚至收受贿赂、帮人篡改官方资料。 普通市棍则往往潜伏在京城,遇到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者进京赶考的副榜举人,便三五成群设局行骗。往往诈称自己是吏部某官员的家人,可以帮人打点安排,哄人傻乎乎的掏银子。 而受害者即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报官。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这事儿传出去要毁前程的! 比如隆庆朝内阁首辅高拱,就在京城有无数便宜外甥、便宜表侄,把高拱的名声搞得很坏。气得高拱亲自微服调查,抓来一大堆骗子送去刑部严惩,甚至上疏皇帝要求整顿京城治安。 张赟的运气非常好,才来北京几天就被人设局了。 088【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旅店内。 金罍摇着新买来的折扇,大冷天扇着风问:“若虚,我们转了一个上午,那些骗子都没出现。眼看着就要会试了,总不能一直演下去吧?” “今天下午再去转转,如果还没骗子上钩,也只能是算了。”王渊想了想说。 “那就快点出门吧!”金罍突然变得很积极。 这货已经被带坏了,感觉演戏好有意思,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吟诗作赋的乐趣。 众人再次出门,排场够大。 金罍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王渊给他牵缰绳开道,身后是张鸣远和祝伦两位打手,周冲等书童充当小厮紧跟着。 还没走到文士街,就迎面而来一行锦衣青年。 “快闪开,金公子的道也敢挡!”王渊嚣张大喊。 不怕遇到权贵,因为这是南城外,真正的权贵都在城内。一般而言,此处也不会有官轿瞎溜达,张赟搞不清楚情况才被唬住的。 话音刚落,对方也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在谢二爷面前骑马!” 王渊鼻孔朝天,冷笑道:“金公子的父亲金老爷,可是云南大理首富,人称‘金半城’,半个大理城都是金家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金公子面前充二爷!” 对方集体双眼发亮,金半城啊,一听就是超级大肥羊。 王渊也在观察对方,若遇到真正的权贵,直接撒丫子跑路便是。 对面的健仆嗤笑道:“我家公子可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谢老爷的亲侄,谢老爷的祖父一夔公,乃是英宗朝的状元!云南来的商家子,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在贵人面前嚣张!” 王渊和金罍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骗子上钩了。 文选司郎中这种敏感职位,其家人怎敢在京城胡闹,怕不是嫌言官们的工作太清闲! 不过嘛,这些骗子还真做足了功课,居然知道文选司郎中谢麒的祖父是英宗朝状元谢一夔。 “公子,文选司可以任免地方官员,不能轻易得罪。”王渊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金罍的演技非常浮夸,刚刚还不可一世,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连忙下马:“让……让你们先过去就是!” 不走心啊,表情转换太生硬了。 王渊提醒道:“公子,这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啊!咱们金家有的是钱,砸他几千两银子出去,怕是能买到一个知县来当!” “真能当知县?”金罍震惊道,演技愈发浮夸。 王渊说:“公子是副榜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只要摸清门路使钱,肯定能买来官做!” “那我还考什么会试?直接使钱啊,”金罍摇着折扇,哈哈大笑,“我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王渊指着对方说:“我们公子不缺钱,多少银子能买到知县啊?”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把骗子搞得哭笑不得。他们都还没下网呢,大鱼就自己蹦上岸了,如此肥羊不多宰几刀简直愧对苍天。 “大胆,居然敢买官,”对方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低声说,“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个地方详谈。” “我懂,”王渊笑着回头对金罍说,“公子,你看吧,京官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掂的事情?” 金罍收拢折扇,指着骗子:“本公子要当知县,你们开个价!” “稍等,我们商量一下。”对方回去窃窃私语。 “不会有诈吧?挺邪乎的。” “小地方的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以为来了京城也能用银子开路。” “若他能拿出上万两银子,怕真能买到一个县官。” “所以不能让这人跑了,白花花的银子啊,够我们吃半辈子了!” “这人有些呆傻,不妨宰狠一些。” “……” 很快有人走过来,站在金罍跟前低声说:“一万两纹银,公子若是中式,就给你一个大县的缺。若公子没有中式,只能给你一个中县的缺。如何?” 金罍还没应声,王渊就冷笑道:“我家公子是何等身份,不管有没有中式,必须给个大县的官儿来当!” 对方表示有些为难,纠结半天说:“得加钱。” “多少钱,你开价,本公子有的是钱!”金罍已经演上瘾了,还在装巨富家的傻儿子。 对方犹豫试探:“三万两?” 金罍用折扇拍打手心,壕气无比道:“说定了,就三万两。我金家贩马一次,赚的便不止这个数,买个县官来当太值了。” 骗子们一听,面面相觑,只觉口干舌燥,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这何止是肥羊,这他娘是肉牛啊! 骗子们从业十多年,风里雨里,辛勤奔波,拢共加起来也没赚几个。这单子要是能拿下,还行骗个毛啊,可以回乡下建房置地当体面人了。 不愧是云南的马贩子,难怪如此有钱,早知道就再多加一万两。 被骗的受害者,是被官位迷了心窍,才会傻乎乎中招。 而眼前这些骗子,同样利欲熏心,被三万两白银搞得智商掉线,居然无视金罍拙劣的演技,也忽略了双方交流当中的各种细节漏洞。 明朝中期虽然商业渐渐繁荣,但还没出现汇票、飞钱之类,几万两银子很难远距离付清。 金罍依着剧本说出台词:“本公子家在云南,三万两一时之间运不过来。你们收不收茶引?” “收!”骗子连忙回答。 盐引、茶引都是好东西,本身不是钱,却比钱更受追捧,因为这玩意儿能生钱。骗子们拿到茶引之后,不用去云南做茶叶贸易,直接转手卖掉就能兑成现银。 “那好,我立即修书一封,派人从云南送茶引过来。”金罍面带微笑,根本不把几万两银子当回事儿。 王渊提醒说:“公子,咱金家虽然钱多得花不完,但老爷恐怕也不会轻易给茶引。” “也对啊。”金罍愁眉苦脸。 骗子们顿时急了,生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一人连忙说:“不如先付些定金。” 金罍回答道:“可以给你们五百两定金,但要立个字据。我们金家做生意都是讲规矩的,买官也是做生意,不立字据就不给钱。” “对,要先立字据。”王渊摸出沉甸甸的布袋,随手从里面拿出几锭银子。 骗子们互相商量一阵,都认为应该随便立个字据,然后拿着五百两定金就走人。 至于那价值三万两的茶引,虽然非常诱人,但想想还是算了吧。这位金公子是傻子,但他老爹不一定傻,恐怕轻易骗不来的。 双方来到附近的茶铺,王渊取出文房四宝和印泥,突然说:“立字据还缺保人!” 金罍附和道:“对,我们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立字据必须有保人。不然你们拿着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要钱去?” 骗子们哭笑不得,别人买官生怕被发现,被骗了都还不敢报官,头一回遇到找保人立字据的。 骗子解释道:“这位金公子,买官见不得光。我家二爷给你们立字据,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怎么可能再找保人?若是不相信我们,那就当今天没遇到,你自己去考会试!” 王渊立即拍桌子:“你们讲不讲道理!我家公子要是有把握中试,还找你们买官干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骗子们竟然无言以对。 还是金公子更大气,一边写字据一边说:“算了,没保人就没保人吧。五百两银子而已,就算是被骗了,对我金家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只当打发几个要饭的叫花子。” 骗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很想穿上叫花衣,请金公子多打发几个。 “画押,按手印,”金罍随手指着一个骗子,“我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必须有保人,你来做保人吧。” 于是乎,文选司郎中谢麒的侄子谢二爷,与他的一位家丁,很快在字据上签名盖手印。 “给钱吧。”谢二爷摊手道。 王渊一脸不解:“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谢二爷愣了愣:“兄台,你是不是忘了?装银子的布袋还在你手里。” “我真给了。”王渊叫屈道。 谢二爷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好胆,竟敢在京城消遣你二爷!” 金罍演不出那种愤怒时的爆发力,只能由王渊代劳。王二郎一脚踹翻茶铺里的长凳,拍桌子道:“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娘的,这些外地人想黑吃黑!” “怎么办?” “打一顿再走,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 骗子们都炸锅了,一个个气得三尸神暴跳。 茶铺内的客人纷纷躲避,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围成一个大圈看热闹。 王渊手持字据说:“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报你娘的官,给我打!”谢二爷已经快炸了,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 089【朱公子】 南城外的街头上,走来两位公子哥。 一名朱全,八字胡,身材瘦长。 一名朱宁,一字胡,体格健壮。 朱全似乎对啥都感到稀奇,他左望望、又看看,偶尔还捂着鼻子遮掩臭味,笑着说:“此地比鼓楼那边更新鲜,每年我出城都直接去南郊,今日终于有机会来街市逛逛。” 朱宁赔笑道:“城外还是太穷,都是些破落户,卖的东西也不如鼓楼繁多。” 朱全来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串冰糖葫芦,咬下一口说:“付钱。” 朱宁立刻掏出铜钱,小跑着跟在朱全身边,但始终落后半个身位。 朱全慢悠悠嚼完两颗,便把剩下的递给朱宁,评价道:“跟鼓楼的糖葫芦一个味道,卖得还更便宜。” 朱宁解释说:“城外的物价是比城内便宜。” 朱全突然异想天开,指着街边的店铺说:“家里的商街,我总觉得很假。你说我把这条街盘下来怎样?到时候我做东家,你来当掌柜,肯定生意兴隆。” “公子好主意,”朱宁偷偷抹额头擦汗,奉承道,“以公子的才能,若是出城做生意,必然成为豪商巨贾。但这条街上都是苦哈哈,若被公子把生意抢光,他们可就日子没有着落了。公子虽然会安排他们的生计,就怕某些人说三道四。” “那些大头巾确实麻烦,”朱全郁闷叹息道,“唉,自从去年秋天之后,我连家里都不便久住,就怕那些人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 朱宁笑道:“既是家里,怎不方便?公子还是该多回家看看,咱们家里人都怪想念公子的。” “嚯,那里有好戏看!” 朱全的性格非常跳脱,突然就被街边卖艺的吸引注意力。 朱宁连忙跟去,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只见一人躺在地上,胸口置有石板,另一人挥舞大锤砸下,石板应声断为两截。 “好!” 朱全拍手喝彩,对朱宁说:“这个稀奇,鼓楼那边的街市就没有。” 朱宁笑着解释:“鼓楼毕竟是城内,官府管得严,跑江湖卖艺的不敢去。” “看赏!”朱全乐呵道。 朱宁立即拿出散碎银子,扔在卖艺者的铜锣上,砸出“当”的一声脆响,卖艺汉子见了忙不迭鞠躬致谢。 接着,这些江湖艺人又表演刀法,朱全瞬间便失去兴趣,因为对方的刀法还不如自己耍得好呢。 又行一阵,朱全看到几个士子走过,问道:“这些都是来参加会试的举人?” 朱宁解释说:“贡院设在城内东南角,离此不远。举子们往往寓居城外,住宿比城内便宜,进了崇文门便可到贡院考试。” 朱全指着迎面而来的士子:“把他们叫来,我问几句话。” 朱宁快步走过去拦住:“诸位相公,还请留步,我家公子有事相询。” 这些士子见二人平民装扮,但穿得还算富贵,不知根底的情况下,都纷纷朝着朱全拱手致意。 “你们是哪里人?”朱全问。 一个士子说:“我等都是江西人,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朱全笑道:“听说江西人考试很厉害,你们可有把握今科中式?”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子说:“会试的事情,怎讲得清楚,只能说全力以赴。” 朱全又问:“你们可会武艺?骑马射箭、耍刀弄棍,可精通兵法?” “我等乃读书人,岂能跟武夫混淆一谈。告辞!” 读书人感觉自己受了侮辱,纷纷拂袖而去。 朱宁义愤填膺,低声问:“公子,此等士子颇为无礼,要不要去查他们的底细?” “算了,大头巾都一样。”朱全不想节外生枝。 二人又走了半天街,突然看到两路人马正在对峙。刚开始还剑拔弩张,莫名其妙就说到买官之事,而且还当街询价挑选官职。 “有点意思,”朱全非但没生气,反而变得兴致勃勃,回头问道,“你说本公子也买个知县如何?” 朱宁顿时满头黑线,提醒道:“公子,这些都是市棍无赖,专门设局骗外地人的。” 朱全迷糊道:“骗子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谢麒的家人。” 朱宁解释说:“谢麒正在请求朝廷,给祖父谢一夔追加谥号。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约束家人?若此人真是谢麒亲侄,怕不要回家就被打断腿。”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全笑着说,“前两日,有人拿来谥号让我敲定,叫什么‘文庄’。” 朱宁奉承道:“公子圣明,眼前这个云南士子肯定要被骗。” 朱全眼珠子一转:“让他们被骗,等他们给了钱,再把这些骗子都抓起来,到时候三万两银子全是我的。哈哈!” 朱宁拍马屁说:“公子智谋惊人,这一招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二人跟着买卖双方来到茶铺,听说买官的还要找保人立字据,把朱全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剧情突然反转,把朱全和朱宁看得一愣一愣。 朱宁感慨道:“黑吃黑,人才啊!” “有意思,真有意思,”朱全乐不可支,“这趟出城太值了,居然能看到如此好戏!” 朱宁问道:“公子,要不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朱全摆手说:“不急,先看热闹,等他们打完架再说。” 只见骗子们一窝蜂冲过去,王渊单手抄起桌子,迎面便砸飞两个。 朱全瞠目结舌:“好大的力气!” 金罍慌张退到后边,张鸣远和祝伦两个打手,立即上前贴身保护。他们怕金罍出现意外,都没主动加入战斗,只对那些想伤害主家的骗子动手。 谢二爷也是个练家子,抡起拳头就揍向王渊。 结果拳头全都还没近身,王渊便抬脚将其踹飞,又顺手打晕另一个骗子。没有任何花俏招数,一拳一个,一脚一个,这些骗子数息之间就全部躺地上。 “好身手!”朱全拍手喝彩。 王渊还有心情抱拳回礼:“小意思,这位公子谬赞了。” 朱全笑道:“不用谦虚,你打架确实厉害。” 王渊不再理会,过去抓住谢二爷的衣襟,拿出那张字据说:“白纸黑字,你欠我家公子五百两,到底还不还钱!” 谢二爷嘴硬道:“你们这些外地人,敢在京城黑吃黑,当心不得好死!” 王渊抡起拳头暴打一顿,直把此人打成猪头,又问道:“可愿还我家公子的钱?” “呼,唔呼!”谢二爷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话漏风怕听不清楚,又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王渊摊手道:“银子拿来!” 谢二爷哭丧着脸说:“唔西啥亚咋罢过。” “还敢糊弄我,找打!”王渊举起拳头。 旁边的骗子挣扎着爬起来:“英雄别打了,二爷是说他身上银子不够。” 王渊让祝伦搜身,把骗子们都搜完了,结果只找出几两银子,顺手丢出一颗碎银子给店家补偿损失。 王渊拎起谢二爷:“带我去取银子。” “嗯,嗯。”谢二爷忙不迭点头,他不但门牙掉了,连腮帮子都肿了,一说话就喷出带血的口水。 眼见众人离开茶铺远去,朱全兴奋莫名,对朱宁说:“快跟去看热闹,怕是还要打一架!”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希望到时候给个首订支持。) 090【奇门兵器】 王渊等人寓居的地方,此时叫做南郊,嘉靖朝开始叫做南城。 几百年之后,人们提起南城,有三个地名出现频率很高:天桥、大栅栏、八大胡同。 代表着什么? 平民商业文化! 正德朝的南郊只有一条大街,张赟所言的“文士街”,只不过是专卖文人用品的小巷子。 这破地方,确实有官方在管理,但仅限于收税。 你让官府出城管理治安? 非常抱歉,城里都还管不过来。 朱棣之后的几个皇帝,除了弘治在位期间,京城治安相对较好之外,其他年份都有些糟糕。 朱厚照的武宗朝尤其扯淡,京城周边好几个县,居然出现披甲强盗,规模最小的都有四十人,规模大的有上百人之多。强盗连来往官差都杀,把出京驿道给堵了,朝廷公文竟发不出去,还跑到京城之内白昼行凶——这段记载,发生在正德十二年,距离此时只有六年时间。 主要是五城兵马司“警力”不足,就那么点人手,却要履行交警、刑警、消防、城管等职责,连疏通沟渠都得五城兵马司出力。 小小衙门,权力不大,职责却多,上边还有一堆公婆。中军都府、后军都府、锦衣卫、巡捕营……都能命令五城兵马司协助办事,而且还经常受到御史弹劾。 如此种种,让北京“警察们”疲于奔命,哪还有精力去干正事儿? 对了,邻里纠纷、打架斗殴这些治安事件,还不归五城兵马司管……只能被动协助司法部门办案,没有命令不得主动跑去抓人。 王渊把几个骗子暴打一顿,又将其拖回去拿银两。如此嚣张行径,竟无一人报官,反而有看客沿途追随。 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势力的地痞混混。 “嚯,这太阳打西边出来。褚六爷的手下,居然被外地人黑吃黑。” “要不要帮忙?” “帮个屁,褚六被打死了才好。” “总归都是京城弟兄,可不能让外地人耍横,传出去咱们还怎么混?” “你爱帮你去,别扯上我。” “……” 王渊带人押着骗子,身后跟一堆看客,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民宅。 “是这里?”王渊问。 “唔,唔!”谢二爷连忙点头。 王渊将此人押在前方,一脚踹开大门,由于里边上了闩,竟把门轴都给踹断了。 很小的四合院。 褚六爷坐在院内,左右各有六七人,人人提刀捉棍,显然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知何方豪杰,敢来京城讨生意。”褚六爷先礼后兵,兀自面带微笑,似乎想和平处理此事。 王渊冷笑道:“我抓的都是你手下?” 褚六爷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派头十足,神在在说:“江湖之事,都好商量,阁下想要怎么解决?” 王渊亮出那张字据:“老子不知道什么江湖,只知道有人欠钱不还。五百两银子,交钱就放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褚六爷微笑道:“你打伤我的人,还敢问我要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人最讲道理,白纸黑字写了五百两,一文钱都不会多要你的!”王渊理直气壮道。 院内一个壮汉,提着齐眉棍道:“褚爷,跟他说恁多做啥,打成半死扔护城河里,能不能爬起来活命看他造化。” “打成半死是吧?” 王渊把手里的谢二爷推开,抄起地上那块断轴门板,奋力朝前边抡出个半圆形。混混们连忙退后闪避,动作慢的直接被拍飞,就跟拍苍蝇一般省事。 一瞬间,院内人仰马翻,被王渊抡门板撵得满地逃窜。 褚六爷哪里还坐得住,连人带椅朝后翻倒,抄着雁翎刀慌忙爬起,口中大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十多个混混手持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朝王渊进攻。 王渊只管抡着门板往前冲,没有别的招式,就是来回横扫。任他刀枪棍棒,遇到门板直接拍飞,顺带把挡路的混混也拍得东倒西歪。 褚六爷常年坚持锻炼,每天要举一个时辰石锁,好歹也算京城响当当的好汉。他从来没打过这种憋屈架,一身武艺根本用不上,手里的雁翎刀面对门板瞬间抓瞎。 而且,王渊从头到尾,都追着褚六爷扫来扫去。 “嗙!” 褚六爷的刀被拍飞,他想转身逃跑,却被门板杵到后腰,扑出去摔个狗吃屎。 “哈哈哈!” 门外凑热闹的看客齐声哄笑。 王渊回身扫出个圆形,那些从后偷袭的混混,瞬间被门板扫倒一大片。 一个少年,一块门板,追着一堆混混满院子跑。 朱全看得目瞪口呆:“此乃猛将也!” 褚六爷揉着腰杆爬起来,躲到屋檐下,战战兢兢道:“这奇门兵器厉害,不可力敌。兀那汉子,褚某认栽,休要再打了!” 王渊将门板扛在肩上,从怀里掏出字据:“五百两银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褚六爷想了想,咬牙道:“我给,你稍等。” “慢着!”王渊喊道。 “你还想怎样?”褚六爷问。 王渊对门外的张鸣远、祝伦说:“将这些混混都捆起来!” 褚六爷大怒:“欺人太甚!” 王渊冷笑道:“不配合也行,那我全部就拍晕了再捆。” 褚六爷看看那块门板,只恨自家不该有门,郁闷道:“行行行,算你厉害。你们慢慢捆吧,我回屋里拿银子。” 褚六爷拖着雁翎刀,飞快进入屋内。他撬开床下几块砖,刨出一个陶土罐,翻窗直接跑到后院——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想要携带财货从后门开溜。 刚刚开门,一张椅子便从身后飞来,把褚六爷砸个踉跄,装着金银财宝的罐子都差点脱手。 王渊快速奔至,抓住此人衣领,不由分说便是两拳,然后抢过陶罐呵斥:“你这厮不老实,居然还想逃!” 褚六爷噗通跪下,哭丧着脸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你给我留点吧,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拖回前院,当着其他混混的面说:“此贼想逃,一点都不仗义!” 混混们集体怒目相向,他们此刻不恨王渊,全都把褚六爷当成杀父仇人。 褚六爷瞬间软倒在地,江湖名声毁了,财货也被抢了,今后别想在京城混下去。 王渊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拿出字据,朝内外众人说道:“我王二最讲道理,银子追回来了,字据也不会留着。火折子!” 祝伦立即掏出火折子,将留有金罍笔迹的字据烧掉。 毁尸灭迹。 “收工!” 王渊扛着罐子就走,也懒得去报官,马上就要会试了,没那么多闲工夫跟官府纠缠。再说了,这些骗子当众出丑,已经成为业界笑柄,今后别想再混得滋润。 而那位褚六爷,呵呵,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其实,王渊刚开始也想报官的,否则就不会把骗子们捆起来。结果褚六爷居然自己取出财货,让王渊给顺手抢了,有银子可拿还报个屁官! 王渊走出门外,看客们连忙让出一条道,全都盯着王渊怀里的罐子。 等王渊离得远了,夹在人堆里的别家混混才议论道: “这是把褚六的财货给抄了?” “该抄,褚六这厮不仗义,居然想扔下兄弟带银子逃跑!” “谁知道这煞星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肯定是英雄好汉。那么大一块门板,舞起来就跟拎草一样,放《水浒传》里定是鲁智深一般人物。” “斯斯文文的,更像是武松。” “不对,是鲁智深!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力气大!” “我说是武松,就是武松!武二郎力气也大。” “……” 朱宁站在门外不远,已经看出朱全的心思,问道:“公子,可要把此人带回家里?” 朱全笑道:“先给个百户。” 朱宁抬手一招,立即有人过来听候。他发令道:“晚上到那金姓士子房间,说锦衣卫要特招他的仆从,办事小心一些,不要惊动旁人。” “是。”这人飞快消失。 朱全当然就是朱厚照,他的马甲可多了,最有名的当属威武大将军朱寿。 朱宁原名钱宁,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以前跟着刘公公混。 刘瑾倒台之后,钱宁不但没遭到清算,反而因祸得福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这类人还不少,比如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就是依附刘瑾才当上文选司郎中。结果刘瑾一死,杨廷仪反而升官,改任太仆寺少卿(正五品跳到正四品)。 朱厚照以为王渊是金罍的仆从,于是想把他招进锦衣卫当百户,接着再收干儿子搁豹房里当差。 既然是朱厚照的干儿子,那自然也姓朱,王渊应该改名叫朱渊。 去年正德就赐了一批干儿子朱姓,明年更是要打包大甩卖,《武宗实录》的原文记载为:“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这些干儿子,有些是太监,有些是侍卫,有些是市井之徒。 有些干脆是正德微服出宫,在北京街头随便遇到的,看对眼了便召去西苑当干儿子。 并且,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们,至少也被任命为千户、百户。《武宗实录》都懒得详细记载,只随便列几个名字,后面加个“等”字,然后说“俱为千百户”。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佥事也一大堆,同样是“俱为”某某职位。 官若给得太小,等于是掉皇帝爸爸的面子啊! 正德收干儿子的时候,还奉行民族平等原则。比如朱采、朱静、朱满、朱恩是蒙古人,他们的原名分别为:采住儿、脱火赤干、即尔满都、忽卜刀罕,全都被皇帝爸爸升为千户。 他娘的,不好好生个亲儿子,收几百个干儿子是什么鬼? 091【简在帝心,转头就忘】 回到旅店,王渊把金罍喊到自己房间,当面将罐子里的财货倒出。 上层全是银锭,下层居然是金饼子! 五两一锭的银子,足有十六锭,就是九十两。 五两一块的金饼,亦八块之多,四十两金子。 在美洲白银大量涌入之前,银子还是很值钱的,朱元璋那会儿,一两金子等于四两银子(官方定价)。 到了正德朝,一两金子,大概可换五六两银子。而银子真正贬值是在嘉靖末年,金银比价高达一比八,后来甚至出现一比十的情况。 除了金银之外,罐子里还有一支坠玉金簪,一副金手镯,一个玉扳指。 总的加起来,大概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王渊心里颇为高兴,同时也有些失望。 因为根据张赟的叙述,这些骗子曾用三百两银子演戏,理应财货更加丰厚才对。现在想象,那三百两很可能是道具,属于铁包银、铅包银之类的假银子。 王渊捡出金饼和银锭,推给金罍说:“首饰我全要了,金银分你一半。” “不用,你拿着吧。”金罍家里有的是钱,没把几百里银子放在心上。 王渊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出力更多。金银我分五成,你拿三成。剩下两成,抛开给张赟找回来的银两,其他全部分给一起配合演戏的人。” “可以。”金罍无所谓。 张赟被骗了八两银子,给他十两即可。 张鸣远、祝伦两个打手,出力相对较大,每人分得十五两银子。周冲以及金罍和邹木的书童,每人分得六两银子,刚好把银子给分完。 王渊分到价值一百四十五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支金簪、一副金镯、一个玉扳指。 唉,褚六爷还是太穷了,行骗那么多年,居然只有几百银子的家当。 王渊把众人都叫来,当面一起分赃,包括自己拿了五成也说得清清楚楚。 无人持反对意见,反而觉得王渊特别仗义。他跟金罍乃是主人,便把财货全部拿走,随便打发一些给仆从,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渊居然论功行赏,按比例分配,在江湖上可称仁义豪杰,不知有多少好汉肯为他卖命。 张鸣远和祝伦齐齐抱拳致意,若非他们早就投靠金家,此刻定要说:“王二哥哥豪爽,今后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赟也被叫来拿银子,这货不仅追回损失,还赚了二两信息费。再加上在云南乡试时,王渊资助他租住青云街,张赟已对王渊感激涕零,直接化身为王二郎的死忠拥趸。 “邹兄,这次没分银子给你,不会心里不高兴吧?”王渊笑问。 “我又没出力,分银子干什么?”邹木同样不把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贵阳的顶级世家有易家、越家和詹家,邹家虽然排不上号,但也富有得很,那些银子对邹木而言只是小数目。 当晚吃酒不提,王渊请客,算是庆祝。 夜里,金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而且还捂着他嘴巴,想要惊叫都发不出声音。 “锦衣卫办事,不要叫喊。”黑暗中有人说道。 “唔唔唔。”金罍连连点头。 这人把手移开,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果然一身锦衣卫打扮。 金罍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阁下在追捕盗贼?” 这人道明来意:“你那位豪勇仆从,被我家长官看上眼了,打算招他进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快把此人的奴籍文书拿出来,如果没带在身上,可以写一封手书为证。” “你是说王渊?”金罍问道。 这人回答说:“就是用一扇门板,追打众市棍那个少年。” 金罍顿时不害怕了,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仆从,那是贵州解元王渊,有举人功名在身,恐怕不合适进锦衣卫当差。” “解元?”那人惊讶道。 金罍用自豪的语气说:“王兄乃去年的贵州解元,而我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 那人狐疑道:“此言当真?” 金罍笑着说:“我给你看凭证。” 片刻之后,金罍找出自己的准考证,那人顿时就表情复杂,抱拳说:“打扰了!” …… 自从刘瑾被千刀万剐之后,朱厚照已经不再常住豹房,只隔三差五跑去嬉游几天。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这才过去几个月,朱厚照就故态萌发,又把自己的起居办公之所移到西苑。 昨天从城外回来,朱厚照直接住进豹房,一边喝酒耍乐,一边看干儿子们角斗为戏。喝得七荤八素,朱厚照亲自披甲上阵,角色扮演大将军,令几十个干儿子排列战阵。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扮演蒙古小王子,带着一票侍卫和太监,跟朱厚照率领的官军在豹房打仗。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自然是朱将军大获全胜。 朱将军更加高兴,拉着钱宁继续喝酒,稀里糊涂就在同一张床睡下。 朱厚照不讲究这些,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武勇少年,勾肩搭背什么的稀松平常。同吃同睡也在效仿古人,刘备不就经常跟关张二人抵足而眠吗? 清晨,钱宁打着哈欠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皇帝爸爸。 一个太监干儿子入内,低声嘀咕几句。 钱宁揉着发胀的额头说:“真是见鬼了,现在的解元也那么能打?” “何事啊?”朱厚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 钱宁立即躬身过去,站在床边说:“皇爷,昨日那个武勇少年,乃是去年的贵州解元。而那位金公子,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他们二人是一起进京赴考的。” 朱厚照本来还没清醒,听到这话立即有精神,噌的坐起来说:“竟是云贵两省的解元?” “确实如此,”钱宁苦笑道,“皇爷怕不能将他招进锦衣卫了,若是个普通举人还罢,一省解元肯定有大头巾护着。” “唉,那就只能作罢。” 朱厚照又非白痴,他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把解元强行弄进锦衣卫,不说言官们要炸锅,便是内阁大佬也不会答应。 这已经触及文官底线! 很快,朱厚照又高兴起来,自个儿在那乐呵:“有意思,能考中解元的读书人,居然打架也那么厉害。对了,他们怎么跟市棍起的冲突?” 钱宁回答说:“时间太短,还没打探清楚。” “再去打探,”朱厚照问道,“那个用门板打人的解元叫什么?” 钱宁禀报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锦衣卫办事非常给力,又过了两日,王渊和金罍的详细资料,就全部摆在朱厚照面前。 包括王渊写的几首诗词,因为早就传到京城,也被搜集起来一并呈上。 朱厚照也就临时兴起,随便看了几眼,便又喝酒耍乐去,根本没把王渊放在心头。 而金罍跟王渊交流之后,王渊同样一头雾水,锦衣卫怎会莫名其妙想要招揽自己?就因为打架厉害吗?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考试日期已至。 092【会试第一场】 (感谢学习委员提供的资料,明朝乡试、会试不办准考证,是拿着准备好的制式答卷,前往衙门填写考生信息并盖章。前文错误已全部修改。) 在会试之前数日,士子们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已经去鸿胪寺报过名。 接着,又带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前往礼部盖章,就是所谓“印卷”。王渊、金罍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把自己的乡试文章一起带去。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号。 会试流程跟乡试大同小异,也是黑灯瞎火就要入场,也是考生自己钉油布防雨。 历史上这种情况,一直到张居正当首辅才得以改变。 因为天顺年间贡院曾经失火,监察御史是个死脑筋,不敢擅自把贡院的门锁打开,烧死九十多名应考举子,伤者无数。张居正吸取以往的教训,又认为考棚条件太过艰苦,于是就拆除京城贡院的木考栅,全部改成砖墙瓦顶的考屋。 从此之后,会试考生终于不用再自己钉油布。 今年的竞争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考试人数有三千五百多,比三年前那场会试居然还少了三百。 当然,主要看录取多少。 这谁都说不准,进士名额经常变动,上届录取了三百五十个进士。 半夜,三更天。 春寒料峭,众士子苦等在贡院之外,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此时的贡院座位有九千个,提前两天便看了座位图,以防止临考时找不到位置。 王渊与金罍挨得不远,中间只隔了六十多号。 这并非巧合,跟他们所治本经有关,一个治《礼记》,一个治《春秋》。而治《春秋》、《礼记》之士子,在京城会试的时候,往往被安排在同一房。 按照明初的规矩,《易经》、《春秋》、《礼记》、《尚书》和《诗经》,同考官分配比例为1:1:1:2:2。 这是根据正统朝以前,各经考生人数制定的,但到正德年间已经发生巨大改变。 就拿弘治十五年的进士来举例,《春秋》、《礼记》各二十一人,《易经》七十六人,《尚书》七十人,《诗经》一百一十二人。 看出异常没有? 《春秋》、《礼记》二经的进士太少了,这并非个别现象,年年如此! 原因很简单,《春秋》、《礼记》经义太杂,考试的时候容易懵逼。《尚书》虽然公认的学起来最难,但只要学会了,考试其实是非常好考的。而《春秋》又难学又难考,《礼记》学起来容易考起来难。 长此以往,治这两经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治《诗经》的则多到爆炸,因为《诗经》学起来容易,考起来就更容易。 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到正德年间,房官比例虽然没变,但实际操作却出现变化。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春秋》和《礼记》,剩下十五人负责《易经》、《尚书》和《诗经》。 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春秋》、《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难道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阶层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093【礼经魁预定】 作为本次乡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一人一半,批阅完毕之后再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094【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刘瑾倒台之后,山西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会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腐败,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银纽丝》、《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之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天籁。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暖酒,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场,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补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三五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097【马匪】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但内阁大佬们,还是思路清晰的,一直在蓄积主动进攻的资本。其中就包括养马! 燕赵地区马政尤为酷烈,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之下,有些州县几乎家家养马。不是给自己养,是给朝廷养马,劣马用于转运粮食,良马可培养成战马。 想法虽然很好,马政也制定得不错,可到了基层就彻底变形,负责养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家家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全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王渊拍马而至,手中龙雀刀斩出,直接砍飞一个脑袋,随即爆喝:“贵州举人王渊在此,贼寇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之间,王渊又砍死两个,吓得周围贼人纷纷避让。 “只有一个人,围殴死他!”有贼寇大喊。 见贼寇包围过来,王渊懒得再废话,纵马在街道冲杀。只一个来回,便砍死贼寇五人,剩下的要么逃跑、要么跪地求饶。 直到此刻,周冲、邹木及其书童,才终于骑马赶来。 “都绑起来,明日送官!” 王渊确定投降贼寇已扔掉兵器,便不再理会此地,让周冲三人处理首尾。 更南边火光冲天,王渊径直前往,却是一处庄园被洗劫。 半路上遇到的那些贼寇,都是南郊地痞混混趁乱闹事。此地才是真正的贼寇,估计是从邻县来的马贼,冒充刘六刘七洗劫权贵庄园——庄园核心区域有高墙,贼寇借乱军之名,可吓得庄园家丁不敢抵抗,甚至有家丁当场反水投了贼寇。 庄园里的麦田被踩坏无数,那些贼寇集中在大宅内外,正在搬运各种抢来的财货,看那样子已经装满好几车。 王渊骑在马上,二话不说,一箭射出,直接将两名贼寇串起来。 众贼皆惊,纷纷举起兵刃,还有人朝着王渊胡乱放箭。 宅院大门外有十多个贼人,王渊横刀立马,大喝道:“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院内出来一个贼头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那边来了个举人,射死我们两个兄弟,还让我们速速投降。”一个贼寇说。 贼头子冷笑道:“弄死他!” 十多个贼人立即上马,借着熊熊火光朝王渊冲锋。 这些都是被马政逼反的农户,落草为寇当了马贼,一个个都还骑术不错,但冲锋时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王渊一箭射出,射翻一个马贼,立即打马朝侧方跑去。跑出十余步,突然回身又是一箭,根本不用把弓拉满,犀照弓拉个五分满就威力惊人了。 连续被王渊射死五六个,贼头子终于惊慌喊道:“都莫追了,退回院内!” 这处大宅已经有很多房屋着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估计里边仆人、丫鬟也被杀死烧死无数。 不管马贼以前有何冤屈,但他们滥杀无辜,已经算不得好汉。 你抢大户就抢呗,还他妈放火。甚至城外街道上的骚乱,也极有可能是他们搞出来的——有人在城外喊“刘六刘七”,街道一乱起来,城内官兵便不敢轻易出动。 马贼们全都退回院内,连大门外的几车财货都不管了。 王渊也不管贸然冲进去,只能大喊道:“尔等难道要躲在院内,等着天亮了官兵出城吗?” 这话说到马贼的心坎里,本来他们是可以从后门离开的,但那边的房屋全都燃起来,导致现在被王渊堵前院无法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院内,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吵起来。 大当家说:“外头就一人一马,怕他个鸟!” 二当家说:“此人骑射厉害,射翻我们好几个弟兄,连他一个毛都没摸到。” “我等有四十多骑,一并涌上去,他能射翻几个。”大当家问。 二当家郁闷道:“他骑的应该是一匹宝马,我们的马儿追不上啊。我们追他就跑,我们退他就追,中间再抽冷子射几箭,这谁受得了?” 大当家气呼呼说:“那怎么办?” 二当家建议道:“一起骑马冲出去,不要理会这人,去博野县投奔刘六刘七即可。” “几车财货不要了?”大当家质问道。 二当家颇为无语:“那该怎么运走?装满财货的大车走得慢,这人又箭术超群,他都不用射我等兄弟,把拉车的马射死就可以了。” 大当家咬牙切齿道:“今晚总不能白来一趟!” 二当家说:“每人身上带些财货,只拿金银珠宝,车上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放屁!” 大当家突然在院内喊道:“外边是何方好汉?” 王渊回答说:“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命令你等速速投降!” 大当家居然想策反王渊:“王兄弟,一个举人没啥鸟用,不如随我们去投靠刘六刘七。两位刘将军攻无不克,已经打败好几拨官军,今后是能够当皇帝的。你是举人,投靠两位刘将军肯定能得重用,今后杀进京师改朝换代,你我都是从龙功臣。我是常遇春,你就是刘伯温!” 王渊不再言语,懒得跟智障废话,反正拖下去对自己有利。 大当家以为自己说动王渊,趁热打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庄园?这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庄子,我们搜出了几千两金银。不管王兄弟是否投靠义军,只要你放我们离开,财货分你一半!” 王渊还是不说话。 大当家带着愤怒的语气说:“张鹤龄这贼厮,仗着有皇后(张太后)撑腰,把整片整片的地都圈起来。我本是京郊良民,被这贼厮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今日我不仅是来劫财,还是来报仇的。绿林好汉恩怨分明,王兄弟你说我办得对不对?” “对你奶奶个腿儿!” 王渊终于忍不住大骂:“你跟张鹤龄有仇,为何要牵连城外无辜百姓?你派人去街上放火散播谣言,造成南城外人心恐慌,不知有多少地痞流氓趁火打劫。” 大当家辩解说:“我若不把城外搞乱,城内官军看到张鹤龄的庄园出事,他们肯定要派兵过来!” “你他娘还有理了,”王渊愤怒骂道,“我一个贵州人,都知道张鹤龄住在城内,你报仇怎么不进城找他?若是暗伏于城内街道,寻机刺杀张鹤龄,我都敬你是一条好汉。你现在却滥杀无辜,只为劫掠财货,实乃不仁不义之辈!现在又躲院内当缩头乌龟,连个‘勇’字都没了,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说完,王渊张弓搭箭,将宅门外几辆拉车的驽马全部射死。 大当家听到响动,从门缝里往外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欺人太甚,都给我冲出去!杀他娘的!” (1号零点上架,求各位大佬来个首订。) 098【真正的乱军】 两石弓和一石弓使用的箭矢不同,而且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现货。 王渊平时都挂两个箭囊,每囊容量为十八支。他已经射空一个箭囊,剩下的箭矢,确实不够射死四十多个马贼。 见马贼们始终不出来,王渊干脆下马收集箭矢,从马贼尸体上又寻回几支。 就在此时,宅院大门洞开。 十多个马贼鱼贯而出,他们没有朝王渊奔去,而是躲在几辆大车后边,取出车中金银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将金银朝院中抛去,最后每个马贼身上,至少都有好几斤财货。 王渊冷笑收回几支箭矢,再次骑上马背,借着火光把犀照弓拉满。 “嗖!” 一箭射出,有个露出半边脑袋的马贼,直接中箭毙命当场。 马贼们更加慌乱,在所有人都携带好金银之后,大当家立即下令朝王渊冲锋。 王渊虽然向来很莽,但都是有脑子的莽,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干一冲四十的蠢事。这可是四十多马贼,而非四十多土匪,王渊身上又没披挂铠甲。 马贼冲来,王渊就逃,边逃边抽冷子放箭。 民牧所养马匹,主要供给驻京部队,只能达到备用战马的等级,哪里能跟极品水西马相比? 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冲锋,不但无法追上王渊,距离反而被越拉越远。 连续被射死好几个,大当家终于冷静下来,大喊道:“向南撤退,去投奔刘将军!” “二哥,我们来了!”周冲骑马喊道。 周冲、邹木及其书童三人,在城外把趁火打劫的贼人都绑起来,又交给负责治安的协警看管,安置妥当这才跑来跟王渊汇合——所谓协警,就是保甲居民,轮换协助官方维持治安,类似于应征徭役性质。 而此次作乱的刘六刘七,以前乃是专职协警,由官府花银子雇佣的。刘氏兄弟立功无数,绝对正能量,结果被刘瑾的亲戚生生逼反。 王渊没有立即追赶马匪,而是等周冲过来之后,嘱咐道:“帮我收回尸体上的箭矢,顺便把尸体上的财货也收好,然后立即回客栈。不得声张!” 马贼固然可恶,寿宁侯张鹤龄同样可恶,不知逼得多少京郊百姓家破人亡。 趁机拿走张鹤龄的财货,王渊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若是这些马贼不滥杀无辜,王渊甚至都懒得管,任由他们把张鹤龄的庄子抢光。 弘治皇帝虽然是中兴之主,可对勋戚权贵太纵容了。 那些勋戚、文官和太监,在京城周边大肆圈占民田,都是获得弘治皇帝认可的。这种请田方式由来已久,都是权贵奏报说:“某某地区有无数荒地,没人耕种太可惜了,陛下不妨赐给我去开垦。” 然后皇帝就答应了,勋戚权贵们奉旨鱼肉乡里,一圈就是一大片,该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留下来给权贵当佃户。 弘治皇帝性格柔弱,权贵请田他就答应,把京城周边霍霍得不轻。 再加上弘治独宠张皇后,而张皇后又是个护犊子的,两位国舅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正德继位,不管谁当权,张太后说话都最管用,张鹤龄甚至进言铲除首辅李东阳,只因李东阳制止他鱼肉百姓。 周冲与书童留下来打扫战场,一人带着十多斤金银返回客栈。 而王渊和邹木则奋起直追,只不过王渊马快,不多时便拉开距离,渐渐已经追上相对落后的马贼。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马贼们赶路都举着火把,王渊也看不太清楚,反正指着火把射击便可。 好在北方官道宽阔平坦,否则王渊还真不敢追,万一来个马失前蹄,莫名其妙摔死了才搞笑。 “嗖!” 又有一个贼寇中箭坠马,在夜间发出凄惨喊叫。 大当家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这鸟举人不给活路,来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约末奔出二十里地,马贼只剩下三十三人,他们的马儿也跑得气喘吁吁,而王渊胯下的阿黑却只略喘粗气。 突然,马贼和王渊同时停下。 前方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此刻正火光冲天。京郊庄园那把火,跟眼前的大火没法比,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烧起来。 如果说马贼们是李鬼,那放火烧镇的便是李逵,肯定属于刘六刘七麾下的乱军。 “流里流气”这个成语,便是因刘六刘七而问世。 他们麾下多马,长处是便于转战千里,短处就是不善于攻城。因此专挑乡镇农村下手,杀死老幼,霸占妇女,裹挟青壮,所到之处必然把房屋烧光。百姓无家可归,要么跟乱军一起造反,要么被乱军杀死,能逃出去的已算幸运。 “是刘将军的队伍!”马贼们惊喜莫名。 刘六刘七裹挟而来的步兵,正在围攻博野、饶阳、南宫等州县,最近者距离京城只有五百里。而骑兵则分散出去四处劫掠,这一支居然跑来京师以南二十里,还他娘把镇子一把火给烧了。 王渊感到无比震惊,这可是大明首都啊! 谁让王渊不读史书呢,历史上,刘六刘七和山东乱军嚣张得很,三逼北京,三过南京,流窜八省,残部甚至跑去贵州打游击。 没办法,马政搞得乱军骑兵众多,流窜起来那个速度太吓人。 王渊不再追击,原地下马,掏出一把苦荞,让马儿咀嚼恢复体力,再拿出水囊给马儿喝盐水。 不多时,邹木骑马奔来,见到火光冲天,顿时惊道:“真是刘六刘七乱军?” “极有可能。”王渊点头说。 邹木踌躇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立即回京城禀报消息,我再留下来观察一阵。” “好!” 邹木深知军情紧急,也不废话,立即折返前往京城报信。 至于那些马贼,则去镇外投了乱军。 两个月前,贼头子齐彦名被捕入狱,杨虎、刘六、刘七劫狱将其救出。刘六刘七随即名声大振,一个月时间,便有数千河北马贼、土匪、强盗,主动前去投奔三人。 之前那伙马贼,也是打算在京郊捞一票,然后立即南下投靠乱军。 而且就在上个月,乱军攻陷雄州、霸州的官方牧场,获得战马无数,就此开始疯狂扩张。 渐至天明,镇中大火还未熄灭。 王渊等马儿体力恢复,再次骑马前进,终于看清楚细节。 这是一座临河小镇,王渊进京赶考时,还下船在镇里给马儿买过盐。曾经繁华的镇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乱军正在把抢来的财货和女子转移上船。 镇外有一处营地,皆为被裹挟的镇中青壮,此刻被乱军骑兵集体看押。 王渊打马奔至营前两百步,喝道:“贼首出来说话!” 马贼大当家立即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说道:“赵将军,便是这厮一路追杀我等至此。” 年轻人名叫赵蟠,穿着一身皮甲,冷笑道:“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居然追了你们几十人马二十里地?” 大当家羞惭难当,辩解道:“这厮马快,而且箭术高超。我们追他就跑,只是抽冷子放箭,搁谁都受得了啊?” “哼,我倒要去会会他!” 赵蟠策马出营,身边跟着二十多个骑马乱军,他大喊道:“前方是何人?” 王渊喝道:“吾乃贵州举人王渊。尔等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目无王法,还不赶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 “这厮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哇,是个举人,好大的官威。” “……” 众贼大笑不止,指着王渊各种嘲讽。 这票乱军足有三百余人,而且个个骑马,王渊单枪匹马居然让他们投降。 赵蟠面露微笑,大声说道:“王相公,本人也读过几天书,虽未进学,但也是童生。你我皆为读书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给正德那个昏君卖命了!” 王渊呵斥道:“吾非为皇帝卖命,乃为天下黎民卖命。你个贼子,妄为童生,便是受了贪官欺压,又怎可屠戮无故百姓?此镇毗邻水陆要道,本来繁华安乐,竟被尔等烧成一块白地!” 赵蟠终究还有些羞耻心,他面色微红,喊道:“王相公,吾兄赵鐩只是一介秀才,便能在义军队伍中做军师。你贵为举人,若肯投效义军,他日开国做宰相也未尝不可。还望三思!” “有功名之人竟也从贼,罪无可赦!”王渊大怒。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若秀才从贼,则必然罪孽深重。 杨虎、刘六、刘七在举事之初,根本不成气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能算大规模响马,一直都被官军撵着打。 可自从秀才赵鐩从贼,立即就有了战略规划,开始裹挟流民攻占北直隶州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是抢了就跑的大股马匪,一县一县的裹挟流民入伙,其社会破坏力呈几何倍增长。 如果说刘六刘七,是被太监生生逼反的,从情理上还能够理解。 但赵鐩可没遭受官府压迫,这厮还领着朝廷的廪米呢。只因他与家人躲避战乱,被乱军发现,乱军欲污其妻女,赵鐩奋起杀伤两人,遂被活捉。 赵鐩一番慷慨陈词,把乱军首领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就从贼当了军师。 而且,他的两个弟弟赵蟠、赵镐,也全都从贼做了乱军头领。 赵蟠见王渊还在喝骂,顿时一声冷笑:“分出两支百人队,将这举人给我擒回来!” 大当家突然提醒:“赵将军当心,这厮正在挽弓,其箭术奇准无比。” 赵蟠遥遥望去,果然看到王渊在搭箭瞄准,顿时笑道:“哈哈,彼离此至少两百步,他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最后一章公共章节,下一章开始收费,今天没了,等凌晨上架。) 099【放风筝】 “将军!” 左右惊骇大喊,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赵蟠话音刚落,便见一支铁箭射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可身体跟不上思维速度。 一箭命中胸膛,直接将赵蟠射翻,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儿受到惊吓,立即撒腿狂奔,将赵蟠的尸体拖行数十步,其腿脚才终于跟马镫分开。 众贼皆惊,呆立当场。 这可是军师赵鐩的亲弟弟,只要再攻占几个村镇,裹挟无数百姓,那就是统兵数千的一方豪帅。 居然被一个举人,单枪匹马给射死了! 而且这是将近两百步啊,米,两百步就是240米,已经远超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按一石弓来计算,最远可射出200米,但有效射程顶多130米。 这他娘用的是两石弓? 大当家惊讶之余,喃喃道:“我说这厮箭术超群,赵将军就是不听!” 二当家目瞪口呆:“都说百步穿杨,这鸟举人竟能射两百步。” “哪有两百步,至多一百来步。”大当家说。 二当家争辩道:“肯定有两百步,喊话都听不太清。我只能看到那边有人骑马,根本看不仔细,他居然能射中赵将军!” 大当家感慨道:“这贼厮眼力真好。” “闭嘴!” 乱军副将出言呵斥,对另一人说:“你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抢回来。” 那人立即打马奔出,跑到赵蟠的尸体前。结果刚刚下马,又是一箭射来,便跟赵将军结伴去了地府报道。 副将被吓破了胆,立即回身退到营中,对马匪大当家说:“你去!” 大当家指着一个手下:“你去!” 那马匪浑身直哆嗦,硬着头皮骑马出营,半途转向朝西北狂奔,边跑边喊:“举人相公莫射箭,我不造反了,我要回家种地做良民!” 王渊放下弓箭,哭笑不得。 乱军们也被惊呆了,大当家吼道:“龚五,你这厮不仗义!” 那马匪回道:“是大当家不仗义,竟让我去送死。” 转眼间,这位想要做良民的马匪,便骑马消失得不见踪影。 另一个乱军头子说:“派两个青壮(被裹挟的小镇居民)出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抬回来再说。” “没那么麻烦!” 乱军副将愤然道:“留五十骑看守青壮,其他人都跟我冲杀,仓促间他能射出几箭?” 王渊只剩三支箭矢了,排除一箭双雕,顶多还能射死三人。 众贼一窝蜂打马出营,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只有少数属于积年马匪,大部分都是强盗或农民出身。他们上个月投靠刘六刘七,打下雄州、霸州官方牧场,这才由步兵变成乱军骑兵。 换句话说,眼前出营的二百多贼寇,超过七成都只刚刚学会骑马。 真正的乱军精锐,由杨虎、刘六、六七等人统领,王渊面对的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若放任他们为祸半年,那就要变成老兵了,到时候肯定更难对付。 “随我杀!”乱军副将挥刀大喊。 王渊也不急着动手,毕竟距离太远,又是移动目标,他没有十足把握命中。 有几个贼寇居然还玩骑射,借着马速抬手抛射而出。箭矢落点随缘,距离王渊最近的一支箭,亦歪出七八步那么远。 大概百步左右,王渊突然放箭,头也不回的打马就跑。 “啊!” 毕竟是高速移动目标,副将一声惨叫,只被命中肩膀而已。 但两石弓的冲击力,配合着全力冲锋的马速,两相叠加之下,那副将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虎口一松直接坠马落地。 “樊鹞子死了!”一人惊恐大喊。 “杀了这厮,给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另一人大喊,却是个积年老匪。 王渊策马奔跑一阵,再次回头一箭,又射翻了一个贼寇。 不敢再射了,只剩一支箭,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让贼寇们士气大振,纷纷狂呼:“他没箭了,他没箭了!快追上去!” 很快乱军士气再次跌落,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王渊马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 追赶片刻,贼寇们纷纷停下,因为再追下去也没意思。 你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在赛道上追顶级跑车试试,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贼寇们沿着官道返回,王渊也不再逃跑,居然调转马头,折身朝二百多贼寇追去,大喊道:“贼子休逃!” 贼寇果然不逃,停下来等着王渊。 王渊也停下来,隔着上百步跟他们对峙。 “你有胆就过来啊!”一个贼寇被气得够呛。 王渊勒马静立,懒得言语。 另一个贼寇说:“莫管他。赶快把财货妇人装船,押解青壮去保定跟大军汇合!” “对对对,莫理睬这疯子。”有人附和道。 贼寇的军师赵鐩也是个疯子,人称“赵疯子”、“疯秀才”,这家伙文武双全,可惜投了乱军。 当然,赵鐩还算有些追求,他尽量压制乱军不滥杀。 不过嘛,根本就约束不了,就连亲弟弟都带兵屠戮无辜。 估计是觉得刘六刘七太过残暴,赵鐩后来跟着杨虎混,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甚至抓到淮安知府,审讯之后没有发现劣迹,便把这个知府给放了。攻打城池也是如此,某某忠直大臣的老家,赵鐩直接绕城而过。到了某个贪官或阉奸的老家,不但要攻城,还要烧贪官房子、扒阉宦祖坟。 正因如此,杨虎深受各地百姓爱戴,史载“(百姓)乐于供给,粮草器仗,皆因于民,弃家从乱者,比比皆是”。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只杀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老百姓把他们当自己人。 而刘六刘七,因为比官府更加凶残,被百姓呼为“流里流气”,最后竟衍化为一个世俗成语。 “若虚,我带人来了!”邹木突然大喊。 王渊转身一看,不禁苦笑:“就这五人?” 邹木解释说:“都是锦衣卫探子。” 京城十二营,去年冬天就调了一些去山东平叛。 结果山东杨虎,带着官军绕圈子,跑来河北跟刘六刘七会师,还劫狱救出河北豪侠齐彦名。 三方人马汇聚起来,攻克雄州、霸州等地。这把朝堂诸公给吓惨了,距离京师就二百里地啊,连忙调集大军去清缴。 京城周边的卫所,以及部分京营,合兵直扑霸州。 乱军立即撤往景州,把北直隶和山东的官军都骗过去。还没等官军南北夹击,乱军又仗着自己马多,挥师杀向保定府与河间府,再次朝着京城进发。 如今,大量官军云集景州,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京城这边不敢轻易出动,必须留足兵力镇守北京。 邹木连夜汇报军情,被守城官兵悬筐吊上城楼。听说京南二十里有乱军出现,五城兵马司不管城外事务,只能向各级上司通报。结果南镇抚司派出五个探子,让邹木带路赶来此地。 王渊指着前方说:“贼寇已经装船完毕,马上就要把财货运走。” 领头的探子,是个锦衣卫小旗,问道:“这位相公,不知乱贼有多少人?” 王渊说道:“大约二三百吧,俱为骑兵。不过镇里的青壮都被裹挟,等到了别处,这些青壮多半会化身贼寇。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小旗回答说:“留二人继续跟随监视,派一人回京禀报军情,还剩二人负责居中联络。” “这些被裹挟的良民就不管了?”王渊问道。 小旗苦笑道:“怎么管?只能等朝廷调派大军清缴。” 王渊摊手道:“把你们的箭囊全都给我。” “相公想做什么?”小旗问。 王渊懒得解释,拔出龙雀刀,架在小旗脖子上:“把箭给我。” 五个锦衣卫瞬间脸色剧变,小旗紧张道:“这位相公,切莫开玩笑。” 王渊瞪着此人不说话。 小旗只能解下自己的箭囊,交到王渊手里,其他四人同样如此。 “得罪了。” 王渊背着十个箭囊,突然翻身上马,朝着乱军营寨冲去。 “他这是疯了?”五个锦衣卫探子惊呼。 乱军们的反应差不多,也是纷纷大喊:“那疯子又来了!” 100【县官出来收尸啦】 此时财货与妇人已经装船完毕,贼寇押着青壮打算离开。 由于赵蟠和樊鹞子已死,见王渊拍马前来,众贼内部立即出现分歧。 有人声称要为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顺便把那几个官军探子干掉;有人认为应该早日南下,带着财货与大军汇合。不管是哪种选择,但凡公开表达意见者,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声言报仇,乃是立威聚人心,想接手这支三百人的马队。 欲速南下,乃是要讨好贼首,送去财货必得刘六刘七赞赏。 直至王渊来到营寨之外,这些贼寇都还没争执出结果。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场一样,彼此有矛盾者几欲互殴,反正两位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三个百人长谁都不服谁。 王渊才不管那么许多,贼寇不出来,他就下马休息,慢慢在那儿积蓄马力。 营中闹了半天,速速南下那方占到上风。 营寨侧门被打开,一百多骑开道,中间有数百被裹挟的青壮,剩下两百骑在后方压阵,同时防备青壮中途逃跑。 王渊任由他们离开营寨,等全都出来了,突然骑马接近,连续射出几箭。 箭箭命中,造成贼寇后队出现慌乱,气得众贼集体杀将回来。 王渊根本不愿接敌,立即拍马撤退。 众贼追赶不上,只得又回去赶路,已经被搞得完全没有脾气。他们当中也有射手,短距离射兔子还行,远距离玩骑射完全抓瞎,干瞪着眼被王渊从头到尾放风筝。 邹木和几个锦衣卫探子,没有王渊那种本事。而且他们从京城赶来,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胯下马儿早就累坏了,放风筝怕是要先把马给放死。 一个探子被派回去禀报军情,剩下几个探子和邹木一起,只能远远缀在贼寇后边。 那小旗见王渊把贼寇射懵,忍不住赞叹道:“这位相公若做军中哨探,打仗时怕要把敌军射成瞎子。” 古代没有卫星定位,获取战场情报全靠哨探。 双方大军还未抵达战场,各自哨探便已经开始厮杀。谁的哨探多,谁的哨探猛,就能做到遮蔽战场,让敌军无法摸清我军底细。 所以,那个小旗才有如此感叹。 邹木笑道:“以若虚兄之武力,便是选择从军,也必为一员大将,又怎会去做哨探?” “确实如此。”探子们完全认可。 再跟一阵,那小旗又说:“这位相公是老手啊,不骄不躁,有耐心得很。” “为何如此说?”邹木问道。 那小旗解释说:“这位相公每次只射五箭,射完便收弓。既能慢慢恢复体力,也能避免手臂和腰背拉伤,他这样射一天都不会累。” 王渊没感觉累,贼寇们却累了,心累! 一路上,王渊已经射死射伤十多个贼寇,现在谁都不愿走最后面,纷纷打马加速前进。 终于,有贼寇提议道:“青壮别管了,反正财货都已装船运走,我等需快快南下与大军汇合!” 无人反对,个个加速,直接把几百青壮扔在半路。 锦衣卫探子们震撼莫名,惊道:“这位相公,居然真的单枪匹马,从乱军手中救出数百人!贼寇都被他射怕了。” “他还在追!”一个探子疾呼。 王渊一路上所为,皆被青壮看在眼里。此刻打马从他们中间穿过,小镇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犹如捣蒜般给王渊磕响头。 王渊来不及理会,因为乱军正在全力奔逃。 这是个非常神奇的场面,一人一骑,把三百多个骑马贼寇杀得逃命。他们试过回头冲锋,但毛都摸不到一根,那就只能选择逃命,别跑在最后就能活下来,等王渊把箭射完便安全了。 几个锦衣卫探子,别说生平未见过此等奇景,便是做梦都绝对梦不出来。 …… 良乡县城。 高迪站在低矮破损的土城墙上,手里握着一把文士剑,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他是弘治五年举人,在官场打滚十六年,终于升任七品知县。眼看着任期将满,居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天子脚下竟有大股乱军过境。 昨晚阵仗太大,几百贼寇绕城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把守城官兵惊醒。 高迪已经快五十岁,平时为政无功无过,似乎是个比较平庸的官员。但关键时刻他临危不乱,立即召集县勇、捕快、民夫守城,连夜准备金汁、热油等守城物品,还亲自提着一把装饰剑登上城楼。 足足熬了大半夜,早饭都是在城楼上吃的,高迪实在撑不住了。瞪着北方一阵瞧,瞧着瞧着便开始打瞌睡,居然靠在箭垛上睡着了。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起。 县尉慌忙将高迪摇醒:“县尊,贼寇来了!” “贼寇攻城了吗?”高迪猛地睁眼蹦起来。 县尉揉了揉眼睛,眺望道:“咦,那是什么?” 高迪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襕衫的士子,竟追着两三百贼寇从城下经过。 “那读书人从贼了?”高迪疑惑道。 “他在杀贼!”县尉惊呼。 高迪目瞪口呆,只见那士子连发五箭,其中三箭都命中贼寇,剩下两箭也射到马匹——射箭次数太多,王渊的手臂发酸,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准头。 “这这这……”高迪指着城下,话都说不利索,“这是一人追杀数百贼子?” 城头上的兵勇、捕快、民夫,全都看得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贼寇主动离开队伍,打马绕着城墙往西边逃遁。这个举动立即提醒旁人,纷纷变向追随,只求王渊别再射杀自己。 三个乱军百人长已经快疯了,他们被射死三十多人之后,气得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回身冲杀。结果再次被王渊放风筝,又死了十多人终于清醒过来,选择继续向南奔逃。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京畿之地,叛军乱跑很危险的,只能南下投奔大部队。 若换成正规军,只需分出一只小队殿后,就能把王渊给拖住,剩下九成都能成功跑掉。可这些全是乌合之众,两个贼头子刚开始就被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法分配殿后部队。 现在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三百人的马队,居然被一个人追着射到崩溃,其中三十多人直接选择脱离大队分散逃命。 王渊虽然还没把五个箭袋射完,但双臂已经发酸。他见贼寇士气崩溃,立即收弓拔刀,全力加速追赶。 这个时候,阿黑终于展现什么叫神速。 它昨晚跑了半夜,只在天亮前休息一个半时辰,吃了些粮食和盐水,便载着王渊来回放风筝。在叛军营寨之外,断断续续又休息两刻钟,随后一直在奔跑,此刻居然还能再次加速。 “他怎么不射箭了?”高迪站在城楼上问。 县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难道想冲进乱军当中?” 王渊手握龙雀刀,身体低伏于马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贼军。 跑在最后的贼寇,听到那马蹄声,还以为是自己同伴。他立即挥刀抽打马臀,务求不让同伴追上,因为谁跑后面谁就要挨箭。 想活命,只需跑得比同伴更快! 王渊追上此贼,直接挥刀将其斩落马下,这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续斩杀数贼,终于有人发现不对,惊慌大喊:“这杀坯追上来了,他肯定没箭了,快弄死……啊!” 除开一路被射死的,半路分散逃跑的,还有刚才被砍死的,贼寇还剩二百四十多人。 听说王渊已经把箭射完,那些贼寇心中大喜,都想回头将王渊乱刀砍死。 可全速奔跑之下,马儿一时间收不住。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外加阵型散乱不堪,竟被王渊一人一马杀个对穿。 等贼寇全都停止,只剩下二百二十多人,并且王渊已经跑到他们前方。 “杀了他!” 众贼大吼,又惊又喜,又怕又惧。 在良乡县官民震惊的眼神中,王渊一人一马,迎着二百二十多贼寇冲去。 突然,王渊轻拉缰绳,踩着农田斜向奔驰。他收刀取弓,再次拉开距离,又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 “他还有箭!” 伴随着绝望的叫喊,二百多贼寇彻底崩溃,再也不敢追王渊,只闷着头往南逃窜。 而王渊则收起弓箭,又是一阵提刀追杀,杀得其中一百多贼寇,朝东西两个方向分散逃命。西边还好,都是些农田,东边可是一条河啊,贼寇们连马都不要了,直接跳进河里游泳逃走。 “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速速投降!”王渊挥刀大喊。 还真有投降的,十二个贼寇收缓马势,停下之后趴伏于地,带着哭腔连连磕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王渊也不再追赶,再追要把马儿累坏,他对那些降贼说:“两人一组,解开腰带,互相把对方的双手双脚绑起来。” 那十二个贼寇早已吓破胆,此刻看到王渊带血的长刀,哪里还敢不听话,浑身颤抖着开始捆绑。 王渊骑马奔至城下,大喊道:“本县主官可在?” 高迪连忙应声:“鄙人良乡知县高迪,字允德,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今科应试举人王渊,字若虚。” 王渊笑道:“高县尊,带人下来收尸吧,那边还有十多个投降的贼人。” 101【末世之象】 邹木和四个锦衣卫姗姗来迟,他们是从京城火速赶至,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追到半路还得停下让马儿缓一缓——遇到贼寇尸体时,顺便下马砍几颗脑袋。 来到良乡县城外,看到高迪正在带人收尸,城门口收拢了许多马匹。小旗立即举出腰牌:“锦衣卫办事!” 腰牌上有行小字:出京不用。 高迪瞟了一眼,看似恭敬抱拳,说话却很不恭敬:“可有哪个衙门的文书?” 小旗虽是锦衣卫,但也属苦哈哈。既然高迪不配合,他也只能放低架子,解释说:“夜间惊闻有贼寇现身南郊,即令我等立刻出城查探,来不及到哪个衙门开具文书。不过嘛,此刻估计皇上、阁老和六部大臣,都已经知晓此事。” 听说小旗专门出京查探军情,高迪不敢怠慢,立即汇报情况,说道:“本县收集到贼军尸首二十一具,另有十二个贼寇投降,缴获贼军战马三十六匹。大概有两百贼寇四散而逃。” 听到这些数字,小旗咋舌不已,问道:“王相公呢?” 高迪笑道:“王朋友说他乏了,已到县衙安睡。” “若虚兄可有受伤?”邹木突然问。 高迪感叹说:“王朋友追杀贼寇无数,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真乃奇人也!” 四个锦衣卫探子面面相觑,这他娘太邪乎了,简直不可想象。 突然,一骑自南而来。 马儿已经口吐白沫,马背上的官差也受伤不轻。他看到小旗穿着锦衣卫服装,立即大喊:“快帮我传个信,博野县城被乱军攻陷,保定府告急!” 高迪顿时面色煞白,保定府以北是安肃县、定兴县、涿州,接下来便是良乡县。 而良乡县以北,便是京城了! 乱贼大军距离京师,只剩下三县一州城。并且沿途全是平坦官道,这些乱军拥有大量马队,只需两日就能直扑北京。京师周边的卫所,又被调去霸州平叛,此刻被诱至景州没法回来。 送信官差把军情文件递到小旗手中,自己便晕厥过去,他那匹马也多半活不成了。 小旗本想等王渊醒来,商量着如何分润军功。但此刻不敢再等,挑了匹缴来的乱军之马,亲自带着军情文书回京奏报,同时命令手下立刻南下打探军情。 高迪也带人往北走,那座被焚毁的小镇,也属良乡县管辖,还有几百难民青壮等着安置呢。 邹木牵马来到县衙,直等到下午时分,王渊终于睡醒了。 揉揉酸痛的手臂,王渊苦笑道:“还是拉伤了,怕有四五日才能恢复,两石弓真不是好玩的。” 邹木一脸严肃:“博野县城已破,保定府告急。从保定府到京城,没有兵力抵御贼寇,只剩下十二京营还能调动。而且,十二京营近半已被调去平叛,留下来的怕都没什么战力。京师防御空虚啊!” 王渊都听傻了,正德朝只能算明代中期吧,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正德朝最糟糕的年份,北面有蒙古寇边,四川、贵州、江西、河北、山东同时出现大规模起义。每一个起义,都需要集合数省兵力去围剿,同时爆发哪还受得了? 起义越多,军费开支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这已经造成了恶性循环。 明中期本来就人口膨胀,而社会经济转型还在过度期间。武宗继位之后,不但不修生养息,反而一个月内建皇庄七处,后来增至三百多处,皇帝带头搞圈地运动。 武宗的干儿子们,刘瑾的党羽们,勋戚宗室们,也跟着在全国圈地。 文官自然也不落后,皇帝、太监、宗室、勋戚都能圈地,我们为啥就不能圈? 再加上刘瑾彻底搞烂马政,造成流民无数,为各地起义军提供了天然兵源。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镇守太监,遍布全国各地。弘治朝的时候还挺正常,涌现出许多敢于任事、尽忠职守的镇守太监。而刘瑾当权之后,镇守太监只剩下一件事情,那便是帮皇帝和刘公公敛财,顺便把自己的腰包也捞得鼓鼓的。 财政上也很困难。 武宗给弘治皇帝办丧事,耗费黄金五千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武宗结婚,用去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一下子就把捉襟见肘的财政掏空,全都转嫁给老百姓,导致流民愈发增加。 朱厚照爱折腾没啥可批评的,但他把全国风气都带坏了,将各种社会矛盾一下子激发出来。 王渊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听到全国不少起义信息,总感觉自己生活在王朝末世。 想到这里,畅快杀贼的豪迈,瞬间就消失无踪。 王渊与邹木回到京郊,已是傍晚时分。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内在戒严,城头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城外各处街口还放置了木栅栏。 周冲笑嘻嘻把王渊引进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袋:“二哥,全是金子,整整二十八斤!” “邹木他们分了多少?”王渊问道。 周冲摇头道:“不清楚,各自从贼寇身上摸走,我也不知他们摸了多少。” 王渊说:“这些金子,你自己拿走一成吧。” 周冲犹豫数息,点头道:“好!” 王渊够大方的,周抽还以为自己只能分得几两金子,没想到可以到手两斤多。 主仆俩在客房里数钱,紫禁城里则一片肃然。 没有正形的正德皇帝,此刻终于也正经起来,召集朝中大佬商讨平贼事宜。 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京城剩下的京营不能动,当务之急是把远在景州的官军调回来。不过谷大用提出一个建议,引起文官们的集体反对,那就是调派边军回来防卫京师。 从下午吵到晚上,这个建议终究还是没能通过,只有等到叛乱无法平息才会选此下策。 那个锦衣卫小旗,只把沿途割来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军功。并未隐瞒王渊的功绩,这导致朝堂大佬们,一个个都得知王渊大名。 单枪匹马追击数百贼寇几十里,这听起来就像传奇故事,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明天白天再继续更新。) 102【馊主意】(为盟主“巫马行”加更) 豹房。 正德皇帝今天没有胡闹,正在老老实实看奏章,以前这玩意儿他都让太监处理的。 乱军已经距离京城二百里,正德皇帝又非真正昏庸,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嬉游耍乐。昨日他问首辅李东阳:“朕非残暴之君,为何河北、山东、江西、四川、贵州皆反贼肆虐?” 李东阳患有肛瘘之症,坐立不便,刚说话鼻子又流血,擦了好一阵才回答:“陛下有多少日子没看奏章了?” 正德皇帝默然不语。 第三天,掌印太监张永捧来一堆奏章,乖乖退到旁边小心伺候。 贼寇都打到京畿地区了,全国各地又民乱四起,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官们怎会不抓住时机? 全是黑材料,包括朱厚照自己的黑材料。上到皇帝、宗室、勋戚,下到太监、武官、文臣,整个大明朝权贵阶层的黑料,都被不怕死的言官们抖出来。 其中谈及最多的,便是侵占田地与破坏马政,这也是导致义军四起的主要原因。 掌印太监张永很有意思,他不敢把自己的黑料全藏起来。于是将真正弹劾他的奏章扔掉,请关系好的言官重新写几份,只讲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贪小弊。 朱厚照迅速把这些奏章看完,被触目惊心的内容吓到了,坐在豹房久久不语。 “皇爷。”张永拿着朱笔过来。 朱厚照提笔随便批了几份奏章,把笔一扔,指着剩下的奏章说:“这些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认真起来,那肯定是有手段的明君,他对此事的处理堪称绝妙。 挑几个可有可无的宗亲、勋戚、太监、武将和文官,该责骂的责骂,该罢黜的罢黜,该贬官的贬官。顺便裁撤自己的一处皇庄,这样就能不动摇大局,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能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至于被留中的奏章,都是比较严重的,如此关键时刻难以处置,必须等到剿灭乱军之后再说。 历史上,刘六刘七之乱平定,杨廷和确实做出相应处理,包括正德自己的皇庄都被裁了一大片。另外再免除兵灾地区的赋税,招揽流民分配土地,把权贵们肆意侵占的田产还给农民。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也不可能收拾真正的顶级权贵,但至少能把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挺棘手的事情,在朱厚照眼里却很简单,解决思路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明朝皇帝一日两餐,没有中午饭可吃,只能靠点心填报肚子。 就在正德喝中午茶的时候,钱宁过来禀报:“皇爷,人已经带来了。”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不多时,那天跟在王渊屁股后面,一路捡漏割首级的锦衣卫小旗,便出现在正德皇帝面前。 朱厚照说:“都坐下吃东西。” 钱宁抱拳致谢,非常随意地坐下,拿起糕点就吃。 那小旗却拘谨得很,谢恩之后,半个屁股虚坐在板凳上。 朱厚照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旗蹭的站起来:“卑职……呃,小人名叫……” “坐下说话。”朱厚照道。 那小旗只能坐下:“小人名叫伍连德。” 朱厚照笑问:“你杀了十多个贼寇?” 正德皇帝说话时一脸笑意,伍连德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谎报军功,罪该万死!” 没办法,良乡知县的奏疏送到京城了,详细纪录了那天王渊单骑追敌的情形。随奏疏一起进京的,还有十二个乱军俘虏,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渊的事迹已然在京城传开,众人皆识贵州王二郎,连带着他那几首诗词也再度风靡。 “说说吧。”朱厚照笑道。 伍连德立即老实交代,把他如何获令出城,又如何见到王渊,以及一路的所见所闻全讲出来。 朱厚照似乎忘了二百里之外就有反贼,也似乎忘了那触目惊心的贪赃枉法案例,此刻只对武勇少年感兴趣。他再度确认道:“真是单骑追杀三百多贼寇,纵马数十里所向披靡?” “回陛下,确实如此。”伍连德说。 朱厚照兴奋莫名,起身走来走去,复又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豪杰,居然是个读书人!他怎就不是个世袭武官呢?” 钱宁拍马屁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只有圣明天子临朝,才会出现这等文武全才!” 这个马屁没拍到位,朱厚照突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今天都二十三了,也该阅卷结束了吧?你去礼部贡院问问,这个王渊究竟有没有中式。没中式的话,让他来锦衣卫算了,我直接给他一个千户!” 太监为难道:“皇爷,二十五日之前,贡院都是锁着的。钥匙在御史手里,怕是……怕是皇爷亲临也进不去。”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摇头说:“算了吧,再等两日。” 两日之后,乱军攻打保定府城不利,竟直接挥兵奔着京城而来,转眼已到涿州城下,距离京师只有一百多里。 马中锡被紧急提拔为右都御史,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担任总兵官。 有马中锡统军,区区贼寇,翻不起浪花。 事实也是如此,马中锡根本没选择防守,而是直接带着剩余的京营,主动前去攻打贼寇。 听到是马中锡统军,刘六刘七打都不打,吓得直接选择撤退,转而南下杀向河间府。 京城之危,便这样迎刃而解。 刘六刘七打仗真不咋地,就是马多跑得快而已,那些被他们裹挟的青壮也是说扔就扔。 叛军既退,朱厚照又潇洒起来,派太监到贡院去打探消息。 二十五日便阅卷结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直至二十七日才填榜。 这时,官府会派人驰马报喜,前往新科举人的老家送去喜讯,顺便再索要一些喜钱。往往有恶少无赖,中途殴伤报喜官差,抢了喜报自己冒充,跑几个省只为得到那些喜钱。 士子们看到榜单,已经是二十八日早晨了。 “可中了?”朱厚照提前差人去问的。 太监回答:“中了。礼经魁,第三名。” 朱厚照郁闷道:“他凭什么啊?武艺练得那么好,怎会还有时间读书?定然是作弊!” 太监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钱宁笑了笑,出馊主意道:“皇爷,既然此人能考会试第三名,何不等殿试点他为状元?大头巾们也没二话可说。点了状元,就能做翰林院修撰,过几个月再升他做侍讲。届时,就可把此人招来陪皇爷读史了。” “对呀,此计堪称绝妙,你真乃吾之子房也!”朱厚照顿时拍手赞叹。 103【白衣飞将王二郎】(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二月二十七日,二更天,即晚九点三十六分之后。 邹木突然拍门咋呼道:“若虚,伯器,快出门看榜了!” 王渊打开房门,非常无语:“明天早上才放榜,你想去贡院外面站一夜?” “此刻怕是已经出榜了!”邹木激动道。 金罍突然从隔壁房出来,对邹木说:“走吧。” “伯器兄,你一向都沉稳潇洒,怎也要去贡院外边等一夜?”王渊有些惊讶。 金罍表情尴尬道:“会试不同于乡试,总应该重视一些。” 王渊好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明天早上再看榜。” 金罍与邹木也不勉强,结伴前往贡院。 由于京畿之地出现反贼的原因,连续好几天都禁止出入,就怕乱军混进城里放火造谣。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仅城门大开,而且城内的宵禁都取消了。 无数寓居城南的士子,纷纷从崇文门涌入,来到贡院门口扎堆等待。 突然,贡院大门打开。 几个官差捧着喜报出门,他们即将前往礼部衙门,分配各自报喜的地区和人数。云贵两省加起来,去一个官差弛报即可;而江西这种科举大省,必须同时有三四个官差报喜。 士子们将报喜官差团团围住,即便知道官差不会透露信息,但也忍不住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会元是谁啊,五经魁是哪几位啊,自己省份的进士有多少啊,诸如此类。 官差护住怀中喜报,艰难地朝街上挤。 一个带头的官差笑道:“诸位相公,今年进士有三百五十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烦请让路,让一下,让一下!” 众士子开始欢呼,因为中试几率提高了。 上一届应考士子三千八百多,今年的应考人数三千五百多,但进士名额相同,岂非值得庆贺之事? 官差离开之后,贡院大门再次紧闭。 又等片刻,一些士子心焦难耐,开始拍打贡院大门,甚至有朝院内扔石头的,只为催促礼部快点张榜。 催你妹啊,还得等好几个钟头呢。 但年年如此,总有许多士子着急,最后一夜都不能等了。 用严嵩的文章来举例,他担任同考官那年:“二十七日夜二鼓,伺于门者久不胜忿,掷瓦石入。比出,问者哗噪拥试官马,途塞不得行。刘舜臣给事中被拥逼堕马深堑中。” 瞧瞧,会试同考官从贡院出来,居然被考生连人带马挤得掉沟里。 “出来啦,考官出来啦!” 随着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众士子纷纷大喊。 吏部尚书刘忠、吏部右侍郎靳贵,二人走在最前方。翰林院侍讲吴一鹏、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缉勋司员外郎王綖等十七人,依次跟在后边出门,其中就包括礼经房的王阳明与温仁和。 一般而言,这些官员平时会坐轿子,但贡院不容于闲杂人等进入,所以此刻都是骑马出来。 出门就被堵住,谁都别想走。 比较靠前的士子还很矜持,怕给考官们留下不良印象。但架不住后面的士子推搡,一个推一个,层层往前挤,考官们的马儿都被推得后退。 费了好半天功夫,十九位考官终于获得解脱,一个个骑马跑得不见踪影。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担任京官二十六年,王家以前是在京城有宅子的。但王华被刘瑾扔去南京当吏部尚书之后,王家的京城宅院也就此卖掉,导致王阳明这次回京还得寄住在长辈家里。 这个长辈叫李东阳,正是如今的大明首辅。 “伯安回来啦?”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李东阳居然没有睡觉,还在跟宋灵儿投壶耍乐。 王阳明连忙见礼问候:“世叔为何还没休息?” “痼疾发作,辗转难眠,”李东阳笑道,“正好灵儿也睡不着,就跟她一起投壶打发时间。” 李东阳的肛瘘之症,这两年愈发严重。也难为他撑着病体,整日跟刘瑾虚与委蛇,到处救人还被同僚唾骂,最后终于将刘瑾铲除掉。 宋灵儿跳到王阳明身边,问道:“先生,王渊可中进士了?” 王阳明笑问:“你怎肯定他今年必来应试?” 宋灵儿得意道:“先生,你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还不知王渊已经闯出偌大名头,早就名满京城了。可惜这几天戒严,我都没法出城,否则必然到城外寻他去。” “名满京城?”王阳明诧异道,“他又作出了什么绝妙诗词?” 李东阳哈哈大笑:“可比作诗更难呢。” 王阳明愈发不解,问道:“世叔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想不听都难啊,”李东阳感慨道,“你这弟子,一人追杀三百多骑马乱军数十里。斩杀几十个,俘虏十二个,而且就在京畿之地,我住在京城的又怎会不知?” “一人追杀三百多乱军,而且还是骑马乱军。我没听错吧?”王阳明恍惚道。 宋灵儿骄傲不已,与有荣焉,笑道:“先生没听错。现在大家都呼他为‘白衣飞将王二郎’,这绰号是从良乡县传过来的。” 明朝中前期,士子襕衫的主色调为白色,王渊那天便穿着一袭白衣杀敌。良乡县当时正在守城,无数官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晓得是谁率先唤他叫“白衣飞将”,搞得现在京城人人皆知“白衣飞将王二郎”。 王阳明听得哈哈大笑,赞许道:“此子一向喜好弄险,天生便是亡命之徒。” 若这个评价,出自其他官员之口,那肯定有鄙视之意。但王阳明自己就喜欢弄险,十多岁单骑出居庸关,追杀蒙古人好几里地,他这做法跟王渊没有本质区别。 李东阳似乎对王渊非常看好,问道:“你这学生中试了吗?” 王阳明回答说:“礼经魁,会试第三名。” “谁是五魁首?”李东阳又问。 王阳明说道:“江西士子邹守益,本经为《春秋》。从经义来讲,他这会元当之无愧,已隐隐有大儒之风,更难得此人只有十九岁。” 宋灵儿挠头说:“邹守益这名字好耳熟。” “就是跟我们一路进京那个江西士子。”王阳明笑道。 宋灵儿猛然回忆起来:“哦,那个书呆子啊。” 李东阳颇为意外:“会元竟不是杨用修(杨慎)?” 王阳明解释说:“杨用修确实才华横溢,但在经学一道,远远不如邹守益。他这次是第二名。” 会试前三名就出来了:邹守益第一,五魁首;杨慎第二,易经魁;王渊第三,礼经魁。 李东阳欣慰道:“都是少年英才啊,吾辈后继有人矣。当勉励之。” 李东阳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人,这跟他自己的仕途不顺有关。 史载其“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也就是长得比较丑,为人幽默风趣,难以讨得当时内阁首辅的欢心。 李东阳殿试名次是二甲第一,进了翰林院便被冷落。他的前两个职务,都是干满九年任期才升官,这明显被人刻意打压。否则二甲第一的庶吉士,怎么可能虚耗十八年才升从五品? 这位老先生,硬着头皮熬走三位首辅,才终于获得第四任首辅的青睐。 风趣幽默爱开玩笑尚在其次,主要还是长得比较丑。你丑就丑呗,整天跑出来讲笑话干嘛,一看便是奸猾虚浮之辈! 正因为有这种遭遇,李东阳中年之后,变得非常沉稳老练。 刘健等人被刘瑾逼得辞官,唯有李东阳赖在内阁不走,被同僚挖苦、被学生嘲讽,他都全不在意。而且他一边救人,还能一边跟刘瑾维持关系,并且得到朱厚照的信任,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公公这个立皇帝一举剪除! 除掉刘瑾之后,李东阳身体欠佳,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主要精力都放在提携后进上。比如王阳明,比如近半年来快速升迁的青年官员,都是李东阳在刻意栽培,希望能为朝廷留下更多可用人才。 可惜啊,李东阳致仕之后,杨廷和接任首辅之职。 这位杨大人比较喜欢揽权,李东阳提拔的那些年轻官员,只要不以杨廷和马首是瞻,便会用升迁为借口调离出京。王阳明本来在吏部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杨廷和扔去南京,还找不出毛病,因为是在给王阳明升官。 第二天,大清早。 宋灵儿便兴奋的来到院中,她都不用梯子,加速疾跑借力,轻松爬上墙头。 站在围墙上,宋灵儿毫无淑女形象,高声大喊:“黄妹妹,一起去贡院看榜啦!” 隔壁院中出来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是户部右侍郎黄珂之女黄峨,她仰头望着宋灵儿:“宋姐姐,你不要爬那么高,一不小心会摔下来的。” “没事,我身手好得很,掉不下去的。”宋灵儿坐在墙头,两只小腿摇呀摇。 黄峨提醒道:“贡院那边都是男子,我们去看榜恐怕不方便。” 宋灵儿大大咧咧道:“有何不方便的?男人看得,我们女儿家就看不得?我跟你说,在贵州还有女人代理土司呢,女人照样能带兵打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瞧上眼的直接抢回家做夫君。” “宋姐姐越说越离谱了。”黄峨脸红道。 宋灵儿问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黄峨颇为意动,犹豫再三道:“那……那我们只远远的看一眼便回来。” 104【前三名都不屑看榜的】(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黄峨不仅前往贡院看榜,而且家里还去了好几个。 同父异母的哥哥黄峤,骑马走在最前边。黄峨与弟弟黄?,则坐在马车内,车上还有个丫鬟和车夫。 宋灵儿骑马与黄峤并行,问道:“黄大哥什么时候考进士啊?” 黄峤有些尴尬,他连举人都不是,靠着父亲的关系,才拔贡选为国子监生。当即硬着头皮说:“那个……两年之后,吾必定中举!” “四川中举应该很简单吧?贵州就挺简单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灵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峤愈发郁闷道:“贵友必定才学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别逗我大哥了。”黄峨坐在车内笑道,掀开帘子打量沿途街景。 黄峤的生母张氏早逝,他从小被继母聂氏带大,因此兄妹几人比较融洽,并未因同父异母而关系恶劣。 黄峨还有个姐姐,已嫁给同乡的国子监生王锦,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黄?与黄峰。这四兄妹皆为续弦聂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岁大的黄?,突然从车内伸出脑袋,问道:“宋姐姐,你是贵州人,可认得‘白衣飞将王二郎’?” “应该算认识吧。”宋灵儿抿嘴笑道。 这丫头一年多不见,口风变得愈发紧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黄?好奇追问:“那个王二郎,是不是身长九尺,生得魁梧雄壮,一顿能吃下十斤饭?” “他又不是饭桶,”宋灵儿乐不可支,“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黄?已经在私学读书,他非常认真地说:“同学们都这样讲,说王二郎若生在国初,定然是开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将。” 宋灵儿被逗得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说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魁梧。” 黄峨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姐姐,你真的认识王二郎?” “还能有假?”宋灵儿笑道。 黄峤突然说:“贵州已十多年不出进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艺必去投军,功名但从马上取!” 黄峨为王渊辩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临江仙》的读书人,腹中自有经纶,他今年肯定能够中试。” 黄峤笑道:“作诗填词,可跟科举没有关系。” “我说王二郎肯定中试!” 黄峨坚持己见,促狭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赌上一赌。” “赌什么?”黄峤问。 黄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赌你书房那方红丝砚,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黄峤笑问:“那你拿什么做赌注?” 黄峨说道:“我可以帮你填一首散曲。” “说定了!” 黄峤顿时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贤楼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诗词作品去露脸。 说笑间,几人已经来到贡院街角。 黄峨让车夫靠边停下,对兄长说:“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来告诉我们谁是会元。” 黄峤立即拍马过去,宋灵儿当然也不落后。 黄峨连忙喊道:“宋姐姐,你还真去啊?快回来,那边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宋灵儿就没有过“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 贡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加上应考的副榜贡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着看榜。 宋灵儿和黄峤来得比较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翻身下马,候在最外围听消息。 副榜进士名单早已揭晓,张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为副榜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奔波劳顿全做了无用功——副榜贡生中会试,可直接成为副榜进士,但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张兄,下次必中。”邹木安慰道。 张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贵阳之后,应聘去当社学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科举。我家就做点小买卖,银子都快被我掏光了,总得找个差事养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数千士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书吏推开,自己爬上去将三张会试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数第二个!” “里边的朋友,麻烦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黄钟,直隶隆庆州学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营州中屯卫人,监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罗玉,四川南充县人……” “都不要吵,听那位朋友唱名,我们在外面看不到!” “……” 这就是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来根本别想挤进去。人太多了,不仅仅是考生,还有黄峤这种纯粹看热闹的家伙。 明代考中会试者,还不叫贡士,皆称中试举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稳了,因为殿试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试举人,肯定是未来进士,必然能够做官的。 邹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名字看完,终于开始心慌了,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落第。 这次轮到张赟来安慰:“还有十九名没揭,邹兄稍待。” 邹木摇头苦笑,抱拳对金罍说:“恭喜伯器兄。” “多谢!”金罍抱拳回礼。 金公子不但中试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张榜单突然揭开,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声。 这回只有十六个名字,分别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荐试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则是主考、副考所录,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荐。 张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惊道:“若虚兄不会也落第吧?怎没有他的名字?” “或许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测道。 邹木没有说话,贵州士子中试都难,更何况是考前三,王渊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着吏员的右手,眼见他把最后一张纸撕开。 短暂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会元,邹守益,江西安福县儒士,治《春秋》经!” 另一人接着唱名道:“今科亚元,杨慎,四川新都县人,国子监生,治《易经》!” 张赟此刻两眼放光,激动得如同自己中试。他嘶声力竭,癫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渊,贵州宣慰司学生,治《礼记》!贵州士子中试了,贵州士子中试了!这是十五年来,贵州唯一中试的举人,而且高中会试第三!白马飞将王二郎,今科会试第三!” 张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个土包子。 说起来确实可笑,整整十五年,贵州仅王渊一人中试,连个副榜进士都找不出来。 但是,张赟最后一句话,却唤起士子们的记忆。 “这王渊就是白马飞将王二郎?” “原来王二郎叫王渊。” “你才知道啊,《临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临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经义、诗词、武艺样样皆通!” “……” 宋灵儿在人群外围,突然听到王渊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边看,娇呼大喊:“王渊在哪儿?王渊呢?王渊快出来!” “对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开始询问。 金罍心想:可能还在客店里睡觉吧,毕竟放榜的时间太早。 回过神来的士子们,又开始问:“会元邹守益可在?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邹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栈里研究宋代理学,估计他都把放榜时间给忘了。 “亚元杨慎可在?”士子们又问。 还是没人现身。 众士子尽皆无语,复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连会试榜都不看,想来已经料定自己必然中试。” “多半如此,人家满腹经纶,对会试有十足把握。”士子们纷纷附和。 宋灵儿在外边听了一阵,笑道:“黄大哥,看来你那方砚台,已经输给黄妹妹了。” 黄峤撇嘴道:“真是稀罕,贵州举人也能中试,而且还能考到第三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灵儿骑马来到街角,高兴道:“黄妹妹,恭喜你打赌赢了。” “真的吗……唉哟!” 黄峨猛地站起,脑袋撞到车顶,她皱眉揉着头皮问:“王二郎中了第几名?” “会试第三。”宋灵儿笑道。 黄峨拍手赞道:“不愧是写出《临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说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红丝砚归我了。” “尽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黄峤心疼得滴血。 (有条件的朋友都订阅一下吧,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有些难看。) 105【三人齐聚】 会试榜下。 “邹兄,金兄,张兄,”常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路强行挤到三人面前,抱拳问道,“今日怎不见若虚露面?” 邹木算了算时间,苦笑道:“此刻大约还在客店享用早餐,可能等人少之后他就来看榜了。” “哈哈哈哈,若虚真奇人也!” 常伦豪迈大笑,说道:“我在城中亦闻‘白衣飞将王二郎’之名,可惜前几日内外戒严,没法出城与之再见一面。” 邹木抱拳道:“刚才在榜上看到明卿兄之名,恭喜中试!” “侥幸而已。”常伦连忙还礼,他今次会试考了第四十一名。 金罍也在旁边跟南京故友叙旧,同船北上的士子当中,余宽考了第一百八十五名,林文俊考了第一百二十九名。 跟金罍八字犯冲、见面就吵架的张翀,这次考了第五十名。并且,张翀的族兄张翐(zhì),也考了第三百三十名,兄弟二人同科中试,殊为难得。 当然,名落孙山者更多。 金罍此刻高兴异常,哪顾得上安慰旁人?只与中试故友互相道贺,全然冷落了未中试者,这些落榜监生回到南京,肯定要到处说金罍坏话。 放榜结束,大量落第举人黯然离去,贡院大街顿时通畅了许多。 宋灵儿与黄峨、黄峤聊完王渊,又开始聊会元和亚元。 宋灵儿笑道:“考第一名的邹守益是个书呆子,我跟老师在江西就碰到他。这人就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一路上捧着书看,也不怕把脑袋搞晕。” 古代路况十分不好,便是宽阔官道,也肯定有坑有包、崎岖不平。再加上马车糟糕的减震系统,坐车赶路往往被抖得七荤八素,而邹守益居然能坐在车上看书,他的大脑可能自带减震器吧。 黄峨自小就特别崇拜才子,听宋灵儿这么一说,她反而对邹守益更感兴趣:“千里车船苦读,必定心志坚毅,可惜不能一睹风采。” “这种人脑子都读傻了,便是作官亦属迂腐之辈,”黄峤在旁边说着酸话,捧杨踩邹道,“亚元杨慎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黄峨认为大哥言辞欠妥,提醒道:“俱为士子,兄长不应妄加贬损。” “那我不多说了。”黄峤一脸讥笑,其实他是在冒酸水,有些嫉妒邹守益和王渊年纪轻轻就中试。 至于杨慎,那是黄峤的朋友,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黄峤与杨慎也是同乡兼国子监同学。如此种种,黄峤自然要帮着朋友杨慎说话,顺便贬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邹守益和王渊。 宋灵儿突然感觉这位黄大哥人品不行,她说邹守益是书呆子属于戏言,其中还带着尊敬佩服的意思,毕竟坐马车坚持读书太难了。而黄峤,则是直接质疑邹守益的才能,两人言语有着本质区别。 眼见宋灵儿脸色不悦,黄峨连忙转移话题:“大哥,宋姐姐,既已看榜完毕,我们也该归家了吧。” “等等!” 宋灵儿突然看到邹木,正与其他士子一起朝这边走来。她拍马跑去喊道:“邹木头,怎么不见王渊?” “宋小姐,你怎么也在京城?”邹木惊讶道。 宋灵儿说:“我随先生进京赴任。” 邹木喜道:“先生也在北京?” 宋灵儿笑着说:“先生不但在北京,还当了同考官。你治的也是《礼记》,先生还批阅过你的卷子呢。” “惭愧!”邹木感觉没脸见人,自己这次考会试,居然被授业恩师亲手刷下去了。 宋灵儿又问道:“王渊呢?” 邹木说:“若虚兄在城外客栈,我等正欲出城报之喜讯。” “那就一起去,”宋灵儿回马来到车前,“黄妹妹,我要出城找王二郎,你去吗?” 黄峨虽然很想亲自见识《临江仙》的作者,但女儿家自有矜持,她摇头道:“不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走了啊。”宋灵儿说完便去跟邹木汇合。 而常伦等人,则被宋灵儿搞迷糊了,他们哪见过当街纵马的少女? 宋灵儿此刻一身汉家女子打扮,除了还带着贵阳口音,根本看不出是土司家的千金。 常伦惊讶道:“我从小长在北方边地,除了蒙古人之外,还未见过如此豪放少女。贵州女子都是这般不拘礼仪吗?” 金罍插话道:“我在云南倒是见过。” 邹木笑着解释:“这位宋灵儿小姐,是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自小就弓马娴熟,豪气不输男儿。” 常伦就喜欢这种豪爽性格,当即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邹木连忙提醒:“宋小姐跟若虚兄是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众皆恍然。 等宋灵儿回来,一行人结伴出城,结果在城门口碰到王渊。 “王二!” 王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灵儿突然大喊。 “你怎么在京城?”王渊惊喜不已。 “哈哈,没想到吧!”宋灵儿俏皮笑道。 常伦抱拳道:“恭喜若虚兄,今科高中礼经魁,会试第三!” “我是第三名?”王渊稍微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能考前三百名就不错了。 金罍说:“没错,就是第三名。等到会试程墨刊印,定要拜读一番若虚兄之大作。” 王渊说:“诸位稍待,我去确认一下。” 这就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旁人说得再言之凿凿,自己都必须亲眼对比号码才能放心。 王渊骑马奔向贡院大街,周冲和宋灵儿连忙跟上。其他士子则一路谈笑,等耍够了再一起去喝酒,庆祝的庆祝,浇愁的浇愁。 “喂,你是王渊的跟班吗?”宋灵儿问周冲。 周冲答道:“我是二哥的家仆。” 宋灵儿立即把他当自己人,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接着,这是见面礼。” “多谢姐姐。”周冲的小嘴儿很甜。 此刻士子们已经散得差不多,王渊轻轻松松来到榜下,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三。 邹守益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此刻同样望着榜单。 而杨慎也坐着马车前来,他早就得到名次消息,但跟王渊一样,必须亲自看榜确定真假。 杨慎见王渊、邹守益皆士子打扮,出于礼貌抱拳作揖,随即视线便转移到会试榜上。 有一种说法是,三年前杨慎已中状元,由于两位主考失误,将烛花落在杨慎卷上,导致杨慎意外落榜——这多半是扯淡,但也并非凭空编造。 正德三年的会试朱卷,因为意外失火,被烧毁五十多箱。 杨慎的卷子很可能也在其中,会试卷一烧,连参加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有什么被主考列为殿试案首的奇谈。只能说他怪倒霉的,以其实力肯定中试,结果在关键时候一把火烧没了。 “哈哈,二哥果然考第三!”周冲大笑,感觉自己的家仆前途一片光明,或许他今后能成为大明首辅的管家呢。 杨慎闻言笑了笑,对王渊抱拳说:“原来阁下便是贵州王二郎,失敬!” 王渊回礼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杨慎说:“四川士子杨慎。” 王渊瞧了瞧榜单,复问邹守益:“敢问朋友大名。” 邹守益抱拳说:“江西儒士邹守益啊。”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有趣,随即哈哈大笑。 106【上巳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 三月三为上巳节,不惟是汉族,中国各个少数民族,都会在三月三进行庆祝。甚至,日本、韩国、越南等儒家文化圈国家,都一直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 黄峨将精心准备的香囊挂在腰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满意了才去整理箱子。 “小妹,快点,就等你了!”黄峤在外面喊道。 “来了,来了!”黄峨快步跑出去。 街边,宋灵儿牵着一匹马,早已等候多时:“黄妹妹,你怎么才出门啊,你看人家靳妹妹都等好久了。” 黄家隔壁是靳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吏部右侍郎靳贵家的二公子靳越、小女儿靳岚,这次都要出门踏青。反正必须有男子陪同,女儿家单独出游太危险,而且容易惹人非议。 只有宋灵儿属于野丫头。 靳岚掀开车帘朝黄峨挥手,催促道:“黄小妹,快上车!” 黄峨爬上靳家的马车,问道:“宋姐姐,你就这样骑马出去啊?” 宋灵儿骑马走在旁边,笑道:“不然呢?” 黄峨一直想纠正宋灵儿,她认为宋姐姐如此逾礼,将来很难找到一位好夫君。不过嘛,宋灵儿坚持如此,黄峨也不能强迫,她决定以后都不再劝了。 靳岚趴在车窗问:“宋姐姐,你们苗人也过上巳节吗?” 宋灵儿纠正道:“我是仲家人,不是苗人!” “哦。” 靳岚吐吐舌头,问道:“你们仲家人也过上巳?” 宋灵儿解释道:“是啊,不过我们不叫上巳节,我们叫歌圩节。男女青年约到山上或者河边唱歌,互相看对眼了便可做恋人,只等着男方下聘结婚便成。” “不需要媒妁之言吗?”黄峨惊问。 宋灵儿笑道:“随便找个媒人呗,双方父母基本不会反对。” 靳岚憧憬道:“你们那边的三月三,肯定非常有意思。” 三个女孩子说悄悄话,黄峤和靳越这两位公子哥,则骑马远远走在前头。他们在聊文会之事,若非被父母强迫带妹妹玩耍,二人早就去参加上巳文会了。 从先秦到北宋,上巳节都是重大节日,无论男女老幼皆春游狂欢。 南宋开始渐渐式微,到朱元璋时又兴起。 朱元璋曾经亲自带领大臣,在三月三这天出游,于是上巳节成了文人聚会的节日。 此乃复古,《兰亭集序》便是王羲之上巳春游时所作:“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修禊,也称祓禊,即在河边祭祀,洗去身上的污垢,顺便把晦气一起洗掉。 可惜啊,唐代“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景象不复再现,本该男女成双成对的三月三,现在只剩下一帮糙老爷们儿喝酒耍乐。 清代更甚,糙老爷们儿都不过三月三了。反而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以及日本、韩国、越南等国保留下来。 来到南郊,王渊和金罍已在官道等候多时。 至于邹木、张赟二人,在会试放榜第三天,便跟其他落第士子一起,结伴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宋灵儿摇摇指道:“那便是王二郎。” “他怎么也在?”黄峤问。 宋灵儿说:“我约的啊。” 黄峤立即提醒黄峨:“小妹,一会儿把纱巾戴好,别被外人看到了脸。” “知道。”黄峨回道。 靳岚明显是颜值党,看到金罍时两眼发光。她把宋灵儿喊过去,悄声问道:“宋姐姐,生得最白净、站右边的那个士子是谁?” 宋灵儿说:“金罍,字伯器,云南人,这次会试好像考了二十多名。” “他可曾有婚约?”靳岚非常大胆。 “好像没有吧,”宋灵儿想了想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几天刚认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待会儿我帮你问问。” 黄峨被这两人的对话惊得不行:“你们就不能矜持一些吗?会被人说闲话的。” “嘻嘻,谁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呗。”靳岚笑道。 靳岚的祖父以前是户部尚书兼阁老,五十多岁才诞下靳贵这个独生子。靳贵虽然儿子有好几个,却只有靳岚这一个女儿,从小被父母、祖母宠上了天,她才不在乎什么恪守女道。 金公子长得那么俊俏,就跟画里走出的一般,而且还是会试二十多名,靳岚觉得他们非常般配。 “王渊!” 宋灵儿隔得老远就挥手大喊。 王渊骑马迎上去,黄峨和靳岚都用纱巾遮脸,随即一起下车见礼。 汉家官宦女子,如果没有出阁,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的。当然,偶尔露面也无所谓,不会出现被男子看到,便一定要嫁过去的扯淡事。 由此可知,抛头露面、街头纵马的宋灵儿是有多野。 王渊、金罍、靳越和黄峤,四个读书人互相抱拳问候,各自叙了一番进学时间。 “公子万福!”黄峨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屈膝朝王渊行礼。 明明王渊不如金罍好看,黄峨却心儿怦怦直跳,脸颊也不由自主变得微红。 主要还是那首《临江仙》闹的,黄峨喜欢有内涵的才子。她对哥哥的朋友杨慎也有爱慕之意,但杨慎早就娶妻了,黄峨总不可能嫁过去做小妾吧。 靳岚则一直盯着金罍看,双方眼神接触,她又立即埋头躲避。 众人各自回车上马,男人们骑马在前,女人们坐车在后,宋灵儿骑着马走中间。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 丫鬟们在地面铺好垫底布,一样样糕点美食被摆出,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这些女孩子也是喝酒的。 黄峨和靳岚都拿出风筝,蒙着面纱在草地上奔跑,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宋灵儿不玩这种女孩子游戏,只坐在王渊旁边,跟几个男人一起喝酒。 宋灵儿突然凑到金罍耳边,问道:“你有没有婚约?” “没有啊。”金罍迷糊道。 “那就好。”宋灵儿笑着坐回去。 靳越和黄峤皆为国子监生,考举人都够呛的那种。不过无所谓,等到他们的老爹升职立功,便能蒙荫捞一个小官来当。 也因此,他们跟王渊、金罍没啥共同语言,坐一块儿纯属尬聊。 河边突然又来了一群踏青士子,黄峤和靳岚立即收敛笑声,拉着天上的风筝回来坐下。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黄峨喜欢王渊,靳岚喜欢金罍,都不敢主动说话,也不敢表露丝毫情感,毕竟他们二人的兄长都在。 四个男人分成两拨,各聊各的,只有宋灵儿跟谁都说得上话。 “那边可是王二郎?” 新来的那群踏青士子,都是通过了会试的南京监生,有几个还在船上跟王渊聊过。 王渊站起来,摇摇抱拳道:“正是在下。” 双方立即并到一起,掏出酒筹开始行酒令,这让少女们更不方便说话。 黄峨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跟王渊聊聊,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她即便精通诗词,也没法跟士子们凑热闹,更不敢轻易展露自己的才学。 明清时代的正经女子,即便写出惊世大作,都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不会刊印成册公开发表。因为,她们的诗词作品如果入史,必然排在倡优、名妓之前,这让她们深以为耻。 历史上,黄峨的诗词流传下来,都是借着杨慎的名头,比如《杨升庵夫妇散曲》、《杨夫人乐府》、《杨壮元妻诗集》。 如果黄峨此刻跟士子们一起行酒令耍乐,与那位李倌人有何区别? 游玩至下午,众人结伴返回京城。 黄峨感到愈发无奈,她就跟王渊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见面时的“公子万福”,一句是分别时的“预祝公子高中状元”。 这位才女非常认死理儿,历史上她喜欢杨慎,因为杨慎早已娶妻,硬是赖着不愿嫁人。直至杨慎的妻子去世,黄峨都二十多岁了,这才嫁给杨慎做填房。 现在,她似乎又因为一首《临江仙》,把王渊给认准了。 反正王渊是没感觉出来,两位闺中少女都不说话的,谁知道她们心里怎么想? 转眼已到三月十五日,反贼们连续攻占直隶州县,然后被朝廷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刘六刘七兵败之后,躲在村子里差点被生擒,吓得扔掉裹挟青壮,只带几千骑兵杀向山东、河南。 而殿试日期也到了,正德皇帝摩拳擦掌,准备把某人点为状元。 (我先缓缓,今天没有了,明天最少四更。) 107【殿试考题好难】(求订阅) 曾经一起进京赶考的小伙伴,只剩下王渊和金罍二人。 思南府的田秋更惨,他乡试结束回到贵州,在贵阳便与王渊分别。刚回家就大病一场,病愈已是元宵节,哪还有时间进京赴考?干脆跑去南京国子监读书。 贵州应考举人,只剩王渊一根独苗。 云南稍微好些,除了金罍之外,还有一个叫何邦宪的举人中试。 何邦宪跟金罍属于大理同乡,但自幼家贫,跟随经商的叔叔附籍读书。他叔叔也只是个小商人,因此何邦宪在乡试时,并未租住在青云街,也跟王渊他们没啥交流。 不过此时此刻,却混成了熟人,谁让云贵地区就剩他们三个。 三更不到,三百五十名士子,便从承天门进入皇城,云集在午门之外。同时在这里等候的,还有朝廷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在偷偷打哈欠。 午门一共有五个门洞,正门三个,侧门两个。 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由两道侧门进入。而三百五十名士子,按照会试名次,单数走左侧门,双数走右侧门。 至于那三道正门,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走。 当然,今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下次进宫也能走一次正门。 百官、士子进午门之后,全都滞留在金水桥,各自按品级、名次排好队伍。 锦衣卫鸣鞭,众人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 内阁成员和六部、六科等大佬,继续前行至丹陛之内,即奉天殿与殿前台阶的中间位置。普通官员,只能与士子们一起,排列于台阶或广场。 大约黎明时分,正德皇帝升殿了,文武百官磕头行礼,三百五十名士子依旧站立。 礼毕,文武百官进入奉天殿。 礼部官员则引着中式举人,来到之前大佬们站立的地方,按会试名次排列于丹陛之内的左右两侧。 鸿胪寺序班官员,捧着早已密封好的试卷,由左阶降至中道赞礼,王渊等中试举人这才跟着五拜三叩。 文武百官退朝,从士子们中间走过,分列左右下了丹陛。 “江西福安县中式举人,邹守益!” 邹守益立即离开队列,进门时领到卷子,昂首阔步走进奉天殿。 “四川新都县中式举人,杨慎!” 杨慎朝左右士子抱拳,在领卷之后,微笑着走进奉天殿。 “贵州宣慰司中式举人,王渊!” 王渊也对旁边士子抱拳,走到门口去领卷。此处有全身着甲的“大汉将军”,前两位走过都目不斜视,唯独王渊走来,“大汉将军”们不由看了他几眼。 显然,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名头,连值守皇宫的“大汉将军”都有所耳闻。 王渊走进奉天殿好奇观望,一眼便看到坐在金台的朱厚照。 明朝的奉天殿,嘉靖重修之后叫皇极殿,也即清朝的太和殿。 但是,奉天殿的面积,远远大于皇极殿和太和殿,这是因为雷劈失火重修后面积减小了。 从殿门口到皇帝宝座,距离超过四十米,再加上此时天光微亮,王渊根本看不清朱厚照长啥样子。 考桌是由光禄寺安排的,桌上贴有考生名签,王渊很快找到自己的桌子。 王渊特别倒霉。 因为考桌是随机分配的,而王渊被安排在角落里。殿宇森严,角落里光线不好,此刻完全看不清字,估计天亮之后能稍微好些。 试卷用白宣纸裱了四层,为十五开,前六开用来写考生信息,交卷之后要全部弥封,后九开才用来写策试正文。 王渊虽然看不清朱厚照,朱厚照却在王渊进殿的瞬间,便一直脸上带笑死盯着他。 眼见王渊被安置在角落里,其他士子都开始写姓名籍贯了,而王渊却因光线太弱只能慢慢研墨,朱厚照幸灾乐祸笑得更开心。 天色愈发光明,王渊提笔写自家信息:应殿试举人臣王渊,年十六岁,系贵州宣慰司贵竹长官司人,由贵州宣慰司学生应正德五年庚午科云贵乡试中试,由举人应正德六年辛未科会试中试。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于后,曾祖讳忠(未仕),祖父讳恩(未仕),父讳全(未仕),世代皆务农。”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公布策试内容。 题目内容有五百多字,大致意思为: “创业以武,守成以文。但兵农一致,文武同方,文武的作用究竟有什么区别?纵观先秦与汉唐宋,英主都是文武兼备。天下虽安,忘战必危险,治兵与治民之道有何差异?” “我朝太祖皇帝非常牛逼,啥都制定得非常好,于是有了一百五十年的安定繁荣。但现在士子失业、百姓饿肚子、流民化为盗贼;如今赋税不足、民力枯竭、军饷不够、兵力欠缺、反贼未除,是文武百官哪里做错了吗?” “如何才能避免文恬武嬉,如何才能让天下安定,如何保我大明长治久安,请士子们来说说。” 士子们拿到题目之后,都感到有些惊讶,今天的殿试内容太实在了,以前都什么王道啊、礼教啊这些虚言,哪里会问如何治兵与治民? 但仔细想想,早在半个月前,反贼就打到京南一百里,如今还在河南、山东流窜,这道策问题目明显是切中时弊的! 三百多个中式举人,此时此刻,集体抓瞎。 王渊也在挠头,这道题出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天时间能写好的。 好在王渊穿越之后,也非只看四书五经。《千字文》和《小四书》就有各种历史故事,而在龙岗山,王渊也向王阳明请教过时事弊病,同时还看了几本乱七八糟的史学杂书。 《礼记》的许多内容也能引用,反正论及历代兵农事,再结合穿越前的中学历史书来答便可。 确定好自己的答题内容,搜肠刮肚瞎写一阵,时间已经快到中午。 皇帝派人赏赐宫饼一包,就着茶水便是午饭。 殿外丹陛内有茶水,士子随时可以去喝,也随时可以去上厕所。只要别看其他人的卷子,别大声喧哗吵闹,是没人来管你在干啥的,搁厕所里睡一觉都可以。 朱厚照赖着性子,一直在奉天殿坐到中午,便打着哈欠溜去豹房玩耍。 王渊上个厕所回来,发现金台上的皇帝不见了。他闭眼在考桌上趴了一阵,再次整理思路,然后坐直身体继续瞎写一通。 傍晚,夜色降下。 殿试不给蜡烛的,你若生有神眼,那也可以摸黑继续。但咱这不是仙侠文,黑灯瞎火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交卷,然后哀鸿一片结伴出宫。 金罍哭丧着脸,对王渊说:“策试题太难了,怕是只能排进三榜。” “我也瞎写的。”王渊笑道。 废话,苦读四书五经的士子,遇到这种策题谁不瞎写? 108【科举舞弊案】 殿试阅卷工作还没开始,暗恋金罍的那个靳岚,其父亲靳贵便摊上事儿了。 这次会试,有舞弊案发生! 起因是一个叫王谦的宜兴人,在礼部贡院工作,他跟同乡应考举人吴仕有仇,举报吴仕作弊。会试填榜之际,外帘官(考试监察官)全都进来,彻查舞弊案件,因此这届会试填榜很晚,比往届晚了一个时辰出榜。 结果查来查去,吴仕没有问题,反而是江阴举人陈哲,被查出向靳贵(副主考)的家童靳可勤行贿买题。 陈哲直接被剥夺中试资格,靳可勤则携款逃跑。 王谦坚持说同乡吴仕也买题了,于是外帘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取消吴仕的进士资格(已经中试),一派认为应先把靳可勤抓回来,当面与吴仕进行对峙。 闹来闹去,吴仕都已经去参加殿试了,还是被莫名其妙剥夺功名。 而靳可勤早已潜逃,副主考靳贵和中试举人吴仕,都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殿试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京城,二人有理都说不清楚。 最倒霉的是工科左给事中马卿,他身为吴仕的房官,推荐了吴仕的卷子,也因此事被连累,外调去大名府担任知府——纯属躺枪。 所以,正德六年的会试录取三百五十人,但进士只有三百四十九个,吴仕被罢免了。 “若虚,你听说了吗?这次会试有人作弊!”金罍快步跑进王渊房中。 王渊问道:“怎么回事?” 金罍焦躁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副主考靳贵,就是上巳节踏青,那个靳小姐的父亲。他的家童受贿卖题,早就携款潜逃了,已经参加殿试的吴仕被夺去功名!” “还有这等事?”王渊惊讶道。 “谁说不是呢,”金罍摇头感慨,“现在京城都在疯传,说副主考靳贵卖题无数,暗得贿银数万两。还有,你也被人造谣了!” 王渊无语道:“关我屁事啊。” 金罍说:“谁让你是贵州士子?贵州已有十多年不出进士,你不但中试了,而且还是会试第三。那些造谣者到处宣扬,说你贿赂靳贵白银三千两,提前拿到了会试题目,所以才能考得第三名!” “草!”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而且还是上辈子的粗口。 金罍懊恼道:“上巳节就不该出门,我们跟靳家小姐结伴春游的事情,已经被人捅出来了。就连我都被质疑买题,我一个云南士子,会试考中第二十八名,在他们看来肯定买题了。” 王渊刚开始还不在意,此刻却表情严肃起来。 风言风语很可怕,唐伯虎就是这样被剥夺功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他娘的,肯定是那些南京国子监生在造谣。 因为只有一起在河边喝酒的南京监生,才知道王渊、金罍与靳家小姐一起春游的事情。喝酒时一个个热情无比,转身就胡乱造谣,无耻混蛋! …… 李东阳府上。 宋灵儿焦急万分,想要出城去探望王渊,却被李东阳和王阳明一起制止。 “你不能出去,会害了王二郎的!”李东阳说。 “为什么啊?”宋灵儿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你住在内阁首辅家里,还跟副主考是邻居,若再与王渊接触,有心人怕是又要嚼舌根。” “那怎么办啊!”宋灵儿焦躁不安,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阳明笑道:“你说自己想当女将军,统兵之人可不能急躁。” 李东阳起身说:“些许谣言,不必理会。那个被夺功名的吴仕,其实都是被冤枉的,怎可再因谣言而夺王渊、金罍两人功名。如此以往,难道我大明要以谣言治国?” “言官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王阳明提醒道。 李东阳挺直腰杆,冷笑道:“痼疾日渐加重,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临死前连两个士子都保不住?” 李东阳已经决定把事扛下来,反正他这辈子背锅无数,也不差王渊、金罍那两口小锅。 …… 东阁,殿试阅卷之地。 李东阳被人搀扶着来到此处,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忠、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杨一清、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何鉴、工部尚书李燧等人,纷纷上前见礼问候。 按制,吏部尚书只有一人,但眼前有一串吏部尚书。就连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同样兼职吏部尚书。 真正掌管吏部事务的只有杨一清,其他吏部尚书都属于挂名。 为啥如此? 因为在正德朝的时候,朝会排列官员班次,六部尚书排在阁臣之前。若阁老们不挂个尚书职,那每次上朝见皇帝,都只能站在六部尚书的屁股后面。 互相行礼之后,李东阳直接对靳贵说:“些许议论,不必介怀。” 靳贵苦笑道:“家童贿题,吾之过错,实在汗颜。” 李东阳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阅卷吧,言官那边我来扛住。” 杨廷和从头到尾都不方便说话,因为他儿子也参加了会试、殿试。他本来请求回避的,但皇帝不允许,只能跑来参加阅卷工作。 说实话,杨廷和不想参加殿试阅卷,以杨慎的一身才学,再怎么瞎考也能进二榜。即便不进前三,大不了再考庶吉士,同样可选入翰林院,同样可以平步青云,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杨廷和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参加了阅卷工作,若儿子考个状元出来,毕竟招来朝野上下非议。 李东阳刚刚坐下,便看到三份卷子单独摆放,只能望之摇头苦笑。 那三份卷子,自然是邹守益、杨慎和王渊的卷子。按理说,考生信息被密封了,不可能提前被人找出,但事实上年年皆有如此潜规则。 在嘉靖朝以前,殿试的操作空间非常大。 弥封官可以看到考生名字,经常把会试前三名的卷子,单独列出送去东阁备选,免得殿试阅卷官把会试前三弄成了三榜进士。 若会试前三名,殿试考出来居然只进三榜,那简直在打会试主考官的脸。因此才有这种偷偷送卷的违规操作,如此一来,会试前三至少也能进殿试二榜。 还有更骚的操作,就是弥封官把某人试卷,列在某某位置。阅卷官一看便知,于是将此人拔高,说白了就是串通作弊。 而阅卷官在阅卷之后,晚上还能回家休息,导致皇帝都没看过答卷,结果好文章已在京城传开了。 鉴于种种弊病,历史上,嘉靖五年就进行改革:第一,弥封官不得参与送卷,避免与阅卷官勾结;第二,阅卷官不得回家,只能住在礼部,防止殿试文章提前泄露。 李东阳首先阅邹守益的卷子,略微有些失望。虽然文章引经据典,但属于道德文章,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内容。 这很正常,邹守益又没当过官,也还没深入钻研史书,主要在研究经义学问。这样的十九岁士子,能写出什么真正有用的治国方略? 不是考生的问题,而是题目出得太难,让六部官员来回答都难。 接着是杨慎的卷子,看着看着,李东阳就邹起眉头。 这份答卷写得太全面了,文字写得太精彩了,不像是用一天时间临时所作。更像是提前得到考题内容,在家翻阅史料典籍,认认真真反复修改而成。 难道杨廷和故意漏题给儿子? 李东阳已经起了疑心,但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杨慎不仅是杨廷和的儿子,也是他李东阳的亲传弟子!他深知弟子博古通今,或许真有如此才学也说不定。 再看王渊的卷子,李东阳的表情更加古怪。 杨慎虽然把殿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而且面面俱到、用典详尽,但其实满篇空话和废话,跟邹守益一样难以谈及实质性问题。 而王渊呢? 文章写得干干巴巴,却通篇干货,直指时弊,犹如出自积年干员之手。 难道王阳明悄悄偷题,让宋灵儿带出去给王渊看过? 今年的殿试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东阳都无语了。 109【圈圈点点】(为盟主“覆盆子酸奶”加更) 殿试文章有五个等级,分别用五种标记来代替,即:○、△、丶、丨、x。 名列前茅的试卷,必须有一半以上阅卷官,将其判为一等或二等。 若一半以上的阅卷官,给这个试卷判四等、五等,那该考生就只能做三榜同进士了。 李东阳给三张卷子全部画圈,又随意打乱顺序,交给旁边的杨廷和。 此举谓之“转桌”,就是让别桌的阅卷官继续评分。 李东阳画的三个圈圈上面,全部贴有浮签以遮挡,其他阅卷官无法看到,只有等全部阅卷结束才能拆开。 杨廷和随便一扫,便认出自己儿子的答卷。跟文风、内容无关,纯粹看笔迹便知,因为殿试不抄朱卷,全都以考生墨卷来评分。 书法也属潜在评分项目,字儿写得太差扣分,写得太好加分,写得普通就无所谓。 不管是从私情,还是看文章,杨廷和都给儿子画了个圈。他可不会故意避嫌,明明儿子写得好,却非要打差评的事情,杨廷和绝对做不出来。 等把邹守益的卷子看完,杨廷和也打了个圈圈。只要会试前三名写得尚可,他都必须打圈,免得厚此薄彼落人口实。 直至看到王渊的卷子,杨廷和突然皱起眉头。 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评价,也没人如此写殿试文章。杨廷和左思右想,实在是拿不准,又因为儿子的缘故,他不敢把分判得太低,干脆给了王渊一个三角形,即第二等。 卷子传到真正的吏部尚书杨一清那里,评分再次出现变化。 杨慎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须给圆圈。邹守益的文章太过空泛,不讨杨一清喜欢,但又确实很有水平,于是给了个三角形。 而王渊关于马政、关于茶马贸易的论述,简直戳中了杨一清的心窝子。改革马政,乃是杨一清这辈子最得意的政绩,被王渊拿出来举例怎能不喜? 并且王渊不单单举例,还讨论马政改革之后,茶马贸易商品化可能带来的漏洞,探讨如何能把漏洞补上,防止官商勾结钻空子。 人才啊! 杨一清当年也想过填补漏洞,但相关利益集团太强势,他的许多政策无法真正落实。 读完王渊的卷子,杨一清感觉后继有人,直接给了个大圈圈。 试卷接着传到阁臣梁储那里,这位先生给杨慎和邹守益全部打圈。同样在王渊的卷子那里卡壳,反复阅读几遍,他随笔点了一下,即判第三等。 阁臣刘忠的评分又不一样,给杨慎画圈,给邹守益画三角,给王渊画了一个点。 殿试有两天阅卷时间。 最后一天傍晚,东阁内点燃蜡烛,大家把浮签撕开统计成绩。 当看到李东阳给会试前三全部画圈,杨廷和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 千万不要指望一个政坛老乌龟,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李东阳奸猾阴险得很呢。 放在前些年,李东阳的风评差到极点,扳倒刘瑾之后才猛然好转。再加上他大权在握,以前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变成为了除去阉宦而隐忍演戏。 至于这半年来提携后辈,在杨廷和看来不是为国拔才,而是为他李东阳的子孙后辈攒人脉。 比如这次科举舞弊案,李东阳处理得是真老辣。 工科左给事中马卿成为倒霉蛋,成了所有会试考官的替罪羊,直接相关责任人靳贵却屁事没有。 如果再把王渊、金罍的事情扛下,那李东阳就是铁肩担道义。担任考官的那些官员,都必须承李东阳这个情,其中包括王阳明在内。 李东阳有何损失? 黑锅都被倒霉蛋马卿给背了,还把工科左给事中的位子腾出来,正好可以换上李东阳的心腹。 损失都是别人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可以在致仕之前,留下更好的名声、更宽的人脉! 杨廷和的猜测很阴暗,却距离事实不远。 但在李东阳看来,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给自己捞好处的同时,还能为国拔才,何乐而不为呢? …… 大概花了两个时辰,阅卷统计结果出炉。 第一名,杨慎,满分,十四个“○”。 第二名,余本(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十二个“○”,两个“△”。 第三名,邹守益,十一个“○”,三个“△”。 王渊排在第九十八名,三个“○”,两个“△”,四个“丶”,四个“丨”、一个“x”。 杨廷和拿着王渊那份答卷,感慨道:“此人的卷子,一言难尽。” 杨一清笑道:“我倒是觉得言之有物。” “哈哈,大胆敢言,此子可为御史。”大理寺卿张伦笑道,他给王渊打的也是圈。这位先生乃言官出身,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各地,复又以断理冤案名满天下,他知道王渊写的许多内容都是实情。 王渊写的什么? 在讨论文武之道时,他说先秦时代不分文武,宰相都是下马治民、上马管军,所以有“兵农一致,文武同方”的说法。又以管仲为例,阐述以文促武、以武敦文的道理。 虽然千古大道相同,但具体环境是变化的,于是有了文治和武治的差别。 天下混乱的大争之世,必须以武治为主,因为此时的首要目标是强兵。但与此同时,更要重视文治之功。 为何大明太祖能得天下,其英明神武的地方,就体现在文治方面。张士诚和陈友谅,一个富甲天下,一个兵多地广,却只知掠夺,不事生产。太祖皇帝可以败一次、败两次、败三次,由于军粮充足,败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 而张士诚和陈友谅,看似强大,其实早把治下百姓掏空。他们败一次便内部矛盾激化,败两次、三次就彻底崩盘。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文治之功。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其一,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马政、盐政、茶政分别如何如何,卫所制度又如何如何,官田制度又如何如何。 其二,此时的大明,与开国之初又不同。国朝初年,地广人稀,只要种地,皆得其活,人民富足安乐。一百五十年过去,人口繁衍生息,大明变得人多地少,因此催生出大量流民。一旦有反贼举事,这些流民都是潜在威胁。 其三,太监和贪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人民苦不堪言,应该整顿吏治。 其四,土地兼并是个最严重的问题,这导致朝廷收不上赋税,而农民又负担沉重。应该进行全国性的土地清查,改革赋役制度,既能增加税收,又能减轻农民负担。 其五…… 王渊说了很多实际问题,有些是从王阳明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沈复璁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乡试路途中请教商队秦把头所知,还有些是自己在穿青寨亲身体会的。 甚至,王渊还提出先把实物赋税,逐步改为货币纳税,取得成效之后干脆摊丁入亩。 还有,王渊认为应该增加就业,让流民能找到活路。首先要进行的,便是户籍制度改革,允许小商贩在居住地落籍,一个户籍改革便能减少无数流民。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王渊提出实行分税制。即把一些税收列为国税,另一些税收列为地税,这样才能充实户部,让中央在关键时刻有钱可用。 可惜户部尚书没参与阅卷,否则肯定要给王渊一个大圈圈。 于是就出现巨大分歧,杨一清和张伦觉得王渊言之有物,特别赞赏王渊的卷子。 而大部分阅卷官,觉得王渊太过激进,他若当上重臣,必然将大明折腾得够呛。但总算针砭时弊,而说得有些道理,于是随便给个三四等评分。 被排到九十八名,够咱威武大将军朱寿先生慢慢找卷子。 110【强点状元】(为盟主“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加更) 朱厚照已经等得心烦了,直至晚上十点多,阅卷官们才捧着殿试卷来找他。 众臣磕头跪拜,由于李东阳身体欠佳,改为杨廷和给皇帝读卷。 按理说,读卷官应该把前三名的文章全部读完,但皇帝可以选择不听。比如三年前,朱厚照只听了一篇文章,就按阅卷官排好的顺序点状元、榜眼、探花。 而有时候,皇帝会不喜欢前三名当中的某人,或许是因为文章不满意,或许只是觉得这人的名字不好听。 因此大臣们会多准备几份试卷,把后面的几名也念给皇帝听。但基本不会念太多,皇帝也要给大臣面子,人家排在前面的文章,你怎么能够都不喜欢? 显然,三篇文章念完,朱厚照都不喜欢。 “这个余本是谁?会试前三名没有他啊。”朱厚照很不高兴道。 杨廷和揖手行礼道:“陛下容禀,余本乃今科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因其策试文章精妙绝伦,故暂且排在第二。” 朱厚照郁闷道:“再念!” 杨廷和只好拿出备用卷,站在皇帝面前继续读,读完之后静静听候发落。 朱厚照这次问得很离谱:“怎么没有名字?” 杨廷和解释道:“第四名到最后一名,都还没拆卷,名字是弥封好的。” 朱厚照开始折腾,下令说:“那就把弥封拆掉,继续念!还有,只念名字就可以了,别把那些文章都读出来。” 众臣绝倒,不知道皇帝在闹啥幺蛾子。 杨廷和只得不断拆卷,依次念出考生姓名,把备用卷全部念完,正德皇帝都还不满意。 “再念,再念,再念!”朱厚照连声催促道。 拆了好半天,都快拆完五分之一了,杨廷和终于念道:“贵州宣慰司王渊。” “就是他了!” 朱厚照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是状元。” 众臣面面相觑,大概搞清真相: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大名,已经被皇帝听闻,而且正好符合皇帝的选才标准。 杨廷和无法劝谏,因为他儿子暂列第一。 只要他敢多说半句,事情一旦传出,那就是打压地方士子,就是徇私给儿子求状元。 “咳!” 杨廷和轻轻咳嗽一声。 刘忠立即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朱厚照质问道,“判谁第一是不是主考官说了算?” 刘忠答道:“是。” 朱厚照又问:“朕是不是殿试主考官?” 刘忠回答:“只有陛下能做殿试主考官。” “那就对了,”朱厚照笑道,“你是会试主考官,若取中一个会元,旁人说你取得不对,你是不是想打死他?” 刘忠硬着头皮说:“若有同考官认为臣取得不对,臣会与其详细商讨,绝不可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气得站起来:“朕便与你商讨一二!你说,为何王渊不能点为状元?” 刘忠回答道:“被排为九十八名者,必然文章欠佳。” 朱厚照伸手道:“把卷子给朕看看。” 杨廷和立即递上去。 朱厚照大致扫了一遍,瞬间生出跟阅卷官们相同的心思: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 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朱厚照表情严肃道:“在朕看来,此卷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比其他文章的泛泛之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此文章不点状元,天理何在?” 天理个鬼啊! 虽然阅卷时看不到名字,但会试前三的卷子,是默认单独列出评价的。 既然杨慎和邹守益已经被评为第一和第三,王渊的卷子就肯定是那份奇葩答卷,十四位阅卷官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 一个个重臣接连跪下,若王渊的奇葩文章都被点状元,那传出去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比反贼打到京城以南一百里更可笑。 除了李东阳之外,就连给王渊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都跪下了。 李东阳跪不跪无所谓,老先生身体不好嘛,不跪的理由多得很,反正笑话绝对闹不到他身上。 朱厚照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若仅有两三个大臣反对,他多半就顺坡下驴,把王渊点为榜眼或探花算了,同样能够进翰林院陪他耍乐。但十四个阅卷官,居然有十三个反对,这让朱厚照怒不可遏。 老子建豹房你们说三道四,现在连点个状元都不行,到底是谁皇帝啊! 朱厚照举着王渊的卷子,质问道:“你们都说说,这篇文章有哪里说得不对?京畿之地出现反贼,言官的奏章递上来一大堆,你们也因此出了今年的策试题。现在有士子把问题讲明白,把大明的顽疾都说清楚了,你们居然还在讳疾忌医!真当朕是昏君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且句句诛心,众臣连忙磕头请罪。 户部左侍郎陈勖表现积极,反正他已经被正德罢过一次官,当即说道:“陛下,臣曾巡视山西宁武三关边务,在马政、盐政和军户制度上,贵州士子王渊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此人文章太过激进,摊丁入亩亘古未有,一旦施行必然天下大乱。若此人被点为状元,将来位列公卿重臣,必置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 朱厚照冷笑道:“既让士子策试时弊之题,一来为国选才,二来广开言路。大明岂有因言获罪之理?若是都不让人说话了,那朕明天就把言官全部罢免!” 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说:“陛下,大明自不会因言获罪,但也不能让士子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以文可以观人,此文章殊为激进,可知此人性格尤烈,并不适合做重臣。” 给王渊画圈的大理寺卿张纶说:“陛下,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事迹,臣亦有所耳闻。陛下若是青睐此人,或可判为二甲第一,将来进兵部可也,入大理寺可也,迁都察院可也。以其不畏生死、敢于直言之烈性,最适合进兵部、都察院或大理寺,万万不可入翰林院。” 朱厚照自有歪道理,他强忍住怒火,笑道:“正是其性格太烈,才应该进翰林院修身养性,你们都应该好好教导,把他从邪路上掰回来!众卿,训导王渊的重任,朕就托付到你们身上了。” 众臣无言以对,皇帝太能扯了,你还不能说他是错的。 既然无法从策试文章和品性来反对,那该找什么法子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晣突然说:“陛下,贵州边鄙之地,若点贵州士子状元,恐怕不能让它省士子心服口服。“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扯很搞笑,不愧是言官们的头头。 其他阅卷官听了,都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这话要是传出去,非但贵州士子不高兴,其他边疆省份的士子也会炸锅。 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理由。 历史上,嘉靖皇帝就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一位云南士子的状元之位。 那个云南士子叫李启东,被阅卷官列为一甲一名。消息当晚就传出去了,好几个边疆省份的士子,纷纷齐聚云南会馆庆祝。这不仅是云南士子的喜事,更是所有没出过状元的边疆省份的大喜事。 结果呢,嘉靖皇帝搞封建迷信,听信一个道士的鬼话。说如今天下大旱,要点个能下雨的状元,于是嘉靖跟此时的朱厚照一样,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叫“秦雷鸣”的士子。 但这种迷信言论不能明说,于是嘉靖就称:“云南边远,不宜点状元。”不但不点状元,连榜眼、探花都不给,只扔去做二甲第一,估计也是被阅卷官们气的。 边疆士子们一听,气得直想撞墙。 朱厚照冷笑道:“贵州可是大明之地?” 王晣也知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是大明之地。” 朱厚照怒喝道:“既是大明之地,贵州士子为何不能点为状元?你说!” 王晣也发怒了,跪着不肯起来:“此人不堪为状元!” “你讨打呢!”朱厚照气得不行。 王晣挺直腰杆:“请赐廷杖!” 朱厚照大怒:“滚,这里不是奉天殿!”他又指着其他阅卷官,“今天这个状元,朕点定了!谁还有异议?” 众人跪着不起来,以沉默表示反对。 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直接拿着王渊的卷子坐回去,提笔写下六个红字:第一甲第一名。 111【独占鳌头】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他想点谁为状元,就能点谁为状元,这是法律和礼制赋予朱厚照的权力。 朱厚照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不该拆卷看名字,对其他考生极其不公平。 但严格来讲,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该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礼制,那正常程序应该如此:皇帝在弥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坏来点状元、榜眼、探花。众臣回到东阁,拆二、三甲进士卷子填写金榜。翌日,将二、三甲进士榜呈交皇帝御览,在获得皇帝认可之后,这时才拆前三名试卷,并把空缺一甲的进士榜补充完毕。 但是,从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就带头破坏拆卷和填榜程序,总要提前把一甲试卷拆开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来,大臣们也习惯了。而且在请皇帝点状元的时候,还经常主动拆开给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会再改变名次,无伤大雅。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谁在破坏规则。 若大臣敢指责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责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华盖殿。 内阁官员云集于此,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阁臣们在殿中等待,司礼监太监跑去制敕房,将一甲进士的名字填于金榜,又开始拟写传胪帖子。 金榜从制敕房送回来,尚宝司官员瞟了一眼,然后无比恭敬的请皇帝盖印。 随即,武英殿大学士梁储捧着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给礼部尚书费宏。 费宏是今年会试、殿试的总策划,他同样属于内阁重臣,礼部尚书不过是挂名兼职而已。但真正的礼部尚书白钺,三个月前死于任上,礼部事务又交回费宏管理。 “费学士,请接榜。”梁储双手递上。 费宏举双手捧过,弯腰向梁储还礼:“梁学士,有劳了。” 梁储站着不走。 费宏有些奇怪,随手把金榜打开,见王渊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诧异。 梁储问道:“费学士可知状元之事?” 王渊被强点状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经小范围传出。但礼部属于科举事宜主办方,出于回避原则,礼部官员不得过问监考、阅卷和评选之事,费宏谨遵制度根本不听风言风语。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他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就政治手段和政治眼光来看,杨廷和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 今天的仪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万寿、凯旋才用,音乐的规格也是最高等级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们依次进殿,乐声停止之后,序班官员举金榜赞礼,王渊等士子全都跪下四拜。接着从大殿东门出去,在丹陛外集体朝西站立,传制官捧着金榜来到御道,呼道:“诸举人听制!” 王渊只能再次跪下,等着听皇帝诏书。 传制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传胪官终于开始上正菜,扯开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从大殿到阶下,宫中侍卫齐声传唱,一队唱完又接着一队。 王渊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惊讶万分,金罍更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位序班官员走到王渊跟前,微笑道:“状元郎请占鳌头。” 王渊立即起身,跟着此人踏前几步,跪在丹陛鳌头处。 传胪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杨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杨慎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结果了。 余本则是不敢置信,他会试只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试居然能够被点为探花。 而会试第一名邹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绪波动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动,只有状元能够出列,此谓“独占鳌头”。 王渊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状元了。他那份殿试答卷,纯粹是因为反贼肆虐京畿,一时兴起而胡乱写出来的。得个普通进士,然后外放出去当知县,这就是王渊的真实想法,他不太愿意进翰林院做京官。 王渊是工科生,读四书五经,已经耽误他很多时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干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发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简直欲哭无泪。他可是会试第二十八名,现在只有个同进士出身,前后差距也太明显了吧。 三榜唱完,进士四拜。 执事官举着金榜从奉天左门出去,在长安左门外挂金榜。进士们紧随其后,前方有伞盖鼓乐开道,稀里糊涂间已出了皇城。 “状元郎,请吧。”顺天府尹杨旦面无表情。 王渊抱拳回礼:“多谢府尊。” 状元有特殊优待,不但传胪时独占鳌头,还需顺天府尹用伞盖仪,亲自护送王渊回到住处。 王渊骑在马上沿街而过,街道两旁俱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长安门外已经张贴金榜,状元之名传遍全城,此刻市民们都来争睹王二郎的状元风采。 “那就是单骑杀贼的王二郎?” “文武双全啊,上马能杀贼,下马中状元。” “我听说,大才子杨慎才该中状元,这个王二郎是皇帝乱点的。” “皇上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王二郎中状元也不错,他当阁老肯定不怕反贼闹京师。” “对对对,王二郎当上阁老,反贼怕是连直隶都不敢进。” “……” 京城的消息传得好快,昨晚发生在皇宫的事情,现在居然已经传到街头巷尾。 顺天府尹杨旦忍不住说:“状元郎,你真个想搞什么摊丁入亩?” 王渊笑问:“殿试文章能当真吗?杨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当官之后可有一贯奉行?” “当然一贯奉行!”杨旦说道。 才怪呢。 杨旦的曾祖父杨荣,是明初的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 杨旦的从兄杨晔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按律当斩,这家伙却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礼部主事,一起行贿高官位杨晔脱罪。最后成化皇帝亲自过问,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将杨泰一脉炒家,一百余口全部押进京师问罪。 当时不仅杨家吃挂落,还牵扯到无数文官,最后演变成太监和文官之争,直接导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厂。 这个杨旦,是杨廷和一党的,难怪对王渊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头至尾,二人就只说了那两三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则一路簇拥着王渊出城,客栈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张灯结彩。 112【收礼】 旅店,客房。 周冲已经搞得满头大汗,他今天没干别的,就是迎来送往收礼而已。 甚至,金罍的书童都被借来帮忙,因为周冲一个人忙回过来。 至于跟那些送礼的客人交流,当然是王渊亲自出马,反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王渊都以礼相待不得罪。 傍晚终于稍微消停,周冲前来禀报:“二哥,一共收到现银四百六十两,另有财货若干。其中晋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一方上好的砚台。那个寿宁侯张鹤龄真不是东西,我们把贼寇杀跑,给他保住几大车财物,他居然都不遣人过来道贺。” 王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每个送礼的,都记录下来了吧?” “记好了,不敢弄错。”周冲笑道。 王渊写了几十封信,都装在信封里放好,递给周冲说:“明天麻烦你跑几趟,按照送礼名单全部回信。另外,财货全部拿去当铺死当,当票务必要收好。” “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周冲不解道。 王渊懒得解释:“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把收到的财货都捐出去,良乡县不是有个镇子,被贼寇一把火烧了吗?把银子扔给良乡知县,让他妥善用于难民安置工作。新科状元的礼金银子,谅那知县也不敢贪污,因为这银子贪起来烧手。 王渊也不敢拿,就因为烫手。他知道自己被点为状元,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保守起见,还是不留下任何把柄为好——虽然这种收礼属于常态,连言官们都懒得管,当官的谁还不收礼啊? 把事情交代完毕,王渊又拿起那份送礼名单,好奇道:“这个姓席的晋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亲非故居然送我一百两银子。” “我也不知,听说是蒲州商人。”周冲说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为王家,二为张家,三为席家。 王张两家底蕴深厚,出过许多官员,而且互相联姻。 席家却是近二十年冒头的,论及浮财甚至比张王两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没出啥大官,干什么事全靠银子开路。甚至专门在京城安排有人,给每科一甲进士送礼,同时还给那些庶吉士送礼。 不为别的,结个善缘而已,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给官员送钱,席家还在蒲州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反正社会声誉非常好。 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书上这样记载席铭:“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渊放下礼单,问道:“何人?” 门外之人说:“我奉主人之命,来给今科状元王相公道贺。” 王渊使了个眼色,周冲立即去开门。 来者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奉到王渊跟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状元郎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整整躺着两层银锭,每层有二十锭银子。 “二百两,好大的手笔,不知贵主人是谁?”王渊玩味笑道。 来者抱拳说:“宁王。” 当然就是历史上造反那个宁王,从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宁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礼。内阁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员、以及每科一甲进士,几乎全都被宁王送了个遍,据说前后加起来行贿上万金。 等王阳明把宁王擒住,搜出宁王府的送礼单,内阁首辅杨廷和赫然在列。 “礼我收下了,”王渊笑道,“且稍待,我给宁王回一封信。” 信件内容大致如下:“我与宁王素味平生,骤得如此大礼,不胜惶恐。长者赐不敢辞,因此我斗胆把礼金收下。正好良乡县有一村镇被贼寇烧毁,我现在自作主张,将宁王送来的二百两银子,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王渊直接将信笺递过去,来者当场把信看完,顿时哭笑不得,朝王渊抱拳告辞。 王渊又写一封信给良乡知县高迪,把高县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说自己收到许多礼金,不知该做什么用途,因此捐给难民重建家园。小镇重建之后,请高县令写一篇文章,并将送礼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届时,宁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简直完美。 宁王的礼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说的那个老阴比,即礼部尚书费宏,就是料中宁王必反,因此坚决不肯收礼。结果被宁王嫉恨,勾结钱宁将其罢官。在费宏丢官回乡的半路上,宁王就举兵造反了,费宏跑去联络王阳明,协助王阳明将宁王给逮住。 王渊无所谓啊,谁送礼他都收,转手再捐给百姓,反正不进自己的腰包便是。 刚把宁王的人送走,金罍又来敲门。 “若虚,京城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你的。”金罍提醒道。 王渊问道:“都说我什么?” 金罍说道:“幸进状元。说你因杀贼事,获得皇帝青睐,实则连一甲都进不了。” “哈哈哈!” 王渊大笑三声:“如果这都是幸进,那他们也去杀贼啊?我又不拦着。”说着,王渊又问,“没拿我的殿试文章说事儿?” “你殿试文章写了什么?”金罍反问。 “没什么,瞎写的。”王渊不谈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险,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谁没有过匡扶苍生的热血幻想,谁没有过少年意气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时策试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讳,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在意的! 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王渊文章里的其他内容,全都有朝中大臣提出过,甚至是真正着手实践过。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开创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渊一起成为进士。桂萼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不顾他人反对,率先实行一条鞭法,还不照样能当上内阁重臣? 别以为文官都是废物,甚至包括杨廷和在内,其实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过折腾而已。 阅卷官集体反对王渊当状元的真正原因有三: 第一,王渊的策试文章不合规制。应该从道德、历史、礼制、大义等方面入手,总体而全面的进行阐述,即所谓以古观今、高屋建瓴。而不是像王渊那样,逐条逐条的探讨实际问题,这种问题,没当过官的士子说不清楚。 第二,杨慎的策试文章写得太好了,不点为状元简直没天理。 第三,朱厚照表现得太激动,非要拆卷找王渊的名字。再结合朱厚照以往的劣迹,阅卷官们害怕王渊被列入一甲进翰林院,成为皇帝身边的幸进之臣。朱厚照越是喜欢谁,他们就越不能让这人进翰林院,这是扰乱官场秩序的大忌! 第三个原因似乎匪夷所思,其实最关键! 朱厚照现在还只是疯狂提拔太监和锦衣卫,文官们当然管不了。若王渊进入翰林院,必然被朱厚照疯狂提拔,这是皇帝把手伸进了文官系统。 一旦王渊幸进成功,必然有其他文官有样学样,大臣们如何不想趁早掐死这种苗头? 以朱厚照的胡来,信不信王渊几年之后,就有可能当上三品官。反正大臣们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朱厚照提升锦衣卫千户、百户,那都是几十上百人搞批发的。 因此,只要不让王渊进一甲,又在馆选时把王渊刷掉,那就随便朱厚照怎么搞。即便朱厚照脑子抽风,一年时间升王渊当三品官,那都无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不会对朝廷秩序形成实质性威胁。 大臣们防的不是王渊,防的是皇帝! 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还没资格进入重臣们的视线。 这个道理,当天在场的阅卷官都懂,了解真相的王阳明也懂。 等琼林宴之后,王渊就要去拜谢恩师。到时候,王阳明肯定会给弟子支招,劝王渊进入翰林院之后,寻找各种机会请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渊离开中央,离开朱厚照,大臣们对他的敌视将自动消失。 113【琼林宴】 一条鞭法的实际开创者桂萼,跟金罍同样倒霉,皆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写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写得太细致。 王渊谈了马政、盐政、茶政、田政、税收、户籍等诸多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每个问题都难以深入探讨。 而桂萼的文章专讲田政和税收,他认为流民遍地、乱军四起,是因为田政日趋崩坏,税收制度跟不上时代发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实物赋税为银钱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 问题是,不管王渊还是桂萼,他们所说的那些想法,从弘治朝就有许多大臣提出过,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摊丁入亩除外。 殿试文章该怎么写? 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指导性方针,比如洪武朝状元黄观的《平戎策》,归纳起来就几句话:“北方蛮夷很坏,仅凭教化无用,劳师远征无法一次性铲除。应该屯兵边疆,耕战并举,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细节,只需提出指导性方针即可,该怎么办交给具体执行人。 一种是杨慎那种花样文章,用典详实、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礼制、垂拱而治,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品,等于啥都没说,实际问题全被回避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对。 若非王渊会试前三,阅卷官不想落会试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样被甩到第三榜。 礼部。 恩荣宴,即琼林宴。 桂萼被礼部吏员带到席位,一脸郁闷的坐下,垂头丧气不想跟人说话。 就在此时,大概数十名新科进士,突然站起来抱拳祝贺,却是王渊、金罍和何邦宪三位云贵进士结伴而来。 王渊自被领去状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约十位。 何邦宪就更厉害,他会试倒数第四,殿试倒数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数都是进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会试第六的马性鲁,会试第十一的吴惠,会试第十六的朱寅,现在全都被列为三榜进士。 对了,二甲第四名叫马应龙,传胪唱名的时候,让王渊回忆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现时,诸多进士同样离席问候,王渊也起身抱拳道:“子华兄,有礼了。” “若虚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渊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说,谁对王渊做状元最没意见,当属余本无疑。 此君会试成绩将近两百名,居然能够排进一甲,早就喜出外望了,随便哪个当状元都跟他无关。 余本的殿试文章,写法跟杨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为人,则跟金罍比较相似,都是那种埋头钻研学问,不怎么沾染实务,而且容易得罪人的类型。 历史上,这家伙两次被贬官,都是因为乱说话闹的。一次是皇宫失火,大臣们应诏陈明时事,余本说了一堆真话,被扔去广东当提学副使;又在广东履任期间,弹劾巡按御史毛风贪赃枉法,毛风反手诬陷,两人同时遭罢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全都被视为杨廷和的反对者而升官。 宴席还没开始,两人坐得又近,余本赞道:“若虚兄之会试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叹为观止!” 王渊惊讶道:“会试程墨已经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乡试与会试都要整理编印,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渊认真回想了一下,会试四书第一题,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写得很正常,唯一点亮是把《中庸》里的“齐明盛服”扯进去,让《大学》与《中庸》的论述进行统一。 这种两相印证的论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没讲,沈复璁也没有讲,是王阳明平时授课时讲的。 王渊笑着说:“可是齐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学《大学》、《中庸》之时,对这两处只是隐有所动,真没想过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归!” 王渊道:“此乃吾之授业恩师所讲。” “不知若虚兄之业师,是哪位大贤?”余本追问道。 王渊已经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他犹豫一番,发现没啥可隐瞒的,便说道:“便是这次《礼记》房同考官之一,王讳守仁公。” “原来是阳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宁波府人,跟王阳明所在的绍兴府紧挨着。 王渊笑道:“吾拜在先生门下,还多亏了阉竖刘瑾。” 余本感兴趣道:“有何说法?” 王渊解释说:“我本是贵州农家子弟,世代务农,连私学都读不起。十岁那年遇到蒙师,他是绍兴府的秀才,后来捐了一个小官,却因上官得罪刘瑾而被连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贼寇。父亲将恩师救回家中,我才开始读书识字。” “若虚兄十岁才识字?”余本震惊无比。 王渊点头道:“确实如此。及至恩师守仁公,因触怒刘瑾贬谪贵州,穴居于荒山野岭,一边耕种一边授课,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师门下。” 余本恍然大悟,赞道:“此当为一桩佳话!” 可不就是佳话吗?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个没钱读书的农家孩童,跟随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识字。又遇到被贬官的当朝大儒,这大儒惨到住山洞,如此艰苦还不忘兴教化,给了贫困孩童一个真正进学的机会。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获得升迁。而那个农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 简直就该写文章大肆宣传,让天下士子都知晓此事。 余本突然回过味来:“若虚兄今年贵庚?” “十六岁。”王渊说。 余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若虚兄竟只读书六年,真神童也!” “侥幸而已。”王渊笑道。 二人说话之间,榜眼杨慎终于来了,众进士纷纷起身道贺。 而今天的恩荣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问新科进士的大学士费宏,也随后即至,全场起身拜见。 此外,殿试的阅卷官和执事官,此刻亦全都到场赴宴。 只有李东阳没到,老先生肛瘘发作,这两天疼得死去活来。 十三位阅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贬低王渊,如今却笑容满面,对王渊也是温和可亲、嘘寒问暖。 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谁敢表现出不满?但凡公开说一句怪话,都是对皇帝不敬,都有打压后进的嫌疑。 费宏宣布恩荣宴开席,立即有吏员捧来牌花,代表皇帝赏赐给阅卷官、执事官和今科进士。 牌是腰牌,花是宫花,进士簪花就簪的这个。 其他人都是小绢牌,绣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王渊作为状元,领到的是金镶银牌,字儿也是刻上去的。 宫花也不同,其他进士戴翠叶绒花,只有王渊戴翠羽银花。 恩荣宴并未持续太久,随便说了些话,吃了些酒菜,便集体前往鸿胪寺,学习上朝的各种礼仪。 宴席结束的时候,杨一清路过王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状元郎,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不可与幸进之人为伍。若有机会,还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渊不明其意,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冢宰提点。” 隔日,王渊领到一套冠带朝服。至于其他进士,则继续穿传胪那天的进士服。等上朝给皇帝谢恩之后,就要把衣服还给国子监。 当然少不了大明废纸……额,是大明宝钞,每个进士都获赐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议论其他。) 114【满口胡言】 深更半夜,王渊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作为状元,他今天要带领新科进士,去宫里给皇帝上表谢恩。 状元朝服由红罗缝制,圆领,白绢中单,锦绶蔽膝,银色腰带,腰侧还挂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乌纱帽,槐木笏板一把,用来打人肯定很疼。 周冲从马棚里将阿黑牵出,请王渊骑上去,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听过了,状元都要做什么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当官好多年呢,”周冲提着灯笼说,“我们也该买套房子了,总不能状元郎一直住在客栈里,说出去平白让人看笑话。就算不买房,也该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里租了套院子。” 王渊笑道:“那你找牙行寻一处合适的,不用太气派,离南城近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冲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该买几个烧火浆洗的婆子,再买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渊想了想,说道:“丫鬟和婆子各买一个。” 周冲劝道:“太少了,这不符合二哥的状元身份。” “别废话,照办就是。”王渊命令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皇城外,王渊验牌进城,周冲则牵马回去。 在承天门和午门的中间,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时歇息。如果前一天办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随时听召,皇帝还会安排大臣夜里住在此处。 文武百官已经来了许多,由于并非例行朝会,来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 看到王渊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状元来了。一些官员将他无视,一些官员过来道贺,大多数官员都遥遥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进士们彼此很热情,三五人汇聚在一起,互相说些家乡异闻,顺便拉近一下关系。 常伦跟王渊就聊得很起劲,说的全跟武艺有关,箭术、刀术、骑术胡侃一通,恨不得当场拿出兵器比划比划——这种谈话内容,让其他进士彻底无语,不清楚的还以为二人是武进士。 突然,王阳明也来了,王渊立即过去见礼:“相别一载有余,先生安好!” “你很好,”王阳明赞许道,“那天传胪,我便看到你了,比以前又长高了许多。” 王渊说:“侥幸得中进士,多亏先生教导,尚不及登门拜谢。” 王阳明低声问道:“你那篇策试文章是怎么想的?” 王渊说:“拿到题目,便想起京畿贼乱,不由自主就写出来了。进士文章,应该没人当真吧?” 王阳明点头说:“确实没人当真。跟你一样写类似文章的,另外还有两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你若不被点为状元,根本无人理会,内阁重臣犯不着跟新科进士一般见识。” 王渊笑问:“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跟我一般见识了?” 王阳明告诫道:“众臣最忌讳的,便是幸进之人,你最好早日离京外放。否则升官越快,就越被敌视,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谢先生教诲。”王渊终于搞清楚,为何昨天杨一清劝他寻机外放。 黎明时分,众官汇集在午门前,大致排好了队伍。楼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从两道侧门进去,接着是王渊带领新科进士过午门。 三道正门,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这辈子也只能走这一次。 而其他进士,只能按照殿试名次,分单双号走两道侧门入内。 杨慎亦步亦趋跟着王渊后边,心里很不得劲儿。若非皇帝胡来,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被顺天府尹打伞盖护送的也是他,琼林宴佩银牌戴银花的还是他。现在,他却不得不跟在王渊身后,待会儿朝见皇帝还要站在王渊身后。 状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穿得就不一样! 状元有特制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穿戴普普通通的进士巾服。 按照程序来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里面升殿宣礼。搞了一堆繁琐的仪式之后,皇帝乘马车移驾华盖殿,在韶乐声中再次举行升殿仪式。 鸣鞭三响,礼乐大作。 鸿胪寺卿刘恺来到王渊跟前,微笑道:“诸进士随我来。” 王渊便带着进士们入班,四拜平身,进表谢恩,接着又是四拜。 从殿试到现在,磕头无数次,而且都是给皇帝磕的,王渊都已经磕得麻木了。 对了,明天还要给孔子磕头。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脱下进士服,换上真正的朝服,从此摆脱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状元郎,来得近些。” 王渊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拢共在宫里见过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试,离得太远看不清;第二次是传胪,同样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经距离很近,怎么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曾记得我啊?”朱厚照问。 王渊当然不记得,回答说:“殿试、传胪之日,臣曾两度得见天颜,陛下英武之姿难以忘怀!” 朱厚照毫无圣君模样,歪着身子笑问:“还有呢?” 王渊答道:“恕臣愚钝。” “城外,门板。”朱厚照给出关键词提醒。 王渊瞬间回忆起来,坚决不承认:“殿试之前,臣不曾见过陛下。” “你记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声,突然走下御阶,来到几百进士旁边。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个进士说:“我在城南见过你,问你是否精通兵法,你居然当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个进士吓得跪地请罪,同时心里后悔万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几个马屁啊。 王渊心想:这皇帝的记性真好。 “起来吧,不会治你的罪。”朱厚照说道。 那个进士连忙谢恩,两腿发软的爬起来,站在那里浑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来到王渊面前:“真不记得了?” 王渊略微低头,背着群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确实不记得。” 朱厚照收到暗号,顿时哈哈大笑,亲昵的拍王渊肩膀说:“不记得无所谓,朕却知道你白衣飞将王二郎。你那箭术、骑术是怎样练出来的?” 王渊回答说:“臣自幼家贫,吃不起肉,便跟随父亲、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猎。臣五岁习射,至今已有十一载。” “家里穷还能骑马?”朱厚照疑惑道。 王渊只得说:“吏部验封司主事王讳守仁公,因得罪刘瑾而被贬贵州龙场驿。因驿站破败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种粮食维持生活。山上皆为生苗,刀耕火种,不识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导生苗说汉话、习汉字。众苗皆服,名显四方,贵州宣慰司学数百生员,在提学席副使的倡导下,尽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门下。臣亦在其中。”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感觉颇为稀奇,问道,“王守仁何在?” 王阳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渊:“这是你的学生?” 王阳明回答道:“王状元确为臣之弟子,他与数百生员来山中求学。因条件艰苦,住茅屋、吃粗食、饮山泉,一年之后只剩十余人,王状元便为其中之一。” 好嘛,一问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肯定名声响亮到极点,触怒阉宦被贬,住山洞还兴教化,又用一年时间培养出状元,随便哪条传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问:“你还没说怎么学会的骑马。” 王渊胡扯道:“在山中求学期间,有一同窗唤作李应,为贵州李总兵之第三子。臣与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床,情同弟兄。臣的骑术,便是李三郎教的。” “你那匹神驹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灵通,还知道王渊有一匹上等水西马。 王渊回答说:“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在回家探亲途中,遇到贼兵转运辎重与妇人。便与李三郎合计破敌,李三郎联络到四位旗兵,我则回家联络村中青壮。” “打仗了?”朱厚照饶有兴趣。 王渊回答说:“一千披甲贼寇,另有数百贼寇运粮辅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里多举火把突袭,贼兵大败,斩获无数。” 朱厚照问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啊?” 王渊拱手道:“十三岁。” 不管是大臣还是进士,听到此时都无话可说。 尼玛,十三岁就敢夜袭叛军,而且只有四个官兵,其他全是农民,还外带两个生员。而且居然夜袭成功了! 贵州果然是边鄙之地,民风竟如此剽悍。 王渊又说:“山中求学之人,还有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当时年方十五岁,也一起参与了夜袭。宋宣慰使得知之后,便赠送臣一匹水西良驹,以示褒奖。” 众人更加无语,少女跑去山中求学且不提,还跟着在夜里打叛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尔等皆为少年英雄。那个李三郎,既为世袭军户子弟,让他来京城当锦衣卫吧!” 115【人鬼难辨】 周冲牵着马儿,早已在承天门外守候多时。他在人群当中找到王渊,立即迎上去说:“二哥,牙行带我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有两处我觉得挺好,哪天你抽空亲自去选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渊也懒得骑马,只牵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冲惊讶道:“那继续住客栈?” 王渊解释说:“工部已经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后才知道的。” “考状元就是好,朝廷还带送房子的,怕有好几进院落吧?”周冲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王渊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个单独的院子就不错了,我估计是好几个人合住一院,就跟当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 周冲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气。” 不但是状元、探花、榜眼,就连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工部都会帮忙安排住处。另外,司礼监每月免费提供纸墨笔等文化用品,光禄寺免费提供早晚餐,礼部每月发钱买蜡烛。 说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两餐,毕竟皇帝也只一日两餐,想吃三餐必须自己花钱买一顿。 礼部的膏烛钱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领三锭宝钞,官价即十五两银子。可在实际操作中,既不能每月发十五两银子给翰林官买蜡烛,也不可能每月发一沓废纸宝钞——那就,直接发蜡烛吧。 周冲又问:“丫鬟和婆子还买不买?” 王渊摇头说:“不买了,估计阿黑的马棚都不好找,更别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进士集体到文庙祭拜孔子之后,王渊和探花余本就搬进工部提供的住宅。至于榜眼杨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来跟苦逼北漂们挤宿舍。 随后几日,王渊和其他进士们,都忙着拜谢主考、房师和业师。 会试主考官是阁老刘忠,当然不可能谁都见。二三榜进士只能递上拜帖,以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刘府的会客厅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进士,刘忠肯定要当面接见。 王渊作揖见礼:“学生王渊,见过刘阁部。” 刘忠微笑搀扶:“状元郎不必多礼,且坐。” 王渊坐下说道:“有赖阁部赏识,学生才侥幸中试,今后定不负提携之恩。” 刘忠意兴阑珊,叹气说:“我是反对你当状元的,至于今后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吧,这些都跟我无关了。刘瑾虽除,攀附阉党之人不减,而你这个幸进状元,很可能被几方势力当成靶子围攻。” 王渊没想到刘忠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惊讶道:“听阁部的语气,似乎打算致仕?” “过几日便走,”刘忠说道,“我与王德辉(王华)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阳明)的弟子,所以才在离京之前提点你几句。场面话我不说了,你且记住这些。朝堂之中,一为钱宁,二为张永,三为杨介夫(杨廷和)。钱宁只要钱,谁挡他捞钱,谁就是他的敌人。张永和杨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纷争不断,你选择依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若想做孤臣、幸臣,必然遭受这二人的联手围攻。” 刘忠就是想当孤臣,结果成天受夹板气。 王渊揣摩一阵,问道:“西涯公(李东阳)呢?” 刘忠顿时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多事情,他是不管的,临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 王渊抱拳致谢:“阁部提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刘忠摆摆手,摇头叹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随口给你多讲几句。切记,要么依附张永,要么依附杨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钱宁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双全,可以早日去沙场建功,这样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尽于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渊只能告辞。 刘忠这些年的遭遇颇为诡异,他因反对刘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阉派”觉得刘忠是自己人,于是将他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刘瑾,而刘忠却在搞本职工作。他不管谁是阉党,也不管谁是清流,反正只要贪赃枉法的就给予处罚,一次性查出一千多个官员。接着官员大考,刘忠又处理了一千多官员,而且建议纠察官员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随时随地都应该整顿吏治。 好嘛,这条建议很合刘瑾胃口,成为刘瑾清除政敌的利器,无数文官因此被罢免,其中不乏被栽赃诬陷者。 于是刘忠莫名其妙成了阉党,被调回京城当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还专掌制诏之权。 刘忠怕了,请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刘瑾倒台,文官得势,刘忠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正式成为内阁重臣。虽然他依旧兼任吏部尚书,却已经失去对吏部的掌控,谁让他一条吏治建议,导致无数文官被刘公公下狱呢? 太监张永得势之后,深知刘忠在文官体系被孤立,于是想要拉拢这位重臣。宁夏造反平定,不关刘忠屁事,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事实上成为张永一党,清流们对刘忠更加敌视。 刘忠有苦难言,两度被迫成为阉党,心里却又不想阉党,吓得再次请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许,还让刘忠主持今年的会试,刘忠干脆专心当起了孤臣。故意公开表达对张永的不满,既不依附太监,也不跟其他文官结党。 然后他就惨了! 就在前几天,杨廷和亲自来跟刘忠说,你这次会试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违礼制却被录用。 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张永与杨廷和,联手逼迫刘忠辞官。 刘忠再度请求致仕,皇帝依旧不允许,朱厚照需要这样的孤臣。但刘忠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他准备以修祖坟为借口回乡,然后就赖在老家不走,到时皇帝肯定答应他辞官。 正因对朝廷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人,刘忠才会对王渊说那些话。 一来,王渊是老朋友儿子的弟子,随口提点几句;二来,刘忠希望王渊当孤臣,继承自己的衣钵;三来,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非常讨刘忠喜欢,他评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渊太招摇。 官场就是这样,是人是鬼很难分清。 给王渊文章评第一等的杨一清,其实是杨廷和一党。而给王渊评第三等的,却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为王渊考虑。 馆选庶吉士期间,刘忠便回乡修祖坟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渊前去拜谢王阳明的师恩,师徒二人谈及此事,王阳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因为,王阳明跟刘忠的性格很类似,做官往往对事不对人,也不愿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东阳致仕,王阳明失去了大佬照应,多半也会步刘忠的后尘。 “汝欲做孤臣耶?”王阳明问道。 王渊想了想,回答说:“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阳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 116【第一次朝会】 分配给王渊的房子,在澄清坊头条胡同,也即后世王府井。 北边还有二条胡同、三条胡同,接着便是北会同馆、诸王馆和东巡捕厅。 会同馆乃大明首驿,发往全国的公文,都要从这里启程。诸王馆则是藩王进京住的地方,而巡捕厅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 更北面还有十王府,皇子就番之前,必须住在十王府内。 南边隔着一条东长安街,便是台基厂。刚开始专门打造宫殿基石,现在衍变成堆放柴禾、草料的地方。 王渊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沿着东长安街,往西走一阵便可到翰林院上班。如果是上朝,那就再往西走一阵,没多远便到了承天门外。 深更半夜,王渊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院中正好碰到探花余本。 这套院子,暂时只有王渊和余本两人,不过馆选考试已经结束,很快就要安排庶吉士们过来居住。 “若虚兄!”余本抱拳道。 王渊回礼道:“子华兄!” 二人的仆从打着灯笼引路,他们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余本的曾祖父官至知府,祖父和父亲都没当官,但家境殷实也算地方大族。 “若虚兄可有朋友通过馆选?”余本问道。 王渊说道:“我在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四川士子名叫张翀,彼此相谈还算投契,这次馆选他被录为庶吉士了。” 余本笑道:“或许会分来跟我们同住。” 常伦和金罍这次馆选皆不中,而且工作分配已经落实下来,他们一起被派去大理寺观政,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实习生。 观政制度在明初非常有用,新科进士必须实习三个月以上,积累工作经验之后再授予官职。但到了明朝中页,观政制度已经流于形式,随便糊弄糊弄便能补到实官。 半路上,王渊又碰到几个进士,大家有说有笑前往承天门。 还遇到不少坐轿子的,皆为三品以上大员。 明初不许官员坐轿上朝,理学家们认为这样不好,简直把人当牲口使用。但朱元璋、朱棣一死,谁还管这个啊,违制的官员越来越多,后来干脆规定三品以上可以坐轿子朝会。 六七品官同样坐轿,只是不坐轿上朝而已。 进士们来到城门口验牌进入,都觉得非常新鲜且激动。虽然从殿试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好几次皇城,但真正排班上朝却还是第一遭。 在候朝的地方,王渊见到金罍、常伦、张翀等人。 等着等着,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也太多了吧!甚至连一些不入流的杂职,居然都跑来参加早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常伦祖上三代皆为进士,他笑着解释:“今天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朝,估计都察院和鸿胪寺查得比较严,避免文武百官缺席朝会者太多,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朝也能缺席?”金罍惊讶道。 常伦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弘治十五年八月某日,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人没来上朝,当时惹得先皇雷霆大怒。” 王渊瞬间无语,一次早朝就有一千多人旷工,参加朝会的官员该多少啊。 主要还是朱元璋太能干了,裁撤宰相职位,导致朝廷没有主事者,一切都靠朝会来解决。 国朝初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交给皇帝决断。每次早朝,从六部大佬到九品小官,乃至不入流的杂吏,都必须跑来参加早朝。连皇城侍卫抓住盗贼,都要拖到皇帝面前,交给朱元璋亲自发落。 不但如此,当时的农民代表(粮长),也可以上朝见皇帝,官员们还不能拦着。 朱元璋就靠跟粮长交流,掌握全国各地的基层信息,甚至有粮长直接被提拔为朝廷大员。明初的粮长世家,都不屑于考进士,因为他们是最荣耀的基层代表。 到朱元璋晚年,精力已经不足,朝会变得很随意,但定下的规矩却不能改。 朱棣常年在外打仗,太子理政又喜欢喝酒,导致朝会时间经常变动,于是文武百官就各种开小差旷工。 后来的皇帝和群臣,实在扛不住这种朝会,于是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先是规定每次朝会只能讨论八件事,后来改成讨论五件事,而且所奏之事,必须提前一天让阁臣先处理,皇帝上朝时照本宣科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早朝就是走过场而已。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旷工,不参加朝会成了常态。 成化年间有一次午朝,皇帝来了却不见大臣,等半天发现自己被放鸽子,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来。气得宪宗皇帝大骂:“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如此朝会,真没必要,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也没啥影响。 等过了午门,在金水桥外候朝,王渊举目四望,顿时被就惊呆了。只见月光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跟初一十五赶庙会差不多。 大略估计,可能上朝官员接近两千人。 奉天殿里肯定装得下,但太过拥挤成何体统。因此末流小官,以及杂职小吏,只能站在广场里上朝,待遇类似后世游览故宫的游客,只不过他们不用掏钱买门票而已。 今天是为了迎接新科进士,明天估计就没几个人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旷工。 还是张居正牛逼啊,这种陋习延续一百多年,谁都知道浪费时间且无用,但又谁都不敢从制度上改革。只有张居正敢下刀子,把每天早朝,改成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需早朝九次。 王渊穿着从六品官服,杨慎和余本穿着正七品官服。其他进士由于还未授[]职,全都穿着白板装,默默站在人堆里当布景板。 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没有太监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而是鼓乐队奏乐,鸿胪寺官员宣布入班,接着再行礼奏事。 早朝没有确切时间,什么时候天光微亮,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朱厚照明显没睡醒,打着哈欠坐在上边,听取已经在昨日被内阁处理的事务——皇帝面前甚至放着剧本,各种台词都准备好了。 鸿胪寺卿刘恺首先出列:“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真,遣正议大夫梁能等来潮方物。” 朱厚照立即对台词:“与他赏赐。” 于是刘恺便领命退回去。 户部尚书孙交又出列说:“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六县灾伤,请减征今年夏粮税赋。” 朱厚照再次对台词:“与他减征。” 孙交又说:“正德五年起运改兑无徵正米(即漕粮已运至京师)二万八千石,请予贮库。” 朱厚照说道:“与他贮库。” 一桩桩国家事务,就这样被大佬们说出来,皇帝只需照本宣科回答表态。而王渊等小官小吏,犹如一根根木桩杵在那里,听到的全是被内阁处理好的结果。 长此以往,王渊也想旷工。 每过多久,早朝就上完了,众臣在礼乐声中退去。 朱厚照突然站起来:“王渊何在?” 王渊都打算离开了,闻言立即上前:“臣在。” 朱厚照笑道:“陪我去豹房耍……呃,来西苑听差,朕有要事与你详说。” 诸臣闻言反应各一,大部分都向王渊投去羡慕的目光。 117【豹房之行】(为盟主“爱爱家的风中瑜帆”加更) 出了奉天殿,朱厚照自己钻进御辇,朝王渊招手道:“上车来!” 身后便是文武百官,王渊哪敢跟皇帝同乘一车,当即作揖道:“陛下,于礼不合。” 朱厚照大失所望,叹气道:“王二郎单骑追敌数十里,本以为是慷慨豪迈之辈,却不想竟是个迂腐之徒。” 既不能得罪群臣,更不能得罪皇帝,王渊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莫害我。” 自称“我”,不称“臣”,这让朱厚照哈哈大笑,吩咐随侍太监:“去给状元郎牵匹马来,还有,给我也牵一匹。” 在非正式场合,皇帝经常不自称“朕”,随便怎么自称都可以,朱棣批奏章甚至用过“俺”字。 大部分臣子都已离开,杨廷和远远瞧着,对杨一清说:“此子毕竟受教于王伯安,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应该算是我辈中人。” 杨一清笑道:“观其殿试文章,心中自有抱负。我看王二郎也不想做幸臣,只可惜入了陛下法眼,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慢慢观察吧,”杨廷和说道,“若他能以国事为重,做幸臣也不失为好事,我们正好缺一个陛下的贴心人。” 杨廷和与杨一清离去多时,太监终于把马牵来。 朱厚照灵巧无比的翻身上马,对王渊说:“王二郎,我特许你宫中纵马,这不算什么违制!” 眼见文武百官早就走得干净,王渊这才无奈上马,随同皇帝纵马朝西苑跑去。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包括北、中、南三海,是正德皇帝游乐、寝居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豹房,便建在西苑北端,即后世北海公园的西侧。 从正德二年到现在,豹房已经建造房屋二百余间,但并非什么楼宇宫殿,建造成本还不足朱厚照结婚用度的一半。 这不算什么劳民伤财,真正危害巨大的,是遍布全国的皇庄,以及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 好在各地起义频发,让皇帝和阁臣都开始反思,朱厚照已经停止组建皇庄,镇守太监也不敢再大肆敛财——这种克制,不知能够持续多久,保守估计也就两三年吧。 朱厚照带着王渊骑马至豹房,指着一条街道,洋洋得意道:“这条街是我一手打造的,是不是很繁华?” 皇帝还没到场,便有太监提前通知。 此时此刻,无数宫女太监伴做掌柜、商贩、行人、顾客,来来往往与民间街市无异,就是穿的衣服料子稍微好了点。 而且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那天微服私访城南,胸口碎大石让皇帝高兴,钱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把几个江湖艺人招进豹房。反正只要皇帝来御街游玩,就挥舞大锤使劲砸,石板可以无限制供应。 朱厚照换上一身民间武士服,手里提着双刀,让随侍太监敲锣吸引观众,立即就有一大堆“路人”围过来。 王渊哭笑不得,只能过去看热闹。 朱厚照煞有介事的抱拳说:“各位街坊,各位朋友,本人朱寿,路经贵宝地,身上盘缠已经用尽,耍几路刀法换点饭钱。还望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好!” 皇帝还没开练呢,观众已经开始喝彩。 朱厚照的刀法不错,至少看起来不错,属于可以吓唬普通人的花刀。当然,表演必须用这种套路,否则舞起来不好看,皇帝真正的刀术难以推测。 王渊能看出来的,是朱厚照下盘很稳,出刀从容且有章法,肯定下过一番苦功。 “好!” 一套刀法表演完毕,观众们再次喝彩,并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王渊有样学样,也赏了皇帝几文钱。 朱厚照特别高兴,带着王渊离开街市,观众们则去找太监领片酬。 今天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只有王渊一个。 谷大用带兵平叛去了,张永代表皇帝跟阁臣一起商讨政务,钱宁正在南镇抚司亲自处理案子。 朱厚照再度骑上马背,笑着说:“王二郎,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渊跟着皇帝一阵奔驰,来到相对开阔处。 朱厚照单手叉腰,指着前方平地:“此乃本将军点兵校场,传令三千营,大帅要聚兵了!” 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不多时,二百骑兵奔驰过来,都督同知魏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三千营已至,请大将军点校!” 三千营是明初三大京营之一,据传前身为三千蒙古骑兵。但若仔细查阅史料,便知蒙古骑兵只有二百六十人,其他全是从各方抽调来的精锐骑兵。 也即是说,最初的三千营,乃整个大明朝,优中选优的三千精悍骑兵,其成员构成不分地域和民族。 随着三千营的扩建,随着朱棣的死亡,精锐不再精锐,最后在土木堡一役被打断骨头。 现在京城早就不是三大营时代,而是十二京营,每个京营都有三千营编制。另外还有个老营,也被京兵们称为“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三大营班底,只不过是组建十二营时,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残。 十二京营共有六万余人,此时一半多被调去平息刘六刘七之乱。 朱大将军横刀立马,问道:“王二郎,你看本将军的三千营可雄壮?” 王渊笑道:“确实威武。” 朱厚照对魏彬说:“你挑一个射手,与王二郎比试骑射。” 魏彬立即选出一个神射手,还为王渊送来一副弓箭,是制式的五斗马弓——马弓的弓力,一般都比步弓弱。 王渊也不矫情,随手拉弦,说道:“弓力太差,使着不得劲。” 朱厚照哈哈大笑,问道:“你用几石弓?” 王渊说:“一石弓。” 朱厚照道:“这可是马弓,跟步弓不一样。” 王渊答道:“前月在城外,我用的是两石弓杀敌。” 此言一出,竟皆骇然。 魏彬当即质疑道:“状元郎,在皇爷面前,你可不要说大话。” 王渊笑道:“魏都督,我何须说大话?” 魏彬跟着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个武臣,一个文官,即便都是幸臣,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魏彬没必要跟王渊过不去。 朱厚照问道:“军中可有两石弓?” 魏彬回答说:“需要慢慢寻找,便是找到了,长久欠缺保养,估计也不得用。” 朱厚照失望道:“那就给王二郎拿一石弓来。” 魏彬自去传令。 朱厚照又问王渊:“你那把两石弓,可是找人特制的。” 王渊抱拳道:“回禀陛下。我杀敌所用弓刀,皆为云南乡试之时,黔国公沐总府所赠。” 朱厚照稀奇道:“沐家送你弓刀做什么?” 王渊回答说:“沐公爷也是能文善武之辈,他在鹿鸣宴上行乡射之礼。曾以一把一石弓,与我比拼箭术,连射十二箭不分胜负。可能是对了沐公爷胃口吧,他便送我一副弓、一把刀。” “哈哈哈哈!” 朱厚照特别高兴,说道:“有机会把沐家人也招来京师,本将军要亲自跟他比箭!” 不多时,一石弓取来。 王渊与一个三千营骑士,策马奔驰于校场,二人连射数箭皆中靶心。 似乎三千营也不赖嘛,但要知道此人,乃是数千京营骑兵当中挑出来的,整体而言还真不咋地。 到第五箭时,那人终于脱离靶心,而王渊一直稳如狗。 对王渊来说,死靶子太容易了,并且目标距离太近,便是骑射他也有十足把握。 骑士羞惭不已,随即下马跪地,向朱厚照和魏彬请罪。 朱厚照非常大度,安慰骑士说:“何罪之有?跟你比箭的,可是白衣飞将王二郎。看赏!”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走,我带你去看老虎,那是本将军亲手养大的。” 118【豹牌】 朱厚照的老虎没养在豹房,而是在西苑的南端——西华门外有个皇家动物园。 地方上有时会进献祥瑞,番邦使者也会进献珍兽,中小型野兽都养在西华门外。大型野兽另有安排,比如专门饲养大象的象房,就位于宣武门外。 从朱棣那会儿便是如此,听说还养过长颈鹿。这些并非朱厚照自己搞出来的,历代皇帝有闲心都会去动物园逛逛。 至于豹房里的猛兽,仅有一只超级凶猛的金钱豹。 但是,这只金钱豹的待遇特别好,养豹官便有二百四十人,每年俸禄二千八百余石。这些养豹官,并非单纯照顾豹子,还要负责陪朱厚照耍乐,其中不乏精心挑选来的武勇之士。 朱厚照带王渊来到皇家动物园,指着笼子里一只老虎说:“喏,那只虎便是我一手养大。” “果然威风凛凛。”王渊顺手拍了个马屁。 动物园里一共七只虎,有东北虎,也有华南虎。而朱厚照亲手养大那只,正是在动物园里出生的,他偶尔过来扔几块肉而已。 朱厚照问道:“王二郎可能搏虎?” 王渊又不是智障,立即摇头:“不能。” “可惜了。”朱厚照深感遗憾,他一直想看人虎相搏之戏,但至今没有遇到自告奋勇者。 太监们抬来一只羊,朱厚照力气颇大,拽着羊腿便扔进虎笼中,坐看群虎扑羊之戏。他一边观看,还一边点评每只老虎的特色,甚至异想天开,打算组织一支虎豹兽军。 半上午,是皇帝的早膳时间,王渊也跟着在动物园吃了一顿。 吃饭之时,朱厚照突然正经起来,对王渊说:“王二郎,什么刘六刘七,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最想打败谁吗?” 王渊虽没读过《明史》,但也对朱大将军的事迹有所耳闻,答道:“蒙古小王子。” “二郎乃我知己也!” 朱厚照哈哈大笑,挥舞着筷子说:“有朝一日,本将军要亲率十万大军,与蒙古小王子在边关决一死战!” 王渊说道:“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换成别的文官,只听“亲率大军”几个字,就肯定激动得跳起来,土木堡之役历历在目啊。 但王渊却认为,土木堡之役的惨事,关键不在御驾亲征,而在皇帝把战争视为儿戏,换谁那样打仗都肯定要完蛋。 朱厚照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他愤然道:“蒙古小王子殊为可恶,年年犯我大明边关,本将军欲效成祖之故事,将那些蒙元余孽彻底扫清!” 蒙古小王子,并非真正的小王子,乃是明朝官员对鞑靼部首领的统称。 历史上,跟朱厚照打仗的小王子,应该是蒙古中兴之主、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蒙古可汗——达延汗! 史书对那一仗的记载很滑稽,后世之人,黑的黑死,吹的吹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 反正达延汗败逃之后,回到草原没多久便死了,继位的小王子很快也死了。鞑靼诸部随即陷入分列状态,互相之间征伐不断,根本没功夫跑来大明惹事儿。 这也是为啥朱厚照亲征之后,蒙古小王子不再扣边的真正原因。 听到朱厚照的豪言壮语,王渊忍不住浇冷水,正色道:“陛下可读过《孙子兵法》?” 朱厚照笑道:“当然读过。” 王渊又问道:“兵事有五要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何谓道?” 朱厚照说道:“道者,令民与上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大明苦于边患久亦,百姓皆欲除此患,本将军征伐蒙古小王子正是合道之举!” 孙子说,打仗要举国齐心,上下一志,就可同生共死而不惧危难。 “真的合道吗?”王渊质问道,“卫所之制已败坏多时,军田被肆意侵占,小兵多沦为佃户。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怎会跟陛下一心?而北方数省百姓,因马政、粮政破产者多,不但不想打蒙古人,反而杀官起事对抗朝廷,百姓们又跟陛下一心吗?” 朱厚照默然。 王渊又问道:“陛下可知汉武帝?” 朱厚照说:“知道。” 王渊放下筷子,起身抱拳说道: “汉武帝拥有文景两朝积累的国力,都不敢直接跟匈奴开战。而是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公羊派大一统、大复仇理念,在文治上统一军民的思想。接着又行三铢钱、半两钱,改革货币制度,以积累朝廷财力。” “然后颁推恩令,解决诸王割据內患。期间又改革马政,买马养马,积攒骑兵。以汉武帝天人之姿,也是继位十八年才敢征讨匈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然与汉武帝相比何如?” 朱厚照突然觉得饭菜没胃口,扔掉筷子说:“汉武帝怕是更强一些。” 王渊又问:“如今大明,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四川、江西、贵州、湖广,皆有反贼作乱,国库日渐空虚,与汉武帝之国力相比何如?” “别何如了,”朱厚照生气道,“我晓得国库空虚,若这时跟蒙古小王子开战,连朝廷大军的粮饷都凑不齐。” 王渊问道:“所以,陛下想跟蒙古小王子决战,只是闹着玩而已?” 朱厚照嘴硬道:“谁想闹着玩了?我是要振作的,怎奈朝堂诸公不肯奋进!” 王渊笑问:“汉武帝登基之初,朝堂大臣愿意奋进吗?汉武帝连兄弟都压不住,时时有窦太后蛮横干政。而陛下大权独揽,大明之皇威,远胜汉武帝多矣。若以象棋举例,汉武帝手里只有两车,而陛下则车马齐备。” 朱厚照还在推卸责任:“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了,朝政弊端怎么改?我敢说半个不字,大头巾们就喷口水了!” 王渊反问:“就没人对汉武帝喷口水吗?” 朱厚照变得心烦气躁,把碗碟推到地上摔成粉碎,气呼呼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且去!” 随侍太监跟着朱厚照离开,负责引导参观动物园的太监,则对王渊说:“状元郎,请吧。” 王渊拱手作别,随口问道:“不知中官尊姓大名?” 那太监没想到状元对自己如此客气,微笑道:“御马监李能。” 王渊再度抱拳,这才被一个侍卫引路离开。 司礼监跟内阁对接,代表皇帝处理政务;御马监则跟兵部对接,代表皇帝处理军务。 而且,御马监还要管理牧场和皇庄,负责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并且统率西厂,动物园和象房也顺便归御马监管理。 张永与刘瑾的矛盾,便是御马监与司礼监的矛盾,也是西厂和东厂的矛盾。 刘瑾不但是文官干掉的,更是被竞争者御马监干掉的,因为刘公公把手伸得太长,竟然多次染指御马监的事务。 各地镇守太监,多为御马监太监外任。若太监为祸,司礼监迫害的是文官,御马监迫害的是百姓! 李能把手拢在袖子里,微笑着目送王渊离去。 突然,一个侍卫骑马奔回,交给王渊一块牌子:“王相公,这是皇爷给你的,务必收好。” 王渊稀里糊涂接过铜牌,只见正面有豹子浮像,横刻“豹字四百八十号”,反面刻有“随驾养豹官军勇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字样。 李能本来不想跟王渊结交,见到此牌,立即撒腿跑过来,满脸笑容道:“恭喜王相公。” 王渊问:“何喜之有?” 李能解释说:“携带此牌的外官,可随意出入豹房。” 119【冷处理】 王渊从皇城慢悠悠出来,只走了很短一段路,便来到自己的办公单位翰林院。 今日是第一天上班,按理应该先去拜见主官。 但主官靳贵(兼任)肯定不在,这会儿正搁制敕房办公呢。 嘉靖以前,内阁权力还没达到巅峰。制敕这种事情,必须交给翰林院主官(翰林学士)办理,落款署名也是署翰林院之名——再往前几十年,内阁甚至属于翰林院的附属机构。 那就去拜会四位侍读、侍讲学士,结果其中三人都不在,他们还兼着其他职务。 只有侍讲学士吴一鹏,专职在翰林院当官,主要工作是给朱厚照讲课。 以朱大将军的性格,当太子时都不愿听课,更何况现在已经做了皇帝。于是,吴一鹏整天无事可做,看看书、喝喝茶而已,小日子还过得蛮潇洒。 “吴学士,学生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直接行了一个弟子礼,眼前这位老兄是会试的同考官。 吴一鹏对此非常满意,微笑着搀扶王渊说:“若虚初来翰林院,对一切都还不熟悉,先跟着伦伯畴(伦文叙)观政几日吧。” 随便说了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王渊又去跟翰林院同事们打招呼。 其他人都没啥可说的,唯有温仁和那里必须礼敬有加,因为温仁和是王渊的会试房师。若碰到温仁和的儿子,即便对方只有两三岁,王渊都必须称呼一声“世兄”。 “哈哈,若虚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温仁和是个好好先生,跟谁说话都是笑容满面。就像他的阅卷一样,什么文章他都能找出亮点,然后写出来大加赞赏。 这位老兄没啥靠山,刘瑾倒台之后,好多文官都升迁,他只升了个侍读。 历史上,直至嘉靖当皇帝,温仁和才终于熬出头,一路升迁到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 王渊坐下寒暄几句,问道:“学士初来翰林院,先生可有训诫?” 温仁和反问:“你跟着谁观政?” “伦编修。”王渊答道。 温仁和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笑容,天马行空的提醒道:“伦伯畴家的千金,似乎已与梁尚书(梁储)的孙子订婚。” 王渊虽然没听明白,但温仁和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多问,只拱手道:“多谢先生提点。” 两人又聊片刻,王渊告辞离开,去见带自己熟悉工作的伦文叙。 伦文叙自幼家贫,父亲以撑船为生,他幼时营养不良,脑袋奇大无比,被呼为“大头仔”。七岁时,伦文叙在村塾偷偷听课,被塾师免费收为学生,又因塾师病逝而辍学。 此后,伦文叙一直没钱进学校,自学考上秀才,自学考上举人。被负责乡试的巡按御史赏识,推荐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会试第一、殿试第一,高中状元! 多么励志的人生。 更神奇的是,此时的第三号阁臣梁储,恰好是伦文叙的同乡(佛山人),那就干脆联姻结为亲家呗。 二人见面之后,伦文叙直接问:“可曾读史?” 王渊答道:“略有涉猎,未通一史。” 伦文叙道:“那就先把《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读完,去吧。” 尼玛,在贵州时读书,来京城还要读书,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几日之后,王渊大概有些明白,温仁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伦文叙是梁储的人,梁储又与杨廷和一党,他们在观察王渊,想摸清王渊究竟是啥想法。 而让王渊去读史书,第一层意思是冷处理,暂时不让王渊接触政务;第二层意思是长久培养,万一王渊可为己用,正好升做侍讲亲近皇帝,把王渊当成打入皇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杨慎就要幸运得多,根本不用在翰林院上班,直接去东阁那边的制敕房观政,学习如何撰写、发布诏书。 只要杨廷和不倒台,杨慎就能平步青云,路线早就规划好了: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兼左右春坊或詹事府职、翰林学士兼吏部侍郎,并负责制敕房起草诏书,然后就是做尚书再入阁。 跟梁储结为亲家的伦文叙,已经在按照这条路走了,马上就要兼任右春坊职务,再熬两三年随便立功就能当侍郎——历史上,伦文叙在立功期间(修皇谱、主持考试)便病死了,不然肯定又是一个阁臣。 状元王渊被冷处理,打发去读史书;榜眼杨慎被重点培养,直接去制敕房观政。 而探花余本,则不上不下,负责协助整理各种材料,包括皇帝的起居注在内。若大佬们想栽培他,这些工作经历非常有用;若不能入得大佬法眼,那就等于白费功夫,等着冷板凳坐到死吧。历史上,这位老兄被扔去教育系统,显然没有大佬赏识。 王渊对于自己的遭遇无所谓,读史就读史呗。 读史使人明智,东西学来是自己的,他每天抱着一本《左传》慢慢啃。偶尔以请教为名,跑去王阳明那里串门儿,顺便跟宋灵儿玩耍。 王渊可以凭借豹房腰牌,不经报备便进皇城,而且是直接去豹房找皇帝。 但王渊没有这么做,朱厚照也没再召见他。两人都懒得去上朝,因此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安心读书,一个安心耍乐。 酒楼。 常伦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王渊问道:“明卿兄怎么了?” 金罍说道:“遇到一个案子,寿宁侯的远房亲戚殴人致死,地方影响非常恶劣,案件直接捅到大理寺。结果被压下去了,无人敢过问,死了也白死。” 常伦生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寿宁侯殴人致死也就罢了,他的远房亲戚居然也如此嚣张!还不是太后惯的!” 太后护犊子,谁都知道。 若大理寺官员敢管寿宁侯的案子,大理寺卿估计要被张太后亲手打一顿。别说她儿子在当皇帝,就连嘉靖当了皇帝,嘉靖想让寿宁侯退还民田,张太后都拿着手杖痛打去嘉靖——心里没有半点逼数。 常伦和金罍都被派去大理寺实习,每天接触无数案子,这两位公子哥已经见识到大明的黑暗面。 “莫生气了,明日到城外纵马去。”王渊安慰道。 金罍也劝道:“是啊,生气有什么用?大理寺卿都不敢管,我们两个只是观政进士,把自己气坏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常伦拍桌子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王渊摇头叹息,这倒霉孩子不适合当官啊,性格也太直了点。就算你看不惯,那也该憋在肚子里,等爬上高位之后再去改变现状。 后人对常伦的定位是“散曲家”,而非官员,也算比较贴切了。 转眼已至五月,弛报会试喜讯的吏员,终于有惊无险抵达贵州。 (今天一直在研究明朝官职,查此时的翰林院主官就用了两小时,结果居然是卷入科举舞弊的靳贵:怎么又是你?) 120【破天荒】 贵州布政使又换人了,四川义军越闹越大,甚至闹到湖广边界,湖广总兵不得不联手四川官军一起围剿。 高崇熙因为熟悉四川事务,立即被调回去当左布政使。 现在的贵州左布政使,是从广西调来的,名叫翁徤之,余姚人,跟王阳明和沈复璁是同乡。 “方伯,大喜事啊!”幕僚冲进来禀报。 高崇熙在贵州的时候,已经把乱军打得缩成一团。结果他一调往四川,苗族乱军很快就再次扩张,翁徤之已被这些乱军搞得焦头烂额。 “何喜之有啊,难道官军大胜?”翁徤之问道。 幕僚笑道:“京城弛报,贵州宣慰司士子王渊,今科会试第三,高中礼经魁!” 翁徤之说:“这有什么稀奇……不对,贵州多少年没出进士了?” 幕僚说道:“此乃十五年来,贵州出的第一个进士!也是自大明开国以来,贵州出的第二个会试五经魁!” 翁徤之立即噌的站起来,满脸笑容说:“快准备一下,再把席副使叫上,本官要亲自去今科进士家中道贺!还有,立即起草文书,将此喜讯通报全省!” 幕僚立即行动起来,而翁徤之也去换官服。 没办法,贵州太需要这种喜讯,翁徤之赴任后遇到的全是倒霉事。 一般而言,贵州如果出现叛乱,在无法自行解决的情况下,即调四川、湖广和云南的官兵过来围剿。但四川、湖广军队正在两省边界平叛,云南靠近贵州的卫所,又因为之前的米鲁之乱没有恢复,这导致贵州乱军一直蹦跶到现在。 翁徤之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广西就曾平乱立功,可贵州这边根本没法使力——安贵荣还没死,三个儿子继续争权,互相拖后腿之下,反而被乱军压着打。 很快,翁徤之见到了弛报喜讯的官差,席书也带着沈复璁前来。 甚至左参政朱玑,也带着布政司其他官员到场,贵州大小官员都对此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 报讯官差却很懵逼,牵马问道:“诸位上官,王相公的府邸到底在何处?我连续问好几个人都说不知。” 席书指着沈复璁,笑道:“这位是王二郎的蒙师,让他引路即可。” 众人还未成行,张教授突然领着司学生员前来:“可是王二郎中了会试五经魁?” “正是。”翁徤之笑着说。 张教授拍手大笑:“魁星高照啊,我贵州士子也有出头之日!” 生员们亦爆发出欢声笑语,王渊能在会试名列前茅,这给贵州士子带来希望,谁说咱们不可能考进士!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一众同窗,更是约好了喝酒庆贺,遥祝王渊能够平步青云。 当然,在喝酒之前,必须去王渊家里一趟。 “喜报,喜报!” 就在此刻,突然又是一骑进城,弛报官差大喊:“贵州士子王渊,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刚才那人说什么?” “好像是状元及第。” “说的是京城官话,我们没听错吧?” “好像没错。” “贵州也能出状元?” “……” 之前的喜讯,只是让人感到惊讶。此时的喜讯,则让整个贵州城轰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走上大街,跟着官差往前跑。 书店老板哈哈大笑,站在门口大喊:“状元买过我的书,状元买过我的书!只要买本店的书,就能高中状元!” 王渊偶尔跟李应下馆子吃饭的地方,酒楼老板也扯开嗓子嚎叫:“快去找人换匾,咱家的酒楼得改名字,今后改成‘状元楼’!” 却是会试的弛报官差,因为京畿有贼寇作乱,整整耽误了半个月,居然跟殿试喜讯前后脚到达贵州。 翁徤之本待率众出发,听到远方传来的喊声,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回头问幕僚:“可是状元及第?” “状元及第!”幕僚点头道。 张教授哈哈大笑:“破天荒了,贵州破天荒了!” 一个状元放在江西不算什么,放在贵州却意味着巨大的政绩。提学副使席书,还有宣慰司学的张教授,百分之百要因此升官。 沈复璁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敢置信,老子居然教出了一个状元?而且是破天荒的状元! 翁徤之突然喊道:“快取二十两银子,封给这两位差官。今日暂且不动,备齐礼仪,明日一应官员都去状元府邸道贺!” 破天荒这种事情,百年难遇,贵州左布政使必须以最高规格对待,否则本地官民肯定要怪他太过轻慢。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人面面相觑,王渊考个礼经魁回来已经够吓人了,谁曾想居然还能破天荒中状元。 “诸生,我等应该加倍努力才是!”陈文学对同窗们说。 叶梧点头道:“理应如此。等给若虚庆贺完毕,咱们都聚在一起,每日苦心向学,还请互相督促!” 诸生纷纷应诺,李三郎感到一阵头疼。 直至此刻,沈复璁终于回过神来,抱拳对席书说:“恭贺上官!” 席书笑道:“同喜,同喜。” 此时贵州的右参政是安贵荣兼任,由于乱军未平,对安贵荣的处罚还没下来。但等到朝廷抽空处理此事,安贵荣肯定要被撸掉,席书很可能因功升迁贵州右参政,成为贵州行政系统里的第三把手。 不多时,宋公子也从宋氏族学进城,跑来跟沈复璁一起喝酒庆贺。 曾经资助王渊读书的宋坚,更是在家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也没费几两银子,居然资助出一个状元。 “把阿采叫来!”宋坚说道。 很快,曾经伺候过王渊的侍女阿采,便来到宋坚面前,行礼道:“老爷。” 宋坚笑着说:“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启程,去王状元的家中做丫鬟。” “谁是王状元?”阿采不解道。 宋坚解释道:“就是在族学读书那个王二郎,如今中状元了。本想把你送去京城,但山高路远怕出意外,你就去王二郎家中,伺候状元郎的父母吧。” 翌日,足足上百人的道贺队伍,一起出发前往黑山岭。 紧赶慢赶三天时间,终于来到穿青寨,把方寨主吓了一跳。 听说王渊中状元,方寨主也是欣喜若狂,立即下令全寨张灯结彩庆贺。 “方伯,这便是王二郎家!”方寨主领人过去。 翁徤之看着那土墙草顶的几间矮屋,感慨道:“状元郎不容易啊,如此贫寒却能鱼跃龙门,当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张教授笑道:“方伯说得是,寒门出贵子,更显可贵,诸生应当学习。” 王全和王猛,是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裤脚上还裹着不少泥巴。 家里的陶土碗不够,王姜氏和王方氏又去左邻右舍借碗,这才给每个道喜之人都倒了一碗清水。 两位报喜官差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头疼,他们辛苦奔波数千里,只为拿到赏钱而已,没想到状元家里居然如此穷困。 好在翁徤之会做人,昨天支应了二十两给他们,否则这趟怕是要白跑。 “渊哥儿真中状元了?”王全笑得合不拢嘴。 翁徤之握着王全的手,亲切说道:“令郎鱼跃龙门,破了贵州的天荒,全赖二位悉心教养。” 王全傻乐道:“我啥都不懂,就会种地,是渊哥儿自己争气。” 翁徤之突然喊道:“来人,拆门!” 两个官差手里提着铁锤,直接跑去砸王家的大门,王姜氏惊道:“使不得!” 沈复璁连忙安抚:“嫂子,这是改换门庭的大喜事。还应找来寨中石匠,在门前立一道状元及第牌坊。” 翁徤之让幕僚取出一张宣纸,递给王全说:“我越俎代庖,已经把‘状元及第’几个字写好了。席副宪也写了一篇表文,记录令郎破天荒的壮举,贵州城里要立碑篆刻,寨中也应再立一块石碑。” 见王渊家中贫苦,翁徤之又取出五十两银子,亲手交给王全改善家庭状况——都是公费。 一般而言,地方上即便出状元,官府也不会如此破费,但谁让王渊这是破天荒! 其实王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隔三差五能吃鸡蛋,油盐也放得很足。王全和王姜氏勤俭持家,银子拿去买了头耕牛,还雇佣新上山的难民当佃农,开垦了好几亩荒地。 怎么说也算小地主了。 但外人不知道啊,官员和士子们回城之后,都在宣扬王渊如何贫寒苦学,关于王渊励志故事也五花八门。 沈复璁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把自己怎么遇到强盗,死里逃生来到穿青寨,又如何教导王渊识字的故事,编得越来越圆呼。重复几百遍之后,他自己都信了,好像真是被王家父子救上山的一样。 又是半个月过去。 京城再次来人,李应获授锦衣卫总旗,勒令其即可前往京城南镇抚司履任。而沈复璁也被平反,正式洗去流放之身,并且升官担任济宁州判。 前者是皇帝安排的,后者是吏部安排的。 状元在华盖殿说了那番话,吏部自然要有动作,否则大佬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在王渊口中,沈复璁可是触怒阉党被流放的,必须拨乱反正予以提拔,这属于文官集团的政治正确。 “我这就做官了?”沈复璁有些晕。 席书大笑:“恭喜沈兄。” 沈复璁的理想是当七品知县,现在只差一步之遥,因为州判属于从七品。而且济宁还是个大州,济宁州判已经比许多小县的知县更滋润——前提是乱军别打过去。 数日之后,沈复璁和李应结伴北上,而贵州的状元励志故事则越传越广,甚至连凿壁偷光这种事儿都有了。 (本卷完。) 121【临时任命】 七月,盛夏。 翰林院职工宿舍又搬来三位,一个叫徐成名,山东聊城人;另一个叫张璧,湖广石首人;还有一个叫涨潮,四川内江人。皆为今科馆选出来的庶吉士。 再加上王渊和余本,这套小四合院便住满了。 抛开蝴蝶效应不提,王渊这三个新舍友,历史上,一个官至礼部侍郎,一个官至礼部尚书(阁臣),一个病死在吏部侍郎任上。居然就属探花余本,起点最高、混得最差,莫名其妙被扔去教育系统工作。 余本今天很高兴,王渊问他缘故,回答说:“陛下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我被学士们喊去帮忙。” 三位新舍友都投去羡慕的眼神,他们虽然被选为庶吉士,但还需学习三年。这三年当中,老师让干啥就干啥,基本不会有啥重要工作,相当于给导师打杂的硕士在读生。 余本领到的差事很重要,“贴黄”即奏章的附录内容。皇帝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大概是想整顿军方,毕竟反贼越来越嚣张了。 “恭喜子华兄。”王渊依旧在读《左传》,已经阅至“庄公六年”。他发现这玩意儿蛮有意思,完全可以当故事书来读,比学习四书五经轻松得多。 五人一起离开宿舍,在附近街面上,随便吃了些早点垫肚子。 不敢吃太多,因为半上午有工作餐,半下午还有工作餐,用餐时间非常不人性化。 刚把早餐吃完,便看到有朝廷悬赏榜文贴出:“有能擒斩刘六、刘七、齐彦明、杨虎、李隆、朱千户有名贼首者,军民人等即授世袭正千户,赏银一千两。文武职官升三级,武职准世袭,文职免官后子孙世袭百户。贼党擒斩之,免其本罪。贼首自相擒斩者,亦免罪。且令胁从自首及自解者,免本罪。” 王渊看到榜文的瞬间,突然有种上阵杀敌的冲动。 直接官升三级啊,而且自己不做官了,还能让一个儿子世袭百户。 “唉,贼寇何时可除啊。”余本望榜叹息。 张璧说:“内阁诸公自有分寸,些许贼人不足为惧。” “宜速平叛,否则为害愈烈。”徐成名非常担忧,他是山东聊城人,乱贼刚去他老家逛了一圈。 五人闲聊着前往翰林院,突然一骑从皇城而出,在长安大街跟他们撞上:“陛下有旨,王翰林请速入宫!” 眼见王渊潇洒走进承天门,余下四人艳羡无比。 本就是翰林院修撰,起步便为从六品,而且还简在帝心,今后多半能做阁老啊。 王渊却很纳闷儿,皇帝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自己,怎么突然跑来翰林院相召? …… 杨廷和、杨一清、王敞、孙交等重臣,早已在豹房等候多时。 李东阳今天没来,他的肛瘘频繁发作,把具体事务都交给杨廷和处理。 面对如此高风亮节的放权举动,杨廷和感动得直想骂娘——李东阳哪是放权啊,纯属甩锅! 全国各地都有叛军,户部已经穷得跑耗子,一旦前线打败仗,真正干事儿的就被弹劾。 言官们特别起劲,不但弹劾军务事,还咬着靳贵不放。 科举舞弊案已经过去四个月,言官们天天弹劾。就在上个月,靳贵失去对翰林院的掌控,改由礼部左侍郎毛纪兼掌翰林院。 也即是说,王渊的部门最高领导变成了毛纪。 王渊被带进豹房,立即看到这一群大佬,稍微发愣,便从容不迫的给他们行礼。 大佬们看到王渊,则齐刷刷皱起眉头,他们今天要谈军国大事,把王渊招来是什么鬼? “人都到齐了?”朱厚照突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太监张永和张忠。 众臣纷纷行礼。 朱厚照瞟了王渊一眼,说道:“想必你们都已得到消息,乱贼再次逼近霸州,离京城也就二三百里了。朕派出那么多官军平叛,现在平成什么样子?” “臣有罪!” 刚刚还只是弯腰行礼的众臣,此刻直接跪伏于地。 王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站在旁边,只当自己是空气不存在。 乱军此时已分散成好几股,刘六刘七在山东、河南打转,其偏师甚至杀到湖广和南直隶。剿贼官军疲于奔命,又担心南直隶安危,全都云集在徐州一带。 结果,刘六刘七突然杀个回马枪,其主力再次肆虐山东。还没等官军赶回来,这些家伙就直奔京畿而去,似乎又想到北京城外搞一次郊游。 杨虎更莫名其妙,明明是山东反贼,打着打着,竟把半个山西给搅翻天。 现在,两股反贼全都杀回京畿,明显是打算在北直隶会师。而追击他们的官兵,皆被甩开几百里地,不知何时才能赶到。 朱厚照气得拍桌子:“朕不想治你们的罪,朕想治反贼的罪,都给我站起来!说,这乱子怎么平?” 兵部尚书王敞起身说道:“当务之急,是保京师安全。十二京营大半已被调出平叛,如今只剩一些老营士卒,必须立即操练起来,免得反贼兵临城下,京营却没有守城之力。” 阁臣们明显提前讨论过,杨廷和此刻建议:“可令闲住后府的都督同知白玉,坐营操练老营士卒。” 王渊听得震惊莫名,京城居然已经危险到,必须操练老弱病残来守城的地步。 朱厚照非常不满意:“然后呢?朕不要什么守城,真要你们征讨反贼!” 太监张忠突然说:“还是上次提出的法子,调边军来京畿讨贼。” 一众文官很想反对,但又不敢反对,万一反贼真把京城攻陷了怎么办? 由于杨虎之前在山西作乱,山西边军一直在追着他打。但追到广昌县就不敢追了,再追就要进入北直隶,此刻山西边军停在那里听候指示。一旦朝廷允许,他们立即就能挥师杀进,与其他官军围剿乱贼。宣府三卫也在边界地带,沿着官道能很快抵达京师。 “就这么定了,立即让山西边军过来平乱!”朱厚照拍板道。 文官们面面相觑。 朱厚照又问:“负责追击杨虎的山西将领是谁?” 王敞回答说:“宣府右卫百户杨信。” “就一个百户?” 朱厚照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难以置信道:“给他升官,让他总领蔚州附近的卫所官兵。” 王敞想了想,说道:“可升为署指挥佥事。” 杨一清提醒道:“山西兵力空虚,要防止蒙元余孽入寇。” 朱厚照说:“让他们加紧练兵!” 几位大臣一番讨论,又征求太监张忠的意见,最后的结果是即令:万全都司署都指挥同知陈勋,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姜义,协同操练卫所军士,以防备可能到来的边患。 太监张永说道:“宣府三卫离京师最近,可调他们来守城。” “守个屁!” 文官们本来想说“不可”,结果还没开口,朱厚照就给张永怼回去:“严令诸路官军,没有命令不得进京,给朕在半路上把反贼平掉!就算贼寇兵临城下,朕会亲率文武百官守城,他们必须在城外给朕杀贼!” 杨廷和与众文官立即大呼:“陛下圣明!” 朱厚照突然喝道:“王渊!” 王渊不紧不慢的行礼:“臣在。” “可敢冲锋陷阵?”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敢。” 朱厚照说:“朕在豹房有二百骑兵,常年操练不辍,乃天下之精锐。你给朕全部带出去,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来!” 王渊领命道:“遵旨。” 杨廷和突然提醒说:“陛下,王翰林是文官。” 朱厚照对杨一清说:“给他安排个职务。” 杨一清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职务。 朱厚照没工夫瞎等,直接说:“给他临时安一个监察御史的职务,巡按保定、河间、霸州、涿州!”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可以。 朱厚照估计是真的生气了,反贼来一次也罢,居然还来两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把京师当公共厕所吗? 朱厚照对王渊说:“把你上次单骑追敌的威风拿出来,两百精锐骑兵交给你,这次给朕狠狠的杀!” 122【御赐武器】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自己租了一个院子,从李东阳家里搬出来住。 跟王渊差不多大的王祥,成为王阳明的管家,另买了一个婆子烧火煮饭,买了一个侍女端茶倒水。 至于宋灵儿,名义上是王阳明的学生,其实差不多当女儿来养。 王阳明自小体弱多病,年轻时还服汞治疗肺疾,膝下一直无子无女。前几年,妻子好不容易怀上,却因为王阳明下狱,忧虑过度而难产,大夫说今后怕是再难怀孕。 若非宋灵儿是土司之女,估计王阳明直接收她做养女了。 “王渊,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宋灵儿端来一盘蜜饯。 王渊笑问:“你自己腌的?” 宋灵儿说:“我哪有那本事,在店里买的。” 王渊就着茶水吃着蜜饯,问道:“那你都学了什么本事?” 宋灵儿说:“之前在学《孙子兵法》和《将苑》,还有一些宋代的阵图。现在可头疼了,先生每天教我《九章算术》,说什么为将为帅必须懂计算之法。” “《九章算术》也不难嘛。”王渊笑道。 “还不难?学得我脑壳疼,”宋灵儿捂着额头说,“先生说算经十书,我必须学会五本,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将领。” “等我这次打仗回来,教你一种更简单的算法。”王渊又吃了颗蜜饯。 王阳明突然走进来,王渊和宋灵儿立即起身问候。 “坐吧,”王阳明笑道,“今天御史们的奏章,听说十本里面,至少有八本反对你当巡按御史。” 王渊无奈道:“我又成靶子了呗。” 王阳明说道:“确实违制。” 主要是巡按御史官儿不大,跟县令一个品级,但权力却大到没边。因此,历代都逐渐加大对巡按御史的限制,比如规定年龄、规定新科进士不得充任等等。 但这都是扯淡,文官们带头违反。 比如贵州苗部叛乱,历史上的平叛主导者是谁? 一个是总督魏英,一个是巡按御史徐文华。 徐文华是四川人,正德三年进士,杨慎也是那年参加第一次会试。两人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后来的嘉靖朝大礼议,徐文华甚至协助杨慎带领百官哭门。 再过一个月,不满三十岁的徐文华,就将被任命为巡按御史前往贵州。 而且这个任命,此时已经确定下来,只不过还没正式发文件而已。杨廷和为啥不敢当面阻止王渊担任巡按御史?因为他已经带头破坏了规则。 言官们现在上疏反对,许多也不敢拿年龄说事儿,只逮着王渊今科进士的身份不放。 王渊对此颇为不屑:“又不是我主动请官的,随他们怎么说,反正陛下是铁了心的。” “陛下对你期望颇高啊,否则没必要让你做巡按。”王阳明感慨道。 朱厚照应该是对前线官兵太过失望,包括太监谷大用在内。谷公公此次总督军务,所有京营都归他指挥,结果打了好几个月,反贼居然跑来京畿会师。 王渊临时获得的七品职务,相当于给谷大用做副手,拥有插手两府两州军政的权利。除了谷大用之外,其他平叛军官和当地文官,都必须认真听取王渊的建议。 七品以下文武官职,若被王渊发现作奸犯科,耽误了平叛事宜,王渊可以直接先砍了再说。 当然,朱厚照也可以安排王渊做兵宪官,整饬北直隶兵备道。但兵备副使是正四品、兵备佥事是正五品,王渊同样没资格爬那么高,兵备佥事以下的道官又没啥鸟用,那二百骑兵容易被谷大用呼来喝去。 反正都是逾制,还不如让王渊当巡按御史,自由指挥那二百骑兵——谷大用知道二百骑兵是皇帝的宝贝,肯定不敢轻易使用。甚至有可能叛乱结束,那些骑兵都只在旁边围观,顶多打胜仗时派上去扫尾捞功。这就违背皇帝的初衷了。 王渊说道:“这次学生前来拜访,是想向先生求教一些建议。” 王阳明笑道:“我不知道详细军情,哪敢胡乱建议。但从已知的军报来看,乱军的战力并不强悍,真正棘手的是骑兵众多,稍微败绩就远遁千里,让平乱官军疲于奔命。” “该如何防止乱军逃窜?”王渊问道。 “不知。”王阳明说。 王渊有些失望,但又觉很正常,毕竟没有掌握详细军情,很难做出实质性判断。 王阳明又说:“且不提庙算,真正打起仗来,最重要的是攻心。人心变化莫测,军心同样如此。掌控己之军心,摧垮彼之军心,则无往而不胜。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牢牢控制那二百骑兵,做到如臂使指。否则别说打胜仗,关键时刻他们不听号令才糟糕。” “这个我晓得。”王渊点头道。 “那就去吧,”王阳明告诫道,“从今日起,你需与二百骑兵同吃同寝,否则他们可很难收心呢。毕竟他们长期驻留豹房,皆为陛下身边亲信,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兵。” 王渊笑道:“我不怕他们是骄兵,就怕他们是窝囊废。” 京营这次跟乱军打仗很扯淡,明明打得乱军抱头鼠窜。 结果呢,打了胜仗的京营官兵,每每表现出畏敌情绪;各种吃败仗的乱军反贼,反而越败越气焰嚣张,因为死的都是裹挟丁壮,真正的乱兵骑兵伤亡很小。 王渊这次的任务,就是消灭乱军骑兵。 乱军步兵是杀不完的,这些贼头子逃窜之后,随便席卷几个州县,又能轻松裹挟数万人。 临阵抱佛脚,王阳明又传授弟子几张骑兵阵图和骑兵战术。 都是些最基础的东西,王渊只需要大致了解即可,免得太外行了被那二百骑兵轻视。 回到宿舍,王渊还在熟悉骑兵战法,朱厚照又派人来了。 一个太监满脸微笑,传旨道:“王翰林,皇爷让我告诉你,谁的命令都不用管。只需盯着那些贼首,盯着乱军的马队,就算不把刘六、刘七、杨虎的脑袋砍来,至少也要弄几颗什么齐彦明、朱千户的首级。” “臣领旨。”王渊行礼道。 太监侧身让出位置,一个皇宫侍卫上前,将一杆马槊交给王渊:“王翰林,这是陛下赏赐的,望你能够马到成功。” “谢陛下!”王渊抄起马槊。 两位皇差说完便走,王渊也懒得打点银子。毕竟他是贫寒士子出身,如今还在住集体宿舍,太监和侍卫能够理解他的境况。 马槊这玩意儿,早就被淘汰了,现在主要用于礼仪场合。 没办法,造价太高,耗时太长,制作成功率太低,不是土豪根本用不起。 王渊以前没接触过马槊,骑马在院子里挥舞一阵,发现还挺好用的,绝对是战场上的杀人利器。 翌日,王渊前方豹房,正式接管那二百个三千营骑兵。 123【娇兵怨将】 朱厚照这两百骑兵有点扯,名义上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但却由担任锦衣卫都督同知的太监魏彬掌管。 魏彬自然不懂如何训练骑兵,具体训练事务,由一个叫朱智的宣府边将代理。 一听朱智这名字,便知是朱厚照的干儿子。 来到豹房,朱厚照并未现身,负责跟王渊接洽的,是一个叫朱英的太监。 朱英生得人高马大,可能是要去打仗的原因,居然给自己粘了两撇小胡子。他骑着马过来,落马抱拳道:“卑职朱英,参见王御史。” 王渊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没看出此人是太监,回礼道:“在下初来乍到,还望朱兄弟多多指点。” 朱英的任务本来就是这个,皇帝怕王渊搞不定那帮丘八,也镇不住其他友军单位,才扔一个太监过来当副手。 朱英笑着解释:“王御史,卑职一直在御马监做事,此次从军没有什么具体职务。勉强算是监军,但监的是那二百骑兵,并非王御史本人。另外,来往文书,粮饷调配,交涉友军,联络斥候,这些都由卑职负责,王御史只需给皇爷打胜仗即可。” 好嘛,原来是个太监,王渊感到颇为意外。 朱英又带着王渊去接手部队,算上领头的朱智,一共二百零一人。 那天比试骑射,王渊就见过朱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打交道。 “本人朱智,见过王御史!”朱智都懒得下马,直接骑在马背上跟王渊说话。 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朱智在宣府只是个世袭百户,因为平乱时表现亮眼,被刘瑾招来谨献给皇帝,专门负责二百骑兵的日常训练。 在给皇帝当干儿子之后,朱智挂职某京卫指挥佥事,正四品武官。 虽然王渊的翰林院修撰只是从六品,临时职务巡按御史更是只有正七品。但这两个官职,随便拿出来一个,都不是正四品武官能怠慢的,就算遇到四品文官都能硬刚。 太监朱英笑着不说话,都是爸爸的干儿子,他不能直接教训朱智啊。 王渊长生立于校场,仰望着马背上的朱智,心平气和地问道:“朱将军似乎对我不满?” “岂敢!”朱智冷笑道。 这家伙自负武勇,在山西经常打胜仗,但功劳总是被人抢走。后来当了皇帝的干儿子,连续数年苦心训练骑兵,就盼着有朝一日能立下泼天大功。 结果呢,莫名其妙来个状元,抢走他亲自训练的骑兵,这让朱智联想到自己被人抢功的不堪往事。 能给好脸色才怪! 王渊转身问朱英:“朱监军,你认为该如何处置呢?” 朱英笑答:“卑职只负责协助王御史,不敢越俎代庖替王御史做主。” 敢情这二人唱双簧呢? 朱智冷笑道:“还能如何处置?皇爷既然让你领军,咱们便听你命令呗。什么时候开拔,你定个日子,我先回去养精蓄锐。” 王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喝道:“立即开拔!” 朱英连忙劝说:“王御史,这还没准备好呢。” 王渊半眯着眼,向朱英瞟去:“朱监军,半天时间,能准备好吗?” 虽然不知道王渊想干什么,但做太监的自有其直觉,朱英估计自己若是不配合,这位状元郎恐怕要来狠的。他下意识答道:“能准备好。” “那就定在今天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出去!”王渊说道。 朱智忍不住出言讥讽:“王御史,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开拔的?” 王渊面无表情,质问道:“陛下认为我懂打仗,朱将军是在怀疑陛下的眼光吗?若是,我们立即去陛下面前对峙!” “行,你懂,你比谁都懂,”朱智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嘛,文曲星下凡,看书就能学会打仗。” 王渊懒得再理会此人,又召见了两位领军百户。 一个叫朱聪,一个叫朱翔,都是皇帝的干儿子。他们估计是整个大明,最名副其实的百户,真真就刚好统领一百士卒。 朱聪对待王渊的态度,比朱智稍好一些,但总体说来没啥差别,都对空降过来的文官感到不爽。 这些家伙,在豹房好吃好喝数年,兵饷给得很足,又兼皇帝的干儿子,居然连状元都不妨在眼里。而且,王渊还是单骑追敌数十里的状元,仅凭武勇是没法慑服他们的。 只有朱翔对王渊还算热情,他就是那天跟王渊比试骑射之人,打心里佩服王渊的神射技艺。 情况大概清楚了。 监军朱英一肚子坏水儿,阴阳怪气不知道想干啥;骑兵统领朱智和百户朱聪,都对王渊表现出敌意;只有百户朱翔愿意配合王渊,但这种配合也有限,否则就要被同僚孤立。 王渊又去领了一套札甲,便牵着马儿在原地等待。 直至傍晚,开拔出发。 加上王渊在内,一共二百二十四骑。其中,二百骑为三千营,二十骑为锦衣卫斥候,那是正德皇帝临时送来的。 另有六百民夫,负责运送粮草、盔甲,以及各种行军器械。 那些锦衣卫斥候的头头,居然是个熟人。 即目睹王渊追击贼寇的锦衣卫探子伍廉德,此时已经被升为总旗,皇帝让他带二十哨骑,专门负责打探战场军情。 “伍兄弟,好久不见啊!”王渊哈哈大笑。 伍廉德连忙说:“王御史身份清贵,卑职不敢兄弟相称。”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王渊暂时无法拉拢骑兵头领,那就来拉拢锦衣卫哨探。 又是一番好言好语、折节下交,伍廉德果然感动莫名,对王渊的印象好到了极点——不好都不行,他上次升官,全靠跟在王渊屁股后面割人头,而且还因此获得皇帝召见。 关系热络之后,王渊把他拉到一边,在伍廉德耳边小声叮嘱。 队伍从城里出发,来到京郊不远,天色已经渐黑,王渊下令原地扎营休息。 骑兵和民夫都抱怨不已,觉得王渊多此一举,直接住在城里,明天再出发多省事儿啊。 夜晚,朱智、朱聪和朱翔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吐槽。 “这些大头巾根本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才开拔的。”朱聪首先表达态度。 朱翔劝道:“算了,皇爷安排他领军,那就随他去呗。而且王御史武勇过人,单骑追敌数十里,骑射也比咱们厉害得多。跟着他打仗,总比跟着杀鸡都不敢的文官打仗强。” 朱聪冷笑:“武勇过人有个屁用,他懂骑兵战法吗?他连什么时候开拔都不知道!” 朱翔看向朱智:“大哥什么打算?” “看他会不会做人,”朱智表情阴狠道,“若是不听话,硬要跟咱们兄弟对着干,惨死在乱军阵中也说不定。” 朱聪闻言一脸冷笑,朱翔则有些不忍。 皇帝这二百骑兵水太深了,总领队和两个百人长,居然早就私下拜了把子,甚至打算在战场上阴死王渊。 鬼知道三人怎么想的。 估计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一方面想要立功,一方面又不愿犯险。因为他们在豹房好吃好喝,就算不打仗也能快速升官,何必到战场上生死相搏呢? 这些不仅是骄兵,更是娇兵,被朱厚照养成了深闺小姐。 他们不敢怨怼皇帝,只能对着王渊撒气,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怨气。 三人喝了足足半个时辰,酒酣耳热之下,越说越离谱,朱智甚至说了句“皇爷识人不明”。 此话一出,突然帐篷被人掀开,三人惊慌抄起兵器。 账外也有三人,分别是王渊、朱英和伍廉德。 太监朱英不吭声,一脸阴沉看着账中三人。 王渊问朱英:“朱监军,我对军法不太明白,要不你帮我陈述一下?” 朱智冷笑着站起来:“军中饮酒,大不了几十军棍。” 王渊又对伍廉德说:“伍总旗,你来说吧。” 伍廉德厉声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你敢!”三人吓得站起来。 “对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陛下识人不明?”王渊阴恻恻说。 三人吓得脸色惨白,额头不停冒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王渊笑着走过去,端起酒壶喝了一口,对朱智说,“朱指挥,我一个新科状元,便立下大功也不方便升迁太过,你觉得我会抢你的功劳?” 朱智之前根本没认真思考过,此刻回答说:“应该不会。” 王渊又问:“如果不是我来带兵,你有把握在万军当中擒斩贼首?” “没有把握。”朱智摇头道。 王渊再次问道:“既然你没把握立功,我又不会跟你抢功,那你究竟在敌视我什么?” 朱智顿时语塞。 是啊,我干嘛跟他过不去?得罪了又没好处。 王渊请朱英和伍廉德也坐下喝酒,继续对朱智说:“你好像想让我死在战场上?” “不敢,只是酒后妄言。”朱智脑子一片混乱。 王渊感慨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朱智问道:“王御史何出此言?” 王渊笑道:“按我本意,没想过今晚能抓到你的把柄。我的原计划,是看你听不听话,若是冥顽不灵,那就在上战场之前,找个理由把你砍了祭旗。我砍你师出有名,不会背任何麻烦。而我是什么身份?今科状元,巡按御史。我若死在战场上,不管是不是你下黑手,你都逃不过事后问罪。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朱智真没想过,他在豹房过得太滋润了,当了皇帝干儿子以后,整个人的智商直线下降。 王渊问道:“你亲手杀过多少人?” 朱智回答:“十多个。” “我比你多些,也就几十个,”王渊轻言细语地问道,“朱指挥,你说我敢杀了你祭旗吗?” 王渊此刻表情平和,带着春风般的微笑,但朱智却吓得两腿发颤。他之前敢抖威风,是仗着自己皇帝义子的身份。但这状元郎明显是个狠人,若现在还敢耍狠,怕是要被一刀砍掉脑袋。 再联想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传说,朱智吓得跪地磕头:“王御史,请饶我一命,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王渊扔掉酒壶:“还是那句话。我杀你顶多让陛下不高兴,你暗算我则必定被问罪,其间关节你自己想清楚。你我合作,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王若虚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抢功冒功之事。你信我吗?” 朱智把身体俯得更低:“深信不疑。” 王渊哈哈大笑,突然变得无比热情,亲手把朱智搀扶起来:“朱指挥,乱贼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么多功劳等着咱们去捡,哪还有闲工夫闹矛盾啊。你说是不是?” 朱智心惊胆战道:“王御史说得是,卑职惭愧。” 王渊问道:“三千营可堪战否?” “可战,”朱智说,“由王御史统军,三千营战无不胜!” 王渊拍打朱智的肩膀:“若有小挫,大不了砍一个人祭旗,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朱指挥。” 朱智被这反复变化的态度,已经快整得精神分裂了,背心流汗道:“定然不会。王御史请放心,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王御史一声令下,三千营必定冒死相随!”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王渊转身离开营帐。 124【一往无前】 清晨。 一骑从城内奔来,看到王渊在城郊扎营,立即上来禀报:“王御史,幸好你们还未走远。前方急报,贼首刘六、刘七、杨虎,已经在文安县合流,陛下令你等立即前往任丘、大城一带,堵截贼兵南下退路!寻找战机,一击破敌!” “臣领旨!”王渊苦笑不已。 文安县在霸州南边一点点,两股贼寇合流,兵力至少有好几万。居然让自己率领两百骑兵堵截后来,不知道皇帝是高看了自己,还是高看了他那两百骑兵。 最近这一个月,剿贼官兵全都在吃灰尘,根本就没跟乱军主力打过仗。 反而是枣强知县叚豸立有大功,叚知县亲率城中丁勇、捕快、百姓守城,斩贼两百余人,并斩杀该股乱军首领。 乱军震怒,三日破城。叚知县身中数箭一枪,高呼“杀贼”而死。 因贼首被杀,贼军怒而屠城,戮杀城中百姓五千人,其中有五十余户被灭门。 当时参将宋振就驻兵城东,叚知县守城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等贼寇破城之后,他只远远呵斥几句,一箭不发就带兵逃跑。 朝廷对此的处理结果是,追赠叚知县为太仆寺少卿,录其子为锦衣卫世袭百户。而畏敌逃跑的参将宋振,却没有给出任何惩罚,只是令其戴罪立功。 为啥朝廷不杀宋振? 因为剿贼兵力捉襟见肘,把宋振一杀,其手下官军就没法打仗了。 王渊不杀朱智也是这个原因,二百骑兵都是朱智操练的,他们只听朱智的命令。杀了朱智,是不是该把他两个拜把兄弟杀掉?三个领军的全死了,谁来负责具体指挥?就怕剩下的骑兵心怀怨恨,出工不出力,关键时刻临阵脱逃。 真要杀人,也该临阵而杀,然后带着惊惧的骑兵直接冲阵,不给这些骑兵任何思考的余地。 在行军途中,是绝对不能杀掉朱智的。 王渊领军继续南下,刚走到涿州附近,又接到前线战报,而且是河南那边的军情。 贼军主力虽然在文安汇合,但小股乱军遍地都是。 河南武安县也被攻陷了,知县梁敏政率众巷战,重伤不退。参将戴仪带兵反扑,擒斩数十人,贼寇慌乱败逃。都指挥丁杰按兵不动,只在城外看戏,多半又要被勒令戴罪立功。 行军至安肃县,又有军报传来。 有三千贼寇自称刘六刘七(假的),攻破南宫县城,俘虏知县,烧毁县衙,释放狱囚,洗劫皇庄。这三千贼寇,已经流窜到河间府,正在劫掠周边乡镇,看样子是准备跟真正的刘六刘七汇合。 另有一千贼寇,攻陷阜城县,围献县不下,也去了河间府。 又过两日,这两股贼寇合流,已拥众一万有余。但他们打不动河间府城,转而选择北上,将任丘县给团团包围。 至于刘六、刘七和杨虎主力,则将霸州给围住,跟驰援官兵硬刚起来。 行军至安州,王渊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让太监朱英去联络知州,顺便补给一下自己的物资。 营帐内,王渊指着地图说:“贼军主力在霸州,已与都指挥桑玉、副总兵张俊、参将王琮接战。那是双方总兵力超过六万的大仗,咱们这二百多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朱智已经老实了许多,问道:“王御史打算走哪边?” “安丘,”王渊敲了敲地图,“根据战报,安丘城外有贼兵一万余人,是霸州以南规模最大的贼寇。” “我们这二百多骑,直接跟万余贼寇撞上?”百户朱聪突然出声,话语间已经带有畏敌之意。 王渊笑着解释:“安丘县那一万余贼寇,前几天还只四五千人。而且这四五千人,也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真正能打的贼兵能有多少?八成以上都是新近裹挟来的青壮。” 太监朱英也很担心,生怕将皇帝爸爸的二百心肝给弄残了,劝谏道:“王御史,卑职认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不如我们直接去霸州,跟桑指挥他们汇合,那边官军多,咱们的二百骑兵能找到很多建功的机会。” 这太监一肚子坏水儿,打算混在大军里看热闹,寻找机会率领二百骑兵抢功。 王渊看向三位骑兵头领,发现他们对太监的提议颇为意动。 人之常情而已,能划水为何要拼命,能轻松抢功,为何要冒死建功? 王渊顿时做出一副为难表情:“诸君,你们以为本御史不想跟大军汇合吗?抢功谁不会啊?但陛下为何将二百骑兵交给我,为何下旨让我南下堵截后路?就是想让咱们拼命啊!若陛下只想给自己的骑兵捞功,直接交给谷督公就是,何必多次一举让我当御史?” 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四个干儿子默然。 王渊又说:“若我们与大军汇合,顾然可以抢到不少功劳,而且还没有什么危险。但这种功劳你们真敢要吗?功劳抢到了,陛下却不高兴了。我心里很怕,你们怕不怕?” 太监当然以皇帝的心意为主,朱英首先表态:“但凭王御史做主。” 朱智仔细衡量得失,觉得再大的功劳,也比不上皇帝爸爸的宠幸,当即带领两个把兄弟,单膝跪地道:“请王御史发令,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就对了嘛,”王渊笑着将他们搀扶起来,“贼寇虽有万余,但我等上下齐心,何愁不能破敌?” 于是,王渊率领二百骑兵,数十哨探,几百民夫,朝着万余乱军直扑而去。 伍廉德带领哨探提前出发,两日之后派人回来传报:“安丘县城已经被围困五日,贼军数次攻上城墙,皆被官民守军杀退。贼寇共有骑兵数百,其余皆为步卒,并且兵器甲胄很少,许多贼寇还在用锄头、菜刀作战。” “乌合之众!” 王渊冷笑道:“扔下民夫,全军带领三日口粮,连夜随我前去杀敌!” 二百骑兵立即被动员起来。 朱智心里没底,对方再怎么垃圾,那也是一万多人,自己这二百骑兵可怎么打啊? “监军,真要打吗?”朱智悄悄寻到朱英,“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把皇爷的骑兵打没了,到时候你我全都要吃挂落。” 朱英也心虚得很,但他必须揣摩上意,皇帝爸爸是铁了心要打硬仗。他摸着自己的假胡子,大义凛然呵斥道:“朱指挥,我一个没卵子的阉人都不怕,你还能有什么顾虑?皇爷养你等二百骑数年,军饷可曾克扣过?日日皆有肉食!养兵千日,报销君恩只在今朝,切不可有丝毫退怯!” 朱智肚子里骂了一声娘,硬着头皮说:“唯死而已,定不负皇爷恩遇!” 朱智又回去跟两个把兄弟商量,结果全都忐忑不安。 但没办法,王渊是主将,而且是按皇帝的心意行事。若他们敢阳奉阴违、临阵避敌,即便在战场上能活命,回到豹房也得生不如死。 “大哥,别多想了,”朱翔劝道,“王御史这个状元郎都不怕,我等武夫还怕什么?若是能陪王御史赴死,咱们也算赚了。他死的是一个状元,咱们死的只是几条厮杀汉。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智终于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咬牙切齿道:“那就打。他娘的,二百打一万多,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 125【全军冲锋】 张茂兰,字德馨,山东章丘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初授巨鹿知县,丁忧回家服丧,复授任丘知县。 在任职巨鹿知县期间,张茂兰主动放弃自家的赋役减免资格。此君官清如水,知县任其未满,举朝皆知其名,谓之“天下清官张茂兰”。 如果清廉只是做样子,那他服丧之后,在任丘县的作为,也足以称得上能吏。 三个月前,张茂兰就职履任的时候,任丘已经被贼寇洗劫过一回。 眼见贼兵南下,京畿各州县长官,都再没把贼寇当回事。唯独张茂兰誓众散粮,修筑城墙,整顿兵甲,招抚饥民。 刘六、刘七和杨虎,这次路过任丘县时,看到县城防备森严,直接绕城前往文安。 若非张茂兰早有准备,义军会师就不在文安,而是选择在任丘了! …… “县尊,贼寇已上东城墙,兄弟们实在顶不住!”县尉派人来求援。 张茂兰早已习惯,此刻拔剑出鞘,对身后的预备队说:“诸位街坊邻居、乡亲父老,犹记四个月前之惨事否?为了父母妻儿,都随我杀敌!” “杀!” 乡勇们齐声大喝,不惧生死朝着东城墙奔去。 这些乡勇并不仅仅是城内百姓,还有几个月前被贼寇破家的四野乡民。他们个个都跟乱军有深仇大恨,又遇到一个敢任事的知县,哪里还不争相赴死守城? 只见张茂兰一介文士,带着乡勇登上城墙,不要命的朝贼寇杀去。 他武力不足,没有亲自砍伤一贼,却让守城官民士气大振。甚至有乡勇自发护在张茂兰身边,用身体给这位县尊抵挡刀枪,上下一心,勠力杀敌,顷刻间就将登城贼寇全部杀退。 县尉见张茂兰的面部和胸膛染血,惊问道:“县尊可是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张茂兰双手颤抖,强压着恶心情绪,口干舌燥道,“我刚才斩杀一贼,他吐血喷到我脸上。别管我,你们且去杀贼!” 县尉说道:“县尊,贼兵已经退了,今日估计不会再来。” “退了好,退了好,”张茂兰腿脚一软,直接坐在城楼上,闭眼道,“容我先睡一阵,贼兵来了再唤醒我。” 县尉没有劝阻,而是让人准备饭食,等张茂兰醒了立即端上来。 半个月前,贼军主力之所以绕城而过,是因为城里还驻守着赶来剿贼的官军。而此时此刻,城内官军早已前往霸州,跟大军汇合一起围剿贼寇。 整座县城,如今只有两千乡勇,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泥腿子。 换成没有担当、没有手段的知县,这泥土城墙早就被攻破,哪里还能坚守好几日? …… 反贼营中。 诸路贼首纷纷劝谏:“孙大哥,还是退吧,这守城的县令厉害,何必在此地硬碰硬?” 孙虎是较早起事的老贼,他前两个月被官军打得抱头鼠窜,现在总算又裹挟上万流民,那也是有一番报复的。 此刻,孙虎耐心解释:“各位兄弟,沿途州县都被抢过了,就连小村小镇,都被其他义军抢了一遍。这附近上百里,只有河间府和任丘县没破。河间府城高大得很,咱们肯定打不下来。若不夺了任丘县,上哪儿抢粮来养万余大军?” 一个贼首说:“去霸州与大军汇合,两位刘将军自然给粮。” 孙虎冷笑道:“你抢到手里的粮食,愿意分给别人吗?” 众贼顿时无话可讲。 孙虎起身拔刀:“明日加紧攻城!” 众贼都垂头丧气,各自离开大帐。他们也想攻城,可手下的贼兵不停使唤啊。 这万余青壮被裹挟只有半月,打顺风仗还凑合,攻城连番受挫之后,根本就不愿再卖命,甚至每天都有人悄悄逃跑。 第二日,攻防战再度展开。 贼兵抬着简陋的攻城器械,一窝蜂的朝城墙冲去。刚刚来到城下,被金汁、热油一趟,立即成群结队逃回来。 督战老贼一通砍杀,终于迫得新兵转身攻城,被推翻几架云梯之后,城下贼兵再度陷入混乱。很多不愿打仗的新兵,不敢退也不敢冲,只绕着城墙横向逃窜,把附近友军也冲得一团糟。 整个上午,就在这种混乱中度过,攻城效果一日不如一日。 但城内的金汁、热油、石块,也差不多被耗尽了,守城乡勇同样到了崩溃边缘。若非知县张茂兰已经树立威望,并且在危及时刻亲自上阵,乡勇们早就放弃抵抗了。 中午,孙虎正在账中破口大骂,又处决了一些临阵脱逃的贼兵。 突然有心腹进来通报:“大哥,西南边发现一伙官军。” 孙虎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有多少人?” “大约两三百个,全是骑兵,甲胄齐备。”来者说道。 孙虎冷笑道:“不用管它,两三百官军而已,下午继续攻城。让他们把老营全部压上,新营青壮根本不顶用,今天必须把县城拿下!” 来者犹豫道:“大哥,老营的兄弟精贵,可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孙虎狰狞道:“老营死一个,就从新营补一个。我们这几天损失惨重,城内官军就好过吗?邻近正午那次攻城,已经不见热油和落石了,正是一举而下的好机会!” …… 距离贼军营寨三里地,二百骑兵全部下马休整。 一个锦衣卫哨探奔回来汇报:“贼寇在城东南二里地扎营,由于地势平坦,难以登高眺望,具体情况无法摸清。但外围的几处营寨,全都乱糟糟的,见我们来了也不加强守备。” “继续探听消息!”王渊命令道。 “是。”哨探转身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哨探再次回来:“贼军准备攻城了,而且是倾巢出动!” 王渊本来打算寻机夜袭,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带着四个朱儿子,亲自牵马前去观察敌情。 这些乱军居然还知道围三缺一,只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攻城。 刚开始,战况跟上午差不多,全都是新兵拿命在填,而且打得乱七八糟。 突然,一大群老兵混进逃窜队伍,直接奔向防守空虚的北面城墙。守城军民被杀个措手不及,知县张茂兰亲率预备队御敌,跟那些老贼在城楼上厮杀。 孙虎得到消息,立即说道:“全军大喊,北城已破,四面一起进攻!” “北城已破,杀啊!” “北城已破,全军进攻!” 守城军民一时间人心浮动,县尉率众大喊:“保家守县,誓与任丘共存亡!” 城内一阵呼喊,竟然稳住阵脚,甚至老人和妇女也拿起武器。 实在是刘六刘七的名声太恶劣,经常干屠乡灭县的事情。任丘县已经遭过一次兵灾,城中百姓哪个没有失去亲人?他们早就放弃侥幸心理,在知县的带领下,誓与家园共存亡。 “贼首在那边!”伍廉德突然喊道。 王渊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面大旗。其他贼寇都在攻城,唯独这两三千人一直没动,而且还有几百骑兵保护侧翼。 “穿戴甲胄,弓弩上弦,准备冲锋!”王渊立即下令。 到了这种时候,朱智也不再抱怨,带领麾下骑兵快速着甲。 片刻之后,两百骑兵开始缓慢加速,不疾不徐的冲向贼寇中军。 孙虎跟官军打仗半年,虽然吃了不少败绩,连曾经的老部队都被打散。但他也在战争中迅速成长,见到身后有官军杀来,立即调遣骑兵前去接战。 在孙虎印象中,三千兵力以下的官军,都是些不敢打仗的窝囊废。明明装备更好,明明人高马大,就是不敢跟义军厮杀,只有占据绝对优势才敢主动出击。 眼前这二百骑兵虽然胆子大,但只需几个冲锋,肯定就会落荒而逃。 王渊手里提着一把劲弩,伏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拉紧缰绳防止阿黑冲速太快。 六七百反贼骑兵冲来,大概距离两百余步,王渊突然举起手弩,大喝道:“抛射,放箭!” 这已经超出手弩的有效射程,但双方都在迎面冲锋,瞬间就有四五十贼骑中箭,给对方造成小范围混乱。 王渊扔掉手弩,拉转马头,突然加速。 紧跟其后的朱智,举手传达命令,朱聪和朱翔立即带领各自部队照办。 只见二百骑兵突然分开,划出两条弧线,从贼骑的左右两边绕过。 而那六七百贼骑根本止不住冲锋,也玩不出临敌变阵的高端操作,愣是冲出好几十步才停下。等他们回头看去,王渊已经直扑中军。 距离反贼中军只有一百步左右,二百骑兵再次合流,王渊举槊大呼:“随我杀贼!” “放箭!”孙虎大惊。 弓箭手不是那么好训练的,即便抢到不少弓箭,孙虎也只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弓兵队。 并且,一塌糊涂。 眼见骑兵加速冲来,大部分反贼弓兵,不等弓弦拉满就慌乱射出,然后手忙脚乱的再次搭箭。 一次齐射,只射翻了官军的一匹马,还有几人中箭都被甲胄挡住。 王渊一马当先,距离三米多远,就用槊挑翻一个反贼矛兵。 “跑啊!” 这些都是拥有半年从业经验的老贼,打顺风仗一个比一个猛,打败仗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眼见二百骑兵杀来,正面相对者立即溃逃,把左右阵型全部搅乱。 一千矛兵,刚刚接敌,就这样溃了。 王渊虽然不擅长用马槊,但这玩意儿攻击距离超长。他冲在前方,直接扫飞两个弓兵,复又挑死一个矛兵,直接单骑杀入敌阵当中。 身后的两百骑兵,虽然追不上主将,却被主将的神勇所激励,瞬间舍生忘死,悍然朝着反贼的中军强突。 孙虎惊骇莫名,他身边还有一千多亲卫,却下意识的策马奔逃,居然扔下上万大军开溜。 回身救主的六七百反贼骑兵,见状也连忙调转马头,朝着城池的反方向溃逃。 城楼之上,一个眼尖的乡勇,立即扯开嗓子大喊:“援兵来了,贼首逃了!贼首逃了!” 守城军民士气大振,而不管新兵还是老兵,反贼们都下意识回头,瞬间失去继续战斗的勇气。 万余贼寇,全线溃败! 126【离奇战绩】(为盟主“舟子666”加更) 张茂兰左臂中枪,血流不止。他已经没有挥剑的力气,却始终死后不退,反而迈步朝贼寇冲去。 攻占北城墙的全是老贼,战斗力非常强悍。 但张茂兰不顾生死往前冲,乡勇们同样不顾身死贴身保护,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下,把这些登城老贼压得节节后退。 “张县尊,记得抚养我儿!”一个妇人大声呼喊,突然飞扑出去。她抱着一个老贼的腰,咬住老贼的手臂,全身使力扑出城墙,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四个月前,妇人全家皆死于贼手,只有她与幼子藏在井中逃命,此刻总算为家人报仇了。 妇人如此惨烈,激得乡勇们双目通红,全都不要命的冲杀。 一瞬间,老贼们纷纷后撤,甚至有贼跳下城墙——县城土墙不高,若是运气够好,跳下去顶多摔断腿。 “援军已至,贼首逃了!” “贼军败了!杀啊!” 东城那边传来阵阵呼喊,接着西城和南城也欢声雷动。北城这边虽然看不到城外战况,乡勇们却也士气大振,张茂兰提剑大呼:“诸君,保家卫国,就在此时!” 只数息之间,老贼们全部被赶下城墙。 张茂兰趴在女墙边,见那妇人还在动弹,似乎是被反贼垫在身上而活命。他立即喊道:“快悬筐下去,把那位大嫂救上来!” 这边乡勇在救人,张茂兰飞快跑去东城墙。所过之处,只见城外全是溃逃贼寇,漫山遍野根本望不到边。 “援军在哪儿?”张茂兰问道。 县尉浑身浴血,已然受伤不轻,正有大夫在给他包扎伤口。他朝城外一指,咧嘴笑道:“县尊且看。” 张茂兰探身望去,只见无数乱军当中,二百骑兵正在追击贼首。 “就这些援军?”张茂兰难以置信。 县尉哈哈大笑:“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三千乡勇都能守城数日,二百精骑又怎么不能破阵?” 虽是乌合之众,但好歹也有万余人。 换成其他官军,便有上千骑兵,也不敢主动进攻。 张茂兰感慨道:“不知领军之将是何人,骁勇至此,真英雄也!吾必上疏朝廷彰其功绩。” 负责后勤的县丞匆匆奔来,急忙喊道:“县尊,快快出城追敌,不可错失良机!” 张茂兰真没啥军事才能,他只是比其他知县敢任事而已,此刻说道:“城门都被巨石堵住,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开啊。” 县丞说道:“贼兵留下不少云梯,可从沿梯而下!” 张茂兰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城外的骑兵主将,骑在马上挽弓射箭,竟一箭将贼首在乱军当中射死。他顿时热血激荡,提剑大呼:“贼首已死,随我出城杀敌!” 王渊早已扔掉马槊,冲过去翻身下马,一刀砍掉孙虎首级。然后拎着首级策马狂奔,沿途斩杀逃贼,命令麾下骑兵大喊:“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骑兵所过之处,越来越多的讨贼束手,扔掉兵器选择就地投降。 他们本来就从贼只有半个月,前几天攻城已经身心俱惫,此刻连逃命的欲望都没有了。 王渊一边呼喊,一边带人杀向贼首亲卫。 这些亲卫个个着甲,穿得就不一样,全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老贼。 朱英这个太监,从小就识文习武,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上阵杀敌。他见贼兵全线溃败,居然带着伍廉德的锦衣卫哨骑,亲自挥军追杀那些逃贼,仿佛自己才是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朱智只想仰天长啸,他少年从军十五载,从没有今天这样酣畅淋漓过。 爽! 太爽了! 二百精骑直扑贼寇中军,杀得上万反贼崩溃败逃,那种豪迈之情让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 望着前方的王渊,朱智现在只有崇拜,拿还有什么怨怼? 跟随如此骁勇主将,天下何处去不得! 两军交战只在顷刻之间,追击逃贼却用了几个时辰,直至天黑王渊才率军归来。 清点人数,损失轻微。 一个骑兵在冲锋时,被流矢射中战马,活生生摔死了。还有几个骑兵中箭,但因为身着甲胄,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除此再无伤亡。 只因王渊一马当先,单骑冲阵,携二百骑兵冲锋之威,已经把迎面贼寇杀溃,麾下骑兵根本就没遇到真正的抵抗。 而贼寇被斩首无数,俘虏三千有余。 面对如此战损对比,众骑面面相觑,比之前更加震撼,全都朝王渊投去狂热的目光。 二百骑兵杀溃万余贼众,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只一个阵亡,几人轻伤。 这疯狂战绩,根本不用夸大,如实禀奏都会被御史怀疑谎报军功,甚至还会捕风捉影弹劾他们杀良冒功! 说出去谁信啊? 从朱智、朱聪、朱翔,到麾下的每个骑兵,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朱聪抽了自己一耳光。 朱翔本来就因比试骑射,对王渊心怀好感,此刻直接化身为铁杆粉丝。他痴迷的望着王渊,犹如在凝视情人,由衷说道:“若是王御史不当文官了,专门为陛下统率骑兵,我给他牵马坠蹬都心甘情愿。” “嘿嘿,白衣飞将王二郎,果然名不虚传。”朱聪笑得有些尴尬,毕竟之前他一直表现出敌视情绪。 朱翔说道:“你一直在京营,自然不知骁将珍贵。我跟大哥,却是刘公从宣大调来的,腌臜事遇到过一大堆。若王御史能主持边镇事务,蒙古小王子哪敢连年入寇?” “二哥说得是。”朱聪其实不以为然,因为大明边患,根本就不是缺一员悍将的事儿。 这两位说话之间,朱智突然走到王渊跟前,直接双膝跪地,拜服道:“王御史,之前是我不对,不该平白无故埋怨你。俺这次是彻底服气了,以后你指哪打哪儿,俺绝对不说半个不字!” “朱兄言重了,快快请起,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王渊笑着将朱智扶起。 真不是场面话,若无三个骑兵统领相助,临敌变阵根本做不出来,必然要跟反贼骑兵搅和在一起。即便王渊单骑突出,也不可能把结阵矛兵杀溃,必须有二百骑兵跟随冲阵才行。 这一出将相和的好戏演完,太监朱英才领着伍廉德过来,抱拳道:“恭喜王御史,建此不世奇功!” “没有朱监军居中调度,我半路就要吃不饱饭了,奇功是怎么一起立下的。”王渊笑道。 朱英喜欢听这种恭维话,甚至突然生出心思:若跟着王二郎多打几仗,我也能变成沙场宿将,今后单独统领一军,可为当世三宝太监也!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王渊面露忧色:“可惜那六七百贼骑,全都趁乱逃走了。若再推选出一个贼首,这些贼骑席卷州县,又能迅速裹挟上万人!” “确实如此。”朱英附和道。 这就是刘六刘七之乱难以平定的原因,反贼的骑兵太多,而且个个跑得快,若不根除必定死灰复燃。 朱英眼见天色尽黑,皱眉怨怒道:“此地知县如此怠慢,居然还不来迎我等入城!” 话音刚落,便见张茂兰押着两车粮草出城,抱拳道:“诸位将官,多谢冒死援救。但琐碎事务太多,刚刚才把堵死的城门打通,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朱英指着那两车粮草:“你打发叫花子呢?” 张茂兰解释说:“本县四个月前,被贼寇洗劫过一次。招抚流民耗粮颇多,如今又要安置这些被俘贼寇,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粮草。对了,鄙人任丘知县张茂兰,不知几位将军尊姓大名?” 王渊抱拳还礼:“鄙人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 “今科状元郎?”张茂兰惊讶莫名。 王渊笑着介绍:“这位是御马监朱英兄弟。” 张茂兰瞟了一眼朱英的假胡须,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平时见到太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毕竟朱英是救下县城的援军,当即给足礼节:“原来是大监当面,在下有礼了。” 王渊又介绍伍廉德和三个朱儿子,听得张茂兰头皮发麻。 好家伙,这帮人要么是金科状元兼巡按御史,要么是太监、锦衣卫和豹房骑兵统领,随便扔出一个都惹不起啊! 更难得的是,这些人身份精贵,居然敢以寡敌众,冒死破敌。 张茂兰打心里生出佩服之情,态度变得更加尊重,笑着邀请几人进城休息。但他同时也坚持原则,坚决不许二百骑兵和锦衣卫哨探入城,只派人运来酒食到城外好生犒劳。 数日之后,豹房。 内阁和六部大佬都被招来,朱厚照喜滋滋的拿出那份战报:“诸公,且看前方喜讯。” 战报在大臣手里转了一圈,齐齐皱眉。 杨一清提醒道:“陛下,二百精骑破敌万余,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一人阵亡,四人受轻伤。这个……这个战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怕是有虚报之嫌。” 众臣纷纷称是。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今天心情畅快,大笑着扔出一份奏疏:“这是任丘知县张茂兰的上疏,让锦衣卫一起带回来的。‘天下清官张茂兰’的名头,我在豹房也有耳闻,你们难道还不相信?” 众臣又是一番传阅,大概是都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一个状元郎,要不要这么猛啊! 朱厚照笑道:“我已经将这份战报,连同张茂兰的奏疏,一起传令诸军,让他们都跟王二郎好好学学!” 在调遣边军进入北直隶之后,统军之人已经换了,由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陆完提督军务,全权统率京营、宣府和延绥官军。 陆完接到皇帝发来的战报,瞬间压力山大。 这什么鬼战绩啊? 127【反贼主力又要跑路】 县衙。 桌上摆着一大锅炖肉,是马肉,来自某匹死掉的反贼战马。 知县是宴客的主人,县城和典史陪座,王渊、伍廉德和四朱受到款待。 张茂兰举起一杯清水说:“以水代酒,不成敬意,感谢诸君危难相救。” 朱英瞅了眼张茂兰身上的葛布衣服,又扫了扫空荡荡的县衙客厅,太监也感到无奈,说道:“张知县,你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吧?连酒都不准备一杯?” 张茂兰面露苦笑,解释道:“这县衙里的家具,已在守城时劈了当柴禾,用来烧煮金汁和热油。你要拆老百姓的房,总得以身作则先拆自己的。县衙代表朝廷威仪,那是万万拆不得,只能拆里边的家具。酒饮也是如此,都拿来犒劳士卒和安慰伤员,本县是真的再找不出一滴酒。” 王渊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只要有心,水比酒更醇,这杯喝的是张县尊爱国爱民之心!” “王御史过誉了,尽本分而已,”张茂兰一脸忧虑,自责道,“可惜我才能浅薄,既不能杀灭贼寇,也不能活命百姓。枉为一方父母,辜负朝廷重托!” 好好的庆功宴,给张茂兰几句话说得丧气无比,几个朱儿子都感到很不高兴。 但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位县尊是真的清官。 你还能跟清官计较什么? 打压他没好处,还给他涨名气,自己反而惹得一身骚。 炖马肉由于佐料不足,难吃得很。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只随便夹了几筷子,便找借口提前离开,跑去城外自己煮东西吃。 王渊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幼时在山里,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等太监和武官都走了,张茂兰终于露出笑容:“王御史跟他们果然不一样。” “吾自幼家贫,习惯了。”王渊说。 张茂兰突然跑回自己卧室,献宝似的抱出一个坛子,说道:“此乃亡母生前所酿米酒,我从山东一路带来的。犒劳士卒时只倒了大半坛,剩下少许我实在舍不得,本来打算藏起来慢慢喝。几位都是能交心之人,今日便把它喝完吧。” 说着,张茂兰给王渊、县丞和典史各倒一杯。 王渊莞尔笑道:“那就干杯!” “切莫干杯,”张茂兰连忙阻止,“坛中之酒,每人只够两三杯,干得太快就没得喝了。咱们吃着马肉,慢慢聊,慢慢喝。” 县丞和典史都是一脸苦笑。 若换成以前,摊上这么个清官知县,他们肯定会联手糊弄。但连续数日的守城战,他们已被张茂兰折服,打算今后三年倾力辅佐,只能对县尊的各种奇葩言行见怪不怪。 王渊问道:“张县尊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张茂兰呡了一口米酒,焦愁道:“夏粮欠收,秋粮绝迹,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城中富户也被贼寇洗劫过一次,他们的存粮都不多了。我只能尽量让富户分出米粮,再另想办法弄来一些粮食。能活多少百姓,只能看天意,或有易子而食之不忍事!” 王渊想了想,说道:“等我回到京城,在陛下面前诉说一二,或许能给任丘县弄来少许粮食救济。” “如此多谢王御史,”张茂兰起身行礼,复又摇头,“北直隶多个州县惨遭兵灾,朝廷怕也无力赈济,即便活我任丘一县,其他州县照样饿殍满地。王御史骁勇无双,还请速速平叛。早一日剿灭贼寇,就能多活无数百姓!” 王渊抱拳说:“此乃分内之事。” 吃了半锅马肉,坛中米酒也已饮尽,张茂兰亲自把王渊送去客房休息。 翌日,二百骑兵继续留在城外休整,等待被抛下的几百民夫归队。锦衣卫哨骑则被派出去,继续往北打探消息,王渊寻机抽冷子背刺。 又过三天,哨骑突然回来禀报,乱军主力已经撤退了。 王渊拿出地图,皱眉道:“贼寇这是打算回山东?” 伍廉德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我们在任丘,回援京营已至霸州、直沽,山西边军也从涿州、武清包夹,陆侍郎亲率大军镇守霸州。贼寇若是不跑,三五日内必被团团包围。他们应该是去静海县,然后南下前往沧州……他娘的,跟三月那次一个样,甩开官军跑去山东、河南肆虐。” “陆侍郎就任由这几万人逃窜?”王渊想不明白。 太监朱英冷笑道:“他手里也就两万人,在各路大军没有汇合之前,哪敢主动进攻兵力四五万的反贼?要知道,刘六、刘七和杨虎,手里的老贼可多呢,不是任丘城外的孙虎可比。” 朱智也说道:“王御史,虽然陆侍郎手里的也是京营,但京营跟京营不一样。你不要看我们这些人打仗厉害,就觉得所有京营都敢打敢拼。陆侍郎那边都是些少爷兵,打起仗来怂包得很,他就算想追也力不从心。” 王渊挠挠头:“那我们立即动身,去沧州等着贼寇。” 这次无人反对,一来王渊打出了威信,将士皆服其武勇。二来大家也看出来了,王二郎打仗看似莽夫,其实脑子灵活得很,不会带着二百骑兵去送死。 对于京营主力的纵敌行为,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就算你不敢悍然出击,至少也该咬着尾巴不放,别让反贼主力从容离开啊。只要拖慢反贼难撤速度,其他京营和边军就赶来了,到手官军能够占据绝对主动。 现在倒好,官军前线总司令亲率两万大军,坐视反贼大摇大摆撤出既定包围圈。 兵部侍郎陆完是不是智障难说,但肯定是个没能力控制京营将卒的家伙! 四个月前,率领京营把反贼杀得屁滚尿流的马中锡,面对如此情况也急得不行。他深知不能纵容反贼肆虐山东、河南,竟然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亲自跑去刘六刘七大营当中进行招抚。 这把刘六刘七都震住了,不但没杀马中锡,反而送马给马中锡贺寿,并且召集各路贼首商量招安事宜。 刘六很想被招安,几乎已被马中锡说服。 刘七却劝道:“六哥,骑虎难下啊。如今阉宦奸臣把持国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便马都堂真心招抚咱们,但他能够替朝廷做主吗?” 刘六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但还对朝廷有一丝幻想。他一边率军南撤,一边派人去京师打探消息,结果在京城发现自己的悬赏告示。 反贼既然不接受招安,而马中锡又亲赴贼营。 呵呵,言官们有话要讲了,马中锡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谁让他擅自跟贼首接触呢?他若不是跟反贼有勾结,反贼怎么不杀他泄愤?非常有逻辑的弹劾思路。 128【兀那贼将,可敢与我一战】 马中锡和张伟被押解回京了,罪名是剿贼不利、擅自招抚。 剿贼不利没什么,兵部侍郎陆完不也剿贼不利吗?真正要命的是擅自招抚,不给朝廷打个招呼,你自己跑去招安是想干啥? 王渊还在赶往沧州的路上,陆完终于有所动作,因为副总兵许泰、游击将军郤永的援兵到了。 数万官军撵上一股贼寇尾巴,斩杀数百,立即奏捷请功。 天津指挥贺勇奉命堵截,也不敢真的堵住几万贼寇,只趁机攻击其中一股,擒斩二百七十余人,也是一场胜仗了。 到此时,姗姗来迟的边军,突然加速行军,想要堵截反贼后路。这说明边军是真牛逼,没把数万反贼放在眼里,想要包饺子一锅端掉。 眼见退路被堵,反贼开始玩横的,也不再逃跑,突然四散出击。 一股反贼将陆完率领的京营主力,引诱至涿州方向。刘六亲率五十精骑,统领步卒数千,破大城县直逼通州。齐彦名率三百精骑,统领步卒数千复围霸州,随即攻占辛应里(辛店),直奔固安而去。 通州就在北京旁边,而且储存着无数漕粮。固安同样距离京师很近,都挨着后世的北京大兴国际机场了。 朱厚照虽然当初口风强硬,但这个时候慌得一逼。肛瘘患者李东阳都坐不住,与杨廷和、梁储等人商量对策,调遣陆完的京营立即回师固安。 陆完这个兵部侍郎真不傻,自己奉命回援的同时,命令许泰、郤永继续包抄杨虎,命令宗赟在霸州合击齐彦名,命令通州指挥雷通攻击刘六于八里桥。 至此,反贼们被分散包围。 刘六率主力再围霸州,被陆完亲自击溃,反贼们于是扔掉裹挟青壮,只带骑兵和老营士卒,分成十多股朝南方流窜。 王渊没想到反贼还敢杀向京师,他跑去沧州扑了个空,于是又带二百骑兵朝北方奔袭。 静海县,南郊。 “报,贼寇正在围攻静海县,至少有上万人之多!”锦衣卫哨骑飞奔回报。 朱英闻言大喜:“王御史,快快杀贼!” 这太监大概是食髓知味了,同样是万余反贼围攻县城,同样是二百精骑逼近,完全可以再复制一场大捷嘛。 不惟朱英如此,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也在旁边跃跃欲试。 “先去看看。”王渊说道。 众人打马朝静海县城飞奔,等看清实际战况,顿时没了进攻的欲望。 朱智在山西边地打仗十年,只随便望了一眼便说:“王御史,这仗打不得,眼前万余人全是老贼。只看他们扎营和排兵布阵,就不是任丘县外那些贼寇能比的,我们怕是遇到反贼主力了。” 伍廉德也说:“贼军的骑兵怕有两三千!” 朱英这个太监瞬间被吓怂,问道:“那就……不打了?” 王渊命令道:“全体下马,积蓄马力,但不要解开甲胄。有机会就打,没机会就撤,看能不能寻机夜袭。” 他们运气非常好,真遇到反贼主力了。 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赵鐩等人,从霸州、天津等地分散逃窜,在静海县再次合流会师。反贼们猛攻静海,无非是想打下县城提振士气,顺便抢劫钱粮补充损失。 当然,也有好消息。 拥兵五六万的贼寇,此时只剩万余人,但全都是骑兵和老贼。 “贼寇要攻城了!”伍廉德大喊。 众人紧张观望,随即大骂知县无能。只一顿饭功夫,静海县便被攻占,无数反贼涌进去烧杀抢掠。 像张茂兰那样的知县,只是凤毛麟角,否则哪有反贼嚣张的余地? 这静海县特别扯淡。 眼见贼寇兵临城下,典史高佐请求率众防御,结果撞见知县武雷想弃城而逃。 典史大怒,将知县抓起来一顿爆打,几乎把知县给当场打死。泄愤之后,典史自觉犯了殴打上官的过错,又认为自己不可能守住城池。 于是骚操作就来了,典史带人洗劫库房,烧毁县衙,开城迎贼。 “上马!杀敌!” 在攻破县城的一瞬间,贼兵阵型就乱套了,无数贼寇争相入城抢劫。 只有杨虎、赵鐩的队伍还相对比较克制,但也克制有限。毕竟友军都在抢掠,哪还管什么纪律,先把财货抢到手再说。军心如此,杨虎、赵鐩哪里压制得了? 被王渊视为劲敌的两三千贼骑,此刻跑得比谁都快。他们骑着马儿飞奔入城,甚至挥刀驱散步卒,想要先一步进城喝头汤。 “亲卫勿动,有官军杀来了!”秀才赵鐩大声喝止。 杨虎亲自提刀斩杀数人,终于约束自己的亲卫,结阵面向杀来的王渊。他喊道:“快把骑兵从城里拉出来!” 贼首刑老虎哈哈大笑:“也就二三百官军而已,估计是陆完派来的哨骑,怕他作甚?” 赵鐩焦急道:“哪有穿铁甲的哨骑,这是官军精骑,官军主力怕是要杀来了!” “对,二百骑兵不可怕,就怕官军主力要来了,”贼首刘惠醒悟道,“快快通知刘六哥、刘七哥和齐大哥,让他们抢完钱粮立即南撤,切不可在静海县多停留一日!” “刘六哥和刘七哥呢?”杨虎问道。 刑老虎笑着说:“他们进城抢银子去了。” 赵鐩气得不行,作为贼军名义上的首领,居然在破城之后,跟小兵一起抢劫财货。 竖子不足与谋也! 赵秀才对刘六刘七彻底失望,觉得刘惠和杨虎才是可以辅佐的,至少能够听进去他的各种建议。 距离贼军二百余步,王渊见对方调出矛兵亲卫防御,而且阵型非常严密,似乎有点不好对付。 虽然王渊有把握将其击穿,但自身也肯定损失惨重。在附近没有友军的情况下,便是斩杀数个贼首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贼首活命,反贼主力都不会崩溃。 上一场大捷,多亏张知县守住了城池! 如此情况,没必要硬碰硬。 突然,王渊抬手示意全军停止冲锋,在距离贼方矛兵百余步时停下。 王渊在双方将士惊讶的眼神当中,突然单骑前行数十步,挥槊大喝:“贼将可敢出来单挑!” “哈哈哈哈!” 众贼大笑,二百精骑也感觉莫名其妙。 赵鐩同样忍俊不禁,吐槽道:“这官军将领如此滑稽,怕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 王渊不理对方的笑声,讥讽道:“诸位枉称好汉,拥众万余,竟怕我这二百骑兵?我也不用二百人,就单骑来叫阵,你等敢不敢应战?若不敢应战,都割掉卵蛋算球,自宫去紫禁城给皇帝当差!” “哈哈哈哈!” 这次换成二百精骑大笑不止。 在最新的朝廷悬赏榜文当中,刑老虎也算榜上有名。他是杨虎的部将,自负武力惊人,而且是个暴脾气。 听到王渊嘲讽他们是没卵蛋的太监,刑老虎怒从心起,拎起大刀说:“我去擒斩此人!” 赵鐩连忙劝阻:“不可。我等兵力占优,何必与他单挑?也就二百骑兵而已,只需守住阵脚,等咱们的骑兵出城,自可将其消灭殆尽。” “没那么麻烦!” 刑老虎策马冲出,提刀指向王渊:“敌将报上名来,我刑老虎不杀无名之辈!” 好嘛,这家伙也是《三国演义》的铁杆书迷,罗贯中先生害人不浅啊。 王渊将马槊插在地上,拔出龙雀刀说:“吾乃新科状元王渊,任职翰林院修撰,现为巡按御史!贼将何不早降,免得浪费我手脚。”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不已。 特别是赵鐩,他读书多年也只考上秀才,状元对他而言只能仰望。 新科状元跑来单骑叫阵,这什么鬼剧情? 刘六刘七虽然派人进京打探消息,但只问朝廷对他们的态度,还真没注意什么白衣飞将王二郎。眼前这些贼寇,王渊当状元的时候,一部分流窜山西,一部分流窜河南、山东,哪知道王二郎的威风! 被王渊追杀过贼骑,倒是活着一些,但此刻全都进城抢劫去了。 一听王渊是状元,刑老虎更加轻视,大笑道:“状元郎,不如你来投了咱们,刘六哥封你做宰相,不比给狗皇帝当状元强吗?” 众贼皆笑。 赵鐩喊道:“务必生擒此人!” “赵秀才,我马上把状元给你擒回来,说不定晚上你俩还能喝酒对诗。哈哈哈哈,”刑老虎打马冲锋,大笑道,“状元郎,你可别被吓跑了!” 王渊一言不发,策马俯身冲锋。 两骑相交,各自出刀。 只见刀光一闪,刑老虎连刀带臂都被斩落,而王渊则沉着勒马分毫未伤。 那一刀实在太快,刑老虎都没反应过来,等骑马奔出十余步,终于感觉手臂传来剧痛,却是从手肘处被斩断了。 刑老虎大惊,忍痛朝侧方逃走,哪里还敢跟王渊拼杀? 王渊收刀回鞘,也懒得追击,只取出弓箭,一箭将刑老虎射死。 众贼大惊,随即怒骂不止。 杨虎震怒,下令道:“全军出击,为老邢报仇,把这状元给我杀了。” “不可乱了阵型!”赵鐩连忙阻止。 就算是老贼,也只能静止结阵,一旦主动出击,阵型就全部乱了。 杨虎很能听劝,赵鐩一提醒,他立即约束部队。 王渊气得瞪了赵秀才一样,打马过去割下刑老虎首级,便回到自己的队伍,下令道:“退吧,今天占不到什么便宜。” 129【去而复回】 赵鐩望着王渊领军而去,突然记起伤心事,他问旁边的刘惠:“杀我兄弟赵蟠那个贵州举人叫什么?” 刘惠愣了愣,回忆道:“逃回来的士卒也讲不清,有些说叫王坚,有些说叫王炎,也有的说叫王渊。但那只是个举人,这可是状元,不会是同一人吧?” “哪有恁多武艺超群的士子,怕就是同一人!” 赵鐩咬牙切齿道:“当时会试应该还没放榜,所以这厮自称贵州举人,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 杨虎的爱将被单挑阵斩,现在脑子还很迷糊,问道:“赵秀才,你们读书人都这样?你打仗是个疯子,那状元打仗也是个疯子,比朝廷的武官可厉害得多!” 赵鐩冷笑道:“若天下士子皆有如此本事,哪还有你等举事的机会?” 刘惠还是心有不甘,指着远处的二百骑兵问:“就这样由他大摇大摆离去?” “你当我不想报仇?”赵鐩愤然道,“咱们的骑兵全都进城抢东西去了,两条腿怎么追人家四条腿。诸位兄弟,刘六刘七皆非做大事之人,眼下官军追赶甚急,且先与他们合力南进。等过了沧州,咱们就分兵单干吧。” “他们若去山东,咱们就去河南。”杨虎是反贼界的老前辈,他举事时间比刘六刘七更早,因为各种原因尊双刘为首领,但心里早就积满了怨气。 一来刘六刘七太过残暴,二来刘六刘七分赃不均,就算赵鐩不说这种话,杨虎也想突围之后率众离开。 刘惠催促道:“已经耽误不少时候,我们也快进城吧。刘六刘七吃肉,怎么也得分些汤来,再晚进城连汤都没得喝。” 杨虎立即率兵进城,打算带属下抢掠,没心情也没能力去追赶王渊。 刚刚接近城门,赵鐩突然指着王渊离开的方向,惊骇道:“又回来了,他们想干什么?” 杨虎抬眼一望,只见二百骑兵直奔已方大营,气得破口大骂:“这杀坯,欺人太甚!” …… 王渊叫阵单挑时,伍廉德已带人回去拿东西,几百民夫那里有不少物资。 见伍廉德身上带伤,王渊问道:“你们遇到敌情了?” “遇到些贼寇哨骑,”伍廉德冷笑道,“他娘的,这些反贼也精明了,居然知道放出哨骑打探消息,而且还绕后截杀咱们的辎重队。好在南边的哨骑不多,大部分都在北边探知官军主力。” 王渊追问道:“伤亡怎样?” 伍廉德说:“死了六个锦衣卫弟兄,运粮民夫死了好几十个。不过贼寇也没讨得什么好处,现在估计回县城这边报信来了。” 伍廉德带来一些油罐和火把,就地分配之后,王渊让大家将火把点燃。 “王御史,要打哪里?”朱智问道。 王渊朝敌军大营一指:“当然是袭营,我叫阵的时候,趁机观察了一下,敌营似乎防备空虚。” 朱英问道:“一座空营打它作甚?又没首级可斩。” “我们要首级做什么?之前立功还不算大吗?”王渊反问。 朱英不再言语。 等众骑都点燃火把,王渊笑道:“诸君,随我袭营!” 此时此刻,大部分贼寇都已入城抢劫,杨虎、赵鐩等人也出营压阵,敌营只剩老弱病残、贼军家属和一些守粮贼寇! 眼见官军去而复回,赵鐩惊惧大呼:“快快回营,保护家人和粮草!” 王渊率领骑兵绕向贼营后方,中间相隔足有两里地,赵鐩哪里来得及救援? 搬开简易篱笆,二百骑兵穿营而过。将油罐扔在易燃物上,举着火把见东西就烧,瞬间贼营里就燃起熊熊大火。 营中贼寇没有任何反抗力,连兵器顾不上拿,就哭嚎着四散奔逃,转眼间贼营被烧得一塌糊涂。 “粮草,老子的粮草!”杨虎气得浑身发抖。 赵鐩反而冷静下来,也不管自己的妻女是否平安,冷声说道:“不要回营了,快把刘六、刘七、齐彦名他们叫出城来!骑兵,我们需要骑兵,不然只能傻站着挨打!” 王渊率二百精骑把贼营杀个对穿,刘六刘七却还在城中劫掠。 这种破城抢劫的腌臜事,至少得持续大半天,即便贼首下令也根本收不住。 杨虎已经快疯了,埋怨道:“营中粮草怎不留人看守?” 赵鐩气恼道:“各部都有留人,但各守各的,兵力太过分散,哪挡得住二百精骑突营?杨大哥,这还是号令不一的问题。等脱离了官军追击,咱们应该开府建牙,统一军令,严明制度,否则永远都是一盘散沙!” “他们烧了营还不走!”刘惠两眼通红道。 杨虎已经快哭了:“这贼状元怕是想要进城,胆子也太大了吧!” 赵鐩说:“我们也快进城,将这厮堵在城内!” 静海县城几道大门全部洞开,除了杨虎等人的亲卫队,其他贼寇都已进城劫掠。 而且疯抢之下,居然无人看守城门,否则王渊哪有杀入城中的机会! 王渊带人绕向东门而入,随处可见不成建制的小股贼兵,还有不少百姓在哭嚎逃命,四下里一些房屋已经起火。 “官军已至,杀贼报国!” 王渊带着二百骑兵大呼,吓得城中贼寇纷纷逃窜,还真以为官军主力杀来了。 朱智挥刀接连砍死数贼,哈哈大笑:“跟着王御史打仗,真他娘畅快!” 王渊却在连声喝骂:“都不准下马割首级,这种时候还要屁的军功,当心贼寇把咱们堵在城里出不去!” 朱智连忙下令:“不许下马,不许下马!” 太监朱英仿佛再次变成健全男人,他挥刀左砍右杀,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反正这些贼寇见到官兵只顾逃命。 刘六、刘七、齐彦名等人,在本县典史的带领下,全都聚在几处富户家里。他们指挥贼寇抢劫钱粮,突然接到城外禀报:“大营被官兵烧了,杨大哥请诸位头领速速整军!” “官兵来了?”众贼首大惊。 突然,又是数百贼寇狼狈奔来,边跑边喊:“官军杀进城了!” 刘七惊慌莫名,问道:“到底有多少官军?” 逃窜贼寇惊魂未定,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到处都有官军!” 齐彦名也慌得一逼:“快快收拢士卒,撤到城外再说。” 收拢个锤子,别说纪律奇差的反贼,换成官军都收不回来,那些贼寇早就抢疯了。 对王渊威胁最大的两千余贼骑,此刻全部散在城中,许多冲进民房,下马烧杀抢掠,早就变成了步兵。 所有贼首当中,齐彦名麾下的骑兵最多,足有三百转战数省的精骑——并非马贼之流,而是全部披甲,已经可以结阵冲杀的强悍骑兵。 这三百精骑,是齐彦名的宝贝。 父母兄弟可以不要,金银财宝可以不要,数千步卒可以不要,那三百精骑必须拉回来! “齐营归队,齐营归队!” 齐彦名领着身边十多骑,沿街串巷大声呼喊。但城中太乱了,到处都是叫喊声,他跑完整整一条街,只拉回来三十多个骑兵。 朱英惊喜大喊:“王御史,这里有个贼头!” “杀!” 王渊纵马追击,齐彦名身上披挂山文甲,一看就知道是个贼寇首领。 二百精骑在大街上冲锋,齐彦名身边只有五十骑,他立即选择调头逃跑,把王渊引去刘六刘七那边,到时候便可将官军围而杀之。 双方距离非常近,王渊拿出弓箭射击,可惜被贼兵挡住了,第一箭没能杀死齐彦名。 连发数箭,一箭一个,但齐彦名狡猾异常,躲在人堆里就是不露头。 “别追了!” 王渊见前方的贼寇越来越多,也顾不上追杀齐彦名,带领骑兵转向另一条街道。 齐彦名吓得两腿发软,躲进民房不敢再出来,只让自己的手下去收拢骑兵。 “那边又有个贼头!”朱英大呼。 二百骑兵全都兴奋莫名,跟着王渊一起杀过去。 这些全是刚收拢的步卒,个个身上带着财货,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二百骑兵轰隆隆踏去,反贼们哪敢应战,背着财货就四散而逃,任凭贼首如何呼喊都无济于事。 王渊连续斩杀数人,朱智这次跑得快,直接奔那贼首而去,一刀将其砍翻。 朱智下马割掉收集,又生擒一个贼寇,问道:“此獠是何人?” 那贼兵见到首领的头颅,哆嗦道:“张……张张张,张大哥!” “叫什么名字?”朱智用刀架在此人脖颈上。 贼兵惊恐回答:“张秀,张秀……张大哥。” “晦气!” 朱智郁闷无比,只是个无名贼首,他想杀的是刘六、刘七和齐彦名。 其实,朱智若不将张秀斩杀,再过半年左右,这家伙也要上朝廷的悬赏榜文。 王渊喝道:“别啰嗦,继续冲杀!” 此时,杨虎、赵鐩等人已带兵进城,汇合刘六、刘七于南城区。听说只有二百官兵,气得刘六刘七脑袋冒烟,众贼分走两条街道朝王渊追去。 “那边有个穿锦缎的贼头!”朱英又喊道。 朱智这次跑得更快,策马转瞬即至,砍死这人又抓贼询问。 “哈哈哈哈!” 朱智疯狂大笑,捞起头颅上马,回头说:“王御史,我杀了刘六的侄儿刘彦深,这次真他娘赚翻了!” 王渊懒得理他,下令道:“快撤,从北门出去!” 130【忽悠友军】 朱智跟随王渊从北门杀出,来到荒野处,不禁挥刀大喊:“畅快,如此杀贼,这辈子都值了!” “点军!”王渊喝道。 朱聪和朱翔立即清点队伍,结果发现整整少了十二骑。 朱英顿时生气道:“任丘城外,咱们杀溃万余贼兵,都只死了一个。这次根本无人敢挡,怎的没了十二个?” 很正常,杀得兴起,还下马割脑袋,在街巷里掉队迷路了。 王渊让朱智吹响号角,又在原地等待片刻,陆续有自家骑兵归队。但最后还是差了两个,不知道是陷在城里,抑或已经从其他城门安全撤离。 全军牵马步行,朝着辎重队的方向而去。 那几百民夫被贼军哨骑袭击,死了好几十个,还有百余人不知所踪。幸亏伍廉德赶回及时,带领锦衣卫将敌方哨骑杀退,否则王渊的辎重队今天肯定完蛋。 反贼们更惨,大营粮草被烧,许多家属被烧死,现在已经吵成一团。 杨虎责怪刘六刘七和齐彦名军纪太差,不该攻下城池后连城门都不守。而后者也责怪杨虎没看好大营,导致被官军捅了老窝,现在只能靠临时抢来的粮食行军。 贼军分成两派,在静海县争执不休,最后各自占领一半县城,把城外的反贼全都拉进城里,免得再次被官军抽冷子袭击。 接下来将近一月,都没有什么战事可言。 王渊一路远远缀着,但都找不到突袭机会。贼寇散出一千轻骑当哨探,夜间也把守严密,显然已觉醒新的军事技能,在王渊的帮助下快速成长。 由于副总兵许泰追得很急,反贼在静海县休整一夜,便马不停蹄朝南逃窜。 沿途的青县和兴济县已有准备,试探性进攻无法打下来,反贼们便绕城而走,生怕被屁股后面的许泰撵上。 与此同时,由于边军被调入直隶,朝廷已经不再缺兵。 之前坐看反贼攻城,自己却按兵不动的参将宋振、戴仪,此刻全都被下狱听候发落。 每隔几日,王渊都能通过锦衣卫,接到前线各地战报。 然而,这些战报太垃圾,看了还不如不看。 明明自己紧跟着贼军主力,杨虎莫名其妙出现在山东,齐彦名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光县,甚至刘六刘七又杀向了通州。 全是那些被打散的反贼,冒名顶替乱举旗号,反正乱七八糟到处都出现贼军。 朝廷大佬亦被搞昏头,但又不得不防。于是从山西、辽东、河南各处,再次调兵总计八千,杀向战报里有贼寇出没的地方。 九月,沧州被围。 王渊率众离城好几里,坐看反贼攻城。可惜没有望远镜,只能通过哨骑得知情况,否则这场攻防战肯定很有意思。 “贼寇真是头铁啊,居然真敢攻打沧州。”王渊不禁感慨。 朱英问道:“王御史,头铁是何意?” 王渊解释道:“就是觉得自己脑袋硬,见到铜墙铁壁,都要一头撞上去。” “哈哈哈,那贼寇还真是头铁。”朱智大笑。 沧州的城墙可不是县城能比,周长足足八里,高两丈五尺,皆由巨砖砌成。城外还有护城河,河深一丈五尺,宽约四丈五尺,若不把[]护城河填平,就只能坐船过去攻打。 贼寇不得不打,因为他们粮草将尽,而沧州正好有一批漕粮运至,因为战乱原因暂时放在城中储藏。 此时此刻,反贼们从大运河抢来不少船只,全都开到沧州护城河里搭浮桥。 只见护城河上,密密麻麻全是船,一条连接一条,把几处河段都铺满了。 城楼上的文武官员,看着下边直发笑。若这都能被反贼把城攻破,他们也不用朝廷治罪,自己跳进护城河里淹死算球。 守城官员,两文两武。 分别是沧州知州张奇,盐运使杨鐩,浙江千户满正,广东指挥聂瓛(huán)。 为啥北直隶地区,突然冒出两个南方武官? 很不巧,他们负责押送兵器进京,半路上被反贼堵在沧州了。也没啥稀奇兵器,就是火铳啊、弓箭啊、铠甲啊之类的玩意儿,现在不急着运达京师了,直接开箱拿出来打仗。 整整两大船兵器,可劲儿祸祸! 眼见反贼通过浮桥来到城下,广东指挥聂瓛一脸阴笑,缓缓抬手下令:“放!” “轰!” 一排火铳发射,汇集成如惊雷般的巨响。 京城也有神机营,但一直没派出来打仗,反贼们哪里见识过火器?直接被一排火铳打懵逼,直接伤亡很小,间接伤亡却大,好多人吓得转身就跑,跌入河中淹死无数。 反贼们也是拼了,因为他们缺粮,只能用人命去堆——关于缺粮这事儿,王渊自有一份功劳。 足足三日,把守城器物消耗得差不多了,杨虎亲率二千老贼攻城。 杨虎不但没能登上城墙,浙江千户满正还顺势杀出,带着易燃物品往浮桥上扔,然后连发几拨火箭出去,瞬间把反贼搭建的浮桥烧掉一大半。 接着,刘六刘七也亲自上阵,架着小船到城下搭云梯,被满正、聂瓛二人用弓箭和火铳射得溃不成军。 刘六、刘七全都中箭负伤,反贼终于不敢再打了,坐船、骑马沿着大运河南下。 这场攻防战打了足足八天,反贼只剩下五六千人,每天都有贼寇悄悄逃走。而追击乱军的许泰却一直不来,因为他背后出现大股反贼,正在半路上跟义军厮杀呢。 “哈哈,贼人撤了!”聂瓛大笑。 知州张奇终于松了口气,因为城内正兵只有一千人,还是两个武官从浙江和广东带来的。 万余凶悍老贼猛攻八日,若非仗着城高池深器利,沧州早就被乱军攻下了。 反贼也是倒霉,他们若提前几天到沧州,城里连一个正规兵都没有,而且也没有火铳和弓箭,哪用得着费这么大劲还打不下来。 贼寇还没走远,突然有二百骑兵来到城外。 张奇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左右加强防备。 伍廉德坐上一条被反贼丢弃的小船,驶过护城河,来到城下说:“巡按御史王渊奉命讨贼,请城内官兵出城相助!” “你们就这些骑兵?”张奇问道。 伍廉德背诵王渊准备好的台词:“还有万余大军,已至新桥驿一带堵截,请沧州守军立即出城,与新桥驿官兵南北夹击!” 张奇悬筐把伍廉德拉上去,检查一应文书之后,终于确定他的官方身份。 浙江千户满正与广东指挥聂瓛,听说南边有万余官军堵截,立即就心思活络起来。 这可是反贼主力,而且是攻城不利的落水狗,自己带兵跟上去随便打,配合友军肯定能大获全胜。若是运气好,不小心擒斩几个贼首,那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张刺史(敬称),”聂瓛首先表态,“在下身为朝廷武官,不可坐视贼寇逃遁,这就先告辞了!儿郎们,跟我出城杀贼!” 浙江千户满正不甘落后,也抱拳说:“张刺史,等我们杀敌归来,再回沧州的喝庆功酒!” 两个外省武官,就这样带着自己的队伍,被忽悠着跟王渊一起南下追敌。而且,他们统率的,还是弓箭兵与火铳兵。 131【硬仗】 王渊还真没说谎,南方确实有万余大军。 只不过嘛,这些大军并不在新桥驿。 延绥副总兵冯祯,从涿州直奔河间府,往景州方向而去,试图千里奔袭包抄贼军后路。一路上遇到不少零散贼寇,还在阜城县外打了一场胜仗,擒斩反贼八百六十四人。 宣府游击将军郤永的追击路线更偏,撵着一股贼军从保定府而下,在真定府枣强县擒斩反贼一百三十人,距离贼军主力相隔四个州府。 只有副总兵许泰一直盯着刘六刘七,结果在沧州东北方,撞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义军偏师。 这股反贼成分复杂,主要是杨虎的部队,在北边分开突围时跑散了。中途又吸纳其他反贼兵马,其中包括被王渊在任丘阵斩的孙虎残部,六七百逃走的骑兵大部分都加入其中。 许泰跟这股反贼交战好几天,一直是追着打,但只擒斩四百余名老贼。其他老贼步卒都逃散于荒野,还剩下近千反贼骑兵,带着许泰在沧州以北绕圈子,追了好几天连根毛都没沾上。 许泰只能弃之不顾,南下追击反贼主力,结果到达沧州的时候,刘六刘七已经坐船跑了。 “气煞我也!” 许泰无能狂怒,感觉自己被反贼当成傻子戏耍。 沧州知州张奇说:“许副镇,还请速速南下。此时此刻,王御史正统率三省强兵,与新桥万余大军夹击贼寇!” “什么三省强兵?什么万余大军?”许泰听得一头雾水。 张奇解释道:“新桥驿有万余官军阻截,王御史又带着浙江、广东兵马追击,贼寇腹背受敌必败无疑。” 许泰越听越迷糊,难道是宣府、延绥的边军,已经在新桥驿完成包抄,所以南边有万余大军? 但也不对啊,左路边军加起来只有几千人。 那就是跟京营汇合了,否则哪有万余大军?对,一定是这样! 但浙江、广东的兵马又是什么鬼? 许泰再三追问,终于搞明白情况,原来是负责押送兵器的地方卫所部队。 王渊带着二百精骑,都能杀溃万余贼寇,如今又多出一千火铳、弓箭兵,还有上万友军配合,怕是要把反贼直接剿灭。 不能这个新科状元把风头抢光,否则边军的脸往哪儿搁? 许泰直接打马出城,坐船来到大营,下令道:“饱餐之后,立即开拔。放弃所有辎重,全军带着干粮急行,务必要在新桥驿之前追上反贼!” 得,遇到一个抢功的。 对此,王渊巴不得多来几个,全都跑来新桥驿抢功才好。 …… 聂瓛、满正稀里糊涂加入队伍,到现在为止,连王御史是新科状元都不知道。 只随便说了几句,他们就被王渊催着赶路——主要是害怕露馅儿,不敢多说什么,反正忽悠其行军,不给二人静下来思考的余地。 半路上,满正偷偷问聂瓛:“这二百精骑是哪来的?看起来好凶悍。一个个精神得很,根本没把反贼当回事,看样子个个都想急着杀敌立功。” 聂瓛笑道:“前方有万余友军配合,谁不想杀敌建功啊?我们不就是去建功的?” “也对,但他们的军备是真好。”满正一脸羡慕的望着那些骑兵。 二百精骑每人两支手弩,还有骑枪和马刀。幸好铠甲没拿出来,否则个个披挂铁甲,必定把聂瓛和满正吓得够呛。 赶路半天,一千卫所兵首先撑不住,不断有人累得掉队。 王渊也不杀人立威,而是笑着对那些卫所兵说:“你们都是当兵的苦哈哈,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前方就有贼寇主力,刘六、刘七、齐彦名、杨虎、赵鐩皆在其中。根据朝廷的悬赏,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人,就能从小兵直升世袭千户。本官用自家先祖的名义担保,只要你们能立功,谁都不能把功劳抢走。累点苦点算什么?你们若是走得太慢,贼首就被新桥驿的万余大军杀完了!” 此言一出,士气大振。 卫所兵也不再喊累,只怨自己没有长翅膀,恨不得瞬间飞到新桥驿。 又行半个时辰,聂瓛突然对满正说:“满兄弟,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的?”满正问道。 聂瓛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哪里没对,但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满正笑道:“这位王御史,还能骗咱们不成?” 就在此时,突然有锦衣卫哨骑奔回来:“贼军扎营不动,二千贼骑杀回来了!” “如何是好?”满正大惊。 王渊从容不迫,笑道:“辎重队结车阵,卫所兵躲在车阵内御敌。骑兵全部着甲,随我冲杀!” 片刻之后,聂瓛和满正目瞪口呆,看着那清一色的铁扎甲说不出话来。 在正德年间,卫所制度还没败坏到极点,武将蓄养家丁的现象也不普遍,主要还是靠在籍军士在打仗。 铁扎甲这玩意儿,只有边军精锐才穿,其他地区也就将领穿着显威风而已。 明中期已经掌握四孔拉丝技术,可以大规模生产锁子甲。因此王渊这二百骑兵,个个拥有四十五斤重的锁子甲,之前几次打仗都披着这玩意儿。 此刻面临贼军骑兵的主动出击,二百精骑在锁子甲外,又批了一层铁扎甲,全套铠甲重达一百多斤! 之前只穿锁子甲打仗,是为了减轻战马负担,也是为了发挥速度优势。如今把全套铠甲披上,那就是准备硬碰硬了。 就连战马,都披了一层锁子甲! 聂瓛忍不住出声询问:“王御史,你统率的是边军骑兵?” 王渊哈哈大笑:“此乃陛下豹房亲军!” 朱英也跟着笑道:“吾乃御马监朱英。” 伍廉德说:“吾乃锦衣卫伍廉德。” 聂瓛和满正顿时不说话了,他们感觉自己似乎上了贼船。 全副武装的二百重骑,缓缓走到车阵侧方,只等着贼寇的骑兵过来送死。 又过片刻,贼军来了,足足一千八百余骑。 …… 一般而言,各路贼首都有骑兵。特别是起义之初,因为抢到无数战马,一些小股反贼甚至全骑兵阵容——准确来说是马匪阵容。 但流窜数省好几个月,中间吃了许多败仗,反贼的骑兵数量越来越少,步卒的比例则越来越大。 到现在,贼首们你统领几十骑,我统领上百骑,都把骑兵当成了亲卫,很少集合起来单独进行使用。 王渊实在欺人太甚,从静海县到沧州,一路都跟着不放。 反贼们数次想要进攻,王渊都带着骑兵逃跑。出兵太多追不上,出兵太少又被王渊吃掉,最后索性不理这二百精骑。 但贼寇已在攻打沧州时激起凶性,损失惨重之下,又被王渊一路尾随。现在都失去理智了,集合仅剩的将近二千骑兵,付出一切代价都要把王渊弄死。 齐彦名是反贼当中,绝对的骑兵统率,他麾下的直属骑兵就有三百,数量跟刘六、刘七、杨虎加起来相当。 “齐大哥,你看!”贾勉儿指着二百精骑的方向。 “嘶!” 齐彦名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全甲重骑的一瞬间,立即就不想再打了。 “还杀过去吗?”宋禄问。 “杀个屁,老子又不傻!”齐彦名气急败坏,直接带领一千八百余骑回营。 聂瓛本来紧张莫名,此刻扭头问满正:“这就走了?” 满正笑道:“换我,我也走。” 贼军真没走,而是把数千步卒拉出来,想要把王渊的辎重队吃掉。一旦失去辎重队,二百精骑还能自己驮着铠甲追赶不成?他们是真被王渊烦死了,抱着被重骑冲阵、死伤惨重的决心,也要彻底让王渊失去尾随的能力。 聂瓛和满正全部傻眼,他们是来划水捞功的,可不是来打硬仗的。 王渊笑道:“二位可以选择逃跑,我也不会上疏告状。但提醒一句,对方可有将近两千骑兵,就问你们是否跑得过。反正我的重骑,可不会傻到去追赶轻骑,我只会带人冲击对方中军。” “我们不跑。”聂瓛和满正齐齐苦笑,心里已把王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数百民夫、一千卫所军士,背靠大运河结成车阵。 杨虎、赵鐩、刘惠等人,率领四千步卒来犯。齐彦名、贾勉儿等人,统率一千八百余骑掠阵。 剩下还有一千余贼寇,都跟中箭受伤的刘六、刘七,以及贼寇家属和粮草一起窝在船上。 反贼的情况有些复杂,那些船只都是抢来的。 杨虎害怕刘六刘七带着财货、粮草坐船开溜,因此船上也有许多杨虎的人,岸上又有许多刘六刘七的人。他们互相之间有所防备,败仗越多,矛盾越大,没自行火拼已算十分克制了。 “杀!” 首先发起进攻的,居然是刘六、刘七。 这二人都已在沧州受伤,此刻坐在船头,驱船向岸边的官军车阵发起冲锋。 好在贼寇没有弓箭兵,仅有的箭矢,也在沧州城外消耗殆尽,否则车阵将变得非常难以防御。 “老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相信读书人的话!”聂瓛郁闷得吐血,对满正说,“满兄弟,你的弓兵守河边和左翼,我的火铳兵守正面。一定要守住,看王御史能不能冲破贼寇中军。” 满正欲哭无泪,回答说:“也只有这样了,此地离新桥驿不远,希望那里的万余大军能够快快赶来吧。” 132【乱战】 朱元璋时代,沐英曾在云南使用三段击,以火铳兵大破土司的象兵。 洪武八年以前,明军火铳由宝源局制造,后来改为兵仗局(内府)和军器局(工部)制造,并且将火器铸造权全部收归中央。 工部首先败坏,军器局造出的火铳质量奇差,被明英宗勒令向太监们的兵仗局学习。 结果军器局没学好,兵仗局却学坏了。 到正统年间,中央造的火铳已不堪使用,于是将火器制造权下沉地方,其中四川最先开始铸造火铳。 聂瓛手里的广东火铳,比朱元璋那会儿更加细长,足有成年男子一个半手臂那么长。 眼前贼军步卒杀来,聂瓛将五百火铳兵分为三排,喝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点火!” 结果,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这些只是普通卫所兵,能玩火铳已经算厉害,你还想指望他们临阵不乱? 贼寇都还没进入有效射程,第一排士卒就已慌张点火,只射翻了几个反贼当中的倒霉蛋。 聂瓛大怒:“谁再不听号令,老子砍了他!” 第一排退回去填充火药,第二排顶上去双手发抖,随时准备撒丫子逃跑。让他们在沧州城墙上射击还行,平地面对反贼冲锋,已经超出了卫所兵的职业素养。 “不许退,退者皆斩!”聂瓛亲自提刀站在后边执行军法。 这家伙也是个狠人,或者被形势逼得发狠了。 直至敌军相距三十步,聂瓛喝道:“点火!” “轰!” 一小段反贼军阵被打乱,许多贼寇敢顶着弓箭冲锋,却不敢顶着火铳冲锋,慌乱之下像没头苍蝇般逃窜。 “第三队上前。” “点火!” 又是一阵巨响,实际杀伤并不大,却把正面相对的两千反贼轰散。 “不许退!”杨虎亲率督战队,连续斩杀三十余人,终于勉强收拢阵型,不要命的朝着车阵冲锋。 聂瓛大吼:“第一队上前……娘的,第一队上前。” 提前射击的第一队,在退回去之后,至今没有把弹药重新装好。 满正的弓箭兵,一半在射击船上反贼。由于侧翼的反贼还没赶到,他立即把另一半调去正面,用弓箭来为火铳兵赢得装填时间。 眼见贼寇已经逼至十余步左右,第一队火铳兵终于上前,在聂瓛的号令下完成齐射。 “轰!” 随着一声巨响,战场上出现壮观画面。 当面的前排反贼,像是被从战场上抹去,左右士卒吓得惊慌逃命,杨虎的督战队都止不住。 而立下大功的火铳兵,在放完这枪之后,也扔下武器转身逃跑——实在是离得太近了! 双方的溃败都引起连锁反应。 官军这边,火铳兵一跑,立即带动弓箭兵和民夫溃逃。 反贼那边,整整两千多人奔逃,而且逃兵方向冲击杨虎、赵鐩的中军。 菜鸡互啄,同时败逃! 聂瓛和满正已经气疯了,这个时候还跑个屁啊,再来一次齐射就能取得决定性胜利。 杨虎和赵鐩也是心累,疯狂大呼:“官军已败,官军已败!后退者斩!” 刘六、刘七已经驱船上岸,这两个悍匪身上带伤,却身先士卒冲入车阵,撵着弓箭兵、火铳兵和民夫胡乱砍杀。 聂瓛和满正收不住溃兵,只能各自骑马逃走,哪里还有继续杀敌的勇气? 而王渊那些家伙,一直在场边冷血看戏。 朱智笑道:“王御史,贼军乱了。” “重骑突击!” 王渊手持马槊,朝着敌方中军直扑而去。 他们前方是刘惠率领的两千结阵矛兵,左翼还有齐彦名率领的一千八百骑兵。 “杀!” 没有任何花哨战术,两百个披挂锁子、铁札复合甲的重骑,对准由两千精悍老贼组成的矛阵冲去。 齐彦名率领一千八百贼骑,集体调整方向,想要跟矛兵前后围杀官军。只要二百重骑不能在一瞬间冲破矛阵,就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射!” 二百重骑举起手弩,射出一箭立即扔掉,又摸出第二支手弩射击。 第二箭射完,双方已然接战。 “后退者斩!”刘惠骑在马上大喝。 刘惠同样威望很高,在历史上,赵鐩有段时间跟杨虎失散,就带领其他贼首奉刘惠为主。其江湖地位,跟杨虎、齐彦名差不多,只不过个人武力没那么强悍而已。 这些全是核心老贼,面对二百重骑冲锋,居然一个都不退。 王渊挥舞马槊一扫,当即扫飞四五个贼寇,自己差点被那反冲力给撞下马。他丢掉马槊冲入阵中,手起刀落连斩十多人,披着锁子甲的阿黑也撞飞几个,居然直接单骑穿透敌阵。 皇帝爸爸的二百精骑,此刻迎来惨重损失。 在接敌的一瞬间,就有三十多人落马,全是被反冲力给震下去的。 但那些核心老贼也完蛋了! 见过车祸现场吗? 眼前就是一个大型车祸现场,当面之贼被撞得血肉模糊。就算有些侥幸活下来,手里的长矛长枪也根本握不住,全都被撞得脱手了,严密的矛阵轻轻松松就被凿穿。 齐彦名领着一千八百余轻骑杀来,看到的只是自家矛阵被凿出的巨大缺口。他率领骑兵从缺口穿过,挥刀砍死挡路的友军,疯狂大喊:“杀敌!” 杨虎、赵鐩好不容易收拢溃兵,还没来得及重新结阵,就见一百多重骑突来。 只一瞬间,这些惊魂未定的反贼再次溃逃,把杨虎、赵鐩等贼首也裹挟着逃命。 “大势已去,杨大哥,快走吧!”赵鐩无奈道。 杨虎已经杀红了眼,喊道:“还能再战,我们还有一千八百余骑。都不许逃,都给老子稳住!” 稳不住,就连杨虎自己都稳不住。他身边全是溃兵,想要回去跟王渊厮杀,必须现在溃兵当中杀出一条通道。 不得已之下,赵鐩、杨虎等人,只能顺着溃兵逃跑。 齐彦名、贾勉儿更加抓狂,他们虽是一千八百轻骑,却撵在一百多重骑后面,从背后袭杀说不定真有机会获胜。 但问题是,一百多重骑已经冲进溃兵队伍,自家的溃兵反而把齐彦名的骑兵给挡住了。 “让开,都让开!”齐彦名连续斩杀几个溃兵,吓得周围溃兵直接朝大运河奔去。 “大哥快看!”齐彦名的小舅子庞文宣,突然指着沧州方向。 “撤!” 齐彦名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立即下令撤退。 却是副总兵许泰急着抢功,居然扔下大部队,亲率千余骑兵追赶过来。 聂瓛和满正二人一番奔逃,远远望见援兵来了,顿时调转马头,收拢溃兵大呼:“援军已至,儿郎们,都随我杀贼!” 刘六刘七本来已经占领车阵,打算去援救溃散友军,此时也被吓得逃跑:“快回船上!” 满正眼见追赶不急,骑在马上胡乱抛射一箭,自己都不知道箭矢落在何处。 刘七双臂攀在船沿上,正被手下往上托举,突然一箭射到他背部。这厮在沧州中箭受伤,刚才一阵冲杀已经崩裂伤口,现在吃了一箭,直接脱力摔进大运河中。 “刘七哥死了!” 一个贼首狂呼。 众贼大惊,争先恐后的往船上爬,同时还把抢位子的友军给推开。 刘六和亲卫都被人推开了,而船上贼寇见官兵援军到来,吓得提前开船顺着大运河而逃。 “老子还没上船呢!”刘六气得破口大骂。 齐虎头急道:“六叔,快换身衣服跑吧!” 刘六立即脱下自己的丝绸衣裳,换上阵亡贼寇的破衣,都顾不上穿好,便混在溃兵当中胡乱逃窜。 齐彦名带着一千八百贼骑跑路了,王渊穿着重甲无法追赶,只得率领重骑折身冲杀那些核心老贼。那些老贼也全都在溃逃,根本无人抵抗,有些干脆扔掉长矛跪地求饶。 太监朱英早跟伍廉德率领的哨骑躲得老远,根本没参加之前的恶战。此时见到大获全胜,立即化身为猛男,挥舞大刀开始狂追:“杀敌报国,就在今日!” 副总兵许泰隔得老远就看清战况,满心焦急道:“快,快,再慢就没贼可杀了!” 王渊不再理会那些矛兵,转身杀向身后的贼寇,那些贼寇腹背受敌直接选择跳河逃跑。 齐虎头根本不会游泳,眼见进退无路,突然想起朝廷的悬赏文书,似乎贼首之间互相擒斩可以不追究本罪。 “六叔,等一下!”齐虎头大喊。 刘六正待跳河,下意识回头,却见一道刀光劈来。 齐虎头砍掉刘六的脑袋,迎着王渊的重骑大呼:“不要杀我,刘六首级在此,我要戴罪立功!” “刘六首级?” 朱智听到这话立即加速,奔过去问:“你是何人?” 齐虎头说:“我是齐彦名之子齐虎头,刘六已经授首。这位将军,请允许我投军报国,我定将父亲也劝说回来自首。” “哈哈哈哈!” 朱智哈哈大笑,小心翼翼下马,穿着重甲走过去,微笑道:“你很好,很机灵!” 齐虎头赔笑道:“将军,我父亲手里还有一千八百骑兵。只要我跟随你们打仗,定然将他说来归降。” “不错,不错。”朱智连连点头,突然一刀砍出。 齐虎头脸上的笑容未散,却又生出惊惧表情,笑与惧同时凝固在脸上。 朱智手里提着两颗脑袋,仍然不觉满足,生擒一个逃贼问:“刘七在哪里?” 那贼跪地磕头道:“刘七将军中箭落入河中了。” 朱智仿佛刚中五百万,又中五百万,狂喜大呼道:“快下河捞尸!” 133【受命回京】(为盟主“欧天明”加更) 许泰知道这是贼军主力,他从霸州一路跟到沧州,沿途斩杀不少零散贼寇。 正是兵部侍郎陆完的歼灭战,以及副总兵许泰的追击战,才让贼寇主力从五六万变成一万余。其实被官军擒斩的不多,大部分都溃散变成流民,或者成为小股反贼劫掠乡镇。 在沧州城下,贼寇主力损失近半,同样是逃跑的占大多数。一些贼首见久攻不下,且军中粮草不足,干脆偷偷带着手下跑了,提前劫掠乡镇或许还能大赚一笔。 这些情况许泰都明白,他是武状元出身,官至副总兵,从宣府带兵过来就是要立功的。所以友军还在半路上,他却撵着贼寇主力追击上千里,怎么甘心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杀!” 许泰带着千余骑兵追杀溃贼,杀得一片一片跪地求饶。 “将军,这里有个贼将!”手下大呼。 许泰纵马奔回,却见一个着甲贼首,被倒毙的战马压着双腿。他立即问道:“你是何人?”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某乃刘惠是也!”刘惠冷笑道。 “哈哈,”许泰高兴得大笑,下令道,“快给此贼治伤,献俘京师之前别死了。这可是只排在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之后的第五号贼首。”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许副镇,你这手也捞得太长了吧?” 许泰转身见到一个魁梧军汉,立即反问:“你又是何人?” 那军汉突然撕掉自己的胡子,冷笑道:“御马监朱英!” 许泰顿时不敢怠慢了,连忙抱拳行礼:“原来是朱太监当面。” “不敢,我只是小小的奉御官宦。”朱英昂首挺胸,用鼻孔看向许泰。 太监正四品,少监从四品,监丞正五品,可不是所有宦官都能称太监——虽然在明朝时就已经乱喊,但如果碰到不熟的,可不会容许对方这样套近乎。 朱英的真正职务,是御马监奉御宦官,从六品,品级非常低。 但是,就像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可以威风八面一样。奉御宦官同样不好惹,他们是给皇帝写公文、做记录的,一个个全是皇帝的亲信。 当年的大太监汪直,便是御马监奉御出身,跟朱英此时的职务一模一样。 许泰更加小心翼翼,抱拳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朱公饶恕。” 朱英指着被小兵抬出来的刘惠:“此贼是我军擒获,许副镇是想来抢功吗?” “不敢。”许泰伏低身体,肚子里直骂娘。 王渊此时已经卸甲,牵着马儿走过来,对朱英说:“许副镇追贼千里,没有功劳也有苦恼,随便分润些给他们吧。”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朱英,立即变得温和起来,笑道:“既然王御史发话,那就给你几分面子。” 许泰早已接到皇帝的通报,惊问道:“可是翰林院那位王御史?” 朱英笑着反问:“除了今科状元,还有哪个御史如此骁勇?” 许泰可不管什么御史、状元,他只在乎皇帝的态度。皇帝把王渊的战绩传报诸军,自然是宠信有加,万万不能得罪。这个御马监奉御宦官,都对王渊唯命是从,那就更让许泰对王渊高看几眼。 “王御史以状元之身,以寡敌众数败贼寇,真令我等武将汗颜,”许泰一通马屁拍过去,“可惜我赶到的时候,王御史已经卸甲,不能一睹王御史之杀敌英姿,此乃平生一大憾事也!贼寇余孽还未扫清,想到能与王御史并肩作战,我这辈子都值了!” 王渊笑道:“过誉了。许副镇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武状元,我是陛下钦点的文状元,咱们都是状元,何必那么见外。” “武状元哪能跟文状元比,王御史抬举在下了。”许泰对王渊印象甚佳,因为很少有文官如此好说话。 不但许泰分润到功劳,聂瓛和满正同样有功,具体怎么分让太监朱英去商量,反正大家一起升官就是了。 王渊只有一个建议,那就是阵亡或受伤的,稍微给他们多分一点。 这次冲阵损失颇大,一共三十八骑落马,其中二十多人当场就死了。有些是掉下去摔死的,有些被长矛戳中要害,还有些被追赶在后的贼骑活活踩死。 打扫战场时,发现仍有十一人未死,但重伤就有九个,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只有两个幸运儿,摔下去都没死,也没被骑兵踩踏,更没被贼寇补刀。他们一个屁事儿没有满地跑,另一个咳了几口血只受到轻微内伤。 耗费足足一天时间,朱智终于把刘七的尸体打捞上来。 王渊没有再追,只率军前往东光县,在派人报捷的同时,先做一番休整补给再说。这些精骑也不是铁打的,一路追赶冲杀,早就疲惫不堪,至少得休息半个月才行。 许泰则还想继续立功,他扔下自己的大部队,继续率领骑兵沿途追击。在东光县南边的村镇又打了一仗,但全是之前逃散的小股贼寇,没有捞到任何有分量的首级,把这位副总兵郁闷得够呛。 …… “皇爷,大喜事啊!”谷大用在豹房内快步奔跑。 朱厚照正在练习武艺,听到这话问道:“何喜之有?” 谷大用笑道:“王御史率领陛下的二百精骑,于沧州新桥驿以北,阵斩贼首刘六、刘七和齐虎头。另外还生擒了贼首刘惠,斩首无数,俘获三千!” “刘六、刘七死了?”朱厚照高兴得来回踱步,随即大笑,“哈哈,王二郎果然不负朕之重托,用二百骑兵就能立下如此惊世奇功。其他什么京营、边军,都是些酒囊饭袋,几万人打几万人,总是报什么擒斩几百。” 谷大用奉承道:“全赖皇爷慧眼如炬、深谋远虑。若非皇爷早有准备,苦练骑兵数载,又哪里有精骑可用?若非皇爷让王御史带兵,纵有精骑又怎么破阵斩将?皇爷真乃英明神武之圣天子也!” “哈哈,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朱厚照此刻爽快得很。 谷大用突然说:“据王御史所奏,陛下的二百精骑,已经阵亡三十六人,还有一人重伤难治,另有两人不知所终。” “如此大捷,只损失了三十九个?”朱厚照颇为惊讶。 谷大用回答说:“确只损失三十九个,但锦衣卫哨骑死伤过半。” 朱厚照拍手道:“王二郎是朕的卫青啊!” 谷大用提醒道:“皇爷,那剩余的百余精骑可不能再打了,需要保留强军种子,挑选精锐补充进来,最好能扩充到五百骑。” “你说得对,”朱厚照笑道,“若有五百精骑,让王二郎领军,便是对上蒙古小王子也不怕。” 谷大用突然跪到地上:“贼首已除,余孽未尽,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没听明白,笑着说:“你怎么突然跪下了?” 谷大用只好挑明心意:“臣愿领军,代表陛下亲自杀贼!” 好嘛,这太监是看到刘六、刘七已死,反贼此刻大势已去,想要跑出来捞取平灭贼寇的最大功劳。 朱厚照对亲信非常大方,笑道:“既然你有此心,那就替朕好好打一场!” 二十天之后,王渊收到消息,让他立即带领麾下回京受赏。 于此同时,谷大用成为平叛总司令,以御马监太监的身份提督军务。平羌伯毛锐充任总兵官,太监张忠带领神机营出发,兵部侍郎陆完变成了前线总指挥。 面对这种情况,太监张永只能傻看着,因为他掌控的是司礼监,没法在军事上跟御马监抢功。 于是,张永再次跟文官集团密切合作,想要把边军赶快调回去,不能再让谷大用出风头了——太监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呢。 134【论功行赏】 豹房。 朝廷大佬们汇聚一堂。 他们都已经得知刘六、刘七被斩的消息,刚开始还不敢置信,因为王渊只带了二百骑兵。 但又不得不信,因为王渊每次打胜仗,除了斩获首级之外,还俘虏到数千活着的反贼(不含静海县一役)。若敢杀良冒功,随便审讯俘虏便知真假,这比某些友军的战功可靠多了! 明代文臣确实看不起武官,却又极为重视文官的战功。 一旦文官统军取得大捷,品级必然蹭蹭往上窜,便是首辅想拦都拦不住! 到底该给王渊怎样的嘉奖,重臣们早已私下讨论过,今天只不过是来给皇帝汇报结果。 兵部尚书王敞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重新宣布了一遍王渊的战绩:“巡按御史王渊、御马监奉御朱英、指挥佥事朱智,统三千营精骑二百、锦衣卫哨骑二十。于任丘县大破万余贼寇,阵斩贼首孙虎,擒斩反贼数千;又于静海县烧毁反贼粮草,攻破贼寇大营,阵斩贼首刑老虎、刘彦深、张秀;复于沧州新桥驿以北,击破贼寇主力,阵斩贼首刘六、刘七、齐虎头,俘虏贼首刘惠,擒斩反贼数千。” “嘶!” 大佬们集体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早就看过战报,但此时还是感到震惊莫名。 这些战绩太邪乎了,就像在看演义小说。 朱厚照笑问:“刘六、刘七两个贼首,只随便擒斩一人,就能官升三级。诸卿说说,该怎么给王二郎升官啊?” 杨廷和说道:“陛下,这些功绩,不该算在王翰林一人身上,协助统军的朱奉御、朱指挥自有其功。任丘知县张茂兰、副总兵许泰、广东指挥聂瓛、浙江千户满正,也是在配合杀敌的。” 朱厚照笑着说:“王二郎可谦虚得很,他在报捷文书里,没有将功劳独揽。但官升三级,再给个伯爵,总是没有错的吧?” 鸿胪寺卿刘恺立即劝谏:“陛下,爵位不可轻授。” “啪!” 朱厚照顿时就怒了,猛拍桌子,站起来厉声道:“统率二百骑兵,出生入死,连战连捷,阵斩刘六刘七,这是轻授吗?若这都不给我伯爵,你们怎么赏赐那些只斩获几百反贼的官军将领?” 吏部尚书杨一清连忙说:“陛下,可授散阶、武勋以彰其功。” 朱厚照怒火稍息,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封赏?” 杨一清说:“官升一级,为正六品侍讲或侍读……” “胡说八道!” 朱厚照再次大怒:“说好的官升三级,你怎么官升一级就打发了?” 杨一清叫苦道:“陛下,这是翰林院官职,不能升得太快。若真个连升三级,王若虚怕是二十岁不到就要当侍郎了!他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不好改任或兼任其他官职,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这真没有刻意打压王渊,而是王渊情况太过特殊,大佬们商量半天都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朱厚照想了想,讨价还价道:“至少官升两级,升他做从五品侍读学士!还有,再给他兼一个左春坊左允中!” 众臣面面相觑。 左右春坊都隶属于詹事府,乃教育太子的专职机构。到了明朝中期,基本沦为荣誉职务,用来给翰林官员做升迁跳板。 有了詹事府的官职履历,今后才能升任侍郎,朱厚照明显是想加速提拔王渊。 但是,哪有新科状元,在殿试当年就兼任詹事府职的? 破坏规矩! 一直重病不愈,辞官又不被允许的李东阳,终于出声道:“陛下三思,可以给王若虚更高的散阶和勋阶,但绝对不能现在就让他在詹事府挂职。” “陛下三思!”众臣齐呼。 朱厚照也不想跟大臣们闹僵,一个詹事府职务而已,今后随便找个机会同样能给。他说:“那就给足散阶和勋阶!” 杨一清朝杨廷和望去,杨廷和又看向李东阳,李东阳佝偻着身子微微点头。 杨一清随即说道:“陛下,可升王渊为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协正庶尹。” “准!”朱厚照终于满意了,非常非常非常满意。 众臣们则感到心累,即便是散阶和文勋,也不能封得如此之快,但总比直接给爵位、詹事府职务更妥当。 王渊这次立下的功劳太大,皇帝又铁了心超阶提拔,大臣们必须给一个说法才行。 现在倒好,一个新科状元,半年时间就升从五品翰林院官职,而且把从五品文官能给散阶和文勋都给齐了——如果继续立功,还可再授奉直大夫,那才是真正把从五品升满。 这种打包大甩卖的封赏,虽然没有让王渊官升三级,但比官升三级更可怕! 说出来太吓人,今后官方文书提到王二郎,全称是:奉训大夫、协正庶尹、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 朱厚照笑道:“礼部、刑部、兵部、光禄寺、鸿胪寺,你们商量一下怎么搞献俘大礼。“ 大臣们都懵逼了,刚刚破坏规矩封赏了一个王渊,现在怎么又来闹幺蛾子? 礼部尚书费宏提醒说:“陛下,太祖定下的祖制,大明不设献俘之礼。” “如此大捷,怎能不搞献俘礼?”朱厚照非常气愤。 杨廷和劝谏道:“陛下,真要举行献俘大礼,也应该是跟蒙元余孽作战取得大捷。如今施政有亏,激得民乱四起,朝廷应该检讨过失,又怎能举行献俘礼庆贺?” 李东阳来了一句:“陛下,献俘为国之大礼,必祭天地与宗庙。” 朱厚照愣了愣,无奈挥手说:“那就不搞献俘礼了。” 这是件特别尴尬的事情,献俘必祭宗庙,但祭文怎么写? 难道说,大明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厚照残暴无道,激起乱民肆虐京畿。如今我把贼首逮到了,献来给列祖列宗看看,我是不是很牛逼啊? 丢人丢到祖坟里了! 王渊的封赏敲定之后,那些太监和武官非常好打发,随便怎么升官都无所谓。 御马监奉御朱英,直接被提拔为御马监少监,官升五级。 京卫指挥佥事朱智,擢升骧卫指挥同知,官升一级,继续统率二百精骑,再授从三品武职散阶昭勇将军。 朱聪和朱翔皆拔世袭千户,官升两级,继续统领二百精骑,再授正五品武职散阶伍德将军。 伍廉德擢升锦衣卫世袭百户,官升两级。 就连被王渊忽悠着打仗的聂瓛和满正,也全都官升一级,反正皆大欢喜。 135【一喜一悲】 通州城。 一个太监抱着六七份诰敕,将王渊等人堵在这里。 朱厚照虽然决定不搞献俘仪式,但总觉得应该显摆一下。于是提前派人来宣布封赏,甚至把官服都带来了,让王渊他们穿着新衣骑马进城。 这又在破坏规矩,诰敕交接有特定仪式。 需在颁领诰敕的前一天,就在家中正厅设诰案,又在正厅之南设香案。授诰官到来的时候,鼓乐大作,受诰封者出门迎接。如果家中有命妇,命妇也要穿戴冠服,侯在门内迎接。之后还有一系列仪式。 哪有跑来半路封官的? 朱厚照这皇帝当得太不靠谱了! 朱英已经摆好诰案,又忙着摆放香案,授诰太监笑道:“陛下有谕,不必拘礼。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接诰!” 王渊立即上前,朝太监拱手行礼。 授诰太监打开圣旨念道:“(顶格)奉(顶格)天承运(顶格)皇帝制曰:朕闻,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今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允文允武,率众斩将,三破逆寇……兹赠尔奉训大夫、协正庶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制诰。正德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太监将圣旨放在诰案上,立即退到旁边。 另一个太监喊:“鞠躬!” 王渊立即对着圣旨跪下,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起身将圣旨塞入怀中。 “恭喜王学士!”太监朱英领着其他武官来喝。 王渊笑道:“同喜,同喜。” 当然是同喜,封官圣旨还有好几份呢。 等朱英听完自己的封赏,整个人都傻掉了,这货直接官升五级,一跃变成御马监的少监。 同样属于平乱,但差别巨大。 杨廷和公然违反制度,提拔出来的巡按御史徐文华,上个月也在贵州立下大功。 巡抚魏英,巡按徐文华,督副陈恪,佥事陆健,都指挥洛忠,攻破贵州乱军六百三十余寨,擒斩千余人,把作乱苗酋打得节节败退。但他们获得的封赏远远不如王渊这边,只每人官升一级,赏纻丝衣一袭,赏大明废纸千贯。 虽然战绩不如王渊,但封赏也差得太多了。 贵州文武官员的封赏,才属于正常情况。王渊这边的封赏,乃是因为刘六刘七,曾两度打到京师附近,百官为之震动,自不可以常理而论之。 等众人都接到圣旨,授诰太监又搬来其他赏赐。 王渊获赏纻丝衣一件,京郊良田十亩,还有三千贯大明宝钞。 大伙儿个个喜笑颜开,掏出银子往宣旨太监手里塞,王渊高兴之余也掏出几两银子。 “朱少监,万万不可。”宣旨太监哪敢收朱英的银子,他巴结还来不及。 朱英哈哈大笑:“拿着,爷们儿今天高兴!” 当晚,宴饮大醉。 朱英喝得五迷三道,拉着王渊的手说:“王学士,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常英……” “你姓朱。”王渊提醒道。 “对对对,”朱英连忙改口,“我朱英能当上少监,全靠王学士骁勇无双。咱爷们儿是战场上的过命交情,今后有什么差遣,我朱英绝对不说二话。来,再干一杯!” 王渊笑着陪他干杯,多一个太监帮忙,今后做事也方便些。 “王学士,卑职也敬你一杯!”满正连忙跟着敬酒。 押送军械进京可不是好差事,银子如果给得不够,还要被刁难验收不合格。 满正稀里糊涂在沧州打胜仗,又稀里糊涂跟着王渊打胜仗,居然就此官升一级,现在还感觉自己在做梦。 聂瓛同样官升一级,他拍马屁道:“王学士如果生在汉末,那绝对是关二爷,万军之中斩贼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我聂瓛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王学士这样的大英雄!王学士,在下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满正自然不会落后,笑着说:“王学士自能以一敌万,新桥驿果有万余大军,诚不欺我也!”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不止,当时负责背台词的伍廉德,更是笑得扶着桌子直不起腰。 朱智也奉承道:“照我说,以王学士的军功,就该官升三级再封一个侯爵!” “对对对,应该官升三级。”余者皆附和,都喝得醉醺醺,说话哪还管那么许多。 王渊淡然笑道:“此话不可再讲。” 升个屁的三级,真在翰林院升三级,都有资格当阁臣了,翰林院岂是闹着玩的? 封侯更是扯淡,若被封爵,王渊打死都不接受。 一旦接受爵位,今后仕途就毁啦!入阁是有微弱可能的,但绝对无法做首辅,文官们不会让一个爵爷做首辅。 朱厚照想封王渊当伯爵,那是皇帝在瞎搞。 …… 千里之外,济宁。 李三郎满船追捕一阵,终于把三只豹猫逮回来。 这三个祖宗把穿青寨祸害得不轻,若非王渊进京赶考不方便,早就将其带走了。之前王渊写了一封信,请差官一并带去,让李应把土木三杰抓来京师。 三只豹猫,二公一母,全都跟家猫有了混血后代。 那些后代送给了宋公子、席副使、越榛、詹惠等人,李应自己家里也养一只,倒是比家猫更受欢迎。 “不愧是水路大州,”沈复璁指着济宁的南城水驿码头,满心欢喜道,“这里的船真多啊,都已经快赶上南京了。” 李应站在船头,抬眼一望,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停靠,他笑着说:“恭喜沈先生!” “托渊哥儿的福,我收了个好学生啊。”沈复璁捋着胡须,得意洋洋。 济宁州,正是沈复璁的履职之地。 沈复璁担任济宁州判,掌管督粮、捕盗、海防、水利等事务,眼前这么多船只都归他管啊,妥妥的肥缺! 李应提着猫笼子,只待官船靠岸之后,就跟随沈复璁去济宁城歇息两日。 突然间,只见无数船只争相驶离码头,齐刷刷朝着南面航行。 “这都快天黑了,他们急什么啊?”沈复璁有些没看明白。 与一艘商船交错而过,沈复璁大喊:“吾乃济宁州判,你等为何天黑启程?” 一个船工回答:“刚刚收到消息,贼军坐船骑马杀来了!” 沈复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李应:“他说什么?” 李三郎苦笑道:“贼军杀来了。” 沈复璁看着码头里的无数漕运官船,瞬间吓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道:“保护这些漕运船,是我的职责?” 李三郎回答道:“对,沈先生是济宁州判,漕船在济宁出事,你肯定要被重重责罚。” 沈复璁面若死灰,欲哭无泪:“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136【满城争看王二郎】 也不知是否产生幻觉,沈复璁似乎听到远方的喊杀声。 河面的晚风吹来,沈复璁浑身打一个哆嗦,脑子飞速运转道:“我还没正式履任,应该追究不到我头上吧?不如立即折返回去。” 李应哭笑不得,提醒道:“咱们一路坐的是公车、公船,在每个水陆驿站都有报备。眼下乘的这条也是官船,你觉得朝廷查不出来吗?” “那该如何是好!”沈复璁已经慌了神。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三郎倒是想得更明白。当即安慰道:“没事的,就算漕船被烧,首责也该漕运总督、漕运总兵、漕运参将、济宁同知来背,你这个济宁州判的罪责并不是很大。” 沈复璁还是心忧不已:“就怕我初来乍到、位卑言轻,他们伙同起来拿我当替罪羊啊!” 李三郎说:“沈先生,这么大的罪,你一个人背不完的。且安心。” 两人坐着官船驶入码头,只见岸边有千余运粮兵,正带领民夫疯狂卸货,想抢在反贼杀来之前把漕粮运进仓库。 漕运是一个大工程,精密宏远,不是用船把粮运到北方就完事儿。 从淮安至通州,设有五百六十八处观察点,派遣官兵驻扎引导船只防止搁浅。每个观察点附近,还凿井取水,方便驻扎和运输漕兵饮用、煮饭。 另建闸数十处,在多个沿河州城设粮仓,以便于转运。 济宁就有转运粮仓,只要反贼不攻陷城池,那也只能烧抢漕船,绝对捞不到一粒漕粮。 “反贼杀来了!” 一声惊呼,军民骇然,齐刷刷朝着城内奔去,大概给贼寇留下百余石粮食。 沈复璁和李应也顾不上保护漕粮,跟着军民朝城里奔逃。若不跑得快一些,那就没法进城了,莫名其妙死在城外都有可能。 由于王渊斩杀刘六刘七,把贼寇杀得心惊胆战,反贼南下的速度比历史上更快。 众贼推举杨虎为首领,刘惠为副首领,齐彦名为统兵元帅,在军师赵鐩的谋划之下,攻占恩县后开府建牙。随即又占领夏津县数个乡镇,拥有骑兵二千、裹挟青壮万余,一举攻破高唐州,兵力再次扩充到两万。 眼见王渊没有继续追赶,只有许泰率轻骑紧跟着,杨虎立即杀个回马枪,在高唐州以北杀得许泰丢盔卸甲。 反贼的胆子大起来,居然兵分两路(其实是闹内讧了)。 东路以齐彦名、刘三、李隆、李锐等人为首,率领一千二百骑兵、八千步卒,相继攻占平原县、禹城县、齐河县,兵锋直逼济南府。 西路以杨虎、刘惠、赵鐩等人为首,率领八百骑兵、万余步卒,首先攻陷临清州。继而围攻东昌府不利,立即南下攻占东阿县、汶上县,坐船直趋济宁州。 被王渊打得差点团灭的反贼,竟然在山东死灰复燃。 谁让山东百姓,摊上一个窝囊巡抚呢? 山东巡抚边宪,断案很牛逼,督粮也很牛逼,还改革过辽东边储弊政,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属于干吏。 但这家伙就是不会打仗,他把山东卫所兵集中起来,导致各州县守备异常空虚。集中了兵力又不敢决战,遇到反贼各种后撤,坐视贼寇连续攻占十多个州县。 当杨虎率领的西路反贼,南下围困济宁时,兵力已经超过两万!而且由于赵鐩开府建牙,统一军令,这路反贼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他们只抢官府和大户,从来不胡乱屠杀平民,大部分新兵都是穷苦百姓主动前来投靠。 陆完率领的京营已经赶来山东,但还没跟反贼接战。 副总兵许泰、副总兵冯祯两位边将,倒是跟山东反贼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很快,这两位边将只追着齐彦名打,就是不跟杨虎的部队纠缠,因为在赵鐩整军之后,杨虎部的战力太过强悍。 沈复璁和李应来到济宁的当天傍晚,杨虎就把济宁给团团包围了,数百艘漕船全部落入贼首。 山东巡抚边宪,率领各卫所将士,远远看着贼军,下令道:“南撤十里,等官军主力抵达之后,咱们再南北夹击,将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如果王渊此刻在济宁守城,肯定要破口大骂:“撤你麻痹,济宁城高池深,还有济宁卫军和运漕兵坚守,反贼哪能轻易攻破?你他娘就不会原地扎营,等待时机在反贼屁股后面捅刀子啊!你退到十里外究竟想干啥?” 历史上,刘惠、赵鐩等人是去了河南,刘六、刘七、齐彦名肆虐山东。因为巡抚边宪的畏敌避战,导致山东被攻占九十多座城池,京营和边军的追击速度,还没有反贼陷城的速度快。 …… 清晨,北京。 宋灵儿骑着快马来到黄府、靳府外,黄峨与靳岚已经坐上马车,在各自兄长的保护下准备启程。 王祥也跟来了,十多岁的少年,不愿错过这场热闹。 众人来到朝阳门大街,街道两边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的车驾只能退得老远,都快朝西挨着双碾街了。 等候许久,突然听到朝阳门方向礼乐大作。 “回来了,王渊领军回来了!”宋灵儿牵着而立,大呼小叫。 黄峨和靳岚披着面纱,掀开车帘往外看,结果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沿街百姓。 金罍、常伦、余本、张翀等人的位置,要更靠东一些,已经能看到开路仪仗。前方百姓欢呼呐喊,朝凯旋将士投着鲜花瓜果,这个举动是自发性的,因为王渊斩杀了作乱京畿的刘六刘七。 终于,身穿麒麟服的王渊,骑着阿黑进入他们的视线。 麒麟服并非明代制式官服,而是赏赐给大臣的特殊服装,更高级的还有飞鱼服、斗牛服和蟒服。 王渊打仗两个月,晒得比以前更黑,但目光坚毅、棱角分明,更兼几分来自战场的杀气。又有麒麟服在身,前方皇家仪仗开道,身后百余悍骑跟随,此刻端的是威风凛凛,少年得志气冲云霄。 常伦看得热血上涌,激动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如是,当如是。”金罍喃喃重复。他虽然看不起武将,也不怎么在乎战功,但毕竟是青春少年,此刻同样心神激荡。 余本跟几个翰林院舍友站在街边,笑指王渊说:“若虚兄必为当世姚崇!” “王二郎!” “飞将,飞将!” “杀得好!” “……” 沿街百姓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贼寇两度逼近北京,他们被吓得不轻,现在总算能够发泄一番了。 凯旋队伍已经过去,百姓都不愿归家,继续簇拥着往前追赶。 “哈哈,王渊骑马来了,真是好威风啊!”宋灵儿拍手大笑,高呼不止。 靳岚也是两眼放光,笑道:“上次还不觉得,这次发现王二郎很英武呢,一点都不输给俊俏的金公子。” 黄峨只是微笑,一言不发,看着王渊由远及近。从她身边经过时,黄峨抬头仰望,感觉状元郎异常高大威猛,凌厉气势迫得她心儿怦怦直跳。 常伦没有再跟着追赶,而是对自己的随从说:“笔墨伺候!” 随从拿出笔墨纸砚,趴在街边研墨。 常伦挥毫写下一首诗,赞曰:“麒麟红罗胯飞骢,少年意气吞云梦。金阙巍峨日生暖,骁骑勇壮蹄踏风。古来神州多豪杰,今朝海内专其雄。季秋之月动京师,满城争看王二郎!” 金罍笑话道:“你这诗平仄押韵不对啊。” 常伦毫不在乎,把笔一扔:“心情激动,临时写就,拿回去慢慢改就是了。” 136【陪皇帝睡觉】 王渊率领凯旋将士,跟随皇家仪仗队,在北京城里绕了一整圈。 所到之处,百姓争相围观。 半月过去,京城食肆茶馆内,王渊甚至成了说书素材。 明代中期就有说书人存在,而且一般为盲人。 刘伯温获得石匣兵书,襄助朱元璋夺得天下,其故事便出自盲者说书人。杨慎还专门写文章谴责,认为君子不该相信此等鬼话,但刘伯温的传奇故事却越传越广。 明代各地州府,都设有养济院,乃官方慈善机构,负责救助鳏寡孤独和残疾人。 根据吕坤《实政录》记载,十三岁以下的盲童,养济院会教他们基本功;到了十三岁开始选专业,可学卜算、弦歌、书艺等等。 这些官方教导出来的残疾艺人,不得唱淫词邪曲、不得讲反贼故事,只可用正能量去教化百姓,官方每月还要派人考核。 一家茶肆之内,盲人说书匠拍案道: “上回讲道,这王二郎自幼在山中,随异人修习文韬武略,打遍云贵无敌手,才压西南无二士……” “王二郎在京城考完会试[],夜里惊闻盗贼作乱京畿。他一声大喝:取我弓刀过来!那刀有百十斤重,两个书童奋力抬起,王二郎单手抄来挂于腰间。那弓也不得了,力足五石,虎力之士不得开……” “只见王二郎悬刀引弓,从客栈楼上跳到街面,翻身上马,寻贼而去。这马亦是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乃王二郎在山中修行时,异人从养龙坑抓来的天马后裔!” “京师南郊火光冲天,王二郎打马赶至,大喝一声:兀那贼人,纳命来!他取出五石强弓,七百步外,飞矢而出,一箭将那贼首射死。你问那贼首是谁?正是逆寇军师赵鐩之亲弟赵蟠!众贼大惊,几欲溃逃。又有一贼首,自负勇力过人,策马杀将过来。王二郎手起刀落,平地炸出震天霹雳,将那贼首斩于马下……” “好!” 茶肆内喝彩声四起,他们已经听腻了《三国演义》,今科状元的话本才显得新鲜嘛。 只要不讲负面内容,官府都懒得管这些,否则刘伯温的段子哪能风靡全国? 就连大才子杨慎,偶尔也要去听书,不然他怎知说书人乱讲?还写文章进行抨击。 王渊就此成为京城街知巷闻的人物,其粉丝数量比刘伯温还多。毕竟半仙刘伯温时隔太久,不能帮京城百姓杀死刘六刘七。 咱们回到凯旋之日。 豹房。 王渊整理衣襟,下马跪拜:“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斩二刘首级。” “哈哈哈哈!” 朱厚照亲自将王渊扶起:“卿乃朕之卫青,不必多礼,且随我吃酒去。”朱厚照又对其他将士说,“你们都来,朕在豹房设有庆功宴,咱们今日好好庆祝一番!” “谢皇爷(陛下)!”将士们笑着答谢。 朱厚照完全不顾君臣之礼,居然跟王渊勾肩搭背,如同市井之徒结交一般。走出几步,复对奏报军情的张永说:“你且去。” 张永躬身退下,大有深意的觑了朱英一眼。 翻开《明武宗实录》,你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描述。 正德六年四月,张永还是司礼监太监,渐渐变成总督三关军务太监。再后来,同时提到张永和谷大用,就是御马监太监张永、大监谷大用。 这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从司礼监跳到御马监。而且观其排名,多半还是御马监的掌印,期间靠着清缴反贼也捞到许多军功。 只能说,整个正德朝的无数太监,只有张永是最牛逼的。捞权、捞钱、捞功一样不少,还能获得文官认可,长久得到皇帝信赖,甚至在史书上都留下美名。 刚刚当上御马监少监的朱英,还不知道自己被大太监张永盯上了。 并非羡慕嫉恨,张永很可能悄悄笼络朱英,寻机在谷大用背后捅刀子。 豹房之内大摆酒宴,朱厚照精神奕奕,举起酒杯说:“来来来,诸位将士,且满饮此杯!” “为陛下(皇爷)贺!”众人致敬行礼。 酒过三巡,朱厚照突然让随侍太监拿来宝剑,跃身跨过桌案,来到众将士中间。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身体摇晃道:“尔等杀敌报国,朕心甚慰,今日且剑舞助兴!” 若有文官在场,怕不要当面劝谏。 哪有皇帝亲自舞剑,给将士助兴耍乐的? 嗯,好像王渊也是文官。不过他才懒得劝谏,一边吃肉一边看皇帝跳舞,看到高兴处差点撒银子出去打赏。 “好!” “皇爷剑法入神!” “陛下若上阵杀敌,必将贼寇杀得落荒而逃。” “皇爷天人之姿,乃古今少有之明君!” “……” 舞罢收剑,朱厚照还抱拳致意,顿时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朱厚照亲热的搭着王渊肩膀:“二郎,跟我去骑马,我要亲自统率骑兵杀敌!” “陛下今日醉了,改天吧。”王渊不得不劝,如果皇帝醉驾摔死,他肯定也是要背锅的。 朱厚照哪里肯听劝,抓住王渊的袖子往前扯,扭头朝将士们说:“不用改天,就在今日。儿郎们,牵马来,随我冲杀!” “皇爷醉了。”将士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让皇帝酒后骑马。 朱厚照突然把王渊推开,抽出剑胡乱挥舞:“我没醉,谁敢说我醉了,朕当即砍死他!” 这酒疯子。 王渊不顾君臣礼仪,抓住朱厚照的手腕,一把夺过其宝剑,笑道:“陛下,我知道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是何游戏?”朱厚照问。 王渊唤来随时太监,让你准备一些草纸,又将草纸折成纸牌,在纸牌上写出如下内容:军旗、提督、总兵、参将、游击、千总、把总、兵长、士卒、民夫、陷坑、火炮。 王渊又画出一个棋盘,把朱厚照拉来坐下,解释规则道:“陛下,这叫行军棋。一级压一级,大吃小。只有民夫才能填平陷坑,任何棋子都能吃掉军旗,火炮与其他棋子相遇就同归于尽。” 这玩意儿就图个新鲜,远远不如围棋和象棋考究,但朱厚照要的就是新鲜! 朱厚照只下了半局,就已经摸清规则,撸起袖子大呼过瘾,似乎真的来到厮杀战场。 到了傍晚,其他将士各自散去,朱厚照却越玩越精神。 让太监端来宵夜,朱厚照笑着说:“王二郎,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王渊回答道:“只是粗劣游戏耳,不值一提。” “哪里不值一提,我觉得很有意思,”朱厚照高兴道,“今晚别走了,就留在豹房陪我下棋!” 王渊问道:“陛下不回后宫安歇吗?” 朱厚照说:“后宫哪有下棋好玩?” 王渊说道:“陛下可以教皇后下行军棋啊。” 朱厚照灵光一闪:“这是个好主意,下次我被催得烦了,就带着行军棋去后宫。” 王渊顿时无言以对,深深怀疑朱厚照某方面的能力。 一直陪皇帝下棋到大半夜,两人打着哈欠直接睡觉。这时差不多该去早朝了,但皇帝没空,状元也没空,君不君,臣不臣,毫无体统可言。 反正有军功在身,王渊也不怕被指摘为幸进之臣。 第二天醒来,朱厚照还不放王渊离开,吃了早膳继续下棋,王渊只能苦笑着奉陪。 刚学会打牌的新手都这样,估计过几天就没新鲜感了,到时候求着让朱厚照下棋都懒得玩。 这边耍着乐子,李三郎和沈复璁,在济宁城可是彻夜难眠。反贼已经架好浮桥,又做了无数云梯,眼看就要开始攻城了。 (推荐一本大作:《超神机械师》,这书的成绩可比老王好多了。) 138【私田与佃户】 反贼如果能打下济宁城,那才真是见鬼了,大明朝还没窝囊到那个份上。 不说济宁的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只说这里的兵力吧。此地有京操军一千六百余人,运粮军二千三百余人,城守军六百余人,屯田军四百余人。 以上只是纸面兵力,肯定有空饷现象,而且吃空饷的还不少。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临清指挥使宗敏,带着临清守备兵力全过来了。满打满算,前后相加,济宁州的纸面兵力高达八千! 济宁的这些兵卒,山东巡抚是无法调走的,因为他们还肩负驰援兖州的责任——兖州是鲁王驻地。 当代鲁王叫做朱阳铸,青史留名,只不过留下的名声不太光彩。 三十二年前,鲁王、王妃与外人同饮。酒醉之后,宫人朱花荣、军人袁彬、王妃兄长张时举,居然在鲁王宫里搞多人运动,被栖霞郡主撞见并告发。 鲁王和王妃究竟有没有参与,谁都不知道,史书无载。但鲁王被革去三分之二的禄米,王妃张氏被废,袁彬斩首示众,张时举、朱花荣被绞死,其余人等发配充军,长史以下全部被论罪。那些王府官吏才真的冤枉,比如说鲁王长史,纯粹躺着也中枪。 鲁王朱阳铸从此消停下来,修身养性,超长待机。熬死儿子,熬死孙子,后来直接由曾孙继承鲁王之位。 前不久,反贼攻打兖州,鲁王与守城将士杀退逆寇。但害怕反贼再来,于是请求朝廷增加兖州守备。朝廷就把临清州的士卒扔到济宁,一来可以保护漕运通道,二来可以迅速驰援鲁王。 此时此刻,济宁有三个指挥使,四个指挥同知,六个指挥佥事,一个兵备副使,一个漕运参将,两个经历,两个镇抚,十多个千户,七十多个百户! 只这些文武将官,就能单独组成一支百人队。 杨虎带领手下去攻城,直接被打懵逼了,一天之后直接选择撤退。 离开的时候,杨虎抢了百余艘漕船,顺手烧掉一千二百余艘漕船,把济宁南城码头烧得火光冲天。 城楼上,沈复璁脸色惨白。 主动协助守城的李三郎,拍拍沈复璁的肩膀安慰道:“沈先生,不必太过忧虑,这么大的罪责你真背不了。” 沈复璁看着不远处的漕运参将梁玺,苦笑道:“看来,官小也有好处。” 梁玺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全完了!” 梁玺还算幸运,真正的倒霉蛋,是都水分司主事王宠。这位老兄太过负责,反贼来了,他还带领手下抢运漕粮,结果被反贼当场抓住。 赵鐩亲自审讯王宠,发现这位主事没有劣迹,反而还是一员干吏。赵鐩打算将其招揽到自己麾下,专门负责给反贼督粮,结果王宠宁死不从,赵鐩一声叹息便把王宠给放了。 被反贼抓住,又被反贼释放,怕是说闲话的不少。 杨虎、赵鐩率众离开之后,李三郎立即带着豹猫北上,生怕走得慢了又被反贼堵住。 当李应来到京城的时候,兵部的处罚也下来了: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漕运参将梁玺、都御史张缙、山东镇守太监、山东巡抚、山东布政使、山东按察使、济宁知州、济宁同知、济宁州判、济宁卫所军官,以及该地的兵备道、管操领军、城内巡捕,还有负责驰援济宁的副总兵张俊,全部被停俸留职,令其戴罪立功! 天塌下来,沈复璁这个州判上边,还有一堆大佬顶着呢。 但刚刚赴任,还没领到官印呢,就背了这么个处罚,沈复璁感觉自己未来的仕途怕是很坎坷。 反而是被贼寇抓住又释放的王宠,居然无功无过,因为他已经恪尽职守了。 眼见副总兵张俊被停俸处理,许泰、冯祯和郤永这三位边将,立即打起全部精神追击逆寇。很快擒斩二千余贼,生擒贼首朱千户(榜上有名的反贼,擒之可官升三级)。 …… 京郊。 周冲指着前方的一片良田,欣喜道:“二哥,那便是咱家的私田。十亩虽然不多,却也在京城有了产业,今后可将老爷、夫人接来享福。” 不止有田,还有佃户。 拖家带口一共三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前来给王渊下跪磕头:“小民张方,拜见大老爷!”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 皇帝赐田经常论“倾”,十亩良田真不多,以古代的产量和租赋,也根本养不活几口人。 王渊这十亩赐田在北京东郊,紧挨着坝河,灌溉还是很方便的。以前属于刘瑾私占的民田,刘瑾倒台之后被充公,可惜被夺田的农民依旧是佃户。 这些佃户已经属于贱籍,现在依附于王渊,拥有一定的人身权利,严格来讲属于半奴仆状态。 王渊可不会傻到跟封建制度抗争,他只问:“你们以前交租几何?可需应赋役?” 一个中年汉子说:“回大老爷的话,一亩地缴麦八斗、缴粟七斗,不需要再应赋役。” 明代北方之田,春麦秋粟,平均亩产一石有余,合起来就是年产两石。虽然这些良田的亩产远高于平均数,但刘瑾和官府之前收的田租也高,几乎已经是总产量的七成。 眼前这个三口之家,老幼皆已亡故,只剩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女。 他们每年辛勤耕种十亩地,只能留下小麦四石、粟米四石,也即九百多斤粮食要吃供三人吃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口粮不足一斤。而且,这些粮食还需拿出一部分,用来换取油盐等物,能保证不被饿死就算难得了。 这妇人和少女,平时必定还要纺布补贴家用,否则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王渊当即说道:“我也是贫寒出身,从小只能在山里吃高粱,连油盐也见不得几分。从今往后,每亩麦租五斗、粟租五斗,你等要好生照看田地!” 三人愣了愣,随即大喜,跪下来疯狂给王渊磕头。 王渊告诫道:“不可宣扬出去,旁人问起,就说田租照旧。” “谢大老爷恩典,小民保证不乱说。”这个叫张方的佃农再次磕头。 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五品京官可免粮十四石,这十亩地到了王渊手里根本不用交税。 都说明朝官员俸禄很低,其实中下层官吏,即便不计算税收减免,俸禄也是比汉朝中下层官员远远更高的。 那究竟低在何处? 低在官俸折钞、以钞折米、以布折钞、以银折布。就是官员的实际俸禄,用大明宝钞的官价计算,又用宝钞折成米粮和布匹,再按米粮和布匹来折算成银子。 宝钞一变成废纸,真的要把官员给饿死! 到了明代中期,已经不敢再折宝钞了,都是发放实际的米布。这样一来,中下层官吏其实还行,即便不贪污也能吃饱,待遇比汉代的同级别官员更好。 真正低的是中上层官员,俸禄太少了,不贪污都吃不起肉。 “你叫什么?”王渊问那妇人。 妇人回答:“民妇唤作张何氏。” 王渊说道:“我教你一种养鸡的法子,是我老家的土办法,过几日再让周冲买些鸡仔过来。” 三人大骇,连忙磕头求饶。 这就跟北方给官府养马,贵州给官府养驴一样,小民之家碰都不敢碰,万一养死了就是倾家荡产。 王渊只得解释:“养死了不让你们赔偿。” 三人这才安心,惊魂未定的再次给王渊磕头。 王渊无奈苦笑,带着周冲回到城里。 当天傍晚,天空出现异象,金星犯斗宿,寓意兵灾不断。 这已是本月的第二次异象,就在几天前,一颗流星坠下,在空中炸散为三颗小星,京城百姓全都看得清楚。 百官震动,奏章如雪花般飞入内阁,请求废弃所有皇庄,把庄田全部赐给穷苦百姓,并撤掉所有皇庄设置的非法税卡。同时,言官们大发神威,一举弹劾二百多名文武官员和太监勋贵。 这种接连而至的天文异象,百官必须上疏言事,包括王渊在内,不言事就属于尸位素餐! 139【亲事】 翰林院。 升任侍读学士之后,王渊搬进了小办公室,与另外两位侍讲学士、一位侍读学士同屋上班。 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李廷相在收拾桌子。 “李侍郎!”王渊抱拳问候。 李廷相笑着回礼:“王学士,这张桌子就留给你了。” 李廷相是弘治十五年的探花,去年才当上侍讲学士。 因为王渊升任侍读学士,立即引起一系列官员调动。李廷相被调去礼部担任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詹事府职务,但办公地点从翰林院变成了礼部。 若非王渊飞速升迁,李廷相还得多熬几年。 此君的官职同样升得飞快,只因其入了皇帝法眼。别的学士给朱厚照讲课,朱厚照都听得打瞌睡,唯独李廷相讲课听得进去,还称赞李廷相是“真学士”。 而且,李廷相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朱厚照这是在趁机提拔孤臣。 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李廷相一边说道:“王学士,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当时你还没参加乡试。” 王渊帮着他收拾,惊讶道:“李侍郎怎么知道我?” 李廷相笑着说:“家父在贵州当参议,正德四年才回京。他跟王员外郎(王阳明)交情不错,经常去文明书院听其讲学。回京时,家父还跟我说,贵州出了一个神童,小小年纪便写出《临江仙》这等惊艳之词。” 王渊立即有了印象,他似乎见过几面,顿时笑道:“原来令尊是李参议!” 李廷相突然低声道:“昨日经筵,陛下让我多跟王学士亲近。” “是该多亲近,”王渊问道,“李侍郎何时有闲,咱们一起去喝酒。” 李廷相笑道:“明日吧。” 王渊笑着说:“我来请客。” 两人一个是探花,一个是状元,都是皇帝赏识的翰林院年轻官员,而且都不依附任何派系,今后自然是要彼此照顾的。 时至今日,王渊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党,除非出现重大变故,否则他跟李廷相的关系牢不可破。 半上午,李廷相离开之后,另外三位侍读、侍讲学士陆续到来,分别是:吴一鹏、蒋冕和毛澄。 只有吴一鹏没啥靠山,蒋冕和毛澄都跟杨廷和走得很近。 李东阳已经连续辞官好几年,奈何皇帝就是不同意,否则杨廷和早就当首辅了。 吴一鹏、蒋冕、毛澄一坐下来,就在那儿奋笔疾书写奏章。没办法,星象连续异常,所有官员都得上疏言事。 王渊也写了一份,各种老生常谈,但也属实际问题,就看皇帝肯不肯改正。 突然,蒋冕问道:“南夫博览群书,可曾识得天文?” 吴一鹏愣了愣:“略懂。” 蒋冕又问:“金星犯斗宿,真的是昭示兵灾吗?” 吴一鹏仔细思考道:“确有如此说法。只有岁星(木星)犯斗宿才是吉兆,荧惑(火星)、辰星(水星)、镇星(土星)犯斗宿皆为凶兆。” “唉,如今盗贼四起,金星又犯斗宿,不知何时才能止息兵戈。”蒋冕叹息说。 毛澄插话道:“所以我等身为臣子,才当劝谏陛下端德行、施仁政,否则上天必将再降灾祸。” 蒋冕问王渊:“王学士可知天文?” 王渊笑着说:“我只认识北斗七星。” 蒋冕追问道:“那王学士对如今朝局有何看法?” 这是来打听王渊的真实想法? 王渊打着哈哈敷衍道:“我跟毛学士看法一样,陛下应该端德行、施仁政。” 毛澄笑道:“王学士为陛下所赏识,现又为侍读学士,平日里应该多多劝谏圣天子。” 王渊叹息道:“唉,陛下第一次带我去豹房,我便劝谏了一番,气得陛下直接把我赶出皇城。陛下若真那么好劝,李阁老、杨阁老他们早就劝谏成功了。” “还有此等事?”蒋冕惊讶道。 王渊无奈道:“还能有假?我也是文臣,又为状元出身,难道甘做幸进小人?” 蒋冕与毛澄对视一眼,大概是认为初步考察过关,今后可以慢慢拉拢过来。 四人的职务非常清贵,除了给皇帝讲课、陪皇帝读书之后,基本不干其他事情。而朱厚照的读书生涯,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士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办公室里聊天喝茶。 当然,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皇帝的政事顾问。 但以朱厚照的性格,估计真遇到什么问题,也就找王渊顾问一下,其他事情都扔给太监、内阁和六部处理。 成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第一天,王渊全都在聊天、看书当中度过,期间还写了一份糊弄鬼的奏章。 下班回到四合院,周冲立即迎上来:“二哥,那位宋姑娘又来了。” 宋灵儿已经从房里走出,站在那里笑盈盈道:“王渊,先生喊你去吃饭。” “那走吧。”王渊笑道。 宋灵儿飞快蹦到王渊身边,亲昵的挨着他:“你知道京城的说书人那里,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吗?” “什么样子?”王渊还真不知道。 “说你能开五石弓,一顿要吃三斤饭、两斤肉。”宋灵儿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王渊莞尔道:“原来能打仗的都是饭桶。” “可不是呢,”宋灵儿突然想起老家,叹息说,“唉,若你能带兵回贵州,肯定把那些反贼都杀光。” 王渊安慰说:“快了,魏巡抚这两个月,接连攻下苗酋几百个寨子。” 宋灵儿不屑道:“打下的寨子再多有什么用?也就擒斩一千多反贼。等官军一退,这些反贼又要回来,官军总不可能一直赖着不走吧?” 王渊问道:“想你阿爸了?” “嗯,”宋灵儿点头道,“刚开始我特别恨他,日子久了又恨不起来。” 王渊说道:“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回去看看,帮你把那些问题都解决了。” 宋灵儿没有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专门问过王阳明,王渊如果取一个土司的女儿,今后仕途必定会大受影响。 今天来找王渊,就是跟婚事有关,宋灵儿主动请王阳明,给王渊物色一个官家小姐做妻子。 来到王阳明家,桌上已经摆好酒菜。 王阳明最近又升官了,心情非常愉快,笑着说:“若虚,坐吧。” 王渊行礼坐下,宋灵儿帮他们倒酒。 王阳明举杯道:“你凯旋而归,我还没为你庆贺。” “不敢。”王渊一饮而尽。 王阳明只呡了一口,说道:“之前怕你被孤立,现在不用怕了,有如此军功在身,哪个还敢说你幸进?” 王渊笑道:“这次的军功,够我自在好几年了。” 师徒二人闲聊一阵,王阳明突然道:“若虚,再过半年,你就十七岁了吧?” “先生竟还记得我生辰。”王渊说。 王阳明道:“要不我当一回月老,给你安排一桩婚事?” 王渊顿感差异,下意识朝宋灵儿望去,宋灵儿却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此事。 王渊摇头道:“学生暂时未有娶亲的打算。” 王阳明说:“李阁老有一孙女,跟你年龄相仿。” 王渊立即表态:“不行,以李阁老的尊荣,他孙女我可不敢娶。” “哈哈哈哈!”王阳明大笑不止。 宋灵儿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 李东阳的长子二十七岁就死了,此子十岁夭折,三子周岁夭折。次女几岁就夭折,三女去年刚死(二十八岁)。只剩长女和一个过继子还活着。 王阳明牵线介绍的,便是李东阳过继子所生的女儿。 见王渊死活不松口,王阳明也懒得再劝,只说道:“这次你凯旋归来,父母又不在京城,好多大臣都来为师这里说亲。只要你点头同意,至少有一二十个大臣家的千金随你挑选。” “我这么受欢迎?”王渊笑问。 王阳明说:“我这个当老师的,门槛都被人踏坏了。唉,我要是有女儿,也是想许配给你的。” 王渊朝宋灵儿眨眨眼,宋灵儿只当没看见。 140【新算学】 宋灵儿可不知道什么叫礼法,吃过晚饭,便将王渊拉到她的闺房,把王阳明买来的丫鬟看得瞠目结舌。 “你这是在考验我?”王渊开玩笑道。 宋灵儿不言语,只站那儿瞪眼,似乎王渊说错了话。 王渊立即转开话题:“上次不是说,要教你新的算法吗?走,我们去书房。” 宋灵儿更不高兴,闷闷不乐的跟着王渊。 王阳明正在书房搞学术研究,继续完善自己的心学理论,见到二人进来也懒得搭理。 王渊提笔写下0到9十个数字,让宋灵儿慢慢熟悉。 “这个写起来倒是简单,就是记起来有些不方便。”宋灵儿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数字上。 王渊笑道:“多写几遍就记住了。” 不知不觉,宋灵儿已经练习好几页草纸,基本将阿拉伯数字掌握,但明天醒来是否弄混可说不准。 突然,背后传来王大爷的声音:“你这是哪国数字?0、1、9倒跟泰西数字有点像。” “先生也知泰西数字?”王渊有些惊讶。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写出古代版的阿拉伯数字。0、1、9一模一样,2是侧着写的,3是侧着写再加一条尾巴,4和5完全就是未知符号,6跟字母y差不多,7跟字母V一样,8则是倒着写的字母V。 王渊迷糊的看着那些古代版数字,问道:“这就是泰西数字?” 王阳明笑道:“我在余姚见人写过,写成百上千的大数确实比较方便。” 王渊却怎么看都感到别扭,比如说“17”,此时的阿拉伯数字写作“1V”。“26”则长得像“Ny”,而且N还要从左往右写,右侧那一竖拖得很长。 单个字母从左往右的书写方式,跟中国和欧洲的书写习惯都不相符,因此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现代写法。 王阳明按照王渊的数字,照着又写了一遍,顿时赞许道:“你这写法更加趁手且简单。” 王渊又写出加减乘除等符号,教导宋灵儿学习四则运算。 宋灵儿很快便高兴起来:“这比《九章算术》易学多了。” 废话,《九章算术》第一题就是求面积,当然比加减乘除更难搞。 《海岛算经》和《五经算术》更难,前者研究三角测算问题,后者神神叨叨能把初学者看晕。 王阳明在旁边观察一阵,觉得这种方式更直观,比用文字和算筹来表达方便多了。而且数字越大,计算越复杂,就越显得省事。他不禁问道:“若虚,你什么时候掌握的这种异国算学?” 王渊胡诌道:“在云南乡试时,得一长者所授。他写出的泰西数字,跟先生所写大同小异,我觉得有些不方便,于是就进行了改良。”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写一本《新算经》,我来作序,或可推而广之。” “这不会被士林非议吧?”王渊问道。 王阳明笑着说:“非议倒不至于,顶多被视为小道。” “那我就写出来。”王渊瞬间没了顾虑。 明代文人很喜欢搞研究,具体内容五花八门,其中算学属于主攻方向之一。 再过二十几年,大明就会诞生一个超级天才,在数学、文学、历法、舞蹈、音律、乐器等方面成就斐然,此人即小郑王朱载堉。 王渊继续教宋灵儿算学,王阳明也在一旁看着,不时提出一些疑惑,但很快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此时早已经天黑,王渊不能闯宵禁回去,干脆直接住在王阳明家里。 随后几日,王渊白天撰写算术书稿,下班之后跑去教宋灵儿,倒也过得十分潇洒惬意。 半个月不到,王渊就把《新算经》的稿子写完,内容无非数字、算式、四则运算、混合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和分数换算,全都是一些小学数学内容。 而且肯定不像小学教材那般详尽啰嗦,只需每个知识点写清楚,再给一道例题就搞定。把后世小学数学的一大半知识点,压缩到薄薄的三四十页稿纸上,需要研究者自己去领会。 请王阳明作序之后,王渊拿去找印书坊。 印书坊老板看得连连摇头:“王学士,你这书没法用活字印刷,必须耗费精力做雕版。而且恐怕行情不是太好,刻印出来也卖不出几本。真要出书,全部费用须由王学士自理。” 就是自费出书呗,而且还是卖不出去那种。 其实算术书籍在明代很畅销,早在朱元璋时代,杭州勤德堂就刻印过一套《新刊杨辉算法》,近百年来已在全国翻印多次。包括《九章算术》在内,这些算术书籍,销量仅次于科举教材、文史典籍、诗词书法和话本。 问题是,王渊搞什么阿拉伯数字,把印书坊的老板看得头大不已。 王渊才不会自己掏钱刻印,印出来还得为销路发愁,他直接拿着书稿去献给朱厚照。 “陛下,这是臣近日所撰之算经。”王渊笑嘻嘻递上。 朱厚照说:“想不到王二郎还精通算学,朕一定好生看看。” 朱厚照把书稿翻开,入眼各式古怪符号,瞬间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什么鬼? 王渊指着王阳明的序言说:“此乃泰西数字,不便于书写辨认,因此臣做了一些改良。” 朱厚照皱着眉头问:“这些东西有何用处?” 王渊回答道:“可让初学者,在修习算学时更加便易。这些只是基础,臣还会撰写更深入的算经,在田亩、赋税、漕运、粮草、历法等方面都有用途。” 朱厚照就喜欢各种新鲜玩意儿,《明史》有记载:“佛郎机……其使火者亚三因江彬侍帝左右,帝时学其语以为戏。” 嗯,正德身边有个葡萄牙翻译,皇帝经常跟着翻译学习葡萄牙语。这是正德十三年的事情。 朱厚照不但会讲葡萄牙语,而且还精通梵文,史载其“佛经梵语无不通晓”。此外,朱厚照还研究音乐和戏剧,亲自谱写过《杀阵乐》。 这皇帝绝对聪明,只不过把技能树点歪了。 都不用王渊在旁边教导,朱厚照对应稿子里的汉语和数字,自己就在那儿学起来。而且他越学越精神,在熟悉数字和各种符号之后,半天时间就把几十页稿子看完。 “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东西,朕少年时便学过了,还有更难的吗?”皇帝问道。 王渊颇为无语,说道:“有。” 于是,王渊又在豹房之中,教授皇帝小数点和小数,接着再传授小学、初中的几何内容。 朱厚照特别喜欢几何,对着各种图形抓耳挠腮,解出答案之后又兴奋莫名。 “此乃利国之良法也!” 在解开一道梯形问题之后,朱厚照指着题目说:“这个可以用来计算堤坝尺寸,比现行算法更加方便,工部的官员都应该学学。” 王渊拍马屁道:“陛下圣明。” 朱厚照把书稿扔给随侍太监,说道:“令司礼监立即刻印,等王二郎把《几何原理》写完,一起印出来交给会同馆发行各地。” 司礼监下辖汉经厂、道经厂和番经厂,专门负责刻印书籍,这类书被统称为“经厂本”。比如嘉靖年间,司礼监就刊印过《三国志浅显演义》,这是《三国演义》最早的官方刻本。 同为名著,《水浒传》的待遇就凄惨得多,好几次被朝廷明令禁止,每次禁书之后又死灰复燃。 司礼监专为皇帝服务,大臣们可管不了。 不过嘛,一旦算书发行全国,必然有人指摘王渊不务正业。 而且,言官还会弹劾王渊,指责王渊引导皇帝钻研算学小道,毕竟朱厚照学习葡萄牙语都被官员们鄙视。 141【杀人名额】 又是一日。 王渊半上午就摸鱼离开翰林院,跟礼部右侍郎李廷相出去吃饭,还把今科探花余本也一起叫上作陪。 吃饱喝足回到办公室,一名太监已经等候许久,见到王渊就焦急说道:“王学士,你可回来了,皇爷紧急召见!” 王渊立即出发前往豹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正在抓耳挠腮,气得把笔都摔了。王渊一现身,他便逮着王渊的衣服问:“二郎,你快说说,这道题究竟如何证明。” “陛下就为此事?”王渊哭笑不得。 朱厚照郁闷道:“还能有何事?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无法解题,越想脑子越乱!” 王渊笑着拿起木尺,画了一条辅助线,解释说:“延长甲丁线到到戊点,使甲丁=丁戊,再连接丙戊。在△甲乙丁和△戊丙丁当中……” “慢着,”朱厚照灵光一闪,连忙打断,“你别说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做。唉,怎就没想到从这里做辅助线呢!” 王渊退到一边,默默旁观朱厚照解题。 这皇帝啥都图新鲜,之前的军棋已经玩腻了,现在又迷上了解几何题。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朱厚照只觉神清气爽,那种解开难题的成就感贯通全身,大笑道:“世间乐事,不过如此,王二郎出的好题!” 王渊连忙拍马屁:“陛下天资聪慧,于几何一道进展神速。” 朱厚照哈哈大笑,他越来越欣赏王渊,不但能够带兵打仗,还能拿出军棋、几何这种好玩意儿,简直天天都能让他觉得新鲜。 皇帝开心,自然要赏。 王渊获赏了一个象牙杯,本来没当回事儿,结果在杯底发现几个拉丁字母。王渊不禁问道:“陛下,此物来自海外?” 朱厚照笑着说:“两年前,广东镇守献上的,据传来自暹罗海商。” 狗屁的暹罗海商,肯定是欧洲商人! 仔细打听之下,王渊终于知道,海禁在正德年间已经废弛了,而且正儿八经的开始收关税。 “抽分”是明代官府的征税方式,朱元璋那会儿开始对海货进行抽分,但往往高于市价给足银两,这让番邦踊跃前来朝贡。 到弘治年间,朝廷打算将原来的溢价抽分,变成真正的税收。而且直接抽一半,即关税高达50%,但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对各国贡品及附带私货免税,同样等于没有税收。 但正德皇帝可不管那么多,从正德三年开始,就正儿八经收关税,刚开始按他爹的规定抽50%。 禁止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正德四年,一艘海船遭遇风暴飘到广东,按理说是不准进行贸易活动的。但广东镇巡官却准其贸易,还抽了50%的关税做军需之用,而且礼部官员竟对这种做法进行肯定。 也正是在这一年,都御史陈金凑请降低关税,并且获得朝廷批准。就此,关税从50%下降到30%,还特别注明: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 如果朝廷没尝到征收海税的甜头,又怎么可能主动降低关税? 自此之后,“遇险飘来”的商船越来越多,这种非正常贸易不归市舶司管,改由地方巡抚、镇守和三司官员兼管。 可惜中央依旧没有创收,海税都留给地方了,只进献精贵玩意儿给皇帝耍乐。 搞明白这些,王渊问道:“陛下何不在市舶司专设机构,将海货抽分所得统归中枢调配。一部分留在地方,激励其扩大贸易;一部分收归国库,以解户部之窘促。” 朱厚照根本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笑问:“区区海贸能收几两银子?何必跟地方争此小利。” 王渊提醒道:“十征其三,仍旧诸多海船飘来,可想而知其利之丰厚。” “此事且不提,二郎你再给我出道题,越难越好,不可太过简单。”朱厚照还是懒得管海贸之事。 王渊亦不再纠缠,他三年之内都没法出翰林院,等以后有机会亲自去搞。 正德年间是开海禁的最佳时期,明目张胆的违反海禁祖制,居然还能获得礼部的官方许可,足见海禁口子已经被撕开一大块。 历史上,嘉靖二年因为“争贡之役”,导致明朝海贸政策倒退百年,走私泛滥成风,倭寇也因此大兴。到嘉靖末年,其实又再次放松了,隆庆年间变得更加开放,即所谓“隆庆开关”。 但隆庆朝的大明已走下坡路,错过了发展海贸的黄金时期。而且积弊太深,无法从海贸中获取足够利益,大部分利润都被官员、太监和海商集团侵占了。 瞟了一眼正在做题的朱厚照,王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后怎么也要请求外放广东布政使,正好有权管理“遇险飘来”的商船,到时候把巨额利益往皇帝面前一放,以朱厚照的性格必然不遗余力支持开关。 是真正的开关,而非目前这种假开关。 朱厚照欢快练习几何题,王渊在旁边继续撰写书稿。有些公式定理他已经淡忘了,还需要慢慢回想,想不起来的干脆自己推导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张永突然前来觐见:“陛下,臣奉旨拣选团营官军,得十二万三千七百四十有奇,请从其中精选六千为正兵,另每营各选三千为奇兵,共四万二千人加以操练,以应对内外兵事!” 团营就是如今的十二京营,由于谦一手创立,但又有些区别,平时说起来把老营也算在其中。 反正吧,张永从京师清理出十二万余在籍官兵,但都是那种不能打仗的窝囊废。现在请求精选出六千进行苦练,另外三万六千随便练练充数即可。 谁让连续星象异常呢,而且还金星犯斗宿预示兵灾。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最近西北又遭小规模寇边,朝廷必须增加常备军力。 如此军国大事,朱厚照头也不抬,继续做题道:“准!” “谢陛下!”张永磕头谢恩,脸带笑意。 前阵子都是谷大用在出风头,现在张永终于也能掌军了,他还琢磨着如何练兵平叛捞军功呢。 就在张永领旨退下的瞬间,不务正业的朱厚照再次出声:“王二郎!” “臣在。”王渊起身拱手。 朱厚照莫名其妙的给个差事:“你也去挑六千人,好好给朕训练一番,希望你能给朕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 训练个鬼啊,这些团营官军都是废物,偷奸耍滑的京油子可怎么个训练法? 王渊立即讨价还价:“陛下,让臣训练京营可以,但臣有两个要求。” 朱厚照笑道:“将来。” 王渊说:“第一,军饷需足,不得克扣;第二,请予臣杀人名额。” 朱厚照奇怪道:“不听令者可斩,要什么杀人名额?” 王渊说:“臣要的杀人名额有点多。” 朱厚照问道:“有多少?” 王渊说:“六千团营官兵,我有权杀掉其中一半。并且,死者家属全部打入贱籍!” 此言一出,朱厚照和张永同时瞪大眼睛,无比吃惊的看着王渊。 一开口就要杀三千人,而且杀了还不算,竟然要将其家属打入贱籍。 太狠了,张永认为自己狠,没想到这个状元比他更狠。 朱厚照皱眉道:“杀那么多人做什么?” 王渊道:“不杀不足以立威,只是杀戮也难以立威,所以还要辅以贱籍处罚。当然,臣希望一人不杀,只要他们乖乖听话。” 朱厚照默然不语,似乎重新认识了王渊。 但仔细想想,这位宠臣可是战场杀神,死在他手里的反贼不计其数,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 “准!” 朱厚照突然笑道:“放心去练兵,谁不听话就杀,便是那些勋臣子弟也可杀!” 142【李三郎进京】 王渊是个半吊子,既然奉旨练兵,那就必须读兵书。 《孙子兵法》太过久远,而且以军事理论为主,这种古代兵书内容都差不多,对王渊练兵没啥实质性帮助。 文渊阁藏书繁多,王渊搜寻两三天,只找到焦玉的《火龙神器阵法》。 至于刘伯温的《百战奇略》、《兵法心要》,此时都还没有问世,乃后人假托其名所作的伪书。 《武编》、《战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兵符节制》、《海防图论》等等一系列明代兵书,主要成书于嘉靖年间,也有少数成书于万历年间,那都是实际打仗总结出来的。 王渊又跑去兵部打听,只有各种大明军制和阵图,居然找不到相关书籍作为练兵参考。 这玩意儿属于不传之秘,都掌握在世袭武将手里,而且不同的将门世家,有着不同的练兵诀窍。王阳明给王越修坟时的练兵之法,是王大爷参考古代兵书,自己瞎琢磨总结出来的。 泱泱大明,尚缺一部通行全国的步兵操典! 王渊首先找到一起打仗的朱智,问道:“堂堂之阵,大明军队如何打仗?” 朱智在边镇混了十多年,对此非常熟悉,详细讲述道: “弓弩手居后,百步之外即抛而射之。火铳兵居侧,六十步外即齐发药子。” “刀牌手居前,手持两杆标枪,佩戴一把腰刀。先是举盾防御敌方弓弩,三十步投标枪扼敌锋锐,近战时拔刀迎敌。” “长枪手在后,傍牌手而行,十人为一队,亦皆配腰刀,兼带标枪一杆。远则投标枪,近则持长枪而刺。若长枪被卡住,立即拔刀杀敌。” “弓弩兵和火铳兵,往往藏身于枪手之后,接敌亦可弃弓弩和火铳,拔腰刀随牌手、枪手杀敌。” “骑兵以掠阵、掩杀、追击为主,很少参与冲阵,咱们的二百重骑属于特例。” “另有车阵,专门防御敌方骑兵……” 朱智说了一大堆,都是最基本的边军战法,也是明朝军队最常用的复合阵法。 一般而言,能用好这种复合阵法的,已经属于良将、精兵,临敌变阵不敢擅用,因为变着变着就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渊又问练兵之法,朱智如实相告,并无隐瞒保留。 两日之后,张永扔给王渊六千士兵,都是他自己挑剩下的,但总算不属于最孱弱的一类。 王渊没有立即练兵,而是先去观察张永练兵。 张永对这次练兵非常重视,每天都要去校场走一遭,但实际训练交给具体的将校进行操作。 训练内容大概如下:先定名册,分配腰牌,便于点军。其次学习军礼,认清军旗,练习简单阵列,学会辨认军旗而行动。其次分兵种不同,而实际操练刀法、枪法、箭法、牌法等等。 张永的六千正兵训练严格,还要练习跑步,而且是小腿缠着沙袋跑。还要搞负重训练,全身挂着各种重物,进行日常列阵操练。又练臂力,举着比实际兵器更重的武器,每日进行专业训练。 这六千正兵,每日训练半天,在古代已算非常勤奋,鬼知道能坚持多久。 剩下的三万奇兵,三日一小练,十日一大练,随便糊弄了事,打仗估计也就凑个数而已。 观看几天,王渊还是没立即练兵,而是根据各种偷奸耍滑现象,窝在屋里制定相应惩罚条例,顺便编一份操练时的军规。 …… 军规没编好,宋灵儿却来了,拉着王渊的手说:“你看谁来了?” 王渊朝门外一看,只见李应微笑而立,手里还提着猫笼子。 “哈哈,李三郎!”王渊大笑着迎出去。 李应也奔进来,将三只豹猫放下,给了王渊一个熊抱:“若虚,你可真是厉害。不但破天荒考了个状元,还杀敌建功闯出偌大威名,我在半路上就听到你阵斩刘六刘七的消息。” “侥幸而已,”王渊问道,“去拜见先生了吗?” 李应笑着说:“正是从先生那边过来,若非灵儿带路,我都找不到你住哪里。” 两人叙旧一番,王渊打开猫笼子。土木三杰立即扑到王渊脚边狂舔,复又对李应报以阵阵低吼,似乎责怪他把自己关得太久。 宋灵儿抱起木头撸着颈毛,说道:“今晚到先生家吃饭,我让铁匠打了一口铜锅,以后专门用来吃暖锅。” 李三郎立即附和:“这个好,在龙岗山上吃的那顿暖锅我还记得呢。” 王渊招呼周冲跟上,带着三只豹猫前往王阳明家。 半路上,王渊随口问道:“贵州局势如何?” 李应回答说:“我离开贵州的时候,官军在魏巡抚的统帅下,连战连捷。而且你当初设计,宣扬叛军为安贵荣所扶持,这个事情居然是真的。苗酋主动上书朝廷,说他们是被安贵荣挑拨,希望能够得到朝廷招安。” “安胖子真坏!”宋灵儿咬牙切齿。 “安贵荣还没死?”王渊惊讶道。 李应苦笑:“在床上躺了两年,居然病愈了。事情败露之后,他亲率兵马配合官军杀贼,同时请求致仕,让长子继承他的土司职位。” 王渊又问:“宋氏呢?” 李应瞅了宋灵儿一眼:“一切如故。” 王渊问道:“你去锦衣卫报道了吗?” 李应摇头道:“还没有。” 王渊说:“明天我去请求陛下,把你借来做我的军法官。” “军法官?”李应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道:“陛下让我练兵。” 李应只能心生感慨,去年的村寨少年,今年已是天子宠臣。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天子,还能请求天子从锦衣卫那里借人练兵,换成以前,李应做梦都想不到好友能如此威风。 来到王阳明家,王祥已经在煮火锅,而且买来许多佐料做蘸碟。 再次见到贵州学生,王阳明非常高兴,特意拿出几个土碗,笑着说:“这是在贵州打的碗,我一路都带着,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 “先生如此念旧。”王渊道。 王阳明感慨说:“我在贵州只逗留一载九月,但却永生难忘,你们这些学生,都是我的家人。” 王大爷又问起贵州的旧友和学生,李应逐一回答近况,忆起往事不胜唏嘘。 一顿火锅之后,王渊拿出自己没写完的军规:“请先生指正。” 王阳明扫了一眼,提醒说:“练兵练的不仅是纪律、武艺和身体,更重要的是练出军心。你这些军规,内容太过苛责,奖赏尤显不足,或许可以练出强兵,但也容易练出怨军。你在时骁勇善战,不在时军心涣散。切记,赏罚分别,练心为上!”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有所醒悟。 王渊对于那些京油子太过提防,想把士兵当成机器来练,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那就改正呗,稍微减轻一些日常惩罚力度,增加各种奖励措施,并且引入一套激励淘汰制度。 143【难民般的京营】 朱厚照对王渊说,便是勋贵子弟也可杀。 京营中确有勋贵子弟,而且全都担任军官,这些是最难打理的老油条。 但拣选官兵由张永一手操办,以张公公的聪明圆滑,怎么可能把勋贵子弟弄来? 扔给王渊的六千人,皆为底层士卒! 校场内。 潘贵打着哈欠晒太阳,此时已经冬天,前几日还下了两场雪,难得能够暖和一些。 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卒跑来,点头哈腰问道:“潘大哥,霍三他们设局耍钱,问你要不要玩两把?” “不去,老子要睡觉!”潘贵闭着眼睛说。 潘贵就是王渊想象中的京油子,他主业当兵,副业做混混,坑蒙拐骗专诈外地人。 但这种人只是少数,大部分团营士卒,过得比普通百姓还惨。 首先,军饷被克扣,能拿半饷已是奢侈,领二三成饷属于常态。 其次,经常被安排去修筑陵寝、疏通河道,各种营造任务压在身上,史载其“工作终岁,不得入操”,官军实质上变成了工程部队。 再次,官员贪污严重。京营士卒的军田、私田,甚至是校场都被侵占,还经常免费给文武官员或太监干私活。 士卒想要活命,要么当小贩,要么做帮闲,要么当小偷,要么化身为地痞流氓。 潘贵晒着太阳打哈欠,身边聚集的士卒越来越多,大家都等着来领粮饷——王渊如果没有宣布今天发工资,恐怕六千人只能有六十出操。 “黄毛,你说这状元郎,真的会照足了发饷?”一个声音中透着担忧。 明代就有“黄毛”、“恶少”这种称呼,而且多用来形容混混。叫黄毛的混混笑道:“王二郎既然叫咱们来,多少也得给一些,否则他多没面子啊。” “军饷都不给,还练个屁的兵,我家里还有几十双草鞋没卖呢。” “大冬天你卖草鞋?卖给人当柴禾取暖吗?” “我倒盼着王二郎每天操练,出操总得管一顿饭吧。皇帝还不差饿兵,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二郎来了!” “……” 潘贵“噌”的站起来,踮起脚尖朝校场门口眺望。他平日里做混混不假,可也是爱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混混,打小就崇拜英雄豪杰,早就对白衣飞将王二郎慕名已久、 只见王二郎穿着戎装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锦衣卫。 潘贵看得两眼放光,只想冲过去跪拜叫“哥哥”。 王渊扫了一眼六千士卒,顿觉头疼不已。 十二万余官军,张永只挑走六千青壮,眼下这六千士卒,都是从剩下十一万余人里挑出来的。 但都是些什么鬼? 九成以上孱弱不堪,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别说上战场打硬仗,便是健硕农妇都能将他们击倒。 大明首都的官兵就这模样?王渊感觉自己进了难民营。 没办法,能打仗的都拉出去平叛,剩下全是没经过训练的破落军户,而且还被张永提前挑走六千“菁华”。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要免费修筑陵寝、河道,或者被叫去给官员当苦力,余下时间也在忙活生计,没被饿死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像潘贵这种兵油子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属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哈哈。 王渊制定的练兵计划,是按张永那六千士卒搞出来的,谁曾想两者差距太大了,现在根本没法正常进行。 李三郎此刻都看得目瞪口呆,京军居然也能穷成这幅鬼样子? “录册,发饷!” 王渊一声大喝,立即有人从校场库房中,推出十多车陈年粟米。 六千京兵瞬间又了精神,乱糟糟往运粮车挤去,就跟等着施粥的灾民一般。 王渊越看越气,吼道:“都过来录册!” 士卒们笑呵呵挤到点兵台下,此时此刻,王渊在他们心中并非将帅,而是赈济贫苦的大善人。 “会写字儿的出列!”王渊又说。 领取粮饷还是很积极的,大家都愿意倾力配合,立即有二十多人跨出,大部分都属于混混和小贩。 王渊对这些识字者说:“你们暂时充当军中文书,给所有人登记造册,家里有什么人都要写清楚!造册完毕,每人凭军牌领取粮饷。” “再录我的!” “潘大哥,帮我录一下!” “陈二郎,咱们是邻居,先给我录了。” “……” 跟文书相熟的士卒,疯狂往前面挤,生怕落后了军粮要被领完。 王渊朝李应打招呼,李三郎立即带着手下,抡起军棍就冲下去,敲打那些闹得最凶的士卒。 一番棍棒伺候,校场终于变得安静。 王渊站在台上说:“不许推搡,不许吵嚷。先录册者,必须在旁等候,等造册完毕再排队领饷。若有不听令者,今月粮饷全部扣除。现在给我排好队!” 在粮饷的刺激下,排队速度飞快,但还是有不少人嘤嘤嗡嗡聊天。 李三郎再次带人棍棒伺候,打得士卒抱头鼠窜,好半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渊趁机训话道:“都给老子听着,谁再说话吵嚷,谁的粮饷就没了,不信你们试试看。” 面对这群苦哈哈,王渊辛苦制定的军规暂时不管用,至少在养得有力气之前不管用。随便几军棍打下去,稍微用力重些,怕不要当场将其打死。 六千人分成二十多队,一个接一个登记造册,眼睛死盯着运粮车的方向,似乎害怕眨眼之间粮饷就不见了。 突然,王渊喝道:“丁队第九个和第十个,出列!” 无人出列,都不知发生什么情况。 李三郎立即跑过去,将被点名的二人扯出来。 王渊冷笑道:“你们两个,一直在交头接耳,什么事情如此有趣,何不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被点名的是两个混混,兵油子一对。 一人赔笑道:“上官,我们在聊这次发多少粮饷。” “聊够了吗?”王渊问道。 “聊够了。”那人回答说。 王渊收起笑容,语气冰冷:“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其他人领足粮饷一石,你们两个只有五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朱元璋虽然对官员很苛刻,但对普通士卒却非常照顾,从明朝开国那时起,基层士兵的月饷便是一石米。 当然,经过官员的层层盘剥,实际到手能有三四斗就算不错。 眼前这六千人,属于被盘剥最厉害京营士卒。整体平均下来,每人每月顶多能领三斗米,有的甚至只能领到两斗。 王渊居然说给足一石,这些当兵的都乐疯了。 “肃静!” 王渊大喝一声,李应立即提棍子打人。 被扣了半月粮饷两个兵油子,顿时就不干了。其中一人问:“凭什么扣我的粮饷?” “凭老子是官,你们是兵,”王渊冷笑道,“还有,就因为你这句话,这个月的粮饷只剩三斗。想被扣完的话,就继续跟我闹!” 两个兵油子满脸胀红,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再说话。 好不容易造册完毕,王渊终于宣布发饷,却又站在粮车前说:“今日只发五斗米,剩下的五斗,按训练表现给予奖惩。操练得好,老子不仅给足一石,还赏他更多粮饷;若是操练得不好,剩下五斗米就不知道给谁了!” 六千士卒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但无人敢质疑,也无人闹腾。因为换成以前,他们只能领两三斗米,如今王渊直接给五斗已算仁至义尽。 王渊继续说道:“别想着每月领了五斗粮饷,就可以不来出操,自己跑去忙活营生。我已得到陛下准许,可以杀掉你们当中的一半,谁敢缺操直接斩首示众,家人全部打入贱籍。谁若是不信,可以来试试,我王二杀贼不含糊,杀你们更不会含糊!” 缺操就砍头,家人还打入贱籍? 众皆噤若寒蝉,却又不得不信,京城谁不知道王二郎的大名! 将王二郎视为偶像的潘贵,此刻也被吓得咽口水,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举手:“王相公!” “说!”王渊道。 潘贵问道:“若身体确实不便,又或者家中有要紧事,因此缺操也……也要被砍头?” 王渊说道:“如果真的事出有因,我会让锦衣卫兄弟去查,查实之后不会追究责任。” 眼见六千士卒都被吓住,王渊终于宣布开始发放粮饷。 而且,放响的时候,粮官总是忍不住手抖,五斗米被抖得只剩下四斗半。 王渊笑着解释说:“这省下来的半斗米,用来给你们买肉买盐,不吃好喝好还怎么训练?放心,老子不会中饱私囊,你们那几斗米算个屁!” 就算王渊不解释,士卒们也不敢抗议,因为每月只发四斗半也很满足了。 趁着放响的间隙,王渊又说:“领到粮饷之后,可以拿回家去,但天黑之前必须归营。从今往后,必须吃住在军营当中,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回家探亲。” 潘贵忍不住又问:“王相公,每日吃住在军营,这饭钱算谁的?” 王渊喝道:“问话需得举手示意,未得批准不许言语!” “是!”潘贵连忙低头。 王渊见他体格还不错,是能够体罚的对象,说道:“你立即绕着校场跑一圈!” 潘贵不敢有二话,撒丫子就开跑,生怕跑得慢了要被扣饷。 王渊回答刚才的问题:“你们每日的伙食,是老子从陛下那里讨来的,十二京营独一份的特殊待遇。而且不是一日两餐,是一日三餐,偶尔还能见到油荤!” “将军万胜!” 一个士卒激动得大喊。 王渊立即呵斥:“未得命令擅自喧哗,打十军棍!” “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那个家伙被拖去打屁股。 144【激励机制】(为盟主“怀南月”加更) 袁三更,人如其名,母亲生他的时候,刚好街面上在打三更锣。 袁三更排行老二,本来属于军户余丁,结果父亲和大哥全死了,他就只好依照律法接替当兵。 军操是啥? 不知道。 当兵第一年,袁三更就去给某位爵爷修陵墓,管吃管住,官府还给一些“行粮”。如果无人克扣,那年可以领米十五石,再加上妻子给人浆洗衣服,一家人的小日子会过得非常滋润。 但是,袁三更累死累活,当年只领到四石米。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年景,袁三更当兵的第二年,全营被拉去给某位太监开垦山地。那山地距离京城有点远,路费需要自带,没有任何额外工资,只是包吃包住,足足干了三个月。 刚回到家中不久,袁三更又被拉去疏通河道。这次也是有工资的,但被克扣一大半,而且路费需要自理,远远不如他在京城沿街卖烧饼。 日子就这样熬过来,眼看着就满二十五岁了,袁三更莫名其妙被扔进军营。 天可怜见,当兵已将近十年,袁三更终于第一次走进军营。 负责坐营练兵的是王二郎,袁三更早就听说过,知道这是个很会打仗的状元,把肆虐京畿的贼寇杀得屁滚尿流。 但这都跟袁三更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当天他就领到五斗粟米。 虽然都是些粗糙陈米,虽然只实给了四斗半,却让袁三更看到生活的希望。一个月四斗半,一年就是五石米,还免费吃住在军营,又可以省下许多粮食,再加上妻子赚钱补贴家用,日子肯定比以前过得更舒坦。 袁三更希望这位状元公,一直留在军营练兵。他也不奢求什么奖励,每月能领四斗半足矣,毕竟自己要在军营吃不少,这已经够让状元公破费了。 别看袁三更瘦得皮包骨头,力气还挺大,四斗半足有好几十斤,他一个人就轻松将其扛回家。 只不过累得发晕,连忙让妻子洗米下锅,填饱肚子才终于缓过来。 重新回到军营,袁三更领到一套衣服,一双棉鞋,这让他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其实还有一本《军营规制》,但被袁三更自动无视,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 可惜分房之后,同舍有两个混混,将他的新衣、新鞋给抢去,袁三更躲进茅房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晨,袁三更睡得正迷糊,突然被一阵军号声吵醒。 十多个锦衣卫挨房踢门,骂骂咧咧,连蹬带踹将他们赶至校场。 袁三更看到有六个士卒,被五花大绑跪于将台之下,其中两个就是抢他新衣、新鞋的混混。 王渊站在台上冷笑:“其实我不想杀人,真的。毕竟你们还没背熟军规,不教而诛谓之虐,我吃饱了撑的虐你们做什么?但是!这六人竟然敢在军营当中勒索抢劫,是可忍孰不可忍!军法队,准备行刑。李三郎,你去衙门知会一声,将这六人的妻儿老小全部打入贱籍!还有,去找张督公,给我补六个兵回来。” “王相公,我不敢啦,你饶我了吧!” “王二郎,江湖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罪不及家人。” “我就抢了几套衣服棉鞋,凭什么我杀我?” “……” 六个兵油子反应各一,王渊喝道:“把他们的嘴巴堵上!” 在袁三更惊骇的眼神当中,那些穿着锦衣的执法队,举起屠刀接连砍下六个脑袋。 全场死寂,鸦雀无声。 王二郎居然来真的,说杀人就杀人,一口气杀了六个,还把死者家属打入贱籍,子子孙孙都要受到牵连。 潘贵本来是王二郎的铁杆粉丝,且常年在街头招摇撞骗,但此刻也吓得两腿发软。 王渊喊道:“被抢东西的,上来自己领回去!” 袁三更立即冲到台下,从尸首旁边拿回新衣新鞋,下意识给王渊跪地磕头。 王渊呵斥道:“都起来。老子麾下的兵,下跪也要讲规矩,不是随时随地给人磕头的窝囊废!” 袁三更吓得立即站起,生怕因此被王二郎责罚。 王渊扫了这些人一眼,怒其不争道:“你们二十四人被抢,居然只有三人告发,剩下二十一个都是傻子吗?被人抢了连屁都不敢放!” 袁三更被这骂声吓得膝盖一软,跪到一半又生生站起来,哆嗦着继续听王二郎训斥。 “滚回去!”王渊喝道。 袁三更抱起自己的衣服鞋子,小心翼翼退回阵列。他看到新衣上粘有灰尘,连忙呵气小心擦拭,这可是他六年来的第一件新衣,以前的旧衣服都是补丁重补丁。 王渊再次喊道:“潘贵,钟长生,聂云,胡大广,李庆,李隆,全部出列!” 潘贵与其他五人,战战兢兢上前,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王渊笑道:“昨天登记造册,你们六人的字写得最好。暂时任命你等六人为参将,各领兵一千!” 潘贵茫然,随即大喜,同另外五人一起下跪谢恩。 “站起来!” 王渊呵斥道:“什么时候该跪,到底该怎么跪,军规里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给我回去背熟。还有,你们的参将只是暂时的,粮饷跟普通士卒一般无二。今后如若犯错,或者连续三月考核,所属千人队皆为倒数一、二,那你们的参将就换别人来当。” 潘贵顿时泄气,原来只是假参将,让他们过过干瘾而已。 王渊突然笑着说:“半年之后,表现优异者,我会凑报陛下,让他当一个真参将又何妨。” 六人冷下的心又火热起来,脸上不由自主泛出笑意。 王渊再次给他们浇冷水:“你等须知,本朝参将皆有世袭武官担任,小兵只有靠战功才能获得升迁。所以,你等得努力练兵才行,如果不能练出一支精兵,我怎么有脸到陛下那里给你们要官?” 潘贵立即效忠表达:“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为王相公把兵练好,若有丝毫差池,甘愿流放三千里!” 其他五人也反应过来,发自内心道:“王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卑职不敢有半点违抗!” 这可是参将啊,若是错过机会,不知哪辈子才能再次撞见。 王渊笑道:“须知,每月都有考核,连续三月倒数一、二的千人队,我可是要换人来管的。你们也别想着串通作弊,若是被老子发现,作弊双方全部从重处罚!至于处罚有多重,刚才被砍脑袋的可供你们端详。” “不敢!”六人硬着头皮说,他们心里还真想作弊过关。 随即,王渊又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将他们任命为临时千总。各领五百人,两员千总辅助一个参将,连续三月考核倒数一、二、三者将被罢免。 还剩下几个识字的,但字写得太丑,都被任命为把总,各领一百人。其余把总名额,由士兵们自己推选,更下面的旗总亦照此法。 而且,全部都有末尾淘汰制度,干不好的直接换人。 等把各级军官选出来,王渊对他们说:“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军规背熟,然后教给自己手下的士卒。十日之后考核,若谁的属下背得糟糕,那老子也是要替换将官的!” 这些军官快疯了,特别是不识字的,让他们拼命训练还没啥,可背军规是什么鬼? 而且不但自己背,还要把那些大头兵教会! 王渊指着普通士卒,笑道:“你们这十天,没有别的事情做,每日给老子吃饱喝足养身体,然后把军规背下来就可以了。” 袁三更一直在傻乐,这日子是神仙过的啊。 好吃好喝再背书,可比以前累死累活轻松多了,只是不知这军规到底背起来容不容易。 就地解散,全体按照各自退伍,排队前往食堂吃饭。 连吃饭都需要军官进行管理,特别是第一顿,每人只许吃一碗,吃得多了就要挨军棍——没办法,菜汤和煮白菜都带着点油腥,王渊害怕这群饿兵吃得太多被撑死。 结果让人很无语,饭确实只吃一碗,菜汤却被喝得干干净净。还有人将清水倒进汤桶里涮油,沾着油花喝得有滋有味,就此迎来第一批伤病员。 袁三更当晚睡觉都带着笑意,早晨稀饭,中午和晚上都是干饭,而且菜和汤都给足油盐,他从小到大没吃得这么丰盛过。 这日子太舒坦了,他不想再回去,每天都跟着军官们,强迫自己把军规给牢牢记下。 145【军官团训练与蹴鞠】 入营十天,袁三更已经哭了至少二十次。 刚开始因为被抢新衣而哭,后来全是背不出军规而哭。记住后面几条,就忘记前面几条,记住今天的背诵内容,便忘记昨天的背诵内容。 王二郎说过,十天还不能背诵军规,直接从军营扔出去,重新补充新兵进来。 队长(十人队)麾下有一人不能背诵,立即打回去当小兵,换该队背诵最流利的来当队长。 旗总麾下有五队,超过两队有人无法背诵,旗总被降职为队长,由背诵情况最好的队长升任旗总。 以此类推,追责至参将。 若全员都能流利背诵,各级军官皆记功一分,功满十分今后便有特定奖赏。功满三十分者,可以不要奖赏,以此抵消一次撤职惩罚。 到第八天,袁三更所在千人队,只剩他一人总是背不完。 刚开始队长打他,渐渐的队长求他,最后队长甚至给他下跪。他都不用洗自己的衣服,队长亲自帮他洗,每次队长还帮他打饭,只求他节省时间快快背军规。 第八天下午,把总和旗总也来了,和颜悦色的引导袁三更背军规。 真不敢打骂,只剩一天半,必须好好哄着。 到第九天,参将和千总也来了,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袁三更根本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情,就是想哭,他爱死了军营的饭菜,真不想被扔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潘贵拉着袁三更的手说:“三更兄弟,这军规其实也不多,背起来也不难。王相公都提前划分好了,总共只有四大类:一是跑步、站桩;二是军棍体罚;三是扣减粮饷;四是杀头问斩。咱们一类一类的来,不要慌,全营军官都陪着你背,你说好不好?” 袁三更苦着脸说:“可我背完了又忘啊。” 潘贵很想把这厮给掐死,却只能赖着性子劝导:“那咱们就抽背。我问你,在军营聚众赌博怎么处罚?” 袁三更道:“打军棍,没收赌资。” 潘贵又问:“打多少军棍?” “二十,还是三十?”袁三更迷糊着反问。 潘贵详细解释:“领头聚赌者罚棍五十,参与赌博者罚棍二十。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袁三更点头。 队长何振叹息道:“潘将军,我昨天就是这样教他的,今天又搞不清楚了。他现在记得,估计明天又要忘。” 几位军官面面相觑,俱感无奈,他们这一个功分,怕是都拿不到了。 怎就有如此蠢笨之人呢? 袁三更突然发了狠,咬牙道:“我以前修筑陵寝,也总是出错,每次领罚之后就记住了。要不,我把军规都犯一遍,领了罚多半就记得啦。” “此法可行。”潘贵点头说。 于是,这些军官就配合袁三更演戏。 比如赌博,大家陪他假模假样的开赌,然后跟这家伙一起挨军棍。只不过军棍打得比较轻,几十棍下去都不会肿胀流血。 演练斩首的时候,就把袁三更拖去将台跪下,让他看着那天斩首留下的血迹。拿着刀背在他脖子上比划,随即割下一缕头发代替斩首。 这些方法,居然被其他营的军官效仿,纷纷拉着自己麾下的大头兵过来尝试。 不管是兵油子,还是苦力难民兵,都被这些天的伙食收买了肠胃。也被王渊定下的积分制拴住脖子,特别是积满三十分,能够抵消一次撤职处罚,各级军官都不想丢掉任何一次积分的机会。 他们深信王渊会兑现承诺,就像深信王渊会杀人一样! 不需要再立威,也不需要做其他什么,一次性杀掉六个**,一次性发饷四斗半,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就足矣。 王渊待他们并不很好,但比其他练兵将领好上百倍,一比较自见分晓。 到了第十天,重新在校场集结,王渊顿时满意微笑。 这六千兵吃了十日饱饭,终于不再面带菜色,至少已经洗去难民的特征。 李三郎带着锦衣卫执法队,挨个抽问军规。但每人抽问五条,这让军官和士卒都松了口气,看来考核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严格。 整整六千人,只有两人没过关,立即被勒令滚出军营,从外边再补两个兵进来。 同时,承担连带责任的两个队长,也当即被撤回去当小兵。这两个小队的士卒,都被叫来背诵军规,而且必须全文背诵,谁背得最好便去接替队长职务。而涉及处罚的两个千人队,旗总及以上军官虽然没有受罚,但也无法获得这一次的功分。 奖惩完毕,王渊把参将、千总、把总和旗总叫来,一共一百九十八人。 大学生军训开始了! 张永那边的练兵之法,王渊也去观察过,上来就让士卒认旗、认号、辨认各种军令,然后就是结阵与操练。 无非训练纪律而已,王渊干脆把现代步兵操练之法搬过来。 王渊指着李应说:“你们跟着标兵练习动作,练会了再去交给队长和士卒。立正!” 李三郎立即站得笔直。 各级军官不明所以,只能依样照做,剩下几千队长和士卒则在旁边围观。 “向前看齐!” 王渊解释道:“第一排静止不动,其余观测前方一人的后脑勺,如果没有对齐,跺脚小跑自行对准!” 李三郎原地立正跺脚,感觉特别羞耻。但他很快发现这法子管用,将近二百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军官,居然很快就竖排对齐了。 “向左看齐!” 王渊又说:“最左排静止不动,其余向左看向旁人耳朵,跺脚小跑自行对齐。” 三分之二的军官都做对,还剩三分之一嘛。 “他娘的,你们左右不分啊!” 王渊郁闷得不行,小兵不分左右很正常,这些可都是精选出来的军官。他喝令道:“执法队,过去纠正错误。现在练习三十遍,谁再搞错就罚跑步。五十遍还搞错的,也别当官了,直接给我去做小兵!” 整整一个时辰,就是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终于能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几千围观士卒当中,一些机灵的现在就跟着学,但也有许多知识笑着看猴戏。 袁三更并不机灵,但他很勤奋。 他只是一个小兵,却远远站在军官队伍后面。刚开始左右不分,总是莫名其妙搞错,一个时辰下来却形成条件反射,听令的瞬间就能做出正确动作。 下午开始练“转法”,前后左右转,军官团同样错误百出。前几声命令都能做对,多转几次就转晕了,逗得几千士卒哈哈大笑。 袁三更不敢笑,虽然背军规之后,不再直接淘汰小兵,但各种处罚等着呢,最恐怖的是扣减当月粮饷。 他上午虽然做错无数次,但只练一个时辰就不再出错。下午见鬼的到处转,转得他脑子犯晕,平均三个命令,他就要转错一次。 太难了! 王渊嗓子都喊冒烟了,干脆坐在将台上休息,让李应一边当标兵一边指挥训练。 第二天和第三天,复习第一天的内容,同时开始训练走正步、站军姿。 此时天寒地冻,甚至下起了大雪。 张永那边直接不出操了,点卯之后便各自回家。王渊这边却训练如故,只弄来一些棉布,包裹军官的手脚和脑袋,以防止站立太久被冻伤。 军官们叫苦不迭,满心怨气。 但将台之上,立着六颗被硝制防腐的脑袋,随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谁都不敢违抗王渊的军令。 最痛苦的是冒着大雪站军姿,双腿双脚都冻僵了,稍微姿势不合格就要挨罚。好在站一阵子就被勒令跑步,跑两圈下来便全身血液流畅。 当天晚上,王渊带着锦衣卫执法队,亲自给军官们送热水泡脚。 这个举措还真感动了不少人,享誉京城的状元公,居然亲手送来洗脚水,如此关怀士卒的文官,寻遍整个大明都找不出来。 王渊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态度恶劣道:“都给老子泡脚,免得明天起来腿脚废了!” 铁杆粉丝潘贵感动得热泪盈眶,自己的偶像居然送来洗脚水。他立即单膝跪地,抱拳说:“王相公恩遇致辞,卑职没齿难忘,今后必定舍身赴死以报大德!” “少说废话,速速泡脚!”王渊没给好脸色。 “诶!” 潘贵笑嘻嘻脱掉鞋袜,只觉今天的洗脚水泡起来特别舒坦,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 整整二十五天,王渊都没有直接训练士卒。 前十天背诵军规,后面半个月训导军官,但又不能一直让小兵们闲着。 士卒如果闲得太久,必然生出各种事端,打架、斗殴、赌博什么的经常发生,王渊已经陆陆续续打了无数军棍。 该怎么发泄士卒的多余精力? 踢足球呗。 蹴鞠到了明代,已经发展至高峰,一点不输给宋代,可谓男女老幼全员参与。 不可言说的某部经典著作当中,西门大官人酒足饭饱,便准备去蹴鞠,青楼女子李桂姐也要蹴鞠。圆社(足球社团)队员拍马屁说:“桂姐的行头(足球装备),就数一数二的,强如二条巷冻官女儿数十倍。” 明朝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载:“到庙蹴鞠,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黏疐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 弘治三年状元钱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描述女子踢球:“蹴鞠当场二月天,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扑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裙斜曳露金莲。几回蹴罢娇无力,恨杀长安美少年。” 明朝文人陈继儒《太平清话》有载,当时有个叫彭云秀的足球女将,打遍天下无敌手,男足都以跟他同队踢球为荣。其“以女流清芬,挟是技游江海”,也即带着一身高超球技,跑到全国各省打比赛。 而且明代足球各式各样,规则也非常多,《蹴鞠图谱》记载有二十四种足球,《蹴鞠谱》记载有四十种足球。 有专门制作足球的手工作坊,大小、重量、材质、颜色都能定制。 足球这项运动,是在清代开始衰落的。顺治皇帝害怕汉人以蹴鞠而串联谋反,遂口谕“即行严禁”,乾隆又规定汉人私下聚会不得超过三十人,这两个皇帝直接把风靡中国数百年的足球给搞没了。 王渊找作坊定制了两个足球,体积和重量都跟后世差不多。又在教场里立桩设网,划出一块足球场,以供士卒们平时耍乐,既可以消耗其剩余精力,又能锻炼团体配合能力。 李三郎继续训练军官团,而王渊则叫来其他士卒:“来来来,我教大家一种新的蹴鞠玩法。” 大明朝本身就有无数种足球玩法,新规则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只不过士卒当中没有高手,第一场直接达成了橄榄球赛,气得王渊让执法队过去打屁股! 146【当代高俅李三郎】 “咳咳咳咳!” 朱厚照连续咳嗽几声,太监端着药水小跑而至:“皇爷,药来了。” 朱厚照皱着眉头把药喝完,问道:“朕这次什么时候能好?” 御医吴杰说:“三五日之内,可药到病除。陛下不应再外出受寒,记得多穿衣服,万万不可饮酒,用膳和就寝也要更加规律才是。” 朱厚照感觉很不爽,今后几天都不能出去疯了,也不能跟干儿子们一起喝酒。他赏赐御医一匹锦缎,挥手说道:“你且去吧。” 吴杰是常州人,因医术高超,被特招进太医院。 他第一次给朱厚照治病,只配了一副药便痊愈,从此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御医。如今已官至太医院使,即皇家医院的院长。 朱厚照从幼年时代开始,便经常在冬天发病。都是感冒、发烧、咳嗽这种常见病,但感冒一次就折腾两三个月,从冬天硬生生拖到春天才能病愈。 直至吴杰出现,朱厚照终于不用苦熬,反正每次吃药之后,几天时间便生龙活虎。 历史上,朱厚照每次偷偷跑出去,都必然把吴杰带在身边。 唯一没带在身边那次,朱厚照死了。 当时宁王叛乱,朱厚照非要御驾亲征,吴杰竭力相劝道:“陛下的病还没好,不宜出远门。” 多劝几句,把朱厚照劝得烦了,便令侍卫将吴杰叉走。出远门也不带吴杰,而是带太医院院判卢志,结果半路上又落水,病上加病,卢志对此束手无策,一命呜呼。 这真不是杨廷和谋害的,一个深得皇帝信任的首辅,吃饱了撑的去谋害皇帝啊?他又不能谋反自己上位! 就算要谋害皇帝,也该事先想好下一步计划。但通过各种史料可以发现,杨廷和对朱厚照的死,没有进行任何后事安排,迎立嘉靖也是按照宗室继承顺序挑选的。 这么说吧,朱厚照死的时候,嘉靖乃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杨廷和只能迎立嘉靖,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干嘛把自己的皇帝学生害死,跑去拥立一个不知底细的王爷? …… 豹房内。 朱厚照将毛笔扔掉,也没心情做几何题,对钱宁说:“唉,已经在房里枯坐五日,今天怎么也要出门透透风!” “吴御医反复叮嘱,皇爷病体出愈,近日不宜出门。”钱宁劝谏道。 包括钱宁在内,不管文官、武将或太监,只要身居高位,都不愿皇帝出事。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皇帝能长命百岁才最好呢,换个新皇帝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朱厚照却不管这些,坚持说道:“不行,必须出门,再困居内室,我都快要发霉了!” 皇帝不但想出门,而且还想出城。 钱宁根本就劝不住,只能陪皇帝爸爸微服离宫,让人带着棉袍随时给朱厚照添衣。 二人扮做富家公子,骑马直出宣武门,很快来到将军校场。 北京城内城外有很多校场,都是朱棣在位时设置的。当时的京营将卒并非固定,几年就要进行一次轮换,抽选各地卫所将士进京操练,以此保持对地方军队的控制,同时也能保持京营将士的战斗力。 到正德年间,北京好多校场都荒废了,甚至一些偏僻的城外校场,竟被勋贵们侵占为己用。 朱厚照骑马来到将军校场,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士卒在懒洋洋看守大门。 “张永惫懒至极,朕让他训练精兵,现在精兵在哪里?都不出操的吗!”朱厚照气得破口大骂。 钱宁走到校场口,拿出腰牌问:“今日为何不出操?” 守门士卒一见腰牌,连忙跪地磕头,回答说:“前些日子大雪,天气太冷了,改为三日操练一场。” 钱宁回去禀报,安抚皇帝的怒火:“皇爷,三日一操,已算极为勤奋,不应苛责太甚。” 朱厚照一言不发,明显还在生气,骑着马儿继续南行。 王渊练兵的地方同样在宣武门外,紧挨着草场胡同,这个校场以前是训练骑兵的。跟随朱棣御驾北征的骑兵,大部分都在此操练,可惜现在别说骑兵,连马儿都不见一匹。 骑马奔至校场口,老远就听到喧哗声,跟张永那边形成鲜明对比。 朱厚照笑着对钱宁说:“还是王二郎办事牢靠。” 钱宁答道:“或许今日正逢出操。” 二人来到大门口,距离十步左右,守门士卒突然喝令:“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骑马!” 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格外高兴,笑着下马问:“你等几日一操?” 两个看门士卒同时举起武器:“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钱宁亮出自己的腰牌:“锦衣卫,南镇抚司办事!” 两个士卒同样被吓到了,却硬着头皮说:“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混账!”钱宁很没面子,若非皇帝在旁边,他恐怕都要抽刀杀人了。 朱厚照却觉得很新鲜,在这北京城内外,居然有不怕锦衣卫的地方。他笑问道:“我们如何才能进去?” 一个士卒回答道:“王相公说了,想进军营,要么有本营腰牌,要么有都督府官员持兵部令。除此之外,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许入营!” “哈哈哈,王二郎练的好兵!” 朱厚照高兴得哈哈大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卒却不回答,再次强调:“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随意攀谈。你们快快退后,否则我就要吹警哨了!” 钱宁更加生气,呵斥道:“那你快快吹哨,我倒想看看王二郎如何收场!” 朱厚照对钱宁说:“如此尽忠职守之士卒,应该赏赐才对,与他二人每人五两银子。” 钱宁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笑着掏银子说:“确该赏赐。” 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两个守门士卒忍不住吞咽口水。彼此对视一眼,一人拔出腰刀,一人吹响警哨,大喊道:“有细作!” 朱厚照和钱宁顿时哭笑不得。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王二郎果然知兵,坐营不足一月,已经练出如此守制之卒。” 钱宁低声奉承道:“全赖皇爷慧眼如炬,所以才让王二郎来练兵。” 这话让朱厚照的心情更加愉快,站在那里微笑不语。 不多时,数百士卒涌来,但个个赤手空拳,居然没有一件武器,这让朱厚照非常诧异。 王渊一眼就认出朱厚照,勒令身边士卒回营,亲自出来发给二人腰牌。 朱厚照亮出腰佩给守门士卒查验,这才获准进入。 钱宁忍不住问:“王相公,便是天子也不得入内吗?” 王渊回答道:“大明天子乃五军统率,有仪仗的天子自可入营,但微服的天子不得入营。便是我每日出入,都必须验证腰牌,忘记携带就不能入内。” “此法甚好,”朱厚照夸奖一句,问道,“你手下的兵居然不贪财,给他们银子都不收。” 王渊解释说:“不是不收,而是不敢,陛下且看将台之上。” 朱厚照抬眼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询问道:“可是首级?” “确是首级。”王渊答道。 朱厚照边走边说:“练兵已有月余,今日且给朕看看,到底练出了什么效果。” 王渊解释道:“陛下,臣用了十天时间制定军规,真正练兵只有二十八日。之前二十五日,皆在训练军官,普通士卒只练了三日。” “那就看看军官。”朱厚照点头说。 王渊带领朱厚照、钱宁登上将台,拿起胸前一支竹哨,吹响之后大喊:“全体集合!” 朱厚照放眼望去,只见分散在校场各处的训练方阵,突然停止刚才的动作。从宽松阵型集结为紧密阵型,从小方阵汇集成大方阵,齐步小跑着朝将台这边而来。 虽然中间也出现杂乱现象,但整体观之非常有秩序。 朱厚照问道:“这些士卒真的只训练了三日?” 王渊抱拳说:“行伍不整,让陛下见笑了。” 朱厚照摇头:“哪里不整了?我看整得很。” 钱宁也是暗暗咋舌,笑着说:“王相公练兵有方,不输古之名将。” 三人说话之前,六个千人队已经汇聚至将台下方。 “向前看!” “向右看齐!” “稍息!” “报数!” “一、二、三、四……” 每个小队汇报人数给旗总,旗总再汇报人数给把总,一级上报一级,有条不紊。 六个军官各自转身汇报: “一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一千。” “二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九百九十八,有二人轮值看守营门!” “……” 王渊笑着对朱厚照说:“陛下,出去营门二人,六千士卒皆在此处,请陛下检阅。” 六个军官离得最近,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傻看着皇帝。随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盼着给皇帝留下最好的印象。 钱宁则傻看着王渊,居然真有六千人,一个空饷也不吃? 朱厚照非常满意,点头说:“让军官演示一下,看看他们这个月都练了些什么。” 王渊立即拿起铁皮扩音筒,下令道:“全体都有,向后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立定,向后转!“ 六千人齐刷刷转身踏步,可惜走得不成样子,有的左右不分,一二一全踩反了,还有的从始至终都在顺拐。 不过落在皇帝眼里,却已有强军的底子。 王渊继续下令:“旗总以上军官,全部出列,在我面前整队!” 将近两百个军官,由王渊和李应亲自训练,瞬间就跟普通士卒显出区别。 他们列阵又快又整齐,而且个个笔挺如松,毕竟半个多月的军姿不是白站的——冒雪站军姿,站不好就罚跑,再站不好就打屁股,可比大学军训严格百倍。 “向右转,齐步走!” 近二百军官提脚挥臂,整齐划一,踏出声响,居然有上千人行军的气势。 王渊主动让李应露脸,说道:“李教官,你来指挥!” 李应哪还不知道皇帝来了,立即接过指挥权,让军官们分成三队各自行军。他一人下命令,竟然让三队军官做出不同动作,可以说是如臂使指了。 朱厚照连连赞叹:“甚好,甚好!“ 钱宁问:“王二郎,你这练兵,都是口令,不用旗令吗?战场上如何指挥?” 王渊笑着回答:“等口令练好,再配合口令练旗令,等把旗令练好,再练军械和勇力。” 朱厚照非常满意,拍打王渊的肩膀:“好好练!开春大祀东郊,朕带这些兵一起去,让文武百官们都见识见识。” 王渊抱拳谢恩,让李应解散军官。 李应命令道:“各自归队,继续训练!” 这些军官小跑着回到各自队伍,六千士卒立即散开,有条不紊的化为五百人队、百人队和五十人队,分散到校场各处自行操练。 朱厚照看了一眼李应的穿着,问道:“这是锦衣卫?” 王渊笑道:“这位便是臣的同窗李三郎,现为朱指挥(钱宁)属下总旗,被臣借来充作执法队和教官。” 朱厚照将李三郎唤来,越看越满意:“可为良将,总旗太屈才了,朕便升你为锦衣卫百户。” “谢陛下!”李三郎喜不自禁,立即磕头谢恩。 做完这些正事,朱厚照开始聊闲天,笑着问王渊:“二郎,最近我闷得发慌,你可有什么新鲜耍子?” 王渊还没作答,李三郎就笑着说:“陛下,军中以蹴鞠为戏,可堪一观。” 王渊头疼不已,瞪了李应一眼,李三郎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水浒传》早就风行大明,如今唆使皇帝看球,消息如果传出去,李三郎就是人们眼中的高俅啊! 朱厚照本身也踢过足球,只是没有太大兴趣而已。但闲着也是闲着,在此解解闷也可以,顿时笑道:“那就蹴鞠为戏,谁踢得好,重重有赏!” 二十多个球技还行的士卒,立即被叫去球场,而且各自还换了不同的衣服。 朱厚照指着球场两端:“那是球门?” 王渊回答道:“正是球门。” 朱厚照嘲笑道:“你这球门也太大了,闭着眼都能踢进去。” 王渊解释道:“所以双方各自都有守门将,可用身体任何部位阻挡进球。” “却也稀罕,快踢给朕看看。”朱厚照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147【豹房蹴鞠总教练】 几张太师椅搬来,朱厚照坐在场边,见李应和锦衣卫进场,忍不住问:“蹴鞠双方衣服不同,一目了然。李三郎他们又是哪边的?” 王渊解释说:“李三郎是主判,其余锦衣卫皆为边判。” “判官就有好几个,你这蹴鞠的规矩还真多。”朱厚照笑道。 王渊继续充当解说员:“此刻双方排好阵型,正在猜铜钱,猜中一方先开球。比赛分为上下两场,一场打完即对换场地,以此来保证赛事的公平。” 朱厚照问道:“两位守门将只能守门吗?” 王渊指着球门的方向说:“陛下且看门前用石灰画出的方框,框内即属于禁区,门将可在此区域内任意触球。但如果出了禁区,门将则不可用手和手臂触球。” “也就是说,门将也能随便跑?”朱厚照问。 “确实如此,”王渊说道,“除了门将,其他球员皆不可用手臂触球,轻则丧失球权,重则被罚点球和任意球。” 朱厚照又问:“何谓点球与任意球?” 王渊笑着说道:“点球即将足球置于禁区任何一处,被罚球方只能由门将守门,罚球方派出一人击球。任意球也是一种罚球方式,如果是进攻方的任意球,防守方可组成人墙抵挡,但人墙距球必须八步(米)以上,除非他们已经贴到球门线。” 场上双方的主力队员,以前全都是帮闲和混混。有几个球技还行,缠球、带球、挑球玩得花样百出,可遇这种球赛就显得太过多余。 而且,他们特别喜欢玩高球,不屑于带着足球在地上跑。 这是固有玩法所带来的习惯,因为从唐代开始,蹴鞠的球门就设于高空,根本不会紧挨着地面。 朱厚照刚开始感觉没啥意思,远远不如其他玩法好看,但渐渐他就发现对抗性极强,精彩之处在于双方球员激烈争抢。 “此法甚佳!”朱厚照赞许道。 宋代便有足球的对抗赛事,有双球门和多球门玩法。刚开始每队十二人,争抢异常激烈,除了球门设于高空,已经跟现代足球非常类似。 但渐渐的,每队增加到十六人,规则变得更加苛刻,赛事烈度大大下降。主要展现球员的个人技巧,团队配合成了辅助作用,有时候一个人就能玩球好几分钟。 到了元代和明代,足球赛事的烈度有所增加,但大体上跟改革过后的宋代规则相似。 朱厚照以前也看过球赛,但从没看过争抢如此凶狠的球赛。 “吁!” 边裁吹响哨声,示意防守方犯规,并且直接给了一仗黄牌。 王渊解释说:“黄牌即为警告之意,如果吃了黄牌,该球员就要被罚下场。刚才犯规者,是防守方的后卫,他从背后将进攻方恶意拽倒,因此被罚了一个任意球。” 人墙已经组起来,罚球队员一个助跑,精准无比将球吊往球门边角。 可惜,他虽然角度很准,技法也很好,却不会玩旋转弧线,被门将高高跃起将球摘下。 没办法,明代的竞技球赛,是不设守门员的,也不练针对守门员的射门技术。他们主要练习花哨球技,以及射门时的精度,毕竟球门悬在高空。 比赛继续进行,足球打成排球,各种高传高射,皮球飞来飞去,地滚球都很少见。 这些家伙非常喜欢炫技,此时就有一人被逼抢,却不选择带球闪避,而是用脚后跟将球跳起。接着快速绕至对方身后,用脑袋将球接住。停球之后也不消停,明明可以直接传球,非要用一个高难度的鸳鸯拐(蝎子摆尾)。 可惜没拐出去,被人在身后把球断了。 打着打着,终于有人开窍。舍弃花哨球技不用,只靠速度和带球技术,从中场直接杀向进去,眨眼间已连过好几人。他突然将球回传,队友吊球踢入禁区,另一个前锋头球破门。 “好球!” 王渊忍不住拍手赞叹,他起身走到场边大喊:“就是要这样打球!你们之前踢的都是什么东西?球场如战场,个人技艺再高明,也不如结阵配合,一刀一枪简单冲杀!这场球赛的胜利方,集体记功一分!” 记功一分? 双方的球风瞬间改变,傻子才继续玩花活,能把球进了方为英雄! 争抢变得更加激烈,传球和射门也更加直接。明明没有那么花哨了,却让朱厚照看得过瘾无比,恨不得自己也上场踢几脚。 一场结束,朱厚照摩拳擦掌,笑着对王渊说:“我也试试。” 钱宁连忙劝阻:“皇爷,病体初愈,不可劳累。” 王渊听说皇帝刚刚病好,也连忙劝道:“陛下,不如改日再踢吧,今天时候也不早了。” 朱厚照非常不高兴,冷笑着问王渊:“王二郎,你可知在军营里蹴鞠,太祖皇帝是怎么处罚的吗?” “太祖不许在军营踢球?”王渊还真不知道。 朱厚照吓唬道:“斩足!” 汉朝蹴鞠为军中之戏,有演练军阵、促进配合的作用。但从宋代后期开始,蹴鞠就已经沦为表演,竞技性蹴鞠同样如此,朱元璋自然不允许这种游戏出现在军队当中。 就如朱厚照所说,在军中踢球要被斩足。 朱厚照笑道:“你若是让我踢一场,我就把这个禁令取消!” 王渊瞬间无语,这皇帝总喜欢做买卖啊。 钱宁也很无语,皇帝爸爸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王渊把李应叫来,李应立即跑去通知球员,不得跟皇帝争抢足球。 于是就扯淡了,朱厚照兴致勃勃上场,结果变成了个人表演。队友一拿到球就传给他,敌方则纷纷躲避,眼见一脚射出,守门员吓得抱头趴下。 “不踢了,没劲!” 朱厚照都还没有出汗,就把球踢到一边,气呼呼回来说:“王二郎,你这是欺君之罪!” 王渊说道:“陛下冬季易犯病,不可活动剧烈。陛下要踢球,臣不敢阻拦,但也不敢让陛下冬季发汗吹风。” 朱厚照也是知道好歹的人,历史上他要带病御驾亲征,御医吴杰把他给劝烦了,也只是派人将吴杰叉走,眼不见为净而已。 踢球当然比不上亲征那般吸引人,而且此时的朱厚照也还内那么固执。他坐回太师椅上,对王渊说:“让他们好好练习球技,等开春之后,朕再来与尔等切磋!” “春季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朱厚照余怒未消,喝道:“让他们再踢一场!” 熟悉这种玩法之后,第二场踢得更加凶猛,基本看不到什么花哨技巧。但那纵横冲杀的场面,却让朱厚照热血沸腾,他以前不喜欢踢球,就是因为蹴鞠烈度不高,现在总算符合皇帝的心意。 眼见天色将晚,钱宁提醒道:“皇爷,该回家了。” 朱厚照指着李应:“你随朕去豹房,专门为朕练习球队!” 李应瞬间狂喜,跪地说:“谢陛下赏识!” 好吧,既然在外边没法踢球,那就在豹房里踢。豹房里人多着呢,可以组成无数支球队,足够皇帝天天踢球耍乐了。 李三郎作为豹房蹴鞠总教练,真有朝着高俅发展的趋势。 若被言官知晓,绝对要以宋徽宗来劝谏。 王渊把李应拉到旁边,告诫道:“陛下龙体欠佳,冬季受凉动辄犯病。你可得注意着点,万一出了差池,当心你性命不保!” 李应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喜悦之间完全消失,代之以忐忑情绪,他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148【军粮被扣】 自从开始训练普通士卒之后,王渊就一直住在军营当中,每晚带着军官给小兵们送洗脚水。 这天上午,一个锦衣卫执法官递上请帖:“王相公,外头来了个少年,自称是相公之家奴,他留下这封帖子便走了。” 帖子是周冲送来的,发帖者为大明首辅李东阳。 李东阳九年考核期满,趁此机会再次辞职。这是他仕途生涯中,第三十多次辞职了,皇帝照旧不许,还让他在礼部摆酒设宴,庆祝九载考满功绩。 李东阳是真有病,肛瘘老患者,十年之前就给自己选好墓地。 鬼知道朱厚照为啥不允许他辞职,以李东阳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做内阁首辅,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杨廷和在干。 吏部尚书杨一清,也不知在抽什么疯,这个月连续辞职两次。皇帝同样不答应,还派御医过去给他治病,屁大点毛病就闹着要回家。 王渊把请帖收好,坐在军营里写数学稿子,不时抬头观察士卒训练情况。 朱厚照似乎真的迷上了足球,这些日子上午做数学题,下午就跟李三郎一起打球。全是不务正业的勾当,深得昏君之三昧,把言官们刺激得全力开火,而且一大半火力都瞄准了王渊。 弹劾王渊的奏章,已经堆积成山,能够用来生火取暖了。 冤枉啊,就算王渊不引诱皇帝搞这些,朱厚照也会去弄其他玩意儿。 历史上,这阵子朱厚照应该在研究佛学,学习梵文直接阅读原始版本。他还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并刻了一枚带佛号的法印,而且光明正大的盖在圣旨上。 你看,王渊功劳不小吧,因为连番进献军棋、数学和足球,成功使得皇帝没精力去当和尚。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这个时空的大庆法王朱厚照已经没了,也不知道威武大将军朱寿还会不会存在。 “轰隆隆!” 王渊的桌子不停摇晃,全营将士惊慌乱窜。 地震了! “吁!” 王渊吹响军哨,拿出铁皮喇叭大喊:“不得慌乱,全军在校场中央集结!” 可惜毫无效果,这地震持续时间有点长。刚刚停止数息,突然再次地震,就连军官都吓得趴地上不敢动弹。 等两拨地震过去,王渊猛踢一员军官的屁股,呵斥道:“率部集结!” “吁!吁!” 军哨声大作,军官们一个个爬起来,号召惊魂稳定的士卒整队集结。 刚刚把队伍排好,还没来得及报数,余震再度降临。 王渊用铁皮喇叭大喊:“原地坐下,不得慌乱。” 少数军官也冷静下来,整个军营里哨声四起,耗费一番功夫总算稳定军心。 整个京畿都有震感,几天之内地震十九次,北直隶民房倒塌无数。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直隶连续两次被反贼肆虐,都还没缓过劲来,现在又是大地震降临。 再联系之前的星象异常,无疑又是上天在示警。 文武百官被勒令反省自身过错,同时必须上疏讨论施政得失。王渊无奈也写了一份悔过书,说自己不该让皇帝看球,喜欢踢足球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关于这一点宋徽宗可以作证。 朱厚照也不敢踢球了,率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宗庙和社稷。 京城还传出流言蜚语,说什么景泰帝的冤魂复仇来了。皇帝和群臣一边严厉打击谣言,一边派人祭祀景泰帝及其皇后。 王渊只能离开军营,跟随皇帝去祭祀天地宗庙。中途又去礼部吃酒,庆贺李东阳九年考满。 接着便是冬至,此外中国之大节日。皇帝要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再去奉天殿接受群臣和番邦侍者朝贺。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也要接受命妇们的朝贺。 可惜今年灾祸太多,冬至大礼搞得非常简陋,连群臣赐宴都免了,说是为了节省朝廷开销。 蒙古小王子也来凑热闹,在凉州抢了一票就跑,气得朱厚照发誓将其消灭。 这一年的大明,多灾多难! 冬至日,王渊朝贺回来直奔军营,跟将士们一起庆祝节日。 接替李三郎担任执法队长的锦衣卫突然回来,硬着头皮说:“王相公,太仓库还是不肯发粮,推说今日冬至休沐,大使和副使都不办公,让我等改天再去。” “改天个屁,老子这里等米下锅呢!” 王渊勃然大怒:“初一就该给的六千石月粮,到现在也只给两千石。一日推脱一日,再拖就是下个月了!取我兵甲来!” 王渊只穿了一套铁札甲,但也有好几十斤,悬刀引弓直接杀向最近的京仓。 六千将士面面相觑,同时又感动不已。 他们本来因为这个月的粮饷没领够,心里还有怨气,现在却只剩下对王渊的崇敬。哪个坐营的将官,会为了麾下士卒独闯太仓? 从正统年间起,京营士卒的粮饷,就由太仓库发放,仓库设在北京和通州。 王渊身上携带着户部颁发的领饷文书,全副武装杀到一处京仓,吓得守仓官差不敢阻拦,竟让他冲到仓库之内。 “仓使给老子出来!”王渊大喝。 一个负责假期值班的吏员说:“这位将军,今日冬至休沐,仓使不在京仓办公。” 王渊拍出户部文书,生气道:“上个月的粮饷,给老子六千石陈米,老子也没说什么。这个月还蹬鼻子上脸了,如今已至月底,竟有四千石未给,你们打算拖到明年吗?” 吏员哭丧着脸说:“不是不给,而是没米了。冬至百官赐宴都取消了,便是因为京仓无米下锅!” “没米就折银子!”王渊怒道。 吏员跟死了爹妈一样:“银子也没了,只存留少许,以备户部支用。” 太仓库并非单纯的粮库,更是户部所属的朝廷钱库。 粮米不够时,便用银子向商人购买,王渊上个月领到的陈米,便是太仓买来的低价米,中间肯定被官吏吃了差价。 王渊拿出一条从军营来到的绳索,将这吏员捆绑起来,喝令道:“带我去仓使家中,老子要跟他说道说道!” 直至此时,由于王渊穿着甲胄,京仓官差都没把他给认出来。 一路将值班吏员拖拽到仓使家中,王渊抬脚就将大门踹开,将里面的门闩都踹断了。 “何人无礼至此!”仓使气得出来质问。 王渊将户部文书扔过去:“要么给粮,要么给钱,要么老子押你去镇抚司严刑拷打!” 149【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王学士,在下冤枉啊!” 仓使明显认得王渊,也知道这位爷深受皇帝宠幸。若真把他拖进锦衣卫,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仓使哪有不贪的? 王渊揪着仓使的衣领,单手将这家伙提起来,冷笑道:“老子管你冤不冤枉,就说给粮还是给银子!” 仓使苦着脸解释道:“京仓真没米了,便是通(州)仓之米也所剩无几。” 漕运米主要运到通州和北京储存,通惠河在刘瑾那会儿就淤塞了,到现在都没有疏通。导致漕粮运到通州之后,必须由车户走陆路运往北京,中间又增加了消耗,于是大部分漕粮干脆就存在通州。 这是真的滑稽,通州到北京只有很短一段距离,通惠河又是大运河的最后河段,河道淤塞了居然好几年不去疏浚。 但工部也没办法,因为户部不拨款,没钱怎么搞工程? 户部同样感到无奈,他们砸锅卖铁只能勉强支撑,哪还有钱拨给工部疏浚河道? 历史上,通惠河的淤塞,一直拖到嘉靖七年才解决。工程款是在正德死后,杨廷和裁撤四万多士卒,又把正德的皇庄、皇店全部撤掉,从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再说一遍,没米就给钱!”王渊呵斥道。 仓使叹息说:“钱也没了。去年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粮赋锐减不说,军饷还在剧增,漕运又被反贼截断,太仓库的储存早就被掏空了。王相公,你便是把我杀了,我也变不出钱粮来啊!” 今年只是个开始,明年财政更加困难,官员和军队的薪饷缺额高达90万石。 王渊直接把仓使往都察院拖,之前说逮去镇抚司只是吓唬,他不能借用锦衣卫办事,否则必然被所有文官孤立。 仓使的眼泪都留下来了,哭道:“王学士,你得讲道理啊。” “讲个屁道理,”王渊质问道,“我且问你,张永的六千士卒可曾领足粮饷?” 仓使顿时语塞。 王渊更加愤怒,将这人摔到地上踢了两脚,喝骂道:“同样是给陛下练兵,为何张永能领到粮饷,老子却要被扣三分之二!你当老子好欺负吗?” 仓使解释说:“并非克扣,只是暂缓,等漕粮抵京之后,必定全额予以发放。” 王渊踩着仓使的胸膛,冷笑道:“那你说说,张永的粮饷为何不暂缓?你非要暂缓我的!” “王学士,”仓使只能耐心解释,“谁先发,谁后发,这个不是我能做主的。我只是一处京仓的仓使,又不是太仓库的仓使,上官决定的事情我还能反对不成?” 其实很简单,太监都是小心眼儿,太仓库根本不敢拖延,生怕被张永这个司礼监太监给记住了。 而王渊上个月领到陈米,并未有任何责难,于是就留给太仓使一个假象:即王渊根本不在乎那点钱粮,也没把训练士卒的事情放在心上,多半第二个月就扔下士卒不管了。 现在不止王渊被拖欠粮饷,许多部门都被拖欠了,而且都是些没有话语权的部门。 “很好,原来老子被当成了好好先生,”王渊把仓使拽到马背横放,咬牙切齿道,“今天我还非追究到底不可,否则今后还有谁会把我放在眼里?” 纵马来到都察院,仓使已经被抖得七荤八素,一路上沿街喷洒着呕吐物。 王渊提着此人进入都察院,立即有值班吏员过来:“敢问王学士因何事至此?” “想不到老子还挺出名,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王渊笑道。 吏员说:“王学士凯旋回京那天,鄙人曾有幸一睹风采。” 王渊指着仓使说:“此官贪赃枉法,吞没军饷,你们都察院管是不管?” 吏员一头雾水,觑了仓使一眼,说道:“王学士请随我来。” 今天冬至放假,都察院司务厅只有一人值班。吏员将王渊带去司务厅,对值班官员说:“何司务,翰林院王学士有案子来处理。” 何司务只是从九品官员,末流中的末流,见到王渊立即行礼问候。 王渊把仓使扔地上,抱拳回礼说:“何司务,此官贪墨军粮,你说该怎么查处吧。” 仓使本来已经晕过去,现在又被摔醒,哭丧道:“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成心拖欠粮饷,只是遵照上官指令办事。” 何司务几句话把事情问清楚,对王渊说:“王学士,此非我能处置之事,只能先记录下来,等休沐过后再交给上官办理。” “那好,你先立案吧!”王渊也不难为对方。 在都察院司务厅立案之后,王渊拽起仓使就走。 何司务连忙询问:“王学士要将此人带往何处?” 王渊答道:“带去宣武门外的校场,将这厮看押在军营当中。” 何司务说:“此举有违制度。” 王渊冷笑:“不然呢?将其留在都察院,还是把他放回京仓?若不把他带回军营,你们真的会严肃查处吗?” 何司务无言以对。 王渊带人骑马而去,何司务吓得立即派人通报户部。仓使属于户部下辖官员,而且职务非常敏感,不提前打声招呼要坏事的! …… 太仓使比户部大佬更先得到消息,这厮自知事情难以解决,立即跑去户部哭诉。 找谁哭诉? 总督仓场之人,正是黄峨她爹,户部右侍郎黄珂! 黄珂前几年都在外任职,还参与平定安化王之乱,两度击败侵犯大明边境的亦不剌(东蒙古永谢布部首领)。 他今年好不容易调回北京,冬至节正在跟家人团聚呢,听说京仓使被抓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他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居然随意扣我太仓之官员!” 黄峨正在屋内吃饭,听到外边诉说经过,忍不住出声道:“父亲,女儿听说王学士为官清廉,考中状元时所收贺礼,全都用于赈济兵灾百姓。他率兵外出平叛时,只带着两百骑就敢冲杀万余贼寇。如此不贪财、不怕死的人物,怕是被逼急了才会私自扣押仓使。” 黄珂当然不是傻子,不可能胡乱得罪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刚才发怒只是做样子给太仓使看。当即问道:“你为何拖欠其军饷?” 太仓使回答说:“京仓已经空了,通仓也所剩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暂时拖欠一二,等明年漕粮运至再补。” 黄珂斥责道:“你糊涂啊。拖欠谁,也不能拖欠他,谁不知他在为陛下练兵?” 太仓使苦着脸说:“我也没想到王学士刚烈至此。” 黄珂气得发笑:“他若非性情刚烈,能带着两百精骑把刘六刘七给砍了?” 太仓使嘀咕道:“我以为他练兵只是做个样子,肯定不会亲自坐营操练,更不会死盯着粮饷不放。既如此,何不先拖欠一阵子,等漕粮进京再补给他。” 这个操作是可以的,因为王渊麾下士卒,都属于最底层的军户,以前连军营都没进过。这种京兵根本不可能闹事,粮饷给不给都一样。如果以后补给王渊,还更方便王渊盘剥粮饷,出了问题可以直接推给太仓库。 你看,太仓使想得多周到,奈何抛媚眼给瞎子看,遇到一个不贪污且较真的家伙! 黄珂问道:“太仓库真的空了?” 太仓使说:“粮空了,银子还有一些。” 黄珂瞬间明白太仓使在打什么主意,由于京畿地区发生兵灾,导致京城粮价不断上涨。而太仓的米粮已经耗尽,发饷必须用银子买米,或者干脆直接给银子。 但是,直接给银子,就必须按官价计算,因为按市价会激起众怒。如此一来,太仓官员既要被户部责罚,自身也丧失了许多贪腐的机会。 若用银子去买米,那就更吃不消,米价太贵了! 那就拖呗,银子攥在手里,等米价平稳之后再买,一来二去得省多少钱啊。 所以,太仓是有银子的,只不过没舍得花出去。 黄珂把太仓使斥责一番,又写了封请帖,交给下人说:“去宣武门外,把王学士请来府上一叙。” 黄峨躲在里屋偷听,听到父亲请王渊至家中,顿时脸颊就烧起来,之后一整天都趴在窗前向外眺望。 (这几天琐事繁多,更新不力请原谅。) 150【恐非良配】 “老爷,王学士受邀造访。”下人进来通报。 黄珂放下毛笔,整理衣襟,起身说道:“有请!” 下人面露难色:“老爷,这王学士……” “何故吞吞吐吐。”黄珂问道。 下人回答说:“王学士穿着一副铁甲,腰上悬刀,背上带弓,看样子像是来找麻烦的。” 黄珂是那种耿介性格,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没有好脸色,老子也懒得理你。他被王渊气得不轻,但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说:“把他请进来!” 黄珂是九月份当上户部侍郎的,回京履任已经是十月底了,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总督粮仓和草场,并且管理漕粮的收储。包括王渊练兵的校场,其隔壁草场也归黄珂督管。 这次确属太仓库违规操作,不追究便无所谓,王渊如果非要较真,太仓各级官员要被撸一串。 管粮管钱的,有谁能干净?一查一个准! 按理说,黄珂新官上任,又负责督管太仓。他若认真查处此事,一来能够立威,二来能够立功,三来趁机培植亲信,完全可以跟王渊打配合。 但现在不是时候啊,各地灾荒不断,前线粮饷吃紧,户部尚书孙交已经快累死了。 黄珂此时查处太仓官员,等于是在捅孙交的刀子,国库系统至少混乱一个月以上。眼见新年将至,不但要给前线士卒发饷,兵部还要犒劳前线士卒,到时候搞出了乱子怎么办? 乱不得,必须安抚王渊! 黄峨早就已经在暗中等候,听到风声立即往外跑,躲于门后偷偷瞧去。 却见王渊全副武装而来,铁甲映日反射出暗光。黄峨顿时愣了愣,复又捂嘴笑起来,心想:这哪是应邀赴宴,分明是兴师问罪,爹爹要被气得不轻了。 王渊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扭头朝侧方看去。 黄峨吓得连忙缩头,躲在门后直拍胸脯,自言自语道:“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二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弟弟黄?的声音,小家伙正抬头仰望着她。 “没……没什么。”黄峨快步跑回自己闺房。 黄?好奇的朝外看去,又看向姐姐的房间,小脑瓜子似乎已经明白什么。他跑去对母亲说:“娘,二姐刚才在偷看王相公。” 聂夫人不解道:“哪个王相公?” 黄?说:“就是高中状元又带兵平叛的王二郎。” 聂夫人顿时告诫道:“?儿,此事不得与外人讲,记住了吗?” “我晓得。”黄?点头道。 聂夫人把儿子打发走,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步,很快又招来陪嫁丫鬟:“你可知道王二郎?” 这丫鬟已变成大妈,跟黄府管家是两口子,现为黄家的女仆主事。听得聂夫人询问,她立即笑道:“京城谁人不晓王二郎?我当然知道。” 聂夫人又问:“他可有婚配?” 女仆主事想了想说:“好像未曾婚配,前阵子还有人去说亲,但一直都没有下文。我也是听说的,做不得数,须得找人仔细打听。” “那你就派人打听一下。”聂夫人道。 女仆主事立即会意,不动声色的领命离开。 黄珂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想干啥,他一见到王渊的兵刀甲胄,就忍不住讥讽:“王学士这是要外出打仗?” 王渊没好气的回答道:“打仗也得有开拔钱粮,我才能浅薄,可差不动一帮饿兵。” 黄珂以大局为重,生生吞下这口恶气,说道:“我身为户部右侍郎,奉命督管仓场,于太仓之事也有责任。六千士卒的粮饷,确实应该按期发放,但太仓库真的艰难。” 王渊冷笑道:“谁人都难,我麾下士卒已经无米下锅了。” 黄珂说道:“我也深知王学士为难,因此着令太仓使,立即筹措银子,明日应该就能送至军营。” “折银市价?”王渊问道。 黄珂气道:“官价!” 王渊突然当着黄珂的面脱去铁甲,露出里边的休闲道服,又把弓刀扔在一边,笑嘻嘻说:“黄侍郎,之前我在坐营训练军士,来得实在匆忙,不及脱去甲胄。你该不会因此怪罪吧?” 黄珂被这出搞得哭笑不得,言语带刺说:“谁敢怪罪王学士,怕不要被抓去军营看押!” 王渊哈哈大笑:“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请那位仓使去喝两杯,今天下午就派人送他回家。” 黄珂的职务可是财神爷,不到万不得已,得罪这种人干嘛?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黄珂还真不好当场翻脸,现在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冷着脸说:“能解开误会就好。” 王渊笑着拉家常:“听黄侍郎的口音,似乎是四川人?” 黄珂说:“遂宁人。” “哎呀,”王渊大惊小怪道,“那可真是巧了,晚辈的道试座师也是遂宁人!川贵一家亲,说起来啊,我跟黄侍郎也算同乡。” 见鬼的川贵一家亲,明代可没有这种说法。 黄珂也不想跟皇帝的宠臣闹矛盾,顺着接话道:“不知王学士的道试座师是哪位高才?” 王渊说道:“刚刚升任贵州右参政的席公讳书。” 黄珂终于露出笑容:“原来是席文同,我与他父亲是幼时同窗。” 遂宁那个小地方,有黄、席、吕三大书香世家,互相之间没什么矛盾,反而经常通婚结为亲家。 黄珂与席书严格来说算是亲戚,王渊作为席书的学生,也能勉强攀一层关系,只不过矮了黄珂两辈儿。 王渊刻意化解矛盾,黄珂也顾忌王渊的宠臣身份,居然顺着这层关系,很快就相处融洽起来。 “摆酒!”黄珂喊道。 这位先生酒量很差,但家里来客必设酒宴,每次都把自己喝得大醉。 闺房之中。 丫鬟小跑着进去,黄峨连忙问道:“他们没有吵起来吧?” “正喝酒说笑呢。”丫鬟笑道。 黄峨感到颇为惊讶,追问道:“王二郎不是穿着甲胄上门的吗?” 丫鬟回答说:“已经脱掉了,兵器也扔在旁边。” 黄峨又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摇头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听不清楚。要不,婢子再去打探打探?” “不用了,他们没吵起来就好。”黄峨面带笑意,说着突然笑出声来。 丫鬟也跟着发笑,讨趣道:“小姐,王二郎比凯旋时候白净了许多呢。” 黄峨说:“他肯定是打仗晒黑的,冬天没有那么大太阳,自然要白净许多。” 丫鬟说:“其实,黑一点也好看,穿着铁甲特别威风。” “他不穿铁甲也很威风。”黄峨说。 “嘻嘻,小姐不知羞,在闺房里评说男儿家。”丫鬟取笑道。 黄峨顿时霞飞双颊,作势扑过去:“不许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哎呀,恼羞成怒,被说中心事了。”丫鬟笑着逃跑。 主仆二人一阵打闹,不片刻便来到花园。黄峨抬脚踩上秋千,丫鬟推着她高高荡起,园子里充满了少女的欢笑。 王渊才喝到微醉,黄珂已经趴桌上,怎么呼喊也叫不醒。 无奈之下,王渊只能告辞,让仆人将黄珂扶去休息。 直至傍晚时分,黄珂终于醒来,黄峨说道:“爹爹,你今日似乎与王二郎聊得投契。” “这小子酒量很好!”黄珂说。 黄峨心想:跟你比起来,谁的酒量都好得很。 黄峨旁敲侧击:“爹爹觉得王二郎为人如何?” 黄珂想了想说:“奸猾至极,城府深厚。加之年龄尚幼,且得陛下赏识,今后必然位极人臣!” “真的?”黄峨愈发欢喜。 黄珂瞧了女儿一眼,告诫道:“此人心思莫测,奸诈异常,恐非良配。” 151【再度出征】 校场。 六千士卒整齐列队,军官们全部单独出列。 王渊喊道:“潘贵!” “在!”潘贵上前一步。 王渊问道:“中部千总旗是何模样?” 潘贵立即说:“黄心,红边,蓝带。” 王渊说道:“去找出来!” 潘贵小跑至将台下,从一堆旗帜当中,翻出中部千总旗。 王渊又喊:“钟长生!” “在!”钟长生上前一步。 王渊问道:“中左司把总旗是何模样?” 钟长生回答道:“蓝心,黄边,白带。” 王渊说道:“去找出来!” 本来计划三个月的队列训练,只练了两个月就提前终止,转而加快速度练习辨认旗帜。 没办法,反贼又杀回京畿了。 京营、边军和地方卫所部队,在山东对反贼围追堵截。杨虎、赵鐩所部被撵往河南,齐彦名、刘三则杀回京畿,官军打了无数胜仗,却总是无法剿灭其主力,而且还被反贼一路攻城略地。 齐彦名甚至杀回霸州,又一次距离京师只有二三百里。 霸州知州王汝翼、参将王琮、兵备佥事徐承芳、涿州守备王勇等人,由于只敢守城,不敢出城拦截,导致反贼在京畿地区肆虐,纵横州县如履无人之地,最终甚至直逼北京外近百里! 知州王汝翼被下诏狱问罪,其他武官全部停薪降职,军队交给他们的副手戴罪立功——如果不能立下大功,这些武官肯定被秋后算账。 张永训练的六千正兵,由太监王方、王铭各领三千,并各选一万奇兵负责守卫京城。 剩下万余老弱病残,立即被拉进军营训练,兵部勒令其五日一操。又有一名给事中、一名御史,负责巡视京城部队,整顿军官的贪污懒惰现象。再升监察御史甯溥为山东按察司佥事,兼管北直隶屯田、整饬霸州等处军备。 朝中大佬们已经彻底疯了,短短一年时间,居然三次被反贼打到京郊,真把京畿地区当成了公共厕所。 这次真的不再留情面,严格整顿军事系统,短短几天就有三十多人被问罪。现在被搞得风声鹤唳,连那些整日吃饷不知兵的世袭军官,都开始早出晚归、尽忠职守。 豹房。 上个月连续两次辞官,逼得皇帝荫其子为锦衣卫千户的杨一清,此刻建议道:“陛下,贼寇已至京郊数十里外,万万不得放任其兵临城下,否则朝廷必然威严扫地。臣请求令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即刻带兵出城平乱!” “臣附议,”户部尚书孙交说,“京仓钱粮已尽,若不早日平乱,下个月都发不出军饷了。翰林院王学士骁勇善战,反贼闻其名而慑其锋,必定能够一战破敌!” 朱厚照问李东阳:“先生是何想法?” 李东阳慢悠悠回答说:“臣附议。” 朱厚照忧虑道:“难道让王二郎只带百余精骑破敌?” 朱厚照的豹房骑兵,虽然打算扩充到五百。但暂时没有优良战马,也没有精悍骑士,如今还是王渊带回来那一百多人。 杨廷和说道:“王学士不是训练了六千精锐吗?” 朱厚照耐心解释说:“王二郎手里的六千士卒,是以前被京营挑剩下的,张永又去挑走了六千青壮。连续两次拣选士卒,还能剩下什么好兵?据王二郎所言,他那六千士卒,刚入营的时候,有一大半饿得皮包骨头,形同灾荒流民。现在只训练了两月,怎么带出去杀敌?” 杨廷和想了想说:“可令王学士领兵出京,于京郊五十里外扎营。不求他击溃贼寇,只愿他能挡住贼寇,莫让贼寇兵临城下。同时,勒令咸宁伯仇钺立即驰援,与王学士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届时贼寇自然溃逃。” 咸宁伯仇钺同样属于边将,职务为宁夏总兵官,但却是杨廷和举荐的武官。并且,仇钺以边将的身份,此时统率着京城的三千营(全骑兵)。 清流们说谁谁谁结交边将,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值此乱局,军功为上,但凡想捞功的文官大佬,怎么可能不倾力扶持武将?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说道:“就依杨先生所言,令王二郎领百余精骑、六千步卒,即可出京阻截贼寇。再令咸宁伯仇钺,立即率领三千营驰援王二郎。” 李东阳突然问道:“应该给王学士一个临时职务。” 朱厚照说:“还是巡按御史,巡视北直隶!” 王渊上次巡按两府两州,这次直接巡按北直隶,已经属于变相的总督或巡抚,而且操作起来比督抚权利更大。 肯定是破坏规矩的,但这回谁都没反对,大佬们甚至希望王渊早点带兵出京。 虽然这两个月弹劾王渊的奏章堆积如山,杨廷和等人对王渊的幸进行为非常不满,可他们都非常认同王渊的军事才能——带着两百精骑,就能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来。这次带着更大规模的部队,还有几千骑兵来驰援,怎么也能把反贼给弄死! …… 正德六年,腊月二十八日。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皇帝带着朝廷百官来到宣武门外,亲自给即将出征的王渊壮行。 不把反贼挡住,这个春节很难过,说不定大年三十还要守城。 那得多丢脸啊,堂堂大明首都,居然有反贼除夕那天来攻城。虽然肯定不能破城,但南郊可是没有城墙的,附城而建的民居被反贼一把火烧了,同样是在狠狠抽打朝廷的脸面! 李东阳强撑着病体,被人扶着来到军营。 前方是天子仪仗,礼乐大作,虽然并非拜将誓师,但这次也搞得非常隆重。 校场内空荡荡的,只有王渊和执法队,以及朱智带来的百余精骑、伍廉德带来的数十锦衣卫哨骑。 杨廷和皱着眉头,认为王渊太过怠慢,而且军队纪律似乎也很差,皇帝都来了居然不见士卒。 朱厚照责问道:“王学士,你的步卒呢?” 王渊笑道:“正待陛下检阅。” 说完,王渊朝执法队打个手势,执法官立即吹响营哨。 六支千人队从军营各处奔出,即便是一路小跑,依旧维持着整齐队形。他们来到校场,立即停下来整队,接着高举旗帜、手执兵器,迈正步朝将台这边踏来。 “轰!轰!轰!” 每一个步伐迈出,都踏出整齐的声响,数千步伐汇聚在一起,竟带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杨一清也在边地打过仗,此刻惊骇道:“王学士,这就是你训练两月的京营?” 王渊笑着说:“两月有余。刚刚教会他们辨认旗令,练得还不是很熟,只求别临阵给忘了。” 杨一清顿时无语。 李东阳捋胡子说:“有此精兵,何愁破贼?吾等安坐京城等着捷报便是。” 朱厚照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他之前来过一次,当时的士卒连左右都没分清楚。此时再来,整支军队仿佛脱胎换骨,看这阵势甚至比边军还要精悍。 其实都是样子货,王渊就怕训练时刻苦,接敌时却被一击而溃。 杨一清亲自统帅过边军,他实在忍不住疑惑,又问道:“王学士,这些士卒几日一操?” 王渊回答道:“一日一操,甚至还加练夜操。” “夜操?”杨一清更加惊讶,问道,“不怕营啸吗?夜里都能看得清?” 王渊解释说:“只要长期吃肉食和鸡蛋,便能解决夜盲之症。至于营啸,我隔三差五半夜吹哨,半炷香之内必须举着火把在校场整军。逾期不至者,士卒扣减当月军饷,其各级长官全部记过,第二日全队加练!他们现在半夜听到响动,哪还有心思营啸?都急着点火把整队呢。” 杨一清不由抱拳行礼:“王学士果然天生将才!” 不管是一日一操,还是半夜整军,都已经超乎杨一清的想象,同时也明白王渊肯定没有贪污军饷。 这种操练之法,不给足粮饷的话,将官士卒早就闹事了! 朱厚照训话一通,随即宣读圣旨,将潘贵等六名军官,全部升为假千总,就是代理千总,并且擢升他们为百户(非世袭)。 如果此战大胜,百户变成世袭,并将“假”字从千总前面去掉。 如果功劳巨大,比如全歼贼军主力,六人甚至能够直接成为世袭千户,参将或游击的职务也有希望获得。 其他各级军官,亦有正式任命。 最后轮到王渊誓师,他举着铁皮喇叭说:“开拔粮饷,照旧只领一半,直接给你们送去家中。剩下一半,打了胜仗回来再拿,反正老子不会克扣你们。阵亡的弟兄,我保证给你们安排好后事。有奋死杀敌,斩将夺旗者,便是当场死了,我也会给你们的子孙求一个世袭武职。若有畏敌不前、临阵脱逃者,自己抹脖子了解,别让老子费工夫杀人。听到没有!” “听到了!”全军大呼。 王渊举起酒碗:“来,满饮此酒!” 六千士卒端酒望着王渊,见王渊喝下,他们才喝下。 王渊喝了一碗酒,把酒碗轻轻放在地上:“就别摔碗发泄了,留着力气杀敌。咱们军营里的碗不多,现在摔了,得胜归来可找不到碗吃饭。” “哈哈哈哈!” 六千士卒大笑。 “万胜!”王渊拔刀呼喊。 “万胜!万胜!” 六千士卒齐刷刷举起兵器,气势如虹,响声震天。 内阁大佬们面面相觑,皆感震撼,这支军队完全打破了他们对京营的固有印象。 王渊穿着甲胄去讨粮的行为,已经彻底收服军心! 152【官军都是弱鸡】 豹房蹴鞠总教练李三郎,被王渊紧急请调回来,临时职务是旗令官! 天可怜见,六千士卒全他娘苦哈哈,旗令都需要手把手教导,竟然找不出一个世袭武官。 李应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父亲是贵州总兵,他从小耳濡目染且热衷军事,早就把各种旗令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李应又是王渊的同窗好友,让他来做旗令官是最合适的。 监军还是朱英,老伙计了,朱厚照这次很贴心,没有乱掺沙子进来。 伍廉德升官之后,本来过得很滋润,也被王渊要过来。他依旧带领哨骑,而且规模扩大到八十人——这真的没办法,京营有专门的哨骑,但全都拉出去打仗了,只剩下锦衣卫可以调用。 想当年朱棣北征蒙古,哨骑就有数千,集结起来便是轻骑兵部队。 朱英这太监已经尝到甜头,一边骑马行军,一边笑着说:“王学士,这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个监军就是督粮官,保证将士们不愁吃喝。” “那就谢过朱兄弟了!”王渊抱拳道。 “好说,好说。”朱英哈哈大笑,他还指望着跟随王渊立功呢。 贼寇实在离得太近,王渊行军大半日,哨骑就回来禀报:“在良乡县以南发现贼兵,正四处劫掠乡镇,并未攻打县城。” “再探!” 王渊喝道:“加速行军,天黑之前赶到良乡城外!” 这些反贼是真把京畿当成公共厕所了,王渊还没到良乡县城,半路便撞见几十贼骑在抢劫乡村。 可以说这些贼骑是哨探,顺带开路打探官军消息,也可以说他们是马匪,反正见到村镇就冲过去抢。他们也不裹挟青壮,抢了财物便跑,速度太快很难追赶。 王渊让朱智带着百余精骑,只穿轻甲过去绞杀。结果一阵追击,只砍了四个脑袋回来,剩下的贼骑全都溜走了。 紧赶慢赶,全军来到良乡城外。 知县是老熟人高迪,王渊单骑追敌时见过。 高迪正被贼寇惊得肝颤,听说王二郎了,仿佛喜从天降,亲自押着两车粮草出城劳军。 “有王学士在此,良乡县安矣!”高迪一脸开心。 王渊问道:“可见贼寇主力?” 高迪摇头说:“不知,但四下皆有小股反贼,已经毁了无数乡镇。” …… 数十里外。 齐彦名半夜接到消息,连忙问道:“究竟有多少官军杀来?” 被百余精骑杀退的贼骑头子说:“加上运粮的,怕有万余人。” 齐彦名又问:“可知谁人统军?” 贼骑头子说:“不晓得,官军没打旗号。” 齐彦名点头道:“你去休息吧。” 王渊真不敢打出旗号,害怕把反贼吓跑了。朱智率领骑兵追击时,也全部穿着轻甲,没有被反贼们认出来。 李隆建议道:“京城来了官兵,咱们屁股后面的官军,怕是也已经过了霸州。这两头都被堵着,我看还是早点南下为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锐冷笑道:“咱们之前抓到的活口,说京营精锐早就被调出去,剩下全是酒囊饭袋。我看不如直接攻打北京,万一要是能打下来,抓住皇帝多痛快,身后多少官军都不敢乱动。” “咱们朝南边跑,怕是也有官军堵截,”刘三讨论道,“要么去打北京,要么学半年前杨虎那样,从西边往山西跑。山西的边军都被调来追咱们了,山西肯定兵力空虚,到了那边还不是随我们怎么打?” 李锐发狠说:“就打北京,这是早就定好的计策。你们想想啊,京城现在全是孬兵,说不定真打下来了,城里的财货几辈子都花不完!” 李隆反驳道:“现在不是打北京的问题,半路上还堵着几千官兵呢。就算要打北京,也得先把那些官兵解决再说。” 李锐好笑道:“朝廷的精兵都在咱们屁股后面,前面真的没啥可怕的。从山东一路过来,沧州、霸州、涿州的官兵是什么样子,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全是窝囊废,连城都不敢出。咱们不能退,一退就要遇到精兵,往前打反而全是孬兵!”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而且属于实情。 齐彦名立即就被说服了,当即拍板道:“那就打,先把前面的几千官兵干掉,再打下良乡县城补给粮草和士卒。至于北京,你们都没去过,城墙高得吓人,不是轻易能攻陷的。抢完良乡县,立即朝西去山西,一路抢过去,让官军追在咱们屁股后面吃灰尘!” 这些反贼,已经被沿途官军惯坏了,根本不把王渊的几千士卒放在眼里。 第二天,伍廉德率领的哨骑,开始与反贼的哨骑正面交锋,地点位于涿州和良乡县之间。 伍廉德麾下只有几十骑,刚刚接触便立即逃跑,他傻了才跟几百骑硬怼。 当天下午,双方大军相遇。 王渊有精骑百余,哨骑数十,步卒六千,民夫近万。 齐彦名拥有轻骑近千,老贼三千,青壮万余人。 只看人数,似乎差不多。 王渊立即结阵,精骑藏在中军,穿戴甲胄随时准备冲阵。 双方都没有弓弩手,反贼没时间训练,王渊也没时间训练。 这么说吧,王渊的六千士卒,只认真练习过队列和旗令,剩下便是跑步等体能训练。就连武器,也是出征之前,随便练了两天枪阵冲杀。 来去只有一招:捅! 齐彦名骑马立于阵前,亲自观察官军情况,随即笑着对其他贼首说:“果然是乌合之众。真正的官军精锐,前排必为刀盾手,眼前的官军连刀盾手都没有,跟地方的卫所军一样只知道用长枪。” 众贼首哈哈大笑,他们跟军官打了一年,自然也知道正是如此。 李锐说:“咱们全军往前一冲,再用骑兵在侧翼一冲,保证杀得这些官军屁滚尿流。” 齐彦名让李锐领着所有骑兵,一个哨骑也不留,全部绕向官军右翼。随即,他自己带着步卒,不疾不徐的朝着官军压去。 这些反贼已经打出经验,甚至学会了官军的阵法,连旗号都是官军的五军旗令。除了弓弩手、火铳兵之外,其他兵种一应俱全,三千老贼还配了标枪。 以兵种配置来比较,王渊更像贼寇,齐彦名更像官军。 眼见双方越来越接近,王渊突然单骑出阵,拿出铁皮喇叭大喊:“阵斩刘六刘七的状元郎王渊在此,可敢出来与我单挑!” 此言一出,反贼阵型突然杂乱。 连齐彦名都停止了前进步伐,其余贼首面露惊色,那些老贼也几欲逃跑。 三千老贼里边,有四分之一都跟王渊在战场上厮杀过,剩下四分之三也听过王状元的大名。虽然贼首们禁止谈论王二郎,可私底下早就交流无数次,那可是阵斩刘六刘七的杀神! 但此刻两军相对,万万不可怯阵,否则必然引起溃败。 齐彦名立即鼓动士气:“兄弟们,眼前官军都是弱兵,他王渊一个人顶什么事?我等只需一鼓作气,便能杀败官军,将这厮砍了给刘六哥、刘七哥报仇。全军随我杀啊!” 贼首们各自对视一眼,已经打定主意,万一战况不利,便立即骑马逃跑。 这种事他们经常干,只要保住骑兵不失,总能够东山再起,因此官军一直无法彻底剿灭。 便是齐彦名,也想好了逃跑路线,他只在乎自己的骑兵,连几千老贼都可以不要。 153【军威就是恐吓】 此时的反贼,已经跟半年前不一样。 之前能够结成方阵的贼寇已是精锐,如今摆在王渊面前的,却是一个多兵种复合阵型。 敌方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其中四十五人承担作战任务。剩余五人担任战场辅助角色,关键时候可作为预备队,随时填补阵型空挡。 十队为一哨,也即五百人为哨,正面直接摆了四哨,乃是齐彦名的两千老贼。 另外还有左右哨,各三千人,一共六千。 剩下一千老贼,属于齐彦名的中军亲卫,也有战略预备队的作用。 后军皆为老弱和家属,平时负责运粮、扎营、煮饭之类的任务。近千骑兵已经绕向官军侧翼,找准机会就会冲锋,但以恐吓、追杀为主,轻骑兵不敢随便冲杀枪阵。 按照反贼们最初的想法,哪管那么多战术,正面侧面一起冲锋就完事儿,官军往往瞬间就溃败了——这是攻击朝廷垃圾军队的路数,但若遇到真正的精兵,反贼会在遇敌之前就选择撤退。 现在已经没法临阵撤退,但慑于王渊的威名,又不敢简单冲锋了事。 齐彦名心里还是有谱的,王渊虽然骁勇善战,但总不可能变出几千精兵来。他打算用二千老贼试探,遇到孬兵便全军进攻,遇到精兵就寻机逃跑,反正不能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二千贼寇前哨压在速度,阵型沉稳的朝官军涌去,其实个个都心里发毛。 六千左右哨呈倾斜状,组成倒八字形,试图以兵力优势包夹官军。但这六千反贼战力较弱,连阵型都排不整齐,也就能打打顺风仗而已。 王渊打马回到中军,对潘贵、钟长生说:“你们二人,各自领兵一千,护住全军侧翼,别让贼骑占便宜。记住,对方是轻骑,不敢真的冲阵,千万别被吓溃了。陛下已经做出承诺,此战若是大胜,你们全都能当世袭百户!” “卑职死也不退!” 潘贵和钟长生立即死誓,他们不为保家卫国,只为那个世袭百户的职位! 一战能从小兵升任世袭百户,已经值得拿命去拼了。 二人没有战马,提着长枪各自整队,集体调转方向对准贼骑。 王渊又对朱智说:“朱兄弟,你带百余精骑,披挂全幅铠甲,在两军前哨相接的时候,立即出击冲敌左哨。我刚才看了一下,敌军左哨阵型最差,应该都是些新附青壮,肯定能够一击而破!” “卑职定然竭尽全力。”朱智抱拳上马。 王渊又对李应说:“三郎,我留一千预备队给你,并担任战场执法官,哪里有溃败迹象,立即带兵给我稳住!” 李三郎说:“包在我身上。” 王渊自己要干什么? 率领枪阵接敌! 这几千士卒全是样子货,必须按照实际情况,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 首先,不能打持久战,拖得越久,未经战阵的士卒就越容易崩溃。必须发挥自己的列阵优势,在第一时间就以气势压敌,既能提升自身士气,也能打压敌方士气。 其次,王渊必须在正面领军,而且要走在前面让士卒们都能看见。没他亲自领军冲锋,这些士卒可能一个照面就溃了。 只见王渊披着四十五斤重的锁子甲,提着长枪步行走到阵前,举枪喝道:“老子是状元都不怕死,你们怕不怕?” “不怕!” 周围将士大喊。 王渊又喝道:“我在前面,老子不退,你们退不退?” “不退!” 将卒们士气大振,谁都没有想到,作为主帅的王渊会担任前锋。 “吁!” 哨声吹响,三千步卒跟随王渊,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前行。 而他们对面,是两千前哨老贼,六千包夹过来的左右哨。 堂堂之阵,正面相接,三千对八千。 朱智也领着百余精骑,缓缓朝战场左方行去。潘贵、钟长生率领二千士卒,于右方慢慢移动,始终保护本阵,不给贼骑侧击的机会。李应带领一千预备队,小心翼翼的随军前进,他们也要防止贼骑冲击。 至于朱英、伍廉德,则带着八十锦衣卫哨骑,远远绕到敌军后方。 另有近万民夫,原地结成车阵,防止贼骑袭扰。 百余精骑登场的瞬间,齐彦名等贼首便惊骇莫名。那身装备太显眼了,老远就能认出来,上次可是杀得他们溃不成军。 王渊手持长枪,站在最前方,踩着哨声稳步前进。 身手三千士卒全都望着他,跟随主将一起踏步而行。王渊是他们心中的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王渊也是他们敬爱的将帅,让他们吃饱穿暖,还给他们一个可以展望的前景。 包括各级军官,刚上战场都内心忐忑,怕死怯敌的心态占了上风。可王渊此时走在前面,主将都不怕死,他们还怕什么? 三千官军前哨,行进速度非常缓慢,但那其徐如林的阵势,却在瞬间压倒对面的贼军。 齐彦名等贼首,见到百余精骑出现已是惊慌,再看王渊领兵的阵型,瞬间就感觉这场战斗没法赢了。 这哪是什么京营孬兵? 如此沉稳的军阵,比那些官军还吓人! 反贼们却不知道,他们面前的全是样子货,王渊只能被迫用军阵来恐吓他们了。 前进一段距离,王渊突然把长枪挂在腰上,取出两面令旗朝左右挥舞。 前哨的两名军官,立即吹响哨声,一边行军一边改变阵型,齐刷刷的变成倾斜阵线。 如此,就成了王渊率领一千人,正面迎击两千老贼,左右一千人,对阵敌军左右哨的三千人。 什么鬼? 别说贼首,就连普通贼兵,都被官军这个变阵吓得不轻。如此变阵速度,还能做得如此整齐划一,怕不是朝廷最精锐的部队。 前哨老贼稍微还好些,左右哨的六千贼兵,还没正式接敌呢,阵型已经变得更加混乱。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随着王渊的呼喊,附近将士也跟着一起呐喊。这是在训练枪阵时,已经排练好的台词,必须吼得整齐,必须喊得大声。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三千士卒一起呐喊,侧翼和预备队的三千士卒也跟着呐喊。六千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结合轰隆隆的步伐声,居然盖过战场上的所有声响。 双方距离还在四十步外,配备了标枪的二千老贼,便在贼首的带领下,迫不及待的将标枪掷出。 全空了! 本来就只勉强接近标枪射程,贼兵又没勤于练习,再加上吹的是北风(逆风),第一轮标枪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很快,二千老贼忙慌慌投出第二轮标枪,这次有十多名官军被扎倒。走在最前面的王渊,成为主要投击目标,他挥舞长枪拍打,居然也连中两枪,幸好穿着锁子甲和头盔,否则当场就得躺下。 其中一支标枪,直接将锁子甲扎破,狠狠钉在王渊胸膛。 没等贼军高兴,王渊就拔出标枪,大喝道:“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主将的勇猛让军队士气高涨,被标枪稍微射乱的阵型,再次变得整齐划一。 “轰轰轰!” 一步紧似一步,一步比一步气势如虹,那森严的军阵吓得反贼两股颤颤。 老贼们只配了两支标枪,投完之后不禁看向领军贼首,他们真不敢跟这样的官军对阵。 前哨的领军贼首也慌得一逼,跟官军打了无数仗,他们也就欺负京营和卫所士兵,遇到精锐边军只有逃跑的份。眼前这支官军,明显比边军更加精悍,这仗可怎么打啊? 刘三对齐彦名说:“走吧,这仗没法打,眼前这些官军,肯定是王二郎亲自训练的。趁着前方混战,咱们带中军的一千老兵离开,李锐那边的骑兵也能安全撤离。剩下万余士卒,就扔给官军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彦名有些不甘心,咬牙道:“接战之后再说。” 王渊突然挥舞令旗,两侧的千人队,再次改变前进方向,并且加快速度奔跑。 “杀!” 负责冲阵的三千官军,居然想要打时间差,在战场上进行局部包夹。完全不顾左右六千贼兵,想要硬生生吃掉正面的二千老贼。 官军的突然提速,让贼军左右哨难以适应。贼首跟着下令改变方向,却让阵型变得乱成一团,朱智见此情形,带领百余精骑提前发动侧翼冲锋。 本来两千对一千,那些老贼都心里发毛,此刻被三千官军杀来,瞬间就有人溃逃。 他们都是老贼,早就打出经验。遇到孬兵要跑得快,跑得快就能抢更多东西;遇到精兵更要跑得快,只有比队友更快,才能安全逃离战场。 于是,被齐彦名寄予厚望的二千老贼,居然第一时间就崩溃了。反而是左右哨六千新贼,还在乱糟糟整军前进。 “杀!” 王渊冲在最前方,瞅准空隙,一枪捅死刀盾手。 “王二郎来了,快跑啊!” 后排的无数贼军枪兵,纷纷扔下友军逃窜。他们可不是傻子,对方如此森严的枪阵,而且局部人数还占优,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早点逃跑就有更大的活命希望。 二千老贼,瞬间逃得只剩一千出头,把后面的执法队都裹挟得崩溃。 王渊这边虽然也是菜鸟新兵,但敌方一逃,他们士气更盛,瞬间就没了恐惧心理,呼喊着朝贼兵冲锋捅去。 王渊被气得不行。 菜鸟果然是菜鸟,真正接敌的时候,瞬间就原形毕露。森严的枪兵阵型,被这些士卒自己搞散,长枪捅起来也忘了章法,只知道各自为战胡乱刺杀。 二千老贼只要能坚守下来,借助多兵种配合,很可能将这三千官军给杀溃。 但没有如果,老贼先溃了。 前哨的老贼一溃,左右哨六千贼兵,立即在贼首的带领下溃逃。其实他们已经重新整队,只要完成左右包夹,就能将三千官军给吃掉,临门一脚却收了回来。 李锐见此情形,直接率领近千贼骑撤退,能保住骑兵不失,便属于最大的功劳。至于步兵嘛,随便肆虐几个州县,又能轻松裹挟上万,死上几次剩下的便可成为老贼。 贼寇一直是这样打仗的,有好几次都把步兵打光了,现在还不是可以纵横数省。 朱智率领百余精骑,只冲到一半,贼军侧翼便已溃败,冲阵瞬间变成追杀。 齐彦名立即骑马而逃,还带着一千步兵亲卫。反正前面有八千反贼挡着,足够官军追杀,他们能够轻松逃离战场。 李三郎带领一千预备队,钟长生带领一千士卒,也齐刷刷加入战场追敌。 只有潘贵依旧保持克制,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就是掩护友军侧翼,防止反贼的骑兵寻机冲阵。即便贼骑已经跑了,但潘贵也没去抢人头,万一贼骑又杀回来怎么办? “若虚,你的马!”李三郎不仅带人过来,还把王渊的马也带来。 王渊立即脱掉锁子甲,骑马挥刀从溃兵当中杀过,跟朱智率领的精骑一起追击齐彦名。 百余精骑横冲直闯,所过之处,逃兵纷纷闪避,闪不开的就是被活生生撞死踩死。他们虽然甲胄沉重,但依旧比步兵速度更快,不多时便追上齐彦名的一千亲卫步卒。 伍廉德、朱英率领的锦衣卫哨骑,早就远远绕后,此刻立即过来配合袭扰。他们只有八十轻骑,不敢直接冲阵,也不敢去招惹近千贼骑,只能黏着一千亲卫贼兵零星射箭。 精骑一到,贼兵亲卫立即崩溃,齐彦名和刘三只能自己骑着马逃窜。 朱英大喊:“别管步卒,追杀齐彦名!” 八十哨骑齐刷刷撵向齐彦名和刘三,李锐带着千余贼骑也不救助,居然自行率领马队朝西而去。 贼首刘三的坐骑跑得稍慢,被八十锦衣卫哨骑胡乱射死。 齐彦名骑的却是一匹宝马,也向西方逃窜。只要他能追上自己的近千骑兵,就能逃到山西继续肆虐,顶多两三个月,又能裹挟上万贼寇。 百余精骑全副武装,肯定追不上齐彦名,转而反复冲杀那一千贼兵亲卫。 王渊胸前的伤口一直在淌血,他却不管不顾,骑着阿黑直奔齐彦名而去。两匹宝马都快若闪电,刚开始居然无法拉近距离,奔出好几里才终于见了分晓。 阿黑终归是渐渐追上。 更前方,是李锐带领的近千贼骑,只顾闷头狂奔,都不回头查看情况。 齐彦名大喊道:“快停下来,跟我杀回去,王渊是单骑追来的!” 可惜喊声太小,距离又太远,在滚滚马蹄声中,李锐根本听不到一丝声音。 齐彦名气想得吐血,只能疯狂抽鞭。他的马快,只要再跑半炷香,就能追上自己的骑兵部队。 可王渊的马更快,而且渐渐进入山岭地带。阿黑在坡路上奔走如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齐彦名,吓得这厮直接用刀尖刺扎马臀。 连刺好几回,马儿不干了,乱蹦乱跳想把主人甩下来。 齐彦名只能趴在马背上,死撑着不掉下去,等马儿安静下来,王渊已经来到他身后。 “跟我回去吧!”王渊打马而过,挨过去的瞬间,探身单手将齐彦名摘下马,犹如提举一个婴儿般轻松。 154【一人立功,全家光荣】 大年三十。 虽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总是少了一些喜庆。反贼就在京郊数十里外,谁还有心情过年啊? 清晨。 一骑从南方飞驰而来,在城外街巷便开始呼喊:“大捷,大捷!王学士击破万余贼军,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京师无忧!” “大捷,大捷!” 城外的居民和商户,纷纷来到街上,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些人方是最害怕的,都在城外聚居,没有城墙保护。反贼还没打来,京城便已禁止出入,说什么防止混入奸细。若反贼真来攻城,多半攻不破城池,却能将他们给祸害了。 通报消息的锦衣卫哨骑,很快来到正阳门外,冲着城内官兵大喊:“快吊我进去。大捷,大捷!王学士击破万余贼军,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京师无忧!” 城外百姓纷纷聚在此地,听着哨骑一遍一遍重复,随即欢声如雷,四下里炮竹声响起。 守城官军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哨骑重复了两边,这才悬筐将他吊上去查验身份。 正阳门内,便是六部衙门所在,锦衣卫哨骑继续一路奔跑呼喊。 首先听到消息的,是礼部和前军都督府,接着是户部和右军都督府,再下来是吏部和左军都督府,最后才是工部、兵部和中军都督府……锦衣卫属于天子亲军,从六部门口跑过去之后,依旧没有停歇下来,而是直接奔向承天门。 出征之前,朱厚照有令,若有捷报,必须直入皇城告之。 此时此刻,朱厚照也没心情留在豹房,而是跟大佬们一起在东阁办公。大年三十还办公,而且亲自批阅处理奏章,实在是难为正德皇帝了。 “皇爷,王学士奏报大捷!”一个太监满脸带笑的冲进来。 朱厚照顾不上责怪他失礼,连忙起身问道:“快把报捷之人领进来!” 杨廷和、杨一清、孙交等人面面相觑,腊月二十八出征,三十早晨就回来报捷,中间只隔了两天两夜,这平叛速度也太快了吧? 锦衣卫哨骑被领进东阁,跪伏于地说:“启禀陛下,王学士昨日取得大捷,击破贼军主力万余人,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 “袭扰京畿的贼寇全破了?”朱厚照不敢置信。 锦衣卫哨骑说:“有近千贼骑向西逃窜,另有两三千贼军步卒溃散于荒野,其余贼寇全都被阵斩或生擒!” 杨一清都惊呆了,不顾礼仪插话道:“为何破敌如此迅速?” 朱厚照也槊:“对,你把杀贼经过详细讲来!” 锦衣卫哨骑道:“我等在良乡县以北,便遇到一些零散贼寇,二十八日下午斩获四名贼骑。当天晚上在良乡城外扎营,二十九日继续行军,半路上跟贼寇主力撞上了。这些贼寇胆大包天,他们早知有数千官军拦截,居然还敢主动前来进攻,看样子是想要攻打京师!” “攻打京师?”朱厚照又惊又怒。 杨廷和、杨一清、孙交等人,也是惊怒交加。若没有王渊阻击贼军,京师真的在过年那天被攻城,朝廷必然威严扫地,王二郎这次立了泼天大功啊! 其实,就算没有王渊,反贼也不敢跑来京城,顶多把良乡县城给抢了。 朱厚照追问道:“快说,王二郎是如何打仗的?” 锦衣卫哨骑讲述道:“贼骑近千,比咱们骑兵更多。王学士为了防备侧翼,调集两千士卒应对,再留一千士卒为预备兵力,自己亲率三千步卒接敌。贼寇当面兵力有八千,阵型完备,有刀盾、标枪和长枪,而我等只有三千枪兵。” 杨一清问道:“王学士就领着三千士卒,正面击破八千贼寇?” 锦衣卫哨骑点头说:“是的,王学士弃马步战,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他对将士们说,他若不退,谁都不许退。全军就此上下一心,一往无前,没有一人临阵退却。” 朱厚照感慨道:“勇悍无双,忠心可鉴!” 锦衣卫哨骑又说:“两军还未接战,贼寇便投掷标枪,而且专门对准王学士投去。王学士当场中了两枪,一枪擦伤手臂,一枪命中胸膛。” “王二郎负伤了?”朱厚照紧张道。 锦衣卫哨骑说:“王学士拔掉标枪,率领全军冲击,临时变阵搅乱贼寇左右哨,将贼寇前哨精锐一击而溃,八千贼寇随即全军溃败。又令百余精骑踏阵,将贼首齐彦名的中军亲卫也杀溃。齐彦名立即骑马逃走,王学士也骑马追击,单骑追敌二十里,在山中将齐彦名生擒。” “好,好,好!” 朱厚照连声叫好,随即哈哈大笑。 锦衣卫哨骑又说:“王学士将齐彦名生擒回来,才对左右部将说,他好像肋骨断了,让人赶快去请接骨大夫。” 皇帝和大佬们瞬间无语,你丫的肋骨断了,不但率军三千击破八千,还追敌二十里生擒贼首,要不要这么刚猛啊? 朱厚照在惊讶过后,复又问道:“王二郎伤势没有大碍吧?” 锦衣卫哨骑摇头道:“不知。我离营的时候,大夫还未赶到,王学士躺在运送粮草的板车上。他说自己不敢动弹,一动就疼得很,令我先回来报捷,让全城百姓过一个安稳年。” 朱厚照听了感动莫名,对内阁大佬说:“诸卿,这就叫忠君体国!” 其实王渊真没那么惨,他只是被标枪的力道,震得两条肋骨发生骨裂。标枪穿破锁子甲之后,被卡在两条肋骨之间。 当时没有什么症状,只觉得伤口很痛,一路厮杀和颠簸,这才导致伤势加重。特别是单手擒下齐彦名,因为用力过猛,导致骨裂面积扩大,在回来的半路上就撑不住了。 王渊也不想受伤,但谁让他率军走在最前面?反贼自然是指着他投掷标枪。 朱厚照想象着王渊的战斗场面,心中愈发感慨,对大佬们说:“你们自己想想,这次该怎么封赏王二郎。” 杨廷和头疼道:“可升奉直大夫……” 朱厚照立即打断:“还有呢?立下如此大功,只给升个散阶?” 杨廷和整理措词说:“陛下,王学士真的没法再升官。可赐田、赐钞、赐宅……” “胡说八道!” 朱厚照很少在老师杨廷和面前暴怒,但此刻是真的忍不住,他粗红着脖子说:“这是赏赐,还是嘲讽?怎么也得给个伯爵!” 杨廷和提醒说:“陛下给爵位,王学士可能也不会接受。” 明朝对文官封爵是很忌惮的,若没有特殊功勋,就敢凑请文官封爵,奏请之人和受封之人全部杀头。如果真有巨大功劳,那也是死后追封爵位,活着的文官几乎不能封爵,就算能封,自己也不会接受。 历史上的王阳明,就是被杨廷和硬给了一个伯爵,从而彻底断送入阁的机会。王阳明想推都推不掉,最后干脆辞官了事儿,回家当一个清闲伯爵混日子。 这话让朱厚照冷静下来,但不给足封赏,他又觉得无言面对王渊,只能问道:“再想想,该怎么加封!” 杨一清建议说:“或可封赏其家人,王学士父母健在,其父可为清贵之官,其母可封诰命。若其还有兄弟,皆可封官。” 朱厚照觉得此法可行,问道:“他有几个兄弟?” 大佬们全都摇头,谁关心这种小事啊。 余本因为跟王渊同住一个院子,又一起考中一甲进士,很快被叫到东阁来问话。 行礼之后,余本躬身听候,满心欢喜又不知皇帝为何召见。 朱厚照问:“余探花,你与王二郎交情如何?” 余本答道:“颇为投契。” 朱厚照问:“他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余本愣了愣,摇头说:“不知。”随即又说,“云南进士金罍或许知道,他与王若虚交情最深。” 于是金罍也被叫来,回答道[]:“臣听李应说过,王学士有一兄长,名叫王猛,亦为豪勇之人,曾经与他们一起夜袭贼寇。另有一幼妹,不知年龄和姓名。” 朱厚照笑道:“哈哈,王猛,这名字一听就勇猛,朝廷又得一勇将矣。可为贵州卫世袭百户,着令赐予私田!至于王二郎的父母,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封赏吧。” 杨一清问金罍:“王学士在贵州籍贯何地?” 金罍回忆道:“好像是贵竹长官司。” 杨一清立即说:“王学士的父亲,可为贵竹司苗民官。王学士的母亲,可赠五品诰命宜人。若王学士成婚,其妻也应赠与五品诰命。” 得,王渊还没老婆呢,他未来的老婆就已经有诰命之身了。 至于苗民官,这属于土司系统的官职,没有任何品级可言。但在地方上有一些实权,负责协管土著百姓,汉民亦可担任。 金罍和朝臣都不知道,王渊是扎佐司人,并非贵竹司人,只是为了户籍而落在贵竹司。现在可好,王渊的父亲王全,莫名其妙成了宋坚的下属。 而且,还把王渊扶持大哥做土司的计划给搅黄了。 孙交又说:“可赐王学士京郊良田千亩,京城住宅一处,银钞若干,再加禄二十石!” 加禄二十石,看似工资涨得很少,却带有特定政治意义。就连张永、谷大用这样的太监,一次加禄也只有十石、二十石。 朱厚照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亏欠王渊。 王渊立下此等大功,母亲和妻子获赠诰命,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啥真正的封赏。其父担任没有品级的苗民官,其兄授赐世袭百户,王渊自己升个散阶、加些俸禄,再给千亩良田和住宅就打发了? 朱厚照想了想说:“破格赏赐王二郎飞鱼服,以彰其功!” 155【武曲星下凡】 京师三千营,属于全骑兵部队,其数量曾经远远不止三千。 如今,三千营还是三千营,但被分散到十二京营。 咸宁伯仇钺奉诏入京,名义上统领三千营,真正拿到手的只有二千骑兵。剩余的骑兵,一部分随其他京营外出平叛,还有一部分只是纸面兵力(空饷)。 十一月出征,刚刚走到半路,仇钺就收到八百里急报,命他立即率部回援京师。 仇钺不敢怠慢,立即与监军陆訚,扔下辎重部队,只带着骑兵日夜兼程而归。 及至河间府,又是一骑飞来,把仇钺给整懵逼了。 仇钺还是比较牛逼的,正德五年安化王造反,两个都指挥、一个指挥跟着打出反旗。而仇钺当时只是游击将军,他解甲去见安化王,假装归顺,诱杀都指挥周昂,生擒安化王,十八天就平息这位王爷的叛乱。 怎么形容呢? 相当于某人带着两个省级军区司令、一个市级军区司令叛乱,被一个旅长十八天解决了。 当时张永和杨一清奉命平叛,走到半路便收到生擒安化王的消息。但是出京一趟,总得找点事做吧,两人一合计,干脆回去收拾刘瑾算了,刘公公就此被千刀万剐。 之前仇钺平定安化王叛乱,跟如今王渊歼灭齐彦名一样,都是如此简单快速而又出人意料。 “京畿之贼,被翰林院王学士给平了?”仇钺感觉自己收到的是假情报。 驰报官差说:“确实已经平定。王学士二十八日出兵,二十九日平叛,三十日回京报捷。如今有数千贼寇溃散为流民,各州县长官正在招抚。另有近千贼骑,流窜至山西境内,山西卫所和边军正在围剿。其余祸乱京畿的贼寇,皆被王学士一战而擒斩之!” 仇钺和监军陆訚面面相觑,顿时无言以对,他们这次累死累活白跑了。 陆訚感慨道:“王学士平乱何其速也!” 仇钺苦笑,对陆訚说:“咱们这次也是托王学士的福。” 两人都突然升官了,仇钺被拜为平贼将军,依旧由陆訚监其军。他们奉旨召集北直隶各驻守部队,并带领三千营骑兵,立即前往河南围剿杨虎和赵鐩,到了那边必须听从都御史彭泽调遣。 彭泽和仇钺,都是杨廷和的亲信,二人配合不存在什么分歧,这个任命必然出自杨廷和之手。 王渊扇动的翅膀非常大,仇钺的这项任命,比历史上提前了两个月,只因王二郎轻松干掉京畿贼寇。另外,因为刘六刘七早早阵亡,贼寇主力被干掉大半,山东也不再像历史上那样,半年之内被攻陷九十多城。 王渊至少让十万以上的百姓,逃脱了被裹挟或屠杀的命运,让两百万以上百姓免受兵灾之苦,并且山东的经济损失也大为减小。 只有杨虎得到好处,历史上,他这个时候应该阵亡,妻子也成了贼首,被称作“杨寡妇”。可被王渊的翅膀一扇,杨虎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提前带着赵鐩跑去河南流窜。 此时此刻,北直隶和山东已经基本平定,只有零星反贼还在四处作乱。 真正的反贼主力去了河南,一部偏师被撵到南直隶,差点把皇帝家的祖坟给刨了。 且不提活命无数,王渊前后两次平乱,至少为朝廷和地方,挽回上百万两的直接经济损失,间接经济损失还没计算在内。 怎么封赏都不为过! …… 王渊没法回京领赏,只能躺在良乡县城,接受骨科御医的治疗。 按照御医的说法,幸好没有断裂错位,更没有刺伤内脏,不需要进行正骨医治——在不开刀的前提下,这玩意儿也很难正骨。 反正现在就是慢慢休养,短时间内不能随意移动,甚至呼吸都不能太剧烈。 王渊所率部队,步卒阵亡二十八人,重伤二十一人,轻伤一百零四人。这些伤亡当中,死者和重伤者,很大部分都是被标枪所害。而轻伤员,则主要是接敌之后造成的,毕竟还有一些贼寇没有瞬间崩溃。 百余精骑,无一伤亡。 八十个锦衣卫哨骑,在打探军情的时候,被贼骑杀死四人,还有一人失踪。 全军上下,将官士卒,皆有封赏。 从头到尾都没杀敌的潘贵,由于恪尽职守,王渊特别为其请功。不但升任世袭百户、游击将军,潘贵还获得十两白银、五百贯宝钞赏赐。 游击将军和世袭百户,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游击将军属于营兵系统,无法世袭,只能因功升迁。而且游击这种官职,统兵数量也很随意,一般统兵千人以上,也有统兵两三千的,牛逼大了统兵四五千都有可能。 世袭百户则属于卫所系统,潘贵与其他五个千人长,被封赏的是京卫百户,并非锦衣卫百户。 王渊躺在良乡县的时候,麾下将士已经凯旋回京。 六千士卒无法进城,只能前往城外军营。他们回来时发现,校场外的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 朱英作为监军,昂首挺胸骑在马上,还提前粘了撇假胡子,仿佛此刻他才是全军统率,威风凛凛犹如三宝太监再世。 李三郎被王渊临时委托,负责统率六千士卒。 距离百姓数十步时,李应突然吹哨:“全军整队……一二一,齐步走!” “轰轰轰!” 步伐踏出隆隆声响,六千士卒都骄傲无比,今天是他们这辈子的高光时刻。 围观百姓顿时被震撼到了,啧啧赞叹,议论纷纷: “看看人家这步子,走得多整齐啊,难怪能打大胜仗。” “那不是魏六指吗?去年偷东西差点被打死,居然也到王二郎手下当兵了。” “何止当兵,看那样子,他还是个官儿!” “这次多亏了王二郎,听说反贼是要杀来京师的,被他半路给拦住了!” “你们说,王二郎到底是文曲星下凡,还是武曲星下凡?他才练兵多久啊,就把这些孬兵操练成精兵!” “依我看,王二郎肯定是武曲星下凡,文曲星哪有这么会打仗的?” “……” 李三郎突然大喝:“全军都有,敬礼!” 中国从先秦时代即有军礼,其实就是拱手礼。正常情况下,应该弯腰作揖,但穿戴甲胄不方便,因此“介者不拜”,只需拱手便可。 除了“介者不拜”,还有“兵车不式”。正常乘坐马车,应该行轼礼,即手扶横木,躬身低头看向马尾。如果是兵车,就不需要行轼礼,随便拱手或点头就算行礼了。 到了明朝,下级将士见到主官,必须两跪一揖。非直接下属参见将官,可以一跪两揖。上级下达军令,下级必须跪接。途中遇到上级,不必跪拜。骑马遇到本营长官,必须下马拱手;非本营长官,只需让道候过。 而且,如果甲胄在身,军官和士兵都只需单膝跪地。 王渊直接给改掉,不管见到什么长官,最高礼仪就是单膝跪揖。如果手持兵器,或者正在行军,只需右手握拳横于胸前。 这玩意儿就跟在军营里踢球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也就王渊是文官,而且还有皇帝兜着。换成武将这样搞,一旦被人举报,直接丢官都有可能,严重者甚至被流放充军。 六千士卒齐刷刷横臂敬礼,那动作把京城百姓看得啧啧称奇,都感觉特别威武豪迈,比以往见到的军队更有精气神。 回到校场,李应下令道:“王相公说了,全军放假十天,元宵节之后再归队。留二十人看守军营,本月军饷翻倍,愿留者可以自行报名!” “李百户,营外有个女娘,骑马来找王相公。”军士过来通报。 李应瞬间就明白是宋灵儿,立即奔到校场门口。 宋灵儿骑在马上,问道:“李三郎,王渊怎么没回来?” 李应说:“若虚兄在良乡县城养伤。” “他受伤了?”宋灵儿惊慌道。 李应说:“肋骨断了两根。” 宋灵儿不再言语,立即调转马头,朝着良乡县奔去。 (气温骤变,感冒了。老王码字又喜欢抽烟,不抽写不出来,现在把感冒后的嗓子和鼻腔抽炸了,难受得一逼。今天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156【男女大防】 良乡知县高迪,带着一个女仆进来,恭恭敬敬站在南边,朝王渊行礼道:“王学士,学生听御医说,乌骨鸡汤对骨头愈合有奇效,寻遍全城终于找到了几只。” “高知县有心了,某年幼学浅,不敢当此大礼。”王渊靠在躺椅上说。 高迪恭敬道:“王学士两度救良乡百姓于水火之中,也为学生解去丢城失地之危,又兼文武双全、国之名士。所谓达者为师,学生应当执弟子礼。” 文官之间互相行礼,那也是要注重方位的。 《汉书》有云:“北面,备弟子礼。”高迪刻意立南朝北,所行的便是弟子礼。 高迪今年已经四十八岁,按照古代的结婚年龄,都可以当王渊的爷爷了。但他却在王渊面前自称学生,一方面出于尊重,一方面出于巴结。传出去肯定被人笑话,但也有足够理由,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更何况王渊对他确实有大恩。 王渊把乌骨鸡汤喝完,把碗还给侍女,说道:“高知县有心了。” 高迪奉承道:“学生如此,不惟表达自身敬意,也是在为万民感谢王学士。” 王渊笑了笑,不再说话。 高迪见状,立即行礼,躬身退下。 这家伙混到四十八岁,还在做七品知县,但知县任期已满,很快就要去吏部报道。以他两度保住县城,又安置上万流民的功绩,不说升任知州,升一个同知还是有可能的。 而王渊的老师王阳明,此刻的职务正是吏部考功司郎中! 历史上,王阳明在正德六年三连跳,从知县跳到文选司主事,第二年才再次升迁为考功司郎中。 但因为教出一个状元弟子,这弟子还立下大功,且深受皇帝信赖。导致李东阳在提拔王阳明的时候,更加没有忌讳,直接让其执掌吏部考功司,比另一个时空升迁得更离谱。 如果再给王阳明升官,就可以做侍郎或者小九卿了。 高迪在这里执弟子礼,如果去吏部见到王阳明,那就是面见老师的老师,死活要跟考功司主官攀上关系。 可惜啊,这家伙打错了主意,王阳明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官,都秉承对事不对人的原则。 高迪从县衙里出来,直奔城外而去。 此君做了十多年庸碌之官,奉行无为而治,近一年却有为起来。良乡县就在京郊,一举一动皆为朝廷所知,以前无为是怕得罪权贵,现在有为却是积累政绩。 朝廷已经下了圣旨,给贼寇们分类定性。除了贼首之外,普通反贼本为良民,只不过受到蛊惑和裹挟。如果临阵倒戈或投降,普通反贼按流民处理,可以根据情况就地安置,而且朝廷还说允许发给抛荒土地。 良乡县被贼寇肆虐两回,无主土地遍地皆是,这次王渊直接俘虏数千,高迪都可以自行安置处理。 趁着权贵还没把手伸过来,将抛荒土地都安置出去,几千流民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且还是在京郊任事,这政绩绝对亮眼无比! 庸碌之官,也有春天! 宋灵儿骑马飞奔进城,正好撞见穿着官服的高迪,当即问道:“这位县官,可知王渊在哪里?” 高迪拿不准宋灵儿的身份,小心翼翼问:“这位女公子是?” 宋灵儿说:“我叫宋灵儿,是王渊的同窗,也是他的幼时好友。” 啥幼时好友啊,明摆着青梅竹马! 高迪顿时满脸堆笑,抱拳说:“原来是宋姑娘,王学士在县衙休养,我这就带你过去。” “有劳了。”宋灵儿也抱拳道。 一路上,高迪不时打量宋灵儿,感觉这位姑娘非同寻常。 就像穿越而来的王渊,放在古代特别抢眼一样。从贵州来的宋灵儿,到了京城同样特立独行,骑着马儿到处抛头露面,并且还不遵礼仪,见到县官连马都懒得下。 “王渊的伤势无碍吧?”宋灵儿问道。 高迪回答说:“并无大碍,只是不能随意走动,至少得静养半个月以上。陈御医说,便是在三个月内,也不宜进行剧烈活动。” 宋灵儿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他残废了呢。” 这话说的,让高迪都没法接,也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高迪随口问道:“宋姑娘也是贵州人?” “是啊,王渊的骑术还是我教的呢。”宋灵儿颇为得意。 高迪立即奉承:“原来宋姑娘是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二人来到县衙,宋灵儿直奔进去,刚进屋就喊道:“王渊,我来看你了!” 王渊已经闲得蛋疼,从高知县那里要了本《左传》,此刻正读得哈欠连天。听到声音,他立即扔掉书本,呼道:“你来得还挺快,快陪我下棋耍子。” 宋灵儿背着双手,身体一摇一摆,装模作样走来,笑道:“我知道你受伤便赶来了,很够意思吧。” 王渊笑着说:“晓得你心疼我,这次立功回京,我便让皇帝赐婚。” 宋灵儿顿时脸颊绯红,扭捏道:“谁要赐婚了,我才不嫁给你呢。” 王渊反问:“那你想嫁给谁?” 宋灵儿左右看看,又望着房顶,傲娇道:“反正不嫁给你。” 高知县此刻就在门外,听到这番对话,连忙悄悄溜走,心想:这些贵州人真是太……率直了! 二人下了两盘象棋,王渊突然说:“那个……你把侍女叫进来。” 宋灵儿道:“有什么事情,我来做就是了。” “嗯,”王渊顿了顿,说道,“刚喝了一大碗鸡汤,有些内急。我现在虽然能动,但谨慎起见,还是不要乱走为好,所以需要用夜壶解决。” 宋灵儿红着脸站起来,走到门口复又折回:“侍女也是女人,还是我来帮你吧。夜壶在那儿?” 王渊指着床下说:“之前洗过,是干净的。” 宋灵儿拿起夜壶,往王渊那地方塞,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把头转开。 王渊哭笑不得:“不脱裤子,我怎么尿啊?” 宋灵儿突然又变得落落大方起来,带着探究的语气,笑道:“我还没扒过男人裤子呢,腰带系得跟女人一样吧?” 王渊回道:“我也没扒过女人裤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宋灵儿一番折腾,终于掀起王渊的衣摆,扒下裤子瞅了一眼,啐道:“丑死了!” “快点快点!”王渊催促道。 宋灵儿懒得再看,抬头望向房顶,把夜壶往那边一杵:“尿吧。” 王渊疼得倒吸凉气,哭丧着脸说:“你对准点啊,知不知道啥叫蛋疼?” “活该!”宋灵儿又笑起来,开始认认真真帮王渊解决生理问题。 王渊都已经决心请皇帝赐婚了,宋灵儿也早已认准了他,两人对男女大防什么的都不太在意。 (PS:奶一本朋友的书:《三国之关平当老大》,看这次能不能奶死。) 157【房子太大不敢要】 大概正月初十,王渊便动身回京。 不敢骑马,也不敢坐车,因为太过颠簸,于是全程慢悠悠步行,只当提前在京郊踏青了。 今年是难得的暖冬,入冬之后下了两场雪,随即气温陡然提升。直至过年期间,不下雪也不下雨,让朝廷大佬们头疼不已,还专门搞祭天仪式祈雨祈雪。 古代农业社会便是这样,一直下雪会冻死人,一直不下雪会饿死人。开春之前若无瑞雪,北方小麦将严重缺水,只能依靠人工灌溉来补充水分。 周冲守在宣武门外,从早晨等到晚上,终于看见王渊和宋灵儿牵马而来。 “二哥,你总算回来了。”周冲喜滋滋冲上来。 王渊把缰绳交给他,问道:“听说陛下赐了一处宅子?” 周冲顿时夸张无比地说:“那处宅子好大,我把家当搬过去的时候,都不知道正门在哪边。进了宅子之后,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居然在寨子里迷路了!” 王渊笑道:“那得有多大啊?” 周冲回答说:“占地一百零亩。” “多少?”王渊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冲解释道:“真有一百零亩,以前是刘瑾的宅子,刘瑾被抄家以后,那里改成了皇庄。现在都还住着太监,说要等二哥回来以后,亲自过去跟他们办交接。” 王渊顿时就无语了,占地一百零亩的宅子,那就是七万多平米啊! 周冲继续说道:“宅子在西直门外,不是在城里。还有好多丫鬟和奴仆,数也数不清,只有拿到名册才知道。” 皇庄并非皇家庄园,而是皇帝的农庄。 刘瑾那处宅子位于城西,当时侵占无数百姓农田,建起巨大无比的宅院,周围也成了刘公公的私田,农民全部变成刘公公的佃户。刘瑾被抄家以后,宅院和农田全部收归皇室,佃户和奴仆也依附皇帝而存在。 朱厚照这次非常大方,直接把寨子和农田都赏赐给王渊。 周冲领着王渊和宋灵儿,穿城而过来到西直门外,不多时便见到了那处大宅。 宋灵儿并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她是从小就见识过奢侈的,宋家北衙比这破宅子大多了。 王渊却很无语,如此大宅,日常维护费都惊人无比,更何况还要养那么多仆人。 而且,严重逾制! 从内到外,仿佛缩水简配版的紫禁城,放在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哪个太监敢把私宅修成这模样,直接就能以谋反罪杀头。 历史上,这处宅子一直延续下来。 清朝时为庄亲王的府邸,因为府内设有义和团拳坛,遭到八国联军的严重破坏。 到了民国,北洋军阀、江西督军李纯搜刮民脂民膏,把残存的庄亲王府买走,整体拆搬到天津去重组。但因为袁世凯的阻挠,再加上八国联军的破坏,重组之后的庄亲王府面积严重缩小,被命名为“李纯祠堂”。 至新中国,这里变成南开区文化宫,后来成为“庄王府旅游景区”。而且扩建到占地一万八千平,搞得不伦不类,匾额上甚至还写的是简体字。 王渊勉强在自己新家逛了半圈,整个宅子的规划模仿紫禁城。 东北方以前是刘瑾的家族祠堂,现在用来堆放杂物。西北面是花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中部和南方有三路殿堂,大殿便有十七座,另附带房屋十六间,还有一些零星的下人房间。 甚至建有一处丹陛,这玩儿只有皇帝和王爷才能用! 李纯祠堂,可是被老天津人称为“小故宫”,因为形似紫禁城,重组到一半就被袁世凯叫停,可想而知是有多么违制。 刘公公狗胆包天啊。 “还是回去住宿舍吧。”王渊摇摇头,这房子他不敢住,除非哪天正德封他做王爷。 周冲失望道:“这么好的房子不要啊?” 王渊笑道:“我更想要命。” 交接手续也不办了,王渊回到翰林院宿舍,便给皇帝写了一封推辞信。说宅子周围的良田他可以要,刘瑾旧宅万万不敢接受,里面的违制建筑实在太多。 朱厚照很快派太监来传旨,将王渊安抚一番,又说立即让人改建,将违禁之处全部拆除或修改。 王渊继续写信推辞,说刘瑾旧宅模仿紫禁城而建,除非全部拆除,否则他绝对不敢要。 朱厚照没再派人传旨,直接命令改建,改建完毕扔给王渊便是。 春节期间,正该四处拜访上官、同僚、座师和房师。但王渊以身体不便为由,只写了十多封信,让周冲带去拜访,而且一份礼物都不送。 这是跟王阳明学的,王阳明做官,被形容为“不以一钱与人”。 其他人可以不拜,王阳明那里必须去。 这天,王渊来到王阳明的私宅,发现已经举了好几个人,而且全是心学门徒。 其中佼佼者,便是一个月前辞官,但还未离开京城的方献夫。 王阳明在做文选司主事的时候,方献夫就已经是文选司员外郎。你可以这么理解,王阳明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发展成了自己的学生,而且属于正式拜师那种。 另外,还有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也成了王阳明的学生。 真的非常神奇,方献夫和黄绾在接触心学之后,都不约而同生病了,都选择辞官回家休养,都在自己的老家潜心治学十年。 直至王阳明愤而辞官,他们才又冒出来做官,一个官至吏部尚书(阁臣),一个官至翰林学士兼南京礼部尚书,并且积极为王阳明复出而奔走! 在座的还有一个叫湛若水,是王阳明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也属于心学门徒,但并非阳明心学,而是白沙心学,后来自创甘泉学派,嘉靖年间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 王渊跑来看望老师,顺便就见到历史上的三位尚书。 王阳明因为不合群,而且还在关键职位,此时已经跟杨廷和有些别扭。 去年秋天,杨廷和就打算把王阳明扔去南京,幸亏黄绾和方献夫出面,跑去找杨一清说情。再加上李东阳的支持,这才留在北京且顺便升官——杨廷和想调动王阳明去南京,就必须给他升官,即便最后留在北京,还是得捏着鼻子给他升官。 再结合杨一清年底连续两次辞职,可以想象得到,杨廷和与杨一清之间有巨大矛盾。 杨一清开始不听话了,并以辞官来威胁杨廷和。 “若虚来啦,”王阳明笑着介绍,“这位是湛甘泉,这位是方叔贤,这位是黄宗贤,皆为吾之好友,也皆在研究心学。” 王渊立即抱拳:“拜见各位叔伯,请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 虽然方献夫和黄绾是王阳明的弟子,但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王渊不能直接喊师兄。 “王二郎切莫客气,”湛若水笑道,“你的老师,经常说起你,你我早就已经相识了。” 方献夫和黄绾,可纷纷跟王渊拉家常,这种同门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 可惜,方献夫、黄绾二人都已辞官,打算回家潜心钻研心学。历史上,若非王阳明被迫辞官,估计他们都懒得出山,只因老师被人欺负了,这两位才跑出来,顺便各自当了尚书。 在这一个时空,如果王阳明仕途顺利,方献夫和黄绾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复出,做官哪有钻研心学快乐? 至于湛若水,马上就要出使安南(册封国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历史上,刚刚回京没两年,就母丧回家丁忧,干脆也去研究心学不当官了,直至王阳明辞官他才跑回来,顺便也做到了尚书。 三人都是王渊的天然政治盟友,但暂时都没法用,过度痴迷心学,导致为官欲望大减。 不过无所谓,王阳明收弟子很厉害的。即便李东阳辞职后,王阳明被扔去南京,也是收了一堆学生,把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什么的都弄来当弟子。 此时此刻,四位大佬坐而论道,王渊只能老实旁听。有些内容他听得一脸懵逼,因为所谈之书根本没读过,咱今科状元郎只是个水货嘛。 (儿子昨天半夜也发烧了,在医院折腾到早上,欠着的那更只能明天补。) 158【未来是我们的】 几位大佬聊着聊着,湛若水突然问王渊:“若虚,你觉得心外有物,还是心外无物?” 此言一出,王阳明、方献夫和黄绾,都笑眯眯的看着王渊。 王渊感觉自己躺枪了,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白沙心学”和“阳明心学”的分歧所在。 湛若水是当代(第二代)白沙心学掌门人,他们的学说也从“心”出发,认为人的内心可以包罗万象、体察万物、融合天理。而王阳明的心学,却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所谓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本体便是知。 两人虽为至交好友,也都顶着理学的压力,艰难传播着心学,但互相之间是不认可的。 王阳明甚至讥讽湛若水走了朱熹的老路。 王渊认真思索一番,说道:“任事之时,吾心即理;求知之时,理映吾心。” “哈哈哈哈!” 湛若水笑得直拍大腿,指着王阳明说:“伯安兄,你这位得意弟子,其心学理解居然更倾向于我白沙派!” 王阳明也不生气,只提醒说:“甘泉兄,你真的没有听出来吗?此子说得模糊不清,你听起来偏向自己,我听起来也偏向自己,他是谁都不愿得罪。” 黄绾评价道:“摇摆不定,滑头至极,可谓孽徒也!” 方献夫笑道:“对,就是孽徒。” 这些当然都是玩笑话,不管哪派的心学,如今都属于小众学派。彼此之间互相提携,也在分歧当中互相改进,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如此描述:“王湛两家,各立宗旨……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 也就是说,王阳明和湛若水的弟子,是可以随意改换门庭的。你的学生跑来我这儿毕业,我的学生跑去你那儿毕业,全看学生自己的心意,在学问之外大家依旧是朋友。 王阳明笑着对几个好友说:“你们知道我刚到贵州,第一次遇到这孽徒时的情形吗?” 湛若水好奇道:“讲来听听。” 王阳明叙述道:“当时我穴居于山洞,这孽徒听说龙岗山来了位先生,便带着酒骑马来山上寻我。我们谈起孟子的‘心性’,他说认同朱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我便问他:‘存何心,养何心?’当时这孽徒只有十二三岁,你们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十二三岁,连性格都没固定,哪有资格谈心性?但王阳明如此问,想来必有惊人之语,这让在场之人都更加好奇。 黄绾捧哏道:“他怎么说?” 王阳明学着王渊当时的动作,说道:“他戟指向天,大言不惭,斩钉截铁:‘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都向王渊投去嘉许的眼神。 这段话是没有错的,心性越坚定的人,越能理解此言之真义。而且出自孩童之口,更加难能可贵,谓之神童丝毫无为过。 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寻找自己的心性和天命,这正是理学、心学毕生研究和修炼的方向。 湛若水颇觉有趣地问道:“状元郎,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吗?” 王渊大义凛然道:“我德行不好,无法为天地立心;我才学不高,无法为往圣继绝学。但我可以为生民立命,可以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的天命,也是我正在践行的事情。” 联想到王渊两度平乱,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眼前几人不由肃然起敬。 黄绾抱拳说:“有志不在年高,若虚是真学士,心性已经比我更坚定。” 王阳明捋着胡子,赞许道:“我问这孽徒,是不是要做孤臣?他说自己欲做社稷之臣。” 孽徒左孽徒右的,看似在批评,语气却越来越亲切,而且还带着几分自豪,王阳明显然因收了这个学生而感到得意。 方献夫感慨道:“社稷之臣不好做啊。” 堂堂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二把手),却硬是要选择辞职,绝对不止是沉迷于心学。他这个位子太敏感,夹在几位重臣之间,当得是非常难受,很多事情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而为。 就连吏部尚书杨一清都闹着要辞职,更何况区区文选司员外郎,明显是有人伸手太长,把吏部当成自己的私家后花园! 湛若水突然说:“不管是传播心学,还是匡扶社稷,都不能单打独斗,独木难成林嘛。如今心学不盛,理学独大,我等也无法身居高位,无法施展一腔抱负。须当积蓄力量,为将来而打算。” “此言甚是。”王阳明点头道。 阳明心学和白沙心学,都不是拱手谈心性的学问,都是主张积极做事情的! 湛若水又说:“既然叔贤兄和宗贤兄已经辞官,那就各自回乡传播心学,待到功成之时再复出为官。等我出使安南回来,也找个机会辞官,回乡传播白沙心学。咱们定个十年之期如何?“ “如此甚好!”方献夫和黄绾大笑。 王阳明、湛若水、方献夫和黄绾,按理说属于仕途得意者。但他们的位置非常尴尬,类似于司长、副司长级别,前程远大却又受制于人,很难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这四位大佬选择不争眼前,而是放眼于未来,王阳明留在官场传播心学,其他三人回老家提携年轻人。 比如湛若水的四大弟子,就全是嘉靖朝的进士,皆为辞官回乡之后培养的。 黄绾说道:“以若虚此时的职位,可以向陛下请求主持应天府乡试,趁机挑选贤才传播心学理念。” 方献夫说:“十年之后,时机或已成熟,当全力扶持若虚入阁。” 湛若水道:“届时若虚也才二十七岁,担任阁臣似乎还是太年轻了。我看十五年之期更合适。” 王渊都听傻了,这几人刚刚还在谈学问,转眼就筹划着未来。明摆着要大肆传播心学,然后带着无数弟子杀回朝堂,还把王渊定为今后的“心学集团”政治核心。 杨廷和刻意打压他们,还真不冤枉,小动作太多,确实该压住! 王阳明对王渊说:“翰林院检讨穆孔晖,是我主持山东乡试时,亲手选中的举人。他前些日子,也正式拜师研究心学了,你可以跟他多走动走动。” “明白。”王渊立即点头,翰林院又多了个师弟。 可惜啊,王阳明的“传教”活动,全都被杨廷和看在眼里。随着李东阳辞职,不但王阳明被扔去南京,其弟子穆孔晖也要被扔去南京。 杨廷和还是低估了心学的传播力,居然让穆孔晖担任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这不是让全体南京国子监生都来研究心学吗?随便两届会试之后,心学门徒就要涌现出一堆进士! 王阳明又说:“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也是我的弟子。” 王渊已经麻木了,再次点头:“明白,先生还是一口气说完吧。” 王阳明说:“跟你同科的进士万潮、王道、梁谷,前些日子也已经拜师。至于其他人,就不必多说了,我写了一份名单给你吧。” 王阳明此时的弟子,还有个叫郑一初,因触怒刘瑾而辞官。 王阳明回京之后,便推荐启用郑一初,皇帝派官员去郑家调查,发现郑家只有两间小破屋,其老母还在门边织麻,而郑一初则在紫陌山上讲学。 如今郑一初已经奉诏回京,很快就要给官做,因其以前的履历以及清廉,多半会被任命为御史。 还有个弟子叫陈鼎,之前担任礼科给事中,属于杨一清的心腹。鬼知道怎么成了王阳明的学生,可惜前段时间被罢官了,而且罢得莫名其妙,中间或许掺杂了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 其余京城弟子,大概还有二十个,都是些进士出身的六七品小官。他们履历虽浅,但根正苗红,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股力量。 王阳明回京只有一年,却在不知不觉间,聚集起了不可小觑的未来团体。 王阳明是此刻的团体核心,王渊则是被他们倾力培养的第二代核心。 王阳明是君子吗? 是的。 但君子也能奸猾无比,君子也能老谋深算。在正德后期,人们对王阳明的评价,可是“狡诈专兵”! 159【志同道合】 王渊拿到一份心学门徒的名单,却没有主动联系其中任何一人。 时机不到,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今后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自己的团体,也必须有一大票摇旗呐喊者。但“心学团体”实在太松散了,除了未来制造舆论之外,真正做起事来难堪大用……嗯,王大爷的核心圈子还是有用的。 至于其他弟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立场其实各不相同,只是都喜欢研究心学而已。 王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因此只说出几个名字。 其中,万潮、王道、梁谷三人,皆与王渊同榜进士。同年再加上同门,铁打的盟友关系,就算彼此属于政敌,都不敢轻易下死手,更何况他们不可能与王渊成为政敌。 另外,穆孔晖跟王渊是翰林院同事,又是王阳明主持乡试选出的举人,这些关系也捆绑得严严实实。 王阳明说出这四位的名字,意指王渊可以放心结交,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存在谁利用谁。 王大爷还点名一个人,那就是顾应祥。 此君在考中进士之前,就曾追随王阳明游学,不过当时没有正式拜师,否则妥妥的王门大师兄。而且,顾应祥跟王渊性格类似,爱好也非常类似,很可能成为真正的至交好友。 首先,顾应祥是个数学家,王渊不也在研究数学吗? 其次,顾永祥不怕死,也是以平乱而获得擢升。他当饶州府推官的时候,乐平县令被农民起义抓住了,其他官员都束手无策。顾应祥挺身而出,只带一老卒,骑一匹瘦马,慢悠悠来到义军营寨。一阵忽悠,县令获救,义军解散。 正因为这个功绩,顾应祥被朱厚照看中,直接召回京城,以其进士出身,担任锦衣卫经历。 锦衣卫经历,即在锦衣卫掌管文书出入。电影《绣春刀》里的沈炼,历史上真有其人,他刚入京师的时候,官职同样是锦衣卫经历。 你看看,王渊和顾应祥,是多么相似啊! 都是心学门徒,都是进士出身,都获天子宠信,都不怕死,都会武艺,都研究数学。如果认识之后,不能成为朋友,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历史上,顾应祥因为母亲去世,没有及时回家奔丧,遭言官给弹劾而罢官。中间耽误了好多年光阴,因为云南叛乱摆不平,朝廷才招他回来巡抚云南,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又受排挤调为南京刑部尚书,干两年感觉没意思就辞官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文武百官放假十天。 因为反贼肆虐的原因,加之户部的银子不够,今年春节一系列活动从简。 元旦(正月初一)赐宴,不赐了,百官自己回家吃饭。南郊祭祀天地,本打算让王渊带领六千士卒亮相,现在也不整大场面了,只维持基本祭祀礼仪。元宵节不搞官方庆祝活动,只在当晚解除宵禁,让民间自行娱乐。 元宵那天,王渊刚准备出门,与宋灵儿一起去逛街,顾应祥突然前来拜访。 顾应祥提着一包礼品,笑着说:“王学士,元宵佳节,冒昧打扰,不会怪罪我吧?” “惟贤兄客气了,”王渊抱拳道,“前日恩师提起,我亦早想拜访兄长。” 顾应祥把礼物交给王渊,直奔主题道:“我从先生那里,获知贤弟的算术书稿,实在忍不住想要切磋一二。” “请里面坐,”王渊对周冲说,“你去先生府上一趟,告诉灵儿,就说我现在要招待朋友,晚上再陪她一起逛元宵灯市。” 周冲领命离开,顾应祥歉意道:“原来耽误了贤弟的时间。” 王渊笑道:“不妨的。” 此君属于实用主义者,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喜欢浪费时间。 历史上,他三十五岁就被任命为大理寺卿,即全国最高法院的院长。结果坚决不肯接受,居然跑去当岭东道佥事,只因中央部门没法真正做事。又因为天元术(方程式)不易推广,居然在给《测圆海镜》做注释时,把天元术内容全部删去,被后世的数学家诟病不已。 这货在担任刑部尚书的时候,觉得现有法律条令太繁杂,把《大明律》都进行了删改,自己写一本《律解疑辨》,好让司法官员可以快速有效处理案件。 此时此刻,顾应祥拿出一沓手抄稿,直接道明来意:“贤弟所创之方程式,似乎可以做到五元以上?” “应该可以,我还没细想过。”王渊答道。 “方程”一词出自《九章算术》,其第一道例题,便是解三元一次方程组。 至于“元”,中国早就有天元术,三元方程可称之为天元、地元和人元。元朝数学家朱世杰,还创造了四元高次方程组解法,谓之“四元术”,在天地人三元之后又加了物元概念。 最有趣的是,中国古人在做方程式的时候,也要结合阴阳术数来进行。四元方程式的解法,是如此表达的:“以元气居中,立天元一于下,地元一于左,人元一于右,物元一于上。阴阳升降,进退左右,互通变化,错综无穷。” 全程使用算筹进行,知道根底的,晓得是在解方程;不知道根底的,还以为是在算命占卜。 这玩意儿特别复杂,能把研究数学的人都搞晕。自己想象一下,只能使用长短不一的算筹,表达且再解开四元高次方程,那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顾应祥就是源自这种原因,认为“天元术”不太实用,转而深入研究三角函数。现在他读了王渊的书稿,看到方程式的数字表达,顿时惊为天人,觉得此术可以解决无数实际问题。 两人先是讨论方程式,很快又转到三角函数,接着又将二者结合起来。 顾应祥还根据自己的研究,使用王渊的等式符号,完整表达出正弦、余弦等定理。 “贤弟此法,可推行万世,以窥阴阳之至理!”顾应祥赞叹道。 王渊笑道:“与阴阳何干?” 顾应祥说:“天地之所以神变化,而生万物者,阴阳而已。一阴一阳,交互错综,而变化无穷焉。圣人困其交互错综之不齐,而置为数术以测之。于是乎,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入,鬼神之幽秘,皆可得而知矣。” 王渊噌的站起来,拉着顾应祥的手说:“听君此言,你我乃知己同道也!” 王阳明的心学门徒,明显出了一个异类,居然想用数学方法,来表达和测算天地万物。还说只要正确运用数学,就能测算天地高深、日月出入、鬼神幽秘,这他娘的太跟王渊合拍了。 王渊也不再跟他讨论数学了,而是拉家常加深了解。因此得知,这位老兄曾经单骑平乱,也学过刀剑、骑术和箭术,对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 二人讨论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无话不谈,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及至天黑,宋灵儿来找王渊关灯,这才约好了改日再聊。 160【元宵灯会】 明代元宵灯市,要足足持续十天,这是朱元璋和朱棣定下的祖制。 其中,从永乐朝到宣德朝,由于社会富足,百姓安乐,往往“放灯二十日”,从正月十五一直持续到二月五日。 而且自始至终,不但开放宵禁,百姓还可进皇城观灯三日。除了不能闯进紫禁城,老百姓可以随便乱逛,若有实力躲开皇城侍卫,悄悄溜到朱厚照的豹房都有可能。 出门时,王渊主动牵着宋灵儿的手。 宋灵儿只挣扎一下,便任他牵引,心头跟吃蜜般受用,脸上的微笑就没有散开过。 同住四合院的余本、许成名、张璧和张潮,四个大男人只能结伴出行,被王渊这波狗粮撒得猝不及防。 他们有些已经结婚,有的还未娶亲,但刚刚进入翰林院,而且还住集体宿舍,三年内都只能过单身狗的日子。如此想想,年轻士子逛青楼就好理解了,三年时间很难憋得住啊。 出门便是东长安大街,到处灯火辉煌,仿佛白昼一般。 许成名说:“早就听闻,南北二京灯市,望之如天宫星衢,今日总算亲眼目睹其盛况。” “如此盛世,我辈之幸。”余本笑道。 张潮说:“若能四海承平,那就更好了。” 众人不语。 宋灵儿也是看什么都稀罕,拉着王渊四处乱逛。其实正月十四就有试灯,她昨晚已经看了一回,只不过没有今夜这般规模而已。 大伙儿一路北行,很快来到东安门大街。 明代北京元宵灯市,最繁华的当属东华门到东安门一代,东安门之外还有三条繁华灯市。 你很难想象,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城,居然在元宵节期间,允许商贾跑进来摆摊卖货。这真的是天子与民同乐,对老百姓没有严重防备心。如果换成清朝,呵呵,别说进皇城,汉人连内城都不能进。 “哇,王渊你看,那边花灯好漂亮!”宋灵儿指着前方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花灯,通过燃烧产生的热气,可以不停的自行转动。并且,灯内还有小人,灯盏转动之间,里面还上演着三英战吕布的皮影戏。 王渊带着宋灵儿走去,那边围满了观灯百姓。 一个穿着丝袍的大款说:“你这是闽灯还是粤灯?” 老板自豪无比道:“这是苏州样式,广州工匠打造!” “果然好灯!”众人大赞。 从明代中期开始,就有俗语叫“苏州样,广州匠”。 即苏州商品样式冠绝天下,引领时尚风潮,苏州为大明的时尚之都。时人谓之“苏意”,相当于后世的“洋气”! 史载,有一官员到杭州赴任,审理了一个穿着窄袜浅鞋的罪犯。这在当时属于新潮时髦的打扮,官员想不出如何结案封书,最后灵机一动,将罪犯描述为“苏意犯人”,就是穿得很洋气的犯人。 而广州的货物则精巧无比,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商品一旦标注为“广州制造”,立即就被客户信赖,价格能够大大提升。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叫法是“杭州风”:俗气、浮夸、卖丑、爱吹牛、爱传谣、中看不中用。 时人以谚语讽刺:“杭州风,会撮空。好和歹,立一宗。”又云:“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 明朝中后期的杭州货,大概相当于改革开放之初的温州货,属于假冒伪劣的代名词。 以上,绝非地域攻击,纯粹叙述史实。 宋灵儿问道:“你这花灯卖多少钱?” 老板伸出三根指头:“三百两!” 王渊顿时无语:“你怎么不去劫道?” 老板鄙视道:“买不起就别乱说。我要先去请苏州师傅定下样式,再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制造,这盏灯至少得耗费半年功夫。不卖三百两,我还不亏本啊?” 王渊笑道:“你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总不可能只做一盏灯吧?其实本钱也没那么贵。” 老板被当场戳穿,立即嫌弃道:“不买就别挡我做生意。” 旁边有人认出王渊,提醒老板说:“这可是翰林院的王二郎,你说话注意点,不然把你的摊子掀了!” 老板愣了愣,随即摆出笑脸,取出两盏小灯递过来:“原来是王二郎,这两盏灯,免费送给二位。” “多少钱?”王渊道,“我向来不收人财货。” 老板也不方便说出成本价,只笑道:“您看着给就成。” 王渊顺手扔出一锭碎银子,大概能值百来钱吧。 老板笑着把两盏小灯递过去,王渊拿了灯却不走,而是凑近了看那盏价值五百两的大灯。 “这是什么?”王渊盯着一颗珠子问。 老板解释道:“这叫烧珠,也叫琉璃珠。要不说这盏灯值三百两呢,用料考究得很,除了烧珠,还有丝、纱、明角,都是值钱的好料!” 明代的烧珠,其实就是低温玻璃珠,在宋代被称为“五色烧珠”或“硝子珠”。 王渊若有所思。 烧玻璃好像用的是石英矿吧,可惜不知道烧制流程,只能询问明代的烧珠工匠,自己再慢慢摸索加以改进。 如果整出玻璃,那就先制作眼镜、玻璃杯之类的卖钱,顺便做望远镜让皇帝看看月亮,绝对把朱厚照这逗比搞得睡不着觉。 突然,观灯百姓们纷纷闪避,却是有人乘轿驾车过来,而且直奔王渊面前的那盏大灯。 “多少钱?”一个穿着丝绸的奴仆问。 老板坐地起价:“五百两。” “把灯抬走!”那奴仆直接朝后面招手,又有两个奴仆抬来箱子,箱中放着的全是银子。 王渊眯眼冷笑。 京郊的贼寇被清缴没几日,京城之内就在买灯斗富了。 这属于观灯传统,大概从弘治年间开始,由于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社会风气日渐奢靡,斗富现象开始重新出现在神州大地。 每年南北二京灯市,必然有官员或商人斗富。他们会买很多价格不同的花灯,十两的跟十两比较,百两的跟百两比较,看谁买得更多,看谁买得更精巧。 随便一盏灯,就够升斗小民吃几年。 文官斗富的很少,毕竟要注意风评。真正喜欢斗富的,是那些勋贵和外戚,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就靠这打发枯燥且无聊的生活。 宋灵儿提着刚买来的花灯,拉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看御灯。” 御灯在皇城之内,不需要买门票,甚至不检查身份,可以直接从东安门进去。 王渊沿途看到不少熟人,比如杨廷和一家老小,举家跑来游览灯市。相错而过时,杨廷和还朝王渊点头微笑,杨慎则抱拳行礼,身边提花灯的是杨慎的妻子。 “若虚!”金罍突然在前方朝王渊招手。 王渊牵着宋灵儿走过去,跟金罍点头打招呼之后,抱拳对靳贵说:“靳学士,晚辈有礼了!” 靳贵抱拳回礼,笑道:“难得相遇,何不一起同游?” 靳贵因为科举舞弊案,虽然不再掌管翰林院,但依旧负责制敕,王渊的封赏圣旨便是靳贵写的。 看这样子,靳岚和金罍的婚事应该成了,居然元宵节一起赏灯。 这得多亏了王渊,否则靳贵看不起没有背景的三榜进士金罍。只因金罍是王渊的好友,不但获得皇帝召见,居然还入了靳贵的法眼。 金罍指着前方说:“明卿(常伦)兄他们也在前面,约好了一起赏御灯,观花炮!看这时间,应该就快放花炮了。” 花炮即烟花,只有皇帝出来观灯,才会开始燃放花炮。 众人继续往前面走,宋灵儿突然挥手大喊:“黄妹妹,你们也来观灯啊!” (总算把那章给补了,来得有些晚,不要见怪。) 161【王二郎,快上来观灯】 黄峨也是全家出动,有父亲黄珂、母亲聂夫人、大哥黄峤、大姐黄巍、姐夫王锦、二弟黄?、幼弟黄峰。 其中,黄峰只有三四岁,被聂夫人一路牵着。 姐夫王锦早就考中举人,跟黄家是遂宁同乡,一直在国子监读书,连续两届会试都名落孙山。 大哥黄峤就比较糟糕,这货已经二十岁了,连举人都没考上,更不着急着结婚。父亲回京之后,他也奋发向上,可惜主攻方向乃是诗文,整天吟诗作赋于科举无益。倒是经常去参加杨慎组织的文会,跟杨慎成了死党,诗词造诣进步神速。 “世伯,伯母,晚辈有礼了!”王渊走过去问候。 黄珂笑道:“上次一别,没想到若虚又立下大功,不愧为当世俊才。” 聂夫人则仔细打量王渊,越看越满意,但宋灵儿却太碍眼了。两人此刻虽然没有牵手,却依旧挨得很近,怎么看都像一对情侣。 整个黄家,只有黄峨是未出阁的姑娘,也只有她观灯戴着面纱。 此刻见到王渊,黄峨心头怦怦直跳,却又不便直接跟心上人搭话。她上前道了一声万福,便拉着宋灵儿的手说:“宋姐姐,你们也来观灯啊?” 宋灵儿指着身后的靳岚:“靳妹妹也来了呢。” 黄珂与靳贵的关系一般,恭恭敬敬行礼道:“靳学士!” 靳贵抱拳笑道:“黄侍郎!” 黄珂是户部右侍郎,而且还督管钱粮。靳贵则是礼部右侍郎,看似跟黄珂差不多,其实两人之间地位悬殊。 如今的朝廷大员当中,靳贵是追随李东阳最早的弟子,同时还是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刘瑾死后就一直为朱厚照起草诏书。这说明,靳贵是皇帝和首辅都信赖之人,他甚至不需要看杨廷和的脸色。 可惜,摊上了科举舞弊案,这是终身无法洗去的污点,关键时刻肯定会被政敌拿出来说事儿。 女人们很快汇聚起来,一边观灯,一边说私密话。 男人们也走在一起,不时冒出几句诗词,偶尔点评一下沿途的花灯。 终于来到东华门外,从这里到南边的午门,围着紫禁城半圈全是鳌山灯。这是一种好几层楼高的大灯,主要为各部门和各地藩王所献,内府也会制作一些,每盏价值千金。史载朱元璋时期,曾有鳌山灯高愈百尺! 历史上,正德九年的乾清宫灾,便是宁王所献鳌山灯引起的,把皇宫都给烧了一大片。史载,朱厚照指着熊熊烈火,对左右笑道:“好一棚大烟火也!”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史官在刻意抹黑正德皇帝,居然把朱厚照命令救火的细节省略,将其塑造成一个没心没肺的昏君形象。 只有从文官的私人著作中,才能看到朱厚照的救灾叙述。这货确实没心没肺,但也知道先派人灭火,等回到豹房之后,才指着冲天火焰看好戏。 “王渊你看,好高的灯啊!” 宋灵儿突然从女眷那边,不顾礼仪跑到王渊身旁,指着鳌山灯大呼小叫。 众人也没把她当回事儿,只有聂夫人和黄峨母女,明显感觉到不对劲,这两人似乎真的有私情。 王渊点头说:“确实很高,制作不易。” 宋灵儿又指着鳌山灯问:“如来佛左右两边的菩萨是谁?” “不晓得。”王渊真不知道。 黄峨的姐夫王锦笑道:“那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 宋灵儿又问:“药师佛在哪儿?我们那里很多人信药师佛。” 这丫头看什么都新鲜,而且也不憋着,心中有疑问当场说出来,甚至还拖着王渊的手到处乱跑。 黄峨心里愈发苦闷,她以前崇拜杨慎,结果杨慎有老婆了。现在又敬慕王渊,王渊也有青梅竹马,而且还是她的闺中密友。 突然,朱厚照出现在城楼上,礼乐大作,花炮鸣响。 一簇簇烟花升起,照亮元宵夜空,甚至爆炸之后还有简单造型。 这对古人来说非常难得,便是文武百官、勋贵外戚,此刻都目不转睛的仰望天空,生怕遗漏掉任何一簇烟花。 只有黄峨心情低落,痴痴望着王渊的背影,无暇去顾璀璨焰火。 花炮放完,人们望向城楼的皇帝,不少官民自发高呼万岁,而朱厚照也笑着朝下面招手。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种超级知名的台词,在明朝也是有的。但只在元旦、冬至、太子加冠、皇帝登基等大朝会上才喊,平时上朝只需叩拜即可,不是哪天都要山呼万岁的。 而且,还不能连在一起乱喊。 需要奏礼乐,礼仪官喊“山呼”,群臣跟着喊“万岁”,礼仪官又喊“山呼”,群臣再跟着喊“万岁”,“再山呼”时,即喊“万万岁”。 元宵节也是大场合,但属于臣民的节日,因此不需要注重朝堂礼仪。 朱厚照站在城楼上,走来走去来回观灯。其实他很想跑去城下,钻进人堆里耍乐,那样才有节日气氛嘛,可惜左右都拦着他,生怕皇帝发生什么意外。 “李三郎,你说王二郎此刻是否在下边?”朱厚照问。 李应这小子居然混到皇帝身边,此刻笑着说:“回陛下,如此盛景,王二郎肯定在啊。” 朱厚照玩心大气,又问:“如果把你训练球队的铁皮喇叭拿来,对着城下喊王二郎的名字,你说他能不能听见?” 李应回答说:“这个,臣不知。” 朱厚照笑道:“那就试试看,快把铁皮喇叭拿来!” 一个随侍太监立即跑回豹房,将蹴鞠队的喇叭找来,恭恭敬敬递交到皇帝手里。 朱厚照拿起喇叭,扯开嗓子大喊:“王二郎,快上来与朕观灯!王二郎,快上来与朕观灯!王二郎……” 李应以手扶额,被皇帝给雷到了,其他随侍太监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城下喧哗无比,哪里听得见? 但距离最近的观灯百姓,却渐渐听到喊声,居然跟着皇帝一起喊。一个传一个,发喊者越来越多,最后满皇城都在喊王二郎观灯。 王渊被搞得哭笑不得,拜别黄家、靳家之人,带着宋灵儿走向东华门。 靳贵和黄珂这两位侍郎,只能相识苦笑,皇帝又闹幺蛾子了。 162【乾隆附体的朱大将军】 王渊上得城楼,立即看到朱厚照,也看到了朱厚照身边的李应。 李三郎不但在皇帝身边,而且属于近随第一人,可见这厮混得是有多顺! 当然,并非皇帝对李应的恩宠,已经超过了钱宁和张永。钱宁此刻正带着锦衣卫,亲自于皇城各处巡查,防止有观灯百姓乱闯禁地。张永则在办其他正事,作为司礼监掌印,他已经很少随侍皇帝左右了。 “那个姑娘是谁?”朱厚照问。 李应回答说:“那是贵州宋宣慰使之女,臣与王二郎的同窗宋灵儿。她跟随恩师王公左右,学习兵法谋略,此时也在京城。” 朱厚照饶有兴趣问:“一个女子也学兵法谋略?” 李应解释道:“云贵之地,常有代理土司职务的妇人,宋灵儿立志要当一个女将军。” 朱厚照就喜欢这种逾越礼教的事情,当即赞道:“一介女子,有此志气,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渊已经带着宋灵儿走来,抱拳道:“陛下,请竖臣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无妨。”朱厚照笑道。 宋灵儿想了想,难得遵循离职,跪地叩拜说:“见过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朱厚照抬手道:“起来说话。” 宋灵儿起身之后,老老实实站在王渊旁边,眼睛却非常不守规矩,毫无顾忌的仔细打量皇帝。 朱厚照对王渊说:“城西那处宅子,我已经命人改建,等元宵节过后就开工。” 王渊说道:“那处宅院违制之处太多,恐怕难以改建,陛下还是别大兴土木了。” 朱厚照毫不在乎道:“没那么麻烦,把丹陛拆掉,把雕龙刻凤画蟒的装饰改掉,剩下的都不需要担心。仿紫禁城布局又如何?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不要再推辞,否则我要生气了!” “如此,谢过陛下。”王渊顺势接受。 他尚存一颗工程狗的火热之心,今后做东西必须搞实验,有处大宅子办事更方便嘛。 朱厚照拍打王渊的肩膀说:“若非二郎带兵平贼,真让齐彦名过年杀到京师城下,朕和朝廷的脸都要丢尽了!你这次立下的功劳,可非普通平乱能比,官升三级都不为过。但你身在翰林院,不能随意升迁,已经非常委屈你了,赐宅、赐地又算得了什么?” 王渊听到这话,立即打蛇上棍:“既如此,臣想讨一个赏赐。” “你说。”朱厚照笑道。 王渊扭头看向宋灵儿,又转回来对皇帝说:“陛下,臣与贵州宋宣慰使之女宋灵儿,从小青梅竹马,请求陛下赐婚!” 宋灵儿心头狂喜,一脸傻笑立在当场。 李应则暗中摇头,既佩服王渊重情重义,又惋惜王渊自毁前程。 朱厚照没有多想,说道:“这什么赏赐?准了你便……” “等一下!” 宋灵儿突然恢复神智,从喜悦当中走出来,打断皇帝道:“陛下,娶了土司的女儿,还能够当大明首辅吗?” “这个嘛,”朱厚照仔细思索道,“倒是没有明文规定,但肯定有所影响,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宋灵儿道:“那我就不嫁了!” 王渊呵斥道:“男人说话,你别多嘴!” “你想娶我,我凭什么不能多嘴?我就不乐意嫁给你!”宋灵儿毫不示弱。 王渊说道:“我自有主意,你放心便是。” 宋灵儿说:“我就不放心!” 两人居然在皇帝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看得朱厚照乐不可支,大感有趣。 其他朝臣和汉家女子,哪有这样讨论婚事的,也就边疆地区才如此直接吧。朱厚照觉得贵州人杰地灵,都想改天亲自去看看了,反正比京城更符合他的胃口。 突然,宋灵儿跪在地上,对皇帝说:“陛下,我想求你件事。” 朱厚照笑道:“讲来。” 宋灵儿道:“我父亲丢城失地,论罪当斩,请陛下饶他一命。” 王渊也不再纠结婚事,补充道:“陛下,可趁机对宋氏辖地改土归流,让贵州更多的土地直接由朝廷管辖。” 朱厚照很烦处理这种事情,敷衍道:“你写一份奏章,交给内阁处理即可。” 王渊却问:“陛下可欲开拓大明疆土,做秦皇汉武般的一代圣君?” “此乃朕平生志向!”朱厚照笑道。 王渊继续说道:“云贵之地,虽为大明疆土。但土司手握军政大权,其下辖百姓,只知有土司,而不知有朝廷。土司非但不供税于朝廷,每年还要向朝廷伸手要钱,利欲熏心者甚至发动叛乱。对朝廷而言,土司的存在,即没有面子,也没有里子,这与番邦何异?太祖与太宗两朝,都在竭力削弱土司,一直推行改土归流。若陛下能够做到,功绩直追太祖太宗!” “这样啊,”朱厚照被打动了,“你且细说。” 王渊说道:“此次贵州民乱,乃宣慰使安贵荣暗中挑拨资助,其罪亦当斩。可同时削弱安氏与宋氏,但又不能逼迫太甚。臣的建议,是取宋氏二长官司、安氏三长官司之地,划归程番府直管。其中,贵州城北之地,可设一新贵县。这些改土归流的地方,主官由朝廷任命流官担任,副官可由土司担任同知。” 朱厚照不解道:“为什么要立土同知?” 王渊解释道:“汉民太少,土民太多,教化程度不够。若不让土官担任同知,流官难以施政,怕是连赋税都收不起来。再过数十年,等教化得力,便可把土同知废弃。” 朱厚照不太满意:“太费事了,还要几十年慢慢教化。” 王渊劝谏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急躁。” 朱厚照点头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王渊又说:“贵州之乱,源自安氏。安氏拥众四十八部,带甲四十八万,即便趁机取其三,依旧在贵州一家独大。而宋氏此次损失惨重,难以制衡安氏,因此还需制定方略以针对!” “你一次讲完。”朱厚照烦得不行。 王渊说道:“安贵荣年迈病重,三子不和。朝廷可趁机推恩,将安氏辖地一分为三,交给他的三个儿子打理。” 朱厚照说:“将你的策略都写出来,我让内阁照章执行。” 计谋得逞,王渊笑着不再多话。 此乃釜底抽薪的毒计,当年控制半个贵州的思州田氏,便是这样被朱棣彻底搞废掉的。 而且属于阳谋,安贵荣无法反抗。一来他论罪当斩,没有说话的资格;二来压不住儿子,除了长子不爽之外,二子和三子肯定高兴。如果安贵荣公然反对,估计都不用朝廷出手,他的二子、三子就将其干掉了。 朱厚照看着紫禁城外灯火璀璨,官民百姓摩肩接踵,好一派盛世景象。他心情愈发不错,对王渊说:“王二郎的诗词,我也读过。你来做一首元宵诗吧。” 王渊心想:老子若是穿越回北宋,肯定把《青玉案·元夕》抄来,可在明朝你让我怎么抄? 还是老一套说法,王渊推辞道:“陛下,民乱四起、国库空虚、制度靡烂,臣愿为江山社稷而奔波,不愿沉迷于诗词小道。请恕臣不能作诗。” 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朱厚照都没法责怪,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感动。 再加上之前王渊和宋灵儿,一个为了青梅竹马自毁前途,一个为了情郎死活不接受赐婚。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啊! 朱厚照讨厌虚伪,他喜欢至情至性,越来越觉得王渊是个值得信任的真正君子。 李应害怕皇帝对王渊不满,打圆场道:“陛下才学惊人,何不以元宵为题,赋写御诗一首?” 朱厚照居然真的仔细思索,随即诵道:“火树银花满帝京,香车玉盖隘星衢。正德临朝有作为,明年一定称盛世。这首诗写得如何?” 王渊哭笑不得:“以诗明志,臣之陛下雄心。” 李应拍马屁道:“好诗!” 朱厚照的诗才一言难尽,质量参差不齐,水平起伏很大。有的属于打油诗,有的又似模似样,读起来蛮有味道,完美展现了他跳脱不羁的性格。 历史上,这家伙御驾亲征,中途来到杨一清的老家,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其中一首为:“正德英名已传播,南征北剿敢当先。平生威武安天下,永镇江山万万年。” 如果把“正德”换成“乾隆”,读起来也毫无违和感,估计真有人以为是乾隆写的。 但同样是在杨一清老家,朱厚照写的另一首又水平颇高:“神武威南服,龙舟驾巨涛。廑兵宣略远,定乱禹功高。日彩浮黄钺,云光动赭袍。老臣三稽首,复恐圣躬劳……”这他娘还是一首古体诗,总共两百多字,平仄、对仗、用典都非常考究。 就跟朱厚照做人做事一样,他写诗也全凭心意,正经起来特别正经,荒唐起来特别荒唐。 花灯看了,诗也做了,朱厚照心情大好,对宋灵儿说:“你想当女将军?” “嗯,想!”宋灵儿连连点头。 朱厚照恶趣味十足,怎么违制他怎么搞,顿时笑道:“兵部那边我不好胡乱插手,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我可以随便做主。我封你为锦衣卫千户,你回贵州找镇守太监,让他给你一支部队去打仗!” 宋灵儿大喜道:“谢陛下。” 朱厚照哈哈大笑,感觉好有意思啊,他手下居然有个女将军。当即又说:“你如果立下大功,我就封你做副宣慰使……嗯,这个可能不信,你当宣慰同知吧。大明没有宣慰同知,我自己生造一个,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当官职。” 王渊彻底无语,并且不知道该怎么搞定自己的婚事。 163【玻璃已经在明朝烂大街了】 观灯回去的路上,王渊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宋灵儿装作听不懂。 王渊郁闷道:“婚事啊。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难道因为对我的仕途有影响,你这辈子就不嫁了,又或者随便找个人嫁掉?” 宋灵儿沉默片刻,回答说:“我也没考虑清楚,以后再慢慢想吧。对了,多谢你为宋家出主意。” 事情就是如此扯淡,王渊献策削弱宋家地盘,宋灵儿还要反过来感谢他。 因为朝廷在削弱土司的同时,为了避免把土司逼反,一般而言是要免其本罪的。这是一种政治交换,就像削弱安家一样,安贵荣想要保住狗命,代价就是安氏地盘一分为三。 谁让两家土司,都犯了死罪! 正月二十五日,元宵假期结束,宋灵儿立即跑去办理入职手续。 顾应祥早把相关文件准备好,亲自把腰牌交给宋灵儿,笑着说:“师姐,你可算大明开国至今,第一个女锦衣卫千户。此事若传出去,必然招来群臣非议。” “我管他们呢,陛下都说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可没有那些文官多嘴的份儿,”宋灵儿笑道,“对了,你别喊我师姐,我该喊你师兄才对。” “都一样。”顾应祥说。 顾应祥今年还不满三十岁,却在十多年前就已追随王阳明,史载“少年从其游”,妥妥的王门大师兄。那个时候,王阳明整天研究兵法和武艺,顾应祥也跟着学习,还把算学的天元术解法,运用在军阵变化之中。 顾应祥又说道:“此去贵州数千里,陛下担心你路途不便,调了十个锦衣卫给你当属下。” “那就太好了。”宋灵儿高兴道。 锦衣卫设立之初,无非护卫皇帝、稽查罪犯、监督百官,到现在似乎什么都能干。皇帝经常派遣锦衣卫出京,护送那些重要人物,比如历史上那位黔国公遗孀,感觉小叔子要谋害自己母子,皇帝也是派锦衣卫去保护。 至于顾应祥的职务,是掌管锦衣卫的所有文件档案和文书出入,在锦衣卫系统当中的权力非常大。 南北镇抚司,也有锦衣卫经历,但那些经历只是从七品。而顾应祥这个经历司一把手,则为正六品,而且基本上是由进士出身的文官担任。 顾应祥递给宋灵儿一份名单,说道:“这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皆为身家清白、品性正直、郁郁不得志之人。你只需好生对待他们,这十个锦衣卫,自然对你忠诚以待。” “谢过师兄!”宋灵儿抱拳说。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啊,换成别人,哪能随意翻查锦衣卫的档案? 眼看着就要下班了,顾应祥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正好要去跟若虚贤弟研究算学。” 宋灵儿搞不明白算学有什么好玩的,居然让顾师兄如此痴迷。不过也感觉特别自豪,自家情郎随便搞出点东西,都能吸引到这些真正的学者。 二人在锦衣卫经历司的时候,王渊正在跟那天卖花灯的商人闲聊。 朱元璋定下的规矩,除非特殊场合,民见官也不需要下跪。商贾见到王渊,拱手行礼道:“鄙人姓李,李逢忠,不知王学士何事相招?” “请坐,”王渊笑问,“听口音,李员外是北直隶人?” 李逢忠答道:“鄙人祖籍江南,太宗皇帝修筑北京,鄙人全家都搬迁至此。” 那就是土著商贾了,不是啥淮商、晋商。朱棣把北京城建好之后,由于人口不足,确实从江南强行搬迁了一批富户过来。 王渊跟李逢忠寒暄几句,便问道:“李员外的烧珠,是从哪里进货的?” 李逢忠没搞明白王渊想干啥,老实回答说:“颜神镇。” “颜神镇在何处?”王渊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还挺好记的,小镇上的居民,可能个个颜值很高吧。 李逢忠详细解释道:“北有颜神镇,南有景德镇。颜神镇隶属于山东省青州府,盛产瓷器,也盛产琉璃。烧珠只是其一,颜神镇还有无数琉璃物件,王学士若对此有意,可到鄙人的小店亲自挑选。” “哦,还有什么其他的琉璃器物?”王渊兴趣大增。 李逢忠说:“有发簪、项链、手镯、杯碗、瓶罐……皆为仿玉而制之物,称为药玉。” “那就去看看。”王渊起身道。 李逢忠开的是珠宝店,地址位于城北金台坊,足足两层高的楼房全是店面。这货多半依附于某个勋贵,某则不会屹立北京百年不倒,毕竟做商贾难,做京城的商贾更难。 令王渊惊讶的是,明代的玻璃制品,似乎并不怎么珍贵,玻璃首饰全都放在角落里。 卖得比玉石、金饰便宜,但比银饰、铜饰更贵得多。 李逢忠指着那些玻璃物件说:“王学士,此处皆为药玉(玻璃)。” “我瞧瞧。”王渊点头道。 王渊只随便看了几眼,便知摆在他面前的玻璃,明显含有很多杂质,以黄色、蓝色和绿色玻璃为主,从头到尾都没见到透明的玻璃制品。 显然,中国古代的玻璃制造技术,技能树已经被彻底点歪了。工匠们整天思考的,不是怎么去除杂质,让玻璃变得更加纯净透明;而是想方设法增添杂质,让玻璃看起来五光十色。 王渊问道:“买药玉(玻璃)的人多吗?” 李逢忠说:“我祖父在世之时,药玉颇受达官贵人喜爱,现在已经很少有贵人佩戴药玉了。” 潜台词是,物以稀为贵,以前玻璃很珍贵,现在玻璃都烂大街了。 李逢忠又指着几个带板(腰带装饰品)说:“只有带板,贵人们必须购买,文武官员喜欢跟青玉相仿的,勋贵和內官喜欢色彩斑斓的。” “为何药玉(玻璃)带板畅销?”王渊问道。 李逢忠说:“因为四品以上官员,带板必须使用药玉啊。王学士的状元服,玉佩也非真玉,而是药玉。” 王渊愣了愣,瞬间无语。 那套状元服以及配饰,都是从国子监领来的,穿了几天便还回去。玉佩仿得太逼真了,王渊也没仔细看,还以为那就是玉佩,没想到自己居然戴了几天玻璃佩。 这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那个时候玻璃还很稀缺,只有四品以上官员以及状元,带板和腰佩才能使用玻璃制品。 完全出乎王渊预料之外,他还想造玻璃发财呢,哪知已经泛滥到贵人们都不屑购买地步。 如果王渊再穿越回去,看到历史小说里边,有人穿到明朝卖玻璃发家,他肯定要顺着网线爬过去把作者打一顿:你他娘的坑爹呢! 拿起一根没有什么气泡的玻璃簪,王渊问道:“这也是颜神镇制造的?” 李逢忠笑着说:“这跟药玉簪气泡细小,微不可查,也只有颜神镇能造出来。四品以上官员的药玉带板,也都是颜神镇制造的,那里的工匠手艺独步天下。” 王渊说:“拜托李员外一件事。” 李逢忠道:“王学士请讲。” 王渊道:“帮我从颜神镇,聘请一个药玉工匠过来,我可以给他开三倍薪资!要那种什么都懂的顶级药玉工匠,我可以给出承诺,若是此人做得好,可以帮他摆脱匠籍!” 164【女流氓】 宋灵儿即将成行,死活要走。 她跟同时代的普通女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甘于只做男人的依附品。当然,在婚姻方面则比较保守,愿意为情郎而牺牲,甚至主动给情郎寻找正妻。 很离奇的思维方式,却又符合她所成长的环境。 “真的不再想想?”王渊问道。 宋灵儿笑道:“不想了,明日便离开京城。” 王渊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宋灵儿说:“这是席师的来信,写于去年十月,昨天刚刚送到。” 宋灵儿没有接信,推还回去:“我知道,席参政也给先生写了一封信,先生已经告诉我了。我父亲去年九月,就称病乞求致仕,把贵州宣慰使的职务,交给我那位从兄宋仁代理。而且,宋仁的儿子也病死了,跟我父亲一样无后。” 宋家真的很倒霉,首领宋然没有儿子,继承人宋仁也没有儿子。 如果运作得当,宋灵儿真的可以成为宋家实质上的领袖。 “跟我来!”宋灵儿拉着王渊的手说。 王渊不解其意,问道:“干嘛?” 宋灵儿一直把他拉到握手,自己躺在床上:“来吧,给我一个儿子,我让他今后做土司!” 王渊哭笑不得:“大姐,这还是白天呢。” “白天怎么了?”宋灵儿说道,“我们仲家男女,三月三、六月六都会唱山歌。只要唱对了眼,在荒郊野外都能睡觉,哪管什么白天黑夜。” 王渊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宋灵儿的手说:“你怎么知道,这次就能怀上,而且还肯定生儿子?” 宋灵儿笑道:“试试看呗。” “这玩意儿能试?”王渊非常无语。 “来嘛,”宋灵儿或许是因为要走,今天变得无比大胆,还一本正经的问道,“喂,你知道怎么做吗?” 王渊随口瞎说:“没试过。” 宋灵儿顿时苦恼:“我也没试过,这可怎么办啊?” 王渊躺在她身边:“要不我们就躺着聊天吧,或许躺着躺着,孩子就生出来了呢。” “我又不是傻子!”宋灵儿气得发笑。 王渊翻身侧躺,对着宋灵儿的脸,伸出手指戳她脸蛋:“皮肤真好,跟煮熟的鸡蛋一样。你整天在外边疯,怎么没有晒黑晒糙啊?” 宋灵儿听了心头高兴,得意道:“天生丽质。” “哟,还会用成语。”王渊打趣道。 宋灵儿说:“我这两年跟着先生,学到的东西可多了,不是以前那个野丫头。” “让我抱一抱。”王渊说。 宋灵儿感觉身体一热,主动蹭过去:“你抱吧,我喜欢你抱我。” 少男少女抱在一起,没有多余动作,只静静体会此刻的甜蜜温馨。王渊是不想趁机做什么,宋灵儿则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能是出于本能,宋灵儿软绵绵躺在王渊怀里,突然仰头在情郎唇上啄了一口,还傻乎乎问:“这是不是亲嘴?” “你从哪里学来的?”王渊问道。 宋灵儿答道:“我很小就听说,男人和女人如果成了情侣,就一定是要亲嘴的。” 王渊好笑道:“等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教你真正的亲嘴。” 宋灵儿迷糊道:“刚才不就是吗?” “不是。”王渊说。 “那你快教我真正的亲嘴!”宋灵儿跃跃欲试。 王渊把她抱在怀里:“不教,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妻子。” 宋灵儿顿时噘嘴道:“不教就不教,反正为了你的前途,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但我也不会再嫁给别人,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样就足够了。为什么非要成亲呢?” “你怎么如此死心眼啊!”王渊特别郁闷。 宋灵儿突然笑道:“不说了,快抱紧我!” 王渊轻拍她的肩膀:“我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宋灵儿好奇道。 王渊从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副耳坠:“好看吧?” “太漂亮了!”宋灵儿高兴得坐起来。 这是一副玻璃耳坠,那天顺手买的,放在明代堪称极品药玉,因为工匠生生把玻璃做成了不透明(普通货色属于半透明状)。 耳坠的玻璃珠呈金黄色,眨眼看去,还以为是黄金制品,但比黄金更加闪耀,一点玻璃的特征都没有。 中国古代玻璃的发展,主要分为几个阶段。 先秦到汉代,以铅钡玻璃为主,制作工艺比较原始。 南北朝突然迎来大发展,变成高铅玻璃和碱玻璃,而且掌握了玻璃吹制技术。 这些技术到宋代发展至巅峰,北宋的主流玻璃制品,依旧是高铅玻璃和碱玻璃。但是,已经可以造出透明如水晶的玻璃,勉强达到了制作望远镜的程度。 元代沿袭南宋技术,相较于北宋,制作工艺略有退步。 到了明代彻底跑偏,怎么不透明怎么整,完全不透明的玻璃堪称极品! 宋灵儿手里的玻璃耳坠,便是极品。 这丫头拿着耳坠爱不释手,认真端详好半天,才笑着说:“快给我戴上!” 王渊坐在她身边,盯着耳朵仔细寻找,尴尬道:“呃……好像你没有打耳洞。” 宋灵儿稀奇道:“还需要打耳洞吗?” “要的,”王渊很无语,“我再帮你换一副吧。” “不用,”宋灵儿夺过耳坠,塞进怀里说,“戴不戴无所谓,是你送的就好。而且很漂亮啊,每天都可以拿出来看看。” 两人复又躺下,抱着说了一阵情话。 突然,王渊正色道:“此次回贵州,你身边要随时跟着护卫,不能胡乱吃别人的东西。你那从兄有子还好,现在他儿子死了,必然引来他人觊觎。你在贵州表现得越强势,就越容易被族人嫉恨。切记,切记!” 宋灵儿点头说:“我记得了,保证不乱吃别人的东西。” 历史上,安贵荣死后,安氏家族斗争混乱得一匹。 宋然死后,宋氏同样如此。 其从子宋仁嗣位没两年,年轻力壮的,莫名其妙就死了,改由宋仁的弟弟宋储嗣位。宋储也死得很快,由其子宋夔嗣位——就是在族学被王渊暴打那个。 宋夔同样早死,儿子刚长大又死了,连子嗣都没留下,由宋夔的堂兄宋镐嗣位。宋镐依旧死得快,由其长子嗣位,宋一清代理。宋镐的长子刚刚成年,又死了,由其幼子嗣位,宋一清继续代理。 如果按照原历史发展下去,宋家更换了这么多的领袖,估计王渊都还活得好好的,因为期间也就过去几十年而已。 水东宋氏的衰落主因,并非地盘骤然缩小,而是家主死得太快,平均不到十年就要换一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万历年间,好不容易内部稳定了,结果遇到播州杨氏叛乱。 那时的宋家领袖宋承恩,乃是播州杨氏的未婚女婿,被老丈人骗去逼迫叛乱。宋承恩忠于朝廷,宁死不从,一直遭到老丈人软禁。虽然后来被解救出来,但没多久便死了,连婚都没有结,更别提留下子嗣。 宋承恩如此忠于朝廷,却摊上脑残的叔叔和堂兄弟。他死得莫名其妙,多半是被叔叔谋害的,死后不久叔叔起兵造反,被朝廷斩首。堂兄弟又起兵造反,被朝廷斩首,这次直接取消宋氏的土司资格,水东宋氏就此消亡。 宋灵儿这次回去,一旦表现强势,必然凶险莫测。 王渊说道:“我给魏巡抚、席师、宋马头(宋坚),还有以前的同窗,都写一封信过去,让他们帮着照顾你。你又可以获得镇守太监的支持,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既然宋仁死了儿子,那就可以支持宋公子继承宣慰使,他毕竟是当代嫡长孙!” 宋灵儿笑道:“你怕我被人害死啊?” 王渊说:“你心思太单纯,恐怕吃不透这些尔虞我诈。” 宋灵儿笑道:“先生早就帮我谋划过了。” “那还好。”王渊道。 宋灵儿突然翻身,趴在王渊身上:“咱们快来造小人儿,我大哥(宋公子)立志教书,可不会做什么宣慰使。你让我生个儿子出来,让大哥先勉强做着,等咱们的儿子长大就能当土司!” “别这样好不好。”王渊感觉自己被女流氓侵犯了。 “我不管,今天必须造小人儿。”宋灵儿开始扒王渊的衣服。 165【更行更远还生】 宋灵儿说“明日”便走,明日复明日,足足在京城又住了半月。 王渊的肋骨已经不痛了,但肯定还没有彻底愈合,不宜做任何剧烈运动。他每晚只能乖乖躺好,双眼饱含屈辱的泪水,任由那残暴女将军百般蹂躏。 远在河南,烽烟遍地。 户部右侍郎黄珂即将启程,前往河南总督粮饷,并带着五万两太仓银出发。 就此,杨廷和包揽河南战事,提督军务彭泽、提督粮饷黄珂、骑兵统帅仇钺,全都是杨廷和的心腹之人! 内阁首辅李东阳,再度请求辞职,皇帝不允。 黄珂即将出发,宋灵儿突然前来拜见。面对这个女锦衣卫,黄珂有些哭笑不得,抱拳道:“不知宋千户造访,有何要事?” 宋灵儿一本正经道:“听说黄侍郎即将率部出京,我来与你同行,路上也方便些。” “如此,倒也无妨。”黄珂说道。 言官们已经炸了,弹劾宋灵儿的奏章,甚至比之前弹劾王渊还多。一是她的女儿之身,二是她为土司之女,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适合做锦衣卫,更别提直接授予锦衣卫千户。 弹劾奏章越多,朱厚照笑得越欢,甚至很想把那些言官叫来,当面欣赏他们气得跳脚的样子。 宋灵儿道:“我还有要事,欲见聂夫人和黄妹妹。” “请便。”黄珂以为她们要说些妇人之间的私密话。 宋灵儿被仆人带去内宅,聂夫人稍微有些惊讶,黄峨则一直强颜欢笑。 宋灵儿一身戎装,开门见山道:“黄妹妹,我笑得你喜欢王渊,对不对?” 黄峨矢口否认:“没有。” 聂夫人不悦道:“宋小姐,不可乱说,这关乎小女名节。” 宋灵儿一改没心没肺的样子,正色道:“我又不是瞎子?刚开始还不清楚,但后来就明白了,你每次见到王渊,眼睛就好像在发光。我也喜欢王渊,王渊也喜欢我,他还曾请求陛下赐婚。” 聂夫人更加不高兴:“宋小姐这是来示威的吗?” 黄峨弱弱道:“既是姐姐情郎,小妹不会再有非分之想。”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宋灵儿笑道,“陛下赐婚我已经拒绝了。王渊是从贵州大山里走出来的,他能考上状元不容易,娶我这个土司之女必受影响。黄妹妹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不多,女的就更少,就数你品性最好。王渊娶别的女人,我心里不舒服,如果他能娶你,我是乐于接受的。” 黄峨又惊又喜,愣愣看着宋灵儿,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宋灵儿又对聂夫人说:“聂夫人,王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把女儿嫁过去,保证不会让女儿受委屈。” 聂夫人不可能当场答应,因为就跟捡人剩下的东西一样。她不置可否道:“我自有主张。” 宋灵儿递给黄峨一封信:“黄妹妹,你们须得主动一些,请媒人前去说亲。王渊肯定不愿意,到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他,这桩亲事自然就成了。” 黄峨双手接过信封,问道:“宋姐姐打算离京?” 宋灵儿拍拍腰间绣春刀,笑道:“陛下授我为锦衣卫千户,我这就回贵州带兵打仗,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是威震西南的女将军了!” “宋姐姐真是巾帼女英雄!”黄峨一脸佩服,同时自惭形秽。她感觉王渊和宋灵儿,都是如此优秀,乃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则没有半点本事,渺小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蚂蚁。 宋灵儿对聂夫人抱拳道:“聂夫人,我是个蛮家野丫头,不怎么会说话。反正就刚才我讲的那些,若有得罪之处,你不要挂在心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聂夫人哪还能计较,反而认为宋灵儿真情真性。她拉着宋灵儿的手说:“你来黄府玩过几次,咱们也算是熟人。刀剑不长眼,战场上须得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 “多谢,告辞!”宋灵儿来得唐突,去得潇洒,抱拳转身就走。 等宋灵儿走远了,聂夫人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一些小说演义。还以为巾帼女将军,只在话本里才有,没成想今天见到真人了。这个宋姑娘,真是天下奇女子!” 黄峨嘀咕道:“王二郎也是天下奇男子,他们才是最般配的。” 聂夫人笑道:“傻丫头,你也不差啊,改日我聘媒人去说亲,总得遂了你的心意。” “我哪有什么心意。”黄峨大窘。 聂夫人笑道:“连大大咧咧宋姑娘都能看出来,我这做娘的还看不出来?你都写在脸上啦!” “有吗?”黄峨捂脸跑开。 暗恋男人是很私密的事情,羞于启齿,黄峨以为只有自己的贴身丫鬟知道。没成想,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让黄峨羞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到闺房,黄峨走来走去,心情复杂异常。 她既惋惜王渊和宋姐姐有情人难成眷属,又为自己能够得偿所愿而欢欣。两相交织起来,也不知该伤心还是高兴,更有一种第三者插足的罪恶感。 趴在窗前无所事事,黄峨拔下金钗,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突然没来由的傻笑起来。 “嘻嘻!” 黄峨用金钗扎破窗纸,连戳好几个洞,她也不知为何如此,反正此刻精神得很,只想做点蠢事发泄一下。 猛地把窗推开,窗外梅花未谢,一阵风儿吹来,花瓣满地散落。 黄峨眼睛盯着梅花出神,思绪已经飞到天外,不知不觉竟已快到黄昏。一只蚂蚁沿着墙角爬上来,居然驮着小片梅花,黄峨笑道:“你们也吃花蜜吗?” “小姐,该用餐了!”丫鬟在身后喊。 黄峨捡起砚台开始研墨,对丫鬟说:“我马上就去。” 囫囵把墨研好,黄峨铺开宣纸,挥毫写下一首诗:“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 王渊这晚被折腾得够呛,生怕自己还未完全愈合的肋骨,被某位女将军骑马给重新抖断了。 宋灵儿像是要把他吃了一般,累得气喘吁吁还要来,歇息片刻便重整旗鼓,一次又一次,睡觉时都已经到了早朝时间。 “咚咚咚!” 两人睡得迷迷糊糊,周冲突然来敲门:“二哥,已是辰时了!” 这叫人形闹钟。 王渊拍拍宋灵儿的背心,凑在她耳边说:“小懒猫,该起床啦。” “唔……”宋灵儿皱着眉头,迷迷糊糊道,“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 王渊笑道:“我去告诉那些锦衣卫,让他们明天再走。” “锦衣卫?” “对了,我今天要出发,还跟黄侍郎约好了!” 宋灵儿瞬间坐起来,慌慌张张穿衣服,跳下床时一声痛呼,双腿发软有些站不稳。 王渊问:“怎么了?” 宋灵儿窘道:“腿筋好像被拉伤了,昨晚用力过度。” 王渊无语道:“让你悠着点嘛。” “我就是要把你榨干,保证一定能怀上儿子,”宋灵儿把衣服穿好,腰上悬着绣春刀,对王渊说,“你继续睡吧,我走了!” “睡个屁,你回贵州,难道我不送你?”王渊也起来穿衣,感觉身体有点虚,似乎被妖女给掏空了。 二人骑马与锦衣卫汇合,然后直奔城外驿站,在那里等候黄珂的队伍。 黄珂这次总督河南粮饷,要运五万两太仓银出京,运银队伍就是长长的一大截。 “贤侄,你来送宋千户啊?”黄珂满脸微笑,似乎老婆已经跟他商量过,此刻是以老丈人的角度观察王渊。 并非良配? 黄侍郎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 黄珂作为杨廷和的心腹,女儿一旦与王渊成亲,无疑是为自身派系拉来一员猛将。 王渊抱拳说:“灵儿就拜托伯父照顾了。” “好说,都是自己人。”黄珂笑道。 王渊又把宋灵儿拉到一边,说了半天悄悄话。待黄珂的队伍准备出发,他才说:“此去贵州数千里,你一路要保重,到了贵州别逞能,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我晓得,你别啰嗦了,反复唠叨跟个老婆婆一样。”宋灵儿笑道。 王渊叹息道:“你太跳脱了,哪能让人不担心。” 宋灵儿突然翻身上马:“我可比你年龄大。我走啦,你别再送了!” 王渊突然扯下自己的项链,塞到宋灵儿手里说:“这是我进京赶考的时候,阿妈用狼牙给我做的护身符。你带上!” “嗯。” 宋灵儿突然想哭,抽刀割下一缕秀发,塞给王渊说:“你也拿着,见发如见我。” 王渊低声说道:“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娶你为妻,而且肯定能做阁臣。到时候,你也不用担心影响我的前程了。” 宋灵儿说:“傻子,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信之后老老实实照做。” “什么信?”王渊问道。 宋灵儿说:“有人会给你送来。” 黄珂远远注视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的亡妻。他们也曾这样分别,结果一别成永别,虽然跟现在的妻子也很恩爱,但黄珂最想念的还是亡妻,那是他的初恋。 王渊站在驿道上,目送宋灵儿远去,突然记起不知何时背诵过的诗句。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第四卷完) 166【力学发端】 王渊看看手里的信件,又看看眼前的媒婆,只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 媒婆没听明白意思,焦急道:“哎呀,我的王学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不然让我怎么回去交代?你听我讲啊,这黄侍郎家的二千金,要品貌有品貌,要才学有才学。您是状元郎,学问肯定高,跟黄家二小姐天生合得来耶。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一起画眉作诗,一起谈古论今,那真是神仙眷侣啊。黄家二小姐……” “打住,”王渊懒得听她啰嗦,“你回去告诉聂夫人,就说婚姻大事,我必须征求父母的意见。等二老同意之后,咱们再对八字,看八字究竟合不合。” 媒婆问道:“王学士的双亲在贵州吧?” 王渊点头说:“是在贵州。” “一来一回得多少时候啊!”媒婆无语。 王渊笑道:“如果走得快,来回也就四五个月。” 做媒婆的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来推脱之意,当即陪着笑脸告辞离开。 宋灵儿留下的信件不长,先是重申自己的态度,接着又说:“黄家妹妹很喜欢你,她长得也很漂亮,性格还很温柔,比我更适合做妻子。你若敢不同意,今后我都不理你了,我带着你的儿子嫁给别人。不信你试试看!” 这封信看得王渊牙疼,而且有些担忧,因为宋灵儿说得到就做得到。 于是王渊就抓瞎了,既不敢直接回绝亲事,也不愿立即就答应。 从头到尾,王渊和黄峨只说过几句话,他对黄峨没有任何了解,而且连黄峨长啥样都不知道。突然说要定亲,这让王渊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谁让王渊是个历史盲呢,他都不知道黄峨是有名的才女,更不知道黄峨后来成为杨嗔的妻子。 历史上的黄峨,因为仰慕杨慎才学,偏偏杨嗔已有正妻,愣是发誓终身不嫁。其实她跟杨慎都没说过几句话,就跟王渊此刻的状况一样,纯粹自己一个人傻乎乎暗恋。 愣是拖到二十岁,黄峨都成老姑娘了,杨慎的原配妻子突然病逝,这才嫁给杨慎成为续弦。 结婚没几年,杨慎被廷杖打烂屁股,随即流放云南。黄峨一路照顾护送,直把杨慎送到江陵(荆州市),之后几十年都在守活寡,再见杨慎已是面对遗体,死后合葬终于了却心愿。 这同样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 王渊现在自己都没想好,只能用父母的名义先拖着,反正黄峨还未满十四岁,拖她个两三年都很正常。 …… 聂夫人收到消息,却是气得浑身发抖,把媒婆打发走之后,原地跺脚道:“什么父母之命,分明就是在推脱!我女儿哪里不好了,还配不上他一个贵州士子?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黄峨也很失落,却帮着王渊说话:“娘,你且想想。王二郎如此答复,不正说明他用情至深吗?若他立即答应,那才是负心之辈,一点都不念着宋家姐姐。” 聂夫人可不管这些,安慰女儿道:“娘给你挑一个更好的!” “不要。”黄峨连忙摇头。 聂夫人问道:“你究竟想什么样的男子才肯嫁?“ 黄峨顿时笑道:“至少也得是状元,还必须文武双全,下马作诗、上马杀贼那种!” 聂夫人郁闷无语:“此事以后再说,你年龄还小,不必着急。” 黄峨回到自己闺房,趴在窗前呆望良久,那株梅花已经凋谢,就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小姐,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过些日子,王二郎就同意了。”丫鬟安慰道。 黄峨挤出笑容说:“我很高兴啊,王二郎还念着宋姐姐呢。” 丫鬟嘀咕道:“你伤心的时候不会骗人,一看就知道了。” 黄峨抱起一颗皮球,拉着丫鬟的手说:“走,我们去踢球耍子。” 这种足球的体积更小,而且特别请便,纯粹是把球当毽子踢。 黄峨的球技还不错,皮球在她脚上颠来颠去,踢着踢着又传给丫鬟,主仆俩很快便玩得香汗淋漓,暂时把臭男人给忘到一边。 …… 黄峨在那儿玩球,王渊则在研究数学。 准确来说,是中国传统算学。 顾应祥这段时间很勤快,连老婆都扔在家里不管,没事儿便跑来跟王渊一起搞学术研究。 两人是互相学习的,王渊想要数学创新,就必须把古代数学给了解透彻。在顾应祥的帮助下,王渊已经学会了算筹使用,并真正掌握了中国古代方程式(天元术)。 见鬼的天元术,那玩意儿就是数学矩阵。 咱老祖宗解方程组,都是用矩阵来消元的,最早甚至出现于《九章算术》,在西汉初年就已经问世了! 王渊在传统算学领域进步神速,顾应祥在现代数学领域同样如此,目前已经在跟着王渊学习函数和抛物线。 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王渊一问三不知,但对数学却非常在行。即便许多公式他已经忘记,但真正研究到那里,凭借模糊的记忆,自己都能推导证明出来。 二月末的某日,顾应祥正在学习二次函数抛物线,突然问道:“若虚,你说掷出一颗石子,为何会以抛物线的轨迹向下跌落,而不是朝天上飞呢?” 王渊愣了愣,随即笑道:“或许,地面有一个引力,就像磁石吸铁一样,地面引力可以吸引万物。” “这个说法倒也有趣,但难以证明。”顾应祥仔细思考道。 说出去谁信啊,掌管天下锦衣卫文书的家伙,居然会闷在屋里跟王渊讨论万有引力。 王渊走过去,推了顾应祥一把,问道:“感受到了吗?” “什么?”顾应祥不明白。 “力啊!”王渊说。 顾应祥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在纸上画出两个小人,又用箭头标记:“我认为,各种力相互作用,才能让人或物保持静止。就像你站在这里,有自身向下的重力,相对应的是,地面对你的支撑力,这样你就静止不动了。而我推你,或者把你提起来,就是额外施加了力道。” 顾应祥仔细想想:“是这样的,但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咱们先研究了再说啊。”王渊笑道。 于是乎,锦衣卫顾经历的研究方向,从数学中途转向了力学。 167【啥都要自己动手】 在北京城东南角,紧挨着慈云寺和礼部贡院,有处机构名为“盔甲厂”。 那里工匠云集,主要生产锁子甲和铁札甲,厂内秘藏的四孔拉丝机,可以批量制造铁丝! 王阳明以前在工部任事,透过王大爷的关系,王渊自己掏银子定制几根钢丝,然后绕着铁棍缠起来即成弹簧。 “这是什么?”顾应祥问道。 王渊笑道:“测力计。” 顾应祥挂着一块秤砣,用测力计拉起来:“怎么没刻度?” 王渊说:“需要慢慢测算。” 随即,两人拿来一杆小秤,分别称出一两到三斤的三十袋细沙。再用测力计分别挂上,标出三十个刻度,明代版的测力计就此制作完成。 顾应祥以秤砣为实验对象,用测力计进行反复测算,得出结论道:“作用在同一个秤砣的两个力,如果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并在同一条直线上,这两个力就彼此抵消,并且保持秤砣静止不动。就此推测,如果作用于同一个秤砣,其多个受力保持平衡,则秤砣同样维持静止。” 王渊笑问:“如果我们是在飞驰的马车上做实验呢?” 顾应祥仔细思考道:“即便秤砣受力平衡,它相对马车是静止的,但相对地面则是运动的。” 王渊启发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一切物体都拥有某种特性,暂且定名为‘惯性’。在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或外力保持平衡时,这个物体必然保持静止或原有运动状态?” “好像是这样,”顾应祥说着又猛然摇头,“照你这个假设,如果我向前推动这块秤砣,那它上下方受力是平衡的,前后方则只有我施加的推力。那么,秤砣就应该一直向前运动,为何又会停下来呢?” 王渊把顾应祥的手按到桌上,用力向前一推:“物体互相接处,必然产生摩擦阻力。接触面越粗糙,接触面越广,阻力就越大!” 顾应祥双眼一亮:“也就是说,如果桌面足够光滑、且足够长,我轻轻一推秤砣,就能把秤砣推到若虚的老家贵州去?” “应该就是这样的,”王渊笑道,“但我们还得考虑空气阻力。” “空气?”顾应祥不太理解这个概念。 王渊阐述道:“空气无处不在,大风便是空气在流动。风力足够大,甚至能把树木连根拔起,显然空气也是有阻力的!” 顾应祥问道:“你怎么证明空气的存在?” 王渊打来一桶清水,又取来一个细口半透明的玻璃瓶,问道:“瓶内可有东西?” 顾应祥摇头道:“没有。” 王渊笑道:“且看!” 王渊将细口玻璃瓶倒置,快速垂直朝水中按压,桶中之水立即涌进瓶口。但当王渊把玻璃瓶全部按入水中,瓶中水位却低于桶中水位,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止清水灌入。 “有没有东西?”王渊再问。 顾应祥有些迷糊:“里面是空气?” 王渊笑道:“或许吧,我是这样推测的。你再看看。” 王渊抄起一张草纸,随手往外扔,只扔出一尺距离便迅速下坠。他又把草纸捡起来,揉成纸团往外扔,直接将纸团扔出门外。 顾应祥猛然醒悟:“这就是空气的阻力!草纸展开的时候,与空气接触面更大,所受到的空气阻力就更大。” 王渊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顾应祥把玩着测力计,指着刻度问:“力该怎么表达?还是用斤而论?” “斤是重量,我觉得力虽然跟重量有关,但肯定跟重量不是一回事儿。”王渊无法直接说出重力系数,没有实验数据,他也不能真正说服顾应祥。 时间已经很晚了,顾应祥带着满腹疑惑回家,连公粮都懒得交,躺床上翻来覆去思考着力学问题。 王渊则制作出两个单摆装置,用来做重力加速度测算实验,从而推导出地球的重力系数。 一切准备就绪,王渊发现自己没秒表……坑爹啊! 其实,就算王渊拥有秒表,由于实验精度太差,那个教科书数据。 那就不给出任何数据,暂时只给出定义和定律,并简单进行描述即可。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经常也是只给出定义和定律,连实验过程都干脆省略了,只说通过“精密的某某实验”可知。 王渊反复回忆着各种公式定理,将其纪录下来之后,发现互相之间不成体系,必须进行有条理的科学阐述。 跟牛顿一样,王渊从“质量”说起,否则后面很多东西难以说清。 他要为“质量”下定义,阐述质量、密度和体积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必须给出具体论证过程。 牛顿说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话是对的,而王渊则没有巨人之肩可站。牛顿可以“某实验可得”,那是因为欧洲科学家做过类似实验,而王渊必须自己把实验做出来。 密度实验,也缺乏工具,王渊得先弄出有刻度的玻璃烧杯,否则这个实验做起来非常繁琐。 于是乎,王渊打算创建自己的实验室。 正好城西那处宅子已经改建好了,也就拆除少许违制细节而已,整体布局并没有任何变动。 “王学士,请签字画押。”负责交接的太监,捧着一份文书说。 王渊三两下签名完毕,算是正式接手这处宅子。但皇室财产不归户部管理,他还得去衙门报备,然后呈交户部批准,届时才算真正的过户。 正德时期,房产和田产的交易,管控已经不如弘治朝那么严格。 就拿田产交易来说,弘治朝需要地方衙门呈报户部,再由户部下发契本和契尾。契本是表明户部承认此次交易,契尾留给当地衙门作为纳税凭证。 而在正德朝,户部不再颁发契本,也即对田产交易的管控权,从户部下沉到了地方衙门。户部只给契尾,相当于只管税收内容,不再管这几亩地究竟是谁的。到嘉靖时,户部甚至连契尾都不发了,土地交易变得更加频繁和难以控制。 王渊的宅子和庄田,都是皇帝赏赐的,可以直接拿去户部盖章,而且批复起来相当快速。 就此,王渊在北京拥有占地二百零八亩的宅院,另有良田一千零一十亩,妥妥的地主了!(刘瑾这座宅院,经过老王反复推算,发现一百零八亩不够建那么多殿堂,因此改为二百零八亩。) 太监们离开之后,留下男仆三十三人、女仆二十六人,另有依附于田地的九十七个佃农。 在建立实验室之前,王渊得把这些人安排好。 168【实验室招人】 “喵~~喵~~” 土木三杰似乎对新家很满意,这里足够大,可以任由它们撒欢奔跑。 之前都是养在王大爷家,由宋灵儿负责照顾,甚至把隔壁母猫都整怀孕了。 “二哥,人到齐了。”周冲跑来说道。 屋外聚集数十仆人,王渊抱着猫儿出去,问道:“谁读过书?能读能写就可以,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两男一女,应声出列,居然有5%的识字率。 王渊再问:“谁会写自己的名字?” 又有四人出列。 王渊说道:“你们三个能读能写的,今后做我的实验室助手。那四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周冲你来安排,以后你就是大管家了。” “诶,我一定把家里管好。”周冲大喜。 王渊叮嘱道:“记住,不管是谁,都不准打着我的旗号,跑到外面去为非作歹!谁若老实听话、忠心耿耿,我就为他的孩子洗去奴籍,还会供其读书给他们谋营生!” 之前麻木不仁的仆从们,此刻突然有了精神,全都半信半疑的看向王渊。 若直接承诺给仆人洗去奴籍,他们非但不会感恩,反而还会感到惊慌恐惧。因为他们离开此处,没有任何生存空间,不当奴仆意味着活不下去。 但给他们的孩子洗去奴籍,再供他们的孩子读书,虽然肯定没资格考科举,却象征着无限的未来和希望。 “不信?”王渊笑道,“我一年招六个学生,亲自教他们读书,明天就招第一批。家里有孩子的,年龄在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不拘男童女童,都可以来接受测试。只要做了我的学生,衣食住行我全包。周冲!” “在!”周冲连忙应声。 王渊命令道:“把我刚才说的话,去给那些佃户也说一遍。有适合条件的男童女童,明天都能来接受测试,全凭自愿,并不强求。” “是。”周冲领命。 在大明朝,像顾应祥那样的志同道合者,毕竟属于凤毛麟角,王渊只能自己进行培养。 也不指望这些孩童,学成之后传播科学理念,能够配合王渊做实验即可,能独立做实验、完善科学体系那就更好。 周冲领着其他人离开,王渊问三个识字者:“你们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的?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回答。” 第一个家伙胖乎乎的,年龄大概三十来岁,他笑着说:“回老爷话,小的叫洪来福,以前也读过几天书,还打算考秀才来着。小的就是本地人,家里有二十亩薄田,都被那刘瑾给占了。小的也成了刘瑾的家奴,之前负责管理刘家祠堂。刘瑾被陛下剐了,此地成为皇庄,小的继续留下来管理库房。” “你家的地平白被占了,还能笑呵呵的?”王渊问道。 洪来福拍马屁道:“小的不被占地,哪有福气跟着老爷?” 王渊眯眼冷笑:“陛下赐我的千亩良田,其中二十亩应该是你的吧?心里是不是恨我?” 洪来福立即跪地磕头:“不敢,能把家田投献给老爷,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更何况,就算要恨,那也该恨刘瑾!” 这明显是个油滑狡诈之辈,但王渊对此无所谓,能用就行。 王渊笑道:“我们定个十年之期。你做我的实验室主事,若十年之内兢兢业业,不出任何大的纰漏。那么十年之后,我给你洗去奴籍,并赠送你三十亩良田。如何?” 洪来福虽然不知道实验室是啥玩意儿,但还是磕头道:“能为老爷分忧,小的不求回报。” “站起来!”王渊喝道。 洪来福立即起身,脸上挤出笑容,忐忑不安的看着王渊。 王渊说道:“我王二郎说话做事,一口吐沫一个钉,从来没有不兑现的时候。我说十年之后,为你洗去奴籍,就肯定会给你洗去奴籍,而且还送你三十亩良田。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对着一个奴仆发毒誓? 不仅是洪来福,其他两人也都听傻了。 洪来福愣了愣,突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改之前的油滑语气,端端正正磕头道:“王学士大恩,学生洪宗儒没齿难忘!” 王渊问道:“你不是叫洪来福吗?” 洪来福突然又笑起来:“给太监当奴仆,不敢用先父所起之名,否则九泉之下难以面对祖宗。” “你自称学生?”王渊问。 洪来福道:“惭愧,只是童生,并未进学。小的,小的……” 王渊道:“有话直说。” 洪来福道:“老爷,我有三子,长子和次子皆已夭折,还剩下幼子年方八岁。老爷既然要收学生,能否收下犬子?” “你儿子识字吗?”王渊问道。 洪来福说:“小的亲自教导犬子,学了两年蒙学。” 王渊就是想招识字的孩童啊,当即笑道:“那我就收下这个学生。等十年之后,给你全家都洗去奴籍,或许他还能参加科举呢。” “科举不敢想,三代之内都没资格,或许犬子的孙辈能够做官。”洪来福笑道。 王渊又问第二人:“你呢?” 这人长得颇为斯文,年约二十来岁:“回老爷,小人名叫钟安,以前是卢老爷家的书童,因此也被唤为卢安。” “卢老爷是谁?”王渊问洪来福。 洪来福说:“卢老爷以前是此地富户,刘瑾向陛下请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卢老爷。他仗着自己跟朝中勋贵有交情,居然使银子买通言官告发刘瑾,结果全家都被东厂给抓去了。” 这种事情,不惟刘瑾在做,很多勋贵大臣都做过。 根子是从朱厚照他爹弘治皇帝开始坏的,弘治皇帝耳根子软,太监、勋贵、外戚、文武官员一旦请田,弘治皇帝必然会批准。请田请的是“荒地”,不荒也得荒,把地上的人赶走就荒了,不愿走的自然有办法让他走。 明朝开国之时,朱元璋主动给百官荒地,以缓解朝廷没银子发工资的窘境。那时候荒地是真多,官员们撒着欢的开垦,但需要照章纳税,其中一部分赋税用来抵工资。 但随着国库充盈,朱厚照不断收回赐田,同时也不准文武百官再请田。 老朱是很清醒的! 可惜朱棣夺位之后,为了封赏有功者和效忠者,再度把请田的口子给打开。但稳定局势之后,朱棣也开始限制,之后的皇帝也比较谨慎。 唯独弘治皇帝一代圣君,大明朝的中兴之主,请田弊端在他手里彻底泛滥! 京畿之地流民遍地,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可非朱厚照一个人搞出来的。 弘治皇帝驾崩的时候,李东阳可是跃跃欲试,想换个皇帝大搞改革,把各种弊端全部解决。结果遇到朱厚照,让李东阳彻底懵逼,别说什么改革了,能稳定政局就已经谢天谢地。 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很对李东阳的胃口,谁还不想做社稷之臣啊? 洪来福和钟安都自报家门之后,王渊又问最后一个女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风韵犹存,回答说:“奴名李婉,以前是清倌人。只因年华老去,恩客不再青睐,幸蒙卢老爷赏识,为奴赎身充作妾室。” 王渊问道:“卢老爷全家都被东厂抓走,你怎么留下来的?” 李婉说:“刘督……刘瑾知晓奴婢会唱小曲,便与卢家的戏班子一并留下。刘瑾死后,戏班子都被送去教坊司,只有奴留下来给新来的內官唱曲。” 王渊点头道:“行了,你们的身世我已知道,今后跟着孩童们一起学习。洪来福是实验室主事,钟安和李婉都是实验室助理。” 169【二杨之争】 王渊有了六个学生,年龄最小者六岁,年龄最大者十岁,分别叫:洪桂、卢裕、卢升、方晓言、李尔雅。 其中,洪桂是洪来福的儿子。 卢裕和卢升,都是以前卢老爷的家奴生子。 方晓言原名方小眼,李尔雅原名李二丫,都是佃户的子女。王渊嫌他们名字难听,就顺手帮忙改了一下。 这些孩童的蒙学,都交给洪来福授课,王渊没工夫去搭理。但阿拉伯数字和基础数学,却是王渊亲自传授,包括洪来福、钟安和李婉也要听课。 “老爷,外头有个王相公拜访。”仆人过来禀报,并递上一张拜帖。 王渊接过拜帖一看,来者却是同科进士、心学同门王道,便起身说:“请他到会客厅,茶水招待。” 王道非常年轻,同样被誉为神童,传说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乃山东乡试的头名解元,二十三岁就被选为庶吉士。他抱拳行礼道:“自拜入先生门下,一直未曾拜访学兄,今日冒昧来见,实乃辞行之故。” 王渊起身回礼,好奇问道:“纯甫兄是庶吉士,三年学期未满,为何要辞行?” 王道回答说:“山东贼寇主力虽已剿灭,小股盗贼却满地肆虐。我家中只有寡母一人,年迈体衰,着实放心不下。又因南京有亲戚,欲带母亲投奔,所以请求外放南京。” 王渊问道:“在南京担任何职?” “国子监教授。”王道说。 王渊感慨道:“君乃至孝之人也!” 王道是二十三岁的庶吉士,可谓前程似锦。却为了照顾寡母,三年学期未满,就请求去南京做官,这等于放弃了庶吉士的身份,放弃了中央储备干部的身份。 对于这种孝子,朝廷肯定要特别照顾。因此虽然不到散馆日期,却决定特事特办,让王道去南京当国子监教授,直接给了一个从六品学官。 王渊拉着王道的手说:“纯甫兄且随我来!” 王道不明就里,跟着他一起来到课堂。 三个实验室成员、六个孩童学子,都齐刷刷看着他们。 王渊介绍说:“这位是翰林院庶吉士王道王纯甫,从小被誉为神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山东乡试第一名!你们可知,我为何带纯甫兄来此?” 其他人都不知如何应答,只有洪来福说:“先生请赐教。” 王渊说道:“纯甫兄为了侍奉寡母,连庶吉士都不做了,此为直孝之举,尔等应该学习!” 孩子们不懂,洪来福却懂,恭恭敬敬给王道行礼致敬。 王道还是没搞明白在干嘛,只知自己成了王渊的教育模板,微笑着接受了洪来福的礼仪。 王渊也没有别的想法,顺手教育学生而已。忠孝一体,名义上展示孝子,其实是教导弟子们要孝敬师长、忠于主人。 一番言语,洪来福、钟安和李婉皆已领会,王渊这才跟王道阐述自己讲课的内容。 就在此时,仆人再度来报:“老爷,外面有三位朱公子求见,他们也不给拜帖,还亮出一块锦衣卫腰牌。” 两位朱公子,锦衣卫腰牌? 明摆着是朱厚照和他的跟班啊! “请他们进来,”王渊低声对王道说,“陛下微服而来,且随我去拜见。” 王道有些吃惊,他除了在朝会和殿试时,还没私下见过皇帝呢。 两人在会客厅等待片刻,朱厚照、钱宁和李应就来了。 “臣叩见陛下!”王渊和王道一起行礼。 朱厚照不耐烦道:“都起来吧。在豹房里被吵得不清净,来你这里本想轻松些,别搞这些繁文缛节。”他又指着王道,“此人是谁?” 王渊介绍说:“翰林院庶吉士王道王纯甫,因家中寡母年迈体弱,请辞庶吉士之身,被吏部破格授为南京国子监教授。纯甫兄乃臣之好友,眼看即将离京,今日特来辞行。” 朱厚照讨厌虚伪的文官,却欣赏认真办事和性格淳朴的文官。当即诧异的看了王道一眼,点头赞许道:“你很好!” 王道连忙行礼:“谢陛下褒奖,臣不过尽人子本分。” 朱厚照对钱宁说:“回去通知东阁那边,就说王纯甫谨守孝道,应该嘉奖。等他在南京任满三年之后,立即调回北京,仍为翰林院庶吉士,并着工部安排其母子住处。” 钱宁领命。 王道大喜,立即跪地谢恩。他终于又能尽孝,又能保住前程了,只不过耽误三年而已。 同时,王道也对王渊特别感激,虽然只是随口介绍一番,却让他在仕途上少走无数弯路。 朱厚照不再理会王道,而是问王渊:“你这里有什么好耍的?我在豹房烦死了!” 王渊笑问:“陛下因何事烦恼。” “你们说!”朱厚照让钱宁和李应发言。 李三郎不敢抢钱宁的风头,默默站在旁边。 钱宁笑道:“吏部尚书杨应宁(杨一清),请求裁撤冗余官员,精简部门,节省开销。阁老杨介夫(杨廷和)虽然同意裁官,却认为不该裁撤太多,否则必然招致朝堂不稳、百官浮动。这两人从东阁吵到豹房,从去年吵到今年,陛下实在被他们烦得不行。” 王渊又问:“李阁老(李东阳)的意思呢?” 朱厚照没好气道:“他只有一个意思,请求致仕!” 杨一清属于激进改革者,以前改革马政就大刀阔斧,这次又对吏治举起了刀子,想要裁撤一大堆冗余官员。九卿都在他的裁撤范围内,打算直接裁掉官员数千,连尚宝司、锦衣卫、太医院、僧道录司等衙门都想精简。 杨廷和本来打算息事宁人,随便裁撤几个意思一下就行。毕竟都是文官,十年寒窗不容易,如此大裁员还不炸锅啊? 杨一清却无比固执,认为既然要改革,那就应该挖到根子,随便裁几个还不如不裁。 两人从去年冬天就开始闹,杨一清连续两次辞职,就是因为这个事儿。就在前几天,杨一清突然纠结言官,直接用奏章的形式向杨廷和发难,气得杨廷和都差点闹辞职了,冲进豹房把朱厚照搞得难以清净。 闹到这个地步,杨一清终究还是斗不过,数千人的裁员计划,最终只裁掉五个倒霉蛋。 科举盛行,必然带来冗官弊病,每年那么多进士、举人得安排出路啊! 就拿此时的户部来说,左、右侍郎按制各一人。但实际呢?户部左侍郎只有一个,户部右侍郎却有好几个,多出来的就属于冗官! 杨一清实在太激进了,就算让王渊来执政,也不然直接对着文官动刀子,这比改革税收、田亩制度还困难。 即便能够改革成功,杨一清的户部尚书也当到头了! 杨尚书的头很铁啊,不愧是给王渊殿试文章画圈的人,果然有一颗坚定的改革之心。 朱厚照郁闷道:“别说这些了,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渊笑道:“臣收了六个学生,还想组建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是何物?”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趣。 170【昏君与佞臣】 王渊的实验室还在筹划当中,暂时没有稀奇玩意儿逗皇帝高兴,他问道:“陛下可知格物致知?” 朱厚照顿感头疼,说道:“此言出自《礼记》。” 王渊一本正经的说笑道:“臣治本经正为《礼记》,《礼记》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这实验室,乃是臣格物之所,欲以此格尽天下之物。” 朱厚照对此大为失望,怒其不争道:“王二郎,我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没想到你居然也想做老穷酸!” 王渊在王道、钱宁和李应的注视下,突然凑到朱厚照耳边,悄悄说:“陛下,臣觉得朱子的格物之法错了,历代先贤的格物之法也错了,因此打算另辟蹊径,以开万世之先河。这个事情太大,臣不敢跟别人说,否则必然招致非议。臣只相信陛下,还望陛下保守秘密。” 同样的事情,换个说法就不一样了。 朱厚照立即来了兴趣,也偷偷对着王渊耳语:“我果然没看错二郎,你信我,我也信你。你且说说,究竟打算如何格物?” 王渊还在装饱学之士,说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格物致知,也要善假于物,否则哪能凭空猜想?臣的实验室,便有各种器物,借助器物便能格尽天下之物。” “都有什么器物?”朱厚照连忙询问。 王渊说:“这些器物,暂时还没做出来。臣已经托人联系山东颜神镇的工匠,欲以琉璃打造千里镜、显微镜。使用千里镜,可观察千里之物,甚至可以观察月亮本体。使用显微镜,可以观察入微,或可知佛说的一碗水有八万四千虫。” 朱厚照惊讶道:“真有此种宝镜?” 王渊解释说:“臣需要不含任何杂质、没有任何气泡,绝对纯净透明的琉璃来制镜片!什么时候能够制作出来,这要看工匠的手艺。” 君臣二人咬着耳根说悄悄话,把旁边的王道都看傻了,他不知道还能这样跟皇帝交流。心想:若虚兄果然圣眷正隆,跟陛下就像多年至交一半。 钱宁和李应则见怪不怪,他们长期跟在朱厚照身边,知道皇帝向来没什么架子。 突然,朱厚照问钱宁:“颜神镇可有琉璃官窑?” 钱宁迷糊道:“应该有吧。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所佩药玉皆为颜神镇打造,想必这些都出自官窑之手。” 朱厚照立即说:“传令颜神镇官窑,立即召集工匠,全力打造纯净透明,不含任何杂质的琉璃。谁能最快做出来,而且验查合格,我就提拔他进工部任职!” “臣记下了。”钱宁应承道。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你把两面神镜做好之后,立即呈来豹房!” “臣领旨。”王渊笑道。 在朱厚照的理解当中,还以为千里镜、显微镜跟铜镜一般,都是靠反射光线查看物体,只不过使用材质是琉璃而已。 朱厚照越想越觉得神奇,甚至怀疑王渊说谎骗他,再次叮嘱说:“务必今年之内,就把两面神镜造好!” 王渊说道:“臣尽力而为。” 朱厚照又问:“你肋骨痊愈了没?” 王渊答道:“已经无碍,但御医告诫,三个月内都得小心。” 朱厚照说道:“伤势痊愈之后,也不需再坐营训练士卒了。我已将那六千雄兵,交给朱英专门管治,提拔潘贵负责练兵。” 王渊提醒道:“陛下将士卒交给朱少监,臣是非常放心的,臣与朱少监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过命交情。但须知,那六千士卒,之所以能士气高昂,皆因不吃空饷、不盘剥克扣,粮饷方面务必要注意!” 朱厚照神在在说:“朱英不是傻子。” 朱英第一次随王渊打仗,就连升五级成为御马监少监。第二次随王渊打仗,虽然品级没有提升,却受命执掌勇士营(禁卫部队之一)。 现在又让其坐营训练六千士卒,可谓圣眷日隆,打死朱英都不敢贪墨军饷。 至少现在不敢! 那六千士卒,由于表现出色,早就获得皇帝极大重视,而且还是王渊亲自带出的部队。他若贪墨粮饷,同时把皇帝和王渊都得罪了,还不如另外想法子捞钱呢。 王渊虽然不贪恋兵权,但还是感到惋惜。他从回京的那一刻,就被剥夺了练兵权力,一来是文官集团在出力压制,二来朱厚照也不敢让王渊继续染指军队。 王二郎的战力太恐怖了,且为状元出身,很容易惹人联想。 今后除非危急时刻,否则王渊一辈子都别想带兵。 可惜那六千士卒,王渊只训练两月有余,仅仅是个半成品而已。 聊完正事,王渊发现朱厚照无聊得很,似乎对数学几何也没啥兴趣了。当即凑趣道:“臣手里缺钱,陛下缺钱用吗?” “天下谁人不缺钱?”朱厚照反问,复又笑道,“我记得你赏赐立功,不仅获赏宅院和良田,还获赏银子百两,宝钞三千贯。这就用完了?” 王渊嬉皮笑脸道:“谁还嫌银子多啊。更何况宝钞无用,臣又要要几十个奴仆,一百两银子能用几月?春季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各地反贼一闹,京城粮食严重不足,粟米、白米市价已经暴涨十倍!” 朱厚照非常吃惊,问钱宁:“京城米价暴涨十倍?” 钱宁苦笑着说:“也不是立即暴涨十倍,而是从去年到现在,米价总体涨了十倍。” 王道也在旁边感慨,这就是他要带母亲去南京投奔亲戚,而不是把母亲接到北京的原因。他家里没啥产业,庶吉士期间没有职务,连捞油水的机会都找不到,又做人清廉不愿接受投献。 再加上京城米价飞涨,俸禄只够维持自己开销(直接发粮),把母亲接来北京可怎么养活啊? 朱厚照虽然具备昏君的所有特征,但该清醒的时候特别清醒,责骂道:“户部都是些酒囊饭袋,米价长成这样,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王渊说道:“户部也很难,毕竟粮食确实不足。而且民间商人还囤积居奇,变着法的把米价往上抬。能在京城屯米的商贾,必定依附于勋贵,户部能拿他们有何办法?” “放屁!” 朱厚照起身大骂:“那么多百姓为何跟着刘六刘七造反?还不是因为活不下去!若京城百姓都吃不起饭,在北京城内造反怎么办?还不直接杀进朕的豹房啊!朱宁!” “臣在!”钱宁立即躬身听候。 朱厚照说:“你的锦衣卫,立即与户部、刑部联系,哪个商贾敢囤积粮食,不管他身后依附的是谁,都给朕直接抄家问斩!” 钱宁笑道:“臣领旨!” 锦衣卫这次绝对要搞冤假错案,趁机勒索商贾的银两。但锦衣卫出马,冤假错案一搞,也肯定能把粮价压下来,绣春刀可不管你什么市场经济。 一直没有出声的王道,此刻看向王渊的眼神带着崇拜,心想:若虚兄的劝谏之法真是高明,几句话就能解去京城民生之苦。幸臣又如何?若能造福百姓,我也愿意做幸臣。 王渊嘿嘿笑道:“陛下想多了,臣只是想自己赚几个小钱买米而已,并未劝谏陛下打击无良商贾。” 朱厚照笑骂道:“好你个王二郎,居然拿我逗乐。说吧,你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王渊问道:“陛下与李三郎可还在玩蹴鞠?” 朱厚照点头说:“还在玩啊。就是看得热闹,玩起来特别没意思。我一上场,其他人全成了瘸子,一个个把我当傻子糊弄。” 王渊笑道:“京师之危解除之后,张督公的六千士卒,也没再严格训练了。那个校场好大一块地皮空着,多可惜啊,不如弄成了一个蹴鞠场。中间是球场,周围次第修筑观球台,让士卒和豹房的球队打比赛。” 朱厚照问道:“这怎么赚钱?” 王渊笑着说:“陛下可以亲自到场看球,把勋贵、外戚、富商也请来。刚开始免费看球,等他们都上瘾了,就可以收门票!” “这能收几个钱?”朱厚照瞧不上。 王渊继续说:“可以组织联赛,把民间圆社(足球社团)也吸纳进来。出场一次,便给球队多少报酬,半年为一个赛季,决出前三名球队。第一名为冠军,第二名为亚军,第三名为季军,皆可获得烙有陛下御笔的奖杯。蹴鞠之戏本就风靡天下,又有陛下的鼓励,还有正规的赛事和规则,全城富户还不踊跃观球?” 朱厚照问:“一场球可以收多少钱?” 王渊笑道:“咱们往少了说,一场比赛五千观众。每人二钱银子的门票不算贵吧?一场球赛下来,门票收入就是一千两!” “果然是个好买卖!”朱厚照心动了。 别看元宵灯会时,土豪斗富挥金如土,买盏花灯就要几百两。但那属于斗富,不奢侈如何斗富?一千两是非常大的财富了。 就连皇帝赏赐文武官员,若非功劳巨大,一次也只赏几两、几十两银子。 王渊继续说:“如果蹴鞠联赛风靡起来,还可以找富户做广告。即广而告之的意思,球场周围用栅栏圈起来,栅栏上有空白纸牌或木牌。若是商家愿意出钱,就把他们的字号写在木牌上,此谓广告牌!”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陛下想想,能出二钱银子看一场球的,有哪个是缺钱的主儿?就说城北那个鸿宝轩,卖珠宝首饰的,在京城的竞争者有好几家。他若出钱在蹴鞠场投广告牌,就能让至少五千富人看到,而且还沾了陛下的天子气,大家买珠宝时还不选择这家啊?” 朱厚照拍手赞叹:“妙啊!二郎若去京城,也必为豪商巨贾。” 王渊乐道:“陛下谬赞了。” 王道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豪商巨贾也是称赞?这是在骂人吧!而且这两位,君不君,臣不臣,居然煞有介事的讨论做生意。 朱厚照突然皱起眉头:“咱们的球赛热火起来,其他人也修建球场,跑出来抢生意怎么办?” 钱宁说:“皇爷且放心,若有谁敢跟皇爷抢生意,锦衣卫也不是摆设!” 王渊连忙劝阻:“那倒不至于。陛下且这样想,民间球赛越多,说明蹴鞠就越风靡,观看球赛的人就越多,到时候怕五千个座位都不够用。咱们不需要管别人,只要保证自家的球赛是正统就行。甚至可以鼓励民间搞球赛,他们搞的是乙级、丙级联赛,咱们搞的是甲级联赛。到时候,甲级联赛的最后两名,必须扔去打乙级联赛,而乙级联赛的前两名,也可以升级打甲级联赛。这样有上有下,赛事必然更精彩,吸引的人就更多!” 朱厚照仔细品味,突然笑道:“就该让你去做户部尚书,到时候太仓肯定不缺银子。” 171【千里镜问世】 顾应祥骑着马儿一路狂奔,手里还拎着一套滑轮组。他是王渊家的常客,可以不用通报,直接就能前往教室、实验室和会客厅。 在锦衣卫沉稳庄重的顾经历,此刻高兴得就像喜得玩具的孩童,大呼小叫道:“若虚,你说的那个杠杆实验,我已经完全验证了,还自己做了套滑轮组!” “恭喜!”王渊头也没抬。 顾应祥奔跑过去,看到王渊与两个匠人正在忙活,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图纸,不禁问道:“若虚又在做什么实验?” 王渊笑道:“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拜托商贾去颜神镇请工匠,现在都还没有一点音信,琉璃官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作出透明玻璃。王渊总不能一直傻等吧?干脆请来京城的工匠,用水晶磨制凹透镜和凸透镜。 天然无色水晶,同样有液泡或者气泡,只有高质量矿石才符合要求。 顾应祥蹲下来,问道:“这是玻璃?” 王渊点头道:“对,就是玻璃。” 此玻璃,非彼玻璃。 在明代,玻璃、颇黎、水玉、玉瑛、水精、水碧、石英、晶玉、菩萨石,全都表达着同一样东西,那便是天然水晶! 玻璃即水晶,水晶即玻璃。 顾应祥好奇的蹲在旁边,两个匠人已经磨到最后工序,正在使用毛毡蘸取玄锡粉末,在水晶表面反复进行摩擦。 古代可没有砂纸,如何打磨光滑的铜镜?即用水银掺杂锡末来研磨。 摄氏度时,会由白色金属状转变为灰色粉末状,温度越低转换越快,利用这样的粉末就能将铜镜磨得平整光滑。 又磨了两个时辰,匠人们把水晶清洗干净,恭恭敬敬交到王渊手里。 王渊早就准备好了木制圆筒,将两片水晶扣在卡槽中,用绳索缠绕圆筒进行固定。他举起望远镜,朝远处的树梢望了望,随即递给顾应祥:“顾兄且看。对了,两截镜筒可以伸缩,你自己调整距离。” 顾应祥一头雾水,好奇的用望远镜观察物体。刚开始焦距不对,他试着拉伸镜筒,顿时就出现清晰画面。百余步远的树梢,仿佛近在咫尺,连树上的鸟窝都看得清楚! “此是何物?”顾应祥震惊道。 王渊笑道:“千里镜。” “是何原理?”顾应祥跟着王渊混了两月,已经具备科学思维,遇到新奇现象总会追问原理。 王渊说道:“光学原理。” 顾应祥跃跃欲试:“你快教我!” 王渊制作的这副望远镜,属于伽利略式望远镜,由一块凹透镜、一块凸透镜组成。 当即,王渊讲述什么叫反射、折射、焦距、焦点,把顾应祥听得一愣一愣。 半个时辰之后,顾应祥震撼无比说:“如果做一个聚光效果足够强、焦距足够长的千里镜,岂不是能看到月宫里的嫦娥?” 王渊哈哈大笑:“不仅能看到嫦娥,还能看到吴刚呢,说不定吴刚正在把玉兔烤了吃。” 顾应祥问道:“这幅千里镜多少钱,我买了!” 王渊说:“那你得先等等,这幅千里镜是献给陛下的,等做出第二幅就送给你。” 两个工匠都被王渊长期雇佣,每月固定工资二两银子,每打磨出一块合格的镜片,就再奖励一钱银子。而且,王渊还帮他们应付徭役,这才是最吸引工匠的地方。 匠户靠手艺吃饭,为啥过得那么惨呢?就是因为要定期服徭役,累死累活又赚不到几个钱,把事情搞砸了甚至要赔钱。 王渊继续传授顾应祥光学知识,工匠们则继续研磨镜片,他打算明天就把望远镜送去豹房。 足球场正在修建观众席,下个月就能正式比赛,正好让朱厚照拿着望远镜去看球。 皇帝使用的千里神镜,一副卖一百两没问题吧?不对,至少得卖三百两,总比能价钱比花灯还便宜。 每月出货两三副即可,物以稀为贵,饥饿营销,吊足那些勋贵和商贾的胃口。 及至傍晚,王渊把顾应祥留下吃饭,金罍和常伦突然提着酒来拜访。 “你们这是一起遭贼了?怎么都哭丧着脸?”王渊笑问。 常伦自顾自喝闷酒,气愤道:“内阁重臣,纵子行凶,草菅人命,三法司居然想要得过且过!” 王渊说道:“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你们以前也遇到过。” 金罍叹息道:“这回不一样,将近三百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三法司居然想给几个主谋脱罪。” “三百条人命?”顾应祥被吓了一跳,“哪位重臣之子犯下的案子,居然能让三法司服软?” 常伦笑道:“还能有谁?清廉无双、敢于直谏、为民请命的梁阁老。”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梁储的老家南海县,有个叫谭观海的富户论罪被斩,留下百余倾田产,陆陆续续被富户杨端侵占。谭氏之子谭振虽然愤怒,却身为罪犯家属,不敢强行将家田夺回。 于是,谭振干脆不要家田了,只求报复杨端以解心头之恨。他将自家被侵占的百余倾地,分别投献给梁储的长子梁次摅、南京工部尚书(已故)的儿子戴仲朋,以及当地豪强欧阳元、李润成等人。这也就罢了,他在投献自家田产时,还把仇敌杨端的田产也夹在其中。 杨端本来霸占了谭家田产,结果莫名其妙,自家田产被谭振投献给权贵豪强。杨、谭两家结成死仇,多次发生械斗,戴仲朋、欧阳元、李润成等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竟想将杨氏灭门,一劳永逸。 这时梁次摅已经冒功升任广东都司,是广东省的三司主官之一。他得知这个灭门计划,非但不阻止,还大包大揽,派人半夜将杨家将近三百口全部杀死。 只有一个妇人藏在池塘中,侥幸逃过一劫,事后报官把案情捅出来。 刑科、刑部、巡抚、都察院全部介入,联合审理案件,主谋全都供认不讳。随即,案子又扔回京城,由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堂会审。 去年提督军务清缴反贼的陆完,已经因功升任右都御史。他是杨廷和的心腹,跟梁储同属一个团体,居然担任案件主审官之一。 另一个主审官是刑部尚书张子麟,此君在河南当知府时,政绩全国第一。在山西当参政时,开仓放粮,救活万民。在湖南当巡抚,赈济四十万灾民。升任刑部尚书之后,拿皇亲国戚开刀,刚正不阿,后来被誉为“一代刑名之祖”。真实情况不知,反正史书是这样评价的。如此刚正之人,居然想给铁案如山的主谋脱罪! 这两人是怎么断案的?在几个主犯都认罪的时候,说他们只是从犯而已,还整出“情重律轻,难以常例处之”的判语。 刑部和都察院想要糊弄了事,大理寺当然不干啊。 大理寺的主要职责,就是复审各种重大案件,这出了问题是要背锅的!大理寺卿张纶都气炸了,各种审判结果被否定,三法司会审居然无法结案。 张纶也不去会审了,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居然只扔几个实习生过去糊弄。他想一直拖着,把案子闹大,闹到没人敢捂盖子的地步。 于是乎,金罍和常伦这两个最高法院实习生,近几日亲身经历了此桩大案,把大明官场的黑暗面看个彻彻底底,同时也得罪了好几个朝中大佬。 历史上,金罍、常伦二人的仕途,估计就是因为此事受到严重影响。 听完两人的一阵抱拳,王渊突然笑问:“张棘卿(大理寺卿张纶)让你们来的?” “你怎么知道?”金罍非常惊讶。 王渊说:“我的殿试文章,张棘卿可是画圈呢,怎么也要报答一二。” 常伦拿出一份奏疏,说道:“张棘卿连续上疏陛下,奏章都被司礼监和内阁扣下来。他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请你把奏章递到陛下手中。” 王渊问金罍:“你未来岳父(靳贵)怎么说?” 金罍答道:“让我别管,此事牵扯太大,但家岳也对都察院和刑部非常不满。” 文官集团真不是铁板一块,曾经给王渊殿试文章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这几个月接连跟杨廷和闹矛盾。前者因为改革问题,已经辞职两次;后者坚持司法公正,也准备辞职来威胁了。 而金罍的准岳父靳贵,也跟杨廷和不是一党的,严格来讲属于帝党和李东阳党。 王渊收下那份奏章,笑道:“明天我正好要进献千里镜给陛下,顺手递个奏章也无所谓,但你们千万不能往外说,否则我就要被某些重臣嫉恨了。” 金罍和常伦同时发誓:“若干泄露任何一字,天打五雷劈!” 顾应祥也觉事情重大,跟着发下毒誓。 王渊觉得可以跟王大爷加点料,送两个学生过去,便说:“二位贤兄,可知阳明先生的心学?” “略知一二。”金罍、常伦道。 王渊笑道:“改日恩师讲学,两位贤兄何不去听一听?” 常伦和金罍没闹明白,但也不好推辞,都点头说:“愿意一听教诲。” 以王大爷的水平,应该能忽悠他们拜师吧。 大家一起玩团体呗,私下里以心学圈子为中心,朝中暂时可以结交杨一清和张伦。 有朝一日王渊执政,杨一清绝对是改革急先锋,而张伦坚持司法公正也令王渊佩服。 172【完美配合】 第二日,王渊揣着望远镜出门。他刚刚来到西苑,还没抵达豹房,中途就被太监直接带去东阁。 朱厚照在东阁,杨廷和在东阁,杨一清也在东阁,还有司礼监掌印张永、吏科一把手杨禠。 杨廷和无比悠闲的在喝茶,杨一清和杨禠正锋相对,似乎已经吵过一架。 见王渊来了,朱厚照笑道:“诸卿且勿争执,正好王二郎来了。他是贵州人,先问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杨禠完全不给皇帝面子,立即反驳:“陛下,王学士并非阁臣,亦非吏科、吏部官员,此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杨一清顿时冷笑:“敢问杨给事中,王学士为什么被呼为王学士?” 杨禠自知失言,瞬间就不说话了。 侍读学士,主要负责陪皇帝读书,却身兼皇帝的政治顾问,有权对政事提出自己的意见。 王渊则一脸懵逼,不知道这些大佬又在吵什么。 杨一清问道:“王学士可认得贵州巡抚魏英?” 王渊回答道:“见过几次。” 杨一清又问:“其人风评如何?” 王渊回答道:“敢于任事,刚正不阿。” 杨一清再问:“可有贪污之劣迹传出?” 王渊笑道:“贵州那破地方,能贪几个钱?我要是贵州巡抚,肯定一心一意为政立功,赶紧升官换个地方。就算要贪,调任云南也比贵州好啊。” 话糙理不糙,大佬们皆是无语。 杨禠没好气道:“吏治关乎国家社稷,岂能因一人之言而更改政令。” 王渊还是没完全明白,问道:“贵州究竟发生何事?” 杨一清冷笑道:“巡按御史徐文华,弹劾贵州巡抚魏英贪污。我认为应该招魏英回京,令其自证清白。吏科杨给事中却说贵州路远且反贼未平,应该先任命一个新巡抚,勒令魏英自己辞官。堂堂一方巡抚,哪有被御史弹劾,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让人家辞官的!吏治可是儿戏?” 王渊瞬间理清思路,这是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公开化了。 魏英这次担任贵州巡抚,是杨一清推荐的,不管是不是杨一清的心腹,杨一清都必须保下来。 徐文华则是杨慎的至交好友,杨廷和破坏规矩将其荐为巡按御史。去年,徐文华还跟着魏英打仗,欢天喜地捞军功官升一级,没想到今年就弹劾魏英贪污。 杀人犯还可以自证清白呢,堂堂巡抚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居然因为捕风捉影的弹劾,就令其自动辞官。而且,还是在魏英连战连捷,斩杀反贼不断立功的情况下,这传出去简直让地方官员心寒! 杨廷和好狠啊! 刚刚剪除刘瑾的时候,这些抗阉官员还能一团和气,现在已经自己斗起来。 明摆着是杨一清表现得不听话,杨廷和不择手段想排除异己。只要贵州巡抚魏英辞职,杨一清就有识人不明的污点,杨廷和还能趁机安排心腹去掌控贵州。 就距离上来看,从杨廷和授意到徐文华弹劾,一来一回至少四个月,杨廷和在去年冬天就准备向政敌发难了,正好是杨一清两度辞职的时候。 非但如此,杨廷和还对吏部下手,想慢慢架空杨一清。王阳明也在遭受排挤之列,只因王大爷的职务非常关键,不乖乖听话就属于政敌。 而且杨禠这冲锋陷阵的样子,证明杨廷和已经完全控制吏科。 吏科给事中有很多个,但杨禠属于头头,是吏科的一把手,等于给杨一清的吏部套上了枷锁。 难怪杨一清反复辞职,这工作根本没法做啊。吏科被杨廷和控制了,吏部又被挖根子,现在居然把手伸到地方上,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巡抚致仕。 杨一清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突然跪地:“陛下,魏英之巡抚,乃臣一手举荐。如今既有贪污罪行,臣确属识人不明,请求致仕回乡养老!”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道。 王渊突然绕开这件事,笑呵呵问皇帝:“陛下,臣曾写过一封奏疏。请求将贵州三个长官司改土归流,再将水西安氏一分为三,不知陛下是何意见?” 朱厚照道:“你的奏章,我没有看到。”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廷和,终于开口了:“贵州反贼未平,不是改土归流、削弱土司的时候。若再把安氏逼反,其拥众四十八部,王学士拿什么去平叛?四川之贼未平,四川、湖广的兵力捉襟见肘,调一部分去贵州平乱已是困难,哪有多余兵力镇压安氏?” 历史上,贵州反贼明年就会被彻底平定,贵州地方官联名请求改土归流,也是被内阁的这个理由所驳回。 理由非常正当,可惜不顾贵州实情。安氏、宋氏土司首领皆年迈,内部矛盾一大堆,他们拿锤子来叛乱啊? 王渊问道:“杨阁老可知安氏、宋氏土司之情况?” 杨廷和说:“略知一二。” 王渊笑问:“究竟是一,还是二呢?” 杨廷和道:“如今民乱四起,一切小心为重,不可再有任何闪失,也不能给土司任何反叛的借口。” 刚刚还在辞职的杨一清,突然说:“陛下,臣认为王学士的方法可行,如今安氏、宋氏皆获罪当斩,正是削弱其势力的好机会。饶其本罪不死,换来部分土司辖地改土归流,实在是切中实际的妙策!” 王渊当然不能让杨一清单打独斗,也连忙说:“陛下,若宋氏、安氏胆敢叛乱,臣愿亲赴贵州将其剿灭。不需要调外省之兵,有了贵州本地卫所军队即可!陛下,此乃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若能成功,足可告慰历代先皇!” 杨廷和拱手道:“陛下,户部已经没有钱粮了,西南数省也没有多余兵力了,还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左思右想,王渊那句“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打动了他,当即点头说:“就依王二郎之策!” “陛下圣明!”王渊立即奉承,不给杨廷和说二话的机会。 朱厚照派人去制敕房,把靳贵叫来写圣旨,又让内阁商量具体措施。 今天的正事就这样跑偏了,杨廷和只能在那儿费心,讨论改土归流的实施步骤。 一番讨论,杨一清突然说:“陛下,改土归流干系重大,应有重臣坐镇,全力实行此事。魏英督抚贵州多年,在当地素有名望,不能临阵换将啊!”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王渊笑道:“确实如此。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就算魏巡抚真有贪污之实,也该在剿灭反贼、改土归流之后再行追责。” 杨禠反驳道:“吏治为天下社稷之基,怎可与改土归流混为一谈?巡按御史弹劾巡抚,若朝廷不闻不问,巡按御史岂不成了摆设?” 杨一清笑道:“陛下,臣并未置巡按御史之弹劾不理,也没有认定魏巡抚是清白的。只是想先把改土归流敲定,令贵州局势一劳永逸,这才请求让魏巡抚继续留任。至于他的罪责,可延后处理,如此而已。” 朱厚照本来在豹房玩得好好的,被杨廷和与杨一清吵得不行,生生拉来东阁处理政事。他早就不耐烦了,突然问王渊:“你的神镜可有进展?” 王渊答道:“回陛下,已造出其一。” 朱厚照立即起身,迫不及待说:“那就先去看神镜,今日之事,改天再议。” 杨一清没有阻止,拖下去对他有好处,魏英若能平定反贼,贪污之举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杨禠跪地呼喊:“陛下,吏治乃大事,不可拖延!” 朱厚照烦躁得很:“就依杨尚书所言,让魏英继续当巡抚,全权处理改土归流之事。”他又扯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豹房看神镜。” “陛下圣明!”杨一清大呼。 杨廷和则一脸阴郁,杨禠更是哭天抢地,搞得就跟死了爹妈一样。 杨一清端正身体、整理衣襟,朝诸位同僚拱手行礼,心情愉快的踏出东阁。 这是王渊和杨一清,首次在政事上合作,各取所需,配合完美,值得设酒摆宴庆祝一番。 173【正德的政治智慧】 朱厚照看人的眼光非常毒辣,这里的“人”,专指文官。 谁是贪官,谁是清官;谁是小人,谁是君子;谁是庸吏,谁是干员……朱厚照心里其实清清楚楚。 就拿王琼来举例。 正德三年,朝廷推举吏部侍郎,前后推荐六个人,朱厚照都不同意。最后把王琼推出来,他立即就表示满意了,只因王琼有实打实的政绩。 随后,王琼因为边臣使用太仓银未及时归还,追责受牵连而被调任南京吃闲饭。这都过去好几年了,王琼在朝廷也没什么靠山,去年冬天突然被调回北京,而且担任户部右侍郎,并且负责赈济北直隶受兵灾地区。 那个时候,正逢杨廷和、杨一清矛盾暴露,而且杨一清被逼得辞职。朱厚照看似不偏帮任何一方,却羚羊挂角把王琼召回来,还扔到户部跟黄珂同为右侍郎,明摆着就是在掺沙子进去,不让杨廷和一家独大! 王琼比杨一清更能揣摩圣意,皇帝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而且专门跟杨廷和对着干。杨一清就要固执得多,一边因具体政务跟杨廷和闹矛盾,一边又劝谏皇帝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显然,对于皇帝而言,王琼比杨一清更好用。 在朱厚照的刻意安排下,杨廷和永远都不缺政治对手。现在是杨一清,今后就是王琼,皆以尚书身份跟他打擂台。 “王若虚如何跑到了杨应宁(杨一清)那边?”杨廷和满腹怨气道。 杨禠冷笑道:“新科状元甘当佞臣,还真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今后必须严加提防。” 杨廷和不再应声,也不想跟王渊争锋相对。对于任何皇帝宠幸之人,杨廷和都不愿意得罪,包括太监、勋戚和武将,他只在文官体系内排除异己。 同时,杨廷和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 去年上半年,司礼监与内阁一团和气。首辅李东阳不管事,太监张永尽量配合,杨廷和说什么都无人反对,想任命谁就任命谁,这让杨廷和产生了一种掌控朝堂的错觉。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阁臣刘忠率先表达不满,被杨廷和亲自下场逼迫辞职,而且还把锅甩给太监张永。刘忠是皇帝信赖的大臣,朱厚照坚决不许其辞职,刘忠只能以修祖坟为借口回老家。 紧接着,吏部尚书杨一清又跳出来,一度把杨廷和搞得很狼狈。 杨廷和想要控制朝堂,虽然搞定了太监张永,却没法搞定制敕房靳贵,内阁和司礼监联手居然不能随意颁布圣旨。靳贵并非头铁,只因其是首辅李东阳的心腹,而且是被杨一清推荐上位的,同时还属于朱厚照的东宫班底! 现在,为了拉拢阁臣梁储,杨廷和命令陆完,帮着梁储的儿子脱罪,三百条人命的案子都敢压住。梁储果然感激涕零,却把大理寺卿张纶逼到对立面,张纶已经彻底跟杨廷和闹翻了。 咋就都不听话呢?杨廷和感到很无奈。 豹房。 准确地说,还没到豹房,朱厚照就迫不及待,问道:“可曾把神镜带来?” 王渊拿出望远镜,笑道:“陛下,此乃千里镜。” 朱厚照夺过望远镜,随便朝远处观看,皱眉道:“有些模糊不清。” “根据远近变化,可调节镜筒长短。”王渊手把手的教皇帝如何操作。 朱厚照尝试几次,果然把远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乐不可支:“此乃神物也,快陪我去城楼!” 君臣二人快速登上紫禁城楼,朱厚照还觉不满意,又拉着王渊登上内城城楼。 内城之外就是民居,朱厚照化身为偷窥狂,趴城墙上观察市井小民。他一边偷窥一边说:“二郎,我看到一处宅院内,有个妇人正在浆洗衣服。” 王渊哭笑不得。 很快,朱厚照又说:“礼仪房(司礼监下属机构)外的街道上,有人正在打架。哈哈,个子更挨那个被揪住头发,发髻都被扯散了,简直不顾礼仪……对,揍他……唉哟,被踢裤裆了,怕是疼得要死。” 王渊假装没听到,云淡风轻的看风景。 “哇,那边有人翻墙进宅,院内还有妇人给他搭梯子,”朱厚照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对男女抱着啃起来,他才恶趣味的对随侍太监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此苟且之事,快让锦衣卫过去抓奸!哈哈,快去,快去,再慢就完事了!” 神特么再慢就完事了,王渊感觉自己的发明,被用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朱厚照饱览了一番京城市井风情,这才收起望远镜,对王渊说:“二郎,此等神物,为何不早早献上来?对了,你不是说还有什么显微镜,可观一碗水中四万八千虫吗?” 王渊解释道:“陛下,千里镜和显微镜,皆是臣格物致知时的发现。眼下这副千里镜,还只是低级货色,看个几里远而已。接下来,臣会试制真正的千里镜,可观测千里之外的物事。” 朱厚照高兴道:“那你就快快试制,赶在河南反贼剿灭之前。我要站在北京城楼上,观看将士在千里之外剿匪!” 王渊吐槽无力,只能应下。 朱厚照跟王渊勾肩搭背,亲热无比道:“二郎这个格致之法,确实比朱子更有趣。你以后专心格物,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多弄些新鲜物件出来。” 王渊说:“臣暂时需要些工匠。” 朱厚照说:“我回去就传旨工部,让他们尽量配合,你需要什么工匠直接去叫人便是。” “臣领旨!”王渊大喜。 朱厚照意犹未尽,继续行偷窥之事,突然心血来潮:“千里镜可以多做一些,让五城兵马司派人在四处城墙观望。若城内城外有作奸犯科者,可一目了然也,岂不省去无数工夫?” 王渊还真没想过这个,当即拍马屁:“陛下英明。”又趁机赚钱,“五城兵马司欲购千里镜,也得拿银子来买。外人我卖三百两银子一副,朝廷各司我只卖成本价,三十两一副足矣。”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够义气,我也不会让你亏本,就五十两一副吧。” 王渊正色道:“陛下,此物可用于战场,必须严谨与外邦交易。” “战场?”朱厚照立即会意,点头说,“确实可用于战场,主将立于高台之上,可将战况一览无余,随时能用旗令指挥厮杀。王二郎果然知兵,居然造出这等军器!” 王渊随口问道:“陛下,臣之格物,需以算学为基础。若有更多人掌握算学,就有更多人制造这等神物。司礼监经厂何时能把算学书籍刻印好?” 朱厚照惊讶道:“这都几个月了,经厂还没印好?我派人去催催。” 王渊说:“正好,臣近日于算学又有心得,跟以前的书稿一并刻印了。” 所谓又有心得,都是关于函数方面的。以前怕明代人不易学,就没写在稿子里,跟顾应祥接触之后,才发现古人早就在研究函数了。 书名也直接改新的,一本叫《数学》,一本叫《几何》。 朱厚照直接在城楼上偷窥半天,随侍太监提醒他吃饭了,这才万般不舍的回去。还把王渊一起叫去用膳,下午又带王渊去看球,两支豹房球队踢得颇为精彩。 就在朱厚照如厕时,王渊趁太监不注意,直接把大理寺卿张纶的奏章,塞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不动声色,在厕所里把奏章看完,又把奏章塞到怀里,面色平静道:“我知道了,此事二郎不要再管。” 王渊当然不会再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大理寺卿,能帮忙递奏章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朱厚照怎么处理的? 这货可不会为民做主,更懒得维护司法公正,居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朱厚照做了两件事:第一,让司礼监将奏章留中;第二,给大理寺卿张纶增禄十石。 前者是暗示太监张永,这件事皇帝已经知道,司礼监不要胡乱插手,也警告张永不许再跟杨廷和搅在一起。后者是告诉大理寺卿张纶,奏章我已经收到,而且我对你非常满意,但你也不必再闹腾了。 这两个做法,很可能传到杨廷和耳中,又会给杨廷和一个错觉:皇帝想要和稀泥,顺便补偿杨廷和派系在贵州之事的失利。 其实呢? 皇帝抓住了杨廷和、梁储两位阁臣的小辫子,今后但凡他想动手,都能把此事翻出来炒冷饭。轻则逼得杨廷和、梁储自动辞职,重则直接罢官问罪! 174【数学之传播】 张凤翔,山东登州人,举人出身,苦熬多年终于当上武邑知县。 还有一年,任期即满,张知县只求别再闹幺蛾子。 去年反贼来了三回,幸好都是去抢景州。隔壁的阜城县、武强县也被抢过,唯独不来光顾武邑县,可能是因为此县太穷吧,反正张凤翔有惊无险的熬过来。 这天,张凤翔刚刚午休睡醒,师爷就进来说:“县尊,朝廷发来两本算学书,要求北直隶各府州县官员皆要熟读。” “真是奇哉怪也,朝廷发算学书做什么?”张凤翔讥笑道,“难道让各级官员都学账房本事?” 师爷提醒说:“这两本书,皆为翰林院王学士所著,就是那个阵斩刘六、刘七,生擒齐彦名的王二郎!” 张凤翔才不管啥王二郎,他这辈子连知州都当不上,更别提跟翰林院打交道。当即吩咐说:“既是朝廷旨令,就将这两本书,让崔县丞好好研读,别把粮赋给本县算错了。” 按照王渊的想法,《数学》、《几何》二书,印出来是要发行天下的。 可如今反贼四起、交通不便,司礼监经厂也经费不足,只勉勉强强给他印了几百本。中央各部门都已发放下去,这还剩下一些,干脆扔给北直隶各府州县。 张知县拿到书之后,看也不看,直接扔给崔县丞。 崔县丞也没啥兴趣,干脆扔到粮科,让粮科吏员好生研习。 粮科吏员有好几个,看到改良版阿拉伯数字,顿时就头大无比,只有一人如获至宝。 此人叫杜瑾,字良玉,精通算术。 杜瑾本为武邑县生员,因为喜欢研究数学,连续多年考试不合格,被罚役充任粮科小吏。 明代吏员有三大来源,即佥充、罚充和求充。 明初以佥充为主,即自己提出申请,里老乡绅层层审核,再由官府考核备案,这样就可以担任基层公务员了。 到了明代中期,则变成罚充和求充为主,一罚一求,形成鲜明对比。生员为吏便是罚,小民为吏则为求,前者不情不愿,后者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刚开始,杜瑾只是翻开随便看看,在熟记泰西数字之后,很快就沉迷进去,坐在粮科办公室研读一整天。 下班之后,杜瑾拿着《数学》与《几何》,飞快奔往好友宝朝珍家中。 “贵德贤弟,快来看这两本大作!”杜瑾挥舞着书籍狂呼。 宝朝珍同样痴迷于数学,却不像杜瑾连年考试不合格。他非但是秀才,而且还是廪生,可惜两次乡试皆落榜。 宝朝珍笑问:“是何大作?” “算学书!”杜瑾兴奋道。 宝朝珍当即留杜瑾在家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饭后,宝朝珍连妻儿都不管,拉着杜瑾连夜学习,不知不觉竟已学到天亮。 他们本来就基础扎实,通过一番熟悉,很快跳过基础内容,直接研究相当于初中水平的数学知识。 早晨,天光大亮。 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熬了一宿还精神奕奕,互相对视,突然哈哈大笑。 宝朝珍说:“王学士真神人也!” 杜瑾感慨道:“是啊。论文能中状元,论武能平反贼,居然连算学都如此精通。” 宝朝珍家里根本不缺钱,突然起身道:“良玉兄,我欲前往京城,求教于王学士门下!” 杜瑾吃惊道:“你不考乡试了?” 宝朝珍摇头说:“连续两次乡试落第,我怕是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专心研究算学。” 杜瑾提醒道:“王学士乃翰林中人,恐不易见,更别提拜入其门下。” 宝朝珍苦笑道:“王学士于算学一道功参造化,不亲往求教,我实在是不甘心!” “那我们一起去京城!”杜瑾突然咬牙道。 宝朝珍更加惊讶:“你放弃功名了?” “我连岁试都不合格,还考什么科举?不考也罢。”杜瑾颇为光棍。 岁试是对生员的例行考试,连续几年不合格要受处罚。杜瑾遭受的处罚,就是被扔去县衙做吏员(有一定期限),他若现在跑到京城拜访王渊,就等于擅自逃脱岁试处罚,严重者将直接被剥夺功名。 宝朝珍就不一样,就算耽误几年,还可以回来考举人,只要定期回乡参加岁试即可。 两人商量完毕,立即决定择日进京,反正他们家里不缺钱,也不用担心未来某天会饿死。 杜瑾回家睡了一觉,下午直接去县衙辞职,随即被夺去生员身份。好在没有一棍子敲死,他以后还可重新考生员,这全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 随后几日,杜瑾和宝朝珍都在研究《数学》,任凭父亲如何打骂都无济于事。 眼见要被父亲关禁闭,宝朝珍居然抛下妻儿,只留了一封书信,伙同杜瑾连夜离开武邑县。 半路上,宝朝珍说:“听闻邻县有位算学大家,以前一直没有机会拜访,何不借着进京的机会去见识一二?” “我也听说过,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杜瑾道。 二人随即前往隔壁饶阳县,大清早问路来到王文素家中。 王文素是晋商,不过属于底层晋商,家中只做些小买卖而已。甚至来饶阳县定居,也是全家逃难来的,成化二十年山陕大旱,人相食,就连小商人都活不下去。 王文素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刚开始家中还算殷实。可惜父亲死后,他忙着钻研数学,不怎么打理生意,现在只靠开个小店铺为生。 如今,王文素干脆把店铺交给儿子,自己整天窝在屋里编撰数学书籍。 王文素认为明代数学废弛,许多内容都断档了,他想自己编一部传世之作。明代有名的几个数学家,王文素都深入钻研过其作品,觉得这些家伙的算学书错漏百出,而且藏头露尾故意不让人轻松入门。 王文素,字尚彬,明代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数学家,所著《算学宝鉴》将近五十万字。 可惜这部编撰将近三十年的数学书,因为王文素没钱刻印,后来只有残缺的手抄本传世。王文素晚年只能靠教学谋生,家业都被他败光了,可谓是彻底跑偏了的晋商。 宝朝珍、杜瑾两个年轻人,很快见到王文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清癯中年。 “算学后进宝朝珍(杜瑾)特来拜见先生!”二人态度尊敬。 王文素也很高兴,因为遇到算学同道,当即笑道:“请进。” 茶水都还没端上,杜瑾进屋就考教:“听闻先生珠算技艺惊人,晚辈很想见识一番。” 王文素笑着说:“可以。” 算盘虽然发明已久,但在正德年间,还与算筹并用。加减乘数用算盘,更复杂的计算只能用算筹。 正是因为有王文素的创造性钻研,以及再过二十年才出生的程大位,算盘终于在中国彻底压倒算筹。在他们手中,算盘甚至可以用来开方,开平方、开次方都能办到,算筹渐渐消失在日常运用当中。 “啪啪啪啪!” 一连串清脆的声响,王文素和杜瑾同时打着算盘,手速快到出现虚影的地步。 宝朝珍刚刚把题目念完,二人就已经得出答案,于是题目越来越复杂艰深,如此还是不能轻易分出胜负。 王文素又把家人叫来,跟宝朝珍一起念题。 同时两人念题,王文素一心二用,双手敲打不同的算盘,把杜瑾看得叹为观止。 “先生之技,神乎其神!”杜瑾和宝朝珍彻底拜服。 杜瑾拿出《数学》一书,说道:“先生请观此物。” 王文素甚至精通泰西数字,他翻开一看序言,便笑道:“王学士改良泰西数字,确实更加方便书写。” 这位先生快速翻阅,表现得非常轻松,一直翻到方程组和函数部分,这才变得脸色严肃起来。他为了验证王渊的数学方法,居然都不用算筹,直接拿起算盘敲打,开平方和次方就跟喝水一样轻松。 “好法子!”王文素放开算盘,拍案叫绝。 宝朝珍说:“我等欲前往京城,当面请教王学士,不知先生可愿随行?” “固所愿也!”王文素当即答应。 175【莫名其妙的麻烦】 三人乘船坐车进京,一路奔波,终于在五月初来到京城。 王文素这个中年晋商,反而属于最穷的,杜瑾和宝朝珍抢着帮他出食宿费。 看吧,这就是数学,毁人不倦。 生生把一个晋商搞成破落户,把一个廪生搞得乡试接连落第,把一个生员搞得岁试都无法过关! 他们是从正阳门进城的,一进去就迷路了。 杜瑾寻着个街坊问路:“敢问老丈,翰林院王学士的府邸在何处?” 那老者思索一阵,反问:“可是王二郎?” “正是王二郎。”宝朝珍说。 老者顿时笑起来:“王二郎好找得很,你们径直向西走。出了西直门,城外最大的宅子便是王二郎家。” “原来在城外,谢过老丈!”王文素说。 三人立即折道向西,来到宣武门里街时,突然看到无数车马奔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骑着马儿疯狂飞驰,仆从跟班在后边大呼:“小侯爷,切莫再跑,容易撞到人!” 少年郎哈哈大笑:“你们快些,球赛就要开始了!” 少年名叫陈儒,虽然父亲已死,但他年龄不够,需要再等几年,才能正式继承泰宁侯爵位。 另一个少年郎年龄稍大,同样在骑马飞奔,并且超过陈儒,还回头嘲讽道:“你好慢啊!” “驾!”陈儒立即抽鞭加速,完全不顾路人安全。 另一个少年郎,也是小侯爷,乃武安侯郑英之子郑纲。 泰宁侯和武安侯家的宅子紧挨着,而且家风都差不多,整日斗鸡走狗没啥正形。 弘治十五年,一千多人不参加朝会,皇帝命令严格追查。其中,官阶最高的旷工者,便是泰宁侯陈璇——即眼前这个小侯爷陈儒他爹。 历史上,嘉靖皇帝祭祀太庙,发现有勋贵擅自缺席,官阶最高者就是眼前这位小侯爷郑纲。 半个月前,朱厚照组织勋贵观看蹴鞠,陈儒和郑纲这两个小侯爷,立即成为足球联赛的忠实拥趸。他们甚至自己组织球队,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武泰队”,打算报名成为第一批甲级联赛队伍。 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儿,坐在马车上大喊:“二叔,快快追上他们!” 小屁孩名叫顾寰,镇远侯顾仕隆之长子。 同为侯爵,镇远侯一系要显赫得多。顾仕隆颇受皇帝信赖,以前执掌神机营,又兼管天子禁卫,现为漕运总兵官——去年漕船被烧,沈复璁只被牵连,头号问责对象便是顾仕隆。 在正德朝的勋贵当中,镇远侯顾仕隆非常难得。这位侯爷体恤士卒,不克扣盘剥,以清廉著称,后来甚至敢跟江彬对刚。任凭江彬如何说坏话,朱厚照都对顾仕隆信任有加,后来官至太子太傅,掌中军都督府。 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勋贵要去干啥,连忙躲到街边防止被撞到。 前方便是城门,两位小侯爷不敢再纵马,纷纷勒住缰绳慢悠悠前进。 顾仕隆的二弟和长子,乘坐马车追上来。 小屁孩顾寰掀开车帘,亮出手中物事说:“你们看,此为何物?” “千里镜!” 陈儒羡慕无比,问道:“顾家小兄弟,千里镜乃陛下御用之物,你是从哪里搞到手的?” 顾寰臭屁道:“就不告诉你们。” 郑纲策马来到顾家马车旁边,赔笑道:“小兄弟,快说说,下次武泰队练球带上你。” 顾寰这才开口:“此物为陛下赏赐家父,专门用于兵事,我只能趁着父亲不在家先耍几天。不过嘛,陛下说了,五百两一副,你等可以前往豹房商街购买。” “五百两一副?”陈儒惊道。 “贵吗?我觉得不贵。”顾寰装模作样道,这小屁孩儿演技不错。 朱厚照确实会做生意,居然成了千里镜经销商。他从王渊那里进货,本来说好了卖三百两,所得利润对半分,愣是被朱厚照卖到五百两一副。 王渊不是没想过自己卖望远镜,但麻烦事情太多,还不如直接扔给皇帝代销。 而且从豹房卖出的商品,短期内无人敢仿制销售,顶多自己做来自己用,这可以延长垄断市场的时间。如果王渊自己售卖,可能一两个月以后,望远镜就要变成白菜价。 三位小侯爷,结伴来到城外球场。 郑纲和陈儒的心思,早已飘到千里镜上。他们不但得掏银子,还需打通内府关系,这才有资格从豹房买东西。 如此一来,千里镜就不再是单纯的商品,更是皇家荣耀的象征。即便以后出现仿制品,也没法跟正版相提并论,民间物事哪能与皇宫里的抢风头? 倒得球场,里头已经人头攒动,甚至有附近的平民前来观球。 反正现在不收门票,人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形成风气。 在此期间,勋贵们的座位是固定的,也不怕来得晚了被人抢座。 三位小侯爷刚刚下马进场,突然后边就吵起来,却是球场守门士兵挡了建昌候张延龄的车驾。 “好大狗胆,你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恶奴大喝。 两个守门士兵昂首挺胸,其中一个士兵说:“此地虽然暂时改为蹴鞠场,却是军营校场所在,一切以军令为先。看球者不拘勋戚平民,其车马只能从侧门进入,车马统一安置在车马场。便是陛下前来,御马也是从侧门进车马场,难道你们比皇帝还大?” 恶奴被这话给堵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建昌候张延龄突然下了马车,指着守门士卒问:“你们是谁带的兵?” 士卒回答说:“我们只忠于陛下!” 张延龄冷笑道:“陛下是我外甥,我跟陛下是一家人。既然你们忠于陛下,那就是我的家奴,哪有家奴阻挡主人的道理?快快闪开!” 士卒牢牢守门:“这位爵爷,你可以步行入内,此处离看台也就两百步而已。若人人都骑马坐车入场,蹴鞠场还不乱成一团啊?” “爷爷我还就要坐车进去,看谁敢当我!”张延龄回到马车上,喝令道,“驾车冲进去!” “吁!” 守门士卒立即吹哨,马车还没启动,附近维持秩序的士卒就已经奔来六七个。 “关门!” “结阵!” “擅闯军营者,杀无赦!” 张延龄大喊:“给我把门撞开!” 当然不可能用马儿去撞,几个家奴来到大门前,用身体朝着营门撞击,可惜力气不足没有屁用。 张延龄又喊:“快找来柴禾,把营门给爷烧了!” 阵仗越闹越大,里面的观众跑来看热闹,外边也堵着一大堆人,但都不敢乱管建昌候的闲事。 等家奴们寻来柴禾,张延龄立即下令:“点火,快快点火!”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鼓劲,随即举枪往外捅:“杀!” “噗噗噗!” 枪枪见肉,当场扎死两个,其余家奴受伤逃走。 里里外外的看客们,此时全都傻眼,居然真有大头兵敢杀建昌候的家奴。 小屁孩顾寰哈哈大笑:“杀得好,真乃大明之悍卒也!” “你你你你……你等居然……” 张延龄又惊又怒,突然大喝:“快摆驾去皇宫,我要找太后评理去!” 那些士卒也慌了,小声议论道: “怎么办?” “快回营找潘将军。” “潘将军不顶用,得找朱少监才行。” “朱少监恐怕也扛不住,还是去找王相公吧。” “王相公是文官,又不负责训练我等,不能轻易联络他。” “这时候哪管什么文官武官,再不去我们就没命了!” “对对,只有王相公才会帮咱们。” “……” 176【学术团体壮大】 朱厚照的舅舅张氏兄弟,在弘治、正德两朝可谓人嫌狗弃,因为干出的事情实在太过荒唐。 弘治皇帝在位时,某日与张氏兄弟喝酒。皇帝中途去上厕所,张氏兄弟居然从随侍太监手中,抢过皇帝的帽子自己戴着玩。 还有一次,张延龄胆大包天,竟在喝酒之后奸污宫女。太监何文鼎暴怒,手持金瓜欲杀之,太监李广中途报信,张延龄这才逃过一命。事后,何文鼎被锦衣卫抓住拷问,又被张皇后派人乱棍打死。 祸乱宫闱之大罪,就这样得过且过,坚守职责的太监反而死于非命。 张鹤龄与张延龄犯下的案子数不胜数,甚至言官们都懒得弹劾了。以前,刑科都给事中吴世忠、刑部主事李梦阳,就因为弹劾张氏兄弟,导致张皇后大怒,弹劾者差点因此被论罪。 弘治皇帝死后,张氏兄弟更加肆无忌惮,强夺民田早已司空见惯,这两位甚至还玩过劫狱的把戏。 敢在京城大狱中抢人,事后还不担责任,国舅爷就是这么豪横! 此时此刻,张延龄命令家奴驱车,直奔皇宫而去。中途在承天门被拦下,守门侍卫不让其家奴进入,本就愤怒的张延龄挥鞭抽打侍卫,咆哮道:“本侯有要事觐见太后,谁敢阻拦!” 皇城侍卫纷纷退避,竟将张延龄和七八个家奴全部放行,他们驾车直至午门才终于停止。 没办法,午门的三道正门常年关闭,两道侧门也不方便驷驾马车通过。 张延龄用受伤家奴的血衣,在自己胸前擦了擦,又披散自己的头发,随即奔往张太后的寝宫。见到张太后,张延龄立即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姐姐,你可要为兄弟做主啊,你的兄弟差点被人捅死了!” 张太后见此情形,顿时头疼不已,皱眉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张延龄叫屈道:“冤枉啊,姐姐,这次真不是我闯祸。陛下在宣武门外弄了个蹴鞠场,半个月前就请我去看球,我有正事要办一直没去成。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觉得辜负了皇帝外甥的一片好心,今天专门坐着马车去看球。姐姐你说,这我总没错吧?” “为何搞成这幅模样?”张太后问。 张延龄恶人先告状:“我驱车来到球场门口,守门士卒竟不让我进去。我让家奴推门,那些士卒举枪就捅,当场捅死我两个家奴,还把我都捅伤了啊!” 张太后蹲下去查看伤势,问道:“伤到哪里了?” “唉哟,”张延龄惨痛大叫,不让张太后掀他衣服,只哭嚎道,“痛死我了,这回我是要死了。哎哟喂,要痛死了啊!” 张太后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震怒道:“岂有此理,哪有这般欺负人的!” 张延龄谗言道:“姐姐,姐夫驾崩之后,外人是越来越不把咱们张家放在眼里了。这回用枪捅的是我,下回说不定还要逼宫,把枪头对准姐姐你!” 这话直击张太后的灵魂,她没有权利指使兵部和都督府,锦衣卫也被正德皇帝牢牢掌控,当即说道:“着令东厂抓人!” 其实,东厂也不是张太后能染指的,但她越权行事也非一回两回了。 …… 却说,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三人,一路行至城西的王家大宅。 三人当中身份最高者,也不过是武邑县的廪生而已。向门子递上拜帖,门子不屑一顾,都懒得进去通报。翰林院侍读学士,岂是谁都能见的? “如何是好?”宝朝珍问。 王文素想了想,说道:“不如侯在门外,等着王学士出门。” 杜瑾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突然一骑奔来,顾应祥翻身下马,门子立即点头哈腰过来,跟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宝朝珍连忙呼喊:“可是王学士当面?后进末学宝朝珍有礼了!” 顾应祥回头笑道:“我不是王学士,你们找他有何事情?” 杜瑾说:“我等皆为北直隶读书人,因酷爱算学一道,偶得王学士之《数学》、《几何》,当即惊若天人,遂千里而至前来拜见。” “哈哈,原来是算学同道,”顾应祥颇为高兴,“王学士肯定喜欢,你等且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顾应祥刚刚进去,一个士卒又惊慌跑来,跪在门前大喊:“王相公,请救我等性命!王相公……” “嚎什么嚎?给我闭嘴!”门子喝道。 关乎自家性命,士卒哪肯停下,当即喊得更大声。 王渊听说有三个数学爱好者投奔,本着礼贤下士的理念,决定亲自出来迎接。还隔得老远,就听到门口的喧哗声,他过来询问:“出什么事了?” 士卒见到王渊,顿时大喜:“王相公救命!” 一来二去问清楚缘由,王渊派人把周冲叫来:“门房换一个。下次再出这种事,你也别当管家了,亲自来守门吧。” “有负二哥重托!”周冲跪地请罪,把门子恨得要死。 王渊又换了一副笑脸,对求见四人说:“诸位请进。” 士卒边走边说:“王相公,我的事情更急,请借一步说话。” 王渊把三个数学爱好者,安排进会客厅,屏退左右与士卒单独沟通。 这士卒颠三倒四,总算把事情讲明白,王渊听得是头疼欲裂。 咋就跟国舅爷杠上了?而且还闹出人命! 你说不管吧,又是自己带出的兵。而且,这些士卒也是他向皇帝请调过来,专门维持足球比赛秩序的。这次不按规矩处理好,今后足球联赛还不任由勋贵、外戚耍横? 但又能怎么管?首辅都制不住的人,王渊可没那么大分量。 思来想去,王渊对报信士卒说:“你们全都回营,严加防范。没有兵部文书,谁也不放行,擅闯军营者杀无赦!出了问题我来顶住,但不许打着我的旗号做事,否则我可就不管了。” “谢王相公大恩!”士卒立即往回跑。 顾应祥正在会客厅,跟三位同道切磋学问。见王渊进来,顿时笑道:“若虚,有这三位朋友在,今后咱们可就热闹了。” 王文素捧着厚厚一摞书稿:“王学士,此乃本人拙作。虽未完全结稿,但已编撰二十载,今日班门弄斧请求王学士雅正。” 王渊直接翻看其大类标题,很快就重视起来。 这个中年晋商,居然把从古至今,中国的所有数学内容,全部汇总进行研究论证。而且,还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更正了前人的一些错误,堪称中国传统数学大全! 可惜,没有理论系统,也仅仅是大而全罢了。 杜瑾突然跪地道:“王学士,鄙人杜瑾,字良玉。已弃生员之功名,愿拜入王学士门下,终身侍奉左右,一生钻研算学!” 王渊哈哈大笑:“良玉何必多礼,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而已。” 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都留下来向王渊学习新的数学方法。 就数学功底而言,王文素远超顾应祥。各种数学理论他都精通,而且运用起来得心应手,有了算盘更堪称人形计算器。 王渊活了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居然有人能用算盘开方! 177【根本就不麻烦】 仁寿宫。 太监一路哭丧着脸跑回来,跪地磕头道:“太后,督公张永让我去找张雄,等到了东厂那边,张雄又推说没有陛下旨意,东厂万万不敢擅自捕人。”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好皇儿!” 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先帝还没死几年呢,她现在连东厂都喊不动了。 太监趴伏在地,不敢接话。 张太后愤怒到了极点,再也不顾政治影响,当即拂袖喝令:“传旨锦衣卫张岳、张麒、张伦、张纯、张恪,立即去宣武门外抓人!” 太监瑟瑟发抖,悄然领命而去。 这些都是张太后的娘家人,张岳是她的堂叔,张伦是她的表弟,张纯是她的义兄,张恪是她的义弟。她还有个干伯伯是锦衣卫千户,但已经去世了;另有一个举人出身的姑父,官至礼部右侍郎,也已经去世了。 张家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接到太后懿旨时,完全处于懵逼状态。他们是锦衣卫武官不假,可都属于领工资吃闲饭的,手下连一个兵都没有! 但太后的命令,不得不从。 这些张家人各自纠集壮丁奴仆,前往张鹤龄、张延龄家汇合。两位国舅爷,亦各自带着家奴,总计百余人,手持刀枪棍棒前往城外军营。 结果在足球场扑了个空,守门士卒早已回到校场,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继续往南杀去。 此时,足球比赛刚刚结束,无数勋贵、富商和平民,都跟在张家人屁股后面,吃着零食前往军营看热闹。 本来不关张鹤龄的事,但兄弟被人欺负,他必须亲自出头。指着校场大门喊道:“给我把门拆了!” “对,拆了,把行凶者抓回去!”张延龄憋了一肚子火。 负责坐营训练的太监朱英不在,操练事务由潘贵全权负责。这位半年前的混混,此刻已经是游击将军,他亲自带人列阵于较场口,喝问道:“军营重地,不得擅闯,你等可有兵部公文?” 张鹤龄指着潘贵说:“把伤我兄弟的丘八交出来!” 潘贵说:“东厂、锦衣卫、刑部(西厂和内厂已经解散)都有权抓人,你们是哪头的?” 张太后的堂叔张岳已经白发苍苍,拿出腰牌说:“吾乃锦衣卫千户。锦衣卫办事,还不快快交人!” 潘贵又问:“可有南北镇抚司公文?” “锦衣卫办事,还要什么公文?”张延龄冷笑道。 潘贵直接怼回去:“此为军营重地,你们连公文都没有,还想在这里抓人?我再说一遍,擅闯军营者,杀无赦!” 张鹤龄对张延龄说:“别跟这浑人废话,拆了大门冲进去!” 张家带来的家丁足有上百人,立即领命往校场大门冲。潘贵吹响军哨,上千士卒列阵相向,踩着整齐步伐朝前行军。 “杀!” 众士卒齐声大喊,长枪一起捅出,吓得那些家丁扭头就跑。 “哈哈哈哈!” 数千观众乐得大笑,显然大家都喜欢看国舅爷吃瘪。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在弘治朝嚣张跋扈,到了正德朝只是纸老虎。他们以前闯出的凶名太甚,因此无人敢捋虎须,一直胡闹到现在都没遇到硬茬。 即便王渊不让士卒们对刚,历史上的三年之后,张氏兄弟也会被朱厚照收拾。从此,国舅爷的纸老虎本质彻底显形,居然被一个京城混混敲诈数千金,银子花完了又去敲诈勒索,否则就要举报他们谋反,最后还是锦衣卫出面才把那混混弄死。 潘贵抽刀大呼:“此等乱贼意图冲击军营,随我杀!” 上千士卒顿时杀出校场大门,张鹤龄见状率先逃跑,张延龄愣神数息跟着狂奔,余下的张家人也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 数千观众再度爆发出哄笑,他们刚看了一场足球比赛,可球赛哪有国舅爷唱大戏好看? …… 豹房。 一个锦衣卫快步走到皇帝跟前,嘀嘀咕咕诉说一通,朱厚照反问:“王二郎练出的士卒,真敢列阵冲杀两位国舅?” “确实如此。”锦衣卫回答道。 朱厚照拍手大笑:“不愧为朕之虎贲,各级军官赏银一两,全营将士加餐一顿!” 朱厚照屏退锦衣卫,又对随侍太监说:“去告诉张永,让他联系几个言官,把朕的两位舅舅都评说一二,他们以前干的那些好事,可够写几十份弹劾奏章呢。” 皇帝也很无奈啊,他完全掌控朝堂之后,一直都想敲打两位舅舅,可这两三年居然无人弹劾。 一想到两位舅舅被调查,自己母亲气得跳脚的样子,朱厚照心里简直爽翻天。 史载,朱厚照与张太后,母子情深,从无嫌隙。 如果皇帝与太后真的感情好,按照礼制应该早晚请安。可朱厚照在宫里住了两三年,就搬到豹房直至去世,除了重大场合,从来不给张太后请安,甚至连见都懒得见。 十多年不主动见自己的母亲,这叫母子情深? 历史上,朱厚照英年早逝,也没看到张太后有多悲痛。 宁王的造反檄文当中,有句话是“上以莒灭郑,太祖皇帝不血食”,公然声称朱厚照不是朱元璋的后裔。这玩意儿属于捕风捉影,但总得有影子可捉,朱厚照还没继位就已经有风言风语了! 弘治皇帝与张皇后结婚四年,还没有诞下皇子,百官纷纷请求册立嫔妃。某天,朱厚照突然出生,事先没有一点征兆。 接着,又爆发“郑旺妖言”案。 郑旺乃京卫军户,家贫卖女。后来听说女儿进宫,就托人打探消息,竟得知自己的女儿生下太子。他激动得四处招摇,甚至跑去驸马家中攀亲戚,很快被东厂抓获,还抓了造谣的太监刘山。 弘治皇帝亲自审理此案,无果,又交给锦衣卫审理。锦衣卫主审官认为,造谣生事的一干人等,应该全部论罪处斩。 弘治皇帝的批复很有趣,造谣的太监被斩了,自称女儿生下太子的郑旺,却被皇帝保下性命,只是关进了大牢。朱厚照继位,大赦天下,郑旺居然被放出来,还跑去东安门求见皇帝,说是要见自己的外孙。东厂再度出手,将其处死。 更离奇的是,传闻中的正德生母(郑金莲),只对外宣称“已发落了”。什么叫已发落了?论罪就该直接处死,如此含糊不清,让人想不乱猜都难。 此事闹得全国皆知,都认为朱厚照确属先皇之子,但并非张太后所生,而是宫女郑金莲所生。 这么大的事情,朱厚照本人怎会不知道? 再加上张太后控制欲超强,把老公和儿子管得服服贴贴,朱厚照也不敢追查真相,一来二去母子之间就生分了。 朱厚照搬进豹房定居的时间,正好是传闻中的外公郑旺被处死之后!是不是太巧了? 郑旺被弘治皇帝免去死罪,好奇怪;郑金莲的下落不明,也好奇怪;郑旺一死,朱厚照就搬出皇宫,不再主动跟张太后见面,又好奇怪。 “王二郎练得好兵,只遵制度,不畏权贵,”朱厚照笑着对李应说,“李三郎,随我微服出宫,我要跟二郎喝上几杯庆祝。” 皇帝来到王渊府上,王渊立即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厚照问道:“何罪之有?” 王渊把事情说了一遍,总结道:“臣所练之兵,不知变通,只遵军令,冲撞外戚,此罪一也;这些士卒闯下大祸,居然擅自求臣救命,军士私下联络文官,此罪二也!” 朱厚照大笑:“哈哈哈,冲撞得好,来咱们喝两杯!” 王渊本来想给那些士卒求情,刚才那番话只是开场白。结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皇帝居然喊“冲撞得好”,这什么鬼情况? 王渊认为的天大麻烦,居然屁事都没有。 明天就会有无数言官弹劾两位国舅,但顶多罚俸而已,不可能真的治罪,无非借机敲打太后。 不过嘛,自此之后,张氏兄弟就不敢耍横了,而且很可能成为言官奏章里的常客。 王渊虽然搞不明白情况,但既然皇帝高兴,那就让皇帝更高兴。 当即招来王文素,王渊说道:“陛下可能一心二用?” “不能。”朱厚照说。 王渊笑道:“这位先生,可一心二用。” 朱厚照饶有兴趣:“且试之。” 王渊随便拿出两本珠算题集,让朱厚照和李应同时念题,王文素左右手各敲打一个算盘。 只见王文素运指如飞,双手幻化出虚影,所答之题竟然全部正确。 朱厚照大为惊讶,拍案叫绝:“神乎其神,天下绝无。此人在何处任事?” 王文素回答说:“小民一介白身。” 朱厚照说:“你可以去户部啊。既无功名,朕也不好升迁太过,便去户部做检校吧。” 户部检校,正九品,末流官职,芝麻小官儿一个。 王文素却欣喜若狂,他只是来跟着王渊学习的,没曾想刚来就捞到官做。 王渊也很无语,他给皇帝逗乐子而已,怎么就逗出个官职来? 正德皇帝封官好随性啊。 178【朝会被弹劾】 五月五日,端午节。 半夜,王渊就打着哈欠起床,摸黑骑马前往皇城。 从过年到现在,王渊还是第二次来上朝,其他文武官员也差不多,只因正德皇帝带头旷工。 前一次上朝,还是四月初八佛诞日。虽不是什么传统节日,但在明朝也比较郑重,当日皇帝需赐百官不落荚。(不落荚类似粽子,由芦苇叶包糯米制成。嘉靖嫌这名字难听,后来改为赐百官以麦饼。) 进入午门之后,百官候朝等待,各自聊天打发时间。 “啪,啪,啪!” 鞭声响起,百官排队前进,又在礼乐声中来到奉天殿。 朱厚照同样哈欠连天,半睡半醒间接受百官朝拜。 鸿胪寺卿刘恺已经升官,目前正在负责疏通大运河。新上任的鸿胪寺卿俞琳出列奏事:“端午之节,请陛下照例赐宴百官。” 朱厚照背诵剧本道:“兵事未平,须节俭开支,今年端午免去赐宴。” “遵旨!”俞琳退下。 从去年到现在,所有赐宴全部免去,包括上个月的佛诞节。 群臣都感觉有些无聊,他们来上朝,就是因为节日赐宴。按照惯例,散朝后便在午门之外,领着御赐伙食回家享用,今天皇帝果然又不管饭。 朱厚照斜倚在金座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若非遇到端午节,他才不会跑来上朝呢。 户部尚书孙交出列:“淮安府水灾,几成泽国,请免税粮十六万石、草四十万束。” 朱厚照说道:“与他免征。” 这两件事情,都稀松平常,甚至不能扫去百官的睡意。 突然,吏科都给事中杨禠出列,语出惊人:“陛下,三品以上大臣,三年考满例得荫子。近年来士风渐靡,即便政绩无闻,且屡被弹劾者,亦自陈乞求荫子,实在有伤治体。请令吏部于考满之时,参考舆论,严查政绩,是否荫子,皆由陛下定夺!” 什么鬼?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傅珪,性格木讷,是公认的老好人。他闻言突然抬头,看看杨禠,又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杨一清,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 杨一清出列道:“两京三品以上之官,考满时需详查履历,合格者准许荫录,移交礼部奏请。如果该官曾被弹劾,或者素誉有亏,又或者杂流出身,皆不得荫。身故官员的追赠,子孙奏乞者,赠官需由吏部查议。” 朱厚照昏昏欲睡的双眼,突然睁大开来,玩味的看着杨廷和与杨一清。 王渊也听得吃惊无比,上个月还打出狗脑子的二杨,这个月竟然联手夺权。被夺权的是礼部,追赠、荫录之事,全都掌握在礼部手中,照杨一清和杨禠的说法,以后得交给吏部监管。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礼部尚书傅珪当即出列:“陛下,荫子入监,葬祭谥号,乃本部职掌。大明祖制为此,何故要让吏部插手?” 不等朱厚照开口,杨禠就回答道:“刚才说了,士风渐靡,没有政绩者,屡遭弹劾者,居然也能荫录其子,实乃助长庸官、贪官之气焰。若能由吏部先行考核,再交礼部商议,则能杜绝此种现象。” 这个理由非常正当,而且早该如此。 显然,杨廷和已经进行了深刻反思,认为自己不应该太过急躁,于是主动修好与杨一清的关系。还把属于礼部的权责,转送给吏部当礼物,这让吏部尚书杨一清难以拒绝——公私两便的事情啊,既能扩充自身权柄,又能趁机整顿吏治。 礼部尚书傅珪纯属躺枪,但谁让他是老实人呢?换成前任尚书的费宏,杨廷和绝对不敢这样伸手。 傅珪气得脸红脖子粗,嘶声力竭的大喊道:“陛下,即便整顿吏治,也该先由礼部奏请,再交给吏部来查验!” 杨禠还想再说什么,朱厚照突然出声:“就依傅尚书所言。” 老实人胜利了! 王渊颇为无语的看向杨一清,只能暗自叹息。 堂堂吏部尚书,居然被如此轻易收买,杨一清根本不是当首辅的料,只能做冲锋陷阵的任事干员。而且皇帝已经在提防杨廷和,杨一清还硬凑过去合作,这纯粹就是在恶心朱厚照啊。 在皇帝的心目中,从今天开始,杨一清已经算出局了,顶多能做阁臣,连次辅都别想当。 朱厚照瞪了杨一清一眼,没好气道:“没事就散朝吧。” “陛下!” 户部主事冯驯突然出列:“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违太祖皇帝令,于军营之中行蹴鞠戏。蹴鞠之戏本属玩物,小民耍之未尝不可,但其设蹴鞠场于军营,引来勋贵、外戚、百姓观之。每逢蹴鞠之日,则全城轰动,百官不务正业、百姓不事生产,皆去观球为乐。又兼乱事未平,民生日艰,观球一场耗资不废,乃王学士敛财之举也!” 王渊对此毫无所动,弹劾他的奏章太多了,也不差眼前这一出。 冯驯估计是一直弹劾无果,今天终于不顾影响跳了出来。 杨廷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杨慎,但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杨慎则低头不语,他真没让冯驯闹事啊! 杨慎也有自己的小团体,名叫“丽泽会”,也称“丽泽社”。这是一个组建于正德元年的文会,好几个核心成员,都在正德三年考中进士。在杨慎心中,正德三年进士,才是他的同年,正德六年的进士都属于晚辈。 而弹劾王渊的冯驯,便是丽泽会创始人之一,而且是真正的发起者! 朱厚照居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话说?” 王渊只能辩驳道:“方今民乱四起,臣在军中行蹴鞠之戏,不过是锻炼士卒血性和纪律而已。” 冯驯冷笑道:“太祖皇帝有制,军中蹴鞠者,削其足!” 王渊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冯主事可知汉代之时,蹴鞠乃军中戏?太祖皇帝之所以禁止,是因为蹴鞠在宋代失去血性,流为只能观赏玩乐的劣戏。太祖皇帝害怕士卒染上靡靡之风,因此特令禁止。我已经对蹴鞠进行改良,因此跟太祖之令不冲突。太祖禁的是宋代蹴鞠,而我传播的是汉代蹴鞠。” “一派胡言,”冯驯质问道,“那你借机敛财又如何解释?” 王渊道:“球赛所得利润,走的是内库,冯主事可向陛下求证。” 朱厚照笑道:“对,银子我拿了。” 冯驯当即跪地死谏:“陛下,如今民生艰难,怎可与民争利,以蹴鞠敛民钱财!请罢蹴鞠场!” 朱厚照不置可否道:“容我思考一二,散朝吧。” 皇帝起身走了,百官也各自散去,只有冯驯还跪在那里。 杨慎走过来,叹气道:“行健兄,你怎的如此鲁莽?便欲弹劾王若虚,也该跟我提前商量啊。” 冯驯道:“弹劾佞臣,何须商量?” 杨慎说:“王学士并非奸妄之人,他有平乱之功在身,又岂是你能谏倒的?你是户部主事,并非科道言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冯驯反驳道:“主上有过错,为臣者自当劝谏。同僚有过错,君子亦当责其改正。我虽非御史,也有劝谏之责!” “唉,不说了,一起喝酒去。”杨慎颇为头疼。 “没心情,你自己去喝吧。”冯驯丝毫不给面子。 冯驯属于真正的君子,而且颇有才干,只不过现在还比较嫩。等再过几年,他做了户部郎中之后,就能成熟干练起来,并且选择跟杨慎不再来往。 历史上,冯驯在各省担任地方官,皆能留下美名。他做知府的时候,当地有歌谣传诵:“冯太守,来何迟。书吏瘠,百姓肥。” 丽泽会的另一位成员夏邦谟,也跟冯驯的性格差不多,后来也跟杨慎闹得不愉快,直至晚年才跟杨慎重归于好。历史上,夏邦谟不但没有在大礼议中支持杨慎,反而深受嘉靖器重,积极推行一条鞭法,历任户部、吏部、礼部尚书。 反正丽泽会的成员,杨慎的小圈子中人,此时有好几个都在户部,杨廷和已经彻底掌握了户部大权。 王渊一直没走,听到两人的对话,感到有些诧异。他过去对冯驯说:“冯主事,我是否奸佞,且看日后行事。如何?” 冯驯面无表情道:“拭目以待!” 王渊颇为高兴,足球联赛的事情,居然引得愣头青在朝会上弹劾,可见办得非常之成功。 万人空巷不至于,但满城皆谈蹴鞠戏,却是已经做到了。 (哎呀,没有章节说可抄,实在提不起兴致码字。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179【天文望远镜】 皇城第一道正门,名为“大明门”,也即清代之“大清门”,民国之“中华门”。 但是,除非国家大典,大明门是不会开的,百官平时只能从东西长安门出入。 周冲此刻守在西长安门外,虽然当了大管家,但王渊每次上朝,他都在夜里亲自牵马护送。 阿黑被拴在门口的马桩上,这里相当于文武百官的停车位。 旁边还停了两辆马车,分别是张鹤龄和张延龄的座驾。 “大哥,咱们真要去巴结那个王二郎?”张延龄的语气当中带着不甘之意。 张鹤龄郁闷道:“你以为我想巴结他?没有陛下撑腰,他算个屁!” 张延龄嘀咕道:“我就是觉得没面子。” “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张鹤龄愤愤不平,“陛下说翻脸就翻脸,由着那些言官弹劾咱们,还让锦衣卫抓了咱们不少家奴。现在别说驾车驰骋天街,就连豹房都进不去,太监和锦衣卫也都躲着咱兄弟。想要讨好陛下,就得从王二郎那里下手。” 张延龄琢磨道:“大哥,你说陛下真不是咱的亲外甥?” “闭嘴,你想死啊!”张鹤龄吓得不轻。 张延龄说:“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张鹤龄道:“这件事不能讲,太后不会承认,皇帝也不敢追查,谁沾上谁就是死罪!” 两位国舅爷的日子很难过,隔三差五被弹劾,旧账被翻出来一大堆。文官们根本不分派别,都想对勋贵和外戚开刀,这次总算是逮着机会了。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家奴被抓去三十多人,严刑拷打也不知死了多少,张氏兄弟被迫吐出一千多亩京郊良田。 现在,就连京城普通百姓,都知道国舅爷失了恩宠。居然有混混上门敲诈,若是不给足银钱,就告发国舅爷某年某月草菅人命。 张鹤龄下车来到周冲旁边,笑着搭讪道:“这马可真是神骏!” “见过侯爷。”周冲不卑不亢的行礼问候,随即站在那里不再言语。 张鹤龄又问:“王二郎就是骑着这匹宝马打仗的吧?” “正是。”周冲不愿多言,性格沉稳了许多,换成以前他早开始吹牛逼了。 张鹤龄笑道:“去年春天,贼寇袭我南郊庄园,将我的宅子付之一炬。多亏王二郎出手相救,才保住本侯无数财货,可惜平时太忙,一直都没时间表达谢意。” 周冲说:“仗义杀贼耳,不求感谢。” 张鹤龄朝门内看看,说道:“王二郎还没出来,想必被陛下招去豹房了吧。” 周冲说:“不知。” …… 王渊正在跟张纶聊天,他从午门出来,就发现张纶一直在等待。 “多谢王学士!”张纶抱拳说。 王渊连忙回礼:“不该当,张棘卿言重!” 张纶作为大理寺卿,乃堂堂九卿之一,他叹息道:“三百条人命的大案,六部、六科和内阁,竟无一人敢伸张正义,只有王二郎愿意递奏章。唉,如此世道,国将不国啊。” “张棘卿何出此言,世道不公,我等更应努力维持才对,”王渊听出对方话里的潜台词,问道,“张棘卿难道想辞官?” 张纶说:“若该案主犯逃脱死罪,我必定辞官归乡。” 王渊笑了笑,不说话。 文官的嘴巴,谁信谁是傻子,张纶很有可能是借此邀名。他跟杨廷和、梁储两位阁臣对着干,多半也是不想制造冤案背锅,而非真正维持司法公正——当然,这也难能可贵了,至少他还在做样子,另外两位主审官连面子都不做。 其实,若非王渊扇动蝴蝶翅膀,张纶去年冬天就不再当大理寺卿了。只因皇帝升王渊为侍读学士,引起一连串的官职变动,导致张纶还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 数日之后,张纶被调去工部当右侍郎,不再负责审理此案。按品级肯定是升官了,但后续如何,还得看下次怎么升。 朱厚照很有意思,明明开始讨厌杨一清,却让杨一清举荐新的大理寺卿。 杨一清办事绝对称职,居然推荐右副都御使燕忠。新任大理寺卿燕忠,表现得比张纶更加刚烈,顶着两位阁臣的巨大压力,死活要将案件主谋绳之於法。 朱厚照暗中看好戏,对杨一清有所改观,并且派人去调查燕忠底细。 结果让朱厚照非常惊讶,燕忠为官数十年,家无余财,勉强以俸禄为生,连奴仆都没几个,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跟燕忠比起来,张纶算个屁! 由此可以看出,杨一清非常适合做吏部尚书,他所推荐都是真正的人才,而且这些人才的性格与能力都跟职位相符。 燕忠新官上任,大量审理积案,将以前的冤案都翻出来复审。金罍和常伦颇受燕忠器重,在奏请获准之后,皆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最高院法官),终于不用再当实习生了。 …… 出了承天门,王渊和张伦道别,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各自回家。 张鹤龄立即笑呵呵迎上来:“去年幸得王学士杀退贼寇,才能保住些许钱财,一直未曾登门拜谢,实在是失礼了。”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 张延龄也跑过来:“王学士搞的那个球赛,真正太好看了,每次比赛我都前去捧场。” 王渊又笑道:“些许小把戏,不足一提。” 张鹤龄赔笑道:“王学士今日是否有空,我们哥俩做东,请王学士去喝几杯。” 王渊婉拒道:“实在抽不开身,真是遗憾。” 如此不给面子,让两位国舅爷非常不爽,但又不敢当场表现出来。嘻嘻哈哈跟王渊胡扯一通,这才告辞离开,但他们也达成了目的,即从王渊那里买来两副千里镜。 千里镜是御用物品,只能在豹房商街购买,许多商贾有钱都买不到。 只要张鹤龄、张延龄把千里镜掏出来,就能证明自己跟皇帝关系不错,至少不会再被混混们敲诈勒索了。 当天下午,张氏兄弟就送来三千两银子。 其中一千两,用来购买两副千里镜。剩下二千两,是送给王渊的礼物,答谢王渊去年出手杀退洗劫庄园的反贼。 王渊将三千两银子痛快收下,顺手给朱厚照送去一千五百两,君臣分赃,不留把柄。 傍晚。 工匠捧着刚磨好的镜片过来:“请王学士试镜!” 王渊将镜片组装起来,这幅望远镜足有三尺多长,明摆着就是一副天文望远镜。之前已经失败两次,主要原因是口径和焦距问题,王渊只能在失败的基础上反复修改。 月圆之夜,王渊仰望星空,天文望远镜是他的眼睛。 “先生,看到月亮了吗?”杜瑾已经正式拜师,他比老师王渊还要年长十岁。 王渊说:“你们自己来看。” 杜瑾好奇的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哆嗦道:“这这这……这是月亮?” “我来看看。”宝朝珍笑道。 数息之后,宝朝珍也说话不利索了。 王文素虽然已在户部任职,但依旧住在王渊家中,一个九品芝麻小官而已。今后王渊若是外放,只需开口说句话,就能把王文素这个人形计算器带出去。 王文素反复看了一阵,又移动望远镜,想要观察其他星星。 “为何会如此?”宝朝珍问。 王渊笑道:“你等不要往外乱说,我明天去觐见陛下,看陛下究竟是何种态度。” 180【陛下,大地为一旋转球体】 蹴鞠联赛已经开始正式收门票,每逢二、五、八开赛,一个月要踢九场球。 目前仅有八支队伍,分别为:文豹队、细柳队、南营队、锦衣队、武泰队、张家队、永安队、齐云队。 文豹即金钱豹,豹房里就养了一只,文豹队明显是朱厚照的队伍。 朱厚照中二病发作,把王渊训练的六千士卒,单列一营为细柳营,所属球队即为细柳队。 张永训练的六千士卒,暂时命名为南营,也跑来凑热闹打足球,不求取得多好的成绩,反正陪皇帝瞎耍乐便成。 剩下的球队,除了锦衣队是钱宁搞出来的,其他皆为勋贵、外戚、商贾和民间蹴鞠爱好者所建。 王渊捧着超长的木盒,坐着马车前往球场。 今天有文豹队参赛,皇帝必来! 掏钱买了门票,王渊踱步来到观众席,等待片刻便看见微服出城的朱厚照。 朱厚照直奔天字号包间,即正北方前排中央的几个座位,被专门圈出来形成独立观球台。另外还有地字号、玄字号、黄字号等等,这些包间票价昂贵,看一场球至少得花十两银子。 最后排的座位则非常便宜,区区半钱而已,便是升斗小民也买得起。 “陛下!”王渊走进包间。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也来啦,快坐!” 天字号包间共有九座,除了朱厚照之外,还有钱宁、李应和一个随侍太监。 王渊挨着皇帝坐下,手里捧着的长木箱异常显眼。 朱厚照问:“二郎手里捧的可是兵器?” “神镜。”王渊说。 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趣:“可是显微镜做出来了?” 王渊摇头道:“陛下,臣手中所持,乃万里神镜。” “能观万里之外的景物?”朱厚照问。 “不错。”王渊说。 朱厚照都不想看球了,迫不及待道:“快快给我,朕要在此看前方将士杀敌!” 王渊解释道:“陛下,此万里镜,只能看天上景物。比如,月亮!” “原来如此,”朱厚照说,“那正好,今天日头不错,先看看太阳是什么样子。” 王渊扶额问:“陛下可敢直视烈日?” 朱厚照说道:“朝阳、夕阳可以直视,正午烈日则易刺伤眼睛。” 王渊提醒说:“用此神镜观察太阳,比直接目视还光亮百倍,能把一个人的眼睛当场刺瞎。” “原来如此。”朱厚照环顾左右,他很想让钱宁或李应试试看。 钱宁、李应二人佯作不知,聚精会神看向球场中央,生怕皇帝脑抽真让他们来一下。 球场边上有木制高台,一人坐于其上担任解说员,拿着铁皮喇叭大喊:“诸位观众,欢迎来到宣武球场。今天这场比赛,乃文豹队对阵齐云队……” 双方队员陆续入场,观众席虽未坐满,但至少也有三千人在看球。 球场广告位大部分都空着,但也有两个商号打广告,算是比较不错的开局。 地字号包间那边,张贺颇为忐忑:“文豹队可是陛下的队伍,万一咱们赢了,会不会被问罪啊?” “应该不会吧,早就说了,球场上一切按规矩来。”旁边之人安慰道。 张贺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家族排行老八,前面要死一堆人,他才有资格继承英国公爵位。既然不能袭爵,那就敞开了撒欢呗,他也没别的爱好,从小喜欢蹴鞠而已。 皇帝举办足球联赛,张贺便纠集一帮足球爱好者,组建球队前来参赛耍乐子。 张贺麾下的齐云队,是所有队伍当中,球员技术最好的!刚开始吃瘪了两场,很快就调整战法,不再花式炫耀个人球技,于是连战连捷至今,联赛积分位列第二。 排第一的是细柳队,个人技术不突出,但拼抢堪称残暴,经常吃到黄牌、红牌。 开场一刻钟不到,就见一个队员连续带球过人,足球好像粘在他腿上,直接一记世界波破门得分。 “刑五郎,刑五郎!” 全场喝彩,欢呼声震天,这个球员居然自带粉丝。 刑五郎长得极为英俊,而且身材高大,再加上球技惊人,妥妥的京城一号足球明星。 朱厚照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皇家队伍居然被随意蹂躏! 张贺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也吓得连忙大喊:“稳住,稳住,别打得太狠,先让两个球。” 王渊则没有认真看球,而是悄悄观察四周,他发现观众席内有女眷。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在两位数以上,可见足球联赛已经吸引到男女老幼——其实大多属于青楼女子,白天经常休息,正好抽空来看球。 那个叫刑五郎的足球明星,已经誉满青楼,喝花酒都不用付钱。 一场比赛还没结束,朱厚照就提前离场了,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他对李应说:“那个刑五郎,务[]必买过来,花多少钱都可以!” “遵旨!”李应领命。 这他娘的还搞转会? 王渊提醒道:“陛下,此例不可开,否则谁还敢跟文豹队打球啊。” 朱厚照想了想说:“下不为例,这个刑五郎需买过来,朕可以封他为锦衣卫百户。” 尼玛,封一个球员当百户,不知又有多少言官弹劾。 王渊跟着皇帝前往豹房,下午一起用膳,晚上又一起吃夜宵,终于等到月亮高升。 “陛下,请屏退左右!”王渊说道。 朱厚照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太监都轰走,按照王渊的讲解观察月亮。 很快,坑坑洼洼的景象,映入朱厚照的眼帘。他猛地缩回脑袋,用手按住目镜,转身问王渊:“这是月亮?” 王渊点头道:“就是月亮。” 朱厚照复又仔细观察,目瞪口呆道:“怎会如此?” 王渊说:“据臣推测,月亮应该是一个漂浮于虚空的大球。我们立足的大地,也是一个漂浮于虚空的大球。” “不得胡说!”朱厚照呵斥道。 王渊早就做足了功课,说道:“大地不但是球体,而且还在转动。唐代王冰注解《素问》就说;‘观五星之东转,则地体左行之理昭然可知也。’又有:‘地为人之下,太虚之中者也。’这些都是《皇帝内经》之记载,大地是虚空中一球体,且自西向东运转。” 朱厚照默然不语。 王渊又说:“《尚书》有云:‘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不自觉也。’《列子》有云:‘运转靡已,大地密移,畴觉之哉。’汉代《春秋纬》亦载:‘天左旋,地右动’、‘地动则见于天象’。历代先贤都已经发现,大地是运动的,且是自西向东旋转的。” 朱厚照终于开口:“或许如此吧。” 王渊继续说道:“既然大地为一球体且转动,月亮为何又不能是一球体且转动?甚至诸天星宿,皆为一球体也!” “胡说八道!”朱厚照大怒。 王渊嘀咕道:“包括文曲星在内。” 朱厚照愣了愣,怒气渐消,最后居然笑起来:“如此说来,朕不是紫微星下凡,二郎也不是文曲星下凡?” 王渊拱手道:“皇帝乃天命所授,紫微星又怎能代表天命?臣只想请问陛下,这副万里神镜,是该就此封存,还是交给钦天监的官员?如何应对,皆赖陛下定夺。” 朱厚照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突然问:“钦天监可知大地、月亮皆为一球体?” 王渊笑着说:“他们肯定知道,而且比臣更清楚,否则怎么推测日蚀?” 中国古代的天文官,是能够预测日蚀确切时间的。就拿此时的钦天监监正李源来说,史载其再过几年,就会因为预测日蚀差了天数,结果被皇帝怒扣工资。 朱厚照突然大喊:“把钦天监李源即刻叫来!” 181【浑天如鸡子】 因为工作需要,李源经常日夜颠倒。 特别是最近一年来,因为全国灾祸不断,钦天监的工作就更重,他们需要日日谨防星象异常。 大晚上的,其他官员都睡觉了,李源还在观象台看星星。 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寂静,太监扯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宣钦天监监正李源即可前往豹房!” 天文官们面面相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源连忙跑出门去,朝传旨太监拱手行礼。 不待他发问,太监就说:“李监正,请与我共乘一马,陛下紧急召见,万万耽误不得!” 李源不敢怠慢,连忙爬上马背,一路往西狂奔而去。 沿途遇到巡夜官兵,那太监都举着腰牌喊:“豹房办事,不得阻拦!” 更让李源感到惊讶的是,太监骑马进入长安东门之后,居然在天街御道继续纵马。这些御道,只有皇帝、太后、皇后等宫中贵人,才能骑马或乘车的,太监如此做法乃是死罪。 李源心头忐忑,不禁发问:“究竟有何要事,竟如此急切?” 太监也是满腹疑惑,没好气道:“我怎知道?反正陛下和王学士在豹房,突然就让我前往观象台召见李监正。” 李源来到豹房时已是半夜,他被太监带到一个院落,院中摆放着三尺多长的奇怪圆筒。 “臣李源,叩见陛下!”李源跪地磕头。 朱厚照说:“起来吧。” 明朝大臣向皇帝汇报工作,除了见面时需要扣头之外,剩余时间都可以站着回答,不像清朝得全程下跪才行。 李源站在那里忐忑不安,不禁朝王渊望去,只见王二郎正坐椅子上看星星。 朱厚照突然问道:“李监正,天圆地方乎?” 什么情况? 李源被搞得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此一说。” 朱厚照又问:“刚才,王二郎与朕论及宇宙。何谓宇宙?” 李源反问:“陛下可是在问浑天说?” “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朱厚照不悦道。 李源只能回答道:“汉代张平子(张衡)有言: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翻译成白话文,张衡认为这个世界就像鸡蛋,所有天体都是球形,地球犹如鸡蛋黄,且天地是转动运行的。浑天之外,还有宇宙,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没有极限。 这有点类似地心说,地球是世界的中心,日月星辰皆为球体,都绕着地球运转。 如果按照现代天文知识,张衡所说的浑天,可以理解成能够观察的宇宙。而宇宙之外还有未知天体,那些不可观测的世界,才是张衡口中的“宇宙”本意。 朱厚照听了良久不语,好半天终于说道:“也即是说,月亮是球体,咱们立足的大地也是球体?” 李源不敢下定论,只能答道:“若按浑天说,确实如此。”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指着望远镜:“李监正,你来看一看月亮吧。” 王渊解释道:“李监正,此为万里神镜,可观测月亮详情。” 李源小心翼翼靠近,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哆嗦道:“月亮竟如地面,有山有坑,只是没有人!” 朱厚照仰望星空,喃喃自语:“我等所居世间,究竟是如何运行?月亮如此,太阳又会是何模样?若大地如圆球,球的另一端又为何国?他们倒着站立不会掉下去吗?” 王渊笑道:“陛下的最后一个问题,臣倒是可以解释一二。” “你说。”朱厚照看着王渊,李源也竖起耳朵旁听。 王渊说道:“前些日子,臣与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一起讨论万物之理。我们假定,大地犹如磁石,可吸引万事万物。因此,我们立足于大地,是被大地所吸引的。地球的另一端,也被牢牢吸引。” 朱厚照说:“或许如此吧。” 王渊问李源:“李监正,你觉得月亮是在绕着大地旋转吗?” 李源回答道:“根据观测,应该如此。” 王渊解下自己的腰带,套在茶壶把手上,将壶内茶水倒干。然后,他挥舞腰带,让茶壶绕着自己的右手旋转:“我的右手便是大地,茶壶便是月亮,腰带便是万有引力。因此,月亮总是绕着大地旋转,既不远离,也不落下。” “妙啊!”李源拍手大赞,他觉得无数心中疑惑,都被王渊的这个比喻解开了。 王渊又对朱厚照说:“陛下若想知道,大地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臣可驾巨舟蹈海万里以探究竟!” 朱厚照摆手道:“那倒不必。” 王渊笑道:“世间如此玄妙,臣也想去看看呢。或许,那里有数不尽的财宝,又或许,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 “哈哈哈,二郎惯会想好事。”朱厚照大笑。 王渊正色道:“陛下,臣是认真的。” 朱厚照挥手道:“不切实际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话虽如此,朱厚照却被激起无尽的好奇心理,他更想亲自去地球的另一端看看。 李源则完全沉浸在天文世界当中,根据王渊所说的万有引力,以及形象表达出的向心力和离心力,这位钦天监监正很想立刻回去观察测算。他连日蚀时间都能预测,对各种星象了若指掌,王渊的话给他带来太多启发! 朱厚照指着望远镜,对李源说:“李监正,你把这个万里神镜拿回钦天监吧。” 李源作为天文官,比王渊更加敏感,试探道:“陛下,事关重大,应该如何处理为好?” 朱厚照批示道:“不必藏着掖着,也不要刻意宣扬,一切让它顺其自然。” 李源拱手道:“臣遵旨!” 朱厚照又说:“你等好生研究天象,有何疑问之处,可与王二郎互相探讨。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 王渊由衷赞道:“陛下圣明!” “朕是昏君,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可不是昏君吗? 换成正常的皇帝,早就把望远镜销毁了,哪里还敢扔给钦天监。 (这章是补的。明天儿子周岁宴,可能更新较晚,但肯定会补上。) 182【阴阳人与日心说】 众所周知,明代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 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军户、匠户、乐户之外,还有一种阴阳户,其子孙后代皆为阴阳人。 并非顽梗,就是阴阳人! 出生于阴阳户的子弟,必须从小学习专业知识,毕业之后即为阴阳人,并在各级衙门担任阴阳官,学术精通者可被招纳进钦天监。 原则上,阴阳官不可对外招聘,也不能升迁到其他部门。但也有少数特例,比如民间大师被录为阴阳官,而钦天监官员有个别能调往礼部任职。 钦天监的小官李鉴,便是阴阳户出身,祖祖辈辈皆为阴阳人。他的研究方向是风水堪舆,历史上嘉靖皇帝的陵寝,李鉴便是主要设计者之一。 但是,李鉴同样精通天文,此时担任正八品春官正,负责春天的节气、星象等内容。 这天夜里,钦天监正李源,把所有天文官都召集起来。指着天文望远镜说:“陛下有令,让我等用此神镜,仔细观察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日蚀是件大事儿,月蚀则稀松平常,便是未及冠的阴阳学生,都能轻易预测出月蚀时间。 这并非阴阳生多么聪明,而是中国历代先贤,早就计算出黄道、赤道、白道的夹角度数。又根据观测总结出规律,只要按照既定公式,经过复杂的计算,便能预测月蚀和日蚀时间。 只不过,这个规律偶尔不准确,碰到特例只能自认倒霉。 第一个凑过去看月亮的,是钦天监监副周佐。他趴在那儿久久不语,目瞪口呆,把旁人搞得莫名其妙。 李鉴则是第六个观看者,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给他带来一种灵魂冲击,颠覆了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世界观! 夜里,二十多个天文官,站在观象台面面相觑。 “咳咳!” 李源咳嗽两声:“陛下说了,不必遮掩,也不要宣扬,一切顺其自然,还让我等认真研究天象。” “那么,月亮究竟是何物?”周佐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源说:“翰林院王学士,认为月亮为一虚空中的球体,我们所处大地也同样如此。” “浑天说融合宣夜说?”李鉴惊道。 中国也有自己的宇宙模型,即非日心说,也非地心说,而是浑天说、盖地说和宣夜说。 盖地说即“天圆地方”,浑天说即宇宙像鸡蛋,宣夜说是日月星辰皆浮于虚空。三种宇宙模型并行不悖,都被历代天文官所采纳,至今也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中国古代历法,是用数学模型来逼近几何模型的。比如“授时历”的制定,即观测太阳的运动轨迹进行分段,每一段都用三次方程来求解,便可推导出各种行星的运行轨迹。跟日心说无关,跟地心说也无关,不管谁绕着谁转,都不影响数学计算! 李源又把王渊的万有引力,以及向心力、离心力等理论,告诉钦天监各级官员,随即让大家用历年观测数据来验证。 接下来半个月,李鉴这个小小的正八品天文官,便埋头于浩如烟海的观测资料当中。 古代中西方天文学,各有其优势。 西方有宇宙几何模型,即地心说、日心说体系,但缺乏海量观测数据。中国没有宇宙几何模型,却有上千年的观测资料,观测精度远远超过西方。 李鉴在做数据验证时,突然心念电转。受万有引力启发,又亲眼观察过月亮,他下意识就产生类似于“地心说”的想法。但又跟西方地心说不同,因为西方的地心说认为地球静止不动,而中国天文官则认为地球是运动的。 紧接着,李鉴又陷入疑惑当中,若地球是运动的,那它到底绕着谁在转? 太阳! 李鉴翻出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天文观测数据,逐一进行验证。然后他惊讶发现,如果太阳是宇宙中心,那么一切观测数据都对得上! 甚至,李鉴通过这些数据,竟然将几大行星进行排序! 有着无数观测资料做支撑,一旦想到日心说理论,就等于是捅破了窗户纸,剩下的内容只是补充而已。 李鉴没有跟同事们讨论,而是前去拜访王渊,想要详细了解万有引力。 王渊也不做解释,把自己撰写的物理书稿,扔给李鉴让他自己抄一份回去。 这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物理的世界,天文的世界,李鉴感觉自己触摸到宇宙的奥秘。 “监正,这是我近日的研究成果。”李鉴递给李源一沓稿子。 排在最前面的,便是一副太阳系示意图,只不过几大行星的顺序有些错误! 李源不敢怠慢,召集二十多位天文官,对太阳系理论进行验证。除了行星排序有争议之外,其他内容都获得认可,随即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接着又欢欣鼓舞大喊大叫。 这玩意儿在中国古代很敏感,但也仅此而已,并不会受到阻碍。 历史上,徐光启在接触地心说之后,居然用其理论来编订《崇祯历书》。也没见皇帝跳出来阻止,只要切实有用就可以,中国人向来遵从实用主义。 李源飞奔进豹房,献上太阳系行星图:“陛下,钦天监受王学士启发,已知太阳为天地之中心!” “竟有此事?”朱厚照万分惊讶。 李源激动道:“确有此事。而且有了这幅星图,今后测算星象,可以事半功倍亦。” 朱厚照又详细询问一番,随即奖励钦天监全体官员一两银子。而提出日心说的李鉴,则被升迁为中官正,品级虽然没有改变,却是正儿八经的升职,就如同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权责更重了。 钦天监今后的工作,也分成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完善日心说,一个方向是调整世界观。 这里所谓的世界观,特指皇权。天文官们认为,太阳系乃浑天之中心,太阳系以外仍旧沿用历代理论,包括盖地说、浑天说和宣夜说都能套进去。 皇帝依旧是紫微星下凡,跟“日心说”不冲突,因为紫微星在天外天,跟太阳系没啥关系。 从此,大明朝的阴阳学生,有了三本必读教材:《数学》、《几何》与《物理》! 无论王渊走到哪个省份,当地的阴阳官,都自发的向他行弟子礼。 外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王渊是阴阳大师,幼时得山中异人传授天书三卷,在话本中跟刘伯温一个待遇。 (回家很晚,还喝了酒,这章临时赶出来的,欠的一章明天再补上。) 183【科学爱好者杨慎】 城西,王家大宅。 实验室已经建立起来,主要有天平秤、酒精灯、测力计、滑轮组、游标卡尺等器材。 这些东西,都是王渊提出想法,然后找工匠做出来的,他家里现在足足养了十二个工匠。王渊每年定期给衙门一笔银子,换来家里的工匠不用服徭役,让工匠们可以安心留在此地。 可惜颜神镇那边,还是没能研究出纯净透明的玻璃,导致王渊的许多实验器材无法制作。 中午,休息时间。 实验室主事洪来福,带人采购了一批材料回来。他在院子里看到周冲,立即笑着过来禀报:“周管事,实验室的银子不多了,老爷让我在你那儿支二十两。” “又快用完了?”周冲惊讶道。 洪来福说:“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周管事可随时查账。” 周冲点头道:“那你明天早晨到库房支取。” “谢过周管事!”洪来福抱拳说。 实验室是用一间大殿改建的,中间用刷了防火漆的木板隔断,分成好几个独立的区域。 此时此刻,王文素正在户部上班,杜瑾和宝朝珍则在研究数学问题。 实验室助理钟安,还有洪桂、卢裕、卢升、卢祥、方晓言和李尔雅六个孩童,都在认认真真写作业。虽说是王渊的学生,但王渊已经不用亲自授课,杜瑾、宝朝珍二人啥都能教。 “杜师兄,我的题做好了。”钟安将作业本递上。 杜瑾快速浏览了一遍,指着一道应用题说:“这里算错了,拿回去好好审题!” 钟安连忙捧回作业本,趴在那儿冥思苦想。这家伙生得细皮嫩肉,从小给人做书童,四书学得很厉害,都能去考秀才了,只不过五经就彻底抓瞎,因为少爷的老师不愿深入辅导。 现在,整个实验室里边,钟安是学习最刻苦的一个,数学水平已经达到小学三年级! 另一位实验室助理李婉,心思则完全没用在正道上。 她主要负责端茶倒水,帮忙整理实验器材,平时虽然也有在学习,可一看到那些数字就头疼。 眼见管家周冲来到院中,李婉立即跑出去,二人偷偷摸摸来到花园。 周冲还不满二十岁,李婉已经快四十岁了,这两个家伙居然擦出火花。当然,暂时还未勾搭成奸,只不过经常一起唱戏而已。周冲以前在戏班子混过,而李婉以前是清倌人,他们在戏曲一道有很多共同话题。 “几年积学老明经,一举高标上甲名。金牒两朝分铁券,玉壶千尺倚冰清……夫人,夜来我买得一尾金鲤鱼……” “相公说得是也,咱着王安去觅船,明日早行。” “放鱼的都言子产良,射虎的皆称周处强。你之任到他乡,买得活鱼尚不忍坏,今恩足以及禽兽矣……” 二人对唱着杂剧版《西游记》,又不敢唱得太大声,只压着声音在那儿眉目传情。 突然,王渊打花丛背后走出,笑道:“唱得不错,这是什么戏?” 周冲和李婉被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他们确实没啥私情,但还是有种被主人抓奸的错觉。 “二……二哥,”周冲慌忙解释,“我跟李助理只是切磋曲艺,而且都在休息时间唱戏,并未耽误过正事。” 李婉更是被吓得跪伏于地,只顾磕头,不敢说话。 王渊笑着说:“我能理解。” 周冲又不喜欢读书,跟实验室那些人没话说,也跟府上其他仆人无法平等相处。李婉的情况也差不多,日子久了憋得慌,遇到同样会唱戏的周冲,自然而然就开始切磋曲艺了呗。 周冲说道:“二哥,我怕在实验室打扰别人,所以每次都来花园唱戏,并非偷情私会。”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虽然年龄有些悬殊,但也没有违背道德法律,我可没闲心管你们的闲事。只是正好来花园散步,听到有人唱曲而已。” 李婉低头说:“老……先生,我保证不再跟周管事唱曲了。” 王渊笑道:“你们还没说,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呢。” 周冲心里稍安,回答道:“杂剧《西游记》,是李助理教我的,云南那边没有。” “这年头就有《西游记》了?”王渊颇为惊讶。 李婉回答道:“奴家这出杂剧,是前朝元虏传下来的。”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事实上,一直到清朝初年,都不知道小说《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当时许多人推测作者乃是丘处机。 纪晓岚否定了这个说法,只因小说里很多衙门和官名属于明代独有。到了民国,鲁迅钦定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因为《淮安府志》里有相关记载。 但是,《淮安府志》的编撰者,乃是吴承恩的朋友。且之后两次编修地方志,又把这个记载给删去了,搞得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 甚至有人说作者是杨慎,因为《西游记》小说里有多处字谜,谜底即为杨慎和升庵(杨慎号)。这个说法比较扯淡,书中大量使用淮安方言,不符合四川人杨慎的语言习惯。 王渊随便聊了几句,李婉便躬身告退,只留下周冲应对。 王渊告诫道:“你若真对她有意,我准许你们二人成婚,但必须是正妻。若你只贪图一时乐趣,最好保持距离,李婉也是个苦命人。” 周冲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即向王渊求娶李婉。但想想二人的年龄差距,又碍于李婉的过往,周冲只能终结这段初恋,说道:“二哥,我会注意的。” 王渊一路踱步来到实验室,发现顾应祥又旷工了,不好好在锦衣卫衙门待着,跑来跟杜瑾和宝朝珍研究数学。 “若虚,你看这个实验数据,还有没有更好的测算方法?”顾应祥朝王渊招手道。 这几位都在研究物理,今天还搞了个实验,将木框用弹簧悬置固定,然后一个铁球自由落下,撞到箱底与箱子一起乡下运动。其中,箱子下降的最大距离,需要测出来进行后续实验。 宝朝珍和顾应祥,分别写了一长串的方程式,结果算出来的答案却不同。 王渊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前些天我研究出一种新的数学方法,暂时定名为‘微积分’。我们假设球落到箱子底部,球与箱子一起运动的速度为‘速(总)’……” 中国古代已经有了微积分思想,但仅仅是类似思想而已,等于站在微积分的大门前,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 王渊把微积分详细讲述,顾应祥、宝朝珍和杜瑾瞬间会意,随即拍案叫绝。 钟安站在旁边仔细聆听,一句话都没听懂,只觉高深莫名,下定决心今后要更加刻苦。 突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老爷,翰林院杨编修前来拜访!” 杨慎来做什么? “请他到会客厅。”王渊说道。 自从科举之后,王渊和杨慎就没啥交集。 王渊忙着打仗和搞数理化,身边全是军人与数学爱好者。杨慎则在制敕房观政,平时跟丽泽会成员吟诗作对,身边全是政客与文人。 虽然同属翰林院官员,却连面都不怎么见。 王渊笑着接待:“用修兄快请坐!” “多谢!”杨慎抱拳道。 王渊直接问道:“用修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慎也很直接,说道:“前几日,我去观象台观察星象,竟看到一尊万里神镜,方知月亮的表面坑洼不平。我向阴阳官请教,得知他们发现太阳为天地中心,一时间震撼莫名。再观君之大作《数学》、《几何》与《物理》,这三本书由浅入深,玄奥无比,令吾夜不能寐!” 王渊惊讶道:“用修兄对这种小道也感兴趣?” “诗词也是小道,与算学何异?”杨慎小道。 “也对。”王渊说。 杨慎抱拳道:“君之大作,我虽苦苦研读,却还是有些不明之处。因此冒昧来访,想要当面请教。” 王渊大笑:“哈哈,好说,咱们去实验室。” 杨慎真不是只知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不止天文地理数学,他甚至连医术都有所涉猎。这家伙的本经可是《易经》,只学了二十天就能全文背诵,剩下大把时间进行深入研究,算学乃是真正掌握易经的基础。 来到实验室,杨慎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奇。这里摸摸,那里问问,居然跟几个数学爱好者混得颇为投契。 抛开杨慎的政治立场不谈,这家伙是真有魅力,谁跟他交流都如沐春风。 杨慎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旺盛,他见到新鲜事物就像了解,遇到不懂的东西就想钻研。他还跑去听过王阳明讲学,但觉得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太偏颇,朱熹的理学也很死板,杨慎对四书五经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而且作为李东阳的弟子,以杨慎现在的名声,属于茶陵派当之无愧的盟主继承人。 茶陵派已经垄断中国文坛话语权,杨慎完全可以规规矩矩做事。等李东阳死了,他就能“号令”天下文人,可杨慎偏偏不想接手茶陵派。只因,杨慎的文学理念,跟茶陵派不是一个路子,他也看不起自己老师的文学作品。 相比起杨廷和,杨慎更加有主见、有追求,而且此时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未灭。 这货甚至跑去研究过说书,什么都吃透了才转向其他方面。现在又迷上“新天文学”和物理,在完全掌握王渊的知识以前,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连续半个月,杨慎天天来实验室,除了吃饭睡觉,下班时间全在王家度过,直至生病才结束这种状态。 能用二十天背下《易经》全文的天才,自身又有数学基础,全心研究简直进步神速。一个月不到,杨慎都能使用微积分,测算物理领域的抛物实验了。 难道他想当科学家? (卡文,还欠两章。) 184【科技就是生产力】 唐宋皆有旬休制度,官员的假期非常多。 但到了明朝,旬休制就取消了,每年节假日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天。并且,这五十多天的假期,元旦、元宵、中元、冬至占了大头,平时基本上没有休息日可言。 唯独翰林院修撰、编修、庶吉士除外! 刚刚考进翰林院的新科进士,五日即有一休,出门还能申请太监和侍卫随侍左右。不过嘛,等到三年期满,下一届进士出炉,前一届的特殊待遇就要被取消。 今天又是休沐日,杨慎吃过早饭就告别父母和妻子,打算坐车前往城西的王家大宅。 “用修!”杨廷和将儿子喊住。 已经走出饭厅的杨慎,回头说:“父亲,有何吩咐?” 杨廷和问道:“你近日一直在跟王二郎交游?” “正是,”杨慎答道,”除了王学士,还有锦衣卫顾经历。” 杨廷和颔首赞许道:“王顾二人,皆为陛下亲信,若能拉拢过来,今后也是可观之助力。” 杨慎解释道:“父亲,我与王学士、顾经历结交,只是单纯的学术交流,与朝堂政治并无干系。” “同道中人,都是做朋友开始的。”杨廷和笑道。 杨慎也懒得解释,随便说了几句,便坐着马车出门去也。 杨廷和也带着仆从出门,乘轿前往皇城办公。他对儿子还是很满意的,非但自身优秀,结交的朋友也厉害。正德三年进士已经涌现出一大批干才,其中佼佼者大部分都是杨慎的好友。 现在最让杨廷和头疼的是吏部,无论如何伸手,都只能捞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杨一清牢牢控制吏部大权,李东阳也掺进去不少沙子,唯独他杨廷和对吏部束手无策。 杨廷和现在只有忍耐,忍到李东阳致仕。到时候,就能接手李东阳的嫡系,不从者直接扔去南京,再回过头跟杨一清扳手腕也不迟。 杨慎则没有那么多想法,年轻的天才总是自负,不屑于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不经通传,杨慎直接来到实验室,跟杜瑾、宝朝珍等人闲聊一阵,便开始了今天的学习生涯。 半上午,王渊突然现身,还让人搬来几辆纺车。 杨慎不解其意,问道:“若虚这是要做什么实验?” 王渊笑着解释:“我们研究数学和物理,除了探寻自然奥妙之外,还要着眼于造福万民。何不用已知的物理知识,改造现有的纺车技术,让百姓节省时间创造更多财富?” 此言一出,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有些不理解。或者说,他们也愿意造福万民,但只是顺手而为之,耽误研究时间去搞发明,在他们看来属于舍本逐末。 如果王文素没有在户部任职,此时肯定一拍即合。这位先生钻研数学的本意,便是让数学广泛传播且惠及万民,为此还绞尽脑汁,把各种数学方法编成歌谣,让不识字者都能朗朗上口。 虽然不支持王渊的做法,但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也不好反对,毕竟这是王渊的实验室,他们还在跟着王渊学东西。 大家放下手中的研究项目,纷纷汇聚到王渊身边。 王渊指着两辆纺车说:“这辆是单锭纺车,只能同时纺一繀丝绵,主要是民妇在家使用。这辆是三锭纺车,可同时纺出三繀丝绵,主要是官方织造局和民间纺织作坊在使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用物理知识,做出四锭以上的纺车呢?” 这年头,中国的纺织技术还是很先进的,能够同时纺三锭丝绵,欧洲那边最多只能纺两锭。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顿时抓瞎,他们连纺车是如何工作都不清楚,哪有什么思路对其进行改进? “你们进来!”王渊拍手道。 两个王家的女仆走进来,分别坐在两辆纺车之前,开始给男人们演示如何使用纺车。 等大家都理解之后,王渊笑道:“请画出纺车的力学做功图。” “这个新鲜!”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顿时来了兴趣,将日常可见的机器,用力学图表达出来,这就是在搞学术研究啊! 三人蹲在纺车前,反复观察其做功过程,合力画出力学示意图。 但接下来就苦恼了,大家围绕着如何增加装置,提升纺车的做功效率,这玩意儿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实现的。 实验室助理钟安的数学水平,已经从小学三年级晋升为四年级。他以前旁听过力学课程,但听得半懂不懂,对大家画出的做功图也一知半解。 这小子听着众人激烈讨论,自己蹲下去踩纺车,再去瞅那个力学图,突然弱弱地说:“那个……能否在踏条下边,垫一块什么东西。让脚踩踏条时更方便使力,也不怕踩得过猛收不住。”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没当回事,因为钟安的想法换汤不换药,根本不能大幅度提升纺车效率。 王渊也对纺织机一窍不通,但为了提升钟安的积极性,还是让工匠过来进行改造。没有什么大改动,就是在踏条下面,钉一根小木桩而已,几分钟就能完事。 再让妇人坐过去纺棉,那妇人顿时惊喜道:“这下子好轻便,也不用管脚上的力道了。” 从元代到明中期,将近两百年的时间,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脚踏式三锭纺车。不但需要织妇心灵手巧,还考验脚踩的力度和速度,熟练工和生手的工作效率有着天壤之别。 仅仅在踏条下面加个小木桩,就能防止脚踩时用力过猛,让踏条的扬抑运轮更加灵巧。而且,踏条与轮辐所形成的杠杆作用,带动皮弦上的铤均匀旋转更加自如,从而大大提升工作效率,纺出的丝条和棉条也良品率更高。 “可以啊,你小子脑瓜子很灵活!”王渊笑着夸奖。 钟安挠头傻笑:“我以前没摸过纺车,刚坐下去试了几脚,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过轻。我就想啊,下面如果有个东西挡着,就不怕踩得太重了。”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近两百年却无人改进。 所有生手在初学的时候,精力都放在如何控制力道上,却没人想过在下面加一根木桩。这个小改动,要等嘉靖朝之后,南方纺织业大兴,民间商人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才发现。 既然跟学术有关,那就不能随便乱改。 王渊这次亲自动手[],测算此辆纺车的各种力臂、纺轮重量等等。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测出小木桩的最佳高度,将纺车的整体性能做到最优化。 可惜,由于纺车属于全手工制作,每辆纺车都存在着差异,如何安装小木桩也肯定不同。王渊测出的数据,只适合此辆纺车,如果推广开来,就全凭工匠的经验和手艺了。 在王渊的仿佛测试和改进之下,只多加一个小木桩而已,原来同时纺三繀的纺车,竟然可以做到同时纺五繀丝绵。而且操作更加便捷,初学者更易上手,工作起来没那么消耗体力和精力,纺车的机器损耗也大大降低。 工作效率嘛,大概提升了两到三倍。 “这是你的赏银!”王渊亲手把五两银子递给钟安。 “先生,我……我也没干什么。”钟安吓得不敢接,他就灵机一动出主意而已,五两银子也太多了。 王渊笑道:“这东西非常有用,算是买断你的技术。”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虽然对钟安的改动也感到惊讶,但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没有对纺车进行本质改变。他们三个正在密切合作,想要造出同时纺十多繀的纺车,那才是真正实现质的飞越! 而王渊,正在考虑建作坊,两三倍的工作效率,足够他小赚一把了。 之所以是小赚,而不是大赚,只因这个改进太简单。等他卖出的商品造成市场波动,必然引来同行暗中打探,百分之百会迅速传播出去。 真正能赚大钱的,还是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正在研制的复杂机器! 185【买地建厂】 经过改进的明代脚踏式纺车,工作效率已经很接近珍妮纺纱机,前者同时可纺五锭,后者同时可纺八锭。 这两样东西,其实都垃圾得很。 中国早在南宋末年,就已经出现水力大纺车,一台纺车锭子多达三十二枚,是珍妮纺纱机的四倍,昼夜可纺纱一百多斤! 可惜,这玩意儿主要用来纺麻纱和蚕丝,不适用于纤维短、拉力小的棉花。明代棉纱成为市场主流之后,水力大纺车就渐渐弃用了,并非是技术失传的原因,如今还有不少专门纺丝的水力大纺车。 至于棉纱为啥成为市场主流,只因其便宜、轻便、保暖。欧洲人这时还不会纺棉,棉布将成为明朝对外出口的又一大核心商品。 中国的小农经济很脆弱,一旦纺织效率成倍提升,将出现两个严重后果。第一,家庭纺织被摧毁,无数小民失去重要财源;第二,棉花种植逼退粮食种植,遇到特殊年份将造成饥荒。 想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必须开海,让大量纺织品输出到国外市场。 王渊只能一步一步来,先搞个纺织作坊再说。 王渊自己不可能亲自做生意,那纯属在浪费时间,必须找一个职业管理者,而且还得非常可靠才行。 “不知先生何事召见?”王文素拱手行礼。他都快五十岁了,没有正式拜师,跟王渊的关系亦师亦友,但平时见面都执弟子礼。 王渊笑道:“尚彬请坐。” 王文素端正坐下。 王渊问道:“在户部感觉如何?” 王文素摇头苦笑:“官小,事多,权微,责重。” 这就是大机构小官僚的生活常态,没有油水可捞,事情却一大堆,出了问题还得背锅。 王渊说:“听尚彬的意思,似乎在户部做得不怎么愉快?” 王文素叹息道:“我因为钻研算学,连先父留下的生意都放弃了,没成想做官比做生意还忙。唉,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陛下当这个检校!” “毕竟是个官身。”王渊说。 “确实。”王文素点头认可,若非舍不得官身,他早就辞职不干了。 九品芝麻官,好歹也是个官。 王渊问道:“我欲开设纺织作坊,不知能否推荐可靠之人,来给我担任作坊掌柜。” 王文素皱眉道:“这个真不好说。我能推荐好几人给先生,但他们是否值得信赖,得日子久了慢慢观察。而我认为值得信赖之人,又绝不可能给人做掌柜,他们都有自己的主见。” 王渊表示可以理解。 王文素笑道:“先生何必舍近求远,杜良玉(杜瑾)家中世代经商,他从小耳濡目染,当一个小小的作坊掌柜很轻松的。” 王渊摇头道:“人家大老远跑来向我求学,连生员功名都不要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经商?” “那就去别的商号挖人,”王文素出主意道,“必须挖那种大商号的二掌柜、三掌柜,他们注重名声又有本事,不会轻易做背叛东家的事情。” 王渊担忧道:“我一个小作坊而已,能挖来大商号的掌柜?” 王文素提醒说:“先生是翰林院学士,又名动直隶。若此人膝下有子,不妨收来做亲传学生,这样就能轻松招徕人才了。” 王渊对北京的商号毫无了解,他又去跟顾应祥讨论此事。 顾应祥哈哈大笑:“何必那么麻烦,你就开一个作坊而已。直接去户部请一个算账的,再去工部请一个负责管理的和一个负责收货的,把纺出来的棉纱卖给外地商贾即可。” “妙啊!”王渊拍手大赞。 六部有很多杂官佐吏,杂官肯定请不来,佐吏却能轻轻松松招揽。只要王渊收他们的儿子当学生,这些佐吏恨不得免费帮王学士打工。 经营人才或许麻烦,管理人才则遍地都是。 就拿工部织染所来说,一把手织染大使也就正九品小官。他们手下有不少管理人才,而且陆陆续续开始失业,都不用王渊承诺收学生,给点银子便能弄过来当生产主任。 永乐年间,北京织染所定员近千,现在只剩下二百来人,一大堆失业的不知道该干嘛。 官方织染所衰败,主因并非官员贪污,而是跟不上商品结构转型。 明朝初年的棉纺业不发达,官方织染所主要制造丝织品。但了正德年间,棉纺品已经成为主流,养蚕农户纷纷改种棉花。官营项目又没法彻底改变,你总不能让皇帝、嫔妃和官员都改穿棉衣吧,于是织染所渐渐原材料缺乏,只能被迫不断缩减规模。 现在,大明的主要丝织基地在江南,其次是山西,再次是四川,然后是闽粤,最后是河南,北直隶已经没几个农户养蚕了。 不过北直隶的棉花种植却异常兴盛,可能是河北太冷的原因。河北、山东乃明中期头号棉花种植带,江南的很多棉纺织品,都需要从河北、山东采购原料。 直至后来海运走私兴起,江南的棉花种植面积才不断扩大,其贸易对象是东南亚和欧洲客户。 王渊从户部和工部,一种招了五个佐吏,并将他们的儿子收为学生。 一个叫常兴,担任总掌柜,类似总经理; 一个叫李德隆,担任总监事,类似厂长兼车间主任; 一个叫费玉明,担任账房,类似财务总监; 一个叫陈贵,负责采买,类似采购部长; 还有一个叫陈春,负责销售。其实就是跟客商联络,都不用自己运输,客商会上门把货运走。 在时间上有些尴尬,距离棉花收获期,还足有三四个月,王渊的棉纱作坊找不到原材料,去年河北、山东的棉花早被江南商贾收走了。 那就先买地建厂,而且不建在北京。 一来北京的土地太贵,二来达官贵人太多,指不定今后闹什么幺蛾子。 王渊派那五个佐吏,前往天津卫考察,很快便选定了一块地皮。 那破地方人烟稀少,因为全是盐碱地,连卫所军官都懒得去霸占——正德年间,天津地区的盐碱化非常严重。直至万历年间,才有登莱巡抚汪应蛟治碱,组织军民囤淡水洗盐,竟让无法种庄稼的荒地,水田亩产四石以上。 选定地皮后,王渊其实可以请田,反正那里荒无人烟,直接让皇帝赏赐给他即可。但王渊没有贪图便宜,而是耗费一百两银子,向天津卫购买了五百亩荒地。 这五百亩地皮内,也有少量农户和渔民,王渊另外出钱让他们搬迁。愿意搬迁者,王渊帮他们落户;不愿搬迁者,暂时留下来也行,反正初期厂房面积很小,只占到地皮的一个零头。 从马匪身上抢来的钱,从战场上搞来的战利品,还有皇帝赏赐的银两,王渊现在富有得很,可以随便任他霍霍。 五个工厂干部成了工地负责人,先修可以容纳三百人工作的厂房,顺便修建简易的河边小码头,再整一片类似棚户区的住宅区域。 不怕地方偏僻招不到工人,现在北直隶遍地流民,朝廷正在为如何安置而苦恼呢。 王渊拜托杜瑾与宝朝珍,请他们出京拜见户部右侍郎王琼,顺便去工地那边查账防止贪污。 王琼负责整个北直隶的赈济工作,安抚流民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听说王渊想要招手流民搞作坊,顿时一拍即合,直接扔给王渊六七百个,还把户籍问题都一并落实了。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女的可以招来做纺织工,男的可以搞搬运等体力活,拥有家庭还能减少闹事的可能。 修建厂房和码头期间,男的可以做修筑苦力,女人则负责浆洗煮饭。就是粮食消耗有点大,米价实在太贵了,至少得等夏粮收获之后才能降下去。 厂子虽然偏僻,交通却很便利。 向东沿河可至天津卫,走大运河南北皆通;向西沿河直接入海,今后若能开海,非常方便进行海洋贸易。 原材料采购更简单,河北、山东属于头号产棉区,负责采购的陈贵已经开始下单了。必须提前高价下单,否则到时候很难买到,毕竟他们是刚刚冒出来的棉纺商,而且河北、山东又遭受兵灾——今年的棉花产量必然锐减,而且收购价格成倍上升。 天津的厂子还没修完,前线便传来喜讯,似乎在庆祝王渊从事商业活动。 刘六刘七起义被彻底平息,贼寇主力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零星贼寇还在肆虐地方。这比历史上要早得多,王渊居功至伟,毕竟他干掉了几根硬骨头。 贼寇既除,生意自然更好做了。 186【皇帝作死啦】 王渊终于又要去上朝了,曾经肆虐京畿的反贼已平,就连朱厚照都必须出来露面做做样子。 候朝期间,王渊发现文武百官都面带喜色,一个个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王阳明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聊天,王渊立即过去见礼:“先生!” 王阳明冲王渊点头致意,身边的年轻人则殷勤万分,作揖差点作成九十度:“见过王学士!” “这位朋友有些面熟。”王渊一时没想起来。 王阳明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陈洸字世杰,跟你同科进士,前日刚刚受任户科给事中。”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世杰兄,有礼了!” 陈洸笑道:“你我皆入先生门下,今后定要好生亲近亲近。” 潮汕地区的朋友,想来熟知陈洸之大名。他在潮汕被称为陈北科、陈国舅,出现于各种戏曲文学作品当中,而且都是刚直聪明的正面形象。 但在《明史》里边,陈洸又是奸臣的代名词,与民间形象完全相反。 其实都不怎么准确,这家伙属于政治骑墙派,在嘉靖大礼议当中反复横跳三次,并帮助嘉靖皇帝对杨廷和派系进行了致命攻击。 刚开始,他站在嘉靖一边,这基于他的政治敏感性;后来杨廷和势大,陈洸被迫在请愿书上署名,等于跳到了杨廷和那一边;接着又被仇人弹劾,得知自己即将被杨廷和派系外放,立即跳回去帮着皇帝说话,而且展现出一个打十个的超强政斗实力。 若非自身黑材料太多,后来被政敌抄底攻击,陈洸绝对能在嘉靖朝轻松入阁。 这家伙演技十足,依靠同乡郑一初的推荐,拜到王阳明门下求学,竟让把王大爷都蒙蔽了,完全掩饰住自己投机者的面目。现在,他又对王渊热情无比,张口闭口就是王渊的军功,恨不得自己也提刀上阵杀敌。 王渊也因此对其好感大生,笑道:“世杰兄太过吹捧在下了,只是为君解忧而已。” “何谈吹捧?”陈洸大义凛然道,“贼寇肆虐数省,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若虚兄甘愿冒死上阵,解天下百姓倒悬之危,如何赞誉都不为过!我也是科道官,无法理解那些弹劾若虚兄的科道官,他们难道就对若虚兄的泼天功劳视而不见?” 王渊笑着说:“他们弹劾我,是履行其本职,并无对错之分。” 陈洸奉承道:“若虚兄如此大度,足令吾汗颜也!” 王阳明越听越不对,自己刚收的弟子陈洸,此刻表现得太过热情了。但王大爷也没多想,只当是年轻人崇拜军功,一时间见到偶像失去理智。 其实,陈洸是想结交天子宠臣! 这家伙去年考上二榜进士,今年就被授为户科给事中,拍马拉关系的手段堪称顶尖高手。 历史上,此人明年甚至被授为吏科给事中,升官跟坐火箭一样,可惜中途母亲病逝,回家服丧耽误好几年。再赴任时,被任命为湖广按察佥事,品级提升却职权下降。就这他还能折腾,居然蹭上游江南的朱厚照,一路鞍前马后拍了皇帝无数马屁。 此时此刻,短短的候朝时间,陈洸就跟王渊相交投契,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这混蛋,把王渊也骗了,堪称影帝级别! 直至百官入朝,陈洸才依依不舍,站到自己的班序中去。 这些日子,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 御马监太监张锐,奉命提督东厂,把大太监张永惊得睡不着觉,御马监谷大用也同样有些懵逼,太监们根本摸不透朱厚照的真实想法。 坚决要求严查案件的大理寺卿燕忠,接连被御史弹劾,朱厚照的批示为:“朕已悉知,安心办事。”皇帝把燕忠保下来了。 户部尚书孙交请求辞职,只因他快被杨廷和架空,户部已经成为杨家的后院。皇帝不允。 朱厚照今天很高兴,上朝居然没打哈欠,精神奕奕的接受群臣朝拜。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见鬼的反贼终于被平了! 杨慎今天没来上朝,得病了,正在家里慢慢休养,顺便在家研究数学和物理知识。 大臣们照例朝奏,恭贺荡平反贼,顺便宣布把押解进京的贼首千刀万剐。 退朝之时,朱厚照指着王渊:“王二郎,随朕去豹房!” 群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言官都懒得弹劾了,大多数官员只有羡慕嫉妒恨。 之前跟王渊交谈默契的陈洸,此刻眼神当中满是羡慕,他恨不得自己代替王渊陪同皇帝,同时更加坚定了结交王渊的决心。 王渊跟随皇帝来到豹房,没耍多久,钱宁和李应也来了,而且钱宁还带来一个武将叫江彬。 江彬是负责平乱的边将,实打实的战绩确实有,但杀良冒功的情况也不少。这家伙从反贼和百姓身上抢来的银子,大部分都用来孝敬钱宁,只想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 朱厚照指着江彬说:“这是江彬,勇猛无比,二郎可与之切磋一二。” 江彬跟后世画像中的尖嘴猴腮不一样,此人生得高大威武,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当然,只论个人武勇而已,不代表任何打仗实力,他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战绩。 王渊的威名早就传遍各军,都知道他曾率领二百铁骑,多次冲击上万规模的贼寇。后来京郊大战,更是骑马步战身先士卒,用只训练两月的弱旅,以少胜多歼灭齐彦名主力。 如此当世名将,即便看起来文弱,江彬也不敢真的与之切磋。 江彬抱拳讨好道:“陛下,世人皆知王二郎骁勇无双,乃陛下亲手提拔的当世名将。在下一介边将,又怎敢跟白衣飞将王二郎相提并论。论打仗,王二郎应该跟韩信、关羽、李靖、岳飞等先贤相比,在下实在自愧不如。” 这话既吹捧了朱厚照,又吹捧了王渊,反正挺招人喜欢的。 朱厚照哈哈大笑:“你这个武将,说话比文官还滑头。” 王渊总觉得江彬这个名字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谁让他是历史白痴呢,江彬在后世的名气,可比刘瑾小得多,王渊只听说过刘公公的事迹。 众人陪着朱厚照一路游玩,很快来到皇家动物园。 朱厚照亲自给老虎投食,或许是因为反贼被灭,他今天豪气万丈的原因,居然下令说:“快把虎笼打开,朕要与老虎戏耍一番。” “陛下,万万不可!”王渊、钱宁、李应同时劝谏。 朱厚照喝令道:“不要废话,快把虎笼打开!” 看守动物园的太监,直接趴在地上磕头,若皇帝被老虎咬死,他们也离死不远了。 朱厚照突然拔刀,压在一个太监的后颈,喝道:“把钥匙给我!” 太监直接晕厥过去,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被吓晕了。 朱厚照弯腰解下钥匙,亲自跑去开虎笼,王渊连忙拉住:“陛下何必与禽兽为戏?” 朱厚照指着王渊和江彬:“有你等勇士在此,害怕我被老虎吃掉?” 王渊说:“陛下,臣打不过老虎。” 朱厚照又问江彬:“你呢?” 王渊和钱宁立刻瞪着他,江彬只能说:“陛下,臣也打不过老虎。” “都是废物!” 朱厚照用刀指着王渊:“王二郎,若是再拦着,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王渊说:“便是陛下将臣砍死,臣也要劝阻陛下!” “岂有此理,”朱厚照对钱宁说,“把他绑起来!” 钱宁跪地磕头,拒不执行。 朱厚照气得发抖,又对侍卫说:“将他绑起来!” 侍卫也跪地磕头。 朱厚照提刀逼迫道:“将王二郎绑起来,不然朕杀了你!” 侍卫这才领命,拿来一条绳索将王渊五花大绑。却偷偷说:“王学士,我打的是活扣,若陛下有危险,你可要赶紧去帮忙。” 王渊也气得不轻,朱厚照平时挺正常的,不知道今天突然发什么神经。 朱厚照亲自将虎笼打开,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都胆小怕死,朕一个人进去便是。” 钱宁、李应、江彬以及一干侍卫,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皇帝死了他们也难逃罪责。 虎笼挺大,站了十多个人,居然还宽敞得很。 王渊也跟着走进去,顺手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只要皇帝有危险,他就抄起旁边的太监扔过去,反正不会傻到自己跟老虎硬刚。 老虎明显已经吃饱了,或者说吃撑了,正趴在笼子里打盹儿。 它看到这么多人进来,估计也是有点懵逼,老子现在不饿啊,就不能明天再给我加餐? 朱厚照小心翼翼朝老虎走去,还挑逗道:“嘿,大猫,快起来赔朕耍子。” 老虎瞥了朱厚照一眼,继续打盹儿,懒得理睬这个智障。 “嘿,快起来了!”朱厚照见老虎不动,顿时胆子变得更大。 其余人等,由于担心皇帝安全,都慢慢地跟着靠拢过去。就是这个举动,让刚刚吃饱的老虎,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立即低吼着站起来,做出攻击姿势跟众人对峙。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半步,又感觉很没面子,踏前一步说:“大猫,你可是我养大的,让我骑一骑可好?” “吼!” 老虎似乎被激怒了,突然一声咆哮,伏着身体朝皇帝逼近。 187【皇帝新宠】 老虎的这个举动,把笼中之人都吓得不轻。 在笼外看老虎是一回事,近身直面虎啸又是另一回事。本来豪情万丈的朱厚照,被近在咫尺的呼啸声,吓得几乎肝胆欲裂,当即就有点站不稳了。 “陛下当心!”众人纷纷大呼。 王渊低声呵斥:“都噤声,不要激怒老虎。笼子里的人太多,后面的慢慢退出去,人越多越碍事。你等出笼之后,去另一边搞出声响吸引老虎注意力!” 外围的太监和侍卫,全部悄悄离开虎笼,溜向虎笼另一侧,打算敲打铁栏杆制造声响。 王渊又说:“陛下,慢慢后退,不要转身,也不要退得太快,更不要有激怒老虎的举动。” 朱厚照吞咽口水,艰难的向后挪动脚步。他退一步,老虎就逼近一步,若非这家伙已经吃饱,此刻肯定将朱厚照当场咬死。 王渊郁闷提醒道:“陛下,你方向退错了,笼口在这边!” 朱厚照额头冒出细汗,脑子已经完全懵逼,根本不知道调整撤退方向。 眼见朱厚照快被逼到角落,之前出去的太监和侍卫,也已经到了指定位置。 钱宁和李应都被吓傻了,他们想要救皇帝,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江彬却朝前走了几步,模仿动物咆哮的声音,作势欲往老虎扑去,老虎果然被吸引注意力。紧接着,后方笼外也传来声响,老虎下意识转头观望。 “陛下,快朝这边来,慢慢的过来!”王渊低声喊道。 朱厚照已经慌了神,根本压不住速度,居然开始往外疾走。老虎听到声响立即转身,继续把注意力放到朱厚照身上。 “吼,吼!”江彬张牙舞爪,继续模仿野兽的扑击姿势。 老虎随即又转向江彬,根本不管笼子外面的敲敲打打。 朱厚照见状连滚带爬,加速冲向笼口方向,老虎被刺激得转身欲扑皇帝。 王渊感觉不妙,连忙上前几步,一脚踹中江彬的屁股,让他作势欲扑变成真的扑出去。 “谁人害我?”江彬欲哭无泪,勉强站稳之后,连滚带爬往后退。 老虎也吓了一跳,扔下朱厚照不管,转而直接扑向江彬。 “陛下快跑!”王渊大喊。 朱厚照奋力奔跑过来,被钱宁和李应左右接住,搀扶着飞快离开虎笼。 王渊也跑到虎笼外边,顺手还把大门给闩上。 只剩江彬一人留在笼内,老虎纵身扑击,将这家伙直接扑倒。江彬下意识举臂格挡,咔嚓一声,手臂瞬间骨折,痛得他直冒冷汗,却又咬牙不敢发出声响。 有太监拿来一副铜锣,当当当敲个不停。 趴在江彬身上的老虎,被铜锣声吓得慌忙退后,虎视眈眈望着笼外的众人。 江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见状立即往笼外爬,也不管刺不刺激老虎了,反正一心只想着出去。 等江彬爬近了,侍卫才将笼口打开,迅速将其拖出,然后连忙重新关闭。 眼见所有人都脱险,惊魂未定的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惊险啊,老虎可真是威风!” 钱宁凑趣道:“皇爷是真龙天子,刚才那一场好戏,可谓‘龙虎斗’也!” 这个马屁太低劣,明显拍到马腿上。 朱厚照的哈哈大笑,无非掩饰尴尬,钱宁却硬要重新提起,等于是在揭皇帝的伤疤。 换成平时,钱宁肯定没这么傻,但他被老虎吓糊涂了,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厚照果然发怒,而且当场就表现出来,呵斥道:“龙虎斗个屁,朕刚才遇险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李应也被殃及池鱼,朱厚照骂道,“还有你,平时自称豪勇,怎么刚才都不敢吭声?” “臣有罪!”钱宁和李应立即跪地请罪。 一味责罚只能凸显自己的无能和智障,朱厚照接着又开始表扬:“王二郎很好,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不愧为朕之肱骨。江彬也不错,敢以身犯险,吸引老虎注意,堪称忠勇!” 王渊抱拳说:“分内之责而已。” 江彬虽然被老虎拍断一臂,但到现在都没惨叫过一声,他忍痛咬牙,单膝跪地道:“为君而死,乃人臣本分。能用臣的一条贱命,换来陛下龙体安康,臣便是死了又何妨!” “好,你是大大的忠勇之臣!”朱厚照龙颜大悦。 经此一事,钱宁即将失宠,江彬即将崛起。 王渊说道:“陛下,朱指挥(钱宁)和李三郎,刚才并非不顾陛下安危,他们只是不知该如何营救而已,生怕自己胡乱施为反而害了陛下。” 李应立即磕头谢罪。 钱宁感激地看了王渊一眼,哭嚎道:“陛下,就像王学士说的那样,臣真的想救陛下啊,若是怕死又怎会留在笼内?臣只怕稍有异动,反而将老虎激怒了!” 朱厚照还是比较重感情的,虽然心里有疙瘩,却挥手道:“好了,别跟哭丧一样,朕知道你们的心意。” 王渊又说:“陛下,江游击受伤不轻,还是快请御医吧。” “对,快宣御医!”朱厚照下令道。 江彬看向王渊的眼神满是怨毒,显然已经知道谁在踹他屁股,害他刚才差点被老虎吃掉。他跟王渊视线一接触,立即低头说:“多谢陛下关心,多谢王学士挂怀,臣一点小伤不算什么,武将哪有不受伤的?” 朱厚照越看江彬就越顺眼,高兴道:“江游击果然豪勇,受此重创居然不皱眉头,关公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 江彬说:“陛下过誉了,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命,这只是本分而已。” 朱厚照感慨道:“话虽如此,可又有几人能做到?” 钱宁下意识的感觉不对劲,不能任由江彬发挥下去,立即接话:“陛下,王学士就能做到。王学士多次冲击上万贼寇,又敢身先士卒以少胜多,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为竭尽全力忠君报国!堂堂正正之战,贼寇披坚执锐,可比一只老虎危险得多!” 朱厚照联想到王渊的作战经历,不禁点头说:“确实如此,王二郎可谓人臣楷模。” 李应也跟着说话:“王学士不但不怕死,而且还不爱财。臣听说,他考上状元所收礼物,全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了!便是他授赐的良田,也尽量给佃户减租,只为让百姓能够过得更好。” 钱宁和李应都是锦衣卫,互相之间本有争宠的意思。此刻杀出个江彬,却让他们两个联合起来,并且拉上王渊一起对抗。 实在是,江彬表现得太精彩,而且又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言语就讨得皇帝欢心。 朱厚照微笑点头,赞许道:“王二郎确实难得。” 好不容易得到圣眷,居然被两个锦衣卫分散皇帝注意力,江彬此时把钱宁和李应也一并恨上。他不顾手臂疼痛,磕头大喊:“恭喜陛下,有王学士这般文武双全之良臣,必定开创我大明中兴盛世!” “好,很好,你们都是朕的中兴臣子。”朱厚照更加高兴,完全把刚才跟老虎的误会忘得一干二净。 江彬给御医拉去治伤,王渊等人则陪着皇帝用膳。 厮混一阵,皇帝前去如厕。 钱宁避开随侍太监,对王渊说:“王学士,小心江彬此人,他刚才的眼神不对劲。” 李应说:“我也看到了。” 钱宁又说:“以此人的心机,若非被老虎吓坏了,估计他对王学士的仇怨都不会表现出来。” 王渊点头道:“我知道。” 钱宁低声道:“我等三人,皆为陛下近臣,今后当不分彼此,定要将江彬此贼逼走。” 188【一得一失】 第二日,清晨。 王渊刚刚吃过早饭,就得知江彬派亲随前来拜会。 那亲随也是个糙汉子,但举止有礼有节,说话条理清晰。他向王渊抱拳行礼道:“我家将军仰慕王学士威名久矣,一直无缘拜会。昨日一见,更是敬佩,为王学士风姿所慑,恨不得与君沙场共事,斩尽天下贼寇!” “哪里,哪里,”王渊不知道对方想干啥,只笑道,“江游击悍勇无比,竟敢扑击猛虎,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那亲随命人抬上一个木箱,打开盖子说:“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王渊随便扫了一眼,里面全是银锭。观此木箱的大小,怕是有好几百两,江彬好大的手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昨天他还差点把江彬害死。王渊顿时变得更加警觉,把江彬列为危险人物,今后必须严加提防。 实在是这人太邪乎了,短时间内就把皇帝哄得团团转,昨天甚至得到一块豹字腰牌,以边将身份可以自由出入豹房。连亲自引荐的钱宁,现在都如临大敌,开始琢磨着如何打压江彬。 昨天王渊也是没有办法,为了转移老虎的注意力,必须把一个人丢出去。加上朱厚照在内,当时笼子里只剩五人,王渊不会傻到亲自上前,更不可能对钱宁和李应下手,那就只剩一个江彬了。 更何况,江彬撅着屁股作势欲扑,而且就在王渊前方几步。连姿势都摆好了,王渊不抬脚踹一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得罪就得罪呗,特殊时刻,没有多余选择。 那老虎很可能是一只东北虎,体型大得吓人,一爪子就把江彬的手臂拍断,王渊自负万人敌也不敢硬刚。 至于用兵器杀虎?呵呵。 能不能破防都难说,就算用弓弩射中虎眼,也不可能当场将其击毙。受伤的老虎更加凶残,怕是要进行无差别攻击,直接将朱厚照拍死都有可能。 不经意间,王渊露出贪财的样子,笑着对那亲随说:“既是江游击美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回去跟江游击说一声,就说昨日皆为误会,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江游击不要放在心上。我与他,皆为陛下近臣,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没有任何冲突,理应携手相助。从今往后,我在朝,他在外,可互为倚仗矣!” 亲随留下银子,立即拜别离开。 回到城南十里地外的临时军营,亲随将自己跟王渊会面的过程仔细诉说。 江彬问道:“他真就直接把银子收下了?” 亲随答道:“收下了,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江彬讥讽道:“嘿,我就说嘛,哪有文官不贪财的?这王学士还真会装模作样。” 亲随又把王渊的话转述一遍。 江彬更是乐得发笑,对亲随说:“你辛苦了,且退去吧。” 王渊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是想学杨廷和那般,以文臣身份暗中结交武将。今后,王渊是江彬的朝中倚仗,而江彬则在沙场帮王渊建功,这是一套文武官员惯有的合作模式。 若换成别的武将,肯定高兴无比,踹屁股喂老虎什么的小事,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江彬有更大的野心,他想以边将身份,留在豹房飞黄腾达!不但自己要留下来,还想把军队留下来,甚至想把军队一起送进豹房。 是不是异想天开? 历史上,江彬做到了!非但如此,还把钱宁给弄得失势。 此时此刻,江彬感受到王渊表达的“善意”,果然把“小小”仇怨放到一边。王渊是状元,又是名将,他暂时动不得,何不与之结交捞好处?当务之急,是要诋毁钱宁,拉更多边将到皇帝身边做事。 文官就是如此牛逼,江彬把王渊恨到骨子里,都不敢真的进行报复,反而将攻击目标对准了钱宁。 接下来半个月,江彬每天出入豹房,吊着断臂跟皇帝畅谈兵事。 这家伙虽然没啥著名战绩,却也是个凶悍之辈。在南直隶与贼交战时,连续被射中三箭,其中一箭从脸部射入,再从耳边透出,他拔掉箭矢便继续战斗。 也正因为脸上的箭伤,被朱厚照格外看重,认定了江彬骁勇善战。 李应某日出宫,对王渊大吐苦水:“若虚,这个江彬太厉害了。他才面见陛下几天啊,居然每日与陛下同吃同睡。到现在,陛下都不看球了,也不怎么理我了。就连朱指挥(钱宁),都很少得到陛下召见,如今陛下专宠江彬!” 王渊笑道:“陛下喜言兵事,江彬又是边将,刻意投其所好,自然恩宠有加。” 李应抱怨说:“这人升官太快,一个小小游击,只与陛下每日谈兵,居然官升都指挥佥事!” 明代游击将军,只是军队职务,没有固定的品级。江彬之前的真正官职,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等于陪皇帝谈兵半个月,直接官升两级成了正三品。 都是钱宁搞出来的,贪图江彬进献的钱财,主动将其带去见皇帝,现在反而把自己搞得日渐失宠。 李应说:“若虚,你也知兵,何不与陛下多谈兵事?” 王渊摇头笑道:“我若谈兵,只会让陛下先行整顿内政,再深入改革大明兵制。这些东西太麻烦,陛下是不喜欢听的,他只喜欢听江彬那些急功近利的法子。” “那该如何是好?”李应急道。 “你慌什么?”王渊问。 李应忧心忡忡道:“你不晓得,江彬此人太独了。他不断进献谗言,说豹房已被朱指挥(钱宁)控制,让陛下对朱指挥戒心大生,连我们这些近臣都被刻意疏远。” 王渊笑道:“钱宁不是掌控锦衣卫吗?去搜集钱宁杀良冒功的证据,不管有没有,都肯定可以找出来,再让科道官员进行弹劾。” “我怕会适得其反。”李应已经摸透朱厚照的性格。这位皇帝非常叛逆,越是被言官弹劾,江彬估计就越受信任。 王渊摊手道:“那我也没法子了。” 王渊就算有法子,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拿出来。 朱厚照喜欢新鲜,对人对物皆如此。江彬此刻属于最受宠的时候,谁若对江彬动手,就等于踩到朱厚照的尾巴,有些类似抢了朱厚照的新玩具。 而且,王渊终于想起江彬是谁了,就是这货怂恿朱厚照逃离京城,悄悄跑去边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你不是喜欢教唆皇帝亲征吗?老子在战场上坑死你! 刚刚送走李应,仆人就来禀报:“老爷,外面有四个国子监生求见。” 这些国子监生,一个叫席春,一个叫席彖,都是王渊的座师席书的亲弟弟,如今皆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还有一个叫箫鸣凤,浙江山阴人,是王阳明新收的弟子。 另一个叫徐景嵩,辽东人,出身于边将世家。 王渊的《数学》、《几何》和《物理》,不知不觉已经传播到国子监,这四位都是来求教学问的。 谁传过去的? 一个叫方楷的国子监生,这货出身于阴阳世家,父亲和祖父都在钦天监任职。他不好好学习阴阳术数,居然苦读四书五经,而且考上举人做了监生——阴阳户并非贱籍,长子和次子必须学阴阳术,其他子嗣可选择做其他事情,包括读书考科举。 在方楷的传播之下,北京国子监已经有了一个十多人的小团体。就跟杨慎当年组建文学社团一样,他们也在国子监组了个“物理社”,节假日便聚在一起研究相关学问。 席春、席彖、箫鸣凤和徐景嵩前来求教,获得了王渊的热情接待。 随后,北京国子监“物理社”,越来越多成员前来求学,王家大宅干脆成了他们的社团活动基地。 江彬受宠的时候,把许泰等边将也拉进豹房,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王渊有了国子监生血液注入,学术团体力量也日渐增强,至棉花收获季节已经有三十多人! 一个在皇帝身边,万众瞩目,备受责难。 一个在朝廷之外,无人关注,默默发展。 前者一旦失势,必被群起而攻之;后者一旦得势,必将风行于天下。 189【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城西,王宅。 实验室现在挂了一块牌匾,名曰“格物堂”。另有一处大殿,被王渊命名为“致知堂”。 杨慎最近已经不怎么来了,他学会基本知识点之后,喜欢窝在家里一个人研究,只在休沐日过来跟王渊进行交流。 杜瑾、宝朝珍已从天津查账归来,王文素也难得请假来听课。 除了王渊自己的学生之外,此刻还有三十多个国子监生、顺天府学士子,全都齐聚于王家“致知堂”。 这是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讲学,他说: “儒家有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子云: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这就是我把此门学问命名为‘物理’的原因,就像朱子说的那样,所谓格物,是物理存在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我们通过观察、假设、实验、论证等途径,就能真正进行格物,从而知晓物理。知晓物理,便能致知,达到‘吾心之所知无不尽’的境界!” “朱子云: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我们通过格物,研究物理,从而致知,从而诚意,从而正心。” “心既正,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以,我们研究物理,并非旁门小道,乃儒家学问之大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物者也……我们研究物理,格物致知,便是朱子所说的人之所得乎天,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物者。” “什么是物理?便是朱子所云,具众理而应万物!” 王渊张口“朱子”,闭口还是“朱子”,完全把朱熹当成了工具人,将朱熹批注篡改得面目全非。 但王渊这套理解方式,并不影响科举考试,因为他对四书五经、朱熹批注一字不改!他只是在程朱理学的哲学基础上,增加了一套方法论而已,从而产生的学术割裂他才懒得管。 王阳明、湛若水的心学,为啥能吸引无数明代中期的士子? 就因为程朱理学的方法论有问题,王阳明和湛若水各自提出了一套方法论! 眼前这将近四十个听众,本来只把物理视为小道,就像对待诗词、音乐和医术一样。但听到王渊的一席话,瞬间就打开新世界大门——原来格物致知便是如此简单! 朱熹说,人生来本该啥都知道,只因灵魂受到污染,才显得蒙昧愚蠢。圣人不会被污染,因此生而知之。普通人需要不断努力,通过儒家提倡的那一套进行锻炼,才能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让自己渐渐趋近于圣人。 问题是如何锻炼? 用君子的品德来严格要求自己,便能通晓天下至理?打坐修心,就能格物致知? 只要脑子没有读书读傻,就知道这是有问题的。 于是,王阳明就说,心外无物,心便是理。每个人生来俱备良知,只不过良知被蒙蔽,若能找回自己的良知,便能正确认识天下事务,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这似乎跟朱熹大同小异,但王阳明又说,必须知行合一。知而不行是假的知道,行而不知是假的德行,知与行是互相促进的。如此就补足了漏洞,至少能让士子们有一个方向,不像程朱理学连方向都不给。 湛若水的白沙心学,虽然也是从“心”出发,但却认为心外有物,而且必须随处体认天理,用格物来认识天理,用仁(类似良知)来达到这一切。 王渊更简单直接,不要问啥是格物,问就是做物理实验! 三十多个学生听得如痴如醉,豁然开朗,有几个当场就站起来给王渊恭敬作揖。 王阳明刚收的弟子箫鸣凤,则不由皱眉道:“王学士,先生说‘心无外物’。你也是先生的弟子,为何你心外全是物?照你这个说法,倒更像是白沙心学,而非先生的王门心学。” 王渊笑道:“在我看来,心外无物,是心不为外物所羁。我们研究物理也要秉承‘心外无物’的思想,不能被任何既定思维、日常现象所迷惑。比如月亮,看似是一个圆润皎洁之物,用望远镜则看到月亮表面坑坑洼洼。月亮是物,月亮表面坑洼是理,我们应该用过正确的方法,抛开既定观念,正确认识属于月亮的理。” 王大爷若是知道自己的“心外无物”被如此曲解,怕不要提刀追杀王渊几条街。 箫鸣凤刚拜师时间不久,还没学到王门心学的精锐,居然被王渊说得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陕西籍监生刘储秀站起来,抱拳行礼道:“王学士,你之言格物,只是格死物。而朱子所言格物,还有活物,还有仁义礼智孝之类的美德。你刚才所言格物致知,未免太偏颇狭窄了。” 诸生一听,都觉有理,等着听王渊如何解释。 王渊怎会留下如此大的漏洞,他笑着说:“儒家八目,是循序渐进的。格物、致知乃是基础,之后还有诚意、正心、修身,你所言活物和美德,都是格物致知之后的事情。” 刘储秀又问:“王学士做抛物试验是格物,难道抛物能得出孝敬父母这样的天理?” 王渊笑着说:“这位朋友,我推荐你去听阳明先生讲学。阳明先生认为,孝顺父母既是天理,也是良知,根本不用学就知道。” 刘储秀还问:“也即是说,王学士的物理,确实只能格死物?” 王渊摇头道:“当然不是。人是活物,人为什么需要喝水?为什么需要睡觉?为什么会做梦?为什么要生病?这些道理,都能慢慢格出来,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方法。我这套物理论,只是不能格出情感、道德之类的天理。” “所以,王学士的物理还有缺陷。”刘储秀道。 王渊解释道:“我将其命名为物理,本身就着重于物。我出自心学门下,这套物理学,只是对心学的补充。若你等能够学好心学,又能学好物理,则天下之理尽在掌握!” “原来如此,受教了!”刘储秀说。 辽东籍监生徐景嵩问道:“王学士,就算格尽死物,知道月亮长什么样子,知道车轮如何做功,又对人有什么用处呢?” “有大用!” 王渊说:“运用物理知识,我的弟子已经改良出五锭纺车,若此纺车推行天下,则能让无数百姓受益,为大明积累更多财富。运用物理知识,还能依靠杠杆原理,验算出回回炮和火炮的抛物轨迹,让大明士卒作战时发炮更准。运用物理知识,还能更好的修筑提拔,让百姓免遭旱涝之患。运用物理知识,可以研究如何让田亩增产,令天下黎民能吃饱饭。你说,物理没用吗?” 徐景嵩服气道:“确实有用。” 河南籍监生谷高突然抬杠:“王学士所言,皆为百工事。我等士子读圣贤之书,难道格物致知,就为了当工匠吗?” 王渊反问:“你可会写字?” 谷高乐道:“王学士说笑了,我乃举人监生,如何不会写字?” 王渊又问:“你可知,有人靠卖字为生?” 谷高不屑道:“卖字为生之人,斯文扫地。” 王渊说道:“百工就如那卖字之人,而你我研习物理,则如同造字之人,怎可与百工混为一谈!燧人氏若不钻木取火,你我此刻还在茹毛饮血。钻木取火,便是物理。我等皆为燧人氏,而非给人做奴仆的烧火匠!” 谷高哑口无言,却又总觉哪里不对劲。 王渊又说:“你我当中,若有谁能使用物理知识,让天下农田亩产十石。会被讥笑为百工?会被认为是农户?不但不会,你们甚至能生而为圣,死而为神,世世代代接受香火供奉!” 这个比喻立刻说动诸生,是啊,我们乃劳心者,百工为劳力者,怎可混为一谈? 又有人抬杠道:“天下怎会有亩产十石的事情?” 王渊笑道:“如今之水田,多者亩产四石五石,秦汉之时能产这么多吗?若我等研究农事之理,即便不能亩产十石,亩产六石可耶?亩产七石可耶?亩产七石,便令天下粮食增产三分之一,能多养活三分之一的百姓。能减少多少流民?流民少了,造反的便少了,又能活多少性命?大明中兴之日便至矣!” “说得好!”有人大声喝彩,诸生也欢呼雀跃。 当然,也有心里不服的,始终把物理学视为百工之道。他们之所以继续跟着王渊学习,只不过想借助王渊的身份而已。 毕竟王渊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明年的顺天府乡试、后年的全国会试,王渊都有可能担任同考官,甚至是乡试主考官! 不管如何,从今日起,王渊的学术便有定位了,属于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只不过嘛,王渊虽然供奉王阳明为祖师爷,王阳明却不承认物理学派归属心学门下。 190【物理无极,吾心无尽】 箫鸣凤恭恭敬敬递上一本刊物:“先生,此为《物理学刊》,每月初一按时发行。由王学士出资创办,并亲自担任学刊总裁,物理社同仁供稿并担任编辑、校对,雇佣民间学究进行手抄。” “总裁”一词很早就有,比如李东阳、刘健、谢迁,便是弘治版《大明会典》总裁,职务相当于总编辑。 王阳明拿起学刊随便翻阅几页,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觉得蛮有意思。 《物理学刊》的封面很简洁,就刊名四个大字。 扉页是朱熹的两句话:“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至于内容,则分为两个版块—— 物理小识:介绍物理小知识。第一期讲解杠杆原理,从筷子一直阐述到轱辘提水,教大家如何运用杠杆原理节省力气。 物理实验:刊载物理社成员做过的实验,各种实验五花八门,有些连小孩子都知道结果,其中却蕴含着重要的物理知识。 仅看这些内容,别说宗师大儒,便是举人秀才,都觉得王渊不务正业,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挖理学根基。 王阳明却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感慨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 “物理”这个词太大了,比“格物致知”大得多,它源自朱熹的“具众理而应万物”,乃万物之理也!作个不恰当的比喻,物理如果是烹饪,格物、致知便是烧火、煮饭。 王阳明端详着扉页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这小子真能做到应万物之理吗?” 王阳明已经从箫鸣凤那里知道,王渊对他的心学进行胡乱阐述,师徒二人的学术理论南辕北辙。 让王阳明放弃心学,那是不可能的。同样,王阳明也无法逼迫弟子,他知道王渊跟自己是一类人,撞了南墙也永远不会回头。 王阳明突然笑起来:“等元明(湛若水)从安南回来,可让这小子拜入白沙门下,他们都是体察万物而得其理。” 箫鸣凤道:“先生,弟子心中迷惑不解。” 王阳明问道:“有何迷惑?” 箫鸣凤说:“弟子觉得先生所讲很有道理,王学士所讲也很有道理。但你们二人所讲,又似乎完全背离,弟子不知道该听谁的。” 王阳明笑道:“可像王二郎宣扬的那样,一边修心学,一边学物理。心学以正身,物理以格致,王二郎也没反对致良知,也没反对知行合一啊。” “那心外到底是有物还是无物?”箫鸣凤求教道。 王阳明开解道:“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神,皆从此出!” 箫鸣凤脑子更晕,迷迷糊糊走出门去,怎么想都搞不明白,只能前去求教王渊。 王渊笑道:“先生所讲‘心外无物’,有些类似于禅宗,是内心不滞于物的意思,并非真的心外没有万物。一个人可以感知万物,认识世界的真相,最后反视自己内心的良知。至此,我心便是世界,世界映照我心,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原来如此,”箫鸣凤恍然大悟,又问,“那先生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造化,什么精灵。” 王渊解释说:“良知是心,为造化所出,因此造化高于良知,是世界万物之本源。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物理研究的万物,便是天地造化所生。我们研究物理,也是在探求天地造化,跟先生的致良知没有冲突。造化在上,物理在外,良知在心,三位一体,如是而已。” 箫鸣凤犹如被闪电劈中,瞬间感觉自己悟道了,恭恭敬敬给王渊行弟子礼:“师兄不愧为先生门下首席弟子,于心学一道,胜我百倍矣!” 王渊也是突然想通的,原来物理跟心学可以互补。 想必王阳明故意讲得神神叨叨,让箫鸣凤被迫向王渊求教,那段话就是专门说给王渊听的!目的很简单,让王渊在探究万物的同时,千万不要迷失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把自己的本心扰乱了。 有了王阳明的补充,物理学派从今往后,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心学流派。 …… 黄家。 黄峤也弄到一本《物理学刊》,是从杨慎那里借来的。 杨慎这段时间虽然也参加文学聚会,但露面的次数比以前少得多。朋友们不断询问,才知道杨慎痴迷于物理,于是大家都对物理非常感兴趣,想搞明白到底什么玩意儿能把杨慎迷成那般模样。 于是乎,丽泽会成员纷纷研读《数学》、《几何》和《物理》。 初次接触,便有九成以上丽泽会成员放弃,只有寥寥两三个人觉得蛮有意思,黄峤便是其中之一! 黄峤对于四书五经不在行,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跟着杨慎厮混一段时间,诗词歌赋倒是大有进展。没成想,他居然有不俗的数学天赋,随即又对物理兴趣备至。 “兄长,你在忙些什么呢?这几天都不出门了。”黄峨跑进来问。 黄峤说:“研究物理。” 黄峨好奇道:“格物致知?” “对。”黄峤点头说。 黄峨顿时笑起来:“你就对着一本书格物致知?” 黄峤翻回《物理学刊》的扉页,指着那两行字说:“朱子有云,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精通物理,则可知天地奥妙。” “那你是怎么精通物理的?”黄峨问。 “观察,推测,实验,总结。”黄峤道。 黄峨总感觉大哥神经兮兮,似是犯了癔症,但说话又极有条理,不像已经变成傻子的模样。 黄峤叹息道:“可惜家中条件有限,只能从书本上看别人做实验,难以自己用实验进行验证。唉,为何创此物理学派者,偏偏就是他王二郎呢?” “王二郎?”黄峨顿时来了精神。 “就是他,物理学一道,乃王二郎所创,”黄峤摇头说,“他拒绝了咱们家的提亲,我可拉不下脸上门求教。” 黄峨噘嘴道:“谁说他拒绝了,只是没有父母之命,暂时不好答应而已。” “你呀,还帮着他说话!”黄峤怒其不争。 黄峨问道:“兄长,能教我学物理不?” 黄峤扔给妹妹三本书:“自己看!” 《数学》和《几何》都有刻印版,内容比较完整,只是缺了微积分而已。《物理》就只有手抄本,而且各种手抄本皆不同,抄录时间越往后就内容越多。 黄峤手里的三本书,全是手抄本。他自己懒得抄,花钱请人抄的,反正也没费几个钱。 黄峨拿到书后立即观看,刚开始感觉很枯燥,若非作者是王渊,她才懒得再翻呢。硬着头皮、耐着性子,黄峨苦学半个多月,终于开始沉迷到数理世界中。 嗯,兄长既然羞于求教,那我便帮他去学习——黄峨给自己找了很蹩脚的理由。 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跑去别个男人家里求学,传出去肯定被人说风凉话,但黄峨还真就逮着面纱去了。 “老爷,有位姑娘前来求学,说想学习物理知识。”仆人进来禀报。 “快请!”王渊顿时大喜,自己的传道事业很有效果啊,居然把女人都主动吸引过来了。 191【黄小妹】 夏婵望着前方的宅门,眼睛里写满了兴奋,却扭捏劝阻道:“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便是说话都得注意分寸,更何况私自到外面求学。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知道了肯定要怪罪,而且老爷好像也快回京了。” 黄峨心中忐忑,嘴皮子却硬:“宋姐姐千里拜师都不怕,我们京里有什么可怕的?” 夏婵说:“宋姑娘是蛮家女,没那么多规矩。小姐可是汉家闺秀,可别被宋姑娘带坏了。万一这事传出去,今后小姐可怎么嫁人啊?” “反正我也别想着嫁给别人。”黄峨确实被宋灵儿带坏了,换成以前可没这么大胆子。 宅门再次打开,门子恭迎道:“两位姑娘请进!” 夏婵抓住黄峨的手臂往后扯,自己却踏前半步往里看,嘴上还说:“小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进去之后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什么叫没有回头路?说点吉利话!” 主仆俩被一路领去格物堂(实验室),黄峨目不斜视,夏婵却四处张望。她们以前拜访闺蜜,也曾去过其他官宦府邸,但专访男子还是头一遭,这一切都让夏婵感到无比新鲜。 “王二郎家的宅子好大啊!”夏婵惊叹道。 在北京城里,勋贵们的宅院面积较大。那都是朱棣赏赐的房子,当时城中居民还很少,房子可劲儿的往大了造。 而在当朝文官之中,李东阳府则是最大的,跟王渊的宅子一样,也属于皇帝所赏赐。 但李东阳毕竟住城里,再大也就那样了,占地不过三十亩而已。王渊的宅院却有二百零八亩,这让夏婵感到无比震撼,毕竟黄府面积只有这里的一个零头。 夏婵心里就想啊:“若小姐能嫁给王二郎,我作为贴身丫鬟,岂不也能过来住大宅?” 半道上,他们遇到周冲。 负责领路的仆人立即行礼,还介绍道:“周管事,这两位姑娘是来求学的。” 周冲见黄峨蒙着面纱,也不便多言,只抱拳致意便离开。 夏婵心里又在想:“这便是王二郎的管家了,长得还蛮周正的。夫人的贴身丫鬟,就被老爷许配给管家,若小姐能嫁过来,会不会也把我许给管家?嫁给这个周管事倒也不亏,但总比不上王二郎威风。若能给王二郎做通房丫头更好,生下一男半女还能当如夫人。” 想着想着,夏婵便笑起来,感觉自己今后前程似锦。 “唉哟!”夏婵思绪翻飞之间,绊到东西差点当场摔倒。 黄峨提醒道:“当心一点,你刚才在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夏婵矢口否认。 主仆二人来到格物堂,王渊已经亲自迎出来。 “王学士万福!”黄峨带着丫鬟给王渊屈身行礼。 黄峨虽然蒙有面纱,夏婵却直面示人,王渊一眼就将其认出。王渊惊道:“可是黄小姐?” 黄峨又执弟子礼:“小女子偶得王学士三卷著作,拜读之后,憧憬万分。心中又有无数疑惑,特来登门求学,还望王学士不吝赐教。” “这个嘛……恐怕有些不方便。”王渊顿时头疼无比。 黄峨问道:“王学士可是看不起女儿家?” “那倒不是,”王渊苦笑着说,“黄小姐请进吧。” 今天国子监生没有休假,跑来实验室的倒是不多,但也有好几个翘课的,另有三个顺天府学生员亦在此。他们见来了个蒙面少女,都感到特别惊讶,得知是来求学的,就更加觉得离奇。 黄峨落落大方,朝诸生行万福礼,问候道:“小女子姓黄,字秀眉,见过诸位学长。” 闺名不便透露,但字却可以,黄峨这个字估计是自己取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诸生们自然欢喜。也不好意思问她是哪家闺秀,纷纷称呼黄峨为“黄小妹”。 实验室分为多个区域,分别在做不同的实验。 以学生们现在的水平,大多数都没能力做创新性实验,都在学着做重复性实验练手而已。 黄峨带着丫鬟一路观察,愈发感觉新鲜,这里比她想象中更有趣。 见王渊满手油墨,正在操作一台奇怪的机器,黄峨好奇道:“王学士也是在做什么实验吗?” 王渊笑道:“我在研制蜡印机。《物理学刊》每期都请人誊抄,浪费钱财不说,誊抄速度也慢,于是我就想着自己做蜡印机。” 夏婵插话道:“用活字印刷啊,京城的印书坊都会。” 王渊解释说:“《物理学刊》有大量图案,根据实验的内容不同,每次的图案也各不相同,活字根本没法全部印刷。雕版印刷更不划算,成本太高了,印完一期之后,那些雕版只能劈了当柴烧。” 黄峨盯着那台蜡印机,问道:“王学士可把新式印机做成?” “且看。” 王渊笑着坐下,拿起铁笔,把《物理学刊》扉页的内容刻好。然后将白纸和蜡版放在机器中固定,拖动滚轴反复按压,立即就将朱熹的两句名言印刷出来。 黄峨惊叹道:“好方便!王学士如何做到的?” 王渊讲解说:“蜡版是特制的,顾名思义,上面有一层蜡。铁笔在蜡版上刻字,对应铁板的凸起纹路,就能划破蜡纸的蜡层,露出蜡纸自身的细小孔隙。印刷之时,油墨透过蜡纸孔隙,便能完成印刷工作。” “也挺简单嘛。”夏婵笑道。 王渊也笑道:“主要是蜡纸的选择,我一共换了十六种纸,才挑选出最适合刻印的纸材。” 诸生也纷纷过来,围着蜡印机议论纷纷。 “有此蜡印术,今后传播文字方便百倍,可比肩活字印刷也!” “对万千学子来说,此物亦是神器!” “我等研究物理,果然功比仓颉,只一个蜡印术,便能在大明广兴教化!” “……” 这玩意儿不适合用来大规模印书,但小规模印书却方便无比。 比如杨慎的丽泽会,每年都会出社刊,其实就是社员们的诗词文集。内容也不多,只薄薄的二三十页,而且每次只发行几十本。如果走传统印刷流程,那就太麻烦了,还不如请人直接手抄呢。 有了蜡印术之后,杨慎就能直接进行蜡刻,一天时间便把会刊搞定了。 另外还有道试、乡试、会试的程墨,也就是考试范文。许多偏僻穷困的州县,做程墨集本都非常敷衍,编出来让文吏随便抄几份就完事,根本没有多余尽量进行批量印刷。 广大学子想要获得程墨,要么托关系借来手抄,要么慢慢等着买富裕州县的本子,反正非常不方便! 蜡印术发明出来,即能造福无数学子,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获得范文资料。在江南或许功绩不显,在云贵这种穷省却受益无穷! 王二郎真是好聪明啊! 黄峨偷偷朝王渊望去,越看越喜欢,笑着说:“王学士,能让我刻一篇吗?” “黄小姐请。”王渊让出座位。 黄峨笑道:“王学士可与学长们一般,呼我黄小妹即可。” 王渊没有接话。 黄峨趴在桌上,拿起铁笔刻版。可惜她不熟悉硬笔书写,刻出来的字有些走形,只能脸红着不断调整力道。 “哎呀,这里刻错了。”黄峨颇为窘迫,感觉浪费了一张蜡纸。 “不碍事的。” 王渊吹红火折子,靠近错误处慢慢熏烤,待蜡面融化之后说:“这叫‘融蜡平错’,可以重新刻版。” “真方便。”黄峨由衷赞叹。 八十、九十年代的中国学校,男老师们刻版才叫潇洒呢。一边抽烟一边刻卷,出错了都不用找火柴,直接将烟头挨过去便是,纠错之后继续抽烟,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等黄峨耍得高兴了,王渊对众人说:“你们继续做实验,我去豹房觐见陛下,把这套蜡印机献给朝廷。” 蜡印机确实有商业市场,但同样容易仿制,而且拿来做生意也比较繁琐。王渊懒得赚这种辛苦钱,直接献给朝廷算球,由工部将其推行天下,顺便能还积累自己和物理学派的名望。 对于天下文人来说,改良纺车只能让他们嗤之以鼻,发明蜡印机却能让他们万般推崇! 192【两个佞臣】 豹房,龙榻,江彬与皇帝对坐下棋。 江彬没有选择跪坐,也没有选择盘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竖直踩榻,还用手抱着膝盖。毫无正形,毫无规矩,严格来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但是,朱厚照全程视若无睹,反而认为武将就该这么不讲规矩。 就在前些日子,轮值守卫豹房的锦衣卫千户周骐,呵斥江彬对皇帝太过轻慢。没过几天,江彬就抓住周骐的工作疏忽,竟然靠打小报告,让朱厚照把周骐给处死了! 江彬是这样对朱厚照说的:“陛下欲练精兵,自当严格军令。可豹房侍卫都玩忽职守,又怎能把普通士卒训练成精兵呢?请斩此人!” 朱厚照深以为然,就此将自己的贴身侍卫给砍了。 从此之后,皇帝身边的太监和侍卫,无人再敢跟江彬争宠,也无人再敢说江彬半句坏话。 “陛下问臣天下精兵在何处,”江彬手执棋子笑道,“一在宣府,一在大同,一在延绥,一在辽东。” 朱厚照摇头微笑:“还有一处在宣武门外,为王二郎亲自练出。训练两月有余,便以少胜多,三千破八千。而且令行禁止,受命看守蹴鞠场,两个小兵就敢杀死建昌候的家奴。” 江彬明显是知兵之人,反驳道:“王学士所练士卒,确实严守军令,可他们没有经历过血战,算不得真正的精兵。这些兵用来剿贼尚可,若遇到蒙古铁骑,必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朱厚照问:“三千破八千不算血战?” “不算,”江彬斩钉截铁道,“臣详细询问过交战过程,此战能胜,全靠王二郎骁勇无双。王二郎为何要身先士卒,连自己的马都不骑了?就是因为知道,他麾下士卒未经血战,徒有纪律而已,真正交战很可能全军崩溃。所以他才走在最前面,说自己不退,谁都不许退。反贼纪律更差,又慑于王学士威名,因此被正面冲溃!从双方死伤人数就可知,那一战并非血战,官军的伤亡微不可言。”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 江彬感慨说:“所以,臣对王学士佩服之至。他其实是带着几千乌合之众,全凭自身的武勇和威名,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赌上性命才剿灭齐彦名的。如此气概,如此豪勇,不逊于古之名将!” “王二郎,真乃当世无双之虎臣!”朱厚照拍手大赞,对王渊更加欣赏,也对江彬更加看重。 江彬能够迅速获得皇帝赏识,真不是靠溜须拍马,他肚子里确实有货。抛开沙场战绩不提,至少这家伙纸上谈兵厉害,战后复盘工作更是做得优秀。同时,他虽然怨恨王渊,却知道皇帝对王渊信赖有加,不但不进谗言,反而各种说王渊好话。 反正一切都顺着皇帝的喜好去说,纸上谈兵把皇帝说得晕头转向,朱厚照就爱听这些东西! 江彬继续说:“因此,城南那六千士卒,只能说训练有素,却不能说是天下精兵。” 朱厚照问道:“如何才能练出真正的精兵?” 江彬反问道:“陛下可知太宗皇帝怎样练兵?” “略知一二。”朱厚照只在史料上读过,具体操作还真不知道。 江彬笑着说:“太宗皇帝的练兵诀窍,就是让士卒去打硬仗,打仗活下来的便是精兵。还有便是轮训,每隔三五年,召集地方卫所部队进京操练。今年操练山东兵,明年操练河南兵,练得好了再带出去打仗!” 朱厚照还是有些逼数的,叹息道:“太宗之朝,钱粮充足,自然能够轮训地方卫所军士。但如今粮政败坏,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多军饷,支撑起这种耗饷无数的轮训。” 江彬趁机谏言说:“何不召集边境士卒,把他们调来京城,由陛下派人亲自训练。这些士卒都见过血,只是纪律较差而已,若能把他们训练到令行禁止,何愁不能击败北元余孽?” “此计甚妙!” 朱厚照仔细思考一番,点头赞许,但又说:“如果调回边镇精兵,外贼寇边怎么办?” 江彬回答说:“只需调一部分进京,调走多少,让边镇重新训练多少。” “既如此,可行之。”朱厚照被说动了。 江彬笑着说:“招边镇士卒进京,其实还有更大的用途。陛下只需给足粮饷,又派亲信之人坐营,则两三年后,这些精兵都将成为天子之军!陛下哪天若想亲征,带着这些士卒开拔,上了战场必定如臂使指!” 御驾亲征啊,朱厚照做梦都想。 朱厚照当即也不下棋了,在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人越想越兴奋。 江彬趁热打铁:“练完一批士卒,就去边镇调换另一批。数年之后,则大明边将边卒,皆为陛下之亲军!” 这话让朱厚照更高兴,抓着江彬的手说:“卿乃朕之子房也!” 两人立刻开始讨论操作细节,就在此时,有太监传报:“陛下,王学士求见。” “宣他进来。”朱厚照笑道。 王渊捧着蜡印机入内,刚刚走进房间,朱厚照就大笑道:“王二郎,你快进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王渊笑问:“有何好消息?” 朱厚照把江彬的计策重复一遍,兴奋莫名道:“如此良策,执行数年之后,我就能亲率大军把蒙古小王子杀得片甲不留!” 王渊觑了一眼江彬,提醒道:“计策虽好,就怕户部撑不住。” 朱厚照对此毫不关心,轻飘飘的来一句:“泱泱大明,连几万军士的粮饷都拿不出吗?若真如此,户部官员皆该论斩。” 王渊懒得劝谏,便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装睡之人。 朱厚照明知国库已空,明知穷兵黩武的后果,却非要假装不知道,只是苦了天下老百姓。 王渊趁机建言:“如果陛下练兵缺银子,臣可以帮陛下赚钱。” 朱厚照果然感兴趣:“如何赚钱?蹴鞠联赛确实挺赚的,卖千里镜也赚了不少,但对练兵而言无异杯水车薪。” 王渊将蜡印机放下,正身作揖道:“开海!” 朱厚照顿时头疼:“开海事大,一堆麻烦,以后再说吧。若我哪天真的凑不出银子练兵,再行开海也不迟。” 王渊有些失望,只得捧起蜡印机:“陛下,臣今天觐见,是来进献宝物的。” “[]又是千里镜、万里镜?”朱厚照问。 王渊笑着说:“蜡印机,只需用铁笔在蜡版上刻字,便能轻松进行印刷。一张蜡版,可印八十张纸,若能改进纸料,印一百张也能做到。” 朱厚照现在满脑子御驾亲征,对这种文治发明没啥期待。他略微有些失望,让王渊当场演示之后,拿着印刷纸皱眉道:“这印得也太劣了,摸起来还掉墨,难登大雅之堂。” 王渊解释道:“于贫寒士子有大用也!陛下,臣长于贵州边僻之地,求一乡试闱墨亦不可得。若此法通行天下,则边省士子受用无穷。便是江西这等文章锦绣之地,亦有无数贫寒士子,他们无钱买书,也缺少渠道抄书。此法印刷虽劣,却也可供贫寒士子购读。” “此言有理。”朱厚照敷衍道。 王渊又来一句:“若陛下推行此法,可收天下士子之心,也可让满朝文臣感激涕零。” 朱厚照眼睛一亮,他要调边军入京,肯定会遭到文官反对,正好拿这玩意儿安抚文官。不管能不能堵住文官的嘴,反正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勉强消解一下众臣的怨气嘛。 193【江彬就是个挡箭牌】 因为在河南提督粮饷,黄珂已经从户部右侍郎,迅速升迁为刑部右侍郎。 虽然都是右侍郎,但前者属于分管领导,专门督理户部仓储。后者却是常务的,属于正儿八经的右侍郎,也即《明史》记载侍郎有一左一右那个“右”! 黄珂在刑部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命查清副总兵冯祯之死因。 军方和御史的奏报,存在严重差异! 军方是如此说的:反贼屯兵洛南,副总兵冯祯率部渡河击之。副总兵时源,参将沈周、金辅、姚信等人率部跟进。由于一路追击,战马饥渴,渡河时主动饮水,导致骑兵部队无法前进,堵塞后续步卒难以渡河。突然又刮风下雨,部队更加混乱。姚信本是后哨,结果跑到最前面。金辅本是右哨,结果根本没过河。姚信所部被击溃之后,副总兵冯祯独战阵亡,其他友军部队全在河对岸看戏。 都御史和巡按御史却风闻奏报,说反贼被官兵围困,抛洒银钱于地,官兵抢钱大乱,反贼趁机冲阵,将副总兵冯祯杀死并突围。 御史的奏报把冯祯部将、姚信及其部下给激怒了,他们两部跟反贼浴血厮杀,友军却在河对岸看好戏,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现在倒好,御史竟然说他们因为临阵抢钱而败,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了! 黄珂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两位御史在瞎搞,以为打仗是小说演义呢,还反贼抛洒银钱导致官军大乱。但现在反贼主力已灭,两位御史有功,将功赎罪,不赏不罚。 河南镇守太监甄瑾,面对反贼毫无作为。既不知道迎击反贼,也不敢跟文武官员抢功,被文官、武官和太监同时发难,成为这次事件中唯一被罢官的倒霉蛋。 黄珂在战场上被升为刑部右侍郎,又把事情调查清楚才回京,一回来就遇到大阵仗。 “父亲为何长吁短叹?”黄峨问道。 黄珂不愿跟女儿谈论政事:“朝堂之事,你无须多问。” 朱厚照被江彬说得昏头,死活要调四边镇入京。李东阳直接请求辞职,杨廷和亲自写了一封奏疏反对,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们都沉默以对。 从文官到太监,没一个支持皇帝的做法。 越是如此,朱厚照就越坚持,逼迫内阁、户部和兵部着手操办此事。 明朝皇帝窝囊?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中,明朝皇帝的权力能排前三,仅次于元朝和清朝!别看司礼监和内阁平时能做主,大小事务都不需要经过皇帝,可一旦皇帝想要干啥,谁来反对都毫无作用。 黄珂之前的职责便是督管户部仓储,深知户部有多么困难。眼看着刘六刘七之乱已平,好不容易能松口气,皇帝突然又玩这出把戏,简直是想把朝中大佬给逼疯。 不过嘛,杨廷和在劝解无力之下,顺手跟皇帝做了个交易。即以赈济兵乱、修生养息为名,请求朱厚照解散各地皇庄、皇店,将皇庄土地分配给战乱流民。 朱厚照为了练兵打仗,居然满口同意,把河北、河南的皇庄皇店裁撤一大半。 黄峨见父亲不愿多言,便躬身告退,拉着丫鬟准备出门。 “站住!”黄珂呵斥道。 黄峨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黄珂质问:“你打算去哪里?” 黄峨硬着头皮说:“到外边耍耍。” 黄珂冷笑:“我听你娘说,这段时间,你几乎每天都要出门?” 黄峨跑回来,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也不是每天,女儿只是偶尔出去。” “去见那个王二郎?”黄珂明显已经知道事情真相。 黄峨立即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爹爹,王学士可厉害了,他造出一种蜡印机,可惠及天下贫寒士子。” “我知道,”黄珂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我是问你,身为大家闺秀,为何整日与男子厮混!你知道传出去名声有多坏吗?今后都没人敢来提亲了!” 黄峨嘟嘴嘀咕:“我也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黄珂被这话气得差点吐血,下意识挥手欲打,又心疼女儿将巴掌收回,下禁令道:“从今往后,没有你大哥陪着,你不准踏出家门半步!” 黄峨说:“那女儿就终身不嫁呗。” “你……你……何其不孝也!”黄珂感觉心好疼,还没有猪来拱呢,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就主动跑了。 黄峨低头不语,沉默相对。 黄珂其实属于性情中人,并且很迁就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知道女儿是个倔脾气,思来想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去吧,为父也懒得管你了。但须切记,不得逾越男女大防,你有本事就把王二郎给我骗回来当女婿!” 黄峨顿时脸颊羞红:“爹,你说什么呢。女儿自幼习读圣贤之书,怎会逾越男女大妨,而且这个骗字也太难听了。” 黄珂想了想,又说:“将你兄长也带去,他估计这辈子也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跟王二郎学那什么物理。等再过几年,学出点本事,看能不能给他在工部荫个末流小官。” 明代三品以上大员,就能请求给儿子荫官。 文官荫子,一般而言,要么荫为国子监生,要么荫为锦衣卫百户(不能世袭,纯领工资)。但如果想直接当官,也能荫一些九品小官,只不过大佬们都看不上,基本都是让儿子去国子监混几年,等着安排一些清闲职务。 黄珂现在就是正三品,儿子的国子监生是走正规流程录取的,他的荫子资格现在还没使用。如果儿子真能学到本事,便是荫个九品小官,靠着父亲在朝中做事,怎么也能慢慢升迁至八品以上,甚至从七品、七品都有可能。 其实就是在王渊身上下注,父亲跟着杨廷和混,儿子跟着王渊混。杨廷和代表现在,王渊代表未来,给大佬们当好腿部挂件便行了。 若非交好杨廷和,黄珂怎么可能一年之内升三次官! 黄峨却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立即奉父命去找大哥,死活拉着黄峤一起去向王渊求学。 “王学士,这是我大哥黄峤,你们以前见过的。”黄峨笑着对王渊说。 王渊抱拳道:“世兄有礼了。” 黄峤虽然因为求亲之事,心里对王渊颇为不满,但碍于身份地位,只能赔笑道:“不敢当。” 兄妹二人很快来到实验室,他们发现今天杨慎也在。 杨慎自然是为蜡印机而来,他想弄一台机器去丽泽会,今后出会刊也更加方便。 “现在还是有个问题,蜡纸太脆,极易折损。”王渊说。 杨慎问道:“不能再改进吗?” 王渊答道:“我挑选纸材的时候,发现只有桑皮纸和枸皮纸勉强合用。又请造纸工匠精心研制两月,才尽可能造出最薄的纸张,市面上的纸张做蜡纸无法透墨!若再改进,恐怕一时之间难有收获。” 杨慎大包大揽:“我去跟工匠们探讨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可惜王渊是个土木工程狗,对造纸方法一窍不通。 中国传统造纸工艺,以石灰法为主,纸张强度已经非常可观了。但想要做油印蜡纸,由于纸张太过轻薄,必须用硫酸盐法造纸,石灰法造出来的很容易破碎。 给原纸上蜡反而轻松,唐代便有成熟技术,一直不断改进至明朝。灯笼纸、临摹纸……这些全都属于蜡纸,根本不用王渊去费心。 现在皇帝已经勒令工部和司礼监,来王渊的实验室学习蜡印技术,并将整套工艺记录成文,由官府传播推行到各地。 蜡纸易破的缺陷,今后肯定让人头疼,自会有民间人士去改进,不必王渊自己煞费苦心。 招四边镇进京的事情,已经让江彬成为头号佞臣,成为科道言官们攻击的主要目标。 怎么说呢? 江彬现在成了王渊的挡箭牌,无论王渊做多么出格的事情,对言官们来说都可以接受。蹴鞠联赛玩物丧志?呵呵,招边镇进京可是祸国殃民! 更何况,王渊又弄出利于教化的蜡印机,诸多文官赞誉有加。对比起江彬,王渊多可爱啊,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自朱厚照憋出大招之后,朝中竟然无一份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都把进攻矛头对准了江彬。 王学士乃干臣也,前有平贼之功,后有教化之便,妥妥的文官楷模! 王渊还得感谢江彬,要不是这位乱来,他怎能获得如此好名声? 194【报纸】 自从黄峨前来求学之后,实验室助理李婉,彻底沦为端茶倒水的打杂工。 准备、收拾、管理实验器材,黄峨一个人就包圆了。有时候人手不够,她还充当实验记录员,甚至渐渐开始帮王渊做实验,而王渊只需提出想法并全程指挥即可。 就拿今天来说,王渊刚刚来到实验室,所需实验器材就已经摆好,黄峨正坐在那儿慢悠悠研墨。 “小妹,早啊。”王渊笑着打招呼。 丫鬟夏婵抢着接嘴:“可不是我们来得早,是王学士来得太晚,此刻都已经巳时了。” 王渊怀里抱着两只小猫咪,解释道:“久未活动,今早起床操练一番,又骑马围着宅子跑了一圈。” 黄峨抿嘴微笑,把座位让开说:“王学士,墨已经研好了。” 王渊把两只小猫放下,对黄峨说:“多谢小妹。” 黄峨心里甜丝丝的,左一声小妹,右一声小妹,把她喊得心花怒放。 “哇,这两只猫儿好乖,王学士上哪抱来的?”夏婵在实验室倍感枯燥,此刻完全被猫咪吸引了注意力。 王渊说:“自家大猫生的。” 土木三杰,两公一母,已经后代无数。 从冬末到夏初,皆为豹猫的发情季节。王渊把土木三杰接到城外时,王大爷家附近的母猫,已经有好几只怀孕,而土木三杰里的母猫也怀孕了。 那只怀孕母猫,叫钢筋。 一共生下五只小猫,送给王大爷一只,送给顾应祥和杨慎各一只,剩下两只被王渊抱着见天撸。 “喵~~” 主仆两人纷纷蹲下,各自抱起一只小猫,瞬间就少女爱心泛滥。 黄峨戳着猫耳朵问:“王学士,这是狸花猫吗?耳朵好长,跟我以前见的不一样。” 王渊说:“它们的爹不知道是谁,它们的娘是一只野生铜钱猫。” 这边正撸猫聊天,突然杨慎前来拜访。 王渊与杨慎互相抱拳之后,黄峨也带着夏婵行礼:“杨家哥哥万福!” “小妹多礼了。” 杨慎打声招呼,便递给王渊一本小册子:“若虚请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一看,却是丽泽会的会刊《丽泽集》,而且是用蜡纸刻印技术制作的。他又摸了摸印出来的文字,居然不怎么掉色,顿时赞道:“好墨!” 杨慎笑着说:“我尝试了二十多种油墨,总算选出最适合蜡印的一种。而且此墨价钱适中,成本并不太高,贫寒士子也能买得起此类刊物。” “用修兄费心了。”王渊颇为高兴,既然杨慎选出合适油墨,他就不必再去慢慢尝试。 杨慎同样很高兴,说道:“应该致谢的是我。有了蜡纸刻印机,今后《丽泽集》可半年出一份,不但可以发给社中同道,还能赠送给其他好友。便是印它几百份,也不过多费些蜡纸而已。此物于士子而言,堪称旷世杰作!” 王渊感慨道:“可惜蜡纸还是太脆,稍不注意便碎了。” 杨慎笑道:“篆刻蜡版是个细致活。” 这种蜡纸刻版印刷技术,因为实在方便省事,首先在京城各衙门流行起来。 千万不要觉得印刷质量太差,朝廷衙门就嫌弃不肯用。 宋代有一种蜡刻技术,即用蜡板代替木板,搞另类的雕版印刷。不但刻版更容易,印刷之后,可融蜡进行重新雕刻。那玩意儿的印刷效果更差,经常字迹模糊不清,却在宋代衙门中非常流行。 只因衙门越大,各种文件就越多,传统印刷成本太高,让吏员誊抄又太费时间。 现如今,京城各衙门的文吏,简直把王渊爱到骨子里,蜡印机至少省去他们三分之二的办公时间!特别是邸报发行衙门,以前二三十人干几天的工作,现在一个人做半天就能轻松搞定。 但凡拥有蜡印机的部门,除了需要存档的重要文件,其他公文已经全部选择蜡纸刻印,这导致官方生产的蜡纸供不应求。 民间已有造纸坊,接下生产蜡纸的买卖,可劲儿的抢占先机赚银子。 在篆刻蜡版时,吏员们也非常讲究,短时间内便摸清门道。他们知道如何顺着铁板纹路刻字,才能让字迹变得更加自然悦目,并且不约而同的使用“宋体字”。 真正意义上的宋体字,本就是在明朝因雕版而定形。使用宋体字的书籍,明朝文人称之为“宋刻本”。这种字体非常适合刻刀,也非常适合铁笔刻蜡版,篆刻省事而且字迹清晰。 既然有合适的油墨,可让蜡印制品掉色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办报纸呢? 刊名就叫《物理学报》,在《物理学刊》的基础上,删除一些太艰深的内容,增加一些新闻、戏曲、小说、笑话。这肯定是很有市场的,不但能传播物理知识,还能在一定范围内影响舆情。 王渊对杨慎说:“用修兄,吾欲办报,可否约你几篇文稿?诗词、戏曲、小说、散文皆可。” 杨慎笑道:“朝廷已有邸报,私人办报谁看啊?” “总有人看,”王渊说,“吾欲办报卖给市井大众,让老百姓都知道有物理一学。” 杨慎一口答应:“既是卖给百姓,那我就写几首散曲。” 王渊取出一颗碎银子:“此乃润笔之姿。” “何须如此?”杨慎不收。 王渊说:“这是规矩。今后有人投稿,但凡录用,皆给润笔之资。” “那我就收下。”杨慎也没当回事。 报纸在唐朝就已经有了,发展至明朝达到巅峰,但全都是手抄报纸。其名称有很多,诸如朝报、京报、塘报、牌报、邸抄、急选报、日报传抄等等,这些报纸统称为“邸报”,主要受众群体是官员和吏员。 比如陈新甲,历史上便是因报纸而死。 当时,洪承畴被俘、祖大寿投降,李自成攻陷洛阳,张献忠成功突围,大明朝内外交困,崇祯皇帝就让陈新甲与满清议和。 但这个议和是秘密进行的,崇祯皇帝发给陈新甲数十道手诏,每次都说一定要严加保密。有一天,陈新甲看过皇帝手诏之后,将其放在几案上,家童误以为是邸报,于是拿去传抄。 百官为之哗然,纷纷劝谏弹劾。崇祯皇帝为了甩锅,居然把陈新甲给砍了,说议和不关自己的事儿。 为何陈新甲的家童,会悄悄传抄邸报? 为了赚钱! 邸报是朝廷发给天下官员和吏员的,民间知识分子想了解天下大事,商贾们想知道各地时局,就必须从官吏家属那里花钱购买。 明朝邸报只是技术落后而已,全靠手抄。但观其内容,可谓精彩绝伦,跟后世的新闻报纸相比毫不逊色。 比如红丸案,在外地为官的倪元璐,通过大量阅读邸报,就能清楚了解朝堂局势,知道这是东林党和崔巍党在激烈斗争。 又比如王恭厂爆炸案,当时的报纸这样记录:“……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长安街空中飞坠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数百人移之不动,从空飞出顺城门外……” 写得多详细啊,还尼玛空中飞坠人头,读起来就让人瘆得慌。 做出决定之后,王渊立即写报纸策划案。 日报肯定没法搞,那就做旬报吧,十天发行一期。版块暂时定为:时政、新闻、诗词、散文、戏曲、小说、数学、物理。 朝廷并不禁止让民众知晓时政,之所以邸报只发给官吏,纯粹是因为官府懒得抄那么多份。只要王渊不提前泄露信息,摘取邸报已经公示的时政进行刊印,就不会承担任何政治风险。 新闻也以邸报为主,暂时只刊载某某地受灾、某某地有反贼、某地米价暴涨之类。等投稿或报讯的人多了,就能刊载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 其他版块内容最好搞,数学和物理版面,可由物理社内部提供。文学版面由官员或士子提供,只要报纸搞出影响力,那些士子为了发表作品,怕是倒贴银子都愿意。 等王渊把报纸策划案写好,黄峨观之兴致盎然,问道:“王学士,我能用化名投稿吗?”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黄峨随便想了想:“那我就叫光明居士。” 黄峨,字秀眉,四川人。于是把峨眉山化为笔名,峨眉山又称大光明山,她当然就是光明居士啦。 王渊突然想起以前给沐公爷讲的故事,笑道:“小妹,贵州有一个女鬼的民间传闻,不妨我来讲述,你将其写成小说,一并刊印在报纸上。” “好啊。”黄峨很高兴跟王渊合作,对此跃跃欲试。 王渊当即开始讲述,结果刚讲一段,黄峨就提出异议:“‘兰若’本就是佛寺雅称,天底下怎会有寺庙叫‘兰若寺’?” 王渊对佛经一窍不通,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瞎扯道:“可能是以讹传讹,你随便给佛寺取一个名字吧。” 黄峨问道:“贵州的哪位佛陀香火最盛?” “药师佛。”王渊回答。 黄峨说:“那就叫琉璃寺。” 王渊笑道:“可以。” 195【王莽谦恭未篡时】 有一位神童,五岁开蒙,九岁童生,十岁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殿试二甲二名,馆选录为庶吉士。 他本来可以更早中举,十五岁那年,父亲暴毙。他在乡试途中收到消息,不顾众人劝说,毅然折返回家,为父亲守孝三年。 散馆之后,他得授翰林院编修。眼看前程似锦,母亲不巧病逝,立即回乡又守孝三年。 就此蹉跎至今。 他叫严嵩,大孝子,也是大奸臣! 几个月前,严嵩守孝期满,被袁州知府请去编撰府志。没编多久,知府离任,严嵩也失去工作。 严嵩心想,老子是翰林院编修啊,既然朝廷把[]我忘了,我好歹也要去吏部报备一下。 于是,时隔多年,严嵩再次来到北京。 严嵩家境贫寒,能凑足路费就不错了,自然住不起高档酒楼。在城外旅店凑合一宿,严嵩第二天赶早起床,买个馒头就直奔户部。 还好他翰林院的凭证尚在,否则连长安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去吏部报备了。 吏部倒是照章接待严嵩,但也仅此而已,给他做个丁忧期满的记录,便让严嵩回去慢慢等安排。 严嵩又想去拜会自己的座师,结果在户部一打听,座师张元祯早就病死。 那年的副主考杨廷和混得蛮不错,可严嵩递上名刺之后,连杨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严嵩转而打听自己房师的下落,很不凑巧,他的房师在外地当官。 怎么办? 身上的盘缠可不多了! 既是翰林院编修,肯定可以复官。但朝中无人,也不知哪天能被翻牌子,如果一直留在京城等待,估计还没等到复官就先饿死啦。 “卖报,卖报!《物理学报》!” “状元王二郎亲任总裁,榜眼、探花美文刊载!” “万寿节将至,陛下赐一百二十七位义子俱姓朱!” “昨日蹴鞠联赛,永安队大战张家队,谁胜谁负买报可知分晓!” “……” 一个孩童朝严嵩奔来,嘴里喊着些听不懂的内容。 严嵩招手问道:“你卖的是何东西?” 那孩童举起手中报纸:“物理学报,相公可要买一份?” “多少钱?”严嵩问。 那孩童说:“不贵,一份只要三分钱。” 钱银子,根据铜钱的优劣,大概在几十文到百来文之间,这点小钱严嵩还拿得出来。 摊开报纸,印刷质量就让严嵩皱眉,他想起自己少年家贫时购买的劣质刻本。 报头处是“物理学报”四个大字,由皇帝朱厚照御笔亲书。 报眉印有年月日,是昨天新鲜出炉的,还有“物理学报第一期创刊号”等字样。 报头下方是朱熹的名言:“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好大的口气!”严嵩忍不住嗤笑。 第一篇文章是创刊寄语,由王渊亲手编写,阐述自己办报的宗旨,阐述物理学派的追求等等。 前面两个新闻板块,跟朝廷邸报差不多,严嵩可以趁机了解时局。 紧接着是杨慎的散曲,余本的散文,常伦、金罍、席彖等人的诗词。之后便是一部名为《倩女幽魂》的小说连载,作者栏为:黑山大王口述,光明居士编录。 严嵩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士子屡试不第。父母俱被豪强逼迫致死,只能投靠定了娃娃亲的准岳父,开篇便展现出一副乱世画卷,蒙元官员贪污腐败,豪商劣绅鱼肉乡里,盗贼土匪横行无忌,宁采臣一路上险象环生。 好不容易来到准岳父家,却被打发几十文铜钱,然后直接轰出门去。 退婚流,永不过时! 至少对严嵩而言很有代入感,看到此处,已经为宁采臣而不忿,只盼主角时来运转能打准岳父的脸。 可惜,没啦。 连载到宁采臣被轰出门,小说戛然而止,还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真真吊人胃口。”严嵩颇为郁闷。 再看后面,是几则幽默故事,勉强能让人笑出声来。 剩下的内容严嵩就看不懂了,什么改良版泰西数字,什么物理常规实验。也就物理小识,写得深入浅出,严嵩一看便知,原来筷子用的是杠杆原理,轱辘打井水和回回炮也是杠杆原理。 眼看到了中午,严嵩来到个小饭馆吃面。 旁边坐着三个士子,也在那里吃东西。观其穿着,不是啥富贵子弟,有点像家境普通的京郊士子。 “王二郎这份学报办得不错,就是后面的什么物理太过多余。” “杨编修(杨慎)的散曲堪称绝妙,其才情惊艳至斯耶!” “我最喜欢《倩女幽魂》。可怜宁采臣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父母皆被豪强所害,历尽艰辛终于投奔岳父。那岳父寡廉鲜耻,竟将女婿轰出门去!” “何止呢,还打发宁采臣几十文钱,而且是最劣质的铁钱。如此嗟来之食,我辈读书人怎会接受?” “但宁采臣没有直接扔掉,而是将钱赠与路边瘸腿乞丐。由此可知,宁采臣一不迂腐,二有善心,可称君子矣,实乃我辈中人。” “你们说,此小说为何叫《倩女幽魂》?难道是鬼故事?” “哈哈,可能还是美貌女鬼的故事。宁采臣定然遇到一美貌女鬼,习得高明法术,于元末乱世锄强扶弱。” “不对,我觉得是宁采臣有女鬼相助,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把岳父羞愧得不敢见人。” “元朝的状元有何用?还不如修炼法术呢。” “……” 这几个士子居然当场争论起来,把严嵩听得暗自发笑。 一碗面吃完,严嵩过去拱手说:“几位朋友有礼了,鄙人严嵩,字惟中。” 那些士子纷纷起身行礼,互道姓名之后,有人问:“严朋友是哪年进学的?” 严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弘治十八年进士。” 那些士子顿时肃然起敬:“原来前辈有官身,失敬,失敬!” 严嵩笑道:“不必拘礼,我此时没有一官半职。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便回乡丁忧至今。” 神他妈翰林院编修,那些士子听得瞠目结舌! 便是被录为庶吉士,都不一定能做翰林院编修,严嵩的来头太大了。 严嵩问道:“我初回京城,一路听不少人提起王二郎,可是去年的状元王若虚?” “自是王学士,”那些士子说,“王学士文武双全,广受百姓爱戴。我本良乡县生员,被恩师荐来顺天府学读书。若没有王学士身先士卒,以众击寡,我的老家县城怕是要被贼寇攻陷。王学士于我良乡百姓,皆有活命之恩!” “原来如此。”严嵩点头道。 又有士子说:“不止是良乡县,整个京城的百姓,有谁人不知王二郎?便是地痞无赖,提起王二郎也尊崇有加。” 严嵩回乡丁忧,一直在闭门苦读,还真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问道:“王状元去年参加殿试,为何今年就获授学士?” 那些士子哈哈大笑:“以王学士的功绩,若非翰林院升官不能太快,他怕是已经兼任侍郎了。” “陛下可对王学士信任得很呢,阉贼刘瑾的宅子,都赐给王学士了。”另一个士子说。 吏部官员不会胡乱说话,严嵩通过这几个士子,反而能了解到更多京城情况。 原来,如今皇帝最宠幸的武将是江彬,最宠幸的文官是王渊。 既然见不到威风八面的杨廷和,那为何不去拜访王二郎? 但严嵩有些拉不下脸,毕竟王渊比他晚了两届进士,真不好意思恬着脸去巴结。 青年时代的严嵩,一腔热血,为人正直,而且脸皮薄,并非晚年那个不择手段的大奸臣。 严嵩躺在旅店里,翻来覆去一整夜,总觉得依附“晚辈”颇为可耻。 一直盘桓数日,都快不够回家的路费了,严嵩终于前往城西王宅。他还是不愿巴结谁,打定主意平辈论交,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若谈得拢,就跟王渊做朋友,谈不拢立即回老家读书去。 196【居然是个愣头青】 《物理学报》第一期,居然赚钱了。 一共印刷四百八十份,但只卖出二百七十多份。每份报纸三分钱,销售额共计白银八两有余。蜡纸、油墨、稿费、承印纸、报童提成,这些成本不足五两银子,因此净赚三两二钱白银。 不过嘛,供稿者都是王渊的朋友和学生,稿费收得非常低。王渊和黄峨做编辑也不领工资,小说《倩女幽魂》更是省去稿费。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时间久了供稿者肯定不乐意,而且编辑酬劳也应该提上日程。 “小妹,你既要写小说,又负责校对稿件,工作实在繁重,”王渊拿出半钱银子说,“我也不能让你白帮忙,月薪暂且只有这些,今后报纸销路打开再给你涨上去。” 黄峨连忙推辞:“我可不是为了赚钱。” 王渊笑道:“你不觉得,自己凭本事赚钱,特别有成就感吗?而且,无规矩不成方圆,《物理学报》想要办得长久,就必须把这些规矩立好。” 王渊都这样说了,于情于理,黄峨都不好再拒绝。她微笑着接过碎银子,果然体会到成就感,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工资。 “可惜,买报纸的人还是太少,只卖出三百份都不到。”黄峨为王渊感到忧虑。 王渊反而安慰道:“慢慢来吧,第一期就有两百七十多份的销量,已经算是非常好的开局了。” 突然,仆人过来禀报,递上名刺说:“老爷,有客求见。” 王渊接过名刺,脸上露出诧异表情。 翰林院编修严嵩? 王渊再怎么历史白痴,也知道严嵩是明代大奸臣。不过这厮好像是嘉靖朝的吧,现在才正德七年,他就已经当上翰林院编修了? 难道,是同名同姓? 王渊实在搞不明白,只能说道:“请他进来,看茶。” 既是翰林院编修,王渊就不能失礼,亲自走到院子里去迎接。 待王渊离屋,黄峨立即掏出自己的工资,对丫鬟说:“婵儿,拿去买些蜜饯,今天我请客。” 夏婵打趣道:“哟,这可是小姐自己赚的银子,买东西吃起来都更香呢。” “死丫头讨打,快去快回!”黄峨笑骂。 夏婵抱着小猫咪,呼来一个国子监生的书童,结伴京城去买蜜饯,快出大门时正好遇到进来的严嵩。 严嵩此刻心情非常好,极受皇帝宠幸的王二郎,居然轻轻松松就能见到,哪像在杨家连宅门都不让进?也因此,严嵩对王渊印象极佳,认为对方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君子。 穿堂过室,严嵩老远就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等待。 “可是严编修?”王渊抱拳道。 严嵩更觉自己受到重视,还礼道:“怎敢劳王学士亲迎,折煞在下了。” 就算真是历史上的大奸臣,王渊也不会轻易得罪,毕竟对方是翰林院官员,迟早都是要被起复的。他热情的拉着严嵩之手,边走边笑着说:“哪里,严编修请进。” 院中相迎,执手而行,这让严嵩大为感动。 此人由于从小家境贫寒,父母接连亡故,又兼科举顺利,因此性格极为复杂。他自负但又有些自卑,清高孤傲却希望获得旁人认可,性情非常要强却又不喜与人争斗。 这种复杂,如果频遭挫折,就有可能变成扭曲,抛弃底线之后甚至会黑化。 王渊把严嵩带去会客室,好奇问:“严编修是哪年进士?” 严嵩自报家门道:“在下弘治十八年进士,二甲第二名,馆选为庶吉士,散馆之后授翰林院编修。还未履任,便丁母忧归乡,一直蹉跎至今。” 王渊算算时间,日期刚好。 明朝对丁忧官员有严格规定,服丧期满必须立刻回吏部报道。超过一年不报道者,要追究责任;超过两年不报道者,不得复官,发回原籍审理;要过三年不报道者,必须进行严肃处理,甚至有可能被剥夺功名。 严嵩已经在老家厮混半年,若今年之内不到北京,他就要被追究责任了。 王渊笑着说:“既然严编修丁忧期满,今后咱们就是翰林院同僚了。” 严嵩摇头叹息:“吏部让我等候安排。” 王渊惊讶道:“怎么可能?严编修没去翰林院吗?” “去了,吏部和翰林院,我都已经去报备过,”严嵩憋屈道,“但他们都让我安心等着。” 这是违规操作! 普通官员丁忧期满回京,肯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被重新安排工作,运气好只等三五个月,运气不好得等两三年。 但是,内阁和翰林院官员,以及六部尚书,回京之后可以直接官复原职! 严嵩吃亏在什么地方? 他的会试座师死去多年,在朝堂的影响力早已消弭。他被授为翰林院编修之后,又没去上过班,在翰林院毫无人脉可言。他的会试房师在外为官,他当庶吉士时的老师在南京坐冷板凳。 一个能帮他说话的都没有! 严嵩去了翰林院,翰林院虽然没有刁难,却让他把吏部的复官文书拿出来。吏部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吏部郎中也没资格给翰林院编修复官,至少得经过吏部侍郎批准,但吏部小官却又不帮忙通报,吏部侍郎根本不知道严嵩回来了。 王渊问道:“严编修,你在吏部没有使银子吧?” 严嵩楞道:“我做人做官自有清白,怎会给吏部送银子?而且我乃翰林院编修,丁忧期满回京,本就该让我官复原职,何须再给谁送银子?” “难怪。”王渊摇头好笑。 就算眼前这位仁兄,真是历史上那个大奸臣,此时也不过是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愣头青。 三十岁出头的人了,居然不知道给吏部送银子! 王渊解释道:“你离开朝堂多年,恐怕也没啥朋友。如果不给吏部官员送银子,他们又怎会帮你办事?” 严嵩气愤道:“我堂堂翰林院编修,迟早是会复官的,他们就不怕有朝一日被我报复吗?也不怕破坏规矩,被朝廷问责吗?” 王渊笑道:“他们不需要违规办事,只需要将你的档案,永远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即可。至于报复,谁知道你哪年能够复官?” “欺人太甚!”严嵩怒火中烧。 眼见严嵩连给吏部送银子都不知道,王渊就觉得很有意思,可以亲手把这个大奸臣推一下。 至于今后,慢慢观察呗,心术不正或者不听使唤,那就弃之不用。若是懂得感恩,能力又强,自是麾下一员干将。 王渊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见吏部杨尚书。” 严嵩闻言大喜,起身作揖道:“王学士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197【来自大奸臣的感激】 江彬的横空出世,不仅再无奏章弹劾王渊,就连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都似乎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皇帝确实可以强行调动边镇进京,但文官们也可以阳奉阴违。 一个字,拖! 兵部讨论大半个月,别说制定具体方案,居然还在激烈争执,只为给这些即将进京的部队,起一个威风八面的新名字。 户部表示暂时拿不出粮饷,虽然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但河北、河南、山东皆需赈济。另外,贵州、四川、江西还有反贼未平,云南那边也开始闹起来,这些都需要银子去清缴。 比如四川,户部刚拨了十万两银子的军饷。 杨廷和都已经跟朱厚照达成交易了,杨一清却还在坚决反对边镇入京,上个月连续两次以辞职来表达态度。 首辅李东阳是真撑不住了,屁股疼得厉害,平均每月辞职四五次。 掐着下班时间,王渊带领严嵩出发,前往杨一清的府邸。 杨一清也是站在院中迎接,拉着王渊的手说:“王学士可是稀客,快请进!” 王渊介绍说:“这位是弘治十八年二甲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严嵩,严惟中,丁母忧刚刚回京。” “见过杨冢宰!”严嵩抱拳道。 冢宰、太宰,都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 严嵩留京为官那几年,杨一清一直在边疆任职,他对严嵩没有任何印象。 但既然是翰林院编修,也该做做礼遇的样子,杨一清笑道:“原来是严编修,久仰才名,快请入内!” 三人坐定,茶水奉上。 杨一清大笑道:“多亏了王二郎的蜡印机,让朝廷各部文书工作轻松许多。” 王渊谦虚道:“雕虫小技,不敢居功。” 蜡印机在各大衙门推广之后,刚开始吏员们欢欣鼓舞,随即就有人把王渊恨到骨子里。 杨一清自担任吏部尚书之后,三番五次提出裁员计划,结果上次只裁掉五个倒霉蛋。 等到王渊的蜡印机问世,立即给了杨一清裁员理由。仅在邸报发行系统,通政司、六科、提塘就裁官八员,裁撤书吏三十七人,还准备在各省裁撤官吏三百余人。 科技进步,带来官吏下岗潮。 王渊双手递过去一张报纸:“此为鄙人所办《物理学报》,还请杨尚书雅正。” 杨一清扫了眼报头,笑道:“既是王学士编撰,想必格外精彩,定当认真拜读一番。” 二人又东拉西扯一堆,严嵩全程插不上话,只能坐在旁边当背景板。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渊终于转到正题:“杨尚书,严编修已前往吏部报备多日,一直都等不到相应安排。” 杨一清笑道:“既是翰林院编修,还能有什么安排?丁忧期满,按照朝廷规定,官复原职即可。” 王渊也笑道:“可能是吏员疏忽,严编修暂时无法官复原职。” 杨一清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当尚书首抓的便是吏治,希望提高各个部门的办事效率。没成想,自己的吏部闹幺蛾子,居然连翰林院编修都敢拦着不让复官。 “这帮贼厮,好大的胆子!”杨一清勃然大怒,至少在王渊和严嵩面前,他必须表现出愤怒的样子。 王渊劝道:“杨尚书切勿动怒,可能只是一直疏忽而已。” 严嵩本来心中畅快,听王渊这么一说,也连忙附和:“无碍的,推迟几日不算什么。” 这玩意儿确实是自己理亏,哪有拦着翰林院编修不让复官的?杨一清朝严嵩抱拳道:“严编修,我会亲自过问此事,但有玩忽职守者定不轻饶。” “多谢杨冢宰!”严嵩似乎不擅长拍马屁,致谢都致得干干巴巴。 又是一阵闲扯,王渊和严嵩告辞离开。 来到大街上,王渊问道:“严编修住在何处?” 严嵩道:“城外旅店。” 王渊说:“既无落脚之处,不如搬到我那里住。反正房间空得很,多个人住也热闹些。” “已经很麻烦王学士了,不敢再多叨扰。”严嵩婉拒道。 王渊笑道:“京城的官房颇为紧张,一时之间怕也找不到地方住,严编修就不要推辞了。” 翰林院修撰、编修和庶吉士,可以免费住工部安排的官方宿舍,但只在最初三年有此特殊待遇。严嵩早就过了优待年限,想住单位房没门儿,只能自己找老百姓租房子。 别说严嵩,就连当朝首辅李东阳,也曾有过几十年的租房生涯。 直到李东阳都当首辅了,皇帝才晓得他是租房子住,随即赏赐其占地三十亩的大宅。 顺口一提,李东阳在历代首辅当中,算是相对比较清廉的。翰林院同事送他一个铜盆,三十多年后再度相逢,同事发现他居然还在使用。 再来说住房问题,京城官房其实够用,至少足够内阁、六部、翰林院官员们居住。 但吏治实在败坏到极点,有些官员离任之后,还一直霸占着原先的房屋。甚至自己离京,却把房子卖给别人,或者明目张胆的租出去。这种属于违规操作,因为即便买下官房,所有权仍旧属于朝廷,在退休之后必须归还给! 这些都是朱元璋定下规矩,甚至外放出去做地方官,为防止贪污和裙带关系,还禁止官员在任职地买房和娶妻。 到了明代中期,许多制度形同虚设。地方官买房占地随处可见,京城官房更是所剩无几,窘迫到清廉重臣都需要租房子住的地步。 王渊热情备至,严嵩难以推辞,于是就此寄住下来,等找到合适房源再搬出去。 在京城连番遭受冷遇的严嵩,受到王渊如此厚待,心里的感激不言而喻,甚至主动帮忙编校《物理学报》的文稿。 环境很容易影响人,身边全在研究数学和物理,严嵩也被带起了好奇心,一有空闲便抱着《数学》、《几何》和《物理》啃读。 数日之后,严嵩等来复官文书。 不但官复原职,而且被授予散阶“承事郎”,这是对其为母守孝的表彰。 严嵩也没别的表示,只端正无比的,朝王渊深深一揖。 这位愣头青,明显成了王渊的死忠,跟在王渊屁股后面摇旗呐喊那种。 与此同时,王渊收到天津来信。 棉纺作坊已经收到第一批棉花,正在开始生产棉纱。只不过,由于连续两年遭受兵灾,今年的棉花价格很高,而且各地商人争抢激烈,即便提前订货都被人高价抢走无数。 照此情形,几百架五锭纺车同时运转,顶多两个月就要把原料用尽,剩下的时间只能无限期停工。 这个问题非常尴尬,那几百流民是王渊招去的。一旦无法开工,肯定要选择离开,除非王渊让他们带薪休假。 王渊立即写信给天津那边,让他们高价收购棉纱,而且要写好合同,中途反悔必须支付十倍违约金——翰林院侍读学士不怕打官司。 既然棉花不足,那就收购棉纱,改为生产棉布呗,王渊打算研制新型织布机。 生产效率十倍提升那种! 被诸多因素一搞,明年的棉花种植面积必定扩大。正常情况下,棉花供过于求,明年棉价就会下跌,棉农受损又减小种植面积,每年都如此循环往复。 但有了超级织布机,再多棉花、棉纱都能吃进去,只看市场能否消化而已。 若国内市场不足以支撑,王渊就会考虑海贸了。 管他开不开海,先卖出去再说! 198【江南徐家】 格物堂。 木匠、织匠静静站立在旁,黄峨、严嵩、杜瑾、宝朝珍、钟安等人,以及几个翘课跑来的士子,也全都站在那里围观新发明。 说是新发明,其实就在原有脚踏式织布机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简易装置而已。 以前织布,需要用手抛梭。加了这个装置,织工的双手不需来回折腾,只要拉动面前的绳索即可。 没错,这就是飞梭织布机。 “飞梭”甚至不能说是机器,只是个额外装置,动手能力强的小学生都能做出来! 两台织布机同时工作,一台有飞梭,一台没有飞梭。 一刻钟之后,检验成果。 飞梭织出的棉布,面积直接翻倍,因为它省去了繁琐的抛梭过程。 “小小改进,便可造福天下!”黄峨拍手赞叹。 严嵩微笑颔首,捋着胡须说:“今日方知王学士为何推崇物理,乃为民生也!” 王渊却并不太高兴,他想要的织布机,是效率提升十倍,而不是区区的翻倍。 不过嘛,发明创造都是一步步来的。 王渊对工匠说:“把织布机的长度、宽度翻倍,重新做一台新机器出来。” 传统织布机需要以手抛梭,因此长宽都得控制在双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但飞梭是通过滑轮用绳索拉动,机器可以大大拓宽,无非绳子做长一点而已。 几天之后,一台崭新的机器摆在众人面前,体积是传统织布机的四倍左右。 织工坐下去开始操作,最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熟练起来。 根据测算,这种大型飞梭织布机,是传统织布机工作效率的三倍有余。而且织出的布匹宽度翻倍,如果把机器再弄宽些,用来做床单和被面都不需要再缝制。 也有大型的传统织布机,可以织出这么宽的布,但至少需要三个人进行操作,光是抛梭步骤就得两个人配合。 …… 江阴首富,是为徐家。 早在朱元璋时代,徐家先祖就被推为粮长,从此开始了家族发迹之路。 至弘治初年,徐家已经富甲江南。虽经数次分家,财富却越分越多,连有能力的庶出子都能家资巨万。 目前徐家的当家人,是一个叫杨氏的寡妇,即徐霞客的曾曾祖奶奶! 杨氏手中的徐家已发展至巅峰,接下来就该走向衰败了。 杨氏以寡妇之身执掌家族五年,却只有三十岁出头。膝下三子二女,皆未成年,家族兄弟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已经硬生生闹着分了一次家。 不分不行啊,各房都凶得很。 分家之后,徐家主宗财富骤减,只剩下这些产业:良田三百七十多倾,官山十亩,民山五倾三十亩,滩涂八十六亩,芦场四倾四十三亩,草场三十二亩,鱼塘六处。另外留了些给女儿做未来嫁妆,共计良田十二倾。此外,还有家族祭祀田三倾。 作坊、店铺什么的,都没有算进去,因为这些属于浮产浮财。 “夫人,三爷又来了。”管家进来禀报。 杨氏皱眉说:“他又来做什么?” 管家叹息道:“三爷硬说城东那处当铺,是老太爷生前留给他的。此刻有十多个无赖,已将当铺大门团团堵住。三爷自己来家里闹事,说不把当铺给他,咱家的当铺就别想开下去。” “混蛋!” 杨氏猛拍桌案,喝骂道:“他分了恁多家产,没几年就败光了,现在居然来打主宗的主意!” “可不是嘛,”管家叫苦道,“今天是三爷,明天是二爷,后天又是五爷。再这么搞下去,家里的铺子就要被抢光了,到何时才能是个头啊。” 杨氏心中憋着闷气:“把他们都聚到一起,请县尊大人做个见证,一人再分他们一间铺子。需签字画押,拿到铺子之后,今后不得再闹事,否则我就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 “是!”管家摇头退下。 管家是家主徐经的书童,情若兄弟,忠心不二。徐经死后,他一直辅佐杨氏,可管管内宅还行,管外面的产业就力所不逮了。 杨氏一个人坐在房里哭泣,哭完之后,又去家塾观察。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认真读书,这让杨氏稍感宽慰。 等到散学,杨氏谢过西席先生,又叫来三个儿子说:“你等切记,务必要努力向学。洽儿、沾儿,先生说你们两个是读书种子,今后若能考得一官半职,我们母子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徐洽和徐沾虽然年幼,却非常懂事,纷纷磕头,表示自己一定竭力读书。其中,徐洽便是徐霞客的曾祖父。 杨氏又对长子说:“治儿,你是兄长,在科举上没有天赋,应当好生修习算学。再过一年,待你年满十五岁,再跟着掌柜们学做生意,今后为弟弟们管理家族产业。” 徐治磕头道:“娘,孩儿一定努力。先生授我神书《数学》一部,孩儿进步颇速,今后定能为弟弟们管理产业,让他们在仕途上走得更顺!” 这三个孩童,自从父亲死后,从小就被家族兄弟欺负。连族学都不去了,直接请老师在家里教学,只为能够专心致志读书。 历史上,等他们三个皆成年,家族产业已经被吞掉一半以上。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兄弟三个齐心,总算没有闹出争夺家产的丑事。 徐家在仕途上都挺倒霉的。 徐霞客的曾曾祖父徐经,乃是唐伯虎、文征明的至交,跟唐伯虎一起卷入科举舞弊案,被剥夺举人功名之后郁郁而终。 徐霞客的曾祖父徐洽,轻松考上举人,却七次会试落第。最扯淡的一次,是本来已经考上了,却因为参加会试的监生数量超过比例,徐洽被莫名其妙刷下去,最后靠捐官才慢慢升为鸿胪寺主簿。 三个儿子如此乖巧孝顺,让杨氏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又训诫一番,便让儿子们去温习功课。 须臾,纺布作坊的掌柜前来求见,禀告道:“夫人,市面上的棉纱已尽,咱们收不到棉纱纺布,接下来一年只能停产了。” “为何会收不到棉纱?”杨氏疑惑道。 掌柜详细解释道:“天下产棉之地,湖广棉花质量最优,北直隶和山东的棉花产量最大,其次才是咱们江南。江南织户太多,本地棉花不够,往往前去北直隶、山东和湖广购买。湖广织户也多,而且要卖往四川、云南和贵州,那里的棉花每年都所剩无几。因此,江南商贾皆往北方买棉,可北方反复遭遇兵灾,去年和今年产棉量大跌。” “也不至于买不到棉纱吧?”杨氏难以理解。 掌柜叫苦道:“不知何时,直沽(天津)那边出现巨贾,竟跑来咱们江南高价收棉纱。当时价钱太高,争购者又多,我以为是被恶意炒高的,想暂时缓缓再说,没想到,就缓了一个月,棉纱竟然被收完了!到现在,只能从小门小户的织妇那里收纱,可收起来太费事了,收不到的时候只能停产。” 杨氏仔细想了想,说道:“明年,我拿出一千亩地来种棉花。到时候,再开一个纺纱作坊,咱们自己产棉、自己纺纱、自己纺布!” 掌柜提醒道:“夫人,今年是特例。明年棉花必定产量大增,若我们也增产,恐怕销路不好,而且价钱也上不去。” “人总是要穿衣服的,还怕产得棉布太多?”杨氏吩咐说,“你派人去天津打探一下,那边怎会突然多出个纺织巨贾。” “是!”掌柜躬身告退。 不但徐家派人去天津打探,江南的诸多纺织大户,也纷纷派人去天津,因为那边情况太反常了。 199【资本家道路】 天津最开始有街道,是金国在此设立军寨,名为“直沽寨”。元朝时发展为海津镇,并成为漕粮转运中心之一。 朱棣登基之后,在这里修筑卫城,从此有了天津卫。 它是一座军事重镇,拥有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三大卫所。同时也是漕运、盐运中心,漕粮转运就不说了,天津的长芦盐场,直至民国都还是北洋政府的经济命脉。 军镇、漕运、盐运、商贸,让天津在明朝迅速繁荣。 繁荣到什么程度? 专门常设按察司副使一员,统率天津三卫军兵。又在天津设立津卡,甚至把通州的钞关都搬过来。还有一些领县衙门,也特地在天津办公,顺便治理天津百姓,只因卫军城市不好安排民政官。 天津三卫的世袭武将,就跟贵州城的文官差不多,权利被掏空得只剩下一丢丢。 徐进是徐家派来的商业探子,他来到天津的第一感受,就是物价真他娘的高!比南京、苏州、杭州都高,在普通旅店开一间中等房,一晚上的房费居然是五分银子,住二十天就得用去一两白银。 没办法,天津税重。 别说开店铺,就连在路边摆摊,都要课征重税。其他地方建货栈和仓库,是不需要缴税的,在这里也会被征重税。总体而言,天津的门店税,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倍以上。 天津钞关每年征收的商税,比整个贵州省的所有税收都多。仅商船过路费,一年就能收两百余万贯,这还只是交给朝廷那部分,官员私底下贪墨的难以统计。 这里是明朝北方,最繁荣的商贸城市! 可惜,仅仅只是商贸发达,手工业特别糟糕,资本主义萌芽不起来。 河北、山东虽然盛产棉花,居然连成规模的纺织作坊都没有,北方数省还需要购买江南棉布。 江南挥舞着工业剪刀,疯狂收割北方农民。即在北方低价购棉,做成棉布又高价卖回来,形成“棉则方舟鬻于南,布则方舟鬻于北”的商业现象。 不管是生产棉布,还是倒卖棉布的江南商人,都不允许北方出现纺织基地! 现在南方已经出现商会雏形,一旦王渊把事情搞大,很可能催生江淮纺织行会。江淮布商多半会联合起来,用低价倾销的策略,把王渊的北方纺织基地给弄死。 为什么是江淮? 江南商人负责产布,两淮商人负责销售。江南商人购买棉花,也是靠两淮商人收购运输,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徐进来到天津已是十一月,天寒地冻。他在天津卫城打探一圈,便坐船往东,小半日便来到一处河滩。 河滩已经修筑起简易码头,码头上还有仓库,却没有落脚的客栈。 有苦力正在搬运货物,徐进走过去问:“这里没有旅店吗?” 苦力扛着大包的棉布不好抬头,只埋头前进说:“那边的工地便是客栈,可能过年以前能修好。” 客栈真不是王渊的产业,而是消息灵通的天津商人,主动跑来这边建楼做生意。当然,需要给王渊一笔土地租赁费,因为附近的土地已经被买下,决定纺布之后,王渊又买了几百亩荒地。 徐进在码头溜达片刻,突然看到不少人,提着木桶往河边走去。 徐进问道:“你们去作甚?” 那人答道:“打水!” 徐进惊讶道:“为何一起出来打水?” 那人解释说:“这里的井水有味道,人畜都吃不得。河水也不能乱吃,每天只有两个半时辰,这段时间打来的河水才能吃。” 徐进越听越迷糊,那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厂里敲钟就可以取水了。 其实是河水混杂着海水,落潮和平静时都不能喝。只有等涨潮的时候,含盐量大的海水把淡水托起,这段时间才能打来可以喝的河水。 刚开始,工厂管理者和流民都不清楚,差点喝出人命。还是求教当地老乡,才得知其中玄妙,为此专门安排了一批取水工。 徐进离开码头继续前进,很快看到一排篱笆,将整个厂区都围起来。 而在厂区之外,随处可见白碱,白茫茫犹如雪地,这里的盐碱化太厉害了,从古至今都没治理过! “站住!” 徐进刚想进厂区,就被工厂护卫队拦下。 徐进笑着说:“我是来收购棉布的客商,想跟你们掌柜的谈生意。” 看门护卫说:“谈生意就去货栈,码头那边有办事处,闲杂人等不许进厂区。” 徐进掏出两块碎银子,悄悄塞到两个护卫手中,笑道:“兄弟,行个方便。” 这些工厂护卫队,都是男性流民担任,他们半年前还在种庄稼呢,不可能像王渊训练的士卒那般听话。 徐进敢给银子,看门护卫就敢收。 可惜收了却不办事,一个护卫笑着说:“真不能放你进去,一旦厂里查出来,我全家老小都要被赶走。这里日子过得不错,我可不愿换地方。你有啥想问的就问吧,这些天来了许多跟你一样的人。” 另一个护卫提醒道:“你别想着翻篱笆偷偷进去,这里是翰林院王学士的棉纺厂。厂区里边还有护卫队巡逻,抓住你可以直接打死的!” 徐进吓了一跳,他是真想偷偷溜进去。此刻只能问道:“你们作坊有多少织妇?” 护卫带着自豪的语气,纠正道:“不是作坊,是厂!京城的盔甲厂、草料厂那种厂,你们小打小闹才叫作坊。” “对对对,是厂,都怪我没有见识,”徐进赔笑道,“你们厂里有多少织妇?” “厂里有男工三百多,女工四百多,”护卫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别看我在看门,我也是厂里的男工。那些码头上的搬运苦力,也是厂里的男工,他们每天赚钱还更多。” 徐进问道:“男工也会织布?” 护卫笑道:“有些男工会织布,但大部分是女工在做。” 徐进又问:“你们厂里有多少织机?” 护卫答道:“纺车三百多架,现在棉花快用完了,只有百来架纺车还在开工。剩下的都是织布机,也有三百多架,每天忙活得很呢。王学士打仗利索,办厂子也厉害。他亲自定下好多规矩,把厂子搞得跟军营一般,随地撒尿、吐痰还要扣工钱。不过咱都乐意,银子给得多啊。织工还有底薪加提成,只要手脚麻利不出错,一个月能赚二两银子!” 徐进心中发笑,只觉眼前此人是土包子。 在江南那边,最厉害的熟练织工,每月甚至可以赚三两,二两银子算什么? 徐进又问:“你们每月能产多少布啊?” 护卫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运出去不少。而且咱们工厂的棉布,比江南棉布更便宜,每个月都有不少客商来订货。” 徐进无法问出更多细节,只能回到码头转悠。 连续逗留好几天,吃住都在船上打发。可惜女工一直不出厂区,想问内情都没机会,直到决心离开了,才有人主动跑来找他。 “你是哪家商号派来的探子吧?”那人张口就问。 “不是,”徐进矢口否认,“我是来进货的客商!” 那人笑道:“既然不是探子,那我就不打扰了,本来还想卖消息给你。” “慢着!” 徐进环顾左右,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隐秘处,那人说:“我的消息很值钱,需要三两银子。” 徐进摇头道:“万一不值钱怎么办?” 那人摊手说:“先给一两定钱,若是听完消息不给,我就叫人把你抓起来打死!” 徐进仔细思索,咬牙给了一两银子:“你说吧。” 那人笑道:“咱们工厂的纺车,可同时纺五锭棉纱,而且每锭棉纱都规整得很。织布机就更厉害,纺出来的棉布宽得很,一个人能织三个人的布!” “为何会如此?”徐进问道。 那人说道:“王学士改良的机器,纺出来的纱布,咱们都称为学士纱、学士布。” 徐进追问:“如何改良的?” 那人摊手:“这个消息还得加钱。至少十两!” 徐进带来的盘缠也不多,咬牙把银子给足,迫不及待道:“你快说。” 那人乐得咧嘴发笑,收起银子道:“纺车踏条下边,做了一个木桩。这样一来,纺纱的时候就不需顾及力道,新手都能很快学会……” “张乐泉,果然是你出卖厂子!” 突然有人大喝,却是工厂护卫队追来了。 “快跑!” 徐进吓得心惊胆战,疯狂朝着码头奔跑,爬上船说:“快开船,回天津!” 纺车的秘密已经传出,因为改良太简单,加根小木桩即可。刚开始,只有少数前来打探消息的知道,渐渐的就越传越广,只几个月时间就在江南普及。 织布机就更费事了,出卖秘密的工人,只说什么轱辘(滑轮),再用绳子拉动飞梭。 把各大棉纺商搞得一头雾水,打破脑袋都不知道轱辘拿来干嘛,这玩意儿不是在井中提水才用到吗?还有飞梭又是什么鬼?难道让梭子飞起来织布? 更聪明的商贾,开始请人学习物理,因为他们听说王学士是用物理改造织布机的。 《数学》、《几何》、《物理》渐渐传播至江南,后来被誉为“工书三卷”,跑到说书人那里就成了“神书三卷”。 江淮商人想要低价倾销,联合起来逼死王渊的工厂。 结果很无语,“学士布”实在太便宜,在北方市场打得他们找不到北。若非长途运输会增加成本,而且工厂产量不足,恐怕南方市场都被王渊倾销过去了。 这个春天,“学士布”突然在河北、山东和河南流行起来。 对市场冲击不小,但也不是太大,毕竟产量摆在那里,只是吃掉一小块市场而已。布价波动也不大,“学士布”卖得便宜只是相对的,因为棉花连续两年大面积减产,今年的棉布价格其实比往年还更高! 只有做北方生意的江淮布商,被王渊搞得吃了苍蝇般难受。第一年就这样,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织布机不断增多,还不把他们的市场份额全吞掉啊? 于是,一些两淮商人,主动抛弃江南合作伙伴,跟王渊的工厂签订长期承销合同。 反正都是做生意,为啥不能转换阵营? 在王渊的工厂买布销售,只要面向北方市场,还能省去无数运输成本呢,只会比他们以前赚得更多! 科技就是生产力,王渊的织布机效率数倍提升,成本优势对江南商人来说是碾压式的,抢占市场份额不要太容易。 一个冬天而已,王渊不仅收回建厂成本(包括买地),还净赚二千多两的利润。 二千多两纯利润,跟卖望远镜比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这只是一个季度的利润啊,而且收入远远比卖望远镜更长久稳定。 工厂管理层也干劲十足,他们虽然没有股份,却可以每年坐分红利。工厂赚得越多,他们分得也就越多,比以前在户部、工部当吏员滋润百倍! 另外,王渊三个月派人查一次账,他们想贪也顶多吃些小回扣。 一切顺利无比,王渊正朝着资本家的道路前进。 200【徽商求见】 城西王宅侧门口,来了一位徽商。 此人年约四旬,穿着件棉质道袍(褶服),头戴大圆帽,沉稳雍容,乍看就像个身穿便服的官员。 他出手非常大方,直接塞给门子十两白银,不卑不亢道:“烦请通报,陆门心学弟子、徽州商人黄崇德,前来求见王学士。” 王家的门子已经换了一个,但该收钱还是收钱,只是不敢再私自隔断拜访者而已。门子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塞入怀中,立即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人将黄崇德带进府内。 王渊这次没有到院中迎接,商人而已,答应一见已经很给面子了。 “此实验可知,水有三形态。寒冬降温,结冰为固态;烧煮加温,融化为液态;继续加温,汽化为气态!” “既然水有三态,那么其他物体呢?常见之铁为固态,铁匠煅烧为液态(其实是铁合金,古代炉温无法达到纯铁熔点)。如果继续升温,是否也能得到气态铁?” “我们不妨继续做实验,找来不同的物质,发现它们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 黄崇德来到格物堂时,王渊正在做实验总结,旁边有十多个弟子仔细聆听,而黄峨则飞快将王渊所说的话用笔记下。 等王渊讲完,家仆才说:“老爷,客人来了。” 黄崇德立即拱手行礼:“晚生黄崇德,见过王学士!” 这家伙已经四十多岁了,却在王渊面前自称晚生,而且行的还是读书人的礼节。 王渊问道:“你有生员功名?” 黄崇德回答说:“少年时曾进学,考中过秀才,奉父命弃学经商。家父亦为举人,官至七品知县,现已因病致仕。” 王渊让学生们继续做实验,把黄崇德带到旁边喝茶:“你修的是陆门心学?” 黄崇德答道:“徽商子弟若读书,大都信奉陆门心学。” “有点意思。”王渊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陆九渊心学居然有一群商人信徒。 黄崇德也不谈正事,绕弯子道:“此次进京,在下慕名旁听阳明公讲学。王门心学与陆门心学都以‘心’为发端,却各有阐述,实在令在下茅塞顿开。” 王渊笑道:“阁下来访,只为谈心学?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黄崇德愣了愣,他以前跟官员打交道,都是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拉近关系。只要把官员聊得高兴,又使足银子,剩下的事情也就非常好办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学士居然不好这口。 黄崇德拱手说:“王学士,在下虽籍贯徽州,却于齐鲁之地起家,主要经营棉粮生意,尤以棉花、棉布为主。” 王渊问道:“我抢你生意了?” “不敢,”黄崇德笑道,“在下是想跟王学士做生意。” 王渊说道:“你要做生意,直接去天津跟我的掌柜谈。” “他做不了主。”黄崇德道。 “看来是大生意啊。”王渊笑道。 黄崇德毫无顾忌地说:“山东连续两年遭遇兵灾,本地大棉商破家者不少。我趁机接手收棉渠道,现在山东至少有一半棉花,是从我手里卖出去的。山东各州府县卫吏员,我都打过交道。他们世代在地方为吏,与当地商户关系融洽,从农户那里收棉就直接卖给我。” 王渊不予置评,说道:“继续。” 黄崇德又说:“王学士若欲收棉,明年山东的棉花我包了,前提是王学士不能收别家的棉。而我手里的棉花,也会优先卖给王学士,直至王学士收不完,我才会运去江南售卖。” 王渊好奇道:“我就一个小作坊,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黄崇德解释说:“我打听过了,王学士就几百纺工而已。但王学士所收购的棉纱、卖出的棉布,却是两三千织工才有的产量,王学士定有最新式的织布机,效率数倍于以前的老老织机!怀有如此利器,明年若扩大生产,必然震动天下布市!”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居然连出货量都打听清楚了。”王渊笑道。 黄崇德又说:“如果王学士扩大产能,明年必定需要无数棉花,而我手里就有无数棉花。你我合则两利,王学士可以轻松购棉,而我则可以省去不少运输成本。毕竟,把山东棉花卖到天津,比卖到松江那边,能少过一个大钞关。” 朱元璋为了推广棉花种植,免征棉田赋税,棉商的过路费也很低。但发展到明朝中期,棉税已经提高数倍,棉船过一个钞关就要被抽取十分之二! 也即是说,黄崇德把棉花卖给王渊,仅是税收成本就能下降两成。 “就这些?我的掌柜好像能做主吧。”王渊问。 黄崇德笑道:“我想做‘学士布’的山东承销商,‘学士布’需优先卖给我!” 王渊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很会做生意,恐怕不止是棉粮生意吧?” 黄崇德说:“也卖一些盐。” 盐商,难怪! 事实上,由于朱元璋定下的开中制,明初盐商很多都是山西商人。晋商身处边地,开中制对他们而言属于利器,贩盐利润远高于两淮商人。 但开中制在弘治朝彻底崩溃,新盐法推出,两淮盐商的利润反而更高。 而黄崇德,就是新盐法的第一批受益者。他靠在山东经营棉花、棉布起家,打通朝廷的关系,每年都能弄到大量盐引。还把老家一大堆姓黄的全拉来做盐商,将那些山西商人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问道:“我若不优先卖布给你,是否明年就没法在山东买棉?” “不敢。”黄崇德拱手道。 “我怎么觉得你敢啊?”王渊冷笑。 黄崇德不敢再坐着,起身说:“王学士,今日只是谈生意而已,切勿多想。” 王渊笑道:“坐下吧。你的法子可行,但一年一年的来。你卖我一年的棉花,我让你代销一年棉布。若哪天你破产了,合作也就取消。如何?” “全凭王学士做主。”黄崇德背心冒汗。 王渊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随便进几句谗言,就能把黄崇德的盐引份额给搞掉。不管他背后的关系有多硬,不管他的靠山来头有多大,有敌不过至高皇权。 甚至不但取消其盐引份额,还要查他以前的破事。 做盐商的有谁干净? 至少给官员行贿是肯定有的,不行贿别想拿盐引,查出来可以直接抄家。 黄崇德的姿态越放越低,最后全程站着说话,而且一直低头弯腰。他瞧了那些做实验的一眼,说道:“在下在京城读到王学士的《物理学报》,物理之学,乃天人之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王渊道。 黄崇德弯腰拱手:“在下第五子今年十三岁,聪敏好学,斗胆请求拜入王学士门下,研习心学和物理。” 王渊终于笑起来:“可以的,让他来吧。” 黄崇德心里的石头也落下,暗中松了一口气。有这层关系,今后的棉花、棉布生意就稳当了,而且也算多了一个朝中靠山。 当然,黄崇德也要投桃报李,他不用给王渊行贿,卖棉花时报价低一丢丢,收棉布时价钱高一丢丢即可。 今后王渊若能入阁,黄家的盐引份额也有希望变多,前提是他把王渊舔得心满意足。 黄崇德挺直身子进来,弯着腰离开,还掏钱打点负责引路的王家仆人。 临近傍晚,家仆又进来禀报:“老爷,李阁老府上来人。” “快请!”王渊说。 李东阳的老仆进来说:“王学士,我家老爷已获陛下恩准致仕,请王学士抽空去府上一趟。” 大明首辅李东阳,终于退休了! 201【首辅重托】 翌日,清晨。 王渊来到李东阳府邸时,门外已经排了一长串的队伍。毕竟是首辅致仕,乃政治大事件,无数官员带着各种心思前来拜会。 一些人,被李家仆人带进去,但喝杯茶就得离开。 一些人,连喝茶资格都没有,递上名刺便须滚蛋。 这两类,都不可能见到李东阳。 还有一些人,也被带进去喝茶,但能否面见李东阳,全看李东阳是否有空。 王渊递上名刺之后,立即被带进去喝茶,而且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位置。 大概等候半个时辰,李家老仆过来说:“王学士请跟我来。” 李东阳在卧室,王渊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金罍的准岳父靳贵出来。 “靳学士!” “王学士!” 二人互相拱手致意,都是学士,但级别悬殊得很。 靳贵属于李东阳的头号心腹,李东阳一退休,他要么投靠杨廷和,要么一心一意当孤臣。就历史遭遇来看,靳贵选择当孤臣,最后被逼得引咎辞职,而且是带着一身臭名离京。 毕竟攻击政敌,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把此人名声搞臭。 王渊来到卧房,李东阳正躺在床上,而且姿势还是侧躺,仰着躺他屁股疼得难受。 “李阁老!”王渊行礼道。 “随便坐吧。”李东阳的面色有些憔悴,估计这几个月,就没睡过踏实觉。肛瘘那玩意儿太折磨人了,李东阳实在熬不住,才会每个月辞职五六次。 王渊说着奉承话:“惊闻阁老致仕,实乃我大明之痛也。今后没有阁老掌舵,不知大明这条船还要经历几多风浪颠簸。” 李东阳笑道:“小滑头,少拍马屁,说点实际的。” 王渊也笑道:“阁老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李东阳反问。 王渊凑趣绕圈圈,嬉皮笑脸道:“那得看阁老想听什么。” 李东阳开心大笑,笑完又叹气:“唉,我在翰林院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有正形。除了读书,就爱讲笑话,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这年纪大了,官位高了,反而开不得玩笑,说什么话都得先想清楚。” “世之常态而已。”王渊说道。 李东阳突然敛去笑容,一脸严肃道:“你可记得自己的殿试文章?” 王渊回答说:“自己写的,怎会忘记?” 李东阳告诫道:“杨介夫(杨廷和)在朝,你莫要跟他起冲突。若想照着殿试文章那般做,至少先熬进内阁再说,只希望我还能活到那天。” 王渊诧异道:“阁老也欲改革制度?” 李东阳好笑道:“但凡有志官员,谁不想改革?便是杨介夫都想改,但他肯定改不了!” “为何杨阁老无法改革?”王渊求教。 “我太了解他了,”李东阳叹息说,“他操弄权柄是一把好手,也正因痴迷于操弄权柄,他才不可能是改革之臣。即便他做首辅行改革之事,也只会对皇权和勋贵下手,万万不敢牵扯文官利益。” 李东阳此人,除了隐忍之外,真没啥政治能力可言。 就是因为扛不住刘瑾的压力,李东阳才把杨廷和拉进内阁。李东阳也喜欢排除异己,但大部分时候,这种脏活都得靠杨廷和来操作,李东阳自己是玩不转的,而且也撕不下脸皮去整人。 早在刘瑾时代,杨廷和就已经是实质上的文官领袖!杨廷和干过什么脏事,李东阳心里门儿清,有些还是李东阳亲自授意的。 他们两个,都跟朝中大员纠缠不清,再加上一个不省心的皇帝,这辈子都别想行改革之事。 李东阳从玉枕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王渊说:“你且看看。” 王渊双手捧过,却是一份改革方案,内容包括:整顿屯田、改革军制、改革盐政、改革税制、改革田制、打击勋贵等等。 若这份改革方案圆满完成,大明必将迎来中兴盛世。 “这是?”王渊问道。 李东阳解释道:“弘治十七年,刘希贤(刘健)、谢于乔(谢迁)与我三人所定,先帝当时已经认同此方案,并且打算一条条逐步完成。可惜反对的声音太大,很难推行展开,而且半年之后先帝就驾崩了。”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东阳苦笑道:“先帝临终之前,让我们三人辅佐新帝。并暗示我们,可以趁着皇权交接之时,我等以辅臣之身,快刀斩乱麻力行改革。谁知当今陛下……登基第一年就逼得我等辞官,哪还有什么改革可言?” 王渊撇撇嘴,心想朱厚照是挺扯淡的。 李东阳又说:“这份改革方案,主要是刘希贤(刘健)制定的,我不过敲敲边鼓而已。刘希贤是真正的社稷之臣,他一离开朝堂,改革就不可能再做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决心,能勉强维持局面已经力有不逮。但我还是不甘心啊,总不能看着大明败坏下去。” “阁老有心即可。”王渊安慰道。 “有心无力,即为无能,我连控制朝堂都需要依靠杨介夫,哪有什么改革的气魄?”李东阳叹气道,“跟你说句实话,去年真真把我吓坏了。北方边患不断,直隶、山东、河南、江西、湖广、四川、贵州皆有叛乱,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我怕自己成了亡国之臣!” 王渊说:“不至于的。” 李东阳说:“至于!若非宪宗皇帝力挽狂澜,这大明怕是已经……” 宪宗就是专宠万贵妃的朱见深,朱厚照的爷爷。那个时代才真的有亡国之相,流民动辄上百万,而且国家财政也一塌糊涂,朱见深靠着各种手段才拉回来。 可惜,史官对朱见深的抹黑,一点都不逊色朱厚照。 《明史》关于万贵妃的记载就离谱,资料来源于明末清初毛奇龄的《胜朝彤史拾遗记》。而毛奇龄的资料又来自哪里呢?来自万历朝于慎行的《谷山笔麈》。于慎行又怎么知道这些呢?他在翰林院当侍讲时,听一个宫中老太监闲聊得来,而且是被迫辞官十六年,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瞎写的。 清朝编撰《明史》,居然引用倒了三四手的野史资料,而且利用春秋笔法写得煞有介事,甚至连乾隆皇帝看了都觉得荒唐。 有人说,土木堡之变,让勋贵集团一蹶不振。 但是,夺门之变,勋贵集团又起来了! 这种起来并非表现于朝堂和军力上,而是表现在侵田敛财上。明朝土地兼并剧烈的开端,就在夺门之变以后,勋贵靠着“从龙之功”疯狂请田,文官、太监、武将,甚至是皇帝也开始乱来。 他们的理由还很正当,因为当时流民数百万,北方有无数土地抛荒,正好可以去占有这些无主之地——荒着多浪费啊。 口子一旦打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朱见深能够稳定局势,已经算非常合格的皇帝。但许多问题没有得到实质性解决,一直拖到现在,不改不行,有脑子的官员都知道。 只不过嘛,碍于各种原因,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只选择性看见。 比如杨廷和,他也想改革,想让皇帝废除皇庄、皇店,想收回勋贵、太监手中的大量田产,想裁减臃肿不堪的锦衣卫,想整顿耗粮无数却又没有屁用的京营。唯独,杨廷和不敢对文官集团下手。 杨一清刚好相反,上来就对文官集团下手,居然从裁撤冗官开始搞,刚把话说出来就被堵回去了。 皆不可取! 李东阳告诫道:“你现在还年轻,要耐住性子,四十岁之后再改革也不迟。如今最重要的,是稳定局面,大明朝这间破房子经不起折腾。这份改革方案,我送给你,希望你能时时自勉。” 王渊奇怪道:“阁老为何会选我?” 李东阳笑道:“我都说了,最近一二十年内,都不是改革的好时机。朝政和天下,肯定会一步步的坏下去。等到足够坏了,你差不多也该入阁了,一切都瓜熟蒂落,到时候再改革就没那么大阻力。做官就需忍耐,忍到最后,你就赢了。而你,十多岁就是翰林院学士,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忍。” 就是让我当老乌龟呗。 李东阳又说:“别的人都不行。比如你的老师,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忍耐一二十年,就是五六十岁。改革之臣需要活得久,否则肯定人亡政息。让你的老师五六十岁改革,除非他能活到七八十岁,否则必将半途而废。” 王渊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李东阳。 这位老先生苟了大半辈子,做首辅都做不利索,还需要杨廷和帮忙掌控朝堂。那份改革方案,也是出自前首辅刘健,他这几年连敲边鼓都不敢,一直把改革书藏在枕头里,现在又把改革重任托付给王渊。 你说他厉害吧,他又无能。 你说他无能吧,他又是最终赢家。 而且人家还“清廉”,比起其他首辅而言不算太贪。他确实也心系社稷,虽然自己不敢改革,却在离任之前选了王渊。 李东阳又说:“靳贵是可信之人,杨一清是可用之人,傅珪(礼部尚书)是可交之人。内阁和六部,就这三人,你须知道。切记,忍耐二十年!” 王渊抱拳道:“晚辈谨记!” “去吧。”李东阳挥手道,他不想再说话,因为屁股疼得厉害。 202【官场剧变】 “已经定下了?”王渊问。 王阳明表现得云淡风轻,微笑道:“定下了。” 王渊又问:“何时离京?” 王阳明说:“元宵之后。” 杨廷和的动作好快! 李东阳虽然已经致仕,但由于天寒地冻,打算开春之后再离京。就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杨廷和都已经等不及了,立即进行一系列人事调整。 首当其冲的便是王阳明,他那职位太过重要。既然不愿依附杨廷和,就只能选择离开,被扔去南京太仆寺吃闲饭。 不过嘛,由于王渊的关系,王阳明更受皇帝重视,因此当的官也更大些。历史上,王阳明是被扔去南京当太仆寺少卿,这回直接被任命为太仆寺卿! 王阳明还没把包袱收拾好,光禄寺卿李良又被逼迫辞官。 这次的理由很充分,御史弹劾李良道德有问题。此人是前任首辅刘健的学生,还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但在刘健失势之后,立即说女儿有疾病,把刘家给的聘礼都退了,活脱脱的小人面目。 退婚流,还是反派角色,确实不适合再当光禄寺卿。 既然有倒霉的,自然就有升官的。 王阳明和李良腾出的位子暂且不提,工部尚书李遂被授予太子少傅,刑部左侍郎张子麟升为刑部尚书。 张子麟就是按下三百条人命大案,帮着阁臣梁储的儿子脱罪那位,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立功升官了(之前笔误写成尚书,其实是左侍郎,现在才升为尚书)。 还有国子监祭酒王鸿儒,被升为户部右侍郎;黄峨的父亲再次升官,直接提拔为刑部左侍郎;以前跟杨廷和闹得不愉快的张纶,现在完全投入杨廷和怀抱,被平调重用任命为刑部右侍郎。 太仆寺卿刘永,被升为工部右侍郎;太常寺少卿杨廷仪(杨廷和的亲兄弟,曾衣服刘瑾做阉党),被升为太仆寺卿;太仆寺卿沈冬魁,被升为光禄寺卿。 另外,各省也有相应调动,省级大佬换了好几个。 为啥朱厚照死活不同意李东阳辞职? 看看这局面就知道。 李东阳致仕才半个月而已,人都还在京城没走呢,杨廷和就把户部、工部、刑部、兵部完全掌控。又给吏部继续掺沙子,杨一清这位吏部尚书,现在当得那叫一个憋屈! 而且杨廷和的动作还没结束,比如吏部郎中黄河清,很快也要被扔去太常寺当少卿,而且是提督四夷馆这种扯淡工作。 别说王渊拦不住,皇帝都拦不住,除非朱厚照想跟杨廷和撕破脸! 现在的大明六部,只有吏部尚书杨一清、礼部尚书傅珪,还能勉强扛住杨廷和的压力。但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他们已经快被架空了,必须保持与杨廷和的合作关系——杨廷和发号施令,他们老实配合。 是不是有点权臣的味道? 不是! 杨廷和派系只是一个松散的文官联盟,靠着升官、许诺、拉拢、分利、排挤等手段,对大明中央朝廷进行集体统治。杨廷和虽然是文官之首,却并非一言九鼎,他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盟友的想法。 合乎大家利益的事情,自然一呼百应。 一旦杨廷和想进行改革,触及太多人的利益,这个派系立即就要从内部崩溃。 朱厚照这段时间忙着调边军入京,一直都不理朝政,把政事全扔给司礼监。司礼监张永明显跟杨廷和有交易,对频繁的官员调动视若无睹,反正调谁升谁都由着杨廷和做主。 等朱厚照反应过来,立即大吃一惊。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质问边镇何时入京?军饷何时能安排好? 杨廷和回答,已经准备好了,开春之后就能让边镇入京。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悄然达成一笔政治交易。 王渊谨遵李东阳的嘱咐,全程旁观,一言不发,只为苟住。他跳出来反对也没用,只要他表达不满,必然招来皇帝和百官的集体敌视! 靳贵这个孤臣做得很憋屈,他只负责写圣旨而已。司礼监和内阁密切合作,皇帝又不管事儿,制敕房只能乖乖听话。 不过嘛,在确定开春可以调边镇入京后,朱厚照连续召见了好几个大臣。 一个是王渊,一个是靳贵,一个是王琼,一个是燕忠。 王渊因制作蜡印机有功,加授从四品朝请大夫,散阶品级已经超过本职。这是可以的,而且领工资的时候,散阶更高就按散阶品级来领,以往加俸还可以另算。 靳贵除了掌控制敕房外,他还有两个挂名兼职,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礼部尚书。升官加散阶都不合适,再升就要入阁了,于是皇帝给靳贵的母亲和妻子加升诰命等级。 王琼刚被提拔为户部左侍郎不久,这次也跟王渊一样,被加升一级散阶。 燕忠同样被升散阶,但这位清官坚辞不受,说梁储儿子的杀人案还未了结,他先把这案子搞定了再说。此人是个工作狂,已经积劳成疾,活不了多久啦。 反正,朱厚照通过这些赏赐,明确无误的告诉杨廷和:这四位都是我的人,你做事最好悠着点。 王渊那天去见李东阳,正好碰到靳贵离开。 靳贵很可能跟王渊一样,都得到李东阳的嘱托。具体内容不知,但李东阳肯定让他苟住。因此靳贵虽然是孤臣,却表现得好像依附杨廷和一般,整天沉默寡言不说任何废话。 现在,各方关注的焦点,是还有一个阁臣的位置空缺! 资历足够又受皇帝信任的靳贵,属于头号入阁之选。偏偏皇帝不放人,就是不让靳贵入阁,把靳贵死死钉在制敕房写圣旨。 杨廷和推荐了好几个大臣入阁,全都遭到朱厚照的否定。 有个叫孟津洋的试监察御史,估计想趁机邀名转正,也可能真的不畏强权,居然同时弹劾靳贵和梁储。他说靳贵阴狠奸诈、徇私舞弊,万万不能让其做阁臣。又说阁臣梁储,屡被弹劾,儿子杀了三百人居然敢护着,这种人还能做官实在没天理。 于是,御史孟津洋被下诏狱,御史他娘的竟然因言获罪了——杨廷和与梁储还真干得出来! 反而是被泼脏水的靳贵,因为遭受弹劾而主动辞职,并请求释放御史孟津洋。 皇帝不同意靳贵辞职。 至于那位孟御史,得罪了杨廷和、梁储还能好得了?在诏狱中被打个半死,剥夺其试御史职务,扔去外地当芝麻小官。 王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职位清贵,不需理会纷扰,安安心心传播物理即可。 就在春节之前,山东颜神镇传来好消息,那边的工匠终于研制出透明玻璃,还按照王渊的图纸发来部分样品。 收到样品,王渊又是高兴又是失望。 失望在于透明性太差,做望远镜、显微镜完全不合格。但用来做温度计、烧杯,却已经足够了,只有等透明玻璃技术一点点提升。 203【王渊也升官】 王宅,格物堂。 “通过我们之前的一系列实验,已知物质三形态和热胀冷缩。这是用琉璃(玻璃)灌水银制作的温度计,采用的正是热胀冷缩原理。” “但温度计没有刻度,我们不妨用水来制定刻度。水的凝固点设为零度,水的沸点设为一百度……” 王渊正说着,突然一个学生提问:“先生,为何用水来确定零度和一百度?” “水为生命之源,人要喝水,粮食也要喝水,而且随处可见,”王渊笑道,“这是最方便的,温度不过是用来计数而已。” 黄峨拿出酒精灯点燃,酒精是用白酒蒸馏提纯的,再用烧杯装水固定于其上。 片刻之后,开水沸腾。 王渊在水中放入温度计,标记沸水状态下的水银位置。 将温度计取出待其冷却,再次放入一直烧煮的开水当中,取出说道:“水银位置一样。这得出一个结论,开水在沸腾以后,不管再烧多久,它的温度不会改变。” 黄峨拿着实验记录本,立即将这个结果记上去。 王渊又继续测试,加水重新煮沸,每次水银位置都相同。然后又带着学生们去厨房,将温度计探入蒸笼当中,测出水蒸气的温度高于沸水。 此时正值寒冬,王渊取来一块冰,将冰放进刚打来的井水当中。 “刚从地下取出的井水,温度高于冬天的室内温度。冰水混合之后,水温不断下降,冰块慢慢融化。” “融化到半冰半水时,温度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改变。接着,冰水开始重新凝结,这应该是受到气温影响。” “这个实验可以多做几次,取最精准的数据。冰水混合物维持不变的温度,我们将其定为零度!” 整整忙活大半天,中途还去吃了个饭,温度计的刻度终于确定。 而且,他们还测出今天的气温,是零下六度! 王渊笑着对弟子们说:“苏东坡有言: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我们所做的事情,便是如此。我说冰水混合的温度是零度,我说开水沸腾的温度是一百度,那今后它们即为通行天下之法。但凡有研究物理者,必将奉我们为祖师!” 包括国子监生在内,一个个都精神大振。 同样一件事情,换种说法就不同了。把物理视为百工之学,明显就粗鄙得很;但套上苏轼一句话,立即逼格提升百倍。 王渊把温度计交给黄峨,让她带着诸生去测其他液体的沸点,比如菜油之类的。 严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王渊带着他去喝茶,问道:“你想说什么?” “若虚,”严嵩抱拳行礼,面露不忿之色,“言官因言获罪,还能叫言官吗?今后还有哪位科道官员敢说真话!” 王渊撇着茶叶说:“言官不能乱咬人的,得晓得轻重。翰林学士靳充遂(靳贵),虽然不能说品性高尚,但也不至于阴险狡诈,人家只是寡言喜静而已。还有什么徇私舞弊,科举舞弊案早就查清了,只是靳学士管束家奴不严所致。那位孟御史,用胡乱猜测的私德、用已经查清的案件,去弹劾一个翰林学士,以此阻止翰林学士跻身内阁。这是坏规矩的做法!” 严嵩说道:“即便弹劾靳学士属于捕风捉影,但弹劾梁阁老却有理有据,怎么能够直接下狱呢?” “所以说啊,”王渊摇头叹息,“这个孟御史脑子有病。如果他只弹劾靳学士,杨阁老、梁阁老会很高兴,甚至会暗中推他一把。如果他只弹劾梁阁老,虽为阁臣们不喜,却必定得到陛下赞赏,还能得到不少官员推崇,肯定因此赢得刚正不阿之名。但是,他偏偏两个一起弹劾,令陛下和阁臣都讨厌他!满朝上下,居然只有被他弹劾靳学士为其求情,你说他做的什么糊涂官?” 严嵩摇头道:“我不是可怜此人,这厮拎不清,活该受到处罚。但处罚也有很多种,罚俸可也,贬职可也,哪有御史因弹劾重臣而下狱的?就算要将其下狱,至少也该做做样子,查一下他弹劾的官员吧?即便乱查一通,说梁阁老、靳学士没有问题,届时再将这人下狱也不迟啊!” “杨阁老和梁阁老,他们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王渊苦笑。 严嵩说:“何止过分,简直肆无忌惮,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是权臣!” 杨廷和这人怎么说呢?平时也挺精明的,却容易志得意满,行事完全不顾后果。 首辅上任,新官三把火,官场大换血是肯定的。 但杨廷和操之过急了,吃相特别难看,半个月就搞出一堆事儿。 特别是御史弹劾事件,要么调查被弹劾之人,要么让当事人在朝会时自我辩护,随便做做样子即可,再来处罚御史就完美无缺了。可他们连样子都懒得做,一副老子已经掌控朝堂,你们谁都别乱说话的架势! 但凡有脑子的官员,都不会同情那个智障御史,却又因内阁破坏规矩,而反感操弄权柄的杨廷和、梁储。 小小弹劾,大失人心! 杨廷和的政治水平堪忧,一招揽权,居然连作秀都不屑了。 再加上之前的疯狂调动和任命,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出现一大批反对杨廷和的官员。这些官员都跟严嵩一样,自负有才且郁郁不得志,把杨廷和视为他们升迁道路的最大阻碍。 跟史书里记载的不一样,王渊明显可以感受到,杨廷和此时的官声很臭! 从深孚众望到毁誉参半,杨廷和只用了半个月,这首辅当得也算特别厉害了。 严嵩将杨廷和、梁储二人鄙视一通,突然低声道:“翰林院有传闻,说陛下迟迟不补阁臣,是想让若虚你入阁!” 王渊哈哈大笑:“我连执掌翰林院或制敕房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入阁?” 严嵩摇头道:“对当今陛下来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听闻此言,王渊不禁莞尔,看来朱厚照的荒唐深入人心啊。 其实,朱厚照被杨廷和刺激到了,这次真想任性胡来一番。 朱厚照本来的打算,是等边镇入京之后,一切尘埃落定,便让靳贵去补阁臣之缺。再升王渊为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直接来个几级跳,接替靳贵专门给皇帝写诏书,宛如扎下一颗钉子在司礼监和内阁之间。 谁知突然冒出个二货御史,把靳贵弹劾得主动辞官,靳贵入阁的事情就这样黄了。 即便杨廷和不动手,估计皇帝都想将孟御史给下诏狱。 正说话间,太监来了。 这太监见到王渊,赔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有圣旨,且准备一下。” 王渊已经堕落了,他的老师王阳明“不以一钱与人”,他却直接塞给太监一锭银子:“敢问中官,是何诏书?” 太监做出惶恐表情,扭捏着收下银子,随即笑道:“具体内容我不知,但好像是升官的。” “多谢告之!”王渊抱拳。 等太监走后,严嵩笑道:“恭喜若虚高升,恐怕真要入阁,届时就要称呼王阁老了。” 当然不可能入阁,否则满朝都要炸锅。 王渊斋戒三日,正好吃素减肥。又沐浴更衣,摆好香案,恭迎诏书降临,这才是接圣旨的完整流程。 圣旨内容,把王渊吓了一跳,朱厚照果然乱来,竟让他兼任左春坊左谕德! 这个职务发展到明代中期,已经没啥实权可言,但其代表的政治意义却吓死人,乃是詹事府左春坊的第三把手。这个跳板搭起来,若朱厚照继续胡来,王渊下次升官可以直接当侍郎,也可能跳成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此职务可掌管制敕房)。 从状元到兼任左春坊左谕德,一般而言至少得熬十年以上,这还是升迁非常顺利为前提,而王渊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 还是那句话,皇权最大! 嘉靖朝的张璁,二榜进士,做官九年就直接当首辅,皇帝钦点的谁敢嚼舌头? …… 杨府。 梁储在客厅走来走去,好半天终于站定说:“你怎么不拦着?哪有三年未满,状元升到左春坊左谕德的!” 杨廷和拢着双手,叹息道:“陛下似乎对你我非常不满,又加上靳贵入阁之事被搅黄,他才故意赌气给王若虚升官。” 梁储郁闷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不拦着?” “陛下决定的事情,怎么拦?”杨廷和反问,“你看调边镇入京谁能拦下来?” 梁储说:“这个王若虚态度不明,不知是敌是友,就让他安稳当上左谕德?” 杨廷和摇头道:“詹事府职皆为虚衔,不必太过担忧,让他做左谕德又何妨?我最顾虑的,是阁臣还缺一员,陛下一直不同意你我推荐的人选。” 梁储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内阁皆为自己人,就算陛下安插一个进来,此人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个真不好说!”杨廷和郁闷道。 梁储道:“不提阁臣了。即便无法阻止王若虚兼任左谕德,也要让科道言官出来说话,让陛下知道百官的心意!” 杨廷和完全不赞同:“陛下给王若虚升官,就是对我等表达不满。我们若再通过言官表达不满,陛下心里会怎么想?陛下会觉得我们跟他对着干!不但不能反对王若虚升官,连弹劾王若虚的奏章都最好别出现。应该把矛头对准边将,我们越是敌视边将,陛下就越容易做出妥协!” 梁储思虑再三,总算认同杨廷和的说法。 有皇帝钦点,有内阁默许,王渊违规升官的事情,居然表现得波澜不惊。个别不懂事的御史跳出来反对,其奏章也全部被压下,随后被杨廷和他们穿小鞋。 204【贵州来人】 腊月二十四。 离京较近的士子早已回乡,国子监、顺天府学的物理社成员,还剩下二十多人留在京城未走。 反正王渊家里也冷清,干脆把他们叫来过年,从小年到元宵都可以在此蹭饭。 严嵩跑去翰林院打卡,又跟同时闲聊一番,便无所事事的回来,对王渊说:“若虚,江彬被弹劾了!” “江彬哪天不被弹劾?”王渊笑道。 严嵩解释说:“这次不一样。都察院和兵科一并弹劾江彬杀良冒功,连死者的姓名、籍贯都清清楚楚,铁证如山,狡辩不得。” 王渊问道:“陛下如何处置的?” 严嵩叹息:“只罚俸一年。” 神他妈罚俸一年,朱厚照是铁了心要宠幸江彬。 江彬的罪名可不止杀良冒功,还有畏敌和避敌。比如在新河县苏添村,他目睹贼寇劫掠村寨而不救。等贼寇抢完村子离开,江彬才带兵进村“剿匪”,杀死幸存的村民四十一人。 嗯,贼寇没杀完,江彬帮着屠村。 村里还藏着一些幸存者,不知道江彬没走远,隔日结伴出来耕田。江彬发现居然还有活口,便派兵把农民招去问话,顺手又杀死了九人。 五十个村民,就这样被江彬杀死,割掉首级当成反贼报功。他为了灭口,再次带兵回村,搜查一番才离开。 还剩几个村民藏在暗处,都不敢去报官,时隔几个月才被捅出来。 这仅是江彬杀良冒功的其中一个案子,像这样的案件还有好几起,论罪自然当斩,居然只罚俸一年。 王渊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皇帝,有时候又想把皇帝的脑袋劈开,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严嵩感慨道:“文官结党弄权,武将草菅人命,各地流民无数、盗贼四起,这大明天下竟成什么样子?” 王渊听完很想来一句:惟中啊,你可是大奸臣,是不是拿错台词了? 王渊突然起身,望着院中飞雪,说道:“待我入阁,必定扫荡天下妖氛,还神州一个郎郎乾坤!”他转身问严嵩:“惟中可信得过我?” “深信不疑!”严嵩立即起身抱拳。 不信也得信,严嵩在朝中没有别的门路,他想出人头地必须依附王渊。 而且王渊确实值得依附,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左春坊左谕德,瞎子都能看出王学士前程似锦。 王渊告诫道:“今后几年,你我须得忍耐。等到杨党人心尽失,等到江党沸反盈天,我等便可顺势而为。如果你不贪恋翰林院的清贵,我可以找个时机,把你送进吏部历练。” 严嵩疑惑道:“我自不会贪恋什么清贵,但为何要去吏部历练?” 王渊解释道:“你若去了吏部,不要反对什么,也不要得罪上官。只需暗中观察各地官员,从布政使到知县,把那些真正能做事的记下来。不要看官声,也不要看什么政绩,这些都可以弄虚作假,得看他们当官到底在做什么!” “选能吏?”严嵩问道。 “对,就是能吏,”王渊说,“许多时候,官声很差的人,反而是真正的能吏!我若为首辅,必做社稷之臣,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但这样很难,不改革不行,而改革就要有大量能吏!” 严嵩颇为兴奋,当即表态:“若虚有如此雄心,吾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严嵩现在啥都没有,当然乐意跟着王渊干大事。他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虽然在中进士之后,也有乡人投效土地,但那些土地收入,他只能拿一部分而已。 如此一穷二白的光棍,对改革之事毫无抵触心理,反而巴不得整死那些田产无数的家伙! 王渊继续说:“去了吏部,记下各地能吏名单,你的任务便算完成了。我会结交几个御史,这些御史巡查各地,可以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监察御史,王渊只认识一个,即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这位先生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可惜跟杨一清有仇——刚刚弹劾杨一清的儿子,在云南老家鱼肉乡里。 另外还有个试御史,即王阳明的学生郑一初。这位先生同样清廉,家里只有两间破屋,老母连个丫鬟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纺麻补贴家用。虽然只是试御史,但以其资历,很快就能转正。 王渊笑问:“你可认识郑一初?” 严嵩说道:“自然认得,他跟我同科进士,还曾获得陛下单独召见。” 严嵩不但跟郑一初同科,还跟湛若水同科,而湛若水跟王阳明情同兄弟。 这个关系比较乱,同科的三人当中,湛若水跟王阳明平辈儿。郑一初却成了王阳明的弟子,严嵩也跟王渊平辈论交,被湛若水占了不少便宜啊。 王渊说道:“郑一初与我同门,今后可多多结交。” 王渊想要重用郑一初,但在历史上,郑一初病死在云南任上,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活。也不知蝴蝶翅膀扇动,这位先生能否多活几年,如果不去云南多半不会得病。 “黄兄和黄小妹来啦!” 格物堂突然热闹起来,却是黄峤、黄峨兄妹俩,带来两大箱包好的扁食。 扁食,即饺子。 见王渊和严嵩出现,黄峨顿时笑道:“昨日小年,没法过来跟大家一起庆祝,我便做了些扁食今日送来。” 黄峤对众人说:“我二妹四更天便起床,带着丫鬟亲手和面,忙到现在才把扁食做完。” 诸生颇为感动,纷纷上前致谢,王渊又让仆人拿着饺子下锅去煮。 坐了满满三大桌,众人吃着饺子把酒言欢,气氛异常融洽。 大部分都是数学和物理爱好者,有着共同兴趣,又无利益冲突,这种感情是最纯粹的。现在临近春节,大家坐在一起吃饺子,感觉就像是家人一般。 王渊起身敬酒,说了些吉利话,又告诫学生们:“你等明年不要来得太勤,特别是顺天府学生员,距离乡试只剩半年多了,须得好好努力苦读。国子监生也一样,还有一年便会试,不可因研习物理而耽误科举。” “先生说得是,我等一定努力向学!”诸生纷纷举杯。 一番宴饮,喝得七歪八倒。 傍晚,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结伴前来此行。他们家在南直隶,坐船几天就回去了,当然是要跟家人一起过春节。 杜瑾吞吞吐吐道:“先生,家父也是商贾,可否做棉纺生意?”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我还能拦着?”王渊笑答。 杜瑾说:“我想用先生改进之后的纺车。” 王渊说道:“织布机改进以后,需要大量棉纱做原料,我恨不得更多人来纺棉纱。令尊若行此事,不如把作坊建在天津,就挨着我的厂子。他自己买地也可,向我低价租地也可,纺出棉纱直接卖给我,也可省去许多运输费用。” 杜瑾道:“若在天津建作坊,恐怕不易招人。” 王渊笑道:“也正好要扩大规模,已经跟各地官府联系好了,他们会送几批流民过来,分给你家一些便是。” “如此,多谢先生!”杜瑾行礼道。 宝朝珍也说:“我家虽然不做生意,但土地却有不少。这次回乡,便请父亲多多种棉,还可以收棉卖给二位。” 王渊高兴道:“大善!” 突然,仆人进来禀报:“老爷,贵州来人,说是老爷的家人!” 王渊把人叫进来一看,却是袁家二小子袁达。 “袁二,你怎来京了?”王渊非常高兴,拍着袁达的肩膀大笑。 袁达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咧嘴笑道:“渊哥儿……啊,不对。王学士,你的宅子可真大,我一个人走肯定迷路。” “别那么生分,叫我二哥便是,”王渊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吃饭了没?你赶路肯定累了,先去吃个饭,再去洗个澡。” 袁达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里边足足二十多封信,递给王渊说:“我是专门来送信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月,还顺手杀了两个反贼。当时我寄宿在一个村子,天杀的反贼跑来劫掠,他们人多,我只好躲起来。运气不好,被反贼搜屋时发现了,我杀了两个抢马就跑。” “哪里遇到的反贼?”王渊问。 袁达说:“湖广。好像是刘六刘七的余党,被官军从河南撵到湖广,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全都骑马,我逃跑的时候差点被追上。” 王渊让仆人带袁达去吃饭,自己则查看那些信件。 有父母写来的,也有土司和官员写来的,数量最多的是同窗好友信件,宋灵儿当然也有一封。 王渊逐一拆开。 父母那封信是大哥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他跟阿爸都当官了。他还很努力读书,已经会被《百家姓》和《千字文》,还看了几本怎么做官的书籍。让王渊不要牵挂,在京城好好当官。 顺便,父母催着王渊结婚,说贵州有不少官员和富绅想跟王家攀亲。信中附带了几份少女资料,都是对过生辰八字的,容貌皆为端庄秀丽,如果王渊觉得合适,就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 宋灵儿的信件则非常简短,就几句话而已,大概意思是:“王渊,我打胜仗了,是不是很厉害?还有,我现在不敢亲自上阵了,因为我肚子里怀着孩子。你跟黄峨定亲没有?若还不定亲,我就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 205【两头大】 袁达趴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干了一大碗米饭垫底,这才稍微慢下来。 他虽然年龄比王渊大两岁,却也毫无心理障碍的叫二哥:“二哥,寨子里的人都说,你当上状元之后,在北京天天能吃山珍海味。这怎么只有一只烧鸡?” 王渊笑道:“当上状元也只是小官,每个月俸禄就那么多,哪有钱买山珍海味?” 袁达反问:“那你有钱买这么大宅子?” “皇帝赏赐的。”王渊说道。 袁达感慨道:“皇帝真大方。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几年下来也就会背《三字经》,不然我肯定也要考个官来做。” 王渊好久没跟这么单纯的人相处了,顿觉轻松无比,说道:“皇帝也不是谁都赏赐,这套宅子,是我杀敌建功换来的。” “对对对,”袁达立即来劲了,“灵儿姑娘说,你在战场上厉害得很,带着两百骑兵就敢冲杀万余反贼,而且把这些反贼杀得屁滚尿流。二哥,干脆我也别回去了,跟着你在北京杀贼立功当大官!” 王渊不置可否,问道:“你在贵州没有上阵杀贼吗?” “有啊,贵州的反贼不经打,”袁达笑着叙述贵州局势,“灵儿姑娘回去以后,说自己是锦衣卫千户,镇守太监帮她弄了两千卫所兵。宋马头(宋坚)手里的一千多土司兵,也全都投在灵儿姑娘麾下。还有咱们穿青寨,聚了五百义兵,也跟着灵儿姑娘打仗。” 那二十多封来信,只是讲述大概,具体情况王渊不知道,于是问:“也就是说,灵儿手里有三千多兵?” “一开头是只有三千多,”袁达笑道,“打了几仗就变五千多,我阿爸作战勇猛,被灵儿姑娘任命为副将,统率五百穿青寨义兵和一千多苗兵。” “苗兵?”王渊不解。 袁达解释道:“反贼不是有三个苗酋吗?阿朵早就战死了。阿札的寨子被官军围困一个多月,族人就把他杀死了,带着几千苗民投降。灵儿姑娘把老弱病残放回去种地,只选了一千多精壮苗兵入伙,全都交给我阿爸统率。” 这是王渊的计策生效了。 他让宋灵儿以宋氏名义,承诺举义投降的苗民,今后可以免税三年,并可自行选出舍把(寨主兼收税官)。 宋家其他人为了保存实力,一直出工不出力,只有宋灵儿在战场奋力杀贼。贵州一切以实力为尊,于是在反贼眼里,宋灵儿可以代表宋家。他们不投降别人,只投降宋灵儿,这个便是主要原因。 至于朝廷,苗民只认土司,不认见鬼的朝廷! “你离开贵州的时候,反贼还剩多少?”王渊问道。 袁达说道:“三苗酋只剩阿贾了,他说自己有五万精兵,撑死了能有一两万,而且还有很多是充数的。阿贾现在都不守寨子了,官军一来他就跑进山里,官军一走他又出来闹事。” 这他娘是在打游击啊,贵州遍地山区,钻进山里还真不好剿灭,难怪官军连战连捷却无法灭贼。 “宋氏和安氏情况如何?”王渊问道。 袁达回答说:“安贵荣总算死了,他三个儿子争得厉害。魏巡抚说朝廷要把水西一分为三,谁杀贼立功最多,谁就能继承宣慰使,分到最大的一块地盘。安家的老大不干,说他是长子,本就该继承宣慰使。老二、老三都站在魏巡抚那边,特别是老二,打仗特别勇猛,整个贵州就安家老二杀敌最多!” “魏巡抚干得不错。”王渊不禁笑道。 袁达又说:“宋家现在很乱,宋氏十二马头,有两个马头直接被反贼灭了。剩下的那些马头,兵少的只剩下几百,兵多的也就一千多。还我不服你,你不服我,灵儿姑娘她阿爸又不管事,那个代理土司也镇不住场子。” 宋然自知死罪,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让过继子宋仁代理土司。 偏偏宋仁的独子死了,没有继承人,宋仁自己也染病,宋家那些马头都蠢蠢欲动想争位。 宋公子作为上一代的嫡长孙,拥有足够继承权,但比不上宋仁的弟弟和侄子。 王渊不是被宋坚资助读书,承诺来日报恩吗?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 王渊写了一封信给宋坚,让宋灵儿带过去,宋坚立即就把麾下一千多土司兵,全部交给宋灵儿统率。换来宋灵儿支持宋公子继承土司! 宋公子那里,也有王渊的一封信。 这书呆子很好忽悠,晓以大义即可。王渊对宋公子说,宋氏衰落不堪,辖地生灵涂炭,必须力行仁政、修生养息。而纵观整个宋氏,谁出来继承土司,都不可能行仁政,只有宋公子自己上位才行。 王渊还在信中描绘了未来蓝图,轻徭薄赋啊、推行教化啊、兴修水利啊。水东百姓将在宋公子的领导下,人人安居乐业,成为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宋公子把信读完,立即就不教书了,现在正忙着争位。 可以说,除了安贵荣什么时候死没料到,贵州一切局势都在王渊掌握当中。他不但给当官者写信,还给贵州的书香世家、地主豪绅写信,让这些家族支持宋公子,今后才不会陷入宋氏的残暴统治当中。 从巡抚到总兵,再到镇守太监和当地乡绅,几乎一面倒的支持宋公子! 没办法,宋公子名声在外,一个书呆子更好糊弄,王渊写信只是起到串联作用而已。 …… 翌日。 王渊家里的人更少,回家过年的又走了几个。 黄峨这次只带丫鬟夏婵过来,主仆二人提着年糕,换着法儿的做东西给王渊吃。 王渊吃着年糕,想起宋灵儿的那封信,心中生出一阵感慨。 “小妹十五岁了吧?”王渊突然问。 少女的年龄可不能随便透露,黄峨红着脸说:“虚岁都快十六了。” 屁的十六岁,她现在才十四,三个月后十五岁而已! 王渊并非木头,也不是傻子,可不相信黄峨天天跑来,真是为了研究什么物理。事情总要解决,一直拖着不好,容易耽误姑娘家的青春。 王渊对夏婵说:“你先出去一下。” 夏婵望着黄峨:“小姐,阁中少女,不能与男子单独共处一室的。” 黄峨道:“我晓得,你出去吧。” 夏婵噘噘嘴,顺手抄起一块年糕往外走。 等丫鬟离开,王渊缓缓说道:“你宋姐姐,已经怀孕了。” “啊?” “什么?” 黄峨一声惊呼,复又询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渊说:“我的孩子。” “我……你们……”黄峨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王渊把那封信给她:“自己看吧。” 黄峨在读信的过程中,才慢慢恢复理智。她心里感到很别扭,有些伤心,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说道:“宋姐姐是真的喜欢你呢,她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所以才逼着你娶我。若你实在不愿,我今后也不过来了,省得你左右为难。” “你自己怎么办?”王渊问道。 “就那样呗。”黄峨低头。 黄峨一直蒙着面纱,大家对她的身份,本来还只是猜测。直至黄峤也跑来,立即就确认了,人多眼杂怎么可能不传出去? 现在京城的长舌妇们,已经在疯传闲言碎语,说刑部左侍郎家的二小姐,已经跟翰林院王学士私定终身,天天都要跑去王家幽会。 有此风言风语,黄峨不好嫁人啊。 都是黄珂那老家伙搞出来的,黄峨一直披着面纱,有什么闲话都可以不承认。他非要让儿子也一起来,想抵赖都不成了,明摆着想把女儿扔给王渊。 王渊现在头疼得很,一会儿想着宋灵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会儿又想着黄峨的情意和境遇。 “我还没成亲,就已经有了私生子,你不介意吗?”王渊问道。 “这种事很常见吧。”黄峨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确实很常见,特别是立志科举的大户子弟。 这些士子在二十岁以前,很多都选择不结婚,越有希望考进士的越如此。金罍就是典型,儿子每考中一级,家里的眼光就提升一等,现在终于攀上了翰林学士靳贵。 但年轻人火气旺,有生理需求怎么办?除了去青楼,便是跟家里的丫鬟乱搞,结婚之前有私生子的很多。 门第越高,越要脸面,往往把生下孩子的丫鬟,弄到别处去居住,相当于养个外室。 王渊今天想把话说通:“小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的心意我明白。” 黄峨脸蛋一红:“我没什么心意啊。” 王渊继续说:“今后,我打算找个机会,请求陛下赐婚,取灵儿为平妻。你若愿意,我立即请媒人下聘礼。” “平妻?”黄峨惊讶道,“这是不许的,就算娶了,也不算数。” 王渊说:“如果是陛下赐婚,当为例外。” 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包括皇帝亦是如此。这涉及到继承制度,法律只保护正妻,妾是没有任何地位的。 《大明律》规定:有妻再娶者,杖九十,(后妻)离异(子嗣归宗)。 直至清朝乾隆末年,才破天荒的允许平妻,法律规定平妻也有地位,但前提是两个妻子皆同意。 黄峨默然,心事重重。 王渊又说:“子嗣继承,我会在自己死之前安排好,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 “这……也想得太远了吧,”黄峨低头看着脚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宋姐姐挺好的,我也喜欢她,我们本来就情同姐妹。” 王渊吐了一口浊气,整个人轻松许多,说道:“我改日请媒人下聘礼。” “人家可没答应。”黄峨红着脸往外跑。 206【定亲与求官】 黄家。 腊月二十八,大学初霁。 王渊带着媒人登门造访,周冲和袁达跟在身后,手里各自提着一只大雁。 黄珂和聂夫人热情接待,黄峤、黄??兄弟俩也在旁边,而黄峨本人则留在闺房里不得出来。 “晚辈特来求娶贵府二千金,请不吝下嫁。”王渊拱手行礼道。 周冲和袁达踏前,将手中大雁递上。 黄家人不能直接收下大雁,而是由媒人转交,媒人手执说:“我受王学士所托,请求贵女生辰八字,请问贵女是否愿嫁为王氏?” “且去问问。”黄珂笑道。 聂夫人身边的丫鬟,立即前去黄峨闺房,跟黄峨的丫鬟夏婵联系。 夏婵装模作样进去,片刻之后出来,对聂夫人的丫鬟说:“小姐愿嫁!” 那丫鬟立即回到客厅,对黄珂和聂夫人说:“小姐答应了。” 黄珂高兴道:“接礼!” 黄家男仆便过去收下大雁,同时聂夫人的丫鬟,将黄峨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又媒人转交王渊拿去占卜测吉凶。 对官宦人家来说,结婚是有严格流程的,王渊对此尤其清楚,因为他所治本经为《礼记》。 精通《礼记》的读书人,必然兼习其他礼法书籍,至少也得随便浏览几遍。其中一本叫《仪礼》,又称《礼经》、《士礼》,专门有一篇《昏义》讲述相关内容。 第一步为“纳采”,相当于求亲,需征得女方父母同意。这个环节,由媒人单独出马,王渊不需要参加。 如果女方父母认可,就能进行第二步,即今天的流程:问名。 男方必须亲自到场,带着大雁向女方求婚。女方同意之后,女方父母即收下雁礼,并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告之男方。生辰八字附带女方闺名,因此这个流程叫做“问名”。 接下来是“纳吉”,男方回来跟女方父母说,我已经找人占卜过了,我与令嫒生辰八字相合。于是再次送大雁,女方若收下,就相当于定了这门亲事。 随后的“纳征”环节,俗称下聘。男方需选个好日子,带着聘礼过去。 一旦下聘,订婚就算完成,可算作未婚夫妻,任何一方反悔都是违背道德的。 所谓退婚流,即已经收下聘礼,却在结婚之前反悔,被戳脊梁骨都算轻的,男方甚至可以跑去报官。 此时此刻,王渊拿到黄峨的生辰八字,对黄珂和聂夫人抱拳道:“晚辈先行告退,归家之后立即请阴阳先生问卜。” “贤侄慢走!”黄珂笑着把王渊送出门。 王渊有个学生便是阴阳户,父辈、祖辈皆在钦天监为官。生辰八字一送过去,自然是大吉,这玩儿只是个仪式,八字不合纯属男方反悔了。 在正式下聘之前,黄峨都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与王渊见面。 眼看着就快过年了,杨廷和得到消息,高兴之余多喝了几杯。黄珂是他的心腹,王渊是黄珂的女婿,今后自然是一家人,皇帝最宠幸的文官也成了“杨党”。 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这次反应挺快的,立即把王渊招去豹房。 “二郎,你欲求亲,为何不来找我赐婚?”朱厚照没直接把话说穿。 王渊说:“如此小事,不敢叨扰陛下。” 朱厚照直指关键,问道:“你也反对调边镇入京?” 王渊回答道:“臣不反对,臣只是觉得此举无用而已。” “练出一只强军无用?”朱厚照有点不高兴。 王渊绕着圈子说:“唐时有人患病,请医师问诊。医师说,你五脏有疾、经脉紊乱,须得好生调养才行。那人却说,我只是头疼,你把头疼治好便可。医师施以针药,头疼自解。又过一载,那人对医师说,我脚痛得很,你给我治脚。医师又说,你五脏有疾,须得治本。那人不听,只是医脚,服药后奔走如常。又过三载,周身疼痛,药石不能救,遂亡。” “你是在说,朕头疼医头,脚痛医脚,讳疾忌医?”朱厚照开始生气了。 王渊面色平静,拱手道:“臣只不过在讲故事而已。” 朱厚照看向旁边的一个太监,那太监也看着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表示。 明朝初年,有专门的起居注官,后来渐渐废弃了,皇帝的起居注都由心腹太监记录。 朱厚照对太监说:“你写,朕不怕!” 太监这才颤巍巍提笔记录,生怕皇帝反悔,这玩意儿几百年后,必为明代版“扁鹊见蔡桓公”。 王渊拱手道:“陛下圣明!” “胡说八道!” 朱厚照拍桌子,气呼呼说:“我若圣明,你怎会娶黄珂的女儿?专门跟我对着干!” 王渊不卑不亢,解释道:“陛下,臣与黄家二千金情投意合,跟朝政没有任何关联。李阁老致仕之后,曾对臣有过重托,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此生不敢有违李阁老托付。” “他让你做什么?”朱厚照问。 王渊早有准备,把那份改革方案递上:“李阁老对臣说,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不改不行。他没有改革的能力,杨阁老没有改革的决心,改革之事此时无从谈起。李阁老告诫,让臣静待二十年光阴!” 朱厚照接过那份改革方案,只扫了一眼便不说话。 这玩意儿他以前看过,而且是先皇驾崩之前,亲手交到朱厚照手里的。 朱厚照跟父亲感情很深,因为父亲慈祥和蔼,很少对他说重话,几乎是百依百顺。他记得自己当太子时,有两年冬天久病不愈,一向勤政的父亲连经筵都不开了,每天守在床前亲自看着他喝药。 这份改革方案,算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命,而他却抛之脑后早忘干净了。 朱厚照此刻羞愧难当,心虚得一匹,竟然不敢抬头跟王渊对视。 气氛平静而尴尬,王渊只能说:“陛下若无吩咐,臣就先行告退了。” 突然,朱厚照问道:“诸多改革条目,你欲从哪方面下手?” 王渊说:“清田,改税。” “不好做啊,”朱厚照心里门儿清,感慨道,“文官当中也有好人,但好人实在太少了,多为平庸虚伪之辈。朝廷让各地清田,还不得靠官吏执行,阳奉阴违能清出什么东西来?” 王渊笑道:“若谁敢阳奉阴违,查出一个就处理一个。罢官的罢官,贬职的贬职,下狱的下狱,再设一《正德朝贪官录》、《正德朝庸官录》,将他们全部录入其中!” “哈哈哈,”朱厚照被逗乐了,赞赏道,“这个法子好,是该把他们记录下来通传天下。” 王渊又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在正式改革赋税之前,我希望陛下能够开海,通过海贸税收充实国库。如此一来,即便改革赋税时出现乱子,朝廷也不担心没钱花!” 朱厚照疑惑道:“你数次说开海,海贸真能赚很多银子?” “多不胜数。”王渊道。 朱厚照思虑再三,问道:“你准备如何开海?” 王渊答道:“开海一事,错综复杂,必须先行试验。臣建议,先开广东之口岸,以观其利弊。利则顺之,弊则改之,等成熟之后,再慢慢推行到其他沿海省份。” 朱厚照说:“让镇守太监和广东巡抚办理此事如何?” “臣担心他们与地方豪绅勾结,想亲自办理开海事务!”王渊说道。 “你是翰林院官员,朕另有重用!”朱厚照提醒道。 王渊笑道:“有杨阁老理朝,臣在翰林院又能做什么事?内阁和六部主官,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人。” 这话说得犯忌讳,等于在质疑大明首辅。 但朱厚照喜欢听,他就怕王渊跟杨廷和搅在一起,文官联合起来是皇帝不愿看到的。 朱厚照问道:“你该以何职去办理开海事务?” 王渊说:“等三年期满,下一届进士金榜题名,陛下可以擢升臣为礼部侍郎。以侍郎的身份,兼任广东巡抚,专门署理开海事务。” 总督和巡抚是没有品级的,二品都御史可以兼任,七品监察御史也可兼任,尚书、侍郎、九卿也可以兼任。 朱厚照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得失。 王渊又说:“臣若去广东开海,必定带回无数税银,陛下在京整军也宽裕得多。” 这话说到朱厚照心坎上,当即承诺:“那便如此定了。再过一年三个月,等殿试结束之后,我就让你巡抚广东去开海!” 王渊没有谢恩,也没拍马屁,而是说:“一言为定,陛下可不能反悔。” 朱厚照就吃这一套,哈哈笑道:“君无戏言,我可不是耍赖之人。” 王渊又说:“弘治十八年进士严嵩,二甲二名,以庶吉士升翰林院编修。此人至情至孝,清廉无私,丁母忧方归。可翰林院以被人把持,他在翰林院连抄写公文都捞不上,请陛下给一个吏部的小官当当。” 这是王渊第一次为人请官,朱厚照必须给面子。 朱厚照说:“翰林院编修如此清贵,怎可去吏部任职?既是弘治十八年进士,便升其为侍读学士,再让他兼一个詹事府职吧。” 这是走清贵路线,很大机会能入阁,至少也能混个侍郎、尚书。 王渊给严嵩制定的却是干臣路线,他说:“严嵩此人跟臣一样,都是闲不住的,他想做些事情,而不是等着升官。” 这话让朱厚照很满意,笑道:“我就讨厌虚伪庸官,看来此人与二郎志同道合。他是哪里人?” “江西人。”王渊答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既是江西人,便不好管江西事,可让他做山东清吏司员外郎,今后因功再给他升郎中!” 什么鬼? 说好的去吏部呢,怎么跑去十三司了! 王渊望向朱厚照,朱厚照也笑着回看王渊。 山东清吏司,属于大明十三司之一,掌管山东钱粮一应事务。 包括山东的布政司、都司、卫所,不管要钱要粮,都得经过山东清吏司之手。 另外,山东清吏司,还兼管辽东都司,带管各京卫、仓场、北直隶的的盐税衙门,还兼管锦衣卫、锦衣卫仓、大宁各卫所,再兼管整个大明的所有盐运司!(仅限钱粮事务。) 严嵩一下子成了大明盐税、盐运领域的财神爷,而且还是第二把手,朱厚照打算今后将其升为一把手。 这是个油水丰厚的职位,非常考验严嵩的人品。 (剩一章明天再补。) 207【舅子请妹夫逛青楼】 “让我去户部十三司?”严嵩惊道。 王渊摊摊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反正这个职务是烫手山芋。” 严嵩坐那儿沉默了好半天,一直没有缓过神来。让他进十三司也就罢了,居然还是山东清吏司。 各省清吏司都有兼管范围,唯独山东清吏司油水最厚,只因沾到了一个“盐”字! 当然,兼管职权如今没有定型,是可以活动摇摆的。历史上,直至万历三年,才把户部十三司的兼管范围正式确定下来。比如南直隶归并四川司,北直隶归并福建司,贵州司捞到几个钞关的关税,广西司只捞到御马监、象房和皇家动物园。 王渊说道:“你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就算打算依附杨廷和,杨党那边也不可能真正信任你。” “我先理一下。”严嵩感觉里面的水好深。 王渊笑道:“户部已经被杨廷和派系掌控,户部尚书孙交隔三差五辞职,陛下皆不准其致仕。你去了户部那边,天然是站在孙尚书那边的,也不算无依无靠。” 严嵩说:“关键是杨廷和打算怎么对付我?” 王渊分析道:“他有两个选择。其一,户部十三司的兼管职权,一直没有严格界定,只是照着洪武、永乐年间的规矩沿袭下来,但其间经历了多次更改。杨廷和可以引导内阁,把盐税和盐运职权,调换到其他司,让你没有油水可捞。” 严嵩摇头道:“这种做法太费事了,还会引来陛下震怒,恐怕不易操作。” 王渊又说:“其二,对你放任自流,等着你贪污,抓到你的把柄再进行弹劾!” “便是如此了,”严嵩感慨道,“我得勒紧钱袋子才行,否则这个官恐怕当不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王渊也是好笑,迫于局势,严嵩要被逼着做清官了。 清廉如水严惟中,想想都够带劲的! 严嵩抱拳道:“若虚,既为户部十三司官员,我就不能再居于此地,容易招人闲话。等元宵之后,便到城里寻民居租住,顺便把妻子也接来京城团聚。” “理应如此。”王渊道。 古代服丧期间,按规矩是不能夫妻行房的。 严嵩从赴京应考那年开始,一直到为母亲服丧结束,整整七年都没法跟老婆啪啪啪。因此,他至今没有儿子! 历史上,严嵩是去吏部报到,无法官复原职,黯然离京回乡,才跟妻子生下严世蕃,此时应该已经怀孕了。 如果过几个月把妻子接来京城,能不能怀孕都不知道,生下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即便生出个儿子,且起名叫严世蕃,那还算真正的严世蕃吗? “老爷,夏婵姑娘来了。”仆人进来禀报。 王渊说:“请她进来。” 以前夏婵走路都一蹦一跳的,今天突然变得淑女起来。她学着大家闺秀轻移莲步,来到王渊跟前,双手结在腰间,屈膝行礼说:“王学士万福!这期的《倩女幽魂》书稿写好了,我家小姐已经认真校对过。” “多谢!”王渊接过稿件。 在正式下聘之前,黄峨都不能再跟王渊见面,自然也无法过来帮着编报纸。 这几天,许多学生也走了,人手不足之下,严嵩反而成了副总编。 夏婵再次行礼:“王学士若无吩咐,婢子先行告退了。” 王渊笑问:“你今天吃错药了?怎的如此规矩?” 夏婵莫名其妙脸红起来,装作一本正经,答道:“侍郎家的婢女,本该端庄大方一些。” 王渊笑道:“我觉得你还是蹦蹦跳跳的更可爱,且去吧!” “真的吗?那我走了。”夏婵又变得欢快起来,淑女气质瞬间消失。 这丫头跑到门外,突然藏在墙后,贼兮兮的偷偷往里瞧,盯着王渊越看越觉得喜欢。 古代陪嫁丫鬟,是要扶着小姐一起拜天地的,自己也算是跟新郎拜过天地了。大部分情况下,陪嫁丫鬟都会跟新郎行房,特别是在小姐怀孕的情况下,她们要负责帮小姐把夫君看牢。 只有少数例外,比如聂夫人的陪嫁丫鬟,就被黄珂许配给自己的管家。甚至还有送人的,这种非常少,一来显得冷血,二来不尊重妻子和妻家。 夏婵现在见到王渊,总是有几分羞涩,那眼神跟看未来丈夫没两样。 王渊和严嵩继续编审稿件,扔给留京的学生校对,刻版之后等着日子便能印刷了。 如今,《物理学报》的每期销量,已经增涨到四百多份。但因为稿酬提升,以及编辑人员的工资,每次发行反而还要亏钱,也就亏个一二两左右吧。 本来销量可以更高的,却被盗版给狙击了。 拥有蜡印机的京城书铺,往往买来报纸翻印,因为不计稿费、编辑成本,这些书店还能赚一些。 没法管! 字面意思,没有法律可管。 王渊也不在乎那几个钱,懒得跟盗版书商计较。 正月初三。 喜欢在王渊教学时抬杠的河南监生谷高,拿着两份报纸过来,气愤道:“先生且看,这些书商盗印报纸也就算了,居然还盗得如此低劣。这一份报纸,在盗刻时抄错了好几处,把我们的物理实验印得错漏百出。另一份报纸就更可恶,直接把物理实验内容省略了!” 王渊接过报纸仔细浏览,果然看到不少错误。 这些盗版报纸,最大成本便是蜡纸版。小错可以融蜡修改,大错是没法融蜡的,于是为了省钱便将错就错。 王渊办报纸是想传播数学和物理,所以才容忍这些盗版商。 现在嘛,容不得了。 “惟中,你来解决吧。”王渊笑着让严嵩去处理。 其实很好处理的,去借两个锦衣卫,把所有盗版书商都请来。锦衣卫出面,谁还敢不来啊? 严嵩当着那些盗版书商的面,拿出一副裱好的书法作品,笑道:“诸位请看。” 众书商顿时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报头“物理学报”四个大字,居然是皇帝的墨宝。真要严格追查,翻印、盗印《物理学报》属于欺君之罪,因为这几个字是专门写给王渊的。 严嵩又说:“今天如果有没来的,烦请诸位回去转告,今后再有盗印报纸者,锦衣卫大狱的空房不少。” “不敢!”书商们纷纷表态。 严嵩又趁机统计盗版销量,正版加上盗版,每期居然能卖出三千多份报纸! 北京常住人口此时大概六十万左右,这还不算太监和宫女。还有许多驻京人员、无籍商贩和外地客商,总共加起来怎么也有七十万人以上。按三千份销量计算,老弱妇孺都计入其中,买报率大概有千分之四。 跟识字率相比,销量有点偏高啊。 后来王渊才知道,《物理学报》居然有发往外地。塘报发行系统的吏员,本来就要将官报发出去。他们顺手掏三分钱买《物理学报》,卖给各地书商盗版翻印,一来一回也算是不错的外快收入。 《物理学报》仅发行十期,居然已在河南、辽东、山西、山东、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的各州府出现,其中《倩女幽魂》最受欢迎! 当然,各地连载进度不一。 比如在遥远的江西,《物理学报》暂时盗版到第四期,而且物理和数学内容被删除,只留下诗词、、散文等部分。 正月第二期《物理学报》刚发出去,黄峤就笑嘻嘻跑来:“妹夫,正月十六日,丽泽会要在聚贤楼举办文会,邀你一起前去赏灯作诗!” “我不作诗。”王渊说。 “不作诗也可,”黄峤好笑道,“他们都以为,《倩女幽魂》中的诗词,是你这个状元郎写的呢。” 黄峨在撰写《倩女幽魂》时,跟当下其他一样,都自己写了许多诗词掺杂进去。虽然年龄尚幼,许多诗词还不老辣,但难得清新隽永,得到诸多士子认可。 王渊颇为无语:“聚贤楼是青楼,哪有大舅子带妹夫去青楼的?” “只是观灯、听曲、作诗而已,又不干别的,”黄峤怂恿道,“反正元宵期间又不宵禁,喝到半夜都能回家。用修兄(杨慎)他们都要去的,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应该多多交流才对。” 王渊心想:原来是“杨党”年轻官员的私下聚会,这是杨廷和对老子的试探拉拢吧? “行,我去。”王渊笑着答应下来,偶尔冒充杨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208【一堆主事】 正月十六,元宵灯会开放的第二天。 王渊对家仆还是蛮不错的,在十天灯会期间,轮流给他们放假进城观灯。 今天是丽泽会约好的日子,王渊带着周冲和袁达出门。王渊自去聚贤楼宴饮,周、袁二人可去观灯,估摸着时间回来接他便是。 “你这把破刀就不能扔在家里?”王渊好笑道。 袁达抱着钢刀摇头:“阿爸说了,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这是京城,不是贵州。”王渊说。 袁达自有道理,沉声说道:“京城砍人也得用刀。我们出去观灯,人多眼杂,万一遇到贼徒生事,我顺手一刀就把他给劈了!” “随你吧。”王渊懒得再劝。 袁家两个小子,老大袁刚莽撞头铁,老二袁达则沉稳内秀。也正因其沉稳性格,宋灵儿才派袁达来送信,换成别人她还真不放心。 前两天,王渊试过袁达的武艺。 才两三年不见,这小子身高蹿了半尺,力气也大了许多。或许是经过战场历练,刀法也更刚猛有效,抛弃以往的各种花招,刀刀都奔着要害下手。 主仆三人溜达着进城,城西北并不热闹。此地有好些大型仓库,为防引起火灾,禁止花灯聚市。 沿着西直门大街一直向东,穿过浣衣局胡同和羊房胡同,便来到什刹海。 什刹海,明代称为“十刹海”,因为周遭的寺庙古刹很多。也有人称之为“积水潭”,这是从元代传下来的,元明两代的积水潭代表整个什刹海。 自从有了李东阳,什刹海再添“西涯”之称。 李东阳在获得皇帝赐宅以前,一直租住在积水潭边,因为这边的租金非常便宜。 文人嘛,总得风雅一些。 不管是什刹海,还是积水潭,都显得特别俗气。 李东阳住在积水潭西岸,便将此地呼为“西涯”,西涯遂成他的雅号,文人们于是把整片什刹海都称为西涯。 什刹海虽在北京城内,却也有不少农田,而且围湖造田愈演愈烈。 水域面积减小怎么办?得泄洪啊。 于是挖渠道与前海相连,过闸入皇城和西北进行分流。西北流过银锭桥,又倒流回后海,居然形成“银锭观山水倒流”的景观,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在此休闲娱乐。 今天说是到聚贤楼聚会,其实是在什刹海聚会。 请来聚贤楼的清倌人,租一条大船游什刹海,灯火映照水面煞是好看——还是文人们会玩啊。 王渊主仆三人走出羊房胡同,便看到湖边到处是花灯,湖面上同样是一片灯火璀璨。 沿街灯市虽然热闹好看,难免显得庸俗,到了这边则平添无尽风雅。 明中期的什刹海,比后世要大得多! 在李广桥附近的码头上,挺着一艘画舫。王渊刚走过去,便有聚贤楼的茶壶来迎接:“王学士,船上请!” 画舫四处都挂着花灯,船上人人皆提灯笼。 王渊让周冲、袁达去灯市玩,自己跟随茶壶上船,很快便在船上见到黄峤。 “妹夫,你可算来了!”黄峤高兴道。 杨慎也过来迎接:“若虚兄,里边请!” “客气!”王渊抱拳道。 舱内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丽泽会成员,有已经当官的,也有还未中进士的。 比如张含,云南人,丽泽会创始元老,已经三十三岁了,正德二年就考中举人,直至现在还是一个举人。这厮家里不缺钱,常年在京城求学,颇有不中进士就不回乡的意思。 还有王廷表,也是云南人,杨慎五叔杨廷宣的学生。此人跟王渊同年中举,都是在昆明参加乡试,鹿鸣宴上还曾见过一面。 这里云南人挺多,杨士云也是云南大理的。此人是弘治十四年的云南解元,蹉跎至今都没中进士,他年龄比杨慎大得多,却拜入杨慎门下做其记名弟子。 “若虚兄,这位是曾屿,字东玉,四川泸州人,现为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杨慎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久仰大名!” 咱们前面说过,杨慎虽然正德六年中试,却把正德三年进士视为同年。这个曾屿便是其中之一,很早就投靠杨家,几年时间便官至户部主事。 杨慎又介绍:“这位是刘大谟,字远夫,河南考城县人,现为户部广西司主事。” “见过刘兄!”王渊笑道。 杨慎连续介绍几人,竟有五个户部主事,户部一共才十三司啊。 王渊此刻终于知道,朱厚照为啥让严嵩去当户部主事了。杨廷和做得太肆无忌惮,居然把一堆正德三年进士,提拔为户部清吏司主事,并且全是他儿子的朋友! 难怪户部尚书孙交隔三差五闹辞职,户部已经成了杨家的后花园。 朱厚照对此一清二楚,于是在几个月前,把王琼擢升为户部左侍郎。一旦孙交辞职,王琼必然升为户部尚书,反正不能让杨党将户部彻底吞掉。 不等杨慎继续介绍,王渊便抱拳说:“冯主事,好久不见!” 正是在朝会弹劾过王渊的冯驯,也是户部主事,杨党的第六个户部主事。 “王学士安好!”冯驯微笑道。 或许是因为江彬的原因,冯驯再没有弹劾过王渊,而是逮着江彬开火,户部主事做得像御史一样。 严格说来,严嵩也是杨廷和的门生,选庶吉士时曾经登门拜访过,严嵩跟杨慎的关系也不错。当然,那是正德初年的事情,杨家父子的门生故旧太多,早把多年不见的严嵩给彻底忘记。 除了六个户部主事,还有两个吏部主事,以及礼部、工部、刑部和兵部主事。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弘治十八年和正德三年的进士,因为依附杨廷和的缘故,几年时间便能够迅速升迁。 面对船上的一堆主事,王渊对杨廷和的朝堂势力,理解得更加清晰直观了。 “开船!” 杨廷和一声令下,画舫驶离码头,今晚的清倌人也应声登场。 杨慎笑着对王渊说:“若虚可知,此位倌人,乃昨日新鲜出炉的元宵花魁!” “原来如此,今日算见识了。”王渊笑道。 选青楼花魁这种事儿,是从弘治年间开始的,弘治朝以前的风气还没那么开放。 历史上,杨慎被流放到云南,你以为日子过得很苦吗?人家写过一本《江花品藻》,专门点评云南名妓,便是在云南喝花酒的杰作。只有黄峨才是真的苦,留在四川守几十年的活寡,还要帮杨慎侍奉父母、抚育子女。 明代这种点评名妓选花魁的著作,首推《莲台仙会品》和《燕都妓品》,前者点评南京名妓,后者点评北京名妓,不过现在都还没问世。 “咚咚咚咚!” 琵琶声响,京城花魁开始演奏了。 画舫的舷窗也全部打开,文人们可以一边听曲,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远处湖面的璀璨花灯。 而且船还是游动的,窗外景色不断变换,偶尔甚至能听到邻近画舫传来的歌声。 城里人真会玩! (明日复明日,还是欠一更。) 209【青楼贞女】 这位清倌人姓顾,单名曰盼。 唱曲只是开胃菜,一曲之后,即行酒令。谈诗论赋一番,再度献唱,而且是大唱! 从洪武朝到宣德朝,官妓以大唱为主,不会大唱没资格称名妓。 大唱不仅需要丝竹伴奏,还得有行头装扮,辅以背景道具,可理解为戏剧。但又跟后世的京剧不同,它没有角色脸谱,演员行头更日常化。有对白,有唱词,也有表演,整体表演形式更像西方歌剧。 大唱主要表演杂剧,《窦娥冤》、《西厢记》之类便是了。 明初严格来说是禁止私妓的,只有官妓具有合法性。至明宣宗时期,京官下班之后,经常把官妓带回家,三五成群开派对嗨皮。当时的都御史刘观,出门都要带着艺伎;户部郎中萧翔干脆不理政务,每天都狎妓宴饮取乐。 面对这种情况,明宣宗直接把官妓禁了。失业的官妓变成私妓,民间青楼从此兴起,碍于禁令又不敢大唱,于是名妓们纷纷改为小唱。 小唱不需要舞蹈,不需要道具装扮,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 明宣宗一死,官妓和大唱死灰复燃,但私妓和小唱却蔚然成风。到如今,大唱多在比较正式的场合表演,而文人狎妓则以小唱为主。 眼下这位顾倌人,唱的是改良版《汉宫秋》,选取其中一个片段,只表演王昭君离开长安的故事。 “好高!”王渊叹道。 顾倌人全程蒙着面纱,看不清长啥样,给人最直观的印象便是身材高挑,王渊估算其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 黄峤拍手赞叹:“难怪芳名顾盼,果然顾盼生姿!” 王渊也被那双眼睛给电到,在刹那间竟有心动的感觉。 以前在聚贤楼遇到的李倌人,长得只是耐看而已,并且气质清冷朴素,纯粹靠歌声吸引顾客。 此刻这位顾倌人,歌声稍微逊色,但那双眼睛太厉害了。明明蒙着面纱,却用眉目传情,让人下意识认为她是绝代美女。唱散曲时眼神妩媚,唱杂剧时却楚楚可怜,仿佛王昭君转世再生。 她只视线一扫,就如同跟所有人对话,哀怨的眼神似在求救,直接把王昭君给演活了。 王渊只能感慨:不愧是京城花魁,仅凭一双眼睛就堪称妖孽啊。 这还不算完,酒过三巡之后,顾倌人再次表演。 她已经喝得微醺,醉眼朦胧之下,双眼似乎带着氤氲雾气。而且,她还换了一身戎装,背上斜插两把长剑,小蛮腰被腰带勒得盈盈一握。 众人把席案散开,中央摆放一只矮几,长二尺、宽三尺而已。 顾倌人突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准确踩到矮桌上,并在空中翻腾时拔剑出鞘。 “好!”王渊不由鼓掌喝彩。 丝竹声起,鼓声大作,顾倌人便在方寸之间跳起剑舞。 有好几次,她都半只脚踏在桌子外边,仿佛表演失误要摔下去,却每次又轻松自如的化解,看得客人们心惊胆战。她手中双剑更是化作团团光影,配合着柔韧的腰肢,将刚与柔完美结合到一起。 户部主事曾屿不禁吟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首诗吟出来,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让顾倌人的表演更加惊艳。 剑舞完毕,掌声雷动,就连王渊都忍不住再次鼓掌。 杨慎亦是心动不已,问道:“姑娘何不摘下面纱?” 顾倌人收剑回鞘,抱拳说:“恐难从命,小女子尚未出阁。” 女子嫁人称为出阁,而名妓出阁嘛,大家应该都懂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喜异常,俱都生出别样心思,却又不好跟杨慎争抢。 杨慎扭头看向王渊,王渊只是喝酒,他对名妓没兴趣,只是稍微欣赏对方的剑舞而已。 杨慎问道:“姑娘籍贯何处?” 顾倌人道:“教坊司。” “我是问原籍。”杨慎道。 “不提也罢。”顾倌人颇为高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杨慎再问:“如何才能让姑娘摘下面纱?” 顾倌人冷笑道:“以杨首辅之势,杨公子强令教坊司即可。不但能让我摘下面纱,还能让我自荐枕席,不费吹灰之力耳。” 杨慎瞬间尴尬无比,被当场怼得说不出话来。 顾倌人收起冷笑,认认真真对杨慎说:“还有一种方法,杨公子帮我脱籍,然后明媒正娶把我娶回家。” 这就是痴心妄想了,杨慎真敢那样做,怕要被杨廷和打断腿。 王渊倒是有些好奇,问道:“姑娘如此守身如玉,真的能守住吗?” “唯死而已。”顾倌人答道。 如此守节名妓,若只求脱籍为妾,王渊或许还能帮她赎身。但她偏要明媒正娶,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有那本事的不会娶她,愿娶的又没那本事帮她脱籍。 而且观其言行,必为坚毅之辈,别想着凭借才学将其折服,也别想着通过甜言蜜语就让她爱慕。 顾倌人把双剑往桌上一拍,说道:“诸位皆为仕宦名流,或许可以逼迫教坊司让我出阁,但出阁之日,便是我自尽之时。我劝诸位收起别样心思,若想听曲,我唱便是,喝酒、剑舞也可以奉陪!” “哈哈哈哈,”户部主事冯驯哈哈大笑,“如此奇女子,怎可亵渎?我敬姑娘一杯!” 众人纷纷敬酒。 杨慎也只得收起心思,恢复正人君子形象,问道:“姑娘可懂辞赋?” “只是略懂,”顾倌人说,“我不怎么喜欢读书,倒更喜欢纸上谈兵,杨公子愿意跟我谈兵事吗?” 杨慎被郁闷得不行,摆手道:“罢了。” 黄峤指着王渊,笑道:“我妹夫知兵,你们可以谈兵事。” 顾倌人立即说:“王二郎战无不胜,我又不傻,怎会班门弄斧?” 众人闻之绝倒,文也不比,武也不比,这位名妓好难伺候啊。 顾倌人似乎对自己的剑法很自信,说道:“我倒是可以跟王二郎比试剑舞。” 王渊也不惯着,当场拒绝:“我只会杀人,不会跳舞。” “那就比杀人,”顾倌人说,“你我在此论剑,或我杀了你,或你杀了我。” 杨慎连忙劝阻:“元宵灯会,何出此血腥之言。” 顾倌人根本不甩杨慎,拔剑指着王渊:“敢是不敢?” 王渊摇头道:“你这不是比剑,你这是在求死。就算你能用剑杀了我,妄杀朝廷命官,终究还是个死罪。” “死又何妨?”顾倌人冷笑。 王渊叹气说:“我虽然不是好色之徒,但颇为欣赏姑娘的剑舞。你若坚贞不屈,我帮你赎身脱籍便是,何必一心求死呢?” 顾倌人道:“我说了,我不会与人做妾!” “我也没说要纳妾啊,”王渊笑道,“你脱籍以后,可以自去。若无生存之力,在我家做佣工也可,找到合心意之人自己嫁了也行。” 顾倌人愣了愣,随即又不屑道:“多谢王学士好意,但没那个必要。” 王渊叹息一声,也不再劝。 此女一心求死,拉不回来的。因为即便能够脱籍,也很难再嫁良人,这辈子也难逃为奴为妾的命运——其实可以嫁给无权无势的平民,但这位姑娘心高气傲,估计也看不上没本事的。 气氛愈发尴尬,今日作乐之兴,已快被顾倌人给败光了。 顾倌人犹豫再三,似乎感受到王渊的好意,突然问:“王学士真想看我的脸吗?” 王渊回答道:“有点好奇,但没必要。” 顾倌人却突然笑了:“王学士待人以诚,小女子自然投桃报李。诸位也可一观,只是莫要后悔。” 顾倌人抬手去揭面纱,众人纷纷翘首以待,随即集体爆发出一声惊呼。 面纱揭下,左半边脸完美无瑕,右半边脸却有一道狰狞伤疤。 那道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将美感完全破坏。谁都没料到,昨日选出的元宵花魁,居然是一个已经破相的女人! 顾倌人却非常自豪,摸着伤疤说:“我被送进教坊司的第二天,就有管事想要强暴我。当时我打烂杯盏,用瓷片在脸上划一道口子,再顶着管事的喉咙说:你死,或者我死!哈哈,那管事居然被我吓得当场尿裤子。” 无人说话,船上只剩下顾倌人的笑声。 良久,杨慎突然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之前言行,有辱姑娘名节,还请姑娘海涵。”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以表达对贞洁女子的尊重。 只有王渊还坐着,慢悠悠喝下一杯酒。 顾倌人见状问道:“王学士被吓到了吗?” 王渊笑道:“你这才多大的疤?碗口大的疤我见多了,还是我亲手砍出来的。” “确实,王学士不可能被吓到,”顾倌人点头说,“今后王学士想要听曲,或者想要观赏剑舞,可随时来聚贤楼,我只收你半价。” 王渊乐道:“我还以为免费呢。” “我愿给王学士免费,聚贤楼可不愿。”顾倌人觉得跟王渊说话最轻松,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王渊盯着她脸上狰狞的伤疤,又盯着她手里的宝剑,突然说:“我倒是可以你给寻一个夫君,保证不是做妾那么随便。” 210【带皇帝逛窑子】 “唉,可惜啊,实在可惜!” 半夜回家,黄峤一路长吁短叹,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曾屿惋惜道:“此女左脸纯净无暇,右脸却如夜叉罗刹。便是要毁容自保,也不止于此,她对自己太狠了。” “难怪如此才艺高超之女子,教坊司会将她卖到聚贤楼。”王廷表摇头道。 教坊司里边的都是官妓,除了正常营业之外,更重要的职责是接待官员。但凡才貌俱佳的女子,教坊司都不可能外放,除非青楼出得起足够价钱。 顾倌人属于户籍落在教坊司,所有权却被卖到青楼,属于官妓当中的私妓。这是违反法律规定的,但宣德年后就司空见惯了。 若有谁为她赎身,不但要给青楼银子,还得给教坊司银子,里里外外要出两次钱。 刘大馍说道:“虽为教坊司罪官之女,但亦堪称刚烈贞洁,我等还是不要背后议论为好。” “确实,此乃奇女子也,不可出言亵渎。”冯驯说道。 话虽如此,但众人还是叹息不已。 要知道,顾倌人脸上的伤疤,是用瓷片生生划出的,比寻常刀疤还更可怖。再加上其身处教坊司,破相之后便不受重视,当时连个大夫都没请,自行痊愈得留多重的疤痕啊。 有些地方,肉还是往外翻的,令人视之而生厌! 偏偏她蒙上面纱,或者只看左脸,又确实妩媚动人,强烈的反差让人心生怜悯。 周冲和袁达早已在码头等候,王渊带着他们穿过两条胡同,便与杨慎等人分开回家。 随后几日,王渊都没出门。 阴阳先生已经看定日期,正月二十八属于黄道吉日,届时就可以去黄家下聘,这几天王渊都在准备聘礼。 直至正月二十七,元宵灯会已经结束两天,王渊才佩戴豹牌直入豹房。 朱厚照正在练兵! 边镇虽然还未正式入京,江彬、许泰所领的边军,一共三千人左右,却直接进皇城在豹房训练。 这很扯淡。 朱棣当年虽然轮训各地军士,却都在城外军营操练,哪有把士兵弄进皇城的?别说皇城,若谁敢带兵进外城,朱棣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斩首! “皇爷,王学士来了!”随侍太监过来禀报。 朱厚照骑在马上,手握刀柄,笑着说:“让他过来。” 王渊走到豹房校场,发现钱宁和李应皆不在,皇帝身边只有江彬、许泰两位边将。 很明显,李三郎已经失宠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念旧,在轰走二人之前,给钱宁加俸且升衔,把李应升为锦衣卫千户。李应继续统领豹房足球队,朱厚照偶尔会去看球,如此也不算彻底失势。 顺便一提,去年朱厚照生日,一口气收了一百多个干儿子。江彬和许泰也在其中,他们现在应该叫朱彬、朱泰。 “陛下!”王渊抱拳行礼。 朱厚照笑道:“二郎,你看我训练的士卒威武否?” 王渊完全不给面子,答道:“恕臣愚钝,真看不出来。” 江彬依旧面带笑容,许泰却被激怒了。 许泰是江彬引荐给皇帝的边将,城府远远比不上江彬,而且受宠得势之后异常跋扈。这家伙已经飘到没边,居然当场质问王渊:“王学士,这些都是百战精兵,如今又严加操练数月,如何还不能入王学士法眼?” 王渊反问:“毫无征兆之下,半夜吹号集结,他们多久能在校场整队?” 许泰冷笑:“哪有不提前打招呼,让士卒半夜集结的,王学士读过兵书吗?” “咳咳!”江彬连声咳嗽,提醒队友不要乱说话。 王渊笑道:“陛下应该知道。去年臣训练六千士卒,只一个半月时间,就能做到半夜集结,一刻钟不到的士卒还要受到惩罚!” 朱厚照点头说:“确实如此。” 江彬拍马屁道:“王学士文武双全,当世仅有,臣不如也。” 许泰突然不做声了,他敢当场质疑王渊,却不敢跟江彬唱反调。 王渊又说:“陛下不如把那六千士卒,也一并招来豹房训练,让边军学学什么是纪律。” “此法甚佳,”朱厚照点头道,“明日便招他们进城,仍由潘……潘什么来着?” “潘贵。”王渊说。 “对,就是潘贵,仍由潘贵坐营。”朱厚照道。 王渊继续说:“臣练兵的法子,一日一操,风雨无阻,还经常半夜加操,也不知这些边军是否撑得住。” 朱厚照冷笑:“撑不住也得练,朕可不养无用之兵。” 王渊还在进谗言:“就怕两位将军爱兵心切,见到自己的士卒吃亏,跑到陛下身边告潘贵的刁状。” 不等朱厚照说话,江彬连忙表态:“绝不可能!” 朱厚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一支军队饱经沙场却欠缺纪律,一支军队纪律严明却缺少阵战,把两支军队放在一起训练可以互相促进啊。 而且,自从江彬杀良冒功被揭露之后,朱厚照也发现身边江彬的人太多。他立即对随侍太监说:“传令御马监少监朱英,让他立即带六千士卒来豹房。那些兵依旧由他统率,但需交给潘贵坐营训练,擢升潘贵为指挥佥事!” 江彬深吸一口气,把王渊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暂时忍耐。 王渊笑道:“臣与陛下多日未见,甚至想念,不如今天一起去城里喝酒。” 朱厚照哈哈大笑:“这是二郎头一回邀朕喝酒,肯定要给面子,且等我换身衣裳。朱彬、朱泰也一起去吧,都把衣裳换好。” 江彬和朱泰立即领命。 王渊毫无顾忌地说:“两位将军名声不好,臣又是文官,怕被人说闲话。”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看了王渊一眼,点头说:“那你们两个就别去了,继续在豹房练兵,把李三郎叫上便可。” 王渊立即跟着朱厚照去换便服,只留下江彬和许泰在校场。 许泰大怒:“此贼欺人太甚,必须除去!” 江彬阴恻恻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他差点害我被老虎吃掉。但人家是状元,而且是文武双全,可以带兵打胜仗的状元。若我们与他起争执,陛下只能留一个,肯定是把他留下,你我皆可被陛下抛弃。” “那就直接杀了,”许泰狗胆包天,“听说此人住在城外,可令军士扮做盗贼,半夜杀进去放一把火,给他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许泰本人并不傻,他只是一朝得势,有些忘乎所以。 而且,许泰以前跟王渊打过交道,就在斩获刘六刘七那一战。是许泰先发现贼首刘惠的,到嘴的肥肉却被王渊抢去,心里早就怀有怨恨,此时再见便恨上加恨。 江彬死盯着许泰,仿佛在看一个智障,他也懒得反驳,只是问:“你敢单枪匹马,追杀数百贼骑几十里吗?” “当然不敢,”许泰笑道,“这些只是传言,还能当真不成?” 江彬叹气道:“唉,我派人打听过,确属实情,良乡县无数百姓亲眼目睹的。如此骁勇之人,你派多少人去杀他?若是去得少了,怕不被他单骑追回军营!” 许泰还在嘴硬:“那就设伏于街巷!” 江彬气得肝疼:“你若想死,别拉上我。” 许泰其实心里看不起江彬,他曾祖父受封永新伯,正经的勋贵爵爷。他爷爷是羽林军指挥使,他父亲是锦衣卫千户,他则是实打实的武状元。江彬自己也是羽林军指挥使,只不过以副总兵的身份协防宣府,因此被视为边将而已。 相比起来,江彬算个什么东西! 但形势比人强,江彬受到皇帝宠幸,许泰不得不跟着抱大腿。 …… 听说可以跟着皇帝微服私访,李应直接扔掉足球,欢天喜地跑去换衣裳。 三人不敢从午门出去,那边人多眼杂,稍不注意就要被文官找麻烦。 即便贵为皇帝,微服出宫时,也得从北安门或西安门离开。 这次走得便是北安门,从豹房校场过太液池,便来到内官监和司设监。两监紧挨着北城门,附近全是太监,就算看到了也不敢吱声。 朱厚照每次出皇城都很高兴,笑问:“二郎欲带我去哪里喝酒啊?” “聚贤楼。”王渊说。 朱厚照哈哈大笑,指着王渊揶揄道:“想不到二郎也逛青楼!” 朱厚照本来不逛窑子的,也不知道聚贤楼是什么地方。自从江彬受宠之后,就经常带着皇帝出入教坊司和青楼,江彬也因此多了一条被御史弹劾的罪状。 相比而言,钱宁虽然也贪,也飞扬跋扈,但还不至于带着皇帝逛窑子。 王渊今天就是要让朱厚照见见顾倌人,试探一下朱厚照的喜好。根据王渊对皇帝的了解,朱厚照很可能对顾倌人感兴趣,能在宫里多一条线路也未可知。 说实话,顾倌人蒙面的时候魅力很大,王渊都看得有些心动了,所以才说愿意为其赎身。 只是取下面纱怪吓人的,王渊难免以貌取人,对顾倌人没有丝毫欲望可言。 或许,皇帝就好这一口呢! 若是能诞下一个皇子…… 王渊仔细打听过了,朱厚照几乎不去后宫,甚至有人怀疑皇后还是个处。豹房里倒有不少女人,但朱厚照也不经常留宿,反而跟干儿子们喝酒大醉共眠。 你说皇帝好男风吧,他对干儿子的长相又不挑,只要武勇或者幽默即可,甚至还有那种满身横肉、肥肉的大块头。 王渊总觉得皇帝的性能力有问题,因为自卑才不敢留宿后宫,用荒唐贪玩为借口掩人耳目。 当然,这只是猜测。 211【欢喜冤家】 大白天逛青楼,简直闲得蛋疼,偏偏姑娘还没空。 王渊曾经两次打马游街,一次是中状元,一次是得胜回朝,而且以前还来过聚贤楼,这里的龟公明显认识他。龟公赔笑道:“王学士,实在不凑巧,顾盼姑娘此时有客,要不换一位姑娘吧?” “大白天的也有客?”王渊惊讶道。 龟公笑着说:“您不知道,自从元宵灯会过后,顾盼姑娘就生意好得很。” 王渊问道:“那些客人,可知顾盼姑娘脸上有伤?” 龟公答道:“本来不晓得,正月十六游湖之后,就在京城彻底传开了。您还别说,大家都不嫌弃,反而呼朋引伴前来,只让顾盼姑娘唱曲、舞剑。如今楼上的几位客人,都是身有功名的士子,他们特地慕名前来相见。” 王渊顿时无语,一个毁容的名妓,居然成了当红头牌。 朱厚照问道:“此女子是何绝色,竟如此受追捧?” “朱兄莫问,到时自知。”王渊神秘兮兮说。 朱厚照笑道:“想来别有玄机,否则二郎不会主动带我来此。” 王渊对龟公说:“带我们上去。” 龟公为难道:“王学士,这个……恐怕有些不方便。” 王渊蛮横道:“我又不赶客人走,只是去凑个热闹。快快引路,不然我把店给你砸了!” “是。”龟公硬着头皮说。 房间里正在唱曲,似乎刚开始不久。 龟公把门打开,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贵公子呵斥:“滚出去!” 朱厚照笑而不语,李三郎自然也不多言。 王渊笑着推门而入:“今日拜访顾倌人,不料竟有贵客,一并听曲可否?” “你算什么东西!”那贵公子不给好脸色。 旁人认出王渊,立即低声提醒:“那是翰林院王学士。” 那贵公子脸色胀红,很快转变态度,起身说:“原来是王学士当面,在下刘昭,家父乃吏部左侍郎。快快请进!”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刘公之子!” 现任吏部左侍郎叫刘春,四川巴县人,成化末年榜眼。刘春虽然跟杨廷和属于四川老乡,但并非一路人,乃是李东阳留在吏部的一颗钉子。 李东阳既然已经致仕,刘春估计也坐不稳了,顶多一年之内就得让位给杨党。 当然,吏部左侍郎毕竟是半步天官,杨廷和就算要调动,也得拿一个尚书职位来换。有可能是工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尚书,反正必须给刘春升官才行。 刘昭身边的士子,立即把座位让出,王渊领着朱厚照过去就座。 “姑娘且继续唱曲!”王渊笑道。 顾倌人觑了王渊一眼,抱着琵琶唱曲,不再理会众人。 朱厚照最初没当回事,甚至觉得顾倌人唱功不好,远远不如江彬带他来见到的清倌人。 直至剑舞开始,朱厚照惊得站起,眼睛里好像在放光。 朱厚照暗中招手,李应立即凑过去,只听皇帝说道:“将此女带回豹房,专门给我表演剑舞!” “是!”李应领命。 便在此刻,朱厚照都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喜欢顾倌人的剑舞。他自己爱好舞刀弄剑,也爱看别人舞刀弄剑,而眼前的剑舞惊艳无比,居然还是一个女人舞出来的。 “好剑法!” 一曲舞罢,喝彩如潮,朱厚照也在拍巴掌。 刘昭瞅着顾倌人的高挑身段,瞅着她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顿觉心痒难耐。本来慕其贞烈之名而来,现在却被搅得心神荡漾,不亲眼看到伤疤不死心,当即问道:“听闻姑娘脸上有伤,可否摘下面纱一见?” 顾倌人没好气道:“公子既知此事,又让小女子摘下面纱,是故意让小女子难堪吗?” “岂敢,难以相信而已。”刘昭说。 另一个士子也说:“烦请姑娘摘下面纱,令我等一睹真容。” 这些家伙,都是被顾倌人迷住了,对传闻抱有侥幸心理。万一伤疤不严重呢?有着如此身段、技艺和勾魂眼,就算脸上略有小瑕疵,也值得纳回家中做妾。 “你们真要看?”顾倌人被烦得不行。 她这几天接了很多客人,大部分都是京中士子,明明知道自己脸上有疤,却非要亲眼目睹之后才死心。 揭下面纱一次,就等于揭开她的伤口一次,心中苦痛旁人怎能理解? 刘昭抱拳说:“请姑娘揭开吧。” 顾倌人苦笑着把面纱揭下,顿时又是一片惊呼,有两人直接被吓得退后。 朱厚照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伤疤实在太难看,皮肉严重外翻让人不忍直视。 众士子纷纷起身行礼,表达自己对贞烈女子的尊重,然后便找机会告辞跑路,只因顾倌人揭下面纱后不愿再戴起来。 转眼间,屋内只剩王渊、朱厚照和李应三个客人。 顾倌人笑问:“王学士还不走吗?” 王渊说道:“我特来与姑娘喝酒,酒还未饮,为何要走?” 顾倌人举杯道:“我敬三位一杯。” 朱厚照一饮而尽,问道:“姑娘,能不能把面纱戴上?” 顾倌人反问:“既已取下,为何要戴?” 朱厚照说:“又不是我让你取的,你心里不高兴,也没理由拿我们撒气啊。” “也对,不关三位的事。”顾倌人颇为爽利,复又把面纱戴起。 朱厚照拍手赞道:“这就好看得多了,快再舞一次剑!” 顾倌人完全不给面子:“抱歉,我乏了。” 朱厚照也不生气,走过去说:“既然你乏了,那我舞给你看,我舞刀舞剑都很厉害呢。” 顾倌人愣了愣,下意识把剑递给朱厚照。她是名妓中的异类,从不给客人好脸色看;朱厚照则是客人中的异类,居然当场跟她切磋剑舞技艺。 朱厚照提剑在手,嫌弃乐工敲鼓没有气势,便对王渊说:“二郎,你来击鼓!” 王渊品着小酒说:“不会。” 朱厚照颇为郁闷,又对李应说:“三郎来击鼓!” 李应立即走过去,从乐工手里夺过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 鼓乐声大作,朱厚照挥剑起舞,耍得煞是好看,但比之顾倌人则远远不如。 顾倌人抿嘴微笑,觉得此人虽然尖嘴猴腮,面皮并不怎么好看,但难得具有真性情,算是一个值得接待的客人。 朱厚照越舞越起劲,对顾倌人说:“快过来一起合舞,咱们比试比试!” 顾倌人提剑起身,却没有来到朱厚照身边,而是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矮桌,踩着鼓点将宝剑舞出团团光影。 朱厚照则停下来,目不转睛看了一阵,说道:“桌上舞剑蛮有意思,我还没试过呢。你快下来,让我上去耍耍!” “不让。”顾倌人表示拒绝。 朱厚照催促道:“快快下来!” 顾倌人懒得理他,自己一个人舞剑耍乐,只有沉浸在其中才能忘却烦恼。 房内摆着许多几案,都是客人们的席位。 朱厚照跳到一张几案之上,将放置的酒食全部踢飞,也踩着鼓点舞起剑来。可惜他没这样玩过,桌面实在太窄,好几次差点踩空,歪歪扭扭根本舞不利索。 李三郎被吓得不轻,生怕皇帝掉下来摔死,或者被自己的剑插死。可又不敢擅离职守,只能提心吊胆继续敲鼓。 “唉哟!” 朱厚照终于舞不下去了,一只脚踩到地上,差点就仰面摔倒。 顾倌人抽空瞧了一眼,嘴角泛出微笑,复又冷着脸继续舞剑,反正面纱遮住也不怕人看到。 朱厚照走到顾倌人旁边,仰头望着她,犹如遇到新鲜玩具的小孩子,急不可待道:“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在桌上舞剑的!” “不教!”顾倌人收剑下桌。 朱厚照说道:“教教我呗,我可以出学费,拜你做老师也可以。” 顾倌人终于惊讶道:“我可是青楼女子,你若拜我为师,传出去会被人鄙视的。” 朱厚照毫不在意地说:“他们鄙视,关我屁事!” 顾倌人说道:“公子若是喜欢看我舞剑,今后来聚贤楼便可,学剑什么的就不必了。” “不行,你必须教我!” 朱厚照突然躬身作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王渊哭笑不得,扭头扶额,难以直视。 皇帝拜一个娼妓为师,此事若传出去,比皇帝逛窑子还更扯淡,文官们怕是会集体疯掉。 顾倌人以为朱厚照是王渊的朋友,看这糊涂模样也不像当官的,便提醒道:“公子切莫如此。读书人拜娼妓为师,若闹得大了,被剥夺功名都有可能!” 朱厚照有些不耐烦:“我要功名做什么?我都已经拜师了,快快教我桌上剑舞之术!” “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顾倌人也被烦得不行。 朱厚照摘下腰间玉佩说:“给,这是拜师礼。” “不要,”顾倌人都没看清那是云龙纹佩,就转身朝里屋走去,“清儿,送客!” 一个侍女微笑道:“三位公子,请吧。” 朱厚照特别不能理解,自己跑来逛青楼,居然被人轰出去了。 出了聚贤楼,王渊笑道:“朱兄,此女剑舞之术如何?” 朱厚照拍手赞道:“叹为观止,堪称绝技。可惜脸上的疤痕也太吓人了,比江彬脸上的箭伤还可怖百倍,怎会有人狠心下如此重手?” 王渊解释说:“此女性情刚烈,而且坚贞不屈。她本为官员女子,父亲获罪,她也被发配教坊司。教坊司主事欲侵犯她,她就打破杯盏,用碎瓷片毁容以保自身清白。教坊司怕她吓坏官员,就将其卖到了聚贤楼。” “原来如此,真是个烈性女子!”朱厚照大为感慨,说道,“此女若是男子,必为忠勇之辈,我肯定封她当将军。” 王渊只是牵线而已,剩下的事情就懒得管了,一切随缘。 朱厚照这厮也是有趣,派人送来几百两银子,包下顾倌人每天下午的场。每次去逛青楼,不带江彬和许泰,只带李应一个,专门欣赏顾倌人舞剑,隔三差五闹着要拜师。 顾倌人刚开始有些反感,渐渐就混熟了,觉得此人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来二去他们居然成了好朋友。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朱厚照见顾倌人面色疲惫,便说:“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跟我回家,每天只需为我舞剑便可。” 顾倌人拒绝道:“你虽是真性情,却也无情得很。哪天你厌烦了,不喜欢剑舞了,怕就要将我弃之如履。何必呢?现在这样子正好,我是妓,你是客;你出钱,我舞剑。各不相欠,明明白白。” 朱厚照满脸笑嘻嘻,用毫无诚意的表情说:“你怕我变心啊?那我娶你便是。” “妾与奴仆何异?”顾倌人道,“你若敢明媒正娶,我当即答应你!” 朱厚照说:“我家有正妻,是母亲安排的,但我心里不愿意,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她。你若跟我回家,虽然当不成正妻,却也跟明媒正娶没两样。” 顾倌人怒道:“让正妻守活寡,你也是个负心之辈,今后不准再来!” “你不明白,我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朱厚照头疼道。 “狡辩,你快走吧,算我看错你了!”顾倌人很生气。 朱厚照说:“我查清楚了,你父母虽然已死,两个兄弟却在边疆发配。你还有个妹妹,年仅十岁,也在教坊司习艺。你若跟我回家,我就让你的兄弟回来,再给你的妹妹脱籍!” “除非大赦天下,否则我两位兄长哪能免罪?”顾倌人冷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 “你且看着吧!”朱厚照拂袖而走。 第二天,便有锦衣卫出面,教坊司官员亲自来为顾倌人脱籍。 不脱也得脱,教坊司直接把文书扔过来,顾倌人被搞得一头雾水。 紧接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八品京官,死活要收顾倌人为义女。顾倌人不愿意,那位京官却说:“你若同意,两位兄长自然能够脱罪。何妨一试?” 顾倌人抱着侥幸心理,稀里糊涂便答应了,同时暗暗猜测朱厚照的真实身份。 直至她被送进宫中,只当了半天宫女,就被火速封为昭仪。这还是朱厚照为了避免麻烦,否则直接就要封为嫔妃,毕竟嫔妃容易引起文官的注意。 “哈哈哈哈!” 朱厚照在豹房大笑,用贱兮兮的表情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可以给你的兄长脱罪啊?” 顾倌人在进宫的那一刻就已明白,此时早过了震惊期。而且她也熟知皇帝脾气,非但没有惶恐不安,反而没好气道:“你这是以势欺人!” 朱厚照说:“你今后专门在豹房为我舞剑!” 顾倌人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当我是艺伎!” “胡说,我本来就当年你是朋友!”朱厚照辩驳道。 “只为舞剑,不是艺伎是什么?你嫌我难看!”顾倌人道。 朱厚照说:“你的脸确实不好看。” 顾倌人不再言语,闷闷不乐。 朱厚照自觉失言,软语相劝:“生气了?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难道你想让我骗你?” “算我命苦,今后给你舞剑便是了。”顾倌人冷冷道。 “你还是在生气!”朱厚照说。 “没有!” “你有,不然就笑一个。” “我带着面纱,笑了你也看不见。” “那你把左半边脸的面纱掀开,只许掀左半边啊!” “你……你……混蛋!” 212【顾娘娘】 皇帝和顾倌人的故事狗血? 《明武宗实录》里的记载,比眼前这出更荒唐离奇! 说在正德十三年冬天,朱厚照跑去太原巡边,喜欢上了一位刘美人。 这位刘美人,乃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不但是乐户娼妓,而且早已经嫁人。 朱厚照还把刘美人带回豹房,同吃同寝,备受宠幸。若谁触怒皇帝,只要逗刘美人一笑,皇帝的怒火瞬间消解。连江彬这种近幸之人,都要侍奉刘美人为母,呼之为“刘娘”。 刘美人,便是民间传说李凤姐的原型! 不过嘛,《明武宗实录》编得很扯淡,究竟有没有刘美人很难说清楚。 这本破实录,说朱厚照巡边的时候,把宣府搞得百业凋敝、白昼闭户,还到处搜罗美女乐工,甚至住在当地官员家中,强纳文武官员的妻女。 但朝鲜人却给朱厚照洗白了,《李朝实录》如此记载:“初闻皇帝纳张指挥之女,遂留其家,而军士乱掠人家。及其出来时见之,则皇帝留通州之馆,仪仗尚在,而又无乱掠之事矣。” 如此就很尴尬,到底该信嘉靖朝编的《武宗实录》,还是该信朝鲜国编的《李朝实录》? 朝鲜人自己编自己的史书,又没法拍朱厚照的马屁,他们帮朱厚照洗地有什么用? 朱厚照是一个智障吗?他召边军入京训练数载,就练出一群为害地方的垃圾,而且还敢在他亲自领军时到处劫掠? 七次科举落第的明代诗人李诩,正德游江南时才十多岁,他在作品中记录了一桩趣事:由于朱厚照喜欢听曲,巡游江南的途中,曾到散曲家徐霖宅中拜访。而且是天黑之后去的,徐霖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招待。旁人就说,你是书生,献茶就行了。徐霖只用果饼和茶水招待皇帝,连酒都是朱厚照自带的。 杨一清对此事的记载,与李诩大致相似,但细节略有不同。杨一清说,徐霖只招待了茶水,果饼是皇帝让人买的,朱厚照自己吃两个,又赐给徐霖两个。 多有礼貌的皇帝啊,夜里跑去拜访散曲家,还自带酒水和果饼,只喝了主人家一杯茶。哪有半点穷奢极欲、夜宿他人妻女的昏君样子?这昏君也当得太不合格了! 民间文人记载的朱厚照、朝鲜史书记载的朱厚照,与明朝正史里的朱厚照,简直判若两人。 …… 午门外。 王渊在退朝之后,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等着鸿胪寺官员前来赐宴。 今年的元旦、元宵赐宴,全都被取消了,理由依旧是节省朝廷开支。但今天必须赐宴,因为是张太后生日,不赐宴就代表皇帝不孝。 王渊领到一个食盒,带出长安门外,扔给等在那里的袁达。他自己则重新进皇城,掏出腰牌查验,直奔豹房而去。 黄峨那里,王渊早就下聘了,两人成为正式的未婚夫妻。 但婚礼日期定在秋天,王渊还得送信去贵州,将婚事告之父母。山高路远,父母不便出行,大哥却必须代表王家人前来喝喜酒。 袁达没有被放回去送信,因为王渊身边缺人。 送信之人,乃从官府免费借的差役。当科一甲进士和庶吉士,除了拥有住房特权,还有支使差役的特权。 比如烧火煮饭、浆洗缝补,都可以免费让差役来做。甚至出门逛街,也可以让差役随行,帮忙撑场面或者提东西。你也可以选择不用差役,并换成银子兑现,慢慢攒钱今后租房子住。 这种特权,仅限三年,下一届进士出炉就没啦。 王渊慢悠悠来到豹房,朱厚照和顾倌人正在吃早饭。嗯,应该说叫顾昭仪,“昭仪”这玩意儿在明初存在过,现在又被朱厚照翻出来了。 顾盼是顾昭仪在青楼的艺名,她确实姓顾,其真名不详,王渊也不便多问。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王渊拱手道。 朱厚照笑道:“二郎还未用膳吧,且过来一起吃。” “谢陛下!” 王渊也不客气,大摇大摆走过去,朝顾昭仪行礼之后就坐下。 顾昭仪依旧蒙着面,但只蒙了一半脸,而且面纱更加漂亮。面纱系带由丝线绞银编成,额心部位还有一枚水滴形玉坠,跟雅致的发髻、头饰融为一体。 面纱之下,还有丝绸制作的面具。面具呈长条形,刚好遮住那道伤疤,即便被风吹起面纱,也不怕被人看到。 “王学士,好久不见啊。”顾昭仪笑道,左半边脸能看到笑容。 王渊凑趣道:“娘娘笑起来真好看,臣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昭仪指着王渊,对朱厚照说:“哥哥,此人似在调戏我!”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君不君,臣不臣,昭仪也没有昭仪的样子。 “娘娘”是对皇后、皇妃的尊称,小小昭仪可没资格,王渊纯粹是在逾制乱喊。 顾昭仪喊皇帝“哥哥”,而且自称“我”,也明显跟皇帝恋奸情热,甜腻得如同掉进油里蜜里。 后妃面对皇帝的自称,大概有妾、臣妾、儿、女儿这几种。 听起来蛮邪恶的,但跟皇帝关系好的后妃,真的可以自称“儿”和“女儿”。 随侍太监拿来筷子,王渊抄过来就夹菜,反正不把自己当外人。 朱厚照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欲册封盼儿为庄妃。” “此陛下之家事,臣不敢妄言。”王渊继续吃饭。 顾昭仪亲自为王渊倒酒:“还未多谢王学士,请满饮此杯!” 王渊一饮而尽,笑道:“陛下与娘娘两情相悦,我只是个见证人。” 昭仪等后宫职位,在明中期已经废了,确实不宜长期使用,迟早是要给顾昭仪升职的。 朱厚照办事还挺聪明,先给她脱籍,再拜给小官当义女。以官家女的身份入宫,当半天宫女便升昭仪,剩下的册封庄妃就顺理成章了。 或许有闲言碎语传出,但顾昭仪长期住在豹房,谁还敢跑进来核查她的官妓身份? 朱厚照高兴道:“二郎,你可知道,盼儿居然还知兵呢。他的父亲虽是文官,却也出身世袭军户,盼儿从小在卫所长大,家学渊源读了许多兵书。” 顾昭仪谦虚道:“哥哥谬赞了,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能谈兵已是奇女子,盼儿莫要自轻。”朱厚照说。 王渊无语,大清早把老子叫来,就是看你们撒狗粮的? 说真的,以朱厚照之性情,就算有哪位女子一时得宠,都不太可能长久俘获帝心。 顾昭仪却是个例外,她坚贞刚烈,已获皇帝好感。升为官妓,非但不是障碍,反而属于加分项,朱厚照就喜欢逾越礼制。 朱厚照喜欢听曲,顾昭仪会唱曲;朱厚照喜欢舞刀弄剑;顾昭仪剑舞技艺超凡;朱厚照喜谈兵事,顾昭仪居然也读过兵书。再加上她性格独立,朱厚照就更痴迷,有时候被她骂了,朱厚照还乐呵呵直笑。 本来朱厚照觉得顾昭仪很丑,只想弄进豹房舞剑耍乐,多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而已。可顾昭仪实在太对他胃口了,某夜喝酒之后没忍住,两人便滚到床上迈出最后一步——反正黑灯瞎火也看不清。 男女一旦啪啪啪,恋奸情热之下,丑女也能变成美女,衰仔也能变成帅哥。 朱厚照脑子一热,便欲册封顾昭仪为庄妃。 这必然会引起文官注意,因为朱厚照当皇帝好些年。除了皇后之外,只有两个妃子,一个德妃吴氏,一个贤妃沈氏。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庄妃顾氏,又兼多年未诞皇子,肯定要被寄予殷切期望。 甚至,就算文官们打听清楚顾昭仪的官妓身份,只要确定其清白贞洁,多半也不会太过反对。只要能诞下皇子,官妓又算得了什么? 早膳过后,江彬、许泰、潘贵来见,说士卒们已经开始操练。 而且,这些武将面对顾昭仪,皆称呼她为“娘娘”,可见其确实备受宠幸。 朱厚照把王渊也领去校场,指着三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说:“他们都是我最近招募的豹房勇士,个个力大无穷,皆为骁勇之辈!” “陛下胸襟宽阔,臣佩服之至!”王渊笑道。 这三十多人皆为蒙古汉子,全是去年投降的蒙古军士,由江彬从边地进献过来。 文官们前阵子疯狂反对,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来。实在是朱厚照太弄险了,投降不足一年的蒙古兵,居然弄进豹房当近侍,但凡有一人心怀不轨,就能把大明皇帝给弄死! 朱厚照说:“二郎,这些蒙古汉子自负得很,你去让他们见识一下大明勇士的厉害!” 王渊顿时无语,老子可是翰林学士,你居然让我跟蒙古人比武? 嗯,好久没活动了,正好可以练练。 王渊笑着说:“挑十人出来,一起上,我要打十个!” 顾昭仪说:“王学士果然勇猛。” 为首的蒙古汉子叫脱脱太,这家伙来了豹房之后,倒也忠心耿耿,就是自负武勇看不起旁人。 在脱脱太的带领下,十个蒙古汉子将王渊团团围住,咆哮大吼着冲锋过来。 因为不使用兵器,这些蒙古汉子都是摔跤招数。王渊却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边打边走,只用拳脚招呼,竟将十个蒙古汉子耍得团团转。 眼见闪避不开,王渊抄起身边一人。接近两百斤的块头,被王渊拿来当武器,左右横扫之下,把其他蒙古汉子砸得东倒西歪。 许泰都看愣了,喃喃自语:“此人不可力敌。” 江彬亦是瞠目结舌:“他平时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力大无穷之辈啊。” “哈哈哈哈!” 朱厚照兴奋大笑:“吾有王二郎,天下何愁不能安定?” “不打了,不打了,”脱脱太连连退后,说着并不标准的汉话,“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打不过你!” “承让!”王渊扔掉人形武器,抱拳说道。 脱脱太问:“你力气这么大,一天吃几斤肉啊?” 这问题特别可爱,把朱厚照逗得又是一阵大笑。 王渊说:“我天天吃鸡肉,我家养了几千只鸡。” 王渊真没有说谎,经过一年多的实验,蚯蚓养殖技术已经因地制宜,在王渊的地盘上大规模发展起来。 213【经筵大会和奇葩修撰】 王渊第二次战场立功,获赐千亩良田在城西。而第一次战场立功,获赐十亩良田则在城东。 城东的十亩良田,建起了一个养鸡场,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养鸡。 后来,王渊又从城西调去一些佃户,养殖规模越来越大,对蚯蚓的培育也更顺手,现在已经发展到两千多只鸡。 那十亩良田剩下的地方,也用来种杂粮和蔬菜——北方冬天实在太冷,用尽各种方法都难以让蚯蚓存活,只能以杂粮和草料代替喂养。 养蚯蚓的肥料,一部分是鸡粪,另一部分来自军营…… 豹房里的禁卫、京卫和边军,此时加起来规模过万。他们由皇帝亲自监督训练,伙食待遇非常好,所需鸡蛋和鸡肉,大都在王渊的养鸡场采购。 可惜养鸡场产能不足,扛不住豹房军士消耗。负责采购的中官,每每对此扼腕叹息,只因王学士家的鸡便宜,按照市价采购能吃更多回扣! 王宅,格物堂。 “我们已知事物有三形态,从固态到液态、从液态到气态,皆需吸收能量。而从气态到液态、从液态到固态,则会释放能量。” “那么,我们可否制造一锅炉,烧水加热让水汽化,吸收能量变成水蒸气。用水蒸气的膨胀之力,推动杠杆进行活动,将其转化为机械做功呢?” 今年是乡试之年,顺天府学的生员们,已经很少来听物理课了,一个个都在忙活着复习应考。 国子监生们也减少课外活动,因为乡试之后半年,便是明年的会试! 现在王渊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十多个人,比去年冷清了不少。 宝朝珍、杜瑾二人必在,他们不管科举仕途,一心研究物理和数学。其中宝朝珍物理最优,杜瑾则数学最优,堪称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的核心弟子。 顾应祥偶尔也来几趟,但都是做物理实验,平时他可以在自己家里搞研究。 黄峤、黄峨兄妹俩,也算进步神速。前者自知考不上举人,一边跟着王渊搞物理,一边跟着杨慎玩诗词;后者则是夫唱妇随,黄小妹都不怎么写诗了,专心致志在理科道路上发展。 王渊讲述完蒸汽机原理,便把简单示意图画出来。 他自己也没接触过蒸汽机,全凭想象而已,画出来的东西也显得蹩脚。 宝朝珍在看图之后,立即有了思路:“此物可以代替水力,催动纺车或织布机!” “然也,”王渊笑道,“不止如此。若能催动铁锤,则百炼钢易造耳,铁匠不需再数百上千次挥锤,只要将钢铁放入蒸汽锤下锤炼即可。” 顾应祥眼睛发亮:“若能快速锤锻百炼钢,则此物有大用!” 黄峨盯着示意图,皱眉道:“怎么防止它漏气呢?” “慢慢实验改进呗。”王渊笑道。 自从下聘之后,黄峨又跑来了,每天耍得不亦乐乎。 而且,王家的仆人们,皆以主母之礼相待,每次见面都喊“夫人”,学生们自然也敬其为“师母”。 只这两个称呼,就能让黄峨乐此不疲。 王渊又讲了一通,黄峨捧来茶杯递上:“二哥,喝茶,润润嗓子。” “多谢小妹。”王渊笑道。 黄峨也甜甜一笑,她就盼着日子再快些,早点到秋天就可以拜堂了。 袁达突然跑进来:“二哥,宫里有太监来了。”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 那太监微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陛下在豹房开经筵之会,请王学士务必到场!” 经筵? 什么鬼东西! 经筵制度形成于宋朝,但形式并不固定。 大明开国,朱元璋泥腿子出身,偏偏又特别爱学习。于是召集学士们,不定期给他讲学、讲政,明朝也因此有了经筵传统。 英宗年少继位,三杨秉政,深感教育幼主责任重大。因此把明代经筵制度定下来,每十天一大讲,每天有一小讲,做了皇帝也需要天天听课。结果愣是教出一个土木堡之变! 弘治皇帝很尊重文官,除了儿子朱厚照生病,几乎从不缺席经筵大会。 等朱厚照当上皇帝嘛,刚开始还蛮听话的,半年不到就长期旷课了。 王渊进翰林院已经两年,核心工作便是参加经筵,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收到经筵邀请。 顾昭仪,错了,是庄妃顾氏的功劳! 庄妃娘娘当然不会苦劝,而是在日常闲聊时,开玩笑说:“皇帝哥哥,经筵是什么样子啊?能不能开一次给我看看?” 于是,时隔整整三年多,皇帝终于开经筵了。 消息传出,大臣们闻之落泪,对突然冒出的庄妃也尊敬有加。 杨廷和对此非常重视,特意请来已经七十三岁的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担任这次的知经筵事,杨廷和自己担任同知经筵事。 六部尚书全都来侍班,陪同皇帝一起听课。 阁臣梁储、费宏等人,分别担任展书、侍仪等职务,其实就是帮皇帝翻书,维持经筵秩序而已。 翰林院编修以上官员,全都汇聚于豹房。包括已经调任其他部门,只要还挂着翰林院衔的,今天都必须来陪皇帝读书。再加上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居然一下子来了八十多人! 王渊到场之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王渊会试时的考官,有三分之一在此。跟王渊同科的进士,也来了好几个,包括杨修、余本这两位榜眼和探花。 官员相见,纷纷致意,然后各自确定座位。 王渊身边全是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侍讲、侍读次之,修撰、编修排在更后面。 突然,门口一片哗然。 王渊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此君不修边幅,须髯乱糟糟的。而且衣服也不甚整洁,胸前还有一滩油渍,发髻用木钗斜插着,眼角甚至有坨巨大的眼屎未清理。 皇帝三年以来第一次开经筵,居然有官员蓬头垢面、衣衫不洁便来了。牛逼! 王渊问身边的温仁和:“此人是谁?” 温仁和笑道:“翰林院修撰何瑭,字粹夫,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过《孝宗实录》。” 王渊瞬间无语,没想到翰林院还有如此奇葩。 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孝宗实录》,以其资历和履历,混得好都可以当侍郎了。但十一年过去,他还在当翰林院修撰,只能用人嫌狗弃来形容。 坐在后排的余本以手扶额,这位探花郎此刻尴尬无比,因为何瑭是他在翰林院的老师。就在前不久,余本受命去学习修史,而何瑭专门教导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王渊问道:“此人如何?” 温仁和说:“一身才华,满腹怨气。清廉如水,放荡不羁。” “有何才华?”王渊又问。 温仁和解释道:“现在还留任翰林院的官员当中,他是学问最深厚的,经学和史学皆通。两年前,你刚考上状元的时候,他就上疏整顿吏治、严肃军纪、治财固本。还献上《兵语》五篇,专言军制改革和边疆防御,可惜全被内阁挡了下来。自此之后,他就愈发荒唐,经常十天半月都不洗脸洗脚,除了喝酒便是钻研学问。” 王渊笑道:“此乃妙人哉,定要结交一番!” 面对众人怪异的眼神,何瑭毫无所动,大摇大摆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今天是来骂皇帝的,皇帝若听得进去骂,自然是可喜之事。皇帝若听不进去骂,那就骂得更凶,最好把自己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地方当官,至少能为百姓干些实事,可比在翰林院修史强多了,这破翰林院他连一天都不想多待下去! 214【骂皇帝】 众臣等待多时,皇帝与庄妃终于驾到,也就迟到了两刻钟而已(明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 但没有官员对此心生不满,皇帝能来上课已经很难得了,迟到半个小时又算什么呢? 倒是庄妃的出现,吸引了群臣注意。 一般而言,嫔妃是不参加经筵的,至少从大明开国以来便如此。但又没有严格规定,说后宫嫔妃不能这样做,就算此举不妥,也只是违反后宫的规矩而已。 同样无人反对,因为规矩早就被破坏完了:第一,经筵不应该在豹房举行,这是对群臣的不尊重;第二,嫔妃不应该住在豹房,想想豹房那上万军汉,就知道此举有多么荒唐。 朱厚照接受群臣叩拜,笑着说:“诸卿请起吧,不用多礼。” 庄妃蒙着面纱,而且把整张脸都蒙住,此刻就坐在皇帝身边。 大部分官员,都以为是在避嫌,没怎么当回事儿。只有杨慎和另一位年轻官员,望着庄妃目瞪口呆,明显已经认出那是顾倌人! 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懋,恭敬问道:“陛下欲读哪本书?” 这也是没规矩的表现,经筵内容需提前定下,好让主讲者有所准备,也避免临时找不到相应书卷。 朱厚照说:“上次讲到哪里了?” 礼部尚书傅珪回答:“《资治通鉴·齐纪之三》。” 朱厚照道:“我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换一本吧。” 傅珪说道:“陛下已将《四书》、《诗经》、《礼经》学完,今日不妨讲《书经》。” 明朝的经筵内容,以四书、五经和通鉴为主,偶尔也讲《皇明祖训》,以及抽讲各朝代的治政得失。 “那就讲《书经》。”朱厚照从善如流,视线往下边一扫,很快落在何瑭身上。 没办法,这位先生太出众了,蓬头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杨廷和刚想宣布主讲官,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你来讲!” 何瑭起身离席,大摇大摆走到皇帝对面,毫无规矩的盘坐于地。 朱厚照颇为欣喜,没想到翰林院还有这般人物,顿时笑问:“卿乃何人,现居何止?” 何瑭回答道:“臣翰林院修撰何瑭,奉命教授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何修撰开讲吧。”朱厚照说。 何瑭等着礼部官员,把一本《书经大全》递给皇帝。他自己则没有接书,两手空空,直接讲道:“《尚书》有古文、今文之分,可并行不悖,古今皆讲之。日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 背诵了一段原文,何瑭开始夹杂私活进行宣讲:“尧帝名叫放勋,他严肃恭谨,明察是非,宽宏温和,诚心尽职……何为《尧典》?载尧帝之故事而为万世常法也!作为一国之君,应如尧帝那般。陛下久居豹房,每日与左右近臣嬉戏玩乐,称不上‘严肃恭敬’;陛下宠幸小人,称不上‘明察是非’;陛下喜怒无常,称不上‘宽宏温和’;陛下不理朝政,称不上‘诚心尽职’;陛下……” 大殿里一片死寂,都傻傻看着何瑭,感觉这位老兄已经疯了。 把朱厚照和尧帝逐一对比,所作所为完全相反,就差没有直接说出“昏君”二字! 朱厚照是不怕被骂的,他早就习惯了,因此还能冷笑以对。 及至何瑭从尧帝讲到舜帝,说出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五种美德,朱厚照终于勃然变色。 何瑭说,皇帝长期住在豹房,不每天去给太后请安,是为不孝;一直冷落后宫,多年来没有子嗣,是为不孝;把先皇传下来的江山搞得乱民四起,是为大不孝!、 何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至禹帝时达到巅峰,因为“禹帝篇”主讲君王为政! 何瑭面对皇帝的愤怒,侃侃而谈道:“一国之君,应当‘修身、知人、安民’。陛下荒唐无稽,可否修过己身?满朝小人横行,可是知人善任?天下流民四起,可知什么是安民?君主有九德。一曰,宽而肃。陛下该宽时不宽,该肃时不肃,此一无德也!二曰,柔而立。陛下性格刚烈,且又易被谗言误导。此二无德也!三曰……” “何修撰,适可而止吧!”杨廷和终于听不下去了,何瑭话里多多少少也顺带骂了他。 朱厚照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冷笑道:“让他讲完!” 何瑭把君主九德与朱厚照对比,从而得出结论,朱厚照连一德都没有。 接着又是为政,《尚书》说明君不能贪污安逸、放纵享乐,应该兢兢业业。明君不要虚设各种官职和机构,应该让有才德之人来完成政事。君臣之间应该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朱厚照全部违反。 何瑭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他扫视群臣,又直面皇帝:“《尚书》为何记载大禹治水?告诫君臣也!为君者,为臣者,当以造福百姓为先。民乃社稷之本,无民耕种则天下饥馑,无民织造则百工不兴。而今,人民耕种却不得其食,人民织造却不得其物。因此流民遍地,皆不得活也!禹帝开山劈石,乃大水平息,人民安居乐业,自成无上功德,自为万世久仰!禹帝一人可治水乎?需选贤任能,君臣齐心,方能安民!观陛下之行事,皆背离禹帝之德行,乃千古一独夫是也,后世自当唾之……” 王渊忍不住感叹:老哥牛逼,竟敢当面骂皇帝是独夫。 “滚!”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抄起茶杯就砸过去。 何瑭被茶杯砸中,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臣再来讲‘甘誓’,请陛下认真听书……” 朱厚照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几案,大喊道:“给我拖出去,廷杖伺候!” “陛下不可!” 杨廷和带着内阁和六部大臣,全都出来阻止。 杨廷和说:“何修撰奉命讲经,此刻并非臣子,乃帝师也。陛下怎可笞打老师?” 朱厚照愤怒至极:“朕没有这样的老师!” 杨廷和说:“奉命讲经,即为帝师。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师!” 朱厚照气得够呛,却又被师生关系阻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庄妃突然开口:“皇帝哥哥,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此人虽然胡说八道,但陛下乃英明圣君,怎可与他一般见识?何不效仿唐太宗,暂且容忍此等糊涂臣子,让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过错。” 听得此言,朱厚照本想要顺坡就驴,不再跟何瑭计较,结果何瑭却不依不饶。 何瑭说:“陛下,臣何错之有?臣不过是在讲《尚书》而已,句句属实,绝非虚言。难道身为臣子,对陛下说真话也有错吗?陛下确非明君也!” “好,你很好,”朱厚照冷笑不已,抬手指着何瑭,“你说做官应该造福于民,那就别在翰林院了,去地方上造福于民吧。” 何瑭闻言大喜,当即跪地叩头,无比真诚而恭顺道:“臣,谢陛下恩典!”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众人意料,朱厚照瞬间感觉中计了,此人今日就是来寻求外放的! 庄妃说:“何修撰,请牢记今日之言,做一个造福于民的好官。” 何瑭道:“臣一日不敢忘记。” 朱厚照此时怒气已消,望着跪伏于地的何瑭,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莫名其妙的对何瑭心生好感。但又抹不下面子,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冷笑着转身拂袖而走。 经筵大会就这么散了,群臣纷纷朝何瑭拱手,以表达对耿直谏臣的敬意。 同时,官员们也私下评价庄妃,众口称赞道:“此贤妃也,当为社稷之福!”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215【又是一个同道】 何瑭回家之后,立即沐浴更衣,把头发和须髯也打理一番。 脱离翰林,即将外放,犹如新生,如何不值得庆祝? 何瑭在京城租住的民房,宅子虽然不大,但也不会寒碜。他家属于世袭武将,朱元璋时代便随军北征,获得赏田和功田不少,根本就不缺银子花。 等何瑭梳洗完毕,长子何光祖过来禀报:“父亲,翰林院王学士来访,二弟正在陪他说话。” 何光祖、何显宗兄弟二人,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 可惜他们资质鲁钝,只是生员而已,一辈子都没考上举人。何瑭后来虽然可以荫子,却拒绝使用这种特权,做人做官都堂堂正正。 大名鼎鼎的小郑王朱载堉,便是何瑭长子何光祖的孙女婿,何瑭与朱载堉的父亲亦师亦友——包括《中国音乐词典》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搞错了,朱载堉并非何瑭的外甥兼学生,而是何瑭的曾孙女婿兼隔代传人。 后世之人,将何瑭誉为“中州圣儒”,其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临死前留给两个儿子的遗言。 何瑭问儿子:“人生在世,应以何立身?” 长子回答:“为民者勤,为富者仁,为官者廉,以一技而利天下。” 何瑭又问儿子:“我一生为官,没给你们置田产。只有分家得来的五千两银子,你们该如何用?” 次子回答:“银子我们不要,我们兄弟可自食其力。三千两捐给景贤书院,救济贫寒士子;另外二千两府前开市,周济天下穷人。” 何瑭非常高兴,提笔写道:“子孙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不胜我,要钱做什么?” 何瑭死后,两子将其遗言刻碑于坟前。年久日深,石碑残缺,只剩两个“要钱”,人们称之为“要钱碑”。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坟墓主人临死前,有多少外债没要回来呢。 何瑭大步来到客厅,笑容满面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王渊起身拱手,逗趣道:“何修撰春风拂面,似有什么大喜事?” 何瑭苦笑:“何喜之有?若陛下若听得诤言,挨骂之后晓得改正,那才是真的大喜事。” “绝无此种可能,”王渊摇头叹息,“我第一次去豹房,就劝谏过陛下,结果直接被轰出去。陛下是属毛驴的,得顺毛捋才行,你骂得越凶,他越不会听。何修撰今日用错了法子。” 何瑭感慨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根本无法接近陛下,更找不到时机顺毛捋。我的那些奏章,估计陛下都没看过,在内阁和司礼监就被挡下来了。” 王渊笑着说:“外放也好,我明年也会外放。” 何瑭惊讶道:“王学士舍得外放?” 翰林院官职清贵无比,外放等于贬官,何瑭也是没办法了,才寻求外放出去做事。 王渊解释道:“我虽然外放,但翰林院职务保留,算是到地方上去历练吧。” 何瑭羡慕无比:“王学士果然简在帝心!” 外放出去做官,居然还能保留翰林院职务,等于是去镀金混资历和政绩。更何况,明年的事情,今年就已经决定,那得多受皇帝宠幸啊! 王渊说道:“今日听何修撰讲经,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为君者,为臣者,当造福于百姓。民乃社稷之本,孟子此言不虚。” “哈哈,你我乃同道之人也。”何瑭大笑,非常高兴。 畅聊一番,何瑭回到书房,把之前被扣下的奏章副本,全都交到王渊手中:“王学士,烦请转交给陛下,务必要让陛下亲自阅览。” “我尽力而为。”王渊翻开,粗略浏览一番。 《兵言》五篇的内容很简单,并没有涉及大明军制的根基,却又反应了实际工作中的弊端。 比如卫所权责划分,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互不协调。这个卫所的辖地出现叛乱,只需出兵把反贼赶出去便不管了。反贼来到其他卫所辖地,其他卫所又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应该之前的卫所来管。之前的卫所又说,我没有权力带兵越境。 如果是在省内还好,可以由总兵进行协调。一旦跨省,便是糊涂官司,必须由兵部负责处理。 何瑭就建言说,应该设一个总制官,根据反贼的动向,督促本地武官调拨军士镇压。 其实类似于兵备道,天顺年间就有了,但属于非常设机构。何瑭在刘六刘七肆虐以前,就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可朝廷对此没有任何回复。直至现在,迫于形势,朝廷才开始增设兵备道,而且是哪里有叛乱,且镇压乏力,才在哪里增设。 若早听从何瑭的建议,将兵备道在全国铺开,刘六刘七起义哪能横行无忌?至少流窜速度不会那么快! 何瑭的这些奏章,也有关于赋役的,一篇为《均徭》,一篇为《均粮》。究其内容,已经有“一条鞭法”的影子,只是没有“一条鞭法”那么深入而已。 读罢奏章,王渊起身抱拳:“先生大才!” 何瑭摆手笑道:“王学士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你那些改革之法,比我的奏章更加激进彻底。你是大才,我不算什么。” 两人都倾向于改革,自然有无数共同话题。当即越聊越畅快,何瑭还把王渊留下来吃饭,酒食之后又带王渊去书房。 何瑭藏书很多,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另有音乐、天文、数学、农政、水利、医学等书籍。但并非为了藏书而藏书,都是比较常见的,而且何瑭全都读过。 小郑王朱载堉,后来能成为文学家、数学家、音乐家、天文学家……跟何瑭有很大关系,因为朱载堉正是何瑭的隔代弟子,他的父亲和岳父都曾受学于何瑭! “何修撰可知物理?”王渊问道。 何瑭笑道:“听说过,物理乃王门心学之下一学派耳。王伯安(王阳明)的心学,恕我不敢苟同,其实就是禅宗的儒学变种!” 王渊又问:“白沙心学呢?” 何瑭摇头道:“白沙心学我也不认同,倒是湛甘泉(湛若水)改良之后,还勉强有些意思。” 王渊说道:“物理之学化自朱子,乃探究万物之理而明天道。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何瑭颇为吃惊:“你到底是王伯安的弟子,还是湛甘泉的弟子?你这路子,跟你的老师王伯安背道而驰啊!” 王渊笑道:“背道而驰,也可殊途同归。” 翌日,王渊便邀请何瑭,前往自己的格物堂。 何瑭本就精通天文和数学,在详细了解物理之后,立即从阿拉伯数字学起。他不承认自己是物理学派的成员,却从此研究并推广物理知识,再结合自己的程朱理学理念,开创所谓的“新理学”一脉。 半个月后,何瑭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扔到大名府开州去当同知。 从品级上属于平调,但翰林官平调到地方,跟贬官有什么两样? 这位老兄高高兴兴上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当官不到两个月,就把清丰知县的儿子给砍了,当地万民称颂。 接着,他又不顾各方阻力,顶着知州和豪绅的压力,强行在开州实行自创的“九均法”(有点类似“一条鞭法”)。还亲自上阵,带领军民修筑水利工程,一年时间便让开州赋税大增、百姓安乐。 同时,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进中枢,何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地方势力。 王渊始终悄悄关注,在自己的“干员清单”上,把何瑭的名字给添加上去。 这种官员被闲置翰林院十一年,真真浪费了。 216【新一批学生】 致知堂。 徽商黄崇德再次前来,还带着儿子和拜师六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地三叩头,双手奉上茶盏:“先生,请喝茶!” 王渊端起喝了一口,送给少年一架天平秤,算是对弟子的回礼。 黄崇德恭敬道:“吾子黄煦,尚未及冠,恳求王学士赐字。” 王渊略微思索,笑道:“景光。” 黄崇德非常高兴,对儿子说:“煦儿,还不快感谢先生赐字!” “谢先生!”黄煦连忙再次磕头。 黄崇德问儿子:“煦儿可知,先生赐你‘景光’二字有何奥妙?” 黄煦冥思苦想一番,摇头道:“孩儿不知。” 黄崇德感慨道:“愿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先生是将你的字,与为父的名连在一起,有父慈子孝的寄许。同时告诫你,一定要爱惜光阴,今后刻苦读书!景光,乃光阴之意也!” 王渊挠挠头,哭笑不得:“黄员外,我真没想过那么多。” “啊?”黄崇德惊讶道,“那先生是何意?” 王渊对旁边的黄峨说:“小妹,你来讲吧。” 黄峨和王渊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寻找里面的物理知识。王渊一发问,她立即就明白了,笑道:“墨子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这是说,光沿着直线传播,揭示小孔成像的道理。先生让你今后好生研习物理!” 黄崇德瞬间尴尬无比,拍马屁道:“王学士学究天人,一言多意,难以捉摸也。” “也罢,你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你今后一定要爱惜光阴,”王渊告诫弟子几句,又问,“听说徽商子弟都信奉陆门心学,你学过陆门心学吗?起来说话。” 黄煦起身作揖,恭敬回答:“学生略知一二。” 王渊问道:“为何商贾子弟,要信奉陆门心学?” 黄煦答道:“陆门心学,习孟子而得,推崇以民为本。民之根本,则为财赋,理财是重中之重!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子言:‘商贾若能行公利,言利也当为君子;士人若只求小义,言义也只是小人。’” 王渊本来对陆九渊的学问没啥研究,但听了这话却能够理解了。 陆九渊奉行的是孟子那套大义,而且认为区分小人和君子,也不该以其身份而论。整日逐利的商贾,只要有仁义之心,能为天下带来公利,也可称之为君子。 商贾自然喜欢这套学说! “吾已知,今后好生向学,你也可以继续研习陆门心学。”王渊点头道。 黄煦再次行礼,然后站到一边。 何光祖和何显宗立即捧茶上前,准备行拜师礼。王渊将他们拦住,端着一杯茶说:“二位不必拜师,今后我等亦师亦友,平辈论交可也!” 何瑭跑去开州当同知,却把两个儿子扔来,说是要拜在王渊门下求学。 何光祖比王渊年龄还大,何显宗跟王渊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们有个学问深厚的老爹,王渊还真没脸收这兄弟俩当学生。 见王渊死活不肯接受,何光祖说:“既如此,当以兄长之礼相待。若虚兄,今后请不吝赐教!” “好说。”王渊笑道。 宝朝珍过年回来,也带了一个堂弟,名叫宝朝相,今日一并拜在王渊门下。 另外还有六个孩童,是王渊的家仆、佃户之子女。王渊说了,每年收六个,今天也跟着正式拜师。 这些家仆、佃户的子女,王渊并不亲自传授知识,都扔给宝朝珍、杜瑾等人代为授课。只有等几年之后,其中出现天资聪慧之辈,王渊才会收来做亲传弟子。 不过嘛,他们既然学习了基本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就算资质平平,今后也肯定被任命为各种管事。可以管理家宅,也可以管理工厂,甚至可以被派去做海上贸易。 至此,王渊所收的正式弟子,已经超过二十人。亦师亦友者,同道追随者,加起来超过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个勋贵子弟,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没有爵位继承权那种,名叫张成。这小子因为爱读《倩女幽魂》,每期必买《物理学报》,结果对数学和物理产生兴趣。只要获得英国公张懋首肯,张成随时都可以来拜师。 诸弟子拜师完毕,黄崇德又跟王渊聊了一番生意,说山东很多田地改种棉花,今年山东棉花肯定能够大丰收。 随后几日,王渊发现黄煦确实聪明。 这个商贾之子,虽然刚满十四岁,但学过四书五经,也习过传统算学。他的思维非常跳脱,不喜欢埋头苦读,也不爱做师兄宝朝珍布置的作业,成天就围着物理实验小组转悠。即便如此,在新招收的几个弟子当中,黄煦的理论知识也是进步最快的。 何瑭的两个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难怪在历史上,他们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纯属那种每天用心学习,表现得比谁都刻苦,考试却总是不及格的差生。 但胜在忠厚老实,而且品德高尚,以仁义为自己的做人标准。只论品行,堪称君子! 转眼到了五月。 中央财政终于有所好转,最直接的表现,便是端午节终于赐宴群臣,不再以节省开支为名免去赐宴。 吏部尚书杨一清再次辞职,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无人照顾。皇帝不允,还把杨一清的儿子,从南京调来北京做官,让其可以就近照料老父亲。 紧接着,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一起辞职,皇帝表示同意。 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科道官员,立即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一清也说,我病成这幅鬼样子,都还赖着不走,孙交和傅珪怎么能走?他们一旦走了,朝中重臣还不有样学样,纷纷跟着辞职啊? “若虚怎么看?”严嵩问道。 王渊笑着说:“陛下对孙交和傅珪彻底失望了!” 严嵩对朝堂不太了解,问道:“王琼和刘春是谁的人?” 王渊解释道:“新任户部尚书王琼,一直是陛下的人;新任礼部尚书刘春,则是李阁老(李东阳)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严嵩瞬间搞明白情况。 孙交和傅珪选择辞职,都是因为自己被杨廷和派系架空。皇帝以前不准他们辞职,是想让两人继续撑着,现在看来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就干脆让王琼和刘春顶替上来! 刘春已经老了,估计也没啥作为。 王琼却当壮年,背后又有皇帝支持,今年数年的大明朝堂,必定是王琼、杨廷和二人斗法的格局。 王琼这人很特别,才干超常,对户部门儿清。边疆请求调拨粮草,文官和武官配合吃回扣,他直接回复说:某仓、某场有多少粮草,各地每年运输多少,边卒每年屯粮多少,我给你拨多少就足够了,再伸手就是想贪污! 遇到修建水利工程,王琼直接拿出算盘,给要银子的官员算账,算出来的经费让人哑口无言。 王琼用人的全凭本事,历史上他当了兵部尚书。虽然从没见过王阳明,王阳明也没给他送过一分钱,王琼却远隔千里启用王阳明去剿匪,这才有了王阳明的战场神话! 王琼自己不贪污,宁王给他送钱也不要,但他真的刚正无私吗? 非也! 王琼曾经干过一件事,勋贵侵占百姓田产,他帮着勋贵翻案,对受害者落井下石!满朝官员弹劾江彬,他却抱江彬的大腿,被文官们视为江彬的走狗。 这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干才,做事有些不择手段! 反正,大明朝堂格局再次剧变,一下次换了两个尚书,而且都是皇帝那边的人。内阁还有一个缺额,皇帝死活不愿补录,一直让内阁名额在那儿空缺着。 一切都充分显示,皇帝对这届内阁非常不满。 杨廷和终于消停下来,不敢随意安插亲信,但在许多地方依旧肆无忌惮。 很快到了六月,金罍结婚,请王渊去参加婚礼。 217【皇帝的反击】 明朝对婚姻有着严格规定,比如主婚人,必须是祖父母或者父母。若祖父母、父母皆亡,才能由其他亲人来主婚。 王渊请大哥来京城主婚,严格来讲,是违反大明婚姻法的! 另外,指腹为婚,不受大明法律保护。男女双方皆可悔婚,告到哪儿都有效,因为朱元璋说“男女婚姻,各有其时”,指腹为婚纯属瞎胡闹。 蒙古人和白人,只要定居中国,就能与中国人结婚。但不许蒙古人、白人同族婚姻,一旦违反,全部抄家,打入奴籍——这是为了促进民族融合,让中国人把外国人给同化掉。 如果读书人跟宗室联姻,不得担任京官,不得委以要职! 但是,还真没有明文规定,说什么文官不能取土司的女儿。这是一个法律漏洞,王渊可以去钻,但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并获得皇帝许可才行。否则必然影响仕途,别说入阁,就连当尚书都够呛。 “世叔,恭喜,恭喜!”王渊抱拳笑道。 金罍的父母都来京城了,若非等着父母来京主婚,金罍去年就可以和靳家小姐成亲。 金万川高兴得合不拢嘴,躬身行礼道:“王学士客气了,快请入内!” 今天是制敕房主官的女儿结婚,满朝官员来了一堆,没来的也都派人赠送贺礼。 金万川斥巨资给儿子买了一套京城婚房,占地足有二十亩。女客专门有区域招待,男客也分档次归在不同地方,王渊那桌全是翰林院官员。 杨廷和今天自然没来,真正的大佬很少参加小辈婚礼,除非双方是世交。杨慎于情于理却该来,因为新郎是他的同年,新娘的父亲跟他父亲是同事。 杨慎探过身子,挨着王渊低声问:“若虚,豹房那位娘娘,可是擅长剑舞之人?” 王渊笑道:“你猜。” “那就是了,”杨慎感慨道,“若虚好手段!” 王渊矢口否认:“此事与我无关。” 杨慎说:“又没人责怪你,何必撇清关系?” 王渊还是不承认:“确实与我无关,我还能左右陛下的喜好不成?” 杨慎没再接话,心想:除了江彬,就属你最会讨好陛下! 庄妃的原有身份已渐渐传开,因为她那两个兄弟回京了,而且还获赐锦衣卫千户之职。好事者随便一查,就能查到其来历,怎么遮掩都藏不住。 跟翰林院同事闲聊一阵,外边就传来喧哗声,却是新郎把新娘接回来了。 新人自去拜堂,客人也开始吃喝。 一番热闹之后,王渊被新郎的岳父请去。 密室之中,无人打扰,靳贵说道:“陛下有意让你做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我资历不够吧?”王渊惊讶道。 靳贵笑道:“陛下将此事一说,立即招来阁臣反对,如今双方正闹脾气呢。” 王渊的资历确实不够,哪有今科状元主考顺天府乡试的? 王渊问道:“内阁有何推荐?” 靳贵说道:“伦文叙担任主考官,贾咏担任副主考。” 伦文叙乃弘治十二年状元,他来主考乡试非常合理,可他跟阁臣梁储是亲家! 贾咏算是内阁留给皇帝的面子,这位先生并非杨党,而是朱厚照看重之人。他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值,却又在刘瑾跋扈期间,被朱厚照亲自调任升职。刘瑾死后,贾咏不但恢复翰林院官职,还立即被授予詹事府职务。 别看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他夹袋里的官员还真不少! 王渊笑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靳贵说道:“陛下想让你当主考,贾咏担任副主考!” 得,朱厚照不给内阁面子,连一个主考官的位置都不给杨廷和剩下。 靳贵又说:“陛下让你提前做准备,这个主考官必须你来当。还有,看管住自己的家人,不要闹出泄题卖题的事情,别像我去年一样被搞得狼狈不堪。” “明白。”王渊点头道。 随后数日,皇帝与内阁爆发激烈矛盾,朱厚照开始了大反击! 为何现在才反击? 因为边镇已经抵京,户部也由王琼接管,皇帝不需要再看内阁的脸色。 朱厚照首先揪住梁储的小辫子,梁家公子那三百条人命说不清楚啊。直击要害之下,负责审理此案的张子麟,仅当了半年刑部尚书,就只能主动引咎辞职——继户部和礼部之后,刑部尚书也换人了。 这是皇帝的第一击! 紧接着,朱厚照突然给兵部左侍郎石阶升俸一级,做出想要换掉兵部尚书的样子。 六个尚书,已经换掉三个,再换哪还得了? 杨廷和、梁储等人立即服软,请求让伦文叙、贾咏去南京当主考官,北京这边的主考官人选就按皇帝的意思办。 皇帝一旦发威,权臣只能退让,顶多也就阳奉阴违而已。 就此,王渊当上了正德八年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而他除了翰林院和詹事府职务,还有一个今科状元的身份。 让今科状元主持京城的乡试,这不仅是在明朝破例,也是中国确立科举制度以来的头一遭。 朝野为之轰动! 本来已经放过王渊的科道官员,此刻也按捺不住了,再度疯狂上奏章弹劾咱们王学士。 王渊感觉特别委屈,又不是我想当主考,而是皇帝非逼着我当主考,你们牛逼就去弹劾皇帝啊! 朱厚照阴险得一逼,惯会玩引蛇出洞的把戏。 他让王渊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让杨廷和推荐,杨廷和便推荐了吴一鹏。 朱厚照一看,好啊,原来翰林院的吴一鹏也是杨党!余怒未消之下,心里琢磨着等乡试完毕,就把吴一鹏扔去南京管理国子监,名义自然是主持乡试有功进行升迁。 反正朱厚照的一系列操作,把王渊看得叹为观止。 这皇帝非但眼睛明亮,而且政治手段高明。刚刚把边镇调进北京,就利用大臣辞职为突破口,把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换成自己人。掌握户部之后,彻底逃脱对杨党的依赖,于是又以乡试主考官为焦点,趁机把刑部尚书给逼得辞职。 之前还掌控六部的杨廷和,一下子就失去三部,还有一部的杨一清不咋听话。 杨廷和现在只能控制兵部和工部,而且兵部左侍郎还是皇帝的人! 218【枯窘题】 提前两天,王渊就进入贡院。 等所有考官到齐之后,贡院大门被锁上,任何人员都不许随意出入。 王渊虽然被任命为主考官,但只负责内帘事务,即出题、阅卷、评判等等内容。 另有提调官,由顺天府官员担任,总摄帘外事务。主要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后期收尾工作等等,这场考试就是提调官来组织进行的。 还有监临官,由监察御史担任,内外事务一把抓,包括:试卷收发、誊抄、搜身、监考、伙食供应等等。 如果考场有人作弊,或者中途调换答卷——出现这类舞弊事件,王渊是不用负责的,那都是监临官的责任! 王渊的责任有哪些呢? 泄题漏题、朱卷和墨卷内容不同、考官有违规操作……出现这些情况,王渊就会被问责。 “王学士,我要锁门了。”张士隆说道。 王渊抱拳道:“有劳!” 之前锁的是贡院大门,现在锁的是內帘之门。主考官和同考官全被锁在院子里,除了每日来送饭的监考人员,他们不能跟其他任何人接触。 张士隆说完就退出去,掏出钥匙把院门锁上。 之前不是说,光禄寺卿李良,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在刘健失势以后又退婚吗?揭发弹劾者,正是张士隆! 张士隆并非杨廷和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御史,被杨廷和暗中利用了而已。历史上,观其一生言行作为,纯属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干员,把勋贵、幸臣、太监、杨党都得罪完了,最终在陕西督建水利时病死。 朱厚照这次绕开都察院,让杨一清推荐监临官,杨一清便把张士隆推荐出来。 王渊在院门紧锁之后,立即回去跟考官们商量出题。 除了吴一鹏这个副主考,另外还有十二个同考官。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乡试同考官只选四人,但随着考生越来越多,至明中期已经增加到十多个。 这些同考官来源复杂,有顺天府各州县的知州、知县,也有各地学校的教授和教谕。 王渊回屋坐下,笑道:“诸位,有什么建议,都畅所欲言吧。” “全凭王学士做主。”众同考官齐声说道。 主考官的权责之一便是出题,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会跑来抢主考的风头。 王渊又问吴一鹏:“吴学士呢?” 吴一鹏此刻非常尴尬,两年前王渊参加会试,他还是同考官之一,现在居然成了王渊的副手。吴一鹏挤出笑容道:“王学士何必谦让,试题就该你来出。” 王渊懒得费脑筋,直接说:“四书五经,诸位请各出一道大题、一道小题。最后选用谁的题目,暂且不提,考试之前我再来决定!我只有一个规矩,张榜之前,谁都不许喝酒。谁若是喝酒,被我逮到了,立即取消同考官资格!” 众人惊愕,随即肃然,集体起身抱拳:“绝不喝酒!” 乡试考官们宴饮属于常态,毕竟要在贡院里关半个月。别说离开贡院,就连别人的考房都不许去,只能留在自己的考房批改试卷,唯一的消遣也就去院子里散心。 若不喝酒聚餐,如何打发时间? 于是风气越来越坏,天天喝酒取乐,甚至考题都是喝醉之后临时所出,批改试卷也半醉半醒胡乱打发。 当天傍晚,考官们第一次聚餐,全部只能以茶代酒。 在宴席散去之后,有人满肚子怨气,认为王渊装腔作势;也有人敬佩有加,认为王渊办事负责。 无论如何,没人敢喝酒,也没有那个条件喝酒。 因为王渊直接递纸条给张士隆,让其提供伙食的时候,不得带一滴酒进来。 “喝酒误事,此良法也!”张士隆对王渊这个幸臣,本来是印象欠佳的,但拿到纸条之后,立即有所改观。甚至他还决定,等乡试考完,就立即上疏朝廷,建议全国乡试都取消酒饮供应。 张士隆的父亲,就是喝酒喝死的,而且喝得家道中落,窘迫到卖祖宅求生的地步。他被迫在国子监辍学,回家照顾老母和弟弟妹妹,中间耽误好几年时间,一切都因老爹嗜酒如命! 王渊禁止考官喝酒,立即让这位监察御史好感大生。 转眼两天过去,乡试考生都摸黑聚集在贡院之外了,王渊才召集众考官决定考试内容。 “请诸位把各自所出考题拿过来!”王渊说道。 众考官陆续上前,将自己出的考题递给王渊。 王渊快速浏览一番,用毛笔画圈标注,挑选摘抄到另一张纸上,同时他自己也出了一道题:格物致知! 不夹带私货,还当什么主考官? 王渊把最终考题内容拿出来,笑道:“诸君且看。” 众考官围拢过来,纷纷赞叹,马屁如云。 王渊的这套考题,把当下所有题型都囊括其中,分为:单句题、一节题、数节题、全章题、连章题、扇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截搭题、上全下偏题、下全上偏题、枯窘题。 想必,考生们在看到题目的时候,表情会非常精彩吧。 王渊又拿出蜡印机,迅速将题目刻版,然后让考官们帮着印刷。几千份试卷,刻版就得刻几十张,好在内容不是很多,否则要把王渊给刻疯掉。 那些州县长官和教谕,对蜡印机赞誉有加,觉得这玩意儿太方便了。 换成其他地方的乡试,经常就是把题目写字题板上,由监考人员举着板子全场转悠,等考生全部抄下来才算完事儿。 有些考生是近视眼,又加上半夜抄题,反复折腾非常麻烦。 五更天,几千考生已经悉数入场,各自钉好油布之后,却迟迟等不来题目,居然在考场闹腾起来。 “不要吵闹!” 张士隆亲自带着军士,在考场里大喝不止。 及至天光微亮,监考人员才带着试题,沿着考棚挨个分发下去,一边发题一边说:“不要用手触碰油墨,当心把答题卷弄脏了!” 王晹对这玩意儿非常熟悉,直接从壶里取出清水,将蜡印试题贴在考桌的一角。虽然油墨有过改进,但也难免粘在手上,最好还是全程都不要去碰。 快速浏览试题,看到“格物致知”,王晹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虽然没有公布主考官是谁,但朝堂冲突那么严重,王渊当主考官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恰好,王晹是物理社成员,有段时间天天泡在格物堂。这家伙籍贯河南,却借籍顺天读书考试,去年秋天便已经拜王渊为师。 王晹也不管其他,首先逮着“格物致知”写文章,内容大部分源自朱熹,少部分则是王渊的那套理论。 直至傍晚时分,王晹只剩一道题,抓耳挠腮实在答不出来。 或者说,眼下的数千考生当中,有九成以上都面对此题不知所措。 这是比截搭题更恐怖的枯窘题,题目内容就一个字:螬。 螬,即金龟子的幼虫。 天色将黑,诸生枯坐,望着那道题傻眼,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要干啥? 219【录取考生全凭喜好】 日落西山,发烛两支,蜡烛烧尽就轰人离场。 大概有两千多个顺天府考生,是被军士给叉出去的,贡院内外一时间哭天抢地,仿佛无数人集体死了爹妈。 “克弘兄,你一向才学渊博,可知那道枯窘题的来历?”一个考生问道。 涿州考生史道笑言:“出自《孟子》。” 此言一出,周遭考生纷纷围过来,对着史道拱手求教。 史道解释说:“这‘螬’字本就生僻,只要熟读《孟子》,又怎么可能忘掉?原文为《孟子·滕文公》:螬食实者过半矣!” 诸生恍然大悟,纷纷回忆起来,随即捶手顿足,只恨自己怎么会忘了。 原文是孟子和匡章的一段对话,说陈仲子是廉洁之士。其出身于齐国世家,兄长的俸禄足有万钟。他却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自己搬到外地去居住。曾经三天不吃不喝,看到被金龟子幼虫吃了一半的李子,便爬过去将李子吞掉。 这涉及到战国历史,齐国到处欺负弱小诸侯,因此陈仲子才认为兄长的俸禄为不义之财。 整段话有两层意思:一为讨论廉洁,二为讨论人伦。 朱熹的批注由人伦着手,认为陈仲子无君无父。孟子也有这层意思,核心是为了攻击墨家。考生只要用人伦来开题,就可算标准答案,得分多少全看自己发挥如何。 而王渊作为主考官,则希望考生讨论廉洁。 已经有考生在破口大骂了,因为不管是截搭题,还是所谓枯窘题,全都属于“小题”范畴。这是不正规的题目,一般只在道试、岁试出现,乡试和会试根本不可能使用。 但骂又有什么用? 朝廷也没有严格规定啊! 而且拖到交卷的时候,也有六成考生答出来了,剩下四成考生纯属读书不精。 就像史道说的那样,“螬”是一个生僻字,只要熟读《孟子》肯定印象深刻,记不起来的多半没真正掌握《孟子》。人家朱熹在作批注的时候,专门给出了“螬”字的注音和解释,你们连朱子批注都不认真看一下? 真不是抠字眼,也不是死读书,纯粹在考验《孟子》掌握程度。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就算把《孟子》当故事书看,也能非常清晰的记下来。 那两千多无法下笔的考生,估计平时只看参考资料,对四书原文则一扫而过! …… “王学士,这是今日各房荐来的答卷。”吴一鹏捧着一摞试卷过来。 你可以把乡试视为作文大赛,同考官那儿属于初选,吴一鹏那儿则是复选,最终由王渊来评判名次。 大概有三十多份答卷,王渊更注重言之有物。那些辞藻华丽,却没有自己思想的文章,直接被王渊扔到最后边,谁让他是主考官呢! 可惜,即便是老成持重、朴实无华的文章,也大多只是把朱熹的论调写出来,很难看到有什么新颖的发挥。就算创新很难,至少也该发散出去吧,不能仅限于题目所在章节啊,老子需要你来搞“中译中”做翻译? 王渊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他给出的阅卷评语,跟自己的老师如出一辙—— “此文不甚出彩,胜在平实详尽,中。” “此文老成朴实,于仁义理解透彻,中。” “此文平平无奇,难得阐述清晰,中。” 王渊还发现了自己的学生,从“格物致知”那道题,便知道出自物理学派! “就这些?”王渊失望道。 吴一鹏说:“还有一些卷子,尚在批阅当中。” 又过了大半日,王渊拿到史道的卷子,批阅至那道枯窘题时,顿时拍案笑道:“此当为今次乡试第一!” 史道虽然也以“无君无父”开题,却着重论述了“清廉”之道。 而且借孟子之口,论述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再拿伯夷和陈仲子做清廉对比。从而得出结论,伯夷的清高虽然狭隘,却能激励懦夫立志;陈仲子比伯夷更加狭隘,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像伊尹那样担负责任,像孔子那样与时俱进,才是清与廉的正确打开方式。 陈仲子既然觉得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就应该担负起责任,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让齐国变成一个仁义之国。即便无法做到,也该努力去做,而不是离家出走把自己给饿死。 史道最后收题时说,君子立于世间,自当追求清廉。但不要为了清廉,而忘记自己的责任,变成只剩下清廉却一无是处的人。这样的清廉,于国无用,是为不忠;于亲无报,是为不孝(此段是圆回去扣“无君无父”之题意,否则就脱离了朱熹批注的范畴)。 王渊想选什么样的人才? 当然是会做事,且愿意做事的人! 现在终于发现一个,必须得弄成解元才行。 可惜,阅卷至今,也就这么一个。 等王渊把所有试卷都批完,还是感觉不怎么满意,于是亲自跑去各房查找落选试卷。 这道程序叫“搜卷”,目的是防止有人才流失,实际上是为了制约副主考和同考官的权力。否则的话,副主考和同考官乱改卷子,主考官只能看到他们送上来的。 发展到明代中期,有些副主考和同考官,也破坏规矩跑去“搜卷”,还美名其曰帮助朝廷发现遗才——其实就是想给考生作弊,寻找约定好关键词的卷子将其录取。 王渊整整翻阅了一千多份落选试卷,大部分都一扫而过,只有碰到合意的才仔细阅读。 看着看着,王渊表情有些古怪,他发现了一份奇特的卷子。 这份卷子的主人,肯定是王渊的学生,因为很多内容都是王渊的理论。而且,此人不像另一个弟子王晹那样委婉,直接了当就阐述王渊的学说,还把这种歪理邪说写得文采斐然。 录了! 王渊搜卷一共搜到四份卷子,并非全都是自己的学生,其中三人正正经经答题,只可惜不被同考官所喜而已。 王渊还不知道,他搜卷搜到的那个学生,乃历史上嘉靖朝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赵锦。 这位老兄靠做喷子起家,帮着嘉靖喷走不少重臣,真实能力和品性尚且存疑。但被王渊的蝴蝶翅膀一扇,赵锦现在成了王渊的学生,对物理那一套深信不疑,有可能从喷子变成实干家。 王渊这次录取的喷子不少,其中一个叫郑自璧,文章写得慷慨激昂。这货历史上跟着杨慎混,大礼议当中被打屁股,后来历次升迁逮谁喷谁。喷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自己身为兵科都给事中(言官里的大佬之一),却被科道言官集体弹劾,给扔去江阴做县丞。 王渊录取郑自璧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此人的文章一腔热血而已。 妖魔鬼怪挺多的,慢慢调教吧。 220【狂信徒】 要说大喷子,在王渊录取的考生之中,被他点为第一名的史道,当属喷王之王。 史道喷过江彬、张忠、谷大用、王宪、张佐,全是正德皇帝的亲信之人。朱厚照虽然没有完全采纳意见,但也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改颜受之”,并且自觉理亏,让史道一直留在兵科当言官。 正德皇帝死后,嘉靖皇帝继位。 史道率先跳出来喷杨廷和,弹劾杨廷和三十多项罪名。杨廷和被逼得不再上朝,请求辞职,嘉靖勒令其复出。随即,杨廷和上奏章反驳,弹劾史道欺君罔上罪名二十多项,奏章足有四千多字,足见他被史道气得多厉害。 接着,又有两位言官站出来,不但弹劾杨廷和,还弹劾内阁大臣以及各部尚书。 这可不是在拍嘉靖的马屁,因为当时嘉靖刚刚上位,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嘉靖被朝堂局势给吓到了,把史道、曹嘉、阎闳三位言官下狱,全都扔去做县丞和判官。 皇帝这个举动,立即引起数十位言官反弹,逼得皇帝取消命令,将史道等人官复原职——这一切,都是在杨廷和权势最顶峰时进行的! 而史道却装了逼就跑,皇帝要给我官复原职? 抱歉,若不罢免杨廷和,老子就不伺候了,老子请求外放! 这又是个未来的兵部尚书,加上搜卷得来的赵锦,王渊录取了两个嘉靖朝兵部尚书。 …… 半个月时间转眼而逝,史道跟同窗一起去看榜。 直至乡试榜单揭完,贡院大门外哀鸿一片,同时又有人惊喜狂呼,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抱怨者,都骂王渊不该在乡试的时候出小题,那道枯窘题太他娘折腾人了。 但无人质疑考试的公平性,因为第一名史道乃涿州人。史道的爷爷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其父的官职也不上不下,跟主考官王渊没有丝毫瓜葛。 第二名郑自璧,也跟王渊没啥关系,乃是通过正常渠道,由易经房同考官推荐上来的。 只有第三名赵锦,才是王渊的学生,且在落选之后,被王渊搜卷得来。 至于王渊的另一个弟子王晹,名次一百三十二,差一点点就落榜了。也是由同考官推荐而来,王渊没有暗中帮忙,谁也不能说他徇私舞弊。 “克弘兄,恭喜!”同窗纷纷道贺。 赵锦身边也围着不少人:“文卿兄,你总算熬出头了!” 赵锦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随即嚎啕大哭,直接跪着朝南方磕头。 赵锦家住良乡县北郊太平庄,当时即将过年,全家回乡团聚。齐彦名的骑兵洗劫太平庄,被王渊带兵给赶走。但赵家作为太平庄大户,却被反贼一把火烧了,赵锦的祖父、婶婶、堂兄、胞弟、胞妹皆遇害,只剩下他和祖母、父母、大伯、堂妹侥幸逃脱,而且父亲还被反贼砍断了手臂。 自此之后,赵锦就随做官的大伯,定居于京城求学。 赵锦纯粹感念王渊带兵救人的恩德,才主动拜在王渊门下学习物理。别看他在嘉靖朝是大喷子,跟着王渊求学的时候,却一向沉默寡言,王渊对这个弟子甚至没啥印象。 王晹将赵锦搀扶起来,感慨道:“文卿兄乡试高中第三,令祖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几个物理学派成员,相约前往酒楼庆祝。虽然都是王渊的学生,但只有赵锦和王晹中举,其他人全部名落孙山。 倒是考了第二名的郑自璧,没人前来向他道贺。这家伙跟金罍一个脾气,皆为恃才傲物类型,平时把同窗都得罪完了。 …… 数日之后,鹿鸣宴。 王渊作为主考官,端坐主位,将近一百五十位举人,排着队给他磕头谢恩(有些是副榜举人)。 王渊不禁感慨,这顺天府的举人名额,比云南、贵州加起来还多得多! 其他人都已停下,唯独赵锦还在磕头,这位学生要给王渊行大礼。 众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目光,认为赵锦拍马屁太恶心。 王晹立即给旁人解释,说道:“若非王学士带兵相救,关键时刻赶走反贼,赵家恐怕满门皆亡。赵兄非但在拜座师,也是在拜救命恩人!” 事情真相很快传开,考官和诸生交口称赞。 吴一鹏颔首道:“此必为一段佳话,当写进今科乡试录之中!” 在诸生拜完房师之后,各自落座宴饮。 赵锦对旁边的史道、郑自璧二人说:“两位贤兄可知物理之学?” 郑自璧摇头:“不知,可是格物致知?” 史道回答道:“有所耳闻。涿州也有《物理学报》,吾一同窗每期必购,听说此乃研究万物之理的学问。” 赵锦已经成为王渊的狂信徒,见谁都安利物理学,他趁机说:“物理学派之宗旨,乃秉承朱子学说,以格物致知而探究天理。以心求理,以理证心,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郑自璧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求知欲旺盛,问道:“如何求理,如何证心?” 赵锦解释说:“天生万物,皆有理可循。”他拿着筷子,“比如这副筷子,便是应用杠杆原理。” 史道不解问:“何谓杠杆原理?” 赵锦将碗倒置,指着碗说:“这是一块大石头,人举巨石,颇为费力。但若寻一支点,像这样……”他把手指放在旁边,用筷子作为杠杆去撬动,“如此,动力臂越长,阻力臂越短,则越能轻松做功。” 赵锦看向主座的王渊,抱拳说:“吾师王公曾言:予我一支点,再予我足够长之杠杆,我必能轻松撬起泰山!泰山之重,不值一提也。” “王学士此乃妄言。”郑自璧不肯相信。 赵锦于是手指蘸酒,在桌上写出杠杆原理的公式,把史道、郑自璧二人唬得一愣一愣。 紧接着,赵锦又讲光学,说老师王渊制作的万里镜,能够清晰看到月亮表面,就连皇帝都对此赞誉有加。 东拉西扯一番,史道和郑自璧半信半疑,约好了改天继续聊物理。 数日之后,史道和郑自璧两人,被赵锦带去格物堂参观,稀里糊涂就拜入王渊门下当学生。 (本书的赵锦,与《小阁老》的赵锦,并非同一人。两人都在嘉靖朝当过兵部尚书,但本书的赵锦年龄要大得多。) 221【贵州开科】 九月九,重阳节。 大家已经习惯了皇帝路数,只有在各种特殊节日,才会亲自来上朝一遭,散朝后顺便赐宴给群臣。 王渊照常在外边打完哈欠,来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觉。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报:“刑部主事陈良翰之妻程氏,杀奴婢分其尸藏于木柜。隔日,又欲杀一婢女,未遂。陈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锦衣卫狱,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议,认为程氏穷凶极恶,按律当斩。刑部主事陈良翰纵妻行凶,应夺其官身,发配戍边!” 包括王渊在内,睡意立即消失无踪,群臣都对这个事情感到惊讶。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权益。 虽然杖杀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数都不惊动官府。但这个程氏也太凶残了,居然杀了奴婢还分尸,而且杀上了瘾欲杀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气,说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杀人分尸之事。准都察院奏,问斩程氏,流放陈良翰!还有,这个刑部主事陈良翰,究竟是谁举荐的,一并追责到底!” 杨慎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这个陈良翰,乃是丽泽会成员,而且是杨慎的四川老乡。平时挺正直一个人,怎会治家不严,放任妻子搞出杀人分尸的事情? 王渊也总算想起来,今年正月十六,他还在画舫上跟陈良翰一起喝酒赏灯呢。 立即有官员出来背锅,识人不明,罚俸三月。 礼部尚书刘春随即出列:“陛下,顺天府乡试已毕,主考王渊、副主考吴一鹏有功,请褒奖之。” 王渊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吴一鹏却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还被刘瑾扔去南京吃闲饭,如今总该给一个詹事府职务了吧。 杨廷和、梁储等人则大皱眉头,因为礼部尚书刘春的发言,完全绕过了内阁,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说:“是该褒奖。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升授朝议大夫;翰林院侍讲学士吴一鹏,升调南京国子监祭酒。” 吴一鹏猛然探头,傻傻望着皇帝,一脸的黑人问号。 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辈子留在南京吃闲饭了。谁让他被杨廷和推荐出来当副考官呢? “唉!” 杨廷和暗自叹息一声,手持笏板有苦难言,皇帝打击报复起来没完没了啊。 今天刚上朝没多久,杨党就被罚俸一个,被流放一个,被扔南京一个。 杨一清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突然,又有人绕开内阁做事,而且还不是帝党。礼科右给事中许瀚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王渊!” 王渊歪着脑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弹劾自己做什么。 朱厚照问:“你特意加个顺天府乡试主考,是要弹劾王学士舞弊?” “非也,”许瀚拱手道,“臣弹劾王学士主考乡试,出题时,大题、小题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题、枯窘题出现!乡试、会试,为国取士,皆出大题。小题非理学正统,割裂经义,离经叛道,岂可任其为之?” 朱厚照满脸微笑,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要自辩的?” 王渊辩解道:“陛下,科举小题,正统朝便已有之,朝廷并未禁绝。既未禁绝,便可为之,臣不知哪里有错。” 许瀚怒道:“王学士,你那道枯窘题,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渊笑道:“若连《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并且,这次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此人虽然忘记了题目出处,但他知道‘螬’字是什么意思。洋洋两百言,其文章颇为不俗,我搜卷的时候也将其补录了。” 群臣哗然,感觉王渊就是在乱搞。 哪有忘记题目出处,就因为文章写得好,便考试过关做举人的? 王渊又说:“那些截搭题,我也没有出无情搭,全都是有请搭,并无任何难度可言。我出小题,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死记硬背历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举范文而录取的,而且为数还不少,王渊说得也有道理。 许瀚懒得跟王渊扯淡,直接跪下说:“臣请求陛下,从今往后,明令禁止乡试、会试出小题!” “臣附议!”又有几个言官冒出来。 这些言官有个特点,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进士。他们的处境非常尴尬,背后靠山早就滚蛋了,刘瑾乱政期间又无法正常升迁,现在想投靠谁也得排队才行,只能到处弹劾官员邀名求赏。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跟言官们闹得不愉快,当即说道:“准奏。今后乡试、会试,不得再出小题。” 言官们非常高兴,特别是许瀚,他的建议被皇帝接受,等于又添了一笔政绩。 朱厚照又问王渊:“王学士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渊本来没啥好说的,既然皇帝问起,那就多说几句呗。当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恳求陛下,允许贵州自开乡试!”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全都看向王渊。 捅马蜂窝了! 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杨廷和:“贵州边僻之地,学校甚少,士子不足。擅开乡试,则靡费无度,徒耗钱粮而已。” 都御史乔瑛也说:“陛下,贵州自开乡试,还需谨慎议之。不可因王学士考中状元,又出自贵州,就让贵州自行开设乡试。” 给事中安磐言道:“贵州自有实情。其余省份,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蛮夷。贵州科举亦如此,学校几何?士子几何?每届乡试也就两千贵州生员应考,有时只有千余人。为这千余人单设乡试,置上万士子应考的省份于何地?” 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反对,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区的官员! 南北榜官员反而默不作声,笑看中榜狗咬狗内斗。 为何如此? 因为大明会试,是按比例录取的,中榜地区只占10%。 一旦贵州单独开科,必定相应增加举人名额。但贵州举人名额增加了,中榜进士比例却不会变,等于将有更多贵州举人,跟中榜其他省份争抢进士名额。 而王渊这边,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只因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最近的一个贵州进士,还是王渊同学的哥哥詹恩,已经病死了七八年。满朝文武,只有王渊是贵州人! 王渊手执笏板,微笑不语。 等反对者全都表态之后,他才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为中榜官员,为何闹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学士,我等在讨论国家大事,请不要分什么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渊觑了此人一眼,朗声道:“我请问安给事中,你说贵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蛮夷、士子稀缺,所以才不适合单开乡试。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实情?”安磐反问。 王渊又说:“那我请问安给事中,我等为何要做官?” 安磐义正辞严道:“上报君王,下护黎民,为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渊笑道:“那么请问,贵州可是大明江山?贵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说不是。 王渊喝道:“贵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贵州一直为土司把持吗?贵州百姓既是大明士子,又为何称之为蛮夷?即便他们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难道不应该推行教化吗?贵州士子为何稀少?正因为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应该在贵州开乡试,让更多贵州百姓沐浴圣德。等到有一天,贵州蛮夷也能遍布朝堂,那才能彰显圣天子之恩!难道,你不愿大明朝廷教化贵州蛮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强词夺理!”安磐被怼得不知如何辩驳。 王渊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此人曾陷陛下于不义,请诛之!” 安磐气愤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陷陛下于不义了?” 王渊质问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怂恿陛下追夺恩师诰命?”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不止安磐脸色剧变,另有几个言官也浑身一哆嗦,就连朱厚照都有些脸色不自然。 刘瑾弄权期间,不但逼走刘健、谢迁等大臣,还要夺去他们的诰命和赏赐。平江伯陈熊被流放海南,属于追夺诰敕的漏网之鱼,刘瑾便责令科道官员严查。 而安磐等人趁机上疏,说刘健、谢迁这些家伙十恶不赦,不仅要夺去其本人诰命,还应该将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赠一起夺去! 如今,刘健、谢迁的封赏虽然已经恢复,但那些言官的无耻上疏,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朱厚照颇为尴尬,说道:“王学士,不要提陈年旧事,今日只谈贵州乡试之事!” 王渊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问道:“诸位同僚可知,本人参加乡试的时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当时山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后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贵州生员于死地!” 朱厚照点头道:“我听李三郎说起过。” 王渊继续说:“幸好我还有几分武艺,策马奔行于山壁,一刀斩其匪首,复又冒着箭雨,纵马杀溃山上的数十匪徒。这才有惊无险的前往云南参加乡试!贵州士子的艰辛,你们有谁能体会?” 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我是贵州宣慰司人,前往云南乡试尚且要走二千余里。更远的,还有思南、永宁等府卫,他们要走三四千里!可不是中原和江南的几千里路,沿途根本没有水道可行舟,也没有平坦官道可纵马。盛夏之时,山岭险峻,瘴毒侵淫,匪贼横行。有多少云南士子,病死、累死、被贼人杀死在赴考途中,你等晓得厉害吗?杨阁老说贵州士子不足,当然不足!每次乡试,都有近半贵州士子,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云南考场!” 王渊扫视众臣,冷笑道:“我若没有以一敌百的武力,今天就没机会在这里说话,早就成了贵州山道里的一具枯骨!你们觉得,所有贵州士子都能以一敌百吗?那也别考文举了,让贵州士子都去考武举更好,保证能杀得蒙古小王子不敢南向!” “哈哈,此言妙哉!”最后两句话,把朱厚照逗得笑出声来。 王渊用拿刀姿势拿着笏板,喝问道:“还有谁反对?且与我辩论一番!” 无人说话。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准许贵州自开乡试。” 礼部尚书刘春提醒:“陛下,贵州若开乡试,当专设一提学使,不能再由云南提学使兼任。另外,单独开科,贵州举人名额也该增加。” 朱厚照道:“理应如此。” 这个政策传到贵州,全省士子欢欣鼓舞,皆视王渊为贵州学界的英雄。第一任贵州提学使,来到贵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碑,把王渊的开科事迹刻上去,否则这位提学使别想获得当地人心。 222【拉帮结派】 散朝途中,跟王渊关系较好的官员,纷纷朝他拱手致意。 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在道贺。 仅凭促使贵州单独开科这件事,王渊就足以青史留名,毕竟传播教化乃奉行圣人之道。今后贵州所有的举人和进士,都要感激王渊之恩德,投入王渊门墙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王渊身边清净下来,严嵩才笑着说:“若虚好手段!” “随口一提而已,不想陛下真的答应了。”王渊说道。 “若虚何必谦虚,今天这个机会选得实在让人拍案叫绝。”严嵩明显进步神速,对朝堂政治有了更深的理解。 别看王渊提出贵州开科之事,似乎属于心血来潮,其实是有精确判断的! 贵州单独开科,对南榜和北榜没有任何影响。各自按比例录取进士,该考上的都能考上,不会因为多了几个贵州考生而发生变化。 只会给中榜带来变数,假设总共录取三百五十人,中榜进士便有三十五人。 贵州开科之后,举人名额增加两个,等于多出两个贵州士子,竞争三十五个中榜进士名额。如果这一届没考上,下一届累加起来继续考,便是多出四个贵州举人,竞争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一届一届累加,连续五届都不出贵州进士的话,第六届就多出十个贵州士子,竞争那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金罍这种新鲜出炉的中榜进士,才不管今后如何竞争呢,跟他没有屁的关系。 但对杨廷和这种中榜士林领袖,对安磐这种中榜科道官员来说,却有着非常重大的影响。中榜士子会骂他们:“身居关键职位,却不能阻止贵州开科,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廷和,以及杨廷和麾下的杨党。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王渊一旦提出建议,内阁必然集体反对,他们会帮着杨廷和说话。 今天却不一样,杨党被罚俸一人、流放一人、外放一人,皇帝明摆着是在打击报复。王渊巴不得内阁全员反对,让皇帝看看杨党的影响力,皇帝愤怒之下指不定能干出啥事来。 可惜,杨党怂了。 竟然没有一个阁臣,没有一个尚书,直接出面支持杨廷和。就连祖籍云南的杨一清,都不敢帮着说话,生怕引来皇帝的忌惮。 所以严嵩才说王渊机会选得好,借皇帝打击杨党的“势”,逼得杨党不敢冒头,一下子就将贵州开科给搞定。 严嵩感慨道:“若虚还是太弄险了,不该重提追夺旧臣封赏之事。” 王渊笑道:“你真以为追夺封赏,出自陛下的旨意?” “难道不是吗?”严嵩疑惑道。 王渊解释说:“或许追夺刘阁老、谢阁老的封赏,是刘瑾蛊惑陛下所致。但之后清查所谓‘漏网之鱼’,还要追夺祖宗三代的封赏,那绝对是刘瑾私下授意的,陛下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严嵩恍然大悟,朝王渊深深一揖。 什么意思? 朱厚照并非一直“英明神武”,刚刚继位那几年,同样幼稚得很,朝堂是真被刘瑾操控了。 随着刘瑾倒台,各种烂事被翻出来,朱厚照也被吓得不轻,从此政治手段快速长进。他现在知道分化文官集团、分化太监集团、分化武将集团,不允许任何一方权势独大。 王渊旧事重提,纯属居心叵测。明面上在向给事中安磐开火,暗地里矛头直指杨廷和,是在把杨廷和跟刘瑾进行比较,暗示杨廷和很可能是下一个刘瑾! 内阁大佬瞬间就听明白了,科道言官也听明白了,所以无人再敢说话。 谁若说话,便是杨党,意图如刘瑾那般蛊惑皇帝、蒙蔽圣听! 严嵩居然没搞明白玄机,可见还得继续努力,这政治敏感度不行啊。 顺天府乡试监临官张士隆,突然走过来,对王渊拱手说:“多谢王学士!”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你们两位可以多聊聊。” 王渊自己离开皇城,张士隆和严嵩则结伴而去。 却是王琼担任户部尚书之后,发觉历年盐课有重大问题,于是上疏请求皇帝严查。 朱厚照就随口问王渊:“二郎,该派谁去查盐税啊?” 王渊回答说:“臣身为翰林院官员,对科道官员不甚了解。不过监察御史张士隆,这次监督顺天府乡试非常称职,帘内帘外监督得井井有条。” 于是,朱厚照就让张士隆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河东巡盐御史。 这是一个棘手差事,不好好查得罪皇帝,严格追查将得罪无数大佬。同时又是难得的升官机会,张士隆准备大干一场,非要打几只大老虎才行。 而严嵩身为山东清吏司官员,正好兼管天下盐课,完全可以跟张士隆打配合,立功之后一起升官嘛。 朱厚照可能是缺银子练兵吧,居然想起来整顿盐课。这次疯狂打击杨党,也可能是觉得杨党拖后腿,不给皇帝安心练兵的机会,于是才率先把户部尚书的职位拿走。 如果杨廷和全力支持皇帝练兵,皇帝多半会放任他当权臣。 …… 出得西长安门,守在那里的袁达激动道:“二哥,王阿伯他们来了!” 王渊惊讶道:“不是只让大哥来吗?我阿爸怎么也来了?” 不但父亲王全来了,母亲和大哥也一起来了,说什么儿子结婚却父母不在,是对女方家庭的不尊重。 回到家中,王渊很快看到家里的一大堆人,欣喜喊道:“阿爸,阿妈,大哥!” 或许是生活变得更好,家人都白净了许多,而且都比以前胖了一些。 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王渊便看到贵州总督魏英,惊道:“魏巡抚也回京了?” 魏英拱手道:“多谢王学士仗义执言!” 历史上,魏英本该在杨廷和、杨一清斗法时,被杨廷和逼得辞职回家养老。现在嘛,王渊为了稳定贵州局势,生生将魏英给保下来。 不但如此,魏英还因为镇压反贼、改土归流之功,由右副都御使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王渊感慨道:“魏巡抚真是……令吾汗颜!” 魏英笑道:“为国效力,不分彼此。” 魏英这次回京述职,不但带着王渊的父母过来,还穿着官服直接拜访王渊,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属于王渊的坚定政治盟友! 实在是杨廷和做得太过分,把魏英搞得一肚子怨气。 一年前,魏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贵州,兼制湖广、四川,实质上属于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而且他还连战连捷,攻破贼寨六百,俘斩反贼数千,招降反贼将近两万人。 如此位高权重、立功无数的地方大员,居然因为巡按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就被杨廷和逼得必须辞官来自证清白。 而那个巡按御史,还是杨廷和破坏规矩提拔的,还刚刚跟着魏英打顺风仗立功升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欺人太甚! 魏英在了解事情真相之后,已经把杨廷和恨到骨子里,也对杨一清颇有微词,铁了心今后要跟着王渊混。 更何况,魏英和王渊本就渊源颇深。 王阳明被贬到贵州当驿丞,正是因为魏英的强烈推荐,才能在刘瑾倒台之前,就升官去江西当县丞。 魏英对王阳明有恩,王渊对魏英有恩,都是一家人,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 王渊笑道:“赧翁,我改日带你去见陛下。在见到陛下之后,不要谈那些繁琐政事,只说官军如何杀贼,如何逼得当地土司乖乖听话。还有,灵儿征战沙场的事迹,也要讲得活灵活现,陛下就喜欢听这些。” “理应如此。”魏英抱拳笑道。 以魏英现在的年龄,如果顺风顺水心情好,不像历史上那样抑郁而终。那有王渊的帮助,以魏英自己的资历和才干,说不定几年之后就能执掌都察院。 拉帮结派,谁还不会啊? 223【黄河决口】 “这王若虚到底想做什么?”杨廷和一脸阴鸷。 梁储叹息道:“介夫还没看出来?王二从头到尾都是陛下的人!” 杨廷和无比郁闷道:“那他为何求娶黄鸣玉之女?还跟我家用修(杨慎)走得颇近?” “为了麻痹吾等而已。”梁储说道。 “那今日又为何陷害于我?难道是见我受到陛下冷落,他跳出来要跟我撕破脸了?”杨廷和还是想不明白。 梁储猜测道:“或许是出于陛下授意,借刘东川、王若虚之口敲打你我!” 杨廷和渐渐冷静下来,点头说:“多半如此……不,定然如此!若无陛下授意,以王二此时的情况,绝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杨廷和一脸落寞,哀叹道,“陛下啊,你我君臣,何至于此!” 杨廷和对朱厚照是忠诚的,至少此时无比忠诚。他也想做万世流芳的名相,也想辅佐皇帝中兴大明,只不过治政理念跟皇帝南辕北辙,而且碍于各种条件难以推行改革。 梁储提醒道:“最近半年之内,以稳固朝堂为先,不宜再起任何波折。” “理应如……”杨廷和突然闭嘴,因为阁臣费宏进来了。 明代内阁,并无定额。 其阁臣数量,一般在五个以上,七个的时候常有,崇祯朝甚至出现九阁臣共存的局面。 更奇葩的是万历朝,有段时间内阁只剩首辅,时人称之为“独相”。并非首辅想独自揽权,而是万历怠政搞出来的,当时京官缺额达到三分之二,一向紧俏的京城房地产市场都垮了。 如今的内阁也很萧条,只有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人而已。 在内阁还没压倒六部的正德朝,阁臣数量越少,意味着内阁的影响力越小。这种情况让杨廷和很糟心,他数次请求皇帝,希望将内阁补为五人,但朱厚照一直装聋作哑。 拢共就剩三位阁臣,偏偏费宏还是个修仙的。 费宏从来不主动表明立场,也从来不反对谁。你说他尸位素餐吧,这家伙又能力极强,遇到棘手事情很快就处理了。 有时候,杨廷和感觉费宏是自己人,有时候又感觉费宏是帝党。反正捉摸不定,难以准确判断,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明白。 费宏走进来说:“散朝之后,陛下召我策对,言及贵州开科之事,问我贵州举人名额该定多少。” 杨廷和、梁储面面相觑,三位阁臣,皇帝独召费宏是什么意思? “文宪如何回答?”杨廷和问。 费宏说:“吾言,可定为二十三人。” 杨廷和对这个数字能够接受,说道:“文宪老成持重!” 费宏又言:“陛下说,似乎太少了,贵州士子也不容易,让我回来与二位商量。” 梁储说道:“那就二十五人吧。” 杨廷和已经被皇帝压得抬不起头,哪还敢再搞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是二十五人,不能再多。” 以前云贵举人名额总共五十人,其中云南三十一人,贵州十九人。 刘瑾弄权时瞎搞,把中榜和北榜地区一起提升,云南增加到三十四人,贵州增加到二十一人。 刘瑾倒台之后,其他省份的名额恢复旧制。唯独云贵乡试名额,在李东阳的主导下不变,算是沿袭了刘瑾的政策,目的是加强对西南边疆的控制。 现在贵州开科,名额提升到二十五人,等于再次增加四个! “云南该定额多少?”费宏又问。 杨廷和、梁储顿时头疼,云贵科举本为一体,贵州都增加了,云南能不表示一下? “云南三十五个吧。”杨廷和只给云南增加一个名额。 内阁的决定还没被批准,杨一清突然上疏,要求把云南乡试名额增加到四十个! 杨一清学坏了,趁机跑来分功。 刘春作为四川人,背弃了四川士子,居然也支持杨一清。 于是,形成了吏部、礼部联手对付内阁的局面,皇帝拉偏架批准了杨一清的上疏。 从此,云南乡试名额,由三十四增加到四十;贵州乡试名额,从二十一增加到二十五。 云南竟是最大赢家! 云南士子,今后也要念王渊的好,当然他们更喜欢杨一清。 …… 数日之后,王渊带着魏英,前往豹房觐见皇帝。 君臣之间一番友好交谈,朱厚照龙颜大悦,给魏英加俸一级,并赐斗牛服以示恩宠。 同时,又以贵州右宣慰使宋仁病重无子为由,令宋灵儿暂代贵州右宣慰使之职,全权署理水东九长官司军政事务(宋家有三个长官司被改土归流了)。 “二郎,听说你要大婚了,这是我与皇帝哥哥赠送的新婚贺礼。”庄妃命人搬来一件物事。 几个太监把礼物抬来,上面还盖着一层红布。 朱厚照笑道:“揭开看看!” 王渊把红布揭下,里面赫然是一尊红珊瑚。状若假山,红得滴血,这玩意儿怕是价值千金! 王渊连忙说:“陛下,娘娘,此物太过贵重。” 朱厚照说:“海外蛮夷所献,你收下便是。” 海外蛮夷万里而来,怎么可能进献如此贵重的东西?关税抽成罢了,抽出来的钱粮留在地方,稀罕物品则进献到皇宫。 王渊心想:陛下啊,你要是真想送礼物,就赶紧把庄妃的肚子搞大吧,都半年时间了还没有任何动静。若是不留下子嗣,让我这个幸臣今后可怎么办! 朱厚照的思维非常跳脱,刚刚赠送完新婚贺礼,莫名其妙来一句:“二郎,你说世间可有神灵?” 王渊不解其意,模棱两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庄妃在旁边解释说:“黄河决口了。总理河道的右副都御使刘恺,不思修筑河堤,反而祭祀于山川之灵。工部尚书李鐩认为他祭拜错了,应该祭拜河伯才对。于是,刘恺又去祭拜河伯,李鐩还有脸为刘恺请功。现在舆论汹汹,言官们都在弹劾此二人。” 王渊听得一阵无语,黄河决口,堤坝不修,只祭神灵,工部尚书居然还有脸为河道总督请功! 朱厚照估计也是心累,问道:“二郎,你说我就那么像昏君吗?我真要赏赐了刘恺,怕是会沦为千古笑谈。” 王渊拱手道:“陛下,请罢工部尚书李鐩、河道总督刘恺!” 朱厚照说:“工部尚书罢不得,总得给杨阁老留一两个尚书。河道总督我肯定是会换人的,二郎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搞工程,我在行啊! 王渊笑道:“陛下,你看臣怎么样?” 朱厚照反问:“你会整理河道?” 王渊说道:“愿意一试!” 王渊敢请命,朱厚照就敢任命,他说:“那行,等你大婚之后,就以按察御史的身份,去修整黄河吧。” 王渊又说:“陛下,臣的恩师伯安公(王阳明),曾履职工部,为威宁伯督建陵寝。臣请求任命伯安公为副使,我们师徒共同去治理黄河!” “准奏。”朱厚照答应得很干脆。 有了治理黄河之功,王阳明就可以调回中央了! 224【北堵南疏】 眼看婚期将近,黄峨愈发不知羞,天天朝王渊家里跑,父母怎么都拦不住。 王全和王姜氏出身贵州,倒也不在乎什么礼数,反而越看未来儿媳越顺眼。主要是这个儿媳太乖巧了,提着亲手制作的糕点,左一句阿爸,右一句阿妈,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着实孝顺贤惠得很。 “阿妈,大嫂、侄子和小妹没来,这是我给他们准备的礼物,”黄峨拿来一堆物事,又捡出个金锁说,“听说大嫂怀孕了,我就让人打了一副长命锁。” “好看,真的好看。”王姜氏笑得合不拢嘴。 王全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顾着傻乐。他对这儿媳一百个满意,感慨其不愧是官家小姐,做事就是比普通女子周到,居然连老大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都想到了。 王姜氏拉着黄峨的手,将一副玉镯塞过去,亲热道:“黄家阿妹,这副镯子,本来想等过门之后再给你。但你这女娃太招人疼了,阿妈实在忍不住,现在就给你了吧。这对镯子不贵,希望你不要嫌弃。” 黄峨笑得两眼弯成月牙状,握住镯子说:“只要是阿妈给的,就算一颗石头,我也肯定当成宝贝。” “这女娃,太会说话了。”王姜氏高兴得不行。 至于大哥王猛,这几天则泡在马棚里,照料阿黑三个月大的儿子。 王渊买了两匹母马给阿黑当老婆,其中一匹已经产下小马,另一匹则在怀孕当中。王猛自从当土官之后,就迷上了骑马,这次来京城也不懂享受,整天跑去伺候几匹马儿,没事儿就骑着马到处遛弯。 格物堂。 王渊接到仆人通报,立即出去迎接客人。 客人有两个,皆为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叫夏昂,现任工部左侍郎;一个叫李兴,弘治朝的太监。 “懋齐公,李公,冒昧相请,真是打扰了。”王渊拱手行礼。 夏昂笑着还礼说:“王学士欲治黄河,乃国之大事。老朽对黄河治理知之甚少,今天只好把李公也带来。” 李兴连忙说:“我一个早已退休的太监,不敢当两位如此敬称。” 太监李兴在退休以前,曾经协助督造无数工程项目。此人业务能力很强,贪污能力也特别厉害,几年前被言官弹劾,李兴居然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 王渊把两人请到书房,拿出一大堆资料说:“自受命以来,我翻阅了本朝的治河史料,有些疑惑需要向两位先生请教。” 夏昂说:“老朽没有治理过黄河,怕是难以帮忙。” 李兴笑道:“王学士,本朝治河的关键只有四个字,便是‘南疏北堵’!” “跟漕运有关?”王渊求证道。 李兴点头说:“正是。讲句不好听的话,黄河一旦决口,淹死多少百姓无所谓,重中之重是不能影响漕运!” 王渊叹息:“我明白了。” 李兴又提醒说:“王学士虽然骁勇无双,但在治河的时候,也要万分注意安全,当心河南、山东有人行那不忍之事!” 王渊无语。 奉命跑去治理黄河,还得提防当地百姓造反杀人,这种事情在弘治朝就发生过一次。 明朝的黄河治理方案,是非常不科学的。不管实际地形走向,不管中上游情况,只在下游河道修筑堤坝、挖河分流。即便有人提出正确建议,也因为耗资太大,而不被朝廷所采纳。 李兴指着地图说:“河南的西部和中部,虽然也时常泛滥,但都不需太过理会。真正的治河关键,是豫东、鲁西一代,黄河每次决口,都要导致漕运中断。在河道以北筑堤防御,在河道以南挖河分流,逼着黄河从淮水入海!” 这就是百姓欲杀治河官员的原因,无脑的北堵南疏,必然造成黄河南岸泛滥成灾,南岸老百姓被逼急了自然要拼命。 王渊对黄河的情况不甚了解,问道:“为何黄河的河道总是北移?弘治十八年、正德三年,黄河北岸两次决口,河道也随之北移。正德四年北岸又决口,河道直接北移一百二十里!” 李兴详细解释道:“因为黄河泥沙太多。自太宗迁都北京,漕运就成了治河关键,每次都在南岸分流泄洪。豫东、鲁西地势本就平坦,黄河之水流速不快,次次皆向南分流,导致南岸沉淀的泥沙越来越多,南岸的地势自然比北岸更高。” “明白了。”王渊一阵头疼。 明朝为了稳定漕运,治理黄河的方案,简直属于饮鸩止渴。 整个过程是这样循环的:南岸地势更高,一旦洪水肆虐,北岸必然决口,河道随之北移。为了保住漕运,就在北岸筑堤,并在南岸分流,逼迫河道难移。泥沙沉淀之下,南岸的地势越来越高,北岸的堤坝也越来越高,黄河的河道就这样来回滚动,动辄便是滚动上百里! 王渊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行啊。一味北堵南疏,河道与堤坝不断抬升,百年之后再发大水,必致豫东、鲁西千里之地成为一片泽国。” 李兴摊手道:“那有什么办法?王学士若想一劳永逸,就必须从豫西、豫中开始治河。但如此一来,工程量实在太大,朝廷的银子就没那么多。再则,必然耽误漕运,北京有几十上百万人可等着吃饭啊!” 王渊心里有了计较。 若想真正治理黄河,必须达成两个前提条件:第一,开辟海上漕运通道,减少北京对大运河的依赖;第二,改善朝廷财政状况,否则别想说服皇帝和户部掏银子。 好难! 王渊这次接了个烫手山芋,只能继续玩“北堵南疏”那一套,暂时解决眼前的困境再说。黄河北岸的百姓会称颂他,黄河南岸的百姓则会痛恨他,因为“北堵南疏”的实质,便是将北岸的洪水引到南岸去泛滥! 必须进行实地考察,制定妥善方案,把对南岸的破坏降至最小程度。 唉,头疼。 不想了,先把婚结了再说,治河的事情太糟心。 225【洞房花烛夜】 闺房。 黄峨端坐在妆台前,傻笑望着镜中的自己。 “小姐今日端的是美若天仙。”丫鬟夏婵笑着夸赞,捧起珍珠费翠冠给她戴上,这是官家女子才有资格戴的首饰,平民女子结婚只能佩戴璎珞。 黄峨对镜打量一阵,听到外边的喧哗声,连忙说:“快扶我起来。” 夏婵取笑道:“小姐等不及了呢。” “不许乱说!”黄峨红着脸啐道。 黄峨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身穿一袭真红大袖衣,再配一条红罗裙。稚嫩俏丽的脸庞,被婚服映得平添几分美艳,就连旁边的丫鬟似乎都漂亮了许多。 堂屋里,女方主婚人,已经把王渊引入屋内。 周冲呈上一对大雁,这已经是求亲以来,王渊送给黄家的第三对大雁。 主婚人念着祝告词,引导王渊向黄家祖宗行叩拜礼。这个礼仪,本该在黄家祠堂举行,但客居京城也没那么讲究了,在桌案上摆好祖宗灵位便可。 此时此刻,夏婵也扶着黄峨来到里屋,由主婚人引导着拜别父母。 “爹,娘,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女儿今日便要嫁……”黄峨本来挺高兴的,突然间鼻子发酸,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抹泪。 聂夫人扶起女儿说:“傻丫头,今天应该高兴,别把妆给哭花了!” 黄珂也训诫女儿:“你嫁过去以后,应当孝顺舅姑(公婆)、敬爱夫君、抚育子女,切不可做违背女德之事!” 黄峨擦着眼泪道:“女儿谨记。” 聂夫人拿起红盖头,笑道:“来,娘给你盖上。” 王渊看到的,是已经披上盖头的新娘,由丫鬟扶着朝自己走来。 这种感觉挺奇妙,自己穿越时空数百年,今天居然真的要结婚了,王渊没来由的又想起宋灵儿。 牵着新娘来到大门外,王渊翻身上马,黄峨也坐进婚轿。 礼乐大作,队伍启程。 出了胡同,一直沿着大街往北走,街道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王二郎娶亲喽!” “新娘子好福气!” “……” 人群中不断传来起哄与贺喜声,可见王渊在京城的人气很旺。 王渊骑着马儿,不断朝街道两旁拱手,于是又响起阵阵欢呼与喝彩。 明代的平民百姓结婚,新郎可以穿九品官服,而且是带补子那种,或租或借反正讨个彩头。王渊今天则穿着红色便服,头戴状元乌纱帽,这玩意儿是从国子监借来的。 如此行头,又胯着高头大马,可谓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不知把街边多少女娘看得心旌荡漾。 黄峨坐在轿中有些闷热,忍不住摘下盖头,问道:“婵儿,这是到哪里了?” “什么?”夏婵没听清楚,四下里声音实在太吵。 黄峨干脆掀开轿帘一角,偷偷朝外边看去,只见街边黑压压的到处是人。 “唉哟,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夏婵连忙将轿帘盖回去,大声说道,“就快了,再走一阵便是西直门大街!” “那还挺远的。”黄峨莫名焦躁。 这条路,她近半年来经常走,以前也不觉得很长啊。 在一种度日如年的心理状态当中,迎亲队伍终于出了西直门,抬眼便可见到王家大宅的围墙。 围墙西侧不远处,是一桌桌露天酒席,王家的佃户可以敞开了吃。一些京中混混帮闲,也主动跑来凑热闹,反正这路边流水席是免费的,回去还可以吹嘘自己喝了王二郎的喜酒。 “小姐,到了!”夏婵提醒。 黄峨只感到轿子一沉,连忙把盖头给重新披上,然后被夏婵搀扶着下轿。 “小姐,慢点,别踩到地了。”夏婵说道。 有几个王家仆人,将棉布袋子铺在地上。 黄峨必须踩踏布袋而行,仆人们不断捡起后边的布袋,铺到黄峨前方的道路上。这个仪式叫“传席”,穷人家用麻袋,富人家用锦缎。反正新娘离开娘家之后,直至洞房之前,双脚都不能沾地。 二位新人来到堂屋,桌案上同样摆着王家的列祖列宗。 “礼拜天地!” “礼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毕!” 这套仪式,源于北宋,成型于明代。各地略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 袁达麻溜拿着一根秤杆过来:“二哥,可以揭盖头了。” 明代的许多男子,直至此刻,才能第一次见识新娘的真面目。不说当场吓晕,肯定有大吃一惊者,娶到歪瓜裂枣也只能认命。 感受到伸过来的秤杆,黄峨双手捏紧衣角。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一次却紧张异常,她双腿现在都是软的。 赞者大呼:“称心如意!” 随着秤杆将盖头掀开,礼乐声再次大作,黄峨羞得低着头不敢见人。 婚礼,本称“昏礼”,自然是黄昏时进行,拜堂之后就直接送进洞房,不用跑去挨桌给来宾敬酒。 婚房之内,红烛燃动。 王渊和黄峨在盥盆洗手后,便来到几案之前,被引导着祭黍、祭稷、祭肺。这些都是古礼,平民结婚没那么讲究,但官员结婚却应该遵循。 三祭三饭,谓之“共牢而食”。 接着便是“合卺礼”,就是把匏瓜劈成两半,夫妻各执一半喝酒。这个程序,后来渐渐演化为交杯酒。 王渊解下黄峨头上的红绳,丫鬟夏婵拿着剪刀,分别剪下新郎、新娘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放入锦囊之中。 那根红绳,自订婚之日起,黄峨就必须绑在头上,表示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由王渊解开,再系二人剪下的头发,便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 直至此刻,婚礼才算告一段落,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婚房。 为啥说告一段落? 因为明天还得早起,王渊领着老婆去拜祖宗和父母,拜完之后才算真正完成婚礼。唐朝时期的拜堂,特指这个程序,并非明代的拜天地。 其他人都已离开,唯独丫鬟夏婵不走。 黄峨问:“你还留下做什么?” 夏婵说:“伺候老爷和夫人吃饭啊。” “不用了。”黄峨觉得这个丫鬟好不知趣。 “这就嫌我碍事了。”夏婵嘟着嘴离开。 民间有闹洞房的,王渊这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却不怕,哪个损友敢跑来闹洞房,王二郎保准一只手就将其扔出围墙。 待夏婵把房门关上,王渊才说:“饿了吧?” “有一点。”黄峨扭捏道。 王渊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都不敢跟我说话。” 黄峨为王渊盛了一碗黄米饭,捧至眉间说:“夫君请用饭。” 王渊一直保持着微笑,接过饭碗:“举案齐眉虽是佳话,但你我夫妻不用那么客气。” “嗯。”黄峨的声音细如蚊呐。 刚才“共牢而食”,只象征性吃了一口,两人早就饿坏了。 可惜饭菜并不丰盛,只有稷和黍两种饭,菜则只有肉酱和羊肺,都是为了遵从周礼而搞出来的。 吃了几口垫肚子,黄峨斟酒两杯,递给王渊一杯说:“夫君请饮酒。” 王渊越听越乐,笑道:“你今天说话就跟唱戏文一样,其实可以正常些。” 黄峨终于横了王渊一眼:“多喝几杯便正常了。” 并不正常,黄峨喝得小脸通红,眼睛里好似带着雾气。借着酒意,被王渊说了几句情话,便从对坐变成并坐,最后干脆靠在丈夫怀里饮酒。 浑身惹得发烫,如同着火一般。 “夫君,”黄峨双眼微闭,惬意无比偎着王渊说,“你还没有来京城考试,我便读过你的《临江仙》,而且还知你是贵州神童。当时就想啊,我若嫁人,这辈子便只嫁如此大才子!” 王渊有些尴尬:“咱们别提《临江仙》了,不如研究一下物理吧。”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可恶,大煞风景!” 王渊说:“可惜没有温度计,否则我肯定要测一下你的体表温度,隔着衣服都发烫呢。” “那是因为喝了酒。”黄峨说。 “喝酒哪会烫成这样,既然没有温度计,我就暂且用手来测量。”王渊笑着伸手往衣服里探。 黄峨猛然惊呼:“啊呀,不许乱摸,羞死人了!” “我没有乱摸,我在测试体表温度。” “胡说八道,你好坏!” “你怎么更烫了?” “快吹蜡烛!” “红烛不能吹。” “那就去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 闹洞房的损友没有,听墙角的丫头却有一个。 夏婵啃着鸡腿,悄悄抬起窗户,贼兮兮的趴那儿朝屋里偷看。 226【待晓堂前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唐·朱庆馀。 黄峨这个新婚小媳妇儿,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她半年前已满十五岁,算虚岁的话便是十六,放在古代正属当嫁之时。 跟随丈夫拜过公婆,黄峨吃了些早饭继续补觉。 没办法,昨夜睡得实在太晚。 倒不是被王渊折腾的,毕竟少女破瓜得悠着点。而是黄峨自己激动得睡不着,抱着王渊一直说话,就像积攒了几辈子的心里话,非要用一晚上的时间说完才行。 再次睡醒已临近中午,夏婵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小姐,快起床啦,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 黄峨训诫道:“婵儿,咱们嫁来这里,今后可要斯文点,女儿家不准说屁股。” 夏婵笑道:“可老爷让我自在点,说没必要那么拘束。老爷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府上的规矩也没有黄家那么多。” 黄峨说道:“二哥是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侧门的门子又换了一个咧,就因为私收客人钱财,连管家周冲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例钱。” “哪有门子不收钱的,老爷有些不近人情。”夏婵道。 黄峨解释道:“二哥说,这便像世间小吏,拿着朝廷俸禄却暗中贪墨。甚至有小吏不要俸禄,免费给官府打白工,在百姓身上搜刮油水敛财。官府看似减少了支出,失去的却是朝廷威信,大明社稷的根子便从中坏掉。治家如同治国,须从吏治着手。” “哪有恁多讲究,”夏婵笑道,“不过府上的下人例钱是真多,今早上我领到八钱银子呢。” 五钱银子还比不上棉纺工人,但夏婵没有额外花销啊,吃住都是在家里,那些银子全都可以存起来当私房钱。如此高的工资,已经相当于京城的许多妾室了,这也跟夏婵的地位有关。主母就她一个贴身丫鬟,相当于家里的女仆首领,就是年龄太小还不怎么会管事儿。 至于王家的其他仆人,工资也略高于京城整体水平,高薪养廉同样适用于治家。 那几个被王渊撤职的门子,下场比较凄惨,直接卖去当矿工! 是不是觉得王渊小题大做? 讲两个真实故事就明白了: 其一,历史上严嵩权倾朝野,他自己没怎么贪,儿子和家奴却厉害得很。一个叫严永年的家奴,雅号“鹤城”,朝中大臣都得给啊送钱,还与官员互赠诗文,士大夫尊称其为“萼山先生”。 其二,历史上张居正专权时,有个家奴叫游守礼,雅号“楚滨”。太监、文官、武将纷纷巴结,尊称其为“楚滨先生”,甚至以家奴的身份,与文武官员结成儿女亲家! 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不是说着玩儿的。 若不防微杜渐,等王渊真当上重臣,这些家仆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 夏婵服侍着黄峨重新梳洗一番,这丫头从始至终在叽叽喳喳说话,全在讲关于王家内宅的事情。 以前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体事务有周冲管理,格物堂和致知堂由洪来福管理。 现在嘛,该分的就要分出来,黄峨也该学着如何打理家宅。 王渊突然走进来,笑着说:“夏婵,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幸好你不叫虫字旁那个蝉,不然肯定更喜欢讲话。” 夏婵惊奇道:“老爷你真聪明。我小时候就叫夏蝉,小姐……不对,是夫人。夫人嫌我话太多,跟树上的知了一般闹腾,就把我的名字给改了。” 王渊闻之,大笑不已。 黄峨整理好自己的妆容,这才起身行礼:“夫君!” 王渊拉着黄峨的手,夫妻俩还没说几句话,袁达就慌忙跑来通报:“二哥,皇帝和庄妃来了!” 以前皇帝都是微服私访,家仆们不知其底细,今天却是带着仪仗来的,整个王家都因此乱做一团。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不懂礼仪,更不知如何按程序接驾。他们只能带着仆人来到正门,乌压压跪倒一大片,学着戏文高呼“皇帝万岁”、“娘娘千岁”。 “都起来吧,”朱厚照笑道,“两位就是二郎的双亲?” 王全连忙又带着妻子、长子跪下:“草民……呃,下官王全,回陛下的话,下官正是二郎的父亲。” 朱厚照笑着将他们扶起:“你们养了个好儿子啊。” 王全的两条腿全都软了,他年轻时是军户,低级军官都能随意使唤之。做梦都没想过,居然有一天,皇帝会亲自搀扶他。王全顿时热泪盈眶,浑身激动得发抖:“陛下大恩大德,王家上下世世代代都记得,一定为陛下鞠躬……鞠躬……” 王猛稍微多读点书,提醒道:“鞠躬尽瘁。” “对,鞠躬尽瘁!”王全连忙说。 “哈哈哈哈!” 朱厚照开怀大笑,又问王猛:“听说你会武艺?与二郎相比如何?” 王猛答道:“臣远远不如。” 朱厚照笑道:“二郎骁勇无双,自然无人能比,你身为二郎的兄长,想必也勇猛有加。前几日,魏英说了些贵州的事情,你们穿青寨有几百义民为国剿贼,封赏一直都没有议定。朕擢升你为世袭千户,领兵八百,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那几百义民,全都转为军户,俱有土地封赏!” “谢陛下恩典!”王猛大喜过望,再次跪地磕头。 这个任命,真不是朱厚照心血来潮,而是魏英在豹房奏对时的建议。 息烽千户所在扎佐以北,被苗族叛军两度攻陷,不但千户和副千户阵亡,连他们的子孙都被杀死,千户所的士卒也所剩无几。 现在,扎佐长官司已经改土归流,土司兵自动遣散,转化为捕快、衙役之类。这导致从四川播州到贵阳,如此重要的交通要道,居然没有足够的士兵把守。 于是王猛就被扔去当世袭千户,子孙世代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数百义兵也转正当官军。息烽那边的许多无主田地,一部分用来做军田,一部分赏赐给士卒做私田。 似乎捡到个大便宜,但如果播州杨氏谋反,攻打贵州的第一站便是此地!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陪着皇帝、庄妃往里走,半路上碰到王渊、黄峨小两口。 “叩见陛下!” 王渊拉着黄峨给皇帝行礼。 “起来吧,”朱厚照瞧了黄峨一眼,侧身对庄妃说,“果然郎才女貌,端是一对璧人。” 庄妃笑道:“王二郎好眼光。” 王渊和黄峨连忙谦虚答谢。 朱厚照又说:“二郎,我昨天本来想喝你的喜酒,结果被兵部那帮窝囊废给气糊涂了。” “兵部?”王渊不明所以。 朱厚照点头道:“辽东那边的事情,蛮夷又来劫掠了。” 就在前不久,女真部落从开原一带入寇,抢了财货就跑。镇守太监王秩、参将高钦很生气,便率领士卒追杀出境,结果半路上遭到埋伏,被围困数日,死伤惨重而归。 胜败乃兵家常事,很正常一个情况,顶多判罚王秩和高钦轻敌冒进。 结果兵部大佬们脑子抽风,认为开源、泰宁、海西、建州等地蛮夷,朝廷容许他们在边墙之外随意放牧。距离如此接近,地方守御官又疏于防备,才导致女真蛮夷轻易入境抢掠。而边将为了掩罪冒功,总是任由贼寇离开,跑去境外斩杀蛮夷牧民。蛮夷首领为了报复,于是又跑来劫掠,恩恩怨怨,无休无止。 于是兵部建议,辽东边军在边墙之内杀敌,才可以报功请赏。如果出了边墙五里以外,就算斩杀无数,也以擅开边衅论罪! 这次也应该从重处理,相关边将全部罢免,镇守太监应该抓回来听候发落。 辽东边将确实有许多人畏敌,不敢跟入寇的女真交战,反而礼送贼寇出境,然后带兵去杀女真部落的牧民冒功。这种做法理应严厉禁止,但规定出边打了胜仗,还要以擅开边衅论处,这就特别扯淡了。必将使得辽东局面限于被动,今后只能挨打再换手,敌人跑了还不敢追得太狠。 朱厚照被气炸了,把兵部尚书叫来一顿臭骂,而且完全否定了兵部的决议。 甚至朱厚照还说,辽东边军可以随便杀,只要是真正的蛮夷,不管男女老幼都可以拿来报功领赏。 兵部对此表示反对,但给了个折中意见,即:女真蛮夷接近边墙百里,辽东边军才能出兵讨伐,而且只有青壮蛮夷的脑袋才能报功。若蛮夷没有犯边,且在百里之外放牧,辽东官军不得出境滥杀。 朱厚照与兵部整整吵了一天,最后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兵部的折中意见。 其实双方都有道理,朱厚照纯粹从军事角度考虑。 而兵部则考虑更多,如果按朱厚照的说法,辽东边军还不天天出境“打草谷”啊?砍几个老人、小孩的脑袋,都能拿回来报功,朝廷拿什么去封赏?一旦滥杀成风,必然激化边境矛盾,迫使一盘散沙的女真部落联合起来攻击大明。 朱厚照把事情一讲,王渊默然不语,因为他想到了女真部落的崛起。 此时的女真,确实一盘散沙,但遇到猛人可就说不准了。 朱厚照又把兵部大骂一通,才跟着王家人一起去吃饭。 消息传出之后,整个京城都为之羡慕。皇帝居然亲自带着庄妃,在王渊大婚的第二天上门庆贺,如此优待宠幸找不出第二家来。 227【社会烙印】 王渊正在翻阅历代治理黄河的史料,黄峨与夏婵跑进来说:“二哥,你看,庄妃娘娘让內官送来的苏绣璎珞。” 夏婵咋呼道:“老爷,可漂亮了,是精选的贡品呢。” 王渊笑着放下书卷,接过苏绣端详一番,点头道:“确实巧夺天工。” 黄峨挑出一张最漂亮的,说道:“这张做一个仲家头饰,送给灵儿姐姐,让阿爸、阿妈他们带回贵州。” 王渊心中感动莫名,将黄峨揽入怀中:“眉儿,你有心了。” 黄峨抿着嘴一脸甜笑,复又说:“这还有三张,一张给阿妈,一张给大嫂,一张给小妹。” 王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妻子搂得更紧。 夏婵却在旁边撇嘴,显然是为小姐感到不值,有好东西为啥要拿去到处送人啊?反正王家人都在贵州,等开春日暖全都要回去,根本不用这样刻意讨好。 夫妻俩说了一阵情话,王渊便拉着黄峨前往花园,笑道:“眉儿,你看这是什么?” 黄峨摸着秋千满脸开心:“专门为我做的?” 王渊点头道:“是啊,我过两日便要去山东治河,你在家里若是无聊,便跟夏婵来这里荡秋千。我还买了几个小球,平时没事儿也可以玩玩蹴鞠。” 黄峨当即爬上秋千,笑道:“婵儿,快来推我!” 王渊说:“我来吧。” “啊,轻一点,都飞起来了!” “夫人,你别装啦,你以前在家里荡得更高。” “胡说,我哪有!” “哎呀,我好像说错话了。” “咯咯咯咯……” 主仆二人一阵斗嘴,黄峨在秋千上越飞越高,花园中不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玩得微微发汗了,黄峨才下来休息,夏婵迫不及待站上去自己荡。 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玩心还很重,一个小游戏就能耍半天。 笑闹过后,黄峨回房取来一套便服,亲手帮王渊换上。又给夫君系上香囊,端端正正挂上玉佩,连玉簪都仔细插了好半天。 这就是单身狗和已婚青年的区别。 王渊以前出门,穿得随随便便。现在浑身打理得一丝不苟,居然还破天荒的带香囊,这些全都是黄峨悉心收拾的。 黄峨带着夏婵,直把王渊送到门口,才笑着说:“二哥早回。” “我省得,喝完酒就回家。”王渊心情舒畅道。 这趟出去并非喝花酒,而是庆祝同科庶吉士散馆。 被录为庶吉士之后,理应在翰林院学习三年,但经常两年半就毕业,谓之“散馆”。 毕业了自然要分配工作,成绩优秀者留在翰林院,二榜进士做编修,三榜进士做检讨。成绩稍差的,被分配到六科、六部和都察院。再次者,只能外放出去当知州。 如果庶吉士毕业,却被外放州同知或知县,那只会有一个原因:这货得罪人了! 从明朝中期便是如此情况,他们的前辈就要惨得多,明初庶吉士大部分都被外放知州、知县。 王渊骑着马儿,身后跟着袁达,打马进城直奔酒楼。 “王学士!” “王二郎来了!” “王二郎,《倩女幽魂》是不是快写完了?” “……” 酒楼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跟王渊打招呼。 王渊一路抱拳回礼,来到二楼就座,朋友们差不多都到齐了。 曾经一起住工部宿舍的三位舍友,许成名、张璧、涨潮全部留在翰林院做编修。一起坐船进京的张翀,则被安排到刑科当给事中。其余人等都不太熟,王渊只跟他们打过几次照面,但也值得拉拢结交一番。 在另一个时空,眼前这些人里边,阁臣与尚书就出了好几个! 比如留任翰林院编修的孙承恩,就在嘉靖朝官至礼部尚书。可惜因为不穿嘉靖赏赐的道士袍,惨遭皇帝罢官,丢官也算丢得特别奇葩。 除了王渊之外,探花余本也来了。只因他们两个,是同科进士当中,最早进翰林院的。 至于杨慎,不提也罢。这位老兄心高气傲,更喜欢跟正德三年的进士打交道,正德六年的进士都不太待见他——想巴结都挨不上,谁让人家是首辅的公子。 “若虚兄主持宴会吧。”许成名说。 王渊摆手道:“今天庆祝散馆,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许成名毕业考试第一,而且仗义疏财,在本届庶吉士当中人缘不错。几分推辞之后,由许成名主持宴会,也不谈啥诗词歌赋,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 “好!” 楼下大堂,蓦地传来阵阵喝彩。 却是一个瞎子说书人,正在讲着评书版《倩女幽魂》:“只见那树妖姥姥,张嘴一吐,舌头见风而涨,须臾间便有二十余丈。那长舌乃是树妖练就的法宝,柔软坚韧,可破地而行,可绕树穿林……噗噗噗噗噗,一阵响动,咱们的书生宁采臣便被长舌缠住……燕赤霞咬破指尖,以血虚空画符,口念法诀: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燕赤霞的宝剑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三化无穷,天地之间尽是剑光。正是他习自上古剑仙的独门法术:万剑归宗!” 无数食客听得如痴如醉,有人代入宁采臣,幻想着哪天也能遇到美艳善良的女鬼。有人代入燕赤霞,幻想着倚仗法术,于世间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楼上众人被喝彩声吸引,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那说书人好似自带喇叭,声音并不洪亮,却让楼上食客也听得清清楚楚。 受任浙江道监察御史的张鳌山,好奇问道:“若虚兄,这《倩女幽魂》的作者究竟是谁?” 兵科给事中刘夔笑道:“自然是若虚兄本人,没见故事发生在贵州吗?”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明显也读过《物理学报》,他说:“《倩女幽魂》由一人口述,一人编录。若虚兄自是口述之人,只不知是哪位大才编录?” 王渊的口述,只是把大致剧情干巴巴讲出来。 黄峨才是真正的作者,在书中添加大量诗词散曲,而且把细节润色得非常精彩。虽然年仅十四五岁,黄峨的文笔却越来越老辣,至少读起来似是青年才子所作。 王渊摇头道:“编录之人,不愿透露姓名。” “可惜不得一见。”吏科给事中黄臣感慨道。 翰林院检讨吴惠说:“定是某位官员所作,怕漏了姓名影响清誉。” 王渊笑而不语。 楼下依旧在说着评书,楼上已经酒过三巡。 “啪!” 隔壁突兀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随即是激烈的争论。 “月亮怎么可能是坑坑洼洼的圆球?” “谁说不可能?钦天监观星台自有万里镜,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且去一观!” “观星台又不是谁都能去,你在此大言不惭,我等也无法证实。” “我还偏要证明给你看!” “你如何证明?” “吾师王学士曾传授光学玄机,我明日便寻工匠,磨制水精打造万里神镜。你若不服,届时咱们夜间赏月,看那月亮的本来面目是何模样。” “王学士学究天人,自然能打造神镜,你一个乡试落第的秀才能造得出来?” “吾师王学士曾言,物理之道,人人皆可习之,人人皆可参破,以物理达天理是也。我为物理学派门徒,只要掌握了光学奥妙,又如何不能制造万里神镜?诸君且拭目以待!” “你这厮走火入魔了。一阵说月亮是坑洼球体,一阵又说自己能撬起泰山,还说什么大地也是球体,径直往西能从东面回来。胡言乱语,滑稽至极!” “我滑稽至极?我看你们才是井底之蛙!” “……” 王渊听到隔壁的吵闹声,不禁开心笑起来,物理学这是越传越广了,居然有人想要自造天文望远镜。 再加上楼下的《倩女幽魂》评书,以及让京城百姓趋之若鹜的足球联赛,王渊在明代的北京已经留下深刻印记。 228【半步圣人与三态论】 隔壁士子争论之时,另一间房的朝鲜人,也喝着酒在侧耳倾听。 如今的朝鲜国王,乃中宗李怿,就是电视剧《大长今》里那位。 李怿自认为英明神武,还品评明朝历代皇帝。 他说朱棣动辄诛杀大臣,连个借口都不找,还崇信佛教,不是什么圣主。又认为明宣宗大造宫室,靡费无度,也不是啥好皇帝。还说后来的嘉靖刚愎自用,啥事儿都管,动辄对谏臣施以重刑,导致言路阻塞。 其实,李怿自己也大造宫室,喜欢研究炼金术和命课学,他跟明朝皇帝有啥两样? 这货依靠政变抢了兄长的位子,先天就有政治缺陷,无法摆脱“反正功臣”的制约。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一旦敢跟群臣做对,必然落得与兄长同样下场——被流放之后赐死。 就这种孬货,虽然对大明表现得无比忠诚,每年都派使者入朝进贡,暗地里却让使者打探明朝虚实。 打探个鬼啊! 倒是这些探子回国之后,将所见所闻写在《李朝实录》里边,让中国史学家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的朱厚照。 今年的朝鲜使团头领叫柳湄,名字起得挺妖娆,其实是个糙老爷们儿,乃朝鲜的两班官员之一。 一个使团成员推门而入,呈上一摞报纸说:“柳参判,今年非但有邸报,还有一种《物理学报》。京城百姓,人人争而购之,其所载《倩女幽魂》,更是在北京蔚然成风。” 柳湄问道:“就是楼下说书人口中那个故事?” “然也!”使团成员回答。 柳湄又问:“朝中虚实如何?” 使团成员说:“群臣以首辅杨廷和为主,但也有许多官员,对杨阁老颇有微词,杨阁老不是很得人心。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今年更加受宠,皇帝带庄妃亲自登门庆贺他的婚礼。另有边将江彬,被皇帝收为义子,改名朱彬,异常跋扈。” “太监呢?”柳湄问道。 使团成员说:“太监没有以前那么得势了。” 柳湄笑道:“看来明朝皇帝吸取教训,不再信任太监。” 在刘瑾弄权之时,朝鲜使团很尴尬。他们有什么事情,都得先跟太监李珍交谈,再由李珍去拜见刘瑾,通过刘瑾向礼部下令,如此才能完成出使任务。 使团成员又说:“北京士林,兴起一物理学派,尤以国子监和顺天府学为主,‘物理社’成员已经多达百余人。便是没有加入‘物理社’的读书人,也爱谈物理大道。譬如首辅之子杨慎,就在《物理学报》发表过实验文章。” 柳湄不解道:“何谓物理?何谓实验文章?” 使团成员吞吞吐吐说:“我也不是太懂。这物理之学,好像源自朱子理学,又说是王门心学一支脉耳。物理学派门徒,讲究通过观察、实验、总结,了解天地万物之真理,从而体察世间天理。他们常有奇谈怪论,说大地和月亮都是圆球,月亮绕着大地旋转,大地绕着太阳旋转。还说物有三态,曰:气态、固态、液态。人亦有三态,曰:神态、体态、仪态。” 物理学派,已经自发出现哲学理论完善者。 妥妥的跑偏了! 那些家伙不好好做实验,非要把物质三态跟人联系到一起。 说神态是一个人的灵魂状态,主导思想、道德、性格等等;体态即一个人的生理状态,主导身体健康、年轻衰老、力量强弱等等;仪态是一个人的气质状态,受魂态与体态影响,从而表现出雍容、刚健、猥琐、木讷等各种气质。 人最初只有灵魂,即神态。 获得父母精血降生,便有了体态。不断吸收物质(吃喝)和精神(学习)能量,体态变得越来越好。 吸收能量的好坏与多少,形成每个人不同的气质,于是仪态也因此出现。 这跟朱熹的理论有所不同,于是大家又完善修改。说每个人的神态(灵魂),初始皆为圣人状态,降生时吸收的精血能量驳杂,导致天性与良知被埋没,需要不断追求天理来恢复。恢复得越好,则体态与仪态就越接近圣人。 如此理论,是刚考上举人的王晹搞出来的。这货的本经是《易经》,就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硬生生把物理和哲学扯到一起。 你还别说,这套歪理还有很多人信,物理社成员纷纷帮他完善。 王渊也被这些学生誉为“半步圣人”,即王渊天生神态充盈,又得天地灵气造化,因此能量十分充足。所以,王渊虽然小时候很穷,甚至吃不饱饭,却身体和智慧都超长发育,拥有举世无双的武力,读书几年就能考中状元。同时,还能窥探天道,创造物理学派,以万物之理来感知天理。 只要王渊继续向前,踏出最后半步,就能成为真正的圣人! 王晹这小子,甚至想把“人之三态”理论发表在《物理学报》,被王渊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即便如此,私下依旧快速传播,而且结合程朱理学越来越完善。 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读书人,处于一个思想迷茫期。他们接受程朱理学教育,却又对此万分疑惑,再加上社会经济不断发展,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来理解世界。 使团成员递上一篇《三态论》,写的是最新版物理学派哲学理论。 柳湄虽是朝鲜官员,却深谙程朱理学,他看完之后皱眉道:“此似为旁门妖言,却又暗合朱子之学,难道大明真出了‘半步圣人’不成?” 当然暗合朱子之学,好几十个物理社学生,翻着《朱子语类》研究半年,汇集众人智慧才逐步完善理论。 而且,比起朱熹的理学,这套《三态论》更具有进步性,补充了相关的“方法论”。 物理学派认为,物质有三态,一级高于一级,想要升级就得吸收能量。 人也有三态,神态(灵魂)为最高级,想要升级就得努力。 在身体方面,应该健康饮食,注意锻炼,这样才能精力充沛、延年益寿。在精神方面,应该努力学习、观察、实验、总结,体察万物之理,最终窥探天理。 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还要勇于实践,带兵打仗啊、勤于政事啊、奉行孝道啊。这是把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搬来,只知不做,只做不知,皆为假修行,只有知行合一才是真修行。 这帮学生的想法,是以物理窥天道,最终成就圣人功业。 柳湄虽然不太相信,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番计较。他身为朝鲜两班官员,身世自然显赫,但又资历尚浅,不能跟两班重臣相比。 若能习得物理学,带回朝鲜传播,那他就是朝鲜物理学派的开山祖师,将获得无限的政治与学术地位。 柳湄立即下令,搜集市面上所有《物理学报》,住在会同馆潜心研究三天,脑袋都差点给研究炸了。 这什么鬼学派? 好难啊! 229【炼神还虚哪儿去了?】 王渊的离京计划再度推迟,因为皇帝要过生日了,万寿节属于古代中国非常重要的节日。 这天,朱厚照先去奉先殿拜见太皇太后,再去奉慈殿拜见张太后。感谢她们的养育之恩,毕竟没有两位太后,就没有朱厚照和他爹弘治皇帝。 接着再驾临奉天殿,群臣山呼万岁,庆贺皇帝生辰。 按照礼制,皇帝应该赐宴群臣。但今年各地大灾,粮食减产严重,遂免去赐宴节省开支。 随后,各番邦使节依次入朝,恭贺大明皇帝生日,皇帝赐宴、赐金织衣、赐大明宝钞以示恩遇。 宣布赏赐完毕,藩国使节本该退下,朝鲜使节柳湄突然大喊:“圣皇帝陛下,臣请求留在大明,谨以十年之功精研理学!” 群臣愕然,随即狂喜,就连朱厚照都特别高兴。 什么资历尚浅,放在柳湄身上纯属扯淡。这家伙的朝鲜官职为户曹参判,类比大明官职就是户部侍郎,妥妥的两班重臣! 而且其所在家族,全称是“文化柳氏”,听这名字就属于儒家正统。 一个儒学正统出身的藩国侍郎,居然放弃高官厚禄,主动留在大明钻研学问。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泱泱中华的教化之功啊。 “准了!”朱厚照心情愉悦道。 文武百官齐声大呼:“陛下圣明!” 柳湄同样非常高兴,他留在大明进修,凭借其家族背景,不但不会耽误前程,反而等于积累资历和名望。而且北京的日子多快活啊,娱乐项目比汉城齐全得多,汉城那边就一帮土包子。 更关键的是,朝鲜那边正在玩党争! 一方是勋旧派,相当于贵族大地主联盟,他们想法设法维护既得利益。 一方是士林派,都是通过科举上位的新兴小地主,希望推行改革建设国家。 上百年来,许多士林派渐渐混成勋旧派,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但随着科举兴盛,士林派的势力愈发壮大,甚至一度盖过了皇权。 于是,上上个国王,疯狂打击士林派。上个国王先扶持士林派,接着又扶持勋旧派,目的无非是维持朝堂平衡玩崩了,被政变废掉。 如今这个国王,正在重用士林派,全力打击勋旧派。 士林派此时如日中天,勋旧派的日子很不好过,而柳湄恰恰出身于勋旧派。 按照朝鲜官场的斗争规律,国王很快就要跟士林派翻脸了,因为这帮泥腿子得势之后太过嚣张。他们奉行“至治”理念,国王翻修厕所都要拿出来“公论”,而弘文馆类似翰林院和两府类似六科与都察院又一大堆士林派,论来论去都是士林派说了算。 但是,士林派一旦失势,勋旧派必然张牙舞爪。再过一阵子,国王就又该启用士林派,转而打击勋旧派了。 一起一落,循环往复,谁也打不死谁。 国王若是打压某一派太狠,肯定有人狗急跳墙,上一个被废掉的朝鲜王便属前车之鉴。 另外,政治斗争还掺杂着学术斗争,朝鲜儒学有着理学派和气学派之争。 理学派推崇程朱理学那一套,强调个人体验和道德修养。气学派同样尊崇朱熹,却认为“气”才是世界本体,主张积累外在的学识和经验。 柳湄为啥对物理学派感兴趣? 因为物理学派可以理解为“理气互发”,但实际操作更加偏向于“气”,而且还提出了做实验这种“方法论”,当然值得拿回朝鲜大力推广。 柳湄打算不理朝鲜党争,留在北京学习十年,把物理学研究透了再回去。届时,可以改“物理学”为“气理学”,统一朝鲜的理学派和气学派,那样柳湄就可以成为儒学宗师! 物理学派在朝鲜不难推广,由于社会矛盾日渐激烈,徐敬德的主观唯物主义大行其道气学派,柳湄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再添一把火。 甚至,柳湄感觉自己可以统一勋旧派和士林派。勋旧派以理学为主,士林派以气学为主,他以勋旧派的身份,提出偏气学派的主张,很可能得到两派的共同支持嗯,也有可能是共同反对。 散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出皇城,柳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王渊执弟子礼:“王学士,吾欲学习物理,还请不吝赐教!” 群臣皆惊,大部分冷笑鄙视,心想:果然是番邦之臣,不识儒学真义,放着满朝大儒不请教,居然拜一个后进末学为师。 王渊也是惊讶,回礼说:“不敢当,互相切磋而已。” 翌日,王渊出京前往山东,实地考察黄河治理问题。 跟随王渊一起出京的,有从户部借来的王文素,这位人形计算器用起来特别方便。还有宝朝珍、宝朝相和钟安三位弟子,以及四个乡试落榜的府学生员,他们都要执行辅助测量工作。 弟子杜瑾则留在京城,负责其他学生的教学工作,包括教授朝鲜学生柳湄的数学。 老师一走,学生就发疯了! 王晹这个家伙,不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居然悄悄搞起了串联。他通过师弟黄煦,联系到徽商黄崇德,在宣武门外开办书院,名曰“物理学院”。共有讲堂三间、后堂三间,加上其他房舍,足足十多间屋子。 因为有金主资助,书院免收学费,寄宿学生只收食宿费。 这些物理激进派们,用蜡印机印刷传单上千份,在宣武门外见人就发。大部分出城看球赛的官民,都需要从宣武门经过,分分钟就能把传单发完。 第一次书院讲学,就来了二百多人,反正一切免费,只当来看热闹了。 主讲人有好几个,王晹率先登台。 因为听课者五花八门,有豪门公子,有求学士子,也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和尚道士,宣讲内容不能太过深奥,必须讲得深入浅出才行。 王晹说道:“本人王晹。晹,即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先生赐字隐之,认为我现得太多,隐得似乎太少。今天,我又要出来现了!本人只不过是物理学派一小卒,却厚着脸皮做主讲,实乃抛砖引玉也!” “何为物理?就是具众理而应万物,从而窥探天理天道。只要认真研习物理,知行合一,则人人皆可为圣……” 阐述了一大堆物理学派的理念,王晹又说:“万物皆有三态,即固态、液态、气态。我们用水举例,就是冰、水和蒸汽。冰吸收能量为水,水吸收能量为气,因此气是最高等级的。人也有三态,即体态、仪态、神态。” “人人皆有体态,乃人之身体。遍食五谷杂粮,吸收食物精华,加强武艺锻炼,则体格健壮;饱览经史子集,吸收文章教化,通晓各家学问,则学问渊博。” “这就好像冰吸收热量变成水,人吸收了能量就有气质,此为仪态。武将气势慑人,此为仪态;士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也是仪态。” “有了仪态,还要继续修行。要知行合一,不断做好事,渐渐修出自己的神态。神态乃先天之态,人人皆有,降生之时才被埋没。相当于蒸汽失去能量,变成了水,变成了冰。我们物理学,便是将冰变成水、将水变成蒸汽。让人修出仪态,还原本来的神态!” 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台下一个道士嘀咕道:“这就是道家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啊,怎么把炼神还虚给去掉了?应该补上才对。王二郎的学问,原来源自道家。” 得,王渊与王阳明彻底跑远了。 王阳明被视为佛家禅宗,王渊干脆成了道家传人。 王晹笑道:“说了如此许多,想必各位感到很枯燥,咱们来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物理门徒们抬着大缸进场,直接生火将油锅煮至沸腾。 “我要将它捞出来!”王晹将一个钢质砝码丢进去,挽起袖子就伸进油锅里去捞。 众人惊呼。 王晹却优哉游哉,神态自如,将砝码捞出来说:“这并非变戏法,也非我练就一双铁臂。而是锅里大部分为醋,只有表面一层为油。为何会如此呢?这涉及两个物理知识,沸点和密度。醋的密度大,所以沉底;油的密度小,所以浮面。醋的沸点更低,因此煮沸了也不烫手。” “再来说这个千里神镜,为何能看得更远,这也涉及到物理光学知识……” 今天讲得并不深入,纯属科普性质,就是怕把听课者给吓跑了。 散场之后,一个道士找到王晹:“贫道至真,乃一游方道人,可否寄居书院修习物理?贵学派研究万物之理,铅汞大道亦在其中,或许可以互相切磋精进。” 王晹的目标就是传道,哪管什么和尚道士,他非常高兴地说:“真人既愿修习物理,鄙书院自然欢迎之至。” 于是,至真道人从此加入书院,并以道家理论,帮助王晹完善那套“物理三态论”。 等王渊办完差事回来,看到那套学说思想,简直哭笑不得,只能亲自下场删删改改。 230【临清州】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挑动元末乱世的石人,便是黄河河工,在开掘黄陵冈河道时挖出来的。而这次黄河决堤,也恰恰是在黄陵冈! 自正德皇帝继位以来,短短八年时间里,仅黄陵冈就决口三次。 黄陵冈在河南开封以东,那里决口,为何王渊带人直奔山东呢? 其一,坐船顺大运河南下,速度要快得多;第二,视察山东临清那边的漕河情况。 至于黄陵冈决口处,那位拜祭河神的河道总督刘恺,正在将功赎罪抢修堤坝。朱厚照虽说要将其撤职,但好歹此人熟悉情况,须得缓解汛情之后再召回来。 王渊率众从北京出发,转眼就到了临清州。 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太监李兴,也被王渊带过来。 李兴站在甲板上,指着远处河面说:“从蒙元至今,黄河主要流经开封,过黄陵冈转向东南,流经徐州汇入泗水,借淮河而入海。但每次决口,都会导致黄河分流,洪武二十四年那次决口尤其惊人。当时黄河一分为三:一走寿州入淮,称‘大黄河’;一走徐州入淮,称‘小黄河’;一走山东流入会通河,带来大量泥沙,造成会通河淤塞,大运河因此断航二十年之久!” 这贪污成性的老太监,居然忧国忧民道:“现在黄河决口怕什么?就怕洪水灌入山东,导致漕运断绝,关乎社稷安危。” 王渊看着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舒了口气说:“看来洪水已退,漕河又通航了。” 李兴笑道:“老天保佑,今年决口不是很厉害,否则只能等冬季枯水期才能退。” 王渊说道:“还请李公讲一下,山东哪里的漕河容易被波及。” 李兴指着前方说:“一处便是此地临清,卫河与闸河交汇,上游的黄河支流颇多。一旦黄河在河南决口,很容易绵延数百里淹过来!一处在更南的济宁,济宁比临清被淹的次数更多。但是,临清更容易断航,即怕洪水又怕旱灾。” “为何如此?”王渊问道。 李兴解释说:“闸河、卫河地势较低,丰水时自然不怕。但每当三四月雨量减少,又或者冬季枯水期,就只能通过关闸蓄水。蓄到足够水量,再开闸通航,开闸一次就要把水耗尽,靠后的漕船全部搁浅。” 王渊命令船工继续前进,来回观察将近半天,基本搞明白什么情况。 李兴说道:“今年黄河决口,导致临清断航将近两月。眼看洪水退去,但马上又是枯水期,到时候漕运还得断断续续,今年京城的米价必然暴涨。若王学士能够解决临清的漕运问题,便是不去管黄河决口,也是莫大的一桩旷世奇功!” 这年黄河决口,漕运官员率先遭殃,一共二十多人被罚俸,只因漕粮延期三月不至。 王渊笑了笑,不予置评,只让船工在临清城外码头靠岸。 他们这群人都穿着便服,在城门口,王渊拿出腰牌说:“翰林院侍读学士、巡按河道御史王渊在此,让我上城楼一观!” 巡按河道御史是什么鬼? 只说过总督河道御史,还真没见够巡按河道的。 守城军将一惊,问道:“可是斩杀刘六、刘七、齐彦名的王状元?” “正是!”王渊说道。 守城军将立即陪同王渊登上城楼,同时派人去通报知州马纶。 王渊站在城楼之上,掏出望远镜观察情况,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了一遭。 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带着其他几位官员来此,拱手作揖道:“鄙人临清知州马纶,见过王学士!” “马太守,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喊了一声太守。 马纶连忙说:“不敢当。” 马纶乃举人出身,能当上知州,而且还是临清知州,已经算非常厉害了。而翰林院官员外放,除非把皇帝得罪狠了,打底就是一个知州。 高下立判。 见王渊还在观察水道,马纶恭敬道:“王学士,时日不早了,在下略备薄酒,不如先到州衙用膳?” “不忙。”王渊说道。 “是。”马纶只能站在旁边陪同,同知、州判等官也跟着傻站那儿。 王渊转身对王文素、宝朝珍、宝朝相、钟安等八位弟子说:“从明日起,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一路由尚彬(王文素)带队,测量各处河道高低与水位深浅。用我传授给你们的方法作图,要标出等高线!” 海拔自然没法测量,只能用三角函数测出各处的相对高程。 “遵命!” 众弟子齐声听令,心里颇为欢喜,他们所学知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王渊又问马纶:“马太守,临清兵备道官员何在?” 马纶连忙说:“因为反贼肆虐山东,为拱卫王府,兵备道已经搬去济宁。有山东兵备副使一人,名叫李充嗣。” 王渊对宝朝珍说:“替我修书一封,给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让他立即调动山东军民,随时听候命令修筑水利!我要五万人。” “是。”宝朝珍特别有干劲。 一封书信就能使唤山东兵备副使,而且张口便要五万人,如此权威让宝朝珍热血沸腾。 王渊道:“马太守,你也要准备钱粮,不能全靠户部拨款。” 马纶头大无比,苦着脸说:“王学士,临清去年遭遇兵灾,今年又遇水灾,哪还能挤得出钱粮?” 王渊笑道:“别处没有,临清肯定有。放心吧,不用你出太多,尽量筹措一些。” 钱粮都是现成的,甚至不须转运。 只要户部答应拨款,王渊就能直接在临清领到粮食,好多漕船被堵在这里还没走呢。而且临清有钞关,平时收取无数商税,关税银子拿来用便是。 马纶小心翼翼问道:“不知王学士打算修筑何处水利?” 王渊指着远处河面:“我要让临清在枯水季节也能通航,并且不怕遇到普通洪灾。你自己想想吧,这事若能办成,你作为地方主官辅助有功,该是多大的政绩!” 马纶立即有了精神,挺直腰杆说:“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在下自当鼎力相助,唯王学士马首是瞻!” 王渊又对同知和州判等官员说:“你们也有功劳。” 众地方官员立即齐呼:“全凭王学士做主!” 必须取得地方官员的支持,因为王渊要占不少土地,用来涝时泄洪和旱时储水。 (今天白天有事,回来又查了不少资料,缺的一章明天补上。) 231【沈师爷来啦】 在明代,如果大臣遇到紧急事务,是可以暂时挪用钱粮的。 比如此时的户部尚书王琼,六年前就已经是户部左侍郎,五年前因为皇帝赏识转任吏部侍郎。恰在此时,因为边臣紧急挪用太仓银,逾期没有归还,已经从户部调任吏部的王琼,也被追责扔去南京吃闲饭。 王渊现在奉皇帝命令巡按河道,户部尚书王琼算自己人,申请工程经费还是很容易的。反正这些漕粮和部分关银,也迟早要运去北京,直接在临清支付反而更省事。 钞关那边比较难搞,负责官员不情不愿,但还是答应给一些,只要王渊签字画押便可。 漕粮则出乎意料顺利,该河段的漕运参将,恨不得立即把漕粮全部交给王渊。这家伙因为延期不至,已经被罚俸三月,眼看着再次通航,没通几天又给堵了! 之前断航,是因为洪水泛滥。 现在断航,是因为河南那边治河有了效果。河道总督刘恺在南岸掘河泄洪,在北岸修补堤坝堵住决口,导致蔓延到山东的黄河水量减少,且加速了泥沙在卫河的堆积。 于是临清附近的河道,现在大面积淤堵,漕船、商船时不时就要搁浅。 时间越往后走,河道淤堵得就越厉害,因为马上要到枯水期了。若不能完成清淤工作,就得等到明年春季,雨水增多之后才能恢复航运。 中间有好几个月时间,足够扣这位漕运参将一年的工资。若是造成京城粮荒,多半会论罪下狱! “王学士,你需要多少粮食?”梁玺问道。 王渊笑着说:“梁参将尽管转运,反正一是半会儿也运不完。至于我需要多少钱粮,那得等工程计划制定之后才知道。” “若是工程浩大,可以多给王学士留一下。”梁玺做梦都想甩锅。 去年济宁漕船被烧一千多艘,沈复璁所担责任微乎其微。而眼前这位梁玺,则在漕运军将之中,责任排第二,排第一的是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 此君十分倒霉,去年漕船被烧,今年两次断航,已经被罚俸到明年夏天。期间一直戴罪立功,罪责却越戴越多,感觉就像借了高利贷,这辈子都还不清一样。 但北京又继续粮食,梁玺不能坐等通航。他得组织漕运官兵,从陆路转运粮食去德州,耗人、耗粮、耗时……非常麻烦,巴不得王渊多拿走一些漕粮,反正朝廷追究起来也可以推给王渊。 可惜,王渊不接招。 就陆路转运那工作效率,临清逗留着数百艘漕船,给梁玺一两个月都运不完(人手太少)。 王渊站在甲板上,指挥学生坐小船,于各处河道、河岸插放标杆,通过三角函数来测算附近的地势高矮。甚至王渊都懒得亲自运算,直接扔给学生做题,只有当学生之间数据不同时,王渊才会自己进行计算验证。 “这河就让它淤着?”王渊问道。 梁玺无奈道:“又有什么办法?河道总督在黄陵冈治水,在下又要从陆路转运漕粮,卫河之淤泥只有暂时不管。” 王渊提醒说:“如果不在冬季清淤,春日水涨就更难清理了。” 梁玺说道:“春日水涨倒不怕,那时肯定能通航,就怕暮春时节雨水不足,漕船再次因为泥沙而搁浅。” 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河道总督远在河南,没精力跑来临清做事。临清这边的漕运军民,也有清理河道的责任,但他们更大的责任,是赶紧把粮食通过陆路运走! 卫河淤在那里,竟然没人来管了,把南北商船全部堵住,不知会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其中,也有为王渊运棉花的商船。如今正是棉花采摘季节,山东棉花运至天津,最快捷的便是走这条水道! 于公于私,王渊都得抓紧时间把卫河疏通。 王渊说:“梁将军,我想看看清淤船,或许可以改进一二。” 临清州作为漕运重要转运点,再加上河道又浅,因此时常淤堵,常备有清淤船以应急。 清淤船上,有各种工具。 一种名曰“混江龙”,是一根长长的木杆,端部安装四片铁叶,沉入水底通过人力搅动,以此刷荡泥沙。但只能把局部淤积的泥沙搅散,令其滑向附近更深的河道。 一种名曰“铁龙抓”,用绳索系住铁爪扔水中,全力开动船只,借船前行之力拖散河底淤泥。同样只是拖散而已,只能治理局部,大面积淤堵根本不起作用。 一种名曰“浚川耙”,就是在巨型木杆上,弄一个钉耙之类的玩意儿。两条大船抛锚固定,巨木和钉耙位于两船之间,由船上的工人以滑轮来回拖动,将淤堵的泥沙进行搅散。 都是局部清淤的器具,而卫河这次淤塞,是黄河水带来泥沙导致的,必须等枯水期进行人工打捞清淤! 接下来几天,学生们测绘制图,王渊则在改进清淤船,他要制造“链条挖斗式采沙船”。 用帆布做履带,履带有孔洞,方便轮毂带动。履带每隔一截,便有铁质挖斗,有举目干伸入河底。蒸汽机什么的没有,可由四个工人,推磨一样旋转动力台,通过铁质齿轮,利用杠杆原理轻松带动轮毂和履带。 遇到不好清淤的地方,可用“混江龙”将淤泥打散,再用王渊这个设备去挖沙。挖出的泥沙通过履带送到船上,工人们再运走即可,比人工下水清淤效率提高百倍。 王渊立即通过知州马纶,召集临清州工匠,木匠、铁匠、纺织匠人,按照图纸严格进行打造。 剩下的便是等待,一等工匠制作零件,二等学生测绘制图。 想要保证临清水道四季通航,可不止挖个水库储水泄洪那么简单,否则早就有人搞出来了,古代治河大臣并非全是傻瓜。 “二哥,”袁达快步跑来通报,“沈先生来了!” 王渊愣了愣,反问:“沈师爷?” 袁达笑道:“就是他。他现在是济宁州判,你写信给山东兵备副使,那位副使就派沈先生过来联络。”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老远就喊道:“先生,三载不见,想煞学生也!” 沈复璁比以前当师爷的时候更有派头,他穿着一身破旧官服,手持王姜氏赠送的孔雀羽扇,握住王渊的手说:“渊哥儿又长高了,你我师徒贵州一别,不想竟在山东再会!” “先生快请进去说话!”王渊小心搀扶道。 沈复璁感慨:“还是渊哥儿孝顺啊,我才疏学浅,只能为你开蒙,哪当得起如此敬重。” 师徒之情,感天动地。 临清州的官员,以及沈复璁带来的济宁官员,全都看得感慨有加,说不定就有谁回去以此教育晚辈。 静室之内,没有旁人。 王渊嘿嘿笑道:“先生,李兵宪是什么意思?他愿意配合吗?” 沈复璁歪坐在椅子上:“配合,不合配才怪了。别说要五万人,就算要十万人都凑得齐。兵备道管辖的事情太多,其中就包括暂时赈济流民,现在济宁城外汇聚了三四万灾民,连临清的灾民都往那边跑。李兵宪让你赶快制定好工程方案,他立即就能把几万灾民送来!” 得,以工代赈,古代人也很聪明。 若非没有足够的权力和钱粮,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估计自己就要带着灾民兴修水利。实在是几万灾民聚在一起太可怕,不给他们找点事做,很容易搞出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趁乱举事造反! 232【王剃头】 临清,州衙。 知州、同知、州判皆在,漕运参将、临清仓大使也在,另外就是济宁州判沈复璁先生。 王渊把学生们绘制的地图铺开,图纸上大圈套小圈,看得众人满头雾水。 临清仓大使薛奋问道:“王学士,这些圈线是何物?” 明代漕运有四大转运仓库,分别为常盈仓(淮安)、广运仓(徐州)、临清仓和德州仓。虽然沧州、济宁等城也有转运仓,但规模远远不如四大仓,四大仓每一个都是漕粮集散基地。 比如临清仓,不但有南粮运来储存,山东部分地区、河南东部地区的粮食,也会通过水陆运输储存此地。如果卫河一直淤堵,临清这里的漕粮将越来越多,甚至有可能出现爆仓现象。 临清仓有大使、副使各一人,今后肯定要劳烦他们,因此也被王渊请来一起商议。 王渊解释道:“等高线,同一个圈,沿线地势高矮相同。” 老太监李兴不愧是做了一辈子工程的人,顿时赞叹道:“如此制图,则一目了然也,王学士有真本事!” 知州马纶问:“王学士打算建什么?” 王渊指着图纸说:“在闸口百丈之外,修筑滚水坝并设几道活闸,再于坝外数里挖凿储水库,开凿河渠连接滚水坝与储水库。有滚水坝阻挡,则水势可以减缓,无论旱涝皆有缓冲余地。” “平常时日,滚水坝紧闭闸门,通过溢出之水,就能让过往船只正常通行。遇到洪灾,可将滚水坝闸门打开,一部分流往下游,一部分流入储水库以分流泄洪。不管是平常时候,还是遇到洪灾,有滚水坝在上游阻挡,下游船只都能更加平稳安全的通行。” “在枯水期,则配合下游闸门,轮换交替开启。如此,可让闸内蓄水多用几次,不至于在蓄水之后,开闸半天就无水行船了。甚至遇到旱灾,还能引储水池之水,保证漕船可以正常通行。” “最最重要的是,滚水坝可以阻挡泥沙!遇到黄河再度决口,泥沙也大部分被滚水坝挡住,基本不会流进漕运河段,临清漕河不会再像此时这般突然淤堵。但是,在滚水坝上游,必须定期清淤,否则顶多三五年就废了。我正在改进清淤船,可以加快清淤工作。” 众人仔细琢磨,似乎还真是那回事儿。 特别是漕运参将梁玺,听到这个方案欢喜异常,感觉自己的高利贷可以还清了,不用一直处于戴罪立功状态。 梁玺拍掌道:“王学士不但文武双全,连治理河道都如此拿手,下官佩服之至!” “哪里,”王渊谦虚道,“我只不过参考历代治水方案,仿效先贤故智,再配合临清实情,因地制宜而已。” “好一个因地制宜!”沈复璁大赞。 老太监李兴提醒道:“滚水坝必须地基扎实,修得坚固无比才行,否则洪水来了容易溃堤。特别是靠近南岸的地方,那边多为沉积泥沙,新土疏松很难建堤,就算建起来也容易被水冲溃。” 王渊自然不能做豆腐渣工程,听到李兴此言,当即说道:“那就一直向下挖,挖到实土再打地基,争取能用三百年!” 李兴又说:“滚水坝两岸应栽种柳树,以柳树护堤,且需卧柳、长柳兼种。” 王渊上辈子主要在修桥打洞,还从来没有搞过水利工程,对古代水利更是不了解。当即问道:“为何要卧柳、长柳兼种?” 李兴解释道:“卧柳应离堤二三尺栽种,且需密植,以其繁茂枝叶抵御风浪。长柳离堤五六尺栽种,既可捍水,也可提供大量埽料。” 埽,即治河时用来护堤堵口的器材,常以树枝、石块、高粱杆混合制成。 李兴的意思是说,卧柳用来抵御洪水风浪。长柳用来保持水土,并且柳枝砍下来,还能用作治水的原材料。 黄河最关键的黄陵冈堤坝,虽然隔三差五决口,但那属于大自然的威能,并非堤坝修得太差劲。而太监李兴,正是当年的筑坝三功臣之一;还有一个是刘大夏,已经致仕归乡;最后一位是平江伯陈锐,已经去世好几年。 这老太监别看贪污厉害,几年前遇到弹劾,能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但他做了一辈子工程,肚子里是绝对有货的,可以为王渊补充无数关键细节。 沈复璁提醒自己的学生:“王学士,此工程观之颇大,耗费钱粮不少、涉及百姓且多,须得跟山东三司官员接洽。” “理应如此。”王渊说道。 河南、山东都有治河役夫,河南役夫定额有五六万,他们不用服别的差役,一旦黄河决口就得出人出力。平均下来,每次治理黄河,河南役夫每户需上交三两银子,造成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山东这边稍微好一点,但那些役户至少也得交二两,好几万两治河经费就有了。 想要从老百姓手里弄这笔钱,需得漕运官员和三司官员一起出力。王渊自己是使唤不动的,而一旦让其他官员插手,中饱私囊也就无可避免了。 如果不容许官员贪污,那挖水库的拆迁工作谁来做? 就算官员不贪,经办此事的吏员也会贪! 沈复璁知道自己学生的性格,所以特别提醒其中关窍,让王渊提前做足准备。 此外,工程所需材料,还得召集商人和百姓搞定。 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贪污项,官员和吏员必然层层伸手。比如历史上嘉靖二年治河,仅在祥符一县之地,百姓需要承担的稍草只六万多斤,最后莫名其妙增加到六十多万斤,十倍差额大部分进了各级吏员口袋。 散会之后,王渊一边写信联络山东三司官员,一边写信给朱厚照和内阁。 按照王渊的打算,临清水利工程不打算用役夫,也即不兴师动众迫害山东百姓。王渊请求,将山东赈灾和修筑水利合并为一事,以工代赈,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如此,需要户部和工部共同拨款! 另外,王渊请求朱厚照,派十个年轻科道官员,最好是正德三年、六年的进士,调来山东临时担任巡按御史! 这些年轻科道官员,没有太深的人脉纠缠,而且迫切需要立功升官。让他们交替清查贪污现象,绝对能杜绝大面积贪污,不至于整出什么草料需求翻十倍的破事儿。 还有,王渊请求皇帝赐予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同时请求获得山东运军(漕运官兵)的实际指挥权。 官员不听话?杀了再说! 豪强不配合?直接抄家! 王学士,或许今后要改名叫王剃头! 233【怂秀才】 王渊应该庆幸,临清还没有郡王封地,否则拆迁工作那才叫难搞呢。 山东有个鲁王,这很多人都知道。 但还有个德王,封地在德州,后来迁到济南,其藩国名称自然是德国。再过几十年,德王有个儿子就要分到临清,建立临清郡国,王渊修水库那片地皮全都要被划走。 此时却没有那么许多麻烦,只涉及到路氏、柳氏、刑氏三个地方大族而已。 路氏先祖在元代做过高官,到明代安心种地经商,暂时没有出过什么官员。 柳氏乃世袭军官家族,在本地很有实力,目前有个族人因功累迁密云参将。 刑氏属于明初山西洪洞移民,弘治朝出了一个州判。如今无人当官,但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好几个秀才。 最先跳出来反对修水库的,居然是邢家那几个秀才! 他们不敢公开串联闹事,只敢到处张贴大字报。 这属于明代秀才的惯用伎俩,朱元璋时期就明令禁止,但随着时间发展却愈演愈烈。明晚期的东林党,那真是把大字报艺术发展到巅峰,有些大字报写得文采斐然,知州、知县一边派人查禁,一边暗自品味、拍案叫绝。 …… 大半夜。 袁达拖着一个秀才大喊:“二哥,逮到一个!” 那秀才年约二十许,被袁达揪着衣领,犹如提鸡仔般往前拽。他胀红着脸大喊:“你这贼厮,快放开我。吾乃临清州学廪生,是有功名的,如此拖拽成何体统!” 袁达怒道:“再吵就打死你!老子为了抓人,六天晚上没睡觉,蹲在树上冻得要死,正愁找不到撒气的!” 那秀才估计刚被打过,此时也不敢嚣张,只嘴硬道:“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 王渊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笑道:“放开他。” 袁达随手一摔,呵斥说:“不许再跑!” 秀才被带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整理衣襟问:“你便是翰林院王学士?” 王渊点头说:“既知我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何连基本的士子礼仪都不懂?” 秀才只得作揖行礼:“王学士职位清贵,为何不在翰林院辅佐圣君,反而来山东惊扰地方?” “我怎么惊扰地方了?”王渊问道。 秀才挺直腰杆说:“王学士水库选址,方圆数里皆为沃土。那些上等良田,一年可种出多少粮食,可以活命多少百姓?就因王学士一声令下,无数良田皆成泽国,此扰民害民之举也,望王学士三思而后行之!” 王渊也不生气,更懒得戳穿其动机,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秀才昂首挺胸道:“君子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临清州学廪生刑泰是也!” 王渊又说:“我问你,可知漕河堵塞一日,沿河运军要耗多少粮食?南北商船要损失多少银子?” 刑泰哪里知道这些,答道:“应该不少。” 王渊笑道:“我告诉你。建水库所淹良田,比如漕运和商船损失,犹如九牛之一毛也。” 刑泰嘴硬道:“即便如此,王学士也可以挑选荒地,再不济也该挑选下田修水库,何必要淹没沃土肥田?” “你懂水利吗?”王渊问道。 “略懂。”刑泰说。 王渊骂道:“你懂个屁!若是建水库能随意选址,老子吃饱了撑的,才会把上好的肥田给占了!” 刑泰愤然不语,不知如何反驳。 王渊继续说道:“所征之地,肯定要赔偿。我这还在跟田主商量呢,你就迫不及待蹦出来做什么?难道嫌我太客气,想换一个二话不说就强行征地的昏官过来!” 刑泰欲言又止,他是个秀才,只敢悄悄贴大字报,真没胆子跟翰林院侍读学士当面辩论。 刚才那几句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胆量。 此刻,怂得一逼。 王渊冷笑道:“你等毗邻漕运河道,自当知晓朝廷政策。老子若是强征,可以直接将你全族打入军籍,世世代代做漕运军士!” 刑泰被吓得浑身一抖,因为王渊没有说谎。 漕运乃是国本,但凡涉及这玩意儿,朝廷都是不讲道理的。大明开国上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漕河附近的百姓,被强行征田兴修水利设施,那些百姓也打入军籍成了运军(漕运官兵)。 就连漕河里的水,关键河段都不能随意取用,两岸农作物便是枯死也不能来取水! 比如临清州有好几道闸口,每逢遇到旱灾,周边农田都想取水灌溉。但闸门一关,下游几乎断流,乡绅豪强就贿赂管闸主事,请求稍微开闸放那么一点点下去。有的管闸主事或贪钱、或抹不开面子,就私自开闸放一些,如果造成不良影响可直接杀头! 豪强带头闹事? 运军可不是摆设,他们就靠漕运吃饭,世世代代皆如此。谁敢砸他们饭碗,明的暗的轮番使出,靠山不硬的豪强可以直接宣布破家。 王渊让袁达搬出一张太师椅,他四平八稳坐下,说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邢家有一个致仕州判,还有一个族人在国子监读书。这也算书香门楣了吧?按理说也该讲点道理,为何要乱写文章蛊惑群众?就不怕你那位族兄,被国子监除名吗?我看你这个廪生,今后也别想领到廪米了!” 赤果果的威胁,吓得刑泰顿时矮了几分。 王渊突然起身回屋,拿出一把宝剑说:“此物名曰尚方宝剑,皇帝御赐,六品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昨天傍晚,刚刚由锦衣卫送到,你可以回去跟柳家人说道说道!” 柳家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军户,根本不怕被打为军籍。豁出去了还可能玩兵变,毕竟王渊要占的都是上等良田,这等于在刨柳家的家族根基。 刑泰被尚方宝剑吓得不轻,连忙拱手说:“晚生一定转告柳家。” “很好,”王渊迅速变脸,和蔼微笑道,“我看你聪慧过人,也算懒得的读书种子,可愿拜我为师研习经义?” 刑泰福至心灵,瞬间跪地:“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即将被征地的三大家族,刑家肯定会全力支持,因为王渊收了刑泰做弟子。而且,邢家还有一个国子监生,体制内的人总是更容易操控。 王渊还觉得不够,笑道:“你且转告路家和柳家,他们的土地,可有不少是历年洪灾之后,不清不楚得来的。可别逼我彻查鱼鳞册!” “不敢!”刑泰吓得膝盖发软。 官府要干啥事儿,办法多得很。 鱼鳞册属于土地登记文件,那玩意儿多少年没换过。真要按照鱼鳞册确定土地归属,直接就能将三家土地没收七八成,而且还是符合大明法律的! 三大家族若不乖乖听话,就只能扇动民众闹事。 王渊刚刚接手山东运军指挥权,就怕闹事的不多,带兵平乱他顺手得很。 “嗙嗙嗙!” 外边突然疯狂敲门,王渊让袁达去看看情况。 却是京城又来了锦衣卫,而且来了十多个,领头的是司礼监太监温祥:“王学士,归善王朱当沍意图谋反,兵部已派军队驻守济南,以防不测。陛下密令王学士,率我等一起前往查问。” 郡王谋反? 刑泰直接吓瘫了。 王渊扫了刑泰一眼,说道:“我也不软禁你,你且跟我一起去。” 这什么鬼啊,老子正忙着兴修水利呢,居然半途跑去查郡王谋反案,皇帝可真是对咱信任有加。 就山东这两年的情况,又是兵灾,又是水灾,朱当沍脑子抽了才会谋反! 234【倒霉王爷】 山东有王爷谋反,别说王渊不信,就连朱厚照都不信,否则怎么可能让王渊去调查? 王渊不敢怠慢,连夜直奔兖州,顺便把刑泰也带上,谁让这个刚收的弟子听到不该听的。 骑马过了淤堵河段,众人下马登船,王渊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太监温祥答道:“吏部主事梁谷,接到同乡 《梦回大明春》234【倒霉王爷】 《<b>梦回大明春</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235【冤冤冤】 第二天,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也来了,还请济南那边的千户带兵护送,把归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韩端颇有锦衣卫习气,一来就将袁质、赵岩严刑拷打。但又不敢真的往死里打,折腾好半天,也无法从这两个武者身上得到有力口供。 随即,千户高乾也被抓来,因为梁谷告发的时候,说千户高乾是归善王的同党。 前后足足耽误四五天时间,王渊没好气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归善王、高千户纯属被诬告。如何审理诬告之人,你们自己处理吧,我要赶回临清修筑水利了。” 王纯、韩端、温祥,皆无异议,与王渊一起,在阶段性审理结果上签字。 朱当沍对此感激涕零,给王渊、王纯、韩端、温祥四人,私下里每人赠送二千两银子。卷进此案的千户高乾,也给他们各赠送五百两银子,这莫名其妙的谋反案就此了结。 才怪呢! 王渊提前离开兖州,留下其他三人,继续审理诬告情况。 仔细询问得知,原来告发者梁谷,在考中进士之前,跟袁质、赵岩、高乾皆有仇。其同乡屈昂、西凤竹,也跟袁质和赵岩有仇,猪油蒙了心才乱咬一通。 顺便一提,梁谷这个诬告之人,跟王渊不但同属正德三年进士,而且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怎么办?”温祥问道。 韩端说:“当然是秉公办理。” 王纯提醒道:“我出京之前,询问过吏部梁主事,他与王学士乃同年兼同门。若如实办理此案,梁主事轻则贬官,重则下狱问罪。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学士一点面子,把诬告之罪推到他那两个同乡身上?” 温祥仔细思考道:“理应如此。王学士提前离开兖州,估计也是为了避嫌,暗示咱们放他师弟梁谷一马。” 王二郎的面子挺大,这三人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居然都主动为他考虑。 另外还有个告发者,乃当代鲁王,这也必须请来问话。 …… 鲁王府。 长史马魁提前得到消息,被惊得失了三魂七魄。 鲁王之所以举报儿子谋反,正是长史马魁怂恿的。马魁跟朱当沍的关系不好,跟千户高乾也因争田有矛盾。他得知朝中有人告发朱当沍,济南还调集大军,便趁机进献谗言,说朱当沍勾结千户、蓄养门客,迟早是要造反的。 鲁王自从多人运动事件之后,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居然不加查证,就直接举报儿子谋反,只有如此才不会牵连自己。 眼见诬告事败,长史马魁惊慌失措,招来自己的帮闲陈环和李佐秀。 马魁指使道:“你们二人,若有人来逮问,就趁机揭发归善王意图谋反!” 陈环和李佐秀心中惊骇。 陈环说:“马老爷,这归善王谋反,跟我们也没关系啊,怎么会有人来逮问?”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归善王要谋反。”李佐秀道。 “现在就有关系了,”马魁指着陈环道,“你到时候就供述,说归善王与你结交,令你暗中蓄养门客三千!” 陈环就是一个混混头目,哭丧着脸说:“马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手下的混混顶多也就百来个。哪来的三千门客?” “让你说三千,就是三千!”马魁又对李佐秀说:“你且供述,归善王令你卜筮天命,还让你算卦确定谋反日期!” 李佐秀恐惧道:“马老爷,我就一个算命的,算算姻缘还行,哪能算得出天命?” “嗙!” 马魁一脚踹翻凳子,呵斥道:“你们以前做的事情,杀头十次都不冤枉。听我的话照做,有我暗中使钱,再加上揭发有功,顶多判你们流放戍边。你们的父母妻儿,我都会好生照料。否则的话……哼!” 陈环和李佐秀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马魁又写信给镇守太监毕真,送信的同时又送去大笔银子,请求毕真逮捕陈环、李佐秀进行拷问。 毕真看在银子的份上,愿意帮马魁一把,于是抓住二人,送去钦差团队那里会审。 这个时候,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也来了,旁听整个询问过程。 大理寺少卿王纯问道:“你们二人,是归善王谋反的同伙?” “是……”混混陈环硬着头皮说。 “是冤枉的啊,”术士李佐秀立即打断,大声哭喊,“我要检举鲁王长史马魁,他逼迫我等诬告归善王!” 陈环傻傻看着李佐秀,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说:“对,都是长史马魁暗中使坏。” 镇守太监毕真见此情形,不敢再跟马魁同流合污,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马魁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贿赂本镇为他诬陷归善王。咱家忠于陛下,怎会与他一起枉法?马魁的亲笔书信,我都已经带来了。王少卿、韩指挥、李御史、温兄弟,诸位且看!”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又一个居心叵测的诬告者。 这桩谋反案,事实清楚,可以了结啦。 才怪呢! …… 混混头子陈环、江湖术士李佐秀,当天晚上就死于非命。 司礼监太监温祥、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全都被神秘人士暗中拜访。 神秘人带着随从,直接扛来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万两白银。还承诺事成之后,再送一万两,而且其他人都打点好了,让他们不要有任何担心。 除了巡按御史李翰臣,其他三位查案者,全都将银子收下。 隔日再聚。 太监温祥道:“陈环、李佐秀二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大理寺少卿王纯说:“看来此案另有蹊跷。” 巡按御史李翰臣大怒:“还有何蹊跷?这两人明显是被人害死的,怎么可能是畏罪自杀!” 锦衣卫指挥韩端说:“李御史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是被人害死的,幕后指使者很可能是归善王!” “多半如此。”温祥和王纯齐声应和。 “你……你……你等,颠倒黑白,定然是收了马魁的银子!”李翰臣快被气炸了,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有人敢当着巡按御史的面乱来。 韩端冷笑道:“李御史,请注意言辞,你怎么污人清白?” 一番争执,李翰臣被三人轮番挤兑,气得直接拂袖而走。 王纯担忧道:“这位李御史软硬不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温祥大笑:“我是司礼监的,你是大理寺的,韩指挥是锦衣卫的。我们三人众口一词,他一个巡按御史能翻起什么风浪?王少卿别忘了,朝中的告发者,乃王学士的同年兼同门,此事王学士肯定也站在我们一边。山东的告发者乃鲁王,他儿子多得很,少一个儿子算什么?他自己告发的儿子,肯定也不敢改口。如此,司礼监、锦衣卫、大理寺、王学士、鲁王,还有那位镇守太监,咱们全是自己人,可以把谋反案办成铁案!” 这些坏家伙,不但收银子,还想办案立功! 三人立即将倒霉的归善王软禁,具体如何处置,得朝廷那边仔细商议。 巡按御史李翰臣,立即上疏弹劾。 三人反手诬告李翰臣,说李翰臣收了归善王的贿赂,所以才为归善王脱罪。 朝廷众臣信哪边? 三人分别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全都是奉命查案的钦差。还有鲁王和镇守太监,也都站在他们那边,把巡按御史李翰臣搞得百口莫辩。 御史李翰臣,居然因此下诏狱,被打得几欲死去! 当王渊回到京城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为自己听错了消息。 同时,王渊还被同情李翰臣的言官,弹劾为此桩冤案的幕后主谋。说他收了马魁的银子,又遮掩师弟梁谷的诬告罪责,才颠倒黑白整出惊天冤案。 都什么玩意儿? 我刁你老母啊! 236【一言不合就抄家】 王渊为何中途离开兖州? 因为临清出乱子了! 数千百姓云集工地,阻拦以工代赈的灾民挖掘水库。临清知府、临西知县,以及临清河段的运军,害怕激起民变都不敢管——漕运参将梁玺,正在把济宁的运军调过来,明显是随时准备进行武力镇压。 王渊火速赶回来,劈头盖脸大骂:“你这知州是干什么吃的?早就让你防备有人趁机闹事!” 马纶叫苦道:“王学士,防备不了啊。这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造谣生事,说水库方圆上百里,今后都要用来泄洪。沿河两岸百姓,土地全部强征,举家皆打入运军籍。临清州辖地那么大,谣言又如此阴险,哪里防得住?” “那你查清了是谁在造谣生事吗?”王渊又问。 马纶还是那副倒霉模样:“数千百姓聚在一起,在下不敢轻举妄动,害怕稍不注意就要激起民变。” “废物!”王渊很想一刀把这人砍了。 太监李兴冷笑:“还能有谁?无非是路、柳、刑三家怂恿,他们被占的良田最多。” 已经拜王渊为师的刑泰连忙辩解:“先生,绝不可能是我邢家!” 沈复璁已经回济宁了,他作为济宁州判,不能长时间离开辖地,只是过来传递消息而已。 王阳明也暂时没来,其父王华病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水库挖掘工程,王渊只能交给大弟子王文素督建,让临清州的官吏全力配合。 很明显,王文素镇不住,那些官吏总是阳奉阴违。 再加上王渊的工程预算做得详细,还每天让弟子查账,没给官吏剩下太多太污空间,导致这些家伙办事非常不积极。 几千百姓聚集闹事,官吏居然看热闹,就连知州都指挥不动他们! 王渊骑着快马赶到工地,发现数千百姓扶老携幼,居然在工地上搭窝棚住下。反正此时属于农闲时节,他们在家也没事儿干,就此赖在工地不走了。 “先生,弟子有负重托!”王文素自责无比。 王渊安抚道:“你也不容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在工地上吹冷风。以前没管过如此大的事情,而且手底下也没几个可以使唤的人。” 工程分为好几个部分,挖水库的人最多,由弟子王文素负责。 另外还有人挖河渠,用以连接水库与河道,由弟子宝朝珍负责。 滚水坝的专业需求最高,由老太监李兴负责。 知州马纶负责搞后勤,并且联络、安抚地方。 此外,梁玺派了两百个运军过来,帮忙维持治安,剩下的运军都在负责从陆路转运粮食北上。 王渊把两百运军全都召集起来,又对王文素说:“下令开工!” 工人全是以工代赈的灾民,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给谁做事。但也仅此而已,面对暴民闹事,他们都选择远远躲起来。 此刻王文素命令开工,灾民们刚拿起锄头扁担,数千闹事百姓就从窝棚里出来了。 王渊单骑奔去,挡在数千百姓之前,喝问道:“领头的出来说话!” 无人应答,只是默默组成人墙。 王渊冷笑:“漕运参将梁玺,已经去济宁调集运军了。两日之内,官军赶至,可就要用刀子说话!” 听闻此言,百姓组成的人墙一阵慌乱。 王渊又说:“我叫王渊,江湖人称‘王二郎’,反贼呼我为‘杀坯状元’。去年,我带两百骑兵,就敢硬冲上万反贼,把他们杀得人头滚滚。你们这几千人,够我杀的吗?” 人的名,树的影。 这些百姓更加惊慌,已经有人打算逃跑了。 王渊说道:“你们跑来闹事,无非是听信谣言,王主事(王文素)已经解释了无数遍,但你们都听不进去。我也不再解释了,且在此等待片刻。运军将士,随我去路家!” 马纶忙问:“王学士带兵去路家做什么?” 王渊笑道:“妖言惑众,当然是抄家!” 马纶大惊:“不一定就是路家在造谣生事,也可能是别人。” 王渊不屑道:“我管它那么多,难道还要慢慢抓人审讯?耽误一天工期,就得耗多少钱粮,若不在开春涨水之前完工,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被占地的三大家族,柳家有一个参将,而且在本地卫所颇为势力。邢家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个秀才拜入王渊门下。这两家都不好动手,那就直接拿路家开刀,谁让他们只知道种地、经商? 而且,这三大家族,抄哪家都不冤枉。 他们能够快速积累田产,主要是靠历年洪水,勾结官府侵占灾民土地,不知搞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 眼见王渊直接带着二百运军,前往路家抄家,顿时有人大喊:“官府要杀人了,杀了路家就回来杀我们!” “呵呵。” 王渊闻之冷笑,果然背后是路家在搞鬼。 很有可能,三家都参与其中。不过嘛,王渊只需抄掉路家,就能把事情搞定。 人群之中,还有不少在怂恿百姓闹事。 王渊暂时也不走了,指挥上万民工包围这数千百姓,下令道:“都给老子把他们看好了,若有人敢暴力抗法,你们就拿着锄头扁担去镇压。杀完了我都可以负责,如若任由他们胡闹,你们以后的救济粮就没了,给我滚回老家吃土去!” 王渊又问:“皂吏当中,可有路家之人?” 王渊带来的人手不够,必然要借助地方吏员做事,水库这边的工地就有二十多个临清吏员。 王文素早有登记造册,达到:“有三人姓路。” “抓出来!”王渊喝道。 王文素立即带着运军去抓人,很快带到王渊面前。 王渊问道:“你们都出身临西路氏?” 一个吏员惊骇道:“王学士,我虽然姓路,但不是临西路氏子弟。” “那没你的事了,且退下。”王渊笑道。 剩下两个路家人不明所以,跪在那里战战兢兢。 王渊拔出宝剑,大声说道:“此乃皇帝御赐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知州马纶无所谓,他是从五品。但跟来的同知和州判,却吓得脖子一缩,他们是可以被这把剑给当场砍死的。 工期紧凑,必须赶在春雨普降之前竣工,王渊没那么多时间慢慢处理。 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渊走到两个路姓皂吏面前,叹息道:“唉,只怪你们命不好。” 两人惊恐万分,还没来得及求饶,只见两道剑光闪过,已经被王渊抹了脖子。 其中一人还没当场死透,捂着喉咙不断挣扎,嘴巴和指缝间不断冒出汩汩鲜血。 王渊翻身上马,对两百运军说:“随我去抄家!”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傻傻看着将死之人,犹如一只没有被杀透的鸡! 数千闹事百姓,开始有人退却,不多时居然全走了。 王渊带兵来到路家祖宅,发现那居然是一座土楼,相当于坞堡的缩小简化版。 路家先祖曾在元朝做过大官,元末乱世,山东乱得一匹,估计也是靠这种土楼保住家业。 王渊大喝道:“土楼中人,一刻钟之内全部出来,若有不听令者,按谋反罪论处!” 王渊是全速赶来的,路家人还没接到消息,但看这阵仗也不敢直接开门。 一个中年人悬筐而下,问道:“王学士为何带兵至此?” 王渊笑道:“数日之前,我带着好意前来,跟你们商量占地赔偿之事。既然你们不接受好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只能带兵来了!回去跟你的家主说一声,今天若不开门,明日便是大军攻楼,全部以谋反罪论处。夷三族!” 那中年人赔笑道:“王学士言重了,我们路家怎么可能谋反。” 王渊说道:“那可说不定。我接到举报,说去年反贼过境之时,你们给反贼送了粮食。否则的话,为何山东许多县城都被反贼攻破,你们这路家土楼还好端端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年人只得回去,不片刻,土楼大门开启,路家族长亲自拄着拐杖出来迎接。 “不要开门,他们要抄家!”后方有人赶回来大喊。 王渊本来不想再杀人,听得此言,一剑将路氏族长砍死,喝道:“全部束手就擒,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二百运军,面对反贼只能逃跑,此刻却如狼似虎的冲入土楼。 这些运军的军纪实在不堪,趁机私藏财物且不说,居然还有人想侮辱妇女,被王渊提剑砍死两个才算规矩。 从元代便兴盛至今的临西路家,就此覆灭。 男的被发配戍边,女的打入教坊司。有劣迹的家奴,陪主人一起流放,其他家奴却能分到路家留下的土地田产。 各种产业加起来,折合白银三万多两,这还不算王渊分给那些家奴的土地。 可以省下不少工程款了。 科道言官会因此弹劾王渊吗? 不会! 因为王渊是为了漕运工程,漕运乃国本,谁敢胡乱说话? 别说王渊只抄一家,便是把邢家和柳家一起抄了,那也是有功无罪的! 237【杀不尽的贪官污吏】 清晨,水库工地。 各处火把渐渐熄灭,又到了换班时间。 一个吏员趁着换班的间隙,扯开嗓门儿大喊:“昨夜之工程,一组评为最优,组长赏银五钱,各小组长赏银二钱,全体组员加餐加肉!四组虽工程速度不快,但因土质坚硬、颇多石砾,诸位尽心尽责,实属不易,四组全体组员加餐加肉!” 获得赏赐的两个工程组,个个喜笑颜开。 特别是能拿钱的组长、小组长们,更是把王渊视为再生父母。除了组长是临清州吏员,小组长全是在灾民中挑选的,如果能多得几次奖赏,开春回家的耕种银子都够了。 说完奖赏,便是惩罚。 “六组,已经连续三次考核倒数第一、第二。组长肖常贵就地免职,各小组长全部重新推选,全体组员今天餐食减半!” 无人敢质疑,全都垂头丧气,被免职的吏员也灰溜溜离开。 王渊是真的心狠手辣,不但将路氏抄家,随后还惩罚那些阳奉阴违、吃拿卡要的皂吏。 因为克扣伙食经费,知州马纶的师爷,已经被逮捕下狱,等待他的将是剥夺秀才功名之后再流放。其他涉事官吏,临清州主簿被王渊一刀砍了,其工作由王渊的弟子宝朝相接手。好几个吏员被勒令戴罪立功,一旦再出差错,可以陪那位师爷一起去边疆当兵。 漕运参将梁玺派人送来的粮食,莫名其妙缺了两千石。负责押送粮食的百户,也被王渊一刀砍了,顺便让人将其头颅带回去给梁玺看看。 负责征地赔偿的临清州书吏,暗中侵占百姓良田,把征地范围之外的土地也悄悄弄走。涉事官吏全部被砍头,之前那位临清州主簿,也是因此被杀掉的,否则王渊多半会令其戴罪立功。 前前后后,王渊砍了二十多颗脑袋,吏员不够怎么办? 呵呵,王渊不是刚收了个弟子叫刑泰吗?刑家虽然只出了一个州判,但读过书的子孙却不少,不管秀才还是童生,临时征用过来做吏员即可,甚至刑家的账房先生都在工地上帮忙! 而且刑家还是地头蛇,很多事情让他们办,用起来非常顺手。 朱厚照已经派了十个年轻御史过来,交叉轮换着监督各地情况,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都往王渊面前奏报。贪污消息实在太多,而且分不清真假,王渊只能慢慢查验,一经查实,要么流放,要么杀头! 仅仅二十天,东昌、临清、济宁等地,各级官员简直闻风色变,听到王渊的名字就两腿发软。 当然,弹劾王渊的奏章也不少。 这些官吏或豪绅,多少在朝中有点关系,疯狂写信去京城揭露王渊的劣迹。不少言官被轻易蛊惑,历数王渊三大罪状:无故查抄良民之家、动辄滥杀官吏、贪污工程款无数! 而王渊,每三天给皇帝写一封信,消息阐述自己的工程进度和所杀官吏。 …… 黄崇德跪在地上说:“王学士,在下不负重托,所需工程材料已陆续运至。” “起来吧,你办得不错。”王渊笑道。 黄崇德本来就在山东做生意,王渊所需的山东棉花,都由此人经手购运。再加上黄崇德的儿子,已经拜王渊为师,自然就选择黄崇德作为招商总负责人。 肯定会让黄崇德赚钱,也肯定会让供应商赚钱,但别想把王渊当傻子哄骗。谁敢坐地起价,那纯粹是嫌王二郎的刀不够快! 此时正值冬季枯水期,上游河道直接被凿冰截断,部分河水被挖渠引流至下游。 王渊来到滚水坝工程处,问道:“李公,地基挖好了吗?” 老太监李兴说:“已经挖好了。” 王渊点头道:“石灰等物也运到了,从明天开始打三合土。” 李兴问道:“真用三合土筑堤?我以前没试过,不知是否可行。” “层层夯实,硬若坚石,年份越久,就越是坚固!”王渊笑道。 李兴拥有修筑各种堤坝的经验,二十年前,他跟刘大夏、陈锐一起修黄陵冈堤坝。不但在北岸筑起三道高愈城墙的防水坝,还修了一道滚水坝,用于防沙和减缓水势。 当年,仅是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就耗费巨石三万多块,巨木三千、小木四万五,生铁一万一千斤。 这老太监有经验得很! 王渊问道:“此坝何时能竣工?” 李兴笑道:“两个月。若非夯三合土太麻烦,一个月就足矣。” 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劳工一万六千人,用时四个月完成。但临清的滚水坝,规模要小得多,施工难度也小得多,前期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作,两个月时间是完全可以搞完的。 “二哥,柳家人来了!”袁达突然骑马来报。 不但人来了,还送东西来了。 柳氏族长已经七十多岁,亲自拄着拐杖带队,身后是十多车酒肉粮食。 “草民柳德贵,见过青天大老爷!”柳老头子带着族人,在冰冷的河岸土地下跪磕头。 王渊笑着将其扶起:“柳老丈,何来青天一说啊。” 柳德贵捋着胡子,朗声道:“王学士刚正无私、清廉如水,可称青天。王学士为国为民、兴修水利,可称青天。王学士为民除害,将那路氏恶贼抄家,可称青天。有此三大功绩,自是我临清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哈哈哈,柳老丈过奖了。”王渊大笑不止。 其实全是扯淡,就在前不久,柳德贵还暗中怂恿路家挑事儿,造谣煽动也有柳德贵的一份功劳。即便王渊把路氏给抄家了,柳家仗着自己在地方卫所的势力,也都懒得跟王渊打交道,只是不再添麻烦而已。 可随着王渊杀掉的官吏越来越多,甚至砍了一个主簿、一个百户,顿时吓得柳德贵主动前来犒劳。 柳德贵指着那十多车酒肉粮食道:“王学士,此乃草民的一点心意,预祝临清的滚水坝和蓄水库顺利竣工!” “好说,好说,”王渊笑道,“我查抄路家,也抄出一些田地。这些良田,已经分给被占地的百姓作为补偿,还分了一些给路家仆人作为私田。还剩下不少,思来想去,应该分给柳家和邢家,毕竟占了你们两家许多良田,至今没有给出补偿方案。” 柳德贵顿时激动道:“王学士办事妥帖,草民佩服之至。今后但有差遣,柳家上下必定鞠躬尽瘁!” “还真有需要柳家帮忙的,咱们借一步说话。”王渊笑道。 看看,这就是将路氏抄家的好处。 一来震慑众人,二来可以抄没田产。 路家可是元朝就在临清发展,明初不知开垦了多少荒地,田产是三大家族中最多的。征地怎么补偿?拿路家的地来分啊。 补偿之后还绰绰有余,剩下的全部充为官田。 甚至,王渊还擅自做主,给了临清州学十多亩地。这些今后都是学田,招佃户耕种所得收入,可以用来补贴学校老师。 学生也会受益,因为他们参加乡试的路费,有一部分就来自学校赠送——穷地方的官方学校,连老师都过得清苦,自然不可能给学生送路费。 别看王渊得罪了无数人,甚至把知州的师爷都抓去流放。 但是,王渊已经获得临清州学的支持,获得无数年轻士子的支持,获得刑家和柳家的全力支持。 哪个皂吏不听话,换掉就是,随时可临时征召读书人。 皂吏是地头蛇? 刑家和柳家才是真正的地头蛇,他们办事比皂吏管用多了! 临清知州马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王渊来这里也就个把月,竟然直接把他这个知州给架空。自己的师爷被抓了不说,连下面的官吏,他也已经使唤不动。 跟柳老头刚刚聊完,突然有一位年轻御史骑马而来:“王学士,东昌府有官员打着治理临清河道的由头,派遣差役下乡强征草料!情况属实,乃本人亲眼目睹,无数百姓被逼得衣食无着。” “好啊,我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有嫌脖子太硬的!”王渊翻身上马,召集二百运军说,“随我去为民除害!” 238【李知府和李兵宪】 王渊带着两百运军,风风火火杀到东昌府。 附廓府城的聊城知县,听闻消息被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往年贪污的事情被发现。他在县衙走来走去,焦躁万分道:“王二那官屠来了,必是来斩我的,如之奈何!” 亲信安慰道:“观王学士所杀之人,似并不追及过往。更何况,县尊清正廉洁,又怕他作甚?” “对,对,我清正廉洁!”知县连连点头。 不廉洁也得廉洁,谁让这位知县的治所,就在东昌府城之内呢,他上边还有一个铁腕知府压着。 东昌知府名叫李珏,弘治十八年进士。在当知县的时候,就敢受理魏国公抢占民田的案件,因得罪刘瑾而下狱(魏国公贿赂刘瑾),后来在刑部工作号称“断案如神”。 东昌府被反贼攻陷之后,李珏被紧急升任为知府。 他刚刚赴任,就逼着富户出银子和粮食,以工代赈修缮残破城墙,又建好几座关桥方便百姓通行。 此君属于基建狂魔,历史上,他走到哪儿建到哪儿。同时还性格火爆,后来做徐州知府,亲自率军剿灭巨盗,都等不及秋后问斩,自己审理出罪大恶极者,当着徐州百姓的面直接用火烧死! 八年时间,从知县升任知府,李珏完全是靠政绩干出来的。 王渊还没进入府城,就已有师爷等候多时,而且语气强硬道:“王学士,李府尊有令,不准你的二百士卒入城。至于作奸犯科者,已审讯完毕关在大牢,为首之人乃东昌府通判曹亮,另有吏员若干。” 王渊笑道:“李知府动手好快!” 那师爷又说:“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虽执尚方宝剑,但东昌府事,自有东昌知府管制,不必劳烦王学士拔剑。”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说道:“既如此,那我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师爷答道:“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若不相信他,可直接去大牢审讯罪犯。至于见面,就不必了,李府尊不想见王学士。” 王渊感觉这位知府蛮有意思,笑道:“不见就不见,帮我带句话,就说王二得罪了。” 临清州也属于东昌府管辖,王渊在李珏的地盘上杀人,都不跟人家知府打声招呼,遇到脾气强硬的肯定不高兴。 而李珏,恰好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 王渊对事不对人,反倒觉得李珏很合自己胃口。当即让报信的御史,自己去牢房验证情况,自己则带兵坐船返回临清。 府衙。 这位三十三岁的年轻知府,问回来禀报的师爷:“王二走了?” “走了。”师爷答道。 李珏又问:“他有没有不高兴?” 师爷说:“此人跟府尊一样,都是任事之臣,不想耽误时间。府尊动手把贪污官员抓住,省了他不少功夫,想必心里是很高兴的。” 李珏的心情,则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欣赏王渊敢于任事,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一方面,他羡慕王渊杀伐果断,恨不得自己也有如此权力。 一方面,他又讨厌王渊在自己地盘搞事儿,而且不提前跟自己商量一下。 至今,王渊都没来东昌府拜过码头,也没去济南府跟山东三司主官接洽。全程通过信件联络,虽是商量的口吻,却跟下达命令没啥两样。 如此举动,气得山东三司和东昌知府,全都不愿掺和临清州的水利工程,也不主动给王渊提供任何帮助。 “还是年轻气盛啊。”李珏感慨道,话语中更多是羡慕。 李珏也想像王渊那么干,可惜他没有皇帝撑腰,许多时候都无法顺着心意当官。 师爷笑道:“府尊,或许你可以跟王学士多多联络。” 李珏脾气硬得很,不屑道:“他王二圣眷正隆,我现在主动去联络,岂不成了刻意巴结他?君子不为也。” 这货也是意气风发,没遭受过什么挫折。 他就一个三榜进士出身,又非庶吉士,直接外放当知县,正常情况下升官很慢的。可在刘瑾弄权期间,他居然敢同时得罪魏国公和刘瑾,瞬间闹得满朝皆知其名。刘瑾倒台之间,他直接从知县升为刑部员外郎,接着又是刑部郎中和知府! 当然,从刑部郎中调任知府,真说不好是升是贬,更像以连升两级为名,直接将其排挤出朝堂。 但一个三榜进士,八年时间做到知府,绝对属于官场罕见。 接下来,就该接受社会毒打了。 因为李珏朝中无人,多半会在地方上一直打转,这辈子很难再有做朝官的可能。结交王渊,是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惜李珏不屑这样做! 师爷暗自叹息,也不再劝,因为他知道李珏的脾气。 师爷离开书房,李珏却慨然叹息。他不想亲近王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有点害怕王渊的清廉,或者说自惭形秽! 李珏也贪,否则他怎么养得起师爷?只是贪得较少而已,去年修缮东昌府城墙,他就从中贪污了三百两——比起大多数官员,已经算得上清官了,但跟王渊没法比啊。 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王渊肯定分文不贪,否则绝不敢提着尚方宝剑到处杀人。 “好个王二郎,吾自愧不如也。”李珏喃喃自语。 另一位官员就从容得多,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亲自把最后一批灾民送到临清。或者说是流民,因为各种原因青黄不接,吃不饱饭往济宁汇聚,现在全都被李充嗣扔给王渊当劳工。 在历史上,李充嗣和王阳明,是平定宁王叛乱的两大功臣。 宁王叛乱的前一年,李充嗣就在南京加强防备,又把杨锐安排在战略要地安庆。若非如此,宁王的叛军可以直取南京,哪有王阳明从容应对的时间? 而且,李充嗣和王阳明,在不同的地点,同时谎称朝廷派来了十万大军。两相印证之下,把宁王吓得智商掉线,之后频频出现重大战略失误。 也因此,两人后来成为至交好友,李充嗣还在嘉靖朝帮王阳明复官。 把灾民送到的同时,李充嗣还提醒道:“王学士,朝廷派来了一位工部侍郎、一位右副都御使,你要小心为上。” “我知道,多谢李兵宪提醒。”王渊笑道。 修建大型工程,一般都有三位主官,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往往是太监、重臣和御史的组合。 王渊在山东瞎鸡儿搞,内阁收到一大堆奏章,怎么可能不派人过来查看? 如果王渊搞砸了,他们就弹劾建功;如果王渊搞对了,他们就分润功劳。 甚至,多半还打着捞一票的主意,毕竟做工程都油水丰厚。 李充嗣说:“等朝中来人了,我尽量帮你顶着,你这边须加快工期!” 王渊抱拳道:“李兵宪的好意,在下记住了!” 李充嗣笑道:“我只不过是不想有人来捣乱。” 李充嗣是反贼肆虐山东时,紧急任命的兵备副使,这一年多来可谓功勋卓著。武将打胜仗他有功劳,战后赈济他也有功劳,王渊修水利他还有功劳,半年之内必定再次高升,怎么可能容许最后关头出现差错! 虽然跟杨廷和乃是四川同乡,但李充嗣可不会依附谁。 这位老先生是成化朝庶吉士,一把年纪了还巴结小辈?大不了辞官归乡! 如今的三朝老臣已经没剩几个,个个都属于神仙,便是皇帝都不会轻易处罚。顶多,也就升官扔去南京养老,而且官还不能给得太小。 李充嗣直接选择留在临清,帮王渊应付官面上的事情。 有了李充嗣帮忙,什么事情做起来都名正言顺。因为兵备道官员职权很杂,不但可以调动地方部队,后来甚至还监督学政,连科举都能掺和一脚。 右副都御使和工部侍郎来到临清之后,李充嗣天天陪他们打太极拳。 想管事?很抱歉。 想查账?请随便。 只三天时间,新来的两位大臣,就彻底宣布放弃,直接跑去跟知州马纶吟诗作对。 这账根本不用查,一看就知道没油水,因为耗费的钱粮太少,少得让人怀疑王渊在搞豆腐渣工程! 眼看着即将开春,王阳明终于来了,刚好能够分一份政绩。 239【昏官?好官?】 还记得在贵州之时,主动宣传王渊是神童的布政使郭绅吗? 这次跑来临清州的右副都御使舒昆山,便是同一类人。他没有别的本事,就字儿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喜欢到处题词刻碑,也喜欢写文章歌颂同僚。 去年,舒昆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去延绥当巡抚。 好家伙,延绥可是大明九边之 《梦回大明春》239【昏官?好官?】 《<b>梦回大明春</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240【心学信徒们】 有过贬谪龙场驿的遭遇,对于王阳明而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被调任南京之后,王阳明回了余姚老家一趟,跟妹夫兼弟子徐爱同游山水,期间将王门心学丰富完善了一番。接着又去滁州督管马政,在滁州收了一大堆学生。 父亲病重,王阳明回南京探望。他离开滁州之时,滁州诸友和弟子,一直 《梦回大明春》240【心学信徒们】 《<b>梦回大明春</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241【心学门徒改信物理】 卫河之畔。 王渊昂首立于河边,身侧依次站着舒昆山、李充嗣、俞琳、王阳明、梁玺、马纶等官员,这个次序是按年龄和官职综合排出的。 至于老太监李兴,以及王渊的众多弟子,依旧在各自工地忙活着。 三艘清淤船行在河面,由于吃水较浅,完全不受河底淤泥的影响。只是偶尔有些浮冰,须得 《梦回大明春》241【心学门徒改信物理】 《<b>梦回大明春</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242【微斯人,吾谁与归?】 不早不晚,竣工当天,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就来临了。 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刚好打湿人们的衣服而已。 临清军民冒雨前来观看,只听王渊一声令下,河工就扒开临时拦水坝的口子,又堵塞南岸的分流渠道,干枯的施工河段渐渐水位上涨。 不到半个时辰,河水已经漫过滚水坝,流向下游带闸口的旧有水坝。 当水位蓄积到一定高度,管闸主事喊道:“开闸!” 卫河与南河立即接通,早已清淤完毕的运河,一艘艘船只向北行驶,完成今年的第一次通航。 漕运参将梁玺非常高兴,说道:“有一道滚水坝挡着,开闸通航时,船只运行确实更平稳,而且也能多放几次闸。” 李充嗣抱拳对王渊说:“恭喜王学士,今次立下大功。除非遇到黄河泛滥,或者百年不遇之洪水,否则临清河段将永不断航!” 但凡对治河有所了解的官员,也纷纷赞叹道贺。 等多来几场春雨,水量足够之后,就不用开闸关闸那么麻烦。每年也就暮春和寒冬时节,需要通过几道闸口控制水位,平时都可以自由运行。 而在涨水时节,还可以开启北岸闸口,将多余的卫河之水,通过河渠引入水库中泄洪。水库储水之后,若遇到干旱天气,则开闸将所蓄之水放回河道,以此为下游的漕河供应闸水。 王渊总共修筑了一道滚水坝,一个水库,三道闸门,一条河渠。另有一道拦水坝和一条引水渠,属于方便施工的临时设施,竣工之后拆掉回填即可。 作用如下:防洪、防沙、抗旱、续航。 不仅能够保持漕运畅通,还能惠及沿岸百姓。 遇到普通洪灾,百姓的房屋和良田不再受到威胁。若遇到旱灾,百姓也可以到卫河、水库中取水,只有水位下降到警戒线,官方才会禁止百姓取水饮用和灌溉。 两岸的柳树已经栽种下去,王渊对当地官员说:“好生将柳树养大,不许任何人来攀折!” “谨遵王学士之令!”官员们齐声答道。 这些官员,对王渊又敬又畏。私底下腹诽的不少,都是抱怨王渊不漏些油水出来,但公开场合谁都要竖起大拇指。 特别是吏员们,世世代代在此居住,今后将享受无尽的便利。 王渊将数万劳工聚集起来,以地域为单位分成多个团体。然后给他们发放路费、干粮和种子,互相扶持着回老家春耕,人多势众也不怕被人抢劫和欺负。 “你们再休息一晚,明日便启程吧。”王渊传令下去。 正在领取物资的灾民们,突然有人跪地叩拜。就像是具有传染性,一个接一个跪下,他们也不说话,只朝着王渊的方向不停磕头。 王渊平时给的伙食虽然不好,但比赈灾稀粥要好上百倍,而且足够让他们吃饱。不仅如此,冬季天气寒冷,王渊害怕因伤病而耽误工期,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套棉衣、两双棉鞋。现在即将返乡,又给他们发路费、干粮和种子。 青天大老爷啊! 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数万人自发跪拜,黑压压的一大片,这场面把所有官民都惊呆了。 李充嗣叹息一声,感慨道:“做官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知州马纶凑趣道:“临清百姓,当为王学士送上万民伞!” 王渊瞪了他一眼,告诫道:“不要劳民伤财,也不要做虚头巴脑的事情,我缺你一把万民伞吗?” 马纶热脸贴到冷屁股,尴尬道:“王学士当入乡贤祠。” 王渊懒得再说。 马纶却高兴起来,以及自己的马屁拍准了。 王渊带来的那些弟子,此刻一个个昂首挺胸。从测绘到施工,他们全程参与其中,如今被数万灾民一跪,弟子们浑身热血上涌,内心的成就感已经爆棚。 心学狂信徒们也被震撼到了,特别是跟王渊辩论的蔡宗兖,带着其他弟子一起过来作揖:“王学士造福百姓之言,吾等已经亲眼目睹,今后当向物理学派看齐。我等心学弟子,牢记知行合一,必躬行利国利民之举!” 突然,围观百姓当中,奔出六个临清士子,齐刷刷跪在王渊面前:“我等仰慕先生德行,愿拜入先生门墙,以物理之道匡扶天下、造福万民!” “起来吧。”王渊没有拒绝。 六位士子立即起身,排在刑泰旁边,恭恭敬敬站于王渊身后。 又逗留数日,王渊将后续事宜了结,才与众人一起结伴返京。王阳明也要去京城报道,毕竟他是王渊请来的副手,确实接管了半个月工地,可以论功行赏的。 知州马纶还在拍马屁,召集众多官吏和士绅,礼送王渊离开临清。 许多人是真心诚意来送别,一方面尊敬王渊的清廉和功绩,一方面也是希望这杀坯早点滚蛋,多留一日都让人提心吊胆! 看到王渊登船,无数官吏豪强都在抹眼泪——王学士终于走了啊,今后大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幕,在临清州乡贤祠的记载,却是:“正德九年,正月癸巳。王学士功成返京,万民景从,争相送别。思公之恩德,敬公之品行,军民无不掩涕,两岸跪伏遍地,沿途哭声震霄,恨青天不得长留!” 也不算通篇鬼话,确实有不少百姓,自发前来河边送别。 以前搞这种工程,沿岸百姓要么出钱,要么出人,甚至又出钱又出人。便是没有靠近卫河的百姓,只要户籍在境内,都必须无偿提供一些物资,并且被官吏趁机盘剥渔利。 而王渊,不但没有侵扰百姓,还帮着杀贪官污吏。一桩工程做完,当地百姓并无损失,今后反而还会跟着受益。 百姓又非没有思想的木头人,谁对他们好,心里是清楚的。 在当地大户的带领下,许多百姓都前来送别,他们私底下已经把王渊呼为“王青天”。 “跪!” 刑氏族长很给面子,带着全族一起跪下,附近的百姓也跟着跪下。 其他百姓见状,纷纷下跪送别。他们觉得王渊值得跪拜,这样的好官以前真没见过,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 诸多官吏和豪绅,愣了愣神,相顾左右,跟着跪拜。生怕自己不跪,会显得太突兀,万一被王渊看见,坐船杀回来可怎么办啊? 前不久改换门庭的蒋信,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他望着那些下跪的官民,浑身热血沸腾,不禁抹泪道:“今日方知何谓仁义,若能利国利民,便是大仁大义!微斯人,吾谁与归?” 王阳明身边的弟子,全都默然不语,反正今后不敢再非议物理学派了。 老太监李兴则心情十分复杂,他做了一辈子工程,也没见过万民跪伏的场面。 相比起来,当年的黄陵冈工程,规模更大,作用也更大,地方百姓却没一个主动送别的,施工期间甚至差点闹出民变,两岸百姓都把他们视为仇敌。 南岸百姓还可以理解,毕竟分流泄洪淹没无数。北岸百姓就没有道理了,黄陵冈堤坝修筑起来,可以帮着北岸百姓防洪啊,怎么北岸百姓也对治河官员如此敌视? 很简单,扰民太甚! 官员贪污,吏员贪污,豪绅渔利,修建一个工程,不知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兴答应给王渊做顾问,帮着王渊搞工程,无非是想借机复出,在皇帝那里捞一个差事而已。现在连续两次看到万民跪伏的场面,他突然就没了复出的心思,只求皇帝夸赞一句,再给族人荫一个末流小官就够了。 太监也想积阴德,更何况是捞足了银子的退休老太监。 工部右侍郎俞琳,悄悄对舒昆山说:“楚瞻公,您是三朝老臣,可曾见过此等场面?” 舒昆山笑道:“我年轻时候做梦,确曾梦见过,而且百姓跪的还是我自己。” 哪个读书人,不曾有过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俞琳望着站在船头的王渊,又是敬畏,又是羡慕,他也想被万民膜拜啊。 舒昆山突然对左右说:“取纸笔来!” 不要问,问就是写诗。 243【朝会应对】 王渊回京听到的第一件事,是皇帝把自己的寝宫给点着了。 任蝴蝶翅膀如何扇动,都没把这场皇宫大火扇走! 宁王依旧每年元宵进献花灯,今年进献的花灯数量众多且漂亮,朱厚照让宫人将其挂在柱璧之上。这已经比较危险,更扯淡的是,檐下还放置毡幕,幕中储存有烟花火药等物。 烟花一放,点燃花灯,花灯再点燃梁柱,于是就有了朱厚照那句:“好一棚大烟火也!” 乾清宫被烧个精光。 而乾清宫是用来干啥的? 明朝历代皇帝起居与办公的所在! 王渊一回到京城,就接到上疏议政的任务。所有官员都必须议政,检讨皇帝和众臣得失,因为乾清宫大火肯定是上天在昭示什么。 这次群臣没有自我检讨,都把矛头对准了皇帝,谁让火灾正好烧毁皇帝的寝宫呢。 内容无非以下几点: 第一,皇帝不该长住豹房,应该回皇宫居住。 第二,皇帝不该宠幸边将,应该把边军从京城调走。 第三,皇帝不该亲近番僧,应该尊崇儒家、勤修文德。 第四,皇帝不该怠政厌学,应该勤于朝政,按时出席朝会和经筵。 第五,皇帝不该偏信佞臣,应该广纳百官之言。 朱厚照被文官们喷得狗血淋头,还没法反驳,只能在豹房发脾气,毕竟他确实把自己的寝宫给烧没了。 另外,朱厚照终究还是信佛了,在豹房里养了无数番僧。 起因是朱厚照想生儿子,带着庄妃去寺庙拜祭。这事儿被钱宁知道以后,日渐失宠的钱宁,立即弄来所谓德高望重的番僧。 朱厚照什么事情都图新鲜,跟番僧聊了一阵,便对佛学产生兴趣。也不顾庄妃劝阻,便把番僧留在豹房,并为其在豹房修建寺庙,他还煞有介事的学习梵文。 这很朱厚照! 几年前,刘瑾还没死的时候,朱厚照曾经信奉回教,还给自己起个阿拉伯名字叫“妙吉敖兰”,意为“安拉的荣耀”。不过嘛,啥事儿都三分钟热度,很快就把兴趣投向其他地方。 …… 王宅。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还没走,就等王渊回家之后,他们才启程去贵州。 女仆端上来一大盘饺子,黄峨笑着说:“二哥,你在外面肯定吃得不好,这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扁食!阿爸,阿妈,大哥,你们也吃。” 王姜氏眉开眼笑:“渊哥儿,你娶的堂客多贤惠啊。这些日子你不在,阿眉(黄峨)把家里管得妥妥当当,她还要抽空帮你编那个什么报纸。” 王全说:“就是,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王渊连连点头:“孩儿谨记教诲。” 一大家子人热闹吃饭,当天晚上,又把王阳明请来聚餐,父母一直念着要感谢王渊的恩师。 忙活大半天,王渊终于有空跟老婆亲热,然后搂在一起说些私密话。 “有没有想我啊?”王渊笑问。 黄峨偎在王渊怀里,额头还有细汗,喘着气说:“想得要命,就跟失了魂儿一样,天天盼着你回来。” 王渊双手悄悄滑动,逗趣道:“想我回来做什么?” “哎呀,你不要乱摸,就知道做坏事,”黄峨羞红着脸,“人家只是想跟你每天说话,每天都能见着你而已。” 王渊问道:“真没有其他?” 黄峨窘道:“也有一点点,灵儿姐姐的孩子,想来现在已经生了,我也想跟你有个孩子。” 王渊突然翻身:“那就再努力一下!” 黄峨羞得说不出话,只能闭上眼睛,把王渊紧紧抱住,任由这个家伙瞎折腾。 折腾完毕,就该洗漱上朝了,睡觉这种事情可以留在朝会上进行。 自从把乾清宫烧毁之后,朱厚照变得勤政起来,已经连续上朝大半个月,期间还举办了好几次经筵。 群臣反而有些不适应,突然要天天半夜起床,这搁谁受得了啊?大家都在暗中猜测,看皇帝这次能勤政多久,没人觉得皇帝能坚持一个月以上。 候朝的时候,王渊看到了自己的岳父。 黄珂这两年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他既是杨廷和的心腹,又是王渊的老丈人,哪边都愿意给他升官。之前是户部右侍郎,从河南督粮回来就升刑部左侍郎,现在又平调(重用)为兵部左侍郎。 很有意思的是,皇帝似乎跟杨廷和达成了默契。 杨廷和的人一旦升迁,往往伴随着帝党升迁。黄珂这次调任兵部左侍郎的同时,皇帝从南京召回一个大臣担任兵部右侍郎,同时论功将严嵩升为户部郎中,继续管理山东财政和天下盐税。 “贤婿,你在山东做得太过火了,当心朝堂暗箭!”黄珂提醒道。 王渊笑道:“多谢泰山大人关心,我坐得直、行得正,不怕那些跳梁宵小。” 黄珂说道:“归善王谋反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归善王不是已经自证清白了吗?”王渊没弄明白。 一个王爷的谋反案,一时半会儿无法判决。即便办案者伙同诬陷,大家都认为确实谋反,但几个月过去还在讨论该如何处置。在此期间,消息一直封锁,归善王也处于软禁状态,王渊忙着治水居然不知道事情变化。 也没人提醒王渊,或许,李充嗣之类的官员,都以为王渊跟其他办案者是一伙的,因此不敢冒昧提起这个话题。 众臣按着班次,来到奉天殿站好。 王渊叩拜皇帝之后,便闭上眼打盹儿,站着睡觉他已经练出来了。 大臣还未发言,朱厚照就打预防针说:“今日,不许再提乾清宫火灾,也不许再提什么边将、番僧!” 言官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好没意思,不能以正当理由疯狂喷皇帝了。 首辅杨廷和出列奏事:“陛下,臣请停止一应工作,减免各处织造事务。除司礼监书堂、东朝房及各京仓需要继续修理,其余兵仗局、大慈恩寺僧舍、皇城街路红铺、豹房扩建等,都该停工停建。南京苏杭各处织造,也应即刻停止。实在是户部银子不多,需得集中钱粮全力重修乾清宫。” 这是正事儿,无人反对,朱厚照也说:“准奏。” 阁臣梁储随即出列,直接跪在地上:“臣教子不严,以至其草菅人命,请求致仕并重惩那不孝之子!” 朱厚照不耐烦道:“此案已结,勿须再提。” 身为内阁重臣,自是众矢之的,任何疏漏都要被无限放大,更何况儿子手里有三百条人命。 但凡遇到什么事情,这桩旧案都会翻出来。 恰巧遇到乾清宫大火,又有言官旧事重提,认为内阁官员德行有亏,上天才会降下灾祸以示警,梁储陪着皇帝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 一位年轻的给事中出列:“陛下,阁臣梁储之子,杀害三百条人命,却只判个发配戍边,实在有失公允。臣请重审此案!” 朱厚照烦躁得很,他好不容易坚持上朝,天天就听这些弹劾内容,已经听得快吐了。当即猛拍金座:“朕说了,此事不要再提!” 大理寺少卿王纯出列:“陛下,归善王谋反一案,证据确凿。有司商议之后,认为应该将归善王贬为庶人,发配肃州戍边。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收受贿赂为归善王脱罪,应重重严惩之!” 监察御史程启充出列,反驳道:“陛下,归善王谋反案,还有诸多疑惑之处,臣请另责官员重新审理。此外坊间疯传,举报者梁谷,乃王守仁之徒,与翰林院王学士乃同年兼同门。王学士当时参与查案,是否有偏帮同门之嫌?” 王阳明今天也来上朝了,没想到自己会卷入王爷谋反案。 跟王渊有过矛盾的安磐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其在山东治河期间飞扬跋扈,视臣民为家奴,生杀予夺,贪污强占,任意行事。致使东昌府民怨沸腾,官吏士绅皆苦其戾政……” “好了!” 朱厚照打断道:“一桩一桩说。王二郎,归善王到底怎么回事?” 王渊终于睁开睡眼,慢悠悠出列道:“陛下,因临清数千百姓聚集工地,臣害怕闹出民变,因此提前离开兖州。臣离开兖州的时候,曾在断案文书上签字,那份文书判断归善王是清白的,并没有谋反之举。至于为何发展成现在的样子,臣实在不明内情。” 伙同诬陷归善王的王纯和韩端,听闻此言面色剧变。 王纯连忙说:“王学士离开之后,案情另有线索。” 王渊问道:“什么线索?” 王纯说道:“兖州豪强陈环、江湖术士李佐秀,投案揭发归善王谋反事。” 王渊质问:“这两人何在?” 王纯说道:“已畏罪自杀。” 王渊大怒:“投案揭发之后又畏罪自杀,你当天下人好糊弄吗?陛下,臣请求重审此案!还有,巡按御史李翰臣,对案情比较了解,也应该参与其中。” 倒霉御史李翰臣,此刻还在大牢里,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 朱厚照说道:“就依王学士的意思,着司礼监、锦衣卫、大理寺各派一人,与李翰臣共同审理归善王谋反案。在案情查清之前,此事不要再提,朕已经被你们搞得很烦了!王二郎,现在说你在山东乱杀官吏的事情。” 王渊笑道:“臣乃被弹劾者,不便多说。臣在山东的所作所为,十位御史都看在眼里,由他们来讲最合适。” 十位年轻御史一起出列。 礼科给事中蔡佑,是临时作为御史巡按治河工程的。他冷笑着问安磐:“安给事中,你若出京治河,敢主动请陛下派遣十位御史监督自己吗?若王学士真的贪赃枉法,他怎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安磐说道:“不要讲这些虚言。王学士究竟有没有滥杀官吏,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究竟有没有把东昌府搞得民怨沸腾?你且讲讲这个!” 监察御史张鳌山说:“安给事中,你可知王学士治水,修滚水坝一道、闸门三道、河渠一条、水库一座,究竟所费钱粮几何?” 安磐问道:“想必靡费无数。” 张鳌山大声说:“只用了朝廷的白银三千七百二十八两零五钱,粮食九万余石。这些钱粮,还包括赈济六万灾民三个月,发给灾民回家路费、种子和干粮,还发给灾民每人两套棉衣和棉鞋!安给事中,你说王学士中饱私囊,换你来督造此等工程,翻三倍的造价能竣工吗?” 蔡佑笑道:“翻三倍太为难安给事中了,或许翻五倍还有可能。” 安磐瞠目结舌:“怎么可能只花这点钱粮?定然是盘剥百姓,将工程所需钱粮都摊在百姓身上!” 临时担任御史的吏科给事中黄臣说:“盘剥百姓?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工程竣工当日,六万多治河灾民,自发给王学士下跪谢恩。王学士回京那天,临清百姓聚集于卫河两岸,同样自发给王学士磕头送行。如果不信,也不想去临清查问,可以问问舒都御史和俞侍郎,他们也是亲眼所见的!” 舒昆山和俞琳齐齐出列,给王渊作证道:“确为实情。数万灾民与临清百姓,皆视王学士为青天,当日哭嚎挽留,遍地跪拜谢恩。” 安磐脑子都懵了:“不把钱粮摊在百姓头上,难道他能自己变出银子和粮食?” 王渊只能解释:“陛下,当地有不法豪强,曾经勾结刘六刘七,又煽动百姓阻拦工程,所以臣率领运军将其抄家。这钱粮和银子嘛,也抄出了一些,全都用在治理河道上。包括归善王送给臣的银子,也全都拿去治河了,臣分文未取,账目写得非常清楚。真正消耗的钱粮,白银用了四万多两,粮食用了将近十万石。” 这才说得过去,群臣恍然。 但也都选择闭嘴了,不敢再拿工程款说事儿。 这些钱粮,让他们做工程都已经够呛,更何况还兼着赈济六万灾民,还发了棉衣、棉鞋、路费和种子。 清官,干臣! 就连安磐都不说话了,恭恭敬敬对着王渊行礼,老实退回自己的班次站好。 朱厚照笑道:“有功必赏。王二郎这次做得大事,又给朝廷省了银子,擢升其为礼部右侍郎!” 杨廷和劝谏道:“陛下,王学士还是今科状元,是不是太急了点?” 朱厚照说:“再过一月就要会试了,那就等殿试结束,再升王二郎为礼部右侍郎。至于其他治河功臣,内阁和吏部商讨个章程出来。” 朝会散去,不少年轻官员,纷纷朝王渊作揖行礼,只为表达对清官与干臣的敬意。 244【朱厚照的逆鳞】 又是一日朝会。 “滚!” 朱厚照勃然大怒,指着户部员外郎黄体大吼:“将此人削职为民,立即逐出京师!” “陛下三思!”群臣纷纷劝阻。 杨廷和帮着求情说:“陛下,乾清宫灾,百官奏事,并无不妥之处。即便黄员外郎触怒龙颜,贬官即可也,不应削职为民。” 连一向在内阁当神仙的费宏,都忍不住发言:“陛下,不如将此人调至远方担任杂职。” 吏部尚书杨一清也说:“陛下,可贬他到广东,担任兴宁县学训导。” 一个户部员外郎,从五品实权京官,正经的进士出身。居然被远远贬去广东,担任县学的教务处长,直接被打成从八品末流杂官。 简直是往死里惩罚! 而朱厚照居然不接受,认为太便宜此人了,怒吼道:“不允,必须削职为民!” 户部员外郎黄体究竟干了啥? 他也就借着乾清宫灾,拿边将、番僧、佞臣说事而已。大家都在议论,并无任何不妥,但他偏偏提及太后和皇后,让皇帝拿这种事情去征询太后和皇后的意见。 朱厚照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炸毛了,死活要将此人削职为民。 这是非常诡异的反应,也是《明武宗实录》的记载中,朱厚照极其少有的失态行为。他去年经筵被骂成那样,何瑭直呼其为昏君,也只是把何瑭贬去当州同知而已。 一旦牵扯到张太后,朱厚照便会失态。 皇帝和太后之间,绝对有不可缓和的巨大矛盾! 再联系朱厚照刚刚继位那两年,不断给寿宁侯张鹤龄赏赐,其家奴侵吞盐课也能被原谅。很快却态度大转变,寿宁侯以小妾病死为借口,请地为小妾修建坟墓,却被朱厚照下旨大骂一通。 包括朱厚照决定搬去豹房居住,对太后及其娘家态度转变的分水岭,恰好是传说中的亲外公郑旺被处死! 一切都太巧合了,让人不得不怀疑皇帝确非太后亲生。 “退朝!” 朱厚照咆哮着拂袖而走,从此又不上朝了,果然没有坚持到一个月。 户部员外郎黄体,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用无辜的眼神望向群臣,表情可怜得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因劝谏皇帝而遭受廷杖,或者被贬官,便是被贬为县学训导,那都可以邀名买直,被当场打死还能留下清名。可削职为民是什么鬼?一切都没啦! 黄体欲哭无泪,更惨的是他连怎么回事都不清楚。 文武百官则若有所思,猜到皇帝的逆鳞是什么,从此谁也不敢拿太后说事儿。 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位阁臣,跟着皇帝一路前往豹房,由于今天皇帝心情不好,他们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朱厚照生气道:“有事就说!” 杨廷和只能拱手道:“陛下,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已经数次越阶升迁,不宜再升迁过快。礼部右侍郎可是正三品,而王学士不管在翰林院还是詹事府,都只是从五品官职,连升五级不足以服众!” “怎么又提起这个事?你们都说好几天了。”朱厚照愈发烦躁。 梁储躬身道:“陛下,此事关乎吏治,我等阁员不得不说。” 朱厚照估计是被烦得不行,专门让人查过资料,此刻举出例子问:“三位可知彭纯道?” 杨廷和、梁储、费宏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彭纯道。 彭时,字纯道,正统十三年状元,正统十四年便入阁参预机务。 也即是说,这位老兄,在考上状元的第二年,就直接超阶提拔成为内阁大臣! 杨廷和辩解道:“陛下,彭阁老属于特例,正逢土木堡之变,蒙元余孽兵临城下才紧急入阁的。而且,彭阁老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入阁,之后也不过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并未如王学士那般超阶升官。” 朱厚照咧嘴一笑:“要不,我就仿效彭纯道旧例,让王二以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入阁?反正三位阁臣也太少,不如让王二也来当阁臣。” 杨廷和、梁储、费宏呆立当场,瞬间不再言语。 皇帝铁了心要干啥,大臣如何反对得了?有太多方法让内阁闭嘴! 崇祯年间的魏藻德更厉害,状元出身,两年进内阁,四年当首辅。不过嘛,只当了两个月首辅,李自成就杀进北京城。 朱厚照笑道:“又或者,让王二去当少詹事?” 三位阁臣,被怼得更加不敢说话。 少詹事,正四品而已,比礼部右侍郎低两级。 但是,礼部右侍郎依制只有一个,实际任命却可以有无数个。而少詹事,定额虽然只有两个,同样可以任命无数个。但特别提拔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状元当少詹事,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就意味深长了。 少詹事是啥玩意儿? 太子的老师当中,班次排第二那个! 杨廷和是少詹事出身,梁储也是少詹事出身,他们现在都是内阁大臣。 朱厚照越想越愉快,拍手道:“就这样吧,依你们的意思,不能让王二升迁太快。他现在是侍读学士兼左春坊左谕德,正好可以提拔为少詹事,谁也不能挑出错误来。” 三位阁臣默然退下。 少詹事都当了,侍郎还远吗?今后皇帝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升王渊做侍郎,别说什么右侍郎了,直接升左侍郎都在情理当中! 朱厚照还是感觉不满意,他打算让王渊担任这次会试的副主考,可惜王渊的资历实在不够啊。 历年会试惯例,主考必为阁臣,而且还要挂职吏部尚书,没有挂职也得临时挂一个。副主考必为翰林院学士,而且是实际执掌翰林院那种,挂职学士没有资格当副主考(除非正职学士生病或死亡)。 王渊只是侍读学士,距离翰林院学士还远得很。 不过同考官肯定要给一个,不但王渊当了同考官,跟他关系较好的同科进士余本、张潮等人,也是正德九年的会试同考官。 唯独杨慎不在。 杨公子的继母去年病逝,他带着妻子扶柩归乡,今后三年都得在四川丁忧。 这位老兄也是倒霉,眼看着三年进士期满,马上就能升官了,偏偏遇到继母病逝。 不仅如此,杨慎的爷爷同样病重,估计活不了多久,杨廷和到时候也得丁父忧回乡,朝廷局势必然再度大变模样。 245【气理合一】 “这都什么鬼啊?” 王渊看着自己离京期间,弟子们搞出的改良版《三态论》,在哭笑不得的同时,还想把首倡者王晹给打一顿。 王晹忐忑道:“先生,有何不妥?” 王渊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学说的漏洞,必须有更完备的哲学系统,否则很难用数学和物理来吸引读书人。他把众弟子合编的三态论,仔细品味一番说道:“你们忘了把阴阳之道加进去啊!” 王晹皱眉道:“先生,弟子所治本经便是《易经》,阴阳理论不好加入物理啊。” 王渊顿时笑道:“跟你讲分子斥力、正负电子什么的,你现在也听不懂。咱们从最简单的力学说起,万事万物是否是运动的?” 王晹点头道:“如果以太阳为参照物,则大地所有人或物,皆为运动状态。” “那就对了,”王渊说道,“运动是阳,静止是阴。运动是相对的,静止也是相对的,即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物体由静止到运动,便是从阴到阳的转换。再来说说你喜欢的物质三态,其中也有阴阳变化。” 王晹连忙问:“有何阴阳变化,还请先生教诲。” 王渊瞎扯道:“升腾活跃为阳,下坠抑制为阴。就拿水来举例,液态之水,阴阳平衡,润泽万物。其失去能量,温度降低,便成了阴属性的冰。其得到能量,温度升高,便成了阳属性的蒸汽。” 王晹顿时被惊到了,拜服道:“先生果然学究天人,原来三态之中也有阴阳之道。” 这货的思维非常活跃,瞬间就产生无数联想,甚至还想把五行理论也扯进来。 王渊笑道:“你自己慢慢想吧,不要再讲什么三态论。” 王晹站在原地不动,突然大喊:“先生,弟子悟了!” “你悟了什么?”王渊感觉莫名其妙。 王晹欣喜若狂道:“我等研究物理、使用物理,暗合朱子之理气大道!” 王渊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朝鲜那边的儒学,有理学派和气学派之争,这并非专属于朝鲜的产物,而是理学诞生之初就有理气之争。 《朱子语类》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便首讲“理气”。 朱熹说,太极只是万物之理,存于天地间,也存于万物间。理先于天地而诞生。动而生阳,是理;静而生阴,也是理。阳为体,阴为用,阴阳循环,不分先后。有了理,便产生气,发育万物。气发展出形,于是出现性质差别。理形而上,气形而下,必须同时具备气和理,人与物才是健康有用的…… 根本不用再找什么三态论,朱熹关于气理的论述,便是物理学派的哲学核心! 物理研究,便是求理;物理运用,便是求气。 气为理发,因此要在气中寻理,便是通过做实验印证物理。理以气显,因此要在理中运气,便是用物理知识解释万物、发明创造、利国利民。 只研究不运用,有理无气;只运用不研究,有气无理。 只有将产学研相结合,才能气理合一,也即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什么阴阳五行,什么物质三态,都不过是气理之道的延伸和补充。 王晹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对王渊崇拜得无以复加。心想:先生不愧是物理学派的祖师爷,高屋建瓴,直指大道,与我们这些弟子的小道有着天壤之别。 拿出《朱子语类》再次详读,王晹发现朱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套入物理学派的理论当中。 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喜悦,狂奔着跑去格物堂、致知堂,将这套新理论告诉大家。接着又跑去城南的物理学院,重新再说了一遍,所有弟子全都精神大振。 朝鲜学生柳湄,也忍不住翻出《朱子语类》,反复阅读比较之后,哈哈大笑:“朝鲜的气理之争,可就此消弭统一也。依我看,就不该叫物理学派,而该改成气理学派或理气学派,等我回到朝鲜定然要改名字。” 跟着王渊从临清回来的八个新收弟子,本来就因王渊的功绩而佩服,现在更是被这套理论搞得心服口服。 数日之后,王晹请求王渊前往物理学院讲学,王渊拿着这套新鲜出炉的理论,跑去书院可劲儿的忽悠扯淡。 同时,王渊私掏腰包五百两银子,扩大城南物理学院的规模,兴建实验室并订购器材,还新增了不少学生宿舍。 从今往后,刚刚入门的普通弟子,就在城南物理学院学习,由师兄们传授数学和物理知识。学问长进到一定程度,再去城西王渊家里进修,由王渊亲自来教导。相当于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区别! 这天,王渊讲学完毕,王晹、赵锦、郑自璧、柳湄等弟子请求:“先生,请留下墨宝,为物理学院写一副对联。” 王渊仔细想了想,挥毫写就——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好联!” 朝鲜弟子柳湄拍马屁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乃气中求理也,万物皆有其理,以声形显之,我辈应当探究其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乃理中运气也。学得物理,自当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利国利民利己!先生此联,道尽物理学派之宗旨与精髓,当为所有物理学派弟子之座右铭!” 从王阳明那里转专业过来的蒋信,也赞叹道:“先生此联,道明志向,吾辈当毕生恪守,天下读书人也该毕生恪守!” 王渊被如潮的马屁声拍得高兴,顿时笑道:“这幅对联,挂在书院大门。我再写一副,挂在学堂里边,望诸位能够勤学不缀。” “先生,笔在这里。”弟子黄煦捧上毛笔。 王渊于是又提笔写了一副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绝世好联!”众弟子欢呼如潮。 没几天功夫,两副对联就挂在书院,那逼格蹭蹭蹭的往上涨。 甚至,大门口那副对联,王晹还自作主张弄了个横批:气理合一。 风声雨声是气,家世国事是理,这是物理学派的内部理解。物理学派也跟阳明心学渐行渐远,不过也偶尔一致对外,共同抵抗如今的主流程朱理学,“气理合一”就是“知行合一”,双方弟子都没有任何异议。 物理学派就在城南,而赴京高考的士子,也多半住在城内地区。 今年参加会试的各地举人,已经在城南住下了,每天都有不少跑来物理学院参观。或许他们只是路过,但看到门口那副对联,便忍不住走进去探寻,很快又看到里边的第二幅对联。 一些科举落榜者,干脆留在京城不走了,直接进入物理学院读书,他们纯粹是被两副对联给吸引来的。 当然,数学劝退无数人,大部分只学两三天,就脑袋炸裂直接跑路了。 246【临时任命】 豹房。 庄妃怀里抱着一只猫咪,是从王渊家里抓来的,属于豹猫与狸花猫的混血。 朱厚照翻出蒙尘已久的军旗,跟王渊厮杀几局,突然投子道:“二郎,你不是一直想开海吗?” “是的。”王渊点头。 朱厚照笑道:“你也别去巡抚广东了,帮我办成一件事,便允你逐步开海!” 王渊问道:“何事?” 朱厚照咬牙切齿:“给朕灭了吐鲁番!” 王渊对西北情况并无了解,只能说道:“可以试试,尽力而为。” 如果说,朱厚照最讨厌的是蒙古小王子,那么第二讨厌的便是吐鲁番王。 从弘治元年开始,吐鲁番就把哈密当成公共厕所—— 第一次来,便杀死大明册封的哈密忠顺王。 第二次来,攻占哈密城,绑架新册封的忠顺王,分尸哈密卫指挥阿木郎。 第三次来,又攻占哈密城,自称可汗,掠夺大明罕东郡。 第四次来,再度攻占哈密城。 第五次来,不但兵不血刃占领哈密城,还怂恿大明新册封的忠顺王叛逃。 第五次是最扯淡的,吐鲁番换了新王,一边搞事,一边进贡,一边请赏,中途还击败过瓦剌。暗中把哈密城占据之后,明朝巡抚还认为此人忠于大明,各种给予赏赐。 现任吐鲁番王满速儿,在占领哈密并麻痹明朝一年之后,终于又有了新动作:出兵占领西北数城,兵锋直指甘肃! 直指此时,朱厚照才知道自己被耍了,被敌人悄悄占领城池,期间还几度赏赐敌人。 朱厚照说道:“哈密太远,补给困难,因此你手里的兵不多。收复哈密很容易,大明已经收复好几次。难的是一劳永逸,把吐鲁番打怕了让他们不敢再来,不要给他们降而复叛的机会!” 王渊笑道:“臣尽量将其灭国。” 朱厚照猛拍棋盘:“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王渊说道:“第一,臣要做陕甘总督,否则难以辖制地方;第二,臣要带一千骑兵、三千神机营、数百工匠过去。” “就这些?”朱厚照问。 王渊点头:“这些就足够了。” 朱厚照道:“那朕等着二郎的凯旋消息!” 历史上,这次叛乱是彭泽“平定”的,由杨廷和举荐其经略边将。 彭泽是如何“平定”的呢? 他面对吐鲁番的烧杀抢掠,立即筹措锦缎布匹,暗中与吐鲁番议和。吐鲁番王满速儿大喜,承诺归还哈密土地和金印。都还没正式交易,彭泽就上报朝廷,说满速儿畏惧天朝,已经归还土地、金印,然后屁颠颠班师回朝。 满速儿因此更加骄横,变本加厉劫掠边地,还跟瓦剌结盟进犯河西走廊。 要知道,在彭泽跑去平乱以前,吐鲁番还跟瓦剌打生打死。这位老兄一场平乱,把大明朝的两个敌人平成了同盟。 没办法啊,明廷表现得太窝囊了,吐鲁番和瓦剌自然会如此思考:“我们互相攻击有什么意思?大明那么弱,不如联手一起打大明算球!” 这就是杨廷和手下的知兵第一人,号称文武双全,还跟王琼争夺兵部尚书职务。事发之后,杨廷和的心腹陆完——就是帮梁储儿子摆平杀人案那位,居然敢扣押弹劾彭泽的奏章,导致皇帝和大臣都以为吐鲁番已经平定。 结果,满速儿率兵进攻沙洲、嘉峪关,竟在大明边疆玩起了屠城把戏。 朱厚照以为吐鲁番降而复判,再次让彭泽去提督三边,被王琼、钱宁等人联名弹劾,这才东窗事发被削职为民。 等朱厚照一死,杨廷和便逼走王琼,又起用彭泽为兵部尚书。 这时吐鲁番已经杀到甘州,靠着都御史陈九畴的计谋,大明才终于收回哈密,将吐鲁番侵略军赶出明朝国土!而造成这一切的彭泽,因为正好担任兵部尚书,居然运筹帷幄有功获得封赏。 …… 正德九年二月二十八日,王渊以翰林院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的身份,被皇帝钦点为陕甘总督,主要任务是经略吐鲁番。 等不及殿试结束,兵马集结之后,立即动身前往西北边疆。 包括王渊的会试同考官都不干了,随便让一个翰林院编修接任,他哪还有时间去给考生们阅卷? 在王渊出发之前,他推荐老师王阳明,担任兵部右侍郎巡抚辽东,王大爷总算摆脱了南京弼马温的差事。 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因为帮了大忙,也被王渊一阵赞叹。皇帝将其升为左副都御史,即刻巡抚河南,主要解决赈灾事宜。河南去年因黄河决口,如今已是饿殍遍地。 临时被王渊请去山东的十位年轻御史,因查处地方贪腐,自然是各自记功。 王渊的几句美言,就让皇帝任命一个兵部右侍郎、一个左副都御史,消息传出立即震惊文武百官。再加上之前的魏英,也是因为王渊美言,才被提拔为左副都御史,这些都让杨廷和、梁储感到巨大压力。 杨廷和紧急前往豹房劝谏:“陛下,王学士虽武勇过人,但边疆事务更加复杂,稍有差池便凶险无比,应当派遣一位老成持重的知兵之人。” 朱厚照笑问:“杨阁老觉得该派谁去?” 杨廷和说:“左都御史、太子太保彭泽,曾经两度巡抚边疆,又多次平定各地叛乱,历经大小上百战,可谓老成持重的知兵之人!” 朱厚照冷笑道:“四川反贼的区区残部,他就用了两年时间才平定,我给他升官加衔已经够优待了。让他去经略吐鲁番,究竟要多久才能平乱?三年,还是五年?” 杨廷和说:“边疆之事,不可太急,须得步步为营。” 朱厚照大怒:“我父皇刚刚登基,吐鲁番便侵占哈密,步步为营二十多年,那些蛮夷都快打到嘉峪关了!” 面对皇帝的怒火,杨廷和不敢再说话。 朱厚照这次是真的生气,堂堂大明皇帝,被番邦蛮夷不断攻陷城池,期间还他娘的把蛮夷视为好人赏赐了几回。 朱厚照感觉自己被当成傻瓜糊弄,恨不得亲自提刀砍死丫的! (欠一更,明天再补,今天有点不舒服。) 今天尽量两章 吃了药,一天都昏昏沉沉,今天尽量码两章出来,昨天缺的肯定补不了。 《梦回大明春》今天尽量两章 《<b>梦回大明春</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247【热气球】 “二哥,一路保重!” 黄峨带着丫鬟夏婵,依依不舍将王渊送出家门。 前两日,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也走了,今后黄峨独自在家怪冷清的。 王渊先去一趟军营,点检好自己的队伍,这才挥师绕着城墙往西北行去。 其中,一千骑兵,皆从三千营选出,由御马监少监朱英统率;三千火枪兵,皆从神机营选出,由惠安伯张伟统率——这是典型的文官、太监、勋贵组合。 皇帝非常贴心,没有给王渊使绊子。 太监朱英曾与王渊两度合作,两人关系非常不错。 而惠安伯张伟,曾跟随马中锡招抚刘六刘七,被言官弹劾得丢爵下狱。前不久才刚刚恢复爵位,他这戴罪立功的样子,也不敢跟王渊对着干。 李应也跟来了,他在豹房干得心累,也不想跟江彬争宠,就向皇帝请求随军出征。这货把书童李忠都带上了,主仆二人踌躇满志,想要奔赴边疆沙场建功。 此外,王渊还带了弟子十二人,宝朝珍负责管理那几百个随军工匠。 王渊刚刚走出军营,就看到大门口站着三人,竟是归善王朱当沍和他的两个门客。 王渊惊讶道:“王爷怎么来京了?” 朱当沍哭笑不得道:“陛下重新派人审理案件,我也被带到京城接受问询。我发誓说自己没有谋反,愿意去北方戍边以证清白。没想到……陛下真让我跟着王学士去西北打仗。” “那就一起走吧。”王渊点头说。 看来,朱厚照是想和稀泥了,因为制造冤案的太监温祥、锦衣卫韩端、大理寺少卿王纯,全都是皇帝信任重用的人! 处理他们,等于朱厚照自己打自己的脸。 特别是太监温祥,那是皇帝的身边人,传圣旨口谕什么的,近年来都是这家伙在跑腿儿。 朱厚照派温祥去审理谋反案,无非是给他立功的机会,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制造冤案,收了银子就敢诬陷一个郡王。 现在,皇帝选择和稀泥,把归善王扔给王渊,出去打几年仗回来,也就没人再记得此事。至于太监温祥,事后被皇帝扔去浣衣局,这辈子是别想再翻身了。 还有就是,皇帝特别欣赏朱当沍,这位郡王勇武过人,朱厚照不想看到其才华被埋没了。 朱当沍不仅勇猛,而且刚烈。历史上,他遭受冤屈,被贬为庶人,直接当着朝廷官员的面,一头撞死在墙上以证清白,导致皇帝下令重新复查此案。 大军绕着城墙,来到城西北方的驿站,送行队伍早就已经在哪里等候。 金罍、常伦、余本、张潮、张翀、许成名等同科进士,顾应祥、严嵩等朝中同僚,还有王文素、王晹、蒋信等诸多弟子。 此时会试已经结束,殿试还未开始。 王渊的诸位弟子和同道当中,方楷、刘储秀、箫鸣凤、徐景嵩、谷高、席春、席彖、王晹、史道,一共九人考中今年的进士。可惜,到处安利物理学的狂信徒赵锦,因为太沉溺于做实验而名落孙山。 这九个人里边,席春和席彖都未正式拜师,因为他们是王渊座师席书的亲兄弟。甚至,他们对物理学也不怎么感兴趣,这一年来借口温习功课,已经很少出现在物理实验室。 另外,史道比较倒霉,会试考中之后,突然接到消息,说他亲爹死了。只能放弃殿试,立即回家奔丧。 这种情况,三年服丧期满,下一届殿试可以补考。因此,正德九年的进士,还有正德十二年的进士,都将与史道属于同年! 众多年轻弟子当中,王晹是最活跃的,物理学派的哲学体系建立他居功至伟。学习最好的则是方楷,这家伙出身阴阳世家,国子监物理学社便是由其创立,现在整天在研究天体物理学,而且还拥有自己的天文望远镜。 “若虚兄,慢走!”罗江、田秋站在金罍身边,朝王渊抱拳告别。 王渊笑道:“二位有心了,恭喜罗兄、田兄金榜题名。” 罗江就是王渊在云南参加乡试,跟王渊住同一个院子的云南士子。田秋则是贵州思南府士子,正德六年因为生病而没有赴京赶考。今年两人同时考取进士,罗江甚至会试排名第三十位(总共录取四百人)。 田秋考中进士,则更具代表意义。从今以后,大明朝堂的贵州人,终于不再是王渊孤零零一个。 “先生,一路保重!” 上百位弟子齐声呼喊,把其他送别者惊得侧目不已。 王渊拱手道:“诸君且回,努力向学!” 说完,王渊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出发!” 望着数千人的队伍远去,罗江忍不住感慨:“三年未见而已,若虚兄竟已如此威风。不但建功无数、陛下信赖,而且还有弟子无数。换成在云南的时候,你我如何想象得到?” “是啊,他都已经做总督了,我们才刚刚考过会试而已!”田秋咋舌道。 金罍笑道:“若虚兄文武全才,堪称国士无双,不可以常理而论之。” 常伦则以羡慕的眼神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好男儿,就该当沙场建功,便是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我何时才能提兵杀敌?” 常伦在大理寺的人缘非常不好,金罍还只是高傲而已,这家伙则愤世嫉俗。每次遇到冤案,因上官包庇而无法惩治凶手,常伦就会写诗写曲,指桑骂槐的到处传播,已经得罪了好几个朝中大佬。 罗江、田秋二人,跟着王渊的弟子们,一起回城前往物理学院参观。 “罗兄,田兄,这便是先生亲自题写的对联!”王晹表现得非常热情。他跟罗江、田秋二人属于同年,罗江、田秋又是王渊的故友,这些关系叠加起来特别亲密。 田秋仰望着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联,若虚兄才高八斗,吾自愧不如也!” 罗江则问:“为何横批是‘气理合一’。” 王晹解释说:“因为此联暗合气理大道。物理学派的‘气理合一’,便是王门心学的‘知行合一’,同一个理念,不同的叫法而已。” “这幅对联怎么包含气理大道?”罗江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这样的。风声雨声……”王晹又开始了忽悠,逮着各位士子可劲儿安利物理学。 今年的会试第一名霍韬,此刻踱步来到书院大门前。他仰望那副对联,不禁赞道:“王学士的才学,果真名不虚传,不愧是状元出身。” 走到里边,又看到一副对联,霍韬拍手道:“三千越甲可吞吴,王学士好气魄!” 王晹突然走过来:“阁下可知物理学?” 霍韬说道:“你们这个书院叫物理学院,想来物理学也与此有关。” 王晹笑道:“且随我来。” 霍韬跟着王晹来到内院,却见一个藤筐,还连接着巨大的布包,中间装着什么东西似乎正准备点燃。 “这是何物?”霍韬问道。 王晹解释说:“热气球。虽然还未试验过,但根据物理学的浮力知识和热胀冷缩原理,只要气囊内的空气受热膨胀,密度低于气囊外的温度,就能像舟行于水那样,在天空中飞起来!” 霍韬瞪着眼,听得是一头雾水:“????” 物理学派的超级学霸方楷,此刻站在框内,大喊道:“点火!” 立即有人举着超长火把,将气球下方的燃料点燃。随着气球渐渐充盈,藤筐也带着方楷飞离地面,甚至随着东南风飞越城墙,直接来到北京城的上空。 霍韬愣神道:“这不就是孔明灯吗?” 王晹笑道:“孔明灯能带人上天?而且,你知道孔明灯的原理吗?我们物理学派知道,早就研究得清清楚楚。” “愿闻其详。”霍韬感觉很有意思,这位会元正在稀里糊涂入坑。 方楷站在藤筐里越飘越高,他取出望远镜,兴奋地观察着地面。偶尔伸手调整火焰大小,以控制热气球的飞行高度。 “快看,有神仙白日飞升!” 北京城内,突然有人指着热气球,顿时引来无数百姓仰望高空。 一些人跪地磕头,顶礼膜拜;一些人争相追逐,欢呼大叫。 以春天的风向,热气球从城南起飞,正好要飘过豹房上空。 豹房内,太监和侍卫奔走相告,胆子小的直接跪拜磕头,被朱厚照宠幸的番僧也领着众和尚念经。 朱厚照问道:“大师可知此为何物?” 番僧合十作揖:“阿弥陀佛,此乃陛下与娘娘虔诚向佛,佛陀降下护法巡游皇城,保佑庄妃早生皇子且能健康长大。” 朱厚照拍拍番僧的肩膀:“大师,你以后还是老实念经吧,此乃王二郎及其弟子发明的热气球。” “呃……” 番僧噎了一下,随即赞叹:“王学士果然有佛缘,竟能请来护法降世!” “哈哈哈哈!” 朱厚照大笑不止,从此不再信仰佛教。 物理学院内,上百弟子欢声雷动,追逐着天上的热气球疯狂奔跑,逢人便说这是物理学派在做实验。 一个热气球实验,就让物理学派增加了六十多个学生,好多没考上秀才的京城士子都跑来拜师。 物理学,正在大明朝茁壮成长,朝着不可磨灭的方向前进。 物理学院的每一个学生,都将是传播科学的种子,带着物理学在各地生根发芽。 (第五卷完) 248【抵达甘州】 出京畿,经山西,过陕西,便至甘肃。 明代甘肃并未单独设省,而是“甘肃镇”。此镇非彼镇,乃军镇之意,属于大明九大边镇之一。 中途经过西安,王渊见到了三边总制邓璋。 三边总制,又称三边总督,都还属于通俗叫法,此时的官方名称是“提督三边军务”,其职责为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军务。跟王渊这个陕甘总督,职权交叉重叠,可以说非常接近。 邓璋同样是三朝老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年轻时当大理寺丞,杜绝亲友宾客请托,曾查处冒功者九百多人。后来巡抚河南,也是刚正严明,豪强猾吏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王学士,我为了见你,专门从固原回来等了半个月!”邓璋见面就说。 王渊拱手道:“邓公有何赐教?” 邓璋反问:“你可有经略吐鲁番的章程?” 王渊摇头说:“不知详情,难以议定章程。” 请求朝廷派重臣经略吐鲁番,便是邓璋提出的建议。他详细解释道:“吐鲁番伪王满速儿,乃蒙古余孽,其弟赛德是別失八里国国王……” 邓璋说了一大堆,王渊却越听越糊涂。 这位老先生虽然出于好心,却都属于道听途说,给王渊提供了大量的错误信息。 明朝对西域的了解,历来非常扯淡。 察合台汗国灭亡之后,各地兴起大量军阀势力。大明官员搞不清楚,于是就把哈密称为哈密国,柳陈称为柳城国,火州称为火州国,吐鲁番称为吐鲁番国,其实这些都是西域军阀而已。 至于別失八里国,真名叫做“东察合台汗国”。 朱厚照想让王渊弄死的吐鲁番伪王,正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满速儿。 王渊自己没搞清楚状况,还打算将其灭国,他得把东察合台汗国灭了才行。 至于满速儿的弟弟赛德,其实是叶儿羌汗国的开创者赛依德。他们的表哥巴布尔,即将成为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创建者! 王渊被邓璋搞得一头雾水,只等就地补给,带着部队继续赶路。 八月中旬,王渊终于来到甘州(张掖)。 李应牵马而行,摊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感慨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古人诚不欺我也!” 太监朱英叹气说:“前两天还热得要死,今天突然就下雪,军中兵马得病的不少。” 惠安伯张伟道:“最近一两个月,都不可能打仗,士卒得安心休养一段时间。” 王渊总算听明白了,朱英和张伟的闲言碎语,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即笑道:“两位放心,我虽年幼,却还不至于急功近利,拉着长途跋涉数千里的军队去打仗。” 归善王朱当沍却精神奕奕,这位王爷以前没出过封地,现在却从北京一路走到甘州,沿途大好河山带来一腔豪迈之情。 “就地扎营!” 王渊对袁达说:“袁二,你带着我的手令进城,召集巡抚、总兵、镇守太监和巡按御史来见,顺便让巡抚多弄点柴禾出来御寒。” “是!”袁达立即打马飞奔。 甘州城始建于西夏,元代和明代两度扩建,面积、厚度和宽度都堪称西北雄城。只不过嘛,城墙是沙土夯筑的,城门皆为厚实门板,很容易被攻城锤砸破。 因为西边有肃州(酒泉),更西边还有嘉峪关挡着,最西边更有作为缓冲的关西七卫。甘州此时不需要修缮城池,等到吐鲁番把嘉峪关以西全部占据,朝廷就该在甘州、肃州疯狂修筑石城了。 如今,王渊站在城外营地,遥望着甘州城墙,入眼第一感觉就是破败不堪。 约末过了半个时辰,甘肃巡抚赵鉴来见。 甘肃没有布政使,迅速便是最大的文官。他带着大量柴禾和一些粮食,亲自送入军营,朝王渊抱拳道:“王学士,哈密之事就靠你了。鄙人已经老朽昏聩,顶多也就修修边墙。” “老先生严重了,还需老先生多多相助。”王渊回礼道。 赵鉴今年已经七十岁,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来到甘肃之后,也不干别的,就是疯狂修筑长城。 明长城绵延万里,甘肃段兴建时间最晚,从弘治十六年才开始修筑,距今也不过十一年而已。弘治末年,动用了九万人修筑甘肃长城,但还有许多地方顾不上,后来的历任甘肃巡抚都喜欢可劲修补。 王渊问起关于哈密和吐鲁番的事情,赵鉴陈述的消息跟邓璋差不多。他们都不知道,吐鲁番并非一国,而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地盘,更不知道历代“吐鲁番王”,其实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反正,不管是三边总督邓璋,还是甘肃巡抚赵鉴,他们去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嘉峪关,从来没有亲自去关西七卫看看。关于哈密的一切消息,都是关西七卫报上来的,有些内容乱七八糟已经倒了好几手。 送走甘肃巡抚赵鉴,甘肃总兵王勋很快前来拜见。 历史上,朱厚照大战蒙古小王子,王勋便是最先接敌那个。王勋以薄弱兵力,扛住蒙古五万大军,为朱厚照赢得宝贵的集结时间,从而将蒙古大军进行层层包围。 王渊运气非常好,他遇到的甘肃总兵是王勋。此人打仗勇猛,而且贪得不凶,算是难得的将才。 若换成下一任总兵李隆,这次任务的难度将成倍提升。 李隆疯狂贪墨军饷、霸占军田,导致无数军户逃亡,留下来的也吃不饱饭。最后为了捞钱,李隆甚至怂恿士卒,闹兵变把新任巡抚给杀了,从此开启边军闹兵变的先河。 “王总兵,甘肃镇有士兵多少?马匹几何?”王渊表情严肃道,“跟我说实话,不要来虚的,这关系到收复失地的大事!” 王勋问道:“王学士想听真话?” 王渊说:“当然是真话!” 王勋说道:“甘肃镇纸面上总兵力有九万人,包括骆驼、耕牛在内,马匹数量有三万。至于真实情况嘛,兵力其实已不足六万,马匹数量二万三千多。可用于打仗的战马,仅有两千匹左右。” “那我就放心了。”王渊松了口气。 不愧是九边之一,居然还有三分之二的实际兵力,这已经超乎王渊的预料了。 王渊又问:“关西七卫有多少士卒?能打仗那种。” 王勋说道:“加起来不超过五千,而且还有心怀叵测者,稍不注意便会临阵倒戈。” 关西七卫,就是嘉峪关以西的七个卫所,军将和士兵基本都是少数民族,他们属于明朝设在西北的缓冲势力。 王渊想了想说:“我也不动甘肃镇的步卒,只把那两千战马集中起来,组建成单独的骑兵部队,带出嘉峪关去跟吐鲁番打仗。另外,骆驼和民夫也准备一些,我要保证自己的后勤稳当。” “王学士打算何时出兵?”王勋问道。 王渊笑着说:“我连关西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当然要先去关外打探打探。” 王勋离开不久,甘肃镇守太监梁玉、巡按甘肃御史冯时雍,也先后前来拜访王渊。这些人都非常给面子,可惜无法带来有用情报,王渊对嘉峪关外的情况仍旧两眼一抹黑。 249【只能灭国了】 整个甘肃镇的骑兵,全部集结起来归王渊调遣,王渊麾下的骑兵部队规模由此达到三千。 火枪兵也有三千,另有数百工匠,将近七千人的部队,已经能够在西域立足。 可惜,即便有如此兵力,也干不过东察合台汗国、瓦剌蒙古和叶儿羌汗国中的任何一个。幸好,这三方势力互相攻杀,暂时没有联合起来侵略大明。 等到骑兵集结完毕,伤病员也好得差不多,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 沙场秋点兵! 王渊骑马奔上将台,朝下边的士卒说:“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的底细。也有些甘肃镇的弟兄,还没听过我王二的名号。本人姓王名渊,字若虚,虚岁二十……” “嚯~~~~” 来自甘肃各地的二千骑兵,顿时爆发出起哄声,阴阳怪气的一听就知道是嘲讽。 王渊也不制止他们,只是弯弓搭箭,一箭射在百余步外的旗杆上。 嘲讽声立即消失,都傻傻看着箭矢。 王渊继续说:“你们肯定以为,我二十岁当总督,多半是哪位大官的公子。告诉你们,老子在贵州山中长大,吃肉都要自己去打猎。老子去云南赶考,碰到上百个土匪劫道,老子一人一马便将土匪杀溃。老子考状元那年,带着二百精骑,正面冲击万余贼寇,大获全胜。老子带着二千押运部队,追击堵截贼寇主力,阵斩贼首刘六刘七。老子带着六千只训练了两个月的弱旅,正面击溃万余贼兵精锐,单骑追杀数十里,生擒贼首齐彦名!” 王渊指着下面:“老子这个总督,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你们有谁不服,可以上来单挑。比力气,比刀剑,比箭术,比马术,随你们选!” 无人说话,或许有不相信的,却也不敢上台叫板。 “抬上来!” 李应、李忠、袁达、宝朝珍四人,抬着一口薄皮棺材来到将台。 王渊一脚将棺材板踢开,躺进去试了试,又站起来说:“刚让工匠打造的,还蛮合身。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我若战死,就葬在嘉峪关外,保证在关西陪着你们。老子是打算死在这里的,若谁让我死得不痛快,谁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全军肃然。 包括朱英、张伟、朱当沍等将领,都认认真真听从训示,谁也不敢触到王渊的霉头。 “从今日起,所有将士,不得踏出军营半步,每日给我严加训练!若感到乏味,每日可蹴鞠耍乐,但不得酗酒宴饮,”王渊看向朱英、张伟等人,“可听明白了?” “明白!”朱英、张伟大喊。 骑兵除了训练阵型变换,同样重要的还有纪律和勇气培养。 因为双方骑兵互相对冲,必然造成惨烈的车祸现场,不管是人还是马,都不愿进行直接对抗。 有经验的骑兵部队,往往冲到一定距离,就会自发减速以伺机变阵。而纪律不严明的骑兵,会一些冲得快,一些冲得慢,一些冲着冲着就逃跑了。 如果双方都队形整齐,就要看谁更有胆气。敢不减速、不变阵,还能全力冲锋者,只要数量悬殊不大,基本上属于稳赢那方。 若双方都头铁硬冲,那将异常惨烈,并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此时的骑兵阵型不严密,彼此留有对冲的缝隙空间)。 而在火枪骑兵出现以后,西方骑兵打仗那叫一个难看。 经常在临近射程的时候,双方骑兵齐刷刷停止前进,任由将领怎么催促都无用,端起火枪在那儿隔空对射——哥萨克骑兵最喜欢这样干,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雇佣兵,可不愿意为了雇主而赴死。 说这么多,是因为吐鲁番拥有大量骑兵,王渊很可能面对上万骑兵的冲锋。 王渊当然不可能以卵击石,带着三千骑兵往上万骑兵队伍里撞,但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 这些骑兵,每天只训练半个时辰马战,主要是怕训练过多马儿掉膘。剩下的时候,都训练纪律和勇气,反正列队训练是必须的。 至于火铳兵,清一色的三眼铳,射程超过一百六十米,但有效射程不足百米,最佳射程只有五十米。 在正德朝,鸟铳(前装火绳枪)还未传到中国,大明神机营主要玩的便是三眼铳。 历史上的戚继光那是真牛逼,他改进西方火枪技术,对抗蒙古骑兵时发明“五雷神机”。五根枪管可旋转轮换射击,相当于步枪版左轮,这玩意儿接敌时还能当狼牙棒使用。 后来赵士桢发明的迅雷铳,就有点一言难尽了。改进型迅雷铳,可连续发射十八发子弹,子弹打完还能近距离抛射火球。枪管上配有圆形盾牌,枪身支架是一把斧头,敌人来了提起斧头就能厮杀。 这玩意儿已经属于多管转膛炮,看似优点很多,缺点更为致命:又贵又重,零件还多,不易行军,不易操作,不易养护,一直都无法实用于战场。 王渊对火器没什么研究,且至今也没时间去研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弟子和工匠,弄出了颗粒化火药。这玩意儿很简单,在制作火药时加入液体,制成糊糊状,风干凝固就会变成颗粒物。 至于威力,那得慢慢实验,就看用料和工艺如何。 欧洲此时已经有了重口味颗粒火药,加入尿液将火药风干颗粒化,只因尿液当中含有硝酸盐,但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范围推广。 中国这边,大概是嘉靖、万历年间,开始拥有制造颗粒火药的技术:是加入烈酒和草木灰,比直接加尿要文雅得多。 王渊让弟子和工匠们,继续改进颗粒火药,并打算建厂制造火绳枪。 “西北甘肃,东南泉郡,皆锭铁之薮也;燕京遵化与山西平阳,则皆砂铁之敷也——《天工开物》。” 甘肃所产的锭铁,在整个大明都能排得上号。 王渊把部队扔给李应进行操练,自己则带着弟子和工匠,前去接管甘肃最大的官营铁厂。作为火器小白,王渊只能借着一鳞半爪的现代知识,跟弟子与工匠们一起设计火绳枪。先把火绳枪设计出来再说,之后再改进成燧发枪便是,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 就在此时,肃州兵备副使陈九畴送来边报:瓦剌大军侵略哈密,吐鲁番伪王满速儿,率军击败之。满速儿请求大明封赏,希望能够重开朝贡(商贸)。 这个消息特别扯淡,把王渊直接给看懵了。 其实就是东察合台汗国,在占领哈密之后,继续向东侵略大明。走半路上,瓦剌蒙古大军南下,也打算来侵略大明,没想到一头跟东察合台汗国的军队撞上。 满速儿将瓦剌大军击退,自己也受到损伤,于是撤军回吐鲁番,顺便要求大明给予赏赐、重开贸易。 王渊运气很好,若非瓦剌南侵,满速儿很可能一路杀到嘉峪关,都不留时间给王渊做任何准备。 满速儿这家伙,明明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却一直伪装成吐鲁番国的国王。还一边侵略大明,一边向大明俯首称臣,把大明君臣耍得团团转。 王渊连大明历史都不清楚,更何况西域的历史,他现在雾里看花根本搞不明白。 直至十月,哈密国(亲王藩国)三都督之一的奄克孛刺,从哈密逃回肃州,再被送到王渊面前,咱王二郎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什么,满速儿是別失八里国的大汗?那吐鲁番国又是怎么回事?”王渊惊道。 奄克孛刺回答道:“王学士,早在一百年前,別失八里国就不断侵略吐鲁番各城。他们发起圣战,大肆杀戮佛教徒,现在已经完全占领吐鲁番、柳城、火州等城池。因为满速儿的亲弟赛依德叛乱,阿克苏被占领,满速儿如今长期在吐鲁番居住,吐鲁番已经近似于別失八里国的首都了。” 王渊问道:“满速儿手下有多少兵马?” 奄克孛刺说:“至少能召集两三万骑兵,但他肯定不敢全力东侵。一方面要防备北边瓦剌,一方面还要防备西边和南边的赛依德。特别是赛依德,他们兄弟俩一直在争夺汗位,现在赛依德打下南边大片领土,今年刚刚建立叶儿羌汗国。” 王渊问道:“可否联络叶儿羌汗,一起夹击满速儿?” “可以,但大明军队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否则叶儿羌汗顶多口头上答应,”奄克孛刺说,“王学士,有件事情你必须清楚。” 王渊说道:“你讲。” 奄克孛刺说:“別失八里国,这几十年来不断侵略哈密,只是想控制西域与大明的贸易而已,他们求财而非求地。但现在,赛依德建立叶儿羌汗国,把別失八里国的西边和南边都堵住,满速儿只能朝着东方扩大疆土,他今后必然还会东侵。” “我明白了。”王渊点头道。 东察合台汗国,以前攻打哈密是求财,因此总是小打小闹,大明很容易收复失地。 但从今年开始,就逐步转为地盘扩张,以后必然兴师动众。以大明的财政状况,是没法在西域打大仗的,很可能丢失嘉峪关以西的全部国土! 王渊面临的情况非常糟糕,比威宁伯王越当初遭遇的形势严峻百倍! 王渊对奄克孛刺说:“你很不错,不仅汉话说得好,而且很有战略眼光,可愿跟我一起去收复哈密?” 奄克孛刺没有纳头便拜,而是提醒:“王学士,哈密很容易收复,但难以挡住满速儿明年的回击。就算挡住了明年,也挡不住明年的明年,王学士能在哈密停留几年?” 王渊眯着眼,沉默许久,咬牙道:“那就灭了別失八里国!” 250【畏兀儿老将军】 哈密人口,主要由三个种族构成,即回回、畏兀儿和哈刺灰。 明代的回回,不完全等同于数百年之后的回族,他们主要来源于中亚地区的白人。朱元璋规定,中国境内的色目人不得同族通婚,唯独回回和钦察人例外,因此回回在明朝是受到优待的白人种族。 畏兀儿则很好理解,乃是维吾尔族的前身,民族来源极其复杂。 哈刺灰则属于蒙古后裔,是出伯家族及其士卒的后代,从忽必烈时期便在哈密繁衍生息。 汉人,在哈密非常稀少! 因此大明占据哈密之后,为了方便羁縻统治,册封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为忠顺王(俗称哈密王),级别等同于亲王,世代为大明镇守哈密城。 期间,忠顺王绝嗣,哈密被吐鲁番占领。 哈密卫右都督罕慎,统合忠顺王旧部,在赤斤、罕东两卫的配合下,奇袭哈密,收复失地。大明朝廷论功行赏,又认为罕慎素有威望,于是将其立为新的哈密王(忠顺王)。 但问题来了,罕慎属于畏兀儿人,并非纯正的黄金家族后裔(其母亲是),从此之后就变得纷争不断。 从哈密千辛万苦逃回来,跑来给王渊报信的奄克孛刺,正是上一代忠顺王罕慎的亲弟弟。 在哈密三都督当中,奄克孛刺算是最忠于大明的。 满速儿他爹统治吐鲁番的时候,有一次把哈密打下来,奄克孛刺表面进行臣服,却暗地联络小列秃(瓦剌部落),偷袭斩杀吐鲁番守将撒他儿,帮助大明将哈密城给夺回来。 这次,连忠顺王都叛变了,唯独奄克孛刺不愿投敌。这位信奉佛教的畏兀儿将军,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居然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报信。 “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忠顺王和其他两位都督全都投靠吐鲁番了?”王渊问道。 奄克孛刺摇头道:“我那个侄孙(忠顺王拜牙郎),脑子不太清醒,被人一哄一吓,便稀里糊涂臣服吐鲁番。至于另外两个都督,满刺哈三其实痛恨吐鲁番,但他畏惧吐鲁番的实力,因此才选择背弃大明。而写亦虎仙则不同,此人乃回回,信奉回教,是真心投靠吐鲁番,想要把哈密人全都变成回回!”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哈密忠顺王拜牙郎,只是个不能做主的窝囊废。哈密三都督当中,奄克孛刺忠于大明,满刺哈三摇摆不定,写亦虎仙则一心投敌。 今后王渊若是带兵收复哈密,必须弄死写亦虎仙,或者重点进攻写亦虎仙。只要战局利于大明,满刺哈三很可能临阵倒戈,再次跑回来成为大明朝的将领。 王渊听完这一番讲述,朝奄克孛刺拱手道:“老将军辛苦了,我一定禀报陛下,让大明君臣皆知老将军的忠心与功劳!” 奄克孛刺摆手说:“我跟吐鲁番有血仇,我最崇敬的哥哥(忠顺王罕慎),便是被吐鲁番用卑劣计谋杀死的,他的大儿子也死在那次阴谋当中!王学士,我对大明或许没几分忠心,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臣服于吐鲁番!” 罕慎当年是真的勇猛,身为畏兀儿人,却得到三族的共同拥戴,还卧薪尝胆收复了哈密。可惜死得够憋屈,吐鲁番假意联姻,将其诱杀于哈密城下。 王渊问道:“老将军有什么计策吗?” 奄克孛刺说道:“给我五千骑兵,就可奇袭夺回哈密,指挥得当甚至只需三千骑。占据哈密之后,分守赤斤等城的满刺哈三和写亦虎仙,必然顺势再度归降大明。这个时候,一定要将写亦虎仙杀死,一来吞并其部众,二来可以震慑满刺哈三。” “然后呢?”王渊又问。 奄克孛刺分析说:“然后有两个难题。第一,如何安抚写亦虎仙的部众,他们全都是回回;第二,如何应付吐鲁番的反攻,这次吐鲁番号称出兵五万,真正兵力至少也有一万五千。” 其中一个难题,是朱厚照留给王渊的。 朱厚照前些年曾经信奉回教,于是在西北边疆也重用回回。哈密三都督当中,除了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之外,写亦虎仙和满刺哈三全都是回回。满刺哈三居然以回回身份,担任哈刺灰(蒙古后裔)都督,这是违反潜规则的任命——正常情况下,什么族就担任什么都督,不可能出现跨种族领军的糊涂事。 王渊再问:“我若主动进攻吐鲁番,周围有什么势力可以拉拢?” 奄克孛刺立即说:“小列秃与吐鲁番有血海深仇,这次也是他们出手,才把吐鲁番逼退的!” 小列秃,便是“小瓦剌”,属于瓦剌分出的部落。 造成土木堡之变的瓦剌,此时已经快速衰落,被蒙古小王子撵着往西跑,并且分出许多不同的部落。 在瓦剌本部还未西迁时,那些被分到大西北的瓦剌部落,便被明朝官员统称为“小列秃”。 到如今,紧邻哈密的小列秃王,叫做阿歹卜六,其部落即“杜尔伯特部”的前身。 稍远一些的小列秃王,叫做孛罗汗,其部落即“准格尔部”的前身。 这两位都跟吐鲁番有大仇,其中阿歹卜六的父亲,在帮大明一起抗击吐鲁番时,被上一代吐鲁番王射死在哈密城外。 王渊问道:“小列秃大概能出兵多少?” 奄克孛刺说:“也就四五千吧,每次出兵都是这个数,再多他们就拿不出来了。” “四五千刚好,太多了难以制约。”王渊点头道。 奄克孛刺说:“现在的困难是,小列秃前不久已经出兵,被吐鲁番正面击溃。要他们继续出兵相助,恐怕有些困难,须得派遣能言善辩之人。” 借兵使者可不好选啊,小列秃也就几千兵力,家底儿薄弱得很,还刚刚被吐鲁番击败,至少得舔三五年伤口才能恢复。 在这种情况之下,很难说服小列秃出兵! …… 军营那边也闹起来,李三郎根本压不住。 主要是天寒地冻,而王渊又下令禁酒,这在士卒们看来,简直就是反人类的命令。而且,有四千多士卒来自京城,他们远离故土,情绪愈发低落,已经渐渐不服从训练。 王渊与朱英、张伟商量之后,很快杀了一个刺儿头祭旗。 然后放宽饮酒限制,训练结束可喝酒,但每日有严格限额,相当于让士卒们喝一点御寒解闷。同时,定期招甘州城中的娼妓,到军营里让士卒们发**力。 这真没办法,王渊必须做出让步。 因为王渊是临时接手部队的,并没有建立足够的威望。而且又是劳师远征,远离故土数千里,一味杀人无济于事,稍不注意甚至会酿成兵变。 只有等王渊带领士卒,真刀真枪打几场胜仗,那个时候才能真正出手整顿军队。 相比而言,军工厂更让人省心,第一批火绳枪已经敲出来几支。但其性能差强人意,还得继续改进,这都不需要王渊亲自看着。 十月下旬,把后方安顿好,王渊决定西出嘉峪关。 一方面,关外还有好几个卫所,依旧在大明的羁縻控制当中。王渊需要亲自考察情况,以做出相应的军事部署,这些卫所都是他未来的助力。 另一方面,王渊打算亲自去见小列秃王,依靠自己的满腔诚意说服小列秃出兵。 大明、小列秃、吐鲁番,这三方外交关系很扯淡,大致可以概括成如下情况—— 吐鲁番击败小列秃,于是遣使向大明报捷:“陛下,臣击溃了入侵大明的瓦剌贼寇,请陛下赏赐!” 朱厚照说:“赏!” 小列秃击败吐鲁番,也遣使向大明报捷:“陛下,臣击溃了入侵大明的吐鲁番贼寇,请陛下赏赐!” 朱厚照说:“赏!” 赏你妹啊,朱厚照恨不得这两方同归于尽。 251【非我族类?】 风雪之中,二骑奔来。 肃州(酒泉)东城门的官兵,正窝在门洞里喝酒抖暖。见到有人来了,都懒得挪动脚步,只问道:“有路引文书没?” 潜意思是,没路引要收入城钱! 袁达喝道:“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陕甘总督王若虚在此,肃州守将还不快快来见!” 守城官兵立即打起精神,又见王渊和袁达非常年轻,半信半疑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渊也不难为他们,下马走过去,拿出自己身份文书。他让一人进城通报,随即跟其他人闲聊起来:“肃州城有多少军士?” 守城官兵小心回答:“五六千。” 王渊问道:“到底是五千,还是六千?” 守城官兵吞吞吐吐道:“这……这我也不太清楚。” 王渊又问:“几日一操?” 守城官兵说:“不下雪的时节,半月一操。” 嗯,半月一操,已经算训练刻苦了,肃州城的负责人应该嘉奖。 现实就这么扯淡。 王渊再问:“军饷可如实发放?” “这个……不好说,”守城官兵模棱两可道,“反正现在比以前日子好过些,至少大家能活得下去。” 两年前,肃州出过贪腐案,军方一把手和二把手全换了,估计新上任的军官相对比较收敛,所以这个官兵说自己还能活得下去。 跟守城官兵没聊多久,甘肃副总兵徐谦、都指挥佥事陈铠,便骑着马儿疯狂奔来城门。 “卑职徐谦(陈铠),见过王学士!”两人同时单膝下跪。 这面子给得很足,王渊也投桃报李,搀扶他们说:“两位将军请起。” 二人引着王渊入城,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街面明显更加繁华。 徐谦介绍道:“此地名为发放十字。” 很古怪的名字,但王渊一听就懂。 十字即十字路口,发放特指发放罪犯。想来,被发配到肃州充军的罪犯,就是在此地签收正式落户。同时,刑满释放人员,也是在此地刑满释放——流放是一辈子的事儿,刑满也不能回家,只能留在肃州建设大明边疆。 这个十字路口,以及周边街道,应该是整个肃州城最活跃的所在。住在这里的都是人才,有盗贼、有诈骗犯、有杀人犯、有政治犯……反正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精英都居于此地,有些甚至已经传了两三代人。 王渊又问及更深入的话题,徐谦和陈铠都叫苦不迭。 肃州以前非常繁华,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可惜大明多次对吐鲁番进行经济制裁,商贸隔三差五中断,已经有好几年不通商了,现在也就跟关西七卫做做生意而已。 几人走在街道上,突然一个文官骑马而来,落地拱手道:“甘肃兵备副使陈九畴,见过王总制!” “陈兵宪有礼了!”王渊回礼道。 陈九畴是杨廷和派系的人,而且非常年轻,比彭泽稍微要靠谱一些。 历史上,彭泽一来就跟吐鲁番议和,陈九畴直斥其没有担当。而且,陈九畴也料到吐鲁番不会罢休,于是在彭泽班师回京之后,立即整军备战以应对变化。 《明史》记载,吐鲁番大军东侵,攻破嘉峪关。陈九畴从甘州星夜疾驰肃州,率领军民守城,又主动出击杀败吐鲁番,成功守卫了大明疆土。 是不是很厉害? 真实情况却相去甚远,在彭泽离开之后,陈九畴自知兵力和财力,都不足以守御关西之地。于是,他对嘉峪关以西的国土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他也确实整军备战,把守卫嘉峪关作为战略底线,这比较符合当时的大明国情,也不能说他完全做错了。 陈九畴错的地方在于谎报军功,他只是守住了肃州城而已,吐鲁番是被小列秃捅屁股打跑的。当时,陈九畴暗中联络瓦剌部落,对吐鲁番大军进行前后夹击,事后报功却只字不提瓦剌友军。而且,他还将自己的功劳夸大,说自己杀死了吐鲁番王,其实满速儿只是受了轻伤。 直至嘉靖朝大礼议,陈九畴谎报军功的事情,才被杨廷和的政敌捅出来,直接被嘉靖扔去发配边疆。 但还是那句话,陈九畴至少比彭泽靠谱,他的脑子是非常清醒的,而且还知道联络瓦剌出兵! 夜晚,王渊与陈九畴密议。 在详细说明局势之后,陈九畴问:“不知王总制有何方略?” “收复哈密,重创吐鲁番。”王渊说。 陈九畴道:“收复哈密容易,重创吐鲁番则非常困难。吐鲁番已经今非昔比,动辄能召集两三万骑兵,把瓦剌小列秃诸部打得节节败退。而关西之地,汉民非常稀少,再加上路途遥远,后勤补给难上加难,不可能长期供养大军。” 王渊问道:“陈兵宪的意思是?” 陈九畴说:“以我观之,三五年之内,吐鲁番必然占据关西七卫,然后兵锋直指嘉峪关。我等应该厉兵秣马,修筑嘉峪关长城,将吐鲁番挡在关外!” 王渊有些不高兴,质问道:“关西之地的大片国土就不要了?” 陈九畴说:“关西之地,本就属于羁縻疆土,军民皆为异族。那里非但不能征收赋税,反而需要大明的财政支持。以前设置关西七卫,是用来做西域缓冲地带,如今吐鲁番兴盛,关西土地已经无法再缓冲。不如严守嘉峪关,一来更方便守御,二来可以减少钱粮消耗。” 这话似乎没有错,综合了大明和西域的实际情况,而相应作出的最优战略调整。 问题是,羁縻地区也是大明国土,怎么可能直接放弃掉! 若没有关西七卫做缓冲,今后满速儿可以直接进攻嘉峪关,那就不再是反复争夺哈密城的事儿了。 王渊也不当面斥责,只安抚道:“陈兵宪好生备战,容我出关巡视一番。” 陈九畴提醒说:“关外颇多吐鲁番奸细,王总制要多加小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关西七卫的守将,也不能相信依靠他们。” 这话特别扯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问题是异族也不可能同心啊。 关西七卫虽为异族(蒙古人),但基本都忠于大明朝廷。因为吐鲁番太残暴了,一来便是烧杀抢掠,几十年不断争夺,哈密城的人口只剩下几千,其他城池也被杀得人口锐减。 在弘治年间,别说关西七卫的蒙古人,就连吐鲁番那边的蒙古人,都纷纷内迁投靠大明朝,死活不愿被东察合台汗国统治。 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把心向大明的关西七卫,全都推到敌人那边去? 纯粹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翌日,王渊找陈九畴要了个会说汉话的蒙古向导,带着袁达餐风宿雪直奔嘉峪关而去。 252【风雪前进】 出了嘉峪关,第一个羁縻卫所,便是蒙古赤斤卫。 赤斤卫以蒙古族为主,也有大量藏族,还有少部分汉族。此卫几乎已经属于定居状态,治所在后世玉门县西北方,镇守都督为蒙古人锁南束。 为王渊带路的蒙古向导,名叫哈尔巴拉,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小伙子。百年前,他全家都生活在柳陈(也唤“柳城”),东察合台汗国在占据吐鲁番诸城之后,便不断进攻附近城池,柳城被杀得人口减半,哈尔巴拉的曾祖父带着全族内附大明。 “王学士,前面便是赤斤堡!”哈尔巴拉指着前方说。 由于积雪覆盖大地,到处都白茫茫一片,王渊看不到具体的情况。 但根据哈尔巴拉介绍,在开春雪化之后,这里到处都是麦田,绿油油的非常漂亮。就连许多赤斤卫的蒙古人,也已经改种农作物,放牧反而成了他们的兼职——这跟大明的支持有关,自设立赤斤卫以来,大明朝廷多次提供种子、耕牛,并且教会这些蒙古族和藏族耕种。 甚至赤斤卫还种棉花,妇人懂得棉纺技术,冬天可以穿棉衣抵御严寒。 雪越下越大,无法纵马飞奔,王渊三人只能牵马前进。 赤斤堡外有许多民居,全部由沙土夯成,但此刻都紧闭门户。 而且,这些民居多遭毁坏,是三个月前被吐鲁番大军毁掉的。当时,吐鲁番军队已经打到赤斤,若非瓦剌小列秃突然杀到,吐鲁番很可能直接攻打嘉峪关。 来到赤斤堡外,哈尔巴拉用蒙古语大喊开门,因为风雪太大,喊了半天才有人回应。 堡内守军悬着柳筐将其拉上去,片刻之后,大门洞开。 赤斤卫都督锁南束亲自来迎接,见面就用汉话跪地哭诉:“王学士,你总算来了。可恶的吐鲁番杀我子民,抢我粮食,掠我妇女,卑职请求朝廷发兵征讨,一定要报这个大仇!” “将军请起,咱们慢慢诉说。”王渊将他扶起来。 王渊虽然不满陈九畴放弃疆土,却也相信陈九畴说的许多内容,那就是关西七卫不能真正信任。 在受到吐鲁番或瓦剌威胁时,关西七卫自然个个忠诚,已经帮着大明打了许多仗。 可一旦安全之后,这些家伙就小动作不断,安定卫甚至截杀大明派往乌斯藏的使臣,将使团财货全部抢走。后来朝廷出兵征讨安定、曲先,罕东卫也死活不肯出兵。 关西七卫,偶尔互相抢劫财货和人口,即便大明出面调停,占便宜那边也不愿归还战利品。 但不管有多少矛盾,吐鲁番实力越强,关西七卫就越忠于大明。 锁南束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壮汉,他把王渊三人请进自己的府邸,好就好肉招待着,还让人烤一只羊晚上吃。 王渊喝着烈酒,问道:“将军,这次吐鲁番有多少兵马侵略赤斤?” 锁南束愤恨道:“一万多人,全是骑兵。赤斤卫被抢走上千人口,被抢走牛马无数。若非有赤斤堡的城墙挡住,赤斤卫肯定已经灭亡了!” 王渊又问:“我若征讨吐鲁番,赤斤卫能出多少兵马与钱粮?” 锁南束说:“钱粮没有,这个冬天很难过,希望朝廷能救济一些钱粮。如果王学士出兵征讨吐鲁番,赤斤卫可出五百骑兵,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 五百骑兵,已经是赤斤卫的极限,锁南束这次愿意掏家底儿追随王渊。 历史上,因为彭泽的瞎搞,关西七卫几乎等于自生自灭。没几年就被吐鲁番给吞了,只剩下千余人内附大明,全都迁徙到肃州城附近定居。 王渊点头说:“很好,六百骑兵足矣,等开春之后就奇袭哈密!” 锁南束见王渊太过年轻,不禁有些疑惑,问道:“王学士这次带了多少兵马?” 王渊笑道:“三千精骑,三千火铳兵,四千刀盾枪兵!” “够了,足够了。”锁南束非常高兴。 这上百年来,大明都是不怎么出兵的,全靠关西七卫自己跟吐鲁番、瓦剌打仗。王渊即便不虚报兵力,锁南束也能够理解,总比以前他们自己凑兵出击更好吧。 曲先卫、阿端卫和安定卫,由于太过偏南,王渊没有亲自去接洽。只让锁南束派遣送信者,拿着盖了陕甘总督大印的文书,前往这三个卫所召集兵马,约好积雪融化之后在沙洲城集结。 王渊自己则带着袁达和向导,直奔沙洲卫而去。 中途经过苦峪城,又称锁阳城。哈密卫曾经一度被吐鲁番占领,逃出的哈密部众全都迁来此地,苦峪城曾经一度成为哈密卫的治所。再加上本地居民,一度繁衍生息到数千人口,可现在仅剩千余人。 人哪儿去了? 半年前,吐鲁番攻陷此城,把人口都抢走了! 这座城池,已经陷入饥荒状态,苦等着大明朝廷救济,王渊一个兵都招不到。 再向西便是瓜州,瓜州的情况比苦峪稍好,但也就流浪汉和乞丐的区别。 来到沙洲卫之后,王渊感觉头疼不已。 这破地方,是之前吐鲁番的重点进攻目标,幸好城墙“高大”总算坚守下来。但是,城外民众损失非常惨,大量牧民和农民被掳走,只能出骑兵八百、步兵一千帮助王渊。 兵力虽然比赤斤卫更多,却让王渊大失所望,因为沙洲卫是关西七卫当中最强的。 再往前的罕东卫,情况与赤斤卫相同,也遭到吐鲁番劫掠,只能出骑兵四百帮忙打仗。 整个关西地区,被吐鲁番祸害得好惨! 当然,这也方便了王渊召集兵马,一个个都同仇敌忾,愿意拿出棺材本跟随王二郎出征。双方绝无妥协的可能,他们不会投降吐鲁番,这跟彼此的宗教信仰有关。关西七卫的首领,就算选择投降,也基本是死路一条,他们连改变信仰的退路都没有。 过了沙洲,前方便是哈密。 哈密城内,有一位叛王、两位判将,严格来说属于敌占区域。 但王渊一路通行无阻,主要是风天雪地的,哈密军民全都躲在屋里御寒,谁会没事儿跑出来瞎溜达? 从嘉峪关到沙洲,王渊到一座城,便换一次马。 不断冒雪前进,马儿扛不住,王渊更是舍不得骑着阿黑去草原。从沙洲出发的时候,王渊三人甚至骑着六匹马,一路上轮换骑乘,绕过哈密城前往瓦剌小列秃部落。 进入十一月,风雪更大! 最严峻的时候,六匹马死了四匹,他们几乎是寸步难行,在牧民家里寄宿几天,才终于熬过那场大风雪。 若非王渊自称大明使者,说要前去觐见小列秃王,又不经意展现自己的武力,那些瓦剌牧民肯定会杀人越货,因为王渊直接用茶和盐支付寄宿费! 正德九年,隆冬季节,天寒地冻。 王渊、袁达和哈尔巴拉,全都暴瘦了一圈,终于艰难抵达杜尔伯特部。 253【我有六万大军!】 历史上,杜尔伯特部有两个。 西杜尔伯特部,此时还没有完全成型,后来被吐鲁番打得到处跑;东杜尔伯特部,后来迁徙到大兴安岭以东,对外自称为“嫩科尔沁部”。 王渊来到的这个蒙古部落,只能勉强算是西杜尔伯特的前身。 为了方便记忆,咱们用大明朝廷的规矩,将其统称为“小列秃”,包括其兄弟部落也叫“小列秃”。他们的共同祖先,是瓦剌部落首领、北元太师——也先。 不论祖辈有多牛逼,反正此时的小列秃很狼狈。 北边,是瓦剌本部,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宗; 西边,是更强的同族部落,彼此不找麻烦已经很难得; 东边,是不断扩张的蒙古小王子,疯狂吊打他们的主宗瓦剌; 南边,是天杀的吐鲁番! 四面楚歌啊,小列秃部落的发展方向被完全堵死了。 风雪初霁,阿歹卜六坐在大帐里叹息,只求今年不要被冻死太多牲畜。也祈求大明朝给力一些,祈求关西七卫给力一些,务必要将哈密城从吐鲁番手里夺回来才行。 小列秃部落所需的铁器、茶叶和食盐,都得通过哈密那条商路获取。 一旦哈密被吐鲁番长期控制,那小列秃就等于完蛋了,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将成倍上升! “父亲!”翁高查突然奔入账中。 阿歹卜六问道:“出什么事了?” 翁高查说道:“来了三个年轻人,自称是明朝廷的使者。” “带了多少礼物来?”阿歹卜六问。 翁高查说:“只有三个人和一匹马,估计剩下的马都被冻死了。” 阿歹卜六点头道:“也对。前日里一场大风雪,就算他们带着礼物,也不可能送到我们这里。把使者带进来吧。” 阿歹卜六还以为,自己抄后路攻击吐鲁番,大明朝派遣使者送赏赐来了。大明确实有口头赏赐,但赏赐的却是吐鲁番,理由是他们击溃了瓦剌(阿歹卜六的部队)。 王渊和袁达,以及蒙古向导哈尔巴拉,很快来到大仗当中。 阿歹卜六有些惊讶,笑道:“明朝廷的使者,这次可真年轻。” 王渊拿出节仗,又拿出自己大印:“大明翰林院学士王渊、詹事府少詹事、陕甘总督王渊,见过小列秃王!” 屁的小列秃王,阿歹卜六的真正身份,乃是绰罗斯部的大汗。 绰罗斯本为四瓦剌之一,而且曾是最强大的瓦剌部落,可惜此时已经实质上分列,阿歹卜六这个大汗更是被四面夹击。 在蒙古向导翻译之后,阿歹卜六不可置信的望着王渊:“陕甘总督?” 阿歹卜六的疑惑,一是因为王渊太年轻,二是因为不相信大明陕甘总督会亲自来草原。 王渊说:“我是大明的状元,皇帝最信任的大臣。” 阿歹卜六半信半疑,问道:“总督阁下亲自来小列秃,究竟是为了什么?请我出兵收复哈密?” 王渊摇头道:“收复哈密,我自己能做到,不需要请谁帮忙。明天春天,我会率兵征讨吐鲁番,希望小列秃也能共同出兵。” “主动攻打吐鲁番?”阿歹卜六问道,“你如何证明自己会出兵?万一我们出兵之后,大明却按兵不动怎么办?” 王渊笑道:“大明总督亲自来草原,难道还不能表达诚意吗?” 阿歹卜六默然,心里已经有些相信。 前些日子大风雪,便是草原牧民都不敢外出,这个年轻人却冒险而来,可见确实有足够的诚意。 仔细思考良久,阿歹卜六问道:“你有多少兵马?” 王渊瞎鸡儿胡扯道:“骑兵一万,步卒五万!” “六万人?”阿歹卜六闻言大惊。 王渊安抚道:“你放心。吐鲁番远离大明国土,这六万兵马不会久留,大明朝廷也没能力在万里之外,长期供养如此规模的大军。只要彻底击败吐鲁番,我就会率兵撤离,吐鲁番北部的城市可交给小列秃占领。” 阿歹卜六的脑袋有些发晕,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答。 他有些不相信大明会出兵六万,但又有些期待大明出兵六万,同时又害怕这六万兵马赖在西域不走。他担忧大明朝忽悠自己,又怕自己犹豫不定,会错过这个扩张地盘的好机会。 还有,即便大明真的出兵六万,劳师远征之下,也不一定能打败吐鲁番。但他又觉得,如果自己出兵从北方杀出,或许真能帮着大明打胜仗。 最主要的,小列秃部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必须寻找机会扩张实力,否则迟早要被四面的强敌吃掉。 好难抉择啊! 阿歹卜六说:“总督阁下,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跟其他部族首领商议。给我五天时间,定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王渊三人被安顿下来,每天好酒好肉吃着养身体。 阿歹卜六则立即联络自己的兄弟和叔叔,商量着是否应该出兵,结果越是商量,就越是心里没谱。 王渊再度被请到账内,一个老头子问:“总督阁下,你如何保证自己会出兵攻打吐鲁番?” “这位是?”王渊问道。 阿歹卜六说:“我的叔父孛罗罕。” 孛罗罕,才是杜尔伯特部的首领,而且是杜尔伯特部的始祖。 至于阿歹卜六,乃是准格尔部的首领。他有个子孙叫葛尔丹,未来将建立强大的准格尔汗国,跟康熙皇帝打得不可开交。 阿歹卜六,在名义上属于绰罗斯大汗,但只能掌控自己的小列秃部。孛罗罕的杜尔伯特部更强大,身份却比阿歹卜六矮一些。这叔侄俩碍于周围形势,必须团结一致,因此关系非常要好。 在大明眼里,他们都是小列秃。 王渊笑着对孛罗罕说:“我可以率先攻打吐鲁番,你们随时注意动向便是。到时候,吐鲁番北部的防御必然空虚,就看你们敢不敢出手占便宜。” 叔侄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 这买卖做得,不管王渊那边胜负如何,他们都可以捅屁股干一票,见势不妙也能随时选择跑路。 孛罗罕问:“总督阁下,是否可以等到夏秋季节再打?” “不能。”王渊笑道。 “这个嘛。”孛罗罕有些犹豫。 对于蒙古人来说,秋天才是最佳的作战季节。 春天就比较糟糕,马儿在冬季掉的膘还没养回来,而且马儿也开始进入发情期。一旦春季作战,既不能保证战马处于最优状态,也会耽误战马的正常繁殖。 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就特别喜欢春季作战,多来几回能把匈奴人给彻底整疯。 王渊起身说:“这样吧。让你们部族的神射手与我比箭,我赢了,便春天出征;我若输了,便秋天出征。如何?” “哈哈,可以,我来跟你比试!” 阿歹卜六的儿子翁高查大笑,这家伙在历史上属于末代绰罗斯大汗。 大风雪早已停止,部落的牧民们纷纷来看热闹。 几个草垛设于远处,算是箭靶。 翁高查弯弓搭箭,连续数箭都命中草垛,他得意道:“你来吧!” 王渊对自己的向导说:“让他们将靶子放远一点。” 蒙古人将草垛移出十余步。 王渊摇头道:“再远一些。” 足足比翁高查的靶子远了二十多步,王渊拉开犀照弓,一箭飞射而出。 在命中草垛之后,王渊干脆翻身上马,高速奔跑之间再次开弓,连续数箭都准确命中目标。 周围不断传来王渊听不懂的喝彩声,翁高查已经完全看傻了。等王渊下马之后,他突然奔过去,抱住王渊用力拍打:“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愿意跟你一起打仗!” 阿歹卜六转身看着叔叔,低声道:“看来,明朝廷这次是真要打仗,居然派出如此勇士来当总督。” 孛罗罕皱眉道:“就怕将吐鲁番击败之后,汉人将会成为此地的霸主。” 阿歹卜六摇头笑道:“他们养不起那么多汉兵,吐鲁番还有哈密,迟早都是我们的。吐鲁番难以对付,这次要全力帮着汉人,把吐鲁番打得没有反抗之力。等那几万汉兵撤走,我们再慢慢把吐鲁番吞掉!” (查资料好痛苦,关于十六世纪的小列秃资料很少,而且许多资料互相是矛盾的,老王只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若有异议,概不解释。) 254【兵临哈密】 正德十年,二月初。 积雪还未化尽,王渊已经回到肃州。 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带着一个蒙古人前来拜见:“王学士,这位是亦卜次派来的使者。” 蒙古使者单膝跪地:“蒙古遗民,见过天朝总督阁下!” 王渊皱眉道:“亦卜次好像经常抢掠大明边境吧。” 奄克孛刺说:“化外蛮夷,不懂礼教,他们已经知错了。” 王渊也不追求,只问:“亦卜次为何派你来见我?” 蒙古使者解释说:“我家大汗听说王学士要征讨吐鲁番,愿出一千骑兵,为大明扫清边患!” “这可稀奇了,”王渊笑问,“亦卜次有什么要求?说吧!” 蒙古使者道:“第一,请求大明皇帝,允许我族驻牧西海;第二,请求大明皇帝,允许卜儿孩部穿越甘肃,驻牧曲先。” 王渊反问:“让卜儿孩部驻牧曲先,那大明的曲先卫在哪里放牧?” 奄克孛刺提醒道:“王学士,曲先卫已经名存实亡,早就被亦卜次部落给灭了。” 王渊愣了愣,随即冷笑:“很好,很好!” 曲先卫属于关西七卫之一,王渊还想召集一些兵马呢,没想到早就被亦卜次部给灭了。 亦卜次原本是永谢布、鄂尔多斯两部的共主,驻牧于河套地区。几年前,他杀死了蒙古小王子的次子,被蒙古小王子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只能率众一万余逃离河套。 最初,这万余蒙古人逃到延绥镇西部,被延绥总兵打得跑去凉州。他们请求在凉州定居,被凉州守将拒绝,只能继续沿着大明边境游牧,最后游到了关西七卫所在的区域。 别看这些蒙古人有部众过万,却属于惊弓之鸟,根本不敢攻打赤斤、沙洲等卫所。 他们只能小心翼翼继续南下,跟曲先、安定等卫争夺牧场。在走投无路之下,连破南边四卫,且把曲先卫直接灭掉,但自身也损失惨重。 眼见吐鲁番杀来,他们不敢留在关西之地,又流窜到青海北部。因为多次入境劫掠,把甘肃守军给激怒了,出兵把他们打得难以招架。 至于卜儿孩部,乃是亦卜次的隶属部落,如今在河套地区也撑不住了,想要越过大明边境到曲先定居。 这些家伙,便是西海蒙古的前身! 王渊扫了奄克孛刺一眼,问道:“老将军与亦卜次关系很好?” 奄克孛刺尴尬道:“我与亦卜次是儿女亲家。” 这个哈密卫最忠于大明的老将军,看来忠诚度也就那样。亦卜次把关西七卫的其中一个给灭了,他居然悄悄跟亦卜次联姻,恐怕也是看中了亦卜次的血统。 奄克孛刺的父亲是畏兀儿人,但母亲却出自蒙古黄金家族。如果儿子再跟黄金家族联姻,那么诞生的子嗣,就将拥有四分之三的黄金家族血脉。 见鬼的血统论,但西域就看重这一套! 这些蒙古人,是杀不干净的,打输了就跑去别处游牧,几年之后又会跑回来。而且,亦卜次如今在西海,随时可以入侵甘肃,把甘肃镇搞得不胜其烦。 甘肃官员虽然不断打胜仗,却越打越心累,居然贿赂亦卜次,请这位老兄走远点。可走了没两年,亦卜次又回来,想必是这边的草场更丰美,希望大明允许他们一直留在此地。 仔细思考利害关系,王渊说道:“回去告诉亦卜次,我可以做主接受他的请求,但我也有四个要求。” 蒙古使者连忙说:“王学士请讲。” 王渊说道:“第一,亦卜次和卜儿孩,必须尊大明天子为共主,接受大明朝廷的册封;第二,这两个部落的首领们,必须接受大明朝廷的官职;第三,大明派遣僧纲司入驻部落,部落里的僧务须由大明管理;第四,这两个部落必须迎佛,由大明册封活佛世代永驻,今后每一代活佛都必须由朝廷册封!” 蒙古使者说道:“我一定回去如实禀报。” 二十日之后,积雪渐渐化尽,亦卜次亲自率军来到甘肃边境。 曾经雄踞河套的亦卜次,此时的情况有多狼狈?历史上,悄悄跟吐鲁番议和的彭泽,回京之前还顺手跟亦卜次打了一场,完全把亦卜次当成用来泄愤的软柿子。 王渊提出的四个条件,亦卜次全答应了,他现在只想求生存! 三月中旬。 王渊率军出征,而且只带骑兵。 一千京骑,二千边骑,一千亦卜次蒙古骑,一千卜儿孩蒙古骑(卜儿孩在甘肃镇的允许下,已经快速进入大明地界)。 出了嘉峪关,又沿途不断增兵,获得五百赤斤蒙古骑,六百罕东蒙古骑(罕东左卫两百,罕东卫四百),八百沙洲蒙古骑,两百阿端蒙古骑,一百安定蒙古骑。 骑兵数量,竟然多达七千二百! 换成任何一个大明官员,都不敢像这么瞎搞。擅自议和的官员可能有,擅自答应封赏土地的却没有,事后追究起来乃是死罪。 当七千骑兵来到哈密城下时,哈密叛军直接傻眼了。 奄克孛刺单骑上前喊话:“我是哈密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朝廷大军已至,还不速速开门投降!” 此城四分之一的士兵,都属于奄克孛刺的老部下。他这么一喊话,外加大兵压境,顿时让哈密城内军心浮动。 “擅开城门者,死!”他只丁大怒。 他只丁是吐鲁番占领哈密之后,留下来镇守此城的火者。 火者,又译为:和卓、华哲、霍查、虎者等。最开始是波斯语,意为老爷、长官、长者、先生,渐渐有了主宰、主人、称霸的意思。 王渊微笑抬手,立即有数百骑奔出,游走于城池四方,朝着城内疯狂放箭。 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朝城内射去劝降信。 他只丁见势不妙,立即呵斥:“将书信全部烧掉!” 烧不完的,难免有几封信被藏起来。 夜晚,王渊已在城外扎营,城内却陷入诡异气氛当中。 回回都督写亦虎仙,悄悄拿着书信来见他只丁:“尊贵的火者,你看过这封信了吗?” “不看,那是汉人的计谋。”他只丁说。 写亦虎仙道:“信上要求满刺哈三在今晚半夜举火为号,开城迎接的明朝廷的军队!只要满刺哈三照办,事成之后,明朝廷将不再追究他的责任,反而还会给予封赏。” 他只丁生气道:“我都说了,这是汉人的计谋,不要再提这件事。” “万一满刺哈三真的听从命令呢?他虽是回回,手下的士卒却是蒙古人。”写亦虎仙担忧道。 他只丁突然沉默,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写亦虎仙继续说:“应该把满刺哈三软禁起来,等汉人军队撤走之后再恢复他的自由。” 他只丁来回踱步,随即对自己的随从说:“严加监视城内的蒙古和畏兀儿士兵,把满刺哈三给我请来,就说我邀请他共同商议守城的事情。” 在城内的另一侧,满刺哈三也拿着一封信。 “将军,开城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一个中年汉人劝道。 满刺哈三犹豫不决,他心里更偏向于大明,但又怕吐鲁番过些日子杀回来。 那中年汉人又说:“将军,此乃离间计,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哈密城中,有奄克孛刺的旧部,如今奄克孛刺就在城外,他的旧部早已蠢蠢欲动。而将军麾下的士卒,又多为蒙古人,许多人心向拥有一半黄金血脉的奄克孛刺。就算将军没有异心,火者他只丁会相信你吗?他会杀了你!” 满刺哈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他始终有一种鸵鸟心态。 突然,他只丁的人来了:“将军,火者请你前去商议守城事宜。” 满刺哈三闻言大惊,下意识看向那个汉人,中年汉人悄悄眨眼示意。 满刺哈三立刻暴起,拔刀将来者砍死,怒道:“他只丁,这是你逼我的。传我命令,举火烧屋,开城迎接王师!” 255【月色照我杀人】 满刺哈三的行动,并不怎么顺利。 他麾下的蒙古士兵,刚刚点燃房屋,写亦虎仙麾下的回回兵就杀到,双方立即在城内展开混战。 很快,奄克孛刺的旧部也加入战团。这些全是信仰佛教的畏兀儿士兵,他们站在同样信仰佛教的蒙古士兵那边,前后夹击之下,杀得回回兵难以抵挡。 “满刺哈三果然叛变了!”写亦虎仙大怒。 他只丁冷笑道:“这个笨蛋,居然被城外七千杂兵吓到,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王渊的七千二百骑兵,确实属于乌合之众。 来源复杂,统率各一,互相之间还曾仇杀过。这些骑兵,打打顺风仗还行,面对吐鲁番大军只有逃跑的份儿。 只要哈密叛军坚守城池,王渊根本毫无办法。 可哈密城内的情况也差不多啊,他只丁手下只有五百吐鲁番骑兵,剩下的全是哈密卫三族叛军。吐鲁番曾在哈密玩过好几次屠杀,本就跟哈密人有着血海深仇,更何况哈密三族之间也矛盾重重。 离间计正大光明使出,立即就点燃了哈密城里的火药桶。 写亦虎仙说:“火者大人,哈密城守不住了,我们快撤吧。” “不急。”他只丁胸有成竹道。 城中大火越烧越旺,东城门已经被打开,满刺哈三亲自率兵把手城门,只等着大明王师早点进来抵定乾坤。 突然,十多个骑兵飞奔而至,领头一骑的马背上,还横放着一个贵族青年。 贵族青年,正是叛变投敌的哈密王拜牙郎。他被抖得七荤八素,趴在马背上大呼:“快……咳咳……放我下去,啊……我要死了……咳咳咳!” 他只丁鄙视道:“就你这幅样子,还敢说自己身上有黄金血脉,简直就是在丢黄金家族的脸!” 写亦虎仙说:“火者,时间来不及了,咱们快带着他走吧。” 他只丁一声令下,立即掳着哈密王,带领骑兵杀向西城门。那里早被他控制了,轻轻松松便出城去,转眼间已逃得无影无踪。 城外,朱英和张伟望着冲天火光,心里只剩下佩服感慨。 惠安伯张伟说:“我也打了不少仗,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感觉就跟《三国演义》差不多。” 太监朱英笑道:“王学士用兵如神,用计也是神鬼莫测。” 归善王朱当沍有些迫不及待,说道:“东门已开,咱们杀进去吧。” 朱英阴恻恻说:“不着急,让他们自己杀一会儿,不多流点血咱们怎么立威?” 这死太监阴毒得很,城门开了足足两刻钟,等城内的喊杀声变弱了,他才带着骑兵杀入城内捡便宜。 王渊在哪儿? 王渊自然在城西守株待兔。 哈密城内,算上吐鲁番军队,总共有四族士兵镇守,几乎是各自分守一边。奄克孛刺在哈密活了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来,吐鲁番守的是西城墙,估计早就做了随时西撤的打算。 王渊便让朱英、张伟带领三千汉骑留在营内,他自己则带领四千二百蒙古杂骑,半下午就悄悄溜去城西数里外埋伏。 这个分配,主要出于两种考虑:一怕蒙古杂骑进哈密城洗劫,二怕换成别人镇不住蒙古骑兵。 黑暗中,他只丁策马狂奔,虽然莫名其妙丢掉城池,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愤怒。 这种情况太正常不过,近百年来,吐鲁番是第五次占据哈密,又第五次丢失哈密,早他娘的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哈密共有八城,汉军只是收复王城而已。 西边的拉木城,还有一位吐鲁番火者镇守,那里亦有五百骑兵。自己这五百骑前去合并之后,一千骑兵可以搞很多事情,能把王渊那七千杂骑耍得团团转。(拉木城,又称“拉甫却克古城”,乃汉朝窦固、班超所筑,位于哈密绿洲的中心地带。) “火者,前方似乎有人马!”写亦虎仙惊道。 他只丁也看到了,借着月光,旷野里影影绰绰一大片。他立即大喊:“向右走!” 王渊拔刀出鞘:“杀!” 两千蒙古杂骑,在王渊的带领下,士气高亢的开始月夜追击。打硬仗或许太为难他们,但是这种顺风仗,却仿佛是给他们量身打造的。 王渊这次骑的是阿黑,手提龙雀刀一马当先。 “杀!” 他只丁奔逃的方向,突然亮起火爆,一千一百杂骑,举着两三千支火把杀来。 并非王渊料事如神,他在道路的左右两边,都埋伏了一千一百骑,自己则带着两千骑守在正面。不管他只丁逃向那边,都会面临三千一百骑兵的左右夹击。 他只丁终于慌了,拔刀大喊:“一直向西,在他们合围之前突出去!” 亲卫似乎觉得哈密王太碍事,直接将这家伙推下马去,然后拔刀跟着他只丁一起往前冲。 “咻咻咻!” 乱七八糟的箭矢,从两边飞向吐鲁番骑兵。命中率虽然很低,但好歹是三千人齐射,当场就射翻六十余骑,不少吐鲁番骑兵中箭之后还在向前突围。 “救救我,我是大明忠顺王!” 被推到地上的哈密王拜牙郎,居然没有被骑兵踩死。他晕乎乎站起来,挥舞双臂大声喊叫,但喊声却淹没在马蹄声中,被一个赤斤蒙古骑兵顺手砍翻。 三千一百骑兵合流之后,瞬间吃掉五百吐鲁番骑兵的尾巴,但也让两百多个贼骑成功突围。 王渊带人疯狂追击,连续斩杀数人。渐渐的,他竟单骑杀到敌方队伍当中,自己的部队全被扔在后面。 只有月光,黑灯瞎火,彼此都没发现情况不对劲。 王渊不断骑马加速,一路从背后下刀,不费吹灰之力砍翻十余骑。 他只丁骑的也是一匹宝马,同样将自己的部队甩在后面,王渊始终都追不上。但写亦虎仙就没那么幸运了,这家伙戴的帽子就不一样,借着月色便能看出区别,王渊一路砍杀直追而去。 一刀将写亦虎仙砍翻,这个大明判将稀里糊涂坠马,然后被后面的吐鲁番骑兵给踩成肉酱。 “操,追太快了!” 王渊略微回头,便看到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就连自己的亲随袁达,都被他甩开两三百米远。 王渊连忙侧向前进,连续砍翻数人之后,直接脱离敌军队伍,打马回去接应自己的部队。这几千骑兵是东拼西凑而成,王渊害怕自己不在,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事实证明,乌合之众确实让人头疼。 也就一袋烟功夫,那些蒙古杂牌骑兵已经快打起来了。 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千一百骑兵埋伏空了,赶来战场时连根毛都没摸着。他们感觉追不上,于是半路下马抢战利品,跑去摸那些被杀死的吐鲁番骑兵的尸体。 战马、皮甲、刀剑、弓箭……甚至是衣服鞋子,在这些蒙古骑兵眼中都是好东西,瞬间把吐鲁番骑兵尸体扒得干干净净。 而跟着王渊杀敌的三千一百骑兵,眼看追不上了,也纷纷回去打扫战场。 两拨骑兵立即爆发矛盾,因为埋伏空了的一千一百骑,根本没有杀伤任何敌人,却把战利品给搜罗大半。这让辛苦杀敌的三千一百骑如何忍受?若非双方首领约束部众,怕是当场就要提刀互砍起来。 “全都给老子住手!”王渊气得肝颤。 这些骑兵打顺风仗都能内讧,遇到硬仗哪还得了?怕是要直接扔下主将一哄而散。 可惜,王渊说的是汉话,大部分蒙古骑兵都听不懂。 有些头领听懂了,罕东卫都督帖木哥说:“王总制,你来评评理。这些吐鲁番蛮子,本就是我们杀的。他们连一箭都没放,凭什么把战利品抢走?” 赤斤卫都督锁南束说:“什么叫我们一箭没放?那是因为贼人没来我们这边,我们埋伏空了而已。大家都辛苦一场,都为了大明出力,当然是谁抢到的东西归谁!” “放屁……”旁边的脱啼大怒。 “都闭嘴!” 王渊气得更凶。 大家都闭嘴了,等着王渊分配战利品。 “啪啪啪啪!” 王渊提起马鞭,照着这些蒙古首领,一个个挥鞭抽打。他便抽边说:“你们这些家伙,自诩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甚至还有真正的黄金家族后裔。就因为几匹马,几件破衣服,居然在战场上跟友军闹起来!便是成吉思汗复生,怕也要被你们气得再死一次!” 这话说得众人脸红,又碍于王渊的官职和勇猛,被他抽打的蒙古首领全部单膝跪下。 王渊怒道:“吐鲁番有数不尽的金银、牛马、人口和粮食,你们要是有胆量,要是还保留着成吉思汗的一丝荣耀,就跟着老子过去抢!这几件死人的衣服算什么?真他娘的丢脸!所有部族,各出一人,将战利品归拢统计,按照各部伤亡多寡来分配。没有伤亡,但杀过敌人的部族,也可以多分一些。没机会杀敌的部族,也给你们少分一点。战利品就留在原地,其余人跟我去杀敌!” “去哪儿杀敌?”锁南束问。 “当然是拉木城!”王渊说。 锁南束又问:“不等哈密城的友军吗?” 王渊骂道:“你他娘的问题还真多。咱们有好几千骑兵,吐鲁番能在拉木城留多少人镇守?不赶快杀过去,他们就又跑了!” 原地休息片刻,等马儿恢复体力之后,王渊立即带着四千骑兵,星夜疾驰拉木城。 至于那些战利品,每个部族分一人出来,原地守在那里等着运回[]哈密。 256【率众来归】 王渊率兵赶到拉木城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只丁从哈密带走的五百骑兵,此时只剩下不到一百二十骑。这家伙狼狈不堪,被镇守拉木城的火者牙木兰笑话好一阵,然后二人就打起精神开始做防御准备。 吐鲁番非常残暴,在自己的辖地都民心尽失,更何况被他们屠过好几遭的哈密八城。 拢共只剩六百二十个骑兵,分出四百人担任督战队,强逼着拉木城百姓守城。一人反抗,全家杀死,拉木城百姓只能战战兢兢来到城墙上。 另外二百二十骑,则直接被拉去城外,伺机对王渊发动进攻。 王渊奔袭了百余里,结果面对的是“守卫森严”的城池。他也不说二话,让大部队原地休息待命,顺便补充食物和饮水,并派遣数百骑兵查看城池防御情况。 除了新附的亦卜次和卜儿孩部落,其他关西骑兵都对此没有意义。 这里面有许多人,亲自参与的收复哈密之战就有两次。只要把哈密王城攻下,其他城池都唾手可得,吐鲁番不会留重兵镇守,而城内百姓也不会死命抵抗。 不多时,派出去的探马就回来禀报:“王总制,城西有段城墙塌了,好几丈宽的口子,可以从那里进攻。另外,城西两三里外,有吐鲁番骑兵窥伺,可能趁我们攻城的时候发起突袭。” 王渊说:“再休息两刻钟,从城西进攻!” 城西那道口子,已经塌了好几年,不管是哈密卫官兵,还是吐鲁番占领者,居然都没想过要去修复。 城楼上。 牙木兰远远望着城外骑兵,已经在打主意开溜了。他是关西七卫的贵族之子,八岁时被吐鲁番掠走,靠着聪明伶俐获得赏识,又靠着作战勇猛而获得火者称号,至今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为吐鲁番拼命? 能打胜仗时自然要拼,百分之百的败仗,那还拼个屁啊! 眼见一队哨骑绕城而过,牙木兰突然瞪大双眼,喃喃自语:“那是……那是曲先部落的旗帜,我的部族不是已经被灭了吗?” 曲先卫确实被灭了。 其主力被吐鲁番打残,老人被杀,青壮、妇女和孩童被俘,牙木兰就是被俘的孩童之一。 曲先卫都督之子脱啼,带着二百骑兵投奔罕东卫。因为他们没有妇女和财产,只有两百青壮和战马,所以等同于融入了罕东卫。并且,脱啼还迎娶罕东卫都督之妹为妻,后来被安排到沙洲附近放牧。 没有被吐鲁番杀绝的曲先部落遗民,陆续回到曲先放牧,又被亦卜次杀了一遭,直接宣告曲先卫灭亡。 但是,曲先卫的都督大印,依旧被脱啼小心保管者。 这次出征,王渊让脱啼打出曲先卫旗帜,他打算安排牧场恢复曲先卫。 牙木兰看着城外旗帜,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八岁以前,他每天都能看到那面旗帜,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妹妹……早就已经淡忘的一张张面孔,再次浮现在脑海当中。 “火者,那是我们的旗帜,那是我们的部族!”一个亲卫凑过来,压抑着情绪对牙木兰说。 这个亲卫,也是被掠走的曲先卫孩童,跟牙木兰一起在吐鲁番做奴隶。牙木兰因功成为火者之后,就不断搜寻自己的部众,通过购买的方式拉到身边,现在已经寻回了二十多人,全都做了他的亲卫。 牙木兰冷静下来,对左右说道:“拉木城不要了,召集部众从西门离开。” 王渊这边还没休息好,拉木城的守将牙木兰,便已带着骑兵弃城而走。 “王总制,贼寇逃跑了!”哨骑奔回来禀报,手里还拿着一副王渊赐予的千里镜。 王渊立即说:“上马,追敌!” 牙木兰带着城内的四百骑兵离开,不多时便跟他只丁汇合。 他只丁质问道:“为什么不守城?” 牙木兰反问:“能守下来吗?要不我在城外策应,你去城里守着?” “嘿嘿。” 他只丁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家伙早就打定主意,有机会就发起突袭,没机会就开溜,把牙木兰卖在城里也毫无心理负担。 既然牙木兰聪明,那就一起回吐鲁番呗,等秋天再跟随大军杀回来便是。 牙木兰突然低声说:“我有一个计谋,或许能全歼敌人。” “哦,什么计谋?”他只丁颇为惊讶。 牙木兰骑马渐渐靠近,低声说道:“是这样的……” 他只丁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锵!” 弯刀出鞘。 牙木兰一刀斩出,直接将他只丁抹脖子,他的亲卫也开始斩杀他只丁的亲卫。 另有大概四五百个骑兵,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也搞不明白该帮哪边。 以有心算无心,牙木兰的亲卫,瞬间就将他只丁的势力解决。 牙木兰下马割掉他只丁的首级,举起来说:“诸位,东察合台汗国残暴无礼,他们并非吐鲁番的主人。你们可曾记得,这一百多年来,我们的祖先被屠杀了多少吗?我们的同胞又还剩下多少?他们逼着我们信教,不改信的便杀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大哥,就死在我的眼前,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鲜血。现在,大明的军队来了,大明会给我们发粮食、发牛马,我们可以种地,也可以放牧。愿意归降大明的,都跟着我过去!不愿意的,请自己离开!” 此刻,还剩下五百九十六个吐鲁番骑兵,竟只有寥寥几人不愿跟随牙木兰。 牙木兰看着那几人,冷笑道:“全部杀死!” 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冥顽不灵者砍成肉酱。 牙木兰率领将近六百骑兵,快速朝王渊的部队逼近,只剩百余步时突然下令:“丢掉兵器!” 六百人齐刷刷弃械投降,王渊连忙止住部队。 牙木兰大喊:“可有曲先部的同胞?” 脱啼骑马奔出,喊道:“我是曲先卫都督脱啼,你也是曲先部的族人吗?” 牙木兰热泪盈眶:“哥哥,是我啊,你的牙木兰。小时候你教我骑马,你教我射箭,你教我摔跤,你说我会成为天上的雄鹰!” “牙木兰?” 脱啼骑马狂奔过来,跳到牙木兰身边,按着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牙木兰,真是你吗?你被掳走时才八岁,十多年过去,我都已经认不出你了。你长高了,也长壮了,你已经从雏鹰长成了雄鹰!” “哥哥,我们的部族还在吗?”牙木兰问。 脱啼说:“还剩下一些族人,王总制答应划拨草场,让我们曲先部繁衍生息。” 牙木兰问:“哪个是王总制?” 脱啼转身指着王渊:“穿着汉人盔甲那位。” 牙木兰快步奔到王渊跟前,单膝跪地说:“感谢王总制的恩德,你让曲先部延续下来,我牙木兰今后誓死追随!” 牙木兰不会说汉话,脱啼连忙过来翻译。 王渊听了哈哈大笑,下马将牙木兰扶起:“你我都是年轻人,不要说那么许多。只要你们对大明忠心耿耿,我保证让曲先部再度繁盛!” 历史上,牙木兰因为作战勇猛,不断被满速儿提拔。 到嘉靖三年,这货已经成为满速儿身边大将,率部攻破嘉峪关,兵锋直指肃州城。 但到了嘉靖四年,牙木兰遇到自己的哥哥,得知曲先部还残存着,而且已经内迁到甘肃。他直接率领三千部众,要求投靠大明,把明朝君臣弄得不敢接受,生怕这家伙在玩无间道。 于是,嘉靖朝的君臣,以不愿擅开边衅,担心吐鲁番借机扣关为名,拒绝了牙木兰的投降。 当时王琼已经复起,经过多次争辩,终于让嘉靖接收牙木兰。但害怕牙木兰生变,因此将其三千部众打散,牙木兰本人被安置在江夏,成了当地的大富豪。 若是王渊当时在朝,肯定指着嘉靖破口大骂。 一个八岁就被掠走的奴隶,能在吐鲁番成为大将,还能率众三千归附大明。这意味着怎样的勇猛,这意味着怎样的号召力?完全可以让他统率部下,为大明镇守边疆啊。 居然打散他的部队,扔去江夏当一个富家翁。 可惜啊,此时的牙木兰,还没成长到拥众三千,只能率领六百骑兵归降大明。 257【抢他娘的】 数千蒙古骑兵没有进城抢掠,因为能抢的东西,都被吐鲁番抢得差不多了,城内百姓也就剩那么点口粮而已。 至于吐鲁番留下的军粮,牙木兰表现得非常大方,派兵从城里运出来,全部交给王渊统一调配。 对此,王渊特别欣赏牙木兰,问道:“吐鲁番究竟实力如何?” 牙木兰拿出地图说:“满速儿自称(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但蒙古斯坦之地,早就被哈萨克人占据了。满速儿的父亲和叔父,也被月即别汗(金帐汗国后裔,并非真正的月即别汗)击败,满速儿继承大汗之位后,只能主动放弃国都阿克苏。月即别汗随即又攻打拜城和苦先,将这两地的人口全部掳到阿克苏。现在,满速儿只有吐鲁番、火州和柳城,他的其他地盘可以忽略不计。” 王渊看着那张简易地图,感动[]得简直想要落泪,他终于知道敌人的真实情况,终于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牙木兰又指着地图说:“满速儿有几个兄弟,全都被他赶走。其中一个兄弟叫赛依德,这些年来迅速崛起,竟然击败了月即别汗,重新占据国都阿克苏,自称‘叶儿羌汗’。” 王渊问道:“如果联络赛依德,他会帮忙攻打吐鲁番吗?” 牙木兰点头说:“会的。但在击败吐鲁番之后,满速儿很可能投靠赛依德,吐鲁番和叶儿羌将合而为一,变成真正的(东)察合台汗国。然后,赛依德会成为大汗,调头过来攻击我们!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满速儿也可能向西遁逃,让赛依德跟我们打生打死。” 王渊思索道:“也即是说,只要我们占领吐鲁番,赛依德必定会来进攻我们?” 牙木兰说道:“不一定是立即进攻,有可能是十年之后再进攻,毕竟赛依德刚刚建立叶儿羌汗国,他需要处理很多内部事务。” 王渊又问:“吐鲁番的国情如何?” 牙木兰说:“因为满速儿不断攻击哈密,导致大明与吐鲁番断绝贸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贾百姓,全都痛恨他的残暴统治。但是,没人敢反对他,因为满速儿军事强悍,士兵作战也非常勇猛。我只是一个奴隶,却能因为战功成为火者,而且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火者。如果不是看到曲先部的旗帜,我也会继续忠于满速儿。” 王渊默然。 按照牙木兰的说法,吐鲁番的内政一塌糊涂,国内普遍反对满速儿的统治。但这却是一台战争机器,奴隶都能靠打仗荣升高位,普通士兵怎么可能不拼死作战? “吐鲁番有多少兵力?”王渊问道。 牙木兰说:“镇守各城的步卒,加起来应该有上万人,骑兵至少在两万以上。若我们主动去攻城,满速儿随时可以召集数万步卒,甚至女人和孩童都能抓来打仗。” 王渊问道:“那带兵袭扰吐鲁番的牧场和村镇如何?” 牙木兰说:“可以的。对付那些牧场和村镇,必须将青壮全部杀死,抢走他们的妇女和孩童,抢走他们的牲畜和粮食,只留给他们一堆饿肚子的老人!满速儿必定勃然大怒,亲自带着骑兵出战,这样我们就不用攻城了,只需要对付吐鲁番骑兵。” 牙木兰这家伙虽然真性情,但同样残忍冷血,动辄就是杀死全部青壮、抢走妇女儿童,把吐鲁番那套学得彻彻底底。 若非哈密要留着跟大明谈判通商,估计哈密八城的百姓,此刻已经没剩下几个。 数千骑兵一宿没睡,王渊就在拉木城驻扎下来。 等到第二天早晨,王渊将骑兵分为六部,分别进攻剩下的哈密六城。有些城市连城墙都没有,也没有几个吐鲁番士兵镇守,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打下来。 至此,哈密八城全部收复。 朱英、张伟和朱当沍带兵赶到,对此欣喜不已,已经忙着派人回京报功了。 王渊对此没啥成就感,快速收复八座城池,看似很牛逼的样子。其实也就面对一两千分散的吐鲁番士兵,其中好几百还主动投降归附,军事难度还不如跟反贼打一场。 当然,对王渊来说很简单,对其他大明官员可就不好说了。就像历史上的彭泽,连嘉峪关都不敢出,更别提什么召集关西蒙古骑兵作战。 嗯,那些蒙古骑兵很让人头疼! 在收复哈密八城之后,一个个闹着要回家放牧种地,害怕耽误了春天这个关键季节。同时,因为没有得到多少战利品,各部首领也心生怨气,王渊已经快指挥不动了。 “朱兄弟,你的报捷文书发了吗?”王渊问朱英。 朱英说道:“已经写好了。” 王渊拿出一封奏疏:“帮我一起发回去。” 王渊的奏疏主要有以下内容: 第一,哈密八城已经收复,但哈密王死了,哈密王的金印仍在吐鲁番手中,请重新册封一个忠顺王。 第二,哈密僧纲司已被吐鲁番屠尽,请朝廷赶紧派遣一些僧人过来,重新组建哈密僧纲司。 第三,请求朝廷允许新附蒙古部落,在西海地区游牧,设置西海卫,并册封黄金家族后裔亦卜次为忠义王。 第四,派遣僧人前往西海,设置西海僧纲司。 第五,派往哈密和西海的僧人中,可以由朝廷册封两位高僧为活佛,最好给其他关西部落也送几个活佛。活佛无价,打包批发。 此外,王渊又分别给陕西和甘肃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难以安置的流民,都弄到哈密这边来。哈密人口锐减,一来可以充实人口,二来可以增加汉民比例。 剩下就是催促赶紧运粮,王渊手里的军粮已经所剩无几,因为他拨了不少来赈济关西七卫,否则那些蒙古骑兵怎会甘愿卖命? 这些信函刚刚发出,各部首领就来集体请愿:“王总制,大家都希望撤军,毕竟现在是春天。只有撤军,才能让牲畜繁衍生息,让土地有人耕种,让战马可以重新养膘。” 王渊踢翻桌子,冷笑道:“自己生产有什么意思?都跟老子去吐鲁番抢!也不攻打城池,只抢他们的牧场和村镇,抢来的东西够你们生产好几年。” 各部首领面面相觑,以前只有吐鲁番抢他们,现在跑去抢吐鲁番,还真有点畏惧忐忑,且……莫名兴奋! 王渊又补了一句:“如果春天不去抢吐鲁番,到了秋天,就该吐鲁番卷土重来抢你们了。到时候,大家都分散在各地,有谁能抵挡吐鲁番的上万骑兵?” 赤斤都督锁南束问:“如果吐鲁番调集大军追杀怎么办?” “跑呗,咱们跑回哈密,”王渊笑道,“我麾下的大军,已经从甘肃出发了,一个月内就能驻守哈密诸城。” 加上哈密和牙木兰的军队,王渊带着足足八千五百骑兵,直奔吐鲁番烧杀抢掠。他们仅带了少量军粮,如果抢劫失败,只能饿着肚子回来。 258【烧杀抢掠】 刘广的身体很孱弱,因为已经两年没有吃过饱饭。 他的父亲是哈密忠顺王纪善,专门给哈密王讲授儒学的正八品官员。他的爷爷也是纪善,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兄长今后也将成为纪善官。 从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告诉刘广,他们都是天朝子民。 天朝? 刘广不是很懂,他在哈密出生。除了忠顺王府的长史、纪善和经历三个汉官家庭,他所接触到的全都是异族,说着跟他不一样的语言。 甚至,刘广的母亲都是蒙古人! 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刘广读了许多书籍,包括《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他终于明白天朝的意义,也很想回到一个叫江西的故乡去看看。 就在这时,该死的吐鲁番来了,他们杀死刘广的父亲和兄长,掳走刘广的母亲、姐姐、弟弟和妹妹,将刘家的藏书付之一炬。 刘广不知道家人身处何地,他自己则做了吐鲁番贵族的奴隶。由于年龄尚幼,而且体格太弱,贵族嫌他没有用处,于是又廉价转卖给一个商人,商人再将他转卖给现在的主人。 “啪!” 一鞭子抽来,刘广的背心火辣辣的。 这是嫌他动作太慢,可刘广已经尽力了,他以前从没学过耕种,他只会读书和做文章。 三四月种小麦,五月还要种棉花,收麦子和棉花的时候更累,刘广总是感觉自己的腰疼,每天都不能挺直腰杆做人。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从远处传来,地面似乎都在抖动,刘广好奇的朝那边看去。 这次偷懒没有再挨鞭子,监督大家干活的家伙,正惊恐无比的奔逃着。很快就有数千骑兵涌来,刘广看到旗帜上一个大大的“王”字,多么熟悉的汉字啊,仿佛具有神秘的力量,刘广感动得泪流满面。 骑兵绕过田野,凡是脚上没有草绳的青年男子,全都被他们当场砍死,就算跪地投降也逃不过死亡命运。 一队骑兵在麦田边停下,用蒙古话喊道:“你们这些奴隶,全都聚拢过来,王总制来解放你们了!” 刘广立即用汉语、蒙古语和畏兀儿语大喊:“大明王师来救我们了,都到我身边来了!” 茫然不知所措的奴隶们,自然而然朝他们更熟悉的刘广靠拢,很快身边就汇集了十多个奴隶。 刘广双脚虽然被绑着草绳,却突然挺直了腰杆,朝那队骑兵的长官作揖说:“大明忠顺王府纪善之子刘广,见过将军!” 蒙古骑兵笑道:“呵,还是个汉人。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随军收拢奴隶!” 十三岁的刘广接过弯刀,斩断脚上的绳索,又将其他奴隶的绳索斩断,骑上马背,用三族语言重复说:“拿起武器,随我去杀那些吐鲁番狗贼报仇!” 在刘广的带领下,十多个奴隶拿起农具,没有农具的就抱起石块,跟随着天朝大军杀向奴隶主。 从这里一直杀到赤亭城外,刘广身后的奴隶已有数百人。 他们也不去打仗,专门帮着天朝大军,押送掳来的吐鲁番妇女和儿童,带着复仇的心态动辄毒打。 “杀,那边还有个吐鲁番狗贼!” 好多奴隶扔下俘虏,一窝蜂朝路边的吐鲁番老人奔去。 这些吐鲁番老人,王渊懒得掳走,也懒得杀死,任其饿着肚子自生自灭。他们能结伴进城就更好,吐鲁番若是救济,纯属浪费粮食。若是不救济,或多或少也会丧失民心。 但奴隶们可不管,但凡看到活着的老人,便冲上去虐杀而死。 刘广大喊道:“快快回来,不可擅离职守,我们的任务是为天朝大军押送妇女和孩童。” 一些奴隶听从命令,另一些奴隶则不管不顾。 那个倒在路边的吐鲁番老人,瞬间被好几十个奴隶围住,尸体不知被分成多少块,许多奴隶的嘴巴里都含着血肉。 …… 遥望前方的石制城墙,牙木兰提醒道:“王总制,这便是赤亭城了。” 王渊身边的一个中年汉人突然吟诗:“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想不到我张子皋,也有跟着大明天兵征讨赤亭古城的一天。壮哉,壮哉!” 这个叫张子皋的家伙,以前的职务是忠顺王府经历。他的妻儿皆被掳走,自己躲在坎儿井中方得逃命,后来假意投靠判将满刺哈三。 王渊使用离间计进攻哈密,张子皋立即怂恿满刺哈三举火开城,也算为收复哈密立下一份功劳。 至于赤亭城,乃后世鄯善县七克台镇附近的古城。 而此时的鄯善,名叫必残城,与赤亭城一起归属柳城(后世鲁克沁镇)。 几百年后的许多荒地,如今还是绿油油的草场。这里的牧民全是半耕半牧,并非游牧,碍于地形限制,他们想游牧也只能游到戈壁滩上。 “好一片牧场啊,”张子皋笑着朝王渊拱手,“王总制,不如由鄙人亲自带队放火如何?” 王渊挥手说:“去吧。” 张子皋立即带领数百汉骑,搜集枯草去烧毁牧场。这家伙的妻儿皆不知所踪,心中对吐鲁番恨到极点,巴不得将吐鲁番的牧场烧得一块不剩。 赤亭城虽然面积不大,但就地取石而建,城池异常坚固。 王渊也不打算攻城,直接带兵绕城而过,直奔必残城(鄯善)而去。同时,留下四千骑守在赤亭城外,另有上千奴隶帮忙掠阵,守军胆敢出城就直接围杀! 因为地理原因,此地只需防备哈密和小列秃。 但是,哈密和小列秃,每次都是被吐鲁番吊打,赤亭城怎么可能派重兵把守? 而且这还是春天,许多士兵都回家去了。他们的战马需要繁衍,他们的土地需要耕种,吐鲁番大军处于分散状态,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召集起来。 赤亭城以东的狭窄地带,牧场被王渊烧毁,耕地被王渊踩踏,言路村镇和部落全被王渊劫掠。 只有零散数百骑,成功逃进赤亭城。加上城内守军数量,骑兵也就一千多,守城步卒也有一两千。 就这两三千人,怎么敢出城迎敌? 绕过赤亭城,又是狭窄区域,皆为草场和耕地。 汉朝攻击匈奴特别费事儿,王渊攻击吐鲁番却很方便。因为匈奴属于游牧,吐鲁番属于驻牧,绿洲摆在那里不可能搬走,王渊至少不会出现迷路,或者是率领大军却找不到敌人的情况。 王渊和牙木兰都没心思出手,倒是朱英、张伟、朱当沍三人,领着汉骑和蒙古骑兵,左右冲杀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这边估计已经得到消息,许多青壮都骑马西窜了,只扔下老弱妇孺给王渊劫掠。 一路烧杀抢掠,距离必残城(鄯善)大约二十里,王渊终于下令撤军。 赤亭城基本上毁了,虽然城池丝毫未损,但附近区域已经成为一片白地。耕地还能补种粮食,草场却别想短期内恢复,最要命的是人口要么被杀、要么被王渊掳走。 总共俘获妇女一千多、孩童二千多,除了老人之外,高过车轮的青壮皆斩,老人全部被遗弃在路边。各种牲畜六千余头,另有粮食、财货无数,并解放奴隶二千一百多人。 吐鲁番绿洲就那么大,直接被王渊毁了十分之一! 另外,王渊得到新附的吐鲁番骑兵八十多个,都是跟着牙木兰一起投降的骑兵的家人。 谁有家人,事先说明,并自己带路劫掠家乡…… “王总制,敌军骑兵快追上来了,至少有三千骑!”撤军途中,后方哨骑前来禀报。 王渊下令道:“不要管他,加强警戒,按计划撤退。” 王渊带着俘虏、牲畜和钱粮,安然绕过赤亭城汇合,然后大摇大摆的返回哈密。 那些追上来的骑兵,大部分来自必残城(鄯善),也有一些是从赤亭城西边逃走的青壮。他们与赤亭城内的骑兵汇合,兵力增加至四千余骑,在赤亭城东八里外,终于追上王渊的劫掠部队。 王渊有八千多骑兵,但要分出人手照看俘虏和牲畜,大概七千五百骑可以投入作战。 四千余吐鲁番骑兵,追至数百步外便减缓速度。看那样子,估计是想恢复少许马力,然后以少击多,直接对王渊的部队发起进攻。 心好大啊! 长途追击,马儿本就跑累了,居然还敢攻击两倍于己的敌人。 这说明吐鲁番真的是战争机器,敢打硬仗苦仗,难怪能依托吐鲁番绿洲,北压小列秃、东击关西七卫、南镇叶儿羌汗国! 王渊怎么可能让他们恢复马力? 自己押送着大量俘虏和财货,速度肯定很慢。时间过得越久,追兵就状态恢复得越好,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 分出一千汉骑、一千蒙古骑,押送着俘虏继续赶路,王渊带着剩下的骑兵立即回击。 大概六千六百杂骑,对阵四千二百吐鲁番精骑。 战斗一触即发! 259【杀敌斩将】 傍晚时分,双方列阵。 中间一条道路,由于长期通行,相对比较平坦。两侧全是戈壁滩,可以策马奔行,但颇多石子,且坑洼不平。 王渊本阵是两千汉骑、两千蒙古骑,左右各遣千骑进行包抄。 包抄还没完成,吐鲁番骑兵直接就冲上来。没有任何花哨动作,也不防备两翼,四千余骑直扑王渊本阵,中途放了一箭便抽刀冲锋。 吐鲁番的将领名叫马黑麻,是满速儿手下又一员大将。 他本该驻守在火州,因为北边小列秃有异动,受命率领两千骑兵驻守赤亭。结果刚率军来到必残(鄯善),就听说赤亭周边被人劫掠,于是便沿途收拢骑兵追上来了。 八千杂兵,马黑麻并不害怕,他认为自己的四千骑兵足够将其冲溃。 事实,也相差不远。 由于马黑麻的进攻太过迅速,王渊后方又有俘虏和粮草,咱王二郎只能提前下令冲锋。不能撤退,也不能转换阵型,更没时间等着两翼包抄。 双方都以蒙古骑兵为主,却都没选择骑射,同时选择向前冲锋。 马黑麻属于长途追击,战马没有多余的体力绕圈子骑射。而王渊身后是俘虏和财货,又是临时拼凑的杂牌部队,害怕射着射着就失去组织度。 在互相冲锋的过程中,各自放了一箭,互有损伤。 大概相距六十步时,吐鲁番骑兵加速冲锋,而王渊率领的骑兵却下意识减速。这直接证明双方的士气差距,王渊这边明显兵力占优,可内心已经有些怯懦,很可能在即将接敌的一瞬间崩溃。 王渊本来在刻意压制马速,以保持阵型整齐。可就在他下令加速冲锋时,发现自己的部队反而减速,顿时就感觉不妙,立即拔刀大呼:“王二郎在此,随我杀敌!” “杀!”朱当沍热血上涌,立即催马狂奔。 朱英和张伟却怂得很,他们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的骑兵对冲,不自觉的就产生怯战心理。他们一慢下来,身后的部队也慢下来,此时被王渊举动激励,才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 王渊越奔越快,袁达和朱当沍紧紧跟随,三人已经脱离了本阵。 心好累啊,在京畿迎击反贼,需要王渊举枪在前。现在到了西域,还他娘的要一马当先,否则身后那群怂兵肯定崩溃。 当然也有例外,牙木兰率着数百降骑,同样在数十步时全速冲锋。这货能以一介奴隶之身,刚满二十岁就被提拔为火者,不骁勇善战那是不可能的! 双方仅剩十余步时,王渊率领的大部分骑兵,都被迫加速冲锋,现在怯战已经来不及了。 但也有一些骑兵,始终在减速观望,渐渐落到最后方,接敌之前直接掠向侧翼保命。其中,以那些藩属部众居多,比如帖木哥、土巴的部队,他们连关西七卫都不是,属于关西七卫辖下的小部落,被硬生生拉来打仗的。 王渊率领四千骑兵冲阵,还未接敌,便有八百余骑脱阵而走。若非他一马当先,表现得悍不畏死,很可能一个照面就要被冲溃。 临时征召的杂牌部队,就是这般不经打! 王渊直奔敌将马黑麻而去,这家伙穿得就不一样,浑身装备齐全得很,而且身边明显有亲卫保护。 双方骑兵都伏低身体,将兵器拖在旁边,接敌时只那么顺势一撩。 骑在马上劈砍,那纯属扯淡,只在追杀时使用。正面对冲都不敢乱来,劈砍只会更耗体力,而且增大自己的被攻击面积,稍不注意还会被那力道反震落马。 马儿是有灵性的,在即将接敌时,都不愿再前进,必须由骑兵强制驾驭冲锋。没有经过训练的战马,此时多半会失控,连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砰砰砰!” 不时响起撞击声,那是双方骑兵闪避不急,陆续传来的车祸声响。 但大部分骑兵,都从双方阵型空隙杀入,用刀子去撩旁边的敌人或战马。 王渊是最先接敌,同时面临左右两把弯刀。他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只能放弃缰绳,用刀鞘格挡一侧攻击,再撩起龙雀刀将另一个敌人的手腕斩断。 龙雀刀,比敌人的弯刀要长得多! 一刀撩出,再搬空划一个圈,第二刀借力向斜下放劈开。王渊的速度其快,一刀劈在对方腋下,甲胄很难防御那里。同时,王渊顺势向右倾斜,险险避开另一侧的弯刀,但衣服依旧被割破了,露出里边的锁子甲。 身后的朱当沍和袁达同时中刀,幸好全都穿着锁子甲。 王渊第二刀劈下,第三刀再次上撩,撩中敌骑的马颈。马儿吃痛之下失控,将那个吐鲁番骑兵直接掀飞。 没有多余招数,就是上撩,斜劈,上撩,再斜劈,循环往复,就像是在用刀子画圆圈。 只瞬息之间,马黑麻的亲卫,就被王渊一个斩断右手、一个割伤右腋、一个伤马掀翻。前两个几乎等于失去战斗力,最后一个落地被踩成肉酱。 “当!” 双方主将终于交汇。 马黑麻的弯刀,直接被龙雀刀斩断。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已经错马而过,各自继续杀向前方。 第一次交锋结束,双方转换了位置,中间留下一地尸体。 王渊本阵的四个千人队,竟有一个被吐鲁番骑兵当场冲溃,都是因为怯战而导致的。 另外,负责包抄两翼的千人队,此刻已经冲锋杀来。 马黑麻又惊又怒,以他常年作战的经验,眼前这种杂牌骑兵,肯定是一个照面全部冲溃的。只要敌方本阵溃败,两翼的部队也得跟着溃,他跟小列秃的骑兵打仗经常如此。 可王渊实在太勇猛了,单骑往他的亲卫队里冲,连续杀伤他几个亲卫,还将他的弯刀斩断。 这种情况,导致王渊身后的骑兵,如同打了肾上腺素一般,将马黑麻的本部骑兵杀得七零八落。 此时负责左右包抄的二千骑赶至,杀得马黑麻根本不敢停下,只能继续全速前进。跑得慢的数百骑兵,直接被左右夹击给吃掉,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 冲锋时逃走八百多藩属骑兵,见此情形也跑回来占便宜,撵着马黑麻的屁股疯狂追杀。 负责率领两千骑押送俘虏的李应,此时已经召集部队回身掠阵,马黑麻正带着残部直扑而来。 李三郎在激动之余又有些害怕,声音颤抖着大喊:“随我杀贼!”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马黑麻在脱离两翼敌军之后,立即侧向奔逃。如此临阵变向,必然速度减缓,瞬间又被吃掉几百尾巴。 马黑麻带来的四千余骑,此刻只剩下千余人马,而且奔逃于戈壁滩上。由于石子太多、坑洼不平,不时出现人仰马翻的情况,只能被迫减缓逃跑速度。 马黑麻如今后悔得要死,早知对方如此难缠,他还长途追击个屁啊。 可关西七卫很容易对付啊,早就被吐鲁番杀得没胆,哪次不是一冲就溃的?就算由一个悍将统领,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很简单,王渊手下有三千汉骑,从去年秋天就在不断训练。还有两千鄂尔多斯蒙古骑,虽然属于丧家之犬,却是在河套跟蒙古小王子打了好几年的身经百战者。另有牙木兰统率的数百吐鲁番降骑,同样也是猛得一匹。 这五千多骑兵,才是王渊的真正倚仗,关西七卫的骑兵纯属凑数。 马黑麻只剩下逃命的份儿,但他们长途追击而来,渐渐的战马体力跟不上。而王渊那边则好得多,因为要押送俘虏和财货,一路行军速度非常慢,战马有着足够的体力进行追击。 终于,马黑麻发狠了,大喝道:“勒马减速,杀回去拼了!” 亲卫全部勒马回击,沿途收拢的骑兵,则根本不听指挥,甚至开始四散奔逃。 而且在他们减速转身的瞬间,王渊已经带兵杀到。一边刚刚回身,一边却在追击状态,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将马黑麻淹没。 王渊策马一刀斩出,直接将马黑麻的头颅砍得飞起,然后用刚学会的蹩脚蒙古语大喊:“贼将已死,速速投降!” 出乎王渊意料的情况发生了,马黑麻残存的亲卫们,居然还在负隅顽抗,直至被斩杀殆尽也很少有投降的。 当然,其余的吐鲁番骑兵,就没有那么悍勇了。要么投降,要么逃跑,最后投降的有二百余骑,另有五六百骑四散于茫茫戈壁滩。 王渊又是高兴,又是心忧。 高兴是因为吐鲁番总共两万多骑兵,今天直接被他吃掉将近四千,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再扣去赤亭城附近被杀掉的青壮,吐鲁番撑死了还能调集一万五千骑,今后打仗将会容易得多。 心忧却来自于马黑麻的亲卫,这他娘可是古代骑兵,士气能不能别那么高? 打扫战场,统计伤亡。 王渊收获了许多战马和甲胄,也收获了两千多的伤亡,其中阵亡士卒便有一千余人! 王渊的心在滴血,他总共也才八千多骑兵啊。 “刚才哪些临阵而逃的?自己给我站出来!”王渊想要撒气和立威。 但凡没有临阵退缩的,此时全部怒目相向,那八百多骑只能出来接受惩罚。想抵赖都没办法,因为都是以部族为单位避战,只有个别属于擅自逃跑。 王渊一眼扫去,发现全是藩属骑兵,即关西七卫的仆从军。 “很好,”王渊冷笑道,“这次出征,你们的赏赐没了,战利品没有你们的份儿!下次再敢逃跑,别怪我刀下不留情!还有,你们这些头人,全部给我滚回部落,士卒交给所属卫所统率!” 王渊的兵力太少,不敢胡乱杀人,因为一杀就是一片。 剥夺逃兵的战利品,剥夺逃兵头领的指挥权,这种惩罚算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天色已晚,王渊原地扎营休息,同时派遣数百骑兵,将战报射进赤亭城内。歼灭四千吐鲁番骑,阵斩火者马黑麻,足够赤亭城吓得不敢动弹。 而且这个消息,多半会传到小列秃,小列秃那边也该出来烧杀抢掠了。 咱轮换着劫掠,不让吐鲁番休息,就看满速儿如何应付。 满速儿嘛,当然是气炸了,吐鲁番贵族们也炸了。 这种内政混乱的战争机器,顺风顺水时威风八面,一旦出现挫折,首先暴露的便是内部矛盾。 260【灭国毒计】 因为是轻装出行,连军粮都没带够,更不可能携带其他物资。 所谓扎营,也不过是把抢来的物资,将部队团团围起来而已。俘虏都被看押在中间,士卒们[]燃起团团篝火,将死掉的战马割肉炙烤。 马肉有毒? 别扯淡了,日本还有马肉刺身呢,只不过腥味太大而已。 在信奉喇嘛教以前,蒙古人也会吃马肉,此刻众人烤食死去的战马没有任何抵触。 更重要的是,马肉燥热,吃了晚上可以御寒。 王渊来到张伟身边:“爵爷的伤势无碍吧?” 惠安伯张伟连忙起身行礼:“王学士折煞在下了,可别称我为爵……嘶!” “别再说话。”王渊安抚道。 张伟的右脸被弯刀划了一下,伤口深可见颧骨,耳朵也被横着割成两半,如今大半张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太监朱英也是死里逃生,他在冲杀的后半程落马,摔得当场晕过去。幸好有头盔做缓冲,否则必定脑浆崩裂,可见高速行驶中戴头盔的必要性。 朱英黯然说道:“王兄弟,我今后没机会打仗了。” 王渊笑道:“等伤好之后,咱们再一起征战沙场,也就断了左手两根手指,不碍事的!” “嘿。”朱英惨笑。 这死太监虽然落马之后没被踩死,左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却被踩烂,而且还是被自己麾下的骑兵给踩到的。 作为统军主将,王渊一个个前去安抚,否则部队士气将愈发低落。 毕竟八千多骑兵,直接战死一千多,还有好几百个受伤。 如此战损比例,对于临时拼凑的杂牌部队而言,已经非常非常高了,换成步卒很可能直接在战场上崩溃。 但骑兵却没那么容易崩溃,或者说,没时间留给骑兵崩溃! 骑兵的崩溃,主要发生在三个时期: 第一,交战之前,因怯敌而直接溃逃; 第二,在来回试探、游击的过程中,一方因士气低落而溃败; 第三,在对冲结束之后,撑不住那边直接崩溃。 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对冲接敌时溃败。 因为只要进入高速冲锋环节,人体会大量分泌肾上腺素,让骑手进入一种兴奋状态,懦夫都能短时间内变成勇士——经常飙车的朋友应该有所体会。 而骑兵对冲交战的过程很短,几分钟就已经结束,期间哪会给骑兵崩溃的机会? 如果王渊这边,没有两翼友军杀到,肯定在交锋之后就崩了。但两翼友军一至,崩溃的只会是敌人! 骑兵对战,就是这般。 要么彼此试探之后一方遁逃,伤亡可以忽略不计;要么双方直接对冲,在短时间内造成巨大伤亡。 在平坦开阔地带,没有任何计谋可言。 王渊在赤亭城以西,就已经得到了追兵消息。他必须快速返回,避免赤亭城的骑兵出来,面临被敌人东西夹击的情况。 过了赤亭城之后,敌人若敢追击,那就趁敌军没有恢复体力,直接转身硬碰硬进行反击。不能一直拖下去,因为王渊押运着大量俘虏和战利品,任何拖延都只会让敌军恢复体力,并在途中找机会发起突袭。 只能莽,别无他选。 等王渊把汉骑和蒙古骑的头领的安抚完毕,张子皋突然过来找到王渊。 “王总制,在下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张子皋说,“你打算如何应付吐鲁番大军?” 王渊思考片刻,感觉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大致说道:“劫掠烧杀,激怒满速儿,诱其大军主动出击。依托哈密城池作为防御,用步卒和火铳兵守城,骑兵伺机对吐鲁番大军发起决战。” 张子皋问道:“火铳兵有多少?” 王渊不回答。 张子皋说道:“如果步卒可以保证哈密城不丢,那么或许可以在哈密拖住吐鲁番大军,王总制暗中率领骑兵奇袭吐鲁番王城!” “奇袭?”王渊突然来了兴趣。 张子皋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简易地图:“在下出生于哈密,对西域也有所了解,喜欢在史书中研究关于西域的一切。汉唐之时,从瓜州、沙洲到西域共有五条路线。其一,走阳关道过若羌,此为南道。其二,走玉门关过楼兰,此为楼兰道。其三,走玉门关直抵高昌,唐三藏过流沙河便是走的这条道……” “等等,”王渊惊讶道,“高昌不就是如今的吐鲁番吗?可以直接从玉门关过去?” 张子皋摇头说:“汉唐时候可以,但现在不行了,许多小绿洲都变成了大漠。” 王渊顿时无语。 张子皋笑道:“剩下两条,分别是伊东道和伊北道,都可以称为伊吾道,伊吾便是如今的哈密地区。王总制可以从哈密出发,穿北方山口而出,沿着大雪山一路西行,过別失八里城(已经废弃),直扑仰吉八里(昌吉)!” 仰吉八里属于吐鲁番的大后方城市,占领此城之后,中途再攻下一座小城,吐鲁番王城便暴露在王渊的铁蹄之下。 如果满速儿胆敢倾巢而出,王渊率兵绕道奇袭,可以把吐鲁番的后方城市给杀穿! 张子皋给出的这条路线,如果按照后世地名标注,即:哈密—巴里坤—奇台—乌鲁木齐—吐鲁番。 全程大约一千八百里,绝对属于千里奔袭。 从天山北麓绕一大圈捅屁股,王渊自己都想不到,更别说哈密王满速儿了。 “我知道了。”王渊不置可否,没有直接接受建议。 张子皋也不气馁,只是笑着抱拳离开。 这货已经家破人亡,提出的全是毒计。一旦王渊奔袭成功,吐鲁番必定被灭国,就算满速儿的主力仍在,也只能向北遁逃去跟小列秃抢地盘。 读书人很可怕,特别是蛮夷之地的读书人! 至于此计是否可行,还得看满速儿陪不配合。只有满速儿率领主力东出,王渊才敢千里奔袭,否则自己就要被堵死吐鲁番腹地。 满速儿暂时还没法展开军事行动,因为吐鲁番贵族已经闹内讧了,他必须先摆平那些贵族再说。 261【进击的满速儿】 满速儿这个东察合台汗国大汗,一直都当得非常憋屈。 在关西七卫和小列秃看来,此时的吐鲁番势不可挡。其实呢,这是满速儿最弱的时候,该死的哈萨克人和金帐汗国余孽把他打得抱头东窜,只能窝在吐鲁番这破地方当土皇帝。 外敌也就不说了,刚上台便是激烈内斗。 当时,满速儿的父亲和叔叔,一起结伴去跟月即别汗开瓢,然后这哥俩双双兵败被俘。献上好些赎金,他老爹总算被赎回来,结果第二年就死球了,早知如此何必浪费赎金啊! 老爹留下的儿子太多,满速儿屠杀兄弟消耗了国力,当外敌再次入侵时,他只能连续两次放弃首都。 “满速儿,你必须臣服于明国,否则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把巴叉拍桌子说。 满速儿头疼道:“我会考虑的。” 把巴叉是满速儿的亲兄弟,曾经出兵帮他争夺汗位。可兄弟俩最近两年关系迅速恶化,一切都因为满速儿窃据哈密,导致大明直接切断西域商贸。 “不要考虑,是必须臣服明国,把金路重新打通!”说话这人叫歪和阿,辈分为满速儿的叔父,同样属于掌握军队的实权人物。 又有一人说:“我们跟着你攻打哈密,抢掠瓜州、沙洲和罕东。可抢来的牛马和人口,你自己就分走一半,我们的得到的战利品,还不如跟明国做买卖。你说夺了哈密王金印,就能让明国皇帝服软,可明国皇帝却派军队过来了!” “就是,通往撒马尔罕的商路已经断绝,现在通往明国的商路又断绝了,我们便是抢来金银也买不到东西!”又有一人发怒。 满速儿肺都快气炸了,当初出兵抢掠时,你们一个比一个动作利索,现在出了问题全都推在我头上! 这就是吐鲁番糟糕的内政问题。 历史上,满速儿一路高歌猛进,甚至打服了小列秃,带着小列秃一起抢掠大明,依旧不能转移内部矛盾。 正德十二年,朝廷收到情报:“满速儿之弟把巴叉,嗔伊兄做歹,把金路断了,与伊不和。”——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把巴叉。 到正德十四年,朝廷又收到边报:“满速儿往肃州做了歹,各地面王子(领主)说把金路断了,都要仇杀伊。满速儿害怕,差了马黑麻火者等来了。”——各地领主皆不满,甚至扬言要杀掉满速儿,满速儿被迫请求议和。 再能打仗又如何? 一招经济制裁就把吐鲁番搞得几欲内讧。 因为大明始终断绝贸易,吃不上茶叶的小列秃首先跳反,配合肃州守军前后夹击满速儿。 仅仅吃了这一次败仗,满速儿就表示臣服,跪求大明重开贸易,给大明皇帝的请罪文书如此写道:“我在前干的歹事也悔了,以后再也不干了……我再犯边,天也不容!” 因为明朝陷入倭乱,无暇顾及西域,干脆放弃嘉峪关以西领土,与满速儿重新进行商贸活动,双方这才终于停止了战争。 此时此刻,吐鲁番损失四千余骑,其中两千都是满速儿的直属部队。 于是乎,各地领主提前闹事儿,逼迫满速儿臣服大明,以此换取大明重开商路。 满速儿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哈密。 “求和?”王渊笑问。 使者双膝跪地说:“我主愿意臣服大明,归还哈密王金印,从此吐鲁番成为大明藩属。我主说,他以前做的歹事,已经感到万分后悔,今后若敢再来犯边,安拉也不会再原谅他。” 在翻译转述之后,朱英、张伟、李应、朱当沍等人,纷纷用汉语道贺:“恭喜王学士,不但收复哈密,还为朝廷降服番邦,此真乃旷世奇功也!” 换成别的文官,估计就直接派人报功,然后兴冲冲班师回朝了。 王渊却冷笑不已。 今日称臣求饶,过几年又来犯边,老子出生入死岂不是白干了! 王渊质问道:“满速儿自称速檀(苏丹),自称察合台汗国大汗,却为何以吐鲁番王的身份求和?这就是他的诚意吗?” 使者愣住了,很快又辩解道:“明国皆呼我主为吐鲁番王,因此以吐鲁番王的身份请求饶恕。” 王渊怒道:“你们窃据哈密,抢走哈密王金印,又连年劫掠关西七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现在只派使者来求和,不主动归还哈密王金印,也不承诺赔偿大明的损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使者连忙说:“只要明国皇帝重开贸易,我主愿意归还哈密王金印。” “这他妈是求饶?这是威胁老子呢!” 王渊怒不可遏,喝令道:“给我割去他的耳朵,让他回去告诉满速儿:臣服可以,必须亲自去大明国都,跪在地上请求大明皇帝宽恕!如果做不到,那就提兵来见,或者我提兵去见他!” 满速儿派来的使节团,全部被王渊割掉耳朵,灰溜溜跑回吐鲁番报信。 “这是在侮辱我!”满速儿看着没了耳朵的使者,恨不得立即亲率大军杀去哈密。 可满速儿不敢,因为各地领主不愿意。 满速儿对亲信说:“把各地面王子都请来,就说断了金路是我的错,我亲自去明国见皇帝。离开之前,我要把速檀(苏丹)之位传给得力者,请他们都来商议该传给谁。” 数日之后,吐鲁番各领主齐聚。 经过众人商议,苏丹之位应该传给把巴叉,因为他是上一代苏丹的儿子,且是满速儿之外最有实力的强者。 满速儿握住把巴叉的手:“我的弟弟,你就是下一任速檀了,希望察合台汗国在你的统治下,能够再度恢复祖先的荣光!” 把巴叉兴奋异常:“兄长,你放心吧,我不但要恢复察合台汗国的荣光,还要恢复成吉思汗蒙古国的荣光。” “可惜啊,你野心太大。”满速儿在拥抱兄弟的时候,袖子里突然亮出匕首。 “你……”把巴叉没有立即死去,依旧抱着自己的兄长。 满速儿旋转匕首,抽出来再次捅入。忠于他的领主,也随即扑向其他领主,苏丹禅让大会瞬间刀光剑影。 屋内的响动,很快让外面也厮杀起来,各部亲卫全都被满速儿的人突袭。 只剩下几个窝囊小领主,被满速儿留了一条狗命。他对这些领主说:“把巴叉意图谋害速檀,你们可愿随我平乱?” “愿意追随速檀左右!”那些小领主惊慌跪地,匍匐过来亲吻满速儿的鞋面。 满速儿立即带领自己的部队,裹挟着那些小领主,用武力收服把巴叉等人的势力。 非常直接,非常冷血,非常暴力! 当初争夺汗位,满速儿就曾经杀过好几个兄弟。有两个兄弟带着部众回来,躲在边界放牧而已,满速儿得知消息之后,都再次带兵过去赶尽杀绝。 可惜让弟弟赛依德跑掉了,赛依德依靠残余部众,竟然击败俘虏他们父亲的月即别汗。顺势收复东察合台汗国的大片失地,而且收复了曾经的国都阿克苏,如今的军事实力直追满速儿——百年之后,赛依德的子孙,甚至把满速儿的子孙吞并,再度统一了东察合台汗国。 王渊这边还在观望形势呢,吐鲁番内部就自相残杀起来。 一直在打听消息的小列秃,眼见王渊在吐鲁番捞了一票,心里早就眼红得很。如今又见吐鲁番陷入内乱,立即从天山东部的口子南下,穿过赤亭城直扑必残(鄯善),把必残城周边也抢掠一空。 可小列秃来得太慢了,而满速儿的动作又太快。 因为互相吞并,吐鲁番大军已经召集起来,不再是各自回家放牧耕种的状态。 得知必残也被抢了,基本平息内乱的满速儿,立即带着骑兵疯狂追击。狂奔一天一夜,中途只停下来吃喝,在赤亭城东便将小列秃追上。 九千多吐鲁番骑兵,在一天一夜不合眼的状态下,直接对四千多小列秃骑兵发起冲锋。 小列秃根本不敢应战,一番试探之后,便丢掉战利品狼狈而逃。 吐鲁番最菁华的三个城市群,在王渊和小列秃的轮番劫掠之下,柳城城市群已经废掉三分之二。 而且因为在春季动兵,吐鲁番今年的生产活动,也几乎是废掉大半。 在这种情况下,满速儿必须出兵,靠抢劫来度过难关,否则今年冬天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要么西出攻打自己的兄弟赛依德,要么向西北攻打和硕特部联盟,要么向东北攻打小列秃联盟,要么向东方攻打哈密诸城。 兄弟那里实在不好招惹,北方的两个蒙古部落联盟,又擅长在草原上逃跑。 那就只能进攻哈密诸城了! 此时此刻,满速儿只能召集一万二千骑兵。 但这万余骑兵却不好惹,本身战力强悍不说,而且还是为生存而战。 满速儿得逞了,内部矛盾成功转移。各部必须跟在他身边,去抢劫财货来度过艰难,不会有任何人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万二铁骑,兵指哈密! 262【坚壁清野】 李三郎用刚学的蒙古语,指挥着手下的骑兵部队:“快快,让他们再快点!” 生活于哈密绿洲的百姓,不分种族和部落,全部被强制迁走。 哈密八城,只留哈密王城、拉木城和昆莫城,其余五城可以直接放弃。所有百姓,都被迁到这五座城中,由朝廷提供粮食和简易武器守城。 从关内运来的军粮终于到了,由三家晋商联合运来。 他们把粮食运送到哈密,可以从王渊手里获得盐引,这便是大明实行的“开中制”。 有些商人直接在边疆屯田,生产的粮食直接卖给部队,同时还能获得盐引,这便是商屯与开中制的结合。 可惜,随着政治腐败,开中制和商屯制都渐渐衰落。 开中制的衰落,源于盐引乱发,只需贿赂权贵就能拿盐引,又何必千辛万苦运粮?商屯制的没落,源于勋贵和文官把持军粮征集权利,导致商人在边疆就近卖粮还要亏本。 王渊这次为了得到军粮,直接以西域的茶马贸易权为诱饵,吸引晋商前来开中。只要他们把粮食运来,那些晋商不仅可以获得盐引,还能获得接下来几年的西域茶马贸易资格。 经过长达半年的时间,军粮终于被晋商们送到哈密! “将军,有些百姓不愿离开家园。”一个蒙古骑兵过来禀报。 张子皋冷笑道:“既然不愿离开,那就杀了吧。” 李应惊道:“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百姓!” 张子皋摇头道:“他们若不搬进城内,就肯定被吐鲁番掳走,然后成为苦力和送死的攻城部队。李将军现在不杀他们,过几天也要在守城时将他们杀死。” 李三郎默然,仔细衡量得失,随即下令:“慈不掌兵,只能如此了。不愿搬进城的百姓,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在屠刀的催促下,搬迁效率迅速提升。 李应领带王渊的弟子们,以及赶来哈密的火铳兵,还有原哈密守军,奉命驻守在哈密王城。 朱英统率五百蒙古杂骑,纠集百姓守城,奉命驻守在拉木城。 张伟统率五百蒙古杂骑,纠集百姓守城,奉命驻守在昆莫城。 由于吐鲁番的多次劫掠,哈密八城及周边人口锐减,全部迁到三座城内居然一点也不拥挤。 拉木城垮塌的一截城墙,也早已被简单修补,防止吐鲁番士兵一拥而入。 当满速儿率领一万二千余骑来到哈密,顿时心都凉了! 不管是牧场还是耕地,全部荒无人烟。特别是那些耕地,有些已经种完小麦,有些只种到一半,都扔在那儿无人打理。 抢个屁啊,只能从地里刨已经发芽的麦苗! 满速儿继续行军,终于来到一座城池,结果哨骑回来禀报:“速檀,城内空无一人,没有找到一粒粮食。敌人还把坎儿井堵了,我们若想取水,得先把坎儿井修好。” 满速儿郁闷之下,带着部队继续前进。 依旧是荒芜一片,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前方撞见的又是一座空城。 满速儿快疯了,只能下令:“今晚诸军城内,先把这里的坎儿井修好!” 折腾了足足四天,吐鲁番大军终于来到拉木城外。 这座城池比赤亭城要大得多,乃汉代宜禾都尉建立的屯城,由伊吾司马负责管理,主要责任是屯田、养马和打仗。 城墙不高,沙土夯成,但对纯骑兵部队来说却高不可攀。 怎么办? 满速儿头大无比。 他以前在哈密打仗,为了保证行军速度,都是不带任何步卒的。直接劫掠当地牧民和农民,用这些百姓当炮灰,临时制作简易攻城器械就搞定。 如果城池防守严密,那就干脆绕城而走,继续到处劫掠便是。 可王渊不按套路出牌,四五月份不顾生产活动,竟然玩了一出坚壁清野。 看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虽然全是拿着简易武器的百姓,可满速儿还是没有任何信心能攻下。 “速檀,要不回吐鲁番带步卒来攻城?”马贴火者建议道。 “马贴”便是“穆帖义”,意为“顺从者”。之前被王渊阵斩的“马黑麻”,其实该翻译为“穆罕默德”,一听便知是什么名字。 满速儿摇头说:“直接去哈密王城!” 吐鲁番的步卒并不强悍,都是组建骑兵剩下的青壮。让他们守城还勉强,拉出来攻城就抓瞎了,而且数量太少根本不够在攻城时消耗。 又是一番奔袭,满速儿来到哈密城下。只略微观察片刻,便绕城奔向东方,他不信关西七卫全都坚壁清野了! 事实证明,王渊比满速儿想象中更狠。 罕东左卫和沙洲卫的百姓,全都已经撤进沙洲城,满速儿同样找不到任何机会。 王渊的坚壁清野命令,之所以能够顺利实施,多亏了吐鲁番这些年的残暴。他们以前玩劫掠,可是把曲先卫几乎灭族,安定卫也离灭族不远,其余几个卫所也人口锐减。 这些部族的青壮,大部分都被王渊拉去打仗,剩下的老弱病残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自然很容易被带进城中躲避兵灾。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王渊担忧麾下的蒙古部族不配合。 而是他麾下的蒙古部族,担心王渊带着军队一走了之。如果没有王渊聚集军队,关西七卫将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并且满速儿已经被彻底激怒,到时候就等着满速儿的疯狂复仇吧! 就像吐鲁番各部,被逼得只能团结在满速儿身边。 关西之地的蒙古部族,同样被逼得只能追随王渊,无论谁半途放弃都是灭族的下场。 怎么办? 满速儿不想再继续往东了,那边肯定也是坚壁清野。 沙洲城墙不高,守军也就两三千,且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满速儿在愤怒中下达命令:“制作云梯,下马攻城!” 屁的云梯,沙洲附近本就没啥高大树木,仅有的一些也被提前砍伐了。 满速儿连攻城器械都无法制作,他只能让士兵兜土抱石,运到城下垒成斜坡。 守城的只有少数青壮,带领老人、女人和孩童,拼命朝城下抛击石块、木头、金汁等物。这些部族物资有限,铁箭全被骑兵带走了,老弱妇孺们只能零星射出骨箭。 用了两天时间,付出近千伤亡的代价,满速儿终于冲上低矮的沙洲城墙。 根本没有抢到多少财货,城中粮食就剩那么一点,也就牲畜数量稍微可观。如此寒酸的战利品,却是用近千精锐骑兵的性命换来,满速儿心头简直在滴血! 满速儿不敢玩屠杀,而是押着两千老弱妇孺,去当炮灰攻打附近的瓜州城。 瓜州城更矮,而且守军更少,同样战利品也更少。 攻下沙洲、瓜州之后,满速儿不敢继续往东。因为根据探马回报,肃州城的汉军,很可能已经移驻赤斤堡,并且还有罕东卫和赤斤卫的老弱病残配合守城。 更可怕的是,王渊率领的大队骑兵,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万一满速儿带兵攻击太深,在赤斤堡外被前后夹击,那就等着全军覆没吧。 押送着将近三千老弱妇孺,满速儿重新来到哈密城下。 这些充当炮灰的无辜百姓,被弯刀逼着负土攻城,走到一半突然集体跪下。 “升热气球!” 李三郎一声令下,两个热气球从城墙上升起,用绳索系在那里充当瞭望台。 “安拉在上!” 满速儿麾下的骑兵,纷纷下马,朝着两只热气球匍匐跪拜。 满速儿焦急大喊:“那不是安拉,那是色塔尼(魔鬼),是伊布里斯(恶魔)!” 魔鬼守城,也不好攻打啊。 被满速儿这么一吼,骑兵们不再跪拜,却也不敢再攻城。 满速儿咬牙道:“杀掉老人,带着妇人、孩童和牲畜回吐鲁番!” 吐鲁番骑兵就在哈密城外,向手无寸铁者举起屠刀,然后带着少量战利品撤退。 从发现敌军坚壁清野开始,满速儿的行军速度就很慢。他甚至故意露出破绽,引诱王渊的骑兵来攻击,只要吃掉王渊那几千骑兵,整个关西之地都任他纵横,关西各城甚至都要主动投降。 但从始至终,王渊的骑兵都没出现过。这让满速儿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那个憋屈,简直气得想要撞墙。 撤退途中,满速儿同样行军缓慢,盼着王渊带兵来打他,无论埋伏、夜袭都可以接受,只要能跟他真刀真枪打一场就行。 活见鬼了,旷野里一个敌人都找不到! 李应站在哈密城墙上,目送吐鲁番大军西撤,喃喃自语道:“只盼若虚兄能够成功,否则关西之地就废了。” 坚壁清野,说起来容易,实质上对己方有巨大危害。 若非吐鲁番早将关西七卫劫掠屠杀好几遍,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人口,王渊根本坚壁清野不了。即便如此,今年的生产活动也近乎完蛋,王渊承诺大明朝廷会送来救济粮食。 朝廷财政是个什么鬼样子,西域的蒙古人不清楚,王渊自己却是知道的。 救济粮肯定有,但无法养活关西七卫。 王渊只能通过抢掠吐鲁番,清空贵族们的金库,拿着财货向大明的商人买粮! 263【千里奔袭】 王渊只带了四千六百骑,一人双马,轻装前进。 三千汉骑,因为伤亡和生病,此时能打的只剩二千二百人。新附的鄂尔多斯骑兵(亦卜次、卜儿孩两部),此时也有一千六百人可以出战。降将牙木兰的骑兵越打越多,投降的吐鲁番骑兵,全都归他调遣,此时已有八百人。 至于关西七卫的骑兵,王渊一个没带,全都扔在拉木城、昆莫城和赤斤堡。防备吐鲁番撤军之后,小列秃会失心疯的跑来抢劫。 但是,关西七卫的战马,被王渊带走大半,承诺将来连本带利归还。 这些关西骑兵虽然窝囊,但还是非常听话的。因为他们不得不听,若没有王渊出面抗击吐鲁番,他们过几年就会被吐鲁番吞并。 不仅仅是吞并那么简单,要么选择死亡,要么选择改变信仰! 王渊率兵从巴里坤(天山东部余脉)山口北行,立即进入巴里坤草原。这里是小列秃的地盘,王渊曾经来过一次,也算轻车熟路了。 刚刚穿过山口,就把小列秃吓得够呛。 小列秃部落被王渊忽悠着,前段时间跑去必残城劫掠。收获倒是不少,却被满速儿率兵追上,一场小败便退回草原不敢动弹。 “父亲,南边的牧民来报,说汉军杀来草原了!”翁高查惊慌失措的冲进大帐。 阿歹卜六斥责道:“胡说,汉军只会攻击吐鲁番,怎么可能现在来打我们?” 翁高查说:“真的,他们朝西去了。” “朝西?” 阿歹卜六猛地一惊,顿足道:“好狠的汉人,他们想要绕过天山,直接奔袭吐鲁番的后方!” “绕过天山?”翁高查瞠目结舌。 阿歹卜六说:“我已经老了,经不起那般折腾。你立即召集一千骑兵,一人双马,前去追赶汉军部队。” 翁高查问道:“我追汉军做什么?” 阿歹卜六道:“追上汉军,加入汉军。如果奔袭顺利,那就跟着汉军打仗得好处。如果奔袭不顺利,立即从仰吉八里撤回来,财货也不要带回,保住部落男儿的性命便可!撤退途中如果断粮,就近去寻求和硕特部的帮助。” “好,我立即就去!”翁高查兴奋莫名。 古代骑兵的行军速度,最高可以达到每日三百多里,但那属于非正常的强行军。 在成吉思汗时期,蒙古骑兵的正常行军速度,可以达到每日两百里。 王渊一人双马,轻装前进,又只有四千多奇袭部队,因此与蒙古骑兵的行军速度相当,每天大概前进一百八十里左右。穿过山口之后,路就好走得很,沿途全是大草原,而且以天山为坐标也不怕迷路! 傍晚。 朱当沍跳下马来,笑着对王渊说:“王学士,若非跟着你打仗,我这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千里奔袭的乐趣。壮哉!” “王爷不累吗?”王渊问道。 朱当沍说:“累得要死,腰都快断了。不过好男儿该当如此,整日闲在家中,反而让人闷得发慌。” 王渊摘下阿黑身上的马具,搅拌盐水喂马,又给马儿喂豆子。等马儿自己去啃青草,他才说:“王爷可愿做这西域之主?” 朱当沍连忙说:“王学士不要乱说。” 王渊笑道:“我说真的。此战必将嘉峪关以西之地全部打烂,西边和南边有叶儿羌汗国,北边有小列秃部与和硕特部,亦卜次部也将到西海放牧。到时候,吐鲁番即便打下来,也是孤悬在外被团团包围。若只设立卫所,册封蒙古亲王,数十年后必定西域糜烂。” 朱当沍说:“能安定西域数十载,王学士已经立下不世奇功。” 王渊摇头道:“我欲效仿汉唐雄风,在吐鲁番设置西域都护肤,当然现在该叫‘西域都司’。一定要有一位汉人亲王,在西域屯垦驻守,才能保证此地为汉家所有。若王爷愿意,等此仗打完,我就请求陛下册封王爷为镇西王,依黔国公例兼任西域总兵官。” “此事不妥,必然招致非议。”朱当沍摆手道。 王渊笑着说:“镇西王可不是享福的,西域汉民稀少,强敌环伺。王爷在此,至少得苦心经营三十年,才能稍微有点成效,期间还得防备外敌入侵。王爷,你是愿意回到山东,当一个无兵无田的郡王,弄点土地还得担心文官弹劾。还是愿意留在西域,做一个为大明开疆拓土的亲王?” 朱当沍默然不语,其实已经热血沸腾,谁不想当西域之主啊! 王渊又说:“王爷若是愿意,我连镇西王的长史都选好了。哈密那个叫张子皋的,阴险毒辣,非常适合辅佐王爷镇守西域。” “再说吧。”朱当沍没有直接拒绝。 突然,散出去的哨骑奔回:“王总制,后边有蒙古骑兵追来,已经停在三里之外。” 王渊下令让骑兵做战斗准备,又对哨骑说:“去问问情况。” 不多时,翁高查单骑前来拜见,单膝跪地说:“听说王总制千里奔袭仰吉八里,小列秃部愿舍命相随!” “你带了多少人?”王渊问道。 翁高查回答:“一千骑兵,两千战马!” 王渊笑道:“那就一起行军吧。” 四千六百[]骑,莫名其妙就成了五千六百骑。 又奔行半日,王渊抵达別失八里城。 此城在唐朝属于庭州金满县,后来成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渐渐演变成高昌回鹘的首都。元代为蒙古统治,丘处机还曾经过这里,称此城为“大城”,城中有不少僧、道、儒。 明朝称东察合台汗国为別失八里国,其实属于美丽的误会。 別失八里城已经荒废,位于小列秃地盘的边缘,也就一些零散牧民在此游牧。 王渊下令全军歇息片刻,仔细观察別失八里城附近的情况。这里有天山流淌过来的雪水,非常适合农耕,完全可以屯垦,难怪曾是北庭都护府的治所。 可惜,大明的财政太糟糕,否则王渊绝对带兵过来,重建属于大明的北庭都护府! 紧赶慢赶,又过数日,王渊来到仰吉八里(昌吉)。 这是吐鲁番最后方的城市! 中途遇到几个小部落,都属于和硕特部。有翁高查出面交涉,这些部落不但放行,而且主动提供少量粮食作为礼物。 实在是和硕特部太弱小,由大大小小的部落联盟而成,偶尔还跟西北的土尔扈特部打仗,或者是被吐鲁番偷袭劫掠,根本不敢再轻易招惹外敌。他们不但礼送王渊出境,还派向导指路,带领王渊以最近的路途直奔仰吉八里。 数千骑兵又累又困,王渊提前休息半日,然后狂奔数十里直取仰吉八里城。 264【仰吉八里】 仰吉八里,元代汉人称其为“昌八剌城”,大明则音译为“彰八里城”,蒙古语意为“游牧与种植园地之城”。 城池占地为一千亩,相当于五个王渊在京城的宅子。 在西域已经算大城了,还有比这小得多的。 就拿被王渊绕城劫掠的赤亭来说,占地面积三十亩,也就几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只有京城王家宅院的七分之一。那玩意儿顶多算个军事堡垒,塞几千士兵进去已经很挤了,可以把城墙站得密密麻麻。 西域各城池里边,主要居住贵族、亲卫、奴仆、工匠、商人和少量百姓。而赤亭城那样的小城,甚至连百姓都没几个,几乎等同于领主的私人城堡。 吐鲁番那些领主,已经统治此地近百年。 百姓和士兵,或许穷得叮当响,贵族领主却富裕得很。近百年掠夺的财货,还有从阿克苏那边搬来的金银,此时全都堆积在城内,只等着王渊带人来抢! 大白天的,王渊正在飙演技。 牙木兰带着八百骑兵在前面奔逃,身上穿着吐鲁番士兵服饰。都不需要额外化妆,他们本就是投降的吐鲁番骑兵,连日风餐露宿、长途奔袭,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子。随便弄点牲畜血液上去,就是一群被杀得惊慌败逃的丧家之犬。 王渊则带着其他骑兵部队,在后面疯狂追击。遇到牧场和种植园之后,立即停止追击,转而解放奴隶,抢夺吐鲁番牲畜和粮食。 少数没有随军出征的吐鲁番青壮,以及能够骑马的老弱妇孺,下意识的跟着牙木兰一起逃命。 当牙木兰来到仰吉八里城外时,不但自身狼狈不堪,身后还跟着数百当地难民。 “快开城门,汉军和蒙古人杀来了!”牙木兰在城下大喊。 城内的骑兵几乎都被调走,只剩下少量守城部队,用来维持治安和保护领主财产。守将在城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牙木兰满脸血污,随便瞎编一个名字说:“我是柳城的亚查莫,跟随速檀征讨哈密,哈密人竟然勾结小列秃,对我们的士兵前后夹击。速檀击溃了他们的联军,又带我们追杀到草原上,结果被绰罗斯联盟伏击!” “难道速檀败了?”守将惊问。 牙木兰说:“速檀虽然败了,但主力仍在,已经从哈密方向撤军。但我的部队却被蒙古人追杀,一路从草原追杀到这里,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到处劫掠。快快打开城门,否则敌人就要来了!” 守将惊疑不定,一时间难以做出抉择。 这时,一个当地难民大喊:“我是为火者赫梯管理种植园的胡马木,蒙古草原骑兵真的杀来了,火者的种植园也被劫掠了。他们有好多骑兵,至少有几千人,快快把城门打开。” 火者赫梯,正是城主的儿子之一,守将顿时不再有任何怀疑,立即下令开门放他们进来。 “敌人有多少?”守将问。 牙木兰回答道:“至少四五千!” 守将忐忑到:“恐怕很难将其击败。” 牙木兰说:“没事的,仰吉八里城池高大,那些蒙古骑兵杀不进来。” 守将哭丧着脸说:“守城当然很容易,但火者老爷们在城外的牧场和种植园,恐怕都要被这些该死的蛮子抢光了。” 王渊确实在疯狂抢劫,他将剩下的部队一分为二,绕着城池给抢了个遍。总共解救八百多奴隶,俘虏妇女孩童二千有余,收获各种牲畜四千多头,可惜其中没有多少马儿。 直至傍晚,王渊才率部围城。 守将惊讶道:“这些蛮子居然抢了财货不走,难道他们想要攻城吗?” 牙木兰安慰道:“肯定不会的,可能是吓唬咱们。” “他们真的过来了!”守将连忙组织防御。 牙木兰说:“我来帮你守城。” 守将感激道:“谢谢你,我的朋友,你……” 话只说到一半,牙木兰抽出弯刀,精准无比的将其割喉。 “杀!”牙木兰麾下的八百士卒,对城内守军发起猝不及防的突袭。 转眼之间,牙木兰就已经控制城门,把王渊的数千大军放进城内。 “除了工匠之外,城中男丁全部杀死!”王渊带领着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卒开始造孽。 百年之前,满速儿的祖辈们,也是这样占领仰吉八里的。他们甚至都不攻城,每次只把城外抢掠一空,多抢几次之后,连种地放牧都奇缺人手。这时,他们才选择攻打城池,在城内进行血腥屠杀,把仰吉八里生生杀成绿色。 从傍晚杀到半夜,几乎城内每个角落有沾满血腥,其中不乏有士卒侮辱吐鲁番妇女。但王渊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正带人抄掠贵族和商人的财货,仰吉八里城近百年的积蓄正在向他敞开。 第二天早晨,财宝、粮食已经堆积如山。 吐鲁番根本不缺粮,至少贵族们不缺,他们只是舍不得分给普通士卒和百姓。所以今年错过春季生产之后,满速儿必须带兵出去劫掠,否则普通民众肯定会饿死一大片。 “你叫什么名字?”王渊问一个奴隶。 奴隶匍匐在地说:“尊贵的天朝将军,我叫道古鲁,是出生在哈密的畏兀儿人,七年前被该死的满速儿掳走做了奴隶。” 畏兀儿的来源构成非常复杂,比如眼前这个,长得更像汉人或蒙古人。他们大多信奉佛教,历史上许多不肯改信,便内迁到大明境内,融入当地成了黄头回鹘(撒里维吾尔),渐渐演变成后世的裕固族。 王渊点头道:“我听人说,你昨天表现得非常勇猛,其他奴隶都对你非常服气。可愿效忠于我?” 道古鲁爬过来亲吻王渊的靴子:“我愿意终身侍奉天朝将军老爷!” “站起来说话。”王渊道。 道古鲁连忙起身,佝偻身子站在王渊面前。 王渊喝道:“站直身体!” 道古鲁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忐忑望向翻译。 王渊说道:“我手下的人,一个个都挺直腰杆,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你也是!” 听完翻译内容,道古鲁激动不已,他感觉自己受到尊重,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人格上的满足。他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等待着王渊的指示。 王渊说:“我要带兵去攻打吐鲁番绿洲,仰吉八里就交给你了。你要带领那八百多奴隶,用弯刀为我守住财宝。等我下次回来,将分给你们土地和牧场,让你们成为这里的主人。你可以办到吗?” 道古鲁跪下发誓:“我将用生命捍卫主人的财宝!” “好,带着你的手下,去领兵器吧。”王渊笑道。 王渊没有多余人手,更没时间转运财货,只能用八百多奴隶看守战利品。这些奴隶如果脑抽,带着王渊的财货逃跑,那也没啥好下场可言,肯定会被草原部族给抢走。 只要这个新任命的奴隶头子智商正常,就不会选择舍弃城池,跑到草原变成蒙古人的猎物。 更何况,王渊答应赐给他们土地和牧场! 在西域这破地方,只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而王渊明显就是那个强者。 在仰吉八里城休整一日,补充食物和饮水之后,王渊立即带领五千多骑兵南下,前方便是委鲁母(乌鲁木齐)。 半路上,王渊途经交河故城,城内城外全是他娘的白骨。 那是百多年前,满速儿的祖先干的好事,把交河故城给杀空了。城内、城外,街巷、道路,房屋、水井,全是累累白骨,连尸体都不带清理的。 以至于把此地占领之后,他们自己都不肯住在城里,而是选择在附近的委鲁母(乌鲁木齐)重新发展城市。 委鲁母,对王渊来说等于不设防,因为这座城市连城墙都没有! 265【攻占吐鲁番】 在委鲁母,王渊并未造下多少杀孽。 因为这里连城墙都没有,而且没有任何守军。其形式规模,类似中原地区的小镇,以商人和手工业者为主,仰吉八里的领主只在此地设置收税官。 当王渊掠夺周边牧民来到城外,委鲁母的几大商人已经跪迎王师。 他们自愿奉献一部分财货,还用马车给王渊运来粮食。只求活命,不管敌我,反正谁来了都可以统治他们。 王渊也懒得耽误时间,派遣部分骑兵进城,把城内的收税官杀掉。然后带着粮食继续南下,连金银都懒得带,反正今后可以杀回来随意取用。 但是,在委鲁母周边解放了四百多奴隶! 王渊搜集城内的武器,分发给这些奴隶们,又委任奴隶首领,勒令其管理此城。 至于大军离开之后,是奴隶仇杀城内居民,还是居民们围杀奴隶,又或者和平共处不闹事儿,这些问题王渊是懒得去想的。 继续南下,便开始穿越天山山口。 这里四季狂风呼啸,后世建有许多风车用来发电。沿途树冠全都歪向一边,是被大风给吹的,因为模样形似马刀,这种树木又被称为“马刀树”。 “好爽利的风!”朱当沍不禁感慨。 王渊望着前方的古城遗迹,不禁冷笑:“吐鲁番这种蛮夷藩国,居然敢放弃战略要地,就算我不来征讨,迟早也要被人给灭掉。” 这地方,后世叫做达坂城,是唐代北庭伊西节度使的府衙所在。 只要在峡谷之中建一城堡,就能扼守天山南北要冲。仅派驻五六百士兵把守,便可让王渊的数千骑兵傻眼,千里奔袭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明明此地有古城遗址,满速儿只需修复完善,便能保证自己的腹地安全,但他居然对此视而不见! 王渊虽然出言讥讽,却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是敌人的愚蠢成就了这次奔袭。 这也说明满速儿的不事生产,已经到了何等脑残地步,只知道不停劫掠四方,连自家腹地的战略要冲都荒废在那儿。 王渊对朱当沍说:“王爷,你若在吐鲁番封国,当务之急是要重建白水镇,最好是逐年扩建为白水关。此关一旦建成,只需几百人驻守,就能挡住北方蒙古部族的入侵!” 朱当沍看着眼前的险要地形,点头道:“确实如此!” 王渊又说:“哈密以北的地方,有好几个山口能够通行。只要再建长城挡住那些山口,则可保西域之地的北方安全!” “只能一步步来。”朱当沍说。 确实需要一步步来,在吐鲁番屯垦二十年,再借助丝绸之路的贸易利润,到时候就有人力和财力修建长城了。 长城和关隘一旦建成,从吐鲁番到嘉峪关,都不用担忧北方安全。南边又是八百里瀚海,叶儿羌汗国也打不过来,只需担忧新附的亦卜次部落从西海杀出。但亦卜次部落想造反,至少还得发展三十年以上! 那么,就只需防御叶儿羌汗国从阿克苏东侵,这种防御战还是很好打的。 王渊带兵从天山山口奔出,半路又遇到一座古城遗迹,即安西都护府的早期治所——交河故城。(上一章把交河故城的位置搞错了,已更正。) 这座城池,一百多年前还很繁华,乃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节点。 被满速儿的祖宗杀空了,城内城外全是森森白骨,连尸体都不带清理的。以至于,东察合台汗国攻下此地,自己都不愿住在城内,而是把治所移到更东边。 过了交河故城,便是满速儿的老巢,东察合台汗国的都城:吐鲁番城。 王渊看到具体情况之后,直接笑出猪叫声。 吐鲁番城非常小,面积还不如王渊在北京的宅子,那就是满速儿的私人城堡而已! 当然,也可以说吐鲁番城很大,因为商人、工匠、农民、牧民……全都围绕着城堡聚居,也全都暴露在王渊的铁蹄之下。 “王总制,我麾下一些骑兵,他们有家人在吐鲁番。”牙木兰说道。 王渊下令道:“让他们带路进城,其余各部,不得伤害同袍的家人。至于其他居民,你们自己看着办。我要在天黑之前,拥有三千兵力进攻城堡!” 吐鲁番的许多居民,已经提前收到风声跑了,但依旧有无数留在家里听天由命。 没有城墙阻碍,五千多骑兵窜入街巷,驱赶城内百姓拆毁住宅。 其实也没啥可拆的,全都是砂土建筑,只有房梁能够拆了做云梯。在本城工匠的无私帮助下,数百简易云梯很快做好,城中百姓被刀子逼着去攻城。 满速儿的破城堡本就不高,面积还没王渊的宅子大,而且城堡守军也不是很多。 密密麻麻的云梯搭在墙上,骑兵部队提着弯刀催促百姓攻城。在一番血腥督战之后,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疯狂的攀爬云梯往上冲。 一次失败再来一次,在连续失败十多次后,城堡守军的箭矢已经消耗一空。而且,守军的体力也严重下降,天色尽黑双方都处于瞎打状态。 就在此时,骑兵下马,混入攻城部队。 牙木兰带领八百士卒,第一个登上城墙,提着弯刀把守军杀得节节败退。 “此人端的勇猛!”朱当沍赞道。 王渊笑道:“可留给王爷做麾下大将,不过能否令其归心,王爷还需有手段才行。” 朱当沍点头说:“确实如此。” 很快,城堡大门洞开,王渊立即指挥骑兵杀进去。 满速儿的吐鲁番王城,就这样轻易攻陷,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王渊甚至都懒得亲自杀进城堡,只留在外边维持大局。 一队汉骑押着二十多平民过来:“王总制,此人声称自己是天朝子民。会说汉话,但长得像色目人,卑职拿捏不准,交来由王总制亲自定夺。” “天朝将军在上,草民本姓李,真的是汉人啊!”一个老头子趴跪于地,嚎啕大哭不止,他的家人也跟着跪下哭嚎。 王渊举着火把过去,顿时被逗乐了:“你这蓝眼睛、高鼻梁,只长着一头黑发,就敢说自己是天朝子民?” 那老头子说:“草民祖上确实是汉人,至今还会说汉话。” 王渊笑道:“我刚学会几句蒙古话,难道我就是蒙古人?” 那老头子又说:“草民会背汉家经典。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既如此,那就当你是汉人,起来说话吧。” 老头子不但自己爬起来,还把身后一个少女拉起来:“草民膝下有数女,皆是美人。其中最美的幼女,愿献与将军为奴为妾!” 王渊没看那个少女,而是问道:“我欲攻打火州,你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老头子道:“请将军释放城内商贾,让他们贡献子弟,可组成一支军队。商贾还能为将军组织工匠,打造攻城器械。” “商贾会帮忙?”王渊问道。 老头子解释道:“满速儿在哈密做歹,断了通往东方的金路,而且商税越收越高,商贾们都视其为仇敌。只要将军释放商贾,答应归还一些财产,承诺将来重开金路,商贾们必然愿意为将军卖命。” 王渊想了想,点头道:“好,此事就由你来办理!” 老头子没有立即行动,而是说:“请将军纳小女为妾。” “不愧是商贾,果然做得好买卖,”王渊为了给对方吃定心丸,都懒得看这少女长相,便直接答应道,“我同意了,你且去办事吧。” “多谢将军!”老头子大喜。 王渊就这样多了个便宜老丈人,而且连对方叫啥名字都不知道。 266【香香】 即将天亮,城堡内外的尸体搬尽,王渊被部众请进去休息。 大量金银财宝被堆在空地上,具体有多少正在统计当中。 牙木兰屏退属下之后,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才被汉骑押上来。牙木兰低声说:“这是火者他只丁,整个吐鲁番的教长,蒙兀儿人的谢赫,满速儿的老师。我们在哈密杀掉的他只丁,正是此人的儿子!他的弟弟撒者儿,正在跟随满速儿出征。” “能否劝降?”王渊问道。 牙木兰摇头说:“不可能劝降,吐鲁番数次入侵哈密,都是此人以圣战为名策划的。” 这老家伙还在喋喋不休,说些王渊听不懂的语言,估计是在诅咒或者唾骂。 王渊说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既然是满速儿的老师,又不能阻止满速儿杀戮,那么罪有应得该当处死!” 牙木兰说:“王总制,不好杀。一旦消息传出,吐鲁番必然生乱,就连平民都会冒死反抗。” 王渊笑道:“那就捆起来,当做人质,随军出征。” 将他只丁软禁之后,又派专人看守,便宜老丈人再次进来。 王渊这老丈人叫剌把罕,也可以译为拉巴哈。他匍匐在地说:“将军,我已经召集商贾军队七百多人,工匠队伍两百多人,随时可以追随将军进攻火州。” 商贾军队,自然不可能由商人组成,而是由商人的子弟、奴仆组成。 王渊笑道:“你让那些商贾子弟立刻出发,前往火州、柳城散布消息。就说在天朝总督的统领下,关西七卫、鄂尔多斯部、四瓦剌(卫拉特蒙古联盟)已经联合起来。共计两万骑兵穿越天山山口,已占领仰吉八里、委鲁母和吐鲁番。我们的目标,是杀光吐鲁番的蒙兀儿人!然后将仰吉八里、委鲁母,封赏给和硕特等部;把吐鲁番诸城,封赏给鄂尔多斯两部;把火州诸城,封赏给小列秃等部;柳城诸城,大明将新设柳城卫!” 剌把罕惊疑不定的望着王渊,差点自己就信了这个假情报。 因为除了鄂尔多斯部(亦卜次、卜儿孩)之外,王渊所说的其他势力,全部都是吐鲁番的仇敌。如果出现一位得力者,真的很可能将这些势力纠集起来,然后灭亡并瓜分吐鲁番。 满速儿树敌太多! “将军真要杀光蒙兀儿人?”剌把罕小心翼翼询问。 王渊说道:“反抗者截杀,顺从者有赏。” 剌把罕放心了,他是顺从者,说道:“我立即去办。” 蒙兀儿,即莫卧儿。 广义泛指蒙古人及其后裔,比如莫卧儿王朝,便是蒙古人及其后裔的王朝。 狭义特指生活在新疆地区,使用突厥语系的蒙古各部,满速儿便是狭义的蒙兀儿人。吐鲁番国灭亡之后,蒙兀儿人也逐渐消失,一部分融入后来的维吾尔族,一部分融入后来的哈萨克族。 剌把罕领命离开,他的女儿却被送进来。 已经快天亮了,王渊打算洗脚之后睡一觉,这少女忐忑不安的主动帮他搓脚。 王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头,茫然望着王渊,显然听不懂汉话。 王渊只能把自己的翻译喊进来。 少女这才回答:“阿卜拉。” 翻译还顺便解释一句:“将军,阿卜拉出于教经,意思是芳香。” 王渊说:“既是出自教经,那句必须改名字。” 少女连忙匍匐跪地:“请将军赐名。” 叫什么名字好呢? 迪丽热巴?古力娜扎?还是马尔扎哈? 好像混进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王渊也懒得去想,只说:“既然你名字的含义是芳香,那以后就叫香香吧。” 听过翻译的二手传达,少女立即拜伏说:“多谢将军赐名,我以后就叫虾虾。” “哈哈哈哈!” 听着对方古怪的口音,王渊被逗得大笑,顺便把翻译给轰出去。 在少女的服侍下,王渊擦干双脚,顺便起身去取蜡烛。 “抬头。”王渊说。 少女不明其意,傻乎乎看着王渊。 借着烛光,王渊凑近仔细查看,发现这姑娘确实漂亮。 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小嘴巴,但眼眶没有凹进去,颧骨也不突出,皮肤也不像纯种白人。她脸部毛孔非常细腻,肤色比汉人稍微白净一些,不能直接辨认是什么种族,反而更像不知混了多少代的混血。 王渊突然伸出双手,把少女浑身都摸了一遍,吓得少女瑟瑟发抖又不敢躲闪。 没有身藏兵器。 “睡吧。” 王渊闭眼躺到床上,只脱了靴子,甲胄都未除去,右手还一直握着刀柄。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窗前愣了一阵,才小心翼翼爬上床去。她挪到王渊身侧,立即闻到一股血腥味,还混杂着浓烈刺鼻的体味。 没办法,王渊只在仰吉八里洗过澡,之后一直在长途奔袭。期间还吃过烤羊肉,没加香料,膻味其重,混杂着血腥和汗味,差点把少女熏得恶心呕吐。 “虾虾,虾霞,星霞……”少女小声重复自己的新名字,可惜总是不能念对音节。因为王渊也只说了一遍,又被翻译的奇葩口音给搞混了,她已经完全忘了“香香”是怎么说的。 香香捂着鼻子,想要挪开一些,又怕将王渊惊醒。 至少过了二十分钟,香香总算开始适应。借着屋内蜡烛的微光,她自己观察自己的丈夫,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似乎也并不丑陋。 香香伸手去摸王渊的胡须,胡子很短,并不扎手,反而有绒绒的感觉。 难道这是个刚开始长胡须的年轻人? 香香突然开心起来,她就怕自己嫁给一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毕竟她也才刚满十四岁而已。家里比她年长的姐姐,全都已经嫁人了,经书里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九岁。 不知何时,香香终于睡去,她从白天到半夜都受到惊吓,现在又累又困实在撑不住。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香香是被床上的动静给惊醒的,那位明国将军已经起床,正坐在床沿上穿靴子。 “你继续睡吧。”王渊说。 香香听不懂,只能报以微笑,并把王渊的头盔抱来。 王渊全副武装,手握刀柄说:“我走了,你在这里不必离开,会有人来伺候你。” 香香还是听不懂,不过终于看清王渊的长相。 好年轻的将军,而且长得不赖,远远超出香香的可接受程度。 她微笑着把王渊送出门,回到屋里突然开始跳舞,没有伴奏就那么瞎跳,却仿佛应和着虚空中的韵律。 “啊!” 香香蓦地停下,傻乎乎看着王渊。 王渊回房拿起马鞭,走出房门时说:“跳得不错,你继续,我就回来拿件东西。” 香香窘得双手捂脸,跳回床上滚来滚去。 267【黑心满速儿】 吐鲁番诸城是这样的,以满速儿的私人城堡为中心,大量平民聚居在城堡之外形成城市。 此外,还有一些城堡,也隶属于吐鲁番诸城。 比如后世的托克逊县,此时叫“托克三城”,是吐鲁番王城的卫星城堡,城堡之外同样聚集平民形成城市(小镇级别)。 王渊攻下吐鲁番王城之后,对那些偏远卫星城不管不顾,只休整半天就往东杀向火州。 高昌故城就在火州附近,那些残存的城墙,最高竟达十一米。若吐鲁番守军驻扎此城,并且城墙完好无损,王渊哪还敢去攻城,可以直接选择原路返回了。 两百多年前,火州城便是高昌故城。 当时蒙古各部内讧,海都派遣秃古灭攻打火州(高昌故城),大军围城半年愣是没打下来,可见当时的火州城有多么坚不可摧。 之后又是数十年战乱,火州(高昌故城)被彻底摧毁,蒙古人就在附近建立新的火州城。 王渊现在要攻打的,便是新火州城! 如果说,吐鲁番王城是政治中心,那么火州城便是宗教中心和教育中心。 用《明外史·火州传》的原话来说,即:“火州……城方十余里,僧寺多于民居。” 这里是火者他只丁的地盘,鬼知道他只丁为啥在吐鲁番被俘获,他应该常年居住在火州才对。 “城方十余里”,非常非常大,可惜外围没有城墙,只有一个跟王渊家宅差不多大的私人城堡。 王渊在此受到激烈抵抗,平民和“僧人”悍不畏死,朝着数千骑兵发动自杀式攻击。 不屠都得屠了! …… 满速儿还没赶回赤亭城,就已经得到消息,他被人给抄老窝了! 不断有人骑马来报信,但消息内容极为混乱。 一些说,敌军拥有数万之众;一些说,敌军只有数千骑兵。 不管几千,还是几万,兵力空虚的吐鲁番腹地都挡不住。 满速儿留五百骑押送战利品,自己率领大军加速西归。刚过柳城,便再度收到战报:“速檀,不好了,火州城失陷!” 满速儿震怒不已,问道:“敌军有多少?” 那人说:“根据哨探回报,敌军只有数千骑,但是……” “但是什么?”满速儿问。 那人说:“但是,柳城诸城疯传,敌军有两万之多。天山以北的诸多瓦剌部落,都在追随明国的总督打仗,还有什么鄂尔多斯部也加入了。传言说,明国总督要把仰吉八里、委鲁母赏赐给和硕特各部,把吐鲁番诸城赏赐给鄂尔多斯各部,把火州诸城赏赐给小列秃诸部,还要在柳城设置柳城卫。” 满速儿大怒:“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把此人拖下去砍了!” 那人惊呼:“速檀,我没有胡说,柳城真的在疯传这个消息!” “把他的嘴堵上!”满速儿喊道。 堵上一个人的嘴容易,堵上整个城市的嘴却很困难。 满速儿挥师来到柳城驻扎,发现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无数人已经陷入惊恐状态,因为王渊扬言说要杀光蒙兀儿人。 民心已经浮动,很快军心也浮动了。 首先是被王渊占领地区的首领和士兵,担忧自己的财货、家人,迫不及待想要杀回去。但理智又让他们不敢杀回去,因为王渊已经占领火州,后方那些城市的财货、人口,估计早就被搬空了,以前他们打仗就是这么干的。 其次是柳城本地的领主,也即他只丁的兄弟撒者儿。万余大军聚集在柳城,随军粮食和战利品坚持不了多久,如果继续耗下去,肯定要动用柳城的储备粮。 “速檀,要么赶快杀去火州,要么赶快想清楚退路。”撒者儿说道,他生怕大军长留此地会把自己吃穷,更怕满速儿鸠占鹊巢把柳城给吞掉。 另一个小领主马木鲁说:“速檀,敌人有两万骑,而且已经占领吐鲁番和火州。我们只有一万一千多,恐怕这仗不好打。” “两万敌人只是谣言,并不一定是真的。”另一位领主说道。他是满速儿兼并兄弟之后,新近封赏的小领主,渴望杀出去夺回自己的地盘。 各地领主你一言我一语,求战和避战的各占一半。 只有撒者儿,无所谓怎么打,只求早点做出决断,别让大军始终赖在自己地盘消耗粮食。 满速儿被吵得头晕脑胀,拍桌子道:“别吵了,你们都先去歇息,让我仔细思考一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满速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搞不清敌人的虚实,因为各种谣言传得太邪乎。 他立即派遣一千骑兵,前往七十里外的火州打探军情。 结果,那一千哨骑狼狈而回,说是遇到三倍于己的敌方哨骑,根本无法接近火州城五里之内。 满速儿因此举棋不定,他怕自己贸然出兵,会被敌军团团包围在火州。 但下意识的,满速儿又不相信敌人真有两万骑。 又反复思考一日,满速儿把撒者儿叫来:“撒者儿火者,你立即率领五千骑前往火州,看看火州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若遇重兵抵挡便立即撤回,若遇零散敌人也不要追击太深,到了火州立即派人回来报信。” 撒者儿对这个命令非常不满,因为满速儿大有鸠占鹊巢的征兆。柳城是他的地盘,满速儿却派他带兵离开,满速儿自己则率领精锐窝在柳城不动。 但是,撒者儿又不得不听话。 撒者儿率兵五千西进,在火州城外五里遇到三千骑兵。 不等接战,那三千骑兵直接选择遁逃,火州城内的骑兵也全跑了。 撒者儿率领部队,小心翼翼来到火州,发现此城已经烧成一片白地。无数圆顶寺庙,全被烈火洗礼,僧人更是一个都不剩。 至于兄长他只丁的私人城堡,撒者儿进去之后,看到的同样是一片狼藉,里面值钱的东西都被搬空了。 又过一日,满速儿率领大军来到火州,傻傻看着那一片废墟。 这仗根本没法打! 吐鲁番、委鲁母、仰吉八里……这些城市必然跟火州一样,已经被该死的敌人抢掠一空。 即便把地盘打回来,今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现在整个汗国,只有柳城丝毫未损,撒者儿的实力一家独大。 即便撒者儿是老师的亲弟弟,是自己最忠诚的盟友和下属。但谁能保证,一家独大的撒者儿,今后不会造反自立呢? 满速儿甚至不敢收复失地,一旦收复吐鲁番王城,他就必须搬去吐鲁番,把柳城的地盘还给撒者儿。 吐鲁番已经成了一片白地,满速儿靠什么过冬?让撒者儿出粮救济吗?粮食索要太多,撒者儿会同意吗? 历史上的满速儿,因为被断了好几年贸易,只打一仗败仗就众叛亲离,好多领主跑去投靠叶儿羌汗国,也有一些跑去投靠大明。而现在,可不止贸易断绝那么简单,吐鲁番腹地已经被占领一半! 现在已经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吐鲁番的统治结构太松散了。 这种情况,几十年前就出现过一次,当时满速儿的爷爷还不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大汗名叫马黑麻,也即是默罕默德。 此人非常荒唐,在继承汗位之后,想要娶父亲的妃子。这种事情蒙古人经常干,但绿化之后却不能再做,因为违背他们的教义。 马黑麻硬要娶自己的小妈,为此杀了七位反对此事的教士。 就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瞬间造成大规模叛逃,无数领主跑去投靠哈萨克人,又或者跑去投靠满速儿的爷爷。 满速儿的爷爷趁机出兵,由此成为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王渊搞出的事情,比大汗娶小妈严重得多! 满速儿现在,只有立即出兵,把城池全部收复,靠着军事胜利才能重塑权威。但胜利之后,又必须除去撒者儿,因为撒者儿的实力已经超过他。一旦除去撒者儿,又无法振兴经济的话,估计他麾下的领主们全都要跑。 这是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如何才能把所有人,都捆上自己的战车,一条心跟着自己私立求活呢? 满速儿苦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当天晚上,满速儿再次对族人举起屠刀。没有任何征兆,他就杀掉撒者儿及其追随者,并吞撒者儿的部众。然后回师柳城,带着军队、粮食、财报、牲畜和人口,直奔哈密而去。 自然不是要攻打哈密,也不是投靠大明。 而是带着全体族人,穿过哈密北方的山口,跑去草原抢夺小列秃的牧场。 一旦到了草原,那些领主就是无根之萍,必须团结在满速儿的身边。 或许有人舍不得离开领地,但他们的领地,大部分都被王渊摧毁了。满速儿杀掉撒者儿之后,把撒者儿的财产,拿出七成分给各领主,立即就把军心再次笼络。 只有撒者儿,至死都不相信,满速儿居然会杀他。 他们两个,从少年时代便相识,一起跟着他只丁学习经义。撒者儿,曾经帮满速儿争夺汗位,曾经为满速儿立下无数战功,他们虽然不是兄弟,却比兄弟更加亲密无间。 可是,满速儿还是把撒者儿杀了,用撒者儿的财产去收买军心。 268【李三郎的伏击】 哈密方向的军队,以惠安伯张伟为主。 张伟在史书当中,有好几次以反派形象出现。比如他包庇建昌候张延龄的家人,被李元芳怼得羞愧难当,只能把残害百姓的罪犯给交出来。 你没看错,就是李元芳。 李元芳生活在明代,而非在唐朝跟着狄仁杰混。此君乃正德二年举人,如今还在努力考进士,他做知县就敢把东厂办的铁案给翻了。 张伟虽然干过许多糟烂事儿,但这属于明代官员的优良传统,他还是有真实才干的。 十六年前,张伟就出任山西总兵。 后来,被弘治朝内阁集体推荐,提督神机营,兼掌左军都督府,又被朱厚照加授太子太保。 直至跟随马中锡招抚刘六刘七,因被言官弹劾,论罪当斩,革职闲住——很扯淡的罪名,言官把马中锡、张伟弄下来之后,立即换上了杨廷和的心腹。 如今,张伟虽然已经恢复爵位,但没有任何正式官职,太子太保的荣耀也被剥夺,连俸禄都只能领到一半。 跟随王渊出征,张伟只有一个临时职务:署提督神机营。 署,即代理,一般任期为一年。 “爵爷,满速儿倾巢东出,不但带着军队,还带着人口、财货和牲畜,径直往哈密来了!” 一个离奇的军报,把张伟搞得满头雾水。 张伟立即召集众将议事:“大家都说说,这满速儿到底想干啥?” 朱英猜测道:“定是王学士奔袭得手,占了满速儿的老巢。这满速儿死里求活,倾巢而出想要攻占哈密!” “多半便是如此了,”李应点头说,“我等应该加强守备,一定要挡住满速儿的进攻。” 关西七卫的头领们,也都纷纷认可,打算固守待援,等着王渊带骑兵杀回来,在哈密给满速儿来个前后夹击。 张伟突然问张子皋:“张经历,王总制说你熟知西域事务,且颇有智慧,该多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满速儿是来进攻哈密的吗?” 张子皋微微一笑:“满速儿倾巢而出,而且还带着牲畜和人口,这说明王总制肯定奔袭成功。如果我是满速儿,就不会傻到来打哈密。能不能打下还两说,哈密经过连年征战,早就是一片白地了,他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便是哈密富庶无比,满速儿占领此地,也等于龙困浅滩被团团包围。” “那他准备往哪里走?”奄克孛刺皱眉道。 张子皋指着西域地图:“南边是八百里瀚海,更东是嘉峪关,他自然是要往北啊。” “对咧!” 奄克孛刺哈哈大笑:“这蛮子要发狠了,他被王总制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穿越天山山口,跑去草原跟小列秃抢地盘。” “妙啊,”朱英高兴道,“吐鲁番与小列秃,乃大明在西域的两大劲敌。如果他们自相残杀,西域边事无忧矣,王总制一下子处理了两个祸害。” 张子皋摇头道:“小列秃打不过满速儿,如果满速儿倾巢而出,很可能直接吃掉小列秃的牧场。十年之后,满速儿必定在草原崛起,到时候肯定又会南下侵犯哈密。” 朱英笑道:“十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没必要想那么远。” 张子皋丝毫不给朱英留情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或许,我们可以中途来一下,继续损耗满速儿的兵力,让满速儿与小列秃势均力敌。” 张伟问道:“满速儿骑兵众多,哈密皆为步卒,如何损其兵力?” 张子皋指着地图说:“想要穿越天山去草原,最近的山口便在哈密以北。那里地形陡峭复杂,不利于骑兵作战,咱们的火铳兵则可以发挥优势。” 张伟现在满脑子都想着戴罪立功,恢复自己太子太保的荣誉,他立即说:“我亲自带领神机营去阻击满速儿!” “不可!” 众人齐声劝阻。 李应说道:“爵爷,王学士不在,你便是哈密的主心骨,必须留在哈密王城坐镇。” 朱英也说:“是啊。王学士已经奇袭得手,万不可有任何闪失,若满速儿真是来打哈密的怎么办?” 张伟望着地图思考良久,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可基本军事眼光还是有的。 就探马带回来的信息,满速儿连家都不要了,怎么可能来攻打哈密? 左思右想,张伟说道:“我确实不适合离开,但满速儿也该伏击,谁愿统率神机营出征?” 众人左右看看,只有朱英和李应合适。 李应突然单膝跪地:“末将愿往!” 张伟拍板道:“好,三千神机营就交给你。张经历熟悉地形,可为随军向导和参谋。” 即便兵工厂研发顺利,但究竟时间和人力有限,至今也不过打造了一千支燧发枪。而且属于滑膛枪,暂时没那闲心慢慢打磨膛线。三千神机营,仍有两千在使用糟糕的三眼铳。 张子皋引着他们来到山口,指着周遭地形说:“哈密以北,有不少山口可以穿越天山,但这个山口是最近且最好走的。若不走这个山口,满速儿就得绕道好几天。” 李应仔细查看情况,现实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这山口,并非两边峭壁的一线天。 从哈密往北走,经过数十里的戈壁滩,便来到天山脚下。山口可以纵马穿行,两边属于阶梯状斜坡,偶尔坡度还比较平缓,若埋伏得太靠下,满速儿的骑兵可以直接冲上去。 而且,山坡光秃秃的很少有树木,属于牧民喜欢的草甸地形。必须仔细挑选伏击地点,才能埋伏军队不易发觉。 王渊千里奔袭,走的是这里。 历史上,班超走的是这里,裴岑走的是这里,姜行本走的是这里。康熙、乾隆征讨准格尔,走的依旧还是这里。 兵家必争之地! 李应问道:“张经历以前亲自来过这里?” 张子皋笑道:“来过好几次。东边的山顶上,有一座废弃古庙,我每次来都要上去拜祭。” “古庙?”李应问道,“祭祀的是谁?” 张子皋仰望天山,悠悠说道:“班定远。” 班定远,便是班超。 到了清朝,此庙将重新修缮,可惜班超被请出去,生生换成关二爷,改名叫“天山关帝庙”。 两日之后,探马带来消息。 满速儿从哈密王城绕过,大摇大摆的穿越戈壁奔山口而来。 一千骑兵前锋开道,满速儿统率五千骑兵跟随,接着是人口、财货、牲畜和粮食,最后面还有四千多骑殿后。 在通过山口时,他们始终留着一条通道,可供两匹战马并行奔驰,前后部可随时互相进行救援。 “敌军前锋已过。”张子皋趴在草里说。 李应手里拿着千里镜,笑道:“不知道,等对方的妇孺和牲畜进来一部分再说。” 满速儿骑在马背上,左右打量山势地形,总感觉有一种潜在的危机。他下令道:“加速行军,过了山口再休整!” 李应又等候一阵,突然说:“升热气球!” 269【火器发威】 热气球刚刚鼓胀,就被下方的吐鲁番军队发现,并且同时响起一阵枪声。 就在今年,普鲁士的钟表匠约翰·基弗斯,发明了转轮打火枪(燧发)。但并非撞击式,而是摩擦式,灵感来源于火柴,这种摩擦式燧发枪有可能关键时候打不着火。 有了王渊的方向性指导,从三眼铳到火绳枪,再到撞击式燧发枪,都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去年秋冬之交,火绳枪便已出炉,没有立即大规模打造,而是加上燧石和火门变成燧发枪。工匠们敲敲打打,紧赶慢赶,在神机营移师哈密时,总算打造出九百二十三支,而且使用的是颗粒性火药。 “啪啪啪啪!” 一阵白烟从山坡升腾而起,下方的吐鲁番骑兵瞬间倒了二十多个。 唉,远在西域,火药宝贵,没咋实弹训练。九百多支燧发枪齐射,而且还是伏击状态,居然只打中二十多个骑兵。 吐鲁番军队瞬间慌乱起来,特别是看到热气球升起,许多士兵和平民都下意识逃跑或跪拜。 幸好,此处乃是山口,否则吐鲁番军民被伏击之后,很可能出现小规模的四散而逃状况。现在他们只能选择往北突围去草原,又或者原路返回前往哈密,反正哪处更近就往哪处逃窜。 满速儿也被吓得不轻,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火器! 嘉峪关就有火炮和火铳,但满速儿还未真正扣关,没有亲身体会过火器的威力,他只是从密探那里听说过而已。 在满速儿的认知当中,大明的火铳,也就能打十丈远(30米左右),更远便没什么威力了。 眼见自己的军队出现骚动,满速儿立即指挥身边亲卫,用威信和武力强行安抚情绪。他指着热气球大吼道:“那是魔鬼,真主让我们杀死魔鬼!” 四五千骑兵顺着山坡往上冲,冲到一半只能下马,然后疯狂的朝上方攀爬。 其余部队,则催促百姓快速穿越山口,不便搬行的财货直接扔掉。 “当当当当当!” 山坡上锣鼓敲响,九百多个燧发枪兵,不等放第二枪便直接往山上撤退。 这里的山坡呈阶梯状,一段平坦,一段陡峭。 待到吐鲁番士兵爬到燧发枪兵的位置,第二排的一千三眼铳部队,早已拿着火折子等他们来送死。 平地上面对骑兵冲锋,这些京城的神机营或许会害怕,或许会提起就射击了。但此地是山坡,怕个屁啊! 那些吐鲁番士兵挥舞弯刀冲来,一千三眼铳瞬间齐射。 居高临下,十多米的距离,三眼铳又是喷子属性,那玩意儿一扫一大片。钢珠、铁片、铁砂……伴随火药喷出来,瞬间就有两百多敌人被干趴下。 而且不是当场死亡,全身嵌入铁片、铁砂,疼得在那儿满地打滚,杀伤效果比燧发枪还恐怖。 “当当当当!” 这排三眼铳士兵也迅速撤退,第三排三眼铳士兵原地待命,之前撤回去的九百多燧发枪兵已经来到射击位。 四千吐鲁番士兵趴在原地,不敢撤也不敢再冲。 他们已经冲过了相对平坦地带,再前面陡峭得恨。这个位置刚好处于射击死角,他们后退会挨打,爬上去也会挨打,反而趴在原地是最安全的。 对满速儿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大明的火枪兵,已经撤到有效射程之外,无法杀伤通行于山谷的吐鲁番军民。 “怎么办?”张子皋有些担忧。 精心策划的一次伏击,难道就弄死两三百个敌人? 李应指着热气球,笑道:“看他们的。” 山谷之中的风向常年固定,受西风气流影响,形成狭管效应,风多且风大。 十多个热气球,由绳索拴在半山坡,却被巨大风力吹到山谷上空。 藤筐伴随气流不断摇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加热器虽然有防风装置,火焰依旧被大风灌得似乎要熄灭,但终究牢牢悬浮在山谷上空。士兵们用身体阻挡大风,火折子一掏出来,直接被风吹出明火。 地雷! 这玩意儿明初就有了,朱棣打朱允炆就遇到过:“藏火器地中,人马遇之,辄烂!” 热气球上的士兵点燃引线,便立即往下面抛。 石头凿制的雷壳,里面装着不少铁砂。 由于风力过大,有些引线被吹熄,落下去砸中倒霉蛋。有些被吹得加速燃烧,在半空中就炸开,地雷中的铁砂和铁片来个天女散花。 炸死炸伤的没几个,却比之前的火枪齐射更吓人。 没经历过火器洗礼的战马,被吓得不再受主人控制,撩着蹄子胡乱奔跑。 满速儿都差点被坐骑甩翻,带领部队疯狂冲过伏击地点。 可骑兵部队已经失去秩序,甚至有马儿往山坡上冲,或者折身回去冲击吐鲁番百姓。 殿后的四千多骑兵,根本不敢往回跑。即便逃出山谷更安全,但回到哈密是必死的,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冲,把挡道的平民直接砍死。 平民可不管那么多,牲畜和财货都不要了,一些往北边跑,一些往南边跑,或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的,反正就是不想留在原地等死——其实,地雷和火枪都离他们很远,留在原地根本不会被火器杀伤。 “轰轰轰!” 地雷终于有两颗落到辎重队中爆炸,十多匹骆驼和耕牛惊慌乱窜,沿途不知撞死踩死多少人。 场面一片混乱,其实直接杀伤有限,大部分敌人都是被踩踏而死。 可惜,热气球载重有限,没一会儿就把地雷给扔完了。 被狂风吹着,燃料也迅速消耗,只能由地面上的士兵合力拉回来。 “回去整军!” 冲出伏击地段的满速儿,又带着亲卫部队返回,组织平民继续押送物资前进。 如何组织? 不听话就杀,多砍几个就冷静下来了! 三千火铳兵则非常尴尬,他们被逼得离开有效射程。同时还不敢回去,因为半山坡上,还趴着四千吐鲁番士兵未走。 那四千吐鲁番士兵也很尴尬,趴在射击死角不敢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更无语的是,由于山谷里风太大,吐鲁番士兵的弓箭成了摆设,射出去之后直接被吹得乱飘。否则的话,他们还可以趴在死角,往上边的火铳兵抛射箭矢。 还有二十多颗地雷,没有被热气球带到天上。 李应指挥士兵搬去最前方,用火折子点燃往下抛。 “轰轰轰!” 趴在射击死角的吐鲁番士兵,立即被地雷炸得七荤八素,然后转身不要命的往山谷里奔逃。 早就准备好的三眼铳士兵,立即一轮千人齐射。可惜距离有些远,风速又太猛,仅仅打死打伤几十个而已。 已经退后的两千火枪兵,连忙扑回原来的射击位,照着山谷里的敌人进行齐射。 可惜,射速太慢,风力太大,精度太低。 虽然搞出很大阵仗,也把敌方射乱,但依旧无法造成巨大伤亡,反而是敌人的自我踩踏杀伤力惊人。 李应看着一片混乱的山谷,嘀咕道:“此时若有一支骑兵就好了。” “轰隆隆!” 谷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满速儿惊慌大喊:“丢弃辎重和人口,全军北撤!” 王渊带着骑兵杀来了。 270【戏耍猎物】 千里镜绝对属于战场利器。 王渊派出的哨骑,只需选择一处戈壁滩山头,就能远远观察吐鲁番部队的情况。 因此,王渊总是能更准确获取信息,不怕满速儿派出骑兵遮蔽战场。 当得知满速儿派大军杀回火州,王渊立即烧毁城池,带着财货和人口退守吐鲁番。反正他抢到了足够的粮食,如果满速儿继续进军,王渊甚至可以退到仰吉八里城。届时,满速儿将进退两难,只能收复一片白地,且时间拖得越久,内部矛盾就激化得越严重。 结果满速儿居然跑了,带着人口、牲畜、财货、粮食……往哈密方向进发。 刚开始,王渊也觉得满速儿想攻打哈密,搞出一套彼此“换家”的把戏。 可越想越不对,满速儿即便占领哈密,未来也将受到三面夹击(还剩一面是戈壁滩和沙漠),脑子稍微正常的将领都不会这么选择。 那就只能是北上草原,跑去跟小列秃争地盘了! 同时猜到满速儿意图的,还有小列秃部继承人翁高查。他找到王渊焦急说道:“王总制,请立即发兵追击,不能让满速儿逃进草原!” 王渊点头说:“我肯定是会追击的。” 五千多杂牌骑兵,去追击上万吐鲁番精骑? 王渊又不是智障! 他所谓的率兵追击,只是远远缀着,派哨骑用千里镜随时观察情况。 小列秃部纯属躺枪,虽然在几十年前,他们经常入侵哈密,偶尔还越过长城缺口劫掠甘肃。但东有蒙古小王子逼迫,南有吐鲁番的威压,小列秃部现在已经很少招惹大明,更多的时候是帮着大明一起打吐鲁番。 这次也一样,听说王渊要奇袭吐鲁番,小列秃部立即派一千骑兵、两千战马追随。 奇袭倒是成功了,小列秃部也能分到不少战利品。谁曾想,满速儿居然舍弃老巢,带兵直扑小列秃的地盘——大明的将军打你,你来打老子做什么? 春天很好寻找小列秃部,肯定在蒲类海(巴里坤湖)放牧。 满速儿只需穿过天山,就能把小列秃部赶跑,然后霸占牧草最丰美的蒲类海地区。 在翁高查不断的焦急催促下,王渊不疾不徐的慢慢行军,因为前面搬家的满速儿走得也很慢。 过赤亭之后,王渊立即派遣几个骑兵,穿越戈壁滩前往哈密报信,让李应带着火铳兵前往天山山口设伏。 不是不想提前报信,而是走北边戈壁饶得太远,走南边戈壁又得穿越库木塔格沙漠。 即便在赤亭派兵穿越戈壁滩报信,那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因为要沿着火焰山走很长一段路。 就是《西游记》里那个火焰山,而非后世的火焰山景点! 直至清朝嘉庆年间,赤亭东南方的火焰山,都还一直在昼夜燃烧,大概到清光绪年间才彻底熄灭——从地理位置判断,唐僧穿越莫贺延碛(古称沙河,实为戈壁滩,即小说里的流沙河),接下来必然遇到火焰山。 那玩意儿其实是煤田自燃,位于沙尔湖煤田的北端,从先秦一直燃烧到清朝末年,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 王渊派出的骑兵,被火焰山烤得要死,总算穿越戈壁滩,成功抵达哈密王城。 结果,李应早已经率部出发了! 张伟又另派骑兵报信,此时满速儿已经接近哈密,传令兵很快绕过吐鲁番部队通知王渊军情。 王渊接到消息之后,瞬间变得胸有成竹,继续慢吞吞行军。别说满速儿的大部队,他连满速儿留在后方遮掩战场的哨骑都懒得接触,只为让满速儿安安心心的进入山谷伏击带。 来到哈密,王渊的部队变成六千多骑,因为驻留哈密的一千蒙古杂骑也归队了。 王渊立即下令:“把辎重留在哈密,只带两天口粮,全速追击!” 连日来的缓慢行军,王渊早摸清满速儿的行军速度。这是数学上的追赶问题,A以某某速度前进,B以某某速度追赶,请问在什么地方可以追上? 答案是,刚好在山谷追上! 可惜满速儿的行军速度有所加快,王渊的追击稍微慢了一些。 当王渊赶来谷口时,正好看到无数平民从谷中奔出,在茫茫戈壁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另有不少牲畜,也受到惊吓从谷中跑出。 这些人口和牲畜,裹挟着数百吐鲁番骑兵,只能被迫撤出山谷。 “杀!” 王渊率领六千余骑,朝那数百骑兵冲去。 吐鲁番骑兵立即沿着天山,朝东西两边逃窜。王渊派出八百蒙古杂骑分头去追,自己则率大部队杀进山谷。 沿途所遇平民,要么跪地求饶,要么疯狂奔逃,要么挡道被王渊带兵砍死。 但被山谷里的物资和平民拖延时间,当王渊越过伏击地带时,满速儿已经带着七千多骑兵逃跑。 不过嘛,那七千多吐鲁番骑兵,完全属于丧家之犬的状态。 特别是最前方的二千余骑,根本不听满速儿的命令,任凭如何吹响集结号角,他们都只闷着头往草原逃命。 这些没有遭受过火器洗礼的骑兵,先是被火枪齐射,接着又遭遇轰炸,而且还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热气球。虽然被火枪打死、被轰炸炸死的骑兵,仅仅只有四五百人,却让这上万吐鲁番骑兵濒临崩溃! 除了火器,伏击也是重要因素,平民骚乱引发骑兵混乱,王渊带兵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王渊不来,满速儿顶多损失一两成兵力。 双方的骑兵部队,一前一后奔出山谷,而且距离还比较远。 满速儿渐渐放慢马速,回头观察敌军情况,发现追来的骑兵也就那个样子。王渊根本无法约束手下,那些家伙已经追疯了,急于杀敌的翁高查更是率部冲在最前方。 逃兵逃得乱糟糟,追兵追得乱糟糟,彼此都失去了该有的阵型。 “呜呜呜!” 满速儿再次吹响号角,他想要整队杀回去,保证能杀溃这些队形不整的杂骑。 可惜,只有少数骑兵听招呼,其余部众听到号角跑得更快。 吹了好一阵号角,满速儿只召集到三千余骑,剩下四千骑全都不听使唤。 “愚蠢!” 满速儿大怒,咆哮道:“在草原上我们到处是敌人,一味逃跑迟早会死的,只有将后边的追兵杀溃!随我杀回去!” 王渊见状也大呼:“翁高查,亦卜次,你们两个快撤回来整队!” 亦卜次属于老油条了,被蒙古小王子从河套追杀到宁夏,又从宁夏逃跑到甘肃,跟关西七卫打游击窜进青海。这家伙转战千里,知道怎么保存实力,见满速儿整队反击,立即带兵跑回来跟大部队汇合。 翁高查却追得失去理智,因为前方是他的部落,不能让满速儿带兵占领自己的牧场。他率领一千骑兵追得最深,完全跟王渊脱节,刚刚接战就被杀得溃散。 “智障啊。” 王渊在埋怨的同时,也感到非常欣慰。因为翁高查是小列秃部的继承者,甚至是绰罗斯汗位的第一继承人,这么没脑子的家伙,不怕他今后带兵侵略哈密。 满速儿杀败翁高查的一千骑兵,没有去追那些溃兵,而是继续杀向王渊本部。 王渊笑道:“一路放箭,退回山谷,咱们有火铳兵掠阵!” 攻守瞬间转换,满速儿在追,王渊选择逃跑。 数千临时拼凑的杂牌骑兵,在逃跑的过程中,时不时回身放冷箭。满速儿也在放箭,可他们属于追击方,互相对射肯定是要吃亏的。 转眼间,王渊已经带兵退回山谷。 “撤!” 满速儿气得脑袋冒烟,却也只能选择撤退。他不敢追进山谷中,那里有火铳兵埋伏,若再吃几发空中轰炸,剩下的部队也得溃散。 “儿郎们,随我杀敌!” 王渊见状大喊,再次率领杂牌骑兵冲出山谷。 满速儿快疯了,直接勒马转身,等着王渊带兵冲过来。 王渊抬手示意,袁达立即吹响号角,几千杂骑也跟着停止,双方远隔百余步进行对峙。 满速儿奔出阵列,唾骂道:“汉人将军,你是一个懦夫!你不敢跟我正面厮杀,只敢偷袭我的腹地。现在你兵多,我兵少,你还不敢真刀真枪杀一场吗?” “什么?” 王渊喊道:“风太大,听不见!” 满速儿举起弯刀:“你若是男人,就跟我在草原上打一场!” 王渊虽然听不清楚,但也看明白意思,笑道:“我又不傻。亦卜次、卜儿孩,你们两个带兵前往左翼;王爷、牙木兰,你们两个带兵前往右翼。不要轻易接敌,听我号令行事。” “是!” 四人立即领兵包抄。 满速儿冷笑着等待敌人展开阵型,突然率兵杀向左翼。两千鄂尔多斯骑兵立即撤退,边退边放冷箭,而王渊本阵和右翼也压着马速追上去。 茫茫大草原上,满速儿犹如被戏耍的猎物。他是一头猛虎,几个猎人却跟他兜圈子,锋利的爪牙毫无用武之地。 被杀溃的翁高查,带着残兵返回小列秃部落,在巴里坤湖畔见到自己的父汗。 “父亲,满速儿被明国将军杀败,带着数千骑兵来占领咱们的牧场!”翁高查焦急说道。 阿歹卜六被惊得站不稳:“明国的军队呢?” 翁高查说:“正在草原上跟满速儿冲杀,满速儿的兵力处于弱势。” 阿歹卜六立即下令:“召集部落所有的勇士,随我去帮助明国将军,一定要杀死满速儿,保护我们的牧场!” 271【执敌酋问罪于君前】 数百年后,巴里坤湖的面积只剩112平方公里。 而在明代,巴里坤湖足有五百多平方公里,汉唐时期更是有八百多平方公里!因此在《后汉书》当中,它被称为“海”,蒲类海。 小列秃的牧场,距离天山山口足有百余里,等阿歹卜六带着骑兵赶到,估计这一仗早就打完了。 好巧不巧,他们在行军途中,遭遇之前溃逃的吐鲁番骑兵。 有四千多骑兵,不听满速儿召唤,只顾着闷头往草原深处逃跑。在确定安全之后,这些骑兵开始抱团集结,却又不敢回去面对王渊的部队。 更北边,属于瓦剌本部,廋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同样不敢去摸老虎屁股。 而东边,又是蒙古小王子的地盘,是如今草原上的霸主。因为信仰差异,这些骑兵不敢去投靠,那就只能往西了,按照原定计划去捅小列秃部的老窝。 他们休整一番,恢复战马体力,然后由火者马合木带队,直接杀向巴里坤湖——抢牧场、抢人口、抢粮食。 兴冲冲跑去帮王渊打满速儿的小列秃部,半路上跟这四千骑兵撞个正着。 战况非常尴尬。 双方兵力虽然相差不远,小列秃部却被冲溃了,被吐鲁番余孽一路追杀回老家……那糟糕的战斗力,简直感人肺腑。 历史上,吐鲁番出现严重内讧,国力不断被削弱,都还能打得小列秃部放弃草场。只能逃到西边寄人篱下,成为别人的附属部落,蛰伏上百年才能东山再起,最后发展成为要跟康熙平分天下的准格尔部。 如今的小列秃,一言难尽啊,竟被四千吐鲁番残兵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 满速儿则没有自己部下那么威风,他追王渊就逃,他逃王渊就追。 王渊手下虽然大部分是杂骑,但士气却越打越高昂,因为他们兵多且是猎人。 满速儿的部队则士气直线下降,他们老窝陷落被迫北迁,又遭伏击损失惨重,现在还被追兵戏耍,又因信仰差异无法投靠任何人。只要被王渊黏住不放,迟早也是死路一条,可王渊竟然不给他们拼命的机会! 从中午一直追追逃逃到傍晚,人累了,马也累了。 王渊见满速儿再次停止,也笑着让部队停止追击,并且下马暂时休息,只是不敢摘掉马具。 “速檀,咱们降了吧。”一个领主说。 满速儿的亲卫头领也说:“速檀,咱们已经失去了妇女和孩童,也没了粮食和牲畜。如果后面没有追兵,自然可以在草原上抢,但现在这样根本抢不到啊!速檀,降了吧。” “速檀,投降吧。”越来越多的人表达意见。 满速儿大怒:“我们在哈密杀了多少人,我们跟他们信仰不同,投降之后能够活命吗?” 亲卫头领指着远处:“牙木兰和他麾下的骑兵,不也是投降过去的吗?” 满速儿下意识举起弯刀,却又缓缓放下,心灰意冷道:“若我不投降,你们是不是会斩下我的头颅,拿到汉人将军那里去请功?” 无人应答,但个个手握弯刀。 满速儿深吸一口气:“我不会投降,但我也无法逼着你们打仗。你,过去跟汉人将军说,我满速儿就算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如果他是个勇士,就出来跟我单挑。我赢了,就放我们离开;我输了,你们就去投降!” 被满速儿点名的亲卫,立即骑马朝王渊那边奔去,并且在半路上丢掉兵器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满速儿想说什么?”王渊笑问。 那亲卫说:“速檀想跟将军决斗,若速檀输了,便率部投降。” “王总制,万万不可!” 此话一经翻译,众人纷纷劝阻。 朱当沍说:“王学士,咱们掌握着优势,何必理会此等言语。再追杀他半夜,吐鲁番蛮夷必定崩溃!” 王渊翻身上马,悠悠说道:“我想生擒此人。灭夷国,执敌酋,献俘于阙下,问罪于君前!” 这话说得汉人们个个热血沸腾,却依旧表示反对,因为没必要前去冒险。 王渊却执意如此,众人拦都拦不住。 朱当沍敬服王渊的豪气,主动说道:“小王为王学士牵马。” 王渊没有拒绝。 夕阳斜下,坠于天山。 西边的天空披着晚霞,草原也被映成一片金红色。大明的藩王牵执缰绳,伴随王渊缓缓走向敌方,人和马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老长。 满速儿冷冷一笑,也骑着马儿缓步前进。他在数十步外停下,用弯刀指着王渊说:“果然有胆量,你是一个勇士,居然敢接受我的挑战。来吧,明国的勇士,让我们用刀剑决定生死!” 王渊根本听不懂对方说啥,他取下犀照弓,将其扔到地上,又举起手中的长刀。 满速儿看懂了,也扔掉自己的弓箭。 朱当沍奔回阵中,一旦发生意外,就立即带兵冲出去。 “哒哒哒哒!” 战马开始奔跑,越跑越快,交错而过,双方同时举刀。 “当!” 龙雀刀与弯刀撞到一起,随即各自分开。 王渊勒马减速,调转马头,笑道:“刀不错。” 满速儿的右手在颤抖,王渊出刀实在太快,他只能用刀去格挡。可兵器相接之下,即便已经朝侧方泄力,依旧让满速儿差点握不稳弯刀。 “喝!” 满速儿趴伏在马背上,再次选择冲锋。 双马即将交错之时,满速儿突然翻身,大半个身体居然藏进马下,伸臂挥刀去砍王渊的小腿。 王渊也飞快前扑,右腿收回,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有左脚还踩着马镫。 刷! 锋利的弯刀划断马镫革带,割破王渊的裤腿,拉出一条血痕。 若王渊的反应稍慢些,右腿就直接废了。 好险,王渊惊出一身冷汗,再次回马望向对方。 满速儿的弯刀,已经掉到草地上。就在他割伤王渊小腿时,龙雀刀也划了过去,斩断了满速儿的右手拇指。 王渊本来想砍断他整只手,可仓促之下,未能建全功,只削掉一个指头而已。 满速儿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那鲜血与残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勇士失去了右手拇指,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哈!” 满速儿赤手空拳,再度冲锋。两马即将交错时,他突然闭上双眼,只能对方的长刀砍来。 刀没来,头还在。 满速儿感觉腾云驾雾,突然就飞起来,却是被王渊抓住衣领,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提起。 王渊拎小鸡一般,拎着满速儿奔向敌阵:“你们苏丹已经被俘,还不速速投降?” 将近三千吐鲁番骑兵,齐刷刷扔掉兵器,接着全体下马,朝王渊匍匐跪拜。 夕阳下,王渊拎着满速儿,骑马奔回本阵,晚霞在他身上镀满一层金色光辉,仿佛是来自天庭的无敌战神。 两千多汉骑齐声大呼:“大明万胜,将军万胜!” 那些蒙古杂骑,也跟着一起呼喊,看向王渊的眼神带着莫名敬畏。 “杀死我,快杀死我!”满速儿一心求死。 “聒噪!” 王渊将这家伙扔到地上,下令说:“把他捆起来,嘴也塞住,防止他自杀。” 272【西域来朝】 小列秃部的首领阿歹卜六死了,被四千吐鲁番余孽,阵斩于巴里坤湖畔! 翁高查带着小列秃残部,前去投奔叔爷孛罗罕——两部挨得很近,都围绕着巴里坤湖放牧。 孛罗汗立即召集勇士,与翁高查一起杀回去。 吐鲁番余孽顶不住了,毕竟他们连番征战,从前一天上午(被李应伏击),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中途只休整了两三个时辰。就算人扛得住,战马也扛不住,也孛罗汗和翁高查轻松夜袭得手。 那四千吐鲁番骑兵,一些被当场砍死,一些被俘虏做奴隶,只剩数百骑逃向更西边。 当孛罗汗和翁高查二人,亲自来到哈密见王渊时,王二郎被这个消息搞得差点笑出声来——哈密北方无忧矣,小列秃部受此重创,今后几十年都只能依附于大明。 接下来就是分赃……嗯,论功行赏! 王渊出尔反尔,只允许亦卜次部在西海(青海东部和北部地区)放牧。至于卜儿孩部,被王渊扔去仰吉八里、委鲁母,还说那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仰吉八里更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城。 真实目的,是不想让这两个鄂尔多斯蒙古部落,在青海连成一片,否则数十年后必然威胁甘肃。 王渊把他们一个扔在青海,一个扔在北疆,中间隔着三四千里,想要联合搞事儿纯属扯淡。 亦卜次和卜儿孩还不能说什么,因为王渊赏赐他们的都是好地方! 小列秃部落,分到一些俘虏和财货,同时承诺恢复茶马贸易,让这些倒霉蛋今后也能吃上茶叶。对游牧民族来说,茶叶非常重要,能直接提高平均寿命。 关西七卫,也分到一些战利品,其中包括俘虏来的人口。他们得到的最大好处,便是吐鲁番被灭了,今后不会每年都遭受劫掠。 牙木兰及归降部众,分得柳城诸城作为属地。王渊打算设立柳城卫,让牙木兰担任柳城卫都督。 至于吐鲁番和火州诸城,那是王渊留给归善王朱当沍的。 这些,都是王渊擅自作出,等不及朝廷的正式封赏。 除了大明、亦卜次和卜儿孩,其他势力全都属于输家。吐鲁番和关西之地损失惨重,人口锐减,百业凋零,今年的生产无法保障,小列秃部更是惨得欲哭无泪。 王渊只能一边请求朝廷赈济,一边用抢来的金银,向晋商购买粮食等物资。 这天,王渊正享受着香香的按摩,突然接到禀报:“王总制,叶尔羌汗派使者来见!” “带他们进来。”王渊说。 使节团有十多人,为首者直接匍匐跪地:“叶儿羌汗国火者扎默剌,拜见大明将军阁下。” 王渊说:“起来吧,叶尔羌汗为何派你等前来?” 扎默剌说:“我主赛依德,听闻吐鲁番之地重归大明统治,请求大明皇帝册封,今后永世为大明藩国,年年向天朝进行朝贡!” 什么册封,什么藩国,都是扯淡,只有“朝贡”是真的。 所谓朝贡,便是贸易。 王渊笑道:“满速儿是赛依德的亲兄弟,现在我生擒的满速儿,赛依德不来找我报仇吗?” 扎默剌说:“满速儿残暴嗜血,刚愎自用,曾经数次屠杀驱赶兄弟,大明将军这是为我主报仇了,我主又怎会因此心怀怨恨?” 王渊说道:“既如此,你带领使节团,一起去见皇帝吧。” 王渊这次把吐鲁番给灭了,绝对是威震天山南北,周遭藩国和部落全都派使者来见。 其中,叶儿羌汗国苏丹赛依德,更是吓得睡不着觉,因为他的地盘跟吐鲁番大部分接壤,只不过有戈壁和沙漠隔断而已——并非全部阻隔。 整个西域,以前是察合台汗国的天下。 察合台汗国灭亡之后,分裂成无数股势力,其中以东察合台汗国和西察合太汗国最大,并由一个叫秃黑帖木儿的家伙再度完成统一。 秃黑帖木儿一死,西察合太贵族立即叛乱,继任者虽然成功镇压,自己却死于战后瘟疫。 连续两个大汗驾崩,野心者便冒出来了。 一个叫哈马鲁丁的蒙古贵族,妄图自称大汗。但他又非黄金家族后裔,根本没有大汗的合法继承权。 怎么办呢? 把有继承权的杀掉就完事儿。 这个家伙,在一天之内,杀死老可汗的十八个儿子,然后声称黄金家族已经绝种。 如此行径,终于招惹出一代杀神帖木儿。他打着为黄金家族报仇的旗号,不但再度统一东西察合台汗国,而且把波斯帝国打得不能自理,击败刚刚中兴的金帐汗国,打垮新兴强权奥斯曼帝国,把德里苏丹国抢得精光。 可是,帖木儿只知打仗,根本不从事生产。甚至,他把东察合台帝国打下来之后,居然懒得统治此地,直接带兵去跟波斯和奥斯曼开瓢。 于是,满速儿和赛依德的祖先,又一个杀神黑的儿登场。 黑的儿,便是当年被屠掉十八个黄金家族血脉之后,唯一硕果幸存的王子,因为年纪小被藏匿起来逃生。吐鲁番地区,也是被黑的儿生生杀成绿色,把天山南北第一大城“交河故城”给杀空。 现在西域强者有两个,一个是乌兹别克汗国,一个是哈萨克汗国。 特别是乌兹别克汗国,被四方势力联手攻击,却打得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 几年前,赛依德被兄长满速儿赶走,又被乌兹别克汗国打得生活不能自理。自称月即别汗的阿巴·癿乞尔,居然还来抄赛依德的后路,赛依德只能被迫反杀,率一千五百骑兵击溃两万敌人,并且还俘虏三千多人。 实力大涨的赛依德,听说表兄巴布尔得到亦思马因(波斯皇帝)的支持,亦思马因派遣六万大军一起攻打乌兹别克汗国。赛依德立即带兵五千前往汇合,结果走到半路上,就被乌兹别克汗国给杀得崩溃。同时,巴布尔和波斯帝国将近十万联军,也被乌兹别克汗国杀得抱头鼠窜。 面对乌兹别克汗国的追击,联军靠着坚壁清野策略,波斯帝国才总算没有被长驱直入。 没办法,赛依德的表哥巴布尔,被乌兹别克汗国打怕了,不敢再去招惹虎须,只能南下入侵印度,顺手建立印度莫卧儿王朝。 赛依德也被乌兹别克汗国打怕了,只能回来欺负阿巴·癿乞尔,顺便收复当初的国都阿克苏,于去年建立起叶儿羌汗国。 嗯,后来几乎统一印度的莫卧儿王朝,以及几乎统一新疆的叶儿羌汗国,都是被乌兹别克汗国打得被迫退出中亚才建国的。 除非给王渊几万训练有素的火枪兵,否则他也不敢去摸乌兹别克汗国的虎须。更何况,在乌兹别克汗国的旁边,还有一个拥兵三十万,同属蓝帐汗国后裔的哈萨克汗国。 王渊只要再继续往西打,就能轻松夺取后世的新疆西部地区,并且同时跟乌兹别克和哈萨克接壤! 叶儿羌汗国派来的使者刚走,乌兹别克汗国的使者也来了。毫无疑问,都是得到吐鲁番被灭的消息,想要重新跟大明建立贸易关系。 满速儿控制吐鲁番的时候,中亚与大明的贸易全部断绝。 明代史料记载的朝贡(贸易),很多都是假的,是吐鲁番派人冒充的。 有一次应该是真的,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汗国)走海路来朝贡。那个时候,乌兹别克占领波斯大片领土,商队穿过一个小国就能来到海上,带来了狮子、鹦鹉等珍禽异兽。 结果呢,被弘治朝的礼部官员给拒绝了,理由是撒马尔罕(乌兹别克)乃西域藩国,而南海并非西域贡道。这路子走得不对,[]有违礼制,于是拒绝接受朝贡(贸易)。但远来皆是客,你们的贡品咱不要,咱可以随便给点赏赐。 估计乌兹别克的大汗,得知这个理由之后,内心肯定是崩溃的。老子打波斯都快打到海边了,走海路贸易多方便啊,为啥要走上万里陆路来做生意? 接下来几个月,王渊都留在吐鲁番善后,并等着商人运来粮食,等着朝廷的一系列批复。 而吐鲁番苏丹满速儿、吐鲁番好几个火者,被甘肃镇官兵押解进京。同路的,还有天山南北诸部的首领,以及叶儿羌汗国的使者,乌兹别克和哈萨克的使者也随后而至。 不说万国来朝,也肯定是西域诸国来朝,朱厚照估计要乐得发疯! 273【朝堂新格局】 就在王渊生擒满速儿的时候,大明朝廷格局迎来剧变。 杨廷和、杨廷仪兄弟,因父亲去世,同时回家服丧丁忧。君臣之间,还玩了套三辞三留的把戏,朱厚照终究还是没有夺情将杨廷和留下。 杨廷和前脚离开京师,朝堂后脚就进行大洗牌。 梁储接替杨廷和的位置,成为新任大明首辅。 吏部尚书杨一清入阁,兵部尚书陆完转任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王琼转任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石玠升任户部尚书。 阁臣如今有四个:梁储、费宏、杨一清和靳贵。 金罍的老丈人靳贵,王渊刚刚率兵出征时,就已经被皇帝钦点入阁。 比较有意思的是吏部尚书陆完,此君乃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杨廷和一走,立即变成梁储的铁杆心腹。同时,他还是江彬的“至交好友”,跟钱宁的关系也非常要好。这货玲珑八面,同时讨好首辅、边将、太监、锦衣卫,甚至还跟宁王一直保持联系。 如此货色,必然糟烂事一堆。 为了讨好梁储,陆完曾帮忙摆平梁公子的三百条命案。为了讨好江彬和钱宁,他私下送了不少银子,自然要加倍贪污拿回来。历史上,彭泽搞得西域局势糜烂,陆完也能一手遮天按下言官的弹劾奏章。 吏部尚书从杨一清换成陆完,大明吏治简直难以形容。 俘虏和番邦使节还在半路,八百里加急军情便已入京。 “大捷!皇爷,西域大捷!” 一个太监在豹房飞奔,跑向正在跟庄妃一起赏花的朱厚照。 “西域大捷?” 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高兴道:“可是王二郎又打了胜仗?” 太监笑道:“皇爷,何止是胜仗,王学士把吐鲁番灭国了,还生擒敌酋速檀满速儿,为我大明拓土二千里!” 朱厚照夺过军报,越看越喜,感慨道:“好个王二郎,果然没让朕失望。” 太监又说:“陛下,锦衣卫朱指挥求见。” 朱厚照说:“让他进来。” 钱宁已经没那么跳了,在朱厚照面前也生份了许多,他跪地叩拜道:“陛下,王学士有封密信,托锦衣卫传递给陛下。” 之前那份军报,是给兵部看的。 现在这封密信,才是给皇帝看的。用火漆进行密封,又通过锦衣卫传递,不怕被人中途窥视。 朱厚照拆开火漆,发现这封密信,比军报要详细得多。 王渊将自己如何招揽蒙古各部,如何烧杀劫掠吐鲁番,激得满速儿主动出兵,又如何千里奔袭抄后路,又如何伏兵山谷、乘胜追击,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接着,又分析西域形势,请求户部赶快拨款赈济,希望朝廷再派僧人前往西域。还有就是安抚册封西域诸部,推荐朱当沍世代镇守吐鲁番。 甚至,王渊还附赠了一份西域地图,好让朱厚照理解起来更直观。 在灭国拓土的巨大喜悦之下,朱厚照几乎完全答应王渊的各种请求,唯独把归善王留在西域镇守有些顾忌。 王渊在信中说道:“西域之地,强国林立,皆野心之辈。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拥兵二十万,骁勇善战,西域无敌。哈萨克汗国拥兵三十万,纵横西方草原,国力远胜蒙古小王子。叶儿羌汗国雄踞向阳地,曾率一千五百骑,正面击溃月即别汗两万大军,生俘三千余众。北方瓦剌诸部,随时可以南下劫掠吐鲁番和关西七卫。关西七卫和新附部落野性难驯,由于强敌吐鲁番已灭,他们今日归顺,明日便可反叛。需以大明皇族镇守西域,移民屯垦,方可长治久安,令诸国不敢东顾也!” 朱厚照苦思良久,下令道:“招内阁诸臣、六部尚书,立即来豹房议事!” …… 朱厚照收到消息的同时,兵部也获得捷报。 王琼读完那报捷文书,简直不敢置信。他以前执掌户部,现在又执掌兵部,甚至大明军队是啥样子,也知道在边疆打仗有多困难。 王渊居然带着一千骑兵、三千火铳兵、几百个工匠,就在西域灭国、生擒敌酋,为大明拓土二千余里,还收服了小列秃部和亦卜次部。小列秃以前跟着瓦剌混,亦卜次部以前跟着蒙古小王子混,那可都是大明的劲敌! 至于关西七卫,实质上已经灭了两个,全凑起来也就两三千骑,而且都是一些乌合之众。 手头就这点兵力,收复哈密绰绰有余,正面击败吐鲁番却很艰难。 王渊不但把吐鲁番打败了,而且还把吐鲁番给灭国了! 这他娘,简直班定远再世啊。 王琼把几个兵部侍郎叫来,拿出报捷文书说:“诸位且看,王学士又立下泼天大功了。” 众人看完,面面相觑。 其中,三朝老臣王璟,此时本应前往甘肃,接替彭泽的差事总制三边。但因为王渊的关系,彭泽没有去甘肃,王璟更不可能去甘肃,如今还在当兵部左侍郎,朱厚照有意升他做右都御史。 王璟四年前巡抚山西,直接造了一万多支火枪,生怕铁砂喷出去威力太小,居然往三眼铳里放置毒箭,颇有些“要你命三千”的味道。 这位老先生拿着战报,啧啧赞道:“当世奇功,绝无二者!” 王琼幸灾乐祸道:“石尚书该头疼了。”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石玠,纯属朱厚照看走了眼,认为这是一个清廉刚直的老先生。 是否清廉刚直,咱们暂且不论,胆子绝对大得很。 朱厚照后来御驾亲征,石玠掌管户部,居然不给皇帝输送粮饷,被皇帝催得狠了才运去一半。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石玠以改革商税为名,直接把王阳明的饷源给断了,只因王阳明是政敌王琼的心腹。 朱厚照这次简直昏了头,任命徇私舞弊的陆完当吏部尚书,任命敢断前线粮饷的石玠当户部尚书。 “王尚书,陛下请你去豹房议事!” 王琼飞快来到豹房,内阁和六部陆陆续续都来了。 朱厚照心情愉悦,笑问:“这次该怎么给王二郎封赏啊?” 靳贵说:“如此旷世奇功,至少该给个兵部右侍郎。” 王琼附和道:“理应如此。” 户部尚书石玠突然来一句:“臣以为,应该封侯!”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诧,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抽什么风。 王渊在京城的时候,石玠常年巡抚各地,两人之间根本就没啥交集,更不可能有什么矛盾。并且,石玠也非杨廷和、梁储的人,正因如此朱厚照才提拔他当户部尚书。 这家伙跟王渊八竿子打不着,却突然跳出来发难,想要毁掉王渊的政治前途。 朱厚照的脸色顿时就黑了,已经意识到自己识人不明。 但又没办法撤换,因为两个月前,内阁推荐了好多人选,朱厚照都没有同意,直至推荐石玠才获得许可,这位户部尚书相当于是他钦点的。 石玠是那种标准的文官清流,敢于直谏,主张节流,反对兵事,看不起武将、太监和佞臣。 在石玠的眼中,王渊根本不叫开疆拓土,而是擅开边衅,带给户部无限的财政压力。石玠认为,必须把王渊趁早掐死,否则今后还得闹事儿,大明财政迟早被王渊给整崩溃。 王渊是皇帝的宠臣又怎样? 石玠照样敢站出来打击,大不了丢官而已。他上任仅有三个月,已经得罪了三个太监、一个番僧,都是深得皇帝宠幸的近臣。 朱厚照憋了一肚子气,强行忍耐说:“封侯之事,就不要再说了。擢升王二郎为礼部右侍郎,赐蟒服,授正议大夫,其父母、妻子皆有封赏。至于随军将士,内阁商议出一个封赏章程来。” “是!” 梁储带着诸臣领命。 相比杨廷和而言,梁储这个首辅乖巧得多。除非皇帝想要御驾亲征,其他事情都懒得阻止,反正随便皇帝怎么折腾都行。 朱厚照又问石玠:“关西之地需要赈济,户部能拨多少钱粮?” 石玠说道:“白银万两,粮食三万石。” 朱厚照皱眉道:“这点钱粮,沿途消耗之后,运到关西还能剩下多少?” 石玠颇为光棍:“陛下,户部实在困难,拿不出更多银钱。” 朱厚照打商量道:“白银三万两,粮食十万石如何?” 石玠跪地叩首:“恕臣无能,难以筹措。” 朱厚照很想把这家伙给砍了,但自己钦点的户部尚书,那是捏着鼻子也得认下来。他好怀念王琼当户部尚书的时候,只要自己需要钱粮,王琼千方百计都能及时送到。 “就这么定了,你好生想办法!”朱厚照加重语气说。 “臣,尽力而为。”石玠敷衍道,反正就是拖呗,拖到王渊回京都不可能把钱粮凑齐。 朱厚照没有出卖王渊,自己把事情揽下来,他说:“归善王朱当沍,跟随王二郎立下奇功。西域初定,也该留一个重臣镇守。朕欲册封归善王为镇西王,秩比亲王,世代镇守关西之地。复设安西都司,统管关西七卫,并再设一柳城卫归其辖管……” “陛下,万万不可!” 在场众臣,全体反对,包括跟王渊关系较好的靳贵、刘春和王琼。 “就这么定了,你们且退吧。”朱厚照挥手道。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准备回家写奏章反对,并且还要请言官写奏章反对。 皇帝决定的事情,反对个屁啊! 274【阳奉阴违与讨价还价】 明朝皇帝如果要做啥,大臣们确实拦不住,但可以阳奉阴违啊! 朱厚照强令六部执行封王事宜,结果大半个月过去了,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派出太监去礼部查问进度,太监回来禀报说:“皇爷,礼部正在商议新王的封号。” 朱厚照气得不行:“都快一个月了,封号都还没想出来?镇西王不就可以了吗?” 太监小心翼翼回答:“礼部那边说,镇西王不合礼制,只有异族头领才会有如此封号。我大明皇族,如果封亲王或国王,必须是一字王;如果封郡王,必须是二字王。且皆以封地为号。” 朱厚照郁闷道:“半个多月时间,礼部就商讨出这些?” 太监低头道:“他们之前在商议,将新王封为‘凉王’是否合适。” “有什么结果吗?”朱厚照问。 太监弱弱道:“也不合礼制。其一,皇爷只说秩比亲王,并非真正的亲王,因此不能用一字封号;其二,‘凉’特指河西之地,而非嘉峪关以西。” 朱厚照问道:“所以呢?” 太监把头埋得更低:“所以礼部还在商议新王该给什么封号。” 朱厚照冷笑不已:“好,很好!” 按照这个速度,该给朱当沍什么封号,礼部就能反复讨论一两年。 关于爵位封赏什么的,本该由宗人府和礼部共同讨论,并且是以宗人府(勋贵)为主。但到了明代中期,宗人府已经名存实亡,一切相关决策权都被礼部霸占——相当于文官把勋贵的权力给抢走。 礼部尚书刘春,虽然是朱厚照提拔的,曾经帮着皇帝对抗杨廷和。 但作为老臣,刘春有着自己的坚持,有些事情还是会跟皇帝对着干。比如御驾亲征,比如乱封王爷,这些原则性问题,刘春是绝对不会配合的。 朱厚照立即把刘春叫来,说道:“既然镇西王不合礼制,凉王也不合礼制,那西凉王总该合礼了吧?” 刘春回答说:“陛下,容臣回去跟同僚商议一番。” “不必商议,就封‘西凉王’!”朱厚照乾纲独断道。 “遵旨。”刘春领旨退下。 然后,继续磨洋工,商讨该给西凉王什么待遇。 毕竟朱厚照只说秩比亲王,那俸禄必须接近亲王,又必须高于郡王,这个问题也可以讨论几个月嘛。还有王府的规制,卫队的规制,王妃的待遇,世子的待遇,等等等等,需要商量的事情多着呢。 相比起礼部的拖延,户部就要光棍得多。石玠直接说钱粮不够,无法支持在西域封王建府,请求暂时搁置此事,等国家财政稍微好转之后再说。 吏部则慢悠悠等着,等礼部那边拿出章程,他们才会开始挑选王府属官。 反正吧,朱厚照傻等一个月,中间催促了好几回,目前只确定封号“西凉王”,而且还是皇帝亲自拍板做主。 文官们表现出空前团结,用实际行动来抵制朱厚照在西域封王。 自以为已经控制朝堂的朱厚照,突然感到一种深深恐惧。他的命令,别说出不了京城,竟然连六部都出不去! “很好,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朱厚照冷笑不已,内心已经愤怒到极点。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封王那么简单,而是演变成皇帝和文官的交锋。 朱厚照亲自提拔的几位重臣,刘春态度鲜明的进行抵抗。靳贵和王琼虽然没有对着干,但也上疏反对此事,只是在实际操作时没给皇帝添堵而已。 钱宁幽幽说道:“皇爷,此事当为费宏指使。” “关他什么事?他都没上疏反对封王。”朱厚照没闹明白。 钱宁瞎鸡儿分析说:“四位阁臣,梁阁老按部就班,杨阁老性格耿介,靳阁老忠于陛下,唯独这费阁老心思叵测。别人都上疏反对了,就他不上疏,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如此汹汹物议,必然是费宏暗中串联!” 朱厚照当然不相信钱宁的鬼话,却从这番鬼话当中,获得了对付文官的灵感。 翌日朝会,朱厚照当场指责费宏,费宏只得引咎辞职,皇帝二话不说直接批准其致仕。 百官为之骇然,内阁拢共就四人,皇帝居然直接轰走一个。 …… 钱宁为啥要陷害费宏? 因为在内阁大臣里面,只有费宏明确反对恢复宁王护卫,宁王因此怀恨在心,出了大笔银子想要逼走费宏。 近一年来,钱宁已经多次进献谗言,说了费宏无数坏话,导致朱厚照对费宏的观感直线下降,这次干脆就拿费宏来开刀。 嗯,就在去年,宁王撒了好几年的银子,终于把事情给办成,朝廷批准其可以再次拥有王府卫队。 这种智障决策,是杨廷和干出来的! 虽然杨慎后来在《丹铅杂录》当中,帮老爹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什么杨廷和丁忧回家了,是梁储给宁王恢复的卫队。但从时间推测就不可能,因为杨廷和是今年离京的,而宁王卫队去年就已经恢复了! 按照杨慎的狡辩,等于让自己的爷爷早死了一年。 当时,靳贵刚刚入阁一个月,还没有处置大事的权力。梁储虽然糟烂事一堆,却拒绝收受宁王贿赂。费宏更是坚决反对恢复宁王卫队。 因此整个内阁,只有杨廷和可以帮助宁王。 根据一些官员的私人著作披露,杨廷和为了避免费宏阻止此事,趁阁臣都在东阁批阅殿试答卷时,由太监卢明独召杨廷和一人草诏。当时靳贵已经不再掌管制敕房,写诏书的也是杨廷和党羽。杨廷和绕过内阁同僚,又勾结司礼监太监,居然把这事儿给办成了,让宁王拥有发动叛乱的基本兵力。 杨廷和这样做,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朱厚照太过荒唐,杨廷和已经彻底失望;第二,朱厚照多年无子,宁王正在密谋把儿子过继给皇帝,很可能杨廷和也有同样的心思;第三,杨廷和收了宁王大量贿赂。 杨廷和的心腹陆完,也在其中出了大力,凑请恢复宁王护卫,就是陆完这家伙提出的。理由是江西反贼多年未平,以皇明祖训为依据,恢复宁王护卫可以镇压反贼。 不管如何,反正费宏被提前搞下台了,大明内阁成员又只剩下三个。 梁储被吓得不轻,主动帮皇帝游说六部,君臣之间展开正式谈判。 之前文官是拒绝合作,朱厚照漫天要价,他们都懒得落地还钱,现在总算有了商量的余地。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互相做出让步—— 首先,改封朱当沍为西凉王,依旧属于郡王待遇,只不过拥有实际封地,并可以统管辖地内的军政。但是,西凉王不得擅自进入关西,便是要带兵救援关西七卫,都必须获得朝廷的批准,一旦越界形同造反。 其次,关西七卫继续由甘肃镇兼管,西凉王的封地,就此与大明实际领土相隔绝。新设西域都司,西至昌吉,东至柳城,西凉王兼任都指挥使;新立昌吉卫和柳城卫,分别由卜儿孩、牙木兰担任指挥使,西凉王的直属封地只剩吐鲁番和火州。 再次,西凉王不得染指茶马贸易,直接断了他的重要财源,把相关利益留给文官、太监和勋贵集团。不过嘛,西域贡道的初步接待权,由哈密王转交给西凉王,西域诸国想要进行贸易,都得通过西凉王禀报朝廷。 封王之事,就此搞定。 在户部抠抠搜搜拨款时,朝廷勒令陕西组织移民,将今年受灾的陕西流民都扔去吐鲁番屯垦——这笔银子花得石玠心头滴血。 同时也把王渊给气炸了。 王渊一直留在吐鲁番镇场子,害怕自己离开之后有人闹事儿。 直至十月底,移民和钱粮终于运到。 结果移民只有三千多人,银子只有五千多两,粮食只有一万二千石,耕牛仅仅只有八头。不要问,问就是长途消耗,一路上人吃马嚼也得耗费钱粮啊。 仅靠这点物资,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幸好王渊还有个陕甘总督的身份,强令甘肃挪了一些军粮过来。又用抢来的财货,扣除分给各部的那些,其余全部拿出来吸引商人,通过商业手段买来粮食度过难关。 不要认为西北缺粮,官府确实很缺,但武将和太监却富裕得很。 洪武、永乐两朝,在西北开垦了那么多军田,当时可以就地征粮北伐蒙古,现在那些军田和军粮哪里去了?都在世袭武将和镇守太监手里。甚至朝廷运去边地的军粮,他们都暗中吞没无数。 只要王渊这边给得起银子,分分钟就能在西北买到粮食。 明年就要好过得多,因为吐鲁番卡着丝绸之路,并且得到番邦进贡的初步接待权,朱当沍靠收商税就能富裕起来。 王渊这几个月留在西域,除了招商买粮之外,也不是啥都没干。他正带领弟子们,改进传统毛纺技术,并且大量收购羊毛,打算跟便宜老丈人一起兴建毛纺厂——总共俘虏上万妇女,当然要给她们找点事做,顺便发展西域经济。 几千年前就有毛纺技术,但只限于粗疏,用来做毛毡、毛毯等用品,做成衣服则又重又粗糙。 一旦王渊改进毛纺技术,弄出轻便暖和的毛衣,不仅能够赚钱无数,还能很大程度控制草原部落,让那些游牧民族对西域都司产生经济依赖。 王渊在西域忙碌,朱厚照在朝堂忙碌。 好不容易搞定封王事宜,礼部和鸿胪寺终于开始接待西域诸番,顺便在午门搞个简单的献俘仪式。 嗯,朱英、张伟和李三郎回来了,由他们代表王渊献俘阙下。 275【献俘阙下】 献俘仪式这种玩意儿,在朱元璋时期就制定好了。 礼部尚书刘春前阵子得罪皇帝,现在打算好生找补一番,定要把皇帝哄高兴才行。于是把献俘仪式定在九月初,即皇帝生日的前几天,一来为皇帝庆生,二来向番邦彰显武功——正好有许多番邦使者,这阵子前来给皇帝献上寿礼(顺便进行贸易)。 朝鲜、日本、安南、琉球、占婆、吕宋、锡兰……好多外藩都来了。再加上叶儿羌汗国、撒马尔罕(乌兹别克)、哈萨克汗国、小列秃部落、亦卜次部落的西域藩属,总共二十多个番邦,颇有些万国来朝的味道。 各地藩王使者,以及各外藩使者,早就来到京城住下,由鸿胪寺设宴款待。 在献俘之前,皇帝派遣勋贵官员,于南北郊祭祀宗庙与社稷,把打胜仗的好消息通知祖宗和天地神明。这个时候,文武百官要进表朝贺,不准说坏话,必须拍皇帝的马屁。 张伟、朱英、李三郎等将领,带着俘虏和部分将官,从城外军营来到午门。 沿途百姓争相围观,对着满速儿等俘虏指指点点。 “听说王二郎又打胜仗了。” “你才听说啊?胜仗早就打了,专门拖到万寿节献俘。” “何止打胜仗,我得到确切消息,王二郎在西域灭了一国,听说领兵三千杀败好几万蛮夷!” “咦,王二郎怎么没有回京?” “王二郎要镇守西域,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陛下就该让王二郎带兵,什么时候把蒙古小王子给灭了。” “……” 李应感受着京城百姓的热情,顿时感觉荣耀无比,骑在马上挺直了腰杆。 进了皇城之后,李应都不用下马,一直骑马来到午门外,由皇城侍卫引导他们站好位置。 突然,礼乐大作。 “百官入侍!” 文武百官依次入列,整齐站在午门之前。 “藩国使者入侍!” 各藩王使者、外藩使者,依次排在既定位置。 “升楼!” 朱厚照身穿常服,伴随皇帝仪仗,来到午门城楼就座。今天必须穿常服,不能穿其他服饰,这规矩是朱元璋制定的。 “大将朝拜!” 张伟、朱英、李应三人立即前行,越过百官和使节,向皇帝行四拜之礼。 协律郎(正八品官员)带领军乐队入场,司乐官跪地叩拜,高呼:“圣天子在上,请奏凯旋乐!” 朱厚照笑道:“准!” “准奏凯旋乐!” “准奏凯旋乐!” 太监、侍卫次第大呼,将皇帝的旨意传达到楼下。 协律郎举起麾节,军乐队鼓吹凯旋曲,形式跟后世的军乐队演奏差不多。 乐止,赞宣露布。 刚刚当上鸿胪寺卿的王阳明,扯开嗓子喊道:“宣露布!” 皇帝身边的承旨官,立即就要将露布交给露布官。 影视作品当中,经常出现一个小兵,骑着马儿高举旗帜,沿途高喊:“大捷,大捷!”那面旗帜便是露布,写有捷报以通传四方。 露布官由兵部尚书王琼担任,他来到露布案前,站在那儿静静等候。 王阳明又喊:“跪搢笏!” 王琼快速将笏板插到腰上,跪在案前接受露布,然后从文武百官中间,由北向南走到既定位置,与展露布官一起将露布打开。并宣告天下:“西域藩国吐鲁番,数侵关西七卫……今礼部右侍郎(已升官)、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奉命总制陕甘、经略西域。携惠安伯张伟、御马监少监朱英、锦衣卫指挥佥事(已升官)李应,统兵四千,辖制诸部,击破贼军数万、俘获无数,生擒敌酋满速儿,灭西域吐鲁番之国,拓土两千余里,收复瓦剌、鞑靼诸部……” 虽然早就知道详细剧情,可此时听到露布文书,还是让文武百官震撼莫名。 反对西域封王是一回事儿,振奋于灭国拓土又是一回事儿,大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好消息了。 即便在皇帝面前硬气无比的石玠,如今也不得不承认,王渊确实立下惊世奇功,称一声大明朝的班超卫霍也当得起。 至于那些藩国使者,同样被吓得不轻,并牢牢记住王渊这个名字。他们不清楚里边的详情,只听露布文书胡扯,还以为王渊真的只带四千兵,就直接把吐鲁番给灭了。 不愧是天朝上国啊,一个礼部右侍郎都能轻易灭国! 王阳明再喊:“献俘!” 献俘将校将俘虏带到献俘位,北向立定。 被梁储推荐,重新启用为刑部尚书的张子麟,来到午门之下,跪伏奏报:“具兵部尚书王琼言: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惠安伯张伟,御马监少监朱英,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应,以西域吐鲁番国所献俘虏速檀满速儿、火者马合木、火者哈力恪等,请付所司。” 朱厚照本该说“准奏”,然后把俘虏交给刑部行刑。结果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居然说:“慢着,待朕下楼看看!” 庄重恢弘的献俘礼,就这么被破坏气氛。 文武百官瞬间无语,一个个捧着笏板,低头脑袋看自己的脚尖。 朱厚照从城楼上跑下来,扯掉满速儿嘴里的纱布,问道:“汝可服气?” 满速儿根本听不懂,只喊道:“快快杀了我!” 朱厚照对李应说:“李三郎,此人的武艺,与你相比如何?” 李应答道:“臣不能敌也。” 朱厚照又问:“听说二郎与这厮单挑,才把他擒获的?” 李应答道:“确实如此。满速儿被臣等追击半日,走投无路之下,叫嚣着要与王侍郎单挑。这厮虽然三合便被王学士擒获,但在第二合时,他整个人藏于马腹,王学士的小腿都被他割伤,骑术与刀法都厉害得很。” 朱厚照唏嘘道:“你也是武勇之人,身为一国之主,却能带着部众征战沙场,此亦为朕之志向也。”言语中,居然露出羡慕之情,朱厚照对刑部尚书张子麟说,“都是勇士,直接斩首吧,不要再折辱他们了。” “臣领旨。”张子麟道。 朱厚照回到城楼上,俘虏则拖下去砍头。 王阳明大喊:“鞠躬!拜!” 众将叩首。 王阳明又喊:“兴!拜!” 众将叩首,四拜。 王阳明再喊:“平身,搢笏,舞蹈!” 众将站起来,将笏板插在腰间,然后一起跳舞庆祝。 想象一下,凯旋武将集体跳舞的情形,而且同样的舞蹈姿势要跳三次。这玩意儿也源自周礼,只有大型场合才能跳舞。 跳舞完毕,王阳明又喊:“跪!山呼万岁!” 众将跪下齐呼:“万岁!” “再山呼!” “万岁!” “山呼万万岁!” “万万岁!” 接着,众将从腰间掏出笏板,再对皇帝进行四拜之礼。 张伟、朱英、李应等将领算完事儿了,被礼官引导着离开献俘现场。 然后是文武百官,重复凯旋将领刚才那套程序,跳舞之后再山呼万岁。场面更加宏大,几百个大臣一起跳舞庆祝,番邦使节想要跟着跳舞都没资格。 汉民族,也是能歌善舞的! (PS:推荐《拼搏时代》,白色十三号的重生文。) 276【喜脉】 豹房。 皇帝和庄妃坐在花园中,张伟、朱英、李应、江彬、许泰、钱宁等人陪同。 朱厚照兴致勃勃问道:“物理学派制作的热气球,真的可将伏地雷从高空扔下?” 李应回答说:“禀陛下,当时的地形比较特殊。山谷当中常年有大风,且风向固定。臣只需提前选定地点,以绳索拴牢热气球于山坡,借大风之势,就可将热气球悬停于山谷上空。只要有敌军经过山谷,热气球上的士卒,便能往下边投掷。” “妙哉!”朱厚照拍掌赞叹。 李应继续说:“当时伏地雷不断落下,敌军人马皆惊,山谷之中乱成一片。王侍郎长途奔袭两千里,连破西域诸城,又在关键时刻杀来山谷,将敌寇三万多军民顿时杀得抱头鼠窜。” 朱厚照扼腕叹息:“可惜你等都未随二郎决战,朕想听亲眼所见之人,说说二郎是如何跟满速儿阵前单挑的。” 朱英笑道:“皇爷,臣等虽未参与决战,却随王侍郎正面冲击四千余吐鲁番精骑。当时,我军骑兵来源杂乱,许多蒙古杂骑临阵退怯,王学士为激励将士,一马当先冲锋于前。其侍从袁达、西凉王朱当沍,紧随王侍郎左右,三人三骑直扑敌阵,杀得敌军本阵人仰马翻。我军将士遂士气高涨、万众一心,就连臣都忘却生死,与张伯爷一起率军前突。” 朱厚照听得壮怀激烈,赞道:“你等都是朕之卫霍!” 惠安伯张伟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耳朵都被斩落一截。他这次虽然没有升官,却恢复了太子太保衔,恢复俸禄的同时还加俸一级,并且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朱英断了两根手指,今后恐怕再难上战场。他依旧属于御马监少监,虽然没有升官,却得到了新的差事,不但掌管龙骧四卫,还受命提督东官厅。用人话讲,就是朱英掌管天子亲军十七卫当中的四个,同时提督一半数量的京营(都是老弱病残)。 李应直升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并且属于实职,掌管直驾侍卫。也即是说,今后不管是祭祀宗庙、御驾亲征,李应都带着自己的手下,紧随皇帝左右保护安全。 朱英和李应加起来,已经勉强可以抗衡江彬。 “皇爷,兵部尚书王琼觐见。”司礼监少监卢明过来禀报。 朱厚照点头说:“让他过来。” 卢明是这两年兴起的宦官,以前跟杨廷和关系很好,还暗中勾结锦衣卫钱宁,三人一起对付江彬等边将。 江彬已经成了大BOSS,谁都无法单独与之对抗,只能各自联合起来抵挡其压力。 王琼跪地磕头:“臣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朱厚照点头道。 王琼起身之后,朝众人抱拳致意,然后小心翼翼坐在旁边。 朱厚照问:“王尚书,二郎在西域拓土两千余里,立下如此惊世奇功,可见我大明兵精将广。蒙古小王子数次南下,我欲率兵击之,你不妨弄一个章程出来。” 很明显,皇帝被王渊的功勋刺激到了,也被那场献俘仪式弄得志得意满,居然想要御驾亲征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 王琼猛吃一惊,只得委婉劝阻:“陛下,边镇入京训练仅两年,何妨再多训练一年半载?而且,各地反贼还未清除。就拿江西之贼来说,已经闹了数十年,应该将其清缴一空!” 朱厚照没当回事儿,问道:“江西之贼,为何一直不能平定?你推荐个人选,替朕把江西之贼给平了。” 王琼说道:“礼部右侍郎王守仁,可堪重任。” 朱厚照笑道:“原来是王二郎的老师,那就派他去!” 王阳明去年被王渊推荐,担任兵部右侍郎,巡抚辽东。因为有不得出境五里之外的奇葩规定,王阳明引诱海西女真主动来劫掠,设伏大破之,擒斩数百贼寇,只半年时间就吓得各部女真上表请罪。 当然,也因此得罪了石玠。 因为石玠是上一任辽东巡抚,当时海西女真多次犯边,朵颜三卫又跟其他部落互相攻击,搞得辽东各地贸易断绝,不再朝贡。石玠的做法是当和事佬,亲自出关,化解朵颜三卫与其他部落的矛盾,又安抚海西女真前来进贡,因此立功升迁,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执掌都察院。 石玠一离开辽东,海西女真再度劫掠边境,被王阳明设伏击败。但在石玠眼中,王阳明属于擅开边衅,把他安抚好的海西女真给逼得继续叛乱。 以朱厚照的性格,自然更喜欢王阳明的做法,蛮夷部落,安抚个屁,打就完事儿了。 就在前段时间,礼部尚书刘春,因为封王的事情得罪朱厚照。 朱厚照立即让王阳明转任礼部右侍郎,并兼掌鸿胪寺事(鸿胪寺卿经常由礼部右侍郎兼任),等机会升迁王阳明当左侍郎。刘春年事已高,哪天生病请辞,王阳明就可以升为礼部尚书。 嗯,王阳明也入了皇帝法眼,属于重点培养对象,朱厚照想让他执掌礼部。 既然王琼推荐王阳明巡抚江西,朱厚照立即就顺口答应。但凡立下什么功劳,回京就是礼部左侍郎,朱厚照正愁没有借口给王大爷升官。 于是乎,王阳明比历史上提前一年,被王琼推荐前往江西剿匪。 江西的土匪可不好清缴,形成原因太复杂了。 江西是整个大明朝,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区,没有之一。 一是因为江西出身的文官太多,二是因为明初封在江西的勋贵太多。这两个集团都是土地兼并的重要力量,现在扎堆聚在江西,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吗? 不但如此,江西的矿山还多,矿工被太监逼得走投无路,也只能选择去当土匪。 最扯淡的是什么呢? 许多百姓本来不想做土匪,他们投身文官、勋贵做佃户。文官和勋贵逼着他们当土匪,甚至发展到劫掠州县,又或者跑去其他省份劫掠,所抢到的钱财也得分润给文官和勋贵,而文官和勋贵则充当土匪的保护伞。 因此,江西土匪越剿越多,几十年了还没有剿清。 历史上,王阳明轻松剿灭几个最大的土匪团伙,剩下的土匪纷纷跑去投靠宁王。宁王起兵叛乱时,手下就有大量土匪部队,好几个将领都是以前的巨匪。 甚至,此时此刻,宁王手下也养着一些土匪,专门为他聚敛财货。 王阳明这次去江西,不仅是剿匪那么简单,还会遭到当地文官、勋贵集团的抵制。历史上,他剿匪一年,连破四十余寨,却越剿越难,只得上疏朝廷,说自己权力太小,无法指挥麾下将士。王琼立即给王阳明旗牌(王命旗牌,代表统军大权),允许他便宜行事,这才有了力量继续剿匪。 “呕!” 王琼还没走,庄妃突然恶心呕吐。 众人一愣。 惠安伯张伟立即大喊:“陛下,快宣御医!” 御医来了,喜脉。 277【天子,当以边疆为家】 庄妃怀孕的消息,瞬间传遍朝野。 皇帝登基已经整整十年,终于把后妃肚子搞大,太难得了! 不管是否能顺利生产,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不管这个孩子将来是否能养大……至少证明了一点,那便是皇帝有生育能力。这个不行,再生几个呗,总有一个能长到成年吧。 太医院和司礼监立即忙活起来。 特别是太医院十三科里的妇科,妇科圣手们随时听令。小方脉科(儿科)也时刻准备着,明年他们就能派上用场了。 司礼监的礼仪房,更是全速运转起来。这个机构俗称“**府”,主要职责如下:为皇子皇女选婚,诞育皇室子女等等。其主事者,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级别可谓非常之高了。 一般而言,皇子、皇女取名,需要在百日之后,由礼仪房剃了胎毛再取。 但朱厚照已经等不及了,招来翰林院的饱学之士,给出无数个备用选项。虽然他很快就选定一个,但不敢直接说出来,因为害怕不吉利,害怕孩子不能平安活过百日。 堻(jīn),润泽之意。 朱厚照给儿子选的名字,叫做朱载堻。 不要埋怨太生僻,明朝皇室故意的,这是为了方便民间避讳。 李世民的名字就不生僻,搞得当时很多官员改名,连名将李世勣(徐世勣)都改名叫李勣。为了避那个“世”字,菩萨都得让道,观世音直接变成了观音。 他爹李渊,也把龙渊宝剑,搞成了龙泉宝剑。 明朝就宽松得多,同音字,形近字,单一字,皆不用避讳。 比如朱厚照,正常写法应是“朱厚燳”。你起名李厚照、张厚照都可以,只要别把“厚燳”一起用就行。普通百姓谁起这种名字啊,几乎排除了犯忌的可能,出现犯忌者绝逼是故意的! 在弘治朝以前,官员上疏奏事,遇到皇帝、亲王的名字,或者庙号、谥号,还得故意少写些笔划。到了弘治皇帝那会儿,直接说可以随便写,故意缺笔少划以示尊敬的,直接罢官论处。 至少从忌讳这方面来讲,明朝皇室特别亲民。 …… 豹房。 庄妃把猫儿交给黄峨,叹息道:“妹子,这狸奴就交给你养了。太医说,让我最好别养猫,容易受到惊吓。陛下也是小题大做,让太监在豹房里赶猫,说一只猫都不能剩下。” 黄峨笑道:“陛下也是在爱护娘娘。” 庄妃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唉,现在这样不准,那样不许,陛下连剑都不让我碰。” “刀剑乃利器,确实应当忌讳。”黄峨说道。 何止刀剑和猫儿,现在言官们又找到新业务。天天上疏,请求庄妃回后宫居住,不宜继续留在豹房,毕竟豹房校场里还有上万军士,出操训练的时候喊杀声震天。 朱厚照居然被说动了,但也仅此而已。 后宫让皇帝感觉很不自在,还是豹房住起来舒服。而且豹房的校场,离皇帝寝居之所较远,其实也不是特别吵闹。 庄妃笑言:“说起来,还要感谢王二郎。陛下时常感叹,是王二郎在西域开疆拓土,执敌酋而献于阙下,上天感应才送来这个孩子,昭示着大明中兴、社稷稳固。” “此乃陛下与娘娘之洪福,便是没有我家外子,娘娘也肯定能够怀上。”黄峨说道。 黄峨说话之间,不觉生出忧愁。心想:灵儿姐姐那么容易怀上,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跟二哥同房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四五个月啊。 两个女人正自说话,朱厚照突然来了,黄峨连忙告退。 “皇帝哥哥有心事?”庄妃问道。 朱厚照换上一张笑脸:“没有,各地皆为喜讯,便是上天也在庆贺朕有子嗣。” 庄妃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开话题,说要学习女工,亲自为孩子缝制衣物。 朱厚照其实心里很烦,想要亲自提兵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 刚刚接到前线急报,蒙古大军同时从榆林和宁夏入侵,足足有十多万草原骑兵。绥德、清涧、固原等地,不但百姓被掳掠,沿途军事堡垒也被攻破,损失惨重到要逼死户部尚书的地步。 蒙古小王子也就罢了,朵颜三卫也来闹事儿。 那本是明朝养的三条看门狗,现在居然反噬主人,时不时就要越过长城缺口劫掠边境。 对了,有人开始弹劾王渊。 因为王渊的差事是总督陕甘,虽然主要责任为经略西域,但陕西防御也名义上归他管啊。现在蒙古小王子,率领十多万大军入侵陕西,王渊绝对属于头号背锅对象! 如此种种,全是坏消息,让朱厚照越想越气。 将庄妃好生哄了一番,朱厚照前往校场,招来江彬、许泰等边将商议军事。 朱厚照问道:“延绥和宁夏两镇,靡费钱粮无数,为何遇到鞑靼大军,各处城堡都一触即溃?” 江彬说:“用人不当,卫所糜烂,军纪颓废,如是而已。” 朱厚照又问:“怎样才能振奋边镇?” 江彬说:“两个办法,一个治表,一个治根。” 朱厚照问道:“何谓治表,又何谓治根?” 江彬明显肚子里有货,并非单纯的佞臣:“治根便如王侍郎(王渊)所言,改革军制,改革屯田。如此可以治根,但困难重重,而且见效缓慢。” 朱厚照说:“这个我知道,什么是治表?” 江彬低声说:“陛下亲自坐镇边地,选用干将,严肃纪律,整顿军务。如此,一年就可以见效。” 朱厚照皱眉道:“非要朕亲自前往?你去都不行吗?” 江彬摇头说:“边镇有总制,有巡抚,有御史,有镇守太监,有世袭武将。若臣前往整顿,跟他们一起贪污可以,想真正振奋边务,恐怕比登天还难。唯有陛下,亲自坐镇边地,以圣天子的名义发号施令,才能让各方暂时老实听话。” “等皇子降生,朕就御驾亲征!”朱厚照拍板道,他被蒙古小王子气炸了,也被边镇那帮酒囊饭袋给气炸了。 江彬提醒道:“陛下,以边镇现在的情况,不能立即御驾亲征,至少要陛下在边地整顿一年才行。有一年时间做准备,再率豹房新练之军,届时才可与蒙古小王子较量高下!” “那就,再等一年。”朱厚照虽然没耐性,但一年时间他还是可以等的。 文官们如果得到这个消息,估计会集体炸锅。 皇帝不仅是御驾亲征那么简单,而是想要在边镇安家住上一年! 278【西域后事】 中国古代的毛纺技术,在汉唐时期非常繁荣。 羊种和织机从西域传到中原,中原的纺织技术也传回西域,长期互相交流促进,让两地的纺织技术都飞速发展。 弹棉花使用的木弓,最早就是用来弹羊毛的! 可惜五代以后,中原与西域长期断绝联系。元代倒是大融合了一段时间,但西北诸王叛乱,察合台汗国内讧,新疆地区的人种都换了一茬,各种传统工艺更是近乎断绝。到了明朝,新疆与中亚地区战争不断,遇到好几个只懂抢劫,却不事生产的苏丹,再加上贸易和交流中断,直接把新疆地区的毛纺技术打回原始社会。 如今的吐鲁番、哈密等地,居然广泛使用皮绳弹羊毛。这种工艺弹出的羊毛,只能用来做毛毡,就连做毛毯都稍显粗糙。 也有优良工匠可以纺毛纱,但需要两个人配合,纯手工进行捻制,纺出的毛纱粗细不一。只有顶尖工匠,能够纺出精致毛纱,但良品率超低且效率也非常感人。 吐鲁番。 剌把罕看着正在工作的梳毛机,眼睛里都冒着金光,兴奋道:“有了这种机器,就可以每天生出金子!” “还行吧。”王渊有些失望。 这种台式梳毛机,英国那边几十年前就有了,属于被工业革命抛弃的玩意儿。 天山南北的羊毛没法精梳,因为全是短羊毛。王渊虽然给梳毛机增添了精梳功能,也只属于“假精梳”而已,让梳出的羊毛稍微粗细均匀一些。 至于羊毛纺纱机,直接把棉花纺纱机搬来,羊毛其实比棉花更好纺织。但必须进行局部改动,纺轮如果太重、太大,纺出的毛纱就特别粗,而且粗细很不均匀。纺轮的最优质量和大小,王渊跟学生们试验了十多次,终于得出最合适的数据。 王渊跟学生们都没接触过毛纺,一切都从甘肃搬来的机器进行改进。 嗯,明代甘肃的毛纺织业,远远比新疆和蒙古地区更加发达!有些技术,还是元朝从中亚传过来的,那个时候的东西方交流非常频繁。 织布机的改动不是很大,用的就是天津那边的织布机! 梳毛机、纺纱机、织布机,这三种机器拿出来,绝逼能把吐鲁番打造为西域纺织中心。不但可以收购天山南北各部的羊毛,甚至在人口充裕、生产扩大之后,还能收购哈萨克和乌兹别克的羊毛。 工人去哪儿找? 王渊烧杀抢掠一番,俘虏了三万多妇女。便是分给各部一些,都还剩下万余,而且大部分属于战争寡妇。 这么说吧,陕西那边移民过来的单身汉,可以直接分配老婆,也算是促进民族融合了。 只等工匠把机器做出来,对这些妇女进行岗前培训,就能建起巨大的纺纱厂、纺布厂。甚至,王渊还在研究针织技术,然后教导这些妇女织毛衣。 “王总制,”朱当沍问道,“这些工厂,你要的股份是不是太少了?” 王渊笑道:“不少,我只投入技术,剩下的就是白捡钱。” 王渊决定开办股份制公司,西凉王朱当沍占股40%,关西七卫、牙木兰、亦卜次、卜儿孩、小列秃占股40%,便宜老丈人剌把罕占股5%,剩下的15%股份归王渊所有。 一旦工厂红火起来,成为下金蛋的母鸡,这些部落与西凉王将结成利益同盟。 王渊干脆直接对天山南北各部说,但凡谁敢打工厂的主意,纠集起来一起进攻吐鲁番,西凉王朱当沍就把工厂一把火烧掉!到时候,大家都别想赚钱。 为了保护吐鲁番,甚至面临叶儿羌汗国入侵时,各部也必须出兵进行支援,因为失去吐鲁番大家都遭殃。 “王总制,鞑靼十余万大军,入寇延绥、宁夏!”一骑快马狂奔而至。 王渊收到这个消息,终于想起自己是陕甘总督,他的职责之一便是保卫陕甘边境。 可现在也晚了啊。 蒙古小王子秋天出兵,跑到大明抢掠一番,在风雪来临之前就会撤军。而王渊远在西域,等他跑去前线,估计蒙古小王子都回草原过冬了。 王渊对此军情置之不理,跑去朱当沍的王府吃涮羊肉,顺便把王府长史张子皋也叫上。 “移民都安置好了吧?”王渊问道。 张子皋说:“只是暂时安顿下来,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王渊说道:“没有妻子的,不管愿不愿意,给他们分配妇人成婚。只要会说汉话,生下来的子女就是汉人。” 张子皋说:“单身汉还是有些太少,我们俘虏的吐鲁番妇女太多。” 王渊笑道:“那就让他们有妻有妾,便是已经成婚的汉人,也可以分妾室给他们。反正,必须让吐鲁番的汉人快些多起来,只要粮食足够,每个人生他一堆都可以。” 朱当沍顿时就笑了:“这些陕西移民也是造化,在家乡都快饿死了,跑来西域居然能有妻妾。” 王渊对二人说:“吐鲁番各地,今后尽量鼓励各族通婚。甚至可以立规矩,只要是异族通婚,诞下子嗣之后可以减税三年!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生叛乱的风险要小得多。” “这个主意不错。”张子皋点头赞许。 朱当沍突然问:“王总制开春之后回京吗?” 王渊摇头道:“哪里等得了开春?过几天就要走了。” 朱当沍说:“这可下着雪呢。” “风雪无阻嘛。”王渊在吐鲁番待够了,想早点回家陪老婆。 这几个月,王渊游览了许多地方。 火焰山他专门去看了,眼红那边的煤田,但开采成本实在太高。因为靠近绿洲的地方,大部分属于自燃状态,人畜都耐不住高温。煤炭采出来得绕过很远的戈壁区域,在没有铁路支撑的情况下,想要开采使用纯属扯淡。 根据后世的勘探结果,此煤田的煤炭储量居亚洲第一,且七成具备露天开采条件! 唉,还是等哪天去山西玩吧,京城那边的蒸汽机也不知研发到什么进度了。 王渊吃喝一通回到住宅,香香立即过来给他解衣脱靴。 “夫君,现在就歇息吗?”香香已经会说汉话,但仅限于日常交流,而且口音特别奇怪,带着那么一丝羊肉串味道。 王渊说:“我先看会儿书。” 书是找张子皋借的,这厮以前有许多书籍,逃命时只带走一本《资治通鉴》。 顺便一提,除了汉字书籍之外,王渊把地盘里的书全烧了。这个举动甚至激得某些人造反,王渊亲自带兵平乱,足足又杀了上千人,也算是西域版“焚书坑儒”。 香香静坐在旁边,发呆一阵,突然想起去给王渊泡茶,然后也借着烛光开始练字。 嗯,人之初,性本善,香香正在学习《三字经》。 足把一篇《通鉴》看完,王渊才合上书籍,香香立即过来服侍,红着脸帮他除去衣服。 接下来,自然是滚床单。 王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水源不足,得隔好多天才能洗一次澡。又经常吃羊肉和奶制品,身上味道那个重啊,啪啪啪起来都感觉不舒坦。 279【赐服斗牛,冠加三英】 剌把罕害怕自己的女儿孤单,在王渊离开吐鲁番的时候,又塞了个侍女过来。 这货绝逼居心叵测,因为那侍女乃美人胚子,听说还具有波斯血统。是一个当地富商,与波斯舞女的私生女,打算献给满速儿的次子为侍。还没送出去的原因很简单,这女娃才他娘的八岁! 女娃的父亲,在破城时死于非命。剌把罕凭借王渊的关系,把这女娃买了下来,最近半年一直在教其说汉话。 严格来讲,王渊是她的杀父仇人。 自己的女儿远嫁中原,而且身份属于妾室。自然得安排一个美貌侍女,可以帮着女儿争宠,互相之间也算有依靠。 王渊没有多想,以为这女娃是剌把罕家养的,就随便让香香带在身边——谁会对一个八岁女娃起心思啊?王二郎又不是变态。 风雪稍霁,启程东归。 香香坐在马车里,不时扭头往后看,却不敢真正掀开帘子。她从小的生活衣食无忧,学习舞蹈、乐器和经书,也会做一些简单奶制品,既定命运是嫁给某个吐鲁番贵人。 谁知一朝剧变,居然要嫁去中原,那是一个她毫无概念的地方。 “小姐,别怕。”绮云安慰道。 绮云就是那个八岁女娃,剌把罕请张子皋取的汉名,意思是美丽绚烂的云彩。 香香用察合台语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为什么要说汉话?” 绮云道:“火者(主人)说将军不喜欢,让我跟小姐一定要说汉话,今后把自己当做是汉人。” 香香默然,她并非抵触,而是觉得汉话太难了。 察合台语是维吾尔语和乌兹别克语的前身,曾经属于中亚地区的通用语言,就连莫卧儿帝国和埃及都使用过。它带着一些蒙古语的根基,又吸收了阿拉伯—波斯和回鹘语,属于突厥语系的一个分支。 在此时的吐鲁番,察合台语和察合台文,已经跟后世的维吾尔语和维吾尔文字有些接近。但他们说出的话,遇到北方蒙古人,也勉强能够听懂。 香香对未来有些恐惧,也有一些期待,她抱着自己的侍女说:“以后就我们两个了。” “嗯,就我们两个,”绮云说,“小姐,我们来练习汉话吧。” 绮云虽然只有八岁,却比香香有主见得多。她的母亲是舞女,是乌兹别克入侵波斯时,依靠战争抢回来的奴隶,接着又倒手几次转卖到吐鲁番。她从小都不被父亲待见,只教她歌舞和乐器,等她年满九岁就献给贵人。 在这种环境当中成长,绮云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她的本名叫廓里括慈,其实就是古丽克孜,意为“花儿一般的姑娘”。 两个女娃子,一个十四岁,一个仅八岁,就这样坐在马车里练起汉话。 她们有个小本本,记录着日常用语,还在旁边标注有读音,只不过注音稍显有些古怪。 练习一阵,香香实在有些乏了,便拿出自己二弦琴弹奏起来。弹的还是玛卡姆,一种正式且宏大的乐曲形式,后世存在于新疆、中亚、波斯、阿拉伯、土耳其、北非和西班牙。 王渊听着马车里叮叮咚咚的声音,不仅感觉有些好笑,自己来西域打一仗,回家时居然多出个妾室和侍女。 路上积雪不易行走,耗费一个多月时间,王渊终于来到肃州。 这里只有一个守将,以及部分守城士卒,副总兵带着主力协防延绥去了。 又继续赶路来到甘州,王渊碰到回师的甘肃士兵。说是蒙古小王子已经撤军,大明边地被突入二百余里,沿途堡垒全部沦陷,当地百姓被劫掠无数。 十多万蒙古大军,不是被大明打回去的,而是抢得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回草原过冬。 陕西边将,被降职、撤职一大堆。 为巩固边防,户部这次大出血,耗费十八万两白银,在山西、河北、辽东开中运粮草。又拿出二万五千两银子、三千匹马运到山西补充损失。再拿出五万两,运到陕西以供军饷。 相比起来,西凉王朱当沍,简直还不如小妈养的! …… 抵达兰州时,已是元宵佳节,王渊在庄浪卫渡过的春节。 虽然其他士卒早已回京,但他麾下仍有一千骑兵追随。这些官兵,要么官升一两级,要么有足额赏银,跟着王二郎打仗不吃亏。 过金城关时,香香和绮云都在马车内,直至兰州城外她们终于下车。 “好高好大的城墙!” 两个异族女孩子震惊不已。 香香嘀咕道:“这该是天底下最壮阔的城市吧,不知道北京城比这里如何。” 绮云说:“北京城应该更大,那是大明的皇城呢。” 别怪她们没有见识,吐鲁番被蹂躏上百年,一个个雄伟古城全部废弃,就连国主满速儿都住在小城堡里。沿途的甘州和肃州倒也挺大,但那城墙如今全是夯土而建,一眼望去土里吧唧的,哪比得上砖石结构的兰州城? 嗯,如今兰州还属于陕西省,是毗邻甘肃的战略要冲城市。 王渊没有进城打扰本地官员,命令士卒就地扎营。除了一千骑兵之外,还有两千民夫跟着,都是从甘肃镇借来的,进入陕西他们都得回去。 也没带啥辎重粮草,全靠沿途补给。倒是毛毡带得多,扎帐篷、打地铺非常暖和,王渊自己睡的也是毛毡铺。 让袁达带着自己的亲笔信进城,很快知州就亲自出来拜会。 “王总制一路劳顿,不如进城歇息。”知州宋轶说道。 王渊摆手道:“宋太守的好意,鄙人心领了,甲胄在身,不便进城。还请宋太守召集两千民夫,筹措二百石粮食、草料若干,等到了巩昌府,我就发放口粮让他们回来。” 宋轶只得说:“在下尽快筹措,烦请王总制等待三五天。” 甘肃跟来的二千民夫,第二天早晨就回去了。王渊苦等三日,兰州知州终于把事情搞定,于是带着本地民夫和粮草继续赶路。 知州宋轶带着本地官员相送,这还没启程呢,突然有数骑渡河而来。 “可是王总制?”一个太监老远喊道。 王渊抱拳说:“正是!” 太监是来宣赏的,昨晚住在船上,今儿个一大早赶路,正好在甘州城外碰见王渊。 “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听赏!”太监顿时跳下马来,打开制敕就要宣读。 王渊心里纳闷儿,不是早就封赏过了吗?咋又来一次? 太监立即宣读制敕,开头是一番套话,接着才是实质内容:“……赐斗牛服一袭,冠加三英,加俸二十石,长芦盐课一千引……” 这是追加赏赐,估计朱厚照被北方大败给刺激到,更加凸显王渊在西域的胜利是多么可贵。 又加俸二十石,王渊现在的工资,已经超过一品大员的法定月薪了。 赏赐京郊良田五百亩且不说,居然还赏了一千盐引,这玩意儿可是硬通货,能值老鼻子钱呢。 最难得的是斗牛服。 王渊第一次打仗,赐的是麒麟服;第二次打仗,赐的是飞鱼服;前段时间在西域,赐的还是飞鱼服。现在走半路上,皇帝莫名其妙送来一件斗牛服! 历史上,朱厚照赐服泛滥,那是正德十三年的事情。他御驾亲征跑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打了一场大胜仗,得胜回朝,见者有份,乱七八糟赏赐了一大堆。 此时还比较稀罕,近几十年来,王渊是第一个获赐斗牛服的文官。 而且,还冠加三英! 英,就是靛染天鹅翎,用来缀在帽子上做装饰品。王渊不能穿斗牛服去上朝,却能在官帽缀三英去上朝,那玩意儿简直有着群嘲效果。 在另一个时空,兵部尚书王琼功勋无数,也只冠加一英而已,靠着这一英就能藐视重臣,王渊现在直接冠加三英! 途中封赏,没那么多讲究。 把行军毛毡叠成贡案状,太监宣读完毕,将制敕往上一放,便主动退到旁边等候。 王渊立即跪下,对着封赏诏书叩拜,然后起身将其塞进怀里。 “恭喜王总制!”知州带着属官前来道贺。 王渊拱手道:“为国杀敌,人臣本分,诸位告辞!” 一堆地方官目送王渊离开,心里那个羡慕崇拜啊,皇帝居然赏赐斗牛服,还他娘的冠加三英! 太监追上来,笑着说:“王总制,陛下让你穿着斗牛服、冠加三英入京,让朝中那帮酒囊饭袋好生看看。” 280【策马天街,辇趋豹房】 回到京畿,已是二月底。 王渊没有直接进京,而是在良乡县稍作休整,顺便打理自己的个人形象。 头发,必须修一修。 身体发肤,确实受之父母,但不代表古人就任其生长。一些杂乱毛发,还是要修剪的,而且得挑选黄道吉日进行修剪。 胡须,也可以全部剃掉,刚长出的胡须全是绒毛,实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刚满二十岁的小青年,没人会因为胡子问题而耻笑,明代一般是二十五岁之后开始蓄须。 顺便一提,自唐宋到明代,染发行业很流行。一般是老翁把头发、胡须染黑,让自己显得比较年轻,《本草纲目》里还有调配染色剂的配方。也有些非主流,把胡须染成紫色之类,这属于达官贵人的专属,因为紫色代表尊贵,平民百姓不许染成那个样子。 至于保留上唇胡须代表死爹,保留下唇胡须代表死妈,那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儿了。咱大清朝管你死没死爹妈,按制都要拔掉下唇胡须,还跟剃发令是配套的,只不过渐渐执行得不严格——即便是清朝,底层男子的脑门也属寸头,因为没那条件天天打理,光脑门儿的都是些有钱人。 修剪头发,刮掉胡子,穿上斗牛服,冠帽加三英,王渊瞬间变得英武非凡、尊贵无比。 “斗牛”并非是牛,本为天上星宿。具象化之后,牛首而龙身,斗牛服整体跟皇帝的龙衮服类似,站得远了根本难以分辨,只能通过帽子判断是不是皇帝。 在弘治朝时,斗牛服还排在蟒服、飞鱼服之后,朱厚照却偏生喜欢斗牛服。他后来亲征大胜,批发赐服的时候,也是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袍、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对内行来说,更吓人的还是冠加三英。 “英”原指戈矛上的羽饰,《诗经》有载:“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翻译成白话文,便是:他的裘袍很清朗,三根英羽好璀璨。那个人啊,是国家的俊贤! 到了明代,只有立下军功的文官,才能冠上加英,而且基本只能加一英。 自大明开国以来,王渊应该是第一个冠加三英的文官,加两英的暂时都还没见过。朱厚照任性,直接给足了,懒得一根毛、两根毛的慢慢加。 王渊穿着这身行头,一回京就震动朝野。 骑兵被他扔在城外军营,香香和绮云也被袁达带回家。王渊独自骑马穿过正阳门,沿街百姓纷纷围观,争相大呼“王二郎回京了”! 过了正阳门,又进大明门入皇城。 朱厚照早有命令,守门侍卫没有请王渊下马,而是策马直奔承天门。这条路属于“天街”,沿街是五军都督府、六部、锦衣卫、宗人府等机构,官员们听到马蹄声全都跑出来看稀奇,因为此街是禁止骑马的。 “嘶,冠加三英!”一个侍郎倒吸凉气。 另一位侍郎说:“陛下太急了,哪有直接加三英的。便是有灭国之功,加一英也足够了啊。” 郁郁不得志的常伦,此刻羡慕无比,不禁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金罍则惊讶道:“若虚兄……这是要走承天门?” 六部与内城的最短距离,就是走承天门。 可承天门只有重大活动才会开启,比如前些日子的献俘仪式。平日里,官员们在下朝之后,都得从东西长安门绕一大圈去上班。而此时此刻,王渊居然策马过天街,直接走承天门进入内城。 这尼玛,皇恩浩荡啊! 便是已经成为大BOSS的第一宠臣江彬,也绝对没有这种待遇,朱厚照简直把王渊给捧上天了。 没办法,谁让北边大败呢,而王渊又在西域直接灭了一国。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承天门的守门士卒,见到王渊骑马过来,立即昂首挺胸迎接,眼睛里多少带着钦佩和讨好。 “嘎!” 春节祭祀天地开启过的承天门,如今为了王渊一人而再度打开。 王渊一直骑马来到午门,才终于由太监服侍下马,然后步行进入内城。而且,王渊没走几步远,便有天子赐予的车撵,载着他直奔豹房而去。 引路的太监叫卢明,专门负责传唤大臣。 卢明没资格跟王渊同乘车辇,一路疾走跟随,带着讨好的语气跟王渊攀谈:“王侍郎,您总算回京了,皇爷可时常念叨呢。” 王渊笑道:“承蒙陛下恩遇。” 卢明又说:“听闻王侍郎在西域的事迹,咱们佩服之至。自太宗之后,王侍郎的军功当属第一!” 王渊说道:“吾不如肃愍公(于谦)远矣。” 卢明赔笑道:“那王学士也是第二。” 王渊没接茬。 卢明又说:“王侍郎可曾得到消息,令师守仁公升任礼部左侍郎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王渊颇为惊讶。 卢明说道:“就在前些日子。” 礼部尚书刘春,兼掌制敕房,兼掌詹事府,可谓深得皇帝信任。 结果因为封王的事情得罪皇帝,又身体确实有病,前段时间终于辞官了。朱厚照挽留一二,刘春坚决辞职,那也就顺手放他回家。 新任礼部尚书叫毛纪,也是朱厚照的东宫班底,跟杨廷和、梁储穿一条裤子的。但他的心思更正一些,历史上还请求朱厚照立嗣,从藩王那里过继一个孩子,这话可不是谁都敢说的,必然会招致皇帝的厌恶,至少杨廷和、梁储就懒得考虑立嗣的问题。 礼部这么一调整,[]王阳明刚刚跑去江西剿匪,都还没来得及立功呢,就被皇帝钦点擢升为礼部左侍郎。 卢明这厮特别会讨巧,以王阳明为突破口,很快跟王渊聊得起劲。 “王侍郎,到了,”卢明说道,“皇爷正在陪庄妃在花园散步,还烦您多走几步。” 王渊跳下车辇,拱手道:“有劳带路。” 一直来到花园深处,果然见到皇帝和庄妃。 王渊快步过去:“臣王渊,叩见陛下和娘娘!” “快起来,”朱厚照亲手将王渊扶起,扭头对庄妃说,“盼儿,二郎这英冠,端的是好看呢。” 庄妃笑道:“更显英武风流。” 就是三根染成靛蓝色的天鹅翎而已,插在王渊帽子上。若非有斗牛服搭配,便服穿出去反而显得轻佻,配上斗牛服则立即逼格提升。 这玩意儿,只有在上朝时杀伤力最大,脑袋上平白比文武百官多出三根毛啊。 今后,请叫我王三毛! 281【新任务:为皇帝搞钱】 几个月过去,庄妃的肚子已经显怀。 王渊作揖道:“恭贺陛下,恭贺娘娘。” 朱厚照拉着王渊的手坐下,笑道:“说起来,二郎还是月老,我与盼儿应该多多感谢。” 见皇帝不端架子,王渊也开始没正形,凑趣道:“陛下真要谢臣,那就不该赏三英啊,不是把臣往火坑里推吗?还有这次回京,非要臣骑马独走承天门,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嫉妒眼红呢。” “一群酒囊饭袋,我就是要让他们眼红!”朱厚照说起这个就来气。 自从北方大败以后,朱厚照虽然没有亲自去边镇,却派出好几个御史前往严查。有什么都御史、巡按御史、巡茶御史……五花八门,巡茶御史并非错别字,专门巡视茶马贸易的。 眼见皇帝动了真怒,御史们不敢怠慢,很快就查出大问题。 比如陕西苑马寺的牧马草场,居然已经消失无踪,全部变成世袭武将、当地豪强的私田。那特么可是西北最大的官方牧场,直接被吞得干干净净,就连州县文官都帮着掩饰,难怪每年都哭穷说战马不够。 朱厚照一心想着跟蒙古小王子开瓢,骑兵属于重中之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朱厚照气得全身发抖,一堆文官、武将、太监和勋贵被严惩。 去年底,户部耗费将近三十万两银子,用来恢复北方各边镇。现在又来讨银子了,户部尚书石阶肉疼无比,讨论来讨论去,也只得再拨六万两银子凑合,估计接下来两个月还得继续拨款十多万两。 不给钱不行,许多边地已经被打烂,必须尽快整顿边防——开春之后,一些蒙古部落大摇大摆入境,直接挑选草场在那儿放牧。大明边军还不敢出兵驱赶,因为去年兵力损失太严重。 如此种种,都促使着朱厚照下定决心,等庄妃诞下子嗣之后,就立即亲自前往边地整顿。 “二郎啊,”朱厚照感慨道,“你说那些混账,怎么就胆大包天到侵吞陕西苑马寺牧场的地步?镇守太监非但不阻止,反而还参与其中。历年巡抚、御史都不知情吗?竟然全都对此视而不见!” 王渊回答道:“贪得多,罚得少。侵占牧场所得之利,几辈子都吃不完,就算事情败露被查处,也只是处死几个替罪羊,大部分贪污者只丢官而已。甚至都不用丢官,仅仅降职处理,这不是朝廷在引诱官员贪污吗?” “那就多杀几个!”朱厚照咬牙切齿道。 王渊撇撇嘴。 多杀几个有屁用,不彻底改革制度,过些年牧场肯定又没啦。 刘六刘七能够迅速壮大,就是因为边疆马政出了问题。朱棣那会儿,边镇牧场动辄拿出十几万战马,现在几百匹都要慢慢凑,还得让山东、直隶的老百姓破家养马。 朱厚照说:“二郎,你回家安歇几日,便速速去南方开海。给我多弄些银子回来,我想跟蒙古小王子干一场,现在特别缺银子!” “遵旨。”王渊就等这句话。 朱厚照又说:“别去广东开海,直接去南直隶。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扬州……商贾遍地,若是在南直隶开海,弄来的银子肯定比广东更多。” “那我还是去浙江吧,”王渊头疼道,“南直隶的水太深,臣怕去了会被淹死。” 朱厚照愣了愣,点头说:“也行。” 王渊之前请求去广东开海,也是觉得那里天高皇帝远,随便自己怎么瞎折腾都行。若是换成南直隶,开海难度呈几何倍上升,那边可是有套六部班子的,既得利益团体盘根错节捋都捋不清。 既然皇帝想要快速见效,那最好就是去浙江。 以杭州为大本营开海,又紧挨着手工业发达的苏松等地。只要胆子够大,手腕够硬,就肯定能迅速打开局面。 王渊说道:“臣若督抚浙江,还请陛下授予开府之权,左右须有标兵从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你就转为兵部右侍郎,有兵部衔才好有标兵!” 王阳明是巡抚江西,因此他剿匪时,当地军将经常不听话,还得从朝廷请来王命旗牌(临时军权)。 王渊却是总督浙江,有权挟制浙江军队。但也只是挟制而已,如果浙江的兵头子阳奉阴违,王渊唯一的办法就是上疏弹劾。三司官员也同样如此,原则上王渊可以命令他们,实际上听不听话全看面子。这有个屁用啊! 因此,王渊要求开府之权,要求标兵之便。这种权力,标志着封疆大吏的诞生,历史上始于嘉靖朝,目的是为了方便征讨倭寇。 朱厚照为了筹措银子打仗,也完全豁出去了,王渊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也即是说,王渊跑去浙江之后,可以公开设置幕府,自行招聘临时官吏。还可就地征兵训练,或从京城带一支部队南下,甚至临时把当地卫所招至麾下听令。 倭寇肆虐时,这种任命能够通过。如今南方一片承平,恐怕言官们会跳起来,说一些谨防藩镇之类的鬼话。 虱子多了不痒,不管是朱厚照还是王渊,都懒得理会那些耍嘴皮子的家伙。 朱厚照说:“二郎要尽快开海弄钱,我只给你一年半的时间。” “为何如此急促?”王渊问道。 朱厚照说:“一年半之后,朕要御驾亲征,到时候少不了你这个统军大将!” 王渊说:“臣尽量赶回来。” 朱厚照笑问:“御驾亲征你也不劝阻吗?” 王渊反问道:“劝了有用吗?” “哈哈哈哈!” 朱厚照开怀大笑,多日烦闷一扫而空,欣慰道:“还是二郎了解我啊。哪像其他大头巾,只知道冒死以谏,却不知道为朕分忧。” 仅凭王渊浅薄的历史知识,也知道朱厚照御驾亲征,会打一个大胜仗回来。否则王渊也会劝,鬼知道皇帝是否真的靠谱,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咋办? 应州之战,朱厚照亲自布防,虽然说不上有多精妙,但也绝对有板有眼。在众将都不敢打的情况下,朱厚照力排众议,亲率大军前往支援,从应州一直追杀蒙古大军到朔州,因为中途起了沙尘暴才停止追击。否则的话,那一战的战绩将更加惊人。 王渊倒是很期待,自己加入战场,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282【小妾见正妻】 黄峨早就收到王渊回京的消息,一大早便坐立不安,又得端着主母架子耐心等候。 “夫人,老爷回来了!”夏婵飞快跑来禀报。 黄峨立即整理衣襟,带领夏婵出门迎接。包括周冲在内,一些有职务的家仆,也得跟着去迎接主人回家。 众人守在大门口,很快看到袁达骑着马儿,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袁达迅速奔至,下马禀报道:“夫人,二哥受陛下召见,令我等先行回府。” “哦。” 黄峨有些失望,指着马车问:“那里面是?” 袁达低声说:“夫人,那是二哥在西域所纳姬妾。当时要笼络一个西域富商,令其为大军散播谣言、组织工匠,所以二哥才纳了那个富商的女儿为妾。” 黄峨愣了愣,随即挤出笑容:“快快请进府里。夏婵,你为如夫人安排一下住处。” “是!”夏婵不情不愿去张罗。 黄峨心里其实也有些不舒服,她能接受宋灵儿,却很难接受一个陌生女子。 明代官员,特别是京官,并不像影视剧里那般妻妾遍地。 许多京官甚至终身只有正妻,比如黄峨的父亲便是如此,甚至连妻子的陪嫁丫鬟都没要。 再来说阁臣靳贵,靳贵的父亲年过五十无子,母亲主动为其父纳妾,而且悄悄送进房内。靳贵的父亲果断拒绝,说我都已经老了,何必再祸害小姑娘?直接把这小妾送回娘家。然后继续跟老妻过日子,五十多岁才把靳贵给生出来。 官员纳妾,大都是纳陪嫁丫鬟为妾,又或者为求子嗣而纳妾。 除此之外,一般都是外放为官,正妻不在身边,常年生活寂寞,才在当地找女子服侍自己。甚至,许多地方官不敢直接纳妾,往往以招纳侍女为借口,免得给人落下口实。 至少,正德朝是如此,官场风气还未彻底败坏,京官纳妾太多容易遭到非议。 便是风流才子杨慎,也是快五十岁了,才为老不尊连纳两个妾。他年轻时有政治追求,一个妾都不纳,反正心痒痒了可以去逛青楼嘛。 历史上,黄峨与杨慎分隔多年,听到杨慎纳妾的消息,都还在散曲当中表达不满:“寄与他三负心那个乔人,不念我病榻连宵!” 而杨慎他爹杨廷和,亦只有一个妾室而已。 真正肆无忌惮纳妾的,是勋贵、武将、富商、豪强和官二代,以及那些没有追求的地方官!宗室都不敢乱来,因为有宗人府盯着,但他们可以蓄养歌伎和侍女。 即便心里再不高兴,但黄峨也不能表达出来,反而微笑着指挥家仆迎接如夫人。 不过嘛…… 黄峨自己从正门回府,让家仆引着马车,带香香前往侧门。 这是符合礼制的,妾室而已,怎可直入正门? 袁达站在侧门口,笑着撇撇嘴,对香香说:“香夫人,已经到家了。” 香香掀开车帘,与绮云一起下车,然后跟着袁达进入宅院。 走了好一阵,香香完全失去方向感,惊讶道:“家里好大啊,比速檀的城堡还大!” 满速儿如果地下有知,肯定被冒犯到。 黄峨回到正屋,等待许久,袁达终于把香香主仆二人引来拜见。 袁达低声说:“香夫人,这是将军的正妻。初次相见,你应该跪下磕头请安。” 香香偷偷瞧了黄峨一眼,连忙趴地上磕头:“叩……叩见夫人!” 路上走了几个月,香香的口音依旧古怪,但汉话水平提升很多,日常交流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旁边的绮云,也连忙跟着跪下。 黄峨本来憋了一肚子怨气,但看到香香那怯懦的样子,又见她跪拜时的姿势,顿时怒火就消去大半:一个不懂礼仪的蛮夷女子而已! 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跪当然也有跪姿。 九拜之礼。 第一级就是稽首,额头贴着地面,不能立即抬头。 第二级名为顿首,额头碰到地面,可立即抬起来。 此时此刻,香香给黄峨磕头的姿势,就类似于稽首,属于终极大礼。只有在重要场合,臣拜君,徒拜师,子拜父,拜天地祖先,以上情形才会使用,小妾见到正妻是不必如此的。 甚至,君臣日常相见,都不必行此大礼! 明代大臣见到皇帝,只需行第三级的空首礼,脑袋不能撞到地面,而是撞到自己的手背,放在先秦时代属于宾客之礼——到了清朝,必须稽首,额头贴地,屁股撅着,斯文扫地。 “妹妹快起来吧,我可当不起如此大礼。”黄峨又好气又好笑, 香香爬起来,傻乎乎问:“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夫人?” 那古怪的口音,黄峨越听越好笑:“就叫姐姐吧。” 正妻喊小妾妹妹,那是表示亲热。小妾如果直接喊正妻姐姐,那是没大没小,必须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才行。 黄峨拉着香香坐下,问道:“妹妹如何称呼?” 香香回答说:“我叫阿卜拉,将军给我取了个汉名叫香香。这是我的侍女廓里括慈,汉名叫绮云。” 黄峨更加没有脾气了,“香香”这名字,乍听就像是丫鬟,哪犯得着为此吃醋?她又问:“妹妹年方几何?” “嗯?”香香没听懂。 袁达在旁边说:“夫人问你多少岁了。” 香香连忙说:“再过三个月,就满十五岁。” 黄峨又问绮云:“你呢?” 绮云说:“我刚满九岁。” 黄峨叹息道:“也是难为你们,小小年纪,便远走异乡。今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吧,咱们都是一家人。” 香香稍微放松下来,说道:“多谢姐姐。” 黄峨对一个侍女说:“带她们去住处,等安顿下来之后,再带她们在府上到处逛逛。” 两个异族女子很快离开,夏婵噘嘴道:“夫人,这可是两个狐狸精呢。一个比一个生得妖媚,我是女人都觉得她们好看。你看那五官眉目,跟画出来的一样,皮肤跟雪一样白,当心老爷会被她们迷住!” 黄峨笑道:“二哥可没那么俗气,不会只看皮囊。” “那可说不准。”夏婵担忧道。 黄峨安慰说:“好啦,今后你也别刻意刁难,否则传出去,大家都以为我是妒妇呢。” 夏婵讥笑道:“都是不懂礼的,但怎么跪拜都不知道。可要好生教教她们,免得被外人知道,说咱们府上没有规矩。” 283【江彬的野望】 “王侍郎,请留步!” 王渊刚刚走出豹房花园,突然就被江彬叫住。 王渊拱手道:“朱佥都!” 江彬拍马屁道:“王侍郎兴师灭国,威震天下,实乃群臣楷模,令在下佩服之至!” “哪里,”王渊也笑着说,“朱佥都统御四镇,练兵有方,实为不可多得之将才。” 江彬说:“为陛下分忧耳。” 王渊说:“彼此彼此。” 江彬心里其实怨恨王渊,当初那一脚差点把他害死。 王渊同样不咋待见江彬,文官鱼肉百姓至少还要遮掩,江彬的做法可说毫无顾忌。就在两年前,此人把积庆坊、鸣玉坊给强拆掉,全部用来改造成皇店酒肆。那可是京城的两个坊市啊,简直无法无天,不知逼得多少人无家可归! 但又能怎么样呢? 王渊简在帝心,江彬只能退让;江彬深得宠幸,王渊只能无视。 谁都弄不死谁,那就没必要互相攻击,除非哪天能够一招致命,否则闹起来各自都没啥好处。 江彬陪着王渊行走一阵,突然说:“王侍郎哪日有空,不妨一起去鸣玉楼喝两杯?” “改日吧,朱佥都的好意,本人心领了。都是为陛下分忧,何必那么客气?”王渊委婉拒绝。 江彬赔笑道:“王侍郎说得是。” 鸣玉楼,就是江彬强拆民房而兴建的酒楼,王渊怎么可能答应去那里喝酒? 江彬又试探道:“去年鞑贼南侵,不知王侍郎有何看法?” 王渊说道:“全凭陛下做主。” 江彬顿时心里有底儿了,抱拳道:“王侍郎深明大义,果然是陛下的肱股之臣。” 王渊登上车辇,乘御驾而去。 江彬看着王渊头顶的三根毛,那个羡慕嫉妒啊,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弄几根。 很快就会有的,江彬统御四镇军,练兵两年已有成效。再过个把月,就会怂恿朱厚照搞阅兵式,朱厚照甚至亲自统御一支部队为中军。 一个阅兵式而已,因为军队训练有素,朱厚照龙颜大悦。遂赏江彬三根毛,许泰、李琮、沈周等将两根毛,兵部尚书王琼都挨着一根毛。相比王渊的灭国之功,如此封赏近乎儿戏,平白拉低了冠加三英的逼格。 朱厚照就是这般随性,只要他高兴了,懒得一根一根赏,直接就赏你三英,也不管今后该怎么加赏。 江彬慢悠悠回到校场,许泰不解道:“都督,何必跟他套近乎?他一个文官,终究跟咱们合不来。” “我不要他帮忙,只要他别捣乱就行,”江彬忧虑道,“陛下御驾亲征,必然招致群臣非议,反对者能少一个是一个。” 许泰咂咂嘴:“也对。” 这帮边将,已窝在京城训练两年,虽然不断升官,却总想着捞更大功劳。只要跟随皇帝出去打一仗,别大败而归即可,小败都能吹成大胜,到时候加官进爵啥都有了。 最头疼的就是文官反对,如今,江彬已经笼络了兵部尚书王琼、吏部尚书陆完,再搞定一个御前红人王渊,阻力将会大大降低。 江彬现在是啥职务? 都督佥事,又称佥都督,正二品武官,升官跟坐火箭一样。 但江彬还嫌不够,他连都督同知都看不上,想爬到五军都督的位置,最好能加三公、三孤衔。再把钱宁给挤开,将东厂、锦衣卫的大权捞来,到时候朝野上下谁敢不从? 如此种种,就必须打仗! 现在的江彬还比较有理智,等跟随皇帝打了胜仗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终极大BOSS。封伯爵,提督十二京营,提督东厂,提督锦衣卫。成国公都要给江彬稽首长跪,魏国公带着公卿大臣,站在江彬左右随时听令。届时,江彬飞扬跋扈,完全把勋贵、文官、太监视为奴仆。 而朱厚照,也因为一场大胜丧失理智,从此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甚至在王阳明抓住宁王之后,朱厚照还想把宁王放了,自己亲率大军重新捉一次,把随军众臣雷得里焦外嫩。 …… 王渊乘坐车辇、骑着马儿,从承天门原路返回,身边还跟着一个太监。 路过各部办事衙门时,王渊顺便回一趟翰林院。他在西域被升为礼部右侍郎,现在又被皇帝转为兵部右侍郎,应该去翰林院跟以前的同僚道别。 如今的翰林院掌院,名叫蒋冕,是王渊的老上司。这货还兼掌詹事府,兼掌制敕房,顺便挂了一个礼部尚书的虚衔,都是刘春致仕之后让出来的位置。 “王侍郎!”蒋冕颇为客气,主动打招呼。 王渊笑着拱手:“蒋学士!” 蒋冕是硬生生熬出头的,性格比较沉稳。这货十五岁就乡试第一,三十岁才考中进士,熬到将近六十岁,终于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做起事来四品八稳,可惜跟杨廷和穿一条裤子。 见蒋冕面有忧色,王渊随口问道:“蒋学士有何烦心之事?” 蒋冕叹息道:“开春以来,滴雨未降,今年北方的春耕恐怕……唉!” “这老天爷,确实该下雨了。”王渊抬头望天。 正德年间,天灾不断。 就拿京畿地区来说,连续三年冬季少雪、春季少雨,几乎年年都要祈雪、祈雨。今年更厉害,北方数省不下春雨,眼看着就要大面积春旱。 蒋冕为啥忧心忡忡? 因为他还挂着一个礼部尚书衔啊! 无论干旱、洪水、地震、星象异常,但凡出现重大天灾,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礼部尚书,第二个被问责的才是皇帝。灾异代表老天示警,老天为啥示警?肯定是什么地方失礼了! 如果再干旱一个月,蒋冕这位挂职礼部尚书就得请求辞职。如果再干旱两个月,真正的礼部尚书毛纪也得请求辞职。如果再干旱三个月,皇帝就应该反思自己的过错了。 王渊跟蒋冕聊了几句,其他同僚也纷纷前来道贺。 王渊的会试房师温仁和不在,回家丁忧去了,服丧时间比杨廷和还早。余本等人依旧兢兢业业,继续在翰林院苦熬,想升官估计得等到九年考满——王渊暂时帮不上忙,除非他们离开翰林院。因为留在翰林院升官太慢了,在这里升一级,相当于别的部门升好几级。 经常跑去王渊家里,一起研究物理和数学的顾应祥,如今也不再担任锦衣卫经历,而是调往广东做道员(地方御史)。历史上,此君还曾配合王阳明剿匪,又亲自带兵去打海盗。如果王渊按照原计划,前往广东开海的话,有顾应祥配合会很好办事儿。 可惜,王渊必须去浙江,那里连个熟人都没有。 一路骑马返回家中,金罍、常伦等人纷纷过来道贺,约好了改日一起到酒楼吃饭。严嵩也出来说了几句,这货早已升为山东清吏司郎中,再熬下去就该升任户部右侍郎了。 还有王渊的老丈人黄珂。 历史上,杨廷和前脚回家丁忧,黄珂后脚就被扔去南京养老。而且是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被甩去南京当右都御史,谁让他是杨廷和的心腹呢? 如今王二郎的面子大,皇帝没有对黄珂下手,依旧留在兵部当左侍郎。 翁婿二人,一个兵部左侍郎,一个兵部右侍郎,着实让文武百官羡慕。黄峨的两个弟弟,远没到成年的岁数,已经有好多官员遣媒婆来说亲了。 说起黄峨,王渊有些不敢回家…… 284【大妇的度量】 远征归家是件大事,即便王渊一再要求简化礼仪,黄峨依旧带着家中奴仆,铺着地毯迎接王渊进正门。 香香一切都是迷糊的,她跟在黄峨身后,别人做啥她做啥。但她看不清黄峨的手势,只能借鉴对面的男仆,双手相交于胸腹间,对着王渊屈膝行礼(明代万福礼,是把双手正放在胸腹之间,前面有章节把位置放错了。特此更正。) “错了。”夏婵低声提醒,忙把香香的左右手换位置。 不论是作揖,还是行叩拜礼,都要遵循男左女右的规则。 比如男子抱拳见礼,必须左手在上。若换成右手在上,即便同一个姿势,也直接成了给人吊丧。 女子刚好相反。 央视春晚,主持人就经常给全国人民拜丧。包括那些贺岁片,也各种春节期间给观众拜丧。 老子真要谢谢您嘞! 夏婵虽然嘴碎善妒,但脑子还拎得清。没有大声嚷嚷,而是小声提醒,悄摸把香香的姿势纠正过来。 王渊跨进大门之后,便把仆人们遣散,握着黄峨的手说:“小妹,我走了一年,家里辛苦你了。” 黄峨心中的怨气,瞬间彻底消失,脸红着抽手道:“旁人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呗。”王渊笑道。 就这样,黄峨被拉着手,一路甜笑着回去。又[]服侍王渊更衣沐浴,忙了好半天,夫妻二人终于结伴去饭厅用膳。 为了展现自己的大度,黄峨把香香喊来同桌吃饭。 香香完全搞不明白,稀里糊涂跟着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扒饭,而且筷子都还没有用得利索。 在明代,妾室分两种,一种是良妾,一种是贱妾。 良妾出身于良家,地位稍高一些。若被正妻虐待,父母可以告发,原则上可得朝廷支持。 英宗朝有位监察御史,纳县丞之女为妾,结果被正妻殴打。县丞直接告到刑部,说监察御史强纳良女为妾。按律当施以绞刑,遇到大赦逃脱死罪,但也因此被流放戍边。 这种案例不止一两个,但凡良妾被正妻凌辱,娘家都可以告其强纳良女为妾。主编《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的永乐朝首辅胡广,其儿子胡穜(时任礼部郎中),就是因为这种事情被发配边疆的。 所以明朝中前期的京官,不会胡乱纳妾呢,麻烦事儿太多了。 首先,官员纳妾要立文书,还必须上报朝廷。而且妾室偷人,会被同僚嘲笑,会被言官弹劾,严重者还要因此丢官。若纳同僚或下属的女儿为妾,那风险就更大,轻则降职,重则流放。 这么多糟心事儿,何必正式纳妾,多几个通房丫头不香吗? 嗯,这是明代中前期的情况,中后期就彻底败坏了,便是言官都懒得弹劾。民间就更扯淡,按照规定,没有官身的平民,四十岁以后没儿子才能纳妾,可谁他妈管那么许多? 至于贱妾就更好理解了,出自贱籍,跟奴仆没啥区别,只要不被打死即可。 香香来自西域,说不好是良是贱,但肯定没资格同桌吃饭。黄峨这个举动,让王渊舒了口气,庆幸家里的醋坛子没被打翻。 “二哥,这是纳妾文约,我已经准备好了。”黄峨拿出一式两份文书说。 王渊愣了愣,愈发心虚,硬着头皮签字画押,然后又拿给香香签字。这玩意儿,还要送去朝廷报备,否则被发现了要遭弹劾,而且性质非常严重。 “妹妹,把文约收好。”黄峨说道。 香香全程稀里糊涂,隐约明白这是自己的婚书,但不知道是自己后半生的保障。今后她的儿子如果做了重臣,或者女儿当了皇后、贵妃,香香是可以获得诰命的。又或者王渊立下惊世奇功,香香作为妾室,也能获得诰命,但至少要比黄峨低一级。 黄峨笑道:“继续吃饭吧。” 王渊埋头扒饭,不敢搭腔,惭愧至极。 黄峨不理王渊,给香香夹菜说:“别只顾着吃米饭啊,快尝尝这个。” “嗯,多谢姐姐。”香香觉得这位姐姐真好,不像父亲说的那样会欺负自己。 这姑娘的性格有点憨,一路随军吃得不好,遇到美食胃口大开,足足扒了三碗饭进肚。还捂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认真的说:“鸡肉,真香,好吃!” 黄峨噗嗤一笑,她是真被逗乐了,抿嘴说:“明天我亲自教你礼仪,可别再闹笑话。” “哦。”香香呆傻点头。 香香当然不傻,只是身处异国,啥都搞不清楚而已。 但黄峨对她好,香香还是知道的。吃完饭以后,她主动说道:“夫君,姐姐,我给你们唱歌吧。” “好啊。”黄峨笑道。 香香立即让绮云把二弦琴拿来,就跟弹吉他一样,抱着在那儿自弹自唱。歌词内容听不懂,但就是好听,让黄峨感觉颇为稀奇。 “这是什么琴?有点像弦子(三弦),又比弦子的弦少。”黄峨问道。 香香说:“叫独他尔。” “独他尔”是波斯语的音译,直译就是“二弦琴”。 黄峨又问:“我可以弹一下吗?” 香香连忙递过去。 黄峨从小就学词牌曲牌,对乐器同样在行。她随手拨弄几下,问道:“这弦是什么做的?” “羊肠。”香香回答说。 “音色怪怪的,不过别有风味,”黄峨笑道,“今后我教你识字和礼仪,你教我弹这个……” 香香说:“独他尔。” “对,独他尔。”黄峨点头道。 两个妹子在那儿交流音乐,王渊反倒被晾在一边,不过看着美女弹琴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直把王渊晾了个够,黄峨才说:“天色不早了,休息吧。” 香香立即抱琴起身。 黄峨又对王渊说:“二哥,你且去妹妹房里……啊!” 没等黄峨说完,王渊就把她抱起来,跟土匪似的扛在肩上,直奔他们的卧房。 香香和绮云目瞪口呆。 夏婵则笑着跟去,服侍二人洗脸洗脚,顺便趴外边听墙角。 久别胜新婚,一年未曾亲热,顿时天雷勾动地火,把夏婵听得跟发烧一样跑开。 “二哥,庄妃都怀孕了,我也想要孩子。” “那就再加把劲。” “我听母亲说,这种事要节制。” “明天再节制。” “嗯……好吧,明天你不许去香香房里,只准跟我老实睡觉。” “可以,我要开车了!” “啊?” 285【九皇物理丹经】 正德年间,京城还没啥书院,因为不需要! 小孩子直接进社学或私塾,然后考进官方学校读书,私人书院根本没有生存空间。直至越来越多士子,开始质疑程朱理学,非主流学派讲学成风,私人书院才在嘉靖、万历朝的京城出现。 物理学院,是目前北京城唯一的私人书院。 去年会试前后,物理学院非常热闹,无数士子跑来旁听参观。可很快又冷清下来,一些学生被“艰深”知识吓跑,一些学生很快外放为官,一些学生渐渐失去新鲜感。 到现在,物理学院只剩下十二位轮值讲师,以及六十多个固定学生。还有几十个学生,时来时不来,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辈。 内院当中,七八个人围着一口大锅。 至真道士站在锅边,举着棍子搅啊搅啊搅。熬制到一定程度,再用纱布过滤,待其渐渐冷却结晶,接着再次拿去熬煮,再次令其结晶。 众人立即围上来,半信半疑道:“这样真的能熬出毛硝?” 至真道士说:“我也不知,且尝尝味道。” 道士取出一块结晶,呈块状,白色半透明。他轻轻一掰,立即折断,断面发出玻璃光泽。他又凑到鼻子面前嗅味,接着用舌头舔舔,基本能够确定这就是毛硝。 咦~~~ 众人投去嫌弃的眼神,这玩意儿可是从屎里萃取的,直接上嘴去舔合适吗? 其中一人凑过来,也拿起结晶仔细观察,然后闻味道、尝咸淡,最后点头说:“肯定是毛硝,我家开药铺的,对这东西熟悉得很。” 众人兴奋不已:“若真如此,岂非大功一件!” “可献与皇上!” “还可开工厂,书院出些钱,咱们出些钱,专门制毛硝卖给药房!” “对对对,先生都说了,物理要研究,更要用于实践。机械分院研制的新式织布机,不就卖给天津工厂赚钱了吗?” “……” 王渊离开京城的一年多时间,物理学院已经分成三派。 一派以方楷为主,主攻天文、光学和气象。 一派以王晹为主,主攻力学、热学和机械。 一派以至真道士为主,主攻化学。 当然,他们自己没有这么清晰的定义。比如至真道士,这家伙以前修炼铅汞大道,现在直接变成了西方炼金术。 王渊离开京城的时候,对至真道士说:“如今制备毛硝,皆需刮硝土。硝土为何形成于茅房附近?是不是跟粪便有关?能不能用粪便来得到硝土?” 至真道士受此启发,将人畜粪便混合其他物质,堆起来盖上油布放置大半年。 一共十五个粪堆,其中十四个都宣告失败,仅有加石灰的粪堆成功。 用加石灰发酵半年的粪堆,拌和草木灰以水淋之。取其汁进行熬制,即得硝酸钾溶液,一立方溶液可练毛硝十斤。 这绝对是巨大进步! 明代生产火药,所需硝石都得慢慢刮。老房子、厕所旁的浮土,会生出盐状结晶物,刮下来精制提纯就是火硝,通州有个专门的熬硝营就干这事儿。 但这种方法产量太低,俗语云:“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无数人辛苦两三年,制出的火药打一炮就没啦。 硝石矿也有,多在南方山区,比如贵州有个大硝洞,土司可挖矿制作火药。但离京城太远,长途运输不易,只能用于西南地区。 听到里面的欢腾声,王晹对弟子说:“去看看他们又弄出啥了。” 弟子很快打听回来:“先生,他们用屎做出了毛硝!” 王晹瞬间感觉有些恶心,他前阵子便秘,大夫就让他服用过毛硝,现在总有种吃屎的不适感。 “我们也要加快进度!”王晹说道。 去年,王晹考上了三榜进士,可惜没考上庶吉士,直接被外放到湖广做知县。仔细考虑一番,王晹选择辞官,留在京城继续搞研究,做官哪有钻研物理有意思? 在王晹的主导下,制成一种大型织布机。需六人配合操作,比王渊改进的织布机,其效率都还提高三倍有余。 王晹把织布机卖给了天津工厂,价值三千两白银。他自己分得五百两,其他研发人员共得二千两,剩下五百两直接捐给物理学院——类似机器,历史上诞生于清代中晚期,可惜很快就被蒸汽机给碾压了。 现在,物理学院很有钱,核心学员也很有钱。 比如至真道士那边,之前瞎鸡儿乱搞,不但耗费学院资金,他们自己的钱也扔进去许多。但现在获得用屎制硝的方法,随随便便就能回本,开工厂制毛硝,可卖给烟花商人和药材商人。 只有方楷一派最穷,因为他们研究天文、气象和光学。 光学基础理论早已传出,千里镜也没那么值钱了,民间有许多作坊在仿制。他们搞天文的只出不进,还得自己花钱制作或购买望远镜,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 而且,方楷是三榜庶吉士,如今还在学习期间,毕业了也只能留在翰林院当小官,或者扔去其他部门慢慢爬。 研究天文的,都是苦逼啊,就差没有去街头摆摊算命了。 夜晚。 至真道士回到宿舍,将实验记录又检查一番,然后拿出草纸开始写稿,其书稿名曰:《九皇物理丹经》。 或许是受到物理学派影响,他所著的丹经,也不像传统那般云山雾海,而是写得普通读书人都能看懂: “修炼大丹,须应天道。分辨两仪,汇聚三才,和合四象,周全五行。” “两仪者,阴阳也,乾坤也,天地也,鼎器也!药在鼎中,居乾坤之内。坎为月,是铅;离为日,是汞。上日下月,合而为易,铅汞至于鼎中,既日月行于天地间……” “三才者,水火药,应天地人也……” “[]四象者,白金、朱砂、黑铅、水银是也!白金应白虎,朱砂应朱雀,黑铅应玄武,水银应青龙……” “四象既齐,乃全五行,引雄黄入中宫方得土。万物得土而生,土生万物。万物失土而死,归土也……” “炼丹如此,炼物亦然。需合两仪、三才、四象、五行,方可显而得矣。” “今欲炼芒硝,如何得之?芒硝性寒,位在玄武……” 王渊回京的第二天,就去视察物理学院。 至真道士把《九皇物理丹经》呈上,作揖道:“王侍郎,些许心得,还请斧正。” 王渊听说弟子用粪便炼出毛硝,本来是非常高兴的,还以为他们开启了化学之道。可翻看这道士的书稿一看,王渊直接失去语言组织能力。 这他娘的是中国版炼金术? 至真道士的理论很简单,具备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可以炼出归于太极天道的金丹。那为什么不能用来炼物? 这家伙认为毛硝性寒,属于五行中的水,对应四象里的玄武。因此需要把其他条件创造出来,比如石膏属土、草木灰属火,人应该站在巽(木)位,用包铁木棍搅拌溶液。毛硝属水,粪便也属水,因此粪便是药引,以阴阳五行之道将毛硝从粪便中分离。 王渊挠挠头:“道长,你试过不站在巽位,不用包铁木棍搅拌?” “没有。”至真道士说。 “可以去试试,万一也能做出来呢?”王渊建议道。 286【郑和航海图】 至真道士又跑去做实验了,这次他要更换站立方位,只用木制长棍搅动溶液。 结果嘛,这位道长很崩溃,必须重新总结他的炼金术规律。 王晹领着王渊继续前行,来到靠城墙根的一处院落。那里有几台蒸汽机,却仅有一个人在捣鼓,其他学生早就选择放弃了。 “先生,这是凌夏,字仲时。”王晹介绍说。 凌夏出身匠户,有个哥哥叫凌春,还有个妹妹叫凌秋。他原本想考科举,考中生员之后,死活考不上举人,再加上家庭困难,只能跟着父兄学手艺糊口。 在明朝,只要不是贱籍,原则上都可以考科举。有明一代,匠户出身的进士,仅次于民户和军户。 王渊感觉此人有些眼熟,猛地想起来:“你帮我磨过水晶镜吧?” 凌夏灰头土脸爬起来,身上全是煤灰和油污,咧嘴作揖道:“凌夏见过先生!” 此人帮王渊磨镜子赚了些钱,悄悄跟着学习数学。接着又拜入王晹门下,系统学习物理知识,论起来算是王渊的徒孙。 王渊问道:“蒸汽机遇到哪些困难?” 凌夏说道:“刚开始到处漏气,现在稍微好些了。弟子用棉花做成多层垫圈,虽然仍旧漏气,但已经可以让蒸汽机工作。” 王渊又问:“然后呢?” 凌夏指着蒸汽机说:“从理论上讲,蒸汽机做功的最佳状态,是锅炉的蒸发功率无限大,而摩擦力、热量损耗和漏气等消耗无限小。但这就产生矛盾,如果要让摩擦力减小,活塞、滑杆的间隙就必须变大,间隙大了漏气就更多,锅炉蒸发量也得跟着变大。所以,制作蒸汽机的关键,是提高气密性、减小摩擦力!” 王渊非常欣慰,赞许道:“总结得很好。” 凌夏继续说:“弟子做了很多改进实验,以现有的条件,气密性已经做到极致,除非有什么新的材料可代替棉花垫圈。活塞和滑杆也反复改进,再涂上油脂,摩擦力也无法再减小了。” “也就是说,蒸汽机做出来了?”王渊问道。 “做出来了,但功率不太理想,”凌夏说道,“我仔细计算了人工和原料消耗,若是用蒸汽机纺纱、织布,还不如直接用人力划算。” 王渊仔细研究这台机器,可惜他并非蒸汽发烧友,否则一眼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类似于纽科门蒸汽机。 非常简单的圆筒锅炉,通过蒸汽做活塞运动,必须进行改进才有商用价值。 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改,纷纷打了退堂鼓,只剩凌夏还在继续跟蒸汽机死磕。 王渊问道:“有改进思路了吗?” 凌夏点头说:“有。现在的热效率低,是因为在缸内冷凝,如果让蒸汽在缸外冷凝,可能就会让功率大幅提升!” “在做了?”王渊继续问。 凌夏从地上捡起一个玩意儿:“这是弟子制作的调节阀门,它可将冷凝器与气缸相连。按照设计,做功之后的蒸汽,可引入缸外的冷凝器当中,同时可使气缸产生真空,避免气缸在一冷一热中消耗热量。根据理论计算,有了这套设备,蒸汽机的效率可提升三倍以上。” 王渊高兴道:“很好的思路。” 凌夏叹气说:“可惜增加这套装置以后,气密性大大降低,四处漏气,效率还不如改进以前。” 王渊鼓励道:“那就继续想办法,把气密性提高。” 凌夏看了看王晹,又望向王渊:“学院不愿再资助经费,弟子磨水晶镜赚的银子,也全都砸进去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王渊笑道:“我赞助学院一百两银子,专门给你改进蒸汽机,钱用完了就再去府上支取。” “多谢先生!”凌夏大喜。 凌夏出身匠户,最大的理想是金榜题名。乡试多次落地之后,他已经没啥人生追求,老老实实回家做工匠。 就在此时,王渊把他弄去磨水晶镜,让他接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凌夏不太喜欢研究理论,也对天文、化学什么的毫无兴趣,他热衷于使用力学知识制造机械。 他始终认为,自己可以造出蒸汽机,给大明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事实上,即便凌夏按照思路,完成这次冷凝器改进,也依旧无法达到商用等级,只相当于残缺版的瓦特蒸汽机。活塞做功方式必须改进,气缸也得改成双向气缸,到那时才是完整版的瓦特蒸汽机。 王渊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他知道蒸汽机的基本原理,具体细节则一问三不知。除了蒸汽发烧友,现代人谁去研究那玩意儿? 又好生鼓励凌夏一番,王渊回到书院讲堂,召集众弟子进行讲学活动。 随着王渊升任侍郎,并在西域立下灭国之功,物理学派的门徒们也心气儿十足,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此时此刻,王渊站在讲堂里,所有人眼中都写满了崇拜。 朝鲜学生柳湄,同样崇拜不已,而且带着一丝敬畏。因为他听说,被王渊灭掉的吐鲁番,国土面积比朝鲜还大! 王渊上午讲学,在书院吃午饭,下午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王琼,听说王渊来了,亲自过来套近乎:“王侍郎灭国之功,震古烁今,大丈夫当如是也!” “王尚书客气了。”王渊拱手笑道。 王琼此人虽然能力极强,但喜欢攀附权贵,他已经巴结上江彬,跟钱宁的关系也不错。王渊虽然是他的属下,但同样也是御前红人,这家伙说话之间带着三分讨好。 两人互相吹捧时,老丈人黄珂也来了。 兵部左侍郎王璟,已经调去都察院,担任右都御史,成为都察院的二把手。现在,兵部只有黄珂这么一个左侍郎,他跟王琼联手等于控制兵部。 真联手了,黄珂角色转换快速无比。他以前是杨廷和的心腹,杨廷和还得两年才回来,为何不借着女婿的身份重新站队呢? 这不丢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陆完,也已经完成了重新站队。 等杨廷和丁忧期满,再次回到朝堂,那时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需要承诺更多好处才能拉拢群臣。 三人在那儿闲聊片刻,又有两位右侍郎过来攀交情。 直至众人散去,只剩黄珂和王渊。黄珂才改成私人称呼,低声道:“贤婿久征西域,家中甚是想念。今晚你带着眉儿(黄峨),去我那里喝两杯,咱们好好叙一叙翁婿之情。” “应该的,”王渊问道,“泰山大人,兵部库房在哪边?” 黄珂笑道:“我带你去。贤婿要找什么文书吗?” 王渊说道:“随便翻一翻。” 库房就是档案室,黄珂把王渊领到那里,便自个儿回去办公了。 库吏问道:“不知王侍郎要寻什么文书?” 王渊笑道:“三宝太监航海图。” 库吏愣了愣:“稍待。” 成化年间,就有太监建议,仿效永乐故事,下西洋获取珍宝钱财。结果,兵部郎中刘大夏,悄悄把航海图给藏起来,库吏怎么也找不到。 兵部尚书项忠没法交差,就责怪库吏,刘大夏在旁边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费钱粮数千万,军民死者亦万计……案虽在,亦当毁之……” 这话是说,就算航海图还在,也应该毁掉。 但到了万历年间,顾起元撰写《客座赘语》,直接改成“取而焚之”,说刘大夏把航海图给烧了,刘大夏因此成为互联网上的民族罪人。 其实烧个屁啊,航海图属于重要文书,借刘大夏八个胆子都不敢私自销毁,顶多也就暂时藏起来而已。 郑和航海图,直至崇祯年间都还在。茅元仪编写《武备志》,将航海图也录入其中,且足足录了四十四页! 就算航海图被毁掉,也是在清朝焚毁的,崇祯那会儿还好好的呢。 库吏按照索引,很快就把航海图找到。躺在王渊面前的,是一张巨大地图,全名为《自宝船厂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 除了航海图,还有一些文字资料,记录沿途各国风土人情,以及各国的特产等内容。 王渊直接叫来两个书吏,将这些资料全文抄撰,航海图也临摹一份下来。 287【王大爷兵败】 “妹夫,小妹,快请!”黄峤把王渊和黄峨引入府内,态度热情到没边,与三年前相比完全反过来。 王渊抱拳道:“兄长客气了。” 黄峤去年终于结婚,妻子是右副都御使李充嗣的孙女。 王渊在山东治理漕河时,担任兵备副使的李充嗣帮忙不小。王渊也投桃报李,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将李充嗣直接升为左副都御使——历史上,李充嗣先是担任顺天府尹,接着再升为右副都御使,王渊等于直接让他跳了两级。 李充嗣自然对王渊心怀感激,同时又觉得王渊前途无量。于是他主动找到黄珂,将孙女许配给黄珂的长子,黄珂立即答应下来。 李充嗣是内江人,黄珂是遂宁人,本就属于四川同乡。现在又结为亲家,关系瞬间就铁了,都是王渊的政治盟友。 自家人团聚,没啥好忌讳的,黄峤的新婚妻子李氏,也被带过来跟王渊见礼。 李氏刚满十五岁,虽非绝色,但也耐看,而且身上有股书卷气。 黄峤考科举不行,搞物理也够呛,也就诗词还过得去。如今讨了个漂亮老婆,又荫在工部做从八品小官,偶尔吟诗作对,小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 “姐夫!”黄??亦来见礼。 这小子已经十二岁,比他哥哥聪明得多,居然进学做了生员,今后多半能考中进士,属于黄家的重点培养对象。 幼弟黄峰仅五岁,跟在聂夫人背后,怯生生喊了声“姐夫”便躲起来。 王渊带着黄峨,上前给岳父岳父见礼,二老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入座。 还没动筷子,黄珂就举杯道:“贤婿,你我翁婿二人,先来干一杯,庆贺你立下奇功!” “该我敬泰山大人。”王渊笑道。 黄珂是那种没有酒量还喜欢豪饮的,不过酒品很好,醉酒后爱啰嗦,啰嗦完直接睡觉,从来没有耍过酒疯。 三两杯下肚,黄珂就开始话多:“亦卜次我打过交道,他打不过蒙古小王子,就来劫掠大明边境。当时我担任延绥巡抚,亲自率兵与之交锋,在木瓜山打得此獠狼狈而逃!过了两年,亦卜次还来,又被我带兵打跑了!我当初擢升户部右侍郎,也是靠军功挣来的。” 王渊随口奉承:“泰山大人真是文武双全!” 黄珂又喝了一杯:“我这不算什么,只是把亦卜次打跑。贤婿就了不得,居然把亦卜次收到麾下,统率其部众一起去打吐鲁番!” 王渊笑道:“亦卜次被赶出河套,又被赶出宁夏,再被赶出甘肃,早就成了落水狗。他想在西海站稳脚跟,就必须获得大明许可,招揽其部众轻而易举。” “换成别人可不敢。”黄珂唏嘘道。 也就王渊胆子大,敢收一个多年劫掠大明的蒙古部落。 历史上是什么样子呢? 亦卜次请求甘肃巡抚,希望能在西海放牧。甘肃巡抚很有意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居然赠送财货,希望亦卜次能带领部众离开,走得离甘肃镇越远越好。 走个屁啊! 亦卜次接收财货时满口答应,当蒙古小王子侵略延绥、宁夏时,甘肃镇被调去支援兵力空虚,这家伙就趁机跑去甘肃劫掠。而且尝到了甜头,但凡找到机会,就去甘肃镇抢劫,因此实力迅速壮大。 现在嘛,卜儿孩被王渊扔去昌吉驻牧,直接分走亦卜次一半兵力。 亦卜次根本没法拒绝,只能老老实实在青海放牧。因为昌吉那边草场丰美,卜儿孩获此牧场非常高兴,从此不再跟亦卜次一条心。 这种安排,不仅解决甘肃镇的南方之危,还让卜儿孩成为吐鲁番的北方屏障,也可让亦卜次牵制关西七卫。 随手落子,精妙无比,可谓一石数鸟。 熟知边境事务的杨一清、王琼、黄珂等人,简直打心里佩服:王二郎不仅打仗勇猛,以夷制夷也玩得炉火纯青。 “来,再……喝!” 王渊还只是微醺状态,黄珂就已经迷糊了,一番啰嗦之后,居然直接趴饭桌上睡着。 聂夫人早已习惯,让仆人把黄珂扶去休息:“若虚,让你见笑了。” 王渊笑着说:“泰山大人真性情,何笑之有?我敬岳母大人一杯。” 酒足饭饱,王渊带着黄峨,乘坐马车出城回府。 黄峨趴在王渊怀里,她也喝了些酒,双颊酡红生出云霞:“二哥,今天爹和娘都很高兴呢。” “那你高兴吗?”王渊把玩着黄峨的柔荑,那双小手煞是白嫩好看。 黄峨干脆坐到王渊腿上,俏脸贴在他胸膛说:“我当然也高兴啊。有疼我的爹娘,还有爱我的丈夫,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子。” 王渊将她紧紧抱住:“我会一辈子疼你的。” “嗯,”黄峨突然说,“也不知灵儿姐姐怎样了,有时间我一定去贵州看望她。” 王渊叹息道:“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 夫妻俩在马车里腻歪,擦着宵禁的边缘出城。 刚刚回复,周冲就来禀报:“二哥,阳明公来信,刚刚送来不久。” 王阳明已经去了江西半年多,这次主要是给王琼写信,希望能够挪用江西商税作为军费,否则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去练兵。他估摸着王渊已经回京,于是顺手给王渊也写了一封信。 怎么说呢,王大爷在江西剿匪的第一仗,居然大败而归! 王阳明只带了几个仆人和学生去江西,走半路上就遇到水匪。他忽悠客商跟自己同行,把商船伪装成官船,又亲自站在甲板上训斥,吓得那些水匪乖乖让出一条道路。 如果不这样做,王阳明估计半道上就被水匪给砍死了。 等到履任之后,王阳明更加头疼,当地卫所全是乌合之众,他只弄到两千老弱残兵。而给他办事的吏员,夹杂着一堆土匪奸细,王阳明使用计谋找出十多个,等他出兵的时候,消息还是被泄露出去。 不但如此,当地百姓也全是奸细,因为他们有很多亲人在做土匪。王阳明只得搞连坐法,十户为一组互相监督,尽可能解除土匪的群众基础。 接着王阳明又练兵,带着新练士兵去剿匪。结果呢,行军路线早被土匪掌握,刚开始打了一场胜仗,却在追击途中遭遇埋伏。 王大爷身中两枪,骑马突围,差点被土匪活捉…… 王渊还没把信件读完,脸色就变得古怪。一代圣贤王阳明,居然在土匪那里栽跟头,纵横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江西土匪果然厉害啊。 太难了,王阳明打的不是土匪,打的是江西地方势力。 那些土匪,有些是当地士绅资助的,许多跟当地百姓沾亲带故,还有无数吏员是土匪的内应,而王阳明麾下只有一群新练士卒。 这尼玛怎么剿? 王阳明之前的那些巡抚,剿了几十年,土匪越剿越多,就是因为这些糟心事儿。 便是把王渊派去,估计也头疼得很。什么时间出兵,具体走哪条路,早被土匪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兵力强大,土匪直接分散再大山里,等你走了再重新聚起来。你兵力弱小,直接在有利地形埋伏,便是主将骁勇无双,手下的垃圾兵也会因中了埋伏而崩溃。 在信件末尾,王阳明向王渊推荐了一个人,希望王渊帮忙说说好话,给此人安排一个官位。 王阳明推荐的人才,叫做桂萼,跟王渊同科进士。 桂萼被外放到丹徒做知县,因为性格刚直,把上司和豪绅给得罪狠了。三年考满,非但没能升官,反而调去更穷的青田当知县。 一怒之下,桂萼辞官回家,如今在江西老家开门书院。 桂华、桂萼兄弟俩,主动找到王阳明,说愿意支持王阳明剿匪。王阳明自然投桃报李,又欣赏桂萼才华,于是向王渊推荐此人,希望能给安排个官做。 蝴蝶翅膀,扇起了大风。 历史上,王阳明晚一年巡抚江西。他是在初步剿匪成功之后,才接触到桂萼兄弟的。 为了巩固剿匪成果,王阳明重新划定行政区域,在江西新设了好几个县。桂萼的老家,被邻县划走不少地盘,于是兄弟俩主动联络王阳明,愿意倾力配合王阳明剿匪,换取老家的地盘不被领县划走。 由此,桂家在安仁县名声大噪,王阳明也得到切实的好处。 直至多年以后,王阳明再度出山剿匪,桂萼已经身居高位,两人直接闹掰了。 桂萼不但率先搞出一条鞭法,勒令全国清查土地,而且还梦想着开疆拓土。他给王阳明写信,希望王阳明借机收复安南,恢复大明曾经的国土。而王阳明碍于大明糟糕的财政,不愿再跟安南打仗,于是桂萼怀恨在心——当时确实有机会收复安南,但接下来肯定一堆战事。 在王阳明死后,桂萼甚至上疏嘉靖,把王阳明的爵位给剥夺了,并且开始全国性打压阳明心学。 现在二人提前接触,王阳明还帮着桂萼复官,这两位是不可能再撕破脸了。 桂萼? 王渊有些印象,毕竟他们属于同科进士。 但是,王渊属于历史小白,不知道桂萼会创立一条鞭法,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嘉靖朝当过首辅。直至现在,王渊都以为一条鞭法是张居正首创的…… 既然王大爷说桂萼是个人才,王渊自然相信老师的眼光。 嗯,明天就去跟皇帝说说,把桂萼扔到浙江当知县,说不定还能帮助自己开海呢。 288【远程换人】 桂萼此人,属于绝对的激进派。 力行改革,主张开海,梦想着收复国土。 翌日,王渊前往吏部,查看桂萼的政绩考核,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 桂萼在丹徒当了三年知县,一年报洪灾减免赋税,其余两年的赋税皆有所增涨,并且户口大增。如此数据,考核等级居然是“不称职”(第三等)。 镇江知府对桂萼的评价,是“酷烈,浮躁,不谨”,这属于地方考满。 监察御史对桂萼的评价,是“酷,民怨沸腾”,这属于随机巡查。 吏部考功司,就是按照以上两份考核,对桂萼进行最终复核的。 真正的贪官,怎么可能同时得罪知府和御史? 明朝官员考核,主要分为三项内容: 第一,是否执行《诸司职掌》和《到任须知》,前者是京官的行政守则,后者是地方官的行政守则。 第二,是否完成“本等六事”,即: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诉讼、盗贼。 第三,是否犯了“八项察例”,即:贪、酷、浮躁、不及(没有赴任)、老、病、罢(无能)、不谨。 从而可知,做地方官,办学第一,耕种第二,税收只能排第四。 不是说你GDP搞得好,政绩考核就一定好,可以指摘的地方多着呢。 镇江知府和监察御史,无法从桂萼的本职工作挑骨头,甚至都不敢说桂萼贪污,只能评价其:为官严酷、做人浮躁、办事不谨。 结合整体情况,王渊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桂萼定然在丹徒县清查田亩和户口。一下子就让该县户口大增,可惜得罪了豪绅,也因此得罪上司和御史。 此人用得! 王渊在小本本上记下桂萼的名字。 紧接着,王渊又去查浙江主官,结果没看见啥熟人。 此时的浙江左布政使叫王绍,弘治六年,三甲进士。巡按贵州时,平定蛮夷叛乱,从此平步青云。 这位老兄刚刚被任命两个多月,而且是从陕西调过去的。按照如今的出行速度,估计还没办完交接,不至于跟当地豪绅盘根错节,这对王渊而言是件大好事。 右布政使叫任鉴,成化二十三年,三甲进士。岁数够大的,而且任期快满了,等王渊抵达浙江,可能此人已经被调走。 所以,浙江的左右布政使,都跟王渊一样是新人,就看谁在杭州发展得更快。 杭州这地方很扯淡,不但浙江三司治所在此,一座城里还有两个知县。杭州城被劈成两半,一半归钱塘县管辖,一半归仁和县管辖。 王渊很想把桂萼、沈复璁弄过去,一人管理一个县。 不过嘛,沈师爷是浙江人,不能在浙江当官。王渊总不能让沈复璁辞职,担任自己的幕僚一起去浙江吧,沈复璁可舍不得那宝贵的官帽。 …… “王若虚在吏部库房做什么?”陆完惊讶道。 库房主事说:“似在查找浙江官员档案。” 陆完责备道:“吏部库房,岂能让人说进就进?你这个主事怎么当的!” 库房主事连忙说:“毛侍郎带进来的,说是为陛下办事。” 吏部左侍郎叫毛澄,正德东宫班底,跟陆完一样,属于杨廷和的心腹。 毛澄一度执掌翰林院,只要再得到掌管制敕房的差事,就有资格入阁当大学士。但杨廷和为了分杨一清的权力,把毛澄弄到吏部当左侍郎,目标直指吏部尚书。 结果呢,杨廷和突然丁忧回家。 陆完买通江彬说好话,被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毛澄直接傻掉,他翰林院的差事丢了,吏部尚书的职位也飞了,竟落得个两头空,现在跟陆完的关系降到冰点。 “既得毛侍郎许可,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且下去吧。”陆完无奈道。 一提起毛澄,陆完就感到头疼,他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憋屈啊。 吏部各级官员,一部分是杨一清的人,一部分是毛澄的人(杨廷和党羽)。陆完作为吏部尚书,居然连吏部官员都指挥不动,至少还得花一年半载提拔亲信。 王渊大致了解浙江官场,慢悠悠离开吏部库房。 刚刚出门,就见常伦走来,王渊拱手道:“明卿兄,来吏部办事?” 常伦苦笑道:“我被外放了。” 王渊惊讶问:“什么职务?” 常伦叹气道:“寿州判官。” 这哪里是外放,分明往死里贬官,堂堂正七品京官,直接变成从七品地方官。 王渊问:“你得罪谁了?” 常伦说:“我得罪的权贵太多,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牛逼,王渊彻底无语。 常伦的业务能力很强,可惜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担任大理寺评事,负责复审各种案件。每每遇到冤案,而又被人阻挠,他就会写诗表达不满。常伦的诗词也很棒,有些讽刺权贵的词曲,居然传遍京城的各大青楼。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也别去吏部了,回去等几天,然后跟我一起去浙江。” “浙江啊?又不能打仗。”常伦非常失望。 这货明明是一个法官,整天却想着打仗。 王渊笑道:“谁说浙江就不能打仗了?只要你敢坐船,肯定有仗打!” “真的?那我跟你去。”常伦突然开心起来,完全忘记自己被贬官的烦恼。 王渊直奔豹房,找皇帝要人要官,并且暂缓常伦的外放。 “你想要钱塘、仁和两县的主官?”朱厚照说,“我让人问问。” 王渊自有做佞臣的觉悟和休养,他才懒得跑去地方跟知县斗法,至少得是知府级别的才够他出手。可知县阳奉阴违又讨厌,那就干脆全部换成自己人,反正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钱塘知县叫承天秀,两年前上任;仁和知县叫张介,一年前上任。 现在,两人全部给王渊挪窝。 事实证明王渊是对的,特别是钱塘知县承天秀,真真属于天秀。历史上,这家伙盘在钱塘当了九年主官,每次都是深受百姓爱戴,万民请命把他给留下来,破知县一直当到嘉靖年间才离任。 什么意思? 承天秀举人出身,自觉仕途暗淡,干脆在钱塘县勾结豪强,可劲儿的贪污享受。当地士绅舍不得他走,一再挽留,一留就是整整九年。 这货如果遇到王渊,估计直接一刀给砍了。 有皇帝开口,不用那么血腥。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桂萼担任仁和知县,杭州府城就这样被王渊掌控。 289【还得继续求官】 一辆骡车,自保定清苑县而来。 说是车,却连车厢都没有,只是骡子拖着木架而已。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车架上赶骡,身后捆着个大木箱,以及鼓鼓的麻布口袋。 三百多里路,中年男子不急不徐,赶着裸车足足走了六天,远远已经可以看到北京的城墙。 突然,一个商队追上来,头领朝中年男子抱拳:“张知县!” 中年男子拱手还礼,报以微笑。 商队头领问道:“张知县车上装的是什么?车轮吃土比较深啊。” 中年男子说:“些许物事,不值一提。” “那不是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商队头领冷笑道。 中年男子不再言语,也懒得辩解。 “抓住他!” 渐渐来到南城外,商队头领突然爆喝,随员纷纷扑过去,当着守城官兵的面,把中年男子拖下车来。 “大胆,我乃朝廷……唔唔!” 中年男子刚呵斥半句,嘴巴就被堵住,手脚也被捆住。 守城官兵愣了愣,随即质问:“你等欲作甚?” 商队头领解释说:“军爷,我们是保定府清苑县的良民,此人乃清苑县知县张钺。这厮在清苑鱼肉乡里,闹得民怨沸腾,百姓恨不得将其扒皮食肉。如今,趁着这厮进京考满,吾欲执之告发于吏部!” 守城官兵被逗笑了,指着骡车说:“就这破车,你说他是贪官?” 商队头领说道:“这厮惯会假装清廉,别看其骡车破旧,箱子和口袋里装的全是金银财宝。” “唔唔……”张钺挣扎着想要辩解,却根本没法说话。 商队头领大喊:“京城的父老们,都过来做个凭证,我要把这贪官扭送去吏部!” 城门口聚集的看客越来越多,便是守城官兵都不敢犯众怒,只能放其进城直奔吏部。很快穿过正阳门,来到大明门,又是一番闹腾,守门官兵只得前往吏部通报。 吏部官员转瞬即至,将围观百姓喝退,只许商队头领和张知县进内城。 吏部尚书陆完、吏部左侍郎毛澄,以及众多吏部官员,全都被这件事情惊动。因为太反常了,县官进京述职,居然被老百姓捆起来,还扭送到吏部进行告发。 根据大明的法律,有冤也不得越级告发,无论冤情是否属实,越级告发者都要发配充军。 更何况,此人还是民告官! 但话又说回来,《大明律》只规定有冤不得越告。眼前这人并非喊冤,而是检举官员贪污,似乎又不用被发配充军。 常伦刚刚办完手续,在吏部领到文书,随时可以去浙江赴任。 听到外头的吵闹声,常伦好奇的跑来观看。只见吏部的吏员们,已经抬着箱子和口袋进来,张钺被捆绑着扔在堂前。 毛澄皱眉道:“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快把他的绳子解开!” 陆完也说:“解开吧。” 清苑知县张钺重获自由,长身站在那里,早已恢复镇定,只说:“我不是贪官。” 商队头领冷笑:“贪与不贪,打开箱子便知。” “开箱!”陆完下令。 木箱被上锁,当场暴力撬开。 陆完和毛澄亲自过去搜查,对视一眼,脸色阴沉,各自离去。 考功司郎中也来查看,当即怒道:“将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远,转眼就到了。 商队领头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们官官相护,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开他,让他自己过来看!” 此人立即冲过去,结果发现箱子里装的全是书。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寻到箱底,也没见到半两银子。 紧接着,这家伙又去解开麻布口袋,倒出来全是喂骡子的黄豆。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商队头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随即哀嚎:“老爷,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来京城作甚!” 张钺慢悠悠捡起书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评文书,递给考功司郎中说:“清苑知县张钺,七年考满。” 考功司郎中接过来一看,地方考核为“称职”(第一等),还附带保定知府的评语“清廉如水,爱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张知县果然是清官!” 张钺,正德二年进士,正德三年会试落榜。 因受提学使赏识,被荐为行唐知县。只做官一年,就把当地豪绅搞得欲仙欲死,凑钱为其买官转任他处。随后,被调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县,做了两年又逼得当地豪绅凑钱买官。 结果,刘六刘七杀来,张钺率领军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赏识,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现在才来吏部述职。 历史上,张钺因为今天这档子事,成为人尽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为南京户部主事,负责管理油水丰厚的淮安关税。他在淮安钞关革除积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满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荣王干起来。 至此,张钺的官也算当到头了,虽然考满政绩优秀,却一直在各地打转,当知府能当到死。谁让他只是个举人,且又得罪权贵无数呢? 常伦一直站在吏部门口等待,过了好半天,张钺才赶着骡子出来。他上前寒暄道:“张知县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张钺回礼道:“敢问阁下是?” 常伦说:“鄙人钱塘知县常伦,字明卿,还未赴任。” “原来是常知县,”张钺抱拳说,“鄙人张钺,字豁德。” 常伦笑道:“豁德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根本不容张钺拒绝,常伦就拉着他离开,骡子和书箱都让在吏部请人看管。 王渊正在兵部查阅档案,很快常伦经过通报,带着张钺进来了。 “若虚,刚刚吏部发生了一件稀罕事……”常伦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又介绍说:“豁德兄,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渊,王若虚!” 张钺肃然起敬,作揖拜道:“见过王侍郎!” 王渊笑道:“豁德听说过我?” 张钺说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坐吧,”王渊随口问道,“豁德可知海运?” 张钺反问:“王侍郎是想改漕运为海运吗?” “你还真敢想。”王渊乐道。 张钺说道:“海运自然便利,却有两个难处需解决。” 王渊问道:“哪两个难处?” 张钺侃侃而谈:“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处理飘没?第二,数十上百万军民,皆赖漕运为生,改成海运之后,如何解决这些人的生计?” “豁德高见!”王渊立即知道此人是能办事的。 历来众臣反对漕粮海运,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海上风险太大。这种风险,不仅来自天灾,还来自于人祸! 走漕河都能玩出飘没把戏,海上漂那么长时间,沿途根本无法监督,怕不是一年要给你“翻船”好多次,运粮官吞掉的粮食比运到北京的还多。 其次,就是漕运军民生计问题,那是上百万人吃饭的行当。 王渊又问:“豁德可赞成开海?” 张钺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隐瞒:“我是胶东人,自小在海边长大。我觉得吧,开海还是有好处的,但必须有一点要注意。开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内帑,当分户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则绝难开海。” “谁跟你说开海之利全为内帑?”王渊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确实该分润好处。” 内帑就是皇帝私产,不说后世,就连明代中后期官员,都以为郑和下西洋弄来的钱全被皇帝拿走。 王渊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找资料,发现郑和做买卖,利润也是要上交国库的。 那玩意儿是真赚钱! 明宣宗时,工部尚书黄福对皇帝说:“永乐年间,营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国库里银子多得是。而近年来,没有大兴土木,没有南征北战,而银钱只刚刚够用。如果遇到大灾,朝廷该怎么办?” 这话是让皇帝想办法弄银子,暗指继续下西洋。 仅过两个月,明宣宗就命令郑和重下西洋,去捞点银子回来充实国库。 郑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于官方垄断远洋贸易,不肯让利给民间海商。 王渊感觉张钺颇有才干,问道:“吏部堂前开箱,君之清名必然传遍京城,怕是直升两级都有可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张钺不悲不喜,他已经四十多岁,远比常伦、桂萼要沉稳得多。 王渊问道:“你可愿跟我去浙江开海,且只给你一个正七品官职?” 张钺沉默苦思良久,反问:“王侍郎真要开海?” 王渊没有否认。 张钺问道:“若我去浙江,担任何职?” 王渊说道:“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专门为我筹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两个六部分司,一个是北关户部分司,负责督粮和征收部分商税;一个是南关工部分司,负责征集木材和征收木材税。 这两个部门的主官,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油水丰厚得让人眼红。 因此朝廷早有规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连任,以防止长期留任加剧腐败。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进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毕竟楞青头们不敢贪那么多。比如兵部尚书王琼,他的第一任职务,便是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 张钺仔细考虑之后,点头道:“愿随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 290【一意孤行】 朱厚照一连在浙江安排三个官员,虽然都只是七品小官,但依旧引起内阁、六部众臣关注。 皇帝究竟要干啥?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豹房,梁储、靳贵、杨一清,三位阁臣皆在。 朱厚照开门见山的说:“朕欲新设杭州市舶司,诸卿有何意见啊?” 三人都没有立即反对,因为搞不清楚状态。 梁储问道:“陛下,浙江已有宁波市舶司,为何要新设杭州市舶司?” 朱厚照说:“宁州市舶司负责日本贸易,朕新设杭州市舶司,是负责泰西诸国贸易。” 梁储依旧疑惑:“泰西诸国贸易,有广州市舶司负责啊。” 朱厚照说:“广州太远,江南商货不易运至。” 梁储劝道:“陛下,两广商货,与泰西诸国互市绰绰有余。” 朱厚照说:“肯定不够。” 梁储还要再劝,杨一清突然惊问:“陛下可是要开海?” 朱厚照笑道:“只开杭州之海,诸卿不必惊慌。” “陛下,万万不可!” 梁储直接跪下,恳求皇帝不要开海,他说:“海禁乃祖制,不能轻易废之。”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把所有异见堵死。 便是朱棣,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格。 郑和下西洋并非开海,那属于官方贸易。 啥是海禁? 禁止民间私商出海,禁止外商来中国,只允许番邦在朝贡时带些私货! 朝贡携带私货,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去年,朝鲜使者就私货带太多,锦衣卫直接去会同馆堵门,朝鲜国王感觉颜面尽失,借机在朝鲜国内搞派系打压。 朱厚照问杨一清、靳贵:“两位对海禁有何看法?” 杨一清委婉反对道:“应与六部商议。” 靳贵模棱两可道:“还需谨慎行事。” 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弘治皇帝加强海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户籍在广东,根基也在广东。 靳贵是江苏人,梁储是广东人。 三位阁臣,皆为南方沿海人士,他们怎么可能支持开海? 朱厚照非常生气,冷笑道:“若朕一意孤行呢?” 三位阁臣全部跪下,[]沉默抵抗。 朱厚照阴阳怪气道:“做生意嘛,讲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已经出价了,你们多少也该还个价啊。” 梁储说:“陛下,事关社稷,怎可儿戏?” 杨一清突然蹦出来一句:“陛下,若无太监提督市舶司,或可试行开海之策。” 梁储听到这话,立即扭头瞪了杨一清一眼。 以太监提督市舶司,是朱棣搞出来的,这位老兄特别喜欢重用太监。他在位时当然一切顺利,可他一死,太监们就跳起来,把朝贡贸易所得利润吃得七七八八。 朱厚照犹豫不决,他也想用太监,但王渊有些不乐意,现在杨一清也坚决反对。 靳贵好歹也是帝党,见皇帝不说话,立即附和道:“陛下,若废太监提督市舶司之制,臣也支持开海!” 靳贵的小心思很简单,不是我要反对陛下啊,我只是反对那些太监而已。 也别怪文官这种逢太监必反的态度,实在是太监整体扶不上墙。就拿明代的银矿来说,必定选用太监做矿监,连银矿都能给你整赔本,你就说说贪得有多过分吧! 王渊也是坚决反对太监提督市舶司的,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一场,最后海贸收益大半进了太监的腰包。 朱厚照坐在那里,良久不语,显然信不过文官,反而更相信自己的家奴——太监。 梁储这才放心下来,心中赞叹杨一清手段高明。如此态度,既没有得罪皇帝,也维护了朝廷的海禁政策。 在三人想来,朱厚照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盐矿、铁矿、银矿……被太监搞废了不知多少,文官们一直持反对意见,可百年来还不是继续任用太监。 朱厚照咬咬牙,突然拍板道:“宁波、广州、泉州、顺化、新平,这四个市舶司继续由太监提督。新设杭州市舶司,由文臣提督,暂时只在杭州开海,试行数年以观成效。不许再反对,此事就这么定了!升云南左布政使陈金,为右副都御使,提督杭州市舶司。” 陈金是山西人,在没有太监贪污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反对开海? 梁储、靳贵和杨一清吃惊不已,居然派一个右副都御使去提督市舶司,这分量太重了! “陛下……”梁储还想劝谏。 “闭嘴!” 朱厚照直接打断:“朕都说了,只在杭州开海,施行数年以观成效,若难有作为则再禁不迟。” 三人默然,苦思对策。 这段时间,王渊在选用帮手,朱厚照自然也没闲着。他又说道:“升东昌府同知何瑭,为杭州市舶司提举官!” 何瑭就是在经筵之时,指着皇帝鼻子痛骂昏君那位。 朱厚照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想起来,非但怒气全消,现在还一下子给何瑭升了两级。 还没等梁储、靳贵、杨一清缓过劲来,朱厚照再次甩出王炸:“即令兵部右侍郎王渊,总督浙江,赐开府之权,以一千神机营为标兵随行!” “陛下!” 三位阁臣惊慌大呼。 梁储说:“总督有开府之权,还有标兵之厉,恐复为唐时藩镇之祸!” 朱厚照气得发笑:“只是临时开府,标兵也仅有一千,若如此都能形成藩镇,那地方三司官员皆可斩也!朕今天不是跟你们商量,朕是在传令,且下去吧!” 不管是王渊当总督的开府领兵之权,还是开海贸易之事,三位阁臣都拒不配合,还撺掇着科道官员上疏劝谏。 但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内阁,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他们三个不配合,吏部尚书陆完配合啊,兵部尚书王琼也配合啊。 朱厚照直接让江彬传话,隐约透露出一层意思,只要陆完配合开海,事成之后就令其入阁为相。陆完这货是苏州人,为了迎合皇帝,连自己家乡的士绅利益都不要了,还趁此机会在吏部提拔亲信——吏部左侍郎毛澄不配合,陆完借助皇帝的威势,一口气换了三个吏部郎中。 吏部和兵部全力支持,内阁反对又有什么用? 礼部尚书毛纪、户部尚书石阶,全都以辞职来威胁皇帝,坚决反对这两件事。朱厚照只当看不到、听不见,辞职的一律不允,他们也只有傻愣着。 连调边军入京这种事,朱厚照都能强行办成,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 开海成败,不在朝堂,而在地方! 291【偷得浮生半日闲】 王家,会客厅。 黄珂叹息道:“贤婿,陛下一贯荒唐,你又何必跟着掺和?” “泰山大人是来劝我的?”王渊问道。 黄珂说:“海禁乃祖制,开海即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你有平乱灭国之功,又是状元出身,安安稳稳熬几年,便是尚书都有得做。一旦趟进开海那滩浑水,徒惹非议,前途更加曲折啊。” 王渊问道:“梁储请你来劝我?” 黄珂说:“便是没有梁阁老,我也是要来劝劝的。” 王渊又问:“若我执意前往浙江,他们是不是要玩什么盘外招?” “盘外招”这个词语,黄珂居然一听就懂,告诫道:“海禁的水太深,你一旦牵涉其中,必然凶险无比。” 王渊笑道:“那些地方士绅,难道比吐鲁番蛮夷更可怕?” 黄珂说:“你在西域可以纵情厮杀,可到了浙江,你还能把那些士绅都杀了不成?” 王渊冷笑:“杀一批,吓一批,拉一批,如是而已。” “你真的不愿回头?”黄珂问道。 王渊反问:“难道泰山大人要因此与我决裂?” 黄珂叹息说:“那倒不至于。唉,你一心要蹚浑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说声好自为之吧。” “吾自当慎之。”王渊说道。 黄珂突然问:“贤婿,杭州并无良港,你为何选在那里开海?” 王渊并不回答,只笑道:“朝堂诸公都在等着看笑话吧?” 杭州是绝不可能建出海港的,因为那里泥沙太浅,只能允许平底船通行。吃水太深的海船,进来就得搁浅,江南那边的官员都很清楚。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提醒。 这些家伙蔫儿坏,既然无法阻止皇帝开海,那就让皇帝去开呗,杭州那破地方能搞海贸才怪了! 王渊又不是神仙,当然无法在杭州建成海港,他的眼睛盯着嘉兴呢。 可嘉兴那一大片海滩,全他娘的是盐场。直接选在那里开海,遭到的阻力会更大,一准儿会说嘉兴开海破坏盐课。 朝臣们的疑惑,不只是杭州开海,还有浙江北关的问题。 皇帝把浙江南关工曹给换了,偏偏不还浙江北关户曹。北关可比南关繁荣得多,“北关夜市”乃钱塘八景之一,通宵灯火辉煌,皇帝为啥不把北关也控制在手? 思来想去,朝臣们只当皇帝和王渊搞不清状况,连杭州的具体情况都没整明白,一个个在那儿等着看笑话呢。 黄珂毕竟是王渊的老丈人,眼见劝不住,于是好心提醒,免得王渊在杭州栽了跟头。 王渊却说:“泰山大人,此事你不必再过问,小婿早就有了通盘计划。” “那我就不问了。”黄珂又去跟女儿说了几句,便坐车离开王家。 黄峨把父亲送出大门,扭头问道:“二哥,大部分朝臣都反对开海,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浙江?” 王渊笑道:“你怎么看?” 黄峨摇头说:“太祖禁海总有原因,朝臣反对开海也有理由,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王渊说道:“太祖禁海,是蒙元未灭,而张士诚余孽,又勾结倭寇袭扰沿海。朝臣禁海,是他们悄悄出海,害怕开海之后断了财路。太宗一朝,海禁最严,却是将海贸利润控制在朝廷手中。如今只知海禁,又不学太宗下西洋,可谓自缚手脚。” “原来如此。”黄峨立即明白。 朱元璋很有些意思,他在南京种树五十余万棵,大部分都是桐树、棕树和漆树。本意是就地收取桐油、棕麻、生漆,用来供给宫室,这样就不必再向老百姓征收。 结果呢,这三种树木,全是造船的重要原料,直接为郑和下西洋提供便利。 朱元璋那会儿的海禁,执行得并不严格,因为中国海岸线太长了。还是朱棣聪明,只许民间造平头船,这样既能保证渔民生计,又能防止民间搞远洋贸易。 所以,王渊到了浙江,查禁走私很简单。 只要遇到非官方的尖头船,直接剿灭就完事儿,根本不需要去核实身份。 可惜王渊手里没有海军,由于“承平”日久,朝廷早就不生产大型和中型海船,浙江、福建的水师徒有虚名,“战船、哨船十存一二”,只剩下可以近海巡逻的小船。 王渊这次去浙江,比在西域还不如,虽然带着一千神机营,但总不能让火铳兵划着小船护航吧。若无护航舰队,王渊组织的海贸商队,必然一出海就遇到“倭寇”,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肯定会盯着王渊打! 反正,只要王渊的商队做不成买卖,朝廷自然没有收益,开海也就无所说起了。 问题是,户部不配合,王渊手里没银子,哪来本钱去造大型战船? 王阳明在江西,一穷二白,奸细遍地。王渊在浙江,同样如此,而且情况更加恶劣。 回到后宅。 香香和绮云正在读书习字,教她们的居然是夏婵。 夏婵抱怨道:“哎呀,你们好笨啊,这个‘躔’字练了两天都还不会。” 夏婵真没有故意刁难,她在教两位异族女子学《三字经》,按着顺序教过来的,也不知道啥叫科学教学方法。 抱怨几句,夏婵继续悉心教导,拆解细讲道:“‘躔’字有践履之意,因此它是‘足’部。我们再来看右边……” 王渊在屋外听了好笑,进去拍夏婵的脑袋:“先教简单字。” 夏婵摸着脑袋说:“都是这样教的啊。” 王渊懒得再说:“休息一下吧。” 夏婵的性格挺讨喜的,私底下嘴碎,但对外人嘴严。有些看不惯香香二人,却又不刻意刁难,而且还认认真真教她们读书。 黄峨进来说:“二哥明日便离京了,我跟妹妹弹唱一曲,算是为二哥助行。” 王渊拖来一张躺椅,悠哉哉躺上去,也就在家里能享受享受。 黄峨弹起新学会的西域二弦琴,香香和绮云伴舞,夏婵跑来给王渊捶腿,这小日子实在有够舒坦。 而在通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封信发出去,内容无非是朝廷即将开海。 等王渊赴任,那些走私海商早就准备好了! 292【天津之行】 正德十一年,四月。 三十余艘官船,走通惠河往通州驶去。 这得益于王渊改进后的清淤船,几十艘清淤船,日夜不停工作一年半,总算在今年二月彻底疏浚通惠河——只需清理淤堵河段,并非把整条河的淤泥都挖一遍。 从今往后,漕粮总算能直抵京师了,不用到达通州之后陆路转运。 户部因此节省不少银子,同时也让很多人丢了饭碗,负责转运的官员更是把王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此刻乘坐的官船,都是返航南下的漕船。 一千神机营都在船上,武器皆为前装燧发火枪。他们跟着王渊走了一遭西域,还没休息两个月呢,现在又要跑去浙江。无人抱怨,都挺高兴的,因为跟着王二郎有好处。出征西域的军官,整体升了一级,普通士卒的赏银也发放到位,而且是皇帝亲自派人去发的。 除了神机营随行,还有物理学派诸多弟子。 已经五十一岁的王文素,直接从户部辞官,跟着王渊一起南下浙江,他这人形计算器有大用处。宝朝珍、宝朝相兄弟,带着二十多个弟子,这几年一直跟在王渊身边。 路过天津时,王渊短暂停留,跑去自家的工厂看看。 曾经的一片盐碱地,如今异常繁荣,客栈、酒楼就开了好几家,甚至还出现一座青楼。 简易码头修得更加正规,河道上到处是商船。 “老爷!” 工厂主事常兴,带着手下在码头迎接。 王渊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常兴笑道:“吃老爷的饭,自然要为老爷尽心做事。” 在古代,职业经理人还是值得信任的,特别是给官商做事的掌柜。小动作或许有,但绝不敢来大的,一旦被抓住就没有活路了。 王渊的学生,会定期到工厂查账,只要能查出问题,可得贪污款项的六分之一。 工厂建立之初,共有五个管理者,现在只剩下四个。 缺的那一个,目前在甘肃充军,而且还被抄家,全家都打入贱籍。这对王渊来说很简单,随便罗织罪名即可,万恶的官僚就是这般不讲理。 常兴指着东边的一片房屋:“那些都是纺纱作坊,别家开的,专门给咱们供应棉纱。” 王渊特别高兴,居然都有配套企业了。 常兴说道:“他们的纺纱机,都是偷去仿造的,怎么严防死守都防不住。” 王渊问道:“最新式的纺纱机也泄露了?” “可不是?”常兴慨叹道,“泄密的是一个工厂文书,他浑家在厂里做女工。两口子照着纺纱机瞎琢磨,愣是画出了机器图纸,一千两银子卖给南边来的商贾。这两口子把图纸卖掉之后,打着回家探亲幌子跑了。估计不小心露财,在静海县被人劫道。女的死了,男的重伤,没撑几天也死了。”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现在咱们的纺纱机,跟别家的纺纱机一样?” 常兴点头道:“纺纱机一样,但咱们的新式织布机,却是不容易被仿造的。零件太多,只要不拆开,工人根本看不懂。” “那还好。”王渊点头说。 王渊在天津工厂,纺织女工已超过五千人。另有数千男工,做着搬运等苦力活,还建起了五百人规模的护厂队。 护厂队是必须的,因为附近有倭寇出没。 倭寇经常去长芦盐场抢劫,工厂这边发展起来,也可能有小股倭寇流窜至此,反正必须提前准备着,顺便防一下本地的小偷和盗贼。 王渊指着客栈旁边的建筑,说道:“这家店生意不好啊,大白天都没几个人。” 常兴笑着解释:“此为妓馆,天津那边一个指挥使开的,到了晚上可热闹得很呢。” 王渊问道:“粮食不缺了吧?” 常兴说:“粮食倒是不缺,就是菜价贵得很,这边很多土地都不能种菜,只能从天津卫运过来。不过盐价便宜……嗯,您知道的。” 盐价便宜,是因为盐场那边的盐,运输时必须从工厂门口经过。 随便卸一船卖掉,够工厂吃好久呢,但这玩意儿没在盐课司报备,实质上属于官方盐场贩卖的走私盐。 这种脏事,不需工厂经手,自然有神通广大者,在码头设置贩盐的店面。 王渊来到厂里,场面热火朝天,纺织发出的机杼声无比悦耳。 王晹带人研发的大型织布机,实在太给力了,自家生产的棉纱根本不够,必须从附近的面纱作坊采购补充。就这样都还供不应求,甚至要从百姓家中收购棉纱,现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在纺纱。 也就是说,王渊开办的这个工厂,非但没有破坏传统家庭式的手工业,反而带动了家庭手工纺织(仅限天津)。 所生产的棉布,主要销往北直隶和山东,偶尔也间接拿些户部的单子。 户部要定期采购棉衣,运往北方边镇。自有棉衣商人,从王渊的工厂批量购买棉布,做成棉衣送到户部赚取暴利。 在工厂视察一圈,王渊问道:“在不影响工厂运转的情况下,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常兴想了想说:“按照老爷的意思,工厂一直在扩产。去年底还修了厂房,又订做了三百台大型织布机,现在只能拿出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有点少啊,”王渊说,“全部搬船上去吧,我有急用。” 王渊自然是要做海贸,无论是造船买船,还是采购货物,都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既然工厂只能拿出五千两,那就去浙江空手套白狼呗。 朝廷没船,自家没船,可民间有的是船,而且是可以搞远洋运输的海船! 不但有船,还有炮! 据《福建通志》记载,正德五年,海盗杨昆仑攻打仙游县城,海商魏升协助知县守城,居然拿出一百多门佛郎机炮! 真他娘的胆大包天,做海商本来就犯法,还能私藏百余门火炮,而当地知县事后还不敢上报朝廷。 这样的海商,多多益善。 王渊勉为其难,可以代朝廷,接受海商的馈赠。 293【杭州】 路过南京的时候,王渊终于见到了大报恩寺。 在西方,大报恩寺的知名度,一度远远超过长城和故宫。这是朱棣为父母修建的,历时十九年,耗费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建成。 殿阁三十余座,经房三十八间,僧院一百余间,廊坊一百余间。寺塔通体琉璃烧制,塔高将近八十米,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明朝时候的欧洲人,来到南京看见报恩塔,瞬间就会进入一种懵逼状态。 可惜,这座旷世杰作,后来毁于太平天国。 王渊在南京没有停留,南京官员也不会主动见他,各自之间,相安无事。 从南京一路行至杭州,如果只看城镇,确实繁华无比,将北方城市甩出几条街。甚至,有些城中小民,居然也穿着丝绸衣物,江南之富庶名不虚传。 朱元璋那会儿,南京人口至少七八十万。 朱棣迁都北京,大量强制移民,导致南京人口只剩四五十万。经过百年发展,南京人口已经反超北京,如果算上附城而居的百姓,正德时期就很可能已经接近百万。 而杭州的人口,跟南京差不多,这里是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走私集散地! 嘉靖年间,走私现象最严重的地区是福建。 但在正德中期,浙江才是海上走私大省。因为此时佛郎机人未至,主要海贸对象是日本,南直隶海禁严厉,浙江就成了走私最便利的地方。 特别是舟山群岛,一堆海商海盗。 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北部的走私货物,都通过杭州进行集散,然后悄然运至宁波,或者直接运到舟山出海! 王渊乘船抵达杭州时,已经天色尽黑,但杭州北城门外却灯火通明。 就连小摊小贩,都还没有收工,打着灯笼吆喝叫卖。 河道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商船;码头之内,贩夫走卒不绝如缕。甚至,杭州居然没有宵禁,夜间可以随意出入,城内比城外还要繁华。 王渊乘坐的官船,在杭州钞关被拦下。 这座钞关,全名叫做“浙江北关户部分司”,是全国仅有的五个户部分司之一。户部专门在此设立分司,户曹主事还必须一年一任,可见杭州的商税油水有多么丰厚。 一个吏员跑上传来,赔笑道:“敢问是何司官属?” 袁达拿着文书过去验查:“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渊,你等可要登船搜检?” “自是不必。”吏员连忙说。 过了钞关,众人上岸。 因为带着以前火铳兵,王渊不便直接进城,于是前往杭州前卫的军营借宿。 听说浙江总督来了,而且还带着一千标兵,杭州前卫指挥使冯确连忙来见。嗯,是从城内妓院而来,骑着快马回到卫所驻地。 “王总制,卑职有失远迎,还请赎罪!”冯确直接单膝跪地。 王渊说:“无妨,我带着一千多人,你帮忙安置一下。所需钱粮,日后会给你,不是来白吃白喝的。” 冯确赔笑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大清早,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也从城内跑出来拜见。 岳飞墓前的秦桧跪像,换了好几个版本。 第一代跪像,出自成化朝的浙江布政使周木,到了正德年间已成破铜烂铁。 三年前,便是眼前这个李隆,命人用铜铸造了第二代秦桧跪像。 李隆自负武勇,崇拜英雄豪杰。他见到王渊,抱拳拜道:“王总制平乱京畿、灭国西域,在下佩服之至,只恨不能牵马坠蹬,常随左右!” 这姿态放得很低,李隆可是浙江三司主官之一,也可能是武将遇到当红文官在拍马屁。 王渊连忙扶住:“李指挥客气了,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李隆笑道:“王总制一路劳顿,今日不如在下做东,去品尝一番杭州美味。” 王渊说:“我的随员有一千余人,待安置妥当之后,再与李指挥共饮不迟。” “应该的,且让在下带王总制进城。”李隆笑道。 王渊在杭州开府,需要杭州知府配合,当即跟随李隆进入城中。 杭州知府名叫梁材,著名的清官。嘉靖之初,有句话这样说的:“天下布政使以廉名著者,惟梁材与姚镆二人而已。”不过嘛,嘉靖皇帝对梁材的评价是:“沽名误事,似忠实诈。” 具体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梁材能从杭州知府,后来升为浙江按察使,在富庶的杭州为官近十年,却没有闹出丝毫的麻烦,也对杭州一代的走私视而不见。恐怕,没有传说中那么清廉。 “王总制!”梁材礼节性作揖,没给啥好脸色。 清官嘛,架子肯定很大。 王渊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一脸严肃道:“吾奉陛下之命,总督浙江,有开府之权。烦请梁知府寻处地方,作为总督府衙所在。” 梁材说:“杭州富庶,人口众多,城内并无闲置居所。王总制若要开府,不如开在城外。” 李隆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因为梁材实在太无礼了,居然让堂堂的总督住城外。 王渊笑道:“无妨,还请梁知府安排。” 梁材依旧不给好脸色:“此事应该找知县,钱塘、仁和二知县,日前皆已离任,新任知县又未至。恐怕,还得等些日子。” 王渊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告辞!” “不送。”梁材说道。 钱塘知县,不就是常伦吗?一路跟在王渊身边呢,如今正在县衙办理交接手续。 可惜,桂萼还未到,正在从江西往浙江赶路。 李隆跟着王渊离开府衙,随口问道:“王总制,不先召见布政使和按察使吗?” 王渊说:“等安顿好了再说。” 李隆又问:“听闻王总制欲在杭州开海?” 王渊说道:“开海之事,还要多多借助李指挥,钱塘水军也该多造几艘船了。” “造海船耗资不菲,王总制带足银子了吗?地方上恐怕难以支撑。”李隆打听道。 王渊糊弄道:“吾欲挪用南关工曹钞银造船。” “原来如此。”李隆恍然大悟。 随后几日,王渊要造船的消息,就传遍了浙江三司衙门。 众人暗中发笑,等着王渊慢慢造船,海船那玩意儿没有一年半载根本造不成。 王渊在干什么呢? 在杭州城外选了个土地庙,作为临时总督府,一千火铳兵围着土地庙扎营操练。 同时,借助官方驿员传文全省:王总督开府建牙啦,还请省内高士踊跃报名。不拘出身,不拘职位,只要有才的都可以来。而且还不耽误科举,乡试、会试可提前三月带薪休假! (今天只有一更,查了很多资料。另外,更正一下,在明末江流改道以前,杭州都可以建深水港,今天查资料才知道的。所以,王渊会直接在杭州建港开海。) 294【跃跃欲试】 总督开府,招揽贤才,还不拘出身。 这个消息迅速在浙江炸开,屡试不中的书生,纵横江湖的侠客,偷鸡摸狗的帮闲,得知情况都跃跃欲试——万一被选上了呢,落选了就当去杭州旅游,那可是浙江总督兼兵部右侍郎! 甚至,招聘信息传到了隔壁的南直隶。 紧挨着浙江的吴县,知县叫做李经。他上任之后,也没啥别的作为,主要狠抓教育工作。一来,地方官的本职工作中,教育排在第一;二来,他也对其他领域不了解。 什么耕种啊,诉讼啊,缉盗啊,扔给属官佐吏去办。 李知县自己则跟读书人玩,他跟县学教谕是朋友,经常去县学视察,偶尔还给县学拨款,资助一下贫寒士子。如此,只用一年时间,李经就在吴县风评甚好,读书人提起李知县必定赞誉有加。 “县尊,唐寅求见。”仆人进来禀报。 李经正在跟师爷吟诗作对,立即说:“快快有请!” 唐伯虎的一生纯属悲剧,他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十五岁童子试第一名,二十一岁死朋友,二十三岁死老师,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接连死父母、妻子、儿子和妹妹,全家只剩一个弟弟还活着。 二十八岁,唐伯虎乡试第一。二十九岁,卷入科举舞弊案,被罢黜为小吏。回到家中,唐伯虎被续弦的妻子给甩了,郁闷之下独自远游,得重病回家休养,弟弟又闹着跟他分家。 风流不起来,也潇洒不起来。 唐伯虎最穷的时候,三天没饭吃,主营业务是给人画春宫图。 今年过得还不错,知县李经是个爱才的,时常请唐伯虎吃饭喝酒,还出钱购买他的诗画。 有人赏识,唐伯虎感激涕零。《游庐山》、《过严滩》、《元夕》、《春来》、《登天王阁》、《人日》、《早起》、《谷雨》……无论新作旧作,一股脑儿的拿来献给知县,还为知县专门画了一副《山路松声图》。 今天,就是来送画的。 李经展开画轴,捋胡子赞道:“畅达自如,墨韵生动。浓淡枯湿,恰到好处。这用笔,顿挫转折,遒劲飞舞,恰点出松声之意境……子畏的画技又上一层楼也!” 唐伯虎赔笑道:“县尊谬赞。” 李经慨叹道:“子畏如此才学,埋没至今,太可惜了。” 唐伯虎一脸苦涩:“时也,命也。” 李经突然说:“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若虚,目前在杭州开府建衙,广纳幕员。子畏兄何不去试试?” 唐伯虎摇头道:“堂堂浙江总督,又怎会招纳我这个获罪之人?” 李经说道:“王总制有言,他此番招纳幕府,不计出身,只问才学。试一试又何妨?” 唐伯虎还是摇头:“不必自取其辱。” 李经确实欣赏唐伯虎的才华,拿出两锭银子说:“我资助盘缠,就当去杭州散心。” 唐伯虎默然,有些心动,又有些畏惧。 即便穷困潦倒,唐伯虎依旧心志高远,但从去年开始就暮气沉沉。 两年前,宁王聘请唐伯虎去江西,唐伯虎满心欢喜上路。跟宁王接触之后,唐伯虎被吓尿了,对方居然想要造反! 唐伯虎只得装疯卖傻,吃屎喝尿,当街果奔,一番折腾,终于被宁王放走。 回到老家,流言蜚语扑面而来,都说唐伯虎已经疯了,就连青楼里的名伎都不接待他。 唐伯虎彻底心灰意冷,有人前来买画,他连银子都不收,让对方直接带酒来,还说自己“不使人间造孽钱”。 也就今年,知县李经多次拜访,给唐伯虎带来几分生气,总算不整天窝在家里喝酒了。 “去试试吧,”李经把唐伯虎当朋友,劝道,“王总制并非俗人,乃天下奇男子也,想必是个慧眼识珠的。” 唐伯虎思虑再三,终究还未彻底厌世,接过银子说:“李兄,多谢了!” 李经哈哈大笑:“子畏终于肯呼我为李兄了。” …… 温州府,永嘉县。 连续六次会试落第的张璁,此时还没创办罗峰书院,但已经收了好几个弟子。 张璁生于地主家庭,并非史书所载“出身寒微”。而且他的嫂嫂家也是地主,嫂嫂的祖父还高中进士,嫂嫂的祖宗在洪武年间就捐粮抗倭被授予七品教职。 此时此刻,张璁正在给学生们讲《孟子》:“‘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此言,并非只讲仁义而不言利。孟子是说,应先义而后利,只有仁义之利方可为也……” “我等君子,既心中有仁义,为何不能言利?当以利和义,不当以义抑利。所谓‘道不离器’,只讲道义,却没有手段,此为庸人耳!董仲舒说:‘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言谬矣,大错特错!若无功利,道义全为虚言!” “不谋利者,乃虚德;不谋功者,乃怠政!人与德合,躬身践行,才是实德;学与道合,以利万民,才是实政!整天把仁义挂在嘴边,却不为国为名做实事,那是伪君子,是昏官庸官!” 为啥张璁赴京六次都落榜? 看看以上言论就知道了,这货信奉的是“永嘉学派”。 这一学派,又被称为“功利学派”、“事功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主张通商惠工、减轻赋税,反对空谈、反对抑商。 散学之后,在县衙做书吏的朋友,拿着一份手抄公文来见:“秉用兄,这是我从县里抄来的,你且看看。” 张璁仔细阅读一番,惊讶道:“总督为何有开府之权?” 友人说:“早就传遍了咧,皇帝欲开海禁。又担忧地方阻挠,便派王侍郎过来,破例有开府建牙之权。秉用兄大才,何不前去应幕,反正也不耽误科举。” “这开海怎么个开法?”张璁问道。 “不知。”友人摇头。 张璁琢磨道:“若真能开海,自是大好事,就怕搞得半开不开,成了四不像的害民之策。” 友人笑道:“所以才要秉用兄辅佐,外地人哪知道咱们浙江的情况。” 张璁所在的温州府,是正德年间,浙江海上走私的第三大基地,张璁对其中的利害关系门儿清! 突然,张璁长身而立,说道:“吾此去杭州,不为攀附权贵,只为以一己之力,引导王总制不要胡乱视为。否则,浙江沿海百姓苦矣!” 295【招贤纳士】 有明一代,到处都是土地庙。 朱元璋重视农业生产,土地神灵可以保佑五谷丰登,于是强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每年春天还要举行官方祭祀活动——因此带动庙会大兴,祭祀那几天,土地庙周围集市繁荣。 嗯,把贪官剥皮实草,也常常在土地庙前展览。 以至于,明初的许多官员,一提起土地庙就背心冒汗。 大力推广土地庙的同时,唐宋以来的许多民间神灵被取缔,大部分都被打为淫祀。 神奇的是,主张禁海的朱元璋,却非常尊重妈祖,册封妈祖为“孝顺纯天孚济感应圣妃”。到朱棣时期,妈祖再次升级,被册封为“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这便是妈祖又被称为“天妃娘娘”的由来。 南京那边有天妃宫,祭祀活动由太常寺卿主持,级别非常之高。 随着海洋走私贸易的兴盛,杭州这边的妈祖庙香火旺盛,城外的土地庙反而变得无人问津。 每年春天,知县必须亲自主持祭祀的土地庙,如今只剩下一个庙祝在混日子。王渊直接鸠占鹊巢,将土地庙改成总督府,庙祝也成了总督府的临时雇工。 此时此刻,王总督正在接待应聘者。 “草民陈有为,拜见王总制!”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磕头道。 王渊坐临香案,背后是土地爷。他记下此人姓名,问道:“汝现居何处,做何营生?” 这个叫陈有为的家伙说:“草民就住在杭州城,营生嘛……” “老实道来。”王渊笑道。 陈有为吞吞吐吐道:“给人做帮闲。” 王渊点头说:“杭州城的市井舆情、家长里短,你都清楚?” 陈有为说:“清楚得很。” 王渊说道:“我可以留你为吏,但不许你借我之名为非作歹。你可能做到?” “愿为王总制鞍前马后!”陈有为大喜。 王渊提醒道:“你别忙着答应,有三个月试用期呢。而且你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自正德六年以前,我亲手杀的人也有上百,我下令杀的人有好几万。若你敢阳奉阴违、里通外人、胡作非为,我不介意手上多你一条人命!” “不敢!”陈有为脖子一缩。 王渊挥手说:“下去办理聘用文书,明天来总督府正式报到。” 这种混混帮闲,王渊是不会信任的,也许还有可能是哪家派来的间谍。但暂时可以收下,用来跑腿儿很好用,一些普通消息也可以让他打听。 王渊在土地庙枯坐一阵,很快又进来个书生,作揖道:“晚生周沫,见过王总制。” “朋友身居何处,哪年进学?”王渊问道。 周沫昂首挺胸说:“晚生乃湖州府人士,弘治十六年进学。自负一腔才华,却乡试屡试不第,近日听闻王总制招纳幕府,遂远来至此毛遂自荐!” 王渊笑道:“那你不必自称晚生,我比你还更晚进学呢。” 周沫立即拱手,身形稍微矮了一些:“达者为师。王总制学究天人,吾理当自称晚生。” 趋炎附势的投机者一枚。 王渊做出判断之后,又问:“你有何才华可为我所用?” 周沫说道:“晚生通晓四书五经,尤擅诗文,可为王总制幕僚。” 王渊笑了笑:“既然精通四书五经,我且考你一考。‘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此言何解?” 周沫侃侃而谈道:“此言出自《孟子·尽心》,载事之辞或许言过其实,学者应当识其本义,而不应执着于辞令,否则还不如无书。孟子只取《武成》篇二三策,其余皆不信,是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也。” “果然精通四书,”王渊又问,“那你对海禁如何看?” 周沫说:“海禁乃祖制,自当遵从之。否则万民皆因利浮于海外,还有谁会用心耕种?一旦开海,则沿海农事俱毁矣。” 王渊冷笑:“你跑来毛遂自荐,都不事先打听打听,本官正是来浙江开海的吗?” “啊?”周沫瞬间懵逼。 “你且去吧。”王渊挥手道。 周沫连忙府邸身体,拱手道:“王总制,晚生话还没说完。开海虽于农事有害,却可增长国家生计,王总制在浙江开海,乃利国利民之良政也,吾辈读书人当倾力相助!”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你够无耻的,若是能提前打听一下,或许我会收你为幕僚。可你效仿毛遂自荐,连我想干啥都不知道,如此疏于谋略怎可堪任幕僚?你走吧!” “王总制,晚生还有一言。”周沫直接跪下。 王渊懒得理会:“带他下去!” 左右军士立即上前,将这傻秀才叉出土地庙。 王渊扶额,心累无比。 已经快半个月了,每天平均十多个应聘者,但真正的有用之人却少见,倒是招了一些本地混混做皂吏。 又过一个时辰,进来个皮肤黝黑的健壮汉子。 “草民庞健,拜见王总制!”健壮汉子单膝跪地。 王渊问道:“汝闲居何处,做何营生?” 庞健反问:“王总制不是说,不拘出身,不问身份吗?” “看来你有难言之隐,”王渊屏退左右道,“你们先出去。” 等正殿只剩二人,王渊说道:“现在你讲吧。不管你以前有任何罪责,我都不会追究,更不会让第三人知晓。要不要让我发誓?” 庞健愣了愣:“不用,我信得过王总制。” 王渊问道:“你我初次见面,你又怎信得过我?” 庞健拱手道:“王总制考得状元,又征战沙场,文武双全,立功无数,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我一介草民,又非什么巨寇,王总制何必跟我耍心思?” “嘿嘿,有些意思。”王渊笑道。 庞健娓娓道来:“我如今的名字是假的,本为军灶户,迫于生计入海为贼。因冒头太快,被李哒哪嫉恨,假意请我喝酒,喝得半醉要杀我。王总制且看……” 庞健解开腰带,敞开衣襟,胸前一道巨大的疤痕。 “李哒哪是匪号?”王渊问道。 庞健解释说:“也叫哒哪,也叫哪哒,反正浙江、福建有名的海贼头领,都可以这般称呼,从祖上就传下来的。” “哒哪”或“哪哒”,源自波斯语,愿意是“船主”的意思,在宋元时代随着阿拉伯商人传到中国。后世某东南亚小国,还保留着“拿督”称号,其实也源自这一词根,成龙大哥就被此国封为拿督。 王渊又问:“你跟那个李哒哪是什么关系?” 庞健说:“他是船主。我刚开始给他运货,就是带人驾小舟,从海岸给他运到匪港,他再装船贩往日本国。后来我攒了些钱,就自己弄了条大船,跟着李哒哪一起去日本,慢慢混成第三把交椅。我为人仗义,兄弟们都向着我,这厮就嫉恨起来,现在把我的船都给吞了!我若武艺不好,也早被他砍死!” 王渊大感兴趣,问道:“你去过日本?” 庞健说:“去过,但不会说日本话,也跟日本人没啥接触。在日本靠岸之后,都是李哒哪的心腹去交涉,货也是由他一并卖出。” 王渊问道:“你能召集多少旧部?” 庞健说:“只剩十多个了,都是纵横大海的好汉子。我听说王总制要在浙江开海,所以前来投奔。” 王渊再问:“你有什么请求?” 庞健说:“我只求开海之后,能捞到一个武职做做,能恢复本姓就更好。我那些兄弟,也想落叶归根,请王总制给弄个良籍。” “此事好办,你等皆有重用,留下来办理文书吧!”王渊非常高兴。 当天晚上,王渊招来庞健,仔细询问海商海盗详情。 据庞健讲述,浙江豪绅望族,大部分都不直接参与走私。他们把货物卖给陆商,陆商再贩运到海岸,小型走私团伙再运去贼港,由大型海贼团伙进行远洋贸易。 这是一条灰色产业链。 海禁严格的时候,朝廷会勒令地方清缴海匪,而且确实能够干掉几个大型团伙。但是干掉一个,又爬上来一个,真正提供货物的地方豪绅却屁事没有。 王渊问道:“我若开海,地方豪商有几个支持的?” “怕是无人支持。”庞健摇头道。 王渊说:“开海之后,他们就不用偷偷摸摸卖货了,为何还要反对?” 庞健笑道:“正大光明卖货,要被抽税两成啊。不管是商贾还是海贼,都希望朝廷别禁海,也别开海。” 这话似乎前后矛盾,其实点明了海商心态。 希望朝廷不要禁海,意思是别禁得太厉害,得过且过就行了。希望朝廷不要开海,主要是不想缴纳出口税,那些收购货物的“陆商”也怕失去垄断地位。 王渊问道:“如果我把出海税降到一成,有多少士绅支持?” 庞健咧嘴道:“若真只有一成出海税,除了那些收货的豪商,其他士绅、商贾全都会支持王总制。” 明代关税(河道)很复杂,最高税率十抽三,最低税率三十抽一。 一旦开海,换成其他官员,至少也会抽20%的出口税,因为外国商船到中国就是被抽这么多。 顺便一提,外国商船,以前是不抽税的,收海关税还得多谢刘公公。 当时,广州飘来一艘非朝贡商船,按理是不能进行贸易活动的。广东三司官员胆子大,想要获取贸易利润补贴地方财政,于是就上报朝廷说抽税两成。 朝贡事关礼制,礼部对此坚决反对,刘瑾却力排众议答应下来(刘公公也得了好处)。 从此,大明海禁就开了一道口子,整个正德朝的海禁都兼管不严,就连浙江和福建的官员都跟着学习。 但是,这些地方官员,纯粹是为了补贴财政(顺手捞一笔)。他们不许中国商船出海,只允许外国商船以“受灾飘来”的名义进行贸易,并抽取两成关税分给地方三司——除了进献给皇帝少数珍奇,户部一分钱都别想得到。 甚至,地方官员还嫌两成关税太少,正在请求朝廷增加到三成关税。 海商看到如此高的税率,想当然的就认为,开海之后的出口税也这么高,他们当然要坚决反对开海! 而地方官员,也坚决反对开海。因为以前收税都进自家银库,开海之后得上交户部,在刻意忽略把蛋糕做大的前提下,都把王渊当做来抢夺利润的朝廷代表。 听了庞健的一番说辞,王渊心头更有底了。 第二日,又来一个读书人。 此人拱手道:“在下唐寅,见过王总制。” 王渊愣了一下,瞪大眼睛问:“唐伯虎?” 唐伯虎心头苦笑,自己果然名满天下,居然连浙江总督都听知道。他解释说:“在下已经改字‘子畏’,不再用‘伯虎’之字。” 别怪王渊那么大反应,实在是唐伯虎的形象,跟他想象当中反差太大。 一提起唐伯虎,自然想到风流才子。 可眼前此人,大脑袋,大胡子,大眼袋,酒糟鼻,须发花白,从脖子到脚都瘦弱不堪,偏偏还挺着个大肚子。 糟老头子一个! 296【突然袭击】 王渊呼道:“看座!” “多谢。”唐伯虎抱拳答谢。 “险夷原不置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王渊突然吟起诗来,吟完之后还问:“此诗如何?” 唐伯虎赞道:“豪迈飞逸,情致旷达,王总制好胸怀!” 王渊摇头说:“不是我写的,是恩师阳明公的诗作。” “告辞!”唐伯虎起身就走。 “我不是在羞辱你,”王渊说道,“当时阉宦当道,恩师挨了廷杖,下了大狱,夫人小产,又被贬谪贵州做驿丞。半路遇到锦衣卫截杀,靠跳水装死逃过一劫,回乡时还在海上遭遇台风,差点葬身鱼腹。恩师肺病复发,一路强撑病体,还沿途收徒讲学,在贬谪路上写了这首诗。” 唐伯虎回转身来,重新坐下:“令师确实值得敬佩,可他即便贬为驿丞,依旧有望重回朝堂。而我唐寅,是被剥夺功名,这辈子都仕途无望。” 王渊问道:“失去功名,跟丢掉性命,哪个更恐怖?” 唐伯虎说:“难以评判。” 王渊说道:“恩师在贵州,住的是山洞,粮食还要自己耕种,左邻皆为茹毛饮血之辈。若换成你,会怎样做?” 唐伯虎默然。 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去贵州赴任,直接辞官回老家喝酒去了。 王渊说道:“恩师没有气馁,在龙岗山上悟道,教导蛮夷子弟读书习字。他离开贵州时,已有弟子数十,好友与求学者数百!” 唐伯虎叹气说:“我不如也。王总制想说什么,一并说完吧,我只当来杭州游山玩水。” 王渊笑道:“换成旁人,我才懒得废话。说这么多,是想你收起愤世嫉俗之心,既然来此应聘幕府,就不要再觉得天下人都有负于你。否则,我哪敢收你做幕僚?吾师有一言,我想赠与阁下。” 听得一番解释,唐伯虎稍微平息怨气:“请讲。” 王渊说道:“人生大病,只是一个傲字。” 唐伯虎颓然一笑:“此理我也悟得,就是做不到。人无傲气,与犬类何异?” 王渊摇头说:“人应有傲骨,不应有傲气。数年前,我也傲得很,恩师才赠我这句话。其实,恩师也傲得很,他在朝做官,不收人一钱,也不与人一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呢。” 王阳明和唐伯虎,老家相隔不到五百里,而且是同一年参加会试。 彼此或许未曾谋面,但肯定都听说过对方。 唐伯虎叹息道:“王总制不必担忧我恃才傲物,在宁王府上,我吃屎喝尿都做得,哪还会在你这里摆什么架子?” 王渊讶然道:“你跟宁王有接触?” 唐伯虎说:“两年前,宁王重金请我去做幕僚。” 王渊笑问:“他打算谋反吧?” 这下换成唐伯虎惊讶:“王总制怎知?” 王渊说道:“心明眼亮之辈,怎会看不清楚?宁王这些年,派人在京城到处贿赂官员,又勾结太监、锦衣卫和边将,还买通阁臣、尚书恢复侍卫。他若不是要谋反,还能是想做甚?” “既如此,朝臣皆知,为何不将其法办?”唐伯虎问。 王渊说道:“因为满朝皆收其贿赂,少数几人说话没用啊。” 唐伯虎叹息道:“唉,宵小盈朝,还是跟当年一样。” 王渊说道:“你若愿留下,以后就替我撰写来往文书,顺便为我出谋划策。或许,我能还你功名也说不定。” “真的?”唐伯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仿佛整个人都焕发新生。 王渊笑道:“当今陛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你功名,只是小事一桩。” 出谋划策什么的,纯属扯淡。 王渊缺一个文吏,妙笔生花那种,唐伯虎就很适合。 突然,袁达走进来,在王渊耳边嘀咕几句。 王渊起身说:“子畏先生,走吧,看看我是如何做官的。” 唐伯虎立即跟随,袁达那匹马也借给他骑。 却见王渊召集十多个读书人打扮的属下(弟子),又带着数百军士出营,绕着城墙直往北关杀去。 唐伯虎问道:“王总制要去剿匪?” 王渊哈哈大笑:“剿匪带兵就够了,我还带这么多弟子?带去给匪寇写墓志铭吗?” 唐伯虎被这话逗乐了,跟着莞尔一笑。 众人直奔北关而去,惊得沿途鸡飞狗跳,暗中监视王渊的帮闲,也连忙跑去报告自己的主子。 王渊只向皇帝要了南关职务,却故意留着油水更丰厚的北关不动,自然有原因的。 五百神机营将钞关三面包围,只留下靠河的一边。很快,靠河的一边也被接管,所有钞关办事员都被火枪指着脑袋。 浙江户曹兼钞关主事喻智,慌忙跑出来问:“王总制,为何带兵包围钞关?” 王渊说道:“查账!吾奉皇命总督浙江,临行之前,受户部尚书邦秀公(石玠)所托,让我一定要好生查查浙江北关!” “查……查查查账?”喻智两腿发软,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喻智是正德九年进士,加上观政(实习)岁月,也不过才当官两年而已。实在是浙江北关油水太厚,只用今科进士执掌,而且一年一换。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贪污。 不贪不行,喻智上任之初,也想做个清官。但上任仅一个月,他就被拉下水了,实在是做清官压力太大,而做贪官又可以捞得太多! 这家伙,历史上官至右副都御使,如今还在新手期就被王渊逮到。 “王先生,有劳了!”王渊对王文素抱拳道。 王文素虽然对王渊执弟子礼,但并非真正的弟子。他这个人形计算器,带着十多个数学尖子生,绝逼能把浙江北关的账目给查爆。 等待通关的商船上,此时甲板站满了人。 王渊对袁达说:“告诉那些商贾,此事跟他们无关,该如何过关还是如何过关!” 话虽如此,在火枪的威胁下,关检人员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公务员责任心。 没过多久就闹起来,因为一艘官船被拦下。 一个官员模样的家伙喊道:“胡闹,这是官船,怎容得你等搜查?” 关检人员说:“官船更要搜查,严防官员携带私货!” 因为官船免税,往往有官员携带私货,或者帮着商贾携带货物。这种行为是违法的,轻则降职,重则丢官。 那官员下得船来,跑到王渊跟前哀求:“王总制,你就放下官一马吧,下官只带了几百匹布而已。” “你现为何职?”王渊问道。 那官员道:“刚刚迁为余姚知县,正欲前往赴任。” 王渊叹道:“可惜不是定海知县。” “啊?”那官员没听明白。 定海县是浙江海上走私重灾区,那里的走私海港,占了整个浙江的三分之二。 不过嘛,余姚知县也行,因为余姚同样有走私活动。 王渊笑道:“把此人记下来,船上货物扣下,让他在关检文书上签字。” “王总制,你给条活路吧!”那官员哀嚎。 王渊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包裹北关户曹在内,我都只是记录在案,并不会立即揭发。只要你们好生配合开海,自然能够相安无事。” 唐伯虎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心想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钞关这边被王渊搞得鸡飞狗跳,城内的官员同样惊慌失措。从浙江三司到杭州知府,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飞快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这王二不是开海吗? 怎么跑来钞关查账?还他娘的突然带兵包围,连放火的机会都不给。 王总督在钞关查账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杭州城。 一家客栈里,张璁听到消息,顿时哈哈大笑:“王总制果真奇男子也,大明开国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敢在浙江北关查账的!” 297【一天八十两税银?】 王绍,山东曹州人,弘治六年进士。 去年,王绍担任陕西右布政使,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升为浙江左布政使。接到调令之后,他中途还回家省亲一趟,然后慢悠悠来到浙江赴任,只比王渊早到半个多月。 仅上任一个月的布政使,能贪得了多少? 王绍一分钱没贪,也就某士绅上门求字,给了一千两润笔费而已。 他怕个鸟啊? 嗯,还真有点怕! 浙江其他官员不知王二郎的威名,王绍却清楚得很。 王渊在西域灭国时,王绍在陕西。甚至,王渊、朱英、张伟等人回京,他还在西安城外接待过,听到不少关于西域灭国的细节。那他娘几千上万的杀人,听说杀了好几万,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王绍年初回山东老家省亲,又听说王渊在山东治河时,把七品以下官员砍了好几个。当场就砍死,根本不经三法司,事后还有功无过,巡按御史都不敢弹劾。 惹不起,惹不起! 王绍连续写了好几副字,换来家仆说:“给陈员外送去,就说本官书法拙劣,一幅字不值一千两,再写几幅给他补上。” 好了,完事儿了,浙江北关的事情,从此便与王绍无关。 真正着急的,是浙江右布政使任鉴。这位老兄在杭州为官数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卸任了,关键时候居然碰到这档子事。 “任方伯不必担心,再让他查一年,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浙江按察使原轩说。 任鉴焦急道:“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就算账目肯定没问题,但人有问题啊!他王二只需接管北关一个月,税银那么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钞关的官吏,自然不会傻到直接贪污税银。他们的主要进项,是敲诈勒索来往客商,虚报瞒报过关税额,这些东西都不用走账的。 堂堂大明五大钞关之一,浙江北关一年的税收,居然还不足三万两银子。 而清代康熙年间是多少? 一百二十多万两! 等到雍正狠抓贪污,改革税制之后就更多! 浙江地方官员,绝对不敢吃独食,来往御史必定有好处,甚至户部大佬们也有好处。包括曾经担任户部尚书的王琼,也多半被利益输送过,户部浙江清吏司的官员也肯定吃得脑满肠肥。 王渊敢在浙江北关查账,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肯定被他得罪一大堆。 …… 第二日。 王渊坐在运河边上晒太阳,让人把宝朝珍叫来,问道:“昨日巳时到今日巳时,一天的水银是多少?” “一千六百九十六两七钱银子。”宝朝珍说。 王渊又问:“去年北关的税银是多少?” 宝朝珍说:“两万八千六百三十两白银。” 王渊笑道:“也就是说,咱们在这里收税一个月,就抵得上去年一年的关税了?” 宝朝珍道:“不用一个月,十六七天就够了。” “厉害呀,”王渊唏嘘不已,“把钞关主事喻智带来!” 不多时,喻智就被军士叉来。这货一脸憔悴,站都站不稳,被军士放下之后,直接瘫坐在王渊面前。 王渊把两张税表扔过去,质问道:“喻主事,为何我一天能收税将近一千六百两,你一天只能收税八十两?” 喻智口干舌燥:“定是……定是昨日船多。” 王渊笑道:“要不,我多收几日看看,总不能一直船多吧。若是如此,我也不用回京当侍郎,就留在浙江收税算球。本官旺商啊,能为朝廷增涨二十倍的关税。” 喻智只是个当官不到两年的初哥,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他哭声道:“王总制,在下担任北关主事,也不过才四个月而已。我是被逼的啊,北关下辖七个课税局,我若不顺着他们,连一个课税局都指使不动。” 王渊指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斥责道:“如此商贾云集,一天只收八十两水银,你们这些人胆子真大!” 喻智低头不语。 王渊又往远处一指:“此地往北十余里,皆为湖墅,居民稠密,商旅如织。你看这钞关街,一条路都被踩成什么样子了?坑坑洼洼,连车轮都要陷进去。你们就算要贪,至少也得拿点钱出来,把路给修好啊!贪官还能容忍,只贪不做事简直该死!” 喻智脸色胀红,羞愧难当,毕竟还在新手期,良心没有彻底泯灭。 王渊坐回交椅:“说吧,你们是怎么捞钱的。” 喻智也是豁出去了,他属于直接责任人,很可能被推出来背黑锅。既然没有活路,那就死中求活,啥话都往外吐:“商船……” “慢着,”王渊对宝朝珍说,“此人所言,全部记下来!” 喻智慢慢爬起,坐在路边石墩上:“商船来往,本应抽取实物为税,为了便于课税,往往由钞关吏员估算价值。一千两的货物,最高可估值一千八百两,但基本是估一千五百两左右。商贾不敢不给,多估的税银,都进了私人钱袋。” 王渊拍掌道:“精彩,吃了商贾,再吃朝廷,你们这是两边吃啊。如果按昨天的税银来算,再加上你们敲诈商贾的银子,每年至少得私吞七八十万两吧?都抵得上户部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喻智说:“我上任数月,也就分到二三千两而已。王侍郎,你真敢一查到底吗?” “有何不敢?继续说!”王渊怒道。 喻智惨淡一笑:“商船、客船纳税,皆给印票(纳税收据)。钞关印票有两套,一套给朝廷看,一套发给税民。后者一月一清,上个月的已经烧掉,这个月的都被王总制扣押了。”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万历年间才牛逼。 因为各地钞关贪腐成风,万历皇帝只能派太监督关。刚开始确实税收大增,渐渐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太监盘剥商贾太厉害,搞得商贾宁愿绕道走陆路运输,绕过杭州之后再进大运河走水道。 两相比较,文官确实在贪,但对地方经济影响不大。而太监为了增加关税,不便直接贪污太多,转而从商贾身上刮油,结果搞得当地经济下滑。 王渊突然问:“喻主事,你想不想当清官?” “进士出身之人,谁还不想做清官啊?”喻智好笑道。 王渊说:“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便是天下无二的清官了!” 喻智愣了愣,瞬间如闻仙音,整个人精神抖擞,起身作揖拜道:“愿随王总制鞍前马后!” 王渊说:“任何人来找你,都不要给好脸色,让他们直接来跟我交涉。今年北关税银,至少要报给户部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税银,等于直接翻了十倍,喻智回京述职绝对清廉无双。 王渊对宝朝珍说:“交给喻主事签字画押。” 喻智硬着头皮,在口供上签字按手印,有这把柄在王渊手里,他只能跟着王渊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钞关账目,则继续清查,发现啥问题,直接把证据拿走。 王渊就不信了,还有人敢来烧总督府毁灭证据,那一千火铳兵拿的可不是烧火棍! 298【官民反应】 为啥王渊要查浙江北关? 当然不是为了打击贪腐,他的主要任务是开海,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但欲开海,北关必须拿下。因为整个南直隶的货物,都必须经过这里,才能最终流向海上。 如果北关落入反对开海者手中,只要横征暴敛、勒索克扣,就会使杭州以北的货物,运输成本成倍增长。到时候,恐怕很多商贾都选择走私,而不是从杭州的官方港口出海。 另外,王渊开府建牙,还有一千士兵,都需要大量钱财支持。 比如王阳明在江西练兵剿匪,用的便是江西商税银子。王渊这边也差不多,他还指望着北关和南关税银吃饭,自家饭碗怎么可能由别人端着? 最后,若跟浙江北关有牵扯的官员,敢用政治手段抵制开海,那王渊就直接引爆钞关那颗炸雷。老子大不了开海失败回京,你们就等着丢官流放吧!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就吓尿了,都不敢亲自来拜见,只让亲信送来土特产——杭州大厨烹制的鱼翅。 “怎么端回来了?”李隆问道。 亲信禀报道:“王总制吃了一口,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 李隆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只能把师爷叫来:“先生,王总制吃了一口,又给端回来了。还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他什么意思啊?” 师爷仔细思索道:“恐怕,王总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既然吃了一口,就表明不会直接翻脸。至于他那句话,恐怕是不信任本地官员,无非是让咱们配合他开海。” “开海哪有那么容易?”李隆摇头不已。 师爷笑道:“不妨表面上配合,至少不能得罪这位王总制。” 李隆问道:“如何表面配合?” 师爷说道:“都司可以亲自去拜访,试探一下王总制的口风。” “我再想想,看布政司和按察司怎么应对。”李隆说。 []…… 现任浙江巡按御史叫唐凤仪,正德三年进士,跟杨慎的关系较好。 历史上,此人官至左都御史,执掌南京都察院,主要有两大政绩—— 第一,巡按浙江之时,当地婚嫁奢靡成风,无论嫁妆和彩礼都要求很高,导致许多未婚夫妻不断推迟结婚。唐凤仪脑洞大开,直接推行限年法令,规定男女加冠、及笄之前必须结婚,以此来刹住婚嫁奢靡之风。 第二,巡抚四川之时,朝廷对镇雄府改土归流,激得当地土司叛乱。朝廷出兵刚刚平叛,隔壁土司又闹起来。唐凤仪因此上疏,说改土归流让附近土司不安,干脆把流官变成土官。于是镇雄府仍由土司实质统治,叛乱即息,唐凤仪因功升迁。 杭州府衙。 知府梁材怒道:“王若虚此人,乃幸进佞臣。他生在贵州蛮荒之地,所作所为亦有蛮夷之风,虽为钦点状元,却如武人行事。他一个开海总督,哪有权力带兵包围钞关查账!若各地督抚皆如此跋扈,那地方政事还怎么做得下去!” “梁太守所言甚是,本官定要参他一本!”唐凤仪大义凛然道。 总督和巡抚,在地方上权力很大,但就怕遇到小小的巡按御史。 一旦督抚被巡按御史弹劾,那基本是无法继续留任的。除非有重臣硬保下来,否则督抚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辞官走人;第二,回京自证清白。 嗯,还有第三种选择。 督抚可以回参巡按御史一本,至于下场嘛,督抚和巡按御史双双被查办,而且最轻的处罚都是被贬职。 整个浙江,只有唐凤仪这种七品御史,可以从制度上威胁王渊。 一旦唐凤仪上疏弹劾,朝中众臣就可趁机发难。届时,王渊要么辞官,要么回京,要么跟唐凤仪一起被停职查办。 唐凤仪回到官舍,刷刷就是一篇奏疏,历数王渊在浙江的不法之事。 相对于唐凤仪的“刚烈无私”、梁材的“清廉正直”,左布政使王绍选择当缩头乌龟,啥事儿不干慢慢观望,反正他刚刚上任一个月。右布政使任鉴则心急如焚,只盼再熬一个月,平平安安回京述职,祈求妈祖保佑别把事情搞大。 左参政闵楷,右参政刘文庄,出境就非常尴尬了。顶头上司左右布政使,一个刚来,一个要走,都不管事儿的,他们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王渊脑抽了直接引爆炸雷。 不管如何,反正杭州的官员,注意力全都被转移了。没几个人再关注开海,都盯着钞关那边呢,已经快忘了王渊是来干啥的。 …… 钞关只剩二百军士看管,剩下的火铳兵都调回总督府。 北关主事喻智,开始做清官干吏。他严肃整顿北关七局,哪个佐吏敢不听话,直接扔给驻留军士,拖去总督府严加拷问。 关检人员,不再勒索商贾,货物估价只稍高于市价。 如此,来往客商欢呼雀跃,直呼王渊是青天大老爷,打心里开始信服这位浙江总督。 紧接着,喻智开始工作改革。 对那些需要上税不足五钱的船只,简化报关、纳税程序,发给小额报关票,随纳随报,名曰“便民小票”。这个改动,使得整体报关速度快了三分之一,极大方便过往客商,商贾们对王总督更加信服。 再然后,喻智宣布挪款修路,要把破烂不堪的钞关街重新修一遍。并且不请地方官征发役夫,由北关花钱请人修路,非但于民无扰,还能便利百姓。 这下不但是商贾,整个杭州城以北,沿河十余里的百姓都高兴起来。 虽然都是喻智在做好事,但人们又不是傻子,用屁股思考都知道是王渊在背后推动。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盼着王总督能在杭州多留几年。有王总督镇着场子,大家今后的日子,说不定能越来越好呢。 老百姓要求真的不高,只做几件实事就能收买民心。 这个民心,不包括士绅在内。 “王总制端的好手段啊!”张璁暗中观察数日,对王渊的手段佩服不已,终于现身前往总督府应聘。 299【入幕之宾】 王渊仔细打量此人,大脑袋,络腮胡,矮个子,小眼睛,竟然有点像午马饰演的燕赤霞。 “朋友是举人?”王渊问道。 张璁拱手道:“弘治八年中举,六赴会试,皆不第。” 王渊瞬间无语,这人参加会试的时间,已经快赶上自己的岁数了,整整考了他娘十八年进士啊! 张璁也是心中感慨,眼前这位总督,实在太年轻了。而且还是名额稀少的中榜进士,却能扶摇直上做到侍郎位,相比而言,自己一把年纪好像活到了狗身上。 王渊也不考教学问,直接问道:“朋友对开海如何看?” 张璁说道:“有利有弊。” 王渊问道:“利为何?弊又为何?” 张璁详细说:“浙江之地,官田众多,小民苦不堪言;福建之地,人多地少,百姓生活无着。因此,良家子纷纷弃籍,不顾生死蹈海求活。若能开海,则浙江、福建两省,万民皆可赖此为生,工商亦可因此而盛。于国而言,亦可大大增加商税,令户部财政丰盈可恃。” 明白人啊! 王渊只知道张居正,却不知“大明改革之先驱者”张璁。但是,只听这番言论,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张璁又说:“弊端则来自于农事。若开海成功,工商必定兴旺,人民趋利而疏于耕种,桑麻、棉花尽夺良田。则浙江、福建两省漕粮锐减,两省反而需要向外购粮。一旦遇到湖广、直隶大灾,浙江、福建恐怕粮价飞涨,饥馑遍地!” 王渊点头道:“此言甚是。” 古代运输成本非常高,外省大量购粮太难了。再加上奸商的存在,若真遇到大灾,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必须弄一个海外粮食基地,并且要辅以武力,否则很难保证开海之省的粮食安全。 王渊又问:“若欲开海,当如何行事?” 张璁反问:“王总制可知,浙江最大的海商是哪家?” 王渊说道:“不知。” 张璁说道:“浙江最大的海商,都是福建人!因为福建人多地少,而又善于造船,他们才有实力操舟远航。不止是浙江,放眼整个大明,最大的海商乃福清薛氏!” 王渊有些惊讶,问道:“福清薛氏出了多少进士?” 张璁说:“百余年来,福清薛氏所出的进士,仅二三人而已。但薛氏与林氏世代联姻,而林氏如果算上旁支,进士已出了数十个!薛氏、林氏之宗脉,不但遍及福建,而且已经扩散到浙江和广东。” 这些内情,海盗出身的庞健,是不怎么清楚的,还得问张璁这种举人才行。 王渊问道:“浙江本地就没有海商吗?” 张璁说道:“有,但不成规模。浙江无论是士绅,还是逃户海盗,但凡想要做海商,都必须去福建订购海船。而福建海船,又被福建大族所控,怎会让浙江海商壮大起来?福建本地豪绅,主要还是做陆商,他们四处收购货物,卖给福建海商远赴日本销售。” 正德时期的海盗,还真不够看,在豪族海商的打压下,根本无法形成汪直、郑成功那样的大海盗。 比如天顺年间的福建海盗严启盛,此人乃“澳门开港始祖”,一度纵横南海。即便如此,严启盛也只敢在南海蹦跶,主要从事东南亚贸易,不敢来浙江、福建跟豪族海商抢生意。 甚至,连海盗组织体系,都是跟福建海商学的,有舶主、船主、财副、总管、直库等职务。 其中舶主最牛逼,统管航行指挥、船货买卖、疏通官府等等,属于真正的“哒哪”。有些舶主干脆不自己出海,只出钱打造海船,招揽海商、海盗,或者干脆把船租出去收佣金。 王渊仔细理清思路,又问:“浙江最大的陆上供货商是谁?” “宁波杨氏。”张璁有问必答。 王渊继续打听:“宁波杨氏有何跟脚?” 张璁说道:“元末明初,整个县都是杨家的。太祖皇帝打击豪右,杨氏礼房一脉直接绝嗣,义房一脉抛家舍业,只剩下几间草房。杨氏族长与夫人,连下葬墓地都找不到,可谓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人诬告,连几间草房都保不住,只能再次迁居以租房栖身。“ 王渊唏嘘道:“这个杨家,也算多灾多难了,居然还能东山再起。” 张璁说:“杨氏虽抛家舍业,却从未丢弃书本,家传《易》、《诗》、《书》,三经皆通,信奉陆氏心学。” 又是一个陆门心学信徒,好像商人都喜欢陆九渊。 王渊问道:“这杨家连土地和房子都没有了,他们靠什么谋生?” 张璁说:“教授私塾,勉强为生。” 王渊又问:“如何发家的?” 张璁笑道:“杨氏一门通三经,在国朝之初非常罕见,靠教书就建起了三四进的大宅。他们又遵从陆门心学,于商贾之道颇为精通,以殖货之业便家资充盈。” 王渊问道:“既然诗礼传家,想必有许多当官的。” 张璁说道:“宣德年间,杨氏便开始出举人。到景泰、成化两朝,短短二十余年间,杨家出了六个进士,其中三个官至尚书!” “嘶!” 王渊倒吸一口凉气,宁波杨氏恐怖如斯! 王渊再问:“如今呢?” 张璁笑道:“说来也奇怪,自弘治朝以来,杨家一个进士也没有,倒是举人出了一大堆。” 说实话,王渊对宁波杨氏非常佩服。 这是一个被朱元璋打击到草房都保不住的家族,族长死后都找不到地方下葬。却凭着家传学问,硬生生再度崛起,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 读书改变命运啊。 如果能够拉拢宁波杨氏,王渊开海将事半功倍。若是杨氏冥顽不灵,那王渊也不介意做破家总督,让杨氏一族再次回到连草房都没得住的境地。 王渊突然起身上前,握住张璁的手说:“秉用先生大才,可愿留下为吾入幕之宾?” 张璁笑答:“固所愿耳。” 王渊说道:“吾有一重任交于秉用先生,说服宁波杨氏配合开海!” 张璁问道:“总制打算如何开海?” “小小的开,快快的开……”王渊屏退左右,只与张璁详说。 张璁听完,微笑不已,拱手道:“如此,在下倒有几分把握,就看杨家是否识时务。” 王渊横霸道:“他若不识时务,我就叫他不得不识时务!” 300【强拆队】 宁波。 日湖西,青石桥,杨公第。 府邸门前,只有一座进士牌坊,因为杨氏三兄弟已经分家,剩下的几座进士牌坊都在主宗那边。 张璁奉命来到宁波,并未直接去找杨氏族长,而是拜访已经退休的原工部尚书杨守随。 自致仕以来,杨守随过得十分潇洒。经常穿着葛布野衣,手持竹杖,脚踩芒鞋,与宁波士人结成文会,悠游于山水之间。 “老爷,温州举人张璁求见。”家仆呈上拜帖。 杨守随在丫鬟的服侍下,用盐水刷牙,又洗脸完毕,才随口说:“让他等着。” 张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水都添了好几回,终于获得杨守随召见。 “后进末学张璁,拜见贞庵先生!”张璁沉稳作揖,丝毫不显得急躁。 杨守随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微笑说:“张朋友请坐。” 张璁并没有坐下,而是递上一封书信。 杨守随明显有老花眼,把信凑到面前仔细辩查,突然惊道:“张朋友是总督的幕宾?” 张璁微笑道:“然也。” “何不早说,”杨守随更加热情,“快请坐,容老朽把信读完。” 这老家伙贴着信纸看了半天,心中越看越惊,脸色却始终平静。良久,他慨叹道:“王总制,这是把我杨氏放在火上烤啊!” 张璁说:“贞庵先生,你我皆为越人,当知开海利国利民。” 杨守随还在打马虎眼:“老朽已经分家,并非杨氏主宗,张朋友恐怕找错人了。” 张璁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人晾了半个时辰,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微笑道:“王总制已经在信中陈明利弊,此事对杨氏亦有大利,贞庵先生何必如此推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未出进士,若再如此下去,真能保住宁波第一望族的地位吗?” 这话让杨守随非常不高兴,当即冷脸道:“杨氏诗礼传家,子孙兴旺靠的是学问,并非祖宗的荫德。” 张璁问道:“贞庵先生都不跟族人商量一下,就这样一口拒绝了吗?” 杨守随道:“我宁波杨氏诗礼传家,只是躬耕苦读,不知商贾之事。况且海禁还大明祖制,怎可贸然违抗?张朋友,且回吧。” 张璁突然笑起来:“若王总制选择在宁波开海,以信上给出的条件,想必贞庵先生会一口答应吧。” 杨守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王渊给出的条件很简单,他将发放“海引”,相当于海商牌照。一份海引,许一艘商船出海,不拘船只大小,时限为五年。 而宁波杨氏,只要配合开海,能够免费获得三张“海引”。 如此好事,杨守随为何拒绝? 因为王渊选择在杭州开海,一旦开海成功,浙江海贸基地必然转到杭州,杨氏将彻底失去在宁波的供货商优势! 宁波几大家族,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以杨氏为首共同发展,近乎垄断了海贸供货权,若海贸基地转到杭州,宁波豪族们的利益将受到巨大打击。 而王渊舍弃宁波,开海杭州,也是有仔细考量的,并非故意给自己增加开海难度。 在北宋时期,杭州乃是整个中国的海贸中心,杭州港乃是整个东亚最大的海港。直至南宋定都杭州,为了首都的安全考虑,才把海洋贸易中心转到宁波。 杭州毗邻南直隶,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开端。 若是开海成功,货物运输成本将大大降低,就算河北、山东的商品都能顺河而下,而且不用再跑去宁波重新设立钞关。 如此便利条件,为何要在宁波开海? 更何况,宁波有个市舶司,还有个提督市舶的太监。宁波市舶司又负责日本朝贡,上面有礼部这个公婆管着,官面上的阻碍远大于杭州。 眼见杨守随不识时务,张璁冷笑一声,拂袖而走,威胁道:“三日之内,贞庵先生请给我答复,我就住在宁波最大的客栈里!” 为何只给三天期限? 因为王渊赶时间啊! 古代海运得借助洋流和季风,就拿中日贸易来说,每年只能一来一回。若到了八月底,季风改变,就没法再出海前往日本,而此时已经是六月。 只剩下两个月,还得花时间集聚货物,王渊没有功夫跟杨氏瞎磨蹭。 王渊跟杨氏合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利用杨氏的供货渠道,可以省去很多精力。杨氏实在不配合,也完全可以绕开,只不过多费些功夫而已。 “宵小之徒,岂有此理!” 待张璁离开之后,杨守随破口大骂,他居然被一个举人出言威胁。 三日之后,张璁没有等来答复,五百火铳兵刚好赶到宁波——张璁一个人走得更快。 守城官兵大惊,喝问道:“你等是何处军士?速速远离城门!” 袁达立于船头,大喝道:“浙江总督账下游击将军(非正式职务)袁达,率神机营捉拿通倭奸细!速速开城!” “有何凭信?”守城官兵问。 袁达举起一杆挂旗带髦的长枪:“王命旗牌在此,奉皇命可便宜行事!” 守城官兵无法做主,只得通报主官。 宁波知府翟唐快马奔至,此人上得城楼,怒火中烧,呵斥道:“便是有王命旗牌,也不得进城肆扰百姓。宁波城内如有捅倭奸细,本官自会带人捕之,你等速去!” 袁达笑问:“宁波杨氏通倭,你敢抓人吗?” 翟唐大怒:“宁波杨氏,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又怎会做通倭之事?休得胡言!” 翟唐也是个狠人,他连太监都敢怼。 市舶司朝贡,往往伴随害民之举。 比如宁波市舶司,日本按制可携带三船贡品,这三船货物由提督太监征发役夫搬运。老百姓不但没有工钱,还得自带粮食,把就地贩卖剩下的货物,运到杭州去装船北上。每年都有宁波百姓,因为运送贡品而家破人亡。 历史上,再过大半年,提督宁波市舶司太监崔瑶,就会接着运输贡品而残害百姓。 知府翟唐不但出手阻止,还把提督太监的心腹王臣活活打死,然后因此被正德下了诏狱。 这位老兄骨头硬得很,可不怕什么浙江总督,便是皇帝来了他都不会开城门。 张璁从客栈走到城门内侧,朝着城楼上的翟唐喊:“翟太守,浙江总督府佐吏、温州举人张璁求见!” 翟唐转身一瞧,没好气道:“让他上来。” 张璁慢悠悠走上城楼,说道:“翟太守无非是怕官兵扰民,我即刻令城外士卒舍弃火铳,不带兵器进城捉拿通倭奸细可否?” 翟唐说:“浙江又无战事,哪有士卒进城之理?” 张璁笑道:“翟太守,城外士卒既然放下兵器,可视为总督府的差员。你难道也跟倭寇有勾结,所以才阻止总督差员进城?” 翟唐想了想,说道:“好,只要放下火铳,不带兵器,我就允许他们进城!” 翟唐也有些看杨氏不太顺眼,同时又对王渊心存芥蒂。他把这些士卒放进城,让王渊与杨氏狗咬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上疏参一本。 五百士卒果然放下兵器,只留十人在船上看守火铳,其余全部扛着铁锤、铁钎等东西下船。 “不是说放下兵器吗?”翟唐质问。 张璁说道:“铁锤、铁钎并非兵器。” 翟唐言语一滞,居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放这些士卒入城,然后亲自一路跟随,看王渊究竟想干啥。 沿街百姓纷纷避让,见数百士卒并不扰民,于是胆子愈发大起来,竟有许多人跟着去看热闹。 在袁达的带领下,数百士卒直奔杨氏主宗。 日湖东,采莲桥。 足足五道进士牌坊,其中两道还是尚书坊! 过了牌坊,是一座占地上百亩的宅院,正门牌匾刻着四个大字:大冢宰第! 冢宰,六卿之首,又称太宰,明代特指吏部尚书。 杨家显然早就接到消息,杨氏族长杨美盛是个中年人,指着袁达喝问:“此乃大冢宰第,尔等安敢胡来?” 袁达说:“有人告发宁波杨氏通倭,快快让开!” 杨美盛气得胡子乱抖:“胡说八道!便是浙江总督,没有陛下之令,没有刑部文书,也不得擅闯大冢宰第!” “闯了又如何?你还敢对抗朝廷官军不成!”袁达毫不示弱。 突然,葛衣芒鞋的杨守随,拄着竹杖而来,朗声道:“让他们进去搜。” “叔父……”杨美盛不愿答应。 杨守随喝道:“让他们进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找出几个奸细来。” 袁达带着数百士卒蜂拥而入,行不多时,便指着府内建筑说:“好啊,重檐重栱,杨家这是要造反,把这房子给我拆了!” 杨守随本来胸有成竹,听闻此言,也是眼前一黑,几欲当场昏倒。 杨氏家宅建筑,逾制了…… 问题是,但凡有点权势和钱财的官民,特别是在南方富庶地区,谁家修房子不逾制的? 袁达继续溜达,突然抬手一指:“居然还有绘藻井,把这房子也给我拆了!” 藻井可以随便建,但不能雕绘,这是朱元璋规定的。 不多时,袁达又指着廊房:“此处有五色文饰,都给老子拆掉!” 杨氏族人气得跳脚,再这样拆下去,还不得把杨家给拆完啊?可偏偏确实逾制了,王渊没有直接抓人,已经算给他们留面子。 比如绘藻井那玩意儿,只有皇帝和亲王能建,你杨家建绘藻井是想干嘛? 一路跟来的知府翟唐,见此情形哭笑不得。难怪那数百军士,随手带着铁锤、铁钎进城,原来一早就打定主意玩强拆。 “张朋友,借一步说话。”杨守随终于看不下去了。 再不出言制止,拆完主宗的大冢宰第,就该拆他自己的尚书第了。老先生一大把年纪,可不想晚上睡觉餐风露宿。 这个总督真不是东西,连拆人房屋都干得出来,指不定今后还会做出啥事儿! 301【另有所图】 地方豪族,盘根错节。 宁波杨氏,门生故吏遍布全国,在本地更是跟几大家族世代联姻。 但就如张璁提醒的那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杨守随已经致仕七八年,在朝堂的影响几近于无。等这老家伙一死,杨家也只能被称为地方望族了,再等那些门生故吏的香火情断掉,杨家的影响力根本出不了宁波。 谁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没出过进士! 历史上,佛郎机人很快就会来中国,杨氏及其盟友快速丧失供货商地位。无数赤贫搏命的小海盗,以及那些闻见血腥味的两淮商贾,结成利益共同体给弗朗机人供货。于是乎,两淮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小海盗也从中渔利变成大海盗。 比如汪直等海上巨寇,便是因此发家! 而宁波杨氏,利润被疯狂侵占。再加上官面上不给力,渐渐就衰落下来,倒是在明末硬气了一把。杨氏子孙,杨文琦、杨文琮、杨文瓒、杨文球、杨文珽、杨文玠、杨秉紘等(这份名单很长),皆在抗请战争中牺牲。。 杨文琦在狱中写诗明志:“生为大明臣,死作大明鬼。铁石或可磨,贞心良独韪。天生七尺躯,罔敢自卑菲。松柏岁寒青,讵曰同凡卉?”随即,慷慨就义! 杨文瓒被救出狱,继续参加抗请斗争,最终再次被捕牺牲。其妻张夫人,大哭一场,又忍住眼泪说:“我夫死于忠分,为什么要哭?”遂请求丈夫的叔祖杨德周,为丈夫兄弟二人作传,杨德周畏惧满清不敢执笔。张夫人鄙之,留下遗书,自尽而亡。 除了那老不死的杨德周,宁波杨氏可谓满门忠烈。 眼下,这些忠烈的祖宗们,却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利,甚至不惜为此对抗朝廷。 会客厅里,张璁坐在客位,杨氏家主杨美盛坐在主位。 另外还有陆氏、张氏、方氏、屠氏等家族的代表,宁波豪族今天都汇聚一堂。 陆氏从元代就开始做官,宣德年间开始出进士,祖上出过一个刑部尚书。 有个陆氏子弟叫陆健,居然还跟王渊还很熟。王阳明在贵州的时候,陆健是贵州按察副使,经常找王阳明喝酒聊天,王渊也总是跟着蹭吃蹭喝。 不仅如此,杨廷和的心腹、杨慎的好友徐文华,在贵州平叛时嚣张跋扈。这厮不但弹劾总督魏英,还抢夺其他同僚的战功,陆健站出来跟徐文华硬刚,被杨廷和扔去福建当按察副使。在贵州打了大胜仗,一点功劳都没捞到,只是平调转任而已,陆健因此在福建郁郁而终。 另有陆偁,王阳明的至交好友,曾邀请王阳明担任山东乡试主考官。此人在福建打过倭寇,打得福建海盗和倭寇不敢上岸,还是杨守随大哥的女婿。其长子刚刚考中进士,另外两个儿子,不出意外也会中进士。 陆氏子孙,陆宇鼎和陆宇景皆死于抗清活动,两人为了抗清散尽家财。在长江之役中,陆宇鼎是张煌言和郑成功的联络人,直至康熙年间还在密谋反清,最终被捕就义。 其他几族就不细说了,屠氏有个后代很出名,就是拿诺贝尔奖的屠呦呦。 “王总制给出的条件就是这样,”张璁摆明了态度,“五千两银子一张‘海引’。各位只要支持开海,杨家可免费得三张‘海引’,其余各家可免费得两张‘海引’,剩下的‘海引’就得出钱购买了。每家的‘海引’数量,上限是十张,不得多给!” 陆氏家主问:“盐引、茶引,开中可得。这船引也得开中吗?” 张璁笑道:“第一批海引,不必开中。献给朝廷海船一艘,可得十张海引资格,且不设上限。五年后发第二批海引,那就需要开中了。” 方氏家主道:“我们在南方沿海,总不可能给边镇运粮食去吧?” 张璁说道:“不需运粮食去边镇。只要能从海外运回粮食,达到一定数量,就可拥有购买海引的资格。” 屠氏家主问:“我们都没船,上哪儿弄海船去?拿到海引也没用啊。” 张璁说道:“各位拿到海引,可以转卖给福建海商,甚至可以转卖给海盗。当然,你们也可以给海商合作,共同经营手里的海引。” 杨美盛问道:“出海关税是多少?” 张璁说道:“这得细分。比如棉布、瓷器之类,出海税仅有百分之五。其他货物,最高不超过百分之二十。粮食、铜铁、硝土等物品,禁止出海!” 杨美盛道:“张朋友,我们需要再商量一下。” “可以,限期一日,”张璁又对陆氏家主说,“陆先生,君美(陆偁)与文顺(陆健)二位先生,皆为王总制的尊长。不管事成与否,王总制都请陆先生到杭州一叙。” “王总制相邀,定然前往。”陆氏家主说。 张璁一走,这些家伙就议论起来。 陆氏家主道:“我觉得应该配合王总制开海。” 方氏家主说:“海禁为大明祖制,就怕朝堂反复。若一两年之后,再度禁海怎么办?” 张氏家主道:“对啊,就怕这个!王总制的意思明摆着,一家最多只给十张海引,就是防止某族独大。还把开海之所设在杭州,也是瓦解咱们宁波人对货物的把控。万一过两年再度禁海,咱们的供货又被杭州、两淮商人分走,到时候就闹得个两头空!” 屠氏家主说:“我们好好做陆上的生意,为什么要去蹚海商的浑水?” 方氏家主说:“如果王总制愿意给二十张海引,那还可以赌一把,十张海引也太少了。” 张氏家主问:“能不能跟王总制谈谈,如果在宁波开海,我张家肯定支持他!” 杨美盛摇头道:“恐怕谈不拢,对王总制来说,杭州多便利啊。” 方氏家主突然说:“要不再拖一年?咱们答应支持开海,也帮王总制联络海商。海商那边可以慢慢谈嘛,到时候就说谈不拢,只要拖到九月份,就没有信风去日本了。” “到时候可以下南洋。”屠氏家主提醒道。 杨美盛大笑:“下南洋好啊。咱们给海商供货,主要是去日本。如果能借着王总制卖货去南洋,不但没有损失,还能平添一笔财路。” 南洋贸易,基本是福建、广东士绅在搞,跟浙江士绅没有屁的关系。 张氏家主拍手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明面上支持开海,把时间拖到九月以后,届时就可走南洋的路子!至于日本的生意,该怎么做一切照旧。” 杨美盛说:“就怕南洋的生意不好做,半路上还福建、广东海贼劫道!” “这倒是个问题,必须跟福建海商合作才行。”陆氏家主说。 屠氏家主道:“先探探福建海商的口风吧。” 这些家伙,既不想丢掉日本贸易的供货权、收货权,还想借王渊开辟南洋商路,好事儿都被他们占尽了。 302【海盗信息】 宁波大族商讨对策之时,金华千户所长官满正,率领麾下三百军士直抵杭州。 满正原本是海宁千户所的副千户,爹爹不疼、舅舅不爱那种,所以被派去押解军械进京。这个差事挺恶心的,完成任务也没啥功劳,出了岔子就得担责任。 估计满正家的祖坟埋得好,半路遇到贼兵包围沧州,他配合沧州知府成功将贼寇击退。接着又被王渊忽悠去打仗,此战竟然阵斩刘六刘七,满正因功由副千户升任正千户。 可惜,满正没有靠山,虽然升官了,却被扔去金华千户所,还不如在海宁当副千户油水丰厚——海宁产盐。 “卑职满正,参见王总制!”满正单膝跪地,心情激动无比。 王渊笑着将此人扶起:“满将军别来无恙?” 满正连忙说:“卑职惶恐,不敢称将军。托王总制的福,卑职忝为金华千户,日夜盼着能随王总制一起上阵杀敌!” 王渊拍拍满正的肩膀,一副自己人的样子,问道:“你带了多少兵来?” “三百士卒,皆为精锐!”满正答道。 满正麾下的账面部队也就千把人,他估计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好歹凑够三百能站之士。 王渊问道:“你会打海战否?” 满正笑道:“卑职在海宁长大,幼时天天泡在海里,怎能不会打海战?” “甚好,”王渊颇为满意,“你且在此歇息数日,过几天就去招兵,怎么也要补足一千人!” 满正好奇道:“去何处招兵?” 王渊遥望大海,笑道:“海盗!” …… 如今,浙江北关主事喻智,已经彻底投靠王渊。 浙江南关主事,是王渊从京城带来的张钺。历史上,张钺自己就敢在淮安钞关搞改革,现在有王渊撑腰,只几天时间就将浙江南关牢牢掌控。 常伦那边则有些头疼,他担任钱塘知县,管理着半个杭州城和城外大片乡镇。可新官上任,难免被属官佐吏蒙蔽,至少还得花一个月时间才能把县务理顺。 至于皇帝任命的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还有仁和县知县桂萼,此时都还在赴任的路上。毕竟他们之前都在其他地方,从北京发调任公文需要时间,他们接到任命之后才能赶来。 而唐伯虎和庞健,此刻全都不在杭州。 唐伯虎被派往南直隶联络富商,庞健驾舟前去联络浙江海盗。 另有一个叫钟颢的秀才,被派往徽州等地联络富商。还有一个叫宁搏涛的江湖侠客,自称可以招募太湖水匪,并且认识几个湖州富商。 再加上身在宁波的张璁,王渊幕府中人就只这些,其余皆为跑腿的皂吏——十多个弟子没计算在内。 当张璁在宁波豪族的介绍下,开始跟福建海商接触时,庞健已经带着旧部回来复命。 “如何?”王渊问道。 庞健面露羞愧之色:“总制,在下无能,未能说服海贼投效。” 王渊安慰说:“这很正常,不必介怀。毕竟我是官,他们是匪,心头有顾虑很正常。” 庞健犹豫道:“总制,其实有些海贼,还是愿意被官府招纳的,就怕官府出尔反尔,或者招安之后被逼着去送死。因此……因此……” “说!”王渊道。 庞健说:“浙江最大的海贼团伙,乃定海卫双屿(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拥有海船十二艘。陈哒哪说,若王总制敢驾一小舟孤身前往,他立即带领部众投靠朝廷。” “哈哈哈哈!”王渊大笑。 双屿的陈哒哪,属于巨寇严启盛集团的残部后裔。 数十年前,由于浙江、广东海禁严厉,福建反而成为海上走私的天堂。 当时,福建的左布政使、市舶司提举,皆为交趾籍出身。他们贿赂朝中太监,勾结提督市舶司太监,不但在大明境内鱼肉百姓,还对海上走私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参与其中谋取暴利。 严启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步成长为中国最大的海盗头子,多次受招安之后又重操旧业。 最后一次,福建水师追击严启盛七天七夜,从广东、福建交界海面,一直追到浙江海面,前后大小十一战。 严启盛大败官军,抓住领军的王雄,杖其三十,扣押三日,然后把王雄放走。还对王雄说:“我罪孽深重,难以做良民。今天放你回去,可对福建三司言明,让他们上报朝廷。若朝廷肯宽恕我的罪责,到时候,你只需孤身驾小舟而来,我就彻底服气了,必定接受朝廷招安。” 王雄好不容易活命,哪还敢孤身回去? 于是严启盛率部前往广东发展,福建也因此成为海禁最严厉的省份。 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爷爷辈儿属于严启盛集团。遭到官军打击之后,就跑来浙江发展,如今已拥有海船十二艘。他们收到王渊的招安令,居然又玩以前那套把戏,让庞健给王渊带话:“只须公驾一小舟来,我辈皆服。” 王渊大笑数声,问道:“你说我敢去吗?” 庞健道:“总制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 “我倒想去会会,”王渊冷笑道,“你说陈哒哪是浙江最大的海盗,若能将其收服,其余海贼自然俯首听命!” 庞健慑服于王渊的豪气,同时又怕王渊出事,只提醒道:“便是总制去了双屿,陈哒哪也不一定会接受招安。” “总得去试试。”王渊不太相信宁波豪族,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当即,王渊命令弟子宝朝相,暂时代管总督府事务。又让弟子宝朝珍,挪用钞关银两,配合钱塘知县常伦修筑海港。 至于王渊自己,则化妆成平民,与庞健一起出海前往双屿。 海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杀害浙江总督,否则必将遭受无休止的清缴。整个浙江的海商、海盗都要被连累,到时候大家都别做生意了,尽早想想该怎么活命吧。 王渊笃定海盗不敢杀自己,海盗也笃定王渊不敢单刀赴会。 303【单刀赴会】 朱元璋时期,张士诚、方国珍余孽逃窜海上,福建蒙元余孽也逃到海上,再与日本来的浪人合流,这就形成了明代最早的倭寇。 其实力非常强悍,动辄纠结三五万人,每每袭击沿海地区,大明官军防不胜防。 于是,就有了海禁祖制。 舟山群岛,虽然设有两个千户所。但汤和负责浙江防御时,不断抽调舟山士卒,加强浙江沿岸的海防力量。到了明中期,又有大量军户逃亡,如今舟山的卫所军力不足五百。 五百卫所兵能干啥? 舟山地区水域宽广,岛屿众多,早就成了海盗的天堂。 但这些海盗不懂建设,或者说朝不保夕懒得建设。就拿双屿岛来说,零散民居乱七八糟,港口码头能用就行,哪有浙江最大海盗基地的样子? 一架小舟自西而来。 王渊立于船头,腰悬长刀,背挂弓箭,身穿襕衫,头戴方巾,一副儒侠打扮。 庞健摇撸操舟,渐渐接近港口。 早有海盗发现他们,等小舟靠岸,立即将二人团团围住。 “胡兄弟,”庞健抱拳说,“我带浙江总督府师爷王先生来见,烦请向陈哒哪通报一声。” 胡姓海盗大笑:“那个王总督,果然不敢自己来吗?只派一个书生过来。” 庞健说:“王总制另有要务,这位王先生是他的族人,可以代表总督全权行事。” “跟我来吧,”胡姓海盗觑了王渊一眼,点头说,“你这书生胆子很大,就不把被砍了丢进海里喂鱼吗?” 王渊反问:“砍了我,对你们有啥好处?” 胡姓海盗想了想,笑道:“也对。你是那个王总督的族人,不如把你绑起来要赎金。” 王渊问道:“胡兄认为我值多少钱?” 胡姓海盗伸出三根指头:“做官的都有钱,做总督的就更富裕,绑了你至少能弄到三千两!” 王渊琢磨道:“倒是不便宜。” “哈哈哈哈!” 胡姓海盗大笑:“你这书生有点意思。来吧,把眼睛蒙上,我带你去见哒哪。” 王渊站在那里全无反抗,任由海盗蒙住自己的双眼,连身上的兵器都被夺走。 被海盗引着往前走,黑暗当中,王渊听到胡姓海盗的赞叹声:“好刀!” 王渊笑道:“我追随王总制数年,在中原杀反贼,在西域杀蛮夷。前前后后,这把刀也沾了两三百条人命,却还没有卷刃缺口,你说这是不是好刀?” 胡姓海盗讶然望向王渊:“就你一个书生,能亲手杀两三百人?” 王渊说道:“这算什么?王总制兵锋所指,军旗所向,已斩杀贼寇数万。就连西域吐鲁番国的国王,都被王总制生擒,抓回北京献给皇帝!” “斩杀贼寇数万?怕是杀良冒功吧,官军就喜欢这套。”胡姓海盗讥讽道。 王渊嗤笑:“王总制前后生俘数万人,用得着杀良冒功?二十一岁的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你以为怎么来的?” 胡姓海盗张张嘴,没有接话。 不管是海盗还是马匪,口头上对读书人不屑,心里还是很羡慕佩服的。更何况,王渊不但高中状元,还二十一岁就担任兵部右侍郎兼总督,对海盗而言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后,王渊被带进一座木屋,胡姓海盗将弓刀呈上去。 陈哒哪本名陈双喜,他爹当年海战获胜,又正巧儿子出生,可谓双喜临门,于是便有了这名字。 陈双喜坐在椅子上,把玩着龙雀刀,随口说:“蒙布解了。” 王渊和庞健重见光明,拱手道:“见过陈哒哪!” 陈双喜笑问:“那位王总督不敢来吗?”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民房,没啥富丽堂皇的陈设,一点也不像海上巨寇的老窝。 王渊扫了陈双喜一眼,此人五短身材,光着膀子,敦实健壮,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胸前都有刀疤,但没啥刺青之类,一副络腮胡子平添几分威严。 王渊问道:“若王总制亲来此地,陈哒哪真的愿意归附朝廷?” “海商讨活的汉子,一口一个唾沫,我陈双喜说一不二!”陈双喜斩钉截铁道。 王渊笑道:“陈哒哪,请屏退左右。” 庞健立即退出房间,被门口两个海盗堵住。 陈双喜撇撇嘴,挥手说:“你们都出去,我看这书生想干什么。” 屋内的海盗全部离开,王渊提醒道:“把门带上。” 陈双喜更觉有意思,说道:“听他的,把门关上。” 屋内只剩二人,王渊踱步朝陈双喜走去,陈双喜立即握住刀柄。 王渊伸手抓住一张椅子,拖到对方面前坐下:“你猜,我是谁?” 陈双喜笑道:“听说浙江总督很年轻,你总不能是那位王总督吧?” 王渊拱手说:“陈哒哪好眼力!” 陈双喜笑容一滞,死盯着王渊说:“我不信。” 王渊问道:“关于浙江总督王渊,陈哒哪知道多少消息?” 陈双喜说:“听说十多岁就中状元,带兵灭过刘六刘七,好像还在西域打了一场胜仗。” 王渊笑道:“不是打一场胜仗,而是在西域灭了一国。陈哒哪有没有去过朝鲜?” “自然去过。”陈双喜道。 王渊突然翘起二郎腿,语气粗鲁道:“老子在西域所灭之国,地盘比朝鲜还大,为我大明拓土两千余里!” 陈双喜皱起眉头,身子也坐得正了些,问道:“你真是王总督?” “如假包换!”王渊说。 陈双喜突然笑起来,指着王渊说:“你这书生,差点把我唬住了,爷爷可不相信当官的敢来贼窝。” “那要看当官的是谁!” 王渊眯眼看着对方: “你的消息很不灵通啊。” “老子还没考上状元的时候,就敢单骑追杀数百贼骑几十里,一人一马杀了几十个反贼!” “老子带着两百骑兵出征,第一仗就硬冲万余贼阵,当场俘虏数千反贼!” “老子带着百多个骑兵,就敢追杀贼军主力,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去见皇帝!” “老子带着只训练两个月的几千新兵,就冲破上万老贼,断了几根肋骨还追杀贼首上百里,把贼将齐彦名给生擒回来!” “老子带着四千兵马,就降服关西十个蒙古部落,千里奔袭吐鲁番王城,将那吐鲁番国王满速儿生擒回北京!” “你这破贼窝子?也配被老子放在眼里?” “要么归顺朝廷,要么把老子杀了。老子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杀了老子以后,别说是你,浙江、福建、广东的海商海贼全都要给老子陪葬!” 陈双喜张大了嘴巴,傻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接话。 304【海盗的追求】 眼前这个年轻书生,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 看似毫无正形的样子,却如岳临渊、眸深似海,陈双喜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猛虎。 明明是在贼窝里,明明是自己的主场,明明此人赤手空拳,而自己手里握着长刀,可陈双喜还是被那气势给震住了。 气势,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杀气,就更玄。 几十年的老屠户,便是双手空空,也能吓得恶犬不敢叫唤。 而王渊身上不仅有血腥杀气,还有兴师灭国的霸气,有寒窗苦读的书卷气,有身居高位的权贵气。这些气质结合在一起,便是生杀予夺、睥睨众生的豪迈气概,在那瞬间压得陈双喜有些喘不过气来! “锵!” 陈双喜下意识抽出宝刀,起身指在王渊额前,平缓情绪之后怒道:“你这鸟官,真以为爷爷不敢杀你吗?” 王渊依旧坐在椅子上,笑道:“听说你祖上跟着巨寇严启盛混,严启盛全盛之时,福建、广东皆为其地盘,你可比得了?” 陈双喜还举着刀,不敢砍出去,也不愿收回来,答道:“严祖一代英豪,海上讨饭吃的谁能跟他比?” 王渊换了个更好发力的坐姿,说道:“当时的福建,从布政使到都指挥使,从士绅到豪强,全都无视朝廷海禁。为什么偏偏是严启盛被官兵数次征讨,而其他官绅豪强却屁事没有?” “因为你们这些当官的,跟地方豪族勾结!”陈双喜都没意识到,他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王渊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王渊笑道:“严启盛实力发展太快,已经挡了福建士绅豪强的财路。那些官兵,就是福建士绅主动招来的,利用朝廷剪除生意场上的对手!而你陈哒哪,已经是浙江最大的海盗,你若敢继续壮大实力,等着你的就是严启盛的下场!” 陈双喜说:“我就十二条船,碍得了谁的事?” “你一辈子都只满足于十二条船吗?”王渊发问,“我听说,隔壁的李哒哪,已经有八条船了。再过几年,他会不会比你船多,会不会来吞并你的船队?你是等死,还是继续买船做大?你做大之后,会不会引来官府?” 陈双喜说:“浙江都司卫所,老子全都喂了银子的!” 王渊笑道:“都司卫所的官兵真信得过?你当了士绅豪族的财路,他们随便使点劲,官兵还敢不动手吗?严启盛当年逃到广东,把广东官场都喂饱了。结果呢?朝廷直接下旨,限期剿匪,畏敌不前的武官直接杀头。那些广东官军,收银子时有多利索,出海剿匪就有多凶狠!你喂的银子,难道比严启盛还多?” “我……爷爷我大不了逃去日本!”陈双喜开始胡扯。 王渊质问道:“逃去日本有用,严启盛为什么不去?” 陈双喜盯着王渊看了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他想一刀把这总督砍了,又或者绑票之后索要赎金。可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敢动手,别说杀一个总督,便是杀一个都司都是大罪,都会引来朝廷疯狂清缴。 嘉靖朝以前,海盗跟官军关系微妙。 沿海卫所武官,都是拿了孝敬银子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剿匪,而海盗也不会劫掠沿海百姓。 只有海盗当了士绅财路,官军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奉命跟海盗打仗。海盗如果遭到官兵清缴,也会破罐子破摔,沿海到处抢劫,迫使官兵疲于奔命。 平常时候,海盗做生意就能赚钱,武官躺着收孝敬银子,吃饱了撑得才会乱来。 嘉靖年间倭寇肆虐,正是因为朝廷破坏了这种平衡。突然海禁变得严厉起来,沿海居民难以求活,纷纷去当海盗为生。海盗团伙因此兵员充足,又被官兵不断清缴,索性伪装成倭寇烧杀抢掠。 王渊如果在嘉靖朝当官,他绝对不敢单刀赴会,那些海盗可不管你是什么总督,便是首辅来了也一刀砍死! “你走吧!”陈双喜把刀放下。 王渊反客为主:“我若回杭州,必定倾浙江之水军来剿你!” “你敢!”陈双喜大怒,又把刀抬起来。 王渊笑道:“你可以试试。” 陈双喜气得把刀一扔,郁闷道:“你他娘的究竟想怎样?” 王渊说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率众归附朝廷,我给你一个武官当当;第二,送我两条船,你带着剩下十条船做海商。是朝廷允许的海商,我给你发放海引文书,你跟你的属下,全都可以落籍双屿岛,全都可以踏踏实实做良民!” “真的?”陈双喜明显问的是第二种选择。 王渊好笑道:“老子冒死前来,就是为了逗你玩?要不是老子暂时缺船,才懒得跟你这个海贼瞎扯淡!” 陈双喜追问:“朝廷真的要接触海禁?” 王渊说:“只在杭州开海。你的那些船,今后想要做生意,也必须到杭州装货,否则老子还是要把你当海盗剿。” 陈双喜又问:“做了良民海商,还能不能有炮?” 王渊说:“原则上当然不许,当每一张海引,我都会配合发一张义勇文书。你们只要在海上,就是大明义勇,允许你们有铳炮,但不许带上岸。还有,不得攻击有海引的商船!” 陈双喜再问:“有税没?” 王渊说:“出海税,最低半成,最高两成。茶叶、生丝、棉布、瓷器这些大明特产,都只征收半成出海税。铜铁、粮食之类,禁止出来。你运货回杭州,还有入海税,最低一成,最高三成。如果能运粮食回来,直接免税!” 陈双喜仔细思考利弊,发现直接从杭州装货,即便要给朝廷纳税,他也比以前赚得多。当即态度大便,搓手笑道:“王总督,这生意做得,你可不要哄我啊。” 王渊说:“你爱信不信,第一批海引,我暂时只发一百张。你不来,自然有别的海贼来,错过这次机会可别后悔。” “还,我肯定来。”陈双喜已经打定主意,全副武装前往杭州湾,见识不妙就直接跑路,便是领海引、装货都只派几个心腹下船办理。 嗯,得多拉几家海盗一起去。万一官军设下计谋,自己这十二条船,困在杭州湾可不好出来,至少得纠集三十条船去装货!而且,还不能一起进杭州湾,必须留几条船在外警戒,防止被官军给包了饺子。 想到这里,陈双喜说道:“王总督,附近岛上海盗,我可以帮你招揽。” 王渊来者不拒:“还是那个条件,献上一艘船,我给五条船的海引。船若是不够,可以几家凑钱,按照船价直接给银子。” 陈双喜连忙问:“那我可以不给船吗?我给银子。” “不行,我现在缺船,你的船又多,”王渊低声笑道,“陈哒哪,做官总得捞点好处,本官也想跑船赚银子啊。你献我两艘船,包括水手和火炮,我的船跟你一起去日本。有钱大家赚嘛,今后肯定特别照顾你。” 这话说得够直白无耻,却让陈双喜更加相信王渊的诚意。 王渊突然问:“浙江最大的海商,可是福清薛氏?” 陈双喜点头道:“薛氏的船确实最多,他们在福州南台船厂有路子。但要论商船最多的,还是漳州人。漳州海商没有谁一家独大,你一条船,我一条船,抱团起来一起出海。向东可以去日本,向西可以下南洋,他们两边的海路都吃。严祖(严启盛)当年的老巢,便是设在漳州月港。反正吧,无论东海、南海,都是福建佬说了算,谁叫人家有船呢。我手里银子是够了,买船还得慢慢等,要是浙江能造海船就好了。” 浙江也能造海船,但都是些近海船。 永乐年间,浙江制造的海船数量,比其他省份加起来还多得多!可惜这些船不能进行远洋航行。 王渊告诫说:“你尽量帮我招揽附近岛屿的海盗,在钱塘潮之前一起来,随便哪天都可以,但最好是七月中旬以后,我得帮你们找货源啊。一定要一起来,然后一起出航去日本,我怕福建海商在海上拦路打劫。” 陈双喜笑道:“王总督就放心吧,福建海商还是很规矩的,他们出海都是为了求财,不可能来招惹咱们海盗。” “那可说不准,”王渊担忧道,“我这次在杭州开海,肯定要断一些福建海商的财路。就说这么多,我走了。” 陈双喜亲自把王渊送到码头,在王渊登船离去之后,身边来了个师爷模样的家伙,职务乃是这群海盗的财副。 “哒哪,你真要归顺官府?”财副问。 陈双喜摇头说:“不是投靠官府,是从海盗变成良民,今后能够正大光明出海。” 财副惊道:“能有这种好事?其中必定有诈!” 陈双喜说:“我也觉得有诈,但人家总督亲自来一趟,怎么也得给点面子相信几分。到时候都打起精神,去杭州那边试试看,见势不妙立即就走。” “我觉得够呛,官府肯定是想把咱们诱进港口!”财副琢磨道。 “总得赌一赌,我爷是海盗,我爹是海盗,我不想儿子也当海盗,”陈双喜也是有追求的,“若真能化为良民,我曾孙儿辈,估计就能考科举了。到时候考个进士,跟这总督一样做大官,岂不是美得很!” 305【报喜】 仁和知县,是肥缺,即便它附郭府城。 桂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贵人相助,辞官之后重新被任命为仁和知县。 投桃报李,桂家在江西,全力支持王阳明剿匪。 桂萼带着两个随员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七月初抵达杭州,然后被迫在北关数里外停下。 堵船了…… 桂萼来到甲板,发现自己乘坐的官船,跟隔壁一艘商船紧挨着,还得靠蒿杆来防止两船相撞。 “便是杭州富庶,也不可能这么多船吧!”桂萼惊讶道。 隔壁商船也站着一人,笑着说:“这位官爷,王总制在杭州开海,苏松和湖州的商贾都在往杭州运货,这撞到一起可不就堵住了吗?” 桂萼更加想不明白:“你们找到出货船只了?就敢直接把货运来。” 那商人笑道:“但凡是出海货物,截止钱塘潮到来之前,过北关时的关税都可减半。便是王总制找不到海船,大家也不亏嘛。” 这话只说了半截,剩下半截是:如果王渊弄不来海船,没法从杭州出海,那就联络本地收货商,悄悄走私去海上,反正里外都能省去一半关税。 桂萼点头说:“王总制倒是奇人,居然能令商贾信服。” 那商人说道:“换成别的总督,咱们自然不敢信,可王总制不一样。从南边来的商队都说,自从王总制到了浙江,无论南关与北关,全都没有了敲诈勒索之事。而且还革新报关手续,发给便民小票,现在过钞关可快得很。来往商贾都说,王总制是好官啊,能留在浙江不走就好了。” 桂萼是借王渊复出的,而且还跟王渊是同科进士,如果不存在巨大矛盾,他今后都得跟着王渊混下去。 眼见王渊来浙江之后,短短月余就立威立信,桂萼顿时就觉得这位盟友靠谱。 嗯,也不能说盟友,别人已经当了兵部右侍郎,而他自己还只是一方知县。在外人看来,桂萼就是王渊的党羽,怎么辩解都洗不去这层关系。 桂萼的第一任职务,便是在浙江当知县。第二任职务,还是在浙江当知县,只不过他辞官没有赴任而已。 对于浙江的情况,桂萼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必须开海才能养活浙江百姓。 即便王渊不出声,这家伙也会请求开海,而且是在嘉靖朝倭寇最严重的时候提出开海,还希望把漕运改成海上运输。 桂萼跟那商贾闲聊一阵,看到沿河正在修路,而且民夫一个个有说有笑。 只看那些民夫的精神面貌,桂萼就知道并非强行征派的,多半是王渊花银子雇老百姓修路。 至于银子从哪儿来? 眼前不是有个钞关嘛,王总督肯定把钞关给霸占了,真他娘的胆大包天! 可谁让王渊是佞臣呢。 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的弹劾奏章,已经通过大运河飞快送到京城,这家伙还自掏银子让官差加急赶路。 朝堂吵作一团,科道言官化身泰迪,逮着王渊疯狂攻击,甚至有说王渊想谋反的。 首辅梁储也亲自上阵,请求皇帝取消开海之令,赶紧把王渊给召回京城,浙江已经被王渊搞得民怨沸腾了。 对此,朱厚照假装听不到,把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部留中。 而且朱厚照理由十足,对着内阁、六部官员一通臭骂,让这些家伙别来扫兴——庄妃生了,一下生俩,龙凤胎。 在梁储、石玠等人疯狂怼王渊的时候,王琼、陆完等人纷纷进贺表,请求皇帝赶紧立太子。 然后把礼部也牵扯进来,顺便招来钦天监官员。 钦天监的阴阳官说,不能马上立太子,至少得等百日之后,否则于皇子而言不吉利。 其实就是古代医疗条件不好,婴儿容易夭折,平安活过百日才算保险。不管是给皇子起名,还是立皇子为太子,都得等到皇子百日之后。 在朱厚照的痛斥之下,满朝文武全部收声,提前准备立嗣活动,甚至让刑部到时候大赦天下。 皇储乃国本,开海算个屁! 在正式册立太子之前,王渊都可以在浙江随便瞎搞,朝堂不会再出现弹劾他的声音。 桂萼一直等到天黑,终于过了钞关——王渊延长了关检时间,以前钞关吏员只工作大半天。 幸好杭州不设宵禁,否则桂萼还得在城外过夜。他带着随员进城,一路上商旅如织,运送货物的独轮车更是不绝如缕,街道两旁到处是小摊小贩,酒楼食肆更是热闹非凡。 这都已经入夜了啊,居然比其他城市的白天还热闹! “果真是杭州天堂!”桂萼咋舌道。 桂萼问路来到仁和县衙,拿出官印文书之后,立即被请进县衙之内。 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士子迎出来:“桂知县,鄙人蒋信,字卿实,正德五年举人,乃王总制之弟子。桂知县久未到任,在下斗胆暂代职务,还请桂知县海涵!” “哪里,有劳了。”桂萼心中更加惊讶。眼前这个读书人,明明已经中举,居然屈身给王渊做弟子,还千里迢迢跟来浙江开海。 蒋信拿出一本册子,交给桂萼说:“桂知县,县衙事务已经理顺,佐官属吏不论是谁,都不敢阳奉阴违。至少在大事上,他们不敢阳奉阴违,不听话的已经被罚去修建港口了。钱粮方面,上任知县埋下不少坑,账册我已经让人清理出来。” 桂萼翻着递来的册子,越翻越是心惊,里面写着各佐官属吏的姓名、性格、出身、社会关系等等。 “卿实兄大才!”桂萼抱拳说。 蒋信笑道:“都是先生教的,让我们平时做事,先理清头绪、抓住矛盾,最好能将细节整理成册。” 桂萼感慨道:“难怪王总制年方及冠,便能够身居高位,不惟武功惊人,便是文治也才干超卓!” 蒋信拱手道:“既然桂知县赴任,那我就该走了。告辞!” “我送卿实兄。”桂萼热情无比的将蒋信送出门。他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但恩怨分明,蒋信帮他把县衙理顺,不知省去桂萼多少功夫。这知县做得太爽了,上任就可发号施令,桂萼自然是感激莫名。 明日定要好好拜会王总督,将这开海事宜给做好! 桂萼送走蒋信的时候,一个男子疯狂奔向总督府。被带进去之后,男子跪地拜倒,却是王渊的家仆:“恭贺老爷,夫人有喜了!” 王渊接过家信,还未看罢,便笑容满面:“辛苦你跑一趟,有赏!” 305【控制杭州】 “王总制!” “子实兄!” 桂萼再次见到王渊,顿感唏嘘,仿佛又回到京城殿试的时候。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在江西那科举大省杀出重围。适逢刘六刘七祸乱京畿,皇帝出题考教治国安邦之策,桂萼奋笔疾书写了一堆改革意见。 结果,很扯淡。 桂萼只考得三榜进士,而同样论述改革的王渊,竟然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传胪那日,奉天殿前唱名,鸿胪寺卿引王渊独占鳌头,而桂萼只能跟其他进士跪在后面。接着东出长安门,大伙儿都被吏员带着离开,唯独王渊由顺天府尹亲自引出城外。 那风光场面,让正德六年所有进士,都牢牢记住王渊这张未脱稚气的脸。 数年过去,这张脸更加成熟,颔下已有青色胡渣,举手投足间更带着几分威严。 桂萼与王渊见面,说及一番当年趣事,比如琼林宴上某某当场呕吐,某某又忘了把进士服归还给国子监等等。 一来二去,两人亲近许多。 “子实,这次还有位同年来杭州,咱们且去一同宴饮。”王渊笑道。 桂萼自然从善如流:“王总制请!” 两人出得土地庙,骑马进入城中,沿途不时有当地百姓主动问候。 桂萼感慨道:“王总制来杭州不足两月,竟已尽收此地百姓之心。” 王渊笑着说:“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在北关修路,在城东建港,不许征一个役夫,花足银子雇百姓做工,工钱一日一结不曾克扣而已。咱们那位同年更厉害,居然仗杀浙江镇守太监的义子,令这杭州城的秩序为之一肃!” “那位童年是?”桂萼问道。 王渊解释说:“原大理寺评事常伦。此君文武全才,嫉恶如仇,在大理寺断案得罪权贵,被贬到地方去做州判,我便把他带来杭州做了钱塘知县。” “我辈中人也!”桂萼顿生同命相连之心。 朱元璋虽然定下各种规制,但并未限制民房高度,只要有钱有技术,修多少层楼都可以。 今日要去吃饭的地方,名叫“望潮楼”,足足四层高,站在顶楼可以越过城墙观赏钱塘大潮。 “王总制,里边请!”就连那店小二,居然都认识王渊。 王渊随口介绍:“这位是仁和桂知县,你们的父母官。” 店小二连忙说:“原来是县尊老爷当面!” 王渊来到最顶层,点了些好酒好菜,对桂萼说:“我私人请客,不动公家银子,今日一醉方休。可惜没有鱼翅,那玩意儿必须提前预定。” 桂萼说:“海味珍奇,须渔夫下海搏命,不吃那一口也罢。” 二人聊不多久,常伦终于来了,还有南关主事张钺,以及[]北关主事喻智。 王渊重复介绍一番常伦的事迹,又介绍其余三人:“这位是仁和知县桂萼,字子实,曾任丹徒知县,清查田亩,打击豪绅,因此忤了上官,被调任青田,怒而辞官。这位是浙江南关工曹张钺,字豁德,以清廉著称,曾带兵守城杀退反贼。有当地富绅怨之,绑了他去吏部诬告,堂前验查随身之物,惟一箱书、一袋粮而已。这位是浙江北关户曹喻智,字子真,也是清廉得很,一天所收关税,抵得上前任大半个月!” 众人立即碰杯,互相引为同道知己。 只有喻智羞愧难当,其他三人是真清官,他则是被逼出来的清官。 一番畅饮,王渊开始说正事:“豁德,南关该改改了。以前只收木材类关税,今后效仿北关收税。从南边来的货物,若只运到杭州出海,那就收税之后,发给他们专门的过关文书。若是北上的货物,则一切照旧,不在南关征税。” 张钺担忧道:“恐怕户部不同意。” “工部同意即可。”王渊早就跟户部尚书石玠撕破脸了,虽然他们都没怎么打过照面。 南关由工部分司管理,北关由户部分司管理,所得税银也进各自的仓库。因此工部也是有钱的,有些时候兴修水利,需要工部自己拨款,然后找户部再拨一笔。 王渊现在给工部平添无数税银,工部尚书李鐩那糊涂蛋,估计做梦都想喊王渊一声爸爸。 嗯,李鐩就是河南黄河决口,责怪河道总督祭错了神那位。而且,李鐩自己就是河南人,老家被淹了不思筑堤,居然让河道总督祭祀河伯。 王渊又对喻智说:“子真,你的任务,就是管好北关,天王老子想伸手,都叫他滚得远远的!” 喻智还能说啥?当即拱手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王渊最后对常伦、桂萼说:“明卿兄,子实兄,你们二位要守好港口。杭州港分辖于钱塘、仁和二县,我怕自己回京复命之后,会有人在港口胡来,你们的压力很大啊。” 桂萼道:“我与明卿兄压力倒是不大,开海之关键,在于杭州市舶司提督和提举。” 王渊笑道:“市舶司提督是陛下钦点的,乃右副都御使金献民。这位老先生是四川人,跟海商没什么牵扯。而且他御史出身,巡按过云南、顺天,按察过天津、湖广、贵州、山东,还巡抚过延绥,这些地方可都不省事儿。他来提督杭州市舶司,我是比较放心的。” 事实上,金献民是杨廷和党羽。嘉靖大礼议,百官哭谏,便是这家伙和徐文华一起倡导的,政治头脑实在堪忧。 但既然皇帝亲自任命,王渊总得给朱厚照几分薄面。 真正能让王渊安心的是何瑭,他说:“杭州市舶司提举是何瑭,曾在经筵上大骂陛下是昏君。他也主张改革,赞成开海一事,有他提举市舶司万事无忧。” “那就好!”桂萼松了口气。 既然是敢当面骂皇帝的改革大臣,又有王渊在朝中顶着,那开海之事便稳了,不会因王渊离京半途而废。 有了这些人事安排,杭州就算被王渊控制了。 可惜南关和北关的主事,一年就得一换。 等张钺和喻智离任之后,王渊还得跟吏部尚书陆完讨人情,至少要在今后两年选对人。等过三年,杭州开海自然能形成一批既得利益者,到时候他们会主动出力维持局面,王渊就不用再事事操心了。 现在,只需要搞定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浙江虽然不能造远海船只,但有技术修补船只啊。福建所产海船多用杉木,两三年便破烂不堪,须得时常修补才行,而浙江的造船厂都归浙江都司管辖。 不但如此,浙江都司及卫所,全是海上走私的获利者。必须分给他们好处,今后才不至于破坏开海局面,这些都绕不开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李隆那家伙,自从第一天拜见王渊之后,现在都藏起来不说话了。 酒足饭饱,王渊返回土地庙,唐伯虎突然来着个寡妇来求见。 307【请纳小女为妾】 唐伯虎年轻时交游广阔,在南直隶可谓无人不晓。 便是他被夺去功名,也经常成为江南士绅、豪商的座上客。主要是收钱给人写墓志铭,或者作画给士绅富商祝寿,这属于他的生活来源之一。 南直隶那边海禁管得严,海商、海盗几乎已经绝迹——数十年前,海盗被逼得走投无路,干脆联合起来攻打崇明岛,结果被官兵杀得屁滚尿流,残余势力全部逃入浙江海面。 说实话,若非南京有六部小朝廷,在南直隶开海是很舒服的。 当地士绅肯定支持开海,因为他们的货物,必须运到浙江才能搞走私。 这里的苏州、常州、松江、太仓等州府,手工业非常繁荣发达,全国货物都能走水路运至。若能在长江出海口建港,从运输成本而言远好于杭州,而且此地还有大型造船厂! 可惜,南京太碍事了。 那里的小朝廷一堆养老官员,遇事儿非常积极,就指望着能立功升迁调走。王渊若跑去南直隶开海,烦也给烦死,整天的精力都得拿去跟人争斗。 王渊的全盘思路,是先在杭州开海,用巨额关税堵住百官的嘴。然后再陆续开放广州(广东)、漳州(福建)和登州(山东),再陆续开宁波、福州、潮州、天津等港口,最后才能轮到南直隶的上海! 在整个北方,最好的港口并非天津,而是山东的登州。 便是福建、浙江海商,若要前往日本贸易,都得在登州登岸补给,那里是洋流和季风的必经之地。从登州出发,借着洋流与季风,最快三天就能到日本! 闲话休提。 且说唐伯虎成为幕僚之后,直接被王渊派往南直隶,对那里的士绅豪商说:“浙江王总制要开海了,已经联络好海船,你们只需把货物运到杭州就能卖掉。而且在钱塘潮来临之前,杭州北关的通关税减半,过期不候!” 刚开始,苏松豪商还不相信。 渐渐就有北上的商旅传来消息,说王总督来浙江以后,浙江钞关不再克扣勒索。好嘛,商贾们闻风而动,管他能不能开海,先把货运去杭州再说,至少能少交一半的通关税。 这两年,由于天津棉布价格低廉,江南棉布已经丧失大片北方市场。也就还能在山东、河南卖货,根本卖不进河北,更别提什么山西、陕西了(陕西市场主要被四川、湖广棉布霸占)。 江南棉布在北方滞销,间接促成浙江走私更加猖獗。他们生产出来的棉布,总得找一个地方销售,国内不行只能放眼于海外。 就这样,大量货物云集杭州,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货栈储存。只能堆在还未建成的港口附近,用防水布遮盖保管,王渊派了火铳兵每天巡逻保护。 唐伯虎圆满完成任务,顺便带了个寡妇回来——江阴首富徐家的当家人杨氏,徐霞客的曾曾祖奶奶! 杨氏的亡夫叫做徐经,与唐伯虎乃是至交好友。 正是拜徐经所赐,唐伯虎卷入科举舞弊案,终身仕途无望,两家也因此断了联系。 但唐伯虎早就对这些看淡了,他年轻时跟文征明闹翻,前几年也已经重归于好。杨氏托请来见,唐伯虎也没有拒绝,便把这寡妇带来杭州。 “江阴徐家未亡人杨氏,见过总督老爷!”杨氏盈盈下拜。爱你电子书 王渊扫了一眼杨氏,徐年半老,风韵犹存,心想难道跟唐伯虎有一腿?当即问道:“你有何事见我?” 杨氏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王渊顿时就笑了,这话他前几天跟海盗说过。把其他人都挥手叫走,王渊道:“说吧。” 杨氏说:“妾身膝下有二女,长女已近及笄之年,温良贤淑,才貌尚佳,愿嫁与王总制为妾。嫁妆有良田五百亩、官山十亩、民山十亩、滩涂二十亩、草场二十亩,请王总制笑纳!” 如果王渊答应,这便是良妾了,身份地位比香香高得多。 王渊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你有什么要求?” 杨氏说:“妾身有三子,请王总制代师收徒,次子与幼子皆拜入阳明公门下。另外,请赐天津织布机,若事成,徐家织布厂所得利润,愿每年献于王总制一成。” “你一个妇人家,倒是打得好算盘,”王渊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公然贿赂本官?” 杨氏说:“实乃情非得已。妾身苦撑家业,难以为继,须得贵人相助。” 王渊嘀咕道:若再纳妾,家里葡萄架子就该倒了。 “王总制说什么?”杨氏没有听清。 王渊道:“你若真想嫁女。我有一徒,名叫黄煦,与你的长女年龄相仿,他爹是两淮巨贾黄崇德。” “多谢王总制指婚!”杨氏立即答应。 黄崇德在江南还是很有名气的,这厮靠山东棉花发家,近些年染指两淮盐业生意,算是徽商染指盐业的先驱人物之一。 而徐家虽然号称江阴首富,但自从徐经死后,早就不复从前风光,家产已经被侵吞近半。若能与徽商黄崇德联姻,而且还是王渊的弟子,那徐家也算找到了靠山,不用再怕亲族兄弟勾结官员继续抢夺家产。 王渊突然道:“天津织布机,我可以给你。到时候,我们两家在江阴建厂,我占股四成,徐家占股六成,棉布交给黄崇德销售。如何?” 杨氏大喜:“谢王总制提携!” 杨氏是听说王渊官声很好,而且本身就很有钱,才敢跑来献女求关照的。换成别的官员,她可不敢这样做,万一家业全被夺走怎么办? 而天津织布机,在江南纺织行业被传为神器,若能得到这个技术,徐家的产业也能慢慢恢复。 王渊同样不吃亏,天津这几年都没法开海,必须在江南才能对外销售。他想把商业触角伸到江南,就得跟本地大族合作,而江阴徐氏就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一个寡妇当家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大型织布机技术,一旦传到江南,肯定会泄露出去。但北方市场不会受此影响,运河沿途钞关拦在那里,天津的棉布成本永远更低,不怕这些江南棉布竞争。 王渊对织布机外传无所谓,甚至有意而为之,他是站在全国层面,希望提升中国的整体纺织技术。这玩意儿可以促使棉纺业大兴,促使江南士绅急于开海外销,对中国远洋贸易是有巨大帮助的。 唉,朱厚照啊,老子可是为你的江山操碎了心! 308【抄家,杀人】 “先生,海宁出事了!”还没把杨氏打发走,突然有弟子前来禀报。 王渊挥手让杨氏退去,问道:“何事?” 弟子说:“海宁渔民暴动,把建港工地给围了。” 王渊问:“曹知县呢?” 弟子说:“曹知县在审案,渔民还请了状师。” “不会是告我吧?”王渊笑问。 “正是。”弟子道。 呵呵,堂堂浙江总督,被海宁渔民集体告上县衙了。 明代的余杭县,位于杭州城西边,跟后世的余杭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余杭区的大片土地,此时归仁和县管辖,向东接壤海宁县。 王渊规划的杭州港,建在仁和县边缘地带,经过水位探测,港口必须占用海宁县地盘,并且占地面积还不小! 明摆着,拆迁工作出了问题。 海宁知县名叫曹珪,湖广黄冈人,正德六年进士,跟王渊乃是同年关系。 对于王渊在海宁建港口一事,曹珪非常配合,而且是报复性配合。他被海宁士绅百姓恶心得想死,如今借着王渊的威势,趁机狠狠敲打自己治下的刁民。 “余,险邑也!俗枭而善讼,豪魁伺持长吏,长短一字为忤,即千方诬诋。故为邑长于斯者,往往以坐法去,即不坐法去,亦必抵狱。” 上面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即:余杭县,是一个凶险的地方。民风剽悍而擅长打官司,地方豪强喜欢跟知县作对。受一点小小的损失,就千方百计向上告发,甚至是诬告。在余杭县担任知县,往往被刁民告发而撤职,如果不被撤职的话,那一定是进监狱了。 余杭如此,钱塘如此,海宁也是如此!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第一个月就被搞得焦头烂额。第二个月终于发狠,直接仗杀镇守太监的心腹,终于把那帮喜欢打官司的刁民镇住。 现在,海宁县又开始闹幺蛾子。 海宁县衙。 一个四十多岁的状师,站在县衙大堂问:“县尊,敢问官吏挟诈欺公、妄生异议、扰乱成法者,该当何罪?” 曹珪笑道:“当斩。” 状师问道:“敢问浙江总督王相公,可在官吏之列?” 曹珪笑道:“在。” 状师再问:“敢问海禁可是成法?” 曹珪笑道:“是。” 状师立即说:“浙江总督王相公,强征滩涂、民房以建海港,致使海宁百姓无家可归,海宁县内物议汹汹,海禁之策难以维持。是否当斩?” 曹珪笑得更开心:“本官无权审问王总制,你来错地方了。按察司也无权干涉王总制办事,你应该去找巡按御史告发。” 状师昂首挺胸,立于县衙大堂:“既如此,我只好状告县尊。你身为本县父母官,只知屈从于上官,不思维护治下百姓生计……” “告得好!” 曹珪猛拍桌子,挽袖子说:“陈秀才,我忍你很久了。开海乃当今圣上之令,岂能说是扰乱成法。你刚才说的都是谤君之言,好大的胆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勿论!” 状师被皂吏按住,脱去裤子,当场开始打屁股。 “啪啪啪!” 一连打了二十余棍,状师只是冷笑,曹珪被气得发抖。 负责打屁股的那两个老吏,技艺非常精湛,看似打得狠毒,其实只伤及皮肉。这些吏员,竟跟状师是一伙的! “没吃饭吗?” 曹珪大怒,亲自下堂,抢过棍来,使劲全身力气敲打。 “啊!” 状师终于叫出声来。 老吏连忙把曹珪拦住,劝道:“县尊,你对着腰这样打,会把陈秀才脊梁打断的。” 曹珪怒道:“放开,本县就是要把他脊梁打断!” 主簿突然出声:“把人轰出去吧。” 皂吏立即将状师叉出,而曹珪从头到尾被拦着,竟被主簿和皂吏给控制了。 “好,很好!”曹珪死盯着主簿。 主簿毫不畏惧,反而威胁道:“县尊,你别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曹珪冷笑:“有王总制担着,我还怕那些刁民诬告?” 曹珪刚刚上任不久,便被哄着收了孝敬银子,从而被抓住把柄当傀儡。这货还有点道德追求,虽然小贪小赃,却不愿违背原则,更性格刚烈不愿受人摆布。 士绅豪族越是拿捏他,曹珪心里就越不痛快,这次仗着有王渊撑腰,发誓要狠狠的一雪前耻。 曹珪此刻瞪着主簿:“你等死期已至。快让开,本官要去海边视察!” 堂堂知县,已在海宁做官两年,却连个心腹都没有,以前请的师爷早被他辞退了。曹珪居然得自己去牵驴,然后骑着驴子往海边跑,正好看到王渊带一百士卒抵达工地。 “王总制,下官来迟!”曹珪上前拜见。 王渊笑道:“不迟。” 大概有六七百个渔民、农户,扛着鱼叉和锄头堵在工地,甚至一些被雇来修港口的工人都在闹事。 王渊骑马过去,厉声说道:“我在海宁所征之民房、所占之滩涂,也不过涉及百余户人家,为何有如此多人阻拦建港?难不成都是他们的亲戚?补偿银子已经发下去了,足够你们买地建房,真当我不敢杀人吗?领头的是谁,站出来!” “我!”一个渔民举着鱼叉说,此人袒露胸膛,生得极为健壮。 “可敢过来?”王渊问。 那渔民走到王渊马前:“有何不敢?总督也得讲道理!” “锵!” 只听长刀出鞘声,一道刀光闪过,龙雀刀已重新入鞘。 头颅飞起,血柱冲天,此人站立依旧,竟在数息之后才倒下。 王渊问道:“还有谁要跟本官讲理?” “杀人啦!” 那些闹事百姓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大叫着四散而逃。 王渊问:“曹知县,你觉得是何人所指使?” 曹珪说:“无非陈、查两家,还有……” “还有谁?”王渊问。 曹珪说:“还有海宁千户吕英。海宁县走私猖獗,杜千户与士绅、豪商勾结,从中牟利无数,他们是反对开海的。” 王渊颇为稀奇:“一个千户就敢跟我对着干,跟海宁卫指挥使无关吗?” 曹珪说:“海宁卫的治所在海盐县,靠贩私盐就能吃饱,他又何必反对王总制开海?” 王渊冷笑一声:“曹知县,带我去抄家吧,本官正愁银子不够用。” 曹珪顿时背心冒汗,哪有动辄就抄家的,而且抄家银子也不能直接挪用啊。 以什么罪名抄家? 违制,谋反! 江浙地区的士绅和富商,有一个算一个,百分之百建筑违制,而且穿戴也肯定有问题。 朱元璋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绢、素纱和棉布,商人只能穿绢和棉布。农民之家,但凡有一人经商,全家都不准穿绸和纱!而那些富商,哪个不是满身绫罗绸缎? 王渊亲自带兵前往海宁县城,根本不给陈、查两家转移财产的机会。 在清代“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海宁陈家,在清代“一门十进士”的海宁查家,直接被王渊一股脑儿给抄掉! 这两家,目前有人在朝当官,不过就那两三个而已,并且官职都不怎么高。 王渊也不便直接杀人,只把家中浮财都抄走,然后把人全部收押,让浙江三司官员慢慢头疼去吧。 抄了这两个士绅家族,王渊又直奔吕衙街。 整整一条街,全都是吕家的,一个千户竟然如此富裕! “好啊,很好,”王渊冷笑不已,下令道,“把吕衙街给我全部查封!” 曹珪阴恻恻道:“县城以东十五里,有个吕衖庄,那里才是吕家的祖宅所在。” 王渊大喊:“儿郎们,随我荡平吕衖庄!” 曹珪双手握拳,咬牙冷笑,心想:姓吕的,你也有今天,叫你对本官呼来喝去! (明天四更,今天没了。) 309【吓退众官】 海宁吕氏,先祖吕子材随朱元璋征濠州升百户,先祖吕聚随朱棣靖难而升副千户。 虽是海宁副千户,却把正千户压得抬不起头! 两年前,江西土匪入寇浙江,副千户吕忠带病出征。遇贼突袭,吕忠亲手杀二贼,溪中落马被乱枪戳死。因此记功,弟弟吕英袭位升正千户,原来那位正千户则被调走,海宁就此成为吕家的天下。 一个小小的世袭千户,而且刚被升为正千户两年,居然能掌控地方? 因为吕家控制了海宁县的走私,不仅是海上远洋走私,还有路上的海盐走私,海宁也是可以产盐的!自从几十年前,海宁正千户绝嗣之后,吕家就已经把控地方,外调而来的正千户根本玩不过吕家,现在干脆自己做了正千户。 海港工地闹事,便是吕家安排的。 海宁县衙告状,则是陈家和查家安排的。 只要怂恿百姓闹事,激起“民变”,官府只能被迫让步。别说海宁知县,就连不听话的巡盐御史,都被他们生生逼走过——浙江三司收了不少好处,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外来官员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灰溜溜滚蛋。 王渊在港口杀人,吕家的眼线早就回来通报。 很快,又有人惊慌跑来:“老爷,王总督抄了陈家和查家!” “真抄了?”吕英大惊。 他庶出的弟弟吕焕,也是惊恐交加,不敢置信道:“陈家、查家可是有进士在朝,还有不少举人为官,这王总督怎能说抄就抄了?他哪来的权力抄官宦之家!” 报信之人说:“那王总督只是抄了浮财,并未抄走房产和土地,陈、查两家的人都被扣押。还有,咱们吕衙街的店面也全部被查封,王总督正带兵前去吕衖庄。” 吕衙街又叫吕衙巷,是一条贯通县城南北的街巷。 情急之下难免查封错误,吕家产业只占半条街,而王渊把整条街都给封了。 沿街店铺被封倒还罢了,听说王渊要去抄吕家祖宅,吕英惊得直接跳起来,吕家上百年积攒的银子可全堆在那里! “快召集军士,跟我走!”吕英连忙下令。 吕焕劝阻道:“兄长,那是总督,你若私自带兵回家,正好给他查抄吕家的借口!” 吕英怒道:“他还要什么借口?他查封吕衙街有屁的借口!” 吕焕负责吕家的生意,也负责结交官府士绅,心思比吕英活络得多。他说:“先等李都司(都指挥使李隆)、唐御史(巡按御史唐凤仪)和刘御史(巡盐御史刘栾)的回信!” 回信很快就来了。 一个家仆回来禀报:“老爷,李都司说他是武官,这种事情他管不了。” 吕英大怒:“王八蛋,收银子时胃口大得很,遇到事情就当缩头乌龟!” 又有两个家仆回来禀报,一个说:“唐御史打算上疏弹劾!”另一个讲:“刘御史说,建港未占晒盐滩涂,此时他也管不了。” “很好,很好!” 吕英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千户,哪敢独自对抗总督?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直至现在,吕英终于明白过来,他被那帮当官的给耍了。那些都司和御史,把吕家、陈家、查家当枪使,利用他们试探王渊的手段。 若王渊的反制措施稍显软弱,杭州城那帮高官就会顺势进攻。 结果王渊直接抄家,把李隆等人吓得懵逼,立即弃卒保车当瞎子,根本不管吕家的死活。 …… 浙江右布政任鉴,已经平安离任。 新任浙江右布政使汤沐,此刻刚刚坐船来到杭州。都还没办完交接手续,就听说王渊以违制、谋反的罪名,把海宁两大家族给抄了,人全部扣起来扔给浙江三司。 “飞扬跋扈,简直飞扬跋扈!”汤沐愤怒不已。 从外地一起跟来的师爷,劝谏道:“沂乐公,咱们刚开浙江,此事千万不要插手,这位王总制可是个煞星啊!” 汤沐也是个不怕死的,弹劾过太监,弹劾过国公,还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官。他震袖道:“正是因为刚来浙江,与此地全无干系,这件事我才好去管。走,跟我去海宁县!” 师爷将汤沐拉住:“沂乐公,你糊涂啊。你是刚到任的右布政使,都还没来得及跟左布政使通气,你去蹚这摊浑水作甚!便是去了,也不过得一个刚直之名,难道还能阻止王总督乱来?你已经被贬过两次官,若是插手此事,怕要被贬第三次官。” 汤沐大义凛然道:“伸张道义,维护法纪,贬官又何妨,便是下狱也不怕!” 师爷低声说:“王总督不是太监,也不是勋贵。他是正经的状元出身,又有讨贼灭国之功,听说诞下皇子的庄妃,也是他献于陛下的。若得罪他而贬官,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复起了。” 汤沐愣了愣,来回踱步思索,突然说:“我路途劳顿,水土不服,想来是病了,估计要卧床休养两三个月。有人来见,一概推掉,布政司的事务,就劳烦先生代理一二。” 师爷立即说:“吾为公之幕宾,自当竭力效劳。” 嗯,新上任的浙江右布政使,就此生病卧床数月。而且病得不轻,谁来探访都不见,一应公务全部交给师爷打理。 …… “他安敢查抄官宦之家?”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惊骇莫名。 左参政闵楷说:“王总督虽状元出身,行事类同阉党,已经不要脸面了!” 右参政刘文庄说:“又有何法?唐巡按的弹劾奏章,早已经送到京城,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消息。巡按都制不住,更别提我们这些下官,按理我们都得听总督的命令行事。”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听说王渊把海宁望族给抄了,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在北关拿了不少银子,把柄还捏在王渊手里呢,生怕王二郎顺手把他扔去按察司。 至于巡盐御史刘栾,吓得直接跑去海盐县视察,估计几个月都不会回杭州。 按察使原轩、按察副使刘瑞,双双病倒,不理政务。 浙江漕粮总督徐廷光,跟开海没有屁关系。听说了王渊的“暴行”,害怕自己被溅一身血,火速离开杭州,前往湖州视察漕粮收运情况。 两浙盐运使吴大有,也飞快前往嘉兴府。他收过吕英的孝敬银子,不敢再留在杭州办公,生怕太碍眼了招惹王渊。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则装聋作哑,跑去西湖别宅住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一时间,浙江与杭州官员,病的病,走的走,瞎的瞎,聋的聋,竟然无人再敢跟王渊接触。 唯有浙江提学使徐蕃站出来,这位以前是李东阳的人。因为触怒刘瑾,差点被廷杖打死,事后又削职为民。在江西做参议时,还成功镇压过土匪,这是真不怕死的。 徐蕃站出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是浙江提学使,而王渊扣押的陈、查两族之人,有许多都是秀才,甚至还有举人! 这家伙快马奔往海宁县,而王渊早就出城去捅吕家老窝。寻不见正主儿,徐蕃便对留下来看守的士兵大吼:“便是建筑违制,亦该付有司审理,王总制有何权力滥用私刑?别的我不管,陈、查两家有功名的人,必须全部释放……快让开,谁敢拦我!” 310【吃人不吐骨头】 海宁只有一个千户所,军田已经被吕家霸占大半,便是那些百户都没剩几亩田。 海宁军户,要么逃亡,要么跟着吕家搞走私。 吕衖庄附近的居民,全部都是军户,有一个算一个,家家皆有走私犯! 王渊分兵看守陈家、查家和吕衙街,只带了一百士卒前往吕衖庄。刚到此地,就被那些军户给围住,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吕家明明疯狂侵占军田,甚至侵占军户的私田,然后逼着这些人去搞走私。吕家应该是他们的仇人才对,可王渊带兵而至,他们居然主动站出来保护吕家。 只因,他们必须跟着吕家讨饭吃,吕家倒了他们也没活路。 一百士卒纷纷举起火铳,对准这帮可怜的刁民。 王渊扭头问曹珪:“曹知县,你说我敢下令开火吗?” 曹珪还真怕王渊抽风,连忙劝道:“王总制,此等刁民愚钝,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渊面色一冷,喝道:“上药!” 从京城带来的一千火铳兵,这些日子都在操练。虽然因为火药短缺,无法进行实弹射击,但纪律性却大大提高。 听到王渊的命令,一百士卒行动整齐,有人拔出腰刀警戒,有人快速填充弹药。 “举铳!”王渊再喊。 火铳再次抬起来,这次可是装了弹药的,那些军户下意识后退。 王渊骑着高头大马,直接走向庄园大门,沿途军户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抬头仰望那气派的庄园正门,王渊感慨道:“我本以为,宁波的士绅官员会最先闹事,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一个小小千户。他娘的,这庄园怕是比我在北京的宅子都大,吕家这千户住在里边也不怕折寿!抄吧,就凭这庄子,没证据也可以抄,这叫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王总制且慢!” 海宁千户吕英快马奔来。 这家伙也是狠人,居然袒露上身,背上绑着荆棘。在马儿奔跑之间,后背已被棘刺扎得血流不止,但吕英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王渊回身问道:“你是何人?” 吕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海宁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吕英,拜见总督!” 王渊顿时就笑了:“负荆请罪?你小说话本看多了吧。” 吕英说:“卑职有罪!” “何罪之后?”王渊问。 吕英说:“卑职升为海宁千户,却管制不严,致使刁民冲击海港,误了王总制的开海大计!” 王渊质问:“刁民为何冲击海港?” 吕英说:“刁民愚钝顽劣,可能是误信谣言。” 王渊指着庄园大门:“你这庄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每年俸禄几何?” 吕英额头冒汗说:“此宅乃愚弟经商所置。” 吕焕也跟来了,叩拜道:“海宁守御千户所军余吕焕,拜见总督!” 王渊觑了一眼吕焕:“看来,你是一个经商奇才,听说吕衙街整条街都是吕家的?” 吕焕连忙说:“半条街。” 王渊一副为难的样子,嘀咕道:“本督把陈、查两家都抄了,总不能厚此薄彼,唯独放过你吕家吧。要不,勉为其难也抄一下?” 瞧瞧,这是人话吗? 吕英浑身直冒冷汗,吓得四肢发软。 杭州城里那帮官员,为啥一个个吓得不敢说话? 因为王渊不讲道理! 按照正常流程,即便有人闹事,也不过抓几个刁民而已。接下来还得慢慢审,寻找证据揪出幕后主使者,但无论案件怎么审理,都绝对抓不到吕、陈、查三家的把柄。 因此,这些家伙有恃无恐,竟敢跟一省总督对着干。 谁曾想,王渊不按套路出牌。 根本就懒得审问闹事者,也懒得去找什么证据,直接拿陈、查两家开刀,都不怕自己抄家抄错了对象。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做官的? 吕英和浙江一众官员,完全被王渊给吓傻了。他们终于彻底明白,王总督脑子有问题,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不可以常理而论之。万一把这条疯狗惹急了,很可能见人就乱咬,于是纷纷退避躲闪。 但吕英退无可退,因为王渊带兵要抄他的祖宅。 这次,得下血本了。 吕英稽首长跪,屁股撅得老高,这姿势代表彻底顺服。额头挨在地面好一阵,吕英终于抬头:“王总制,能否借一步说话?” “走吧。”王渊冷笑。 吕英背着沾血荆棘,躬身为王渊牵马,从庄园大门进入。 进去之后,王渊突然说:“有话就讲,休得拖延。” 吕英只得屏退左右,低声道:“王总制,五千两银子。” “你这是贿赂总督?”王渊冷笑。 “一万两!”吕英咬牙说。 王渊笑得更欢:“你这千户很有钱啊。” 吕英哭丧着脸:“三万两!王总制,不能再多了,卑职就这么些。” 王渊眯眼瞧着此人:“听说海宁有盗贼出没,吕千户可知详情?” “或许,可能有吧。”吕英硬着头皮说。 王渊叹息道:“吕千户,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天底下谁又容易呢?皇帝死活要开海,朝廷百官拦不住,我也实在拦不住。我奉皇命来杭州开海,本地士绅官员皆反对,你等武官也来闹事。我心里的苦,又向谁说去?” 吕英噗通跪地:“卑职一定竭力帮助王总制开海!” 王渊点头赞许道:“很好,你起来吧。” 吕英这是走投无路了,杭州官员将他卖掉,他只能死中求活攀附王渊。或许,还能求得一场大富贵呢! 听王渊语气和缓,吕英心头大喜,陪笑着站在马前仰望总督。 王渊又说:“本督虽为文官,但讨贼灭国,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心里其实更向着咱们武将。跟那些窝囊贪财的文官,咱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话让吕英顿感亲近,觉得王总督比那帮文官实诚得多。 王渊再说:“为了开海。本督前些日子,单刀赴会去双屿岛,已经说服陈哒哪归顺。” 吕英大惊:“陈双喜招安了?” 王渊点头道:“陈双喜还是很听话的,他答应进献海船十艘,自己只留两艘。说是想讨个武职,而且盯上了海宁千户的位子。那可是十艘海船啊,本督实在难以拒绝,只能请吕千户让让位子。” 吕英顿时如坠冰窟,那王八蛋陈双喜,居然想用十条海船,换咱海宁千户的职务。难怪王总督这般蛮横,想来早就打算借机行事,把他吕家给连根拔起! 吕英再度跪下,连连磕头道:“王总制,卑职愿变卖家产,献给朝廷五万两银子!” 王渊摇头说:“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海船。” 吕英哀求道:“王总制,卑职真没有海船,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收一点海盗的孝敬银子而已。” 王渊立即冷脸:“收几个孝敬银子,你就能置办这么大的家业,贯通海宁县城的吕衙街,你一家就占了半条街?你当本督好糊弄吗?有多少海船,我全要了,其他一分银子也不拿你的。” 吕英瘫坐在地,两眼无神,痴傻了许久:“卑职只有两条海船。” 王渊笑道:“船上的水手我也要,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你有没有藏私。” 吕英彻底瘫软:“三条船,真没了。” “事不迟疑,今天就把船交来吧。”王渊逼迫道。 陈、查两家,就是给吕英供货的,这吕千户亲自下场当海商。 而且吕家刚刚把三条海船修缮完毕,如今正靠在岸边,只等货物齐备了便出海。这个时候出海是最便利的,半个月左右就到日本,花些时间把货卖给日本商人,再在日本收货装船,就立即可以借着季风回航。 现在全便宜了王渊,船都不用修理,甚至有一船货物已经送到岸边。 王渊把千户满正叫来,让他带三百浙江士卒,一起前往吕家的私港去收船。 “便是这里了。”吕英垂头丧气,指着海边的三艘船只说。 唉,破财消灾吧。 只要能保住海宁千户的职位,靠贩卖私盐也能吃饱,等哪天再花银子去福建买船。 吕英现在没别的想法,只求保住世袭武职。 不行,不能这样得过且过,必须奋发图强拼一把。吕英咬牙道:“王总制为开海辛苦奔波,卑职敬佩万分。海宁县城十家店铺,海宁城外两百亩地,另有白银五千两,愿献与王总制!” 这家伙,想抱王渊的大腿,想继续往上面爬! 王渊目视满正接收三条海船,突然怒喝:“好个吕英,不但以权谋私,暗中勾结倭寇,竟还敢贿赂本督!三艘海船,还有一艘船的货物在岸上,证据确凿,你还能狡辩不成!” “啊?”吕英有些懵逼。 “锵!” 一道刀光闪过,吕英人头落地。 四下人等全被镇住,王渊喊道:“吕英勾结倭寇,私藏海船,妄图拘捕,已被本督诛灭。满千户何在?” 满正立即跑来,单膝跪地:“卑职在!” 王渊说:“你赞代海宁千户之职,立即去收拢吕英的部下。” “卑职领命!”满正大喜。 虽然都是千户,但海宁千户可值钱得多。 311【表面顺服】 本该卧病在床的右布政使汤沐,此刻正喝着小酒,感慨道:“果真见血了,师爷料事如神!” 师爷给汤沐满上一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王总督选择霸道,那就肯定不会只做样子。吕、陈、查三家,必须有一家被拿来开刀。陈、查二氏皆为官宦世家,杀他们牵扯太大,那吕千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汤沐好笑道:“何止啊,杀掉吕千户,杭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官吏能松口气。” “确实。”师爷点头道。 宾主二人正喝得起兴,突然有家仆递上信函。 汤沐读罢函件,啧啧赞叹:“这王总制好手段!” 师爷问道:“何事?” 汤沐说:“王总制邀请浙江三司主官,前去陈、查两家做个见证。这两家的银子,他暂时一分都没动,都封存起来派专人看着。三司主官去了以后,要帮忙清查抄家银两,签字画押之后挪用来修建港口。其实,也不能说抄家,穿住违制,罚银而已。” “就是罚得有点多。”师爷笑道。 “哈哈哈哈,”汤沐大笑,“确实有点多,听说把陈、查二氏的浮财都抄完了,便是地窖里的银子都被翻出来。” 抄掉两个官宦世家的浮财,比杀一个千户麻烦得多。 别看浙江官员都被吓住,等王渊一离任,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巧取豪夺士绅家产,便是一个巨大罪名,王渊把浙江三司都喊去见证,便是为将来自辩做准备,反正账目摆在那里随便查。 其实吧,只要王渊不倒台,豪夺士绅家产算个屁! 别说地方士绅的产业,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京城就敢玩这种把戏。 前两年,朱厚照不是把自己的乾清宫烧了吗?太仆寺少卿赵经负责重建,贪污工程款无数,如今正在被疯狂弹劾。 等赵经一死,钱宁就强逼赵经的正妻、子嗣全部扶柩出殡。然后趁着赵经下葬,家中无人主持,将赵家的姬妾和家产悉数霸占。这操作把满朝文武都看傻了,但除了三两个言官,也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个“不”字。 遇到不讲道理的强横人物,文官们都非常识时务,只敢记在小本本上,等着以后寻机打落水狗。 …… “吕英死了?”李隆问道。 总督府差役说:“死了。” 李隆突然义愤填膺,拍桌子道:“死得好!这狗贼,我早怀疑他跟倭寇有勾结,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自己就有三条海船!” 差役递上公函:“我家总督说,海宁守御千户所极为紧要,如今千户空缺,恐为倭寇所趁。因此举荐金华千户满正,暂时兼代海宁千户之职。” 李隆说:“满正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就在海宁当副千户,对海宁军务非常熟悉,由他暂代乃不二人选。只是,任命地方千户,需要都督府、兵部和吏部的批准,我一个浙江都司没这么大权力。” 差役道:“我家总督说,不用李指挥为难,只是请都司用印报备而已,总督自会将此事呈报朝廷。” “好说,好说。”李隆笑道。 不管是请浙江三司配合查抄财产,还是请浙江都司报备满正暂代职务,都属于走流程而已。王渊抄家杀人时虽然莽得很,事后补漏子也非常积极,顺便把三司官员全都拉下水,到时候胡乱攀咬谁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现在肺都快气炸了,却不得不陪着笑脸照办,他在浙江北关有把柄捏在王渊手里,更怕吕英死之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就如右布政使汤沐所言,吕英一死,浙江许多官员都要松口气。但同时,那些官员也心怀忐忑,不知吕英有没有供出谁来,有没有留下行贿账本什么的。 送走总督府差役,李隆叹道:“这个王总督,简直如狼似虎,就没见过这么狠的文官。” 师爷从屏风后面走出,幽幽说道:“此人一旦失势,必定不得好死,他太不讲规矩,得罪的人太多了!便如那刘瑾一般,气焰滔天号称立皇帝,一朝得咎便千刀万剐。” 李隆哭笑不得:“我哪等得到他失势?只求他早点离开浙江,否则这都司是没法当了。我现在都睡不好觉,生怕这厮突然带兵杀来,给我安一通罪名,然后稀里糊涂没了脑袋。” 师爷说:“不至于如此跋扈。” …… 一箱箱财货,从查、陈两家搬出。 两族子弟怒目相向,却无人敢做声,毕竟吕千户尸骨未寒,眼睛都还没闭上呢! 王绍、汤沐、原轩、李隆、闵楷、刘文庄、刘瑞……一众浙江三司官员,被王渊请去配合“抄家”。哪里的建筑违制,全都被指出来,此案板上钉钉,三司官员必须签字,汤沐这种“生病”的也得过来签字。 签字之后,大家才是自己人。 如此,众官顺服,皆支持开海,至少表面如此。 唯独浙江提学使徐蕃,被王渊扔得远远的,懒得跟这家伙打交道。这厮明知自己不会杀士子,非要挺身而出彰显存在感,无非沽名钓誉、邀名买直那一套。 数日之后,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陆续到任。 何瑭已经是那副德行,孤傲清高得很,谁都不给好脸色。 金献民则要圆滑得多,时常跟地方官员喝酒,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皇帝一心开海,又害怕自己犯众怒,于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既不支持也不配合,反正当几年糊涂官便回京述职。 这两人一到,王渊立即召集众官开会。 破土地庙,总督府内。 王渊直奔主题道:“开海之利,仅是收税就能获资巨万。我离京之前,便与陛下议定了章程。海关税收,户部得五成,地方三司共得三成,剩下两成全部充为内帑(皇帝私房钱)。诸位,可有异议?” “此法甚好!” 王绍和汤沐这两位布政使,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他们一个来浙江也就三月,一个来浙江还不足半月,跟浙江地方牵扯不深,能分到海关税收自然属于意外之喜。 原轩、刘瑞等按察司官员,则是不悲不喜。他们以前收过许多孝敬银子,开海之后换个方式捞钱而已,海禁与否跟他们关系不大。以前抵制开海,纯粹是拿人手短,收了银子被地方士绅裹挟。 现在王总督直接来硬的,地方士绅已经不敢冒头,这些官员也就顺水推舟不管了。 最郁闷的乃是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以前不管哪家海商海盗,都要给地方卫所孝敬银子,而地方卫所又要分出一部分来孝敬他。不仅如此,海商、海盗若想在浙江修补船只,也得跟卫所打交道,因为造船厂都是卫所开办的,李隆同样可以在里头抽红利。 现在,全完蛋了,开海之后找谁孝敬去? 李隆是一个武将,连跟王渊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若撕破脸来,王渊想动浙江三司级别的官员,肯定第一个拿他李隆开刀。 唉,官不聊生啊,李隆只能暗自叹息。 王渊说了一番关税问题,突然言道:“我打算在港口附近设牙行,半官半私,由杭州府派属官管辖。但是,官方只有监督之权,没有定价之权,更不得胡乱插手牙行事务!”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早就被拿捏得没有脾气。他今天只打算旁听,没想到自己也能分得好处,顿时惊喜道:“监管何事?” 王渊解释说:“铜铁、硝土、粮食等物,坚决禁止出海,杭州府属官负责监督牙行是否收纳违禁品。还有,我打算在杭州设平准仓,海外运回的粮食,必须首先卖给官仓,以此来平抑受灾时的粮价,朝廷也好就近赈济百姓。” 何瑭捋胡子道:“王总制考虑周到。杭州一旦开海,肯定粮食减产,有了平准仓可保百姓口食。” 王渊对梁材说:“杭州府一来要监督牙行,查抄牙行的违禁品。二来负责收粮,防止大灾之时,海外所得粮食被卖与私商渔利。梁知府,此事事关重大,你需好生选派官吏任用。” 梁材连忙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牙行”有中介的意思,有时也兼收获与卖货的职能。 牙行有官牙与私牙之分,私牙自不必解释,官牙得说道说道。比如宁波市舶司,无论是日本运来的货物,还是日本带走的货物,必须全部交给市舶司的官牙处置。卖多少钱,买多少钱,也全凭官牙的一张嘴,许多时候甚至强买强卖。 因此,不论是卖货给日本使者,还是卖货给海商海盗,商贾们都不愿跟官牙打交道,而是通过宁波几大家族进行货物收散。 浙江北关,在正德年间没有牙行。 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另一个时空,海禁最严的嘉靖朝,北关附近直接兴起数十家私牙——全是为海盗服务,有些牙行干脆就是海盗开的。 如今杭州港外一大堆货物,杂乱不堪,必须有大型牙行进行管理。今后什么货紧俏,什么货可能滞销,牙行都可以通知各地客商,如此有的放矢才能带来更高的海贸利润。 王渊在杭州讨论着创建牙行,宁波的官牙则在商量怎么把开海搞黄。 杭州开海,损失最惨重的是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崔瑶! 312【祝融】 常三贵是仁和县的农户,但那两亩薄地根本不顶事,他只能靠海吃海,以打渔为生。 长子死于海难,次子身患残疾,长女已经嫁人,次女和幼女……尽皆溺毙! 从成化朝开始,南方就流行溺死女婴,其中尤以江西和浙江为最,这同时也是百姓生活最艰难的两个省。 早在成化年间,就有御史奏报朝廷,说浙江的温州、台州、处州三府百姓,生下女婴之后往往溺死。皇帝召都察院奏对,都察院官员回答说:“此弊不独这三府,浙江的宁波、绍兴、金华,乃至福建、江西、南直隶皆如此。” 弘治十年,永嘉知县汪循说:“嫁女之家赀妆之具,动至千金,售产倾资,习不为异,病不能嫁者,多致育女不举。”这是把溺死女婴的原因,归结为嫁妆给太高。 万历年间编的《温州府志》,也说当地虽中产之家,嫁女也必须给足嫁妆,生下女儿多抛弃。 又有记载:“俗嫁女破产,虽富族亦多不举女,有逾四十不能妻者,虽其良族亦率以抢婚为常事。” 这已经不是养不起的问题,而是嫁不起女儿,连富庶之家都选择溺死女婴。 此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末,明末思想家陈确的母亲就说:“我生平不做负心事,惟二十四岁产一女,溺之,至今为恨。” 也难怪咱们前面说的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会强行制定浙江男女结婚年龄。男的二十岁,女的十五岁,就必须婚嫁,违者法办。有官府命令,给不出嫁妆的家庭,也能顺利把女儿嫁出去。 常三贵就是这般,为了嫁女儿,当年几乎破产。 即便亲家也是寻常农户,但嫁妆不能寒碜,否则要被笑话得抬不起头。他东挪西凑,还卖了一亩薄田,又跟人下海捕捞鲨鱼,总算凑够了八两银子的嫁妆。 幸好,次女和幼女早已溺毙,否则就该轮到常三贵去跳海了。 可惜长子死于海难,次子的脚也瘸了,没法靠娶媳妇把嫁妆收回来。 “三贵,过来搭把手!”工头喊道。 “诶,来了!”常三贵快步跑去。 常三贵的破房子和薄田,全都属于拆迁范畴,并非用于建海港,而是建货栈和修路。他身家清白,又是拆迁户,因此被雇来做工人。 也不干别的,就是帮着卸货,然后看管整理一下货物。 货栈还在修建当中,有一片空地被划出来,用竹竿搭起简易竹棚,即将出海的商品全都堆放于此。 听说各地客商把总督府给围了,因为总督许诺的海船迟迟不到,而钱塘水师又在巡逻打击海盗,这些商贾害怕自己的货物卖不出去。 在常三贵心目中,王总督是个好官。 好官显而易见,常三贵家里被占的薄田,全部按照良田价格赔偿,而且王总督还安排了工作。他自己捞到货栈的差事,妻子被招去给士卒浆洗衣服,工钱一天一给,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 可惜啊,儿子是个不省事的! 家里的拆迁赔偿款,竟被儿子拿去输个精光,还倒欠好几十两银子。这叫常三贵怎还得起? 儿子已经被扣下了,限期三天交钱赎人,否则就要扔进海里喂鱼。 不过,对方给了条活路。只要常三贵照办,不但抹去那几十两赌债,还能获得一百两赏银,甚至承诺给他儿子安排一桩婚事。 “三贵,你去哪儿?快出门领工钱了!”以前的邻居李四喊道。 常三贵吃了一惊,回道:“来了,来了!” 常三贵出去排队领完工钱,悄然转身回去,因为人多没被发现。 天色渐黑,有官差来清点货物。常三贵早已熟悉地形,听着脚步声跟官差捉迷藏,绕了好一阵,终于躲过官差的清查。 “王总督,你是好官,但我儿子也要活命。对不住了。” 常三贵蹲在角落里,拿出火折子和一团火棉。周围货物全都被防水布遮盖,那玩意儿防水不防火,一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火棉迅速燃烧,只要丢在防水布上,就能把无数货物给烧掉。 常三贵却犹豫起来,愣愣蹲在那里,等手里的火棉少了大半,才咬紧牙关决定扔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喧哗声。 …… 一刻钟前。 王渊正在应付那些客商,许诺钱塘潮来临以前,必然有无数海船抵达杭州。 就在此时,差役进来说:“总制老爷,外面有一妇人,说有要事禀报,怎么赶都赶不走。” 王渊被商贾们烦得不行,也想出去透透气,便起身说:“我去见见吧,诸位稍等。” 土地庙外,跪着一个农妇,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其实也就四十多岁而已。 “总督老爷!” 农妇见了王渊,颇有些畏惧,但还是跪着爬上前。 王渊微笑道:“起来说话。” 农妇不肯起身,只不断磕头:“请总督老爷饶我家男人死罪!” 王渊以为又是来闹事的,皱眉问:“什么死罪?” 农妇磕头道:“总督老爷先答应了,我才敢说。” 王渊随口道:“好,我饶他死罪便是,你快说吧。” 农妇又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一命!” 王渊愈发好奇:“谁要害你儿子性命?” 农妇吞吞吐吐说:“城南民安坊的赵一刀,他诱我儿子赌博,又逼我男人烧货栈……” “来人!” 王渊猛然一惊,不等农妇说完,便大喊道:“卿实,你带五十军士,去城南民安坊捉拿赵一刀,派人通知县衙捕快一起抓人。剩下的人,随我去货栈救火,快快快!” 王渊打马狂奔,沿途遇人便喊:“快随我去救火,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到达货栈时,士卒已经被甩开,反而是沿途收拢的百姓和差役都上百人之多。 等王渊冲到货栈里头,第一个仓库没有异样,第二个仓库也没有异样……直至第三个仓库,果然看到角落里燃起一团大火。 “他妈的!” 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这仓库要是烧了,根本没法向那些商贾交代,都是暂存在这里没有给钱的东西。 “救火!” “先把附近的货物搬开!” 313【全省通缉】 总督府。 王渊的脸色阴沉如水,堂下跪着常三贵夫妇。 常三贵的任务,是把每个仓库都点燃。不过刚点燃一处,王渊就带人来了,吓得他赶紧逃跑,然后在回家途中被抓住。 这货怂得很,四肢都瘫软了,浑身不停发抖,趴跪在地上没胆抬头。 “谁让你烧货栈的?”王渊问道。 常三贵哆嗦道:“赵……赵一刀。” “没见到别的人?”王渊再问。 “没。”常三贵说。 王渊看他那窝囊样子,就知道问不出什么线索,干脆去问他老婆:“你叫什么名字?” 农妇说:“林氏,常林氏。” 王渊对这农妇的态度更加和蔼,微笑道:“怎么想到来报官?” 常林氏看了丈夫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草民一早就想报官,我家男人不准,还打了我一顿。我……我就想吧,那赵一刀惯会破家害命,这回又是干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他怎绕得过我们?还不如早点跟总督老爷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性命。” 王渊又问常三贵:“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浑家都想得明白,你怎么就犯傻了?” 常三贵把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 “说!”王渊喝道。 常三贵浑身一颤,答道:“草民……草民想着放一把火,也查不出是谁干的。那赵一刀干了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不敢不放我儿子。他要是不放人,我就把事捅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王渊气得发笑:“你要真把货栈烧完了,就不是本官想杀你,而是赵一刀杀你满门灭口!” 常三贵愣了愣,心想:我又不傻,肯定先让老婆子到总督府外候着。然后我去威胁赵一刀,如果不能带儿子回家,就直接向总督告发。他赵一刀还敢不放人? “等着吧。”王渊懒得跟这厮废话。 半夜,蒋信带人回来,禀告道:“先生,赵一刀失踪了,在赵家床底下发现一具尸体,确认是常三贵的儿子常二河。” 常三贵闻言惊起,愣愣看着蒋信,随即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儿啊!” 常林氏哀嚎大哭,突然奔到丈夫身边,疯狂捶打:“让你报官你不听,让你报官你不听……都说了那赵一刀惯会害人性命,你就是不听,你还我儿子命来……” 常三贵不言不语,任由妻子大骂。 “拖下去,暂时关押。”王渊挥手说。 常三贵夫妇被带走之后,蒋信让士卒把十多个混混带上堂。 “总督老爷,真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那赵一刀自己干的。” “总督饶命,我只是诱那常二河赌钱,其他真的一概不知。” “总督大人,冤枉啊!” “……” 这些混混吵得王渊心烦,顿时呵斥道:“住口,一个一个来!姓谁名谁,做什么勾当,跟赵一刀有何来往,都给本督说清楚。你先说!” 被王渊点名的混混道:“小民陆有田,家住城南民安坊,街面上都唤我‘陆二’。小民跟赵一刀从小认识,平时也就设局诱人耍钱。这次仁和县、海宁县修路建港,好多住户得了搬迁银子,咱就商量着从他们身上捞一笔。那常二河,是我跟李三拐诱来的,只想从他身上捞钱而已,真没想过赵一刀会干出恁大祸事。总督老爷,小民冤枉啊!” “李三拐何在?”王渊问道。 一个混混应声:“在……在。” 王渊道:“你说说吧。” 李三拐说道:“草民家主仁和县,这次也被征用了房子,拿到一笔搬迁银子。草民平常在城南厮混,就给赵一刀出主意,把那些有搬迁费的肥羊诱来宰几只。草民前后诱了六人耍钱,常二河是最后一个……”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诱骗拆迁户赌钱,不是赵一刀主动提出来的?” “不是。”李三拐不敢撒谎,因为摊上的事情太大。 王渊又问:“你再想想,赵一刀有没有打听过,那些肥羊的家人在作何差事?” 李三拐不假思索,答道:“三天前,赵一刀对草民说,这样宰肥羊太慢了,该捞一票大的。他让草民诱一个家人在货栈里做事的,令这人欠下赌债,然后让其家人偷货栈的东西。说那些出海物事值钱,随便偷些出来抵债,都够宰几十只肥羊。” “这几天,赵一刀有没有接触什么陌生人?”王渊问道。 李三拐摇头:“草民不知。” “你们呢?”王渊问其他混混。 一个混混出声道:“我……我撞见过。” 王渊道:“详细说来。” 那混混说:“那天晚上,赵一刀跟个胖子喝酒。我跟他打招呼,随口问了问,赵一刀说胖子是他远房叔叔。” “哪天晚上?”王渊问道。 混混思索道:“记不太清,可能是四天前,也可能是五天前。”说着,混混问旁边的人,“六指,陈员外过寿是哪天?” 六指回答:“陈员外过寿是初九,今天十四号。” 那混混立即说:“就是初九那天,我去陈员外家混了一顿寿酒,回来便看到赵一刀跟那胖子说话。” 王渊问:“那胖子有什么特征?” 混混答道:“不是杭州口音,听起来倒像是宁波来的。对,就是宁波来的,宁听苏州人吵架,莫听宁波人说话。宁波口音硬得很,不好听,嗓门大,在杭州的好多宁波商人都讲话就跟吵架一样!” 宁波,呵呵。 王渊冷笑不已,对左右说:“把唐先生请来。” 唐伯虎很快前来,问道:“不知总制有何差遣?” 王渊说:“请唐先生画两副人像,不要管什么意境、神韵,只求画得越像越好,乡野小民都能认出来!” 唐伯虎的工笔画是一绝,尤擅仕女、山水和春宫图。 但平时属于艺术创作,追求美感与神韵,刻意忽略一个“像”字。比如他画中的仕女,清一色单眼皮,这是沿袭魏晋传统,古人觉得单眼皮更好看。 在唐伯虎的操刀下,由那些混混叙述相貌,两副画像到第二天中午完成。而且还上了色,跟真人相去不远,看到了都能认出来。 “全省通缉!” “有这两人消息者,只要确认无误,赏银一百两。能生擒此二人者,擒得一人赏一千两!” 至于那些混混,依法处置。 先集体仗打八十大板再说,这仅是赌博罪。剩下还有什么罪名,扔给县衙慢慢审理,反正把以前犯的事儿都要搞清楚。 至于常三贵夫妇,常林氏举报有功,该赏。 而常三贵自己,依《大明律》乃死罪,并且要查抄家产赔偿损失。 王渊强行判此二人离婚,否则常林氏获得的赏银,根本不够赔偿货物损失,剩下半辈子都得搭进去。 不过王渊事先答应免死,做主将常三贵改为流放。 314【自投罗网】 慈溪县。 观海卫附近小渔村。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胖子,跟随渔民摸黑来到海边。 “就这条,”渔民指着破渔船,摊手道,“银子呢?” 胖子一手握着匕首,故意亮出来刃尖,另一只手扔过去钱袋:“钱货两清,你可以走了。” 渔民清点银子之后,挥了挥手中鱼叉,讥讽道:“我若有歹心,早弄死你了,还用等到现在?”说着,渔民突然转身,朝黑暗中喊道,“出来吧,你已经跟了一路!” 趴伏于地的赵一刀,缓缓站起,对渔民说:“跟你没关系。” 渔民看看胖子,又看看赵一刀,笑了笑:“那你们慢慢叙旧,爷爷回家喝酒去。” 转眼间,渔民消失于夜色中。 赵一刀拔刀出鞘:“林兄,你许诺的银子呢?可还有三千两没结清啊。” 姓林的胖子哭丧着脸:“我自己都成了丧家犬,哪还有银子给你?” “怎么讲?”赵一刀问。 林胖子哀叹道:“我家被人暗中围住,就等我回去送命。幸好我多留了几个心眼,不然早已在宁波死透!” 赵一刀问:“王总督已经追到宁波了?” “不是王总督,是那杀千刀的王臣!”林胖子愤懑道。 “王臣是事主吧?”赵一刀追问。 “你还想找他要钱?”林胖子快步走向破渔船,挥手说,“快一起逃命吧。王臣是宁波市舶司官牙主事,这事儿就是他逼着我干的,不干都不行。我本来以为,只要事情不露跟脚,就肯定能平安无事,还能捞到不少好处。结果这厮不安好心,居然想杀我灭口。现在我跑了,说不定家人还能活,我若回去必被灭了满门!还是你快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拖累。” 赵一刀跟着上船,问道:“去哪儿?” 林胖子说:“当然是去投奔海贼,你还敢上岸不成?” 赵一刀帮着划船,问道:“王臣一个小小主事,不敢跟王总督对着干吧?难道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 林胖子指着璀璨星空:“依我看,此事通天了呢。” “朝中有人指使?”赵一刀惊道。 林胖子道:“反正不管是谁,都是咱惹不起的。” 林胖子出身于宁波林氏的旁支,不知歪了多少辈那种,反正早跟主宗断了来往。这货没有住在城内,而是郊外的村霸,他妹妹是市舶司下属牙行孔目的小妾,靠着这层关系就能鱼肉乡里。 就在前些天,林胖子突然被牙行主事王臣喊去,逼着他前往杭州,雇人烧毁海边货栈。 林胖子之所以被选中,一来他有把柄被牙行抓住,二来他是林氏家族的旁支。万一事情败露,可以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放火之事推给林家。 反正,借王渊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缺乏人证物证的情况下,跑去宁波找市舶司提督太监的麻烦。 市舶司背后是御用监,御用监掌印是大太监张永! 张永原本是司礼监掌印,因为把七千两库银,不做任何账面遮掩,直接搬回自家私宅,由此被弹劾罢职闲住。乾清宫火灾之后,张永被重新起用,摇身变成御用监掌印,并且总督乾清宫的重建工作。 蒙古小王子大举入侵,朱厚照便让张永提督三边,带着京营前往边镇整顿防务。 如今,张永的主职为御用监掌印,临时职务是三边总督,同时还提督尚膳、尚衣、司设等监,重新超过谷大用成为顶级大太监。当然,他的司礼监职位丢了,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 除非有倭寇袭扰,否则各市舶司提督太监,必然是从御用监派遣的。 也即是说,各地市舶司,皆为张永的钱袋子! 这死太监肯定不敢独自对抗王渊,必然有其他人帮忙,比如……内阁、六部某些大佬。 赵一刀和林胖子,自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小人物而已。 两个小人物,操着小渔船,连夜前往舟山投靠海盗。 他们投靠的并非陈双喜,而是一伙仅有四条船的小海盗。靠岸不久便被逮住,林胖子大喊:“兄台,我跟你们张二总是旧友,劳烦你通报一声!” 不多时,两人被带到张二总面前。 张二总,即这个海盗团伙的二当家。他哈哈大笑,拍着林胖子的肩膀说:“林兄弟,哪阵风把你吹上岛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林胖子长吁短叹,“唉,小弟在岸上过不下去,今后须仰仗哥哥给口饭吃。” “好说,”张二总指着赵一刀,“这位是?” 林胖子说:“这位是我的生死之交……” 赵一刀连忙拱手:“李振拜见张二总!” 张二总哈哈大笑:“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多礼。走先去吃一顿,喝几口热酒暖身子。” 两人初到贼窝,不敢大醉,但碍于颜面,不好拒绝劝酒,全都给灌得半醉。 及至下午,贼首黄哒哪从双屿岛回来,立即宣布:“明日准备,后天一起去杭州装货出海!” 张二总问:“真要去赌一把?” 黄哒哪笑道:“姓陈的十二条船都敢赌,我们四条船怕什么?你若不敢,便留在岛上,等我赚银子回来。” 岛上四条远洋海船,其中一条是张二总的,他也笑道:“那就跟哥哥赌一把。对了,今日有故友来投,他在岸上有些人脉,以后哪天或许用得上。” “既是朋友,那便见见。”黄哒哪说。 赵一刀和林胖子,划了一宿的船,又被灌得半醉,如今正呼噜连天在补觉。 等他们醒来,已经是当天下午,立即被带去拜会贼首。 黄哒哪见到二人,明显愣了愣,盯着赵一刀问:“兄弟可是姓赵?” 赵一刀吓得不轻,强自镇定说:“哒哪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李。” “狗屁!” 黄哒哪顿时抽刀:“把这两个贼厮捆起来!那画像虽然不是画得一模一样,但眉眼总相似的。一个人相似是巧合,两个人都相似便是正主儿,这他娘是老天给我送来二千两赏银!” 张二总忙说:“哥哥,怕是有甚误会。” “没有误会,”黄哒哪笑道,“今日去双屿岛,众好汉商议出海之事。陈双喜拿出两副全省通缉的画像,一人值一千两赏银,便是眼前这二人了。” 315【拍卖出海】 宁波几大家族,明面上支持开海,暗地里一味敷衍。 让他们联络福建海商,确实联络了,但拖拖拉拉谈判,而且不让张璁直接跟海商接触。一怒之下,张璁不再理会这些大族,直接跑去福清找海商薛氏商议。 王渊还发函邀请宁波豪族,让他们来杭州共创牙行。 这些家伙嫌王渊给的份额太少,迟迟不肯表明态度——王渊打算在杭州设立十大牙行,每家只能在一个牙行投资,并且股份不得超过20%,这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 而其他商家,同样难以下定决心入伙,一来担忧王渊联系不到海商,二来担心开海之事会有反复。 七月二十八。 杭州湾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三十多艘海船,顿时让钱塘水师如临大敌。 幸好,按照王渊的要求,每艘海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一幅巨大旗帜。旗帜为蓝底镶黑边,中间绣着一个“明”字,钱塘水师看清字样立即予以放行。 海盗们不敢全部驶进杭州湾,只遣了三分之一进来,剩下三分之二全部在外面警戒。 “诸位,船来了。”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 此时海港还未完全建好,泊位只有寥寥几处。众商贾随着王渊来到码头,看到海船顿时喜上眉梢,总算没有白等啊! 苏杭商贾们的货物,全部堆在货栈那边,最早来的已经等待将近一月。 王渊给不出银子收获,也不可能官方收获。杭州牙行也不敢收,生怕难以脱手,反正一直傻等着,王渊免收仓库储存费。 那些货物都清点过了,各家的存货凭据上,都盖着总督大印。 涉及这么多商家,还用了大印,谁来都不敢私吞,否则官司可以打到京城。 “这是……海盗?”有人认出来了。 “王总督真奇人也,居然招抚如此多海盗!” “管他海商还是海盗,能卖货出海就行。海船要是再不来,我就提货运去宁波了。” “……” 这些陆上的商贾,站在码头议论纷纷。 陈双喜心存顾忌,不敢亲自进港,只派来自己的财副。 财副名叫郑申,下船之后拱手说:“王总制,你要的两艘船,已经连水手一起带来了。” “好说,”王渊笑问,“其他海盗,都不愿投献海船吗?” 郑申说道:“都是小门小户,哪有海船可献?大家都打算花银子买海引。有那么一两家,银子稍微周转不开,可否返航之后再给?” 王渊非常大方:“只要船来了就行,海引银子先欠着吧。” 从吕千户那里搞了三艘船,陈双喜又“献”了两艘船,王渊现在共有五艘海船,已经算得上颇具实力的海商了。 王渊突然喝令:“挂龙旗!” 弟子宝朝相率众登船,拿出五面团龙旗,悉数挂于自家海船上。 众人皆惊。 一个商贾问:“王总制,这是天子的海船?” 王渊笑道:“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挂团龙旗?” 明朝禁止官员经商,但自弘治朝以来,官员纷纷遣家奴经商,正德皇帝更是带头派太监经商。皇明祖制,早已破坏殆尽! 王渊这次开海,不但要为朝廷增加关税,还跟皇帝一起合伙做生意。 这五条白捡的海船,出海所得利润,朱厚照分五成,王渊分两成。剩下三成,由物理学派众弟子集体享有,一些捐给物理学院,一些资助贫困学生,剩下的分给此次随王渊开海的弟子。 君子,也要喻于利,用利益把诸多弟子绑在一起。 王渊转身对那些商贾说:“仓库里货物太多太杂,卖货的陆商多,收获的海商也多。你们又不肯合股开办牙行,那这次出海交易,就由本官来主持拍卖。” 无论商贾,疑惑海盗,皆不知如何买卖法。 王渊把各家海盗负责收获的招来,每家发给一块号牌,然后聚在货栈外进行拍卖。 蒋信主持拍卖大会,也不做什么说明,直接就开始:“今日所拍之货,按入库先后顺序进行。现拍卖湖州福隆盛所运生丝五百斤,起拍价一千五百两。愿出价的海商请举牌,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十两!” 弟子宝朝相负责替王渊出海,他举牌道:“一千五百两!” 无人敢竞价,怕折了王渊面子。 王渊笑道:“想加价的就加,莫要留手。” 一家海盗的财副,感觉这价钱很低,忍不住举牌说:“我加价五十两。” 蒋信立即说:“甲字四号,加价五十两,还有没有加价的?” 见此人没吃挂落,立即又有人加价,直加到一千七百两终于罢休。 这一千七百两的生丝,刨去出海关税,刨去其他成本,运到日本至少净赚五千两。 不是毛利,是净利润!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中日贸易利润在三至五倍左右。 等到嘉靖年间禁海,利润一度涨到十倍以上,如此暴利导致海上走私愈发疯狂。 王渊开海,对小海盗、小海商是有好处的。否则的话,那五千两的净利润,还得分出许多来打点官府,孝敬银子远远高于出海关税。 蒋信落木定音,拍下生丝的海盗,立即被带去验货、提货,然后就地雇人搬到船上。 蒋信继续说:“今日所拍货物,都是请牙行老掌柜估过价的。所以验货估价就免了,下面拍卖苏州漆器若干,底价一千二百两!” 没有海盗敢举牌。 之前的生丝还好说,湖州运来的丝,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直接说漆器若干,也不知道有多少件,更不知道质量如何,纯粹是瞎猜胡蒙啊。 “一千二百两。”宝朝相继续举牌。 那些海盗不清楚,宝朝相作为王渊的弟子,可是知道今日拍卖底价,全都略低于市面价格。 等待稍许,蒋信见无人竞价,立即拍下醒木:“苏州漆器若干,一千二百两成交,由甲字一号拍得!” 海盗们立即就明白,底价绝对不会吃亏。 从半上午,一直竞拍到傍晚,抵港海船终于装满,浙江海域60%以上的海盗都来了。 第二日,三十四艘海船,打着大明旗帜集体出海。 他们除了做生意,还有一个任务。若中途遇到落单船只,可以直接进行攻击,抢来的财货大家分享——王渊规定,有海引的中国商船,必须凑足十艘以上结伴出海,十艘以下的中国船队肯定是非法走私! 海盗们喜滋滋去日本,陆商们也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没有中间商吃差价,他们这次赚得比以往都多,算是初次尝到了开海的甜头。 岸上的货物还剩不少,只等下一批海船到来。 王渊再次召集商贾,商谈在杭州设立牙行的事情。这事儿必须由官府主导,否则肯定自发组建牙行,然后被少数大商人控制货物收发权。 嗯,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被看押在总督府,正接受轮番疲劳审讯。 316【西湖醋鱼】 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生生挨了三个昼夜。 王总督逼供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人睡觉,快睡着了就用针扎醒。同样的问题,交叉混杂在一起,反复问二三十遍,把两个犯罪分子给问得直抓狂。 “这是供状,请总制过目。”宁搏涛呈上状子。 宁搏涛,江洋大盗,本名未知。 估计是《水浒传》读多了,效仿梁山好汉故事,弱冠之年便加入太湖水匪团伙。因为一些腌臜事,跟水匪头子闹得不愉快,遂带着十多个弟兄离开太湖,在南直隶各州县劫富济贫。 这家伙的江湖名声极佳,专门洗劫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自己只拿一成财货,分给属下弟兄七成,剩下两成全部用来救济百姓。 比如在投靠王渊之前,青浦县有位穷书生,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为了照顾患病的寡母,甘愿在村塾当教谕,所赚银两全都给寡母治病,竟一直没钱去南京参加乡试。宁搏涛听说此事,立即半夜前往书生家,从窗户扔进一百两银子。 当然,前来投靠王渊的时候,宁搏涛不承认自己是强盗,非要说自己是江湖豪侠。他从湖州拉来三位商贾卖货,又招来数十个太湖水匪,如今全都在王渊账下听用。 “辛苦了。”王渊点头微笑。 宁搏涛跟着笑了笑,心头却有点发憷。 这位总督的手段实在阴损,宁搏涛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刑讯逼供还能这样玩的。疲劳审讯到最后,赵一刀、林胖子二人,直接昏睡过去,用针都扎不醒。 王渊翻开整理好的供状,面色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林昭,字光德,幼读书,未曾进学,世代务农,定海县清和乡下梁村人士。正德二年,行贿定海县主簿,担任县衙差役(不拿俸禄那种)。正德五年,献妹与宁波市舶司下辖官牙孔目吴正为妾,因得市舶司牙行差事,借征发徭役的权力,鱼肉乡里。半个月前,妹夫吴正找上门,逼他到杭州雇人烧毁货栈。此事,似乎是牙行主事王臣所指使。” “赵一刀,本名赵洪,自幼失怙,少年丧母、丧兄、丧妹。曾流落衢州为盗,性格阴狠,睚眦必报。三十岁还乡,定居杭州,只是厮混,不曾娶妻。与林昭乃旧识,受其所托,逼迫常三贵火烧货栈。” 两人的供述,有用信息就这些。 王渊将供状缓缓放下,叫来神机营一位旗官:“立即带人去宁波,着令知府抓捕宁波官牙孔目吴正!你全程跟着,别泄露消息,防止吴正被人灭口。” “是!” 这位小旗即刻带兵赶往宁波。 几天之后,消息传回,宁波官牙孔目吴正已死去多日,似乎是畏罪自杀。 线索就此断了! “定是张永暗中指使,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还没那么大胆子。”何瑭推测道。 王渊问:“何提举对张永有多少了解?” 何瑭说:“贪婪,胆大,惯会逢迎,与陛下潜邸旧臣皆有私交!” 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如今要么在内阁,要么在六部和科道。除去致仕和丁忧的,混得最差也是从三品,太监张永居然跟这些人全都有交情。 内有皇帝宠幸,外有文官帮助,这厮还提督三边,手里握有一万京营。并且,张永还结交了不少勋贵,里里外外什么都占齐了。 便是明知此人破坏开海,王渊都拿他没办法。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王渊就算找皇帝打小报告,张永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把宁波市舶司提督崔瑶扔出来顶锅便可。 “慢慢来吧。”王渊不怒反笑。 这是个青史留名的太监,而且属于美名。 诛刘瑾,灭钱宁,平定安化王叛乱,指挥剿灭刘六刘七,提督三边防御蒙古,还发新钱禁止私铸……此类功劳很多,有些是张永亲自做的,有些是他分润功劳,但总体而言属于有作为的太监。再加上他又帮了许多文官,编史的时候自然要可劲儿吹捧。 但这家伙在正德年间,可没啥好名声。照样贪污霸道,在京郊大肆侵占土地,把府库银子几千两几千两的往自己家搬,遭到的弹劾不比王渊更少。 何瑭吃了一口西湖醋鱼,就着小酒笑道:“你心里记恨张永,他还记恨你呢。几大市舶司提督太监,全是张永的属下,开海还不让太监插手,这等于抢他多少银子?若是答应让太监提督杭州市舶司,张永保证是最支持你开海的!” 王渊哈哈大笑:“我这是把太监和文官都得罪了?” 何瑭说:“你且看着吧,一旦开海成功,张永必定出来摘桃子。什么文官不可信啊,还得皇帝家奴监管啊,说不定到了哪天,杭州市舶司也被张永捞去。” “若到那时,我也当学朝中诸公,每个月都辞几次官打发时间。”王渊乐道。 不是王渊看不起太监,是太监特别能折腾。 嘉靖皇帝那么不信任文官的家伙,也陆续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真正原因便是那些太监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各地镇守太监,若有兵事,则派御马监太监担任,主要职责是平叛安民,结果往往贪墨粮饷还鱼肉百姓。地方若无兵事,则派御用监太监担任镇守,主要职责是给皇帝搜罗“土特产”,这就玩得更肆无忌惮了,经常是把百姓逼得揭竿造反。 “此物甚好,”何瑭指着西湖醋鱼,开玩笑道,“我都想贪些银子,能天天吃这醋鱼。” 王渊笑问:“金提督(金献民)还算配合吧?” “太配合了。他这市舶司提督,跟撞钟和尚差不多,什么事情都不管,市舶司事务由我全权做主,”何瑭啧啧感叹,“三四十艘船,出海关税就收了四万多两,这还不算卖海引的收入。每年上交户部的税银,必在百万以上(不计分给皇帝和三司的银子)!” 王渊打趣道:“户部石尚书,拿到百万两税银,会不会骂我与民争利?” “哈哈哈哈!” 何瑭大笑不止:“他怕是盼着你多争些利回去,户部库房穷得都跑耗子了。” 王渊讥讽道:“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呗,一边花我赚的银子,一边骂我不守皇明祖制。” 何瑭说:“每年若能交给户部二百万两,说不定就把石尚书的嘴巴堵住了。” “呵呵,堵住嘴巴,”王渊突然冷笑,“这张永派人放火,恐怕还有内阁掺和,指不定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你是说梁叔厚(梁储)?”何瑭问道。 王渊笑道:“哈哈,瞎猜的,吃鱼吃鱼。” 317【张璁回杭】 福清薛氏,先祖为薛仁贵之孙,在福建生息繁衍已逾千年光阴。 至成化年间,福清薛氏,发展成福建最大的海商! 很不凑巧,福建最大的海盗严启盛,当时把漳州的月港作为老巢。严启盛与官府的恩怨纠葛,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禁海行动,福清薛氏也因此被朝廷盯上。 结局是薛氏族长,被福建按察副使何乔新逮捕,罪名为通倭谋反,捉而杀之。 几十年过去,薛氏再度崛起,拥有海船无数。 宁波几大家族拖时间,张璁懒得在那儿瞎耗,亲自到福清与薛氏接触。 福清有个私港,直接就叫“薛港”,可见薛氏在本地的影响力之大! 来到薛氏庄园外,张璁递上拜帖,交给门子说:“烦请通报,浙江总督府属员张璁来见!” 片刻之后,门子回来:“张相公,真是不凑巧,我家老爷今天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张璁道。 门子直接回答:“恐怕这两个月,我家老爷都不在家。” 吃了闭门羹,张璁只能败兴而走。 负责沿途保护张璁安全的,是一个神机营旗官,叫做牟晟。牟晟愤然道:“张相公,这薛氏也忒无礼了。已经明说是浙江总督属员,他竟敢闭门不见,简直不把王总督放在眼里!” “浙江总督,管不了福建的官民,”张璁回头看了一眼薛府大门,感慨说,“看来,这福建海务,比想象当中的水更深!” 牟晟问:“那再找别家?” “不着急,我去拜访一位故友。”张璁说。 张璁虽然考了十八年进士不第,但他的朋友却很多,福建右布政使姚镆便是他的故交——浙江老乡,关系不铁,能说上话而已。 折身前往福州,张璁递上拜帖,等候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姚镆。 “晚生张璁,拜见姚前辈!”张璁拱手下拜。 姚镆比张璁大十岁,姚镆以前游学时,曾与张璁有过一段交情。只不过嘛,二十多年过去,他早把张璁搞忘了,拿到拜帖想好半天都没回忆起来。 毕竟是同乡士子,而且还是个举人,姚镆表现得很亲和,拱手还礼道:“秉用无须多礼,快请坐!” 张璁闲拉一番家常,说起当年的交游,姚镆终于有了些许印象——原来此人是我考中进士以前认识的。 姚镆稍微热情了些,问道:“秉用是来福建游学?” 张璁盯着姚镆观察,答道:“晚生现为浙江王总督幕府,此番来闽,是寻海船办理开海事宜。” 姚镆的表情迅速冷淡,但没有直接赶人,反而支招道:“恕我直言,你在福州是找不到船的,最好去漳州、泉州那边看看。须小心行事,否则有丧命之忧!” “多谢前辈!”张璁感激道。 姚镆,清官一枚,名满天下。 真清假清无所谓,他是福建的官,浙江总督管不着,姚镆自然也犯不着得罪王渊。甚至可以暗中指点几句,帮些小忙做足人情,今后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姚镆笑道:“我去年初,还在贵州当按察使,对王总督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无论身居何职,只要在贵州当官,必须去王家拜会一番,否则就是对贵州父老的不尊重。此非王家跋扈,而是贵州官民,对王家敬重爱戴。王氏在贵州修桥铺路,造福一方,便是土人都信服有加。” “原来如此,”张璁附和一番,代王渊互相吹捧,“姚前辈清名满天下,亦为我辈楷模。” 姚镆非常受用,捋胡子道:“天下人抬举而已。” 张璁旁敲侧击又是一阵打听,终于明白了,福州的海商和海盗,早就悉数被福州市舶司和福建三司控制! 别看福清薛氏海船众多,其实被福州市舶司拿捏得死死的。至少六成以上的出海利润,必须分给市舶司和三司官员,否则就是被灭族的下场! 谁让福清薛氏沿袭千年,却在明代不出进士呢? 几十年前,福建按察副使出手,就把薛氏族长给杀了,还扣个通倭谋反的帽子。薛氏家产被抄走许多,而且从此之后,彻底沦为地方官员的打工仔。 张璁拜别姚镆,立即动身去泉州。 泉州曾是福建最繁华的港口城市,但在明朝非常不受待见。 因为泉州有个大海商蒲家,不但在宋末杀戮南宋宗室,还在明初武装叛乱十年之久。 到永乐年间,泉州市舶司名存实亡。 朱棣任命的泉州市舶司太监,都是不去泉州赴任的,直接把府邸建在福州。 于是就出现异常扯淡的现象,外来商船必须在福州办理朝贡手续,再前往泉州登记报备,然后再回福州做买卖。如此折腾,持续近百年之久,泉州市舶司才终于变成福州市舶司(前文出现泉州市舶司有误)。 正德年间,泉州海上走私,主要在同安、惠安、晋江三县,走私港口有浯屿、蓬城、崇武、安海、安平。 张璁在旗官牟晟的护送下,把泉州五大私港走了个遍。 一番许诺,成功说服几家海商,大小海船四十余艘,偷偷从泉州驶往杭州跟王渊接触——泉州被福州抢生意太厉害,而且属于官府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早就盼着能被官方接纳。 继续前行便是漳州,这里属于海盗的天堂。 仅在诏安县,就有南澳、走马溪、梅岭、龙溪、海沧、月港等诸多走私港口。在这里,海盗跟海商很难区分,他们并非士绅大族,以商贾和贼寇居多。往往几家合起来一起出海,东至日本,西走南洋,哪里都有这些人的影子。 这些家伙对官府无感,不愿招惹,也不愿归顺。 张璁把口水都说干了,总算说服两家海商,共出十八条船前往杭州。这是去打探行情的,如果今年去日本能大赚,明年肯定有更多商船跟进。 张璁在福建跑了一趟,功劳卓著,空口说来六十一艘海船! 当张璁回到杭州时,王渊亲自迎其入总督府,又招来何瑭、常伦、桂萼、张钺、唐伯虎等人陪同宴饮。 318【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总督府。 供桌上的冷猪头,已经被土地爷品尝过,王渊让厨子拿去做卤菜。 傍晚,卤猪头切来,掌灯置酒小酌。 张璁与王渊对坐,突然说“总制,我此去漳州,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什么消息?”王渊笑问。 张璁给王渊满上一杯,又给自己倒酒说“有一伙红毛鬼,自泰西之地而来,已经霸占了满剌加(马六甲)。漳州走南洋航道的海商,称这些红毛鬼为佛郎机人,他们每每带来无数香料,在广州进行私下交易,据称获利不菲。” 佛郎机? 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来着? 王渊有点记混了,分不清到底哪国,反正不是西班牙就是葡萄牙。 “你怎么想的?”王渊问。 张璁吃着卤猪头说“派人去广州,将佛郎机人招来,令其在杭州做生意,征其重税必能获得大笔银两。广州那边,按例征税两成,其实征税超过三成,杭州若只征两成半,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意过来。” 王渊说道“广州征税,不分货物种类。我们应该区分对待,于国于民有利的商品,关税稍微征得低些。用于享乐的奢侈之物,则必须课以重税!” “此法甚好。”张璁赞道。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许多胡椒。由于朝廷垄断海洋贸易,胡椒成为奢侈品,而且故意压着慢慢卖。导致胡椒在上岸之后,从官方牙行卖给民间商贾,再由民间商贾卖给百姓,官方牙行都能获利十倍,而民间商贾也能获利数倍! 可以想象,郑和为朝廷赚了多少银子,而那胡椒的价格又是怎样吓人。 葡萄牙人欧维治,其实早在正德八年,就已经坐船抵达珠江口。欧维治虽然没被允许登岸,但还是卖光了货物,并且获得巨额利润。他的儿子染病死去,就地葬在屯门澳。几年后,欧维治也被朋友葬于屯门澳,父子俩在中国的地府团聚。 两年前,葡萄牙人皮雷斯,根据欧维治以及在马六甲经商的中国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一书《东方志》。此书很快传回欧洲,与《马可波罗游记》齐名。 半年前,意大利籍葡萄牙船长贝莱斯特莱罗,再次来到屯门澳交易,获利……二十倍! 从马六甲到广东,被征收三成关税,竟然获利二十倍。 当然,这属于特殊情况,只因葡萄牙人手中,有从西方运来的稀缺物品。 张璁就着卤猪头,又喝了一杯“我听说,广东私港遍地,只要抽分关税,三司都懒得去管。广东的海,已经开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怎么可开不完。”王渊遗憾道。 两广总督陈金、广东左布政使吴廷举,都是主张开征海关税收的,也是主张“半开海”的官员。 啥叫“半开海”? 允许外国商船来中国贸易,趁机课以重税。同时,禁止中国商船出海,选择性严格执行海禁祖制。 并且这种“半开海”,导致广东市舶司提督太监,跟广东三司官员争斗不休。太监想让市舶司收税,文官想让三司收税,刘瑾当权时太监获胜,刘瑾死后海关税收被三司把持。反正不管如何,都跟户部无关,税银绝对不可能上交中央。 广东的屯门岛(大屿山),已经被葡萄牙人称为“贸易之岛”。从吕宋、渤泥、安南、东埔寨、占婆、日本、琉球而来的商船,挤满了屯门澳海面,广东地方官员在收税之后,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知道海禁为何物。 张璁说道“等船队从日本回来,就该借信风走南洋了。到时候,我打算搭乘海船,先去一趟屯门岛,邀诸国商船都来杭州贸易。再去一趟满剌加(马六甲),探知一下佛郎机人的虚实。满剌加乃我大明藩属,竟不知不觉间,被这佛郎机人灭国,佛郎机必为南洋大患!” 王渊随口瞎编道“我亦听海盗说,佛郎机人船坚炮利,而且还有一物名为番薯。番薯不择土地,瘠田亦可成活,而且产量惊人。若得此物,推种于中国,可活万民矣。” “竟有这等物事?那我定要留心。”张璁半信半疑。 其实王渊也不知道,红薯究竟是哪年传到亚洲的,反正去打听打听也没啥损失。 …… 前后四批商船,共一百一十余艘,由杭州出海前往日本。 杭州市舶司,抽得关税十三万两。 另外,卖海引文书(海贸许可证,有效期五年),得银五十二万五千两。大部分都赊欠着,海商们说赚了钱再给,王渊为求顺利开海一口答应。 这些钱不算什么,今后会越来越多。 一旦送去京城,保证把朱厚照乐疯。便是户部尚书石玠,估计也得拿人手短,跟王渊说话不敢再那么大声。 石玠已经快疯了,满朝文武也快疯了。 皇子、皇女顺利活过百日,皇子取名朱载堻,皇女取名朱璇祯。 九月底,选取黄道吉日,立朱载堻为太子,封庄妃为皇贵妃。 然后,幺蛾子就来了…… 十月初,朱厚照在江彬的陪同下,偷偷从得胜门离京。梁储、蒋冕、毛纪等人问讯,连忙骑马追赶,在昌平终于把皇帝追上,跪地哭谏皇帝回驾。 朱厚照不听,直奔居庸关而去。 巡关御史张钦拒绝开门,因为朱厚照手续不齐,没有随身携带通关文书。朱厚照自知理亏,只得返回京城。 又过数日,张钦外出巡视,不在居庸关。朱厚照立即出城,守关将领不敢违抗,只得开门放行,同时派人飞速入京报信。 “什么?陛下又跑了!”梁储大惊失色。 阁臣们面面相觑,只得尽力隐瞒,然后派人追回皇帝。 追不上,皇帝跑得太快,一溜烟儿的已经到达宣府,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并以此为名传令各边镇。 跟史书记载的不一样,朱厚照抵达宣府之后,没有大兴土木营建“镇国公府”——打败蒙古小王子,朱厚照才自封镇国公,说他在宣府建镇国公府纯属扯淡。更没有寻欢作乐,索要官民妻女;也没有残害百姓,逼得当地民不聊生。 正相反,朱厚照在宣府安顿下来之后,立即开始整顿军队、严肃军纪。又频繁调动边地将领,贬谪那些不合格守将,从各地调来能打仗的将军。 接着是清查士兵数量,尽可能补充兵员,勒令户部赶紧运来粮草。 然后是清查官方牧场,搜集可用战马,整编骑兵部队。 反正,一切为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因为皇帝亲自坐镇下令,大明边境军务迅速好转,就连贪污克扣都变得收敛起来。 江彬也是个狠人,为了打仗立功,以身作则变得无比“清廉”,也要求各地将领必须认真负责。谁敢不听话,皇帝在呢,直接撸掉完事儿。 可惜啊,也就一阵风。 等把仗打完,皇帝离开边镇,不管输赢如何,军队都会变回老样子。 同时,由于皇帝不在京城,朝政由内阁、六部与司礼监把持。 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张雄疯狂揽权,张雄更是肆无忌惮贪污。整个朝堂一塌糊涂,王渊在杭州开海居然没人管了。 319【钱塘观潮】 八月十五。 王渊带领诸多商贾,于孩儿街北天妃宫,简单拜祭妈祖娘娘。 之所以简单拜祭,是因为官方有明确的祭祀日期,平常时候搞大型祭祀是违制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古代祭祀神灵,属于非常敏感的事情。若王渊敢胡乱大祀天妃,后果比妄杀浙江都司还严重,甚至可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拜!兴!” “再拜!兴!” “三拜!起!” 王渊上前给妈祖敬香,随即商贾们也陆续敬香,最后当着天妃娘娘的面立誓结约—— “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娘娘在上,吾等官民于此立誓共结牙行……当奉公守法,利国济民,恪守行规,守望相助……” “杭州牙行十八规如下:” “其一,杭州十大牙行,应严守《大明律》,严守杭州市舶司规定,不得收售粮食、铜铁等违禁物出海……” “其二,海陆商民一视同仁,倘海商买贱卖贵,则行商必致亏折,且恐有鱼目混珠之弊,故各行商与海商相聚一堂,共议货价,私自售货,十行共责之;” “其三,他处商贾来杭与海商交易,应与本行协定货价,俾得卖价公道,有私自定价或暗中购入者,十行共责之;” “其四,货价议定之后,不得以次充好,有以劣货欺瞒海商者,十行共责之;” “其五……” 在连续一百多艘商船出海之后,江浙两地商贾终于彻底信服。就连宁波那些望族,都不得不跟进,终于议定了共建牙行之事。 一共四十六家商贾,合资入股十大牙行,其中就包括王渊弟子的父亲黄崇德。 建立牙行的初衷,当然是维持收货、卖货秩序,一定程度平衡货价波动。同时,这四十六家商贾,都是王渊精挑细选的,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之后,势必努力维持杭州开海局面,不至于让王渊一个人顶着海禁压力。 陆商多,海商少,今后的竞争将日趋激烈,牙行也是为陆商说话的。 咱们举个例子,弘治十年,日本贡使在宁波收货。因为官牙定价太高,宁波大族的定价也高,于是日本贡使联络普通牙人买货。 一个姓朱的以超低价接单,包揽日本贡船货物,结果赔本一千多两,而且货物还没收齐。交不足货咋办?这人将自己的儿子,塞到货柜中给日本人送去,以亲子抵货! 这个被用来抵货的儿子,名叫朱缟,在日本改名宗素卿。乃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之一,直接导致嘉靖朝禁海,引发沿海数省地区倭乱。 杭州十大牙行设立之后,只要严格执行行规,就不会再出现跟海商做生意还赔本的事情。一旦出现私下交易,必须严厉打击,不让那些小牙行扰乱市场。 立誓结约完毕,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诸君,明日钱塘观潮,咱们再好生庆祝一番!” “谨遵王总督之命!”众商贾齐呼。 王渊作为穿越者,虽然相信无神论,却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存在。反正浙江官民都信奉妈祖,王渊也就跟着信了一回,所以把结约立誓场所定在天妃宫。 朱元璋创立明朝,毁禁淫祀,罢黜百神,只承认十四位神明。 这十四位神明当中,有的一年一祀,有的一年两祀。 妈祖便是一年两祀,官方地位非常之高,这源于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明初由于大运河不通,北方军粮经常海上运输,数百万石辽东军粮遭遇风浪,万人呼号待死,大呼妈祖之名,突然间风回舟转,军粮平安抵达直沽,朱元璋于是册封妈祖为“圣妃娘娘”。 到了明代中期,大运河沿岸,到处都是天妃宫,妈祖已经兼职运河之神。不但如此,沿海祈雨也祭妈祖,顺便还兼职雨神。 浙江更厉害,将妈祖与碧霞元君混淆在一起。碧霞元君是泰山山神,又称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由此妈祖的位格再次扩大,兼着山神、送子、治疗眼疾等神职。 王渊让这些商贾在妈祖庙立誓,多少还是有点震慑作用的。 翌日。 王渊率领浙江官员,带着诸多商贾,来到仁和县观潮。 此时观潮,不需要跑去盐官,因为钱塘江还未改道。钱塘江入海口是直的,并非呈现S型,后世海宁盐官观潮点对岸,在明代中期全都是水。比如萧山国际机场的地皮,正德年间还属于大海! 杭州海港估计还能用三五十年,每年都有大量泥沙沉淀,在钱塘江彻底改道之前几十年就不堪用了——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必然搁浅。 到时候,必须搬去乍浦港。 “王总制,潮水将至矣!”浙江都司李隆拿着千里镜说。 浙江左布政使王绍笑道:“今年的钱塘潮,有王总制莅临,必为杭州又一盛世,我等不妨作诗以助兴。” “妙哉!”右布政使汤沐拍手附和。 “来了,来了!” 众官员手持千里镜,只见东方海面,水天相接之处,突然泛起一道银线,由远及近朝着岸边涌来。 王渊也拿着千里镜,这玩意儿在北方已经不稀罕,但在浙江却非常少见。王渊带了八十副千里镜南下,如今卖得只剩下自己人使用的几副,那些海商、海盗抢着购买,官员们也舍得花钱。 仅卖千里镜,王渊就赚了上万两银子,对海商来说属于必需品。 潮水越来越近,后浪推着前浪,摧枯拉朽般奔涌而至。一时间惊雷掠空,犹如千军呐喊,银山滚动,雪屋崩塌,满江云水震怒。 加盟牙行的四十六家商贾,纷纷派出弄潮儿。 这些弄潮儿,大部分是本地的混混帮闲,也有自负勇力者纠集前往。 岸上车马骈阗,堵塞道路,一二十里密密麻麻,到处都站满了观潮百姓。富绅豪民悬挂彩幕,才子佳人惊呼喝彩,还有无数锣鼓襄助声威。 只见弄潮儿们手举彩旗,争相下海踏浪。面对排天海潮,有人踩着高跷,有人水中舞蹈,还有的群体演绎水百戏。 “啊!” 近丈高的海浪拍来,岸边响起无数惊叫声,那些弄潮儿被瞬间吞没。 海浪退去之后,有些人站立如初,有些被卷得东倒西歪,反正一个个都在放肆大笑。 王渊拍掌连声叫好,这种与民同乐确实舒坦,比在西域杀人屠城有意思多了。 320【西国之雄】 从浙江至日本,春夏两季,顺风顺水,半月左右便能抵达。 这时候的海贸全凭运气,运势极强者,可能一二十年都平安无事。运势衰弱者,可能在山东就沉船了,都跑不出中国近海海域。 就拿葡萄牙人来说,正德十年,皮雷斯(印度总督,实管马六甲)从马六甲出发前往广州。多近的距离啊,多老的航道啊,结果在占婆(越南中南部)遇到风浪,损失惨重之下,只能被迫返回马六甲。 宝朝相的运气还算好,他率领五艘商船,跟着海盗们一起出发,只在山东至朝鲜途中遭遇风浪——其实就是受“黄河气旋”影响,在渤海、黄海、日本海域形成大风天气,往往还夹着海上暴雨。 有几个水手受伤,船体也颇多破损,但好在无人丧命,这对远洋贸易而言稀松平常。 在王渊观赏钱塘潮的时候,宝朝相早就到了日本福冈。 福冈是日本战国时期,西日本最繁华的港口。宝朝相还没下船,就觉得这破地方很寒酸,虽然也有不少两三层建筑,但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茅草房。 跟杭州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突然来了三十四艘海船,这让日本人非常惊讶,因为已经好几十年没遇到过如此“庞大”的船队。 而且,其中五条船,桅杆上挂着团龙旗! 福冈市正、市佑全都被惊动,快步小跑来到港口,用汉话问道:“可是天朝上国的使者驾临?” 陈双喜下船之后,笑道:“陶先生,不认识老朋友了?” “一年不见,想不到陈舶主居然有了几十条船!”福冈市正(市场管理部门长官)陶宏义惊叹道。 宝朝相与其他几位物理学派弟子,此时也来到码头。 陈双喜介绍说:“这位是大明浙江总督的高徒宝朝相先生、李伯阳先生、李戊先生、张佑祯先生、龙怀礼先生。他们的商船,代表大明天子!” 陶宏义立即跪地磕头:“下国臣子陶宏义,拜见上国天子使臣!” 宝朝相是北直隶人士,平生只坐过运河官船,这次出海把他折腾得够呛。如今还没缓过劲来,脸色苍白问:“你姓陶,难道是天朝移民?” 陶宏义说道:“回禀天使,下国也有陶姓。” 陈双喜稍微了解日本国情,笑着解释:“大内氏是西日本最厉害的藩主,陶氏又是大内氏最受宠的臣子。这位陶市正,算是出身于陶家的支脉吧。” “原来如此,”宝朝相问道,“我带有浙江总督的海贸文书,得此文书,便可在大明杭州港贸易,船只数量不受任何限制。这位陶市正,能否向上通报一声,我要去见你们的藩主。” “不限船只数量?”陶宏义惊喜道,“请天使暂住福冈,小臣立即派人前往山口馆(城市名称)禀报消息!” 大内氏此时属于最兴盛时期,大内义兴身兼七国守护。而且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此君十多岁继位,干翻岳父,驱逐兄弟,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可谓是称雄西日本。 不过嘛,日本每年的朝贡船只,最多只能有三艘。大内义兴迫切希望扩大贸易,宝朝相带着文书前来,估计能把这厮给乐疯。 十日之后,宝朝相坐船前往山口馆。 至于商船,则停在福冈港内,卖货收货得耗费不少时间,而且还要花银子修补船只。 宝朝相在山口城受到热情款待,落脚当晚,藩主就派来艺伎伺候,白面黑牙把他给吓得不轻。翌日,有武士前来,带他去见大内馆主大内义兴。 除了大内义兴之外,大内氏的家臣,也来了一大堆,全都对宝朝相礼敬有加。 宴会规格非常之高,是室町时代最雅致的茶会料理。 主食只用三器,即筷子、汤碗和小碟,菜品有米饭、菜汤、梅干、水果、生鱼片、天妇罗等物。 这些日本贵族都不会说中文,全程需要翻译,客套起来有些麻烦。 宝朝相盘膝而坐,身边有侍女伺候。 大内义兴笑道:“天使请用汤,这是新鲜的河豚汤,今天早晨才捕捞上来的。” 宝朝相跟随王渊到浙江之后,也知道河豚是啥鬼东西。当即用勺子舀汤抿了一口,根本不敢吃到嘴里,立即说:“很鲜!” 大内义兴更加高兴,说道:“天使若是喜欢,喝完了还有。” 宝朝相推辞说:“海上风浪颇大,我为北人,身体不适,这些天胃口有限。” “那真是遗憾,”大内义兴又指着一个青色小碟说,“那请天使试试生鱼片,也是河豚。” 宝朝珍还想活命,连忙推辞:“我吃不惯生食,真是抱歉。” 大内义兴又说:“天妇罗也是极好的。” 整桌饭菜,也就米饭和天妇罗对胃口,宝朝相吃了两口立即大声赞美。 大内义兴感觉很有面子,招呼殿内家臣都一起享用。 战国时代的日本很穷,小兵只能吃糠麸拌野菜,下级武士吃糙米和咸菜,大将级别的武士才能吃米饭、鱼和贝类。 西日本最强大名的家臣们,此刻纷纷化身饕餮,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两眼放光。 而且,排名靠后的桌子,根本没资格享用河豚。靠前的几桌,上来就吃河豚生鱼片,吃着吃着就倒下去一个,把旁边的人看得兴奋莫名,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河豚。 宝朝相顿时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到了生番之国。 一番宴饮,艺伎表演,接着又是茶道。 喝茶之时,其他家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第一近臣陶兴房。 大内义兴问道:“听说天使是天朝上国王侍郎的高徒?” “然也。”宝朝相回答。 大内义兴说道:“我听幕府使臣回日本说,王侍郎是上国的状元,还带兵灭了西域一国?不知天使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宝朝相笑道:“吾师十六岁便中状元。” 大内义兴拍手道:“真巧,我也是十六岁继承周防守护代!” 宝朝相又说:“吾师率二百骑兵,正面冲垮万余贼寇。如此战绩,数不胜数。他在中状元之前,就单枪匹马追赶二百贼骑数十里,一路斩杀贼骑近百!此事并非吹嘘,良乡县百姓亲眼目睹。”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面面相觑,都感觉不可思议。 宝朝相再说:“吾师统兵四千前往西域,寸兵未发,便收服十个蒙古部落,数千蒙古骑兵自愿跟随出战。吾师又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亲自带兵奔袭千里,绕过天山直取敌人王城。雄霸西域的吐鲁番国,就此国灭,连国王都被生擒回京师。” 陶兴房问:“敢问这吐鲁番国有多大?” 宝朝相笑道:“比朝鲜要大一些。” “嘶!”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倒吸凉气。 大内义兴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当面一见!” 宝朝相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吾师并非出自豪族。他生于贵州蛮夷之地,左右皆为生番,幼时食不果腹,更无先生传授学问。” 陶兴房好奇问:“那王侍郎如何考中状元?” 宝朝相说:“十岁之时,一位佐官被流放云南,途径贵州之时遇到贼寇,幸被吾师之父王讳全公所救。吾师便随这位佐官开蒙,三年之后,又遇到贬谪贵州的王讳守仁公,遂于山中跟随守仁公学经。如此三载,赴京赶考,一举得中状元。此非天纵其才呼?” 陶兴房点头道:“果真天纵其才。” 宝朝相说:“吾师幼时在山中,曾随异人习艺,十岁便能搏杀饿狼,更曾于紫禁城豹房赤手伏虎。” 大内义兴都听傻了,同时又对王渊崇拜莫名。他十六岁继位,南征北讨,文韬武略,自负打遍西日本无敌手,被誉为“西国之雄”、“西国文武大将”。跟王渊这么一比,似乎根本拿不出手。 还是陶兴房记得正事,问道:“王侍郎在浙江开海?” 宝朝相说:“暂时只在杭州开海,大内家若能获得海引文书,五年之内都可前往杭州贸易,不限船只数量。” 大内氏能够迅速称霸西日本,靠的便是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历史上,嘉靖一旦海禁,大内氏便迅速开始衰落,最后成了家臣陶氏的傀儡。 大内义兴连忙问道:“如何能获得海引?” “三万两白银!”宝朝相说。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对视一眼,都不讨价还价,当即表示:“可以。” 日本不缺银子,缺的是各种生活物资。 321【满载返航】 就文化发展来讲,此时的山口与京都齐名。 而且,“山口文化”具有开放性,经常出版大明与朝鲜的文学宗教书籍,这是因为大内氏垄断了中日、朝日官方贸易。 大内氏和细川氏都“尊奉”室町幕府,本来共同拥有中日官方贸易权。一次出使只能带三条船,经常是这次你出两条船,下次轮到我出两条船,联合组成朝贡使团前往中国。 由于大内氏实力强悍,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内氏出两条船。 前文咱们说过,有个浙江商人供货不力,只能把儿子赔给日本人抵货。这儿子投靠了细川氏,改名叫做宗素卿(一说叫宋素卿),因为熟悉中国内情,于是搞出各种骚操作。 比如正德四年,细川氏不甘心只出一条船,宗素卿就提前带一条船出发。而且宗素卿在山东登陆,违反正规朝贡流程规定,直接到北京贿赂太监刘理。当时刘瑾掌权,一千两黄金的贿赂,竟让宗素卿参加大祀天地的庆成宴会,导致当年的日本朝贡船破例有四条。 但刘瑾倒台之后,靠贿赂太监扩大贸易权的细川氏,立即被文官集团打击报复,中日官方贸易权彻底落入大内氏手中。 …… 宝朝相在山口馆住了两个月,顺便学习了些日语,大内氏终于把三万两银子准备好。 除了白银,还有一千柄刀剑、一千把折扇、一千斤黄铜、五百架屏风。 日本土特产也就这些,大明商人甚至看不上屏风,称日本特产“仅一刀一扇”而已。倒是银子和黄铜特别多,经常用来购买大明货物,有些中国商船干脆直接运银子回去。 期间,后续从杭州出发的船队,也大部分来到福冈,只有三十六艘去了长崎。 福冈此时虽然还没有建城,但从弥生时代开始,便是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地区,而且是日本唯一的对外官方海港。 长崎就扯淡得多,此处属于“倭寇”老巢,敢在长崎登陆的中国海商都不咋正经。 至于京都,中国海商暂时不敢去,因为濑户内海遍布海贼。 这些海贼是《海贼王》创作的原型,他们根本没条件进行远洋贸易,也缺乏远洋海船去中国抢掠。他们只敢在濑户内海横行,抢劫日本国内的商船,或者登岸洗劫日本沿海地区。 日本西南一隅的津岛家,浙江海船也基本不去。 津岛家虽然悄悄进行中日贸易,但不走最便利的航道,而是通过琉球为跳板,直接跟福建商人接触。这条航道直线距离最近,可没有洋流和季风相助,航行日期反而更长,并且更容易遭遇海难。 前后一百多艘中国商船抵达日本,顿时引起“西国”轰动,甚至消息传到京都那边。 如此多的货物,大内氏、有马氏(长崎)很难独自吃下。大阪商人都闻风而动,联合东濑户内海的海贼一起前来交易(东濑户内海的海贼喜欢近海贸易,西濑户内海的海贼专注于抢劫)。 “天使大人,京都来的凤冈大人求见!”日本侍者手捧一封拜帖,弯腰小跑入内。 宝朝相带来的贴身护卫接过拜帖,转交呈上。 拜帖内容很有些意思:日本国王门心学信徒凤冈桂阳敬拜! 师公王阳明在日本的弟子? 宝朝相感觉很稀奇,顿时笑道:“有请。” 凤冈桂阳原本的姓氏是三条,乃室町幕府内大臣三条西实隆的第三子。父子俩都是研究儒学的,凤冈桂阳曾跟随使节团,一起前往中国朝贡,在宁波遇到回乡省亲的王阳明(当时王阳明被杨廷和扔去南京,顺便坐海船由宁波返回余姚探亲)。 凤冈桂阳,正是将王阳明心学引入日本的先驱者之一。 此人又瘦又矮,身高不足一米五,进屋之后恭敬作揖:“拜见上国天使!” 宝朝相顿时生出亲近之心,因为对方的汉语说得很流利。他好奇问道:“君乃阳明公之弟子?” 凤冈桂阳遗憾道:“并未正式拜师,吾有幸跟随了庵禅师,于杭州聆听过阳明公教诲。” 了庵禅师,便是了庵桂梧。 日本派往中国朝贡的使团,正使必定是一个和尚。了庵桂梧当了好几十年的正使,跟王阳明在杭州碰面时,已经有八十多岁高龄。后世日本的三田博物馆,还保存有王阳明的真迹,即《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 正德时期的儒林学者,曾说:“外域朝贡大明之五百余国,读书者惟日本人而已。”这个日本人,特指了庵桂梧。 了庵桂梧精通禅宗学问,精通程朱理学。他跟王阳明一聊,发现王阳明居然把禅宗与理学结合,顿时惊为天人,当即带着凤冈桂阳等弟子天天与之交流。 凤冈桂阳说道:“听闻天使乃王阳明再传弟子,鄙人立即就从京都赶来了,希望能请教天使心学疑问。” 宝朝相也研究过心学,但并不精通,他笑道:“吾师从王门心学物理学派,专研物理一道。” “物理学派?”凤冈桂阳听得满头雾水。 宝朝相只能解释说:“物理学派,乃若虚公首创。大道遵循阳明心学,但更注重万物之理,取自朱子‘具众理而应万物’。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能精通万物之理,便能晓天理而入圣。” 凤冈桂阳问道:“贵派如何致良知?” 宝朝相笑答:“气理合一而已。所谓气理合一,便是阳明公所言知行合一。理先于天地而生,气孕于理而演化万物。理形而上,气形而下,气通理顺,则天地万物运行不悖……” 宝朝相叙述了一通物理学派宗旨,把凤冈桂阳听得傻愣在当场。这个,貌似跟阳明公的心学有点不一样,真是同出一源的学问? 凤冈桂阳当即求教数日,被几个简单小实验所折服,立即呼朋唤友一起来求学。 宝朝相于是可劲儿忽悠,竟在山口馆聚众讲学。他跟哥哥宝朝珍一样,都只是秀才功名,四书五经还算扎实,暂时抛去数学跟日本人务虚谈玄。 特别是他手中的千里镜,被日本学生视为神物,听说这是物理学派所造,顿时请求宝朝相讲解相关光学。 旬月之间,虽然因为语言差异,导致听课的学生不多,宝朝相的博学之名却迅速流传。 每当这些日本学生,请求正式拜师的时候,宝朝相都推辞:“吾不过物理学派一小卒,吾师若虚公的才学胜我万倍。吾只学到一些物理皮毛,怎有脸面开馆收徒呢?” 众皆拜服,更对王渊本人的学识心驰神往。 当福冈那边把船修好,卖完货物又买货装船,宝朝相已经名动山口馆,竟有数名日本弟子愿意追随他去中国。 大内义兴也是文武全才,对儿子的文化教育极为重视——后来,他儿子因为战争失败,从此对打仗不感兴趣,整天宠信文臣而打击武将,被陶晴贤联合一干武将架空,落得个败逃自杀的下场。 “天使大人,吾子义隆年方十岁,对文学和武艺都非常热衷,”大内义兴对宝朝相说,“听闻王侍郎文武双全,不知犬子可否拜在王侍郎门下?” 宝朝相说:“这件事情,我不能做主。” 大内义兴笑道:“那就让犬子随天使前往杭州,请王侍郎亲自定夺。” 大内义兴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想要继续独霸中日贸易,又听说王渊年纪轻轻就是大明天子的宠臣,于是迫切想要搭上这一层关系。送儿子去中国拜师,只是顺带的,他还要派遣船队去杭州交易,由家臣当面跟王渊拉关系。 十一月中旬,宝朝相率领船队,满载货物返航中国。还跟着大内氏的五条商船,以及一个叫大内义隆的十岁幼童。 322【天朝上国】 船舱内。 年仅十岁的大内义隆,问宗设谦道:“禅师,我是武家长子,父亲为何要送我去中国?” 宗设谦道笑言:“七国殿自有其深意。” 大内义隆又问:“中国那位王侍郎,真的能够赤手伏虎吗?” 宗设谦道摇头说:“能否赤手伏虎不知,但他兴师灭国却是真的。他灭掉的那个国家,比大内氏控制的七国土地加起来还宽广,而他仅仅只用了一年时间。” 大内义隆心驰神往:“我要跟随这位王侍郎学习武艺!” 宗设谦道笑而不言。 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一个是前文提到的宗素卿,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宗设谦道。 当时,宗设谦道率先抵达宁波,宗素卿紧随其后而至。 但是,后到的宗素卿贿赂市舶司太监,太监把宗素卿的宴席座次,故意排在宗设谦道前面。并打算承认宗素卿的朝贡资格,将宗设谦道定性为非法朝贡。 严格来说,宗设谦道手里的勘合文书才是真的,而宗素卿手里的勘合文书早就失效十多年。 宁波市舶司太监颠倒黑白,顿时把宗设谦道激怒。他先是杀掉细川家的正使,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又追杀副使宗素卿,从宁波一路追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中国居民。浙江备倭都指挥都被杀掉,另外还死了一个千户。 大明朝野震动,遂撤销宁波市舶司,从此断绝中日官方贸易。 干出这等事情的主使者,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和尚。这和尚教导大内义隆一番经学,便阔步走上甲板,负手遥望无尽宽广的海面。 之前几十年,大内氏的正使皆为了庵桂梧,现在终于轮到他宗设谦道了! 跟王阳明交情匪浅的了庵桂梧,不但学问渊博,而且还是日本“瓷宗”。后世精美的日本瓷器,便是了庵桂梧偷师于中国,又自己发明改进技艺而形成。王阳明称这种瓷器是了庵桂梧的“自作陶”,对其赞誉有加。 在日本开窑烧瓷,很快行销全国,了庵桂梧因此赚得钵满盆满。 如今了庵桂梧已死,宗设谦道也想在中国学点东西,说不定他以后也能家财万贯呢。 这一百多年来,日本啥都在跟着中国学习。 在文化方面,明初宋濂、高启等人为尊,日本文学家就模仿此二人。到了弘治年间,前七子推行复古运动,日本也跟着推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日本的“大和绘”,明初模仿宋元画作,如今正在大量引入明代绘画技巧。 便是棉布,也是明代传入日本,越来越多日本武士开始穿棉布。 宗设谦道的身份是五山僧人,属于跟大明联系最深的一批人。因为日本到中国的朝贡使团当中,最有文化的便是和尚,而且往往让和尚担任正使。这些和尚热衷于钻研汉学,一代代传下来,便是没有到过中国的和尚,汉话也能说得贼溜。 五山和尚们主要研究程朱理学,形成所谓的“五山派”,碾压“公卿派”和“博士派”。后两者世代传承唐宋经学,以达到对儒学的垄断地位,结果被五山和尚们弄得影响力不出京都,被迫也转而钻研程朱理学。 一个不懂程朱理学的日本和尚,即便佛法再高深,也根本别想出名! 前些年日本乱起来,和尚们首先遭殃,五山僧人大量投靠地方藩主,宗设谦道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投靠大内氏。 就在宗设谦道欣赏海景的时候,凤冈桂阳也来到甲板透气。 “凤冈君看来又有进步啊。”宗设谦道笑着说。 凤冈桂阳兴奋道:“这些日子,我都在钻研天使传授的新算学。此学神妙无双,参天地之造化,不愧是王侍郎创立的天朝显学!” 宗设谦道一生研习程朱理学,将其他学问视为旁门左道,当即皱眉问:“算学有什么好研究的?” “此神技也!”凤冈桂阳推崇备至。 正德年间,算盘已经传入日本,但在明末才开始推广。 直至丰臣秀吉入侵朝鲜,从朝鲜弄到《算学启蒙》和《算法统宗》,中国算学就此在日本小范围传播。后来,毛利重能在京都开办学校,专门传授《算学统宗》,求学者很快就达到数百人。 又有桥本正数根据《算学启蒙》,参悟领会天元术,其弟子泽口一之著成《古今算法记》。于是乎,天元术风靡日本学界,学者们争相学习中国天元术——其实就是解方程式! 方程式解法都能在日本引起轰动,更何况是王渊的现代数学。凤冈桂阳这段时间把宝朝相视为大学问家,把王渊尊崇为“天降神人”。 从日本前往中国,速度要稍微慢些。 大概二十天左右,船队成功抵达杭州港。 中国船员纷纷登岸,财副们开始联系牙行收货,普通船员则跑去城内耍乐。 大内氏的五条商船,在上交三万两白银之后,很快获得海引文书(藩国版),被允许在杭州长期驻留并进行交易。但是…… “上岸可以,兵器上交!” 市舶司佐吏大声呵斥,才不管什么邦交礼仪,那语气就跟训孙子似的。 中国船员可以带冷兵器上岸,日本人则连小刀都得上交,明摆着的歧视性条款。但日本人也不敢抗议,他们在宁波朝贡照样如此,全身武器都得交给市舶司临时代管。 就这项规定,便能看出争贡之役当中,宁波市舶司太监有多智障,浙江地方军队有多无能! 这死太监收受贿赂,颠倒黑白也就罢了。他把真文书判定为假文书,将宗设谦道彻底激怒,却不防着这些日本人闹事。 一群被逼得狗急跳墙的日本人,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竟一举攻占市舶司东库,把自己被收缴的武器抢回来。又攻入嘉宾堂,把正在吃饭的细川家正使砍了,再去港口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就此提刀一路杀到绍兴,接着又从绍兴杀回宁波。 就那么几百个日本人,如入无人之地杀个来回,还生擒一个指挥使、一个百户,杀死一个千户、一个百户。接着再大掠宁波市区,夺船逃入大海,浙江备倭都指挥率军追击,被日本人所杀,顺便再死一个千户。 一群窝囊废! 反而是朝鲜人给力些,宗设谦道逃回日本的途中,一艘贡船遇风浪飘到朝鲜海面。被朝鲜守军诛杀三十,生擒二十,绑去北京献俘。 大内义隆虽然年仅十岁,但也随身带着一把肋差。他眼见中国船员带着腰刀,大摇大摆登上码头,自己却被要求上交武器,顿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刚想上前理论,宗设谦道便将他按住:“你会汉话吗?” 大内义隆愣了愣:“禅师可以帮我翻译。” 宗设谦道笑道:“你都不会汉话,如何与明国人理论?有什么想说的,等你学会汉话之后也不迟。” 大内义隆不再说话,臭着脸把肋差交给市舶司吏员。 323【没安好心】 上辈子在学校读书时,王渊也会玩一些游戏,并且以单机游戏为主。 日本战国类游戏玩过两个,一个是《信长之野望》系列,一个是《太阁立志传》系列。 问题是,如今也就记住一些名字,具体细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王渊正在翻阅贸易账目,突然抬头看着宝朝相,问道:“你是说,你带回来的孩童叫大内义隆?” “是的。”宝朝相答道。 “大内义隆啊。”王渊不由笑了笑。 就算能忘了别人,王渊也不会忘记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 在《信长之野望》这个游戏里,如果选择早期最高难度,地盘挨着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纯属找死。至少以王渊的弱鸡水平,就被这两家恶心过无数次,便是再穿越一回也不会忘记。 不过嘛,到了游戏中后期,这两家全是渣渣! 王渊问道:“日本时局如何,你打听清楚了吗?” 宝朝相可不是去日本支教的,他在讲学的同时,也向学生打听各种情况。 听王渊问起,宝朝相当即说道:“日本时局异常杂乱,大小藩国林立,但总体可分为东西日本和四大阵营。东日本,是政氏阵营和高基阵营对立,即足利政氏和足利高基父子俩在打仗。西日本,是高国阵营和澄元阵营对立,即细川澄元和细川高国这对义兄弟在打仗。其他藩主,要么保持中立打小仗,要么各自支持四大阵营的其中一方。” 这么和平有序的吗? 看来日本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战国时代啊。 就连大内氏和细川氏这对冤家,如今都还属于同一阵营,大概到明年才会分道扬镳。 别说织田信长,就连织田信长他爹,此时也只有六岁而已。 王渊仔细看着宝朝相带回的日本简易地图,笑道:“多多供货给松浦、有马、菊池、相良,把这些小领主都养大一些,让他们跟大内氏打生打死。彻底乱起来的日本,才是好日本,方便我们长期做生意。” 宝朝相说道:“普通商贾,都希望跟大内氏做生意。一来行船最方便,二来买卖货物更容易。松浦氏虽然也很近,但他们实力太弱,根本吃不下太多货物。有马氏和岛津氏所在海域倭寇遍布,除非关系很好的商家,否则去那边肯定要被劫掠。” “这样啊,”王渊继续看着地图,“既然如此,那就培养大内氏,让他们继续强大富裕起来。多卖些奢侈物品过去,再于大内氏内部培植亲信,最好让大内氏统一西日本,然后再从内部自己崩掉。” 宝朝相说:“这恐怕操作起来有点难度。” 王渊笑道:“其实也不难。如今的日本朝局,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时代,晋国称霸不也被三大家臣瓜分吗?” 王渊可不是什么键盘侠,他是大明的兵部右侍郎,对国家治理已经有了深刻了解。 别看日本打得热闹,各藩军力都很强悍。但在真正统一之前,连朝鲜都比不上,主要就是因为政治结构问题! 各藩若不变法,改良政治制度,地盘越大就越危险。一旦遭遇挫折,家臣们立即骚动,把下克上那套玩得贼溜,跟中国的春秋时代和战国早期没啥区别。 大内氏如果因为中日贸易迅速富庶强大,那他变法的意愿就是最弱的,统一西日本之后很大概率会内部崩溃——除非他能一路东进控制天皇。 在拥有蒸汽轮船之前,中日贸易只能影响西日本,而大内氏和岛津氏属于最大的获利者。 大内氏控制着官方中日、朝日航道,若内部不出问题,必然越来越强悍。而津岛氏控制着琉球贸易,可以通过琉球跟中国做生意,同样是越来越强大。 战国时代,大内氏发生内乱,最终被毛利氏取代。 而毛利氏、津岛氏借着海贸之利,一直延续到清末,并共同领导日本进行明治维新。什么织田信长,什么丰臣秀吉,什么德川家康,再牛逼的日本天降猛男,也别想把这两家给干掉。因为这两家有钱有货,经济实力非常强劲! 只要王渊一直给西日本强藩输送利润,并且支持他们保持独立,日本根本就别想结束战国时代。 若能抢一两个皇室血脉到西日本,那就更有意思了。也别说什么日本战国,更别扯什么德川幕府,到时候估计就是日本三国,或者叫做日本东西朝。 宝朝相说:“那大内义隆……” 王渊笑道:“他想拜师,我就收呗。” 如果通过海上贸易,把西日本与中国绑定。就算按照历史发展,丰臣秀吉实质统一日本,也别想号令群雄入侵朝鲜。只要大明宣布终止贸易,对西日本实行经济制裁,西日本那些大名肯定跳反,日本立即再度陷入内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中国自身要足够强大。 …… 宗设谦道带着大内义隆,先去拜访市舶司提督金献民,再去拜访市舶司提举何瑭,详细领会了一番大明最新的海贸规定。 直至第三日,他们才获得王渊召见。 大内义隆看着那被军营包围的破土地庙,惊讶道:“禅师,为什么总督的府邸,反而是最破旧矮小的?” 宗设谦道精通汉学,解释道:“中国唐代高贤崔若冲,曾著《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真正的贤达高士,并不需要华屋贵服来彰显自己。他们本身就是最耀眼的星宿,他们便是住在陋室,也能让这方陋室变得光彩夺目。” 崔若冲,便是崔沔,《陋室铭》真正的作者。 把《陋室铭》安在刘禹锡名下,是康熙年间吴楚材编《古文观止》搞错了,之后数百年一直以讹传讹,就连中学语文教材也跟着错误。 “竟是这样吗?”大内义隆对此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只有大屋才能彰显主人的尊贵。 宗设谦道说:“这就是英雄与凡人的不同。” 二人被引入正殿,王渊正背靠土地爷坐着。 宗设谦道立即跪下磕头:“下国野僧宗设,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大内义隆也跟着跪下,用强行记住的一句汉语说:“下国大内氏长男义隆,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笑着站起来:“两位快快请起。” 待王渊起身之后,大内义隆震撼莫名,因为这位总督生得太高了,比他见过的其他明人还更高。他抬头仰望大明总督,仿佛面前站立的是一尊神明,心想:难怪能赤手伏虎,这定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 日本战国时代,就不说平民了,武将身高都一言难尽。 一米五、一米六属于常态,一米三、一米四的都有不少,丰臣秀赖一米八五那是基因突变。号称“东国无双”,被后世誉为“日本吕布”、“日本张飞”的本多忠胜,根据其留下的盔甲推测,身高仅有一米四左右。 用欧洲传教士的话来说,日本战国骑兵,就是一群骑着狗打架的孩子。 饮食结构有问题,蛋白质摄入不足,哪里能长得高? 宗设谦道恭敬无比道:“我家守备大人,仰慕总督大人威名,希望总督大人能收其子为徒。若总督大人应允,当献三千两白银为拜师礼。另有名刀一把作为礼物,不过被市舶司收走了。” “三千两白银我不要,”王渊笑道,“若大内氏真心奉献,那就捐给杭州修路建港吧。” “总督大人真是清廉无双!” 宗设谦道拍了一句马屁,立即对大内义隆说:“快快拜师!” 大内义隆连忙跪下:“弟子拜见老师!” 324【无极斩】 私收番邦子弟为徒,严格来说是不被允许的,但到了明代中期都无所谓。 朱元璋当年还定下规矩,不准官员私下结交番邦使者。王阳明照样跟了庵和尚交朋友,而且还写文章送别,也没见谁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王渊性格“谨慎”,就像他不收那三千两拜师礼一样。 除了大内义隆,还有凤冈桂阳等人,这些前来拜师的日本学生,王渊准备把他们送去国子监读书。愿不愿意去是一回事儿,在国子监挂个名即可,这个得让大内氏补一封外交文书,并且必须以日本国王的名义。 明代不仅招收外国留学生,而且还允许留学生参加科举并做官。 洪武三年,就有四个高丽(还不叫朝鲜)学生,被准许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洪武四年会试,朝鲜学生金涛考中三榜进士,授官县丞——那个时候的进士,很少直接授与知县职务。金涛没有留在大明当官,而是选择回国,后来做了高丽宰相。 至于日本留学生,是从洪武二十二年开始招收的,国子监还专门给他们修建宿舍。 最受优待的是琉球国,当时琉球还没有统一,有中山、南山、北山三王并存。中山王和南山王,同时获得朱元璋认可,各自派学生到大明留学。 不过嘛,朱棣迁都北京之后,留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入学条件更加严格。便是亲儿子朝鲜,派留学生也被皇帝婉拒,渐渐的各国就懒得申请了,否则肯定会出现不少外籍官员。 顺便一提,交趾籍文官和太监很多,便是交趾变为属国安南,这些人都还留在中国当官。 …… 宗设谦道屈身而行,呈上一方刀匣:“此名物为守备大人所献。” 为了方便王渊取刀,木匣已经被打开一部分。 王渊握住刀鞘抄出来,缓缓将太刀拔出。只见刀刃闪耀着黑亮如鲶鱼的斑纹,看起来古怪而又拉风,似乎确实非同凡响。 这把刀的铭文很简单,只有“备中青江贞次”六个字,且一反常态没刻在刀茎处,而是刻在刀身的“里”处。 王渊指着那六个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宗设谦道解释说:“此刀为备中国青江刀工贞次所铸之名物。” “原来如此。”王渊算是听明白了,跟菜刀刻“张小泉”一个道理,只不过这位工匠还顺便刻了生产地址。 宗设谦道怕王渊不明白妙处,又解释说:“贞次乃百余年前,日本最著名的铸刀宗师之一。日本任何一位大名,得到贞次铸造的刀剑,都会将其奉为传家之宝。” 王渊突然生出恶趣味,问道:“这把刀就没个名字吗?蜻蜓切、童子斩什么的。” 宗设谦道说:“总督大人可自命名。” 王渊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工匠刻上‘物理无极,吾心无尽’八个字,刀名‘无极’或‘无尽’都可以。” 一代名刀,无极之刃,就此诞生!(注:此刀又名无极斩、无尽斩、无尽之刃、物理宝具。) 此刀刀身长五尺(日尺),约一米四五左右,仅刀身就比许多日本武将更高,甚至比王渊的龙雀刀都要长一大截。 王渊抡刀挥舞两下,问道:“这刀是用于马战的?” 宗设谦道解释说:“总督大人,这是野太刀,主要用于马战。” 大内氏之所以将这把名刀送给王渊,一来此时日本以步战为主,二来这刀太长没人使得惯,不送人只能放在家里做观赏物。 大内义隆突然叽里呱啦几句,宗设谦道翻译说:“小孩子不懂礼数,希望能见识总督大人的武艺。” “可以。” 王渊笑了笑,挥刀横斩,一道刀光从大内义隆头顶划过。 大内义隆吓得背心冒汗,王渊收刀了他才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头皮似乎被割掉。他伸手一摸,没有流血,仅被刀尖贴着头皮割落一撮头发。 日本武家男儿,要不要头发无所谓。反正长大以后多打几年仗,头皮毛囊也会被头盔磨坏,一个个不是秃子就是地中海。 大内义隆震撼无比,惊艳于王渊的刀法,跪地磕头说:“请老师授我武艺!” 听宗设谦道翻译之后,王渊笑道:“把汉话学好再说。” 这把野太刀王渊颇为喜欢,可惜实际用途不大。 步战时都不好拔刀出鞘,太他妈长了,拔刀时必须先退刀鞘。 马战就更不实用,只能对付不穿铁甲的敌人,并且极不利于骑兵对冲——它的正确使用方法,应该是用来骑马砍杀不穿铁甲的步兵,或者在战场上与敌将进行单挑(爆发威力巨大,但不适合久战)。 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放在供案上说:“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宝刀,还把长子送来拜师。直说吧,大内氏到底想求我做什么?” 宗设谦道屈身回答:“斗胆请总督大人,不要再把海引文书交给日本其他藩主。” 王渊顿时就笑了:“大内氏想独占贸易?” 宗设谦道说:“整个日本,只有大内氏拥有新勘合文书,理应大内氏独占中日贸易。” 勘合文书是发给日本国王的,以前大内氏和细川氏都有。但刘瑾倒台之后,文官集团颁发新文书,并宣布旧版文书作废,大内氏由此垄断中日官方贸易。 王渊大马金刀坐下:“别说日本大名,就是日本商贾,只要给足了银子,都能获得海引文书。大内氏若想独占贸易,那就多造一些船,把别家船队杀得不敢出海就行了。” “这……”宗设谦道瞬间语塞。 大内氏的海船真不多,而且性能堪忧,打起海战来只能靠数量去堆。 如今日本共有四种船型,归根结底是一种船型发展而来,那种初始船型大家可以参考“舢板”。 把舢板弄大一些,便是日本的“小早船”。 再弄大弄高一些,加许多桨和小帆上去,便是日本的“关船”。 再弄得更大更高,加更多船桨、更大的风帆,便是日本的“安宅船”,可用于近海航行和朝日贸易。 继续弄得更高更大,弄更多桨更大帆,在船底船身添加木料,使其能够经受大浪,便是中日贸易所用的“遣明船”。这玩意儿连龙骨都没有! 日本此时的造船技术,大概跟中国唐朝差不多,船型跟中国南北朝非常类似。 “遣明船”跑中日贸易已经是极限,还敢在海上跟别家船只打仗?若换成近海和内海战斗,大内氏的水军也不占忧啊,一旦激起众怒,海盗和海贼们联合起来,能把大内氏打得片帆不敢出海。 宗设谦道跪地磕头:“大内氏一心支持总督大人,请总督大人给一些便利。” 王渊好歹收了别人的儿子做徒弟,又收下一把宝刀,认真考虑之后说:“这样吧。大内氏的海引文书,贸易船只没有数量限制。别家的海引文书,最多只能五条船,想要更多就得加银子。” 这也算一个优势。 宗设谦道颇为高兴,再次磕头道:“谢总督大人开恩!” 325【后宫干政】 朱厚照很会玩,他在宣府住下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是有太子的。 于是,朱厚照传旨回京,命令太子监国,皇贵妃代为听政,司礼监与内阁共同辅政。 文官们直接就炸了,可皇帝不在,他们都没法劝谏。 御驾亲征、后宫干政、太监弄权……怎么看都是亡国之相啊。 王琼这个真帝党,陆完这个假帝党,顿时脸上笑开了花。皇帝在的时候,他们作为六部尚书,可以直接给内阁硬刚。皇帝一走,他们被迫听命于内阁,有啥事情想办必须送奏章去边镇。 现在好了,太子监国,他们可以绕过内阁,跑皇贵妃那里去打小报告。 梁储等阁臣气得浑身发抖,对文官友善的太监张永,早就被调离了司礼监。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很多时候不跟内阁合作,导致朝政事务处理起来一塌糊涂。如今再加一个皇贵妃,那真是要把内阁给逼疯。 但很快,文官们就惊讶发现,让皇贵妃听政……真香! 比如一些靡费大量钱财,却没啥实际用途的工程项目,以前怎么劝谏皇帝都不听,甚至皇帝经常都懒得看奏章。现在把奏章递到皇贵妃那里,三天之内必定有回复,而且多半依谏臣的意思把工程给停了。 还有各地镇守太监违法乱纪,皇帝也是从来不管的,连巡按御史的弹劾奏章都扔到一边。皇贵妃却公事公办,派遣官员前去调查,一旦查实必定进行惩处。 贤妃啊! 豹房。 已经升级为皇贵妃的庄妃,正蒙着面纱接待大臣,并且所有大臣全部赐座。 皇贵妃拿着奏章说:“广东闹出好大事,究竟是何所致?” 礼部尚书毛纪痛心疾首道:“皆因地方官员贪赃枉法,与海寇勾结合污,海禁祖制已破坏殆尽亦!” 前段时间,广东有数百海盗,屡次杀进广海卫城劫掠,当地官府、卫所根本不敢管。偶尔有人抓住海盗扭送官府,居然被广海卫指挥使赵莹、朱椿给放走。 巡按御史寘莹闻之大怒,一口气把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都指挥使、守巡参政、兵备佥事弹劾个遍。其实两广总督、广东左右布政使,也该一起弹劾,但寘莹不敢玩那么大,只敢弹劾按察使以下的官员。 如此严重的事件,历史上朱厚照是怎么处理的?把按察使调任别处,其他官员罚俸而已。 户部尚书石玠趁机说道:“不但要严厉处置广东官员,更应在广东加强海禁,最好能够停止开海,把王侍郎调回京城!” 皇贵妃皱眉道:“此乃广东之事,与浙江总督何干?” 石玠说:“皆为海禁不严所致!” 皇贵妃扭头问首辅梁储:“梁相如何看?” 坚决反对王渊开海的梁储,此时居然改变立场,说道:“臣以为,广东官员确实应该严惩,但没必要在广东加强海禁。如今陛下整顿边务,钱粮消耗无数,户部哪有钱戒严广东海域?” 石玠和毛纪闻言大怒。 石玠直接不给面子,当场怼道:“梁首辅身为广东人,怕不是也跟海贼有勾结?否则的话,为何半年前反对王侍郎开海,如今又反对在广东禁海!” 梁储面不改色道:“吾乃谋国之言,石尚书执掌户部,难道不知户部还剩多少银子?在广东加强海禁,就得花钱整顿水军,你户部有那么多钱吗?” 石玠怒道:“钱不够是一回事,加强海禁又是一回事!” 梁储属于典型的既得利益者,既不支持在广东开海,也不支持在广东禁海,最好能一直维持不开不禁的现状。 反而是一直敌视王渊的石玠,属于真正的刚直大臣,真心想要维持国家法纪。 皇贵妃又问已经恢复刑部尚书职务的张子麟:“张尚书有何意见?” 张子麟起身作揖道:“应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派人前往广东调查,有违法乱纪者按律严惩之。” 皇贵妃点头道:“就依张尚书所言。” 这个做法不偏不倚,梁储和石玠都无话可说。 但是,三法司前往地方调查,很可能出现走过场的情况,等于还是偏向梁储那边。 石玠说道:“臣推荐右都御史王璟主持调查事务!” 梁储气得不说话,他如果再反对,估计石玠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石玠这种正直清流,不仅让王渊头疼,也让梁储很头疼。 王璟算是处理此事非常合格的人选,这位先生莽起来谁都不怕,同时下手又极有分寸。梁储已经能够想象处理结果,多半是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广东都司获罪降职,广海卫的世袭武官被下狱论罪,其他一些官员也会被降职处理。 广东官员还不敢跟王璟玩阴的,若把王璟惹怒了。这位老兄很可能立即回京,然后谋求广东督抚职务,再杀回广东练兵围剿海盗,顺便把勾结海盗的官民也杀一批! 都是王家人,王璟的暴脾气跟王渊差不多。 广东海盗劫掠卫所的事情,就这么处置完毕。虽然不痛不痒,无法改变广东局面,但皇贵妃已经处理得极好,至少比朱厚照更像当家做事儿的。 左都御史彭泽突然跪地:“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有奏,弹劾浙江总督王渊,擅自勾结浙江海匪。不但强令定海县发给海盗良民户籍,还敢收受海匪投献的船只,更大逆不道在海船上悬挂团龙旗!” 女人就是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给你讲道理。 皇贵妃直接说:“陛下是信任王侍郎的,我也相信王侍郎一心谋国。浙江事务已交由王侍郎全权处理,弹劾奏章留中吧,一切等陛下回京再说。” 众臣互相看看,懒得再言语。 传说这位皇贵妃,就是王渊献给陛下的,目前看来果然如此。 朝廷在这儿讨论唐凤仪弹劾王渊的奏章,殊不知,唐凤仪已经跟王渊和好了,逢人便说王总督福泽浙江万民! 两人和解的原因很简单,唐凤仪终于开始整治浙江溺婴陋习。他强制限定男女婚嫁年龄,招来浙江官民的集体反对,而王渊却态度坚决的支持唐凤仪。 326【残忍陋习】 总督府。 左布政使王绍叹气说:“唐巡按,这倡导嫁娶从简可以,严惩溺婴也可以,哪里能强行规定男女婚嫁年龄?” 右布政使汤沐开玩笑道:“就是,若有士子外出游学,身染疾病没按时回来成婚,难道也要因失期未婚而论罪不成?” “要我看啦,还是老办法,别再搞恁多新花样。”按察使原轩说。 都指挥使李隆看了看王渊,打着哈哈说:“王总制把咱们叫来,肯定已有万全之策,一切听王总制的便是!” 众官都看向王渊。 王渊把玩着手里的紫砂壶,这东西是学生送的,不怎么值钱。他感慨道:“七日前,总督府军营外,半夜传来婴孩啼哭声,竟有人把女婴遗弃在那里,无非是想让本督抱走收养。我派人四处寻找其生身父母,虽然一无所获,却因此知道浙江溺婴成风。也因此知道,唐御史强制规定男女婚嫁年龄,被浙江官民一致反对。” 唐凤仪此时年轻得很,也就比王渊早三年考中进士。他愤而站起,痛心疾首道:“诸君,浙江为何溺婴成风?不是因为太穷了养不起。恰恰相反,是浙江太富庶了,婚嫁奢靡成风!这半年多以来,鄙人微服私访十余州县,浙江之奢靡风气简直难以置信。” 众人不语,各自沉默。 唐凤仪继续说:“婚丧寿诞请客也就罢了,连杀头猪都要请客,街坊邻里必须送礼赴宴,礼钱少了就会没面子。婚嫁妆奁更可怕,一个平民之家,一年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嫁女儿的嫁妆就得十两以上!这还是小民,富庶之家就更多,嫁一个女儿出去,竟能让普通富户濒临破产!试问如此风气,谁还敢生女儿?” 左参政闵楷说:“主要还是百姓太穷,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就没多少溺婴的嘛。” 唐凤仪怒道:“那是在府城!闵参政若是不信,可以去乡村看看,三府乡下同样溺婴无数!” 李隆提醒道:“唐御史,这溺毙女婴,并非只因为嫁妆。浙江这边吧,有个非常不好的风俗,盛传第一胎生女婴,如果不溺死的话,就很难再生出男丁。因此便是富庶之家,害怕生不出儿子,往往也把第一胎女婴溺死。”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此愚夫愚妇之论也!”唐凤仪更加愤怒。 溺婴习俗,已经江南沿袭近百年,朝廷颁布诸多法令,却一直屡禁不止。 成化朝颁布《禁约嫁娶奢侈淹死女子例》,勒令江南各省三司官员,禁止地方嫁娶僭越违制,提倡婚嫁节俭,反对聘礼、嫁妆奢侈成风。一旦发现溺婴现象必须严惩,左邻右舍知情不报的一并论罪! 弘治朝又颁布《处置故杀子孙赖人及淹死初生男女例》,规定:非军籍的溺婴者,发配附近卫所充军;军籍溺婴者,发配边疆充军;边疆军籍溺婴者,发配到极边充军;极边军籍溺婴者,令其担任最危险的边疆哨兵。文武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左邻右舍知情不报,一并论罪! 能让反应迟钝的古代朝廷,连续两朝专门颁布相关法令,可见江南溺婴现象有多严重。 江西比浙江更严重,大家都说:“江西人最爱溺女。” 唐凤仪昂首站立在土地庙正殿中央,环顾四周说:“诸君,鄙人微服私访时,曾遇到这种事情。某县一廪生,早与邻家之女订婚,这二人青梅竹马,两户人家也颇为友善。但他们订婚近十年,女方都二十多岁了,却一直无法拜堂。何故所致?皆因该县婚嫁奢靡成风。那男方又是廪生,女方必须给足嫁妆,否则就要被四邻笑话!” 王渊问道:“所以,唐御史就强定婚嫁年龄?” 唐凤仪说:“不错。若有官府出面,强迫他们加冠及笄之前必须婚嫁。那对男女双方而言,都有一个台阶可下,面子上也过得去。何乐而不为呢?” “那本督就擅作主张,支持唐御史所议。”王渊笑着说。 “王总制英明!”唐凤仪本来看王渊很不爽,弹劾奏章发了十多封上去。但经此一事,他却对王渊大为改观,认为这位总督是明白事理的。 同样,王渊也是如此。 以前总觉得唐凤仪是只苍蝇,整天嘤嘤嗡嗡乱叫,吵得人想将其一巴掌拍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连续半年微服私访,认真考察浙江溺婴现象,已经把当今许多官员都比下去了。 不管能力如何,至少唐凤仪愿意做事。 王渊自己写了一张告示,通篇大白话那种,让浙江三司立即布告全省。内容有三:第一,婚丧嫁娶,不得违制;第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第三,溺婴者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第四,浙江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之前,必须完婚,否则罚役。限一月内整改,过往不究,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众官离去,出了总督府,便一个个相视苦笑,都觉得王渊和唐凤仪没事找事。 王渊踱步来到偏殿,这里已经改为客房。从城里请来的老妈子,正在哄女婴睡觉,这便是被遗弃在总督府军营外的女婴。 有些父母,实在狠不下心溺婴,往往遗弃在路边、庙观和大户人家。 估计听说王渊是个好官,所以这女婴的父母,专门从乡下赶来,悄悄将孩子留在总督府外。 王渊因此获知浙江溺婴风气,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或许有穷人溺婴者,但浙江能比贵州更穷?贵州怎就没有这种劣习! 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风气奢靡,二是封建迷信。 特别是富庶之家溺婴者,往往听信市井妄言,认为第一胎生女不吉利,若不溺死就再难添男丁。可怜那些被溺死的女婴,明明投胎到富家,非但做不成千金小姐,还没睁眼便成了冤死女鬼。 浙江男女比例,是非常恐怖的,好多男人三四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 后来传教士利玛窦,也专门写文章记述:“中国有一种更为严重得多的罪恶,是某些省份溺毙女婴的做法……这种屠杀无辜的事情,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去做。” 敲重点,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 这说明什么? 溺死女婴,已经被视为稀松平常的事情,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就连西方来的传教士都知道。 浙江三司很快把告示张贴全省,一个月过去,收效甚微。 根本就无人理会王渊,因为这是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督还敢乱来不成? 327【新婚礼物】 杭州的名门望族很多,比如钱塘倪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尚书。 倪谦,正统四年探花,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追太子少保,谥文僖。 倪岳,天顺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 倪阜,成化十年进士,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九年前病故于任上。 倪家今天娶亲,新娘来自虞家,虞氏也属杭州望族。 倒不是被总督逼着结婚的,而是早就看定了黄道吉日。新郎十五岁时,就已经被选为廪生,过两年多半能考中举人,说不定倪家又要出一个进士! 倪家当初下聘,就曾轰动全城,那聘礼一箱一箱的往虞家抬。 今天的婚礼同样广受关注,迎亲队伍从虞家回来,直接变长了两倍有余。其中有上百人,专门为新娘子挑抬嫁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嫁妆,田契、房契什么的,装在箱子里并不显眼。 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杭州百姓沿街观看。 就在新娘子即将拜堂时,倪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负责迎宾的,是倪家长房次子倪冲,见到王渊和袁达到来,立即点头哈腰上前迎接:“斗胆送了请柬,没想到王总制真的大驾光临。快请进,快快请进!” 王渊笑道:“袁二,送礼!” 倪冲连忙赔笑说:“王总制客气了,您能来便是天大面子,再送礼真是折煞倪家。” 王渊依旧保持微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袁达身上两把刀,一把刀悬在腰间,怀里还斜抱着一把野太刀。 野太刀的刀身就有一米四五长,再加上刀柄,长度超过一米八,抱在怀里吸睛无比! 王渊话音刚落,袁达就把礼物送过去,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纸。 司礼以为这是礼单,一边将纸拆开,一边大声喊道:“兵部右侍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赠礼……赠礼……” 倪冲非常不高兴,呵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一个礼单都念不利索!” 司礼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二爷,王总督赠礼……官府告示一张。” 倪冲面色剧变,讨饶道:“王总制,今日倪家娶亲,有什么误会,能否改日再说?” “误会吗?” 王渊笑道:“你且念念,告示第一条是什么?” 倪冲口干舌燥道:“婚丧嫁娶,不得违制。” 王渊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在告示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你们倪、虞两家结亲,嫁妆挑夫都快排一里地了,是专门跟本督唱反调吗?当然,这只是倡导而已,并非强制命令。你们真要大操大办,本督还真管不了。但是,嫁娶违制我总能管吧?” 大冷的天,倪冲额头冒汗,慌忙说:“并无违制,并无违制。” “有没有违制,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王渊板着脸说,“再给倪家最后的机会,若有违制之处,立即给我全部改正!” “真没有违制。”倪冲哭丧着脸。 新娘子都快要拜堂了,难道送回娘家重新换一套衣服?不吉利啊! 王渊冷笑:“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袁二,随我去婚堂看看。” 总督行事,倪家上下,根本不敢阻拦。 此事迅速传遍倪府内外,老百姓纷纷聚在门口看热闹,宴请的宾客也闻讯过来瞧个究竟。 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也是婚宴宾客之一,飞快跑来拦住:“王总制,给老朽一个面子,今天暂且不要闹出事来。” 王渊拱手道:“金提督,你自到任以来,一直都配合开海事务,在下是心存感激的。但今日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 金献民竟露出哀求之意:“王总制,青溪公(倪岳)于我有提携之恩。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清廉无双,子孙不该当此大祸。” “青溪公之清名,我也有所耳闻,”王渊说道,“今日前来,便是替青溪公收拾不肖子孙,免得他老人家在泉下无法瞑目。” “这……”金献民欲言又止。 左右布政使今天没来,但左右参政和杭州知府却来了。此刻都站得老远,不敢过来多嘴,生怕平白沾上一身腥。 王渊带着袁达,直奔婚堂而去。 家仆早就飞奔过去报信,连滚带爬扑进婚堂:“老爷,老爷,不好了!” 倪氏族长倪川,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今天新郎的祖父。他握着拐杖呵斥:“今日大喜,不许说忌讳话!” 家仆把告示递过去:“王总督来了,这是他送的礼。” 倪川看了告示面色大变,忙问:“他人在何处?” “已经快过来了!”家仆说。 倪川立即拄着拐杖,快步朝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只剩一对新人在那儿傻站着。 不多时,王渊带着袁达过来。 倪川见到袁达身上的两把刀,顿时脸色更难看,上前见礼说:“王总制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王渊笑道:“你不用请我赎罪,应该请倪家过世的尊长赎罪。” 倪川说道:“老朽昏聩,还请王总制明言。” 王渊早就做足了准备,当即说:“青溪公乃一代名臣,开言路,宽赋役,慎刑罚,黜奸贪,进忠直,汰冗员,停斋醮,省营造,止滥赏,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吾深为佩服。” 倪川挤出笑容:“先父功绩卓著,我等不肖子孙汗颜,竟再无进士继承其遗志。” 王渊笑道:“我听说,青溪公留给东冈公的遗憾,是‘平生家学君须记,只把清忠守一官’。” 倪川赔笑道:“这也是倪氏的家训。” 王渊又说:“东冈公我也很佩服,九年前他病逝于赴任途中。听说当地官员为他收殓时,竟身无长物,清廉至此,可敬可叹!” 倪川连忙说:“叔父一生为官清正,不肖子孙自当遵从。” “锵!” 王渊突然回身,从袁达怀里拔出野太刀,大喝道:“你叔父才死九年,倪家就已这般‘清廉’了吗?一个婚礼,闹得满城轰动,迎亲队伍排了半个杭州城。给我让开!” 刀光闪烁,倪川吓得连连后退。 王渊执刀逼开众人,径直走入婚堂,用刀脊挑起新娘的盖头,吓得新娘惊慌大叫。 王渊盯着新娘说:“倪家的屋宅违制,我今日就不说了。我在告示里,劝浙江官民厉行节俭,你家娶亲大操大办我也拦不住。我还在告示里说,婚丧嫁娶不得违制,这总该听话吧?哼哼,凤冠霞帔。虞家是在嫁皇妃呢,还是倪氏家中有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接指出倪氏谋反了。 倪川噗通跪在地上,解释道:“王总制,那是雀冠,并非凤冠。” 王渊大怒:“是凤是雀我都辨不清,你当本督是瞎子吗?” 明代新娘子出嫁的行头,都可以称为“凤冠霞帔”,但那只是图吉利的说法,真正的凤冠霞帔只有皇后和皇妃能够穿戴。 但到了明代中期,好多士绅富豪之家,婚嫁都用真正的凤冠霞帔。 王渊又说:“我便依你的说法是雀冠,但霞帔总不会再认错吧?这新娘子可有诰命在身?若无诰命,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穿着霞帔拜堂!她若想做皇妃,本督立即送她去京城!” 新娘子瞬间晕倒,旁人乱成一团。 倪川把王渊恨得要死,却只能讨饶:“请王总制给条活路。” “活路早就给你了,自己去看告示,”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要么被抄家论罪,要么把虞家的嫁妆退回去九成,再让新娘子换一身衣服重新拜堂!浙江婚嫁奢靡之风,便是你等士绅豪商带起来的,不知搞得多少平民家庭难以娶亲嫁女。这股风气,该杀一杀!” 倪川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地上,跪地磕头道:“多谢王总制开恩。” 王渊知道,这样是刹不住奢靡之风的,他顶多也就能在杭州城里管一管,出了杭州城他也管不过来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做的是转变观念,破除那些封建迷信。 328【打着红旗反红旗】 “王总制真干臣也!”唐凤仪拍手大赞。 同样的手段,用于开海是飞扬跋扈,用于打压奢靡风气便是干臣。唐御史的双标玩得很溜,而且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逢人便夸王渊干得漂亮! 倪家当即退还九成嫁妆,虞氏回娘家重嫁一遍。 紧接着,虞家宣布支持总督,从此要以节俭持家,主动退还倪家九成聘礼。 不仅如此,倪、虞两家纷纷拆除宅第违制之处,两族子弟出门皆身穿葛衣。虞家在杭州创建的诗社,举办文会之时,也每以素食茶茗招待,不再有酒肉之类饮食。 一句话,这两大豪族,被王总督吓坏了! 杭州其他家族,同样吓得不轻,飞快进行房屋改造,反正不能给总督留下违制的把柄。 钱塘、仁和、海宁、富阳、余杭、临安六县,这些紧挨着杭州府的县城,知县们陆续开展婚姻清查工作。他们没法直接管理乡下,只对县城进行清理,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婚约。 若其子女已有婚约,又超过规定年龄未完婚,则勒令其半月之内必须拜堂! 近期吉日,也就那么一天而已,搞得六县城中扎堆举办婚礼。 就像唐凤仪说的那样,规定男女婚姻年龄,真正目的并非强制执行,而是给婚姻双方家庭一个台阶下。 特别是那些普通民家,因为好面子没法完婚。现在有官府的命令,总算不用巨额嫁妆,也不怕邻居说三道四,一个个欢天喜地迎接新娘过门。 唐凤仪正在与王渊闲聊,突然有属吏来报:“总制,营外有百姓喊冤!” “带他进来。”王渊说。 唐凤仪也坐在旁边,等着看王总督审理案件。 喊冤者竟有好几个,全都是穿着破旧的农夫农妇,一进土地庙正殿就齐刷刷跪倒。 王渊问道:“你等有何冤情?” 其中一个农夫似乎念过几天书,说话条理分明:“总督老爷,我等皆为富阳县永安乡良民。家中虽有子女,但并无婚约,也没有超过总督老爷规定的年龄。但县中皂吏与乡间无赖合谋,硬说我等违抗了总督法令。” 王渊已经猜到了真相,问道:“他们借机敲诈?” 那农夫说:“每家需纳一两违婚钱,否则就要罚作役夫。那些皂吏和无赖说,这是总督老爷的规矩,谁敢违抗就抄家流放。但凡家有适婚子女者,方圆十余里皆如此,必须给钱才能免除徭役。草民听说总督老爷是好官,定不会做此等恶事,于是便带着乡民前来喊冤。” 王渊怒极而笑,对唐凤仪说:“唐御史,看到没有?打着咱们的招牌弄钱,好事也能给你变成坏事。若将此令强制推行全省,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破家,你我都要因一纸限婚令而背上骂名。” “胆大包天!” 唐凤仪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最看重的便是清誉美名,哪里容得了如此诬赖?当即拱手道:“王总制,此等奸人必须严惩!” 王渊说道:“给你一百士卒,务必把这些恶贼拿下,若有拒捕抗令者可当场杀之。”突然,王渊面色一冷,“查清谁在给他们撑腰,若有豪绅参与其中,直接流放戍边,西域正好还缺人口呢。” “在下立即去办。”唐凤仪拱手听令,这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王渊反而没唐凤仪那么激动,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是天下官吏的惯用伎俩。 限婚都能成为贪官污吏的捞钱手段,若是立即在全省严厉清查溺婴,恐怕会把浙江搞得天怒人怨。 朝廷虽然明文规定,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操作可能。你说某家溺婴了,别人说是夭折,这该如何判定真假?左邻右舍为了避免连坐,肯定帮忙开脱。 若主官逼得狠了,给佐官皂吏下派任务,必然要搞出冤假错案。很有可能,那些真正夭折婴儿的人家,却被皂吏诬陷为溺婴问罪。 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有钱有势的家庭,溺婴屁事没有。无钱无势的家庭,被官府弄得家破人亡,而皂吏们则可以在操作过程中疯狂敛财。 这种事情,不是朝廷能处理的,至少不是古代朝廷能处理的。 唐凤仪带兵去处理恶吏,接着还要巡视全省,免得被人借机破坏自己清誉。这货为了自己的名声,办事特别积极,王渊相信他能认真解决相关问题。 唐凤仪一走,王渊立即召见唐伯虎。 “子畏,婚嫁奢靡、溺婴恶俗,皆难强行纠正过来,”王渊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唐伯虎说:“婚嫁奢靡,乃因江南富庶所致。总制在时或可压住,一旦总制离开浙江,奢靡之风必定复行。而溺婴习俗,一因嫁女妆奁太厚,二因头胎溺女习俗。特别是头胎溺女,总制可知民间是什么叫法?” “是何叫法?”王渊问。 “洗儿!”唐伯虎说。 “洗儿,洗儿……啪!”王渊念叨两声,猛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气得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就好比玩德州扑克,第一张就发个小牌,于是把这张牌撕掉,洗牌之后重新再发,非得发一个a、一个k才行。 女婴,便是被撕掉的小牌;男婴,便是洗牌重发的大牌。 此谓,洗儿! 唐伯虎说:“溺毙女婴,古已有之。《韩非子》便有记载:‘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为何非得溺死?民间也有个说法。一旦把女婴溺死,女鬼就不敢再来头胎,因此下一胎必定生男。” 几百年后,奶奶用针扎孙女,这种新闻也时常出现。有的女子,甚至成年之后身体疼痛,跑去医院拍片子才发现体内有多少根针。 这种做法,跟溺毙女婴相同,都是为了吓退女鬼。狠狠虐待女孩,女鬼就不敢来投胎了! 唐伯虎说:“因为江南溺女成风,于是民间又有说法。别家溺女把女鬼吓退了,若谁家头胎生女不溺死,便会被女鬼认为好欺负,之后几胎会一直生女,因为有无数女鬼争相来这家投胎。越是富庶之家,就越信这个,生怕自家不来男丁,往往把头胎女婴给溺死。” 王渊沉默许久,突然说:“看来劝道是不可能的,那就得用恐吓之法。” 唐伯虎问:“如何恐吓?” 王渊说道:“写小说、编戏文,就说被溺死的女婴,无法正常投胎转世,会化为厉鬼一直缠着父母,会闹得这户人家永世不得安宁。一定要把被溺死的女婴厉鬼写得法力高强,便是大德高僧都无法收服。嗯,定要有这种故事,某家溺死女婴之后,从此走了霉运,请高僧超度,结果高僧被女鬼杀得被迫还俗。” “这……总制英明,或许能吓住一些愚夫愚妇。”唐伯虎哭笑不得。 王渊又说:“江南不是信奉妈祖吗?再编几个故事,就说生男生女,皆为妈祖的恩赏。谁家若是溺女,天妃娘娘就不会再保佑,且子子孙孙都不会被天妃保佑。当然,妈祖心地善良,也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不再继续溺女,从此积德行善,三代行善之后,天妃也会再来保佑这家人。若屡教不改,妈祖非但不保佑,还会降下怒火惩罚其断嗣绝后!” 唐伯虎由衷佩服:“王总制好手段!” 王渊笑道:“编戏文写小说这种事,我就交给你了,子畏不会让我失望吧?” 唐伯虎拱手道:“此举功德无量,吾当全力以赴。” 王渊叹气说:“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我明日便拜会杭州的僧道高人。让他们也帮帮忙,统一口径,吓唬吓唬那些善男信女。” 329【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灵隐寺,浙江诸寺之首。 杭州府僧纲司,衙门亦设在此地,住持兼任僧纲司都纲一职(从九品)。 能受到朝廷如此优容,是因为他们很有眼力劲儿。 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整顿宗教,灵隐寺吓得向朝廷进献庙田一万三千亩。老朱非常高兴,不但赐还部分庙田,还把住持召去南京宣讲佛法,破例御赐金褴袈裟一袭。 如今的灵隐寺住持,名曰慧通法师。 听说浙江总督王渊即将造访,整个寺院顿时鸡飞狗跳,僧人纷纷把衣服换成土掉渣的茶褐色。 为啥如此? 怕违制被王总督抄寺呗! 灵隐寺里住的和尚,皆被划为“禅僧”行列,他们只能穿茶褐色常服。高僧的袈裟,必须白色打底,饰以青色条纹——穿红色袈裟就违制了,这也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 可以对外宣讲佛法的,被官府归类为“讲僧”,主要出自华严、唯实、天台等宗。 禅宗的“禅僧”,不得公开聚众讲法,除非获得皇帝许可。便是其他宗派的“讲僧”,聚众讲法也得向官府报备,未经批准擅自讲法以妖僧论处。 当然,大户人家的善男信女,可以花钱单对单听法,这不在官府的禁止范围,也不拘什么僧人都可以讲。 讲僧服装又不同,常服为白色,袈裟为红条浅红色。 另有一种教僧,服饰最为庄重大气,其常服为黑色,袈裟为黑条浅红色。到了明末,法制崩坏,三色僧服全是乱穿,许多禅僧和讲僧都选择帅气的教僧服装。 至于教僧,又称“瑜伽教僧”,为佛教瑜伽派僧人。 在明代,只有瑜伽教僧可以做法事,并且还吸纳了许多道教仪式。被请去超度亡魂的和尚,必然是穿黑衣的瑜伽教僧,而且还肩负着给百姓宣传正能量的职责。 …… 灵隐寺位于山中,王渊难得寻幽探密。 袁达抱着野太刀随侍左右,亦有蒋信等弟子跟随,还有大内义隆和凤冈桂梧几个日本学生。 知客僧非常热情,居然跑来山脚迎接,一路带着王渊上山入寺。 住持慧通法师,带着僧众等候许久,在寺门口合十拜见总督。 王渊总觉得浙江官民对自己误会颇深,他纯粹是来拜访大德高僧而已,寺里的和尚却戒心重重,生怕他跑来抄寺灭佛一般。 唉,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贫僧慧通,见过王总督!”慧通法师合十行礼道。 王渊拱手笑道:“早就听闻,杭州有高僧现世,一直未曾上山拜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慧通法师说:“总督谬赞。” 慧通法师亲自陪同王渊参观寺院,礼拜诸多菩萨佛陀。 可惜洪武年间,灵隐寺被一把火烧去大半。永乐朝好不容易部分重建,宣德朝又是一把火烧光,到如今只修复了十处殿阁,不复宋元时期的辉煌盛况。 一路礼佛参拜,拜到观音菩萨面前时,王渊突然捧香伫立,望着观世音的尊像久久不语。 王渊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全都陪他傻站在那里。 慧通法师终究还是修炼不到家,生怕王渊借机发难把寺庙毁了,忍不住问:“总督在此伫立良久,不知有何顿悟?” 王渊手持信香,转身问慧通:“大师佛法高深,还请为我等凡夫俗子解惑。” “阿弥陀佛,不敢当佛法高深之言,”慧通合十宣号,“总督但又疑问,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渊问道:“我听说,观音的法相以前是男身,为何现在皆为女身?”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游历婆娑世界,化身亿万,救苦众生。不论男相女相,皆为菩萨所化。世人感其慈悲,以慈母之相祭之,因此世间观音法相多为女身。”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我听说,观音菩萨有送子之能。”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有大威神力。若有妇人求男,礼拜供养观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若是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 王渊再问:“既如此,世间男女婴孩,是否皆为观音菩萨所赐?” 慧通法师说:“理当如此。” 王渊图穷匕见:“若有一人家,观音菩萨赐其女婴,竟被父母溺死以求男丁怎么办?菩萨会因此嗔怒吗?” 佛家认为嗔怒是万恶之本,观音菩萨自然不可能嗔怒。但溺婴违背天道人伦,观音菩萨又应该嗔怒,否则就不符合大慈大悲的形象。 慧通法师果然佛法高深,不疾不徐道:“观音亦有怒相。” 王渊追问道:“观音怒相是什么样子?” 慧通法师说:“阿摩提观音,有两种法相。一种法相骑狮,提棒怒目,匡扶正义,惩治邪恶。” 王渊突然把手中的信香,扔在观音法相之前,拂袖而走。 众人惊骇,这是对观音菩萨的大不敬啊。 慧通法师疾步追赶问:“总督这是为何?” 王渊语气激动道:“江南数省,溺婴无数,尤以浙江为最。我拜什么杨柳观音?要拜就拜怒目观音!” “这……”慧通法师不知如何接话。 王渊对身边的袁达说:“通令各府僧纲司,把浙江名刹古寺的观音全部拆掉。全都换成送子观音相,这送子观音,一手抱女婴,一手执棍棒,怒目视众生!” 慧通法师连忙劝谏:“总督,不可如此僭佛。” 王渊反问:“法师,浙江溺婴恶俗,观音菩萨看了不愤怒吗?” 慧通法师顿时沉默。 王渊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法师,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佛经,原本已经残破不堪,因此特意让人重新誊抄一份。” 慧通法师接过小册子,翻开随便看了几眼,便神色古怪不言语。 王渊“偶然捡到”的佛经,名叫《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经文内容很简单,观音本不在意男女法相。但因隋唐两朝溺婴成风,观音菩萨为了让世人珍爱女子,从此便以女性法身示人。若有溺婴之家,不论如何供奉持念,观音菩萨都不会再保佑这家人。除非一直积德行善,并且不再溺婴,三代之后才能获得菩萨谅解。 “法师觉得这经书是假的?”王渊问道。 慧通法师说:“还需考证。” 王渊环顾自周,喃喃自语:“不知这灵隐寺的僧众,可否时常回家看望父母,可否时常回家祭祀祖先?” 慧通法师心头一惊,仿佛看到灵隐寺正在经历一场法难。 朱元璋有规定,和尚道士也得遵从礼制,“孝道”是出家人必须恪守的第一条。若家中父母尚在,和尚道士对双亲不闻不问;又或者祖坟尚在,和尚道士一直不祭拜祖先……呵呵,杖罚一百,勒令还俗! 按照这条大明律令,王渊可以合理合法的,把灵隐寺一半以上的和尚逼去还俗。 慧通法师突然又拿起《观世音菩萨化女经》,看完一遍对王渊说:“王总督,或许是年代久远,此经颇有疏漏之处,贫僧斗胆将其润色补完。” “哈哈,有大师相助,定能还复此经原貌!”王渊非常开心。 这本破经书,是他自己编的,本来就不咋专业,换一个大德高僧润色自然更好。 慧通法师又问:“那怒目观音像?” 王渊语气强硬道:“浙江的名刹古寺,观音像必须限期拆除重塑,全部给我换成送子观音怒目像!” 慧通法师叹了口气:“此举功德无量,贫僧身为杭州府僧纲司都纲,自当督促杭州府各大寺院遵从总督命令。” 王渊朝慧通法师长揖一礼,说道:“吾代浙江万千女婴,拜谢法师恩德。” 慧通法师受此大礼,顿时感慨莫名,带着惭愧的语气说:“不必如此,应该贫僧拜总督才对。总督慈悲为怀,令我等出家人汗颜。” 王渊笑道:“还请法师快快完善经书,我会刊印出来发往全省。到时候派人随机抽查,若有僧人不能背诵《观世音菩萨化女经》,便立即收回其官方度牒,不还俗的全部抓去流放充军!” “王总督真是……阿弥陀佛!”慧通法师哭笑不得。 330【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浙江各大寺院,忙着重塑送子观音怒目像的时候,王渊也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道家。 没有惊动杭州道纲司的都纲,而是选中玉龙道院的罗普仁。 罗普仁在玉皇山潜心修道,不但道法高深,且精通诗词绘画,与浙江名流雅士颇有交往。历史上,正德游江南,慕名相邀,敕封其“无为宗师”,乃玉皇山福星观的开山祖师。 王渊跑去玉皇山走一遭,刚刚道明来意,罗普仁便爽快答应帮忙,专门花时间编撰《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对于神仙,道家的态度很随便,而且经常吃书改变“仙设”。就拿老子来说,刚开始还是凡人道祖,渐渐就变成了道德天尊的化身之一。 为了跟佛家抢信徒,道家神仙改来换去,甚至借鉴佛家的设定。 且怎么易于传教就怎么改,王母娘娘本来跟东华帝君是一对,自从玉皇大帝横空出世之后,可怜的东华帝君便被绿得彻底。 道教神仙,在不同的道家经典当中,也被记载得前后矛盾。 吃书,是常态;编书,也是常态。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朱棣敕封妈祖为天妃,道士们火速编了一本《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大致内容为:太上老君在无极境观海洋水泽,各种精怪翻覆船只,损人性命。于是让妙行玉女降生人间,救度生民。功成圆满之后,老君封其为天妃。天妃受封,发宏愿十五誓,誓要救国护民,以致天下太平。老君赐其冠服、剑印、车辇、部卫、随从及无边法力,百姓只须信受奉行,即可遂意称心。 王渊请罗普仁编撰的《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便是在《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的基础上展开。 话说,天妃自发下宏愿,接受老君无上法力之后,时时救助苦难世人,法力更为精进高深。某日,天妃心悸神动,却是世人祈雨求子,这些都不属于她的神职范围。但天妃慈悲,不忍信徒失望,于是前往求教太上老君。 老君对天妃说,玉皇大帝修持一亿三千二百劫,方得享受无极大道。你历劫不够,若想快快增加法力,拥有行雨、送子之威能,就必须转世降生在红尘历劫。于是,天妃分出无数道元神,投胎到百姓之家历劫。凡被天妃投胎之家,必定人丁兴旺、十世富贵,夫家也必定蒸蒸日上,夫婿更是会高中状元、登朝拜相。 这边让罗道士编写道经,那边就让唐伯虎编写话本。 话本故事很简单,天妃的一道元神投胎历劫,投到浙江一个富商家庭。富商觉得头胎生女不祥,欲将天妃降生的女婴溺死,幸亏其母不忍下手,派贴身丫鬟将女婴遗弃在路边。 女婴被一个渔民收养,也是怪了,那渔民每次出海捕鱼,非但不会遭受风浪,而且每次下网都收获不菲。 可惜,因为贪官污吏造孽,逐渐富裕起来的渔民,再次破家,一把岁数了还要出海打渔。女婴渐渐长大,随养父出海打渔,救起一个落水的贫寒书生。 两人感情日浓,私定终身,书生发誓要考取功名回来娶她。天妃转世的女子,日日为书生祈祷,勉强考中秀才的书生,居然神智大开,就此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接下来便是陈世美的故事,书生考中状元之后回乡省亲,被当地富商看中,愿将小女儿嫁给他,还愿赠送嫁妆良田千亩、白银万两。书生贪图钱财,便忘恩负义,与那富商的小女儿成婚。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那个富商,正是天妃转世的生父,嫁给书生的女子,也是天妃转世的妹妹。 天妃转世悲痛欲绝,妄图轻生,被同村的渔民小伙救起。 在渔民小伙的百般关怀之下,天妃转世渐渐走出阴霾。正巧遇到王总督开海,渔民小伙前去应聘做水手,因为有天妃的祈愿护佑,小伙每次出海都平安无事,还因为救了船主一命而获赏金银。渐渐的,小伙有了自己的海船,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两人恩爱成婚,儿女双全,渔民养父也得终天年。 两人生下的长子还是神童,九岁中秀才,十五岁做状元。一路升迁,加官进爵,深得皇帝器重。因看不惯那负心书生贪赃枉法,奋力弹劾,书生被贬官流放,横死边疆。 而遗弃天妃转世的那个富商,也走霉运,每况愈下,竟因为外通倭寇,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天妃转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一缕元神最终归位。 …… 唐伯虎和罗道士在奋笔疾书的时候,王渊把一堆医生请到总督府。 “诸位都是杭州府各县的妇科圣手,当知有哪些家庭最近要生孩子了,”王渊让袁达发下去纸笔,“都写在纸上,本督届时要逐一拜会!” 妇科大夫们不敢违令,颤抖双手开始写名单。 王渊又说:“那些长房无子的豪门大族,须特别注明!” 大夫们联想到总督近日的举动,顿时领会其意,心想哪家肯定又要倒大霉。 等把这些大夫送走,王渊仔细查看名单,发现余杭县的黄家最为可疑。 黄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祖上数代单传,女儿却生了一大堆,与许多望族皆为姻亲。 到了这一代更邪乎,黄员外已经年近五十,膝下竟无子无女。 说不定溺死了多少女婴来洗儿! 王渊又招来各县有名的稳婆(接生婆),让她们给谁家接生了女婴,立即来总督府汇报。若有哪家溺婴被查实,报信者立即获得二十两赏银,知情不报与溺婴者同罪! 王渊还专门问了余杭黄家的情况,一个稳婆说:“我给黄夫人接生过,女婴,生下来几天便死了,乡人都说黄家在洗儿。” “黄家若再生女婴,你立即来报!”王渊对稳婆说道。 “诶,一定报之总督老爷。”稳婆笑得很开心,因为到时候有银子可拿。 王渊自然不可能一直撒银子让稳婆报信,他得抓一个典型狠狠严惩,之后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 在慢慢等待中,《观世音菩萨化女经》和《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相继完成,王渊立即让人用蜡印机印刷出来,发给全省的官府、寺庙、道观和算命先生。 331【阴阳师的创收秘诀】 余杭县,宾馆。 顾名思义,宾馆就是招待嘉宾的地方,明代各州府县衙都设有宾馆。 但宾馆不是谁都接待的,必须是外来官员,或者文化名流,才能被安排在宾馆之内——注意,商人即便再有钱,原则上也没资格进去。 俞鸿,字远图,阴阳县学毕业生,官方职务为余杭县宾馆轮值经理兼服务员(相当于知县的官方门房)。 这个差事本来油水很足,至少在北方地区如此。比如宾客有求于地方主官,就得给负责宾馆的阴阳师送红包,不给红包直接提前宣布闭馆,或者把宾客的拜帖压着一直不递上去。 但这是江南,是刁民无数的杭州府余杭县,不听话的县太爷都得卷铺盖走人,更何况县衙宾馆小小的接待员。 俞鸿在宾馆干了好几年,一次红包都没收到过,作为吏员也算清廉无双了! 唉,同样是读书人,儒学毕业生前程远大,阴阳学毕业生就只剩下苦逼。 打扫清洁,摆放桌椅,禁止闲杂出入。 俞鸿从傍晚熬到中午,终于等来同事换班,他立即欢天喜地离开宾馆。 回家吃了顿饭,俞鸿换上阴阳袍,立即从宾馆服务员,摇身变成算命先生。服务员属于官府的差役,算命先生却是自家的本职,这也是大多数阴阳师的谋生手段。 俞鸿出身于阴阳户,家里排行老三,从小有两个选择——免费入读县阴阳学校,或者自费学习四书五经。 阴阳户家庭的长子,不得去考科举,就跟军户长子只能当兵一样。 俞鸿作为第三子,读过几年儒学。可惜家里经济困难,只能改读阴阳学。若是他功课好,有机会被推送去读州学、府学,甚至进入钦天监做皇家天文官。 但那属于凤毛麟角,大部分阴阳生,都是毕业之后胡乱分配工作。 府一级的阴阳学,跟医学校、僧纲司同样待遇,主官皆为从九品。州、县级别则根本不入流,属于杂官范畴,若能花点钱托关系,倒是可以到谯楼做事。 谯楼,往往是各大城市的最高建筑,阴阳学校也设在谯楼当中。 谯楼备有各种天文和计时设备,钟鼓楼或者更夫给百姓报时,必须从谯楼阴阳师那里获得确切时间。他们还负责观测天文、记载地震等工作,地方举行祭祀活动,也需要阴阳师全力配合。 油水最厚的阴阳师职务在哪儿? 钞关! 比如杭州的南关和北关,都养着几个阴阳师,每日轮值测算开闭关时间,甚至直接担任通关登记人员。 在路边支一个算命摊子,俞鸿便坐在那里看书,看的还是王总督所著之《数学》。 《物理》和《数学》这两本书,已由皇帝下令在阴阳系统推广,全国各府、州、县阴阳学校,都将其作为官方教科书。 但俞鸿毕业得较早,为了跟上时代,只能通过自学来提升水平。 连续做了两道数学题,终于有顾客上门。 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算命摊前说:“愈先生,烦你帮我算一卦。” 俞鸿立即放下《数学》课本,捋着胡须作高人模样,问道:“李员外要问什么?” “问财运,”李员外说,“俞先生,你也是知道的,我常年做些小生意。今年运势一直很背,王总督在杭州府开海,好多商贾都赚了大钱,我居然还能赔本。你说这怪不怪?” 俞鸿道:“生辰八字。” 李员外连忙把生辰八字呈上。 俞鸿照着八字测算,很快写了小半页纸,皱眉道:“……甲木生于戌月,不得月令。秋土重重,财星当令,官杀得时而旺,日主无根无气,必要比肩来帮身抑财挡杀……身弱而财重,日主不胜财……咦?” “怎么了?”李员外连忙问。 俞鸿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你今年刚好交庚金偏官大运,用神偏印得生,应当借着官府政令而财源滚滚才对啊!” 李员外急道:“可我真的折本了,我在南边收了一船货,运去杭州的半路上居然沉了!” “我再给你看看面相,”俞鸿仔细盯着李员外,突然看到对方鼻子上有道伤痕,“李员外,你鼻子怎么了?” 李员外说:“做生意亏钱,我心中抑郁,喝闷酒给摔的。伤口早就好了,不过留了一道疤。” 俞鸿连连摇头:“鼻乃禄宫,鼻子留一道疤,恐怕今后数年都要破财。” “这……这如何补救?”李员外忙问。 俞鸿说:“鼻子留疤破财,这只是表象,必然另有原因。黄员外,你可有溺死过女婴?” 李员外迷惑道:“怎么又扯到溺女了?” 俞鸿突然拿出一本《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道:“李员外也识字,你自己看看吧。” 李员外翻着经书仔细阅读,仅两千字的经文很快看完,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这天妃转世,跟我李某人有何干系?” 俞鸿解释道:“天妃身具无上神威,可分出亿万元神投胎转世。而江南数省,又是最为笃信天妃的地方,因此天妃在江南转世最多。以李员外的命格,今年本应该发大财,缘何又露出破财之相?恐怕,李员外当年溺死的女婴,多半正是天妃转世!” “啪!” 李员外惊得想要站起,却因太过肥胖,直接把板凳坐翻了。他瘫在地上,魂不守舍道:“天……天妃转世?我溺死了天妃转世?这……这这这恐怕有什么误会!” 俞鸿叹息道:“唉,天妃降生之家,必定十世富贵。可惜啊,李员外竟将天妃转世给溺毙了,你的福缘也会因此一年年衰败。今年开始一个开端,明年恐怕更困难,二十年之内必定家破人亡。” 李员外惊慌爬起,抱着俞鸿的腿说:“俞先生救我!” 俞鸿指着《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且将这本经书请回家日夜诵读供奉。” “好,好,”李员外问道,“请回经书要多少钱?” 这种事情嘛,自然要看碟下菜。 俞鸿说道:“李员外家世颇丰,给钱太少显不出诚意。你自己看着给吧。” 李员外说道:“我给五……不,十两……不,五十两银子,这样总有诚意了吧?” “诚意十足,”俞鸿心头乐开了花,这笔生意够他吃几年,当即捋胡子正色道,“请回天妃经之后,不但要日夜诵读供奉,还要积德行善才行,切记万万不可再做那溺婴之事。” “保证不再溺婴,”李员外问道,“这样就能转运了?” 俞鸿道:“只是天妃不再怪罪而已,你今后的运势如何全靠自己。而且,李家三代之内,都不可能获得天妃保佑。只有一直积德行善,一直不溺婴孩,三代之后天妃才会完全宽恕你的罪过。” “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李员外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银,可否写个欠条,把天妃经请回家再给?” 俞鸿微笑道:“可以。” 李员外写下欠条,小心翼翼将天妃经捧回家。 俞鸿端详欠条许久,屈指弹了两下,自言自语道:“王总督真乃我再生父母也,用天妃吓唬愚夫愚妇屡试不爽啊。” 《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不但分发给全省道教系统,还免费分发给全省的在职阴阳师,并让道士和阴阳师快快传播这套理论。 俞鸿坐在算命摊之后,继续拿出《数学》课本练题。 突然间,前方传来喧哗声,却见王总督带着一队士卒快速而至。 332【开刀要选大老虎】 王渊带着麾下士卒,从余杭县穿城而过,直奔郊外的黄家庄园。 黄云琛得到消息,立即惊慌失措:“这可如何是好?王总督定是来抄家的!” 管家提醒道:“老爷,快快命令全府上下,都把丝绸衣裳换下来。咱们家里没出官身,按制不得穿绫罗绸缎,千万别被王总督抓到把柄,他惯会用礼制来找茬子。” “对对对,把丝绸衣裳都藏起来。”黄云琛连忙说。 管家又说:“还有,平民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老爷的姬妾太多了,这也是违制的!” 黄云琛惊讶道:“还有此等说法?” “太祖定下的规矩。”管家急道。 黄云琛立即下令:“家中妾室,除了珍娘之外,其余全都换上婢女衣裳。” 王渊离庄园还有一里地呢,黄家已经被吓得鸡飞狗跳。 黄家只是土财主而已,建筑违制的地方不多,此刻也全部紧急拆除,待王渊到来之时竟已妥妥当当。 “开门!”袁达大喊。 黄云琛堆着笑脸,率领家人出门迎接,直接趴跪在地上说:“草民黄云琛,叩见总督老爷!” “起来吧。”王渊面无表情。 黄云琛忐忑不安,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总督,只能陪着笑脸请王渊到家里做客。 一盏茶还未喝完,王渊突然问:“听说黄员外喜得千金?本督是来道贺的。” 黄云琛受宠若惊:“这真是折煞草民了,哪敢劳动总督大驾?” 王渊笑问:“可否把令嫒抱出来让本督见见?” 黄云琛立即吩咐家仆:“快去,快去!” 不多时,奶妈抱来一个女婴。 王渊面色古怪:“听闻浙江有溺毙头胎女婴的风俗,黄员外年近半百而无子,生了女儿不溺死,就不怕今后几胎生不出男丁吗?” 黄云琛唉声叹气说:“唉,不怕总督老爷笑话。我黄家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数代单传也就不说了,到我这一代更邪门。连续数胎子女,要么流产,要么夭折,至今竟无一儿半女。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还管他男婴女婴?有个孩子能养大成人便足矣。大不了,今后招个赘婿,也能把香火传下去。” 王渊本来是想抓典型,没料到这位黄员外居然不溺婴。他有些遗憾,但更多是高兴,态度和缓了许多,抱拳说道:“黄员外,今日冒昧造访,叨扰贵府上下。” “哪里,哪里,总督老爷大驾光临,这是我黄家的福分。”黄云琛终于也搞明白王渊的来意。 王渊笑道:“我看这女娃煞是喜欢,可否给她起个名字?” 黄云琛大喜,拱手说:“请总督老爷赐名!” 王渊屏退左右众人,写了一个名字在纸上,折叠交给黄云琛:“黄员外,为图吉利,请百日之后再拆开。” “还是总督想得周到。”黄云琛笑得更欢。 王渊又写了个短幅,上书“积善之家”四字,并落下私印说:“希望黄员外能够积德行善,儿孙满堂!” 黄云琛捧着墨宝说:“承总督吉言。” “时候不早了,告辞!”王渊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黄云琛再三挽留也留不住。 众人离开之时,袁达笑道:“黄员外,王总督不留墨宝的,你是天底下第一个。” 黄云琛更加欢喜,等王渊一走,立即派人请裱匠。不但要把王渊的墨宝挂起来,还想请人刻成匾额,挂在自家的祠堂正门。 …… 王渊回到杭州,督促僧道、阴阳传播“教化”,自己则继续等待抓典型。 足足又是半个月,终于从稳婆那里得到消息,钱塘李家有一女婴降生。 “赶快把仵作叫来,一并前去!”王渊顿时来了精神。 本地招来的幕僚钟颢(秀才出身,负责普通文书工作),立即劝谏道:“总制,不可!” 王渊问道:“为何不可?” 钟颢说道:“不若换一家开刀,这个李家万万不能动。钱塘李氏与仁和李氏同宗,这两家从景泰年间就出进士,钱塘李旻更是成化朝的状元。李氏与杭州诸望族联姻,早已盘根错节,动他一家便招惹无数!” “我打的就是大老虎,苍蝇拍起来有甚意思?”王渊冷笑。 钟颢哑口无言,不敢再劝。 钱塘李氏,就是被李旻带起来的,并且成功的跟仁和李氏攀上宗亲关系。 李旻乡试考了浙江第一名,赴京赶考却一波三折。当时都快过年了,北上船只不多,家里好不容易才找来一条船。 坐船到南直隶时,船上二人醉酒,居然动起了刀子,一刀砍在李旻肩上。 幸好冬天衣服厚,没有伤及皮肉,但李旻却觉得不吉利,于是决定不再前去应考。回到家中,过年时听到外边放鞭炮,李旻觉得那是在庆祝自己金榜题名,于是第二天就去找人算卦。 卦象大吉,李旻立即动身北上。因为去得太晚,已经过了报名日期,李旻花重金找关系,竟然跟礼部尚书搭上线。 考场的座位几乎已经排满,只剩下最后一排还有空位,险之又险的报名登记,居然一举高中状元。 李旻有三个嫡子、三个庶子,皆已分家。 他的嫡长子李万化,生下四个儿子,再生下五个孙子。 他的嫡次子李万新,生下一个儿子,再生下两个孙子。 他的嫡三子李万清,只有一个儿子,并且至今没有孙子。 这次降生的女婴,便是李万清的孙女,即李旻的曾孙女。 钱塘李氏的迷信,从李旻身上就能体现,进京赶考那么大事,居然觉得不吉利就中途返回。又因为算卦大吉,过年期间飞快北上,这他娘的像一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 李旻的子孙,恐怕也迷信得很,说不定就会悄悄溺婴。 王渊带着士卒和仵作,飞快出城,前往杭州府城外的庄园,把李家吓得惊恐交加。 李万清正在外地做官,其子李伯汉当家。 李伯汉立即派人向宗族求救,同时派人请杭州其他望族帮忙,就连浙江三司官员都请来不少,甚至请动了浙江镇守太监! 333【开膛验尸】 李伯汉今年二十三岁,钱塘县学廪生。 十五岁他就是廪生,到现在还是廪生,乡试副榜都没中过。观其才学,除非突然开窍,否则这辈子都难以考中举人。 李伯汉的爷爷是状元,大伯获荫监生,二伯考上举人,他父亲也是举人,如今全都在外地当官。 分家之后,大伯那一房人丁兴旺,嫡子庶子达到两位数。其中三个堂兄考中举人,正在为考取进士而努力奋斗。 二伯那一房虽未再中举,但两位嫡出堂兄皆是秀才,还有一位庶出堂兄非常会做生意。 唯独李伯汉这一房很糟糕,他爹只生了他一个。而他自己结婚六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子嗣——压力山大啊! “晚生李伯汉,拜见王总制。”李伯汉带领家人到门口迎接。 王渊并无丝毫跋扈模样,和善微笑道:“早就听说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今日特来拜会,李朋友不会拒人于门外吧?” “岂敢,王总制请进。” 李伯汉屈身恭迎,陪着王渊从正门进入,走半路又停下说:“寒舍有不少女眷,王总制麾下这些士卒……” 王渊笑着打断:“除了袁二,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此举给足面子,李伯汉稍微松了口气。他一路瞎鸡儿闲扯,走到会客厅时突然攀关系道:“说起来,我钱塘李氏,与王总制也有几分渊源。” “不知有何渊源?”王渊问道。 李伯汉说:“晚生的祖父东崖公,成化二十年状元。阳明先生的父亲实庵公,成化十七年进士。他们两位都是浙江人,连续两科高中进士,足见我浙江乃文章锦绣之地。非但如此,当初阉宦刘瑾当道,他们两位都冒死直谏,同时被明升暗降到南京为官。实庵公在南京任吏部尚书,吾祖东崖公在南京任吏部左侍郎。” 李伯汉的爷爷,王阳明的父亲,两人关系简直铁到没边。 同乡就不说了,还紧挨着中状元,又一起被刘瑾扔去南京,而且职务属于上下级关系。 王渊作为王阳明的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遇到李家也得抬一手。 王渊感慨道:“竟有如此愿意,看来我早就该来拜访。” 李伯汉感觉稳了,微笑道:“王总制日理万机,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已是不易,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妨?” 王渊被请去会客厅坐下,家仆立即奉来好茶。王渊用碗盖撇着茶叶说:“听闻李世兄喜得千金,我这人最喜欢小孩子,不知能否抱来见见?” 李伯汉瞬间心头一紧,脸色不正常道:“唉,降生不足一日,便已夭折了。” 王渊带着悲伤的表情,安慰道:“李世兄节哀。” 李伯汉同样在飙演技,一脸悲痛说:“一切都是天意,吾命中当无此女,如之奈何?” 王渊又问:“令嫒已经下葬了吗?” 李伯汉更加恐惧,手指轻微颤抖道:“王总制为何有此问?” 王渊面色一冷:“李世兄,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李伯汉额头冒汗:“已然下葬。” “葬在哪里?”王渊追问。 李伯汉说:“屋后竹林之中。” 王渊说道:“带我去瞧瞧。” 李伯汉浑身发冷:“这个……就没必要了吧。” 王渊死盯着对方:“很有必要!若找不到女婴尸体,本督就以溺婴论处。李世兄,带路吧。” 李伯汉当然不可能亲自埋葬死婴,甚至他与妻子都不参与溺婴,毕竟读过圣贤书嘛。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更何况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负责埋婴的,是一个李家老仆,硬着头皮将王渊带到庄园附近的竹林之中。 没有墓碑,甚至连坟墓都没有,挖坑埋下就直接填平了。 王渊没有前去监督挖尸,他要留在李家镇场子。一边慢慢品茶,一边跟李伯汉闲聊,两人尽聊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不多时,袁达带着女婴尸体回来,是跟襁褓一起埋葬的,襁褓还站着许多湿润泥土。 “把郑仵作请进来。”王渊继续喝茶。 仵作与士卒,都在李家大门外,很快便被请进来。 郑仵作当场查验尸体,用手四处按按,再撬开死婴的嘴巴。对王渊略微点头暗示,才说:“总督老爷,需要开膛确认。” 这暗示,即仵作已经能够判定女婴为溺死。 王渊对袁达说:“袁二,令士卒包围李家,一个都不许放走。再派人去把钱塘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喊来,这是他们钱塘县的事情。郑仵作,等知县到了,你立即开膛验尸!” 李伯汉已经腿脚发软,用哀求的语气说:“王总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袁达立即出去办事,常伦还没有赶到,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浙江按察使原轩、杭州知府徐蕃就陆续来了。另外到场之人,还有钱塘李氏另外两房的当家人,以及杭州府其他几个大族当家人。 “坐,不要说话!” 来一个,王渊就让他们坐下,并且不得随便开口,没一会儿竟坐了十多个。 只有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擅自开口劝解道:“王总制,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咱家做个和事之人,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翻篇了。” 王渊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问道:“你是谁的人?张永,谷大用,还是张雄?” 这三个大太监,随便拿出一个,都可以跟内阁和六部对刚,令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但王渊,不仅直呼其名,而且毫无畏惧之心。 王堂尴尬一笑:“王总制,我是陛下的人。” “那巧了,本督也是陛下的人,”王渊死盯着王堂,“陛下有令,浙江事务由我全权负责,你难道想违抗陛下的敕令?又或者,你怕本督太清闲,想找点案子让本督查查?” 王堂瞬间身形矮了几寸,赔笑道:“王总制说笑了,我只是来劝劝。” “那你可以走了,本督不听劝。”王渊没给好脸色。 王堂估计得了李家的好处,居然还赖着不走,矮身拱手道:“王总制……” “滚!” 王渊一声怒喝。 王堂吓得浑身一颤,拱手道:“王总制,那……那我就先走了。” 在场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王堂作为浙江镇守太监,平时作威作福嚣张无比,把浙江本地官员搞得焦头烂额。谁曾想,竟被总督当孙子呵斥,而且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真走了。 本来还想为李家求情的原轩、徐蕃等官,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犹如修炼枯禅的高僧一般闭口静坐。 左布政使王绍必须说话,因为他跟李伯汉的爷爷有旧,而且交情还不浅,不帮忙根本说不过去。王绍拱手道:“王总制,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 “书香世家?”王渊直接打断,“溺毙女婴,戕害骨肉,读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若这便是读书人,那我以自己身为读书人而感到羞耻!” 王绍说道:“这女婴多半是病死的,并非李氏所害。” 此时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已至,王渊面无表情道:“事实如何,验尸之后再说。郑仵作,开始吧!” 郑仵作放下木箱,拿出几样专业器材。他用小刀划开死婴肚膛,捣鼓一番,拱手道:“总督老爷,此婴确系溺毙。” “你胡说八道!”李伯汉跳起来大骂。 王渊首先站过去观看,其他人也捂着鼻子靠近。 郑仵作指着腔膛说:“两肺表面润泽,颜色较淡,呈灰色,其中夹杂淡红色血斑。这种血斑,被仵作们唤为‘溺死斑’,是溺死之人肺部独有的斑点。” 王渊命令道:“郑仵作,你若有把我,就在验尸文书上签字。常知县,你负责审理此案。朝廷有法令,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是!”常伦和郑仵作齐声领命。 王绍惊讶的看向李伯汉:“竟真是溺死的,贤侄你……你好糊涂啊!” 李伯汉直接瘫坐在地,突然又跳起来,指着王渊大喊:“我祖父是状元,我李家在朝中门生故吏无数,杭州望族皆为我李氏姻亲,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流放了!” 王渊看向众人:“你们要为他说情吗?” 无人应答,就连钱塘李氏的长房、二房都闭口不言。连浙江镇守太监都滚了,谁再敢跳出来揽事儿,不是自己找死吗? 李伯汉见没人帮他说话,又歇斯底里道:“我是廪生,我有功名的,我有功名的……” 王渊一脚将其踹倒:“朝廷法令只说,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你只有功名,没有官身,按制当流放充军。” “我我……我不服,浙江溺婴之人,又非只我一个,凭什么只来我李家抓人!”李伯汉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什么话都往外吐,在场之人很想把他掐死。 王渊冷笑道:“都知道我在严查溺婴恶俗,和尚道士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自作孽,不可活!” 李伯汉爬到王渊面前,抱着王渊的腿,哭嚎大叫:“王总制,你饶我一命吧,我下次定然不敢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我爹就在贵州当官,他一定在贵州关照王家……” 众人听到这话,俱皆摇头不已。 常伦带着县衙皂吏,将李伯汉拖出去审问,而王渊也开始了真正的表演。 只见王渊望着女婴尸体,突然双膝跪地,磕头拜道:“天妃娘娘在上,本督来迟一步,还望娘娘恕罪!” 334【杭州治世】 那里只有一具婴尸,堂堂浙江总督,居然跪下去自言自语。 王绍、徐蕃等官员若有所思,少数官员和士绅则半信半疑,毕竟这时的人们很多都相信鬼神存在。 一个张姓士绅忍不住问:“王总……” “噤声!”袁达低声呵斥。 此人立即闭嘴,其余官绅也不敢再言语。 只见王渊对着婴尸上方的空气说:“天妃娘娘慈悲,但这等滔天罪行,国法难容,必须严惩!” 说完这句,王渊凝视前方,似在倾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声音。 稍许,王渊又对着空气说:“李府女眷亦不能轻饶,特别是李伯汉之妻杜氏。亲生骨肉被家仆抱去溺死,她作为母亲竟不加阻止,她有何颜面求得宽恕?” 又是一阵沉默,王渊似在等待天妃说话。 果然,王渊很快又说:“天妃娘娘容禀,杜氏虽受丈夫所迫,于情可谅,但于法难容。法为国之根基,若不能违法必究,则朝廷威信何在?娘娘说,只论主犯,放过李府男女仆人,本督亦不敢苟同。这些家仆虽不能阻止主人行事,但本督既然宣布严惩溺婴,他们就该悄悄报告总督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又是一阵死寂。 王渊突然对着空气磕头:“天妃娘娘英明,本督当送你元神归位。” 便见王渊站起来,走到婴尸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结印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护法诸王,保卫诵经。八方威神,助我扶魂。元神归位,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敕!” 王渊的手印猛然变化,在符纸上搓了一下,那符箓立即无火自燃。 无论官民,在场之人全被吓到,郑仵作更是直接扑到地上磕头。 王渊的手指被灼烧了一下,疼得连忙丢掉符箓,若无其事的说:“不必跪拜,天妃元神已经走了。” 一个陈姓士绅问:“王总督,刚才天妃真的在此?” 王渊纠正道:“不是天妃,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本督幼时在山中随异人学艺,开得天眼可沟通神明。昨日,天妃元神托梦,说她转世历劫,降生民间却被现世父母所溺,请本督帮忙送她的元神归位。” 这番鬼话,众官绅半信半疑,但也有几个深信不疑。 有人惊道:“李家所溺女婴,竟是天妃转世?” 王渊点头说:“正是,天妃历劫降生,投胎之家必定十世富贵,说不定李氏还能再出一个状元。但是,李伯汉竟将自己的女儿溺死了,导致天妃一缕元神被束缚在此,只能托梦给本督帮她元神归位。” “天妃神威如狱,她的元神也能被束缚?”又有人捧哏。 王渊解释说:“须知,溺婴为大恶,端的凶残无比。寻常女鬼投胎,若被父母溺死,将永世不得超生,化为厉鬼一直长留家宅。便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投胎,被父母溺死也会束缚于所葬之地。若无本督护法送行,天妃元神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年才能自行归位。” 这番说辞,把不少人搞得难分真假。 主要是刚才符箓自燃挺神奇,王渊又装腔作势,一看就像有真法力的高人。再加上王渊十多岁中状元,剿匪破贼,兴师灭国,文武双全,本身的经历就带有传奇性质。 两相结合起来,众人皆暗暗思忖:这个总督,怕真的身具异术,有沟通神明之威能! 王绍、原轩和徐蕃,三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不可能被王渊的装神弄鬼唬住。但他们不敢说话,更不敢拆穿,只能装作今天啥都没看到。 “本督作法颇为疲惫,须得安心静养几日,诸位告辞!”王渊装了逼就跑。 众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散了。 女婴尸体,自有官府带走,暂时作为物证,过两日烧成骨灰送去寺观安放。 郑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本来就非常迷信,平日里各种求神拜佛。他留下来配合审理案件,大半夜才回到家中,妻子杨氏问他是不是李家被抄了。 “没有抄家,”郑仵作说,“王总督办事有章法,朝廷规定溺婴充军,李家肯定要被充军一大批。府上那些女眷,也有好多要被打入乐籍送去教坊司。” 杨氏啧啧感叹:“王总督真是厉害。” 郑仵作一边泡脚一边说:“何止厉害!我跟你说,这次李家溺死的女婴,乃是天妃一缕元神转世。你说为何李家溺婴被逮个正着?那是天妃娘娘托梦给王总督,请王总督帮她元神归位。” “净瞎说,”杨氏好笑道,“前些日子,你还随王总督去了一趟余杭黄家,那次难道也是天妃托梦?” 郑仵作数落道:“你这妇人知道个甚?前日里去黄家,那是有人揭发黄家溺女,王总督去了发现是诬告。这回真真是天妃托梦,王总督还随身带着灵符呢!” “灵符?”杨氏来劲了。 郑仵作颇为夸张地说:“当时天妃的元神魂魄,从女婴身上飞出,与王总督说道片刻。王总督拿出灵符,捏了法印,念了咒语,灵符一下子就燃起来,屋子里仙乐阵阵,神光到处闪着。你别不信,屋里当时有好多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氏惊道:“王总督还会作法念咒?” 郑仵作说:“王总督十多岁就中状元,上马杀贼无数,你当是怎么来的?人家从小就学异术,开了天眼,能通四方鬼神。你也听说过,王总督带着两百士卒,就把万余贼寇给杀败了,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王总督定然招来神灵护佑,麾下兵士个个刀枪不入,这才能说得通!” “这怕是真的,不然两百官军咋能杀败一万多贼兵?”杨氏瞬间就信了。 郑仵作又煞有介事地说:“我听王总督从京城来到的火铳兵讲,那舟山的海盗,也是被王总督招降的。而且是王总督独自一人,踩着竹竿从杭州一直飘到宁波,把那些海盗吓得当场就跪下求饶。那些海盗逍遥几十年,官府都剿不灭,王总督一去就降了,不是有神灵相助怎办得到?” 杨氏猜测道:“王总督定是天上哪个星宿下凡。” “那当然,还用你说?状元公都是文曲星下凡。”郑仵作笑道。 杨氏眼珠子一转,说道:“先生说咱家大郎是读书种子,你跟着王总督办事,有没有弄来什么物事?” 郑仵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茶碗,得意道:“这是王总督喝过的茶碗,沾着文曲星的灵气,我悄悄顺回来的。从明日起,你用这碗给大郎泡茶喝,让他每天沾沾灵气,说不定能考上进士呢。” 杨氏嗔道:“这等好物什,你怎现在才拿出来?快快放好,别给摔坏了!” 郑仵作突然表情严肃,告诫道:“你回娘家说一声,让他们那边别再溺女了。王总督说,溺婴会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直留在父母家里作祟。” “我省得,明日便去说。”杨氏道。 翌日,杨氏回到娘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几天之后左邻右舍就传遍了。 县衙那边,传播速度更快,传到街头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 不仅如此,还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进行有计划、有规模的宣传。杭州本就是商业城市,南来北往的旅客众多,这些故事迅速随着商贾往南北各省传开。 平民之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杭州府数县的士绅豪商,却立即不敢干出溺婴之事,纯粹是被王渊连骗带吓给唬住了。 李伯汉并没有被抄家,但是李家被充军二十四人(男性),被打入教坊司二十七人(女性)。他这一房算是完蛋了,只剩下在贵州当官的李万清,看那样子也不能再生儿子。 甚至李万清的妻子,李伯汉的母亲,也被打入教坊司。 这位官家太太已四十多岁,因为没有诰身,直接被常伦依法严惩。而且那个岁数,无法以色娱人,只能在教坊司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 此举吓得杭州士绅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王总督的霉头,包括常伦都打出了赫赫官威。 左近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随时派人在总督府打听。一旦发现总督颁布新的政令,就算不鼎力支持,也必然乖乖藏好不唱反调。 开玩笑! 李状元才死几年,第三房嫡孙就被充军了,三房的儿媳和孙媳还扔去教坊司,这王总督啥事干不出来? 连带着,各大寺院的送子观音怒目像,修建速度就瞬间快了起来。士绅豪族纷纷捐赠善款,帮着寺庙建观音像,积累功德的同时还能讨好王总督,可谓一举两得。 浙江镇守太监王堂,吓得直接吃斋念佛,不敢再派出爪牙敛财害民,就怕王总督抽风把他也给办了。 一时间,杭州府秩序井然。官员清廉,豪族慈善,百姓守法,一片欣欣向荣的治世景象! 年底的时候,王总督说要在杭州建什么专科学校,瞬间就获得一千多两捐款。士绅豪商们捐资助学的善心,让总督大人非常感动。 其实吧,杭州府的士绅豪商,更想捐款给王渊买官。 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王渊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再升根本不是钱财能够办到的。 335【改革田税】 杭州城,望潮楼。 分治府城的两位知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酒。 同年进士,又同在一城做知县,常伦和桂萼的交情愈发深厚。 “明卿兄,我打算开年之后,清查仁和县官田。”桂萼喝着酒突然来一句。 常伦愣了愣,说道:“此事殊为不易。” 桂萼笑道:“困难就不去做,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你看咱们王总督,整顿钞关、建港开海、惩治溺婴,哪件事不是得罪一堆人?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才换来这杭州大治。” 常伦提醒道:“清理官田,比开海还困难百倍!” 桂萼飒然一笑:“若非我职权不够,定把军田也一并清理了。之前几个月一直没动手,是怕坏了总督的开海之策,现在总督把杭州士绅打压得服服贴贴,正是清理官田的大好时机。” 浙江跟南直隶一样,官田遍地都是,如今已被侵吞过半。 就拿南直隶的江阴徐家来说,其遗孀杨氏想把女儿嫁给王渊做妾,允诺的嫁妆就有“官山十亩”。官山与官田一样,都属于朝廷所有,徐家不但将官山侵占,还敢堂而皇之的用来做女儿陪嫁品。 明代官田,不承担徭役,但赋税非常重,而且还各地不同。 一般而言,官田的赋税,是私田的三倍左右。但据《姑苏志》记载,朱元璋统治时期,苏州官田赋额“七斗三升”,而私田赋额只有“五升”,两者相差的十三倍有余! 在洪武、永乐两朝,因为徭役繁多,且吏治相对较好。因此许多自耕农,纷纷把私田投献给朝廷,将自己变成官田的佃户,以此来逃脱繁重的徭役。 朱棣一死,吏治迅速败坏,苛捐杂税繁多,官田的重税就难以承受了。 有鉴于此,宣德年间在江南推行“平米法”,官田和私田的赋税,跟正米一起征收。且不用自己运粮,只需承担一定损耗,折成银钱或物品,由官府进行统一征收。 非常好的便民政策,却成功把百姓坑得家破人亡。 到正德年间,“平米法”已被官吏们玩出花来。“加耗”理由五花八门,苛捐杂税多达上千种,粮食折成钱物也有空子可钻,老百姓的日子比税收改革之前更加困难。 并且,这个政策还带来其他负面影响,即官田和私田的界限愈发模糊。 好多官田,并非豪绅强行霸占,而是被负担不起田税的佃户违法卖掉。这导致官田停留在官府鱼鳞册上,佃户必须每年继续缴纳重税。但实际又在豪绅手中,佃户照常耕种,并同时给豪绅交租,而豪绅则只收租子不交税。 佃户当然交不起双份儿,于是官府那边的重税欠着,只交田租给豪绅。 这种现象太普遍,导致官府都没法强逼佃户纳税,于是让粮长负责包干。粮长被逼得家破人亡之后,官田赋税继续欠着,每过几年朝廷都会下令免除,这种现象在史书里就一句话:皇帝免除某地X年至X年逋赋。 放眼整个浙江,杭州又是官田被侵占最多的地方! 常伦思虑道:“子实兄,就算清查官田,若不改革税法,几年之后就会恢复原样。” 桂萼笑道:“所以我在清查官田的同时,想把税法也一并改了。” “如何改?”常伦问道。 桂萼说:“官民一则。” 常伦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且详细道来!” 桂萼解释说:“丈量全县土地,重制鱼鳞册,不分官田民田,不分肥田瘦田,按全年应征钱粮平均摊派。里甲银、均徭银,皆并入其中征收,除此之外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粮米折银定额,平(中等)米一石折银五钱,粮价上涨也不许更改!” “嘶!” 常伦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哪是清田,你这是改革田税制度!此法一旦推行全国,大明就不再有官田私田之分,也没有良田薄田之分。” 说实话,桂萼这个法子,在收税上难免“一刀切”,导致薄田负担更重。但可以杜绝许多贪墨克扣现象,也堵住了皂吏胡乱摊派的口子。如果能够顺利实施,不但老百姓得好处,江南数省的实收田赋还有可能翻倍——就算实行得不好,也能增长四五成田赋! 历史上,这个改革要等嘉靖十五年,礼部尚书顾鼎臣奏请查粮,十六年嘉兴知府赵瀛提出方案,十七年由欧阳铎和王仪在苏州试行,随后迅速在整个江南推广。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矛盾,杭州的主要矛盾就是官田被大肆侵占。 因此,本该创立“一条鞭法”的桂萼,居然率先把“征一法”给弄出来。这种税制改革并不复杂,创立起来也没啥难度,主要考验推行者的决心、手段和毅力。 桂萼又说:“可惜粮长是祖制,没有陛下应允,不能轻言废弃。否则的话,我直接把粮长废了,由官府统一征收赋税。再废除里甲轮流充役,改为官府统一雇役。再把各种赋役,全部折为银钱征收。或许别处的农民没有足够银钱,但仁和县的银子肯定够!” 常伦叹息道:“子实兄大才,吾不如也!” 桂萼问道:“钱塘县要不要一起来?” 常伦左思右想,突然仰脖子喝下一杯酒,把酒杯砸在桌上,借着酒劲说:“那便干了!朝廷追究起来,大不了被罢官。” 桂萼举起酒杯,阴笑道:“钱塘、仁和二县,士绅豪强皆被总督压服,这正是清查土地的最好时机,你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来,为天下百姓贺!” “也为大明江山贺,干杯!哈哈哈哈!”常伦大笑不止。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这样在酒楼里约定改革。他们赴任已经好几个月,全然掌握了县衙力量,第二天便开始选派吏员,首先清查鱼鳞册上的官田。 那玩意儿根本不用实地清丈,按照鱼鳞册收归官府即可。 什么? 你说土地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大胆,官田禁止私人买卖! 你究竟是被蒙骗了,还是明知故犯呢?若是被蒙骗了,那就找骗子去。若敢明知故犯,那本官先打你几十棍再说! 钱塘、仁和二县的士绅豪强,刚被王渊吓得不轻,又被两位知县没收田产,那真的叫一个哀嚎遍地。 还没法反抗,因为知县查的是官田,早在上百年前就登记造册了。 别说有王渊镇场子,就算王渊不在杭州,以桂萼、常伦两人的性格,也敢扛着上司压力强制推行。 这边查官田查得鸡飞狗跳,王渊那边则开始办学校了。 名称起得很直白,杭州工商专科学校,又被当地人叫做“工商书院”! 免收学费,提供书本,食宿自行解决。 小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三字经》等蒙学,其实就是小学语文。另外还有《初等数学》,教授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贫寒子弟,只要读完小学,就是能写能算的人才。 中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中等数学》和《初等物理》,同时选修《四书》。一旦把中学读完,绝对被商行、工厂、船队抢着要。 如果还想继续进修,那就参加考试,成绩优异者免费前往京城物理学院深造。 这种专科学校,杭州建一个,天津建一个,专为培养工商方面的人才。 (推荐一本历史文:《唐时明月宋时关》,挺不错的小说。) 336【绿帽子的天才】 明代只有两种专科学校,一种是阴阳学校,一种是医学校,而且皆为官办。 阴阳户子弟,进入阴阳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钦天监为官。 医户子弟,进入医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太医院为官。 两者官品一模一样,升迁途径也大同小异,并且余丁都可以考科举。 王渊创办的工商学院,属于大明第三种专科学校,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奔着当官去的。 但是,因为宣布免收学费,并且还提供书本,几天时间就报名满额。 为啥? 因为这是杭州府城,贱籍子弟无数。他们本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免费读书多实在啊,而且这学校还是总督办的! 郑仵作就把长子和次子送来了,还告诫两个儿子说:“你们记住,到了学校要好生读书。若是考核优异,读完中学就能去北京,跟随王总督修炼异术。但凡学得总督几分本事,移山填海,点石成金,也不在话下。” 长子郑恺说:“父亲放心,我定努力用功,把总督的法术都学过来!” 次子郑愔年幼许多,歪着脑袋问:“父亲,可有会飞的法术?” “有,”郑仵作说,“你努力学习,今后肯定能飞。” 郑恺突然指着学校上空:“父亲快看!” 郑愔顺着方向望去,兴奋莫名道:“真的会飞,我要去学会飞的法术!” 郑仵作仰望那热气球,喃喃自语:“竟是真的,竟是真的……总督果是神仙下凡。” 不惟他们,半个杭州城百姓,都疯狂朝学校的方向涌来。再联想到那些市井传说,一个个对王渊的神通深信不疑,也对天妃降世和溺婴要遭报应更加确信。 “快拜文曲星君!”有人大喊。 受此提醒,学校附近齐刷刷跪了一地,甚至有人对着热气球磕头求子。 一些士绅面面相觑,皆露出惊恐之色。担忧他们私下密议的内容,被总督的顺风耳给听到;也担忧他们暗地里做的坏事,被总督的千里眼给看到! 其实也没密议什么,就是商量着对抗清田而已。 郑仵作也跟着众人磕头,目送自己的两个儿子走进学校。突然,他眉头紧皱,嘀咕道:“怎还有戴绿头巾的?” 却是一个戴绿头巾的男子,也把儿子送入学校,此举顿时引起哗然。 郑仵作感觉自己受到侮辱,也认为王总督受到侮辱。他爬起来往学校里冲,却被看门的杂役拦住:“只有学生才能进去,家长且退后。” 郑仵作朝那绿头巾一指,说道:“这位大哥,你怎能让绿帽子家的孩童也进去?” 杂役笑道:“先生们说了,谁有学生牌号,就放谁进去,我只认学牌不认人。” 郑仵作属于贱役行列,子孙都不能参加科举,此刻却憋出一句话来:“斯文扫地!” 戴绿头巾的成年男子,不但必为乐户,且妻子或女儿肯定是娼妓。 俗称,绿帽子王八。 贱籍内部也是有鄙视链的,乐户无疑处于最底层,便是丫鬟奴仆都看不起他们。 …… “斯文扫地!” 浙江提学使徐蕃大摇其头,他听说王渊要建学校,还以为这位总督转性了。谁知学校开张,却招来一批贱籍子弟,甚至还有娼妓的儿子。 王渊笑道:“徐学政也是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什么叫做有教无类?” “狡辩,”徐蕃不想跟王渊瞎扯,没好气道,“告辞!” “不送。”王渊也懒得理他。 无论创办官学私学,无论是谁创办的,徐蕃都可以获得一份政绩。他今天本来想来训话,勉励学生刻苦用功,如今却被绿头巾气得掉头就走。 对于提学使而言,此事若传到京城,不但难获政绩,反而还要遭受非议。 学校总共一百二十个学生,分三个班,每班四十人。 校长是从王阳明那边,转投物理学派的蒋信。 王渊就在旁边看着,蒋信召集学生在操场训话:“本人姓蒋,名信,是你们的校长。平时不负责授课,只教你们练八段锦(体育课)。你们多为贱户子弟,也有贫民家的孩童,须牢记校规。校规只有一条:在学校,只论天理,不分贵贱。民户子弟,不得歧视贱户子弟;贱户子弟,不得歧视乐户子弟。若有违反,第一次警告体罚,第二次直接开除!” “本校虽然免收学费,当你等当记恩德。毕业之后,第一个月挣来的工钱,须得捐给学校八成。从第二月起,你们挣多少银子,都是你们自己的。” “一旦毕业,学校会发毕业文书,去哪里谋生都能作为凭证。” “每年两考,连续两次考试不合格者,就得交学费继续念书了。你等须用功,给父母省些银钱,这也是大大的孝顺……” 蒋信没说什么假大空的话,讲出来也没几个孩童能听明白,还不如直接定规矩,用谋生赚钱来激励他们。 都是些苦出身,当官就别想了,能赚钱养家才是根本。 说到最后,蒋信突然指着热气球:“那不是什么仙法,而是物理。只要你们用功学习,自己也能做出来,而且还能掌握更高深的学问!” 这一句,专门讲给有志向的孩童听,说不定就能冒出几个科学家。 孩子们最大十三岁,最小七岁,有的听懂了,有的屁也不知。 方灵犀回头仰望热气球,又偷瞧站在边上的总督,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就是那个绿头巾的儿子,父亲为乐工,母亲为倡优,从小就受到各种歧视。 乐户,除了生活在最底层之外,跟其他贱户没啥两样。 只要有能力赚钱,他们甚至可以靠其他手段谋生,但必须承担相应的徭役。比如某人技艺精湛,知县宴请贵客时,一声招呼就把他们叫去免费唱戏。 方灵犀今年十二岁,不但识文断字,而且懂音乐,甚至能写诗填词。 他父亲非常聪明,他也非常聪明,父亲还偷偷教他《大学》和《孟子》,四书他已经掌握了一半。 但再有天赋,也做不得秀才。 父亲听说王总督办学校,而且是贱户都招的学校,立即就把方灵犀送来报名。 方灵犀的理想很简单,也很难实现,那就是脱去贱籍! 只上了一天课,方灵犀就把老师惊道。 这家伙嫌语文课内容太简单,居然照着教材自学数学。数学老师还在教1和2,他已经完全掌握泰西数字,并且自动学会加减法,然后开始在那儿背九九乘法表。 从第二天开始,数学老师就得给他开小灶,语文老师直接把四书借给他誊抄。 (前文有些章节,把提学使徐蕃和杭州知府梁材写混了,抱歉。) 337【未来三人组】 学校里,不仅有贱户平民子弟,还有六个日本留学生,其中还包括大内义隆。 这些日本人想拜在王渊门下,但咱王总督可没那么多时间,全都扔到工商学院学习基础课程。若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他也不会藏私,收下来做亲传弟子又何妨? 一个两个物理天才,对国家而言没啥影响,日本也不会因此结束战国乱世和幕府统治。 六位日本留学生,全被安排在一班旁听,这个班的学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 教室夯土而建,夹着许多稻草和篾条。 为了增加采光,窗户开得很大,且没有安窗扇,完美实现冬冷夏热。遇到风雨天气,靠窗的同学,还能免费淋浴,建筑设计思维十分高级。 “人之初,性本善……” 大内义隆跟着读三字经,书中汉字他早就认识,正好可以练习汉语发音。 其他五个日本学生,都是熟悉汉语的成年人。此刻懒得听讲,只在教室里自学数学,方灵犀也跟他们差不多。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日本学生齐刷刷冲向老师,求教自学当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 只有大内义隆没冲过去,因为他只能用汉语进行简单交流,数学甚至还没认全十个泰西数字,根本没啥可请教的。 “少主,现在就去用午膳吗?”从日本跟来的随员问。 大内义隆说:“我还没饿。” 大内义隆感觉特别无趣,因为他在学校里交不到同龄朋友。一来彼此言语有些不通,二来被人视为番邦蛮夷,班上同学看到他都绕着走。 方灵犀的情况差不多,蒋校长说不得歧视乐户,家长们又说不要跟乐户来往,导致根本没人愿意同他讲话。 方灵犀对此无所谓,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放学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在默写九九乘法表。只用五天时间,这个十二岁的乐户子弟,就自学掌握泰西数字,掌握两位数加减运算,又背熟了九九乘法口诀。 或许是同命相怜,大内义隆走过去,主动开口:“你好,我叫,大内,义隆。小名,龙童丸。” 按理说,十岁的武家长男,还不会正式起名字,平日里都呼其小名。大内义兴是决定把儿子送去中国求学,才提前给儿子起名大内义隆的。 方灵犀虽然被歧视,却并不偏执,更谈不上孤傲。他出身于乐户家庭,首先学到的就是适应歧视,学会看人脸色,学会讨好别人。他挤出最真诚的笑容,起身拱手说:“鄙人方灵犀,并无表字。” 大内义隆道:“你,说,慢点。” “好啊。”方灵犀笑道。 大内义隆道:“你,多大?” 方灵犀道:“虚岁十三。” “好高!”大内义隆仰头看他。 “是比同龄高些。”方灵犀微笑道。 何止高些,方灵犀比班上的同龄人,整整高出一个脑袋。或许有遗传因素,但更与饮食有关,父母经常带些剩菜回来,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吃剩下的肉食。 而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显得营养不良。 大内义隆说:“一起,吃饭。我,请客。” “稍待,”方灵犀整理书本,背好书包说,“义隆兄,请吧。” 两人结伴前往城内酒楼,身后还有个日本跟班。 大内义隆带了不少银子来中国,日本国内物资奇缺,唯独不缺银子。甚至有些大名,专门把黄金、白银、铜块运到中国,再从中国换回优质铜钱和货物。 方灵犀的情商比智商更可怕,根本不像十二岁的少年。 面对一桌子昂贵好菜,方灵犀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巴结对方,也不刻意贬低自己,恭维话说起来都很自然,不知不觉就把大内义隆给讨好了。 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内义隆就高兴道:“方君,你,很好。我,喜欢。你,中国,第一个,朋友!” 方灵犀笑道:“义隆兄,也是我在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用餐完毕,大内义隆又发出邀请,请方灵犀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套租来的院子,位于府城东南角,几个日本学生全住在此地。 大内义隆的兵器被收了,拿出两把木刀,问道:“方君,击剑,会吗?” “不会。”方灵犀摇头。 大内义隆欣喜道:“我,教你,击剑。你,教我,汉话。” “好。” 方灵犀一口答应,他手拿木刀,心里想的却是:果然番邦蛮夷,连刀和剑都分不清。 日本“剑道”一词,统一于明治维新之后。 此时的叫法五花八门,击刀、击剑、刀术、剑术、太刀打等等,甚至还有叫刀法、剑法的。反正从平安时代末期,刀剑就被混为一谈,真正的双刃剑已被战场淘汰。之后一度称为“兵法”刀剑之术,而真正的用兵之法叫做“大兵法”。 大内义隆已在杭州憋了两个月,今天认识同龄好友,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的,剑术,叫……叫……” 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咋说,干脆用木刀在地上写字: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 方灵犀看个真切,瞬间吐槽无能,这刀法的名字也太长了。 大内义隆只有木刀,居合术有些不好练,直接教方灵犀练太刀术。 两个孩童耍了一个时辰,便结伴前往学校。 工商学院的课程表,非常不尊重劳动人民。完全按三餐制排课,很早就开始早课,中午还要午休,等下午放学,老百姓的晚饭都吃完了。 家里只吃两顿的贫寒子弟,完美错开每一顿饭! 这也是王渊思虑不周的地方,他已经连续十年吃三餐,完全脱离了劳苦大众。如今正在考虑提供免费午餐,反正也就那么点学生,纯粹当做慈善也吃不了几个钱。 等连续几批学生毕业,午餐就可以开始收费了,现在直接收费估计招不齐学生。 下午第一节课,老师便带进来一个新同学。 这学生大概十六七岁,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徐治,来自江阴,诸位同学多多关照。” 徐家和王渊合资的织布厂,已经在江阴那边开工。 寡妇杨氏献女不成功,反倒跟黄家结了姻亲。现在,又把秀才都考不上的长子,送来杭州的学校读书,显然打算死死抱住王渊这条大腿。 老师说:“自己找位子坐。” 徐治扫视教室一眼,发现方灵犀左右两边都空着,他直接走过去坐下:“敢问同学尊姓大名?” 方灵犀道:“不敢,姓方,名灵犀。” “吾叫徐治,暂未取字。”徐治说。 方灵犀只随便一瞟,就知此人来自大户人家。虽然刻意穿着葛布衣服,但干净整洁,而且还有一双皮靴。 徐治、方灵犀、大内义隆,一个是富商之子,一个是乐户贱民,一个是日本大名继承人。三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所学校,半年时间就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弟。 寡妇杨氏不但送长子来读书,还给王渊准备了一份大礼。 她不敢直接送妾室,居然送来一个模样周正的厨娘,烧得一手地道的江淮菜。说什么总督大人无人侍奉,江阴徐治聊表心意,希望总督大人能够吃好喝好。 这厨娘只是耐看而已,且似乎是个年轻寡妇,王渊只对她烧的菜感兴趣。 倒是袁达跟厨娘看对了眼,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厨房里钻。 338【天朝上国】 仁和县与海宁县交界地带,曾经的荒滩、渔村、海边薄田,如今已建起稍具规模的海港。 海港并未彻底完成,准确的说,就算等到王渊离开浙江,这里的海港也得继续完善。 但是,从杭州城到码头的路已经修通。并且靠近海港的官道两边,筑起了一栋栋房屋,许多铺面甚至已经开始营业。 从杭州钞关挪用来建港的银子,靠卖铺面就赚回来大半。 古人或许没有房地产概念,但绝对知道里面的行道。不管铺面卖得再贵,当看到海运红火之后,也有无数士绅豪商抢着买。非但要给足银子,还得大力支持总督才行,跟总督关系不好的只能傻看着。 差点被烧的货栈,也被卖给十大牙行。 或者说,货栈本就是牙行的同义词,差点被烧的只是货物仓库。 那些仓库正在逐渐改建,从竹木搭建的简易建筑,陆续替换成砖石建筑,这是为了防止火灾再次发生。 “来船了,来船了!” 灯塔之上,有钱塘水兵值班,用千里镜观望海面。 在水兵敲钟大喊不久之后,码头工人也能远远船队影子。那是朝鲜商船,跟日本商船长得不一样,有经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朝鲜商船,两个月前就来了一批。 今天这一批共有五条船,算是赶上末班车,等开春之后就风向改变了。 船还未进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牙行掌柜们更是摩拳擦掌。 市舶司官员首先前去交涉,办理一系列手续再收税。而在收税的时候,牙行已经得知朝鲜运来了什么货物,其他商贾纷纷联络牙行等着交易。 朝鲜特产种类不多,但在市场上也算紧俏,以药材、皮毛、珍珠、弓角、硝土为主。 朝鲜最喜欢的中国货是缎子,而日本最喜欢的则是生丝,这些都为满足达官贵人的需求。但随着开海之后贸易扩大,必然要转向大众用品,比如棉布如今就非常畅销。 朝鲜稍微还能抵抗中国棉布,日本直接被打蒙了。 因为中国棉布物美价廉,几个月前运到日本,迅速霸占日本市场,成为中下等武士阶层的最爱。日本商船返航时,居然开始减少生丝收购,转而大量运输成品棉布回去。 估计用不了几年,日本的棉花种植业、棉纺织业,就会被中国棉布彻底冲垮。 嗯,日本人还是老实种粮食吧,种棉花这种事可以交给中国人。 顺带一提,朝鲜也不缺银子。 几年前,朝鲜咸境道发现端川银矿,储量极其丰富,导致朝鲜银贱而铜贵。以前朝鲜使臣来中国,都带私货交易捞外快,这两年干脆直接带白银,换成大明铜钱运回去赚外汇差价。 崔浩是这五条朝鲜商船的首领,他到了牙行直接说:“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明的货物和铜钱。” “没问题,阁下要什么货,都可以在本行登记,我们一定帮你联系到卖家。”牙行掌柜心里那个羡慕啊。这些朝鲜人、日本人,咋就不把银子当宝贝呢?铜钱哪有银子保值? 崔浩的汉话非常流利,说道:“我要大量的段子、绢子、棉布,还要一些桐油、生漆和徽墨。另外,我带了三千两白银,全部换成大明铜钱。要上等铜钱,不要拿劣钱凑数。” 牙行掌柜笑道:“烦阁下把具体的订货量写下来,半个月内给你凑齐。” 中国的铜钱铸造工艺还是蛮不错的,之所以某些朝代铸钱会亏本,纯粹是贪腐造成的。而日本和朝鲜,铸钱工艺就要差得多,大明铜钱可以在两国流通无阻。 王渊一开海,立即在各行业导致连锁反应。 浙江宝泉局开始疯狂铸钱,而且铸的全是上等好钱,专门用以换取白银赚差价。这导致浙江铜价上涨,明年日本定会大量贩铜,估计要形成中日之间的“铜钱—白银”贸易,进而造成浙江白银贬值,然后渐渐辐射向全国。 浙江布政司官员,已经不那么反对开海了。 一是难以跟王渊做对,二是他们找到新的利润点。因为负责在浙江铸钱的机构,正是浙江布政司宝泉局,官员们完全可以从这里面捞钱,而且还跟贪污扯不上边,纯粹公器私用赚外快而已。 只要再坚持一年,即便王渊离开杭州,浙江布政司官员都会继续开海。谁敢反对开海,浙江左右布政使保准骂娘! 甚至,王绍、汤沐等布政使官员,还怕王渊把“铜钱—白银”贸易给禁了。因为王渊禁止铜铁出海,铜钱就沾了一个铜字,如此贸易纯粹在打政策擦边球。 崔浩把贸易事务处理妥当,又去安置随船海员,总不能一直让水手在船上待着。 牙行掌柜立即向他推荐“平安客栈”,说这客栈的名字吉利,而且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上等房奢华享受,适合海商贵人;下等房干净便宜,适合普通船员。 崔浩问清住宿价格,有点嫌贵。 牙行掌柜说:“阁下不知,这里是杭州,码头、府城、钞关的房价都很贵,除非你去乡下租用民房。五条船,几百个海员,自己租民房多费事啊。” 崔浩不是老板,甚至船队都不是一家的,由朝鲜两个家族合资组建而成。他有点舍不得昂贵的住宿费,于是自己带人出去问价。 “切,朝鲜商人就是小气,日本商人可大方得多。”牙行掌柜嘀咕一声,他推荐客栈可是有提成的。 崔浩连续问了好几家客栈,发现住宿费跟牙行掌柜说得差不多,只能咬牙定下了一家。他自己住上等房,让少数头领住中等房,普通水手全扔去住大通铺。 办完正事,崔浩前往府城转悠。 码头那边因为还在建设当中,只是显得繁忙而已。到了府城,绝对可说是繁华,四处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满目,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们衣着锦绣,再不济也穿着棉袍。 穿过府城,来到运河沿岸。江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 崔浩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运河边傻看许久,自言自语道:“吾此刻置身天堂耶?天下竟有若此富庶繁华之地!” 再回到杭州府城,崔浩刻意寻找,竟找不到一个乞丐。 乞丐全都被常伦、桂萼两位知县抓走,有劳力者被送去修路建港,老弱妇女被送去浆洗缝补、打扫清洁,孩童直接带到官方慈善机构抚养。 崔浩出自朝鲜大族崔氏,自称先祖为平洲刺史崔毖(崔琰四世孙)。他虽然是个庶出子,但也从小学习汉家经典,一直将中国视为祖先之地。此刻见到杭州的繁华,发现乞丐已经绝迹,还以为中国的大城市皆如此。 一瞬间,崔浩泪流满面,走路都恍惚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天朝上国,天朝上国,不愧是天朝上国!” 猛地,崔浩突然北面跪地,遥向大明皇帝磕头,如此才能抒解他澎湃的心情。 “这人是傻子吧?” “可能是家在北方,听说父母死了,只能这样尽孝。” “什么家在北方,看他的衣服就是朝鲜人。” “他在拜皇帝?” “……” 一个过路的士子问:“阁下在拜什么?” 崔浩站起来说:“吾初来中国,目睹杭州之富庶,竟连乞丐都没有,可见人人安居乐业。如此,不禁心神激荡,遥拜大明君主以表敬慕之情。” 士子哈哈大笑:“你该去拜拜总督呢。” 崔浩问:“可是那位灭国开海的王总督?” 士子有些惊讶:“你第一次来大明,也知王总督在西域灭国之事?” 崔浩说:“王侍郎西域灭国,献俘于阙下,诸国使者皆亲眼所见。吾之族兄便是贡使,吾又怎会不知?” 士子笑道:“想不到王总督的大明,居然连朝鲜人都知道。” 崔浩问:“王侍郎在杭州开海,又做了什么惊人之举?” 士子说:“王总督之名,在杭州便是三岁小儿也知。他去双屿单刀赴会,说服积年海盗归降,一下子招来三十多艘海船。又惩治溺婴陋习,如今杭州各县,便是村中愚夫愚妇也不敢溺婴,但有溺婴者就会被揭发严惩。至于城中乞丐,也被安排了差事,人人皆得其活。好多混混帮闲,一旦凡事,就被抓去充了水军,如今在海上日夜操练呢。” 崔浩由衷佩服道:“真国家干臣也!” 士子说:“杭州如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南北商贾尽来此地,便是小民也得了好处,再不济上街卖饼也能生活。而王总督还住在破庙里,日日与麾下士卒吃同样饭食,清廉如厮,世所罕见。现在,杭州的士绅豪商,都在劝总督搬去大宅里住,甚至商贾们还凑钱给他修了总督府。” 崔浩大惊:“一省总督,居然还在住破庙?” “你在朝鲜见过这样的官吗?”士子颇为自豪。 崔浩联想到朝鲜官场,摇头叹息:“我国若有如此好官,早就举国大治矣!” 如今浙江的文章锦绣之地,以杭州、绍兴、宁波三府为主,加起来出了八成以上进士。杭州更是精华中的精华,许多外地士子,也纷纷来杭州求学深造。 王渊连续打压士绅,本来遭到士子们唾弃,乱七八糟传什么的都有。 但随着开海不断深入,来往海船越来越多,士绅和豪商也涌现出一批既得利益者,小民百姓更是因此获益无穷。 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子弟,以及真心佩服王渊的士子,渐渐开始为王渊“翻案”。 就拿杭州府学来说,里面的学生对王渊评价呈两极化。一些把他恨得要死,将他比作来俊臣之类的酷吏小人;一些把他捧上天,创作诗词散曲歌颂王渊利国利民。 誉满天下者,必谤满天下,便是如此了。 做事肯定会得罪人,也肯定能拉拢人,是誉是谤纯看屁股歪在哪边。 就如那士子所说,确实有商贾合资建房,请求王总督搬去豪宅办公,这事儿是大贾黄崇德干出来的。 339【建造宝船】 自从黄崇德抱上王渊这条大腿,事业可谓蒸蒸日上。 在山东收棉花,在河北卖棉布,还在南边做盐商,如今又成了杭州十大牙行的股东之一。他的儿子拜在王渊门下,还娶了江阴徐氏的女儿,成功染指南直隶棉布贸易。 从河北到两浙,遍布黄崇德的生意! 这货纠集一群江淮商人,在仁和县郊买了一块地,建成一栋三层豪华楼房。他想请王渊搬进去,把大楼作为临时总督府,等王渊离开浙江之后,还可以改成“江淮会馆”。 王总督曾经办公的地方,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乱来? 到时候,“江淮会馆”将成为一个特殊存在,便是浙江三司官员都得给几分薄面。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王渊既不拆穿,也不配合,只微笑提醒道,“以后少打歪主意。” 黄崇德尴尬一笑:“若虚公真是清廉。” 黄煦和徐沁小两口,拜见恩师之后,乖乖站在旁边。 这徐沁,便是寡妇杨氏的长女,本想献给王渊做妾室,被王渊牵线嫁给自己的学生。两人前些日子完婚,听从王渊的号召,嫁妆和聘礼都给得少,婚礼也没有大操大办,在徽州拜堂之后就来探望老师。 “景光功课如何?”王渊问道。 黄煦执弟子礼道:“数学已尽掌握,正在修习物理,四书五经也没有落下。弟子……打算后年回乡参加童子试,或许能考一个生员。” 王渊点头道:“以你的才学,若非到京城拜师,早就做秀才了。如果想走仕途,为师并不阻拦,但切记别把物理放下。” 黄煦作揖道:“弟子谨记。” 土地庙正殿,还站着寡妇杨氏,以及她的三个儿子。 长子徐治,并非科举材料,已经入读工商学院,目前跟方灵犀、大内义隆混得投缘。 次子徐洽,也就是徐霞客的爷爷,如今已有了秀才功名。幼子徐沾,同样聪明伶俐,估计两年之后考生员没有问题。 等王渊跟黄家说完话,寡妇杨氏跪地道:“请先生收洽儿和沾儿为徒!” 自己在江南的商业合作伙伴,王渊肯定是要照顾的,他许诺说:“弟子我可以收下,但没时间教他们经义。你徐家财力丰足,也不缺银子请先生。这样吧,等他们考中举人,再去京城寻我,到时候我会亲自给他们请业师。” “谢先生大恩!”杨氏要的就是这个。 一旦两个儿子拜王渊为师,就不会再有人觊觎徐家产业,徐家的孤儿寡母就能在江阴横着走了。 徐洽和徐沾当场奉茶拜师,分别赠送一方古砚、一支毛笔作为拜师礼,王渊也各自回赠他们见面礼。 做完这一切,其余人等退下,只留着黄崇德在大殿。 “人寻着了吗?”王渊问。 黄崇德回答说:“在下重金雇人寻找半年有余,终于寻到一位九十岁的老师傅,曾经参与建造过封舟。另外,我还寻来十多个老船师,皆已年过五旬。” “很好,记你一功。”王渊非常高兴。 黄崇德说:“为若虚公办事,不敢居功。” 王渊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黄崇德说:“皆下榻于杭州城内客栈,天字号上房住着,好酒好菜供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明各种船型的建造资料,都保管得非常妥当,甚至长达五十七米的郑和宝船图纸都有。 但资深造船师奇缺,宝船厂从宣德年间就不造宝船了,参与制造宝船的船师早已死光。景泰年间,大量裁撤官方造船厂,除了打造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封舟,不再制造任何大型海船。 大量造船师逃亡,大量造船师转业,中国的造船技术还在,但熟练掌握这些技术的人才却日渐凋零。 黄崇德受王渊所托,花重金寻找半年有余,请找到一位造过封舟的老师傅,那纯粹是运气好到爆棚。老师傅已经年过九十岁,若是再迟一两年寻找,就只能找到他的坟头了。 “有多少位老船师?”王渊问。 黄崇德说:“一共十七位。” 王渊立即唤来总督府吏员张慕,吩咐说:“准备十七顶轿子,不拘华贵漂亮,只求坐得舒服,轿夫也要会伺候人的。再准备十七套锦袍,要暖和舒服的。这些东西,明天早晨就用,给足你银两,今天夜里能准备好吗?” “若不能备好,便无颜再见总督。”张慕拍胸脯说。 张慕以前是杭州本地混混,因为办事牢靠,且手段相对规矩,迅速被王渊提拔,成为总督府的皂吏首领。 使起来挺顺手的,如果一直不犯错误,等王渊卸任总督职务时,会考虑把张慕带回京城听用。 翌日清晨,等王渊起床的时候,张慕早已把东西送到总督府。 王渊忘了说要靴子,张慕考虑周到,自作主张弄了十七双新鞋,顺便弄来十七顶大帽。而且主动找黄崇德,去客栈给十七位老船师量尺寸,也不知他使用什么手段,反正一夜之间就把东西备齐,而且衣服鞋子还大致合身。 大清早的,只见王总督骑马进城,身后还跟着十七顶大轿。 沿途百姓纷纷围观,甚至有人一路跟随,想知道总督又闹啥幺蛾子。 十七位老船师,早已接到通知,早早起床在客栈门口等候,见到王渊过来立即集体跪拜。 王渊翻身下马,亲自把那位九十岁的船师扶起,并朝他们长揖一礼:“吾欲打造宝船大舰,请诸位长者倾力相助!” “不敢当!”老船师们纷纷还礼。 十七顶轿子一字排开,十七位士卒捧出锦袍和鞋帽。 王渊说:“请诸位长者换上新衣,坐轿前往造船厂。” 这十七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也已五十多岁。在造船业凋零的情况下,他们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常年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当做普通木匠服差役。 现在有大官请他们造船,一路好生伺候接来杭州不说,总督老爷还当众行大礼,又弄来轿子和锦衣。这待遇,瞬间让老师傅们热泪盈眶,恨不得将一把老骨头献给王总督。 不多时,十七位老师傅全部换好锦袍,又戴上新帽穿上新鞋,精神抖擞站在客栈门口。 “诸位长者请上轿!”王渊躬身道。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只听说王总督嚣张跋扈,哪见过王总督如此谦恭礼遇? 老船师们又是感激,又是自豪无比,笑得满嘴透风,颤颤巍巍坐进轿子。 还不算完,王渊又亲自骑马开道,领着这些老师傅前往船厂。 早在永乐年间,浙江造船厂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但很少造大船。当时,浙江沿海卫所,几乎都有自己的造船厂,可惜在景泰年间裁撤殆尽。 王渊兴建的船厂,位于海宁千户所附近。 拜那位被王渊砍头的千户所赐,此处造船厂虽然已经裁撤,船坞却一直在正常使用,用于简单修补走私船只。 “卑职参见王总制!”满正率领麾下士卒迎接。 经过王渊推举,朝廷正式批复,满正已连升两级,充任杭州右卫指挥佥事,并越级担任浙江备倭总兵,直管钱塘水师,还破例负责钱塘水师的操练。 至于海宁千户一职,由满正麾下的副千户提拔担任。 钱塘水师,是浙江最精锐的两支水师之一。满正接管的时候,居然只剩下两三百水兵,其他士卒全都停留在账面上。而且连中型战舰都没有,全都是一些小船,难怪历史上被几百日本朝贡使团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点头说:“起来吧,这些都是我请来的老船师,一定要多加优待。” 满正笑道:“卑职定把他们当自家长辈伺候。” 老船师们都已落轿,王渊说:“诸位长者,且一同去参观船厂。” 很快,老师傅们大失所望。这里的破船坞,别说造郑和宝船,就连造四百料的战座船都够呛。 九十岁陈宝昌眼神不好,盯着船坞看了半天,问道:“这是在造鸟船?” 王渊解释说:“小型鸟船,船师经验不够,造些小型鸟船练手。” 历史小说经常提到“福船”,那玩意儿是福建的特产。浙江也有一种“鸟船”,又称“浙船”,曾经服役于郑和船队,长约十丈,长度相当于宝船的三分之二。 但是,到了正德年间,鸟船资料完善保留着,会造鸟船的师傅却找不到。 直至隆庆开关,“鸟船”资料才被翻出来研究,并于海上战场重见身影。《兵录》记载,隆庆年间的“鸟船”,配备八门两千斤重炮,二十门千斤重炮,数十门小型火炮,六十门铳炮,堪称东方巨舰——郑芝龙大量装备这种战舰。 清代康熙年间,“鸟船”又出了升级版,长度接近郑和宝船,可惜收复台湾之后就渐渐消失。 张钺被王渊扔到浙江南关收税,那里的主要税收并非银子,而是各类木材!收取实物之后,一部分运去建造漕船,一部门运去给正德修豹房。 王渊胆子大得很,把适合造海船的木料,私自扣下一大堆。 可惜,他从官方招到的造船师,并没有造大船的经验,只能先让他们制造小型鸟船练手。说是小型鸟船,但也足足四百料,已经相当于目前大明水师最厉害的战座船了。 而郑和宝船,超过四千料! 王渊问道:“老先生,各类船型图纸,我都准备好了,你能造出郑和宝船吗?” 陈宝昌笑道:“总督大人,宝船其实就是封舟,便是没有老朽,南直隶和福建的船厂,多费些功夫也能造出来。” “宝船就是封舟?”王渊非常惊讶。 封舟,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大舰,终明一朝,一直都能建造。只不过,那玩意儿很少使用,数量极其稀少,基本上几十年建一艘,每次造船都得重新琢磨研究。 陈宝昌说:“郑和宝船,就是封舟,只不过比普通封舟更大一些而已。” “原来如此,”王渊说道,“就有劳诸位了。” 陈宝昌说:“老朽年轻时,曾参与建造过一艘封舟,只要能够拿到图纸,定然把郑和宝船造出来!” 王渊想了想:“宝船太大,建一艘即可,其他的可以造鸟船。” 陈宝昌说:“定不负重托!” 340【冶炼技术】 有船,就得有炮。 正德年间中国的钢铁产量,相当于整个欧洲的总和,并且冶炼技术也达到世界顶峰。 炒钢法已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并实现规模化、量产化和生熟铁连续生产模式。炼铁炉和炒铁炉是串在一起的,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入炒铁炉中,用柳木棍搅拌而形成熟铁——这样既提高生产效率,又能减少炭火消耗。 欧洲那边,还要再等两百多年,才发明类似的搅炼炉,中国早在成化年间就推广开了。 并且,欧洲用铁棍搅炼生铁液,只能得到低碳熟铁。而大明用柳木棍搅拌,柳木的碳混入生铁之中,减缓生铁去碳的速度,能够直接得到低碳钢。 如果炒钢师傅的技术和运气都好,还有几率炒出中碳钢,甚至是高碳钢。 当然,大部分时候,只能炒出优质熟铁。这种情况,在官营铁厂最为多见,比如北方的遵化铁厂,居然一直用罪犯来炒钢,谓之“炒炼囚人”。其死亡率极高,相传十个里面要死九个(“顾十九毙命”),经常是被打死、病死的。炒钢之人性命都保不住,哪能提高自身炒炼技术? 民营铁厂就厉害得多,最典型的就是佛山! 中国古代历来盐铁专卖,明代官府却没有控制冶铁行业。按照朱元璋的思路,官方生产的钢铁量,够用就行了,没必要与民争利。当时,有官员发现新铁矿,建议皇帝立即收归国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被朱元璋直接流放海外。 明代的铁匠户,服役最繁重的,一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服役最轻的,五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分配。 正是这些有利因素,导致明代的冶铁炼钢技术,达到中国封建王朝的巅峰,也达到当时全世界的巅峰。 但是,王渊想要铸炮,有一个情况非常致命,那就是中国铁矿石品质太低! 北方大规模使用煤炭冶铁,导致炼出来的铁更脆,用于铸枪、铸炮都非常容易炸膛。南方依旧使用竹木炭冶铁,品质稍微好一些,但依旧杂质甚多,而且冶炼成本也很高。 欧洲如今普遍使用铜炮,可惜中国严重缺铜,铜炮的制造成本让人难以承受。 那就铸钢炮? 王渊向铁匠们一打听,炼钢费时又费力,而且产量非常低,从成本来看还不如铸造铜炮呢。 中国此时主要有两种炼钢法—— 一种是前面所说的炒钢,但主要产品是熟铁和低碳钢,炒出优质钢材的成功率属于玄学范畴。 一种是灌钢,且在明代出现两个方向的改进。其一为“生铁覆盖法”,已在全国大范围推广;其二为“生铁浇淋法”(苏钢),目前只停留于南直隶地区。 综合成本和质量考虑,苏钢铸炮最为划算,可苏钢的价格,依旧比铜贵出无数倍! 更为尴尬的是,王渊身为浙江总督,任期之内不能随意乱跑。而明代最好的钢铁厂,官营以南北直隶和山西为主,私营以福建、广东和湖广为主,浙江的冶铁炼钢技术实在堪忧。 海宁船厂在新建大型船坞时,王渊骑马前往绍兴,那里有浙江最大的铁矿——漓渚铁矿。 绍兴知府叫梁乔,听闻总督视察,立即前来拜见。 但也仅此而已,梁乔属于真正的清官,拜见总督纯粹出于官场礼节。历史上,他在绍兴任期一满,立即回乡侍奉病重老母。给母亲送终之后,闭门苦读二十余载,期间只收下几位弟子,淡薄名利,不附权贵,病逝于家中。 倒是会稽、山阴两县的知县,一个劲儿溜须拍马,把王渊烦得不行(跟杭州府城差不多,绍兴府城也被劈成两半,一半归山阴县,一半归会稽县)。 王渊来一趟,见到地方主官,自然要问政:“绍兴诸县,观音像改建得如何?” 梁乔回答说:“观音旧像,皆已拆除,少数新像已经塑成,多数新像还在建造当中。” 王渊又问:“可有遇到阻力?” 梁乔答道:“吾知总督心意,此为整治溺婴陋习,可活婴孩无数。些许阻力,不足挂齿。” 王渊很高兴:“本督定当上报朝廷,阐明梁太守政绩。” 梁乔没给好脸色,说道:“不用,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且时常患病卧床。等明年任期满了,我就辞官归乡,政绩对我而言毫无用处。而且,我虽然支持总督大建怒目观音像,却反对总督在浙江开海。不论总督是否听得进去,我都要说几句不中听的。开海,于商贾有利,于小民有害!”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不止,觉得梁乔很对胃口,只是眼界稍微差点,他说:“那就不论开海之事,本督遥祝令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梁乔是孝子,这话喜欢听,也对王渊印象好了许多,当即抱拳道:“多谢总督吉言。” 又勉励一番会稽、山阴二位知县,王渊便暂住于绍兴宾馆休息。 翌日,在山阴知县罗芳的陪同下,王渊前去视察官营铁厂。 铁厂情况很糟糕,首先规模就不大,其次冶铁工匠们积极性不高。好多人根本不干活,甚至连炼铁炉都没开,围在那里一个劲儿聊闲天。 知县罗芳自觉丢了面子,把铁厂主事叫来一顿臭骂。 铁厂主事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今年的任务已快完成,再炼两三炉铁就够了,恐怕半年之内都不会再开炉。此时开炉,无铁可炼,只会平白花去不少银钱。” 明代官方铁厂,严格执行朱元璋思路,完全处于计划经济模式。每年出铁多少,都是有任务的,任务完成就闲置,接到任务再招来工匠服役开炉。 罗芳气得不轻,呵斥道:“今日总督视察,你就不能把炉子全开了,多炼一些铁存在厂内?” 铁厂主事嘀咕道:“上头也没多拨款啊,铁矿和木炭都得花钱的。” “混账!”罗芳大怒。 “我又没乱说。”铁厂主事毫不畏惧,因为罗知县并非他的直管领导。 王渊安抚道:“好了,不必责骂。也不要因为本督造反,就乱开铁炉浪费银子。罗知县,附近可有民间铁厂,你陪我过去看看。” 厂,在明代属于官方机构,比如东厂、西厂,又比如盔甲厂、石基厂。 官方冶铁部门才叫铁厂,民间叫做冶铁作坊。 背靠着浙江最大的铁矿,官府又不强行控制,自然就发展出不少民营铁厂。 罗知县立即带着王渊,前往附近规模最大的一个,并提前派人把作坊的老板叫来。 “晚生王禄,拜见总督!”铁厂老板作揖道。 王渊笑问:“你有功名?” 王禄答道:“晚生侥幸,弘治十年进学。” 王渊赞许说:“绍兴果然文章锦绣之地,一个冶铁作坊主都是秀才。” 罗知县凑趣道:“绍兴确实文脉兴盛。” 明代的江南识字率非常高,据一个朝鲜官员记载。他由于不会说汉话,只能通过文字交流,在北方遇到路人,十个里面有七八个不识字,而在江南则刚好反过来。 王渊问道:“王朋友这铁厂,能不能炼钢?” 王禄说道:“主要用炒钢法炼熟铁,偶尔可以炒出钢来。真正炼钢,还得找铁匠铺,他们专门给一些顾客炼钢。” “你还会炒钢之法?”王渊问道。 王禄说:“炒钢之法,自晚生祖父那辈就传到浙江了。便是灌钢之法,许多工匠也会,只不过买钢的人少,绍兴还是以炼铁为主。” 古代没有专利技术,很难做到保密。 “苏钢法”一发明出来,短短数年时间,便在南直隶传开,后来干脆传到湖广那边。 在王禄的带领下,王渊进厂参观,这里明显比官营铁厂热闹得多。冶铁工匠们态度积极,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可以赚钱,而在官营铁厂做工纯属免费服役。 厂里有七组十四座炉子,都是炼铁炉和炒铁炉连在一起,另外还有一座锻炉单独存在。 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进炒铁炉,然后工匠们拿着柳木棍在那儿不停搅拌。 王渊只能瞎看热闹,他对炼铁一窍不通,只是了解少许原理而已。 不过嘛,王渊倒是记得,好像欧洲那边炼钢大发展,是从劳什子的坩埚炼钢开始的。 “王朋友,你可知坩埚炼钢法?”王渊问道。 “坩埚?”王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总督所说可是方炉?方炉只能炼铁,不能炼钢。” 坩埚一词,古已有之,坩埚炼铁法,也早在汉代就发明出来了。 如今,坩埚炼铁法,只西北、西南以及各地小作坊还保留着,在江南与河北的铁厂早就被淘汰。 王渊想了想,说道:“王朋友,我来出钱,你帮忙起一座方炉,建来炉温越高越好,我试试看能不能方炉炼钢。” 王禄欲言又止,但还是忍着没有劝谏,只当总督大人花钱找乐子。 方炉炼钢? 扯淡吧! 嗯,扯淡这个词,明代也已经有了,还留下大名鼎鼎的扯淡碑。 341【总督炼钢】 转眼已是春节,正式迈入正德十二年。 过年期间,杭州官员想要拜访总督,顺便拍马拉近一下关系,谁知总督大人居然巡视地方未归。 不知情的,大赞总督为国操劳,春节元旦居然还在奔波。 消息灵通的,却知王总督不务正业,带着几个弟子在绍兴铁厂住下。 明代的炼钢炉,炉温是超过1300度的——打造苏钢,就至少要1300度以上。 炉温是否能继续提高不清楚,但明代耐火材料却扛不住,用黏土加各种材料制成的耐火砖,超过1400度就会慢慢融化掉。 而想要用方炉炼钢,坩埚必须能耐受1500度的高温,因为普通钢材的熔点就在1500度以上! 正月初九,王渊第一次炼钢。 因为不知具体方法,他所选的炼钢材料,直接借鉴灌钢法里的“生铁覆盖法”。即用生铁,包裹炒钢法炒出的劣质钢材,放置在坩埚里送进炼钢炉加热。 这种玩法,纯属歪打正着。 欧洲发明的坩埚炼钢法,使用的材料是泡钢。而王渊借鉴灌钢法的材料,同样可行,并没有太大区别。 钢材没问题,坩埚却有很大问题! “出炉了,出炉了!”一个工匠大喊,其他工匠也来看稀奇。 开炉的一瞬间,王渊的脸色很不好看。 生铁和炒钢融为一团,根本就没有炼成钢水,反倒是里面的坩埚已经被炼化。 王渊使用的这个坩埚,模仿炼钢炉材料制成,现在看来必须改进才行。 工匠们一个个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默默回到自己的岗位。 该怎么改呢? 王渊首先想到石墨坩埚,这玩意儿在后世许多行业普遍使用。 “张慕!”王渊唤道。 张慕立即应声上前:“卑职在!” 王渊吩咐道:“你给我弄点石墨来,黑乎乎那种。” “是!” 是个鬼啊,张慕根本不知道石墨是啥玩意儿。 一番打听之下,张慕终于知道,原来石墨就是石碳,属于每天在魏晋时期的叫法。张慕心想:“总督不愧是状元公,石碳也要用古称。” 张慕自去寻找石碳,王渊则留下来改进炼钢炉。 重新设计鼓风通道,辅以一个高大的烟囱,反正造出来的炉子不伦不类,成为工匠们回家跟老婆聊天时的笑柄。 足足过了半个多月,张慕背着一筐石碳回来,欣喜道:“总制,石墨找来了!” 王渊看着那框煤炭,苦笑不得道:“你管这玩意儿叫石墨?” 张慕愣了愣:“找错了?是黑乎乎的,也叫石墨啊。” “错了,我要的石墨很软,有滑腻感,这种石墨太硬了。再去找!”王渊也不知道石墨在古代中国是什么称呼。 张慕只能继续打听,王渊也向工匠们打听,可惜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可怜的张慕,在绍兴府城到处拜访,一些人说不知道,一些人说石墨就是石碳。 又过了好几天,一个绍兴府学生员笑道:“黑乎乎的,很软,有滑腻感,叫做石墨。是吧?” “对,对,”张慕连连点头,“这位相公,此物总督有大用,还请帮忙则个!” “跟我来。”生员笑着把张慕领到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张慕疑惑道:“来这里作甚?” 生员也不回答,只对店铺掌柜说:“掌柜的,来几斤画眉石。要黛石,不要烟炭!” 掌柜惊讶道:“几斤画眉石?我第一次听说,画眉石是论斤买的。” “恁多废话,你卖我便是了。”生员道。 于是,张慕带着生员,以及那几斤画眉石,回去铁厂面见王渊。 王渊拿起画眉石,捏了捏,又在地上写字,高兴道:“正是此物,竟是画眉石吗?” 那生员拱手道:“画眉石有两种,一种叫黛石,也叫石墨,土里挖出来的;一种叫烟炭,松木烧出来的。” 画眉石,称烟炭,称黛石,称石墨。 煤炭,称石碳,称焦石,也称石墨。 谁他妈搞得清啊? 至少在王渊家里,黄峨用的便是烟炭,平时唤作眉石、黛墨。 王渊欣喜之余,问道:“朋友怎么称呼?” 生员连说:“不敢当,晚生姓李,名乐,字善韵,正德四年进学。” 王渊笑道:“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同年进学。” 李乐说:“能与总督同年,晚生荣幸之至。” 王渊问道:“画眉石称为石墨,应该非常少有,你是怎知的?” 李乐不好意思道:“晚生喜欢看杂书,也忘了在哪儿看到的。反正用来画眉的黛石,又叫石墨,也称软矸。” 其实,“软矸”才是石墨的明代学名,已经在中国某些地方,用作炼钢和烧瓷的耐火材料,明代中期便有石墨坩埚存在。 王渊问道:“你博闻强识,可愿在总督府做差事?” 李乐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籍,自觉考举人都够呛,顿时大喜道:“固所愿耳,谢总制赏识!” 王渊遂用石墨混合黏土,制作出石墨坩埚,然后装着生铁、炒钢送进炉中加热。 在改进后的炉子里烧了半天,取出来一看,又成了工匠们的笑料。 这回的石墨坩埚,倒是没有被烧坏,可生铁与炒钢同样没化成钢水——炉温不够! 炉子已经被王渊改进到极致,至少他是不知道该怎么提升温度了。 可欧洲人是怎么做到的? 定然还有什么办法! 王渊搜肠刮肚,回忆着各种物理化学知识,可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连续数日,王渊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弟子们也不敢去打扰。 铁厂工匠们则幸灾乐祸,把总督炼钢当成一个笑话。总督随便捣鼓都能炼出钢来,那还要他们这些冶炼匠人做什么? 又是数日过去,王渊半夜惊醒,他梦到自己高中做化学实验,因为操作失误被老师一顿臭骂。 “哈哈,”王渊拍着床板大笑,“化学反应太慢,可以用催化剂。炉温不足以融化炒钢,我可以用助熔剂啊!” 常见的助熔剂,无非氧化钙、氧化镁、二氧化硅等物。 氧化镁不好找,氧化钙和二氧化硅却常见,弄来生石灰和玻璃就可以了。 342【助熔剂配方】 生石灰暂时没买到,王渊弄来了一些石灰石,又从珠宝店用来一些玻璃珠。 首先,将生铁、炒钢放入坩埚,再放置若干玻璃珠,一起送入炉中进行加热。再次改进后的炼钢炉,已经不是传统方炉,因为那玩意儿的炉温太低。 工匠不断鼓风,三个时辰左右,王渊命令开炉。 此时已经二月初,铁厂早就正常复工。其他冶炼工人都在忙活,便是王渊宣布开炉,也无人跑过来看稀奇。 有啥可看的? 失败次数太多,大家显然失去了新鲜劲儿。 “老爷,总督今天又在炼钢,你不去看看吗?”家仆问王禄。 “看看吧,”王禄头疼道,“我就担心一直炼不出钢来,总督最后会生气了迁怒于我。” 家仆道:“不至于吧。” 王禄嗤笑道:“但凡是当官的,就是那么小气。这总督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法子,非要试个究竟,都两个月了还不死心。刚开始说方炉炼钢,炼不出来就把方炉改成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更有意思,弄来一堆画眉石,那是给女人画眉用的,拿来炼钢不是疯了吗?” 家仆也忍俊不禁:“可能总督把炉子当女人,想弄点画眉石去讨好一下呗。” 王禄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从家里坐轿前往铁厂,正好撞见王渊命令工匠开炉。他还不敢主动打招呼,生怕这次又失败了,总督会逮着人就乱发脾气。 只见炼钢炉打开之后,一个工匠用火钳将坩埚夹出,顿时惊叫道:“炼成水了!” 负责开炉的工匠迷糊问:“铁水?” 王渊大喜,下令说:“是钢水,快倒入铸模里!” 钢水? 王禄又惊又疑,凑近一看,果然看到坩埚里的生铁和炒钢已被炼化。但真是钢水?恐怕是铁水吧! 不待钢水冷却,王渊就再次炼钢。 这次放入更少的玻璃珠,炼制同样的分量和时间。同时他对王禄说:“王朋友,立即叫人来,再修九座同样的炼钢炉。我要反复进行比对试验!” “啊?啊,好!”王禄立即叫人。 第二炉钢已经开炼,第一炉的钢水还未冷却凝固。铁厂里的工匠,但凡能离开岗位的,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真是钢水?” “这世上哪有钢水?肯定是铁水!” “怎么就没钢水?你炒钢的时候,有时候也能炒出好钢,那不是钢水是甚?” “可总督老爷也没炒啊。他就用啥画眉石,掺着黏土做罐子,放进生铁和劣钢扔炉子里炼。” “再等等,看凝出来是什么。” “……” 王渊带过来的几个弟子,都对炼钢一窍不通。但他们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又盲目相信王渊的手段,反而比那些工匠更笃定炼出了钢水。 王禄没有说话,正在耐心等待。 他祖上从元代便是冶铁工匠,托太祖朱元璋的福,铁匠的日子,比其他匠户要好过得多。 守着浙江最大的铁矿,王禄祖辈靠打农具赚钱,因为手艺非常好,渐渐竟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建炉炼铁。爷爷那辈儿,家里祖坟冒青烟,叔爷考中举人做了官,王禄家的铁厂也因此做大。 现在,王禄虽然还是匠户,却早就不服徭役了。就算轮到他服役,便花钱了事而已,官府不通融也能雇其他工匠代役。 王禄比那些普通工匠想得更多,总督在坩埚里可是放了劣钢的。 把劣钢炼化成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恐怕那一炉子真是钢水! 钢水倒入铸模之中,渐渐凝固成一个个钢块。不待钢块冷却,王禄就亲自取出一块,将其敲打成薄薄的钢片。 又过些时候,钢片完全冷却,王禄挥锤砸断,仔细观察断口。 “如何?”王渊笑问。 王禄死盯着断口看了一阵,突然使劲揉眼,生怕自己看花了。反复确认之后,他口干舌燥道:“是钢,而且比灌钢法炼出的钢更好!” “真是钢?”工匠们纷纷凑过来脑袋。 很快,没人说话了,都盯着断口发愣。 这次炼出的是中碳钢,断口变形不明显,断口处的结晶颗粒非常细致。有经验的冶铁匠和打铁匠,都能一眼认出来,这玩意儿就是一坨好钢! 不用灌钢法,也不用反复锤炼,就拿生铁和炒钢放进炉子一烧,两三个时辰就能炼出好钢? 王禄被毁掉三观的同时,也被那巨大的利润吓到了。可发明者是一个总督,别说打听炼钢秘诀,就算已经知道怎么炼,王禄都不敢擅自模仿。 王禄试探道:“王总制,我……” “先别说话,”王渊打断道,“等我多做几组对比试验再说。” 接下来两个月,王渊都守着炉子炼钢,扩大规模之后,十座炼钢炉同时工作。 他先用玻璃珠做助熔剂,不但尝试各种分量,还尝试玻璃珠的大小。因为生石灰不好找,接着用石灰石做助熔剂,同样尝试不同分量和颗粒大小。 再然后,把萤石、白云石、石英砂等各种玩意儿,一股脑的逐个进行尝试,观察这些矿石的助熔效果。 最后,对这些助熔剂进行不同时长的预热,再扔进去观察效果。又用不同的助熔剂进行配比,人工调试助熔配方,有的配方毫无用处,有的配方却比单一助熔剂效果更好。 王渊带来的几个弟子,此时派上大用场,负责记录每次对比试验数据。 王渊最终制成的助熔剂,甚至具有一定的脱硫、脱磷效果。 “好钢,好钢啊,已经不输给百炼精钢了!”王禄手里捧着最新一批钢块啧啧赞叹。 王渊却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他配置出的助熔秘方,很难在其他地区推广,因为各地铁矿的成分构成不一样。在无法测验铁矿成分的情况下,王渊只能这样反复尝试,就像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尝试无数种灯丝材料。 无论是生铁还是炒钢,原材料都是从本地铁矿炼出来的。 这里的铁矿,含铁22%左右,%左右,杂质以二氧化硒为主(约32%),还有大概5%的氧化铝。至于有害成分,%,%。 王渊反复尝试出的助熔配方,是跟这种铁矿练出的铁配套的,换成别家的铁矿可能就没那么管用了——当然,肯定也能起效果。 “王朋友,我想买下你的铁厂。”王渊突然说。 王禄硬着头皮说:“在下不敢不卖。” 这话回答得有趣儿,王渊忍不住笑道:“那咱们合伙吧。给你留一成股份,我该出多少钱?” 王禄喜道:“不须总督出钱,总督只要出配方即可!” “那我就随便投五百两银子,占股九成。”王渊说道。 “多谢总督抬举!”王禄立即跪地磕头。 在古代别扯什么契约合同,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比如王渊身为官员,不能自己做生意,他的股份安在谁名下都可以。 天津织布厂,名义上的老板,是王渊的管家周冲。但周冲根本碰不到钱,且周冲本身就是王家的奴仆,就算王渊哪天死了,织布厂也得原封不动由王渊的儿子继承。 只要王渊不失势,绍兴这边的铁厂,即便不立任何字据,九成股份也必须是他的。一旦王渊失势,即便有字据,也会因为利润巨大,而被其他权贵给盯上。 官本位,很不好,但大环境如此。 皇帝派太监经商,官员派家奴经商,早把朱元璋的祖制破坏殆尽。 王渊和王禄随便签了个合同,铁厂由王婵(丫鬟夏婵)名义占股九成,剩下一成归王禄所有。 343【葡萄牙总督】 为啥铁厂大股东,要写夏婵的名字? 因为在王渊炼钢期间,夏婵正好来浙江了。先是被锦衣卫护送去杭州,听说王渊正在绍兴,于是又直奔绍兴而来。 你没看错,夏婵是被锦衣卫护送南下的! 就在大年初一那天,黄峨顺利产子,想派人给王渊报信。 皇贵妃听闻消息,大年初三遣太监道贺,并说皇帝给王渊写信了,正要快马送去浙江那边。如果黄峨也要写信,可以一并带到,黄峨干脆让夏婵随锦衣卫一同南下。 把丫鬟送到王渊身边,自然是方便服侍起居。 黄峨写的家信内容,主要有三点:第一,说了些生活琐事,家里一切都好,让王渊不要牵挂;第二,水东宋氏遣使进贡马匹,带来了宋灵儿的书信;第三,儿子的小名叫做初一,让王渊好生想一个大名。 宋灵儿的来信,内容相对复杂,还介绍了贵州局势。 首先,水西安氏一分为三,终于开始撕破脸皮内讧,朝廷派遣官员调停,安氏老大竟杀官造反。因为安氏老大为人残暴,公开造反之后,很快被族人所杀,地盘被老二和老三瓜分。老二骁勇善战,老三节节败退,但老三阴险狡诈,买通老二辖地内的部族造反。 安氏不但分为两股势力,而且还有一个苗族酋长造反壮大。苗族酋长多次请求招抚,想要成为新的土司,但都没有得到朝廷回应。 其次,宋灵儿的义兄兼堂兄宋仁病故,因为膝下无子(独子几年前病死),宋氏也因继承权陷入内乱。在宋灵儿的支持下,宋公子成功上位,如今正在修生养息,大搞农业基础设施建设。 可惜宋公子的父亲宋坚已病故,宋公子自己又一根筋,居然半年之内兴办十所学校,又同时修筑多处水利设施。宋氏经济近乎崩溃,百姓被徭役搞得疲惫不堪。各大马头还不听招呼,变本加厉压榨治下百姓。宋公子大力推行的仁政,居然又把苗部逼反,宋灵儿根本就劝不住。 书信最后,宋灵儿一直在说儿子。还讲她在野外遇到竹熊产崽,生下三只小竹熊,其中两只都被抛弃。宋灵儿抱回家里饲养,不幸养死一只,活下来那只成了儿子的玩伴。 王渊读到这里哭笑不得,别家孩子都养猫养狗,自家孩子竟然真养起了熊猫。 一起带来浙江的,还有诸多弟子来信,主要讲物理学院的发展,以及他们又做成了什么实验。 有个叫聂广的物理门人,受到鸟儿滑翔启发,运用力学和气流知识,给自己安了一对木翅膀。然后在山坡助跑跃下,干脆利索的将自己摔断腿,物理学院承担了他的医药费,这家伙腿还没好就躺在床上改进滑翔装置。 至于朱厚照的信,是直接从边镇送来的,他过年也没有回京看老婆孩子。 朱厚照说,边镇糜烂的程度,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山西自总兵以下,五品以上的武将,被皇帝换了九个,其中一人抄家问斩。陕西和辽东也差不太远,反正被皇帝给撸了一串。 朱厚照非常自信,认为已将边镇整顿好,各镇兵力都迅速补充训练,只等蒙古小王子南下开瓢。皇帝让王渊尽快处理浙江事务,最迟在八月以前必须回京,然后立即动身去边疆,君臣二人联手应付鞑靼的秋季入侵。 对了,夏婵还带来一把宝刀,是西凉王朱当沍赠送的乌兹弯刀。通体为大马士革钢打造,刀身有着华丽的花纹,乌兹别克人当做礼物送给朱当沍,朱当沍又派人数千里给王渊送来。 别的且不论,这把乌兹弯刀的锋利程度,在王渊所有兵器中排第一。原理很简单,大马士革钢的细密纹路,在刀刃形成肉眼不可见的锯齿,可轻松达到吹毛断发的程度。 可怜王渊这个状元,家里没有书画古董,也没啥贵重的文房四宝、历代古籍,倒是各类牛逼武器收藏一大堆。 在明代,市面上的乌兹弯刀和日本刀,价格相差将近两百倍! …… 王渊收到数十封书信,且炼钢成功的同时,张璁终于从南洋回来了,还成功带回几个铸炮师。 咱们把时间推回四个多月前。 张璁乘坐宝朝相带领的船队,于马六甲葡萄牙殖民地登陆。 马六甲被明代官员称为满剌加,乃是大明的属国。 正德六年,王渊考状元的时候,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登陆。击败马六甲守军,修城堡建立殖民据点,随后数年不断进攻,占据马六甲大片土地,马六甲国王已经快撑不住了。 葡萄牙在马六甲安排的长官,正式名称叫“印度总督”。 新任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在杭州港拍卖货物时到任,又在王渊观看钱塘潮时前往大明。他想跟中国正式建立贸易关系,却在占婆遭遇风浪,损失惨重之下返回马六甲。 回到马六甲仅两个半月,副官突然来报:“总督阁下,港口来了一支中国船队,共有三十多艘三桅帆船(福船)。” “很大的一支船队,照常跟他们交易就行。”皮雷斯说道。 副官说:“有人自称是中国总督的属下,想要跟阁下见面详谈。” “中国使者吗?快请他们进来!”皮雷斯大喜,还立即把翻译叫来。 葡萄牙人的总督府邸,是一个建在港口附近的城堡。 宝朝相自在码头交易商品,张璁只带了一个随员,便昂搜阔步进入城堡。 皮雷斯弯腰行礼道:“尊敬的中国总督使者,我是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很高兴能在马六甲与你会晤。” 皮雷斯的翻译,只一个马六甲贵族,立即用更多敬称转述这段话。 张璁心想:这佛郎机红毛鬼,有礼有节,倒也不是什么生番蛮夷。 张璁拱手道:“吾乃大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幕内属官张璁。” 翻译说道:“总督大人,这位大人姓张,叫张璁,是中国浙江总督的属官。” 皮雷斯微笑道:“张先生,初次见面,荣幸之至,请坐下说话。我还准备了晚宴,过些时候一起用餐。” “不急!” 张璁突然兴师问罪:“皮总督可知满剌加乃大明属国?你们弗朗机人,擅自攻伐占领满剌加,大明有理由也必须保护自己的属国!” 翻译心头一惊,把这话复述了一遍,还说:“总督大人,中国官员都贪财,我们必须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立即派人抬一箱白银过来,微笑道:“这是送给阁下的礼物。” 张璁本就不是来问罪的,立即装出贪官的样子,笑呵呵收下一箱白银。说道:“王总督在浙江开海,佛郎机可以在杭州进行贸易。不是广东那边的非法贸易,而是拥有官方文书的正常贸易。但是,有几个条件。” 皮雷斯大喜道:“什么条件?” 张璁说道:“第一,你们不得以满剌加的名义进行贸易;第二,我需要铸炮师;第三,我需要造船师。” 皮雷斯非常大方,都懒得讨价还价:“只要能与中国正常贸易,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这货是真想跟中国建立关系,历史上,他正德十二年亲率船队抵达广州。为了表达对大明的敬意,以最高礼仪鸣响礼炮,吓得广州官员立即调动军队,还以为弗朗机人是来打仗的。 而此刻的这位翻译,正是《明史》里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火者(和卓)亚三! 这两位,历史上一路行贿,从广东砸钱到京城,不知送了多少银子,终于在北京见到朱厚照,只为与大明建立“朝贡”关系。 眼见皮雷斯答应得痛快,张璁又提出新的要求,希望获得各种泰西农作物。 将红薯的特征讲述一番,皮雷斯立即明白,因为红薯此时已在西班牙普遍种植。 皮雷斯笑道:“阁下所说的作物,最迟明年就能送到。我还能带来一种新的作物,产量非常惊人,只要能获得中国皇帝召见,我把这种作物也一并带来中国。” 张璁模棱两可道:“只要阁下带来这两种新作物,我立即请王总督上报朝廷。” 只是上报,没说皇帝一定召见。 而皮雷斯所言的新作物,除了红薯之外,正是玉米!这两样东西,都已经在西班牙推广,只有土豆还未传至欧洲。 对大明保密? 保个屁啊,只要能顺利见皇帝,皮雷斯能把自己的老妈献出来。 如今的中国,在西方人眼中不可力敌,属于必须跪舔的东方巨无霸! 至于铸炮师什么的,佛郎机炮早传出去了,广东的一些中国商船就有,明年宁王都会悄悄铸造佛郎机铜炮用于造反。 (明天恢复更新。) 344【传教士】 卡米洛是一个天主教徒,当然,翻译成中文不能这样讲,因为明中期的“天主”乃齐地八神之一。 齐地八神,即天、地、人、阴、阳、日、月、四时之主。 相传,“人主”便是蚩尤,又称“兵主”。 被基督教盗用的“天主”,本名“天齐”,又叫天齐嬷嬷、天齐奶奶,很显然是一位女性神灵。 同样,“上帝”也暂时与基督教无关,那玩意儿是利玛窦盗用“昊天上帝”所得。当时盗用的东西很多,比如《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话,就生搬硬套的中国本土化:“太初有道,与神同在。” 正德年间,就连“耶稣会”都还没有创立,卡米洛属于“方济各会”的修士。 这个修会,早在元朝就已至中国,还设立教区、建造教堂,主要传教于山东、山西、河北、两湖、陕甘、福建等地。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禁止三夷教(摩尼教、基督教、拜火教),基督教就此在中国绝迹。“方济各会”显然还不死心,这次随葡萄牙船队来到东南亚,又跟随张璁一起前往杭州。 马六甲是一个绿教国家,被葡萄牙侵占之后,这几年都在大肆迫害绿教徒。 …… 船队行驶在海面上,皮雷斯立于甲板,心情颇为忐忑且兴奋。 卡米洛突然走到他身后,说道:“总督阁下,我认为不应该赠送中国三角帆技术。” 皮雷斯笑道:“不,主教大人,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中国人非常聪明,我们才到马六甲几年,到中国广东的时间更是不足三年。可铸造加农炮的技术,已经被中国人学走了。他们之所以还没学会三角帆,只是没有意识到三角帆的优点而已。既然早晚会被中国人学到,为何不提前拿出来,讨中国皇帝的欢心呢?” 佛朗机炮最早传到中国,是中国的海商、海盗,把葡萄牙铸炮手给弄走了。 都是些打工仔,国家民族观念薄弱,只要给足了好处,分分钟挖一堆过来。现在福建、广东的中国海船,皆有少量佛朗机炮存在,但中国官方还没将其当回事儿,反倒是准备造反的宁王率先在内陆铸造。 葡萄牙人为了压制奥斯曼,甚至主动教波斯人铸炮,根本就不知道保密为何物。 卡米洛说:“希望赠送三角帆和铸炮术之后,中国皇帝能允许我们传教。” “恐怕有点困难。”皮雷斯说。 卡米洛说:“为了伟大的主,必须顺利进入中国!” 皮雷斯说:“主教大人,我必须提醒一句。中国是不可力敌的,中国人也很保守,就算皇帝允许你传教,也应该遵守中国的风俗和法律。万一葡萄牙与中国顺利达成贸易关系,却因为传教而闹出矛盾的话,我想这种情况是谁都不想面对的。” “当然,”卡米洛笑道,“我会尽量讨好中国皇帝,尽量约束我们的传教士。‘方济各会’有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我们不需要走平民路线,直接把中国官员发展为信徒,中国教友肯定会帮助我们传教。” 卡米洛所谓的传教经验,是在元代忽悠蒙古官员信教。 卡米洛又说:“为了更好的融入中国,我甚至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今后,总督阁下可以称我为‘李白’。” “李白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皮雷斯问。 卡米洛解释道:“我问过中国船员,李白是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只要我跟这位诗人有同样的名字,中国官员见到我,肯定更有亲切感。” 这就是文化隔阂了,西方人喜欢跟古代名人重名,中国人却特别忌讳这一点。 皮雷斯点头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或许我也该给自己取个中文名。” 卡米洛建议道:“你可以叫杜甫,跟李白齐名的诗人。” 皮雷斯说:“不,我想取一个中国将军的名字。” “那你可以向中国船员打听一下。”卡米洛说道。 …… 以下摘自《东方行记》,作者卡米洛(中文名:柯喻道)。 “1517年的二月,中国船员们在马六甲度过了他们的新年,我与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阁下,一起跟随这些中国商船前往杭州。” “启程之前,我问一个中国船员,谁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中国诗人。船员回答,李白。我把李白作为自己的第一个中文名,事实证明这非常错误。中国总督的属官张璁先生,在听到我介绍自己的中文名时,他的眼神就像在凝视白痴……” “航行并不顺利,我们在途中遇到风浪,不得不在中国的崖州(海南三亚)登陆休整。中国官员都很贪婪,我们贿赂了二十斤白银,中国将军(崖州千户)才允许我们靠岸。” “在遇到风浪时,同行的中国船员,都在大喊‘天妃娘娘保佑’、‘妈祖娘娘保佑’。这是一位中国女性神祇,是所有中国水手的保护神。抵达杭州之后,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传闻。她的灵魂可以化为千万个,然后降生到中国普通家庭。她会惩罚溺婴者,因此她又是孕妇和婴儿的保护神。” “杭州港并不大,我们抵达时,还在扩建当中。但港口很有秩序,是我见过最有秩序的港口。我们的船员被允许上岸,但要交出所有武器……”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为表达对中国的敬意,皮雷斯阁下以最高礼节,在海港外鸣响礼炮。一位中国海军将领(满正),率领舰队将我们团团包围,同行的中国商船也架炮对准我们。中国人,以为我们在开炮宣战。在中国,千万不要亮出武器,即便是在表达尊敬的时候……” “杭州城没有乞丐,这令我们非常惊讶。城里的普通市民,都穿得起丝绸,欧洲领主们见了肯定羡慕,中国不愧为丝绸之国……” “中国有享用不尽的美食,愿主宽恕我的罪过,我被那些美食引诱,破了戒律(方济各会提倡清修,食用粗茶淡饭,创立之初甚至乞讨为生)。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我认为最虔诚的苦修士,也一定会在中国美食面前破戒……” “中国浙江总督王渊先生,当时并不在杭州,我们被安排到‘江淮会馆’住宿。这是中国江淮地区的商人,合资建造的商业会所,印度总督阁下甚至能在里面谈生意……” “有一位叫黄崇德的中国商人,他的儿子是王总督的学生。他热情接待了我们,邀请我们享用美食,还请我们欣赏中国音乐和舞蹈。那是一种中国歌剧,听翻译介绍,讲述了一对中国情侣的故事。中国歌剧如此优雅动听,每一句歌词,都被写成诗的形式,中国的诗人无处不在……” “我们又参观了中国学校,听说那是王总督创办的慈[]善学校,每个学生都能免费上课,我在学校里见到一种类似阿拉伯数字的数学字符……” “王总督的另一位属官唐寅阁下,是天才般的画家,同时也是中国歌剧大师。我见过他的几幅画作,区别于欧洲任何一种绘画风格。他非常睿智和幽默,也向我们打听一些欧洲的风土人情……” “印度总督皮雷斯阁下,请求登上城楼参观,被中国官员无情拒绝。我知道,皮雷斯是想近距离观察杭州城的炮塔和箭楼,这是非常愚蠢的主意,难道他还想跟这个东方大国开战?” “中国的领土是如此广阔,中国的人口是如此众多,中国有数不尽的财富。明王朝的开国君主,最初甚至只是个乞丐,却统率军队赶走了凶悍的蒙古人。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用武力征服?中国,比奥斯曼帝国更加难以应对,只能通过贸易在中国攫取财富!” “在那位王总督回杭州之情,我们仔细打听过他的消息,这是一位中国传奇将军。听说,他出生于中国偏僻的山区,十六岁就在全国考试中得到第一名——我必须着重阐述中国的科举制度,它分为小三级、大三级考试,以考试成绩决定官员人选,而不是以血统决定一个人的官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官制度,它使得中国皇帝能够统治广袤国土……” “王总督不但全国考试第一,而且是一位天生的将领。中国北方有农民叛军,王总督初上战场,以两百骑兵冲击上万叛军,大获全胜。又多次以少胜多,终于把中国北方叛军剿灭。中国有很多这样骁勇善战的将领,难怪蒙古人会被他们赶走,皮雷斯阁下竟想偷偷观察杭州城的军事防御设施,他不怕王总督生气吗?” “曾经称霸中亚的察合台蒙古汗国,听说已经被王总督覆灭了。王总督在二十岁时,率领一千骑兵、三千步兵出征,歼灭数万察合台蒙古骑兵。是歼灭,不是击溃。这是怎样疯狂的战绩?他若是一个欧洲君主,肯定能武力统一欧洲大陆。” “王总督拥有完美的品德,他不像其他中国官员那样贪婪,更像隐修会的苦修士。他的总督府邸,甚至设在一座破败的庙宇之中,他因此被所有官员和人民所尊敬。他根本不用使用武力,人们就被他的美德所感召,配合完成他下达的一切政令……” “越是了解这位总督,我们就越是迫切想要跟他会面。或许,我可以把他发展为信徒,发展为‘方济各会’的小兄弟(教友之间的称呼),他一定会认同‘方济各会’的修行理念……” 345【总督见总督】 王渊回到杭州时,已是农历四月中旬。 他没有立即接见佛郎机人,而是查看弗朗机人的报告材料。 张璁拱手道:“总制,我在满剌加港派人打探,佛郎机人的海船至少在三十艘以上!大部分海船,都有二十门以上的火炮,但好在并无任何大舰,最大的佛郎机海船也就五六百料。” “料”这玩意儿,跟排水量无关,特指船舱容积量,大概1立方丈为100料。 但也可以进行不确切推算,五六百料的海船,排水量大概在200到300吨之间,比中国的战座船要稍大一些——如今,大明战座船只剩下几艘,而且年久失修一直没出海。 事实上,葡萄牙印度总督,应该有一艘八百多料的大舰才对。 那艘大舰叫做“海之花号”,排水量有400吨,船体特别狭长,长度足有36米,三桅六张帆。 它是第一任葡萄牙印度总督的坐舰,参与征服索科特拉岛、参与征服阿拉伯搬到,又作为旗舰参加第乌战役。接着,又参与征服果阿,参与征服马六甲,可谓战功累累。 这条船早就超过了正常服役期限,而且在亚洲缺乏大型船坞进行彻底修缮。 果阿公爵洗劫马六甲国王的宫殿,装着60吨黄金、200颗各类宝石,以及其他珍贵货物,满载远航想要回葡萄牙。这等于是让一匹年迈生病的宝马,驮着大胖子走几千里远路,结果只走几里路就累死了。 “海之花号”刚刚出海,就遇风浪沉入海底,财宝尽失,果阿公爵命硬被捞起来。 那批财宝,后来价值26亿美元,都知道沉船地点。但印尼、葡萄牙、马来西亚三国争执不休,谁都无法获得打捞权,于是只能让它继续躺在海底。 王渊让浙江工匠练手的鸟船,就足有四百料,跟葡属印度总督麾下大部分海船相当。 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海船,只有寥寥几艘,比王渊练手的鸟船更大。 当然,海战不能纯比大小,葡萄牙人的火炮确实厉害! 等学会了欧洲铸炮技术,王渊就等着哪天,跟葡萄牙人硬刚一场,把马六甲给打下来,霸占东西方海上贸易通道。难不成,葡萄牙人还敢把排水量1000吨的“大亨利号”开到东方来打仗? 真要打输了,大亨利号一沉,欧洲一堆国家偷着乐,至少西班牙会高兴得发疯。 正德年间,大英帝国连海盗兴国都玩不起,西班牙只能控制美洲航道,葡萄牙才是海洋世界的霸主。从欧洲到亚洲的航道,全部落入葡萄牙手中,每年都能攫取惊人利润。 而欧洲造船技术,1000吨排水量的大亨利号,已经属于巨舰天花板。同级别的战舰,葡萄牙仅有两艘,西班牙暂时一艘都没有。 不过嘛,西班牙就快追上来了。 …… “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见过尊贵的中国总督阁下。”皮雷斯脱帽弯腰行礼。 马六甲翻译火者亚三说:“佛郎机总督向天朝总督大人问好。” 王渊拱手道:“幸会!” 卡米洛跟着问候:“意大利方济各会修士鲁索·卡米洛·科斯塔佐,很高兴见到总督阁下,愿主保佑你。” 火者亚三翻译道:“佛郎机和尚向天朝总督问好。” 王渊再次拱手:“幸会!” 突然,王渊问火者亚三:“你是哪国人?看起来不像泰西人士。” 火者亚三说:“在下以前是满剌加官员。” 王渊面色一冷,质问道:“满剌加王宫都被佛郎机人所占,你不思复国,竟然还做了敌人的翻译!该当何罪?” 大明是马六甲的父母之国,马六甲国王已经准备流亡,最终目的就是跑去北京请正德爸爸帮忙。 火者亚三吓得噗通跪地:“天朝总督大人饶命,在下家里有妻儿老小,不敢不做佛郎机人的翻译啊。” “你若老实听话?我自然不追究你的叛国之举!”王渊拿捏道。 火者亚三连忙说:“但凭天朝总督吩咐。” 王渊笑道:“关键时候,自然有用你的地方,你心里明白就好。” 皮雷斯好奇问:“中国总督在说什么?” 火者亚三一脸惭愧:“他骂我叛国。” 皮雷斯有些紧张:“他要追究我们占据马六甲吗?” 火者亚三眼珠子乱转:“得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早有准备,命人抬来一个箱子,说道:“中国总督阁下,这是我的见面礼,希望能够获得中国皇帝召见。” 箱子打开,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王渊见钱眼开,笑道:“既然如此诚恳,那我就收下了,全部捐给学校。” 火者亚三连忙翻译:“中国总督要把钱捐赠给学校。” 卡米洛顿时佩服万分:“总督阁下品格高尚,主会保佑你的。” 火者亚三说:“佛郎机和尚在赞美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对皮雷斯说:“想见大明皇帝,需进贡五种不同的农作物,而且这些农作物还必须是大明没有的。” 皮雷斯颇为失望,但还是说:“返回葡萄牙的商船,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明年一定会把农作物带来。” “那就明年再来见皇帝。”王渊说。 皮雷斯又问:“杭州市舶司,只颁发给我临时贸易文件,如何能取得长期有效的贸易合约?” 王渊笑道:“造船技术、铸炮技术,等中国工匠把这些技术都学会了,自然就给你正式的海引文书。若你敢传授有问题的技术,佛郎机别想有一条船进入中国海域!” 皮雷斯连忙说:“定然不会有假。” 事情就这样议定了,皮雷斯带着无限希望而来,复出了许多代价,却根本没得到实质性回馈。 嗯,准许他暂时在杭州贸易,也算是真金白银的回报了吧。 眼见王渊不想再谈正事,卡米洛突然问:“总督阁下,可听说过基督教?” 火者亚三翻译:“佛郎机和尚问总督大人,是否听说过景教。” 王渊直接呵斥:“景教乃三夷教之一,太祖皇帝早就明令禁止。若你敢在大明传教,轻则下狱,重则杀头!” 卡米洛一听,面若死灰。 可惜卡米洛不懂中文,否则他定要反驳:朱元璋禁止的景教,是东正教衍生出的波斯教派,跟咱正宗天主教八竿子打不着啊。 (葡萄牙总督的名字搞错了,真正的总督叫阿尔贝加里亚,皮雷斯只是总督的属官。将错就错吧,懒得改正了。) 346【处理琐事】 王渊窝在绍兴铁厂的四个月,浙江总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浙江来了一位巡抚叫张津,主要巡抚湖州诸县,那里有一群三十年的积年老匪。因为截杀官差,朝廷震怒,专门派张津过去清剿。 张津剿匪跟王阳明差不多,身边就几个随从,还没有王大爷那一帮学生。 他直接跑到杭州北关来要钱,喻智按规矩拨了三千两。 张津立即拿着钱去湖州赴任,借调两千卫所士卒,把二千两银子当军费,亲手发到每个士兵手中。又勒令当地富户捐粮草,练兵一月,开始剿匪,令行禁止,不扰百姓,以奇谋擒拿匪首。 如今,张津还在湖州做巡抚,继续清剿太湖水匪。但升官文书已在半路上,因功擢升户部右侍郎兼左佥都御史。 这位老兄,也是能文能武的干臣,而且还是王阳明的至交。他在好几个省都剿过匪,大小数十战无有败绩。以前做宁波知府时,恩威并施压服倭寇,离任时日本人主动帮他拉纤送行。 相比张津巡抚湖州而言,浙江发生的另一件大事,就让人非常败兴了。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派人带两万贯大明宝钞,前来浙江兑换成白银,而且还是按官价兑换。 浙江三司官员,根本不甩这些锦衣卫,但镇守太监王堂却怂了。两万贯宝钞,全都落在王堂手里,必须在限定日期内帮钱宁换银子。 堂堂一省镇守太监,做成这副鬼样子也够窝囊! 得知王渊已回杭州,顿时有二十多位商贾,齐刷刷跑来总督府喊冤。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锦衣卫把宝钞塞给王堂,王堂又把宝钞强行塞给你们?” 一个商贾说:“一贯宝钞,官价就是一两银子。这不是坑人嘛!” “请总督老爷,为我等小民做主!”商贾们纷纷磕头。 王渊在浙江已经树立威信,官民绅商虽然对他颇多畏惧,但同时也对他信服有加。否则的话,这些商贾根本不会来喊冤,因为面对的是锦衣卫和太监,再倒霉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王渊想了想,笑道:“王堂要银子,你们给他便是。换来的宝钞,全都交给本督,如果还能找到宝钞,一并送到总督府来。” 三日之后。 王渊召见那几个锦衣卫,领头的只是一屈屈百户。 “胡百户,”王渊没给好脸色,“钱宁明知我是浙江总督,还派你等到浙江摊派宝钞,是故意要落我王某人的面子吗?” 胡百户连忙跪伏,解释道:“不敢。朱指挥(钱宁)并非只照顾浙江,江南数省皆已派遣缇骑兑换宝钞。” 王渊总感觉钱宁是个智障,要那么多银子花得完吗? 一个省强行摊派两万贯,江南数省就是十万两银子。这银子赚得颇为痛快,却把地方上的文官和太监都得罪完了! 王渊说道:“你等也是听命行事,我不愿横加为难。这样吧,搜刮来多少银子,半月之内全都退回去。我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胡百户硬着头皮说:“王总督,我等并未违法。大明宝钞乃朝廷所发,官价也是太祖定下的,敢拒收宝钞才是藐视国法。” 王渊笑道:“那好,我正巧手里缺银子,也存着几万贯宝钞。来人!” 早就准备好的五万贯宝钞,直接扔在这些锦衣卫面前。 王渊面色一冷:“大明宝钞,不得拒收,把你们手里的银子都拿来。” 胡百户说:“王总督,你不能强买强卖啊。” 王渊问道:“你们就没强行摊派?” 胡百户说:“浙江镇守太监王堂,自愿兑换两万贯宝钞,其中并无强买强卖。” 王渊说道:“本督一向守法,自然也不会用强。这样吧,你们暂且留在总督府,哪天自愿兑换宝钞,哪天就可以回京复命了。” 胡百户张了张嘴,想说些狠话,却欲言又止。 地方官居然敢擅自扣押锦衣卫缇骑,这他娘叫什么世道? 胡百户生怕自己死在浙江,突然大声说道:“吾等自愿兑换两万贯宝钞!” “两万贯不够啊,我手里有五万贯。”王渊笑道。 胡百户自认倒霉,敞开了说话:“王总督,咱们兄弟手里,也就不到三万两银子,请留些路费让我们回京。” 锦衣卫很快搬来银子,然后灰溜溜滚蛋,甚至都不敢留在杭州。 “你等出来吧,”王渊说道,“谁出了银子,自行取回便是。” 商贾们全程偷看,此刻佩服不已。一番感谢之后,拿着银子各回各家,到处宣扬王总督智斗锦衣卫的故事。 嗯,王渊净赚六千多两,都是锦衣卫在浙江敲诈来的! 商人们离开之后,刚刚到任的宋九龄,也主动前来拜见总督。 王渊微笑问:“宋主事,你可愿做清官?” 宋九龄居然顺杆往上爬,主动执弟子礼说:“回禀总制,在下愿做清官,更愿为总制开海筹措银两!在下一向佩服总制之文韬武略,恨不能追随左右,今日有幸,喜难自禁!” 钞关职务一年一任,浙江北关主事喻智,已经回京述职去了。 眼前这个宋九龄,便是新任浙江北关主事。 宋九龄本以为自己捞到个肥差,结果上岗之后才发现,钞关吏员早就被总督给控制。而且,他还听到许多恐怖传闻,哪还敢往总督的枪口上撞? 这货是山西人,座师为首辅梁储,房师为翰林院修撰李廷相。 梁储身为内阁首辅,而且是南方人,怎会重用一个小小的山西三榜进士?李廷相只是翰林院修撰,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宋九龄能捞个钞关主事的肥差已属撞大运。 既然没得贪污机会,那就干脆投到王渊门下,踏踏实实做清官,又得名声又有政绩! 其实小贪也是可以的。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别太猖狂,钞关的官吏贪污少许,王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关的张钺也快离任了,新任钞关主事,估计也会选择投靠王渊。 王渊也不辜负自己人,他跟吏部尚书陆完早有默契。 之前离任的“清官”喻智,因为上缴钞关税银,是往年的十倍左右,政绩考核得到最优等。从正七品的户部分司主事,一跃变成从六品顺天府推官! 看似只升一级,其实属于质的飞跃。 进士出身正七品打底,许多人兜兜转转好几年,还是一个正七品而已。而喻智只做三年官,就迈过了这道坎,履历非常漂亮,今后前程似锦。 张钺虽然还未正式离任,王渊也早就给他安排好,从六品的州同知,具体哪个州由陆完决定。 陆完这家伙人品恶劣,到处寻找政治盟友,无非是想入阁而已。只要王渊不找他麻烦,他就愿意帮王渊提拔人才,如果关键时候王渊能说几句好话,陆完必然往死里跪舔王渊。 要知道,陆完这堂堂吏部尚书,竟连太监和武将都舔,毫不掩饰的背叛杨廷和派系! 处理完这些琐事,王渊便跑去慰问铸炮工匠们。 347【铸炮与回京】 朱元璋非常自信,不禁刀枪便罢,强弓劲弩也不禁,民间只禁盔甲与火器。 火器刚开始管控严格,只允许中央直属三局打造。后来中央出品的火器不堪用,于是把火器铸造权下放地方,各省布政司和都司都可以铸造火器。 到正德年间,广东和四川出品的火铳最为可靠耐用! 王渊想要铸炮,必须跟浙江布政司或者都司合作,自己私造便有谋反的嫌疑。 浙江都司兵仗局。 一群大明工匠,正在跟葡萄牙铸炮师,学习如何制造炮模。 炮模便是用来浇铸炮管的模型,想要铸造一架大炮,九成时间都花在做炮模上,需耗时一个月到几个月不等。 王渊叫来工匠打听一番,基本理清大明和欧洲的造炮手段,分为“锻炮法”和“铸炮法”两种。 “锻炮法”用于制造铁炮,中西方的技术完全相同—— 第一种锻炮法:将锻铁(通常是低碳钢)打成铁板,焊接成圆筒形炮管,或者将铁板直接捶打成炮管再焊接。 第二种锻炮法:将锻铁敲打成条状,用铁条卷成炮管,用于制造小口径铁炮。而大口径铁炮,则是将铁条卷出内管,再一层一层套加固铁环,就跟箍桶一般(英语的炮管和木桶是同一个单词)。 这两种锻炮法,都容易炸膛! 因此,现在大量采用“铸炮法”,浇铸铜炮成为主流。但本钱不足的,也只能浇铸铁炮,这玩意儿比锻造铁炮更不靠谱,因为浇铸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气孔。、 至于钻炮管技术,还得再等两百年,正德年间无论东西方,都没那能耐在铁坨坨上钻洞。 其实铁炮容易炸膛的缺点,在明末已经渐渐克服,且不像西方那样各种套用加固铁箍。 一种办法是铁芯铜体,利用铜铁熔点不同,在铁胎上浇铸青铜。铜凝固时热胀冷缩,压紧里面的铁胎炮管,这种炮比铁炮耐用,又比铜炮便宜。 一种是熟铁芯、生铁外壁炮,优点比铜铁合铸炮更明显,且更加便宜,利于大量生产。 明末的铸炮技术,已经不输给欧洲,总打败仗是因为国家出了问题。以文御武、收税困难、党争不断……再好的技术,都无法推广;再好的将领,也会被文官坑死;再厉害的文官,也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 以前这些铸炮技术,王渊都不会。 他会坩埚炼钢就可以了,克虏伯早期钢炮,便是用坩埚炼钢浇铸出来的,也就领先西方几百年而已! 王渊见葡萄牙铸炮师,用杉木制作炮模,工作效率低得可怜。这样铸炮,等火炮铸造出来,王渊早就被皇帝召去北方打仗了。 “召集全省技艺最精湛的铜匠!”王渊立即下令。 铜匠们陆续来到杭州兵仗局,王渊问道:“你们铸造大型铜器,是用什么方法制模?” 一个铜匠说:“失蜡法。” 王渊说道:“那就试试用失蜡法制作炮模。” 需要几个月时间的木制炮模,用失蜡法一个多月就搞定。先用蜂蜡做成铸件模型,再用耐火材料填充泥芯、敷成外范,加热烘烤后蜡模熔化,一个炮模就这样轻松制成。 王渊害怕耐火泥范承受不住钢水高温,还专门命令工匠掺入石墨。 整个过程,把葡萄牙铸炮师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便是把炮模运去绍兴铁厂,用坩埚炼钢法炼出钢水,然后直接浇铸成钢炮。 世界上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的钢炮,就此诞生! 按葡萄牙人的叫法,这是一尊舰载加农炮(滑膛),口径17厘米,全长225厘米,弹膛长216厘米。可发射12磅重石弹,或者30磅重铁弹——欧洲此时还没用弹重量来区分火炮。 按大明的叫法,这是一尊五百斤炮。 它为什么比大明的火炮先进? 除了射程远之外,还有射速优势。有一个母铳(主炮管),另有五个子铳(副炮管),子铳相当于火炮的药室部分,可在子铳填装弹药,轮流安入腹部的长口内发射,属于欧洲早期后装炮的改进型。 “这是……钢炮?”葡萄牙铸炮师们,围着火炮不敢置信。 这些家伙偷偷打量炼钢炉,却根本看不明白。他们不知道坩埚加了石墨,也不知道有助熔剂存在,便是回去禀告葡萄牙总督,也根本不可能用坩埚炼钢。 五百斤的钢炮,已经是铸造极限,动用了整个铁厂的十多座炼钢炉。 王渊也不打算把铁厂搬迁到海边,万一遇到海盗突袭怎么办?倒是杭州城外可以开分厂,专门为铸炮提供钢水,那里有钱塘水师护卫着,一般而言是没有问题的。 拉出去试炮,45度仰角射击,最远射程超过1500米。 但若是海战,六七百米为最佳射程,太远了便精度不够,能不能命中全看运气。 王渊又让葡萄牙铸炮师,与中国的铜匠、炮匠联手,制作小型野战加农炮。炮身上装轮子,仅重百余斤,可发射石弹、铁弹和散弹,射程勉强达到500米。 一口气造了二十门,还顺便铸了许多铁弹。 这样批量生产火炮,放在十六世纪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说坩埚炼钢法属于超时代的发明,它本该两百多年后才能问世! 但它的技术原理,确实又不复杂,只需解决坩埚的耐热问题,以及解决助熔剂的问题便可。 王渊动用绍兴民夫,运送火炮前往杭州,打算搭乘海船在天津登陆。 再晚,朱厚照就要骂娘了,因为这时已经是六月份。 王渊的浙江总督职务还保留着,一切工作交给张璁代理。 投奔总督的侠客宁搏涛,带着一帮太湖水匪,已经整体编入钱塘水师。王渊为宁搏涛弄来个副千户官身,算是监督浙江备倭总督满正,免得满正吃空饷把水师给练废了。 新来的浙江南关主事,被王渊敲打一番,继续扣留木材给水师造船。而铁厂与浙江都司,也继续展开官民合作,为还没造好的海船浇铸火炮。 这些练兵、造船、铸炮的钱,都挪用自钞关和海关税银。 得知王总督即将回京,浙江士绅痛哭流涕、如丧考妣,自发组织起来在港口相送。这场面,让决定留在杭州的传教士卡米洛,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人民对总督有多么爱戴。 348【后膛炮是主流?】 王绍、汤沐、原轩、徐蕃、梁材、李隆……等浙江官员,集体恭送王渊登船,此刻心情极为复杂。 他们作为浙江三司官员、杭州知府,虽然看不惯王渊的许多做法,但却无法否定其功绩。 浙江三司,是有关税分成的,地方小金库迅速充盈。 浙江布政司,更是靠铸造铜钱,搞白银外汇赚了无数,两位布政使趁机捞银子还不算贪污。 浙江都司李隆,现在又跟绍兴铁厂合作铸炮,每铸一门炮他都能渔利。而且,这家伙不知从哪弄了一艘海船,派遣心腹大摇大摆的做海贸,比以前从海盗那里收孝敬银子赚得更多。 杭州府明显更加繁华热闹,但凡心思活络的小民,挑担上街卖零食都能养家。许多闲散居民和郊区农民,都被拉去码头那边谋生,甚至有小商人开办洗衣房,雇佣农妇专门为海员洗衣服。 关于妈祖转世的传说,已经通过戏曲、小说,以杭州为中心迅速扩散。送子观音怒目像,更是在全省范围内铺开。 杭州府各大县城,已有半年无人敢溺婴。至于其他各府,以及乡村地区,不说溺婴现象绝迹,但也明显减少了许多,婚嫁奢靡之风亦稍微遏制。 这一切,看得见,摸得着。 大家对总督的观感,又怨,又畏,又敬,又爱,反正不能简单概括出来。 当然,也有想法简单的。 比如两浙盐运使吴大有,漕粮总督徐廷光,巡盐御史刘栾等人。他们被王渊吓得躲到外地,听说王渊要走,又假惺惺跑回杭州,热情备至的礼送王渊回京。 只有商人,对王渊最为爱戴,甚至将其奉为财神爷,他们舍不得敬爱的总督大人离开啊! 在多达上千人的送别之下,王渊带着夏婵、袁达,以及五百神机营登船。另外还剩下五百火铳兵,留在杭州供张璁调遣,免得有不长眼的闹事儿。那个叫张慕的皂吏,王渊用起来颇顺手,也暂时留给张璁使唤。 有几个物理学派弟子,留在杭州工商学校,担任老师并推广物理之学。 “恭送总督!” 二十多位府学士子,站在码头遥遥作揖,他们属于王渊的脑残粉,甚至有人自发加入物理学派。 与此对应的,是王渊的无脑黑,这种士子在杭州还为数不少。 何瑭、桂萼、常伦等人,待船队消失于海面,才结伴返回城内喝酒,并商量如何压服那些士绅——总督回京,有些家伙必定要跳。 船舱内。 火者亚三小心翼翼问道:“总督大人,天朝今后真的要为满剌加复国吗?” 王渊笑道:“这话我可没说过。” 火者亚三道:“总督大人在杭州建船造炮,肯定是有用途的,许是想效仿三宝太监下西洋。而满剌加遏制航道咽喉,总督大人怎容许弗朗机人占据?” “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做好翻译即可。”王渊说道。 火者亚三说:“若有朝一日,总督大人率巨舰驱逐佛郎机,在下愿效犬马之劳!别的不敢要,在下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 王渊只是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火者亚三这次北上,是给王渊做翻译的。 那些葡萄牙铸炮师,落到咱王总督手里,等于刘备借荆州,明摆着有借无还了。理由很直接,就说自己没有熟练炮手,想把这些铸炮师带回北京帮忙训练炮手。 葡萄牙总督对此无所谓,几个铸炮师而已,如果能讨得大明皇帝的欢心,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葡萄牙早就占领了印度果阿,并建起亚洲最大的造船厂和铸炮厂。马六甲的工匠不够,去果阿弄一批过来就是,皮雷斯的身份可是印度总督。 王渊把铸炮师们叫来,火者亚三担任翻译,在船上继续跟他们讨论火炮问题。 有个巨大疑惑,一直盘旋在王渊心中,为啥在十六世纪初,葡萄牙火炮全都是后膛炮? 王渊问道:“欧洲有前装火炮吗?” 一个铸炮师回答:“如果是用于攻城,那么全都是前膛炮。如果用于野战或海战,则以后膛炮居多。” “为何如此?”王渊追问。 铸炮师说:“因为前膛炮威力大、射程远,用于攻城最有效。而后膛炮射速快,用于海战和野战更实用。”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后膛炮为什么威力小、射程近?” 铸炮师说:“因为炮膛漏气。” 早期后膛炮,在景泰、成化年间,就已出现于欧洲。 别一提起“后膛”,就觉得它比“前膛”先进,早期后膛炮的致命缺陷是火药气体外泄! 大概再过三十年,葡萄牙人的火炮,就会逐步由后膛转为前膛,并且之后两百年都是前膛炮的天下。 传到中国的佛朗机炮,目前已算世界巅峰,因为它属于欧洲早期后膛炮的改进型,子母铳的设计能稍微减少火药气体外泄,并且射速也因此提高不少。 “老爷,喝粥。”夏婵端着八宝粥进来,脸色苍白,走路发飘。 王渊捣鼓着火炮,头也没抬:“放下吧。你回去多休息,晕船可不是一两天能适应的。” 夏婵说:“吐了几次,感觉好多了。” 王渊说:“那坐下吧。” 夏婵站在旁边,好奇问:“老爷在做什么?” 王渊道:“看能不能把火炮改进一下。” “哦。”夏婵不再说话。 佛朗机炮怎么说呢,完全颠覆王渊对火炮的认知,它有点像放大版的老式后膛枪。 炮腹是开放式的,开了一个巨大的槽。 炮手可提前将铁弹和火药装入子铳,射击时直接将子铳安进开槽炮腹,再楔上固定子炮用的炮闩就可点火。 这种火炮,射速快,散热快,换弹快,不到一分钟就能发射一次。 而且安全性很高,子母炮铳分离,不用担心炮管过热而引起火药自燃。子铳承担大部分爆炸压力,用坏了更换子铳就行,主炮身的使用寿命超长。王渊如果想省钱,可以用熟铁做主炮身,只用钢浇铸子铳即可。 但是,气密性超级差,严重时可能炸膛,并且射程近、威力小,非常不适合做重炮。 王渊在船上思考好几天,抵达天津时直接选择放弃。 这种炮尾、炮腹设计,根本没法改进气密性。想要不漏气,必须重新设计炮腹,那等于王渊自行设计一种全新的火炮。 如果称霸海洋的葡萄牙人,普遍使用这种火炮的话。那么可以推测,此时的火炮属于海战辅助,威力太小很难将敌人击沉,关键时刻还得靠接舷战才行。 不过嘛,用于陆地野战堪称利器,几十秒一发的火炮,你在十六世纪初上哪儿找别家去? 天津海边,织布厂的工人,早已等候好几天。 二十门火炮和弹药搬下船,再将棉布搬到船上。海船继续前行驶向日本,工人们划船运载火炮前往天津卫,然后顺着大运河坐船直奔北京。 朱厚照已经催了好多次,让王渊快点带兵出发。 349【提着野太刀去户部问罪】 浙江官员应该感到庆幸,他们只是遇到王渊而已,北方边镇的武将们才是真倒霉。 越接近秋天,朱厚照治军就越严。 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陈源,只因买马(茶马贸易)吃了回扣,被皇帝派去巡视的心腹发现,直接削职为民,并且追缴赃款! 若放在以前,这也就罚俸的小事儿,顶多进行降职处理。 朱厚照在边疆治军卓有成效,大量空虚兵员被补齐,重要卫所实现五日一操,军饷也最大程度的发放到士兵手中。 就是,钱粮不够了…… 王渊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家里见老婆孩子,而是直接提刀冲向户部衙门。 今年的新科进士,有些已经在户部实习,见此情形惊得瞠目结舌。 “这便是王侍郎?” “除了他,谁敢提着刀子到户部?” “那是什么刀?好长啊。” “倭刀,我在南边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长的倭刀。” “这刀比人都高,怎么出鞘啊?” “嘿,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时候了还聊刀的事情。” “不然呢,你敢上去挡着?” “……” 户部尚书石玠迎出来,对王渊手里的野太刀视而不见,反而质问道:“王侍郎为何执兵刃到户部?” 王渊拖刀而行,刀鞘弃于地上,边走边说:“陛下来信,命我执刀问石尚书,他要的粮饷为何还没到?若是筹不齐粮饷,便让我将石尚书一刀砍了。” “那你就砍吧,”石玠伸出脖子,“户部钱粮不够,巧妇乃为无米之炊。” 王渊冷笑:“自我总督杭州以来,浙江北关税银翻了十倍,去年底便运送三十万两白银进京入库。还有杭州海关,虽然只是初步开海,去年底也运了五万两银子到户部。这三十五万两白银,都被石尚书私吞了不成?” 石玠鬼扯道:“各地赈灾皆需银两。” 王渊气得不行:“我若不去浙江,便没有这三十五万两,难道户部的日子就不过了?” 石玠叹气道:“若没有王侍郎的银子,许多地方的灾情就难以赈济。” 这位清流吓唬不住,王渊也懒得装腔作势了,他指着一个户部佐官说:“把我刀鞘捡来。” 佐官连忙捡起刀鞘,小跑过来递给王渊。 “进去说吧。”王渊收刀回鞘。 石玠引着王渊回自己办公室,大喇喇坐那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渊接过吏员端来的茶水,跟石玠聊道:“去年建海港用了许多银子,今年浙江北关的税银,至少能上交户部四十万两。杭州海关的税银,也能上交户部二十万两。” “真的?”石玠终于沉不住气。 王渊反问:“我骗你作甚?” 石玠怒道:“历任浙江北关主事,竟贪污至斯也。往年的税银三万两不到,王侍郎一去浙江,便能上交四十万两!” 王渊笑道:“小小北关主事,哪能一个人贪几十万两?从地方到京城,层层贪腐而已,我这次整顿北关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石玠居然拱手说:“王侍郎一心为国,鄙人佩服之至。” 王渊又说:“杭州海关那里的税银,每年都会增长不少,估计十年之内能每年上交百万两。” “百万两?”石玠难以置信。 王渊说道:“这还是分润给地方,又分润给陛下之后的银子。” 石玠是北直隶人,且一直在北方为官,根本没去过南方。他跟海商利益集团毫无瓜葛,此刻竟问道:“开关一处便有百万两,何不多开几处?” “哈哈哈哈,”王渊忍不住大笑,“石尚书,去年我只在杭州开关,你就站出来反对,我哪有能力多开几处?” 石玠有些尴尬,他反对开海,只是想当然而已,认为百害而无一利。现在听说一处海关就能上税百万,他自己又是户部尚书,怎能不动别样心思? 这位清流,如果一直当户部尚书,估计会成为坚定的开海派! 王渊突然话题一转,问道:“石尚书迟迟不发粮饷,是想逼着陛下回京?” 石玠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这馊主意,是大臣们集体想出来的。 皇帝不是想御驾亲征吗?粮饷不够,看你怎么亲征,到时候还得乖乖回来。 王渊又问:“石尚书,以陛下的性格,会因为粮草不够而放弃打仗吗?既然无用,那为何还要扣发粮饷?若因为石尚书不发粮饷,导致陛下亲征战败,再来一个土木堡之变,石尚书当得起这个罪人吗?” 石玠额头开始冒汗,“土木堡之变”这句话太渗人了。 历史上,石玠本打算一分粮饷都不发,被朱厚照连番催促,他顶不住压力才发了一半。而朱厚照就是用这半额粮草,亲自跟蒙古小王子开瓢,并且还打了一个大胜仗。 幸好当时打赢了,朱厚照心情愉快没追究,否则石阶必定丢官下狱。 “唉,”石玠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叹息道,“陛下要得也太多了,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我发去一半,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若没有王侍郎弄来的三十五万两税银,户部现在都揭不开锅了。” 王渊说道:“石尚书巡抚过边镇,自然晓得糜烂到何等程度。陛下想一年时间就整顿边军,花出去的银子能不多吗?” 石玠苦笑道:“那就再拨二十万两,绝无更多的可能。若陛下和王侍郎还不满意,便一刀将我砍死便是。” “二十万两也行,”王渊说道,“我半个月后,要率六千士卒出征,石尚书帮我筹集一下粮草。” “真要打仗了?”石玠正色道。 王渊说道:“能不能打仗,就看蒙古小王子会不会南侵。他前年大举南侵一次,去年没什么动作,今年很可能又大举南下。若蒙古小王子要来,必定是秋天出兵,最早不过九月,最迟不过十月。” 石玠担忧道:“陛下从未打过仗,他……能应付吗?” “不知道,”王渊说道,“估计陛下自己心里也没底,所以才多次写信催促我北上。陛下亲率万余士卒(豹房边军),张永又掌握万余边军,我再带六千人过去,地方卫所也能出几万,那大明兵力至少五六万。若不轻敌冒进,据城而守等待战机,再加上陛下亲征,没有武将敢玩忽职守,遇到蒙古小王子还是能打的。” 石玠问道:“若鞑靼兵力十万以上怎么办?” “那就安心守城呗,”王渊笑道:“若陛下不在,我还敢冒险。陛下亲征,我可不敢乱来,只能以守城为主,寻找战机吃掉敌方小股兵力。” 石玠联想到王渊的历次战绩,感慨道:“有王侍郎在,我心里稍微踏实些。若无王侍郎,真不知陛下会怎么打仗,他这番举动快吓死满朝文武了。” 王渊起身说:“石尚书,六千士卒的粮草,就拜托阁下了。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儿子生下来,现在都还没见过呢,我也想快点回京陪妻儿过安适日子。” 石玠说:“六千大军的粮草,包在我身上,战争之事就拜托王侍郎,千万要维护陛下周全。” “竭尽全力而已。”王渊拱手告辞。 石玠亲自把王渊送出户部衙门,这变故把众人看呆了,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和好的。 怎么和好? 银子呗! 去年户部多出三十五两税银,王渊还保证今年又能多出二十五万两,而且税银似乎还能逐年递增。作为穷得叮当响的户部尚书,石玠必须跟王渊搞好关系,这位可是财神爷! 350【三省总督】 “恭迎老爷回家!” 黄峨带着高级家仆,在正门口迎接王渊。 香香和绮云这两个异族女子也在,香香又长高了些。绮云就蹿得更快,十岁的小姑娘,一年时间长高两三寸。 “二哥,”黄峨从奶妈手里要过孩子,抱到王渊跟前,“这是初一,就等你回来起大名。” 大年初一生的,小名还叫初一,颇有“启年”之意,难道叫王启年? 王渊自个儿悄悄汗了一下,他穿越前偶尔也看小说,“王启年”这金牌配角到处跑,在好多书里都能见到影子,总不能给儿子起一个配角的名字吧。 正月初一,明代的元旦节。那么叫王元,还是王旦? 似乎都不好。 这一天是岁之朝,那么叫王朝? 还马汉呢! 这一天又称元朔,那么叫王朔? 嗯……总感觉在骂人。 “叫王素吧,”王渊解释说,“素,本也,质也,诚也。连字也一并取好了,就字‘太素’。太素为质之始,他正月初一降生,希望能为大明带来本质的革新。” 黄峨顿时眉开眼笑:“素儿,好名字!” 睡梦中,王素皱皱眉,似乎对这名字不太满意。 黄峨迎着王渊从正门进入,香香作为妾室,只能跟家仆们一起走侧门。王渊并未纠正这种人格上的不平等,否则他该怎么跟黄峨解释,居然为了一个妾而逾越礼制? 入宅之后,王渊和黄峨说了一阵私房话,管家周冲就来汇报情况。 主要是庄田和养鸡场的收入,这方面都交给周冲打理,家宅则由黄峨亲自在管。 庄田也就那样,除非发明化肥,否则很难变出花来。 养鸡场的规模却不断扩大,现在养着大概六千多只鸡,培植的蚯蚓早就不够用了,很多时候都得拿粮食作为饲料。 随便听了一遍,王渊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他的各处产业,都会随机派学生(有酬劳)去定期查账。 “阿黑还好吧?”王渊问道。 这次未把爱马带去杭州,反正又不打仗,没必要长途跋涉瞎折腾。 周冲回答说:“回禀二哥,除了夜食,白天都是我亲手喂的。我每天都给阿黑刷毛,还牵它四处溜溜,一直都很精神呢。” 王渊笑道:“走,一起去瞧瞧。” 马的寿命有二三十年,最高记录可活六十岁,阿黑现在还是一匹中年马,但再过几年就要步入老年马的行列。 来到马棚,阿黑一眼认出主人,亲昵的靠过来磨蹭。 它有四匹母马做老婆,已经诞下六个子女。 长子甚至都三岁了,颇为神骏,训练之后可以骑着去打仗。王渊打算赠送给袁达,毕竟袁达常年跟随左右,上战场的时候很多,正好缺一匹堪用的好马。 “袁二,这匹马是你的了,赶紧好好训练一番。”王渊说。 袁达咧嘴笑道:“谢谢二哥。” 周冲说道:“平时都有训练的,袁二哥只需跟它熟稔感情即可。” 王渊骑着阿黑,袁达骑着阿黑的儿子,两人绕着王家宅院跑了一圈,这才浑身舒坦的回去吃饭。 黄峨照旧把香香喊来,夏婵和绮云守在旁边伺候。 许是一年未见,香香生疏了些,怯生生喊道:“夫君。” 王渊微笑赞许:“不错,口音正了很多。” 香香说:“姐姐一直在教我说汉话,我跟绮云已经能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对了,王爷(朱当沍)遣人送宝刀的时候,父亲也送来了书信和毛线,我学着给夫君和姐姐各织了一件毛衣。” 西域那边,情况已经稍微好转,不过暂时还有点缺粮食。 毛纺厂发展得不错,毛料在甘肃颇受欢迎,能换取粮食、茶叶和铁器。蒙古部落纷纷剪羊毛,送到吐鲁番交换日用品,当然偶尔也跟甘肃搞茶马贸易。 叶儿羌汗跟西凉王朱当沍,在戈壁滩上会盟立誓,各自承诺不会攻击对方。 朱当沍自然是要种地发展,他的本钱太薄弱。 叶儿羌汗同样得稳固内部,顺便在去年疯狂进攻撒里畏兀儿。 撒里畏兀儿人,广泛居住于南疆地区,全部都信奉佛教。他们就在叶儿羌汗国旁边,宗教信仰还不同,实力又弱得很,自然成为叶儿羌汗的主要目标。 历史上,这些信奉佛教的撒里畏兀儿人,大部分被迫迁到甘肃,形成一个全新的民族:裕固族。 但现在嘛,这些人遭受叶儿羌汗国攻击,一些迁往吐鲁番诸城,一些迁往哈密诸城,大大增加了中国西域地盘的人口。西凉王朱当沍,也因此总算不缺人口了,几乎恢复到满速儿统治时期的水平,而且新增人口全是佛教徒。 “对了,”黄峨突然问道,“我听婵儿说,你在杭州收了一个养女?” 王渊点头道:“算是养女吧,请了个奶妈带着,已经半岁多了。孩子太小,我怕她受不住海上风浪,就没有一起带回北京。” 黄峨颇为好奇:“怎么突然想起收养女?” 王渊解释说:“江南数省,有溺婴陋俗。一来嫁娶奢靡成风,嫁女儿容易破家;二来迷信女婴头胎不吉利,不溺死就不能再生儿子。因此溺毙女婴者众,估计是有人舍不得溺女,又怕嫁女破家,便把女儿遗弃在总督府外。” 夏婵虽然去了一趟浙江,却不知道这种事,与黄峨、香香、绮云一起惊呼:“还有这种风俗?” “好可怕啊,父母怎忍心溺死亲生骨肉?”黄峨难以置信道,“以前我还体会不深,生了素儿之后,才知道做娘的心情。便是素儿睡久了不动,我都怕他有甚意外,非得探一下鼻息才能放心。那些溺女的父母,难道良心不是肉做的吗?” 王渊叹息道:“小民溺女,虽然残忍,但还勉强可以理解。我最痛恨的是那些大户,明明养得起女儿,也出得起嫁妆,就因为迷信传闻而溺女洗儿。成化朝状元李旻的第三房独孙李伯汉,就因为溺女被我充军了,还把李伯汉的母亲和妻子一起送去教坊司。” 黄峨有些同情,说道:“便是惩责他的妻子,也没必要将他母亲论罪吧。” 王渊脸色难看说:“经钱塘知县常伦审讯,溺婴这个决定,就是李伯汉的母亲做主的。她自己只生了一个独苗,儿子娶妻多年未曾生育,害怕抱不成孙子,于是下令把孙女溺死。李伯汉此人愚孝,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黄峨顿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了一番自己在浙江的做法,把她们听得哭笑不得。 夏婵忍俊不禁道:“难怪总督府有人问我,王总督平时在家是不是也用法术,夏天热了是不是能把屋子变凉快,原来老爷能够沟通神灵啊。” 众女大笑。 饭后,儿子终于睡醒了,王渊抱过来逗弄几下,便惹得素儿哇哇大哭,连忙将其还给奶妈拍哄。 当天下午,几个朋友和弟子,前来王家拜见叙旧。 夜里,无话,省略。 第二日,王渊又去豹房面见皇贵妃,接着便是整军准备出征。 朱厚照处心积虑要亲征,先让太监张永,带着万余京营精锐出发,借口是蒙古蛮子又来扣边。接着自己轻装逃跑,再让许泰等人带豹房边军出征,皇帝现在手里的直属部队就有两万多人。 但朱厚照还是心里没底,又让王渊带六千士卒支援。而且那六千士卒,都是王渊亲自训练过的,指挥起来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 王渊这次的临时职务,是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担任山西、陕西两省总督。 还有,王渊的浙江总督也没卸任,实打实的三省总督。 三省总督,或许翻遍中国历史能找出来,但同时总督不相连的南北省份,却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351【王二出征】 这六千士卒,跟江彬的边军一样,平时都在豹房进行训练,还被朱厚照赐名“神枪营”。 待遇超好! 皇贵妃明显受到皇帝影响,居然亲自骑马,带着王渊去豹房校场接手部队。而她身边的侍卫、太监和宫女,早已见怪不怪,纷纷跑路跟随其后。 “驾!” 皇贵妃挥鞭前进,策马奔驰。 王渊哭笑不得,骑着马儿追赶,不片刻就已来到校场。 神枪营士卒早已集合完毕,见他们二人到来,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呼:“拜见贵妃娘娘,拜见王侍郎!” “平身!” 皇贵妃根本没下马,而是骑马跳上将台。 这些士卒,早已不是清一色长枪兵。而且淘汰了部分老弱,有将近一千人,是从其他部队补充过来的精兵。 刀牌手两千人,武器为盾牌、腰刀和标枪。 长枪手两千人,武器为长枪、腰刀和标枪。 大弩手两千人,武器为大弩和腰刀。 皇贵妃对王渊说:“王侍郎,这些士卒就交给你了,望你能助陛下击败鞑靼贼寇。” 王渊说:“臣竭尽全力。” “驾!” 皇贵妃说完便骑马离开,似乎不想多跟军队接触,毕竟她“后宫干政”就遭到非议。 王渊翻身下马,拿出兵部文书,交给定国公徐光祚:“有劳!” “不敢。”徐光祚态度热情。 在明代,皇帝是军队最高统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互相制衡,都督府有统兵权,兵部有调兵权。 土木堡之变以前,都督府权力极大,不仅掌控军队的管理、训练、生产,还可以参与中央的重要军事决策。 土木堡之变以后,都督府几乎被兵部架空。地方部队的管理、训练、将领升迁、军情声息等权力,全都被兵部给抢走,都督府现在也就能管一管京营。地方部队的各项事务,只需拿到都督府走个流程。到明末,干脆流程都不走了,都督府彻底成为摆设。 于谦为什么会死? 且不说政治斗争,他当时掌握的权力太恐怖,实际拥有兵部的军政大权、都督府的军队指挥权和管理权。这等于集兵部和都督府权力于一身,换了新皇帝上台,哪能容忍得了这般存在? 于谦虽然死了,他夺走的都督府权力,文官们却不愿意还回去。 眼前的定国公徐光祚,其临时职务,便是替都督府训练这六千士卒。但士卒们平时在豹房,他也就挂个名而已,真正训练由其他人代理。 这货也不在乎,他身为勋贵,却喜欢跟文人打交道。平时爱热闹,爱嬉玩,一手漂亮书法可令王渊汗颜。 嗯,徐光祚还是足球爱好者,蹴鞠联赛每期不落,前两年甚至自建足球队。 王渊从徐光祚手里接过部队,立即宣布战时任免:“拜沈阳左卫指挥佥事潘贵为参将,总领神枪营出征。拜沈阳左卫镇抚钟长生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刀牌队;拜沈阳左卫镇抚聂云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长枪队;拜沈阳右卫镇抚胡大广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大弩队;拜留守左卫镇抚李庆为游击将军,领后队(辎重民夫);拜留守左卫镇抚李隆为游击将军,统二百骑随总督王渊出征!” 沈阳左卫、沈阳右卫和留守左卫,皆为京卫,驻防京城。 在于谦改革京营之后,这些京卫大多名存实亡,精锐都被编进十二团营,只剩下老弱病残维持样子。其所属军官也乱七八糟,基本成为提升武将的平台,早就失去了卫所本身的价值。 王渊当时提拔的六个武官,全都挂着京卫职务,但平时只在豹房训练。其中潘贵混得最好,已经当上正四品指挥佥事,剩下几人皆为从五品镇抚。 至于刚刚任命的参将、游击将军,都是些统兵职务,跟武将品级没有多大关系。 一听到这些职务任免,大家知道是要打仗了,而且是随王渊出去打仗。他们在豹房好吃好喝数年,维持着三日一操的习惯,统兵之人又是王二郎,顿时不拘军官士卒都兴奋起来。 当兵的怕死,是因为平时拿不到军饷,疏于操练心里没底,外出打仗又怕战败。只要能把这些问题解决,当兵的自然踊跃参战,他们也想立功升迁啊! “誓死追随王侍郎!”将士们齐声大呼。 既然王渊已经接手军队,那就不能再逗留豹房,当天便拉到城外军营驻扎。 无法立刻出征,因为还要征召民夫。王渊只给了半个月时间,把顺天府尹忙得晕头转向,京城周边百姓因此遭罪不少。 在官府征召民夫的时候,王渊又弄来一些京军炮手,跟着葡萄牙铸炮师学习使用佛朗机炮。 操炮手、装弹手、运炮和运弹士卒,整整二百二十人(不含葡萄牙铸炮师和翻译),被王渊临时统编为火炮营。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渊白天在军营,晚上回家陪妻妾,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半个月过去,民夫还没招齐。 在王渊的不断催促下,整整花了二十六天,终于有上万民夫来到军营。户部那边的粮草也准备好了,还给了不少骡马车架,石玠对王渊的出征非常配合。 或者说,整个文官集团,都希望王渊早点出征。 皇帝表现得太不着调了,江彬更有杀良冒功的劣迹。四大边将当中,只有许泰本事最强,可这位老兄又喜欢贪功冒进。如此君臣组合,怎么看也不像能打胜仗的样子。 文官们希望王二郎能兜底,这位状元从未有过败绩。就算战败了,他在军中镇场子,也不至于再来个“土木堡之变”。 王渊又花了好几天时间整顿民夫,教会他们基本的军令,这才在七月六日挥师北向。 许多官员自发前来送行,君臣之争、文武之争是一回事,但凡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希望皇帝再被蒙古人抓走。 当年的土木堡,可是被瓦剌兵临北京城下。就算有于谦力挽狂澜,大明国力也被严重损耗,数百万流民肆虐数十年之久,直至朱厚照的爷爷才彻底摆平。 只看那时的流民规模,就已经有亡国之相,大明可没本钱再闹一波。 352【皇帝又闹幺蛾子了】 王渊七月六日出发,走得不算晚。 要知道,历史上的朱厚照,八月初才从北京溜走。他整顿边军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因为蒙古小王子十月就来了。 王渊率领一万七千余人(含辎重队),于八月初二抵达宣府。路程并不远,用后世的地名来阐述,也就从北京走到张家口而已。 “什么?陛下不在宣府!”王渊惊道。 宣府总兵朱振哭丧着脸说:“陛下去了阳和卫,谁也劝不住啊。” 王渊打开地图一看,瞬间无语透顶,阳和卫紧挨着长城。如果刚好凑巧,蒙古部队从那里入侵,直接就能将朱厚照给团团包围。 这皇帝,太不靠谱了! 御驾亲征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御驾亲征的? 在朱厚照身边,只有江彬等将的一万边军,以及阳和卫的两三千边军。而其他地方部队,包括张永、张忠、魏彬率领的京营,此刻全都分散驻扎在各地。 这铁憨憨的战略部署,等于是下象棋的时候,老帅直接冲到河边上,身边只有一个车跟着。 朱厚照太急躁了,他眼见秋季将至,在宣府根本坐不住,直接跑长城边境等着蒙古小王子。甚至,他就希望自己被蒙古军包围,然后以自身为诱饵拖住敌人,固守待援等着友军来将蒙古小王子合围。 朝中大臣若知皇帝在阳和卫,怕是要吓得集体晕厥过去! “全军赶路,前往阳和!”王渊立即下令。 总兵朱振说:“王总督,陛下离开的时候有令,如果王总督到了宣府,立即率军前往万全都司。” 王渊问道:“还有呢?” 总兵朱振继续说道:“若鞑靼贼子从万全、龙门等地入寇,王总督立即带兵抵御,等待陛下与友军救援。若鞑靼贼子入寇大同,王总督就带兵前往大同救援。” 王渊默然不语。 中国的北方边境太长了,根本不知道蒙古人会从哪里钻进来。以往,山西被侵略的次数最多,其次是河北与山西,但偶尔也跑去辽东劫掠。如今鞑靼又占了河套,甚至有可能跑去打甘肃。 这怎么防? 便是朱厚照急着打大仗,也只能分兵布防,再看敌人从哪里过来。 但关键问题,已经不是这些,而是朱厚照跑去长城驻扎,老帅冲得比车马炮还深入。 历史上,朱厚照确实打了胜仗,但王渊害怕蝴蝶效应啊。万一蝴蝶翅膀扇那么几下,把蒙古小王子扇向阳和,稀里糊涂又是一出土木堡之变。 王渊气得很想骂娘,皇帝在哪儿蹦跶都行,宣府、大同随便待着玩去,偏偏要跑去最前线扯淡! 为了保住皇帝那条狗命,王渊这次选择抗旨不遵,直接率部前往天成卫驻扎。 天成卫也紧挨着长城,就在朱厚照旁边不远,一旦皇帝被围了,王渊只需两天时间便能救援。 …… 阳和卫。 即后世山西阳高县,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小小卫城之中,如今窝着一条龙,可惜这条龙有点铁憨憨。 “报!” 快马直奔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临时府邸。 长城边境,军务为先,略作检查便把这报信之人放进去。 朱厚照亲自问道:“有何军情,快快说来。” 信使说:“禀威武大将军,总督王渊已率兵至天成卫驻扎。” 朱厚照就是从天成卫过来的,当然明白王渊离自己有多近,顿时怒道:“不是让他驻扎万全都司吗?竟敢抗命不遵!” 信使略微犹豫,如实禀报道:“王总督说他是陕晋总督,万全都司隶属于北直隶,他无权在北直隶驻军,天成卫这边才是山西地盘。” 朱厚照生气道:“胡搅蛮缠!让他快快回去,不然我夺他的统兵之权。” 江彬突然出声:“陛下,卑职认为,让王二郎驻防天成也不错。若贼寇来此,则王总督与陛下一同御敌。若贼寇入侵别处,咱们也能一起去救援。” 朱厚照瞪了江彬一眼:“你也怕朕守不住此地?” 江彬不敢接话。 他怕,他当然怕! 江彬怂恿皇帝出京巡边,是想皇帝在宣府或大同坐镇,这样就没有任何危险可言。但皇帝不听话,非但不坐镇后方,反而去了长城最前线。 此时此刻,江彬已经体会到文官们的心情——这皇帝咋就不能乖一点呢? 朱厚照扫视众将,江彬、许泰、李琮、沈周纷纷低头。意思很明显,大家都想王渊挨得近些,关键时刻好保护皇帝安全。 “说话啊!”朱厚照怒喝。 “臣以为,万全都司不需王总督驻防。”李琮硬着头皮劝谏。 李琮是被招进豹房的四边将之一,而且以前是万全都指挥使,是万全都司的前任长官。他解释说:“万全都司有十卫二所,又背靠宣府重镇,有充足兵力抵御鞑靼进攻,王总督没必要率兵在那里驻防。” 朱厚照冷笑:“有充足兵力抵御鞑靼进攻?那万全都司,以前是怎么被蒙古小王子攻进来的!” 李琮立即低头,也不敢再说话了,再说就得翻他自己的老底。 朱厚照气呼呼道:“我让王二郎驻防万全,可谓一石数鸟之策。若敌人进攻辽东,他可以快速支援;;若敌人进攻大同,他也可以快速支援;若敌人进攻宣府,他不但可以挡住敌军,还能避免朕被截断后路。如此重任,我专门选他担当,他却抗旨不遵跑来这边!” 江彬、许泰、李琮、沈周四将,此刻全都在腹诽:要不是皇帝移驾长城边境,王总督怎会多此一举跟过来? 眼见自己的心腹爱将们不说话,朱厚照怒道:“很好,你们都很好,我亲自去把王二郎撵回去!” 皇帝骑马而走,不到一天时间,就奔到王渊的军营。 “王渊,你给本将军出来!”朱厚照翻身下马,执着鞭子,边走边喊。 王渊笑嘻嘻出营迎接,也不跪拜建立,直接拉着皇帝的手,热情说道:“陛下来得甚急,想来还没用膳吧,快到里边吃了饭再说。” 朱厚照被这一打岔,居然忘了骂人,没好气道:“你怎不听军令?” 王渊反问:“陛下,你任命我做山西、陕西二省总督,怎又命我去万全都司驻防?那里是北直隶的边境。若真有战事发生,我一个陕晋总督,用什么名义去调遣南直隶官兵?” 朱厚照无言以对。 关于王渊的任命,在两个月前就已发出,当时朱厚照还在宣府呢。 朱厚照的本意,是自己守宣府,让王渊去守大同。但又觉得敌人更有可能入侵大同,于是自己跑去大同镇的边境,让王渊顶在北直隶的最北方边境。 皇帝无言以对,是因为他自己朝令夕改,两省总督怎能这样轻易改变任命? 进了营帐,朱厚照颇为尴尬道:“二郎,军情瞬息万变,你就稍微担待一点嘛,大不了我再任命你为万全巡抚。” 王渊根本不接这茬,转移话题道:“陛下,臣在杭州开海,今年的海关税银,至少能上交户部二十万两,还能给陛下上交内帑八万两!这只是一个开始,再过几年,杭州每年肯定能上交二三十万两内帑。” “真的一年就有二三十万两?”朱厚照惊道。 王渊笑道:“只要下面的人不贪污,还有可能更多。” 朱厚照猛拍大腿:“早就该开海了!” 王渊又说:“陛下,我还带来了二十门佛朗机炮。” “什么炮?”朱厚照迷糊道。 “佛郎机炮,”王渊解释说,“佛郎机乃泰西小国,却能称霸万里海疆,靠的便是船坚炮利。陛下若不信,且随臣去试炮。” 气势汹汹跑来问罪的皇帝,就这样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353【蒙古小王子来啦】 即便纸上谈兵,朱厚照也是知兵的。 二十门佛朗机炮摆成一排,朱厚照走过去看了又看,拍拍炮管说:“个头跟‘小将军铳’差不多,不过这炮更漂亮。‘小将军铳’是五短身材,形似武大郎;你这佛郎机炮是潘金莲,长得又高又瘦,身姿窈窕得很。” 如此评判火炮差异,简直令人绝倒。 王渊解释道:“陛下,此炮的优点是射速快,一刻钟(14分24秒)至少能发十六炮以上,熟练炮手甚至能发射二十多炮!” “竟那么快?”朱厚照顿时兴趣大增。 现代火炮的祖宗,公认为是元朝臼炮,欧洲从蒙古人那里学会,朱元璋也从蒙古人那里学会。 朱元璋当年跟张士诚争锋,攻打苏州就使用了四十门火炮,跟陈友谅玩鄱阳湖水战同样有火炮存在。 那时候,中西方对火炮的追求都一样,越粗越好,越大越好,主要用于攻打坚城。但蒙古人被赶回草原之后,重炮便没有了用武之地,明军的火炮开始迅速小型化,更注重火炮的机动性能。 于是,便有了各式口径的“将军铳”,属于中小型野战臼炮,你可以理解为永乐手铳的放大版。 仅在成化年间,中央三局就造出“各样大将军三百个”。当时的山西各卫所,拥有“大小将军铳”六百门——注意,正德年间的“将军铳(炮)”,跟嘉靖、万历年间的“将军炮”并非同一种武器。 朱厚照仔细询问佛郎机炮的使用方法,心痒难耐道:“快开几炮试试。” 王渊立即让麾下炮手,在佛郎机铸炮师的辅助下,用同一门大炮连开五炮。 朱厚照大喜:“果然射得快,而且还打得远!” 这是肯定的,佛郎机炮属于后装加农炮,大明将军铳属于前装臼炮。 臼炮射程近,威力大,用来破坏城墙更好使,但用来做小型野战炮就明显专业不对口了。 大明军队跟蒙古人打仗时,并非提前用火炮射击。而是等蒙古人突破火铳、弓弩的火力网之后,突然用臼炮进行近距离齐射,而且往往发射铁砂、铁片、石子等散弹,一轰就是他娘的一大片。 那攻击时机,也就比标枪投射更早一些。 从某种角度来理解,大明的各式将军铳,其实比佛朗机炮更好用。因为蒙古人以骑兵为主,并且是阵型松散的轻骑兵居多,发射散弹的臼炮,能够瞬间造成更大杀伤! 王渊突然问:“陛下,不知神机营可曾集中驻扎?” 朱厚照摇头说:“分散在各京营当中,并未集中起来。” 王渊建议道:“可将神机营集中使用,骑兵也最好能集中起来。” 明代的神机营,刚开始有三千之数,但在于谦改革京营之后,数千其实已经超过三千。但是,很少集中使用于战场,而是分散于各营,进行多兵种配合作战。火炮也是如此,要么用于守城,要么分散在各部队当中。 也就朱棣亲征,才能集中使用火铳、火炮和骑兵。 忽兰忽失温之战,三万瓦剌骑兵向明军冲锋。朱棣把神机营集中起来,火铳进行五段轮射,各类大小将军炮齐射,瞬间打乱敌军阵型,明军两翼骑兵趁机冲出,一举将这数万蒙古骑兵击溃。 不知怎么搞的,到了明代中期,神机营的火铳兵、火炮兵,居然被分散到各个部队。 骑兵也是如此,因为战马越来越少,大规模骑兵部队难以组建。各卫所将领,都把麾下骑兵视为宝贝,根本不愿拿出来给别人集中指挥。 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统兵大将军是皇帝! “二郎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便是。”朱厚照道。 王渊说:“陛下,臣想要神机营的指挥权。临阵之时,各部骑兵也该归到一起,由臣来进行统一指挥。” 朱厚照想了想说:“可以,你是知兵之人。神机营我可以马上调来,但骑兵暂时没办法,等各部集合之后再说。” 一部分神机营,由张永率兵驻扎在大同前卫;另一部分神机营,由朱厚照亲自率兵驻扎在阳和卫。 按照这种军事部署,朱厚照还是很惜命的。 别看他自己顶在长城最前线,可西边有张永率领的京营,东边亦有王渊带兵策应,皇帝被包围了也不算太危险——前提是必须能硬扛一段时间,别援兵未至自己就先垮了。 君臣二人进行交流之后,王渊的兵力再次得到扩充。 太监张忠,率神机营移师天成卫,供王渊随意调遣,共有火铳兵三千五百人,另有小将军炮(野战臼炮)三十门。 太监魏彬,率三千营移师天成卫,供王渊随意调遣,共有带甲骑兵两千人马(只穿锁甲)。 朱厚照自己身边有五百骑兵,皆为重骑,由二百豹房骑兵扩充而来——这五百重骑当中,有三分之一是蒙古人,朱厚照经常穿着蒙古服装亲自训练。 明代皇帝,只要是喜欢打仗的,特别爱穿蒙古服装,甚至明宣宗都有穿蒙古服的画像。 接下来一个月,王渊都在训练部队,主要训练各兵种之间的配合。 朱厚照却越来越焦躁,因为农历八月,已属仲秋时节,蒙古小王子随时可能会来。 可到了九月,也不见蒙古人的影子,朱厚照怕自己白等一年! 朱厚照勒令九边卫所,每天都派出斥候打探军情,一有敌情必须立即来报。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王渊在边地练兵已有四十多天。 终于来了! “报!” “启禀威武大将军,玉林发现蒙古大军。敌寇分三路越过长城,具体数目不知,但至少有几万人。目前已绕过玉林卫,正在四处烧杀劫掠!” “总算来了,”朱厚照又喜又气,抱怨道,“这蒙古小王子也太不给面子了,本将军亲自镇守阳和,他怎就不从阳和入寇呢?” 蒙古大军,确实选择攻击大同镇。 但是,朱厚照和王渊驻扎在大同镇的东北方,而蒙古小王子却从大同镇的西北方进入。 蒙古小王子根本不攻打卫所,而是绕过边境卫城,到处烧杀抢掠财货和人口。 换成以前,只要蒙古不攻击卫城,边镇守军就懒得出击。等蒙古人抢够了自会离开,边军再出城“收复失地”,或者尾随越过长城,杀一些蒙古牧民当成军功上报朝廷。 两国边境的蒙古牧民也惨,他们没资格随军到大明抢劫,反而经常被大明军官杀了冒功。 354【莫名其妙的战争】 事实上,蒙古小王子在九月底就来了,而且丝毫不把大明边军放在眼里。 蒙古骑兵拢共五万多,根本不管边军卫城,兵分三路南下劫掠。且部队一分再分,犹如一盆水泼开,迅速倾洒在四野乡村当中。 少的只有几十上百骑一队,多的也就一两千骑一队,因为这样才方便快速抢劫。 只能说,蒙古小王子运气好,他如果从阳和入侵也这样玩,王渊和皇帝的大军直接就能将其干翻——以古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即便是全骑兵部队,撒出去了也没法立即收回。 可惜,双方大军没撞到一起。 而且因为皇帝在阳和,各部将领跟王渊一样,纷纷选择移师阳和附近,导致蒙古大军入侵的方向守备空虚。 朱厚照好心办错事,他忘了自己是皇帝,保住他一条狗命,远比打败蒙古人更重要! 也正因此,蒙古小王子没有遭受任何抵抗,不废吹灰之力就把半个大同镇打穿。这些蒙古人已经抢疯了,西边抢完了又跑来东边,竟想自西北至东南把大同镇给斜向再抢穿一遭。 军情一天数报,都是在哪儿又出现贼寇,好像半个大同镇都被敌人占领似的。 战局变化之快,令朱厚照瞠目结舌,他感觉自己设计的防御战线跟纸糊的一样,蒙古人都没用力就直接捅破了。 其实,双方根本没接战……都是边军在守城,蒙古大军在抢劫! “报,蒙古贼寇主力已过怀仁,正奔应州而去!”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松了一口气,敌军主力正往相反的方向进发,没有直接朝皇帝这边来。 朱厚照大怒:“朱銮和周政是干什么吃的?” 朱銮是延绥副总兵,周政是延绥游击将军,他们都奉命驻扎在大同最前线。蒙古小王子从玉林入侵,最先接战的便该是他们,朱厚照还命令宣府游击时春、辽东左参将萧滓过去支援。 按朱厚照的想法,是让这些部队拖住蒙古主力,自己再集结大军过去决战。 可是这四位边将,都不敢出城迎敌,把皇帝的命令当成耳边风。但又得做样子,于是远远跟在蒙古人后边,既不敢打,也不敢跑,眼睁睁看着蒙古人劫掠大明百姓。 王渊哭笑不得,皇帝下这些命令时,他还在过来会师的路上。 只看这几个军队调令,就知道朱厚照不会打仗。 从皇帝接到战报,再派时春、萧滓前往支援,前后得花多少时间啊。以蒙古骑兵的进军速度,等这二人抵达军令地点,哪还能拖住敌方主力? 朱厚照问道:“二郎,你觉得该怎么打?” 我知道个屁! 根据各地战报显示,到处都有敌军主力,这说明根本无法探明敌军主力在哪儿。 连目标都找不到,怎么制定进军路线? 王渊只能说:“那些撒出去的部队,命令他们各自集结,不要轻易跟敌军大部作战。扼守住蒙古贼寇的撤军要道,我们立即挥师南下,先去大同府驻守,等获取到更多军情再说。” 这是稳妥之策,但朱厚照不满意。 朱厚照说:“传令,让朱振、左钦、都勋、靳英、江桓、张禾(皆为宣府边将),立即加快进军速度,舍弃辎重前来与我汇合。再令大同总兵王勋,率领麾下所有部队,立即南下寻找敌军主力。一旦发现敌军主力,让王勋死死将其拖住,本将军会迅速前去援救他!” “陛下不可!”江彬连忙劝谏。 朱厚照没好气道:“叫我威武大将军!” 江彬只好说:“威武大将军,不能让王总兵轻举妄动,万一他被蒙古贼寇吃掉怎么办?” 王渊也劝道:“敌情不明,若王总兵真遇到敌军主力,他恐怕很难在野战中拖住敌人。南下寻找敌军主力可以,但不能让王总兵轻易接战。” 如果双方战力相当,朱厚照的命令还勉强正确。 问题蒙古大军全是骑兵,大同边军又士气堪忧。一旦胡乱打仗,很可能一战而溃,那可是大同边军主力,接下来的仗就更不好打了。 而且,就算势均力敌,蒙古人也随时可跑,怎么可能将其主力拖住? 这是一道不可能打胜,还很可能大败,就算打平了也没卵用的奇葩军令! 朱厚照乾纲独断:“不准再劝,谁若再劝,我就卸他兵权,让他立即回京城!”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王渊和其他边将都头疼不已,一颗心迅速往下沉。他们宁愿皇帝不在,好好待京城多舒坦,干嘛要御驾亲征瞎指挥? 战局至此,除了多出王渊及其麾下部队,事情发展跟历史上一模一样。 说实话,历史上朱厚照能打赢,全凭逆天气运在身,他从始至终的军事安排都错漏百出。 …… 大同府。 大同总兵王勋接到军令,直接都懵逼了,他问副总兵张輗:“张兄弟,这该如何是好?” 张輗挠头道:“皇帝让我们挥师南下,那就只能去呗。小心一点,若遇到蒙古主力,就安稳扎营不要主动进攻。” 王勋头疼道:“可陛下让我们寻找敌军主力、拖住敌军主力,完不成任务就全部撤职下狱啊!” “总……总能通融。打仗又不是过家家,哪有必定遇到敌军主力的?皇帝明显是在难为咱们。”张輗郁闷道。 王勋苦笑道:“陛下在边地整顿一年,就盼着跟蒙古小王子决战。他这是急了,急得胡乱发令,便是王总督他们都劝不住。” 张輗叹息道:“活该我们倒霉。走吧,去南边碰碰运气,说不定咱们运气好呢。” 王勋、张輗只能硬着头皮,留下少数部队镇守大同府,带着大部队战战兢兢南下。 还没过怀仁县,他们就遇到许多零散的蒙古骑兵。 这些蒙古骑兵到处抢劫,遇到明军大部队立即逃走,想追都追不上,而且还暴露了自身行军路线。 …… 蒙古小王子,也就是蒙古中兴之主,号称“成吉思汗第二”的达延汗,此刻就在应州以北抢劫。 达延汗身边,仅仅只有数千骑兵,其他全撒出去劫掠了。 这种做法也是纯属瞎搞,就欺负大明边军不敢出战。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中国北方边境已成公共厕所,蒙古大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没有危险,那为什么要集中大军? 全都分散扔出去,快点抢完了事,大家还急着回草原过冬呢。 “什么?大同主力竟敢出城,还往我这里来了!” 得知军情之后,达延汗不惊反喜。他若能一战干掉大同主力,今后数年的抢劫将更轻松,当即下令道:“传令附近各部,立即往应州集结。再派些人去北边,把大同主力引过来,免得他们半路走丢了。还有,不能去太多,两千骑兵就够了,去多了会把敌人吓跑。” 朱厚照和蒙古小王子虽未见面,却隔空默契配合了一把。 一个派大军寻找敌方主力,一个派小股部队引诱,大同总兵必然跟蒙古主力撞上。 说实话,这仗打得有点莫名其妙。 355【不得不援】 未等宣府诸将赶来会师,朱厚照就按王渊的建议,率军前往大同府驻守。 这个举动,除了王渊和皇帝之外,其余内外将领全部反对! 因为朱厚照身边,此时只有三万多正兵,其余全都是民夫和杂兵。一直躲在阳和,等宣府边军前来会师,然后再一起南下多安全啊。 而蒙古骑兵曾经出现在怀柔,距离大同府不远,万一皇帝过去撞上了怎么办? 抵达大同府的当晚,江彬主动跟王渊私下沟通,而且说得剖心剖肺:“王总督,你我二人,以前或许有嫌隙。但如今鞑靼大军南下,皇爷御驾巡幸边地,不可有任何闪失,咱们应该齐心合力才行。” 王渊笑道:“这种大道理,我比你清楚。我只希望,临阵之际,你们这些边将别贪生怕死就成。” 江彬问道:“那你为何不等宣府大军赶到,就让皇爷提前移师大同府?” “大同府城池高大,就算陛下被围困城中,蒙古人难道能拿脑袋撞开城墙?”王渊反问。 江彬说道:“战场之事,不可以常理而论。若鞑靼真的兵围大同府,谁知道城里有没有奸细?万一有人开门献城怎办?” 王渊气得发笑:“陛下御驾亲征,你我手提三万大军拱卫,守一座城还能被人献开城门?真发生这种事,我先把你砍死,然后自杀了算球,活下来也是丢人现眼!”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彬唏嘘道,“而且,就怕皇爷又出昏招。皇爷能老实留在城内,我自然不怕,他若是要主动出城寻敌呢?王总督还能劝得了?” 王渊默然,难以反驳。 这场战争,皇帝才是最大变数,谁也猜不透他下一个军令是啥。 江彬说道:“王总督,咱们来个约定。在宣府大军没来会师以前,皇帝御驾不得再前进半步。一旦皇爷胡来,就算是当面顶撞,也要把皇爷强行留在大同府。” 王渊想了想说:“军情瞬息万变,我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是想一旦发现战机,可以立即前往策应,但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若是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陛下非要率军南下,我带全骑兵做先锋开路,你把陛下死死拖在大同府。” “好,一言为定!”江彬总算放下心来。 这番话说出,双方都感觉很满意。 江彬觉得,王渊比一般文官更讲理,不会在关键时候还胡搅蛮缠;王渊觉得,江彬虽然经常不干人事儿,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 跟原有的历史事件相比,蒙古入侵时间没变,蒙古行军路线也没变。 但是,大明的变化非常多! 因为王渊的出现,刘六刘七之乱提前平定,吐鲁番也不再威胁边疆。因此,朱厚照能够提前一年北巡,多出一年时间做准备,并且大量补充边镇的空虚兵力。 边军各部,不仅操练程度上升,而且兵员数量也增加了两三成。 王渊手里还有六千士卒,战场上的大明兵力,比历史上大概多出两万人左右。 并且,王渊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一旦王勋接触蒙古主力,大明援军可提前三到五日抵达战场! …… 却说,王勋、张輗率军南下,在一个村庄遇到两千蒙古骑兵。 “这定是蒙古主力!”张輗斩钉截铁道。 王勋立即拍板:“对,这定是蒙古主力!” 就算不是,也必须是! 不论是江彬、许泰,还是其他边镇将领,抑或统领京营的太监,都没想过真正击败蒙古大军。 因为蒙古人是全骑兵队伍,虽然分散成无数股进行劫掠,但随时随地都有派出斥候。而明军以步兵为主,一旦有大部队出动,必然引起蒙古人的注意。 这怎么打? 蒙古人有便宜就占,有危险就跑,怎么可能被明军抓住主力并击溃! 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人的战略目标,都只是吃掉一股可观的蒙古部队,比如眼前这两三千蒙古骑兵。一旦蒙古人损失两三千,而大明主力又至,蒙古小王子必然带着战利品跑路。 到时候,皇帝过了打胜仗的瘾,便可宣传成为一场大捷,太监和边将人人皆可立功升迁。 朱厚照想打大仗,但他手下将领只想打小仗,君臣双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至于王渊,能打大仗便打大仗,能打小仗便打小仗,一切全看战场的局势而定。 “列阵!” 王勋一声令下,大同府官兵立即展开阵型。 副总兵张輗是一员老将,他的孙子张钰都已经担任参将,并且统率仅有的千余骑兵,行军时负责哨探工作,打仗时负责遮掩侧翼。 “贼寇要跑!” 两千蒙古骑根本不接战,王勋列阵之时,他们立即转身开溜。 张輗对孙子喊道:“张参将,你把敌人留住,不可擅自接战。” 张钰立即集结千余骑兵,朝两千蒙古轻骑追去。追不片刻,蒙古轻骑突然杀回来,张钰连忙带兵撤退。 双方你来我往,追来逐去好半天,根本就没有打仗,只随便乱放了几箭。 然后,蒙古骑兵就走了,大同府军队想追都追不上。 王勋和张輗继续向前行军,一路散出哨骑,免得被大股蒙古骑兵包围。很快他们就气得不轻,之前遇到的两千贼骑,居然又散成无数股劫掠,根本不把大明军队放在眼里。 连续三天,双方接战无数次。 蒙古骑兵只死了一个,还是因为马失前蹄,掉下来摔成重伤,被张钰冲上去砍了脑袋。而明军骑兵也死伤数人,不慎落马摔伤的有之,倒霉中箭者也有之。 倒是救下不少被劫掠的百姓,也缴获许多战利品——都是蒙古骑兵为了方便逃跑,主动在半路扔下的财货。 “我感觉不对劲,”张輗打仗或许不行,对蒙古人的习性却非常了解,“这些天遇到的鞑靼贼子,似乎主动慢下脚步,在引着我们往南边跑。” 王勋也是宿将,立即醒悟过来:“前方怕是真有敌军主力,想设伏引我们过去。” 张輗说道:“撤吧。” 王勋犹豫道:“陛下的军令怎办?” 张輗眨眼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说西边发现敌军主力,咱们往西进发便是。总不能明知前面有埋伏,咱们还傻乎乎一头撞上去。” 王勋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 “报!” 突然哨骑奔回,还带着一个应州城的官兵。 那应州官兵飞身下马,单膝跪地说:“王总兵,贼寇主力围困应州,似是想要攻城,请总兵速速前往救援!” “知道了。”王勋挥手让他下去。 张輗脸色难看道:“蒙古人怎么可能攻城,这是要围城打援啊!” 王勋同样头疼:“那还怎么办?陛下让咱寻找敌军主力并拖住,之前还能随便糊弄,但现在应州被围了。我们若不救援,一来会被应州的文官弹劾,二来等于违抗陛下的军令。” 张輗建议说:“且缓慢进军,立即派人禀报陛下,就说贼军主力在攻打应州。” 356【战场天时】 接到应州军情时,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已至大同,其余宣府部队依旧还在赶路。 “终于抓到你了!” 朱厚照闻之大喜,也不跟麾下将领商量,立即决定:“传令全军南下,驰援应州!” “陛下,”江彬立即劝谏,“可等宣府大军到齐,再一起出发救援也不迟。” 朱厚照说:“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怎可再等?” 江彬又说:“陛下……” 朱厚照怒道:“叫我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江彬改口道,“王总督常胜不败,乃战场名将,不如听听他的想法。” 朱厚照问道:“二郎觉得呢?” 王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陛下,臣这些日子,都在跟陶副总(宣府副总兵陶羔)、杨参将(宣府参将杨玉)、杭参将(延绥参将杭雄)他们讨论军情。臣仔细了解鞑靼贼寇的习性,发现他们兵力在十万以下时,根本不会攻打任何城池。”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厚照不耐烦道。 王渊解释道:“应州被围,实属蹊跷。恐怕是王总兵的大同府部队,南下时正好被贼寇主力发现,鞑靼贼子因此故意围城,想要围城打援吃掉王总兵。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命令王总兵就近入城驻防,免得落入敌人设下的圈套!” “对,正是如此!” 江彬、许泰、李琮、沈周、朱振、左钦、陶羔、杨玉、杭雄等边将,纷纷赞同王渊的建议。他们都是跟鞑靼打过仗的,就算之前没想到,被王渊一提醒,也纷纷明白过来。 朱厚照说:“鞑子能设圈套,本将军就不能设圈套?我就是要拿大同府官兵做诱饵,把鞑子主力拖住,然后率军将其一举歼灭!” 王渊劝道:“就怕王总兵扛不住。” “扛不住也得扛,否则要他有何用?”朱厚照根本不听劝。 “陛下……”太监张永也想劝。 朱厚照直接打断说:“谁敢再劝一句,立即夺去统兵权,留在大同府等我凯旋消息!” 众将瞬间无语,心里只是骂娘。 朱厚照又说:“传令王勋、张輗,他们若不能把鞑靼主力拖住,不管杀敌多少我都将他们撤职查办!” 王渊完全不知如何评价,明知敌人围城打援,非但不谨慎行事,反而还让前方大将主动出击。 只能补救了。 王渊说:“陛下,请传令宣府各军,让他们麾下的骑兵,扔下步卒全速赶来会师。就算陛下要决战,也得有一种成规模的骑兵队伍,否则鞑靼要逃,根本就拦不住!” “也可,让还未赶至的宣府军队,麾下骑兵立即加速赶路,”朱厚照说道,“就这么定了,今日全军准备,明日一大早开拔!” 王渊、江彬、张永,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太监,平时互相看不顺眼,却在军事会议结束后聚在一起。 “王总督,朱将军(江彬),”张永揉着额头说,“咱家总觉得事情不妙,你们两位都是会打仗的,可一定要维护陛下周全啊。” 江彬郁闷道:“陛下一意孤行,谁还劝得住?再等几天他都不愿意!” 王渊笑道:“宣府大军,这几天也来了两三批,咱们的兵力已接近四万。就算陛下执意提前南下,只要小心为上,也不怕有丧师之危。” 江彬欲言又止,懒得再说话。 其实皇帝若不在,这仗要好打得多。可皇帝杵在那儿,好多军事部署都用不上,王渊等人甚至不敢再分兵。 …… 正在慢悠悠行军的王勋、张輗,接到军令面若死灰,觉得皇帝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这次君也在外啊! 不拖住鞑靼主力就下狱论罪,王勋和张輗还能有什么选择?加速去送死呗。 越靠近应州城,蒙古哨骑就越多,张钰的哨骑已经撒不出去了,整个战场信息都被蒙古哨骑给遮蔽。 王勋、张輗二人,只知道前方有鞑靼主力,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 好在他们都是宿将,虽然进攻无力,自保却绰绰有余。 即便在行军途中,他们都非常谨慎,蒙古骑兵只能绕来绕去,根本没有机会下令进攻。 应州城北,五里寨。 这个村寨已被鞑靼攻下,达延汗亲自坐镇,从各地召回部队,身边骑兵足有万余人马。 “报,大同明军已至寨北十里!他们行军队形严整,我方骑兵好几次佯攻骚扰,他们都没出现什么慌乱,暂时找不到进攻良机。” 达延汗翻身上马:“草原儿郎们,都跟我去会会明军。” 达延汗率一万蒙古主力,主动出寨跟王勋接战。 而在应州的西北方,大同右卫参将麻升、平虏卫参将高时,也远远跟着一股蒙古骑兵过来。他们本该是第一批接敌的官军,可遇到敌人便死守卫城,敌人走了才慢悠悠跟上。 居然从长城边境,一直跟到应州城外,中途没有打过一次仗! 特别是大同右卫,那地方就在玉林,蒙古人越过长城便撞上了,到现在还一兵未损实属牛逼。 达延汗接到军情,说西北方出现明军,本来还担心被合围。 谁知片刻之后,又有哨骑过来报信,说西北方的明军,直接跑去应州守城去了。 达延汗哈哈大笑:“汉人便是如此懦弱,友军在这里打仗,他们却吓得躲到城里。” 万余蒙古骑兵展开,将大同府军队团团包围。 王勋、张輗瞬间心里凉透了,他们加上辎重队的民夫,兵力也才勉强过万,哪能跟同样数量的蒙古骑兵野战? 好在二人行军谨慎,在发现大股骑兵之后,立即用辎重车结成车阵。 但车阵还是不够遮掩全军,露出巨大空挡面对蒙古骑兵。 很快,三千蒙古轻骑发动试探性进攻,他们直冲明军大阵。又有左右翼各两千骑兵,冲出去放箭袭扰,此举若能造成骚乱,蒙古全军就会一拥而上。 王勋和张輗的亲军担任执法队,砍死十几个惊慌失措的民夫,部队很快就稳定下来。 双方互相射箭,都没占到啥便宜。 蒙古人在奔跑齐射,而且阵型松散,明军的弓箭很难射中目标。但骑射的射程更近,蒙古骑兵不敢太过接近,同样没射死几个敌人。 车阵空档处,三千蒙古骑兵冲来。 明军用盾牌手顶住一轮骑射,突然亮出火铳兵。足足两千人的火铳兵,配合着十门小将军炮,一起轰向冲来的敌人。 正德六年,山西巡抚王璟,足足制造了一万多支火铳。十一年过去,那些火铳还剩两三千支可用,全都装备在大同府官兵手中! 至于那些小将军炮,竟然安装在独轮车里,这种炮车是杨一清发明的。 三千冲锋在前的蒙古轻骑,瞬间就有近百伤亡。他们本就属于试探性进攻,根本不可能轻骑冲阵,只要明军不自乱阵脚就行,更何况还用火器进行有效还击。 达延汗只能重新组织进攻,派轻骑绕弯子卡距离射箭,试图给明军造成心理压力,这样就能消耗明军的火药。 王勋大喊:“鞑子未进射程,不得随意发火铳射箭,违者军法处置!” 从中午打到傍晚,双方互有杀伤,但也仅此而已。 蒙古人打不进来,明军也冲不出去。 与此同时,负责支援前线的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也一路跟随敌人来到应州附近。他们同样很牛逼,跟踪敌人十天左右,也是一箭未发、一兵未损。 由于达延汗传令大军集结,他们“追击”的敌人也往应州靠拢,于是二人稀里糊涂也来了应州。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四人的部队全被包围,只要达延汗继续袭扰进攻,就能实现经典的围城打援战术。 为啥说朱厚照能获胜,是因为气运爆棚呢? 因为在历史上,每当达延汗准备第二天发起总攻,便莫名其妙遇到大雾,而且一连好几天早晨全是大雾! 否则王勋哪能拖住蒙古主力?早被吃个干净了。 但如果了解山西情况,便知在这个时节,大同镇确实经常起大雾。 天色渐黑,王勋和张輗愁眉苦脸,他们现在的情况非常尴尬。 蒙古大军虽然退了,却留下两千哨骑在附近。一旦他们半夜撤军,必然就有蒙古大军跟随,到时候撤退就很可能变成溃败。可一直守在这里,蒙古骑兵每天慢慢磨,只需两三天时间,他麾下部队就会士气崩溃。 王渊和边将们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这都源于皇帝胡乱下达军令。 半夜,老将张輗巡查军营,突然他弯腰抚摸地上野草,顿时开心的笑起来:“今晚的露水很重啊。” 回去跟王勋一说,王勋立即传令:“全军解下腰带,两两牵引,明早撤回城中!” 翌日清晨,大雾弥漫。 达延汗只能暂缓进攻,而熟知地形的王勋、张輗,却借着不足两米远的雾中视野,全军朝着应州城而去,就连炮车和辎重都没有落下。 另一边的萧滓和时春,同样被敌骑监视不敢乱动,感觉自己这次肯定没命了。谁知一觉醒来,四野大雾弥漫,二人立即整军出发。他们对地形不熟,只能朝着大致方向前进,等大雾散去,居然跑到应州城以南。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以及之前躲入城中的麻升、高时,三方部队就这样在应州城安全会师。 所以,古代打仗,知晓天文很重要。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第一位。 357【老手与菜鸟】 达延汗此时非常郁闷,他若不引诱大同府官兵,早就跑去别的地方劫掠了。 里里外外耽误好几日,眼看着已将敌人包围。只需再轮番骚扰佯攻,以大明官军的士气,顶多三五天就必然自行崩溃。 可关键时候,居然起了大雾! 此时,达延汗已经聚集近两万骑兵,相较昨天的兵力提升一倍。他引军来到应州城下,生不出丝毫攻城欲望,全骑兵阵容拿头去撞墙啊? 达延汗下令道:“兵分两路,往北去大同府周边劫掠。” 按照以往的经验,整个大同镇的机动兵力,基本上就全在应州了。只要蒙古大军挥师往北,就不会遭遇任何抵抗,顺便还可以边抢边撤军,一路抢到长城就能回家过冬。 “鞑子退了!”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麻升、高时六位边将,趴在城头用千里镜观察。除了王勋和张輗,其余将领全都松了口气。 “不能让鞑子离开!”王勋突然说。 张輗郁闷道:“对,不能让鞑子离开,陛下的军令是拖住鞑子主力。” “怎么拖住?”萧滓问道。 麻升嘀咕说:“反正我没那么大本事,谁爱去谁去。” 张輗老奸巨猾,分析道:“鞑子从西北抢过来,总不可能把抢过的地方再抢一遍。他们会往哪里进军?” 众将顿时惊骇不已,这些蒙古骑兵,必然直奔大同府方向而去,可皇帝也正率兵从那里过来! 如果应州官兵不出兵拖延,达延汗必然跟朱厚照撞个正着。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有罪,最轻处罚都是丢官下狱。 “快出城追击!”王勋下令。 其他四位边将虽不情愿,却只能硬着头皮跟随。这便是皇帝的作用,若非北方有个朱厚照,他们才不管友军死活呢。 达延汗在五里寨整兵北上,已然丧失骑兵的机动力。因为他抢了太多财货,还有不少掠来的人口,只能分散小股部队继续抢劫,自己亲率数千骑兵押着财货慢慢赶路。 刚刚启程不久,达延汗就得知应州明军追来,顿时惊讶万分:“这些明军有古怪,怎敢数次主动出城?” “管他有甚古怪,这些汉人懦弱不堪,他们若敢出城,一并杀了就是!”一个蒙古少年突然接话。 此人名叫卜赤,年仅十多岁,是达延汗的长孙。 由于达延汗的长子已死,卜赤乃是蒙古汗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不过嘛,达延汗的十一个儿子当中,尤属第三子实力最强。如今统治着一半地盘,官职是济农(副汗),一旦达延汗猝然死去,他的第三子和长孙必然武力争夺汗位。 达延汗一直把长孙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教他如何打仗,如何协调和统治各部。当即训斥道:“你是未来的蒙古大汗,不是普通士兵,别只想着杀来杀去。明军以前都不敢出城,这次却不只一支部队,纷纷出城追击我们,你就不想想背后的原因?” 卜赤毕竟只是个少年,他说:“或许是前年被抢得太厉害,汉人的朝廷勒令他们必须出击。” “也有这个可能,”达延汗思索道,“但可能性很小。从大同府过来的明军,昨天被我们团团围住,如果不是出现大雾,他们必然全军覆没。昨天遇到凶险,今天就主动出城,这不像明军该有的举动。” “那会是什么原因?”卜赤问。 达延汗说:“可能大同来了一位文官当总督,他逼迫这些明军出战,想要在野外包围我们,最后再进行一次决战。” 卜赤高兴道:“那正好。以前明军都不敢出城,这次就陪他们决战,杀光明军之后,就能占领整个大同!” 达延汗摇头说:“我们为什么要南下劫掠?不仅是抢夺财货和人口那么简单。西边的商路,早已被瓦剌部落隔断,而明国也不跟我们交易,我们连茶叶都买不到。” “那就不吃茶叶!”卜赤说。 达延汗道:“一直不吃茶叶,人就会容易生病,打仗也没有力气(缺乏维生素)。” 卜赤有些不信,他认为吃肉就有力气了。 达延汗继续说:“我们把明国抢得越狠,明国的皇帝和官员就越怕,他们就会允许边境互市,将茶叶、食盐、丝绸和铁器卖给我们。把大同占领了有什么用?大同一失,明国会彻底断绝贸易,那样反而对我们不利。记住,普通将士抢的是财货,我们是为了逼迫明国互市。你是未来的蒙古大汗,千万不要把事情搞混了。” “额伯各(爷爷),我记住了。”卜赤点头道。 就在此时,又有哨骑来报,说西北方再次发现明军踪迹。 这次赶来的,是延绥副总兵朱銮,以及守备左卫都指挥徐辅。他们被朱厚照调去支援前线,赶到既定地点时,蒙古人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所以说朱厚照瞎指挥呢,这一道军令,导致朱銮、徐辅等人,从大同镇北方绕了一个圈子。若非蒙古骑兵渐渐朝达延汗集结,这两人的队伍,估计现在还不知道在那儿凉快。 听到又有明军赶至,达延汗心中一惊:“传令全军,立即就近集结,然后向应州至平虏卫方向靠拢。” 不愧是统一蒙古的老狐狸,不愧号称“成吉思汗第二”。 达延汗虽然搞不清楚具体状况,但已经猜到朱厚照的军事计划。他立即改变前进路线,往自己已经抢过的方向而去,试图跳出那个虚无的包围圈。 接着,达延汗亲率两万骑兵,直扑正在接近应州的朱銮和徐辅。 朱銮和徐辅早就谨慎起来,因为前方的蒙古哨骑太多,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有蒙古大军。这两个家伙立即结成乌龟阵型,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而王勋、张輗、萧滓、时春、麻升、高时六人,也跟着蒙古大军追去,颇有将达延汗前后夹击的味道。 达延汗立即两面同时进攻,不让西北和南方的官军合兵一处。 战局对双方而言,都非常尴尬。 明军各部全是乌龟阵型,以防守为主,但他们的作战目标,却是主动出击拖住达延汗。 而达延汗的作战意图是“突围”,突破他想象中的虚无包围圈。但达延汗有两个事情很头疼,第一是他抢来的东西太多,实在舍不得就那样丢掉。第二是五万多蒙古大军,还有三万多分散在各地,他必须找个地方集结部队。 战至傍晚,双方互有死伤,各自结营休整。 达延汗撇开众将,单独给孙子上课:“明军定然有一位总督,正在率大军赶过来。我们可以立即撤走,但为什么不走呢?” 卜赤说:“因为有抢来的财货和人口不能舍弃。” 达延汗摇头道:“财货和人口,就算留在大同,来年也随时可以抢走,我怎么可能舍不得?但是,作为蒙古大汗,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顾及各部首领的想法。我舍得丢掉财货,他们却舍不得。如果这次空手而回,各部会在冬天死很多人。” “杀几个不听话的,便能将他们震慑住。”卜赤道。 达延汗告诫道:“杀人立威,也要有合适时机。现在位于敌境,各部首领都不愿意放弃财货,我杀人就是跟所有部众作对。一次两次可以,多来几次,蒙古大汗就会失去该有的威信,从长远考虑很不值得。” 卜赤问:“那该怎么办?” 达延汗笑道:“跟明军演一场戏。派出部分骑兵,占领撤退要道,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撤走。然后就跟明军每天打仗,不需要硬碰硬,强攻明军大阵是很危险的。明军在等援兵,难道我不是在等部队集结吗?” 卜赤笑道:“等五万多大军集结完毕,我们就能把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达延汗摇头说:“不要轻视任何敌人。我们的骑兵速度更快,很可能集结得也更快,到时候再看情况进行战斗。若战局对我们不利,那就舍弃财货,立即向西撤走。” “各部首领不反对吗?”卜赤问。 达延汗说:“如果是作战不利而舍弃财货,那我们就有足够理由,杀掉那些不听话的首领。既能保全军队,还能铲除异己。舍弃财货之后,五万多蒙古骑兵,想走就走,想打就打。若明军敢追击,必然拖散阵型,到时候我们就杀回去!明军大败,我们可以拿回财货;明军不追,我们也可撤走,大不了回去的路上再抢一些。” 卜赤崇拜道:“这主意太厉害了!” 达延汗又说:“做出这种部署,是因为明军骑兵不多。你如果跟瓦剌打仗,就不能这样做,因为瓦剌也都是骑兵。” 相比而言,朱厚照显得太嫩。 战前部署,朱厚照做得有板有眼,便是军中宿将都挑不出毛病。可一旦打起仗来,朱厚照就昏招频出,完全不顾实际情况和战局变化。 历史上,如果不是达延汗撤军途中死了,从而造成蒙古内部纷争战乱,再无能力南下入侵大明边境,这一仗还真不能简单判断谁输谁赢——因为蒙古人兵力损失不大。 达延汗纯属倒霉,就像一个赌场老千,莫名其妙栽在一个刚学会打牌的菜鸟手里。 358【乱拳迷惑老师傅】 从大同府到应州,只有两百里路,而且地处大同盆地,行军非常快速且便利。 朱厚照只挥师向南走了半天,宣府各部的骑兵就奉命追上。多的千余骑,少的数十骑,零零散散凑一起,再加上京城带来的骑兵,总共有五千多轻骑、五百重骑。 “所有骑兵,归王总督调遣!”朱厚照立即下令。 宣府边将都对此没有异议,毕竟王渊历来战绩摆在那里,不是那些只会坑人的寻常文官。 只有江彬、许泰等幸进边将,心中颇多不满。此战是跟蒙古骑兵对阵,无论胜败如何,骑兵必有大用,王渊居然把所有骑兵都抢走了。 王渊说道:“陛下,那五百重骑,臣拿来也无用,还是继续拱卫御驾吧。” “可,”朱厚照下令,“加速行军!” 王渊给皇帝留下五百重骑、数百哨骑,自己率领五千轻骑,立即作为开路先锋南下。 跟原有历史相比,朱厚照的救援速度快了许多,因为王渊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而不是在阳和傻等着宣府大军集结。 但是,二百里的驰援距离,足足走了五天还没到,不仅中途遇到蒙古骑兵袭扰,还因为五天当中有三天早晨都起大雾! 朱厚照就算再焦急,也不敢率领数万大军,在雾中搞什么快速行军。只能等雾散得差不多了,半上午才开拔前进,极大减缓了救援速度。 这种情况,让朱厚照很郁闷,达延汗就更郁闷。 王勋六将各部兵力众多,达延汗根本啃不下来。但之后赶到战场的朱銮和徐辅,接战当天便岌岌可危,近乎陷于死地的情况下,第二日居然趁着大雾跳出包围圈。 朱銮、徐辅选择靠山地形,坚持防守两日。眼见即将崩溃,又特么起大雾,二人再度转移。 达延汗原本的打算,是想吃掉兵少的朱銮、徐辅,再调兵包围王勋等边将,接着派出精锐部队去围点打援,寻找机会把赶来的“文官总督”弄死。 可那见鬼的大雾,完全打乱达延汗的作战计划! 交战第五日,朱銮、徐辅麾下的民夫,已经或死或跑一个不剩,正兵也只幸存两千余人。他们不开擅自撤离战场,一来跑不过骑兵,而且士气极度低下,很可能在撤军途中,被蒙古人一追就崩溃;二来接到军令,皇帝已经率兵救援,让他们死死拖住敌人,就算现在跑掉了,事后也会被问罪。 于是乎,朱銮、徐辅带着两千残兵,直接撤到一座小山上,居高临下顽强苟活下来。 …… “总督,前方发现数百鞑子,要下令追击吗?”魏天祥问道。 王渊说:“不必追赶,继续分兵打探,遇到大股敌军立即撤回。” 王渊把自己麾下全部步兵,交给宣府总兵朱振代管,亲领五千骑快速南下。主要目的是沿途打探敌情,免得皇帝大军落入敌人圈套当中。 五千轻骑,已是整个大同镇战场,包括应州那边在内,明军所有骑兵的八成以上了。 王渊是临时骑兵统率,副将为魏天祥。 这家伙的叔叔,乃“八虎”之一魏彬。 魏彬权势最盛的时候,曾代掌司礼监,操控御马监,手握神机营和三千营。那时的魏彬气焰嚣张,跟另一位“八虎”马永成闹起来,两人一直闹到朱厚照面前,双双被罢免职务。 乾清宫失火之后,弹劾奏章无数,朱厚照感觉控制不住文官,于是将张永、魏彬等撤职的太监再度启用。 王渊此时统领的五千骑兵,其中两千都归魏彬指挥。这老太监已经快六十岁,自然不可能跟着冲锋陷阵,于是把自己的亲侄子派来“监军”。 魏天祥靠着叔叔的关系,早已当上指挥同知,从三品武官,但至今没有真正打过仗。 一旦这家伙不听使唤,王渊就会将其砍掉,进而完全掌控五千轻骑。 越往南边,蒙古骑兵越多。 而且都是数百骑一队,轮番前来袭扰。你追,他就跑;你不追,他就悄悄跟着。 蒙古骑兵的这种策略,目的有三:第一,拖慢明军救援速度;第二,尽量遮蔽战场视野;第三,一旦明军露出破绽,那些分散的蒙古骑兵,就会迅速聚集起来进攻。 王渊自然而然联想到一种动物——狼! 非常恶心,打不着,甩不掉,还不能真的不管。 连续两天,这样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王渊的五千轻骑再也不敢分散。他下令追击过几次,但收效甚微,杀死的敌骑仅有个位数。 甚至,王渊都不敢进军太快,只能尽量压着速度,始终跟皇帝大军保持十多里的距离。因为王渊担心,不知哪里藏着蒙古大部,突然杀出来袭击朱厚照的本阵。 倒是魏天祥表现不错,这家伙虽然打仗不行,但总算知道好歹。背后就是皇帝,魏天祥不敢胡来,认真执行王渊的每一个命令。 非但如此,朱厚照身边的将领,也一个个谨慎到极点。面对无数小股敌人袭扰时,从来不主动追击,只老老实实赶路,宁愿牺牲行军速度,也不留给敌人任何的破绽。 在皇帝大军身后十里左右,其实一直跟着数千敌骑,由于战场视野被大量蒙古哨骑遮蔽,明军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 其统兵之人,正是达延汗的第三子、蒙古副汗巴儿速孛罗! 巴儿速孛罗犹如一只狼王,派遣狼崽子们不断袭扰猎物,自己带领主力悄悄跟随。只要皇帝大军有任何疏忽,他都能吹响号角聚集兵力,率领一万蒙古轻骑发动突袭。 这便是达延汗的反制手段,朱厚照想要合兵歼灭蒙古主力,达延汗就派儿子率一万骑兵,等待合适时机直戳朱厚照的菊花。 可情况很尴尬,朱厚照并非聪明绝顶,看破了达延汗的计策。而是他瞧不上几百一队的零散敌人,全心全意赶去应州打决战,对巴儿速孛罗丢出的无数诱饵置之不理。 巴儿速孛罗,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更不知道敌军主将,其实是个啥都不晓得的战场新丁。 “敌军主帅,定是个沙场宿将,说不定便是灭了吐鲁番的王渊!父汗的计策不成功,这一仗恐怕有点难打啊。”巴儿速孛罗暗中猜测。 其实,巴儿速孛罗只要带一万骑兵冲上去,就肯定能转移朱厚照的进攻目标,导致应州方向的明军失去救援而全军覆没。但巴儿速孛罗想得太多,也太过高估朱厚照的智商,因此决定继续隐匿跟踪,等决战之时突然从后方杀出。 …… 又是一天傍晚,交战结束,各自休整。 军营里召开临时会议,张輗对王勋说:“王总兵,军中火药即将耗尽。” 萧滓道:“我部箭矢也快用完了。” 麻升说:“蒙古骑兵越聚越多,撒出去抢劫的鞑子,估计都已经召回来,咱们面对的敌人至少有四万以上。对面山上朱副总,估计也被几千上万贼骑压着打。援军再不赶来,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时春也在抱怨:“便是早晨起雾,都不敢乱动了。每天都有士卒借大雾逃跑,一旦雾中撤退,怕是等雾散了,咱们手里的兵只能剩一半。” 王勋硬着头皮鼓劲:“再坚持一天,援军必至!” “昨天你也这样说。”高时没好气道。 麻升突然来一句:“会不会是江彬他们,还有没卵子的太监,被蒙古鞑子给搞怕了,半路上怂恿陛下撤军?把咱们扔到这里等死!” 此言一出,众将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 王勋呵斥道:“闭嘴,不得扰乱军心!” 麻升冷笑:“军心还用我来扰乱?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了。等火药和箭矢用尽,最多再坚持半日,到时候必定全军溃败。” 王勋瞪了麻升一眼:“你敢撤军吗?” 麻升无言以对。 “不敢撤军就死顶着,能顶几天是几天,”王勋安抚道,“我跟王总督打过交道,他虽是文官,却乃血性男儿。他在西域,率数千临时拼凑的杂骑,就敢千里奔袭直取吐鲁番王城。有他在陛下身边,怎么可能被鞑子吓退?” 王渊远征西域时,王勋是甘肃总兵,两人在甘州曾经交流过。 正因王勋在甘肃表现优秀,才被调来大同当总兵,更被皇帝丢出来当诱饵拖延蒙古大军。 众将听了这番说辞,勉强找回信心,不再笃定皇帝半路开溜。 萧滓说道:“就看王总督了,他是个真爷们儿。反正我信不过江彬,这厮惯会临阵退缩,最拿手的是杀良冒功。那些没卵子太监就更别提,一个个只会捞钱,他们懂个屁的打仗!” “江彬最可恨,”麻升抱怨道,“要不是他怂恿陛下亲征,我们怎么可能被鞑子困在此地?” 时春讥讽道:“江彬这厮,为了自己加官进爵,把九镇官兵都当成了棋子,总有一天他要被文官们弄死。” “呜!!!!” 数里外,突然传来号角声,蒙古大营迅速亮起无数火把。 王勋蹭的站起来,喜道:“援兵至矣!” 359【骁将冲锋】 靠近战场的是王渊,朱厚照据此还有十里左右。 现在的局势如下: 西北一座小山上,有两千大明残兵,被数百蒙古骑兵守着不敢下来。 南边是王勋等部的营寨,共有官兵八千多,但火药、箭矢已即将耗尽。 这两股大明部队之间,是达延汗的营寨,共有四万左右的轻骑,还有无数掠来的财货和人口。 正北方是王渊的五千轻骑,更北方是朱厚照的四万大军。 而在朱厚照背后,又悄悄跟着一万蒙古骑兵。 当夜,蒙古副汗巴儿速孛罗,派遣一千轻骑偷袭朱厚照大营。只要能够造成混乱,他立即带一万骑兵杀到,孛罗汗的四万骑兵也能随后而至。 可皇帝就在军中,身边将领还敢怠慢?天天提防着敌人夜袭。 哨兵们人手一个千里镜,背靠桑干河扎营,而且特意挑选两面临水处,需要警惕的方向大大减少。那一千蒙古骑兵刚点燃火把,就被哨兵们发现,立即鸣镝示警,着甲待命的两千士卒直接拿起武器防御。 那一千敌骑,因为夜袭失败,丢下近百具尸体仓皇逃走。 …… 翌日清晨,又是大雾弥漫。 半上午,雾气稍散,朱厚照下令前进,达延汗也发起猛烈进攻。 “不准提前射击,弹药和箭矢都不多了!” “陛下亲率援军已至,儿郎们再坚持半日!” “快投标枪!” “……” 达延汗骑在一匹宝马上,静静观战,默然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蒙古骑兵战法,把大明官兵恶心得不行;大明乌龟阵,同样把蒙古人恶心得够呛。 达延汗麾下全是轻骑,就算有四万人马,也不敢直冲八千明军大阵。只能各种佯攻试探,慢慢消耗明军的箭矢和士气,等士气濒临崩溃再一战而下。 放在以前,明军被围攻数日,早他娘崩溃得不能再崩了。 可这次实在太古怪! 达延汗扭头看向北边,那里也有蒙古骑兵,正在袭扰赶来的大明援军。达延汗猜测,那支援军当中,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绝不可能把仗打成如此地步。 汉人皇帝? 也只有汉人皇帝,才能让明军坚持至今,换成任何文官总督都不可能。 “大汗,明军士气高涨,今天恐怕难以突破。”科尔沁部首领阿儿托歹王(即鄂尔多泰布延图王)在旁说道。 达延汗说:“继续佯攻袭扰,尽量消耗敌人的火药和箭矢。” 在达延汗统一蒙古之后,便改革北元政治,恢复成吉思汗旧制,并把主要牧场都分给自己的七个儿子。唯独科尔沁部,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其首领阿儿托歹王还成为达延汗麾下第一猛将。 阿儿托歹王嘀咕道:“这次遇到的明军真邪乎,恐怕有什么隐情。” 达延汗笑道:“阿儿托歹,你猜是不是汉人皇帝来了?” 阿儿托歹王顿时眼睛一亮,拍手说:“很有可能,北边那支援军就是汉人皇帝率领的。这次如果能抓到汉人皇帝,不但可以换回大量财货,甚至有可能顺势攻入北京!” 达延汗摇头:“瓦剌部也曾抓过汉人皇帝,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可汉人再换一个新皇帝就是。如果我们抓住汉人皇帝,就不要继续南下,而是利用皇帝跟明国交易。逼他们每年进贡财货,逼他们全面互市,这不比辛苦劫掠更省事?” “也对,”阿儿托歹王大笑,“这次运气真好,来了一只大肥羊!” 突然有哨骑来报:“大汗,汉人有数千骑兵,正在绕向西北方。” 达延汗问:“谁去赶走这些敌人?” 身边众将纷纷请战。 达延汗扫视一眼,说道:“不如让年轻人历练一番。布尔海,你去吧,把卜赤也带上。” 布尔海是阿儿托歹王的儿子,卜赤是达延汗的孙子。两位年轻人得到命令,立即率领六千轻骑,朝王渊那边冲杀过去。 卜赤虽然没打过仗,布尔海却是沙场“老将”,曾经参与达延汗征服蒙古右翼领主之战。 王渊见到六千贼骑冲来,立即率领骑兵后撤,免得被更多敌人包围。 一路都很听话的魏天祥,终于闹幺蛾子了。 王渊下令往西北撤退,魏天祥却带着两千“三千营”,朝着东北方向而去,想要跟皇帝的大军汇合。 “混账!” 王渊连忙率部追赶,同时吹响号角命令魏天祥回来。 敌我双方,分为三股不断追逐。跑了好一阵,渐渐远离战场,布尔海怕被引诱进埋伏圈,主动停止了追击步伐。 待拉开更远距离,魏天祥也渐渐停下,等着王渊过去汇合。 王渊怒斥道:“魏指挥,你为何不听号令?” 魏天祥笑着解释:“陛下身边骑兵不多,如今又接近战场,我要回去保护陛下安全。” “我看你是贪生怕死,害怕离得大军太远!”王渊气得不行。 魏天祥说好话道:“王总督息怒,等此战得胜,回了京城我请你喝酒。” “你去请阎王爷喝酒吧。”王渊突然打马奔去。 魏天祥惊骇道:“王总督,你欲……” “锵!” 王渊拔刀出鞘,魏天祥的人头落地,麾下骑兵全都惊呆失语。 袁达翻身下马,捡起魏天祥的人头。 王渊喝道:“陛下有令,五千骑兵皆归我调遣,但有违抗军令者,杀无赦!袁达,魏天祥麾下两千骑,皆由你来统领。” “是!”袁达非常开心。 各部骑兵军官,吓得不敢说话。 魏天祥可是“八虎”之一魏彬的亲侄,从三品京卫指挥同知,论官职只比王渊低一级而已。王渊居然说杀就杀,这他娘的谁敢再不听话? “重新整队!”王渊喝令道。 五千骑兵快速行动,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就在王渊身后整好队形。 此时此刻,朱厚照的四万大军,已经接近战场边缘,达延汗派出大量骑兵前去袭扰。 王渊趁机率军直奔战场中心,那里有上万蒙古骑兵,正在四面佯攻骚扰,以消耗王勋等部的弹药箭矢。 王渊带着五千轻骑,由北朝东南斜向杀出。见此情形,当面敌骑连忙回身整队,西边的布尔海也带兵杀来,北边也有数千敌骑前来劫击,王渊很可能陷入被三面围杀的境地。 五千大明轻骑,被如此情形吓得够呛,可王总督率队冲锋在前,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随。 王渊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准,他之前通过千里镜观察,已经摸清敌骑的佯攻规律。正好卡在北面敌骑佯攻冲锋的瞬间,另两队敌骑正在分别奔向东西侧,反正这些骑兵围着王勋等部绕圈子,被王渊抓住了极为短暂的空档期。 当面之敌刚来得及转身,根本没调整好队形,王渊已经下令抛射弩箭。 面对敌军松散不堪的轻骑兵队伍,龙雀刀的实用性,远远不如御赐的马槊,以及日本人进献的野太刀。王渊挥舞着超长马槊,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瞬间戳死打翻数敌,麾下骑兵兴奋的跟着主将冲锋。 这当面的两三千蒙古轻骑,直接就溃败而逃。这并非因为蒙古骑兵太弱,反而证明他们都是精锐——越是经验丰富的轻骑兵,面对这种情况越不会死扛,反正自家友军就在附近,选择逃离之后重新整队才是上上之选。谁还不惜命啊? 王渊在身后左右两股敌人合围之前,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当面两三千蒙古骑兵冲溃。接着又马不停蹄,杀向东边那些负责佯攻的敌人,这些敌骑都不等王渊靠近,立即撒丫子逃离战场,因为他们的作战目标本就不是打硬仗,只不过奉命佯攻消耗弹药而已。 “呜!” 眼见朱厚照的援军也到了,达延汗立即下令吹号撤退,他对身边各部首领说:“谁能杀死这员汉人骑将,本汗重重有赏!” “万胜,万胜!” 已被围困数日的大明官军,此刻纷纷欢呼呐喊,并将王渊视为不世猛将。只带五千骑兵,就敢悍然冲锋,一合便冲溃敌军,解救出被万余蒙古骑兵包围的友军。 麻升愣楞说道:“这他娘是状元公?打起仗来比老子都不要命!” “你这厮能跟王总督比?”萧滓顿时讥笑。 时春说:“就是,如此战局,换成你早就跑了,蒙古鞑子想追都追不上。” 麻升气恼道:“滚滚滚,你们还不是一样德行。” 王渊却表情异常严肃,因为达延汗太果断。这位蒙古大汗,不但干脆利落的撤围,而且连抢来的财货和人口都丢了,直接率领大军朝西边而去。 数万蒙古骑兵,舍弃财货人口,再次获得恐怖的机动性。 如果继续打下去,蒙古人说战就战,说走就走,大明官军根本拦不住。而且,这些蒙古骑兵,还能做出各种战斗部署,寻找任何机会发起毁灭性打击。 敌人太狡猾,不好对付啊。 困在小山上的朱銮、徐辅,很快也带着两千残兵过来会师,几乎跟朱厚照的大军同时抵达战场。 朱厚照站在御驾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敌情,顿时兴奋不已:“鞑靼骑兵铺天盖地,果然是蒙古小王子的主力!” 360【英明无双朱厚照】 蒙古大军迅速退去,好在朱厚照保持着理智,没有下令搞什么全军追击。 朱厚照这些年的兵书没有白看,常年跟将领交流也没有白瞎。如果单论纸上谈兵,甚至王渊都可能说不过皇帝,至少朱厚照的战前兵力部署无可指摘。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有句话叫“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朱厚照是又聪明又能说,而且还有军事理论做支撑。他拿定主意的时候,谁来劝谏都会被怼回去。 偏偏,朱厚照性格急躁,不管是为政还是带兵,都无法摆脱这个致命缺点。 但凡沙场宿将,都会进行多方试探,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作战目标。在有多种选择的前提下,往往未虑胜先虑败,制定可以止损或翻盘的备用方案。 而朱厚照呢?上来就孤注一掷,把大同镇主力当诱饵,自己集结大军打决战。 中途出现意外?没考虑过。 诱饵被吞掉咋办?没考虑过。 决战大败怎么办?没考虑过。 私底下,王渊和江彬、张永等人,瞒着皇帝制定了备用方案。 那些还未赶至战场的宣府部队,王渊、江彬、张永联合下令,让他们不用来应州了,驻扎在怀仁县以南即可。万一应州大败,皇帝无法退回应州城,众将还可以护送皇帝北撤,这些部队立即前来接应,免得一溃千里压不住败势。 而万全都司的各部援军,王渊直接让他们绕过洪涛山,前往平虏卫阻拦有可能溃败的蒙古骑兵。如果来不及赶到平虏卫,那就钉在威远卫和云川卫,反正不能让蒙古骑兵轻松撤回草原。 这些调令,朱厚照都不知道! 眼见蒙古人退到西边数里扎营,朱厚照亲自整顿会师之后的部队。他就像一个战场老手,有条不紊的下达军令,一改之前那昏聩愚蠢的模样。 哪个才是真正的朱厚照? 都是。 只要朱厚照那急躁脾气不显露出来,他还是很有能力的,比许多文武大臣都厉害。 临近傍晚,朱厚照把大营扎得万无一失,还亲自视察慰问各部士卒,给普通士兵打足了鸡血,这才聚集众将召开作战会议。 将领们主要分为五个组成部分: 第一,王渊、江彬、张永等京城过来的; 第二,王勋、张輗、麻升等大同边将; 第三,朱振、左钦、时春等宣府边将; 第四,朱銮、杭雄、周政等延绥边将; 第五,从辽东来的参将萧滓。 朱厚照就像治军严明的宿将,举着一杯清水说:“军中不得饮酒,本将军以水代酒,敬各位将军一杯。多亏诸位拖住鞑靼主力,本将军才能及时带兵赶至。来,满饮此杯!” “谢陛下!” “此乃臣等本分。” “别说几天,便是半个月,咱们都能把鞑子咬住不放!” 王勋、张輗等边将,本来一肚子怨气。此刻皇帝亲自敬酒道谢,顿时让他们激动万分,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恨不得为皇帝鞠躬尽瘁。 朱厚照一阵安抚,又举杯对王渊说:“都言王二郎骁勇无双,今日本将军方亲眼目睹。二郎只率五千轻骑,周围数万鞑靼骑兵环伺,就敢直冲战场中心,将被万余贼寇包围的友军救出。若非亲眼所见,旁人如何能信?二郎真乃当世卫霍也!” “凑巧罢了。”王渊不吃朱厚照那一套,只求这位老兄别再抽风。 朱厚照又勉励一番跟随自己南下的军将,这才说道:“明日该如何打仗?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太监魏彬突然阴恻恻问:“王总督,听说指挥同知魏天祥被你杀了?” 王渊没给好脸色,冷笑着反问:“这厮不听号令,临阵率部溃逃,难道我不该杀他?” 亲侄子被人砍了,魏彬大怒:“堂堂从三品指挥同知,岂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为何不绑起来事后问罪?” “嘭!” 王渊猛拍桌案,起身呵斥:“军法如山,岂同儿戏?便是换成你魏彬,本督也照杀不误,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 魏彬突然哭嚎跪地:“皇爷,孩儿(他是朱厚照义子)乃残缺之人,一直把侄子当亲儿子养。当年刘瑾做乱,孩儿也有揭发之功,如今为何落得一个绝嗣的下场?便是孩儿的侄子魏天祥,也曾有平乱之功,更随皇爷在边地整顿士卒,风里雨里可谓任劳任怨。王总督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之,如何能够服众?还请皇爷做主!” 朱厚照很不高兴,既对王渊擅杀武将不满,也对魏彬扫兴感到愤怒,他说:“战场军令为先,不听号令者自然当斩。你且闭嘴,莫要胡搅蛮缠。” 魏彬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起身回座,用怨毒的眼神死盯着王渊。 这老太监一向没有逼数,而且毫无廉耻底线。他比皇帝年长三十多岁,糟老头子一个,居然在皇帝面前自称“孩儿”。当年只是为了出风头,他就跟太监马永成闹起来,落得双双罢职收场。 魏彬平时求官也恬不知耻,死去的父亲被赠都督同知(从一品),母亲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弟弟和侄子们全是锦衣卫千户,甚至追封祖宗三代。 历史上,被王渊杀死的魏天祥,只是跟着皇帝打一仗,回去便升官做了从一品都督同知。 朱厚照明显很爱护这老太监,不咸不淡的提醒一句:“二郎,今后不要直接杀人,绑回去交给兵部处罚便是了。” “陛下,臣恕难从命。” 王渊直接出列跪地,交出自己的总督大印:“若是陛下认为臣行为不妥,臣请辞总督之职,立即回京闭门思过。”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 张永面色如水,愣愣瞧着酒杯,好像那是绝世宝物;江彬幸灾乐祸,因为魏彬很可能失宠,王渊也因此触怒了皇帝;其他各将大都站在王渊这边,生怕王渊真被扔回京城,皇帝身边被太监给把持。 朱厚照倒是没有愠怒,只显得有些烦躁,对王渊说:“二郎你这是作甚?今天打了胜仗本该高兴,不要如此小题大做。” 王渊不言不语,抬头直视朱厚照,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朱厚照突然露出笑容,打圆场道:“好啦,好啦,我收回刚才的话,今后不听军令的你砍了便是。” 王渊默然回座,就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 魏彬心头一沉,顿觉四肢冰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 张永悄悄瞪了魏彬一眼,埋怨这老狗总是惹事。魏彬不仅是皇帝的狗,更是张永养的一条狗!张永当初决定除掉刘瑾,魏彬立即站出来举报刘瑾谋反;张永统兵征讨刘六刘七,也是推荐魏彬代理司礼监掌印。 361【天子旗仗】 似乎老天爷都等不及了,第二天早晨无雾,而且太阳很早就升起来。 明军一共五万八千正兵,另有三万辎重民夫,总计将近九万人。这比历史上数量稍多,主要归功于朱厚照提前一年出京,督促各边镇卫所补充空饷兵员。 为啥只是稍多? 因为宣府那边的近半援军,至今没有赶到战场,现在估计刚到怀仁县。 朱厚照亲自排兵布阵,没有玩什么新花样,老老实实摆出大明常规阵型。 皇帝自然是坐镇中军,再分出前后左右四军。 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十队为一哨,一哨五千人。 前后左右四军,各布置两哨,四万正兵便撒出去了。剩下一万八千正兵,以及三万辅兵,皆在中军相机而动。 每队前方,有三架拒马(或厢车),拒马中间连接铁链。蒙古骑兵想要冲阵,必须先下马,把铁链拆掉,而明军可随时解开铁链冲出。 目睹这巨大的乌龟阵,达延汗根本没有进攻欲望。 轻骑兵攻击如此严密阵型,还打个锤子呢?趁早洗洗睡吧。 当天上午,达延汗派出上万骑兵,绕圈子进行四面佯攻,想知道明军哪个方向的部队最弱。 结果,一无所获,都他娘差不多。 下午又是各种佯攻,双方箭矢满天飞,勉强造成上百人死伤,阵亡者很可能只有两位数。 这估计就是史书当中,说十万大军打了一整天,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的原因所在。一个不敢攻进来,一个不敢杀出去,看似打得很热闹,其实都在互相试探消耗而已。 眼见太阳就快落山了,朱厚照的急躁性格再次展现,他左顾右盼的问道:“鞑子不敢进攻,万一跑了怎么办?” 江彬笑道:“鞑子若撤军,此战就算我们赢了,毕竟夺回无数财货和人口。” “本将军亲率大军作战,就只为抢回这点东西?”朱厚照很不满意。 众将心中一惊,害怕皇帝下令冲锋。 幸好,朱厚照还没智障到那种程度,他突然说:“打出天子旗仗!” “陛下不可!”众将连忙劝谏。 大家都想依靠乌龟阵型,让蒙古小王子知难而退。如此,即可宣传为一场大捷,便是朝中文官都无法反驳,因为确实杀掉不少敌人,而且还抢回无数财货与人口。 到时候,参加此战的将士,个个都有封赏,何乐而不为呢? 但如果打出天子旗仗,让对方知道皇帝在此,很有可能不要命的进攻,万一把皇帝给掳走怎么办! 王渊没有出声劝阻,因为他跟朱厚照想法一致,就是要吸引对方来进攻,否则这仗很难打下去。 朱厚照呵斥道:“叫朕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不可如此犯险啊。” “威武大将军,我们已立不败之地,没必要亮出天子身份。” “威武大将军……” 面对如潮的劝谏声,朱厚照一意孤行:“不许说话,本将军已经决定了。亮旗仗!” 御驾左右,立即举起十二面龙旗。 继而,周围打出六十四面旗帜,有四象旗、五岳旗、二十八星宿旗等等。 皇帝御驾的正前方,竖起一面北斗旗,接着又是一面大纛。 那面大纛显得尤为抢眼,平时放在北京的旗纛庙中,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只有皇帝御驾亲征,或者派朝中重臣出征,才会从庙中取出带到战场——刘六刘七闹那么大,这面大旗纛当时都没动过。 如林般的各色旗帜打出,明军将士顿时士气高涨。这玩意儿真的跟战争游戏一样,特殊军旗亮出来,全军士气瞬间爆棚。 “万胜,万胜!” 数万将士自发大呼,越喊越整齐,宛若平地起惊雷。 对面的达延汗哈哈大笑:“果然是汉人皇帝来了,今日收兵,明日再战!” 眼见四面的蒙古骑兵退去,朱厚照担忧道:“本将军已亮出天子旗仗,蒙古小王子不会还要溜走吧?” 众将哭笑不得,皇帝摆在这里,鞑子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当晚,张永主动找到王渊和江彬,三人再次私下里开小会。张永担忧道:“两位都是知兵之人,此战该不会有甚意外吧?” 江彬说:“只要陛下不胡乱行事即可。” 张永叹息道:“唉,咱家可不想做王振……”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江彬连忙打断。 王渊突然说:“最多三五日,鞑子必然有行动。他们为了保持机动性,舍弃了大量辎重,剩下的粮食能撑多久?到时候,要么强攻佯败,引诱我们追击,再寻找机会反攻。要么直接撤兵,再派哨骑观察我军动向,寻找机会大举突袭,‘土木堡之变’就是这样发生的。” 张永说道:“那就必须时刻保持谨慎,不能给鞑子找到任何机会。” 王渊扭头望向北边:“我最担忧的,是怀仁方向可能还有鞑子。前几日,我率五千轻骑开路,沿途鞑靼哨骑无数,被我追击之后,大部分反而朝着北方跑。敌军骑兵太多,我们的哨骑撒不出去,若是有一两万贼骑,一直悄悄跟在后方,也根本打探不出来。” 江彬猛惊:“怕是真有可能。这股藏起来的大队贼骑,多半趁着我军追击之时,突然从后方杀出来!” 王渊说道:“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陛下的中军都不能乱动,我带来的神枪营、炮兵营,还有几种使用的神机营,必须用来守御中军大阵!” 张永对江彬说:“朱将军,陛下若是犯险,你我合力将他拉住,别顾什么君臣礼节了。” “只能如此,我也怕陛下发生意外啊。”江彬郁闷道。 王渊又亲自巡视军营,叫来自己提拔的潘贵等将领,告诫道:“你们守在中军,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得离开陛下半步。若有贼骑从后方杀出,给我狠狠击溃,没有出现敌情,就老老实实守着!” “遵命!”众将跪地领命。 翌日,又是大雾。 等雾气散去,两军再度交锋,烈度比前一天提升许多。 362【胜败一念间】 数千鞑靼骑兵,不停在明军两翼来回袭扰,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赠送箭矢。 正面数千敌骑退下,回到达延汗本阵积蓄马力。又是数千敌骑压上,一轮奔袭佯攻之后,突然朝着明军的前军冲锋。 “放箭!” 三千弓弩手,立即开始抛射。 一轮箭雨射出,数十敌骑落马,蒙古人同样以骑射回敬之。 “标枪!” 两千多杆标枪,齐刷刷投出,又有数十敌骑落马,明军这边也被射伤射死数人。 “刀盾手列阵,长枪手准备,弓弩手再射!” 数千鞑靼骑兵转眼冲到阵前,中途又被弓箭射了一轮,这次留下上百具尸体。 双方大概相距十余步,明军前军没有丝毫慌乱,鞑靼骑兵见恐吓无效,立即斜向从阵前掠过。 大明弓弩手和标枪手,趁着敌骑减速变向之际,立即进行疯狂投射。鞑靼骑兵瞬间就慌了,阵型变得散乱不堪,最后竟然直接溃败奔逃。 朱厚照站在御驾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战况,顿时笑道:“又是佯败诱敌,本将军又岂会上当?命令前军,严守大阵,不得追击。” “威武大将军英明!”张永、江彬等人纷纷拍马屁。 这年头的蒙古骑兵,就算不是出来抢劫的,也根本不会披挂重甲。 他们喜欢两翼袭扰,正面佯败诱敌,拉散对方阵型之后,立即进行三面反冲锋。一次反冲锋无效,继续骑射袭扰,不让对方重新整队,最终在运动战中击溃追来的敌人。 大明与鞑靼作战数十年,早就摸清了蒙古战术,就连朱厚照都不会轻易上当。 面对如此情况,达延汗稍微有些头疼,刚才那一波佯败,蒙古骑兵遭受三百多伤亡,却没有起到丝毫诱敌效果。 眼前这汉人皇帝,也太谨慎老练了吧! 中午,蒙古骑兵散在各处,下马就地吃干粮,同时给马儿喂水进食。他们离明军大阵不远,只要明军敢出阵收捡箭矢和标枪,他们可以立即上马发动进攻。 大明士卒也开始吃饭,这次南下救援,早就带够了粮食,不怕被蒙古人截断粮道——若半个月都无法分出胜负,明军可就近撤回应州城补给。 下午继续厮杀,双方伤亡加起来不足三位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 战场以北二十里,怀仁县以南十五里,同样在爆发战斗。 奉命在怀仁方向接应的宣府边将庞隆、靳英等人,走到半途就发现不对劲,他们居然遇到大股的鞑靼骑兵。 庞隆选择结阵扎营,又派出仅有的少量哨骑:“立即通知陛下,应州以北三十里,有大股敌军埋伏在此!应州通往怀仁的道路,已被鞑靼骑兵截断,但有变动立即撤回应州城里。” 宣府骑兵早就聚集在王渊麾下,庞隆等人派出报信之人,只有寥寥十余骑而已。他们刚刚出营就被发现,遭到鞑子的疯狂截杀,只剩两三骑活着遁入东部山区。 巴儿速孛罗也立即派出信使,通知达延汗说:“怀仁方向有明军出现,大概五千人左右,我的部队已被发现。明军派出报信的哨骑,有两三人逃进山中,估计两天之后就能绕向应州。这些明军,我留两千骑看守即可,请大汗尽快做出决策。” “召集各部首领商议明日战事!”达延汗打算下血本。 翌日,风和日丽。 达延汗只留三千亲卫,其余四万骑兵,全都撒出去轮番进攻。 箭矢、标枪如雨般散落,双方伤亡迅速提升,明军左翼首先出现动摇。这些是萧滓、时春等人的部队,他们从大同前往平虏卫支援,又从平虏卫一路赶来应州,在应州又被围困数日,半个多月来就没怎么休整过。 眼见左翼聚集的敌军越来越多,王渊连忙下令:“神机营、炮兵队立即援护左翼!” 达延汗本来想诈败诱敌,此时感觉到战场变化,瞬间改变作战意图,亲率队伍杀来:“三面袭扰,全力进攻敌军左阵!” 大概两万五千鞑靼骑兵,在达延汗的统领下,绕着明军左翼轮番骑射佯冲。 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左军阵型愈发不稳,朱厚照从中军调遣两千人过去,总算没让左翼直接崩溃掉。 “杀!” 蒙古第一猛将阿儿托歹王,带着儿子布尔海,率领两万多骑兵冲锋。在友军几番佯攻袭扰之后,趁着明军来不及射箭、投枪的空挡,突然加速朝着大明左翼冲来。 “佛朗机炮,全速射击!” 二十门佛朗机炮,不等敌人靠近弓弩射程,便朝着平直方向开火。一颗铁弹打出,若是运气够好,能射穿好几个敌骑,战场顿时血肉横飞。 明军左翼前排的刀盾手,暂时让出位置,露出后排整整六千余火铳兵。 这些火铳兵,除了神机营之外,还有各边镇部队。被王渊全部集中起来,之前的战斗一直没动,此刻面对鞑靼大规模冲锋才亮出獠牙。 王渊亲自跑过去:“没我命令,不准开火!” 懒得搞什么三段射、五段射,待蒙古骑兵奔至三十步远,王渊突然下令:“开火!” “轰!” 不仅六千余火铳兵一起发射,被王渊集中起来的五十架炮车(小将军炮),也瞬间发射出铁砂、铁片构成的散弹。 鞑靼轻骑兵全力冲锋时,阵型稍微要密集一些。三十步枪炮骑射,直接消去一层前排,鞑靼骑兵阵型瞬间散乱,后面的骑兵撞上友军尸体也各种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左翼弓弩手也重新上弦,在刀盾手顶上去的瞬间又是一轮齐射。 蒙古第一猛将、科尔沁部首领阿儿托歹王,由于冲锋在前,身上插着无数铁片,早已死得透透的。他的儿子布尔海,科尔沁部的继承人,也被炮弹轰断一条手臂,骑着战马摇摇欲坠。 “撤回来,快吹号角!”达延汗气得脖子粗红。 他连续佯攻袭扰数日,以为早就逼出明军的所有手段。甚至没见到火铳兵发射,也以为是火药用完了,哪曾想王渊留到现在才使用? “呜!” 蒙古人吹响号角,那些冲阵的骑兵,纷纷减速转向,然后调头撤退。但也有千余骑,实在压不住马势,一头撞在明军左翼的拒马和车阵上,便有少数幸运苟活下来,也被明军长枪手捅成筛子。 “敌军溃了,随本将军杀!”朱厚照从御驾跳下,翻身跨上战马。 江彬和张永连忙扑过去,一人保住皇帝一条腿:“陛下,不可追击!” “胡说八道,”朱厚照大怒,“鞑靼贼子已经全军溃败,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江彬说:“此乃鞑子诱敌之计!” “你用数千骑兵的性命来诱敌?”朱厚照一刀砍出,“狗东西,快放开!” 江彬吓得连忙缩手,张永也不敢阻拦,朱厚照明显发脾气了,谁敢再劝必定被一刀砍死。 王渊正准备率领骑兵追杀一阵,刚刚打开车阵的铁索,就看到皇帝率领五百重骑冲来,气得大吼:“陛下,快回中军坐镇!” “全军追击!”朱厚照挥刀狂呼。 五百重骑轰隆隆前踏,包括王渊在内的友军,只能纷纷退闪避让,朱厚照这家伙竟然率先带兵冲出大阵。 皇帝都冲了,将士们哪敢不冲? 特别是那些普通士卒,一个个热血上涌,完全被胜利给冲昏头脑。 数万人的明军大阵,瞬间因大胜而散乱不堪,在追击各种当中,各部之间不断脱节。 王渊对潘贵、魏升说:“你们带六千神枪、六千火铳兵,严守阵型徐徐前进,防止被鞑子攻击背后!” “是!”潘贵领命。 太监张忠却冲过来,对火铳兵统领魏升说:“快快跟随陛下。” “不得慌乱,听我的!”王渊道。 张忠说:“护卫陛下要紧!” 王渊直接抽刀:“张督公敢不听军令?” 张忠顿时脖子一缩,骑着马儿追赶皇帝,他生怕被王渊一刀砍了。 朱厚照虽然很莽,但这次没看错,蒙古大军是真的在溃败。 明军集中大规模火铳、火炮、弓弩,进行短距离齐射,上次使用这种战法,还是永乐皇帝朱棣亲征。见识过如此阵仗的蒙古人,早就死了近百年,达延汗怎料得到明军还有这一手? 那恐怖的瞬间杀伤,那轰隆隆的开火声,直接将鞑子连人带马吓得惊慌失措。 达延汗事先部署的佯败,如今变成了真败,一个传染一个,他想收拢部队都做不到。 “升热气球,观察后方敌情!” 王渊扔下一句,也带着五千轻骑追击。 王渊带来的学生,立即升起热气球,手执号角、令旗与千里镜,密切观察后方的情况。 朱厚照亲率重骑追杀一阵,砍死一个落马的敌人,翻身下马说:“脱甲再追!” 五百重骑齐刷刷下马,脱掉锁甲与札甲,跟随皇帝再度冲出。 “杀!” 朱厚照变得一身轻松,高举御刀策马狂奔,感觉好像太祖与太宗的魂魄附体。 王渊不敢离皇帝太远,一边奋力追杀,一边观察情况,他现在的主要职责是保护皇帝安全。 战况变化实在过于突然,埋伏在十余里外的巴儿速孛罗,根本没法在第一时间赶到战场。不过这也够了,他麾下有上万骑,而明军阵型乱得不成样子,只要赶来就能将明军杀得全军溃败。 “呜!呜!呜!” 热气球上的物理学门徒,隔老远就看到巴儿速孛罗,立即吹响号角,打出旗令让全军整队。 但绝大部分明军部队,都难以收回。 蒙古人逃疯了,明军士卒追疯了,这仗打得一塌糊涂。 大同总兵王勋,老将张輗,辽东游击萧滓,是少数还保持理智的边将。他们听到号角,又用千里镜看清旗令,立即鸣金收拢队伍,迅速集结以阻击身后的鞑子。 363【差点被反杀】 “呜~呜~呜~~~~~” 达延汗命令亲卫疯狂吹号集结,渐渐的,便有数千骑兵聚在他周围。 朱厚照此刻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已完全失去理智,只顾带领卸去重甲的五百骑兵追杀。当达延汗能够有效聚兵之时,明军只有王渊带着五千骑兵赶上,其余步卒全都被皇帝甩在身后。 正德朝的大明边军还没烂透,边将们的基本素质也不错,更何况参与此战的将领,都是朱厚照精心挑选过的。 “坏了!” 眼见皇帝越跑越远,所有边将全都冷静下来,瞬间浑身冰凉惊恐万分。他们熟悉蒙古骑兵战法,达延汗完全有能力中途聚兵,然后突然杀一个回马枪,之前的溃败也能变成诱敌深入。 边将们立即下令停止追击,一边收拢士卒,一边缓慢前进,随即以急行军的状态朝皇帝靠拢——若是皇帝被反冲锋,只要不当场战死,他们也能在后边有效接应。 皇帝和五百豹房骑兵,胯下全是精挑细选的良驹。 别说步卒追不上,便是明军骑兵都追不上。 王渊之前沿途传令,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只能让袁达临时统率部队,自己骑着阿黑疯狂追赶,等追上皇帝的时候,已经进入他娘的朔州地界。 追了好几十里! “陛下,快停止追击。”王渊奔至朱厚照身边。 朱厚照回头一看,顿时催促道:“让你的兵搞快些。” 王渊焦急喊道:“再追就中了鞑子的诱敌之策,陛下你清醒一点!” 朱厚照愣了愣,瞬间恢复神智,连忙下令停止前进。 前方不远处,一个蒙古首领喊道:“大汗,汉人皇帝没追了!” “那咱们杀回去。”达延汗笑得很开心。 除了四散而逃的骑兵,此时此刻,达延汗身边可供调遣的兵力,竟然还有两万多人马。他在半路上就止住溃败之势,因为这些鞑靼骑兵早就习惯佯败诱敌,刚开始可能被恐怖的明军火力打蒙,但奔逃几十里怎么可能还不恢复? 这些鞑子骑兵非但重振士气,而且还顺便发挥演技,一直都做出慌乱逃跑的样子。 其目的,无非是把明军拉得越散越好,把汉人皇帝引诱得越远越好。 历史上,此战细节已经无从知晓,只说朱厚照亲率大军,从应州一直追到朔州。突然间起了沙尘暴,双方只能各自罢兵,也不知道是达延汗运气好逃出生天,还是朱厚照因此躲过蒙古骑兵的引诱。 反正,朱厚照胳膊腿儿齐全的回京,而达延汗回到草原不久就死了。 不管如何,现在被蝴蝶翅膀一扇,双方作战时间已经改变,至少今天不可能有沙尘暴帮忙解围。 在朱厚照和王渊撤退之时,达延汗立即回身反击。震天号角声中,那些胡乱奔逃的蒙古骑兵,也渐渐从两翼汇聚起来,几十上百人一队开始袭扰朱厚照。 五百豹房骑兵与五千轻骑成功汇合,王渊挥手下达指令,竟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折身向北直奔山区。 北边是绵延数百里的洪涛山脉,属于阴山山脉的余脉。 虽然不知道王渊什么想法,但皇帝和士卒都选择相信王二郎。足足狂奔两刻钟,众人终于抵达山区,沿着山脚一阵奔跑,王渊瞅准一个山谷冲进去。 山谷狭窄,只能容纳两三骑同时奔跑,大规模骑兵部队根本没法展开。 在山谷行军一刻钟,王渊突然下令:“全体下马,积蓄马力。袁二,你带数骑继续前进,看看更里面是什么情况。” 谷外。 “大汗,要追进去吗?”一个部落首领问。 达延汗犹豫不决,一旦进入山谷,蒙古骑兵战法就得抓瞎。若是不能短时间将皇帝拿下,等明军大部队赶来,追进去的骑兵全都会被堵住,并且遭受明军的前后夹击。 可山谷之中,是汉人皇帝,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再没有抓住皇帝的可能。 好难抉择啊! 达延汗七岁继位,娶了自己名义上的祖母,即他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在妻子兼奶奶的辅佐之下,达延汗还没亲政,就开始征讨更强大的瓦剌部落。接着,达延汗又征服朵颜三卫,联合朵颜三卫打败亦思马因,抢回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个时候,达延汗不过才十三岁而已。 他十四岁亲政,废除北元政体,恢复成吉思汗旧制。接着又征服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再度统一蒙古,被视为蒙古中兴之主,人人皆呼其“成吉思汗第二”。 到如今,达延汗也只有四十四岁! 这些年来,达延汗南征北战,无往而不利,还真没遭受过今天这样惨重的损失。将近五千蒙古轻骑,要么被当场战死,要么死于溃败途中,就连麾下第一悍将都阵亡了。 这口恶气,达延汗实在吞不下,更何况还有一个皇帝在诱惑他。 “阿尔苏,你率领一万五千骑,袭扰后面的明军,”达延汗当即下令,“不求杀伤,主要是拖住他们。找几个懂汉话的,在阵前高呼‘汉人皇帝已死’,明军必定慌乱不堪。若没有机会将其一举击溃,就一直袭扰,把这些明军引向朔州方向,让他们误以为汉人皇帝去了朔州。” 阿尔苏,又名“阿尔苏博罗特”,全名“我折黄太吉·孛儿只斤”,是达延汗跟祖母生的第四子,现为多伦土默特部之首领,他的领地正是河套地区。 等第四子阿尔苏率部离开,达延汗立即亲率万余骑兵,一头钻进那陌生山谷之中。 王渊则派遣两个士卒,爬到山顶轮番吹号角,以吸引明军各部朝这边靠拢。 当达延汗带兵进入山谷时,负责打探前路的袁达,派人回来禀报:“陛下,王总督,前方数里之外,有一开阔地带,甚至还有几户山中居民。” “走!”王渊立即下令。 朱厚照此时也不打岔,他正在反思自身过错,一切军权都移交给王渊。 五千多骑兵,连人带马,很快穿过狭窄地带,前方顿时豁然开朗,王渊还看到山坡升起炊烟。 朱厚照终于开心起来,一点都不见害怕,甚至笑着说:“此地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确实很好防守,来时的山谷,只容两三骑并行,而此处可并排站立十多个人。 王渊运气很好,这是绝佳地形,蒙古鞑子来再多,也得老老实实排队厮杀。 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全军陷入绝境,王渊就会下令弃马,带着皇帝爬到山上打游击。 之前不原路返回,而是率领骑兵进入山谷,其原因是害怕回去遇到敌人。如果达延汗在应州埋伏数千骑兵,明军大部的纯步兵队伍根本拦不住,到时候皇帝必然被前后夹击。 事实也是如此,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率领上万骑兵掩杀过来,却被严阵以待神枪营、神机营击退。他立即绕道奔向朔州方向,沿途还将没来得及整队的左钦部击溃,一阵追杀之后便继续前进。 其他明军各部,纷纷整队阻击。巴尔斯博罗特见没有突袭机会,便杀向朔州跟达延汗汇合。 若王渊选择原路返回,必然跟巴尔斯博罗特撞个正着。 王渊来到相对开阔处的山谷,立即命令士卒砍树搬石,将身后狭窄处山谷给堵住。接着又派人“请”来山民,拱手问道:“各位老乡,我等乃大明官军,可还有其他出谷的道路?” 山民们被吓得不轻,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朱厚照解下玉带,递给一个年长的山民,和蔼可亲道:“老丈,可有其他出谷的道路?” 老者跪地磕头说:“这位将……将军,那边确实有条山路,但不能骑马通行。走两天可以出山,出去再走小半个时辰就是山阴县城。” 朱厚照立即解下玉佩,交给两个豹房亲信:“你们到了山阴县,立即骑马去报信,带大军将这些鞑子堵在谷中!” 364【当狗也不容易】 先来说说地理位置。 朱厚照之前被夜袭的地方,在金沙滩西南数里之外。而大明与鞑靼交战数日的地方,距离金沙滩同样也不远,位于怀仁、山阴、应州交界地带——偏应州地界。 正是“杨家将”的传说当中,杨大郎、杨二郎、杨三郎战死,杨四郎、杨八郎被俘的那个金沙滩! 如果硬要扯上关系,朱厚照班师回京之后,可说自己曾与鞑子大战金沙滩。反正隔得很近,并非完全吹牛,传到民间还更容易被百姓津津乐道。 洪涛山脉,是大同盆地以西群山的总称。 王渊和皇帝此刻身处的山谷,离朔州城稍远,离山阴县更近。 达延汗虽然迫切想要擒获汉人皇帝,但追进山谷却异常小心。甚至还派哨骑向前打探,生怕中了明军埋伏,毕竟这属于绝佳的伏兵地形。 “呜!呜!” 爬到山顶的两个明军士卒,按照王渊的指示,轮流吹响号角吸引友军来援。 达延汗听得烦躁不已,说道:“选十人下马,爬上去杀了那两个号手!” 此山谷之表层,为黄土半覆盖,偶尔亦有硅质灰岩和石灰岩露出。前山地区的地形极为复杂,刚入谷时相对平缓,向山中行走数里,山势立即陡峭起来。这破地方爬山已是不易,更别提爬上去杀人,两个大明士卒边跑边吹号,带着十个蒙古敌军满山乱转。 又前行一阵,哨骑回来报告:“大汗,谷中没有伏兵,前方两侧的山壁已无法攀登,明军用黄土、石块和草木堵住了通道。” 达延汗沿途观察地貌,发现谷中植被稀少,此时又是深秋季节,零星草木早就枯黄衰败。若明军选择火攻,虽然可以迅速蔓延,但火势不可能烧得太大。 “先清除前方野草!”达延汗再次下令。 又有三十人被派出,将战场附近的谷中枯草铲除,不留给明军丝毫火攻的机会。 山谷通道虽然被堵住,但临时制造的障碍很容易清除,鞑子只需付出少许性命就能搞定。 眼见一队蒙古士兵过来,因为中间隔着障碍物,王渊立即命令骑兵手弩吊射。 弩箭只造成四人伤亡,那队蒙古士兵已冲到障碍物前。 王渊不等他们把东西搬开,就下令将障碍物上的枯草点燃。一边点火还一边加料,反正满谷的枯草,可燃物多得很,两军之间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这还怎么进攻? 别说那些燃起的枯草了,挡道的黄土和石块,也很快被烧得滚烫。蒙古士兵想要去搬开,一碰就烫得哇哇大叫,只能脱下衣服当防火手套。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鞑子死伤三十多人,依旧无法打通山谷道路。 那些石块和黄土,甚至都已经被烧红了! “都退回来!”达延汗突然想出计策。 达延汗挑选一匹受伤的战马,命人蒙上战马的眼睛,然后抽刀子猛戳。战马吃痛受惊之下,立即疯狂朝前方狂奔,沿着山谷直冲被烧红的障碍物。 “轰!” 那些黄土和石块,都是临时寻来的,本身体积就不大。再加上已被大火烧脆,顿时就撞塌出缺口,灰烬、火星、土石碎末乱飞。 “再来!” 又是一匹马被蒙住眼睛,狠狠撞死在障碍物上,将那缺口撞得更大。 一匹接着一匹,蒙古人用五匹马的性命,终于把障碍物撞平——滚烫的石块和黄土,已经堆得有半人高,但双方总算可以接战了。 但达延汗并不立即进攻,而是让人脱衣负土,顶着弩箭填高自己这边。 这样,蒙古士兵就可以沿着填出的斜坡而上,冲到障碍物上反而比明军高出半个身子,拥有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 王渊瞬间明白达延汗的意图,一边命令射杀负土的敌人,一边派人把自己这边也填成斜坡。 此时已近傍晚,双方都没想着休息。 达延汗本想继续使用“奔马阵”,直接朝明军的人堆里冲。但他刚把战马蒙上眼睛,王渊也把几匹战马蒙上双眼,牢牢将狭窄的山道给堵住。 见此情况,达延汗只能收回战马,突然下令进攻,且命令后排士兵吊射。 王渊占据有利地形,他这边山谷更开阔,让士卒尽量贴着山壁站立,以减少被弓箭射杀的几率。这样,虽然当面防御显得空虚,但其实更有利于作战——蒙古士兵冲进来又咋样?山道两侧全是明军,等于少量士兵被左右夹击。 朱厚照被安排在很后面,他虽然想要亲手杀敌,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任性。 天色越来越黑,朱厚照根本看不清前方战况,只能听见喊杀声震天。他浑身热血上涌,手心里全是汗,并无多少害怕,整个人都处于兴奋状态。 只见一队火把由远及近,亲卫过来禀报:“陛下,有山民青壮,想要投军报国。” 朱厚照非常高兴:“带他们过来!” 十多个汉子举着火把而至,齐刷刷跪在朱厚照面前:“拜见将军!” 朱厚照问道:“你等愿投军报国?” “正是!”一个中年汉子说。 “好,好,其志可嘉。”朱厚照笑道。 土木堡之变以后,蒙古肆虐山西,又遭连年大旱,由此产生数百万流民。这些流民曾大举南下,仅是荆湘地区就汇聚上百万,被明宪宗一边招抚、一边清剿,总算彻底解决心腹大患。 而此处山中的居民,也是土木堡之变以后,为躲避战乱和灾荒逃进来的。 他们全都属于无籍黑户,平时不用纳税服役,靠种粮食和打猎为生。 王渊只“请”了几户过来,除开带路出山之人,其余全都被临时看管起来。但附近还有更多山民,这边打得热火朝天,山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反正都已经被官兵发现,事后多半会被追查,索性直接跑来投军报国。 黑灯瞎火厮杀好半天,山谷里本来就光线阴暗,就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几分,杀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敌我,而且接战之处堆满了尸体。 见明军士气如虹,无法一战而下,达延汗终于决定罢兵休整。 “大汗,不能再打了啊,”一个蒙古首领跪地,说道,“我蒙古儿郎,该当战死在马背上,而不是弃马死在这山谷中!” 达延汗冷笑:“把儿孙,你是不是在怨我,让你的部族主攻?” “不敢!”把儿孙连忙磕头。 把儿孙,朵颜卫都督花当的长子,名义上属于大明武官,却被达延汗当狗一样使唤。 大明开国之初,朵颜三卫内附,朱元璋置大宁都司,让宁王去统领这些蒙古部族——就是要造反那位宁王的祖宗。 朱棣起兵靖难,怕被宁王捅菊花,于是只身前往大宁谈判。回去的时候,朱棣把思归汉军搬空了,就连宁王设下的伏兵,都被朱棣一并带走。由此,大宁卫不再有汉军压制蒙古,朵颜三卫成了大宁之主,大宁都司被内迁到保定。 朱棣称帝之后,朵颜三卫有从龙之功,正式获得大宁卫的地盘。又害怕宁王学自己,朱棣把宁王扔到江西,朝廷彻底失去对大宁的控制。 朱棣都还没死呢,朵颜三卫就开始叛乱。 朱棣大怒,御驾亲征,数次大胜,朵颜三卫纷纷归降。但朱棣下令,投降之人,一律释放,不准杀戮。 明宣宗时,朵颜三卫再叛。 明宣宗亲率三千骑追击,出喜峰口与敌激战,皇帝直接奔于阵前,射死朵颜前锋三人。遂两翼齐发,大破朵颜三卫,纷纷跪伏于明宣宗的黄龙旗下。 一直到土木堡之变以前,都是朵颜三卫袭扰边境,被明军打痛了再投降,如此循环往复。 弘治年间,鞑靼崛起,把朵颜三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被迫臣服于达延汗。这些年一直侵扰大明边境,正德十年又被明军痛揍,只能入朝请降,然后降而复叛。 大明厌恶朵颜三卫的摇摆不定,达延汗同样如此。 于是,达延汗命令朵颜都督花当,将其长子把儿孙送来自己身边。一来作为质子扣押,二来借此掌握朵颜部的一些兵力,今天的进攻也让朵颜部去血战送命。 把儿孙简直欲哭无泪,谷中血战半日,他的部众已战死上千人! 但又没办法,想反抗等于做梦。 这些年,朵颜三卫的日子咋过的? 被达延汗逼着侵略大明边境,被大明打服之后又投降。一旦投降,达延汗便借口朵颜部投敌,带兵冲到朵颜部又抢又杀。 可怜的朵颜三卫,其实是被大明和鞑靼轮番吊打。 鞑靼各部将把儿孙耻笑一番,也聚在一起讨论战局,大部分首领都不愿再打。一来山中作战,专业不对口;二来地形受限,蒙古士兵处于劣势。 即便能擒获汉人皇帝,鞑靼士兵也得死伤好几千。 达延汗苦思良久,说道:“我们兵多,地形又窄,可以分兵作战。左右各派三千人,寻找合适地点,爬上山绕到明军后方,前后夹击定能一战而胜。明日继续进攻,为绕后的部队争取时间。” 365【我是一个狙击手】 王渊麾下的五千轻骑,身上带着两日的干粮和饮水,这是打算随时出阵追敌而做的准备。 朱厚照的五百豹房骑兵,却啥都没带,两层重甲也脱了扔在追敌途中。因此衣服都穿得不够,入夜之后越来越冷,现在都围着火堆哆嗦取暖。 轻骑兵们把口粮分出,暂时还不用杀马充饥。 “陛下,总督,烽料备齐了!”一个叫朱忠的豹房亲信奔来。 朱厚照高兴道:“明日便点烽火。” 王渊皱眉说:“我们入山怕有近十里,在此点燃烽烟,友军很难看到,必须到更前面的山头点火。” 朱厚照立即把投军的山民叫来,问道:“哪里适合攀爬前往外面的山顶?” 一个山民青壮回答:“适合攀爬的地方,在蒙古鞑子身后四五里。越往大山里走,山势就越陡峭,大军不可能通行。不过我可以挑地方爬上去,然后再扔绳子下来,这样就好爬得多。” 王渊立即下令,前往山民家中收集绳索。 普通绳索太细,难以长久承受重量,只能数条编成一条。如此就有点不够用了,王渊又让士兵割马尾毛和鬃毛,全部用来编成绳索,这玩意儿还是很结实的。 军中烽火,十里一个信号,再远就不易观察了。 想要形成十里外都很看到的烽烟,自然不可能随便烧点茅草。它需要干柴、湿柴、油脂、牛羊粪等物交替使用,牛羊粪还得用水浇成半湿状态,这样才能炮制出冲天而起的滚滚大烟。 负责攀爬山壁的山民很给力,估计是平时打猎、采药时练出来的。十余丈(50米左右)高的陡峭山崖,只带一把药锄,光着脚就那样上去。 绳子有些不够,只做了两条,一次只能两个人往上爬。 即便如此,上去几人之后,也有一个士兵失手,二三十米摔下来死得透透的。 然后四个人一组,用绳索拉扯烽料上去。等烽料在山上堆好,再继续派人攀爬,前去燃烧烽烟的士兵至少得二十个。一来方便运送大量烽料,二来中途有人掉下山,也有足够的人手补上。 攀至五更天,终于凑足二十人,立即由山民带队进发。 此处的山顶相对开阔,不用打火把就能抹黑赶路。约末前进两里地,那山民就让官兵点燃火把,更前方的情况看得人腿脚发软。 山体大都由黄土覆盖,水土流失非常严重。许多地方,表层黄土被冲刷殆尽,露出下边的硅质砂石,山顶越来越窄不说,而且到处是凹凸不平的缺口,经常只能容一个人攀爬上下。 稍不注意,就会踩到松散黄土,然后失足从山顶落下。 途中摔死两个士兵,加上山民在内,烽火队伍只剩十九人。 此时天色已亮,山民爬上一个高地,突然惊恐大喊:“有鞑子!” 蒙古士兵分成两股,但只在南边找到易于攀登处。他们没有绳索可用,攀爬时摔死的人更多,接着是崎岖不平的山顶,途中不小心又摔死好几个。 此时此刻,一个山民外加十八个明军,跟上千蒙古士兵大眼瞪小眼。 这破地方,便是正常行路都困难,更何况要抡刀子开瓢。 “结阵!” 负责带队的大明旗官,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他们背来的柴薪,堆在前方抵御箭矢,然后就地点燃烽火。 蒙古士兵就算有上千人,此刻也只能抓瞎。必须一个一个排队过来,而且还得小心踩滑了摔下去,他们唯一的进攻方式只剩隔空放箭。 大明官兵全都背靠柴薪,根本不受箭矢影响。 先点燃干柴,然后加入油脂,接着又铺一层湿柴,再丢些半干半湿的牲畜粪便进去。就这样一层一层添加,他们背来烽料,至少能烧小半天。 蒙古士兵,还在放箭,自己过不去,也不让敌人过来。 …… 拉回黎明时分。 等烽火队登山完毕,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我也上去,此处交给袁二指挥。” 朱厚照怕王渊摔下来:“你去作甚?” 王渊笑道:“我带兵爬上去,在鞑子头顶扔石头。如果能发现鞑子首领,或许可寻机一箭射死。” 这次轮到朱厚照劝阻:“派别人去便是。” 王渊摇头说:“我箭法更好。” 王渊从小生活在大山里,攀登山崖犹如家常便饭,更何况还有一条绳子。他力气又大,脚蹬山壁,抓着绳子,干脆利落的快速上升,比普通士卒快了两倍有余。 待到天色大亮,明军这边又成功登顶二十多人。 王渊亲自带队搜检石块,可山顶的石块不多,只能掰下一些黄土疙瘩。 鞑子再度组织进攻,负责往里填命的,自然是那些受欺负的部族。反正达延汗不会感到心疼,这次他的损失有点大,多送些平时不听话的部族去死,还可以加强达延汗家族的统治。 只要能抓住汉人皇帝,一切都值得。 王渊让士卒将黄土疙瘩码放在山顶,暂时没有往下扔。他拿出千里镜,趴在山顶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一个组织进攻的蒙古首领。 感觉不满意,再继续观察。 不片刻,王渊似乎发现鞑靼中枢所在。 那里有好几个蒙古首领,骑在士兵肩上观察战况。这是因为山谷中无法起高台,而蒙古士兵的肩膀,要比蒙古战马更高一些。 之前数日厮杀,王渊用千里镜观察过敌方首领。 其中,达延汗出镜率很高,毕竟此人是鞑靼本阵中枢所在。 突然,王渊心脏突突一跳,他居然真的看到了达延汗。此人骑在一个士兵肩上,左右各有士兵扶住,正在沉着观察前方战况。 王渊换了一个更好的狙击位,取出犀照弓,搭重箭上弦。 此时双方的垂直距离,仅有五十多米而已。王渊为了方便射击,主动调整狙击位置,直线距离也就六七十米。 这么近,王渊拥有十足把握。 甚至,王渊害怕达延汗乱动,没有瞄准咽喉和脑袋,而是瞄准对方的胸膛。 “嗖!” 一支重箭飞出,达延汗正好偏下身体,对自己的长孙卜赤说:“如此战局,应当……” 话未说完,达延汗左肩中箭,直接轰倒回去。 王渊迅速再次搭箭,不待弓弦拉满,便又是一箭射出,这次射中达延汗倒挂在士兵肩上的小腿。 连续两箭命中目标,蒙古人终于反应过来,团团将受伤的达延汗围住。 突然,两三里外的山顶,赫然升起滚滚狼烟。 “投落石!” 王渊说完就拿出号角,在山顶吹响进攻的号声。 二三十个明军士兵,从山顶投下黄土疙瘩。即便黄土松散,几十米高砸下去,一旦把人砸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又是身后的狼烟,又是头顶的号角和落石,蒙古军队顿时就慌乱起来。 “有埋伏,快撤!”卜赤抱着达延汗的身体大喊。 鞑靼别部首领、老将那孩大呼:“留下两千人断后,留下两千人断后!” 断个屁的后,达延汗生死不明。汗位继承人卜赤,又带着达延汗率先奔逃,其他各部怎么沉得住气?更何况,在前方血战的蒙古士兵,全都来自不那么核心的部族,死伤惨重之下早就有了怨气。 万余蒙古大军,争先恐后逃跑。有人骑马逃窜,有人步行狂奔,山谷道路又窄,自相踩踏而死的蒙古士兵,比之前血战而死时多出好几倍。 朱厚照和袁达,虽然搞不清楚啥情况,但他们听到王渊的冲锋号,立即命令士卒上马追杀。 山谷里被友军踩死的蒙古兵太多,大明骑兵几乎是踩着敌人尸体,呈一字长蛇阵衔尾追击。朱厚照心里那个恨啊,如此杀敌良机,他居然被手下堵在后面,地形太窄根本不能发挥宝马优势。 王渊飞快奔回上山的地方,吊着绳索滑下去,随便骑上一匹战马狂追。 366【一代英主窝囊死】 王渊从山顶下来,耗费了不少时间,只能骑马冲在最后。 在狭窄的山谷当中,鞑靼逃成一字长蛇,明军追成一字长蛇。不但鞑靼溃兵被踩死许多,就连疯狂追敌的明军,也有一些不慎落马,然后被挤在后面的友军活活踩死。 这种情况,根本没人敢下马割首级,因为下去之后就上不来了! 王渊也不敢奋力策马,只能等明军全部追出,他才骑马跟上去——免得一不小心被自己人踩死。 连续追了数里远,一部分鞑靼溃兵已经出谷,王渊都还被堵在山谷中央。 “吁!” 突然,王渊勒马停住,跳下去愣愣看着一地尸体。 在那堆尸体当中,赫然露出一截小腿,小腿上还插着一支断箭。而王渊的脚边,静静躺着一顶金貂帽,帽子已经被完全踩扁了。 王渊弯腰捡起金貂帽,拍拍上面的灰尘和血污,再将帽子拉开,慢悠悠盖在自己的头顶。 这顶金貂帽,王渊见过好多次,一直都在达延汗头上。 连续搬开三具尸体,达延汗终于完整出现。射中他肩膀的那支箭,同样已经断掉,脑袋虽然还算完整,可腹腔被踩成烂泥,内脏、血肉、屎尿混成一团,王渊甚至能看到马蹄形血洞。 一代蒙古中兴之主,就这样死得稀里糊涂。什么时候被孙子扔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死的也不知道,甚至有可能死于蒙古溃兵的踩踏。 关于这一仗,王渊有过许多设想。 或许是从小路出山的士卒,在山阴县弄到马儿,飞奔南下搬救兵过来。又或者明军哨探,看到这边燃起的烽烟,大军涌来将达延汗堵在谷中。甚至是鞑子承受不住伤亡,达延汗选择撤出去,王渊带兵杀出将其击溃。 太多太多的结局,唯独没有料到,达延汗死得这么干脆,死得这么窝囊,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可现实就是如此让人难以捉摸,根本不讲任何道理。 至少,达延汗还经历了一番血战,而历史上死得更加扯淡。他每次要吃掉朱厚照派出的诱饵,就被大雾给拖延时间,被朱厚照追到朔州之后,突然又刮起漫天沙尘暴,双方被迫罢兵撤退。而回到草原,四十四岁的达延汗,正直壮年,身强力壮,立刻就死了。受伤死的?还是病死的?没有任何记载。 割掉达延汗的首级,悬挂在马鞍上,王渊再度策马奔出。 …… 从小路出去的两个豹房亲信,必须走蜿蜒崎岖的山路,还要翻过三座山头,才能抵达另一个山谷。沿着这条山谷向外走,出谷之后再向东走,便是山阴县的县城所在。 山民说,需要走两天时间。 但在不计体力消耗的情况下,他们只花了七个时辰,黎明时分就到山阴城外。这还是因为夜间山路不好走,否则必然更快到达。 听说皇帝被围在山中,山阴知县吓得不轻。立即搜来四匹马,交给两个豹房亲信,让他们一人双马快速南下。 二人一路往南跑,奔至天明,老远就听到蒙古人的号角声。 却是在怀仁方向的庞隆、靳英等部,从宣府集结的速度太慢,被王渊丢到后方策应。刚开始,他们结阵与巴尔斯博罗特大战,主战场突然发生变故,巴尔斯博罗特得知消息就跑了,庞隆、靳英也跟着一股狂追。 巴尔斯博罗特赶到战场,遇到严阵以待的神枪营、神机营和炮兵队。这家伙一番佯攻,发现难以对付,扔下十多具尸体杀向西边。 中途,遇到队形不整的左钦部,巴尔斯博罗特立即发动突袭。 左钦的部队大约二千人,被巴尔斯博罗特一冲即溃。一半被追杀砍死,一半溃散于山野,这支部队直接完蛋。边将左钦也身负重伤,靠躺在地上装死逃过一劫。 沿途又遇到几支明军,眼见找不到机会,巴尔斯博罗特直接绕过。 接着遭殃的是平虏卫参将高时,此人率部追得极深,麾下许多士卒已经脱力。正原地坐着休息呢,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杀来,瞬间又是大溃败,高时当场就被蒙古骑兵射死。 面对这万余从身后杀来的敌人,大同总兵王勋、宣府总兵朱振,纷纷吹号集结部队。 可明军因为追击溃敌,把队伍拉得太长太散,等各部大军集结完毕时,已被巴尔斯博罗特连连击溃七部。 五万八千明军步卒,此时只剩四万左右。三万多辎重民夫,更是被巴尔斯博罗特回军突袭,溃逃得只剩下几千人。 而从怀仁方向赶来庞隆、靳英部,迎头撞上杀回来的巴尔斯博罗特。根本来不及结阵,就在行军途中被杀个对穿,两位边将只带着数百残兵逃脱。 巴尔斯博罗特,只率万余骑兵藏在后面,就击溃明军两万正兵、两万多民夫——被杀死的明军很少,大部分都溃逃了,这仗打完都别想归队。 没有再继续带兵突袭,一是明军大部已集结完毕,二是巴尔斯博罗特的队伍马力将近。 就在这时,刚刚完成集结的四万明军,又遇到分兵而来的阿尔苏博罗特。 阿尔苏博罗特带着一万五千骑,冲过来就大喊:“汉人皇帝已死,汉人皇帝已死!” 这些蒙古人的汉话,明显是临时学会的,连续齐呼好几遍,大明将士愣是没听懂。 “他们在喊什么?”张永问道。 江彬没好气道:“鬼知道,可能在号丧吧。” 王勋陡然色变:“鞑子杀回来了,追出去的陛下和王总督在哪儿?” “汉人皇帝已死!” “汉人皇帝已死!” 蒙古鞑子还在继续呼喊,这次众将终于听懂,甚至一些士卒都听懂了。 即便没有遭受进攻,只这惊天消息,就让军心浮动。 宣府总兵朱振猛然大喝:“鞑子在散播谣言,不可轻信。若陛下已经蒙难,鞑子岂会不带天子遗体过来?哪用得着这般空口白牙乱喊!” “对!” 大同总兵王勋也说:“陛下身边,还有王总督的五千轻骑。即便战败,五千轻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至少总得有几骑逃回来报信吧。王总督骁勇无双,此刻定然护着陛下,正在与鞑子主力周旋。眼前这些鞑子,是分兵回来堵我们的,让我们无法过去支援!” 两位总兵都不相信皇帝死了,众人也抱有侥幸心理,立即去安抚浮躁的士卒。 阿尔苏博罗特已经派兵佯攻,明军阵型稍显慌乱,但很快就沉稳下来。他见找不到机会,也不着急进攻,只守在那里不让明军移动。 对峙片刻,已近傍晚。 巴尔斯博罗特杀回来,带着早已疲惫的骑兵,跟自己的弟弟汇合。 至此,蒙古骑兵有两万五千左右,一前一后将明军堵住。明军虽有四万步卒、数千民夫,却不敢轻易行动,便是明知皇帝可能有危险,他们也无法前进半分——已经快天黑了,在两万多骑兵面前行军,等于就是自己找死。 当天晚上,明军各将争吵不休。 张永、江彬等皇帝亲信,勒令边将们明日必须前进。而边将们则坚持严守大阵,等着王渊和朱厚照带兵回来汇合。 吵了好些时候,双方不欢而散,各自回去防备敌人夜袭。 确实有夜袭,鞑子半夜发起偷袭,但只造成一番混乱,双方加起来死伤数百人。 两位豹房亲信赶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鞑子正在袭扰明军大阵,外围散布着许多骑兵,两位豹房亲信根本无法接近。 “呜!呜!呜!” 一人吹响号角,一人拿出旗帜,在蒙古骑兵的追杀下不断奔逃。 众将都有千里镜,立即拿出来观察,否则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是陛下的黄龙旗!”张永欣喜大喊。 大明旗令,没有现代旗语那么复杂,也表达不出太多内容。 五色旗分别代表五军,以此来指挥各军进退,除此之外便玩不出更多花样。 只见在策马狂奔当中,那个旗令手将黄龙旗当做披风,系在自己的身上。又拿出白色、黑色两支令旗,不断挥臂前压,抬起来再继续前压。 王勋看明白了:“陛下在西北方。” 张輗皱眉道:“西北方全是大山,难道陛下和王总督在山中?” 朱振拍手说:“定然如此。陛下与王总督,被敌军主力困在山中,这才见不到一个溃兵回来。” 江彬着急道:“立即救援陛下!” 众将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出兵。 不出兵也没办法,因为全军追击,后勤辎重都没带。再这样被围下去,几天之后,四万多人全都得饿死当场。 好在地形比较开阔,明军尽量保持阵型,一点点的往前挪。 小将军炮有手推车,佛朗机炮有轮子,此刻全都靠前胡乱仰射。打出一炮,立即推炮前移几步,弓弩手也跟着齐射,然后停下来装弹上弦。 外围的蒙古骑兵,不断奔跑袭扰,偶尔瞅准时机发动冲锋。 向北挪了大概两里地,已经能看到群山轮廓。 张永不懂如何打仗,只能一直用千里镜往西北望。突然,这太监大喊:“有烽烟,我看到了烽烟!” 众将抬眼望去,似乎确实有烟,但看不太真切。 于是纷纷拿起千里镜,果然能看到少许烟雾,张輗说:“看样子,陛下还在十里之外。” “也不远了。”朱振大喜。 大军又向西北挪出半里地,突然有零散蒙古骑兵奔来,而且一个个狼狈不堪。 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大惊,亲自冲过去问话:“你们怎么来了?大汗呢?” 蒙古溃骑惊慌回答:“大汗战死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来一句:“四弟,我先走了!” 阿尔苏博罗特愣了愣,立即让人吹号角撤军。 巴尔斯博罗特是蒙古副汗,拥有整个蒙古一半的兵力。如今达延汗死了,继承人卜赤生死未知,这家伙想立即回草原继承汗位。 过去救援友军? 救个屁啊! 巴尔斯博罗特,恨不得侄子死在乱军之中。若是现在去救,真把侄子救出来咋办?叔侄俩回去争夺汗位那才叫尴尬。 在巴尔斯想来,山中友军最好死光。那些全是左翼蒙古部族,全是他争夺汗位的绊脚石,如果能被明军杀得一个不剩,他回去自立为汗都没人敢反对。 至于阿尔苏博罗特,已然猜到三哥的心思。他也不敢久留于此,必须尽快回到部族,趁机占领其他部族的草场。扩大势力之后,可以拥立三哥为大汗,也可以寻机自己当大汗,具体如何操作看情况而定。 大明边将们都看愣了,以为敌军又在佯败引诱。 直至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跑得没影儿,山里逃来的蒙古溃兵越来越多,大家才相信蒙古鞑子是真的在败逃。 张永抽出佩剑:“全军出击,快去营救陛下。” 众将对此腹诽不已,这还营救个锤子,明摆着是皇帝那边打了胜仗。 367【朱厚照杀疯啦!】 因为王渊已把各部骑兵收走,聚成五千轻骑兵队伍,只剩边将和少数亲兵能骑马。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将领素质,见蒙古鞑子全军撤走,又有无数溃兵从山中奔出,大部分边将都扔下士卒“救驾”而去。一来救驾有功,二来可抢人头,哪还愿意带着步卒慢慢前进? 就连一直稳重的老将张輗,此刻都压不住立功之心,骑着马儿挥鞭狂奔,花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曳荡漾。 大同总兵王勋、宣府总兵朱振,这两人却不敢扔下部队。 部下杀敌他们有功,此战胜利他们也有功。可万一鞑子杀回来,把明军大部给击溃,他们就属于头号追责对象了。 在王勋、朱振收束部队,有条不紊的急行军时,他们非常惊讶的发现:神枪营和炮兵队居然始终阵型整齐,没有一个将官和士兵越阵冲出。 神枪营,就是王渊亲自训练过的六千士卒,并且其中一千早就换了新鲜血液。 王勋朝潘贵抱拳道:“潘指挥临阵不乱、胜而不骄,真有大将之风!” 潘贵笑道:“都是王相公打屁股、罚跑步、扣伙食给练出来的。” “哈哈哈哈!” 王勋和朱振顿时大笑。 朱振说:“王总督不但骁勇无双,看来练兵选将的手段也高明得很。” 潘贵以前不过是个军籍混混,刚进军营就遇到王渊练兵。这货被打了不少板子,经常全队不准吃饭,一来二去居然变得沉稳起来。 又因为对阵反贼齐彦名时,潘贵一个敌人没杀,只在关键时刻严阵防守,就被王渊推荐快速升官。从此,他带兵就以纪律为先,可以说是尝到了甜头,也可以说是被王渊调教成功。 冲在最前面的边将、亲兵和少量哨骑,加起来也就不足两百人。他们迎面跟蒙古溃兵撞上,这些溃兵陆续从山谷逃出,此刻来到旷野的至少有两三千。 两三千蒙古溃兵,有些骑马逃命,有些跑步狂奔。 他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人数虽然是当面明军的十倍,却根本不敢打仗,立即毫无章法的四散而去。 而那些大明边将,也个个化身骁勇之士,直接往十倍于己的敌人杀去。没马的蒙古溃兵率先遭殃,被明军追上来砍死,割下首级又继续追赶。 朱厚照却被堵在谷口,因为已经出了山谷,不再怕被自己人踩死。于是那些大明轻骑兵,一个个犯了老毛病,砍死敌人之后立即割首级,反而把身后的友军给层层堵住。 “不许下马,”朱厚照狂怒大喊,“此战只论战功,不论首功(按人头记功),都给本将军上马杀敌!” 如果换成别的将领,士卒们根本不会听。 但朱厚照毕竟是皇帝,皇帝都说不论首功,那割人头有个屁用。在朱厚照的连番催促之下,骑兵这才陆续上马,各自瞅准敌人追杀。 朱厚照自然也是提刀追击,身边簇拥着十多个豹房骑兵。 皇帝的坐骑不输给王渊,加速之下越跑越快,身边只剩几个豹房骑兵跟着。他挥刀砍死一个落马之敌,兴奋大喊道:“本将军已手刃二人矣!” 又是一阵狂追,身边随从仅剩两人,朱厚照再次发现一个落马的。 此人脸嫩,少年模样,双腿被倒毙的马儿压着。他见朱厚照挥刀本来,连忙用蒙古语大喊:“不要杀我,我是大汗之孙卜赤!” 跟在朱厚照身边的两个豹房骑兵,其中一个恰好是蒙古人,立即呼喊道:“陛下,此人别杀!” 朱厚照有些不明白,但见卜赤皮袍裘帽,也知是个蒙古贵族。他当即勒马,用刀架在卜赤脖子上,豪气冲天道:“本将军生俘一个蒙古首领。” 蒙古侍从笑着解释道:“陛下,这人是达延汗的孙子。” “达延汗的孙子?”朱厚照也不继续追杀敌人了,对蒙古侍从说,“你且问问他,到底是达延汗哪个孙子。” 蒙古侍从问:“你是达延汗哪个孙子?” 卜赤瞬间福至心灵,感觉自己能保住性命,飞快说道:“我是大汗的嫡长孙,我父亲已死,今后该当我来继承汗位。” 蒙古侍从立即翻译,把朱厚照乐得仰天大笑,拄刀而立说:“本将军居然生俘了蒙古大汗的太孙,此真乃不世奇功也!快快将他扶起救治,切莫死在此地,本将军要带他回京献于太庙!” 朱厚照骑着御马,带着俘虏慢悠悠回去,发现边将们正在到处找皇帝。 “本将军在此,尔等不要惊慌。”朱厚照笑着传令聚兵。 首先奔来的是参将郑骠,他下马单膝跪地:“陛下万岁,臣郑骠救驾来迟!” 朱厚照此刻心情大好,赞许道:“你叫郑骠?起来吧,我记住你了。” “谢陛下!”郑骠激动得浑身发抖。 紧接着,延绥副总兵朱銮、游击将军周政,双双来到皇帝面前拜见,同样被朱厚照一番夸赞。 又过了一阵,张永、张忠、魏彬三个太监,被大同副总兵张輗护送过来。 “皇爷,总算寻着你了,呜呜呜呜!” 三个太监哭哭啼啼,跪在皇帝面前不肯起来,以此来凸显自己的忠孝之心。 可惜他们完全表错了情,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先生,此时此刻满腔豪迈之情,怎喜欢哭来嚎去的小儿女态?他一脚将张永踹翻,呵斥道:“都给本将军站起来,此战大胜,该当庆贺。你们这是在吊丧呢?” 三个太监连忙爬起,遂又换上笑脸,再度跪下说:“恭贺威武大将军大获全胜,御驾亲征立下不世武功!” “哈哈哈哈!” 朱厚照大笑道:“都平身吧,此战人人皆有赏赐。” 江彬、许泰、萧滓等将也奔来,齐呼救驾来迟,又被朱厚照一番夸奖。 朱厚照指着卜赤说:“诸位爱卿,你们且来猜猜,本将军亲手俘虏的这人是谁?” “威武大将军英明神武,臣不敢妄加猜测。”众人连忙回答。 朱厚照昂首挺胸,揭开谜底:“此乃鞑靼太孙卜赤。” 众人惊骇不已,复又狂喜。 如此大功一件,就算不是他们俘虏的,论功赏赐肯定也更丰厚。更何况,此人乃皇帝亲手俘虏,看皇帝那龙颜大悦的样子,便知道回去以后肯定大肆封赏。 朱厚照明明心里笑开了花,此刻却露出惋惜之意:“可惜啊,只俘虏到蒙古小王子(达延汗)的嫡长孙,却让那可恶的蒙古小王子给跑了!” 江彬连忙说:“威武大将军不必介怀,能生俘鞑靼太孙已是不易。那蒙古小王子虽为蛮夷,却也是草原一代英主,蒙古人皆称其‘成吉思汗’第二,哪是那么好抓住的?陛下御驾亲征,能当面击溃蒙古小王子,武功已直追太祖、太宗和宣宗皇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永突然跪地大呼。 其他太监和边将,也跟着山呼万岁,反正不能错过拍马屁的机会。 听着声震四野的万岁声,朱厚照顿时志得意满,恨不得纵马仰天长啸。 “哒哒哒哒!” 王渊突然骑马奔来,还没等他单膝跪拜,朱厚照就抓住他的手,高兴问道:“二郎,你总算来了,猜猜本将军亲手俘虏的是谁?” 王渊一眼瞟去,发现皇帝坐骑之上,挂着两颗脑袋——其中一颗,还是昨天砍的,朱厚照在山中也舍不得扔掉。 而在坐骑旁边,正押着一个蒙古贵族。 不等王渊出声回答,卜赤已经看到达延汗的脑袋,顿时嘶嚎道:“额伯各!” 朱厚照问身边的蒙古侍从:“他在喊什么?” 蒙古侍从回答:“他在喊爷爷。” 朱厚照大笑:“别说喊爷爷,他便是认本将军当祖宗,也得抓回京城献于太庙。” 王渊默默回身,将达延汗脑袋取下,单膝跪地说:“陛下英明神武,临阵指挥得当,破鞑靼大军于深谷,击杀蒙古小王子于乱军。臣特寻来蒙古小王子首级,请陛下过目验证!” “什么?” “这是蒙古小王子的首级?” “我可曾听错了?” “……” 无论太监还是边将,此刻都震惊得无以复加,纷纷凑过脑袋围观达延汗首级。 这可是年纪轻轻就统一蒙古,袭扰大明边境数十年的达延汗!居然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朱厚照也愣得呆立当场,好半天回过神来,笑得前倾后仰:“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肚子都疼了,接过首级说,“此人是二郎杀的,朕不跟你抢功。你我君臣,一人阵斩蒙古小王子,一人生俘鞑靼太孙,此战便是大圆满了。” 王渊也惊了,问道:“这人是达延汗的长孙?” 朱厚照昂首挺胸,笑道:“正是,而且是朕亲手俘获的。” 王渊说:“且问问鞑靼局势。” 朱厚照立即让蒙古侍从询问,卜赤不敢隐瞒,稀里哗啦说得一干二净。 达延汗共有十一个儿子,但嫡子只有七个,都被分封为蒙古万户。 长子和次子是双胞胎,长子已经病死,次子死于暗杀。三子担任副汗,拥有蒙古一半兵力,其余诸子皆不能敌。 王渊听完,对朱厚照说:“陛下,应该派人护送鞑靼太孙回草原。”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本将军好不容易抓来的,怎能说放就放?” 王渊提醒道:“只要把此人放回去,蒙古必定大乱,大明边境从此无忧矣。” 朱厚照瞬间会意,卜赤若是顺利回到草原,蒙古局势就跟朱棣和朱允炆那会儿类似。 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虽然拥有蒙古一半兵力,但卜赤才是最正统的大汗继承人。达延汗的其余诸子,为了防止被三哥吃掉,也肯定拥立侄儿卜赤当大汗。 历史上,鞑靼从此一分为二。 巴尔斯博罗特自立为汗,正是俺答汗他爹! 卜赤则继位称博迪汗,乃林丹汗的老祖宗! 朱厚照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此等大事还拎得清,立即下令道:“回师大同府后,立即护送此人回草原继承汗位!” “陛下英明!” 众人大呼。 368【气人皇帝】 王渊早就摘下帽子揣在怀里,此刻拿出来递给朱厚照:“陛下,这是蒙古小王子的金貂帽。” 帽子虽然沾满血污,朱厚照却越看越喜欢,说道:“这顶帽子我要了,用一千亩京郊良田跟二郎交换。” “不敢,此帽本就该献给陛下,”王渊一本正经的拍马屁说,“若非陛下指挥得当,以九五之躯临危不乱,将士们又如何能获此大胜?” 朱厚照更加欢喜:“二郎谦虚,你要什么赏赐,我都一定满足你!” 太监和边将们,此刻都傻傻望着王渊。 堂堂状元,文官出身,怎能如此无耻呢?你这是在抢咱们的饭碗! 朱厚照将金貂帽戴上,也不顾帽子上的血污。又吹号鸣金,召集众将,就地聚兵清点队伍,又打扫战场收殓双方尸体。 从十月初算起,大明正军损失约两万五千人,民夫辅兵损失近三万。当然,其中万余正兵、两万多民夫,并没有直接死于战场,而是溃逃之后失踪于荒野——大部分逃去了应州城,至少有一半以上能够归队。 至于蒙古那边,共收殓七千多具尸体,主要是被火力齐射轰死,以及在山谷中踩踏而死。另外,生俘鞑子千余人,缴获战马四千余骑。 看似明军兵力损失更多,却是一场真正的大胜! 班师前往应州城,应州知州立即前来拜见皇帝,并组织城中富户犒劳大军。 当晚畅饮,庆祝胜利。 朱厚照、王渊、江彬、张永等人,被安排在县衙住下,其余将领皆住在城外军营。 王渊喝得半醉回房,江彬等豹房将领,张永等随军太监,纷纷前来私下道贺。其实都是来拉拢王渊的,王二郎阵斩蒙古小王子,本身又是状元出身,回京之后必然权势滔天,任何人都不可能压得住! “王相公,浙江之事,似乎有些误会,”张永腆着脸赔笑,“宁波市舶司,今后定全力配合王相公开海。咱家深知王相公不爱财,因此就不送黄白之物了。但王相公立下如此奇功,咱家情不自禁想要送礼祝贺。正好家中有《洞庭春色赋》与《中山松醪赋》,皆为苏东坡真迹,还请王相公笑纳。” 王渊笑了笑:“张督公何须如此,些许误会不值一提。” 张永赞叹道:“王相公大度至斯,咱家真是汗颜!” 张永前脚刚走,江彬后脚便至。 一番拉拢感情,江彬赠送一匹宝马,而且是从战场上缴获的,也不知原主人属于哪个鞑靼首领。 许泰、魏彬、张忠等人,接着陆续前来,都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魏彬这死太监最扯淡,为了弥补裂痕,居然送来一个美女,是从鞑子手中救出。魏彬说:“王总制,此女姓樊,乃朔州富户之女,家住朔州城外。樊氏全家皆为鞑子所杀,只剩她们母女二人,殊为可怜,还请王总制照拂。” 王渊大怒:“既为良家女,又遭虏所劫,怎能辱之?快快送她们回朔州!” 魏彬赔笑道:“孤女寡母,便回朔州又如何?家产迟早被同乡侵占,到头来还不是沦落风尘。王总制若能收下,也算救了她们母女二人性命。此女绝色,或因战事紧急,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王渊说道:“吾随军弟子当中,有一人唤作孟康,秀才功名,还未婚配。明日,吾亲自给他们做媒,魏大监就不要再说了。” “王总制思虑周全,在下佩服之至,就不叨扰了。”魏彬尴尬退下,不敢再拉皮条。 翌日,王渊把弟子孟康,以及那樊氏女叫来,当众给他们做媒,也算是一段佳话。 此事流传出去,自然是王总督不为美色所动,而太监魏彬则成了无耻小人。 在应州停留数日,做好战后工作,皇帝便班师前往大同府,宣府、延绥和辽东各部也返回辖地。 各地边将们临走之前,也全都来拜会王渊,纷纷送上礼物拉关系。 王渊把礼物全都收下,视贵重程度而回赠。这个边将送的,转送给那个边将,礼物还是那些,只不过换了个主人。 边将们都很高兴,自觉跟王渊搭上关系,逢人便说王相公不爱钱财。 转眼便至十一月中旬,朱厚照赖在大同府不肯走了,任凭如何劝谏都不管用! 王渊前去询问:“陛下为何不凯旋回京?” 朱厚照拿出一副地图,指着朵颜三卫的地盘说:“蒙古小王子已除,朕想顺势收复大宁都司!” 按照后世的说法,大宁都司之辖地,包括河北北部、内蒙古东南部、东北三省的西北部。北控辽河上游,东控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统领塞上九十城。 只要收回那里,就能将辽东、河北、宣府聚成一片,战略意义类似河套之于西北。 一旦朝廷重新掌控大宁都司,辽东各部蛮夷只能当孙子。管他什么女真部落,若是真敢造反,直接从大宁出兵杀去,想怎么弄都是易如反掌。 虽然打仗的时候表现糟糕,但朱厚照的战略眼光却非常毒辣。 王渊提醒道:“陛下,此战虽然大胜,但我军消耗粮草无数。战后还要论功行赏,抚恤阵亡将士,户部必然捉襟见肘,哪还有钱粮再打一战?” “钱钱钱,又是钱,”朱厚照一听就烦躁得很,“提起打仗就没钱,朝堂诸公是干什么吃的?朕要他们有何用!” 王渊继续说:“中枢急奏,河北盗贼四起,需要立刻带兵镇压。” 北直隶虽然没人敢扯旗造反,但盗贼却遍地开花,甚至京郊都有马贼光顾。 无非是因为皇帝要打仗,征调了许多民夫,又搜刮了无数粮食。河北农民活不下去,只能化身盗贼,这样子还怎么继续打仗? “罢了,罢了,回去吧。”朱厚照郁闷不已。 王渊建议道:“蒙古小王子已死,草原必然大乱。而我大明军威浩荡,朵颜三卫必然遣使归附,何不趁机复设大宁卫?” 朱厚照摇头说:“朵颜三卫靠不住,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怎么可能让出大宁城?” 王渊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如今是大明打了胜仗,可以顺势威胁,若朵颜三卫不交出大宁城,就发兵攻打他们!即便如此,朵颜三卫也肯定不愿吃亏,之后就可提出让各部送来长子,作为质子留在北京入国子监读书。” “质子有什么用?便是把质子杀了,朵颜三卫换个儿子继承便是。”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说:“其一,质子必须是长子,拥有部族继承权。若其族长死去,次子继承部族,我们可以选择出兵征讨,也可以选择把质子放回去。不管如何选择都有好处,而且都是我们占据大义。其二,把质子养在北京,诱导他们吃喝玩乐,消磨他们的志气。等他们回到部落,做了首领也是窝囊废。” “不错,这个法子好,”朱厚照问道,“若有质子志向高远,在国子监苦心向学,学会了汉家谋略怎么办?” 王渊笑道:“随时派锦衣卫盯着,若真有此等质子,也必定死于非命。” “就这么定了,”朱厚照的心情舒畅许多,“暂且放朵颜三卫一马,待朝廷的钱粮足够了,朕必定亲自征讨之!” 历史上,朱厚照对朵颜三卫念念不忘,拖到第二年的二月才回京。刚回来又跑了,听说祖母(太皇太后)病逝,这才跑回来吊丧。 群臣怕皇帝在此开溜,一直死盯着不放。 结果,朱厚照借口给祖母送葬,太皇太后刚刚入土,这货就骑马再度出关,直接驻扎在喜峰口——喜峰口外便是朵颜三卫。 朱厚照在边疆住了一整年,杨廷和气得数次辞职,但都没被批准。 杨慎的劝谏书被太监扣下,也气得辞职,而且辞职成功了。 也不知道,被王渊提前劝回京城的皇帝,会不会明年也照样跑去边疆撒欢。 那是真的好气人啊! 269【杨廷和回京】 大同副总兵张輗之孙张钰,由于率领数百骑兵,一直追随王渊左右,又跟皇帝一起在山谷杀敌,因此被特别选中执行任务。 朱厚照很喜欢这小伙子,不仅长得贼帅,年龄跟王渊差不多,而且还战场杀敌勇猛。 张钰带着麾下骑兵,以及千余蒙古俘虏,护送卜赤返回草原。 卜赤虚岁即将十五(鞑靼大汗十四岁便可亲政),被达延汗带到战场调教,没想到却是这样狼狈而回。 离开大同府的时候,朱厚照与卜赤约定,双方不得再互相攻伐。 卜赤不敢拒绝,也没理由拒绝。他三叔拥有鞑靼一半兵力,以副汗身份统率整个右翼蒙古,自立为汗之后,必然要带兵来弄死卜赤。他防备三叔都来不及,哪还有精力招惹大明? 朱厚照班师回朝的时候,捷报已经快马传回北京。 这天,杨慎正出东城迎接父亲。他守母丧丁忧期满,去年底就回京复职;而父亲杨廷和守父丧,直到现在才慢悠悠回京。 杨家这几年接连死人,先是杨慎的继母死去,又是杨慎的爷爷死去,去年杨慎的儿子夭折。还有杨慎的正妻王夫人,杨慎的叔父杨廷平,此时都处于重病状态,若历史不变也会病死。 杨慎整个人郁郁寡欢,不复当年的风流潇洒,也不再整天搞文学聚会,而是把更多时间用在当官为政上。 杨廷和丁忧在家也非啥事儿不干,在家乡修建水渠、桥梁、寺庙。又用士绅给他建学士坊(牌坊)的钱,拿去修缮老家县城,当地士绅自然要跟着捐款修城。接着再设义田,救助老家的鳏寡孤独。 一时间,杨廷和在老家风评极高,便是乞丐都要竖起大拇指。 杨廷和还在丁忧期间,就已收到心腹来信,说皇帝溜出京城跑边镇去了。他只能暗自叹息,祈祷别再搞出“土木堡之变”,丁忧期满立即飞奔回京师。 水驿码头。 杨慎作揖拜道:“父亲安好!” 杨廷和点头问:“京中局势如何?” “一塌糊涂,”杨慎解释道,“梁储、杨一清、靳贵、陆完,这四人争斗不休,各自培植亲信。皇贵妃虽然贤良,却也难以调和四人矛盾,六部许多事务都无法展开。” 历史上,杨一清和靳贵,此时都已经致仕。 杨一清由于太过刚直,多次直谏佞臣,被江彬和钱宁联手逼出朝堂。而靳贵是因为主持会试,正德六年会试发生舞弊案,他的家仆盗卖考试内容,现在又跑出来主持会试,顿时招惹朝野非议,就此引咎辞职回乡闲居。 但是,朱厚照提前一年去边镇,就连今年殿试都没有参加。杨一清自然不会被江彬逼走,靳贵引咎辞职也没人批准。 皇帝不在,江彬也不在,钱宁只顾着捞钱,文官们找不到进攻对象,干脆自己玩起了内斗把戏。 首先是陆完发难,清除杨一清留在吏部的亲信,杨一清自然要予以反击。两人之间激烈斗争,彻底让首辅梁储失去对吏部的掌控,于是梁储也忙慌慌加入进来。 至于靳贵,则是跟梁储有矛盾。 梁储担任内阁首辅之后,把靳贵在制敕房的心腹换掉,又压制靳贵在翰林院的党羽。以前皇帝在京,靳贵愿意做孤臣,一直说话都有分量。皇帝离京之后,靳贵没有圣眷照顾,内阁发言权直线下降,哪还能容忍梁储打压排挤自己的心腹? 三个内阁大臣,一个吏部尚书,就这样混战起来。 杨廷和皱眉道:“陆完此人,两面三刀,吾识人不明矣!” 在杨廷和回乡丁忧以前,陆完是他的绝对亲信。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陆完不但跳反,而且彻底站在清流的对立面。 杨慎说:“皇贵妃已经被这四人搞晕了,每件事情都争执不休,不知该听谁的才好。不过,杨一清目前稍微更受宠,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就事论事,正渐渐得到皇贵妃的信任。” “边镇有消息吗?”杨廷和又问。 杨慎摇头说:“蒙古小王子在九月底、十月初犯边,陛下亲自带兵打仗,暂时不知战况如何。” 杨廷和叹息:“唉,不求胜败,只求陛下安全无恙。” 杨慎安慰道:“好在有王若虚跟随,他是个能打仗的,又极得陛下宠信,或许能在关键时候劝住陛下。” “难啊,”杨廷和坐上马车,掀帘欣赏路边景色,深深忧虑道,“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犟驴脾气发作起来,便是先皇复生都劝不住。陛下聪明,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总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是对的。” 父子俩坐着马车进城,而在京城的另一边,一骑快马也飞奔入城。 负责报信的军差,高举露布沿途大呼:“大捷,应州大捷!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王侍郎阵斩蒙古小王子。我军斩获鞑靼首级八千有余(实数),缴获战马四千有余(实数),俘虏鞑靼贼子三千(翻倍虚报)!” 西城那边,城内城外都疯狂了,追着军差沿街相告。 军差直奔兵部和都督府,送完战报之后,再次高举露布,骑着快马满城转悠。 “大捷!应州大捷……” 杨廷和猛地说道:“停车,前方在喊什么?” 车夫回答:“好像在喊大捷。” 杨慎立即下车,侧耳倾听,那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身对父亲说:“前线大捷,王若虚阵斩蒙古小王子,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又有两万斩首,三千俘虏,缴获战马四千余。” 杨廷和琢磨道:“王渊阵斩蒙古小王子,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如此大事做不得假。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呵呵,哪有那么凑巧,多半是哪位边将献功。至于斩首与俘虏,只要不把首级带回京城,谁能说得清楚是多少?” 杨廷和万万没有想到,朱厚照真把八千多颗脑袋,用石灰腌制好正在往京城搬。 “不论如何,此战大胜无疑。”杨慎说。 杨廷和点头道:“却为大胜,只阵斩蒙古小王子,便是无可置疑的大胜,大明边关可以安定数十年了。唉,为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担忧。” “既然胜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杨慎问道。 杨廷和解释说:“陛下本就喜欢兵事,这次亲征又大胜而归,今后必然变本加厉。他打败了蒙古小王子,定又要去寻找别的敌人。或是去打辽东女真,或是去打朵颜三卫,便是这些地方都被他征服,又会去西南边疆找安南、老挝的麻烦。他每打一次仗,不论胜负如何,天下百姓的日子都更加难过。” “北直隶各州县,确实因为陛下御驾亲征,导致今年盗贼蜂起,”杨慎有不同见解,“但孩儿认为,这都是值得的。因为蒙古小王子已死,大明北方边疆可以安定下来。如此就少了许多兵事,可以省去无数钱粮和徭役。” 杨廷和反问:“若陛下一直穷兵黩武呢?” “这……不至于吧?”杨慎楞道。 杨廷和冷笑:“我是他的老师,我从小把他教大的。陛下是怎样的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看着吧,今年打了大胜仗,明年陛下肯定还会去边镇。要么对付朵颜三卫,要么对付辽东蛮夷!若大明富庶,官仓充盈,我巴不得他多打胜仗。可大明现在是什么样子?经得起他连年用兵吗?” 杨慎不再接话。 杨廷和又说:“即便有王若虚辅佐,令陛下连战连捷。可到头来,对阵外敌是胜了,大明内部必定民不聊生、反贼四起!” 杨慎叹息说:“唉,胜了总比败了好。” 杨廷和苦笑:“所以我才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杨廷和的脑子确实很清醒,对大明和皇帝都有深刻认识。他也知道,想要解决各种困境,必须进行深入改革,但杨廷和不认为改革能够成功,因此他没有丝毫改革的欲望和决心。 270【宣示武功】 朱厚照还未回京,就已经开始批发赐服了,并命令群臣穿新赐之服迎接他。 朝中文武百官,皆赐曳撒、大帽、鸾带和大红纻丝罗纱衣。 曳撒原本属于蒙古服装,全称为“曳撒质孙袍”,锦衣卫的飞鱼服便是采用这种样式。 这次直接按品级赐服,一品赐斗牛,二品赐飞鱼,三品赐蟒袍,四品赐麒麟,五六七品赐虒彪(六七品只限文官)。翰林官和科道官,不限品级,至少也能获赐虒彪服。唯独五品以下的武官,没有获赐服装的资格。 最搞笑的是,朱厚照已经接近京城,才派人回来告之此消息。 文武百官们得自己买料子,自己找裁缝,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火速把赐服给缝制好,因为第二天早晨必须穿着去迎接御驾。 嗯,赐服花费可报销,不会让群臣自己掏钱。 当日,京城裁缝生意极好,速度太慢根本雇不到人。许多官员,只能买回各色布料,让妻子或丫鬟连夜缝制。甚至有官员的家仆,因雇佣裁缝而发生口角,在裁缝铺门口当街打起来。 荒唐至极,而且那些赐服严重违制! 这天早晨,文武百官穿着崭新的服装,清一色大帽、鸾带,列队站在城西十里等候御驾回京。 杨廷和站在最前面,统领文武百官。他虽然刚刚回京,且皇帝都不在,却立即重任首辅,梁储只能降为次辅。 朝中政争,立即平息,至少表面和气一团。 上蹿下跳好几年的陆完,瞬间变成鹌鹑模样。杨廷和回京的当晚,陆完就主动前去拜会,堂堂吏部尚书直接成了杨廷和的一条狗。 这就是官场威望,王渊差得还太远! 梁储望着王家私宅,突然来一句:“王若虚阵斩蒙古小王子,立下如此不世奇功,恐怕今后愈发受陛下宠信。” “至少比宠信江彬更好。”杨廷和不咸不淡道。 杨廷和对梁储非常失望,自己只丁忧三年,朝堂就变成那副鬼样子,足见梁储根本不是当首辅的料。但杨廷和更痛恨陆完,这个绝对亲信跳反,把他离京之前的部署完全打乱。就连杨廷和的派系党羽,也因此分裂成不同势力,互相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 黄珂则是春风满面,按捺着内心喜悦不笑出声来。 历史上,杨廷和前脚刚离京,黄珂后脚就被扔到南京养老。只在南京干了一年,黄珂便意兴阑珊,直接选择辞官回家。 而因为女婿王渊的关系,黄珂现在非但没被排挤,反而稳稳当当的担任兵部左侍郎。 杨廷和回来了也不怕,因为黄珂跟他私交极好,等于同时拥有两个靠山。只要王渊与杨廷和不撕破脸,黄珂就能左右逢源,哪派都得给他黄侍郎面子! 严嵩穿着一袭麒麟服,他早就不在户部任职,已经升为正四品右通政,受理内外章疏和臣民密封中诉。 这个职务很有意思,朝野内外重要奏章,必须上交给通政使,再由通政使向上移动。但臣民密封中诉,即官员或百姓的小报告,左右通政可直接交给皇帝(潜规则得先给司礼监),算是皇帝的另一条秘密言路。 严嵩之所以能当上右通政,是因为王渊离京的时候,皇贵妃问谁可提拔重用,王渊便把魏英、严嵩、李充嗣、王阳明等人的名字说出来。 皇贵妃全都记在心里,如果梁储、靳贵、陆完、杨一清争执不休,难以决定任事人选的时候,就会动用王渊推荐的官员。 去年湖广洪灾严重,梁储和陆完各自推荐心腹。皇贵妃任他们两个吵,吵半天也没个结果,于是便把魏英派去赈灾,回京复命直接升为右都御史。 接着是辽东女真犯边,皇贵妃派李充嗣巡抚辽东,回来又升为右都御史。 这都是因为四位大臣政争,把皇贵妃脑子搞晕了,疯狂在言谏系统提拔可用之人。 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有两个,一个是杨廷和的心腹彭泽,另一个是刚直老臣王璟。右都御史全是跟王渊关系好的,即魏英和李充嗣两人。 严嵩也是这样被提拔的,正四品官职令他非常满意。 “天子将至,百官候驾!”一个随军太监快马奔来。 不多时,便看到天子仪仗,候驾队伍立即礼乐大作,文武百官纷纷挺直腰杆。 等离得近些,百官顿时骇然。 长枪兵走在最面前,每杆枪都挂着一颗首级,八千多颗人头在北风中摇曳。 当临近文武百官时,那些长枪兵立即停下,列队排在道路两侧。好些蒙古鞑子死不瞑目,就那样晃荡着目视众人,把胆小者吓得不敢再看。 赤果果的宣示武功! “叩见陛下!”众官[]齐刷刷跪地叩拜。 随军太监喊道:“陛下有令,御驾凯旋,须用大礼,山呼万岁!” 文武百官只能一边叩拜一边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多京城百姓也来观礼,此刻站得老远。被八千多颗人头一吓,纷纷跟着跪拜,山呼万岁声震耳欲聋。 朱厚照志得意满,握着御刀说:“众卿平身。” 似乎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功,朱厚照没有选择乘坐御辇,而是坐着那匹征战沙场的宝马。他纵马来到杨廷和面前,一手执鞭,一手指帽:“老师可知朕戴的是什么帽子?” 杨廷和并不配合,一脸平静道:“不知。” “此乃蒙古小王子的帽子,”朱厚照笑着回身一指,“最前面那颗首级,便是蒙古小王子。” 文武百官下意识看去,心中震惊万分。听到捷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皇帝亲征竟真把蒙古小王子给砍了! 杨廷和拱手道:“陛下武德丰沛,当思文治之功,如此才可称文成武德。” 朱厚照笑道:“文治有老师便可。朕苦盼三年,终于把老师盼回来了。” “臣自当竭力辅佐陛下。”杨廷和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其实他还准备了其他话,可皇帝做一个老师,又一个老师的喊着,已经给了杨廷和天大面子,他再扫兴就是自己找不愉快。 朱厚照骑马面对众臣,挥鞭说:“回城!” 文武百官此刻面面相觑,原来紧跟在皇帝身后的,即非张永、张忠等太监,也非江彬、许泰等边将,而是此战立下首功的王渊。 杨廷和、梁储等清流都有些脸色不好看,勋贵和诸多官员则一脸羡慕,甚至都想好了该怎么巴结王侍郎。 一个爱打仗的皇帝,一个会打仗的状元,搅在一起今后很难说啊,清流们只是稍微联想都感觉很可怕。 兵部和都察院接手军队,还要讨论如何论功行赏。 众官员簇拥皇帝回内城,然后各自散去。 朱厚照回到豹房,又是一阵炫耀,皇贵妃自然要顺毛捋。又让奶妈抱来太子和公主,朱厚照愈发高兴,只顾逗弄自己的一对儿女。 突然,皇贵妃屏退左右,表情严肃道:“陛下,宁王要谋反。” 朱厚照毫无该有的反应,居然笑嘻嘻说:“他若是谋反,朕亲率大军平定便是。” 皇贵妃感到一阵心累:“动兵便要耗费粮饷无数,而且必然让百姓受苦,为何不提前将宁王抓住呢?” 朱厚照这才问:“宁王欲反,有何为证?” 皇贵妃说:“去年五月,宁王府典宝副官阎顺,到京城告发宁王谋反事,竟然被人将消息压下。阎顺不敢回江西,又怕在京被人谋杀,于是躲躲藏藏到十月,呈密封中诉到通政司。正好妾身提拔严嵩为右通政,严嵩接到密封中诉,立即带来豹房交给妾身。如此大事,妾身不敢做主,也不知该信任谁。于是密诏在江西剿匪的王守仁,让他虽是关注宁王动向,只等陛下回来再处理。” 朱厚照的关注点非常奇特,对宁峰是否谋反毫不担心,而是冷着脸说:“谋反事也敢压住,有些人是不把朕当皇帝啊。” 皇贵妃说:“据这阎顺所言,他去过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但他人微言轻,无法见到三司主官,只能向三司普通官员告发,三司官员都糊弄他回江西。” 朱厚照气得发笑:“宁王好手段,竟能号令三司!” 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三司但凡遇到谋反大案,都是宁可信其有,捕风捉影也要派人去查。 可宁王府的典宝副官,跑遍了中枢三司,竟全都对谋反大案视而不见。 朱厚照瞬间感觉背心发凉,以为三司全是宁王的人。 其实没那么邪乎,宁王爱送银子而已,京城九成九的官员,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收受过宁王的贿赂。宁王的卫队,便是杨廷和使用违规手段,亲自瞒天过海给办成的! 宁王说江西土匪太多,自己不安全,想要恢复卫队。又说皇帝没儿子,希望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皇帝,请朝中大臣在关键时候美言几句。 反正,许多朝臣都觉得宁王不会造反,只是想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而已。 但跟历史上不一样,自从朱厚照诞下皇子之后,越来越多朝臣跟宁王划清界限。银子照收,事情不办,装聋作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不敢立即调查,三司帮着宁王隐瞒,那张永、江彬、钱宁会不会也跟宁王有关系? “盼盼,此事不要再提,改天我跟二郎商量,”朱厚照告诫一声,又把随侍太监喊来,“传旨内阁,让他们商量该怎么封赏王侍郎!” 371【王渊入阁?】 杨廷和、梁储、杨一清、靳贵,内阁大臣便这四位,跟历史上有巨大差别,表明杨廷和已无法控制朝堂——甚至不能再控制内阁! 如今,杨廷和的首要目标,不是治理天下,也不是攻击奸佞,而是把蒋冕拉进内阁做帮手。 “陛下让我等商议封赏王侍郎,诸位同僚有何意见?”杨廷和问道。 梁储苦笑道:“此功必须重重封赏,可论王侍郎的年纪,早已赏无可赏。总不能让他当左侍郎,又或者执掌翰林院、制敕房吧?” 靳贵突然说:“切莫忘了,王侍郎总督浙江的时候,令浙江北关税银翻了十倍,又递解户部近十万两海税。据悉,他在浙江整饬民风,溺婴现象大大减少,此亦功德无量。这些政绩,可都还没有赏过!” 杨一清也站在王渊那边:“既有才干,又有功绩,管他什么年龄?我说就该升他做左侍郎!” 靳贵帮腔道:“根据军报,王侍郎此番功绩,可不止阵斩蒙古小王子那么简单。陛下追敌太深,身边只带五百骑兵,差点被鞑靼数万人夹击。是王侍郎统领五千轻骑,将陛下带出鞑靼的包围圈。陛下被困在山谷之中,又是王侍郎指挥得当,并在关键时刻击毙蒙古小王子,让鞑靼大军直接崩溃败逃。王侍郎,有救驾护国之功!一个左侍郎,恐怕难以服众。” 梁储阴恻恻来一句:“此皆战功,该当封侯。” 靳贵这两年跟梁储积怨已深,冷笑道:“便是王侍郎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梁阁老如此自信,或可去陛下跟前论及此事。” 梁储质问道:“难道我说错了吗?王侍郎立下的,都是赫赫战功,战功便当封爵。一个区区伯爵,自然不能昭示王侍郎武功,所以我才说应该直接封侯爵。” “呵呵。”靳贵懒得再胡扯。 杨一清说道:“一个左侍郎,且必须在吏部或兵部。再升翰林院职务,并把文勋加到极致,赐下无数赏田和金银。此外,再封赏他的父母、兄弟、妻儿,他兄弟的儿子也该荫封。听说王侍郎还有一妾室,他的妾室亦给诰命,如此足显朝廷之恩遇。” 杨廷和虽然有点不待见杨一清,但不得不承认,杨一清确实比梁储更靠谱。当即点头说:“便依邃庵所言,呈去给陛下过目吧。” 第二天,朱厚照便收到内阁回复,封赏如下: 升王渊为兵部左侍郎,兼升翰林学士(名誉虚职),授资善大夫(正二品散阶),授资政尹(正三品文勋),詹事府少詹事职务不变。 封王渊之母王姜氏,为正三品淑人;封王渊之妻黄峨,为正三品淑人;封王渊之妾香香,为正四品恭人。 授王渊之父王全,为锦衣卫千户(虚职,不可世袭);授王渊之兄王猛,为武德将军(正五品武勋);荫王渊之侄王腾,为锦衣卫百户(虚职,不可世袭)。 赏王渊良田千亩,金百两,银千两。 朱厚照随口笑笑,对随侍太监说:“朕不满意,打回内阁!” 四位阁臣都疯了,方方面面已顾及到,还能如何封赏? 很快,修改过的封赏方案,再次送到豹房让皇帝过目。 这次又多了如下内容:追封王渊之祖父王恩,为吏部侍郎;追封王渊之祖母(内阁不知姓名),正三品淑人;追封王渊之曾祖王洪,为礼部侍郎;追封王渊之曾祖母(内阁不知姓名),为正三品淑人。 王渊祖上三代,包括已死之人,全都被封了个遍。 朱厚照还是不满意,再次打回内阁修改。 阁臣们表示无法再封,直接联合起来罢工。 眼见内阁没有回复,朱厚照只能自己添加一句,再让太监给阁臣们送去。 看到皇帝朱笔添加的内容,杨廷和、梁储、靳贵和杨一清直接傻眼,竟是“授文华殿大学士”! “绝对不可!”梁储顿时激动无比。 杨廷和也终于表现出愤怒之态,拍桌子说:“当然不可!” 靳贵叹息道:“唉,陛下还是太急了。” 梁储顿足道:“何止是急?让王渊入阁也就罢了,授的竟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大学士的品级不分高低,都是正五品。 但也有晋升规律和潜在排序,由高到低分别是: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另外,翰林学士也可做阁臣,但属于特编人员,官方文书必须添加“入阁”、“直阁”以区别。) 杨廷和、梁储为何愤怒? 王渊太过年轻,皇帝居然让其进阁为辅臣。 做阁臣也就罢了,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文华殿大学士极为特殊,因为此殿跟太子有关。皇帝刚刚立太子不久,便授王渊为文华殿大学士,是何用意不言而喻,这摆明是在给太子培养未来首辅! 就算大家都知道王渊前程远大,只要不出现什么意外,今后做首辅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朱厚照整得如此明显也够膈应人的。 杨廷和、梁储被恶心坏了,杨一清也觉得不妥,靳贵认为皇帝太过急躁。 “我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梁储忧心忡忡道,“陛下性格跳脱不羁,王若虚又年轻气盛。他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是有资格入阁,但今后的朝政必然一团糟。社稷危矣,社稷危矣!” 杨一清忍不住冷笑,在他看来,王渊比梁储靠谱多了。不过还是得反对,王渊资历太浅、年纪太轻,此番入阁纯属揠苗助长,也会开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 本来互有矛盾的四人,被皇帝逼得齐心协力,一起写奏疏进行劝谏。 朱厚照不听,独断专行。 这种时候,内阁直接被打回原形,阁臣们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 顾问,顾问,皇帝不顾不问,内阁立刻抓瞎。 宰相? 朱元璋那会儿就没宰相了! 既然内阁不同意,朱厚照干脆绕过内阁。通知文武百官召开朝会,他要在上朝的时候直接宣布,死活要把王渊拉进内阁,而且还是非常敏感的文华殿大学士。 372【好戏连连】 这几天,王渊家的访客络绎不绝,甚至投拜帖都得排队。 那些想要攀附王侍郎的低级官员,虽然自知无法获得接待,但总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在门口排队小半天,投了拜帖便回家等着,就跟买彩票期待中大大奖一样。 渐渐的,京中开始流传美誉,说王侍郎治家严格,门子都清廉不贪财。 而在官场上,同样流传着一个消息,皇帝想要钦点王渊入阁! 十二月二十八日,看日子本该临近新年,但今年有两个十二月。 文武百官接到命令,今天必须参加早朝,缺席者轻则罚俸、重则贬官。于是乎,紫禁城里来了乌泱泱一大堆,官职太小只能站在殿前广场。 一路上,都有官员主动问候王渊,不过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颇为古怪。 礼乐大作,皇帝升殿。 朱厚照今天没有打哈欠,看样子精神得很,昨晚他很早就睡下了。 礼部尚书李逊学,出列奏事道:“陛下,据钦天监之测算,正月初十为黄道吉日。请准,明年正月初日,大祀天地于南郊。” “准奏!”朱厚照说道。 李逊学是新任礼部尚书,以前担任南京礼部尚书。皇帝离京打仗之前,下旨廷推选出来的,其实就是朱厚照钦点的心腹。至于之前的礼部尚书毛纪,乃杨廷和、梁储一系,调去掌管制敕房。 历史上,朱厚照决定前往边镇,又害怕朝堂不稳,曾下令讨论立太子事宜。 奉命主持立储的官员,便是这个李逊学! 但当时情况太复杂,立储之事被梁储搅黄了。因为钱宁收了银子,提议让宁王世子做太子;江彬跟宁王没啥瓜葛,便提出其他人选;首辅梁储对此都不满意,三方闹起来只能作罢。 现在朱厚照有亲儿子,自然不会闹这出,但李逊学依旧被朱厚照安插在礼部。 确定好开春祭祀的日期,朱厚照突然说:“国事繁重,朕欲扩充内阁,拟进毛纪为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李逊学,授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 这是一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派系的毛纪做阁臣,让皇帝的心腹李逊学执掌制敕房。 杨廷和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内阁重臣,当廷推而选之。” 朱厚照又说:“既然廷推,朕也提名一人。兵部右侍郎王渊,立即无数,政绩卓著,当为文华殿大学士,尔等一并廷推之。” 果然来了,众臣顿时纷议,朝堂嘤嘤嗡嗡如同菜市场。 放在以前,内阁可由皇帝直接任命。 但朱厚照他爹孝宗皇帝,耳根子实在太软,也压不住那帮文臣。于是在弘治八年,阁臣的任命必须廷推,皇帝只有建议和提名权,渐渐失去对内阁人选的控制。 不过嘛,若廷推出来的阁臣,没有让皇帝感到满意,皇帝可以下令重新推选。一推、二推、三推、四推……跟大臣们打疲劳战,推到皇帝高兴为止。 如此疲劳战选出的阁臣,或者皇帝直接任命的阁臣,叫做“奉旨入阁”。比如嘉靖朝的张璁、桂萼、方献夫、夏言、徐阶、袁炜、严讷、李春芳,全都是“奉旨入阁”,足见嘉靖跟大臣们的关系有多僵。 廷推? 呵呵,皇帝是裁判员,并拥有最终解释权。 就像打一场足球比赛,裁判说刚才犯规太多,咱们必须重新比赛。然后一直重新比赛,把球员搞得精疲力竭,只能由裁判指定谁输谁赢。 眼见朱厚照满脸笑意,杨廷和顿时眼皮子一跳,哪里还敢冒险? 朱厚照虽然没在内阁人选上乱来过,但六部尚书的任命,却多次进行疲劳战。比如王琼担任兵部尚书,就接连廷推了两回,大臣们不想再推第三回,只能依着皇帝选出王琼。 这次廷推阁臣,若无法推出王渊,怕是能推十几回,大家别想再干其他事儿了!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杨廷和立即反对。 朱厚照质问道:“杨阁老,你觉得王侍郎才干不够,还是觉得王侍郎功绩不足?” 杨廷和说道:“回禀陛下。臣非常相信王侍郎的才干,也极为欣赏王侍郎的功绩,但万事不可擅开先例。陛下英明神武,王侍郎才干超卓,自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大明今后之君臣,若无陛下的识人之明,也无王侍郎的天资俊才,却仿效陛下超阶提拔阁臣。这该如何是好?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概三分之二的文官,都跪在地上支持杨廷和。 并非杨廷和的党羽有如此之多,而是朱厚照做得太过分,逼得文官们联合起来反对。 兵部尚书王琼没跪,手持笏板面无表情。 吏部尚书陆完犹豫再三,终究也是站着不动。他虽然表面跟杨廷和恢复关系,其实早已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又怎能再因此得罪皇帝和王渊? 王渊静立不言,无悲无喜。 今天的这场好戏,由王渊和朱厚照共同策划,才刚刚演了一个开头呢。 朱厚照突然拿出两份文件,让随侍太监交给杨廷和,冷笑道:“杨阁老且仔细看看!” 杨廷和有些疑惑,接过来当场查看。 第一封文件,是宁王府典宝副官阎顺的密封中诉,也即官员写给皇帝的小报告。没有别的内容,无非是告发宁王谋反,历代宁王积攒上百年的宝物,都被拿去制造兵器、招兵买马和贿赂官员了。而且宁王还在私造印玺,典宝副官阎顺亲眼所见——王府典宝官员,专为藩王掌管印玺、符牌等物,属于绝对的亲信之人。 第二封文件,赫然是杨廷和草拟的诏书,勾结太监卢明获得司礼监通过,然后拿去制敕房重新抄写颁发,用以恢复宁王的王府卫队。杨廷和草拟的那份诏书,必然要留下底本,因为有司礼监配合,程序完全合法,并不能称之为矫诏。宁王不谋反,屁事儿没有;宁王一旦谋反,杨廷和脱不了干系! 杨廷和看得背心冒汗,瞬间手脚冰凉,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 朱厚照问:“老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廷和除去自己的冠帽,端正磕头道:“臣有负皇恩,无颜再于阁中任事,请求致仕归乡养老。”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 梁储也是傻傻看着杨廷和,他没有参与其中,跟这件事情无关,甚至都不知道杨廷和草拟了关于宁王的圣旨。 杨廷和胆大包天,趁着正德九年会试,其他阁臣都在东阁阅卷时,他一个人代表内阁把圣旨给拟了。然后太监卢明拿去司礼监,火速将圣旨批准通过,又让制敕房立即抄写,太监当场落宝盖印,事后随便支应宗人府一声便可。 时至今日,其他阁臣,都还被蒙在鼓里! “不允。”朱厚照笑嘻嘻说,丝毫看不出愤怒模样。 不能放杨廷和归乡,因为梁储更烂。杨一清又性格耿介,不适合做首辅;靳贵有科举舞弊案缠身,做首辅也难以服众。 纵观满朝重臣,竟只有杨廷和是最佳首辅人选,而且还是个被皇帝揪住辫子的首辅。 杨廷和欲言又止,汗如雨下。 朱厚照问道:“杨阁老,你还要反对王侍郎入阁吗?” 杨廷和闭眼说:“臣,并无异议。” “介夫兄,你……”梁储已经彻底懵逼。 其他官员也差不多,对杨廷和的反应难以置信。虽然不知内情,但自此之后,杨廷和必然威望大失,甚至被一些清流视为叛徒。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那诸卿都准备一下,明日开始廷推阁臣。” “陛下!”终于轮到王渊上场了。 朱厚照问道:“二郎有什么想说的?” 王渊说道:“臣愿放弃此番赏赐,只求陛下赐婚宋氏女。” 王渊又不是傻子,别说现在入阁,就算做了左侍郎,也等于被架在火上烤。在羽翼丰满之前,在资历深厚之前,王渊绝对不可能答应进内阁。 而请求赐婚平妻,就是最扯淡也最合适的借口! 373【步步紧逼】 朱厚照按着剧本说台词:“哪位宋氏女?” 王渊端正跪地,捧着笏板说: “启禀陛下,便是已故贵州右宣慰使宋然之女。臣幼时家贫,幸蒙宋氏女青睐,资助臣进学读书。此番救驾所乘宝马,亦为宋氏女馈赠之水西马。” “昔日,恩师守仁公被贬龙场驿,吾与宋氏女同在山上求学,非但青梅竹马,还兼有同窗之谊。” “宋氏女忠贞不二,她为了逃婚,曾千里追随守仁公去江西,又辗转来到京城。宋氏女曾发誓非臣不嫁,如今年龄二十许,仍旧孤身独处。” “宋氏女一番深情,臣此生难报,愿放弃封赏,请陛下赐宋氏女平妻名分。” 朱厚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猛拍大腿说:“便是那宋灵儿,朕也见过,还让她做了锦衣卫。我听说,贵州苗民叛乱,宋氏女亦立有大功,曾一战招抚乱民数千。二郎与宋氏女情投意合,此乃人间佳话,朕怎能枉做恶人?便准了!”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把百官听得直愣神。 同时,清流们也松了一口气,庆幸王二郎自动放弃封赏。 至于跟土司之女有私情? 跟救驾护国之功相比,跟王渊直接入阁相比,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只需赐婚之时,收回宋灵儿的锦衣卫职务,切断她与水东宋氏的直接来往便可。 杨廷和偷偷瞧了王渊一眼,眼神当中竟带着些许感激。 若王渊真的入阁,以杨廷和今日之反复,必为百官所鄙夷耻笑。文官们不能恨皇帝,也没法恨王渊这个当事人,只能把怨恨转移到内阁首辅头上。 杨廷和是真的别无选择,因为他犯的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王渊听封!” 朱厚照又在破坏规矩,不跟内阁、六科、六部打招呼,直接在朝堂上宣布大臣封赏:“升兵部右侍郎王渊,为礼部左侍郎,兼升詹事府詹事……” 跟内阁商议出的方案有些不同,没有授予翰林学士的虚衔——这非常重要,因为翰林学士也能入阁,等于没给王渊任何入阁资格。 另外,文官散阶没有升到二品,王渊的祖宗也未获得追封。只封了王渊的父母、妻妾和大哥,连王渊的侄子都没顾上。 但是,朱厚照让王渊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直接执掌詹事府。此为教育太子的专属机构,虽然早就只剩个空架子,但依旧表明了朱厚照的强烈态度。 今后王渊的官职和勋阶如下—— 礼部左侍郎(正三品),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嘉议大夫(正三品散阶),资治尹(正三品文勋)。 王渊说自愿放弃封赏,可朝廷怎会一点都不给? 而且朱厚照制定的封赏方案,让许多大臣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内阁认为王渊功劳太大,因此直接给吏部或兵部左侍郎。朱厚照让王渊担任礼部左侍郎,等于实质上降了一等,文官们非但无法反驳,而且还觉得似乎封得太少。如此,就平息了王渊年纪轻轻当左侍郎的非议。 可是,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于情于理都顺理成章,又让王渊坐实了太子第一老师的位置。 实际封赏不厚,象征意义巨大! 朱厚照心满意足的下令:“吏部、礼部草拟封赏文书,交由吏科、礼科复核,朕要在三日之内见到内阁拟票。能办到吗?” 吏科和礼科的一把手,下意识朝杨廷和望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吏部尚书陆完、礼部尚书李逊学,双双出列道:“臣领旨。” 朱厚照突然又说:“转刑部尚书张子麟,为南京刑部尚书;转左都御史彭泽,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转大理寺卿陈珂,为南京大理寺卿。”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其轰动效果不输给王渊要入阁。 皇帝竟然在一天之内,把三法司主官全都扔去南京养老。 “陛下三思!” 这次,九成以上的文官,都跪下请求皇帝收回命令。 朱厚照问杨廷和:“杨阁老,你觉得如何?” 杨廷和硬着头皮说:“臣,并无异议。” 杨廷和已经猜到什么情况,之前那份密封中诉,已然递到皇帝那里,中央三法司却还不清楚宁王要谋反。举报宁王谋反的消息,定然是被三法司官员联手压下,皇帝因此愤怒到极点。 杨廷和只能同意这些调兵,而且还不敢把话说穿。 一旦说出来,严肃追究的话,杨家可以满门抄斩了! 张子麟、彭泽、陈珂三位当事人,此刻集体处于懵逼状态。说好的封赏王渊呢?关我们毛事啊,莫名其妙就被扔去南京养老。 梁储痛心疾首道:“陛下,济物(彭泽)、元瑞(张子麟)、希白(陈珂)皆为重臣,素怀众望。三人并无错漏之处,缘何要一起改迁南京?即便陛下乾纲独断,至少也该给个合理的理由啊!” 张子麟和彭泽,都是杨廷和的心腹,而陈珂则是梁储提拔的。 朱厚照又问杨廷和:“杨阁老,你认为朕的安排合理吗?” 杨廷和硬着头皮说:“此事合理。” “介夫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梁储气得不行。 杨廷和一脸痛苦:“叔厚,莫要再问。” 这件事情太过严重,而且牵扯到的官员太多。法不责众是一回事儿,谋反大逆又是另一回事儿。朱厚照有足够理由追查到底,甚至兴大狱弄死几万人,满朝文武扔一半进锦衣卫大牢,都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朱厚照又说:“令右都御史李充嗣,总督南直隶;令右都御史魏英,总督湖广。杨阁老,你认为如此安排合理吗?” 这是皇帝在防备宁王谋反,堵住宁王的进攻路线。 杨廷和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回答:“陛下圣明。”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请元宵之后,告假归乡与宋氏女完婚。” “准!”朱厚照笑道。 这也是君臣二人商量好的,皇帝不但要处理三法司主官,还要处理司礼监和制敕房。这两个部门,但凡有一个不配合,宁王卫队都没法恢复。 与此同时,还要处理锦衣卫钱宁,因为钱宁必然跟宁王勾结。都不用调查,宁王满京城贿赂官员,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不闻不问! 以前这些动作,多半会引起宁王怀疑,从而导致宁王提前造反。 朱厚照派李充嗣总督南直隶,派魏英总督湖广,又有王阳明在江西,等于把宁王团团堵住。王渊再回家跟宋灵儿完婚,拜堂之后就秘密去湖广,只等着宁王过来送死。 朱厚照和王渊,都没想过派人调查宁王,也没想过兵不血刃解决。 朱厚照是想把宁王堵住,然后御驾亲征。王渊是认为调查无用,宁王必反,准备那么多年怎肯束手就缚? 朱厚照又说:“右通政严嵩此番有功,擢升为左通政。” 右通政有功? 右通政就是个受理奏章的,而且还对奏章没有处置权,平白无故立哪门子功? 心思活络之辈,已经猜出必有大案。而且肯定是右通政严嵩,接了哪位官员的密封中诉,送到皇帝那里引来龙颜大怒。 再联想到南直隶和湖广的安排,以及杨廷和的唯唯诺诺,此事矛头直指江西。 好多收过宁王贿赂的官员,一时间脸色煞白,那龟孙子竟真要造反! 看破真相的官员不少,但没人敢把事情说穿,只祈求皇帝千万不要一查到底。 朱厚照说:“此番调动,牵扯到不少官员,也空出一些职位,吏部会同诸部廷推任命。退朝!” 并非选用阁臣才廷推,重要官职都可以廷推,而且视情况不同,参加廷推的官员也不同。比如刑部尚书人选,吏部尚书可召集吏部、刑部、刑科官员一起推选。又比如地方督抚,吏部尚书可以召集兵部、兵科、都督府官员一起推选。 朱厚照昂首阔步离开大殿,文武百官各自打着眼色,都准备回去讨论今天朝会之事——信息量太大,他们得消化一下。 374【钱宁下岗】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闻,古称妇德无仪,不自表见,乃若夫以名卿著,是其仪所以令也。尔宜人黄氏,乃礼部左侍郎王渊之妻,性成贤淑,德合柔明,顺正相夫,允迪妇德。兹封尔为淑人,祇沐恩光,琬借琰承。 制曰:荣名上逮,义向弥彰。尔秦氏(香香汉名为秦含香),乃礼部左侍郎王渊之妾。恩施宜沛,宠赍乃加,赠尔为四品恭人。望尔遵夫顺妻,轨仪娴习,殷勤芹萝,俭朴为家。 制诰 正德十二年润十二月一日。” 这就是给黄峨和香香封赏诰命的圣旨,没有分开颁发,直接合而为一。 关于黄峨的内容,全都属于溢美之词,说丈夫能够功成名就,离不开妻子的辅佐支持,最后还祝黄峨越来越漂亮。香香的封敕就敷衍得多,直接指明是顺带的,还告诫香香要遵从丈夫、顺服正妻、修习品德、勤俭持家。 黄峨跪拜谢恩,捧走那道圣旨,香香连接触圣旨的机会都没有。 在她们接圣旨之前,王渊也接了一道圣旨,还有三道发给父母、大哥和宋灵儿的圣旨直接送去贵州。 “恭喜老爷,贺喜夫人!” 王家的仆人们纷纷道贺,黄峨让夏婵拿出铜钱散出,一个个顿时更加欢天喜地。 屏退家仆,黄峨拿着圣旨左看右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还没满二十岁,就被皇帝封为三品淑人,再往上就是二品夫人了! “妹妹,你也拿去一观。”黄峨把圣旨递给香香。 香香自是欢喜,端着圣旨瞧了又瞧,再恭恭敬敬递还给黄峨。连同王渊那道圣旨一起,送去王家祠堂供着,逢年过节都得给圣旨上香。 回到内宅,黄峨唤来奶妈,一脸开心的逗弄儿子。 “妈妈……抱!”初一张开小手说。 这小子大年初一降生,论月份已经一岁,可今年正好非常罕见的润十二月。他已经会站立了,不过迈腿就摔,“妈妈”也喊得利索,死活都不愿改口叫“娘”。 “初一真乖!” 黄峨把儿子抱过来,感觉人生已经圆满。丈夫位居高官,儿子聪明可爱,自己也得了三品诰命,还有什么可追求的? 香香则是一脸羡慕,她也想有个孩子,可王渊很少去她房里。 王渊把祠堂那边的事情搞定,也跑回内宅抱儿子。结果初一很不给面子,进了父亲怀里就哭,明显把他当成陌生人。 “老爷,锦衣卫指挥使遣人投拜帖,如今正在门口等着。”夏婵快步奔来,男仆不能进内宅,只能通过丫鬟来传话。 王渊冷笑道:“不必理会此人。” 投拜帖的自然是钱宁,这位老兄已经快被吓死了。 就在昨天,司礼监被撸了一大串,少监卢明更是被杖毙而死。张永、魏彬等八虎中人,反而因当时已罢职闲住,无比幸运的逃过一劫,并且比以前更受皇帝宠信。 今天上午,制敕房有两位翰林官,被扔到穷乡僻壤做县令,估计这辈子都没法回京了。三法司也有好几位官员,被弹劾贪赃枉法,流放六千里充军戍边。 皇帝不把事情挑明,百官也不敢把事情戳破,君臣之间极有默契的处理此事。 钱宁虽然还没被抓,但皇帝传旨让他面壁思过。 朱厚照在边镇打仗时,让李应留掌太子仪仗,其实就是负责保护太子。现在论功行赏,李应直升从三品都指挥同知,并且暂代锦衣卫事务——帮皇帝清理锦衣卫! 如今钱宁等于被软禁,不得擅自离家,但准许他派人出门。随便派出去一个,身后都跟着锦衣卫,所接触者全部被调查。 钱宁只能派人来求王渊,希望王二郎念及昔日情分,顺手拉自己一把。 官位肯定保不住,能保住性命即可,他愿献出一半财产! 整个春节,风声鹤唳,文武百官都不敢到处串门儿。 正月初七,春季大祀的前三天,朱厚照派出太监传旨:夺去钱宁的荣禄大夫、柱国、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等官衔,降为平民,勒令抄家;特进荣禄大夫、柱国、管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朱安,朱厚照的另一名义子,同样被革职抄家,贬为平民。 这两人都仇敌无数,皇帝虽然留他们狗命,能不能活下来却全看运气。 有贬就有升,骠骑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陆宣,因随御驾出征有功,授荣禄大夫,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掌锦衣卫事。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李应,因查案有功,升锦衣卫都指挥使,管锦衣卫事。 李三郎这次赚大发了,直接升任锦衣卫都指挥使。 虽然锦衣卫都指挥使,名义上是锦衣卫最高长官,但真正的主官必须加“掌锦衣卫事”后缀。比如钱宁,早就卸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而以后军左都督的身份“掌锦衣卫事”。又比如成化朝的袁彬,刚开始仅为都指挥同知,却也能以小欺大“掌锦衣卫事”——谁当家做主,全看皇帝心情。 李应已经很幸运,有个后缀是“管锦衣卫事”,相当于实际上的二把手。 一把手叫陆宣,直升后军右都督,并且“掌锦衣卫事”。 陆宣此人有些城府,也有些贪财,但还算比较有底线,从他不愿做皇帝的干儿子就能看出。历史上,他当了好多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前几年被钱宁压着,后几年被江彬压着,熬到嘉靖登基直接完蛋。 现在嘛,陆宣白捡个右都督掌锦衣卫事,简直高兴得发疯。他作为锦衣卫一把手,非常有自知之明,对二把手李应热情相待,还主动给王渊送来新年礼物。 可惜,王渊的跟班没了。 袁达只是王渊的朋友,并非王家奴仆。他跟随王渊西域灭国,又追随王渊阵斩达延汗,不可能一直压着不让人家出头。 朱厚照也对袁达非常赏识,特招其进入京城武学读书,这个学校相当于“武版国子监”。只要袁二从京城武学毕业,立即就能授予武职,而且职位肯定不低,因为他早就立有许多战功。 王渊正考虑把浙江收的跟班张慕,招来京城听用,这还没写信呢,朵颜三卫就派使者来了。 375【威慑与恐吓】 朵颜三卫,这次是来朝贡的,按理说应该由鸿胪寺接待。 但朵颜三卫又非藩国[],乃大明所置异族卫所,地位跟哈密等关西七卫差不多,似乎又应该交给兵部受理。 于是,他们被带到了礼部,直接跟礼部左侍郎王渊打交道。 使团首领名叫伯革,乃朵颜都督花当的次子。其长子把儿孙,已被踩死在山谷中,尸体被当成普通蒙古首领统计。 “朵颜卫朝贡使者伯革,拜见王侍郎!” 伯革带领使团跪下,拜了三拜,便抬头打量王渊。可让他非常失望,灭掉吐鲁番国、阵斩达延汗的王侍郎,居然不是膀大腰圆的硬汉子,反而是一个看似有些文弱的书生。 王渊没有让他们站起来,笑问道:“元旦已过,尔等朝贡,何来迟也?” 等翻译之后,伯革回答说:“风雪阻道,因此延期。” 王渊又问:“尔等可知达延汗已死?” 伯革回答:“有所耳闻。” 王渊说道:“我杀的。” 伯革连忙奉承:“下官远在草原,也听说过王侍郎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王渊这才说:“都起来吧。” “谢王侍郎。”伯革带人站起,却没有座位。 没等这些人站稳,王渊突然翻脸,厉声道:“朵颜三卫,阴晴反复。百年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如今更是甘为鞑靼爪牙,多番袭扰大明边境。现在达延汗已死,朵颜三卫可有什么表示?” 伯革刚站起来,就噗通一声跪下,整个使节团跟着下跪。伯革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王侍郎容禀,朵颜三卫从未与鞑靼勾结,而且还经常遭受鞑靼欺凌。下官的祖父,就是被鞑靼杀死的啊!” “嗙!” 王渊猛拍桌子道:“还敢提你的祖父!当初鞑靼攻入大宁城,连你祖父在内,朵颜三卫死伤无数,被掠人畜数以万计。你们把朝廷赐予的大宁城都丢了,眼见整个部族都要饿死,是谁给朵颜三卫发粮食救命?是我大明!那些粮食,都是我大明百姓辛苦耕种,你们填饱了肚子竟又叛乱!” 伯革面色惨白,辩解说:“是大明总兵李杲、边将张玉,诱杀朵颜卫互市易马之部众三百余,主动挑起的边地纷争。” 王渊质问道:“那你敢不敢说,在李杲、张玉诱杀朵颜部众之前,朵颜部没有侵犯过大明百姓?” 伯革给出个扯淡借口道:“那些袭扰大明边境的恶贼,并非朵颜三卫本部之人,而是依附于朵颜三卫的别部蛮夷。他们扰边,朵颜三卫并不知情。” 王渊也不拆穿这种鬼话,而是顺着对方说下去:“太宗皇帝将大宁城赐予朵颜卫,是让朵颜卫成为大明屏障。既然朵颜卫无法胜任此事,仍由别部连年饶边,那大宁城是不是也该收回来了?这样吧,朵颜卫立即离开大宁城,朝廷重新设立大宁卫驻兵守御此城。” “这……”伯革瞬间哑口无言。 他之前那些鬼话,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借口,已经在草原练习了无数遍。怎知非但不能推脱罪责,反而给了明廷收回大宁城的借口,大明文官都这么擅长耍嘴皮子吗? 王渊追问道:“怎不说话了?是认为我不讲道理,还是被我说得心服口服。” 伯革硬着头皮回答:“汉人官兵不懂放牧,留在大宁城也难事生产,不如让朵颜卫继续为朝廷驻守大宁城。今后,朵颜三卫必定严加约束别部,不会再出现有贼寇袭边之恶事。” “汉人官兵留在大宁城无用?”王渊冷笑道,“大明开国之后,汉人官兵曾在大宁城驻守几十年,怎么没有被活活饿死?你找理由也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伯革又卡壳了。 王渊恐吓道:“当今圣上喜兵事,达延汗既死,陛下还想御驾亲征。下一个目标,便是朵颜三卫,至少得把大宁城拿回来。到时候,仍旧由我跟随陛下出征,我能杀了达延汗,亦能杀你父亲花当!或者像吐鲁番国王满速儿那样,生擒回来献俘于阙下也可。” “王侍郎息怒,王侍郎息怒。”伯革连连磕头。 被王渊一提醒,伯革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王侍郎,曾经生擒一个国王,又阵斩一个大汗。 王渊冷笑道:“我可以息怒,陛下却不能。他要御驾亲征,谁能阻拦得了?日子都定好了,等河北春耕之后,就立即出兵喜峰口。便是打不下大宁城,也要让朵颜卫无法放牧,让朵颜卫的牲畜不得长膘!” 伯革瘫跪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正值朵颜三卫最虚弱之时,哪里扛得住大明出兵? 但若不加以压制,今年将成为朵颜三卫兴盛的起点,因为鞑靼蒙古陷入内乱,朵颜三卫可以趁机扩张地盘。 历史上,朵颜三卫只用了十余载,在嘉靖九年就又有实力南侵,还杀死多位大明边将,幸好有戚继光、俞大猷北上压服。到了万历朝更强大,一度扩张到延庆以东地区,距离北京只有几百里远。 王渊突然说:“我是文官。” “啊?”伯革没听明白。 王渊只能解释:“文官就不想打仗,因为劳民伤财,但我又劝不住陛下。” 伯革福至心灵,连连磕头说:“请王侍郎为朵颜卫做主!” 王渊挽了挽袖子:“这样吧,为了表达朵颜三卫的诚意,三卫必须派遣长子进京为质。比如你,花当长子已死,你身为次子,就必须留在京城。我可以送你进国子监读书,给足优待。你父亲死后,便送你回去继位,如此自然无虞。” 伯革不想留在北京,问道:“可以送其他子嗣为质吗?” “不能,”王渊斩钉截铁,“你且回去与花当商量,若春耕结束还不来北京为质,那咱们就在草原上用刀剑说话。大宁城又跑不了,陛下亲率十万大军,又有我随军辅佐,相信还是能攻下大宁城的。” 伯革惊恐道:“那我……回去跟父亲商量。” 王渊提醒说:“要快,时间不多了,陛下的脾气可是很急躁。跟你父亲说,别想着观望局势,等大明出兵之后就晚了。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哪能无功而返?陛下的脸往哪儿搁?到时候一旦出兵,朵颜三卫再怎么求饶都没用。” 当晚,朵颜三卫的使节团,便快马回草原去了。 376【没心没肺】 作为新鲜出炉的礼部左侍郎,王渊在过年以前就正式投入工作,因为每年正月期间,皇帝都要大祀天地于南郊。 但凡大型祭祀活动,礼部都是总理和策划机构,太常寺是具体执行机构,鸿胪寺在仪式中担任辅助,光禄寺提供并管理祭祀器物,钦天监提前选定祭祀日期,太监全程负责监督工作。 大祀之前,斋戒七日。 前四天为“戒”,即停止一切社会活动,不能唱歌跳舞,不能宴会宾客,更不能啪啪啪,甚至不准吊丧、看病、断案、打架、工作、穿漂亮衣服——王渊接见朵颜三卫使者,严格而言已经破了戒,按制必须罚俸一月。但特殊情况可以通融,总不能病得快死了,还不准官员找医生吧。 后三天为“斋”,不但不能从事社会活动,还要沐浴更衣,不喝酒,不吃荤——这里的不吃荤,并非意味着吃素,而是不吃姜葱蒜韭等刺激性食物,免得口臭冒犯了祭祀对象。 为了号召百官斋戒,还要举行誓戒礼。 即官员们站在皇帝御前,由礼部尚书领头,一起宣誓谨守斋戒礼仪。 斋戒期间,还要习仪,说白了就是提前彩排。 彩排地点为朝天宫,是一座道家宫殿,可见明代真正尊崇的是道教。 在正德年间,礼制还未彻底败坏,文武百官都不敢乱来,甚至皇帝都必须恪守礼仪。 但在万历之后,就彻底礼乐崩坏了。 有记载万历年间的一次祭祀,大致内容是:斋戒期间,各种宴会开趴梯。彩排之时,队列不整,私自喧哗,随地吐痰。嬉笑声传到皇帝那里,百官还神色自如,继续交头接耳。有人嬉闹起来意外跌倒,有人自称犯病坐下休息,有人直接躺台阶上睡觉。在承天门前,太监宣读皇帝诏书,还没开读就有官员避雨溜走。祭祀过程中,有人带着帐篷被褥,随时可以躺进去休息;还有人沿途让奴仆搀扶,甚至直接让奴仆背着走。 可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似国庆大阅兵期间,中央大佬们搞出以上行为,你觉得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万历年间的祭祀都这模样,可知官场风气败坏到什么程度,官员们干出各种糟烂事也就不稀奇了。 如果穿越到万历朝之后做皇帝,面对如此糟糕的吏治,你该怎么整顿才好? 祭祀之前两天,皇帝需要告庙,即前往太庙请祖宗配祀。祭祀之前一天,皇帝亲自省牲,即视察祭祀所用三牲。 正德年间,天地为合祀,可一并祭拜,地点在天地坛大祀殿。 王渊这次又露脸了,因为他是分献主官之一。 朱厚照带领百官,在大祀殿合祀天地的时候。杨廷和带领部分官员,在东边分祀大明(太阳);梁储带领部分官员,在西边分祀夜明(月亮);王渊带领部分官员,在更外围分祀星辰;另有靳贵、杨一清等重臣勋贵,主持其他配祀分坛。 从这个祭祀安排便能看出,朱厚照把王渊的地位,提升到中枢第三的位置,仅次于内阁首辅和次辅。 一个礼部左侍郎,竟然碾压六部尚书,还碾压了靳、杨两位阁臣。 如此逾越礼制的行为,虽有人提出异议,却根本无济于事。因为皇帝携大胜而归,三法司、司礼监、制敕房、锦衣卫刚被撸了一大堆,朱厚照的威望正处于巅峰时期! 眼见大祀殿那边,皇帝即将祭祀天地完毕。 太常寺一位赞礼郎(正九品)扯开嗓子喊道:“分献官,献礼!” 王渊身边的赞礼郎跟着喊:“初献!” 王渊立即捧起布帛,上前献予众星之神。 “拜!”赞礼郎又喊。 等叩拜结束,赞礼郎再喊:“亚献!” 献礼布帛分为很多种,每次献的都不同,“终献”完毕才告罢。 这玩意儿改动很大,开国之初,天地祭祀完毕,其他祭坛才开始献礼。宋濂认为,这是对日月星辰等配祀对象的不尊重,于是改为祭祀天地即将结束时分献。 弘治朝以前,分献官在献礼时不用跪拜,因为他们是代表天子献礼。当时的吏部尚书,说这非常不合礼制,于是更改祭祀内容,导致王渊在分坛献礼时也得拜。 嘉靖不愧是道君皇帝,祭祀属于他的专业范畴,再次来了一回大修改:把天地分开祭祀,又把十四个分坛,缩减为四个分坛。 王渊这边祭祀星辰完毕,便带着身后的陪祀官,前往大祀殿与皇帝汇合,共同完成对天地的最后献礼。 祭祀结束,起驾回城。 太子按制不能参加祭祀,别说年龄尚幼,便是成年了也不行。因为天子出城祭祀,太子自动坐镇监国,取“国不可一日无君”之意。 “二郎,上车!”朱厚照招手说。 王渊已经出尽了风头,不想再刺激文武百官,骑马跟在御辇旁边,说道:“臣跟随即可。” 朱厚照说:“那就靠近点。” 张永、江彬等近臣,心里那个羡慕啊,恨不得把王渊推开自己来。 此番大胜归来,张永再次掌控司礼监。 江彬直升后军左都督,还加了“太子太保”衔,位列三孤,封赏比王渊离谱得多。 但江彬的太子太保,反而没有王渊的左侍郎受关注。武官嘛,只要别造反,不来招惹文臣,便是做了太师又能咋样? 等王渊骑马挨着御辇,朱厚照突然说:“钱宁死了,不是我派人杀的。他被革职之后,姬妾与家仆都散了,只带着妻儿离京。出城不到十里,便被马贼所杀,全家无一幸免。” 听闻此言,张永和江彬都浑身一哆嗦。因为这便是幸臣的下场,即使皇帝心软放其生路,也很难逃脱一朝惨死的结局。 钱宁以前太贪财,做事太狠毒,逼得无数官民家破人亡。 正巧这段时间,京畿之地盗贼四起,其中不免就有钱宁的仇家。他估计早就被盯上,一出城便全家死绝,听说连尸体都被带走,可能是要带回贼窝里分而食之。 朱厚照有些唏嘘:“二郎可还记得,你我君臣初遇,当时钱宁也在场。就在南城之外,离此地不远,历历恍如昨日。我也不忍于此,奈何钱宁……唉!” 王渊安慰道:“陛下勿须介怀,钱宁咎由自取而已。他受陛下宠信,可曾报答陛下恩德?便没有宁蕃之事,他也罪该万死。陛下可知,钱宁去年派出锦衣卫,带着十万贯宝钞南下,每省摊派强卖二万两,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十万两脏银。他捞的每一分银子,都在败坏陛下的天子威信!” 朱厚照默然不语。 这次抄家,都还没抄钱宁的云南老家,只从京城家中就抄到上百万两银子,并且还不包括田产、店铺和住宅。 过了良久,眼看已到城门,朱厚照突然问道:“二郎,从钱宁家中抄来一座玉山,价值连城。便赠给你和灵儿,做你们的新婚贺礼,你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王渊回答说:“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心无邪念,身无失德,世间又有何事可俱?” 朱厚照大笑:“听说二郎在浙江,把观世音像都全部拆了重建,果然不惧鬼神。” 王渊也笑道:“臣是为了拯救溺婴,功德无量。便真有观世音菩萨,以菩萨之慈悲,也不会怪臣妄毁佛像,反而要保佑臣施政顺利。佛可求之,那便去求;佛不可求,我便是佛!” “二郎豪气,与我类也!”朱厚照的心情又好起来。 这皇帝一阵一阵的,似乎什么烦恼都不会挂在心上。 也可以说,没心没肺。 377【白绫还是鸩酒?】 元宵佳节,放假十日。 宁王跟往年一样,进贡给皇帝无数花灯,皇帝也乐呵呵的照常收下。 元宵灯会亦有彩排,必在正月十四晚试灯。 京中有一大宅,平日拜访者甚众,如今却异常冷清,甚至花灯都不敢挂太多。 晚间,城中各街巷纷纷试灯,北京城瞬间变得灯火通明。伶人司钺乔装来到此宅侧门,敲门闪入,直奔内堂而去。 “小婿,拜见泰山大人!”司钺端正作揖道。 司钺的岳父叫做臧贤,字良之,山西夏县人。 臧贤身材瘦高,面容清癯,蓄有须髯,气度不凡。乍一看,还以为是朝中高官,怎猜得到他只是低贱乐户? 就是这个低贱乐户,公卿争相巴结,甚至能把其中三个女儿嫁给文官。泰山山神是碧霞元君,朝廷祭祀泰山之神,竟也曾派这个乐户前去主持大礼。 若是将臧贤抄家,至少能抄出上百万两银子! 此时此刻,臧贤却紧张得很,惊恐道:“如此时节,你怎还敢来京城?不要命了!” 司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一个月前,有人回江西报信,说京城风声不对,王爷便让我回来探亲。我刚到京城,就听说钱宁已死,吓得立即藏起来。泰山大人,王爷真的事发了?” “必然已经事发了,你快走吧,”臧贤忧心忡忡道,“等元宵之后,我也要辞官还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个乐工,居然使用“辞官还乡”这种词汇。 而且他还真辞过官,刘瑾伏诛之后,臧贤便称病请辞。朱厚照非但不准,还强行挽留,升他做教坊司奉銮(教坊司主官),以安抚臧贤的忧恐之心。 前段时间,臧贤再度请辞,依旧被朱厚照挽留下来。 司钺是臧贤没有发达时的女婿,犯罪充军流放南昌,因此跟宁王认识。臧贤受皇帝宠信以后,宁王立即通过司钺,重金将臧贤收买。 刚开始,只是让臧贤打听皇帝消息,上了贼船之后就下不来。 时至今日,臧贤的宅第,已经成为宁王在京城秘密活动的大本营! 为啥钱宁都死了,臧贤还活着? 因为根据李三郎的调查结果,发现臧贤牵扯到太多人,仅太监就有张忠、张雄、张锐、商忠、卢明、秦用、赵秀等等。 要知道,张雄执掌司礼监,张忠执掌御马监,张锐是东厂提督,再加上掌控锦衣卫的钱宁……太可怕了! 李应把调查结果交给皇帝,朱厚照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平时睡觉、吃饭、看书、习武、玩耍的地方,到处都有宁王的眼线,豹房和紫禁城已经被渗透成筛子。 于是乎,朱厚照火速把张雄、张忠换掉,让张允重新执掌司礼监,谷大用重新执掌御马监。拿回军政大权之后,才敢杖毙商忠、卢明、秦用等太监。 张雄、张忠、张锐,时号“三张”,全都被皇帝扔去守陵,而且离京的时候悄无声息。 曾经多次跟随王渊打仗的太监朱英,这回运气逆天,接替张锐提督东厂。 也即是说,东厂督公、锦衣卫都指挥使,全都换成了王渊的老朋友! 司钺早已成为宁王心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即说道:“泰山大人,不如跟小婿去江西。狗皇帝荒诞无稽,天下民不聊生,王爷已经暗中准备十余年,肯定能效仿太宗故事,杀进北京登基做……” 臧贤连忙把女婿的嘴巴捂着,咬牙骂道:“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当初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发疯。你以为当今圣上是朱允炆?他可是会打仗的,把蒙古小王子都砍了!还有那个王二郎,征战沙场多年,从未有过败绩。宁王比得了蒙古小王子?” 司钺挣脱开来,问道:“泰山大人,京中究竟是何情况?王爷以前派出的人手,现在都弄不到消息。进贡花灯的人,也探不到宫里的近况。” 臧贤郁闷道:“现在谁还敢跟你们接触?就连我都一个月没出门了。只等元宵休沐结束,我就再度请辞,运气好还能告老还乡,运气不好就得步钱宁后尘!” “泰山……” 司钺还想再劝岳父给宁王卖命,突然外面传来喧哗声。 一个家仆奔进来:“老爷,不好了,东厂和锦衣卫都来了!” 臧贤瞬间瘫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女婿司钺则是立即开溜。 臧贤的职务是教坊司奉銮,而且本身属于乐户。他便是犯了罪,刑部都没权力直接逮捕审问,要先听从礼部那边发落再说。 但这回来的可是东厂和锦衣卫! 李应指挥手下抄家,一时间哭嚎声震天。 朱英带着手下直奔内堂,身后两个太监,一个捧着白绫,一个捧着毒酒。 朱英拢着袖子,阴恻恻笑道:“臧奉銮,陛下念及旧情,留你一个全尸,自己选一样上路吧。” 臧贤居然很快恢复镇定,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襟说:“陛下果然念旧。想我一介低贱乐工,竟能家赀百万,住着豪宅大屋,公卿见了也要向我问候,便是泰山之神也由我主祀。如此优容,还有什么遗憾?” 朱英冷笑道:“陛下对你如此礼遇,你却勾结宁王叛乱,真是该死!” 臧贤叹息说:“一步错,步步错。刚开始,我以为宁王只是想恢复卫队,接着以为他想把儿子过继给陛下。等猜到他想谋反,早就已经上了贼船,我心里也后悔得很啊。对了,恭喜朱督公。咱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姓朱,只是一个小太监,如今竟也执掌东厂了。” 朱英朝北拱手道:“全赖陛下信任。” 臧贤摇头说:“你是跟对了人,跟着王二郎打了两次胜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奉劝你一句,别跟王二郎走太近,否则日后必遭新皇忌惮!” 朱英有些不高兴:“都快死了,还恁多废话,选白绫还是鸩酒?” “喝酒吧,上吊太麻烦。”臧贤颇为潇洒。 按照现代说法,臧贤属于音乐家、文学家。他能诗擅赋,尤其长于创作散曲,而且还经常自创曲牌,否则怎入得了朱厚照法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臧贤就气度非凡。 好似寻常宴饮一般,他随手抄起酒壶,慢悠悠倒入杯中,仔细品鉴说:“清香远达,甘醇宜人。陛下待我不薄,竟用上等婺州金华酒送我上路……谁人取我琵琶来!” 无人应答。 这位教坊司主官,只晒然一笑,饮尽杯中毒酒,便坐在堂前等死。 确定臧贤已经死透了,朱英立即回豹房复命,而李应还在慢慢抄家。臧府是宁王的京城大本营,不仅要搜查财物,还得搜查各种谋反证据。 …… 数日之后,豹房。 朱厚照将手中的炮拍出去,突然说:“刘瑾,钱宁,张忠,张雄,张锐,臧贤……这一个个,朕可曾亏待他们,怎么全都要反呢?” 江彬硬着头皮说:“这些人狼子野心,不思圣恩,活该受到严惩!” 京城权力大洗牌,司礼监、御马监、东厂、锦衣卫、三法司等部门主官,现在全都换了一遍。换得朱厚照自己都心惊胆战,更不敢再追查下去,从臧贤家里搜来的书信他也烧了。 “京城不好玩,无趣得很,还是边镇快活,”朱厚照感慨一番,带着逃避心态说,“朕若是一个将军就好了,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征战沙场。” 江彬做了太子太保、后军左都督还不满意,心里依旧想着军功。因为他是边将,只有不断打仗,才能维系皇帝宠幸,当即怂恿道:“陛下既然想收获大宁城,何不御驾前往喜峰口?” 朱厚照摇头说:“我跟二郎已有定策,恐吓朵颜三卫,让他们交出质子便可,现在户部没钱打仗。” 江彬笑道:“陛下全胜而归,朵颜三卫怎还敢反?不如只召集数千边军,陛下亲自驻扎在喜峰口,此谓天子守国门是也。如此,肯定把朵颜三卫吓得要死,哭着求着送质子进京,也是配合王侍郎完成计策。” “对呀!” 朱厚照开怀大笑:“朕就前往喜峰口,把朵颜三卫吓得睡不着觉。走,咱们守国门去。” 皇帝又开溜了,元宵灯会都没结束,这货溜出京城直奔喜峰口。甚至还骑马越过长城,跑去草原嗨皮,亲手猎了一只兔子回来。 378【喜峰口】 皇帝离京的第二天,才被朝中大臣发现,追赶已经来不及了。 以杨廷和、梁储为首的清流,立即奏疏劝谏,请求皇帝以国事为重,尽快赶回京城坐镇。 而靳贵、杨一清、陆完、王琼、李逊学等大臣,在发出奏疏的同时,居然约好了跑来请王渊去边疆。他们觉得王渊知兵且深受宠信,或许可以劝皇帝回来,就算不回来也能保证皇帝安全。 “我已经告假回贵州完婚,明天就走。”王渊说。 杨一清生气道:“王侍郎,究竟是陛下重要,还是你结婚重要?” 王渊笑答:“陛下定然平安,在这种关键时候,朵颜三卫怎会招惹大明?江彬也不是傻子,他正是看出这点,才敢怂恿陛下前往喜峰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完插话道。 陆完这个吏部尚书,已经彻底跟清流决裂,甚至得罪了许多并非杨廷和派系的文官。一旦皇帝出事,陆完那是真的要完,杨廷和随便安个罪名就能把他弄死。 因此,陆完绝对忠于皇帝,即便他曾经帮宁王恢复卫队——请求恢复宁王卫队,便是陆完写的奏疏,杨廷和依据这份奏疏来拟票颁圣旨。 历史上,杨廷和把脏水全泼在陆完身上,借此把自己从谋反案摘出。陆完被杨廷和流放到福建,在福建靖海卫郁郁而终,连他的九十老母都没放过,直接关死在监狱里。 陆完那边把话说完,王琼也跟着说道:“请王侍郎以国事为重,万勿推辞!” 王琼身为兵部尚书,这几个月也没闲着,忙于平定京畿贼乱,已经灭了好几窝山匪马贼。 靳贵突然站起来,对着王渊端正作揖:“请王侍郎到喜峰口走一趟!” 李逊学也跟着起身作揖:“拜托王侍郎了!” 众人纷纷作揖请求,在场的要么属于帝党,要么跟清流关系很差,他们是最怕皇帝出意外的。便是矛盾极深的杨一清和陆完,也暂时放下争斗,联合起来共同抵御杨廷和。 眼前有两个阁臣,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论实力能把首辅杨廷和架空,但他们也就现在稍微团结,等皇帝回来必定互相攻击。 而且,杨廷和掌控了六科,正在利用六科压制六部。 一堆重臣集体给自己作揖,王渊哪还能拒绝?只能推迟回乡,当天便骑马直奔喜峰口,顺便把正在武学读书的袁达也叫上。 从北京到喜峰口,也就七八百里,王渊骑快马数日即达。 朱厚照身边大概有两千轻骑,全都是蓟镇骑兵。他这次走得很急,连豹房重骑都没带,京营士卒更是一个也没有。 朱厚照刚从草原打猎回来,今天不仅猎到兔子,还猎到一只梅花鹿。他心情舒畅,笑问道:“二郎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回贵州结婚吗?” 王渊叹息道:“唉,满朝大臣,皆让臣来护驾。臣自然知道陛下没有危险,可众臣的面子却抹不过。” 朱厚照埋怨道:“这帮大头巾,就是多事儿!” 王渊问道:“朵颜三卫可曾送质子来?” 朱厚照笑道:“这几日,朕在关外(喜峰口外)打猎,有蒙古人远远窥视,估计都是朵颜三卫派来打探消息的。朕还打出了黄龙旗,故意吓唬他们。” 不得不说,这皇帝胆子真大! 喜峰口的全称叫“喜峰口关”,乃是大明重要边关之一。皇帝御驾边关,已经把群臣吓破胆,居然还敢打出黄龙旗,出关跑去草原上打猎。 朱厚照把王渊带到自己帐中,又叫来江彬和许泰,指着一副地图说:“朕亲自出关查看,又询问了许多将士,心中又有新的想法。欲收复大宁城,必须先收宽河。宽河、大宁若复,又可收回开平,最终目标是收复全宁!” 大宁,即后世内蒙古的宁城;宽河,在承德东南部,即后世宽城;开平,即锡林格勒多伦县的上都城;全宁,即后世内蒙古翁牛特旗。 这四座城池,朱元璋时都归大明所有,而且设置卫所和驿站,由汉人军队驻防。 朱棣想跟朱允炆干仗,又苦于兵力不足,就跑去这些地方“征兵”。 这些汉军,老家皆在南方,思乡心切之下,纷纷跟着朱棣南下打仗。特别是大宁城,直接被朱棣搬空了,除了初代宁王的直属卫队,其余汉军跑得一个不剩。 于是,朵颜三卫不断南迁。 先是非法占据全宁城,接着再占据大宁城,然后又占领宽河城。最后因为难以运输粮草,逼得大明废弃开平卫,把开平城也扔给朵颜三卫。 大明官员说,把大宁卫赏赐给朵颜三卫,那都是在帮朱棣遮掩而已。 这些城池,都是大明的,被朵颜三卫非法侵占至今! 不过嘛,对于朵颜三卫来说,有得就必有失。他们占据诸多城池之后,本部直接从游牧变成驻牧。若有一天王渊率军出征,不怕在草原上找不到敌人,因为城池无法打包带走,直接带兵去攻城便可。 王渊提醒道:“陛下若想打仗,至少还得等三年。河北之民苦于征粮和徭役,已经破家无数,纷起做了盗贼。若再开战,恐复有刘六刘七之徒。” “粮食,粮食啊!”朱厚照头疼不已。 这次京城抄家,抄的全是宠臣,收获可谓巨大,直接弄来三百多万两银子,另有房产、店铺和田地无数。但粮食不够啊,那玩意儿是地里长出来的,总不能让士兵吃水煮银子打仗。 王渊突然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朱厚照挥手对身边的太监和边将说:“你等且先退下。” 张永这回没跟来,留在京城掌管司礼监。 江彬、许泰等人退下,离开之前瞧了王渊一眼,那眼神里全是羡慕嫉妒恨。 王渊说:“欲得粮食,便要改革。若陛下没耐心改革,也有速成之法,保准短期内就能增加无数漕粮。” “有何速成之法?”朱厚照高兴道。 王渊说:“大明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无非南直隶、浙江和江西三省。这次宁王谋反,江西必有无数士绅牵扯其中,何不趁机收回土地,交给流民和无地良民耕种?士绅可以免税和逃税,农民却逃不了,如此不就多出无数粮食吗?” 朱厚照踟躇道:“江西出的文官太多,恐怕不好收场。” 王渊笑道:“早晚都得清理田亩,否则江西匪贼更多。既然如此,为何不抓住宁王谋反的机会呢?谋逆大罪,一旦牵扯进去,还不是任凭宰割。便是把江西士绅杀得血流成河,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朱厚照仔细考虑许多,突然咬牙道:“那就杀!” 379【又是阳谋】 喜峰口位于燕山山脉东段,出关穿过狭长山路,便来到宽河——此为后世承德市宽城县,明初叫做宽河守御千户所。 反正来都来了,王渊陪着皇帝发疯。 君臣二人,只带两千轻骑,就跑去草原打猎,而且附近便是蒙古人的城池。 根本不怕朵颜三卫袭击,而且说得更直白一些,就算皇帝单骑跑去大宁城,朵颜卫都得把皇帝礼送回来。因为朵颜卫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大明,而是北边和西边的其他蒙古部落。 平时偶尔南下劫掠,大明都要予以还击,一旦他们杀了皇帝,必然遭受明军的疯狂报复。就算文官主导朝政,不愿动兵北击,也肯定断绝贸易,仅贸易制裁就能让朵颜三卫难受无比。 终明一朝,朵颜三卫是啥处境? 刚开始被大明痛揍,接着又被瓦剌狂扁,然后再遭鞑靼欺压。鞑靼分裂之后,又被察哈尔部、喀尔喀部蹂躏,最终还被满清给压得死死的。正可谓,四面皆敌,痛不欲生。 宽河城,背靠宽河而筑。 此城三面环水,只有面对大明的那边没水。明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因为这座城池,本来就是明军修筑,专门用来防备蒙古人。 城墙之上,一个兀良哈(朵颜部)蒙古士兵说:“大明皇帝又来了。” 另一个士兵说:“大明皇帝值多少钱?能抓到[]就发财了。” 之前那个士兵笑道:“你有那胆量,现在就去抓吧。” 大明皇帝一来,蒙古人立即紧闭城门,附近的蒙古牧民纷纷逃走。 因为朱厚照喜欢打猎,偶尔碰到蒙古牧民,也会当作猎物捕捉,一并带回喜峰口庆祝。 被皇帝抓住还算好的,至少能保住性命。平时遇到大明边将,必定被砍了脑袋,没有任何活路可言。 边境百姓便是如此命如草芥,不分汉民还是蒙古牧民。 就拿喜峰口这边来说,朵颜三卫南下劫掠,总是抢走财货和人口。大明官兵“追敌”出关,跑去草原逛一圈,杀他一两百个牧民回来冒功请赏。如此反复,双方仇怨越结越深,而倒霉的都是彼此老百姓。 “快跑啊,明国皇帝又来了!” 宽河城附近,一个仅有数百人的小部落,男女老少惊慌奔走相告。他们只带走牲畜,日用品全都留下,因为大明皇帝看不起这些破烂玩意儿。 “哈哈哈哈!” 朱厚照看着那些惊恐的牧民,骑在马上疯狂大笑,这种游戏可比豹房杂耍有趣得多。 蓟镇总兵马永,此刻就在朱厚照身边,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皇帝。 马永是陆完提拔的武官,有勇有谋,不贪钱财,不附权贵,体恤军民,非常难得。 当初镇压刘六刘七之乱,马永和江彬同在陆完账下听令。江彬召集边将入豹房,如此一步登天的事情,马永却称病不愿进京,因此跟江彬有了矛盾。 陆完担任兵部尚书时,马永也被提拔为蓟镇总兵。他一到边镇,立即淘汰老弱,把无用之兵扔去放牧耕地,挑选青壮补入各地卫所,因此蓟镇之兵现在非常有战斗力。 朱厚照跑来喜峰口,马永害怕皇帝出事,也只能跟过来护驾。他多次劝谏皇帝不要出关,把朱厚照给烦得不行,江彬趁机告刁状,朱厚照已经打主意撤换蓟镇总兵了。 “王侍郎,你就不劝劝陛下?”马永低声说道。 陆完有密信发来蓟镇,让马永多跟王渊交流,毕竟双方勉强算是政治盟友。 王渊反问:“你劝得住吗?” 马永的脾气更像文官,有些愤怒道:“便是劝不住,也得一直劝,此乃人臣本分!” 王渊突然说:“你跟江彬有仇吧?” 马永愣了愣,答道:“他曾拉我进豹房,我称病没去。” “难怪,”王渊对马永的观感不错,“你且小心一些,昨天我听到江彬说你坏话。好像在揭发你贪污军饷,我进屋他就闭嘴了,也没怎么听明白。” 马永大怒:“胡说八道。我要是贪污军饷,用得着淘汰老弱,还尽量招青壮补齐缺额?直接吃空饷便是了,还不用得罪各卫指挥使!” “你当心一些,我也会帮你说好话。”王渊收买人心道。 马永抱拳道:“多谢王侍郎提醒!” 马永此人,知恩必报,有古之良将风范。历史上,陆完被杨廷和流放病死之后,他还跑去求嘉靖给予抚恤,只因陆完对他有提携之恩。嘉靖大怒,直接将马永削职,扔到南京领闲工资。 直至辽东兵变,其他人控制不住局面,嘉靖才起复马永为辽东总兵。 又因边将诱杀泰宁卫贵族(朵颜三卫之一),激得泰宁卫寇边,马永直接阵斩泰宁卫首领。泰宁卫联合朵颜卫报仇,又被马永击退。朵颜三卫干脆一起南下,结果太监中计大败,马永也被牵连革职。 此人若是用得好,当为一代名将! 朱厚照和江彬、许泰等人,已经率众追击蒙古牧民。只是游戏而已,朱厚照没有赶尽杀绝,只抢了牧民几只羊回来。 王渊策马赶上,对朱厚照说:“陛下,该派人了。” 朱厚照对身边的太监说:“去吧。” 那太监战战兢兢奔往宽河城,蒙古守军不敢开城门,只是派人悬筐下来接待。太监不敢多留,直接塞给对方两封文书:“烦请转交给泰宁、福余两卫首领。” 朵颜三卫,分别是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 明初之时,泰宁卫最强,福余卫次之,只有朵颜卫最弱。 朱棣偏偏册封朵颜卫首领为都指挥同知,册封其余两卫首领为都指挥佥事,扶持最弱的朵颜卫,管着更强的泰宁、福余两卫。这当然是故意为之,用心非常险恶,只二三十年时间,朵颜卫就强盛起来,成了三卫的真正领头人。 现在,王渊给朱厚照出主意,让皇帝给泰宁卫、福余卫首领升官,让三卫首领平起平坐。而且,还把升官文书,送到朵颜卫的城池,事后再派人泄露出去。 太监送完文书,王渊便陪皇帝打猎去了。 宽河城的蒙古守军不敢怠慢,两份文书第二天就送到朵颜卫首领花当那里。 花当直接傻了,拿着升官文书不知所措,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文书烧掉,立即派质子进京。这样能讨好大明,但消息一旦泄露,必然招来泰宁、福余两卫首领嫉恨,三卫之间必然产生巨大矛盾。 第二,遵从皇帝旨意,把文书送出去。那就更麻烦,从今往后,三卫将平起平坐,朵颜卫严重丧失话语权。 可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朵颜三卫与大明贸易,都是按照官位大小来的。朵颜卫能够强盛,正是因为官大,从大明贸易那里获得的物资最多! 花当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给大明当狗,继续占有大明贸易优势,绝不能让两个盟友部族平白得好处。 于是,花当的次子伯革,很快被送到喜峰口。 伯革到来的当晚,王渊就派人进入草原,散播朵颜卫私自毁掉大明升官文书的消息。 380【太皇太后死啦】 喜峰口,关城内。 泰宁卫首领的长子把当孩,恭恭敬敬给朱厚照、王渊磕头:“臣把当孩,拜见大明天子,拜见王侍郎!” “平身,”朱厚照抬手道,“赐座。” 太监搬来一张椅子,把当孩小心翼翼坐下,眼神却偷偷瞄向王渊。 朱厚照随口问道:“泰宁卫百姓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把当孩环顾左右,不敢回答。 朱厚照对闲杂人等说:“都出去,二郎留下。” 江彬、许泰非常无语,别看他们平日受宠,关键时刻都得麻溜滚蛋。 屋内只剩皇帝、王渊和翻译,把当孩噗通一声跪下,哭嚎道:“请陛下为泰宁卫做主!” 朱厚照笑问:“泰宁卫被谁欺负了?” 把当孩说道:“北有喀尔喀蒙古,南有朵颜卫,泰宁卫度日艰难,请陛下扩大互市规模。” 可怜的泰宁卫,本是朵颜三卫最强者,现在反而成了最弱那个。 在南边,泰宁卫的地盘和人口,被朵颜卫疯狂侵占同化。在北边,喀尔喀鞑靼蒙古部落,逮着泰宁卫狂揍几十年,迫使泰宁卫牧民、农民不断南迁。 喀尔喀蒙古,是达延汗第五子阿勒楚博罗特的部族。 由于距离大明太远,喀尔喀几乎不来大明边境劫掠,一有空就跑去抢泰宁卫的草场。泰宁卫每次被抢之后,就入侵大明古北口一带,尽量弥补自己遭受的损失。 历史上,眼前这个把当孩,后来做了泰宁卫首领,结果入侵大明被马永砍死。喀尔喀蒙古趁机南下,逼迫泰宁卫联姻,霸占泰宁卫的印信,冒充泰宁卫与大明贸易。 于是明代史书就出现尴尬内容,一直把喀尔喀蒙古首领、达延汗之孙虎喇哈赤,错当成泰宁卫的新一代首领。 王渊突然问:“朵颜三卫,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侍郎大人容禀……”把当孩立即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堆。 原来,朵颜三卫驻牧之后,辖地之内不但有牧民,还有许多从事耕种的农民。 这些农民,有的是被朵颜三卫抢走的,有的是在大明过不下去主动投靠。越靠南边,三卫辖地里的农民就越多,有些地方甚至汉语成了通用语言。 泰宁卫被南北夹击,已经快撑不住了,只能对朵颜卫俯首听命。 福余卫也遭到朵颜卫欺压,只能不断朝西发展,部众最远已到黑龙江和吉林,整天跟东北的野人女真打仗。 朵颜卫一边被鞑靼吊打,一边欺负泰宁、福余两卫,偶尔再跑来大明边境抢劫。 王渊又问:“你可知鞑靼蒙古的消息?” 把当孩回答道:“达延汗之孙卜赤,已经继位为大汗,号称‘博迪汗’。喀尔喀蒙古首领,是博迪汗的五叔,似乎并不尊奉侄子。虽然没有公开造反,但已经抢走大片左翼蒙古草场。” “博迪汗的三叔,那位蒙古副汗,自立为汗了吗?”王渊再问。 把当孩摇头说:“不清楚,右翼蒙古离我们太远。” 王渊扭头对朱厚照说:“陛下,看来鞑靼蒙古一分为三了。” 朱厚照非常高兴,笑道:“此乃你我君臣之功,蒙古小王子一死,鞑靼必定衰落!” 把当孩连忙拍马屁:“大明圣天子之武勇,草原各部皆知,可止小儿哭也。” “哈哈哈哈!” 这马屁拍得朱厚照好爽,他就喜欢被人夸赞“武勇”,“圣明”之类的词汇反而搔不到皇帝痒处。 把当孩趁机说道:“请求威武神勇的圣天子陛下,允许泰宁卫互市更多财货。” “准了!” 朱厚照心里一高兴,直接扩大与泰宁卫的贸易规模。 王渊没有阻拦,扶持泰宁、福余两卫,现在是正确策略。对北可以阻挡喀尔喀蒙古扩张,对西可以压制女真部落的发展,对南可以敲打气焰嚣张的朵颜卫。 王渊只补了一句:“扩大互市之后,泰宁卫不得再南侵,否则直接断绝贸易!” “不敢,”把当孩连连磕头,“既沐圣天子之恩,泰宁卫永世不再背叛,一心只做大明的草原屏障。” 朱厚照点头微笑:“且下去吧。” 等此人离开,朱厚照问:“二郎怎么看?” 王渊说:“如果把当孩讲的是真话,那么泰宁卫一定要扶持。就算陛下挥师北上,也该以收复蓟北诸城为主,不能直接把朵颜三卫消灭。一下子逼得太狠,他们要么投靠喀尔喀蒙古,要么投靠左翼蒙古,大明边境反而要承受更大压力。所以,我们今后的作战目标,是收复宽河、大宁诸城,削弱朵颜卫的实力,让朵颜三卫内部再度力量平衡、互相牵制。” 朱厚照点头道:“二郎说得对,就依此策略行事。” 朵颜卫送来质子伯革,泰宁卫送来质子把当孩,福余卫离得太远暂时没反应。 朱厚照还准备继续在草原打猎,结果京城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病逝,请皇帝赶紧回去吊丧。 太皇太后姓王,年轻时非常漂亮,宪宗朱见深想要立其为皇后。但太监估计收了贿赂,一番从中作梗,改立吴氏为皇后。吴皇后只当了一个月,就被朱见深闹着给废掉,终于还是让王皇后上位。 可惜啊,王皇后遇到了万贵妃。若非自己隐忍贤淑,二十余年不出任何错漏,王皇后估计也要被废掉。 朱厚照他爹弘治皇帝,就是被王皇后养大的,对朱厚照也极为疼爱。 朱厚照虽然跟母亲闹翻了,对这位祖母却极为敬重,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回去吊丧。 王渊按制也要跟回去,出席太皇太后的葬礼。 但皇帝这次特许开恩,王渊只需穿素服吊唁,便可立即南下前往贵州。幸好死的是太皇太后,若是皇太后死了,全国官员百日内不得娶妻(平民为一个月),王渊跟宋灵儿的婚期还得继续推迟。 王渊离京时,还带着王命旗牌,而且是极为特殊的王命旗牌,遇到地方叛乱可就近调动兵马,甚至是跨省领导军事行动。 这当然是给宁王准备的! 381【扎佐县】 王渊的老家黑山岭,山下便是扎佐司。 曾经的扎佐司,已经改名叫扎佐县,现在隶属于贵阳府。 贵阳府原名程番府,治所在贵阳以南数十里。 正德八年,总督魏英、布政使何琛请求改土归流,将程番府的治所北移到贵州城。皇帝许之,礼部建议改名,因为“程番”有“规束蛮夷”之意,改土归流之后不适合再用。 王渊作为本地人,建议改称“贵阳府”,立即获得皇帝批准。 作为贵阳府的属县之一,扎佐县的知县是汉人,但设了一个土官职位。土官本来应该由少数民族担任,但王渊的父亲王全,被一致推荐为扎佐县土官。 元宵节刚过,贵州布政使陈雍,就亲自前往扎佐县西部山区,考察制定水渠修筑方案。 贵州左参议林茂达、贵阳知府胡仁、扎佐知县廖智,纷纷陪同布政使前往,扎佐土官王全也赶来帮忙。 见王全带人来了,布政使陈雍拱手见礼道:“贯之公,还劳你跑一趟,真是叨扰了。” 王全本来无字,儿子考中状元,他便请人取了一个,字贯之,典故出自《荀子·劝学》。 王全笑道:“我是个粗人,不晓得其他。修筑水库,利济乡民,我肯定是要帮忙的。这位是黑山岭的方寨主,他组织山民修过水渠,还协助宋宣慰使(宋公子)修过水渠,对打制三合土的技术非常在行。” “方寨主,有劳!”陈雍拱手道。 方阿远连忙说:“不敢。” 陈雍带领众官民,亲自在山中测量,初步拟定好水渠路线,这才回到扎佐县休息——县里没有城墙,只有土司寨子,反正扎佐土司已被乱军杀了,现在直接征用来做县衙。 王家也从黑山岭,搬到了扎佐县城,就住在县衙旁边不远。 布政使陈雍没去县衙吃饭,反而来到王家串门儿。见到王渊的母亲和妹妹,也都热情打招呼,显然早就已经混熟了。 王全主动给陈雍倒酒,问道:“希冉兄,这水渠什么时候开修?” 陈雍说道:“此渠工程颇大,须征民夫不少。开春之后肯定不能动工,农事要紧,等农闲时节再说。” 王全感慨道:“希冉真是好官啊,什么都想着老百姓。” 陈雍笑道:“全赖贯之公相助,否则在这贵州,我都不敢轻易征调民夫。” 陈雍,字希冉,余姚人,王阳明的老乡。 北方最大的粮仓——通州仓,便是陈雍负责修建的,那时他还只是工部主事。 因功转任刑部主事,陈雍又参与《问刑条例》的预修,这本书现在还是刑部的断案依据之一。 此后外放地方,皆政绩卓著。 刘瑾的老家,也是陈雍带人去抄的。 在广东当按察使的时候,陈雍同时得罪广东总督和阁臣梁储。因为他把总督的苛捐杂税给废了,还当众烧毁税册;梁储的儿子杀人三百,中央三法司前去调查,本来想把案件压下,也是陈雍给强行往上捅,内阁只能让三法司在京城会审。 后来巡抚郧阳,当地有大灾荒,陈雍强逼知府,把府库里的所有钱粮拿出来赈灾。这还不够用,于是挪用武当山的香税银子,赈灾时亲自前往现场过问,以防止有赈灾官吏中饱私囊。 朱厚照把乾清宫给烧了,重修宫殿之时,陈雍正好负责采办木料。他为了省钱,为了减轻百姓负担,亲自考察湖广、四川和贵州三省,勘定运输路线,计算工时工资。多快好省且尽量不扰民,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朱厚照高兴之余,一口气赏赐他三套麒麟服。 可惜,陈雍得罪的人太多,被扔来贵州当布政使。 在贵州做官,为了笼络本地人心,必须前去拜访王家。 刚开始,陈雍还不愿意,认为这是攀附权贵。但被苦劝着勉强走了一遭,陈雍立即跟王全成了朋友。 因为陈雍发现,王渊虽然在官场炙手可热,但王家却没有大兴土木,宅子修得跟贵州普通富户差不多。王渊的父母也是老实人,还尽量出面缓和民族矛盾,让扎佐县的改土归流工作稳步推进。 “哒哒哒哒!” 一骑快马奔来,差员用官话说道:“有圣旨到!” 家仆立即请官差进门,又去屋里通报,很快陈雍和王家人一起出来迎接。 官差拱手说:“敕封圣旨,还请王老爷准备。” “有劳了,”王全连忙招待,“后生一路辛苦,还没吃饭吧?快进来喝几杯暖暖身子。” 官差非常高兴,虽然只是一顿饭,却是跟王渊的父亲同桌,回到京城可以作为谈资吹牛呢。 王全介绍说:“这位是贵州左布政使陈讳雍公。” 官差刚刚坐下,还没拿稳筷子,便立即起身作揖:“拜见陈蕃台!” “有礼了,”陈雍拱手答礼,问道,“敢问差官,王侍郎又立了什么大功?” 官差连忙说:“不敢当。王侍郎随陛下亲征,非但救驾有功,还阵斩蒙古小王子,现在已经擢升礼部左侍郎。陛下还亲自赐婚,王侍郎将纳水东宋氏之女为平妻。我一个同僚,已去宋氏北衙宣圣旨,王老爷该当提前准备一下婚事,估计王侍郎过些日子就要回贵州。对了,这是王侍郎的家信,还请王老爷收下。” “多谢。”王全非常高兴,虽然他不晓得蒙古小王子是谁,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又立了大功。 陈雍却感到震惊莫名,蒙古小王子威名赫赫,从弘治朝就为大明边患,现在居然被王渊给砍了脑袋! 而且,二十岁出头的左侍郎,还是礼部左侍郎。 嘶,恐怖如斯! 陈雍拱手道:“贯之公,恭喜恭喜!” 王全哈哈大笑:“我这儿子懂事,从小就不用我跟他阿妈操心。” 那官差又说:“王老爷,烦请派人去底寨千户所报信,让令公子准备迎接圣旨。” “好,我这就安排。”王全喜滋滋出去。 王猛和妻子并不在扎佐县,而在更北边的底寨千户所,担任正千户一职。 圣旨来了,也不能马上就接。需要斋戒沐浴三天,摆香案于祠堂外,恭恭敬敬把圣旨给接了。 陈雍继续跟官差喝酒,不断套话打探消息,打定主意要抱好王渊这条大腿。 陈雍虽然不攀附权贵,可也希望仕途高升啊。他因为三百条人命案,已经把梁储得罪死了,从湖广被扔来贵州当官,便是梁储干的好事儿。必须另外找个靠山才行,否则还得在贵州蹉跎好些年,而王渊就是非常合适的投靠目标。 从官差口中,陈雍已经得知,王渊不但升为礼部左侍郎,而且还兼掌詹事府——新皇登基之后,百分之百入阁,当首辅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陈雍没有别的野心,在致仕之前,能当右都御史就心满意足了。 382【王策与熊猫】 北衙,后山,竹林。 一个五岁稚童正在练箭,身边站着一中年壮汉,周围还有十余个带刀护卫。 而在不远处,还有只熊猫,正在一边啃竹子一边拉屎。 “老师,我可以休息了吗?”稚童问道。 壮汉笑道:“去吧。” 稚童立即丢下弓箭,蹦跳着朝熊猫跑去,揉着熊猫的脑袋说:“耗子,快跟我去玩。” “咔嚓!” 熊猫一口要断竹子,并不理睬稚童,专心致志享用食物。 稚童从怀里掏出一把果脯,笑道:“耗子快看,这是什么?” 熊猫瞬间把竹子扔掉,抱着稚童撒娇,尾巴上还站着一坨刚拉的屎。 没一会儿,稚童的衣服,就被熊猫抓破,手背上也有一条血痕。但稚童却忍着痛直笑,跟熊猫玩得不亦乐乎,还用果脯作为奖励,指挥熊猫做出各种滑稽动作。 稚童名叫宋策,也可以叫王策。 相比而言,熊猫的名字就非常难听,谁让宋灵儿捡到它的时候,长得跟只没毛小耗子差不多呢。 至于中年壮汉,则是王渊的武术老师袁刚。他已是水东头号大将,宋灵儿的亲卫统领,麾下有苗兵四千、穿青军八百。他的长子袁志,也即袁达的哥哥,目前在宋公子账下听令,统领宋家土兵五百。 “公子,公子!” 一个宋氏家仆奔来,朝袁刚拱手道:“袁将军。” 袁刚正在练刀,收刀问道:“何事?” 家仆解释说:“今天接圣旨,太监已经来了,夫人让公子回去领旨。” 袁刚立即朝王策招手:“阿策,回家了。” “哦,”王策跑出两步,转身冲熊猫招手,“耗子,跟我回去。” 熊猫顿时跟条哈巴狗似的,跟在王策身后一阵奔跑。下坡时前掌踏空,顺势蜷成肉球状,滴溜溜滚到山下,把王策逗得哈哈大笑。 北衙早就聚了无数人,因为三天前来过官差,知道今日太监要来宣读圣旨。 宋公子也在其中,前年他盲目开工多个项目,虽然都属于惠民利民工程,却引来土司和百姓的集体抵抗。这位老兄总算知道厉害,一边缓和家族矛盾,一边与民修养生息,把大部分项目都停了下来。 但是,办学工程没停。 改土归流之后,宋氏还管着九个小土司。每个土司辖内,都有至少一所社学,宋公子这是在大兴文教。 “阿妈!” 王策迈着小腿儿奔跑。 宋灵儿微笑招手:“阿策,快过来。” 王策扑到母亲怀里,一双水汪汪大眼到处瞅:“今天好多人啊,家里要办社戏吗?” 宋灵儿笑道:“要接圣旨,你也有份。”突然,她看到儿子衣服上的破洞,“又被耗子抓坏啦,快回屋换一身新的,接圣旨可不能衣衫不整。” 王策刚换好衣服,太监便已到北衙,一脸笑容道:“原贵州右宣慰使宋然之女宋灵儿,及其子王策接旨!” 宋灵儿立即把儿子拉过来,端正站好,听太监宣读圣旨。 大致内容,就是皇帝赐婚,封宋灵儿三品诰命。但是,夺回宋灵儿的锦衣卫职务,并且让她完婚以后,必须回到京城居住,不能再掌控水东宋氏兵权。 刚满五岁的王策,荫锦衣卫百户,现在就开始领工资。若今后参加科举,只要考中秀才,锦衣卫职务自动取消。 太监将圣旨放置于香案,宋灵儿带着儿子跪拜,宋氏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仪式完毕,太监拿着大红包,一阵恭喜道贺,心满意足的离开北衙。 宋公子笑着作揖说:“阿妹,恭喜。” “谢谢阿哥,”宋灵儿开心一笑,随即感慨,“可惜以后不能带兵了,住在京城肯定非常无趣。” 宋公子说:“姑娘家就该相夫教子,带兵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宋灵儿懒得跟堂兄讨论这种话题,只嘱咐道:“阿哥,你为人太迂阔,我走之后定要防备宵小。袁刚手里的四千八百精兵,我也全都交给你了,可千万不要亏待他们。” “放心吧,”宋公子道,“袁将军是会打仗的,今后水东兵事,还得多多仰仗他。唉,不知若虚几时回来,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不料他都已经当上礼部左侍郎了。” 宋灵儿笑道:“阿哥不也做了贵州右宣慰使?” 宋公子汗颜道:“我这个宣慰使,当得乱七八糟,还有许多要学习改进之处。老子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我是深有体会。别说治国了,便是治理土司之地,也万万急躁不得,必须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宋灵儿提醒道:“你也别太和风细雨了,逼得太急他们要反对,让得太过他们也会得寸进尺。” 宋公子点头道:“我懂。这便是火候问题,火太小炖不熟,火太大容易炸锅。” 兄妹二人,一番闲聊,便各自去做准备。 宋公子自去给堂妹备嫁妆,而宋灵儿也把袁刚叫来,打算把手下精兵提前移交。 虽然说是精兵,其实都没脱产,忙时耕种,闲时操练。但胜在皆为青壮,而且不服徭役,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军事训练。 并且,这些兵还分到了土地,都是战后的无主之地,因此打起仗来非常勇猛。 宋灵儿把事情交代清楚,袁刚便领命退下。 王策趴在母亲膝盖上问:“阿妈,阿爸是不是要回来啊?” “是啊,很快就回来了。”宋灵儿微笑道。 王策顿时狂喜,拍手道:“我能见到阿爸了,我能见到阿爸了。哼,谁再敢说我没有阿爸,我就用棍子打死他!” 宋灵儿突然眉头一皱,脸若冰霜问:“谁说你没有阿爸?” 王策道:“族学里那些同学。宋宽、宋振、宋璞,他们三个老是嘲笑我,不过我让耗子吓唬他们,把宋璞的尿都吓出来了。” 一听全都是孩童,宋灵儿总算压下怒火,换上笑脸问:“阿策今天读书了吗?” 王策点头说:“嗯,早晨背了八句《千字文》。” 宋灵儿揉着儿子的脑袋:“快背来给阿妈听。” 王策学着先生模样,摇头晃脑背诵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宋灵儿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策点头说:“知道,先生已经讲了。知道自己有过错,就一定要改正。学到有用的本事,就要掌握不能遗忘。不要随便说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仗着自己的长处而自大……” “真聪明,”宋灵儿非常高兴,夸奖道,“阿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字经》都还不会背呢,阿策都已经在学《千字文》了。” 王策昂首挺胸:“我长大以后,要像阿爸那样考状元!” 宋灵儿欢喜大笑:“只要阿策努力,肯定能考状元。不过还要坚持习武,你阿爸文武双全,你也不能做文弱书生。” 王策煞有介事地说:“阿妈,我不弱的,比我年龄大的同学,我都能追着他们揍。” “哈哈哈哈,”宋灵儿捧腹大笑,笑完又告诫说,“不要随便跟同学打架。” 王策说:“我不会打输的,就算我输了,我让耗子去挠他们,保准把他们吓哭!” 宋灵儿说:“耗子是畜生,不晓得轻重,会把人挠死的。” “哦,那我不让耗子吓他们。”王策认真听话。 “真乖!” 宋灵儿把儿子抱起:“走,阿妈带你去骑马。” 王策大喜:“好啊,又能骑马了。” 五岁的孩子,当然没法独自骑马,都是被宋灵儿圈在怀里。 母子俩骑着马儿在竹林里狂奔,身后跟着十多个侍卫,还有一只熊猫在奔跑撒欢。 383【旧时同窗】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正德五年深秋,王渊离开贵州。如今归来,已是正德十三年初夏,期间相隔整整七年半。 王渊没有刻意穿锦衣,只一身月白色湖纱道袍,腰束金花革带,头顶苏样小冠,小冠之中还横插一把玉簪。 月白色就是淡蓝色,看起来清爽而不失文雅。 金花革带只有三品官员能穿,不过王渊的革带明显改进过。在明代,革带不是用来束腰的,而是松松垮垮的装饰品,有的时候还得用手端着。王渊直接收拢,将腰带给系得紧实,如此整个人更显精神抖擞。 小冠便是束发冠,苏样意味着时髦,一把玉簪平添贵气。 随便往那一站,便是翩翩佳公子! “二哥,我看到贵州城了。”袁达高兴喊道。 王渊笑着说:“多年未见,竟有些陌生。” 袁达也一起着回来探亲,反正他读的那个武学,可以随便糊弄了事。 另有十二缇骑跟随,皆着锦衣,腰悬绣春刀。以王渊的官职品级,回乡探亲结婚,完全有资格带上锦衣卫。 一行十四人,快马奔向贵州城。 贵州城还是老样子,但城东竹林被砍了一大片,已经悉数开垦为良田。附廓而居的汉民变多,新增了一整排低矮房屋,看样子这几年贵阳大治。 究其原因,不过是土司衰落。 水西安氏忙着内讧,左宣慰使之职悬而未决,根本没空再来贵阳周边耍横。水东宋氏一蹶不振,宋公子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一派安定和谐的景象。 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了土司瞎胡闹,又借改土归流之威,便是镇守太监都不敢嚣张。 守城官兵远远看到缇骑,被吓得精神一震。及至王渊奔到城下,守城官兵揉揉眼,随即欢喜问道:“来者可是王状元?” “正是。”王渊下马拱手,又让袁达拿出路引文书。 东门的官兵全都汇聚过来,也不看王渊的路引,只围着王渊本人看个不停。 “真是王状元?比画像上威武得多。” “还能有假?我早就见过王状元,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经常跟宋夫人(宋灵儿)一起打猎。” “咱们是不是该跪拜?” “对对对,该跪下磕头。” “拜见王状元!” “……” 王渊笑着亲手扶起一人:“诸位不必如此,我只是告假归乡。我等皆为贵州人,只有同乡之意,并无尊卑之分。” 官兵们更加敬服,路过百姓也来看热闹。 王渊没有立即进城,而是跟官兵百姓拉家常,问起家乡的逸闻、变化和寻常小事。 人们提及最多的,便是城南状元楼。 河中有一矶石,形似巨鳌。文人们修桥连接,常在此聚集文会,亦有雅士于石上垂钓散心。 王渊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回,提学副使席书,便召士绅集资建楼。楼高三层,建在河中,鳌矶为座,名叫“甲秀楼”,取“科甲挺秀,独占鳌头”之意。 楼中有两榜,一为进士榜,一为举人榜。从大明开国至今,贵州所出进士、举人皆榜上有名,甚至专门给王渊画了一副画像挂在里面。 此时天色已晚,王渊身份特殊,不便去官衙住宿,也没去宋家找宋灵儿,只选了一间客栈住下。 “二哥可还记得此店?”袁达问道。 王渊说道:“好像以前来过。” 袁达大笑:“我们第一次下山,便是住的这家客栈。不过银钱太少,只让沈先生住进去,咱们都守在客栈外边。那天夜里好大雨,屋檐下都飘进来,咱们的衣服全打湿了,凑在一起抱团直哆嗦。” “哈哈,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王渊颇觉有趣。 走入店中,客栈掌柜居然没有认出王渊,但看到十二个锦衣卫跟随,吓得连忙热情备至的招呼着。 “这位大人是从京师来的?”掌柜旁敲侧击问道。 王渊用贵州官话说:“回乡探亲。” 掌柜愣了愣,仔细看看王渊,突然跪地磕头:“草民拜见王状元!” “起来吧,我只住一晚。”王渊说。 掌柜大喜爬起,亲自领他们去上房,琢磨着是不是该趁机请状元公留下墨宝。 王渊这边刚落脚,还没来得及用餐,客栈里突然来了七八个士子,全都被锦衣卫给拦下。 王渊听到嘈杂声,立即打开房门,喜道:“伯元兄、子苍兄、宗鲁兄……多年未见,诸君安好!” “若虚兄安好!”众士子答道。 门前所立之人,大部分是王渊的同学。 汤冔、叶梧、陈文学都已考上举人,便是汤冔的弟弟汤冔,也已经有举人功名。 因为王渊促成贵州单独开乡试,贵州每年的举人名额多出好几个。李惟善、高凤鸣等同学,也已经考中举人。不过李惟善家里有钱,如今正在南京求学深造;高凤鸣家里没钱,被宋公子请去在社学当老师。 王渊和李应在龙岗山的室友,一个叫越榛,一个叫詹惠,此刻各自在家中读书。他们两年前双双落榜,打算继续再考,反正家里有钱不着急。 至于跟王渊一起进京赶考的邹木,早就放弃会试了,以举人身份在湖广担任教谕。王渊暗中帮了一把,否则邹木无钱无势,便是当教谕也得慢慢苦等缺额。 见到昔日故友,王渊非常高兴,拉着陈文学说:“走,今日大醉一场!” 下楼到客栈大堂坐下,只端来两盘蜜饯,酒水便已倒上,王渊举杯道:“诸位同窗,且满饮此杯!” “好!” 同学们见王渊没有富贵忘友,亦无半分官架子,也是开心得很,纷纷举杯痛饮。 “二哥!” 刘耀祖气喘吁吁跑进来,欢喜道:“二哥,我听人说你回贵州了,便一路打听过来寻你。” 王渊笑道:“你来得正好,快过来喝酒。” 从穿青寨下山时,刘耀祖就瘦得很,眼下更显消瘦。他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还未娶妻,一门心思苦读,可惜至今依旧只是秀才。 刘耀祖仰脖子喝完一杯,坐下对袁达说:“袁二也回来啦,听伯父说你上战场了?” 袁达笑道:“我跟着二哥,在西域打过吐鲁番,在应州打过蒙古小王子。” 除了刘耀祖,其他士子都跟袁达不熟,此刻纷纷询问:“你们真在西域灭了一国?” 袁达眉飞色舞道:“那吐鲁番国,比贵州全省还大。当时吐鲁番有精骑数万,而我们手里只有骑兵数千,还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二哥主动出击,烧毁吐鲁番牧场,引诱吐鲁番主力东出。然后坚壁清野,牵制敌军主力,带着我们千里奔袭,绕过天山直扑吐鲁番王城。我们连克吐鲁番十余城,前后夹击将敌酋逼往草原。李三郎于山谷设伏,杀得敌酋惊慌而走,二哥带我们趁乱追击,以少胜多将那贼酋活捉!” “壮哉!” 陈文学拍手赞道:“正所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若虚兄真无双国士也!” 王渊笑道:“侥幸弄险而已。” 何廷远突然问:“先生的身体还好吗?旧疾未再复发吧?” 王渊答道:“先生在江西剿匪,曾被匪寇所伤,不过未有性命之忧。” “唉,恨不能追随先生左右。”何廷远感慨道。 王渊跟何廷远关系一般,此人未在龙岗山求学,而是等王阳明下山之后才拜师。但王阳明离开贵州的时候,何廷远、高凤鸣和陈寿宁三人,追着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老师送上船才回来——将近百里路程。 汤训问道:“若虚兄这次归乡,准备逗留多久?” 王渊说:“不会超过一个月。” 汤训又问:“我可以跟你一起进京吗?” 汤冔斥责道:“老实读书!” 汤训说:“我不想留在贵州,我要去外面看看。” 汤冔、汤训兄弟俩,被后妈欺负得很惨,便是考中举人也动辄遭受打骂。后妈家里颇有势力,他们的父亲唯唯诺诺,汤训因此多次离家出走,这回干脆想要直接跑去北京。 而且,汤训并非王阳明弟子,跟王渊同年考中秀才。这家伙非常厉害,比哥哥汤冔更先中举,还是贵州当年的礼经魁! 王渊笑道:“仲元若欲远行,一起结伴便是。” “多谢若虚兄!”汤训喜道。 叶梧跟李应关系不错,问道:“听说李三郎也高升了?” 王渊说:“锦衣卫都指挥使。” “嘶!” 众人倒吸凉气。 此事他们也有所闻,毕竟李家亦来了圣旨册封,但不亲耳听到始终不敢相信。李三郎当年就是个混日子的,文章做得一塌糊涂,整天只想着上阵打仗,这家伙居然做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难免有心动者,想要学学李应,抱着王渊的大腿谋出路,但此刻人多不好意思开口。 王渊又喝了几杯,笑道:“五月十八,良辰吉日,我与灵儿在扎佐县完婚。诸位同窗若是有空,还请来参加婚礼。” “一定,一定,恭喜若虚兄。” 众人纷纷道贺敬酒。 白酒在明代,并不受文人待见,只是贩夫走卒的杯中物,也就在北方严寒之地受追捧而已。 王渊他们现在喝的是米酒,一边叙旧一边畅饮。肚子喝得饱了,人也差不多喝醉了,一个个开始吟诗作赋,或者勾肩搭背回忆龙岗山求学窘事。 王渊也感觉很神奇,数载光阴,转瞬即逝,往事仿若历历在目,自己却已在朝堂位列重臣。 他甚至还记得,刘木匠给刘耀祖打造的书箱,死沉死沉,刘耀祖这笨蛋还扛着去考试。 宴席不知何时散去,好像刘耀祖哭得稀里哗啦,哀叹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蹉跎至今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客栈掌柜捧着文房四宝过来,对喝得大醉的王渊说:“请状元公留下墨宝。” 王渊迷迷糊糊握笔,站立不稳说:“我特么最烦写诗,打油诗你要吗?” “要,要!”掌柜忙不迭点头。 王渊挥笔写就:“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陈文学凑过脑袋,哈哈大笑:“好诗!此诗咏雪也。” 384【带着儿子出嫁】 王渊和宋灵儿的亲事,融合了汉族和仲族礼仪,既有纳采、问名、占卜等礼节,又有仲家人的传统风俗。 结婚当天,王渊作为新郎,没有前往宋家接亲,而是派出一支迎亲队。而女方则大办宴席,此宴可以持续三日,便是新娘已经离开,亲友宾客亦要在女方娘家热闹个痛快。 宋灵儿穿着红色绣花罩衣,下衬足有十多层,但并不显得臃肿,只把蜡染百褶花裙高高撑起,有点像欧洲中世纪贵妇的鲸鱼骨裙。 没有凤冠霞帔,也无大红盖头,宋灵儿头上戴着一块七彩方巾。她浑身上下缀着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太阳照着甚至可以反射耀眼光辉。 “阿妈,你今天真漂亮!”王策由衷赞美。 宋灵儿弯腰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一口说:“阿策今天也英俊得很。” 事实上,王渊派来的迎亲队,昨天下午就已经来了。 迎亲队当中,有明礼四人,负责迎亲礼节,并交接聘礼和嫁妆。他们还带来一对白鹅(大雁不好找),此为汉俗;又抬来一对小活猪,此为仲俗。 另有童男童女四人,代替新郎递送迎亲鸾书,并从女方收来庚书(新娘的生辰八字)。 各种流程都执行完毕,迎亲队便在宋家享用宴席,还得在宋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挑选吉时把新娘接走。 “夫人,少爷,吉时到了。”丫鬟进来禀报。 丫鬟名叫阿惹,没有姓氏。生得其貌不扬,胜在五大三粗,可以跟随宋灵儿上战场,平时随侍左右负责牵马拿刀。 宋灵儿立即起身,抱着儿子往外走。 “小姐!” 十三个护卫站在门外,齐声拱手问候。 宋灵儿说:“将马牵来。” 这十三个护卫,都已跟随宋灵儿多年,如今作为陪嫁一起去王家。 其中有些王渊也认识,从小便奉命跟着宋灵儿,但现在死得只剩下五人。阿猜脸上有一道长长疤痕,阿旺的左腿有些不利索,其余三人也个个带伤。 另外八人,都是宋灵儿回贵州招募的。当时招了二十多个亲卫,或死或残,仅剩这八人而已。 阿猜牵来一匹龙坑马,这是在养龙坑长大的水西马,又被誉为“水西龙马”。马儿身上挂着许多彩饰,宋灵儿把儿子放上马背,自己也快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 侍女阿惹,十三侍卫,立即骑马跟随。他们全副武装,执兵披甲,仿佛是去打仗的。 不管是王渊派来的迎亲队伍,还是送亲看热闹的宋氏族人,都对如此硬核的阵势见怪不怪,因为宋灵儿早已在贵州打出威名。 宋灵儿的个人武艺并不强悍,军事指挥也没见得有多精湛。她只是优待士卒而已,给足粮饷,让人吃饱。同时又治军极严,且赏罚分明,打仗还身先士卒往前冲——所以亲卫死伤率极高。 只需做到这些,就能碾压贵州大部分土司和武将。 在连续几次大胜之后,贵州人尊称其为宋娘子、宋夫人,其麾下部队也叫娘子军、夫人兵。 从宋氏北衙到扎佐县,还不足百里地。但大部分是山路,迎亲队还挑抬着许多嫁妆,白天赶路,晚上露宿,足足走了两天终于抵达。 扎佐县的居民,以少数民族居多,仲族、苗族、侗族、彝族皆有,还有许多穿青人下山定居。 迎亲队伍一到,百姓纷纷来看热闹,对着宋灵儿指点议论。 在贵州,新娘子骑马出嫁并不稀奇,但难得把儿子也带在身边。更何况,身后的侍女和护卫,个个都骑马挎刀带箭。 进入没有城墙的县城,宋灵儿很快见到状元牌坊。 穿过牌坊,不远处便是王家,牌匾上刻有“状元第”三个大字。 由于王家的宅院并不大,普通宴席摆在府外。前几天就开始设流水宴,乞丐都能过来吃饭,随不随礼全看客人心意。 府内也摆了一些宴席,不过需要身份验证,还要正儿八经送礼才能进去。 到此时,又恢复汉家结婚礼仪。 从门口一直到内堂,沿途铺着棉布袋子,新娘的双脚不能触碰地面。 王渊穿着喜袍站在门口,宋灵儿一指:“阿策,那便是你父亲。” 王策仔细看清,高兴大呼:“阿爸!” 王渊回贵州之后,恪守汉家礼俗,没有去宋氏北衙看望妻儿。反正婚期早已定下,只等几天而已,他还要忙着回家准备婚礼。 眼见儿子都这么大了,生得虎头虎脑。王渊一脸欢喜走过去,将儿子从马背上抱下来,摸来摸去说:“策儿真乖!” 王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又把宋灵儿抱下马,牵着她一路脚踩布袋前去拜堂。 贵州镇守太监、三司官员、卫所将官,能来的都来了,还有许多同窗士子,此刻全都在宅中宴饮。 便是水西安氏的两位首领(三兄弟已死一个),也纷纷遣人送来贺礼,只求王渊能在朝堂美言几句,好让自己可以继承贵州左宣慰使之职。 只有宋公子没来,因为他是娘家人,女方那边也在宴客呢。 内堂之中,王全、王姜氏坐于高堂,妹妹王微站在旁边观礼。大哥和大嫂,则在厅堂招呼客人,分别负责男客和女客。 王猛来到三司官员这一桌,举杯道:“各位长官,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我代新郎敬诸位一杯,今日吃好喝好。” 布政使陈雍起身说:“我也祝王侍郎伉俪情深,百年好合!” 三司官员纷纷起立,各自说些吉祥话,举杯一饮而尽。 王猛又去敬太监和武官,镇守太监非常热情,恨不得给王家当孙子。 贵州左参政林茂达,听到邻桌太监的奉承话,顿时低声笑道:“这太监平时目中无人,今日到了王家却毕恭毕敬。” “王侍郎圣眷正隆,阉竖又怎不巴结?”陈雍说道。 正德年间,贵州不仅只有一位布政使,便是参政也只有一个。 左参政林茂达乃福建人,出身于莆田林氏,父亲林思承同样是进士。此人的情况跟陈雍差不多,在北直隶做监察御史,在湖广做按察副使,都铁面无私得罪太多人,被扔到贵州这穷乡僻壤当官。 但林茂达祖上几代做官,积累了无数人脉,熬过几年肯定高升,而陈雍就只能靠自己。 王渊一回家乡,不知多少官员巴结,贴面无私的陈雍都动了心思。 贵州总兵已经换人,李三郎的父亲伤病退休,新任贵州总兵名叫杨仁。这家伙打仗比李应他爹还不如,靠贿赂镇守太监上位,此刻正在巴结只是千户的王猛。 武将们正吆喝着划拳,王渊的同窗就文雅得多,开始在那儿行酒令。 仅这些同窗,就坐了足足四桌,其中有十几个想要跟随王渊进京——举人都考不上,想随便弄点差事。 外面喝得昏天黑地,王渊和宋灵儿已经入洞房了,并且还有个儿子跟着当电灯泡。 “阿爸,阿妈说你能开两石弓,是真的吗?”王策坐在父亲怀里,一脸崇拜地问道。 王渊笑着说:“阿爸明天就开给你看。” 王策又问:“蒙古小王子长什么样子?” 王渊说道:“矮壮矮壮的,络腮胡子,长得不好看。” 王策又问:“阿妈说,我在京城还有个弟弟,弟弟会说话了吗?” 王渊笑道:“会了。等你去了京城,就可以带着弟弟一起玩。” 王策又问:“我可以把耗子带去京城吗?” 宋灵儿突然插话:“耗子就是家里养的那只竹熊。” 王渊说:“北京没有那么多竹子,把耗子带去恐怕会饿死。” 王策说道:“耗子可以不吃竹子,它平时也吃果子和肉干。” 王渊说:“但它在京城没有伴啊,如果留在贵州,耗子可以自己去竹林找朋友玩。” “哦。”王策有些失落。 宋灵儿已经解完沉重的满身银饰,坐在丈夫和儿子身边说:“阿策,耗子以后也要成亲生孩子啊。留在贵州,它喜欢在竹林就去竹林,喜欢到家里也有人给它东西吃。阿妈会托人照顾它的,等以后回家探亲,你也可以继续跟耗子一起玩。” 王策的心情稍微好转,又问:“阿爸,阿妈说京城好大,比贵州城大好多好多,是不是真的啊?” 王渊笑道:“是真的。” 王策又问:“阿爸……” 估计是因为父子初见,王策有说不完的话,简直如同一个小话痨。 一家三口,在洞房里边吃边说。 外面的宴席都散了,王策终于趴父亲怀里睡着,被抱到隔壁房里继续睡。 “灵儿,”王渊回到洞房,抱着宋灵儿说,“我说过要让陛下赐婚,现在终于办到了。” 宋灵儿虽然感动,却嘴硬道:“可我还想继续带兵呢,跟你去京城就不能打仗了。” 王渊好笑道:“是打仗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宋灵儿不回答,只问道:“那你以后打仗,可不可以带上我啊?” 王渊笑着说:“别的仗或许不可以,但很快就有一场大仗可以满足你。 “什么仗啊?”宋灵儿问。 王渊说:“有人要谋反了,陛下让我顺便去平一下。老师也在那边,不知道谋反之人,能不能撑到我去统兵。” (今天没了,明天三更。) 385【宁王起兵】 小妹王微,再过半年就满十四岁,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就是皮肤稍微有些偏黑。 王微平时在宋氏族学读书,虽不说有咏絮之才,但也算熟读诗书,能作一些质量尚可的诗词歌赋。 这种水平,放在江南并不出挑,可在贵州却极为难得。毕竟此等蛮夷之地,男子读书的都不多,更何况是闺中少女。再加上王渊的身份摆在那里,王微偶有一两首诗词传出,便被贵州士子奉承为一代才女。 王微小小年纪,听到的全是赞美,难免有些飘飘然。她非常崇拜自己的状元哥哥,哥哥的诗词她全都会背,而且八九岁时便背得滚瓜烂熟。 前段时间忙着筹备婚礼,王微并没有打扰王渊。等成亲的第二天,她就拿着诗稿过来:“二哥,你看这些诗写得怎样?” 王渊正在陪妻儿享受闲暇时光,接过那些诗稿随便翻了几首,点头道:“以你的年龄,还算是不错,但堆砌模仿的痕迹太重了,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哦,”王微有些失落,“拙轩先生也这么说,还让我戒骄戒躁,不要理会那些吹捧之言。” 拙轩先生便是宋炫,宋氏族学的校长,宋灵儿、宋公子的叔父,也是如今贵州名气最大的诗人。 宋灵儿突然笑道:“你若想学作文章,这次就一起去京城,那里有位嫂嫂可是擅长得很。还可以让你二哥,在京城给你找更好的老师,比留在贵州要强得多。” 王微在宋氏族学读书时,便寄住在宋氏北衙,跟宋灵儿颇多接触,姑嫂俩的关系特别亲密。 听宋灵儿提起另一位嫂嫂,王微没有怀疑她在说反话,因为宋灵儿若是吃醋肯定不藏着。王微笑着说:“二哥也让我去京城,说一直留在贵州眼界打不开……” 没等王微说完,宋灵儿就来一句:“还要在京城给你物色好人家?” “哪有!”王微俏脸通红。 宋灵儿取笑道:“你虚岁都快十五了,正该给你物色佳婿。” 王微害羞道:“我年龄还小呢,才不要那么快嫁人。” 姑嫂俩正逗趣着,家仆突然来报,说贵州布政使陈雍拜见。 王渊立即前往客厅,把陈雍给请进来:“陈蕃台有礼了。” 陈雍说:“王侍郎正值新婚,在下便来叨扰,实在失礼得很。” “无妨,”王渊笑道,“听家父说,陈蕃台爱民如子,鄙人也正欲拜访。” 虽然明摆着是来巴结王渊的,但陈雍丝毫不说巴结的话,只说自己在贵州的施政理念。那边是兴修水利、增加人口,同时大兴教化以安抚蛮夷,渐渐将各族蛮夷同化为汉人。 王渊对此人印象不错,聊了一通贵州政事,突然问:“贵州巡抚邹文盛何在?” 陈雍回答说:“邹抚台在川东平乱,因此未来参加王侍郎婚礼。” 为了方便西南督抚平乱,贵州总督、巡抚的权利不断扩大。他们不仅可以调动贵州军队,还监理川东和湖北(湖广西北部),如此三省就连成一片,不怕反贼在各省之间反复横跳。 王渊又问:“水西安氏内乱不断,邹抚台可以对策?” 陈雍摇头道:“吾不知邹抚台打算。” 王渊问道:“那陈蕃台如何看水西安氏内乱?” 陈雍笑道:“让他们自己打,打到最后,朝廷才出面收场。仿效思州故事,帮扶更弱那个,务必要让水西从法理上一分为二。” 王渊非常满意:“若有机会,吾当荐汝为右副都御使巡抚贵州,将此事彻底敲定,贵州从此不复有土司大患。” 陈雍连忙说:“为人臣者,自当听从朝廷安排。” 两人见面的意图已经达成,王渊把一个得力干臣收入麾下,陈雍则得到未来担任贵州巡抚的承诺。 虽然都是在贵州当官,可布政使远远比不上巡抚。 最低级的巡抚,只能巡抚一州之地。而贵州巡抚属于特殊情况,现在竟能兼管川东和湖北,已经算是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至少要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才有资格担任。 而王渊,还另有所图! 宁王叛乱平息,王阳明也该升官了,正好可以把陈雍推荐去巡抚江西。陈雍此人谁的面子都不给,正适合在江西整顿土地兼并,反正他得罪的人已足够多,也不嫌再得罪几十上百个。 若陈雍能把江西局面打开,再推荐此人巡抚贵州,将水西安氏给彻底分裂,今后将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好刀。 当天晚上,王渊便写信给皇帝,推荐陈雍担任江西巡抚。这封信要走至少三月,估计宁王叛乱也差不多了,正好跟王阳明那边无缝衔接。 翌日,又有数位官员拜访,王渊都逐一接待。 可惜,除了左参政林茂达之外,其余皆为庸碌之辈,难以入得王二郎法眼。 接下来半个月,王渊都在游山玩水,还带着老婆孩子和熊猫去打猎。偶尔跟同窗士子举办文会,在甲秀楼宴饮耍乐,顺便去文明书院讲学传播阳明心学和物理学。 五月底,王渊带着妻儿和小妹启程离开贵州。 同行者有袁达、十二缇骑,还有宋灵儿的侍女阿惹、十三亲卫,以及十一个想要谋出路的同窗士子。 进入湖广地界不久,江西那边就传来消息,宁王终于造反了! 跟历史上一样,宁王不想这么早就造反。因为朱厚照太没谱了,由着这位皇帝继续折腾,说不定今后造反就更容易。 但是,王阳明在江西剿匪,几乎已把赣南匪寇给剿空。这些土匪,许多都是宁王暗中支持的,因为当时他还没恢复卫队,只能通过养土匪的方式暗中养兵。 王阳明跑来剿匪,等于给宁王心窝子一刀,再剿下去他就无兵可用了! 加之京城换回来的消息,宁王感觉皇帝要对自己下手,哪还敢坐在家里等死? 六月十三日,宁王正式举兵。 这天是宁王的生日,他宴请江西地方官员,在宴席上宣称:“皇帝并非先皇之子,祖宗不血食已十三年,现在太后传来密诏,令我起兵讨贼!” 众官员大惊,直言反对者当场被杀,不愿跟从者被捉拿下狱。 就在生日宴席之上,宁王册封李士实为左丞相,封刘养正为右丞相,封王纶为兵部尚书。遂纠集江西各卫所将士和土匪,号称拥兵十万占领南昌、九江等地。 伪左丞相李士实,乃正经进士出身,还当过刑部侍郎,甚至做到右都御史——正二品重臣。 当初李东阳致仕,杨廷和上位做首辅,立即疯狂排除异己。 王阳明被扔去南京的同时,李士实也被逼得辞官。带着对朝廷的满腔不满,李士实选择投靠宁王,并跟宁王结为儿女亲家,这些年都是他在暗中谋划。 伪右丞相刘养正,相比而言就弱得多,只是一个不得志的举人。 这厮在京城屡试不第,自负一身才学无法施展,便跑去给宁王做了幕僚。他疯狂怂恿宁王谋反,还帮宁王结交土匪和豪侠,算是宁王的早期谋主。 宁王的举兵檄文,便是刘养正写的,大概内容翻译如下:“大明开国逾百年,祖宗血脉已经断绝。朱厚照是民间野种,由太监抱进宫中。朱厚照昏庸无道,整天在豹房吃喝玩乐。又在宣府大兴土木,掠夺妇人,广选美女,打造**。身为皇帝,却信任太监、边将、伶人和奸佞,正直大臣都被打压,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而宁王正统血脉,起兵讨伐昏君,必定革除时弊,振兴大明江山,号召天下正义之士踊跃报名造反。” 说实话,当王渊看到造反檄文时,真的忍不住想要捧腹大笑。 这篇檄文,也就一秀才水平,真不知那刘养正是如何考上举人的。 更扯淡的是,由于王阳明已经平定赣南诸匪,把名头最响的土匪全给剿灭了。导致宁王的部队当中,充斥着各种中小型土匪团伙,麾下将领有闵二十四、吴十三、凌十一这种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暴露的家伙。 384【草木皆兵】 宁王的大本营在南昌,历代经营近百年,早已将各方面渗透。 生日宴会那天,在威逼利诱之下,江西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参议、正副按察使、都指挥使等官员,只能跪下齐呼万岁。 不仅三司官员皆反,被宁王请来庆生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等武官,也全都跟着宁王造反。他们不造反都不行,反对的被当场砍死,不说话的扔进监狱,反正最后横竖都死路一条。 王阳明这个江西巡抚,主要负责在赣南剿匪,因为那里的土匪最猖獗。 还有一个江西巡抚叫孙燧,正德十年就开始巡抚江西。他发现宁王想要造反,多次写信告之朝廷,这些举报信要么被官员扣下,要么在途中被宁王派人截获。 也因此,孙燧被江西官员架空,自感性命难保,便将妻儿送走,自己只带两个随从留下。他多次劝诫宁王迷途知返,结果身边被安插满宁王的人。他又联络按察副使许逵,以防御盗贼的名义,让许逵重兵把守九江,扼住宁王谋反出江西的必经之地。 结果,孙燧和许逵两人,这次都被宁王请去庆生。 他们不知道宁王啥时候造反,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在宁王宣布造反时,孙燧和许逵大声怒斥,被宁王当场砍了脑袋。 九江防务由许逵一手布置,许逵一死,兵无战心,九江轻轻松松被宁王拿下。 江面战船如织,来往商旅断绝。 那些商船都被宁王扣押,全都改成了运兵船,并组建起一支长江流域最庞大的水师! 宁王水师统领,唤作凌十一。 又有两位水军大将,唤作吴十三、闵廿四。 三人皆为鄱阳湖水匪,多年来一直劫掠商船。宁王负责给他们销赃,负责给他们提供官兵情报,但所抢财货必须分给宁王大半。 宁王占领九江之后,三位水匪风光无限,拥有战船数百艘、运兵船上千条、小舢板不计其数。 望着铺满江面的战船,宁王站在甲板上问:“李卿,朕的水师威武否?” “可比太祖之水师,”左丞相李士实奉承一句,立即说,“陛下当尽快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长江重镇安庆、池州!” 宁王点点头,又问身后的两位江湖术士:“卦象可吉利?” 李自然说:“大吉!” 李日芳谄媚道:“明日巳时,大利出征!” 李自然、李日芳皆为术士,很早就跟随宁王,曾言南昌城东南有天子气。宁王立即创办阳春书院,把有天子气的地方占据,又把母亲葬在西山,因为术士说那里有龙穴。 不仅如此,宁王还在丁家山建有庄园,庄园里全是江湖豪侠和盗贼。他们转为宁王打家劫舍,曾屠人满门数百口,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此刻,宁王听了两位术士之言,立即拍板道:“明日巳时,准时出兵!” “报!” 一个探子举着令牌坐小船而来。 待对方来到大舰之侧,宁王笑问:“有何消息?” 探子比宁王更清醒,答道:“重要军情,不便当众说出。” 宁王只能让探子上船,亲手接过南昌发来的密信,只看了一半便大惊失色。 右丞相刘养正问:“陛下,南昌有事?” 宁王立即屏退左右,慌张道:“王守仁在赣南传檄州县,说皇帝……嗯,说伪帝早知朕要起兵,已派十六万大军自各路直插南昌,还让江西各州县备好犒军粮草。这如何是好?要不,我们立即带兵回南昌,将各路敌军击破再说?南昌乃朕龙兴之地,不得有失。” 刘养正虽然只是个举人,却也熟读兵书,劝道:“陛下,用兵之道,虚而实之。王守仁如此做派,肯定是虚张声势。若朝廷真有大军,怎会提前让我们知道?直接突袭南昌不是更有效吗?” “可是,真有大军怎办?”宁王忧心忡忡道,“你我家眷皆在南昌,万一南昌被攻下,军心必定大乱啊!” 左丞相李士实一阵脑仁疼,只能耐心劝道:“陛下,南昌城高池深,我军又有重兵把守,便真有十六万敌军来攻打,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得下来?当务之急,是要凭借水师之利,一举攻下安庆、池州两座重镇。届时,我军可进可退,能完全占据战场主动。” 刘养正也说:“陛下,左丞相乃谋国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宁王左思右想,咬牙说:“再分兵五千回南昌,必须保证老家不失,如此将士才能安心作战!” 李士实和刘养正面面相觑,都感觉心累无比。 宁王号称拥兵十万,加上民夫确实够数,但能打仗的有多少? 谋士们想着直扑南京,本来就嫌兵力不足,宁王居然还要分兵回去守老巢! 翌日,宁王分出五千兵马回南昌,自己亲率十万大军前往安庆。沿途的江边小县城,皆望风而降,如此顺利进军,让宁王生出俾睨天下的雄心壮志。 来到安庆城下,见此城防备森严,宁王立即派人劝降。 王渊早就推荐李充嗣督抚南直隶,李充嗣来到南京之后,便与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商量对策。 别看南直隶卫所众多,但朱棣登基之后便不再打仗,那些兵卒早就彻底废了,随便一查全是吃空饷的虚兵。当初刘六刘七之乱,只两三千残兵逃到南直隶,就能纵横各州县,可见这里的情况有多糟糕。 李充嗣折腾好一阵,终于凑出些兵来。 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统率南京兵马司(警察部队),又召集乡勇驻守南京。李充嗣自领一万“精兵”,移驻采石矶协防,又让都指挥使杨锐带兵驻守安庆。 杨锐此刻趴在城头,说出早就背熟的台词:“宁蕃逆贼,陛下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特令我在此等着你这狗贼来送命。你可知,大破蒙古小王子的十万边军,已自京师而来,旦夕可至安庆。宁蕃逆贼,你就等着受死吧!” 十万边军要来? 宁王惊疑不定,立即下令攻城。 可临时拼凑起来的十万大军,其中还夹杂着无数匪贼和民夫,面对临江而建的安庆城毫无办法。 连续攻打数日,宁王越打越心急,因为探子截获到更多信息。 演戏演全套嘛,杨锐也在传令各州县,让地方官筹备十万边军的粮草,好像真有十万大军转眼便到的样子。 紧接着,上游又传来消息,十万湖广大军正在沿江而下。 这是王渊推荐魏英总督湖广,但湖广同样兵力空虚,原因并非承平日久,而是连续跟反贼打了好些年,地方卫所士兵死伤极为惨重。 魏英好不容易召集到两万兵力,堵在蕲州防止宁王沿江而上。听说宁王跑去打安庆,他立即挥师东进,大肆宣称自己带领十万湖广兵马杀到。 东边有十万边军要来,西边有十万湖广兵要来,老家南昌还有十六万官军将至……腹背受敌啊,宁王顿时慌得一匹。 “陛下,截获到两封密信!”又有探子来报。 宁王打开信件一看,顿时惊恐不已,这是王阳明写给他左右丞相的。 王阳明在信上说,李士实、刘养正的书信,他前几天已经收到了,非常高兴二人能够迷途知返。又命令二人,诱骗宁王去攻打南京,那里有大军设伏只等宁王去送死。 自己的左右丞相投敌了? 宁王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把李士实、刘养正叫来试探:“李卿,刘卿,这安庆久攻不下,该如何是好?” 李士实说:“既然安庆早有防备,那就直接坐船攻打南京!臣在伪朝廷做官多年,深知南直隶兵力空虚,安庆既然有重兵把手,南京那边必然兵员稀缺。别看南京城池更加高大,其实比安庆更好攻下。一旦占领南京,就等于拥有半壁江山,必然有无数士绅景从,我军也可趁机扩军征讨不从!” 刘养正说:“左丞相此言甚妙,臣也建议绕开安庆,直接沿江而下攻打南京!” 两人此时的建言,正好跟王阳明书信内容一模一样,听得宁王差点当场把左右丞相处死。 宁王闭眼说:“容朕再考虑考虑,两位爱卿且退下吧。” 385【王大爷发威】 宁王在安庆惊疑不定,感觉自己四面皆敌,身边亲信早已暗中背叛。 造反这种高风险工作,必须拥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宁王暗中谋划时还很从容,一旦实施起来,顿时头晕脑胀,看啥都似乎有问题。 有时,他以理智看穿谣言;有时,他又觉得谣言是真的。 王阳明伪造的书信,成功在宁王心中埋下疑虑种子。即便明知道左右丞相不可能背叛,他还是担心在南京中埋伏,死活都不愿意绕开安庆直击南京城。 李士实、刘养正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起去面见宁王:“陛下还有什么疑虑?快快攻打南京为上啊!” 宁王摆手道:“莫急,我军将士,昨日已登上安庆北城。虽然很快被杀退,但安庆肯定守不了多久,再过几日一定能够攻下此城!” 刘养正说:“陛下,我军攻城伤亡惨重,便是攻下安庆也得不偿失啊。” 宁王一意孤行道:“朕已在招兵买马,我军将士只会越打越多。” 李士实突然问:“陛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宁王笑道:“什么谣言朕都不会听。” “那为何不愿攻打南京?”李士实问道。 宁王解释说:“南京恐怕比安庆更难打,若不攻下安庆,到时又打不下南京,我军的后路可能都会被断掉。” 刘养正顿时大急,慌不择言道:“造反有进无退,哪有什么退路可言?陛下三思啊!” 李士实也说:“陛下与臣乃儿女亲家,别人可以背叛,臣绝对不可能背叛,陛下切莫中了朝廷的离间之计!” 这层道理宁王也懂,那两封书信肯定是假的,但他就是害怕去打南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王阳明不写离间信还罢了,离间信一发过来,宁王就变得总是畏首畏尾。 又是数日过去,宁王还在打安庆,平白给了各地官军充足的集结时间,便是南京城都成功招募上万乡勇。 这个时候,宁王便是直奔南京,估计也很难啃下来。 而在南昌,王阳明已经准备发大招了。 负责剿匪的王阳明,手里头本来就有兵,而且还是他亲自招募训练,这两年打了无数胜仗的军队。 宁王造反的时候,顾头不顾腚,根本就没管赣南那边。 王阳明在第一时间聚兵平叛,赣南各地官员纷纷响应,已经致仕的内阁大臣费宏还亲自招募义兵。 费宏在内阁一直属于老阴比,谁都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结果,皇帝与杨廷和争斗之时,费宏同时受到两边打压,被迫辞职滚回家里养老。 偏偏他当阁臣的时候,不肯收受宁王贿赂,还坚决反对恢复宁王侍卫。 宁王因此怀恨在心,等费宏辞官回到江西,立即派人劫掠费宏老家。不但把费宏的宅子烧了,费家祖坟甚至都被掘开,费宏只能带着家人去县城避难。宁王又让土匪攻打县城,绑架了费宏的哥哥和弟弟,费宏的哥哥甚至被土匪杀掉。 如今宁王造反,竟还记着费宏,派遣小股部队去逮捕。 进贤知县刘清源,是正德九年进士,当官仅仅四年而已。但他得知宁王谋反,立即召集丁勇防备,将这支小股部队给击溃,又跟费宏一起继续招募乡勇。 听说王阳明在聚兵平叛,费宏、刘清源二人,便带着三千乡勇前去汇合。 两广监察御史谢源、伍希儒,跟王阳明关系不错,居然也从两广带兵来了。 另外还有,吉安知府伍文定、赣州知府邢珣、临江知府戴德孺、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饶州知府林珹、广信知府周朝佐、瑞州通判胡尧元、泰和知县李楫、新淦知县李美、万安知县王冕、安义知县王轼、瑞州通判童琦……文官武将来了一大堆。 转眼间,王阳明竟然聚兵八万,兵力几乎与宁王叛军齐平,另外还有几支官军直扑南昌! 临江府,樟树镇。 眼见各路兵马来得差不多,王阳明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并将目前的情况分析了一遍。 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说:“宁王正在攻打安庆,我军当立即前往救援,万一宁王挥师打下南京就不好收拾了!” “对,救援南京要紧。”饶州知府林珹附和道。 各地官员纷纷发言,而且众口一词,全都建议前往安庆。 没办法,南京是大明首都,是太祖龙兴之地。那里有一整套朝廷班子,有坚城阔池,有无数财富和人口。一旦宁王拿下南京,轻轻松松就能建立伪朝廷,且依托南京城扩军备战,便是朝廷召集大军讨伐,至少也能坚持个一年半载。 甚至,如果宁王脑子好使,还能断了江南漕粮税收,让北京没有足够粮饷打仗。然后趁机征讨消化江南财帛之地,说不定可以割据东南,从而问鼎天下也未可知! 南京必须救,还得以最快的速度救援。 只有费宏不同意:“我们又无水师,去安庆做甚?坐在江边看宁蕃打仗吗?” 王阳明也说:“就算我们有水师,也与宁蕃兵力相当,短时间之内很难分出胜负。而且仓促成军,钱粮都有些不足,乡勇占了一大半,士卒缺乏足够训练,稍有不妥便容易溃散。” 众人默然,他们亲自招募的军队,自然知道是啥样子。 如果说宁王麾下是一群乌合之众,那王阳明聚集的八万大军,连乌合之众都不如,并且极度缺少钱粮供应! 王渊和皇帝确实有密信送来,让王阳明早做准备。可王阳明没法做准备啊,他因为剿匪,跟当地士绅关系很差,在宁王公开造反之前,没钱也没理由拉起数万大军。 吉安知府伍文定问道:“守仁公是何打算?” 王阳明在地图上一指:“先把南昌打下来!”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怎能放着南京不救?” “……” 一堆官员全部反对,王阳明虽然有王命旗牌,可他调动不了文官组织的义兵。 而此时此刻,那些乡勇占了一大半! 宁王是个坑货,王阳明身边则一堆坑货,坚决要绕过南昌直抵前线。 王阳明难以说服众人,只能跟费宏相视苦笑。散会之后,两人分别去游说,逮着官员们一个个劝导。 足足劝了三天,众官感觉赖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同意王阳明先去打南昌试试——反正顺路,打不下来再说。 王阳明借口大军必须统一指挥,以江西巡抚的身份收拢兵权,又在樟树镇誓师整编,便带着这群军令都听不懂的弱旅北上。 吉安知府伍文定为先锋,但此人靠近南昌就不敢动了,只等王阳明率大军前来汇合。 等王阳明接近南昌,又来了两支义军,全都是临时召集的乡勇。 王阳明号称大军三十万,众官员却心虚得很,不知该怎样啃下南昌坚城。 南昌城高池深,且有守军两万多,全是宁王留下的“精锐”部队。而自己这边,真正能打仗的,也就王阳明手里的几千剿匪士兵。 一旦攻城数日打不下来,估计八万勤王大军就要原地溃散。 王阳明派出仅有的少数轻骑,疯狂朝城中射去劝降信,无非三十万官军已至,献城投降者有功无罪之类。还说宁王已经被朝廷大军击溃,目前生死不明,把南昌城里的反贼搞得人心惶惶。 接着探马来报,说城东有数千贼兵扎营,与南昌城贼兵呈掎角之势。 王阳明立即移师城东,派出杂牌部队两面佯攻,又派数千主力从东面强攻。这数千主力,乃王阳明亲自招募训练,征讨赣南巨寇无敌手,早就打出了军威,哪是宁王“精兵”能抵抗的? 战不到半个时辰,叛军的城外大营就被攻破。 而王阳明专门留下西边口子,让这些叛军疯狂往南昌城跑,并且下令暂时不要追赶。 城内守军见没有追兵,立即下令打开城门。 在城门开启的瞬间,王阳明派出的哨探,就躲在暗处看得真切,连忙吹响号角传报消息。 少量骑兵疯狂冲向南昌城,一路高喊官兵已至。 至于后边的步卒,还隔着好几里地呢,根本无法快速接近城池。 但是,叛军溃兵早已是惊弓之鸟,听到号角声的瞬间完全吓破胆。争先恐后往城里挤,反而互相拥堵挤不进去,大大迟缓了进城速度。 溃兵进城不到一半,百余骑兵就杀来了,把守军和溃兵都吓得不轻。 守军想要关闭城门,溃兵死活要进去,双方竟然自己打起来。 等王阳明带兵从几里外赶来,城门口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他立即挥兵冲向城门,那些溃兵更加疯狂的杀向城中,防守城门的守军吓得惊慌而逃。 只半天时间,王阳明便带领乌合之众,攻破两万多“精锐”驻守的南昌城。 临江知府戴德孺骑着毛驴,在城外看得目瞪口呆:“这便打下来了?” “好像是打下来了。”广信知府周朝佐骑的是骡子,他们的马儿都被借去装备骑兵了。 进贤知县刘清源夸张大笑,拍手赞道:“阳明公真乃神人也!” 386【夫妻复九江】 王渊抵达武昌时,魏英正在征集战船。 宁王可以随便抢商船,魏英却得悠着点。好在有平叛勤王大义,否则还真不好下手,毕竟商贾多少都跟士绅有关系。 王渊继续行船,过黄州,至蕲州。 魏英屯兵在此,麾下已有三万兵力,卫所兵只占四成,其余皆为征召乡勇。 “魏总制,前方战局如何?”王渊问道。 魏英说道:“宁蕃正在攻打安庆,但他麾下水师,纵横长江到处劫掠,雷池(龙感湖)水匪纷纷附逆。我虽然已经聚兵三万,奈何手中战船不多,被逆贼水师压得难以东出。不过,我已派遣安远侯(湖广总兵柳文),带精兵五千走陆路驰援安庆,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了。” 王渊笑道:“安庆有五千援兵足矣。” 魏英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五千精兵驰援安庆,南京又有士修(李充嗣)坐镇,宁蕃必定无功而返。我麾下大军只需坐等变化,待宁蕃狼狈而回时击之。” 有了王渊的提前布置,即便王阳明不在南昌捅刀子,宁王肯定也会被魏英给收拾掉。 “那就慢慢等。”王渊也不着急。 当然不是坐着枯等,数日之后,王渊和魏英在广济渡江,打算走陆路奔袭九江。 就在此时,捷报传来,王阳明只用半天时间,就把宁王的老窝南昌给攻占。 魏英大喜:“伯安(王阳明)用兵如神,南昌既失,宁蕃必定慌乱回师。我们此时奇袭九江,可一战而下也。宁蕃被截断退路,只能飘在长江之上,变成那无根之萍。” 王渊摇头道:“不能截断宁蕃后路。” “为何?”魏英不解其意。 王渊分析道:“宁蕃若丢失九江,便飘在江上进退不得。他的水师比较强大,官兵短期内难以剿灭。一旦叛军被耗得粮草不济,恐怕会化身为流寇,乘船在长江南北到处劫粮,甚至崩溃成无数股流贼为祸地方。” 魏英点头说:“王侍郎所虑甚是,很有可能如此。” 王渊笑道:“所以咱们按兵不动,把宁蕃放回九江,让他南下跟阳明公打仗,咱们再突袭把九江拿下。如此,便将宁王堵在江西,正可谓关门打狗是也。” “哈哈哈哈,”魏英被逗得大笑,又问,“伯安与宁蕃主力大战,能撑得住吗?江西官兵比湖广还糟糕,伯安号称有三十万勤王大军,恐怕真正能打仗仅有几千而已。” 王渊颇为自信:“以先生之手段,几千士卒就够了,宁蕃麾下的匪兵不足为虑。” 宁王叛军最大的问题,并非训练度不够,而是人心难聚、号令不一。 水匪、土匪、混混、强盗、民夫、卫队、卫所兵……叛军成分大概就是这些,互相之间彼此看不顺眼,谁也不服谁,甚至内部将领还有深仇大恨。 就拿南昌的驻守部队来说,城外结营协防的,是南昌周边的卫所兵。城内驻守的,是宁王卫队以及江湖匪寇。 那些卫所兵被扔到城外协防,本来就新生不满。他们慌忙逃进城中,城内守军居然想关门,直接就从战友变成死敌,互相之间当场厮杀起来。 而城中守军,宁王卫队想继续御敌,匪兵却撒丫子跑路。又被城门口的溃兵一冲,瞬间变成大溃败,那时王阳明才刚带兵赶到城下呢,可以说兵不血刃将南昌拿下。 …… “什么,南昌丢了?”宁王大骇。 李士实询问报信之人:“南昌城高池深,又有两万多精锐驻守,王守仁是如何攻下的?” 信使回答说:“依王尚书(兵部尚书王纶)之计,师将军(原大明指挥佥事师夔)带兵扎营城外,与城中守军呈掎角之势。王守仁射劝降书进城,说带三十万大军而来,城内顿时人心不稳,一些将军几乎立刻就要弃城而走。王尚书出面弹压安抚,好不容易把军心稳住,城外师将军所部又被击溃。溃兵逃入城中,在城门口拥堵哗变,王守仁带兵追来就把南昌攻下了。只……只用了半天时间。” “这样就被打下来了?”李士实简直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在听人说笑话。 那可是两万人驻守坚城,便是两万头猪,半天时间也杀不完啊!更何况,王阳明有个屁的三十万大军,赣南能打仗的士兵顶多有几千。 宁王面如死灰,几欲瘫倒,强自镇定道:“快回师江西,把南昌抢回来!” “不可!” 刘养正劝道:“陛下,造反之事,有进无退。既然南昌已失,更应该攻打南京,打下南京才有翻盘的机会!” “胡说八道,”宁王大怒,“你我家眷,还有将士家眷,此时皆在南昌。若不夺回南昌,将士怎有战心?怕还没到南京就哗变了!” 李士实咬牙说:“严防哗变,谁敢不听号令就军法处置。陛下,右丞相所言极是,造反真的有进无退。便是夺回南昌又如何?朝廷有充足的时间调集大军,我们一回江西就再出不来了!至于家人,现在哪还顾得上家人?” 刘养正直接跪地磕头:“陛下,请立即发兵攻打南京!” “尔等不要再劝,朕心意已决,”宁王下令道,“来人,把两位丞相带去船舱休息,立即班师回南昌!” “陛下!陛下三思啊!” 李士实和刘养正被侍卫拖走,一路哭嚎大喊,把宁王嚎得更加心烦意乱。 …… 宁王主力飞快返回九江,甚至都没心思进入九江城,直接坐船进入鄱阳湖,登陆之后立即朝南昌杀去。 王渊和魏英得到消息,连忙整兵奇袭九江。 “别带那么多兵,三千精锐即可,兵太多了走得慢。”王渊建议道。 魏英问道:“三千士卒能攻下九江?” “够了,”王渊非常自信,“坐船沿江而下,我带三千人攻城。魏总制率领水师,务必堵住鄱阳湖口,不能放宁蕃水师出来!” 魏英还是有所顾虑:“是不是太弄险了?三千兵力恐难攻下九江,湖广水师也敌不过宁蕃水师。” “不险,不险,牢靠得很,快快出发吧。”王渊催促道。 于是乎,两人乘船而下,当天便抵达九江。 王渊带着宋灵儿以及三千精锐,在九江水驿码头登陆,魏英带着水师去堵截鄱阳湖口。 明代的九江城,北面靠江,西南临湖,东边和东南是半人工开凿的宽阔护城河。仅有西北一丢丢是陆地,而且也有全人工开凿的护城河阻断。只需几千人守城,在没有重火器的帮助下,数万大军打个一年半载都很难攻克。 王渊带兵离开水驿码头,直接来到城西北的护城河外,命人大喊:“朝廷大军已至,尔等附逆之人,若献城投降可免死罪。若能随吾出征立功,可将功折罪;若能擒斩宁蕃叛贼,可论功封赏!” 九江守将唤作魏八,本名不详,乃赣中豪侠。 所谓豪侠,就是有钱有地有名气的贼寇。 这类“好汉”并非土匪,他们买地建宅,购置庄园,表面与寻常地主无异。却上结官府,下交匪徒,暗中杀人越货,偶尔还修桥铺路积攒阴德。谁都知道他们是寇,偏偏官府不抓,各路好汉纷纷来投。 魏八听说有官军来了,立即披甲来到城楼,却见王渊只带三千步卒,顿时被逗笑了:“兀那鸟官,姓谁名谁,快快报来!” “亮旗!”王渊下令。 旗帜有三面,一面曰“兵部左侍郎”,一面曰“提督各省军务平叛总指挥”,一面曰“王”。 魏八居然还识字,而且有千里镜,宁王送给他的。 这厮用千里镜观察,只认得“兵部左侍郎”,愣没看明白“提督各省军务平叛总指挥”是啥鸟官。 别说是他,宁王的左丞相李士实来了,估计也有些懵逼,因为这官名是朱厚照随便给取的。 魏八命人将一个秀才带上来,问道:“那是啥鸟官?” 秀才姓郑,颇有才名,并不甘心从贼,奈何家人被扣押。他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将军快献城投降吧,这是兵部左侍郎王若虚亲至!” 魏八迷糊道:“王若虚是谁?” 郑秀才解释说:“便是王渊王二郎!” “杀灭刘六刘七,活捉吐鲁番王,阵斩蒙古小王子的王二郎?”魏八有些慌了。 郑秀才说:“除了他还有能有谁?” 魏八惊慌道:“他怎的在九江?” 郑秀才道:“王若虚是兵部左侍郎,他都来九江了,恐怕朝廷大军转瞬即至。将军,你比得过刘六刘七吗?还是你比吐鲁番王、蒙古小王子还厉害?” 魏八愈发心虚,扯开嗓子大喊:“来者可是王二郎?” 王渊大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我王渊!快快开城迎王师,我保你不死,若能立功还有封赏!” 郑秀才连忙问:“晚生被迫从贼,可能保住功名?” 王渊回答说:“若没有作恶,便保你功名。至于这叛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再立大功才能功过相抵!” 魏八大怒:“死罪可免,获罪难逃,那老子还投降个屁!” 郑秀才劝道:“将军,你且细想。王二郎背后肯定有朝廷大军,才敢说话如此硬气,否则他随便糊弄我们,骗开城门直接杀了便是。他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是没有骗咱们,二是有大军倚仗不怕咱们不献城。他若说不追罪责,你敢信吗?” “当然不信,谋反大罪哪能轻饶。”魏八说道。 郑秀才说:“那便是了,王二郎没有说谎骗人。” 王渊又让人大喊:“城内反贼听着,朝廷三十万大军,已经收复南昌城,把宁蕃叛逆的妻儿都抓了。他没了妻儿,还做哪门子假皇帝?南京十万精锐,正在坐船赶来,湖广十万大军,也以阻塞鄱阳湖口。过了今日,便没有投降立功的机会!” 郑秀才被吓得两股战战:“将军,降了吧。南昌已失,你是知道的,我们已被三面合围!” 魏八身为赣中豪侠,总是要面子的。他不愿立即投降,而是打开城门,让人送来一条小舢板。叫嚣道:“我听说王二郎骁勇无双,你敢坐着小船过河,独自一人来城下吗?”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有何不敢?” 王渊当即乘坐小舟,正欲渡河,宋灵儿说:“我也过去!” “那一起吧。”王渊并不阻拦。 夫妻二人,同乘小舟,渡过护城河,很快来到九江城下。城上守军只需放箭乱射,便可将他们射成筛子,能不能活命全看运气。 王渊仰头问道:“这是我妻子,可一起过河吗?” “能,能,能,”魏八连声赞叹,“不想王二郎如此豪迈,便是妻子也这般勇毅,我魏八心服口服。”他转身对麾下士卒说,“诸位兄弟,我不是降给朝廷,而是降给王二郎的气概。有不愿降的,快快离城远走。” 几个副将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害怕,都说道:“哥哥,我们也服王二郎,降了他不算丢人。” 突然,又有一将来到城楼,见王渊和宋灵儿站在城下,立即下令:“快放箭射死他们!” “锵!” 魏八拔刀出鞘,一刀把这个贼将砍死,还往尸体吐唾沫说:“一个绿帽子王八,还敢对我们这些绿林好汉发号施令,我看宁王也不像能做皇帝的样子。” 被杀死的贼将,正是九江城的主将,原本属于宁王府的伶人乐工。 另外还有个太监监军,此刻不知在哪儿潇洒呢。 王渊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拔刀高喊:“要降便降,要战便战,恁的啰嗦!” “快快开城!” 魏八带着众贼将,出城迎接王渊,跪地拜道:“魏八拜见王二爷,拜见王二奶奶!” 其余贼将也跟着高呼,那场面就跟寿宴唱大戏似的。 “哈哈哈哈!” 宋灵儿被逗得捧腹大笑,她在贵州打了不少仗,还真没见过这般滑稽情形。 “都起来吧,”王渊喝令说,“快快整军,随我出征,与三十万朝廷大军会师合击宁蕃叛逆!” 387【王大爷威武】 王渊不给魏八留反应时间,当即令其带兵跟随,三千湖广精兵,三千九江降兵,直奔南康(即庐山市)而去。 南康与九江一样,都是府城,都毗水而建,由数千叛军驻守。 魏八表现得非常积极,骑马奔到护城河外,对着城内大喊:“雷三,老子是魏八。王二郎率朝廷五十万大军已至,宁王眼看着是当不成皇帝了。老子已经投降,你也快快打开城门,再晚连热狗屎都抢不到一口!” 雷三趴着女墙往下边看,怪叫道:“魏老八,你怎就降了?” 魏八说:“王二郎带着五十万大军,老子能不降吗?你快点杀了城中太监,带兵出城与我汇合,咱们跟着王二郎一起打宁王去。封妻荫子,就在此时!” “那你等着,我这就去杀监军,拿太监的脑袋当投名状!”雷三大喊道。 魏八骑马回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二爷稍等,雷三杀太监去了。” “好,我等着。”王渊强忍住没笑。 宋灵儿、袁达、十三宋氏护卫、十二锦衣卫缇骑,以及跟着王渊平叛的湖广游击,此刻全都表情古怪的看着南康城。 袁达忍不住问魏八:“魏将军,你们造反怎么跟唱戏一样?说反就反,就降就降。” 魏八解释说:“南昌都丢了,还造个屁的反,我妻儿老小全在南昌城里!” 众人瞬间明白过来,宁王不相信麾下将领,逼着手下把家人送到南昌为质。这本来无可厚非,偏偏王阳明把南昌给夺了。反贼们一来担心家人安危,二来觉得宁王造反恐怕要失败,其实大家早就琢磨着投降,只是找不到投降的途径而已。 王渊便是不带三千精兵,只单枪匹马亮出身份,这些反贼都会选择献城。 至于王渊,为啥敢冒死犯险? 就是因为王阳明轻松收复南昌! 南昌作为宁王大本营,守军应该是最精锐的,却被王阳明带着乌合之众半天即下。那九江城的反贼该什么水平?南昌丢了他们怕不怕? 王渊只是莽,却并不傻。 魏八故意让士兵趴在女墙缺口,露出半个身子和弓箭,看似吓人得很,其实弓弦都没拉开。若城墙上的士兵,真把弓弦拉得半开,王渊早就跳河跑了,怎么可能要去赌命? 王渊问魏八:“你叫什么名字?” 魏八笑道:“禀二爷,我叫李确。” “不姓魏吗?”王渊颇觉有趣。 魏八答道:“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谁还用本姓啊?怕辱没了祖宗。说得直白一些,便事败了株连九族,朝廷都找不到我的祖坟在哪。” 一官一贼闲聊期间,南康府城突然开门,雷三提着一颗脑袋,放下护城河吊桥过来。 “魏老八,监军被我杀了,这位可是朝廷派来的官老爷?”雷三问道。 魏八指着王渊说:“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王二郎。” 雷三顿时肃然起敬,眼神中全是崇拜之情,跪伏道:“草民给王二爷磕头!” “起来吧,”王渊问道,“城内有多少守军?” 雷三说:“有四五千,也可能是五六千。” 王渊乐得发笑:“你有多少兵都不知道?” 雷三解释说:“兵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一点,我一点,凑在一起守城。那太监监军也有兵,已被我带人杀了,其他兄弟都愿意投降朝廷。”这家伙转身招手,“都快过来拜见王二爷!” 一堆大小匪寇,纷纷前来拜见。他们以前凶名昭著,此刻见了王渊,却如老鼠见到猫一样。 此时天色渐暗,王渊却不愿停留,让雷三带兵三千跟随,剩下的降兵留守南康。 王渊让士兵举着火把赶路,也不管有没有夜盲症患者,反正大半夜就行军至吴城镇。 相传三国年间,东吴太史慈曾在此筑城,因毗邻吴山而叫做吴城。隔河相对便是海昏县城,就是海昏侯那个海昏,此县城在宋代一夜之间淹没,只剩下太史慈修筑的吴城还留着。 吴城镇到了明代,商业非常繁荣,规模堪比边鄙之地的县城。 王渊让魏八带人泅渡过河,勒令吴城镇的士绅商贾准备粮食和船只。大船早就被宁王弄走,还剩下少量小船可用,载着粮食过河生火煮饭——嗯,王渊轻兵前进,一粒粮食都没带。 扎营的物件当然也没有,全军临河休息,再派出哨兵四面站岗。 魏八和雷三,估计深受《三国演义》、《水浒传》毒害,着甲带刀自愿充当王渊的守夜护卫。 翌日清晨,大军开拔。 一共九千多人需要渡河,却只有几十条小船,而且渡河秩序混乱不堪。身后又无追兵,居然有士卒抢着上船,把船弄翻了还淹死一个倒霉蛋。 王渊早就做出安排,给各部进行编号,严令必须依次登船,可具体执行还是让人蛋疼。 一群乌合之众,渡河竟然折腾了大半天,全军过河时都已将近傍晚!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出现大队兵马。 十二锦衣缇骑、十三宋氏护卫,全都被王渊扔出去当哨骑,而对方却连哨骑都没有。 锦衣卫百户朱刚端着千里镜观察,发现前方统领之人似是文官,其麾下士卒穿得乱糟糟的,搞不清是反贼还是官军。他奔过去喝问:“尔等是叛军还是官军?” 对方也吓了一跳,统兵之人回答:“吾乃抚州知府陈槐,奉命讨伐逆贼。尔等又是何人?” 朱刚回答说:“礼部左侍郎王渊,奉皇命讨贼!” 友军会师,自是大喜。 王渊带着宋灵儿过来相见,仔细打听,才知道眼前有四个知府。分别是,抚州知府陈槐,饶州知府林珹,广信知府周朝佐,建昌知府曾玙。他们被王阳明派去九江和南康,不求破城,只求拦着贼军驰援主战场。 陈槐问道:“王侍郎率众南下,可遇到九江、南康反贼阻截?” 王渊把魏八、雷三唤来,笑道:“这两人便是九江、南康守将,已经投诚反正随我出征。” 四个知府瞬间无语,果然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师徒俩打仗都这么难以捉摸。 曾玙问道:“王侍郎怎在江西?” 王渊解释道:“我告假回乡成亲,携妻子回京履职,走到湖广便听说宁王造反,于是带着三千精兵前来平叛。对了,湖广魏总制,已经率水师堵住鄱阳湖口。阳明公那边战况如何?” 周朝佐说:“可能已将打起来了吧。” …… 据《明武宗实录》记载,王阳明不但无功,反而犯有严重错误。 内容大致如下:宁王带着精锐攻打安庆,留在南昌的皆为老弱。听说官军来了,城中义民纷纷登上城楼,帮着官军击杀反贼。王阳明对此不知情,还怕难以攻克坚城,于是畏缩不敢前。吉安知府伍文定英勇,率先带兵攻城,等伍文定都杀进城了,王阳明才派兵搭云梯攻城。因此,攻克南昌的首功,应当记在伍文定头上。而王阳明麾下士卒,皆为乌合之众,纪律非常不好,入城之后杀良冒功数万,尸体把南昌街道都堆满了。 更扯淡的内容都有,说王阳明跟叛军右丞相刘养正是好友,曾经一起去伏宁王生日宴会。平叛后为了灭口,王阳明便把刘养正杀死。 这就是杨廷和编撰的《明武宗实录》! 滥杀之事确实有,乃奉新县的乡勇所为。但入城第二天,王阳明便把这支乡勇轰出城,派去看守城外渡口,一夜之间能屠杀百姓数万? 却说,攻下南昌之后,官军内部再度出现分歧。 一些官员建议驻守南昌,一些官员建议驰援安庆。就这样吵了好些天,前方探子来报,说宁王大军已经回到鄱阳湖。 众官员纷纷要求固守南昌,只等宁王来碰个头破血流。 王阳明却力排众议,坚持主动出击。 宁王派出的前锋大将,乃鄱阳湖水匪凌十一,统兵两万直奔南昌而来。 王阳明是怎么应对的? 他派遣吉安、赣州、袁州、临江知府,各领五百精兵,分四路沿赣江出发。又让赣州都指挥余恩领兵五百,操小船在江面引诱叛军。另有知府、通判、推官、知县等十余人,各领精兵一百,在赣江两岸布置疑兵。接着,又让其余四位知府,带着一千精兵阻截九江、南康叛军。 嗯,王大爷只派四千多士卒,而且还分兵将近二十处。其中三千余士卒,对阵宁王两万多前锋部队,一千士卒扔去阻截敌方援军。 没办法,王阳明手里能打仗的只有几千,还要分兵驻防南昌,看守城内的投降叛党。至于那几万乡勇,懒得再带出来打仗,平白消耗粮食而已。 战斗过程很简单,伍文定、余恩二人,一个走陆路绕后,一个走水路正面接敌。 一前一后,佯攻佯败。 而且各自只带五百精兵,不会佯败变成溃败。 反贼前锋两万多人,争相抢功追杀,阵型为之大乱。 邢珣、徐链、戴德孺三人,各领五百精兵拦腰杀出。其余数百人藏在岸边,敲锣打鼓搞出数万伏兵阵势,吓得叛军直接溃败。 宁王两万多前锋部队,就这样被追杀十余里,被官军擒斩两千多,掉进河里淹死一万多。 而且,王阳明缴获战船无数,终于有本钱跟宁王打水战了。 整个作战过程都荒诞无比,让人难以置信。 388【前后堵截】 宁王主力,目前驻扎在樵舍镇。 樵舍镇跟吴城镇一样,都是赣江之上的水驿码头。区别在于,吴城镇更靠近鄱阳湖,而樵舍镇则距离南昌更近。 “什么?” 宁王猛地惊起,冲过去抓住探子的衣襟:“你说凌十一的两万前锋,被王守仁击溃了,只逃回来一两千人?” 探子两股颤颤:“也……也可能逃回两三千,乱糟糟的实在看不清楚。” “废物!” 宁王把探子奋力推开,自己在账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完全失了主意。 左丞相李士实说:“陛下,切勿慌乱,我军还有六万兵力。当立即派人接应凌将军,重整大军与王守仁决一死战。” “对,重整大军,重整大军,”宁王连忙下令说,“快快去接应凌十一残部。” 右丞相刘养正说:“九江、南康还有近万兵马,应该立即调兵汇合,弥补我军兵力不足之窘境。” 慌乱之际,宁王似乎变得英明起来,立即从善如流派人去九江、南康搬援兵。 当天傍晚时分,前锋大将凌十一终于逃回,两万多部队只剩一千六百余人——逃跑途中又有许多溃散失踪。他被宁王斥责一通,为了掩饰自己过错,便说敌方士卒铺天盖地,而且还有战船无数,兵力至少在十万以上。 叛军官将顿时大惊失色,不少人已经想着开溜了。特别是中途附逆的雷池水匪,当晚便有水匪头子驾舟离开,黑灯瞎火的根本拦不住。 这些逃跑水匪,划船行进小半夜,黎明时分终于到达吴城。 吴城商业繁华,又无城墙防御,虽然早被宁王抢了一遍,但水匪们还想捞一票再走。 他们摸黑登岸,一千多人直奔小镇。 刚开始杀人放火,突听西边喊杀声大作,无数火把朝小镇蜂拥而来。 “官军?”雷池水匪们有些懵逼。 “风紧扯呼!” 稍微愣了愣,水匪们连财货都不要,扔下抢来的东西就跑, 却是王渊渡河之后,时间已接近傍晚,只能在吴城镇西侧扎营,等第二天继续赶路进发,正好遇到这伙做逃兵的水匪洗劫小镇。 王渊将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前去镇中剿匪,一部迅速占领水驿码头。 一千多水匪毫无战心,眼见来不及登船,立即选择跪地求饶。 王渊让人把头目抓来,都懒得问名字,直奔主题道:“宁王败了?” 一个水匪头目说:“两万前锋败了,我们见事情不妙,就连夜从宁王大营逃出。” 继续询问,这些贼头子颠三倒四,根本问不出什么详细军情。只说宁王还有六万大军,但军心涣散,士气非常低迷,夜里偷偷开溜的不在少数。 王渊下令道:“分开详细拷问,作恶多端的全部杀了,能操舟又不是匪首的留下性命。” 这仗打得真是见鬼了,都还没抵达战场呢,莫名其妙就缴获四十多艘战船。虽然都是些中小型船只,而且多为内河商船改装,但正好缓解王渊无船可用的窘境。 王渊欢喜,宁王却哭都哭不出来。 当夜宁王根本睡不着觉,半夜又被吵闹声惊醒。他以为王阳明杀来了,惊慌出帐询问消息,才发现原来有水匪驾船开溜。 左右丞相紧急来见。 李士实说:“请陛下散尽财宝,犒赏三军,否则我军必然不战自溃。” 刘养正道:“逃兵越来越多,防不胜防,军法队都跑了一支!” 宁王唯一的优点,或许就是出手大方。他立即半夜点兵,把军中财货赏出去近半。还说大战获胜之后,将会把剩下的财货,也拿出来赏赐有功将士。 钱可通神,叛军士气终于稳住,至少不会再出现军法队带头逃跑的扯淡事。 可赏钱还没发完,跑去搬救兵的信,就慌慌张张逃回来。 “陛下,吴城被敌军占了!”信使焦急道。 宁王大惊:“吴城怎会有敌军?” “真的,”信使说道,“卑职驾船抵达吴城,天色差不多快黑了,看到镇外密密麻麻全是敌军,便立即原路返回报信。途中又遇到几十艘船(逃走的水匪),因为夜黑不明敌我,便靠岸躲了一阵再回来。” “李卿,这该如何是好?”宁王慌忙问道。 可李士实的脑子也有些不够用了,喃喃自语说:“吴城怎会有敌军?吴城怎会有敌军?” 刘养正也脸色惨白:“吴城若被敌军占据,那九江、南康肯定也没了。咱们……咱们被堵在赣江里头了!” 此时的局面很简单,宁王主力距离王阳明六十里左右,距离王渊大概八十里的样子。三方全都位于赣江重要节点,宁王可谓腹背受敌,甚至搞不清楚王渊和王阳明带了多少兵。 刘养正缓了好一阵,稍微恢复点神智,说道:“陛下,如今只有三条路可选。” “刘卿快说!”宁王急道。 刘养正说道:“我军遭遇前后堵截,不可坐以待毙,被两股敌军夹攻必败!因此明天必须开拔,行进路线有三。第一,率军直奔南昌,只有击溃王守仁,就能收复南昌据城而守;第二,回师前往吴城,先剿灭身后的未知敌人;第三,立即弃大船向东遁入鄱阳湖。” 虽然宁王被前后堵在赣江,但赣江正好在樵舍镇分出支流,是为“赣江中支”。 “赣江中支”时分时聚,形成复杂的河网汇入鄱阳湖。由于常年泥沙淤泥沉淀,此支流河段难行大船,甚至到处能见露出水面的江心洲。 宁王摇头说:“大船不可弃,否则就算逃进鄱阳湖,也绝无翻身的可能。” 刘养正作揖道:“那该打南昌还是吴城,请陛下决断!” 宁王难以做决定,只能问左丞相:“李卿认为该打哪处?” 李士实说:“回击吴城。我们率大军火速赶回,当时九江、南康俱在,鄱阳湖也没有敌军。这才过几天,不可能有大股敌军追来,吴城之敌撑死了也就几千上万。应该火速灭掉这支部队,然后挥师与王守仁决战。” 宁王又在优柔寡断了,他让李士实提意见,可这意见不合自己口味,当即摇头说:“我军家眷皆在南昌,多拖一日,便军心更加不稳。” 李士实道:“那就打南昌!” 宁王又摇头:“可王守仁用兵高明,短期之内,我军恐难获胜,那时就要被前后夹击了。” 李士实顿时无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造个鬼的反啊! 刘养正急得跪地磕头:“陛下,无论选哪条路,请尽快做出决断!” 宁王头疼欲裂,对侍卫说:“传两位李神仙来见。” 这是要请术士占卜了,跟摇骰子差不多,摇到那边就是哪边。 侍卫领命离开好一阵,硬着头皮回来报告:“陛下,两位李神仙不见了,怕是……怕是已经领完赏钱逃离大营。” 两个江湖术士太可恶,逃跑也就算了,居然还领完赏钱再逃跑。 宁王傻站着说不出话来,至少愣神一刻钟,勃然大怒道:“什么神仙?就是骗子!待我荡平天下,定要捉拿这两人碎尸万段!” 刘养正催促道:“陛下,做决断吧。” 宁王握紧拳头:“明日一早,全军往南昌进发!” (今天有事,明天补更。) 389【水战】 宁王在全军进发,王阳明同样如此,双方相遇于龙头岗。 宁王号称十万大军,其实已经不足六万,昨晚悄悄逃跑的不在少数。但是战船无数,因赣江不如长江宽阔,大规模水师很难展开阵型,密密麻麻的沿江排了好几里。 王阳明从前锋凌十一那里,缴获大小战船近百艘。七八万人水陆齐发,只有三千精兵在船上,余下部队皆在岸边。 双方的人员构成很有意思,宁王那边就不复述了。而王阳明麾下,统兵之人文官占了九成,临时招募的乡勇同样在九成以上。 都不咋会打仗,士兵的素质也都够呛。 “嘶!” 文官们通过千里镜,看到那排开好几里的水师,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王阳明却颇为自信,笑着说“赣江能有多宽?宁王只能摆出一字长蛇阵,拥有再多水师也只能打呆仗。诸位同僚,我军必胜!” 如果换成半个月前,这帮文官肯定害怕,但王阳明一战克南昌,二战击溃派军两万前锋。不管是统兵文官,还是杂牌乡勇,都已打出士气和信心。 此刻王阳明说一句“我军必胜”,大家居然都选择相信。 南昌城头的大将军炮,被王阳明顺江运来。不过普通船只扛不住,交战时只能转移到岸上,固定在岸边一个小山丘。 大将军炮还没安放完毕,宁王那边已有动作。 叛军后方难以展开的水师,被宁王派到岸上结阵。稍作一番调整之后,岸上之兵抢先进攻,想要攻占官兵未搭好的炮台。 王阳明亲自挥舞令旗,吉安知府伍文定,立即率兵迎击敌军。 伍文定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官至贵州左参议。他以前也征讨过流贼,但都是以文官身份,督促武将在前面打仗,自己带兵提刀砍人还真没干过。 此君挥舞一把雁翎刀,带着数千乡勇便冲上去,当头就把一个贼兵给劈死。 谁说文官不能练武? 史书对伍文定的评价,开头便是“有臂力,便弓马”六个字。 伍文定穿着正四品官服,他嫌衣摆碍事,早已扎在腰间。一把雁翎刀在手,竟连续斩杀数人,当面之贼纷纷躲避。 可惜,乡勇多为良民,终究比不过匪寇! 伍文定越杀越猛,麾下士卒却不顶用。这些乡勇只死了几十个,就吓得转身溃逃,把伍文定一个人扔在那里。 “老爷快走,我军溃了!”跟在伍文定身后的家仆大喊。 伍文定下意识回头,顿时骇得额头冒汗,连忙转身跟着溃兵逃跑。 王阳明本来指挥官军绕后侧击,见此情形立即更换令旗,让执法队顶上去压阵。 “临阵脱逃者斩!” 执法队皆为王阳明亲兵,杀起自己人来,竟比叛军还凶。一连砍死十多个,这些乡勇终于害怕,又跑回去跟叛军打仗。 伍文定见自己的兵回来了,立即停止后退,继续提着刀冲杀在前。 官军刚刚完成绕后,还没来得及侧击,叛军又有数千人登陆,跟临江知府戴德孺率领的绕后部队杀在一起。 “开炮!” 宁王的水师突然发动进攻,弩箭和火炮朝官军水师齐射,其中还有二十门船载佛朗机炮。 官军多艘战船被击中,但都只伤不沉,士兵被射死二十多人而已。 “阳明公,火船准备好了。”吉安府推官王暐前来禀报。 王阳明说“放火船。” 五十余艘载满柴薪的小船,淋上火油瞬间点燃,朝着宁王水师飘去。 赣江自南向北汇入鄱阳湖,王阳明正好位于上游。但此处水流并不湍急,因此每艘火船后面,都有擅水士兵在推动。 “将火船拦住!” 指挥水战的叛军将领,正是前番战败的凌十一。他是鄱阳湖水匪头领,理所当然成为水师大将,论水战专业程度当属两军之中第一人。 在凌十一的指挥下,叛军十余艘大船在前,想要冲过来进行接舷战,其余战船疯狂进行火力掩护。至于那些官军火船,都被叛军用长篙给推开,没有一艘能够奏效。 双方的船载弩炮一直对射,而且都使用火箭。 射中对方船只之后,有些火焰熄灭,有些渐渐燃烧,很快便有多艘船只被点燃。 官军水师有些扛不住,王阳明也有些心里发紧,他不擅长打水战啊! 终于,岸上的炮台架好。 十余门造于明初的老古董大将军炮,对准宁王的坐舰进行齐射。这玩意儿威力巨大,并且射程非常远,宁王的佛朗机炮根本没法还击。 “轰轰轰!” 一枚枚炮弹轰来,落在宁王坐舰周围,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旁边有一艘副舰特别倒霉,船体被一炮轰出个大洞,船舱疯狂进水只等着沉没。没办法,这种大将军炮,本来就是用于攻城的,木制船身哪里扛得住? 宁王被吓了一跳,忙说“快退后!” 李士实立即劝阻“陛下不可,帅舰一退,恐有全军溃败之危!” 刘养正端着千里镜说“敌军水师已经快要溃败了,陛下只需再坚持片刻,我军必当大胜。” 官军水师还没溃败,岸上的叛军就先溃了。 却是在两军僵持不下之时,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带着一千精兵突然加入战团。这些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兵,比之前打烂仗的匪寇和乡勇厉害得多,关键时刻那么一冲,当面的数千叛军瞬间崩溃,侧翼的数千叛军也跟着崩溃。 江面上已开始接舷战,水匪们压着官军打。 赣州府知府邢珣,同样是个能砍人的文官。赣州境内有大盗为患,邢珣探知此人颇具侠义之心,于是亲自前往匪窝招抚。他不带刀剑,不带护卫,只穿一身儒服,两个家仆跟随,竟说得赣州巨寇归附朝廷。 此时此刻,叛军水师已经登船,杀得官兵节节后退。邢珣挥剑力斩两人,大呼道“诸君,岸上同袍已胜,我等切莫丢脸。随我将这些反贼杀下船去!” 一时间,船上官军气势如虹,跟着邢珣进行反冲锋。 凌十一不会使用令旗,习惯了用哨子指挥。之前一阵哨响,第二批战船包夹过来,邢珣那条船的另一边也被接舷,两边夹击直接把邢珣给杀退进船舱。 许多官军战船,都受到这种待遇,眼看着就要全军溃败。 王阳明跟王渊不愧是师徒,打仗都喜欢弄险。根本不顾江面战局,甚至自己的坐舰被夹击,王阳明都不下令撤退,而是亲自提剑跟叛军水师厮杀。 “轰!” 岸上的大将军炮,终于迎来第二轮齐射。 宁王的战船实在太多,没有太多空隙进行游弋躲避。而且叛军的军心不稳,宁王坐舰甚至不敢动,只因胡乱运动可能引发溃败。 固定靶子,十多门火炮齐射。 第一轮全部射空,第二轮有两发命中,宁王身边一个护卫,直接被炮弹轰没了半个身体。 “打中了!” “宁王已死!” 刚开始,岸边数十官军齐呼,接着数千人齐呼“宁王已死”。再加上岸上叛军的溃败,叛军水师在占据绝对优势下,居然纷纷选择逃窜,凌十一派出的第三批战船直接撤退。 见此情形,宁王也不顾生死,慌忙大喊“朕无恙,快快杀敌……我没死啊,都不许退!” “杀!” 被逼进船舱的邢珣,身边只有四十余人,竟然追着二百多叛军砍杀。那些叛军毫无战心,以为宁王真的死了,只晓得闷头疯狂逃窜,许多慌不择路直接跳进江中。 刘养正一脸不甘说“陛下,撤回去整军吧,这一仗打不下去了。” 叛军水师很快撤退,官军水师损失惨重,也没什么底气去追。 但是,岸边的万余贼寇,只有两三千逃回船上。 宁王退回樵舍镇,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战船给连在一起。他当然读过《三国演义》,也知道火烧赤壁是怎么回事儿,可不把战船连起来不行啊,稍微风吹草动就有战船临阵脱逃。 甚至,如果不把船给连住,今晚便会有无数战船逃跑! 烧烤架已经被宁王架好了,只等着王大爷过来放火…… 390【兵不血刃的决战】 翌日,清晨。 宁王召开御前会议,逮着“大臣”们一通臭骂。 江西三司主要官员,只有左参政王纶主动附逆,被宁王任命为兵部尚书,负责驻守在南昌大本营——已被活捉。 其余官员,虽然被迫服从,宁王却不信任他们。一边将他们封为“朝廷命官”,一边将他们的家人扣押在南昌,然后带着这些官员出征,令其做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务。 昨天大败,宁王不敢骂带兵将领,于是就拿这群“朝廷命官”撒气。 宁王越骂越生气,似乎仗打输了,都是“朝廷命官”的责任。骂到最后,宁王大怒:“来人,将这些蠢货全拖去砍了!” “陛下息怒,不可妄杀。”李士实连忙劝谏。 宁王的伪朝廷班子,大部分由这些官员组成,官杀完了还叫什么朝廷? 朝廷命官们战战兢兢,哭都哭不出来,只恨自己不该参加宁王的生日宴会。别人请客只要礼金,宁王请客那是要命啊,稀里糊涂就跟着造反,现在还要被拖出去砍头。 “陛下,敌军杀来了!” 宁王连忙出去查看情况,只见南边江面上果有无数战船驶来。 “那边也有!”又有许多叛军惊呼。 宁王慌忙转身,北边的敌人更少,只有三十多条船,但岸上还跟着好几千步卒。 王渊和王阳明师徒俩,居然一北一南,同时抵达战场。 “被官军包围了,快逃啊!” 还没开始打仗,叛军已经自行崩溃。 宁王大怒:“不许跑,军法队压阵!” 宁王亲卫堵住要道,战船又被连起来飘在江面,那些叛军还真的无路可逃。但是,只听落水声四起,竟有好几千叛军跳水而走,执法队总不能跳进赣江里杀人吧? 王渊用千里镜远远观察,顿时无语得很,这仗打得太没有挑战性了。 在南边,王阳明看到宁王铁索横舟,也被逗得想要大笑。他正准备火烧连营呢,火船都还没弄好,宁王大军就在疯狂下饺子。 还要啥火船? 直接杀就完事儿了! 王阳明下令全军冲锋,王渊那边也驾船而来。南北夹击之下,根本就没有真正接战,便是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都直接跳进江中泅水逃命。 事实上,直到此时,抛开军心士气不论,宁王水师都还占据绝对优势,便是两边出击也依旧占优。 “陛下快走!”李士实忙说。 宁王只得带着左右丞相和世子,驾小舟趁乱逃跑。 叛军好歹还有几万人,乱起来真不容易找到宁王。各路知府、知州、知县、推官……乘坐大小战船杀来,所到之处反贼皆溃,赣江里密密麻麻全是奋力游泳的溃兵,一条船划过去能撞晕好几个。 “宁王在哪儿?” 这句话出现的频率最高,文武官员逮着溃兵就问,答不出来就气得一船桨敲过去。 泰和知县李楫,此刻架着一条小渔船,身边只有几个衙役跟随。他在连成一片的叛军战船阵中,划着渔船见空子就钻,突然看到一个穿龙袍的家伙,大喜道:“叛王在那里,快快划过去!” 万安知县王冕距离宁王更近,本来是没注意的,被李楫的喊声一提醒,顿时也看到了宁王,焦急道:“快追,快追!” 两位知县展开速度竞赛,中途杀出进贤知县刘源清、吉安通判杨昉,四条渔船拼了命朝宁王划去。 杨昉、王冕二人,几乎同时赶到,反而是率先发现宁王的李楫慢了半拍。 不过嘛,如此重要人物,肯定不能直接拖下船,万一淹死了怎么办? 片刻之后,四条渔船将宁王乘坐的小舟团团围住,三位知县、一位通判彼此相视而笑。其实心里想要骂娘,这擒获宁王之功,怕是很难分得清了。 李楫说:“宁王是我先看到的。” 杨昉笑道:“我也看到了,只是没喊出声来。” 刘源清说:“便算咱们四人共同擒获的吧。” 王冕说:“也好。” 宁王突然问道:“你等是何官职?” 四人如实回答。 宁王感觉很悲哀,叹息说:“朕乃天潢贵胄,竟被四个微末小官驾渔舟阻住,此皆天意也!天要亡我,非战之过。” 刘清源冷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这逆贼,既无民心,也无军心,怎能不败?” 王冕指着战船大阵:“你有战船无数,怎一触即溃?人心也!” 宁王怒道:“放屁!还不是因为王守仁夺了南昌,俘我将士家眷,兵无战心才有此败。” 杨昉不耐烦道:“跟他说这些作甚,快擒他去见阳明公。” 王阳明这次也是水陆齐发,两岸皆有乡勇赶来。那些好不容易游上岸的溃兵,早已累得浑身发软,纷纷选择跪地求饶,也有一些想游到更远的位置上岸。 溃兵太多,成功逃走的不少,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就不见了。这货顺流而下,游了近十里才登岸,从此无人知晓其下落。 “抓到宁王了,抓到宁王了!” 王阳明坐舰附近的官兵,纷纷高兴大喊起来,一堆知府也欣喜若狂,集体作揖道:“贺喜阳明公!” 王阳明却显得非常平静,问道:“北边是何人领军?” 就在此时,王渊和宋灵儿乘小舟而来,夫妻两人立在船头:“老师,我们来了。” “哈哈哈哈!” 王阳明这才大笑:“我说是谁,来得如此凑巧,不料竟是若虚和宁儿。” “是挺巧的。”王渊感觉自己就像来打酱油的,王大爷已经把事情给干完了。 但王渊也非毫无作用,有他事前做部署,宁王此番拜得更快。而且主战场位置发生改变,王阳明也没有火烧连营,本该被王冕擒获的宁王,变成四个地方官一起抓住。 袁州知府徐琏惊讶问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若虚?” 王渊拱手笑道:“然也。” 徐琏好奇道:“王侍郎怎会在此?” 王渊解释说:“我告假回乡成亲,在湖广听到宁王谋反,便带着三千湖广兵过来。在拿下九江和南康之后,就准备过来剿灭宁王,没想到诸位已经平息叛乱。” 徐琏感慨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阳明公与王侍郎皆匡扶社稷之大才也!” 王阳明自然要帮弟子扬名:“诸君不知。宁蕃叛乱之前,我这学生就已有部署。南直隶的李总督,湖广的魏总督,都是他推荐之人,用以堵住宁蕃北进和东出之路。” 广东巡按御史伍希儒趁机吹捧道:“如此看来,王侍郎非但骁勇无双,更有那庙算之大功!” 擒获一个反王,顺带抓住伪朝左右丞相,自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众人皆知王渊深受皇帝宠幸,王阳明作为王渊的老师,立下此功必定一步登天。大家跟着记功升官,又能借此搭上王渊和王阳明的大船,那种喜悦简直不能说出来。 还没收拾完战场,官员们就开始联络感情,都存着今后互相倚助帮忙的心思。 不管以前是什么派系,有过一起平叛勤王的经历,都可以发展为同一阵营的朋友。 跟一堆地方官交流片刻,王渊把王阳明拉到旁边:“先生,速速派人报捷!” 王阳明说道:“溃兵都还没抓完,报捷文书如何写?” 王渊说道:“那就写一份简报,说已经擒获宁王。得赶紧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防止陛下御驾亲征,他早就等着宁王造反然后亲征了。” “那却是该立即报捷。”王阳明顿时了然。 若皇帝御驾亲征而来,那得浪费多少粮草啊,希望还来得及阻止吧。 391【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 宁王六月中旬造反,消息八百里加急进京,朝廷在七月八日就获知情况。 朱厚照都懒得跟内阁、兵部打招呼,便让左都督朱洪、都督佥事朱琮,留在京城提督西官厅(豹房边军)。其中,朱洪兼管东路关口,朱琮管理西路关口,又让朱泰带兵镇压京畿群盗。 而皇帝自己,则带着太监张忠、平虏伯朱彬、左都督朱周御驾南征。 以上这一群姓朱的,全是朱厚照的干儿子。朱彬是江彬,朱泰是许泰,朱周是沈周,朱琮是李琮……皇帝通过干儿子,完全掌控京畿和边镇,兵部直接被夺走近半权力。就连兵部尚书王琼,都得讨好那群干儿子,同时也依靠这群干儿子跟杨廷和对刚。 矛盾重重的内阁和六部大臣,再度被皇帝逼得团结起来。 除了兵部尚书王琼保持沉默,其余大臣全都含泪哭谏,请求朱厚照放弃御驾亲征的打算。 朱厚照懒得理会众臣,催促兵部、户部赶紧征集民夫和粮草。 面对如此情况,杨廷和递上今年的第六封辞职信“臣病痛缠身,请求辞官归乡静养。”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 杨廷和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就那样直愣愣看着皇帝。 朱厚照说“工部右侍郎杨廷仪,才干超卓,朕提议廷推他转任兵部右侍郎。” 这是要给杨廷和的亲兄弟升官,换来杨廷和不再组织皇帝御驾亲征。 三个月前,朱厚照又溜去宣府一趟,杨廷和半个月发一封劝谏奏疏。杨慎的劝谏诏书被扣下,气得辞职,皇帝允许。杨廷和也闹着辞职,皇帝不许,还给他的侄子荫官,反正他多赐几次就能换来皇帝封赏。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杨廷仪不懂兵事,无法胜任兵部右侍郎一职,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笑道“我只是推荐人选,一切看廷议的结果。” 廷议非常顺利,兵部尚书王琼跟清流唱反调,清流们纷纷投票让杨廷仪进兵部。 王琼瞬间郁闷无比,他使劲儿舔皇帝,使劲儿舔江彬,自己的兵部却被皇帝掺沙子。 王琼跑去找兵部左侍郎黄珂喝酒,吐槽杨廷仪屁都不通,担任兵部右侍郎纯属扯淡,多喝几杯竟然表达出皇帝的不满。 黄珂笑道“此乃陛下的平衡之术。” 王琼愣了愣,瞬间明白过来,背心都惊出冷汗。 朱厚照这个任命,一是缓和与清流的关系,二是跟杨廷和做交易,三是在敲打王琼别跟江彬走太近。 朱厚照对王琼的赏识,虽然比不过王渊,却也可用简在帝心来形容。皇帝乐于看到王渊跟江彬关系不睦,也希望王琼别勾结近臣,彼此闹得越凶,朱厚照就越高兴。 百官无法阻止皇帝亲征,只能故技重施——拖! 磨磨蹭蹭征集粮草和民夫,礼部也慢悠悠准备亲征仪式,就这样足足拖了一个月。 就在关键时刻,太常寺少卿潘辰辞官。 潘辰具体负责这次誓师大礼,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整个仪式就得重新布置。 朱厚照被潘辰给气炸了,让此人赶紧滚出京城,接着又换一个听话担任太常寺少卿。 誓师大礼草草了事,朱厚照亲率三万大军南下,对外宣称统兵十万征讨叛王。每个部门的官员,包括内阁在内,至少得派一个随军南下,皇帝要让百官看看自己如何打胜仗。 “大捷,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 历史上,朱厚照刚走到涿州,王阳明的报捷文书便至。而此时此刻,誓师祭祀仪式刚刚结束,三万大军只走了几里地,回头甚至能够遥望北京城墙,江西大捷的消息就飞奔而来。 朱厚照只能下令停止进军,耐着性子把报捷文书看完,一脸便秘表情说“王守仁误我,王二郎也误我也!” 杨廷和的心情有些复杂,既高兴宁王之乱快速平定,皇帝可以不用御驾亲征,而自己的弟弟还白捡了一个兵部右侍郎。又忧虑王渊、王阳明再立大功,今后恐难再制,琢磨着该如何给王阳明升官。 历史上,王阳明是王琼推荐去江西的,因此杨廷和必须进行打击。他选择“先礼后兵”的做法,即给王阳明弄一个平叛首功,升调王阳明担任南京兵部尚书。 这种方式的阴险之处在于,把死对头王琼的庙算之功搞没了,功劳全都算在王阳明头上。一旦王阳明答应,就等于背叛恩主王琼,而且还会被扔去南京养老,等于除了升官啥都没捞着。 王阳明坚决不从,气得杨廷和直接给他封爵,堵死王阳明的仕途升迁上限。 而现在不一样,王阳明是王渊推荐去江西的,跟王琼没有半毛钱关系。杨廷和若敢从中作梗,就是跟王渊撕破脸皮,他疯了才会这么做,嫌自己的政敌还不够多吗? 可王阳明也跟他有仇啊! 当初王阳明受到李东阳赏识,一年之内三次升官,正可谓前程似锦。是杨廷和做首辅之后,疯狂排除异己,把王阳明给扔去南京养马。如此做法,在官场上等于结了死仇,杨廷和真不想看到王阳明重回朝堂。 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处置,杨廷和收起心思,跪地高呼“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 “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随军官员跟着大喊。 走了二百里路,朱厚照能厚着脸皮继续南下。如今只走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北京城,他的脸皮还那么厚吗? 是的! 朱厚照呵斥道“朕已经祭祀天地,誓师御驾亲征,哪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杨廷和反驳道“陛下,并非中途折返,大军刚刚开拔而已。” “只走一里路也叫中途折返!”朱厚照开始耍性子了。 杨廷和正色道“敢问陛下,御驾亲征乃讨伐叛王。如今宁蕃已经就擒,陛下亲征的理由是什么?正所谓师出有名,陛下统御六师南下,请找一个正当的出兵之名。” 朱厚照顿时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那便回去!” 随军官员欣喜若狂,收拾行李原路返回,杨廷和也在想着该怎么控制朝廷。 朱厚照却悄悄把江彬喊来,一番叮嘱之后,江彬立即去三千营那边。 三万大军只回师一里地,只见朱厚照突然骑马开溜。 江彬自然要配合演戏,大呼道“陛下跑了,骑兵快跟我追!” 只一溜烟功夫,皇帝便带着亲信,以及两千多骑兵,跑得只剩下一线黑影,把文武百官都给集体看傻了。 “杨阁老,要追吗?”工部尚书李鐩问。 杨廷和沉默良久,震袖道“不管了,我们回京!” 392【果是佞臣】 八月,南昌。 王渊和王阳明正在处理战后事务,突然有学生进来:“先生,见素公(林俊)送来一门佛朗机炮。” “见素公远在蒲阳,离此三千里路程,他怎么给我送炮呢?”王阳明惊讶道。 王阳明好奇出去,王渊自然也跟上。 只见衙署之外,放着一门崭新的佛朗机炮,林俊的两个家仆正灰头土脸守在那里。 见王阳明到来,一个家仆立即上前,交出一张纸说:“阳明先生,我家老爷听闻宁王谋反,立即铸造了一门佛朗机炮,命我二人驾船昼夜送来。此为火药方,照着方子就能制出开炮所用火药。” 王阳明还是感觉很神奇:“蒲阳离此三千里,听到宁蕃造反,再铸炮送来南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月时间?” 家仆解释说:“我家老爷,正好在仿制佛朗机炮,锡范都是现成的。宁王造反之后,先生传令四方号召勤王,便是福建也很快收到消息。我家老爷只用了两天时间铸炮,便让我等装船运来助阵。没成想……炮还没运到,宁王就已经兵败了。” 这事儿闹得,一个打仗打得快,一个造炮造得快。 王阳明见两位仆人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知道他们已经累坏了,便安排去吃饭休息。 抚摸着锃亮炮身,王阳明感动不已,当即写了一首诗:“佛朗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扬挥。段分笏板不在兹……” 这首诗几乎句句带典故,比干、伍子胥、苌弘、张巡、鲁阳公,王渊要是读书少,还真有些看不懂。 王渊忍不住撇撇嘴,读书人果然不能招惹,骂起人来通篇不带脏字。 仅从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只是在赞美林俊,讴歌其致仕之后还忠于国事。但联系林俊的为官经历,王阳明句句都在数落朱厚照,埋怨皇帝把正直大臣逼离朝堂,埋怨皇帝荒唐放荡搞得天下民不聊生。 林俊,字待用,号见素,福建莆田人,林则徐的同族祖先。 王渊在浙江改造观音像算个屁,林俊直接在云南“灭佛”! 当时,鹤庆玄化寺妄称有活佛,借机在云南大肆敛财。林俊带人把佛像金皮刮了,木胎一把火给烧掉,刮下金子全部用来抵农民拖欠的赋税。这都还罢了,林俊又彻查当地的佛寺,没有获得官方批准的寺庙全拆,一年之内拆毁三百六十多座庙,拆下的木料全部用来营建学校。 弘治朝,林俊巡抚江西新昌等地,那里有许多盗贼作乱。其中有一个匪首叫王武,拥贼众多且颇有侠名,林俊单骑前往王武巢穴,直接把王武说得投靠朝廷,还带着王武把新昌的其他盗贼给剿灭。 什么,你没有孤身闯过贼巢?那你就不是合格的大明文官! 这种事情,林俊干过不止一次。他巡抚四川的时候,坐轿前往反贼大营,一口气说降三位贼首,勒令他们定期前去投降。可惜,时逢大雨,反贼失期,惊恐之下复叛,林俊只能带兵将反贼击败,三个贼首抓住两个、招安一个。 正德六年,林俊几乎把江西盗贼完全消灭,但他离开江西之后又变成老样子。 顺便一提,林俊好像很不喜欢和尚。他在云南灭毁庙无数,在江西同样在毁庙,逼着和尚还俗种地,许多和尚无地耕种甚至做了盗贼。 这样一位大臣,朝廷却留不住,被逼得主动辞官回乡。 王渊拿着老师新写的诗作,笑问:“先生不怕陛下看出来吗?” 王阳明说道:“他若能看出来,而且能迷途知返,我就立下大功德了。” 王渊笑道:“陛下确实荒唐,而且知道自己很荒唐,但他永远不会改正的。” 王阳明默然。 王渊又说:“正德六年,肆虐江西数十年的贼寇,已经被见素公清缴一空。为何只数年时间,盗贼反而越来越多,以至于让先生又来剿一次?先生离开江西之后,会不会也像见素公离开之后那样,数年时间江西又是群盗蜂起?” 王阳明叹息道:“民生维艰,自然贼起。我走之后,恐怕用不着数年,只一两年便会盗贼丛生。江西的官太多了,江西的勋贵也多,还有官营矿山无数,这些都在逼着良民做贼。” 文官和勋贵太多,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自然难以谋生。 而江西的矿山,则是太监在造孽。 那些官营矿山,太监盘剥无度,又对矿工往死里使唤,矿工逃跑做贼的不在少数。而且,有些官营矿山早就挖空,朝廷却一直不撤销编制,太监没有油水可捞,干脆逼迫矿工做贼去抢劫。 王渊问道:“先生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王阳明笑道:“法子都在你的殿试文章里,纵观整个大明,谁有能力去施行?修修补补的法子,我倒是用了一些,估计也能撑几年吧。” 天下人评价王阳明,都只看他在江西剿匪,只看他平息宁王叛乱。 却很少有人注意,王阳明在剿灭赣南众匪的时候,以防止匪寇复起为借口,重新划定各州县地盘。他趁机清查丈量官田,也清查那些田皮、田骨不一的土地,强行分配给无地耕种的农民。 王阳明在赣南得罪了无数士绅、勋贵,只因他士林声望极高,且在江西民间威望极高,那些士绅、勋贵才不敢跳出来闹事。 王渊了解王阳明的做法之后,顿时笑得很开心,说道:“先生,何不趁着宁王谋反,在赣中、赣北也来一遭?” 王阳明提醒说:“在赣南清丈土地,为师就已经战战兢兢。赣中、赣北的士绅勋贵,可比赣南更强势,你就不怕物议汹汹?” 王渊说道:“不如此行事,江西匪寇永无断绝之日。如果这样做了,至少能让江西安定二十年!我已经物色好人选,贵州左布政使陈雍可用。” 王阳明说:“陈希冉是实在人,你就别害他了,让为师来做吧。” 王渊摇头道:“先生若行此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阁,便是做尚书都会满朝反对。” 王阳明笑道:“阁臣、尚书非我图,若能换来江西二十年安定,那便也值得去做。就怕做到一半,便得罪太多官员,弹劾无数将我从江西调走。” 王渊说道:“若陛下支持呢?” 王阳明问:“陛下怎会支持?” 王渊眨眼道:“陛下想要收复大宁城,却苦于粮草不够。我就跟他说,江西土地兼并严重,粮税根本收不上来,可以趁宁王谋反清丈土地。一省增加的税收,就能供他打一场大仗。” 王阳明顿时哭笑不得,打趣道:“你呀,果然是佞臣!” 393【知行合一王大爷】 宁王府正在搜查当中,金银财宝并不多,因为都拿去打仗了。 宁王妃和宁王世子,都随军出征,宁王要带着他们去南京登基。前者投水自尽,后者被一并抓获。 至于王阳明俘虏的南昌家眷,皆为宁王侧妃及其余诸子。 一日,季敩(xiào)前来感谢。 “吾知阳明公不爱财,自觉无以为报,因此这几天都在帮忙打听消息。”季敩拱手说。 王阳明问:“有何消息?” 季敩低声说:“据赵承芳透露,宁王府有账册,乃十年来贿赂京中官员之明细。” “明白了,我会派人查抄。”王阳明点头道。 季敩立即作揖:“既如此,在下告辞。” 季敩和赵承芳都属倒霉蛋,宁王听说王阳明号召勤王,便派二人去吉安招降王阳明。 季敩以前担任南安知府,跟随王阳明剿匪立下大功,被朝廷升迁到广西当右参政,相当于市长直接变成实权副省。他从京城高高兴兴回家,带着妻儿前往广西赴任,路过南昌正好遇到宁王生日,稀里糊涂便在宴会上成了反贼。 赵承芳则为江西提学副使,主动投靠宁王造反,算是宁王的心腹文官之一。 宁王根本没把王阳明放在眼里,觉得派这两人招降,必然可让王阳明跟着一起造反。 季敩见到王阳明之后,指着赵承芳说:“阳明公,请斩此人!” 赵承芳大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季敩说道:“此为宁王心腹,杀之可震勤王官兵士气!” 王阳明没有杀赵承芳,只是把此人扣押了。又问季敩:“公为何甘愿附逆?” 季敩说道:“我妻儿皆在宁王手中,只能委曲求全,留得有用之身。现在,我主动请缨来招降阳明公,实乃金蝉脱壳之计。我的妻儿,就被软禁在南昌城里,只要阳明公打下南昌,我一家就可以团圆了。此乃利国利家之事也!” 于是,季敩把派军的详细军情,包括宁王有多少兵、多少官、多少战船,各城的守将和兵力部署,一股脑儿全都说给王阳明听。 原来这家伙在被迫附逆之后,装出一副非常恭顺的样子,还主动给宁王出主意。只几天功夫,他就成了宁王的“心腹”,顺便疯狂打听宁王军中各种信息。 读书人,是真的阴险,宁王被耍得团团转! 王阳明跟宁王叛军打的那几场仗,好像非常莽,其实胸有成竹,信心就来自于季敩汇报的军情。他知道南昌有大量叛军将官家属,也知道叛军成分来源复杂,更知道南昌守城将领互有矛盾。 看似儿戏的平叛过程,都在王阳明谋划当中。 而立下大功的季敩,因为有附逆经历,按理只能将功抵罪。但王阳明这次报功,却把季敩排在很前面,顿时让季敩感激涕零。 王阳明详细审问宁王府太监,终于找到贿赂官员的账目。 “王八蛋!” 一向涵养极好的王大爷,在看了贿赂账目之后,忍不住当场爆了粗口。 王渊笑道:“看来捞到不少大鱼。” 王阳明强忍着怒火:“内阁大臣当中,只有杨一清没收过宁王贿赂。六部尚书之中,只有王琼和李逊学是干净的!” 李逊学以前在南京当官,调任北京之后,宁王谋反态势已显,因此可能是不敢收。 王琼则很有些意思,此人结交佞臣勋贵,对皇帝极为谄媚,被清流们视为奸臣。可就是这个奸臣,在京城当官多年,没有拿宁王一分钱,反而是那些清流受贿的不在少数。 当然,许多大臣牵扯不深,只是逢年过年、婚丧嫁娶,收过宁王派人送来的礼钱,一次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 这似乎并不违规,礼尚往来很平常,收到藩王礼金反而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但前提是,宁王不造反! 王渊提醒道:“这本账册若交给朝廷,恐怕先生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阳明反问:“难道为了自身前程,就把贿赂账册给烧了吗?” 王渊摇头道:“弟子的意思是,不要交给三法司,可以直接递交给陛下。三法司拿到账册,还能怎么处理?此事牵扯太广,便是陛下都不敢兴大狱。比如靳贵靳阁老,他百分之百对陛下忠诚,可他照样收受宁王贿赂。那根本就不叫贿赂,只是迎来送往的礼金,陛下难道还要治靳阁老的罪?大部分受贿官员,都跟靳阁老的情况差不多。” 王阳明沉默不语,他行事确实奸猾,可奸猾之中却有一腔正气。百官受贿账册,已经触及王阳明底线,根本不想偷偷交给皇帝。 以王阳明的智慧,已经能想象到结果。 一旦账册落入皇帝手中,就成了皇帝的杀手锏,用来跟百官讨价还价,今后可以干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如此,皇帝变得更加荒唐,不法官员也难以受到惩罚,于国于民都没有任何好处。 王渊不再说话,等着王阳明做决定。 王阳明盯着自己的学生,一字一顿道:“若虚,把账目私自交给陛下,就是真正的佞臣了。我王守仁,不做佞臣!” 王渊提醒道:“然而交给三法司,便是让陛下和百官都为难。于事无补,何必为之?” “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王阳明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指王渊的心脏,“致良知,什么是良知?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你忘了我交给你的学问?” 王渊知道无法再劝,拱手说:“弟子谨记。” 王阳明说得大义凛然,其实现在头疼得很。一旦把账册上交三法司,他估计是没法回京了,多半会被扔去南京吃闲饭。 因为犯了众怒,谁都保不住他,包括皇帝和王渊。 而且,王阳明将从此仕途止步,撑死了能在南京做兵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是南京最有实权的官员,甚至大过了南京吏部尚书。 王渊颇为沮丧,他本来想借宁王叛乱,把自己的老师推到中枢。 可王阳明的犟脾气发作,竟把王渊的谋划给搅黄了! (这几天确实忙,抱歉。一定补上!) 394【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 九月初,王渊收到缇骑急递,让他和王阳明火速前往九江接驾。 王阳明顿时吃惊不已,问那缇骑:“陛下难道没有收到报捷文书吗?” “回禀阳明公,陛下已获捷报,只率三千轻骑南幸。”缇骑对王阳明非常客气,只因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是王阳明的学生。 王阳明瞬间无语。 王渊郑重说道:“先生,我去九江筹备迎驾,你留在南昌收拾首尾。切记,不可离开南昌!” “为何?”王阳明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说:“陛下既然南来,随行必有江彬、许泰。此二人贪婪无比,又跟宁王没有牵扯,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南昌?” 王阳明先是沉默,随即说道:“还是若虚想得周全。” 为啥江彬、许泰不会放过南昌? 因为银子啊! 他们都不需要亲自过来,只要跟皇帝讨一个差事,便能派人至南昌搜查宁王余党。 不给银子的就是余党,给足了银子便是良民,到时候南昌城内百姓不知有多少家破人亡。 历史上,王阳明被江彬、许泰、张忠轮番坑害,只因他既不配合皇帝,也不让这些人借机敛财。 当时,王阳明的报捷文书,直接被江彬扣下不发,随军官员都不知道宁王之乱已平。但朱厚照又得有合适的理由亲征,于是让王阳明悄悄放掉宁王,这种扯淡事并非脑子进水,而是皇帝不愿意回京。 江彬先派来锦衣卫,私下跟王阳明商量,只要王阳明配合,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但王阳明装作听不懂,只给锦衣卫五两金子作孝敬钱。这是王阳明故意的,折算成银子也就几十两,锦衣卫嫌少不肯收,并因此对王阳明怀恨在心。 第二天,那锦衣卫回去复命,王阳明亲自送行,拉着锦衣卫的手说:“我以前下过锦衣卫大狱,跟贵衙门诸多官员都打过交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你的金子只是礼尚往来,想不到这点钱你都不收,简直让我羞愧得要死。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作点诗词文章,他日必定歌颂君之德行,让天下人都来尊敬膜拜。” 锦衣卫错愕不已,又有些感动和受宠若惊,还提醒王阳明一定要小心行事。 锦衣卫一走,王阳明立即押送宁王上路,而且故意跟皇帝的南下路线错开。半路上遇到两个太监阻拦,这两个太监不要脸也不要名,王阳明便找出关于二人的贿赂账册,一番恐吓之后当场烧掉。 两个太监又惊又怕又感激,立即灰溜溜离开,也提醒王阳明好自为之。 第三拨来人又是太监,而且没有收过宁王贿赂。王阳明指着押送宁王的囚车说:“只要你在文书上签字,我立即把宁王放走。” 太监哪敢签字? 真出了问题他得兜着,于是也被王阳明吓跑。 江彬、许泰、张忠愤怒异常,便构陷王阳明结交宁王,还借了一千精兵给宁王造反。 半路上,王阳明又遇到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杨一清让王阳明火速回南昌,因为许泰和张忠已经过去敛财了。 王阳明本来想去南京见皇帝,亲自辩驳洗去自身谋反污点。听说南昌百姓有难,立即赶回南昌,只几天功夫南昌就已遭殃,他直接跟许泰、张忠硬刚,总算没让百姓继续受苦。 如此,王阳明等于把皇帝身边近臣,全都得罪了一个遍。 再加上杨廷和与王琼的政争,他把杨廷和也得罪死了,哪能落得什么好处? 江彬等人构陷王阳明参与谋反,直接被记录进《明武宗实录》。同时被记载的,还有王阳明纵兵屠杀南昌百姓,其实那是许泰、张忠为了敛财而造的杀孽。 王阳明现在更加幸运,他有个好学生叫王渊。 王渊特地叮嘱报捷之人,如果皇帝已经出京,一定要当众大喊“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不给皇帝留下任何亲征余地。 既然百官都知道宁王败了,那朱厚照就没必要再把宁王放跑,从而化解了王阳明与皇帝的直接矛盾。 可皇帝还是选择南下,而且还让王渊、王阳明去九江接驾。 王渊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这肯定是江彬怂恿的。把王渊、王阳明二人调离南昌,江彬就能派人来清查余党,整个南昌城至少能搜刮上百万两银子! 九月底。 皇帝御驾来到九江,王渊带着妻儿出城迎接。 朱厚照还没离开水驿码头,就当众斥责道:“二郎,你为何不等一等?害我白跑一趟!” 王渊没跟皇帝正锋相对,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叫屈道:“臣冤枉啊。臣本来想把宁王堵在赣江之上,好让陛下亲自前来征讨,谁料得到宁王那般不顶用!他当时还有六七万兵马,按常理而言,至少能坚持两三个月。可臣与老师只带些乡勇对峙,宁王的数万大军就直接崩溃了。不是臣不等陛下,而是宁王不等陛下啊!” 朱厚照被说得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终于问道:“宁王是怎么败的?快从实说来,我就不信他真那么窝囊!” 王渊说道:“真是如此。当时乡勇义兵刚刚接近,宁王的兵更多、船更多、炮也更多,但还没开打就瞬间溃散。好几千人跳江而走,引起叛军大溃败,便是宁王的水师大将都跑了。臣还能怎么办?让那些叛军溃兵游回船上继续打吗?” 这话逗得朱厚照发笑,估计他也感觉很滑稽。皇帝心中的怒火,便如此消解大半,当即骂道:“宁王这个混蛋,不练好打仗本事也敢造反,简直就是在敷衍糊弄朕!早知道,我就提前给他恢复卫队,让他好好训练一番。” 王渊凑趣说:“陛下以九五之尊,亦能研习兵法、熟知兵事。可天下哪位藩王有陛下的毅力和才智?宁王觉得陛下昏聩荒唐,却不知陛下用兵如神,他自己才是真的昏聩无知!” “二郎此言,深得我心。”朱厚照开心大笑。 王渊又趁机介绍:“陛下,这是犬子王策。” 王策早就演练过了,立即单膝跪地叩拜:“小子王策,拜见圣天子!” 朱厚照见王策背着一把短弓,稀奇问道:“你多大了,竟也能开弓射箭?” 王策回答:“是阿妈和师父教我的。” 王渊解释道:“策儿的师父,也是臣的武艺老师。其名袁刚,乃袁达之父,现为贵州宋氏土兵将领。” 朱厚照也认识袁达,毕竟一起在山谷打过仗。他颔首笑道:“能教出二郎和袁达,想必这个袁刚武艺超群,可令他到豹房听差。” 王渊并不同意这件事,袁刚现在是宋氏诸将之首,在贵州多么快活自在,进入豹房反而会被埋没。而且,袁刚不会巴结逢迎,在豹房恐难有出头之日,一辈子只能当个御前护卫而已。 王渊知道怎么转移皇帝注意力,笑着说:“袁师祖上,其实还跟太祖打过交道呢。” 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问道:“哦,他祖上是哪位名将?” 王渊笑着说:“袁师祖上姓赵,名唤‘双刀赵’。” 朱厚照惊问:“可是赵普胜?” “正是。”王渊微笑回答。 朱厚照感叹道:“难怪二郎骁勇无双,学的竟是赵家武艺!” 元末年间,赵普胜率军攻打池州,徐达带着俞通海、赵德胜、俞廷玉救援。先是俞通海被赵普胜水战杀败,接着赵德胜被赵普胜马战杀败,徐达亲自加入战团也战败。于是,徐达只能带兵离开池州,任由赵普胜攻占城池、杀死守将。 如此猛将,朱元璋使用离间计,成功让陈友谅猜疑,一说将赵普胜谋杀,一说将赵普胜逼得隐姓埋名。 当然,陈友谅也不过顺势而为,因为赵普胜是兵头子,有潜在的背叛风险,杀了正好兼并其部众。 这种事情朱元璋也干过,比如郭子兴的部将邵荣,几乎就是赵普胜的翻版。郭天叙死后,邵荣非常听话,从来不违抗军令,可朱元璋就是猜忌他。因为朱元璋和邵荣,以前是平起平坐的,邵荣名义上听命于朱元璋,其部队却属于半独立状态。 最后,邵荣还是被朱元璋弄死了,留下疑点重重的“谋反”案。著史时还得踩一脚,把邵荣立下的战功,安到徐达和李文忠头上。作为多场战役的主帅,在史书里却被淡化为邵某。 不是你反不反的问题,而是你有造反的能力,那么我就必须将你除去。陈友谅对赵普胜这样,朱元璋对邵荣也这样,王渊不想哪天自己也功高震主。 因此,袁刚绝对不能再去豹房,因为已经有个李三郎进锦衣卫了。 朱厚照看着王渊身后不远处的袁达,招手说道:“袁二过来!” “参见陛下!” 袁达单膝下跪行军礼,他虽然没有任何职务,却在京城武学读书,相当于中央军事学院的预备军官。 朱厚照笑问:“你是赵普胜的后人?” 袁达说道:“正是!” 朱厚照感慨道:“双刀赵当年对陈友谅忠心耿耿,却还是被陈友谅所害。若陈友谅能够重用赵普胜,太祖皇帝扫平天下,恐怕还得多花些功夫,孰胜孰败也未可知。”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不敢苟同,太祖是必然坐江山的。” 朱厚照笑问:“你是想说,太祖乃天命所归?” 妄言摇头道:“臣今年只二十多岁,未到知天命之年,不敢妄言天命,只知人心向背。但元末之时,各路义军蜂起,苦心经营屯田的却只太祖一人。如陈友谅,地广人多,却不事生产,强征民夫和粮草,其辖地早已外强中干;如张士诚,占尽海利,坐拥盐税,钱财多得数不胜数。同样不事生产,导致银子用不完,军粮却不够吃,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太祖屯田养兵,百姓得以喘息,自然人心归附。太祖可以败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二十次。只要不伤及根本,都可重整旗鼓。而陈友谅、张士诚之辈,只须多败几次,便人心离散,甚至无粮可征。” 朱厚照点头说:“你讲得也有道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祖屯田有大好处。” 王渊趁机说:“因此,太祖能坐天下,不唯用兵如神,更是内政为先。” “你在劝我不要穷兵黩武?”朱厚照瞪了王渊一眼,也没有斥责,而是对袁达说,“今后,你就改名叫赵达吧,切莫辱了祖宗威名。” 袁达感激道:“臣谢恩!” 朱厚照突然弯腰,将王策抱起说:“走吧,进城再说。朕要亲自去会会宁王,质问他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害得朕这个大将军出师无功。实在是大大的该死!” (推荐朋友的新书:《知道剧情的我要逆天了》,幼苗,有空的同学麻烦支持一下。) 395【两个智障之间的交流】 就算是叛王,在三法司审理之前,也应该好吃好喝软禁着。 但因为害怕宁王畏罪自杀,一直将其捆着手脚,嘴里还塞布团防止咬舌。 朱厚照带着王渊、张永、江彬,来到关押宁王的囚室。见到宁王那狼狈模样,顿时笑道:“扯掉他嘴里的丝帛。” 宁王本来迷迷糊糊在睡觉,被弄醒之后观察情况,带着疑问的语气说:“朱厚照?” “还算聪明,一猜便中。”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出言赞许。 宁王讥讽道:“朕看过你的画像,当时你还没蓄胡子。” 朱厚照笑道:“你在激我,想让我暴跳如雷?哈哈,你激不到我的。就算你在我身边到处安插眼线,就算你偷偷让人画我的画像,但大明的江山还是得由我来坐。不过,我确实很生气,这几天气得都睡不着觉。” “那朕就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宁王突然咆哮起来,似乎有点神经质。 朱厚照果然生气得很,抓住宁王的衣襟:“你说,既然想要造反,为何不多练练本事?十万大军,一个月就全军覆没,本将军刚刚带兵出征,江西的报捷文书都已经到了。你怎么不多撑两个月,好让本将军亲自带兵征讨?” 宁王有些懵逼,跟不上朱厚照的思路。他愣了愣,随即大怒:“岂有此理,要杀便杀,你竟来消遣朕!” “将死之人,本将军消遣你作甚?”朱厚照放开宁王的衣服。 宁王感觉朱厚照刚才说的是真话,顿时哈哈大笑:“为人君者,如你这般荒唐,迟早要身死国灭。这大明江山,还不如让朕来做!” 朱厚照早就在文官那里练就厚脸皮,根本不惧唾骂和讥讽,不怒反笑道:“皇位就在那里,你有本事便去取啊。可惜,你谋划十余载,竟被几万民夫乡勇击败。” “那是你霸占了皇位,有厉害臣子为你效力,而朕身边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宁王还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明明他的左右丞相提了无数正确建议。 朱厚照笑得愈发开心:“本将军霸占皇位?那皇位本来就是本将军的。” “放屁!” 宁王突然厉声狂呼:“这大明天下,有我宁蕃一半,那是当初朱棣许诺的!” 朱厚照说:“此等敷衍之语,也只有愚蠢的宁蕃才会相信。” 朱元璋的儿子当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在关键时刻,宁王却被燕王给算计了。 朱权过于善谋,啥都谋定而后动。他没有万全把握,不敢提兵造反,想让朱棣先去试试看,自己寻找良机再出兵。 结果呢,被朱棣买通其部将,强行挟持回北京,麾下数万军队也被吞掉。朱权只能跟着造反,尽心辅佐朱棣打仗,朱棣当时就说:“事成,当中分天下!” 平分天下不可能,以朱权提都不敢提,只想要一个苏州做封地。 苏州太富庶,不给。 那就要钱塘呗,半个杭州城而已。 半个杭州城也过于富庶,朱棣还是不给,最后被扔到南昌。甚至连王府都不让建,让朱权去住布政司官邸,接着又派锦衣卫密查朱权是否想谋反。 这就是初代宁王的遭遇,人家乃大明最强藩,被朱棣给坑得欲仙欲死。 宁王朱宸濠,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同时也认为大明江山本就该是自家的。 被朱厚照耻笑之后,宁王愈发愤怒,大喊道:“朕乃天命之主,大明江山是朕的。就算把朕剐了,下辈子转世投胎,朕也要把这江山夺回来!” 朱厚照盯着宁王仔细看了一阵,失望道:“此人非但无才,更兼无智。便是本将军亲自征讨,把此人给抓住,也无趣得很。放眼天下,也就那蒙古小王子,堪作本将军的对手。可惜蒙古小王子已死,唉,英雄执剑,再无敌手,叹此世间,空余遗憾。” 王渊悄悄翻白眼,心想:两个智障,不分伯仲。 “昏君!”宁王也看不下去了,逮着朱厚照就骂。 朱厚照突然对王渊说:“二郎,你来讲,朕是不是昏君?要说实话!” 王渊拱手道:“陛下并不昏聩,只是偶尔有些荒唐。” “哈哈哈哈!” 朱厚照居然大笑,似乎对王渊的答案很满意。 宁王讥讽道:“还说自己不是昏君?你的臣子在骂你,你居然还开怀大笑。” 朱厚照摇头说:“朕并不认为荒唐是骂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在庸者看来便是荒唐。二郎,你荒唐吗?” 王渊回答说:“有时候够荒唐的。” 朱厚照赞许道:“看来二郎也是非常之人。” “谢陛下夸奖。”王渊满心接受。 宁王愈发愤怒:“昏君,佞臣,大明江山必将葬送在你们手中!” 朱厚照感到非常无聊,跟一个智障没啥好说的,转身踱步道:“走吧,此间事了,二郎且陪我去苏杭。” 王渊连忙跟上,问道:“陛下不回京吗?” 朱厚照伸着懒腰,打哈欠说:“哈!难得出来一次,自然要饱览大明风华事物。先去南京,再去苏杭。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本将军都还没去看过呢。京城有皇贵妃代太子监国,盼盼比我更会处理国事,她监国反而更合文官心意。” 王渊忍不住说:“人君长久离京,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二郎也要劝我?”朱厚照稍微有些不悦。 王渊嘿嘿笑道:“臣是想说,别玩太久,两三个月便够了。若是在苏杭留个半年,杨阁老又该急得辞官了。” 朱厚照乐呵呵说:“让他慢慢着急,反正他看我不顺眼,眼不见为净嘛,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对了,二郎在杭州做官,那里除了西湖还有什么好玩的?” 王渊不敢回答钱塘潮,那玩意儿还有大半年,生怕皇帝玩到明年秋天再回京。他只能说:“臣在杭州一心开海,并未游玩过当地名盛。” 江彬突然发言:“陛下,臣知道杭州有钱塘潮,颇为壮观。南宋之时,君臣皆以观潮为乐。” 朱厚照高兴道:“那就等看完钱塘潮再说。” 张永虽然贪婪,但还有底线,也不希望皇帝出京太久。但又不甘江彬受宠,生怕自己被冷落,于是也说:“江南风物宜人,且南曲与北曲迥异,陛下可在江南召见一些南曲大家。” 朱厚照大喜:“此言甚妙!” 张永顿时就跟三伏天吃了冰水一般爽利,佝偻着身子说:“皇爷若是有兴致,老奴这就派人去张罗。” “好,此事就交给你了。”朱厚照说道。 江彬也开始争宠:“陛下,江南女子温婉若水,跟北地胭脂亦各有千秋,不妨广选……” “咳咳!” 王渊突然咳嗽打断,瞠目怒视江彬,这玩意儿已经触碰到他的底线。 朱厚照也觉得不妥,摆手说:“罢了,且勿扰民,去逛逛秦淮河便是。” “陛下爱民如子,臣惭愧!”江彬尴尬一笑,心里恨极了王渊。 396【攻心】 按朱厚照离京之前的布置,许泰应该留在京畿镇压群盗,可这家伙一番哀求还是跟来了。 皇帝在九江见宁王时,许泰、魏彬带着一千骑兵直奔南昌。 江西三司主官及南昌知府,要么被迫从贼,要么被砍脑袋,如今这里一切都是王阳明说了算。还有带兵勤王的各地知府、知州、知县,也有少数留在南昌城里,协助王阳明维持战后治安,分门别类的对叛军溃兵进行安排。 许泰、魏彬带兵一至,立即惊动负责守城的伍文定。 “来者何人?”伍文定爬上城楼问。 许泰冷笑呵斥道:“安边伯朱泰,奉皇命前来清查宁王余党,你这小官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果然来了! 伍文定顿时心头一沉,王阳明跟他商量过,知道这些家伙来南昌的真正目的。 不多时,城门大开,许泰率众入城。 都懒得询问伍文定的姓名和官职,许泰直接下令:“宁王府在哪边?快带我去。” 伍文定好歹是正四品知府,被武将当做小吏使唤,那种憋屈简直无法言喻。他压下怒火,挤出笑容说:“朱都督请随我来。”同时又悄悄打手势,让亲随立即前去布政司衙门,把王阳明给请来应付这些人。 许泰大摇大摆走进宁王府,让五百京兵把守各门,另外五百京兵随他入内。 “是谁在主持宁王府?”许泰问道。 一个文官走过来,拱手说:“赣州知府邢珣,临时接管宁王府。” 许泰笑道:“那你可以走了,宁王府现在由我来管。在走之前,把抄来的所有宝物、账册、叛党,全都通通要移交给本都督!” 邢珣不卑不亢道:“朱都督,按制应该移交三法司,你无权接管叛王物品。” “本都督奉皇命而来,负责清查宁王余党,”许泰冷笑,“我看你就像余党,来人啦,把这什么知府抓起来拷问!” “你敢!”邢珣大怒。 许泰真的就还敢了,正四品知府说抓就抓,而且准备严刑毒打逼其移交。 伍文定连忙劝阻:“朱都督,有话好说。” 许泰拖张椅子坐下,神气无比道:“不抓人也可以,你让他乖乖听话便是。” “休想!” 邢珣也是有脾气的,他曾孤身说降匪首,也曾带兵冲杀死战不退,硬着脖子怒目道:“没有三法司,至少也该东厂和锦衣卫出面。你带一千京兵来此,便是奉了皇命,我也可以抗旨不遵!”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江彬没有同时执掌京营、东厂和锦衣卫。 现如今,陆宣掌锦衣卫事,李应管锦衣卫事。张永提督东厂,朱英管东厂事——张永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从皇帝那里要来东厂一把手职务。反正东厂和锦衣卫,不再跟江彬、许泰等人有关系。 许泰、魏彬来得仓促,只带一千京兵至此,没有东厂、锦衣卫特权,地方官还真的可以抗旨不遵。 “好胆!” 小小知府竟敢抗旨,许泰直接被气炸了,大喝道:“拖下去打,打死勿论!” 伍文定阻拦道:“朱都督,邢知府乃平叛功臣,弯弯不可如此轻侮。” 许泰冷笑道:“什么平叛功臣?我看他便是宁王余党,否则怎会抗旨不遵,不让本都督清查宁王物品。” 邢珣就这样被拖到院中,被许泰的亲随挥鞭猛抽。 接着,留在宁王府做事的其他官员,也被许泰扣押起来,集体进行刑讯逼供。不配合的,立即当成宁王余党拷打,轻轻松松就把封存物品给弄到手。 “宁王富甲天下,京城皆知此事,怎只有这些财货?”魏彬有些不满足。 许泰咬牙恨道:“定是那帮文官私吞了,咱们来迟一步。” 伍文定解释道:“宁王的钱财,都拿去招兵买马了,又临阵大肆赏赐叛军,真的就只剩下这点财物。” 许泰哪里肯信,指着伍文定说:“我看你也像宁王余党,一并拖出去拷打!” 这次集体拷打毫无收获,许泰愈发郁闷。 魏彬低声道:“看来宁王真的没剩多少银子,得另外想些办法弄钱。” 许泰问道:“魏大监有什么法子?” 魏彬说道:“宁王谋划叛乱多年,在这南昌城里,肯定还藏着无数余党。” “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许泰嚣张大笑。 王阳明接到伍文定的消息,便迅速来到宁王府,只见到满身伤痕的诸多官吏。 “朱都督,为何如此?”王阳明问。 王阳明是王渊和李应的老师,许泰表现得还算客气,拱手说:“我奉皇命清查宁王余党,自然要严加盘查,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王阳明压下满腔怒火:“可有收获?” 许泰笑道:“暂时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 许泰、魏彬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派出麾下士卒,见到城内大宅就冲进去。也不管这些富户,是否有亲属在朝文官,反正抓起来便当场拷打,只有给足了银子才能自证清白。 王阳明再怎么智计百出,也根本无法阻拦,总不能带兵跟京营士卒厮杀吧? 他只能一边派人去九江,让王渊在皇帝面前告状。一边奉劝城中富户赶紧离开,暂时去乡下躲一阵子,可依旧有许多富人心存侥幸。 整个南昌城彻底乱了,军队失去约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些跟随王渊阵斩达延汗的京营骑兵,本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如今却集体化身为豺狼虎豹。他们在南昌犯下滔天罪行,每天都有人死去,是被活活拷打致死的。 至于美貌妇女,不提也罢。 数日之后,前往九江送信之人,回来禀报王阳明,说王渊已经陪同皇帝离开江西。 “老师,该怎么办?”冀元亨问道。 王阳明说:“攻心!” 王阳明身边跟着二十多个学生,立即撒出去组织城内百姓。 牛震是三千营的一个旗官,他曾跟着王渊征讨吐鲁番,也曾跟着王渊在山谷对阵达延汗,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总旗。这几日,他带兵拷打出三万多两银子,可许泰却没有任何表示,能分多少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骤然变冷。 牛震从一个富户家里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突然,他的手下说:“五哥,这什么阵仗?” 却是二十多个衣裳破旧的百姓,端着粗茶淡饭过来。领头之人说:“这位将军,宁王平时把咱们害惨了,多亏将军带兵过来平乱。你们一定要好好拷打,把宁王的人都找出来,南昌老百姓今后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牛震愣了愣,尴尬笑道:“各位乡亲放心,我定不会放过一个宁王余党。” 那人捧着一饭碗递来:“将军,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也没什么可以犒劳官军,家中就只剩这些吃的,请将军不要嫌弃寒酸。” 一碗稀粥,些许菜叶,还掺着糠麸和沙砾。 牛震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推辞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这些吃的且端回去。” 那些百姓顿时齐刷刷跪地,大呼感恩戴德,死活都要犒军。 牛震和手下士卒,只能硬着头皮喝粥,难以下咽的同时,又心里感觉怪别扭的。 又行走一阵,突然遇到个文官。 那文官走过来,笑容和煦地说:“各位将士辛苦了!” 牛震就一个总旗而已,连武将都不算,受宠若惊道:“不辛苦,多谢关心。” 那文官皱眉道:“天气日寒,怎能穿单衣?可别受凉了。” 牛震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说,自己是拷打富户时打热了,才把抢来的皮裘给脱掉? 那文官拍拍牛震的肩膀:“远在异乡,保重身体,别让家里的妻儿老小担心。” “诶,我知道了。”牛震连连点头。 那文官又去跟其他士卒说话,询问他们家里的状况,各种嘘寒问暖。 牛震忍不住说:“敢问先生大名?” 那文官笑道:“我叫王守仁。” 牛震又惊又喜:“可是王二郎的老师?” “正是。”王阳明点头。 牛震崇拜无比:“在下曾跟着王侍郎两次出征,从一介士卒升为总旗,都是王侍郎带咱们打出来的功劳。王侍郎的老师,便是咱们的师祖爷。师祖爷在上,请受牛震一拜!” 王阳明赞许鼓励道:“汝等上阵厮杀,为国为民立下大功,更因为保重身体才是。快把衣服穿上,莫要着凉了。” “在下不冷。”牛震不敢穿,也没脸穿,那件皮裘是抢来的。 王阳明又是一番关怀,才踱步离开。 牛震和手下士卒,瞬间陷入沉默,心里总是臊得慌。 “五哥,这事做得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彭三昨日还辱了一个女子,街上遇到便拉去办了。看那女子的穿着,也不像富裕人家。再这么干下去,说不定会辱到今天给我们送食的百姓家眷。” “还有王侍郎的老师,多好一个官老爷,刚才告诫我要孝顺父母。我这……我这……就觉得丢人!” “咱不说脸皮上的事情,许泰真不是东西。咱们这几天累死累活,敲出几万两银子,许泰是一分钱都没赏下来。” “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咱们造孽,他许泰拿钱,天下没有这样的窝囊事儿!” “……” 整个南昌城里,到处都有百姓犒军,也有许多文官和书生,在街头遇到京营士卒便嘘寒问暖。 只一两天功夫,那一千京兵就不再听令,拷打“脏银”时出工不出力。 眼看着收入锐减,许泰只能怒斥臭骂,甚至当众抽鞭子侮辱将士。如此形成鲜明对比,导致麾下士卒离心离德,渐渐的连样子都懒得装,领命出去拷银却躲在饭馆里喝酒。 在王阳明“攻心”的第三天,那一千京营士卒,竟只拷来几十两银子。 397【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南京东郊,紫金山,灵谷寺。 寺名乃朱元璋钦赐,并册封其为“天下第一禅林”。 只要亲自来此一趟,便知朱元璋为啥取这名字。左右皆为群山峻岭,寺院坐落于山谷间,清净幽远,灵气十足。 朱厚照踱步走在前方,王渊携妻带子跟随,张永和江彬亦随侍左右。 “这是个好地方,”朱厚照非常满意,“我要在此住上十日,令寺中准备精舍。但不要打扰香客,也别禁止善男善女拜佛。” 张永抢先说道:“老奴这就去办。” 江彬不好再争,只能作罢。 皇帝巡幸在外,二人争宠日盛,便是朱厚照都感觉出来了。因此接下来的苏杭之行,苏州由张永安排,杭州有江彬安排。 王渊对此无所谓,跟着旅游便是。只要皇帝到了杭州,他就带去市舶司,让朱厚照亲眼看看海贸之暴利。 “阿爸,抱抱!” 一路从城中漫步而来,王策已经走乏了,张开双臂想被抱着走。 王渊将儿子高高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王策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宋灵儿无聊得打哈欠,这种破地方有啥好看? 若论清幽,贵州城方圆十里,到处都是竹林相连,比这灵谷寺舒服得多。 不多时,众人来到庙门口。 虽说朱厚照不让扰民,但又怎么可能?灵谷寺早就清场了,别说普通香客,便是想要伴驾的南京官员,都被张永、江彬给统统挡回去。 但是,还得装作一副正常样子。知客僧“淡定”将他们领入,里面偶尔有“香客”来往,一切只为让皇帝享受平常人的生活。 张永和江彬事先有安排,王渊同样有安排。 王渊看似随意欣赏景致,却把皇帝带到一面墙壁,故作惊讶道:“公子,这里竟有一方诗壁。” “哦?让我看看。”朱厚照果然凑过去。 那面墙壁有一半抹着石灰,另一半镌刻诗作。谁人都能在石灰壁上写诗,但只有才子和大官的诗作,有资格被特意镌刻保留,而石灰墙壁则定期粉刷一次。 朱厚照负手立于壁前,仔细欣赏一番,发现有的诗词确属上乘,有的诗词却拙劣不堪。 张永早就准备,竟然现场研墨,捧着毛笔给皇帝:“公子何不题诗一首?” 江彬郁闷得直翻白眼,他只会带皇帝吃喝玩乐,对此等风雅之事还真没啥研究。 朱厚照略一思索,挥笔写道:“山幽谷静秋高爽,十代禅林古道场。正德今日到此地,佛对我说桂花香。” “公子好诗才!”张永大赞。 朱厚照笑着把毛笔递给王渊:“二郎也来一首……二郎,你在发什么楞?” 王渊指着其中一首旧诗说:“公子,我想起一位忘年交。” “何人?”朱厚照好奇道。 王渊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唐伯虎。” 朱厚照迷惑道:“有这人吗?哪年的进士?” 王渊回答道:“他本是应天府的解元,因卷入科举舞弊冤案,被朝廷罢黜为吏。前几年,宁王慕其才名,还召唐寅去做幕僚。唐寅觉察到宁王反意,便装疯卖傻,险之又险的逃回家乡。” 朱厚照笑道:“也是个有趣之人,他现在何处?” 王渊说道:“目前正在杭州。” 朱厚照说:“等到了杭州,可招其来见,我也领略一下江南才子的风范。” 王渊指着墙壁上的那首诗:“公子且看,此诗乃程敏政所作。当年他对唐寅颇为赏识,又恰好主持会试(非主考官,代表礼部经办会试)。舞弊案虽被证实乃诬告陷害,但程敏政出狱之后四天就死了,被追赠为礼部尚书。唐寅却无人为其翻案,被剥夺功名至今。” 朱厚照读那首诗:“钟阜东来一径深,偶因名胜访祇林。鸟衔桂子僧前落,帘捲山光户外侵。万里长江供远望,六朝遗迹助豪吟。重来更有他年约,肯为尘缘负赏心。”点头赞许道,“诗写得还算不错。既已定论是冤案,那便恢复唐寅功名,前提是他要名副其实,且等我见了再说。” 王渊拱手道:“公子圣明。” 朱厚照笑骂:“哪有公子称圣明的?做戏也不晓得做全套。” 就在此时,一个和尚慢悠悠过来,合十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好兴致。” 张永低声介绍:“公子,这是本寺主持云山禅师。” 朱厚照也跟着合十:“禅师安好,我特来问禅。” 云山禅师高深莫测道,微笑道:“禅不可问,亦不可说,只能自己参悟。” 朱厚照觉得这都是废话,他还是更喜欢密宗,啥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当即反问:“既然禅不可问,更不可说,那为何有禅师?禅师,禅之师也。你不能做我的参禅老师,那边没资格称为禅师。” 云山禅师不悲不喜,说道:“施主好辩才。” 朱厚照问王渊:“二郎可知什么是禅?” 王渊突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那几句偈语,挥笔在粉壁上写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云山禅师赞道:“这位施主有禅性,乃我辈中人也。” 这几句的字面意思,可胡乱概括为:禅的初级境界,是刻意寻求参悟。禅的高级境界,是自然而然参悟。禅的终极境界,是无所谓,方为大彻大悟。 听到和尚的赞叹,王渊笑问:“禅师认可此句?” 云山禅师说:“然也。” 王渊突然挥笔又补了一句,乃林黛玉的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云山禅师顿时尴尬无比,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补的一句,即禅的超级无敌境界,是不讲什么大彻大悟,正好与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暗合。 云山禅师当然知道六祖慧能,只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被文字游戏给绕了进去。 “哈哈哈哈!” 朱厚照放声大笑,拍手说:“有趣有趣,二郎还有慧根呢,不如哪天去做做和尚。” 宋灵儿本来一直没说话,此刻出言道:“不许!” 朱厚照顿时笑得更大声,笑完之后说:“走吧,禅师,先去吃斋饭,填饱了肚子再一起参禅。” 云山禅师被王渊一通教训,不敢再故作高深,恭敬道:“几位施主请。” 一连在灵谷寺住了好几天,王渊收到王阳明的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许泰、魏彬至南昌,胡氏后人遭拷打而亡。 王渊当即把信烧掉,脸上露出冷笑。 许泰、魏彬真是想钱想疯了,竟然活生生打死南昌胡氏之人。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明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他的后代居然被拷打致死,朝中文官知道了肯定会炸! 而王阳明的潜藏意思,便是南昌很多文官家眷遭殃。毕竟连胡俨的后人都惨遭不测,哪还会放过其他官宦世家? 许泰、魏彬死定了,而南昌的土地清丈,也能因此顺利展开了。 许泰和魏彬,将会顶在前面吸引仇恨,王渊只需因势利导便可。这个时候的南昌士绅,早已被搞成惊弓之鸟,哪还敢跳出来反对清丈田亩? 毕竟,京兵拷打脏银,直奔富户而去。这番遭殃的,跟反对清田的,实乃同一拨人! 398【货币问题】 离开灵谷寺之后,皇帝想去南京城内逛街,这可把王渊、张永、江彬等人搞得头疼不已。 灵谷寺还能够清场演戏,但你在南京街道安排几万群众演员? 王渊都不敢带上妻儿,让灵儿跟王策住在官舍,自己和袁达握刀随侍左右。万一遇到匪徒,又或者宁王余党,立即就是抽刀砍人护驾。 偏偏朱厚照还不省心,直奔最繁华的三山街。 此地在南唐属于御街,明代发展成全国最繁荣的商业街。摊位设在街道两旁的廊下,可以遮风避雨,名曰“官廊”,这种摊位是要收税的。若不在廊下经营,可视为非法摆摊,经常会受到“城管”(五城兵马司)驱赶。 朱厚照似乎看啥都稀奇,这里的商品比北京丰富得多。他走到一个摊位前,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打开品鉴道:“扇工不错,就是画工太差。” 见朱厚照身边跟着七八个人,摊位老板奉承道:“这位公子眼力真好,折扇画工确实难入方家法眼。”老板说着拿出另一把折扇,“公子,此扇扇面空白,可按照自己心意题字作画。” 朱厚照颇为满意,点头说:“便买上几把,拿去让那唐寅作画。” 摊位老板非常高兴,攀谈问:“公子是唐解元的朋友?” 朱厚照笑道:“你也认识唐寅?” 摊位老板说:“怎能不识?这几年没见过唐解元,前些年可经常遇到,他在南京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呢。” 在朱厚照跟老板闲聊之际,王渊也分到一把折扇。 南京是明代的折扇生产中心,“金陵折扇”闻名天下。这随便一个路边摊位,所卖折扇拿到北京,也可以被列为佳品。 在街上逛了一阵,眼见着已经晌午。 朱厚照直接走进一家饭店,问道:“小儿,你这里可有金陵烤鸭?” 店小二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在南京城开饭馆哪能不会做烤鸭?” 金陵烤鸭和金陵烤鹅,明初属于南京名菜。 朱棣迁都之后,菜品也随之传到北京,于是就有了“北京烤鸭”。 但在正德年间,“北京烤鸭”还属于宫廷菜,距离北京第一家烤鸭店开张尚有几十年。那家还没开张的北京烤鸭店,叫做“便宜坊”,在招牌幌子上特别标注“金陵烤鸭”四字。 朱厚照从小就吃“北京烤鸭”,知道“金陵烤鸭”才是正宗货,自然要慕名前来尝一尝。 伙计很快端上来几盘烤鸭,已经被片成薄片,还没有提供蘸料,只是浇了一层卤汁。 王渊夹起一块品尝,酥香爽口,肥而不腻,汁水饱满,跟后世的北京烤鸭有很大区别。说实话,这玩意儿更符合王渊口味,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面酱。 甜即异端,咸乃正道! 朱厚照却说:“跟家里的味道相差不远,但还是正宗金陵烤鸭更好吃。” 王渊一边吃烤鸭,一边把玩手中铜钱。这些都是好钱,为了陪皇帝买东西,专门用银子在钱庄兑换的。 大明历史上,质量最好的铜钱,主要有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三种,而且全都做了防伪处理。金背钱表面涂铜粉,鲜亮如金币;火漆钱表面被熏成黑漆状;镟边钱是在铜钱边缘,有一道特殊镟纹。 这三种铜钱,都工艺精美,用料十足。 就拿金背钱跟新中国五毛硬币相比,金背钱直径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多,厚度刚好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左右。是不是跟你印象中的铜钱有点不一样? 但是,这三种好钱,如今都还没问世。只有南京宝泉局的铸钱,有些类似于金背钱,被民间呼为“金背”,而且只在南直隶辖内流通。 “二郎盯着铜钱作甚?”朱厚照突然问。 王渊笑着回答:“臣还是第一次使这等好钱,南京的铸钱比北京更精美。” 朱厚照对此毫无兴趣,只说道:“铜钱再好,也没有金银好使。” 王渊摇头说:“升斗小民,皆赖铜钱为用。” 朱厚照说道:“但内府和户部收关税,只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城多不方便啊。” 不但关税押解进京,全都得兑换成银子,便是官田粮赋都得兑换成银子。这种兑换,内含“火耗”玄虚,已经成为无数官吏的捞钱手段。 张永突然说:“公子,内府和户部,也是要使铜钱的,全收银子反而不足供给。” “是吗?”朱厚照迷惑问。 张永笑道:“正德三年,司钥库和承运库的铜钱便不够用了,还是老奴建议发天财库和布政司库钱,才解决当年的军饷和俸禄问题。” 如此大事,朱厚照竟然毫无印象。 司钥库由太监掌管,京营士兵的粮饷,便是从司钥库拨给,财源来自各地关税和工部铸钱——如果遇到打仗,作为战时需求,会让户部来出钱。比如王渊练兵便是户部给粮饷,剿灭刘六刘七之后才改由太监发饷。 承运库由户部掌管,文武百官的俸禄,即由承运库来开支,财源也来自各地钞关和工部铸钱。 弘治朝以前,关税都是钱钞兼收,军饷俸禄也以发粮为主。弘治皇帝对此进行了改革,关税押解进京必须给银子,彻底将大明宝钞废弃,中央甚至不再收铜钱。 同时朝廷开始铸钱,并发放洪武、永乐、宣德三朝积钱,让地方收税至少旧钱(前朝所铸)、制钱(大明所铸)各半,没有制钱的旧钱二抵一。为啥制钱稀缺?因为在很长时间内,大明官方都不铸铜钱,勒令百姓使用宝钞。 这些改革,初衷是好的。 中央只收银子,是因为押解铜钱进京太费事儿。让地方收纳铜钱,是想彻底废除宝钞,方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但到了朱厚照当皇帝,仅仅十多年时间,这种改革就遇到尴尬局面。 因为中央只收银子,而给官员发俸,给士兵发饷,又大量使用铜钱,内府和户部的铜钱竟不够用。 咋办呢? 内府和户部,只能在民间兑换铜钱,不可避免的中饱私囊,大量兑换那种劣质私钱。发给官员和士兵的时候,用私钱按制钱的币值发放,导致官员拿到手的俸禄,还不足真实工资的三分之一。 官员们当然不乐意,特别是拿工资过日子的清水衙门。他们的俸禄本来就不多,领劣钱就更吃不饱饭! 大家拒绝收劣质铜钱,此事闹得很大。负责发工资的衙门,两手一摊说:“库房铜钱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还是张永出来摆平,挪用内府天财库积钱给司钥库,用来给京兵发粮饷。又调用布政司库钱给承运库,用来给官员发俸禄。张永还建议,今后中央收关税,核定为七百文(制钱)一两银子,不能随意更改铜银兑换比例,并且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张永虽然贪婪成性,但还颇有治政水平,他的这些建议被文官一致赞同。 至少京城的文武百官,能领到足额俸禄,都得感谢张永。现在已经形成制度,京官们的每月俸禄,都由地方布政司府库单独运铜钱入京发放。 此刻张永解释一通,朱厚照终于明白过来。他不关心财政问题,而是问道:“官员俸禄有地方布政司运用钱供给,那京营士卒的粮饷呢?司钥库的铜钱够用吗?” 当然不够用,但谁去管啊? 西官厅(京城边军)的士卒还算不错,东官厅(京营)却普遍拖欠粮饷。司钥库发饷时没有铜钱,就直接给克扣过银子,而武将则领走银子吃空饷,再随便买点粮食发给士卒而已。 江彬笑着说:“司钥库的铜钱虽然不够用,但可用银子买粮发放,公子不必担心。” “那还好。”朱厚照非常关心京营士卒。 王渊都懒得拆穿,因为拆穿了也无用,皇帝只要不亲自盯着,这种事情就会一直发生。 王渊只关心国家财政,说道:“公子,张管家虽然禁止私铸铜钱,可市面上的铜钱终究不够用。不妨铸造‘正德通宝’,一来缓解铜钱缺口,二来彰显浩荡皇恩。铸钱需用料十足,跟私钱加以区分。” 正德朝是没有铸过铜钱的,后世收藏的“正德通宝”,要么是现代假货,要么是古代私钱。 朱厚照才不管什么缓解铜钱缺口,只对彰显皇恩浩荡有兴趣,当即说道:“那就铸造正德通宝!” 王渊早就准备,建议说:“云南产铜,可在贵州铸钱。杭州开来,外来铜材便宜,可运至南京宝泉局铸钱。其余地方,不得铸钱,当用各地旧钱,南京、云南新钱兑换。” 各地布政司,都有铸钱权力。 比如广东那边所铸铜钱,就被民间称为“青钱”,只因铸钱时添加了太多锡所致。 各地官方铸造的劣钱,是没有办法禁绝的。好在如今的京官俸禄,都得地方布政司解送铜钱进京,如果规定只能给正德通宝,各地布政司就必须去兑换一些,如此也算加快了新钱的全国性流通。 至于铸造大额钱币,增加中央税收? 嗯,朱元璋也是这样想的,明初的铜钱有当五文、当十文、当五十文、当百文等币值。结果导致私钱泛滥,铸得比官钱还精美,那玩意儿可是百倍暴利! 明代官员也想整顿货币,于是在明朝中晚期,就出现了精美的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但是太过精美,用料太足了,铸钱还得赔本,铸到最后官方都偷工减料。而且劣币驱逐良币,精美官钱被富户收藏,劣钱反而在市面上流通。 王渊前两天收到京城来信,蒸汽机已经改良成功,今后可以使用蒸汽压制钱币嘛。这玩意儿可以大规模制造钱币,而且成本低廉,富户随便收藏就是,你收藏多少老子制多少,到最后肯定没人收藏了。 只要量大管饱,劣币驱逐良币就不会出现,市场反而会自动淘汰劣币。 王渊向皇帝讨差事:“公子,铸钱之事,我想跟户部一起管。” 朱厚照笑道:“那你就提督南京宝泉局,‘正德通宝’四个字要请书法大家来写。” 399【文官和太监联手】 金陵风华,十里秦淮。 朱厚照游秦淮河去了,被安排上一条画舫,里头有江南名妓吹拉弹唱。 王渊感觉那条画舫挺大的,皇帝只要别抽风,应该就不会有落水事件发生。他懒得跟着上船听曲儿,带着妻儿在岸边游玩——岸上其实也蛮有趣儿。 大报恩寺,就在秦淮河边。 “好漂亮啊!”宋灵儿仰望报恩塔。 将近八十米的高度,让报恩塔抬高了南京天际线。而且通体由琉璃烧制,塔内外置有一百四十六盏长明灯,在夜晚观赏更显晶莹璀璨。 王策更是望着报恩塔傻看,这个在贵州长大的稚童,哪见过如此神奇美丽的景致? 就在不远处,传教士卡米洛亦在仰望。 这家伙已经学会说汉话,而且穿着汉族袍服,戴着一顶黑色大帽。他在杭州混熟以后,又去了苏州和湖州,今天刚好来到南京游历。 下午见到报恩塔的高度,就已经让卡米洛惊奇,夜晚景致直接让他震撼。卡米洛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下意识就对着报恩塔跪下,在胸口虔诚的画十字:“这么壮观美丽的高塔,一定是神之造物。神曾经在东方降临,教导中国人建造高塔,又冥冥中指引我来此,是让我在中国传播神的福音。” 自我伟大与陶醉一番,卡米洛仍跪在地上,他再次抬头已经泪流满面。 恢弘雄伟的紫禁城,只建了三年半。而眼前的报恩寺,总共建造十七年,它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大高峰。意大利来的蕞尔蛮夷,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座高塔,只能用神灵造物来缓解灵魂深处的震撼。 “1518年11月,我来到中国的南方都城。它的名字叫南京,一座难以言喻的雄伟城市。我还没靠近城墙,就已看到城外高塔,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据说有二百六十多尺(罗马尺,比明尺略短)。到了晚上,我再次抬头仰望高塔,它美丽得让我窒息,仿佛是天堂掉落人间的神造物……” “第二天,我前往报恩寺。异教的和尚们为我打开庙门,让我参观了约有一万尊佛像的大殿。寺庙中央便是那座高塔,它是不朽的,它是伟岸的,它是奇观,它也是神迹,我想用诗歌将它凝固,但世间最美的诗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万分之一……我,卡米洛,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竟会对一座异教庙宇如此折服。” ——摘自《东方行记·第二卷》,作者卡米洛(中文名:柯喻道)。 秦淮河畔,一个番邦蛮夷,正对着报恩塔跪地哭泣。 他周围聚集不少路人,带着自豪指指点点,都知道这番邦蛮夷被报恩塔吓哭了。 王渊并未看到这个家伙,他携妻带子继续游玩。王策坐在老爸脖子上,从头到尾都兴奋无比,不断指着各处径直问个不停。 突然,一个儒士冒出来:“王侍郎,且借一步说话。” 王渊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儒士作揖说:“南京礼部左侍郎,石珤。” 王渊顿时笑道:“原来是石侍郎,久仰大名!” 石珤,字邦彦,吏部尚书石玠的亲弟。 如果不是王渊扇动蝴蝶翅膀,石珤三年前就该做礼部右侍郎,到现在已经执掌翰林院。他跟哥哥石玠一样,都是刚直不阿的清流,怼皇帝的同时也怼杨廷和,但大体上是跟杨廷和一起怼江彬等幸臣。 石珤瞟了宋灵儿一眼,欲言又止。 王渊说道:“这是内人,石侍郎有话但讲无妨。” 石珤问道:“王侍郎可知许泰、魏彬在南昌所行恶事?” 王渊一脸疑惑表情:“我随侍陛下左右,并不知许泰去了南昌。” 石珤立即说明:“边将许泰、太监魏彬,带一千京军至南昌。以清查宁王余党为借口,殴打朝廷命官,刑讯逼供良民。伤者且不论,只冤死者就有数千,幸得阳明公巧计维护,否则南昌之冤魂肯定过万。便是南昌胡氏后人,已被拷打而死!” “岂有此理!”王渊义愤填膺。 石珤说道:“南昌民怨沸腾,天下物议汹汹。但那许泰和魏彬,被阳明公逼离南昌之后,便来南京跟在陛下身边,三法司对他们毫无办法。” 王渊大义凛然说:“为国除奸,乃人臣本分。石侍郎有何吩咐,且只管说出来,吾定要为天下除去这两个恶贼!” 石珤敬佩道:“果如吾兄所言,王侍郎心怀正义,实乃我辈清流中人。” “不敢自命清流,吾只是一浊臣。”王渊非常谦虚。 石珤从怀里掏出一堆弹劾奏章:“王侍郎,请把这些奏疏,亲自交到陛下手中。” 王渊突然笑问:“你们可有找过张督公(张永)?” 石珤说:“这半个多月,张督公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我实在难以绕开江彬跟他商量。” “原来如此。”王渊了然。 这些清流的首选合作对象,其实是太监张永。因为张永和江彬有直接矛盾,许泰又是江彬心腹,魏彬也早已跟张永疏远,张永非常乐意递出许泰、魏彬的黑材料。 反倒是王渊,一介文臣,圣眷正隆,跟江彬没有利益冲突。 王渊顺手将奏章收好,问道:“士林沸腾矣?” “不错,必欲除之而后快!”石珤说。 王渊在杭州也胡作非为,跟地方士绅矛盾极深。但王渊只流放了一个前朝状元的孙子,对其他士绅仅恐吓而已,并且还因开海拉拢了大批既得利益者。 浙江士绅,骂王渊的很多,吹捧王渊的也不在少数。 许泰、魏彬却是只结死仇,不知道用利益跟地方士绅“交朋友”。他在南昌干得太嚣张,一口气拷打二十多个大族,甚至打死了好些官员家属。没有立即横死,全都是皇帝在护着,满朝文官恨不得将他扒皮食肉。 王渊慢悠悠回到住处,皇帝却在画舫一夜未归。 数日之后,朱厚照才拖着被掏空的身体,带着众人坐船前往镇江。 船舱内。 王渊拿出一沓奏章,递给张永说:“张督公且看。” 张永快速浏览完几封奏疏,也被吓了一跳,惊问:“许泰、魏彬大胆至斯也?” 王渊说:“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如此。” 张永虽然也贪婪得很,但他都是残害平民,还真不敢直接拷打文官家属。他咋舌道:“此二人要钱不要命了,搜刮银子哪有这样干的?” 王渊笑道:“张督公,这些诏书,咱们一人递一半。” 张永嘿嘿阴笑:“可以。” 张永这个太监,只敛财不揽权;王渊这个文官,只做事不争宠。他们两个虽因开海有矛盾,但对付起其他近臣来,却是心有默契、一拍即合。 张永的不揽权,是在受到皇帝宠幸的情况下,不把手伸得太长而已。 魏彬作为张永以前的心腹,现在竟倒向江彬,张永对这些家伙都恨之入骨。更可恨的是,张永几年前失宠闲居,正是因为江彬抢走皇帝的宠幸。 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江彬、许泰赶紧死的,正是大太监张永——就跟张永当初弄死刘瑾一样。 皇帝爸爸不爱我了,都是你们这些人横刀夺爱! 王渊和张永联手打小报告,想要绕开江彬太容易了,当晚在镇江就把奏章递上。 朱厚照是真的没心没肺,看了奏章没有愤怒,而是感到头疼无比。他埋怨许泰、魏彬搞出的事情太大,文官们肯定死咬着不放,作为皇帝必须给一个说法才行。 弹劾奏章,被皇帝按下不发,并交给张永妥善保管。 就算要处理,也得等到回京以后,朱厚照还想逍遥快活呢。 400【若虚禅师】 镇江没啥好玩的,皇帝顺着大运河,乘船直抵苏州府。 这么一搞,不仅时间改变,武宗提前一年南巡,而且路线也彻底变了。 苏州之行由张永安排,但皇帝在南京玩得舒服,爽点如今已提升不少。也就跟一个南曲大家聊得开心,其余时候都感到蛮无聊,游山玩水、私访市井已经满足不了朱厚照。 江彬为了讨好皇帝,趁机提议道:“公子何不将苏州名妓整编成队,谓之‘花国大军’。陛下亲自前往检阅,以姿色才艺选出花国元帅、花国将军、花国校尉。” 这个鬼点子新鲜,朱厚照大喜,拍手说:“此言甚妙,卿乃吾之子房也!” 苏州官员设宴请皇帝吃饭,皇帝忙着检阅名妓,全部予以谢绝,还令官员把宴席花费折算成银子送来。 苏州妓女为了报名参军,疯狂砸银子贿赂江彬。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妓女们也不怕感冒,穿着单薄衣衫搔首弄姿,只为取悦皇帝而一飞冲天。 朱厚照佩剑前往,见到花国大军有些不悦:“毫无行伍模样,令她们都穿上戎装。” 妓女们明显表错情,皇帝并非好色,只图一个新鲜而已,穿得再好看也难入朱厚照法眼。 没办法,只能另选检阅日期。 妓女们回去火速赶制戎装,把衣服缝成铠甲的样子,又用竹木削制成刀剑再刷漆。 当朱厚照再次视察花国大军,顿时高兴得拍手叫好。这些妓女都颇有姿色,布甲还专门凸胸收腰,英姿飒爽之余还不失妩媚。 “哈哈,果然是花国大军,”朱厚照站在将台之上,满意点头说,“汝等两两厮杀,在兵器上抹石灰,要害有石灰者即亡。此乃花国比武,最终胜出者即封花国元帅,真御笔赐名还会落下宝印!” 几百个妓女,就那样乱糟糟打成一片,朱厚照在台上看得哈哈大笑。 王渊懒得掺和,也无法劝阻,干脆带着老婆孩子在城里游玩。 这场大比武,选出花国大元帅、花国大将军、花国左右都督各一人,还有无数花国偏将、游击、校尉等等。 朱厚照亲自提笔给她们封赐,盖的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大印。等这些妓女回去,但凡有个花国军衔,都立即身价百倍,臭男人们对此趋之若鹜。 因为组织“花国阅兵”,江彬愈发受宠,张永只能另想办法。可想了无数法子,还是不如花国阅兵有趣,直把皇帝搞得哈欠连天。 张永愈发忌惮江彬,但没有直接攻击对方,而是一有机会就说许泰的坏话。 因为南昌拷银之事,朱厚照本就对许泰不满,张永隔三差五打小报告,皇帝对许泰的观感也直线下降。 最后,张永把王阳明的应对措施告诉皇帝,说那一千京兵已经不听许泰、魏彬二人的号令。 朱厚照勃然大怒,许泰本身不会来事儿,皇帝重用他是为了练兵。结果连一千京兵都搞不定,这还要来有何屁用? 还有魏彬,目前职务是提督三千营。可三千营的士兵,被王阳明略施手段就搞定,魏彬也是一个窝囊废! 即将前往杭州的时候,朱厚照把众亲信叫来,扔出一堆弹劾奏章:“许泰、魏彬,你二人自己看看,都背着朕做了什么好事!” 许泰、魏彬顿时面无人色,因为他们早已改姓朱,皇帝早就不喊他们的本名。而今不但叫出本名,还摆起架子自称“朕”,说明皇帝是要翻脸了。 两个家伙根本不看奏章,就跪地大呼:“皇爷,孩儿冤枉啊!” 朱厚照板着脸说:“革去二人一应职务勋阶,许泰发回原卫做百户,魏彬自去南京为祖宗守灵!莫要再哭闹,否则将你们斩了。” 许泰、魏彬哭得更凶,朱厚照听得心烦,让人将他们拖出去。 魏彬是可以保住狗命,被发配南京守皇陵,文官们没法将他捉拿问斩。 但许泰却必死无疑,他出身世袭亲卫家庭,直属于皇帝亲军部队,兵部和都督府都管不着。但如果闹出命案,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权调查,这次被扔回北京当百户,张永的东厂怎么可能放过他? 估计皇帝还没回京,许泰就已经在东厂被打死了,吃进去的银子也肯定被抄家。 张永把许泰搞得越惨,就越能讨好文官集团,还能为自己除一祸患,并且抄来无数财货,简直就是一石三鸟的大好事。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了。 两人搞出那么大乱子,朱厚照没有立即收拾,纯粹因为念及旧情而已。张永趁机上眼药,坏话见天绕耳,终于促使皇帝下定决心。 豹房四边将,现在只剩下三个。 江彬因此把张永恨到骨子里,也时不时说张永坏话,可皇帝都当耳旁风给忽略掉。 南下杭州的途中,王渊对张永竖起大拇指:“张督公好手段!” 张永得意冷笑:“此獠自己寻死。他若不在南昌干下祸事,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他把祸事办利索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偏偏他连自己带去的兵都管不住。他不死谁死?” 张永说出了事情关键,许泰并非死于滥杀无辜,而是死于带兵不力! 是不是很扯淡? 文官们再怎么弹劾,其实都无关紧要,只有太监张永直击要害。 王渊则参得一手好禅,即在灵谷寺说出的那八个字: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王二郎从始至终都超然物外,借着许泰为祸南昌,顺势让王阳明在江西清田。又借张永之手,除掉许泰这个祸根,不但能得到清流好感,还让江彬的仇恨值转嫁到张永身上。 王渊干了什么? 啥都没干,也啥都干了。 甚至连张永、江彬、许泰等当事人,都不知道是王渊在搞鬼,因为王渊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只有王阳明,对自己学生的谋划一清二楚,但彼此心照不宣并不戳穿。 眼看着已经快过年,皇帝御驾终于来到杭州。 杭州之行,由江彬策划。 但杭州之城,是王渊的地盘! 401【再临杭州】 临近春节,运河不再那么繁忙。 三千京营骑兵的战马,都寄养在南京那边,众人乘船奔杭州而来。 这都还没过年呢,已提前下起春雨。 朱厚照听说杭州城将至,硬要跑出船舱溜达,张永和江彬连忙撑伞跟随。 船行至江涨桥,河面愈发开阔。暮色悄然降临,江上蟹火鱼灯点点,犹如天上繁星落下。又兼细雨绵绵,渔火繁星皆在雨幕之中,犹如一幅诗意盎然的山水画。 “好杭州,此天下美景也,直令人心旷神怡!”朱厚照拍手大赞。 王渊抱着儿子,牵着妻子,也出来看景,顿时笑道:“公子,这是湖墅八景之一,名曰‘江桥暮雨’。公子运气真好,一来杭州就能见此美景,便是老天爷都给足面子。” “哈哈哈,”朱厚照笑道,“吾乃天子,老天爷当然要给面子。这‘江桥暮雨’颇有诗意,是谁取的名字?” 王渊说道:“谁取的名字已不可考,不过在正统年间,仁和县有位教谕叫聂大年,曾填《临江仙》一首: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水村烟廓外,隐隐见归樵。鸿雁欲归愁翅湿,谁怜万里云霄,空蒙山色望中遥。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 “好词,”朱厚照赞道:“这聂大年作得如此好词,只做教谕正是太屈才了。若他生在如今,我至少要给他一个知县。” 王渊凑趣道:“可怜此人生不逢时。” 朱厚照心情愉快,指着两岸房屋问:“这些都是湖墅吗?” “确系湖墅,”王渊说道,“岸边多为商铺,也有不少私宅。十里湖墅,越靠近北关,商铺就越多,北关那边彻夜人流如织。” “果真如此?杭州人都不睡觉吗?”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说:“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有些半夜行船至此。过了傍晚,商船便不能通关,便在湖墅一带住宿吃喝。不过眼下即将过年,来杭州的客商锐减,恐怕公子暂时看不到那般热闹景象。” 朱厚照笑道:“那就等元宵节之后再看。”皇帝突然问江彬,“我们今晚住哪儿?” 江彬回答说:“西湖边有一庄园,公子住在那里,可随时欣赏西湖美景。” 朱厚照又问王渊:“二郎做总督时,可有在杭州置宅子?” 王渊如实说道:“臣一直住在总督府,乃杭州城外的破庙改建。” 朱厚照不解问:“二郎家中又非无财,何必那么节俭寒酸?我知道你不贪财,也不喜欢享受,但也没必要住破庙,这样有损朕和朝廷的威严。” 王渊笑着说:“威严不在华服大屋,臣虽然只住破庙,但浙江士绅在臣面前,一个个都如鹌鹑般乖巧。” 朱厚照突然来了兴致:“走,今晚去二郎那间破庙住!” 江彬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他知道根本劝不住皇帝。这个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把他的后续安排完全打乱。 转瞬便至杭州北关,此时天色已尽黑,张永派太监坐小舟上岸。 把东厂腰牌一亮,说是皇帝来了,官吏顿时吓得鸡飞狗跳,北关主事王世禄亲自跑来打开关闸。 “臣王世禄,叩见陛下!”王世禄趴在岸上高呼,身后吏员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厚照挥手说:“都回去吧,我就过一下关。” 北关主事一年一任,现在已经又换人了。王世禄并不认得王渊,但那些吏员却认识,纷纷朝王渊拱手作揖。 杭州城照旧不行宵禁,王渊带着皇帝穿城而过,城内官员闻讯纷纷前来觐见。 三司官员还是那些,不过杭州知府梁材已经升为按察副使,新任杭州知府叫做留志淑。 留志淑新官上任,烧出的第一把火就有些大。 王渊离开杭州以后,新任浙江镇守太监叫毕真。这货嚣张暴虐,前不久被留志淑给砍了,罪名居然是“勾结宁王叛乱”。 杭州知府敢杀浙江镇守太监,这个留志淑的胆子好肥。 神他妈勾结宁王叛乱,一个浙江太监,怎会勾结江西叛王?跟莫须有没啥两样。 而且,杀了便杀了,朝廷还没法治罪,还得跟留志淑记功! 更神奇的是,留志淑跟常伦、桂萼搅在一起。一个知府、两个县令,在杭州周边疯狂清田,把当地士绅和富户搞得欲仙欲死。 现如今,仁和、钱塘二县,已经完成田亩清丈。并且在去年秋天,实行新的地方性税制,官田和私田统一纳税,田赋按均税制折算成银两,徭役也同样折算成银两。若遇到地方工程建设,由官府拿钱雇人代百姓服役。 朝廷、官府和百姓受益,士绅富户则损失惨重,三人联手把杭州搞得“民怨沸腾”。 杭州有句新兴童谣:桂恶常狂,留府嚣张,官威还看王二郎。 这儿歌也不知是谁编的,把桂萼、常伦、留志淑和王渊,全都或明或暗骂了一遍。 王渊已经收到桂萼、常伦来信,他回信的时候,还特地给留志淑写了一封。留志淑虽然没有彻底投靠王渊,但已经有那个味道,都属于大明官员里的改革派。 皇帝一路观赏杭州夜市,不时有官员过来觐见,皆被张永、江彬给打发走。 出东城行不片刻,便来到总督府。 破庙还是那个样子,因为王渊没有卸任,依旧保留总督府构架。张璁代行总督职权,唐伯虎充任文吏之首,张慕充任皂吏之首,主要负责监督开海事宜。 “举人张璁,叩见陛下!” “草民唐寅,拜见陛下!” “草民张慕,拜见陛下!” 听说皇帝御驾亲临,张璁、唐伯虎、张慕带着吏员,火速出府在大门口迎接。 朱厚照瞟了唐伯虎一眼:“你便是唐寅?” “正是草民。”唐伯虎说。 朱厚照笑道:“二郎说你被冤枉,求朕给你恢复功名。朕且考一考你?” 唐伯虎带着感激之情,偷偷看了王渊一眼。他以为皇帝要当场考诗文经义,长跪道:“请陛下出题。” 朱厚照对张永说:“把那几面空白折扇给他,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扇上诗画。画你最拿手的春宫图,听到了吗?” “草民遵旨。”唐伯虎哭笑不得。 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画,为谋生才画春宫图,咋就变成最拿手的呢? 而且,就算恢复功名,唐伯虎也会沦为笑柄,因为他靠给皇帝画春宫图翻身。 王渊给皇帝介绍张璁:“陛下,此乃永嘉大儒张璁,张秉用。他是王思献的至交好友。” 朱厚照笑着点头:“王瓒很不错,你是他的好友,肯定也很不错。怎么没考中进士?” 张璁只能回答:“才学不济。” 王渊说道:“张秉用满腹经纶,实乃国之干才,屡试不第皆因运气不好。” 朱厚照许诺道:“你若考中进士,朕必点你一甲。” “谢陛下!”张璁大喜,决定好好努力。皇帝已经发话了,状元他不敢想,至少也得考个榜眼、探花。 至于王渊所说的王思献,名叫王瓒,榜眼出身,跟张璁是同乡。 若非王渊横插一脚,王瓒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而且代掌礼部大印。不过嘛,由于礼部尚书李逊学患病,王渊又长期不在京城,礼部大印还是交给礼部右侍郎王瓒代管。这叫以右侍郎身份,署掌部印。 顺便一提,王瓒是皇帝的人,跟王琼穿同一条裤子。 历史上的张璁,还没考中进士呢,就已经通过好友王瓒,搭上了王琼那条线。也因此卷入王琼跟杨廷和的政争,被扔到南京去吃闲饭,被迫首倡大礼议支持嘉靖,因祸得福几年时间就当首辅。 朱厚照勉励张璁、唐伯虎一番,便被领着进总督府休息。可这里实在太寒酸,朱厚照有些不习惯,问道:“二郎,附近还有什么住处?” 王渊回答说:“东边不远有一个江淮会馆,颇为富丽堂皇。” “那便去江淮会馆休息。”朱厚照连忙闪人。 黄崇德这次赚大发了,他搞的会馆居然接待皇帝,今后必然成为江淮商人之名誉领袖。 一边走,朱厚照一边感叹:“二郎太清俭了,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年。朝中那些清流,若及二郎一半,朕也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402【正德大帝】 昨晚住进会馆,已是半夜时分。 朱厚照一觉睡到晌午,伸个懒腰起床,随侍太监立即过来伺候。 等皇帝洗漱完毕,刚出得房门,便看到张永、江彬杵在过道上:“陛下请用午膳。” 午膳是杭州名厨所烹制,黄崇德专门聘来招待贵客。朱厚照吃得很尽兴,一些海味他没有见过,算是在杭州开荤来了。 “赏那厨子一两纹银。”朱厚照放下筷子说。 “是。”张永心思活络,打算回京时把那厨子也带上。 朱厚照起身往外走,看见一个胖子杵在门口,稍微有些印象:“你是那个……” 胖子连忙跪地叩拜:“草民徽商黄崇德,昨晚接待过陛下。” “对对对,这会馆便是你建的。”朱厚照回忆起来。 黄崇德说道:“回陛下,此会馆乃江淮商人集资所见。本来建给王侍郎做总督府,王侍郎清廉如水,不愿搬进来,索性改做了江淮会馆。” “有心了,”朱厚照随口问道,“这杭州城,与南京、扬州、苏州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黄崇德笑道:“回陛下,杭州城里没有乞丐。” 朱厚照颇为惊讶:“没有乞丐?” 黄崇德回答说:“此乃王侍郎德政。每天都有皂吏巡街,遇到乞丐便抓走。手脚齐全的,便送去码头、钢厂、矿山做工;鳏寡孤独或残疾者,便送到养济院(明代官方福利院)过日子。”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着对张永、江彬说,“二郎只在浙江为政一年,便让杭州城路无饿殍,天下有几个官员能够做到?” 张永笑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钦点王侍郎为状元,王侍郎再有一身才华、满腹经纶,又如何能够施展出来呢?因此,这杭州城路无饿殍,百姓更应该感恩陛下才对。” “此言有理,”朱厚照龙颜大悦,“快把王二郎唤来!” 其实,王渊收容杭州乞丐,最初目的只是整顿治安而已。混混流氓为一大害,那些乞丐同样是一大害,经常干出诱拐残害儿童的罪行。 可以说是丐帮,也可以说是乞丐团伙,反正被王渊用火铳兵给消灭了。 养济院虽然是官方福利机构,但还是得做工赚钱。年龄小的残疾人,教他们谋生技能,赚到的工资得大部分上交。孤寡老人吃得很差,而且还要扫地、烧火之类,古代封建社会怎么可能养闲人? 好在开海之后,杭州商业极度繁荣,吸收了大量无业游民。再加上留志淑、桂萼和常伦清丈田亩,许多无地农民成了官田佃户,税制改革之后农民也愿意租佃官田。否则杭州乞丐哪里收容得过来?从农村来的流民就够让人头疼的。 接到皇帝的召唤,王渊带着妻儿,慢悠悠从土地庙来到会馆。 本来江彬安排好的,带着皇帝游玩西湖。但朱厚照随心所欲,突然要去船厂看热闹,想要目睹即将建成的大宝船。 走在半路,朱厚照突然问:“二郎,谢于乔的老家,好像离杭州不远吧?” 王渊回答说:“谢阁老是绍兴府余姚县人,确实离杭州不远。” “我突然想起他,且唤他来杭州见驾。”朱厚照道。 王渊笑道:“恐怕请不动。” 谢于乔便是谢迁,弘治朝三重臣之一,同时也是朱厚照的老师。刘瑾当权之时,刘健、谢迁都辞职了,只剩下李东阳在内阁独自支撑。 后来,朱厚照听信谗言,追夺致仕大臣勋阶。谢迁也在其中,封敕全被夺走,因此对皇帝彻底死心。 王渊当初总督浙江,曾打探过谢迁的情况,随即便不愿跟此人接触。 如果想在浙江全面清丈田亩,谢家必定是巨大阻碍! 仅谢氏家庙国庆寺,就有庙田上千亩,你说整个谢家该有多少田产?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谢氏子弟做官无数。做官之后往往要分家,分出去就不断侵占田产,最终肯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比如历史上,谢迁的儿子谢丕,说自家庙田被董姓所占。于是联合官府,把庙田给“夺回来”,导致谢家庙田暴涨至数千亩。可谢氏满门官宦,谁不长眼敢夺他家庙田?他谢家勾结官府夺人田产还差不多!谢迁的曾侄孙,借口修缮祖坟,直接把余姚东山给大半占为己有。 这就是一代贤臣谢迁,死后竟得文臣最高荣誉,获赐谥号“文正”! 王渊暂时还没跟谢家起冲突,因为谢氏只是读书、做官、侵田,对做生意不怎么感兴趣,也跟海商、海盗没啥来往。王渊开海之时,谢家不支持也不反对,直接当他这个总督不存在。 朱厚照也就随口一问,并非有多想念老师谢迁,张永都懒得派人去余姚传唤旨意。 众人行至船厂,自然又是一番轰动。 船厂主事叫做彭彦,原在浙江都司任职,此人能够管理船厂,纯粹是船厂挂靠在浙江都司名下。刚开始,这家伙毫无实权,直至彻底投靠王渊,才没有被手下完全架空。 “草民彭彦,拜见陛下!”彭彦带着一众官吏过来。 会造宝船的老师傅陈宝昌,愈发显得衰老了,需要徒弟搀扶才能下跪。 朱厚照迫不及待道:“快起来吧,带朕进船坞看看。” 跟王渊离开杭州时相比,船厂规模扩大三倍有余。第一批鸟船早已下水,那是请来老师傅以前,就由本地船工开始建造的。 此时此刻,一艘四千料小型宝船,正静静躺在船坞之内。长约六十米,宽约十八米,张五桅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 朱厚照指着工人问:“他们在作甚?” 陈宝昌回答:“回陛下,船工在给宝船抹桐油灰,抹了此物便不会漏水。” 中国古代木制船体,板材之间是要留缝的,再于缝隙之间抹桐油灰。如此,不怕木材热胀冷缩,拥有极高的环境适应性。 这个时代的日本船就不行,造船时搞得严丝合缝,遇到温度有巨大变化,便会损伤船体或者冷缩漏水。 海船还得通体刷桐油,防止被海水腐蚀。而且每过一两年,要再刷桐油加以维护,上了年纪的老船,甚至木心都会浸入桐油。 朱厚照又问:“此船何时可下水?” 陈宝昌回答:“至少三月份。” 朱厚照就那样站在船坞里,默默注视这艘宝船。恢弘的船身带给他巨大震撼,不禁遥想当年太宗朱棣,命令郑和乘宝船下西洋,那万国来朝的伟大场面。 突然,朱厚照转身问张永:“卿愿做三宝太监呼?” 张永浑身一哆嗦:“陛下,臣老迈体衰,可经不起海上风浪。不过,东厂管事朱英,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可为陛下之三宝太监。” 朱英本来运气爆棚,去年有幸提督东厂。但这职务,生生被张永抢走,朱英变成管东厂事。 现在,张永又想推荐朱英航海,自己则彻底把东厂给掌控。偏偏航海也是美差,朱英被张永算计了,还得念着张永的好处。 王渊突然说:“陛下命太监航海,是想求名还是求利?” 朱厚照笑道:“名利双收不好吗?” 王渊回答说:“名利双收可也。但名归陛下,利需分润六部与地方。只有获得六部支持,航海之事才可长远,否则年久必然废弃。另外,世事变迁,如今不能只寻求外国来朝,更应该在海外殖民。” “何谓殖民?”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东周分封天下,封一个候,便扔去蛮夷之地。百年之后,蛮夷汉化,皆为周人,其地也为周地。此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当然不能随便封侯,但可派遣总督扬帆海外,占一据点海贸经商,迁徙罪犯、流民前往垦殖。大明不是缺铜吗?海外有的是!还有金矿、银矿无数,皆可入我大明府库!” 朱厚照笑道:“就是占地、屯垦、经商、抢矿呗。” “也可以这样讲,”王渊说道,“但是,大明人口生息百年,如今土地已经不够用了。把流民和罪犯送去海外垦殖,也是在避免国内流民造反。他们去了海外,不废朝廷银两,却可带来利润,百年之后大明又将多出无数海外国土矣。陛下已知天下乃一球体,大明不过占有一方,难道陛下不想开疆拓土,做那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吗?千年之后,汉人遍布宇内,皆念陛下之圣德矣。” “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朱厚照突然热血上涌,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握拳道:“二郎来办此事可也?” 王渊说道:“臣已经在办了。开海是第一步,造船是第二步,训练水师是第三步。待臣完成铸钱之事,就可率兵扬帆海外,为陛下开拓大大的海外疆土!但在此之前,不可让朝中文臣知道,否则必然物议汹汹。” “好,不让大头巾们知道,”朱厚照对身后的张永、江彬说,“你们的嘴巴严一些。” 严个屁,估计回头就满朝皆知了。但王渊的本意,就是先给文臣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突然说出来会炸锅。 403【地球仪】 朝中大臣们很着急,但也并不那么着急。 因为在这个时空,大明是有皇太子的,还有一个代为监国的皇贵妃。当皇帝带走大量近臣之后,内阁和六部反而更能放开手脚,皇贵妃也远远比皇帝更好伺候。 眼见着快过年了,虽然杨廷和请天子回京的奏疏,依旧跟催命一般从北京发来,但朝廷运转其实比皇帝在时正常得多。 众臣们只有两个担忧:第一,害怕后宫常年干政;第二,担心春季祭祀没人主持。 第一个担忧,纯属心理因素。 大明外戚又不能掌权,后宫干政有个屁用,换武则天过来也玩不转。 第二个担忧,乃是做做面子。 每年春季大祀天地于南郊,既耗费钱财又累人得很,文武百官其实自个儿就不愿去——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部门除外,他们需要依靠祭祀活动,彰显自身的重要性,并且祭祀搞好了也有政绩。 北京,大臣们忙着过年。 杭州,皇帝也忙着过年。 朱厚照感觉江淮会馆很不错,赖在那里不愿走了,让另有准备的江彬非常郁闷。不过皇帝也承诺,开春之后再去游西湖,就依江彬准备的路线玩耍。 至于现在嘛,朱厚照想要当正德大帝,正在恶补海贸、海战等相关知识。 朱厚照虽然荒唐不羁,但他认真起来,可以连续看书半个月不出门。这货可以阅读原版梵文佛经,也能跟词曲行家谈论艺术,怎么可能是只知道瞎玩的笨蛋?去年他跑去喜峰口,除了出关打猎之外,甚至学会蒙古日常用语,现在已经能够跟蒙古人交流了。 江淮会馆,张灯结彩。 各路官员和商贾,纷纷前来赠送新春礼物。朱厚照把礼物都收下,并让张永、江彬予以接待,自己则窝在房里跟王渊议事。 前些天,朱厚照不仅参观船厂,还跑去检阅了钱塘水师。 通过王渊的鼎力支持,钱塘水师发展迅速,如今已有:四百料战座船一艘、四百料鸟船两艘、二百料战船三艘、一百五十料战船四艘、一百料战船七艘、快船两艘,另有若干陈旧的近海小船。 战船是大明水师主力,名字起得朴实无华,直接表明是用来打战的船。但这种船只能近海航行,也经不起太大风浪,主要用来保卫中国的沿海边境。 快船则是一种运输船,可大可小。郑和下西洋所带货物,便是装在快船之上,最大的一艘张八桅帆,据估算其排水量比宝船还大。 水师怎么获得经费? 初始资金来自于杭州北关,接着又是市舶司支援。但这样是不长久的,于是王渊让他们经商,顺便沿途抢劫走私船只。 那两艘快船,便专为水师经商而造,载货量远大于普通海船。 但是,每次水师出海贸易,都要在市舶司和浙江都司报备。所获利润,一成上交市舶司,三成上交浙江都司,以换取这两个部门的支持。 “陛下,东西做好了。”王渊笑道。 朱厚照闻言大喜:“快拿过来!” 王渊亲手制作了一个地球仪,他已经记不得详细地图,但大致还是能画出来的,只不过画出的东西,地理老师看了想打人。 而且,王渊故意没画澳洲版块,免得泄露给西方殖民者。 朱厚照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端着地球仪问:“大明在何处?” “这里。”王渊随手一圈。 朱厚照惊讶道:“竟只这么小吗?” 王渊笑道:“除了汉唐和蒙元,大明国土是最大的。现如今,纵观宇内,也只有大明的国土最大。” 朱厚照问:“汉唐有多大?” 王渊指着中亚地区:“汉唐远及此地。” 朱厚照又问:“蒙元呢?” 王渊指向欧洲和中东:“若只论蒙古,其势力已至泰西之地。但忽必烈的蒙元嘛,就远远不如了,只是比汉唐更大而已。” 朱厚照仔细对比,总觉得大明国土太寒酸,恨不得一下子变大好几倍。他指着美洲之地问:“此为何地?” 王渊回答说:“臣听佛朗机人说,那是一片蛮荒之地,所居皆为未开化的蛮夷。不过嘛,其地盛产金银,随便用一件丝衣、一个瓷碗,就能跟土人换取大量金银。”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惊讶不已。 王渊说道:“的确如此。不过嘛,此地已被佛郎机人占据,任何想去那里赚钱的国家,都等同于跟佛郎机开战。” 朱厚照冷笑:“藩国蛮夷,竟也敢如此嚣张,佛郎机之国在哪里?” 王渊解释说:“佛郎机并非一个国家,而是东方人对泰西的统称。现在享有海上霸权的,一为西班牙,二为葡萄牙。我们的佛郎机炮,便来自于葡萄牙的技术。” 佛郎机,其实就是法兰克,阿拉伯国家以此统称西欧,传到中国时音译出现误差而已。 王渊指着地图说:“我听佛郎机人所言,此为西班牙国,相当于大明一省。此为葡萄牙国,相当于大明一州。此为法兰西国,此为英吉利国,算是泰西比较大的国家。” 王渊又乱指几个国家,是真的瞎鸡儿乱指,因为他对欧洲历史不熟,不知道某些国家正分裂成碎片状态。 朱厚照好笑道:“泰西诸国,国土皆如此狭小,就没有强人统一吗?” 王渊回答道:“两汉之时,此有一大秦国(古罗马),文明开化程度堪比中国。但此国早已灭亡,又兼有景教教廷捣乱,任何想统一泰西的强者,都会被教廷予以打击。” “教廷?”朱厚照没听明白。 王渊也把景教当成基督教了,说道:“景教有大教主,名曰教皇,泰西之国皆奉其为国师。教皇可派遣教众,在泰西诸国征税,各国国王加冕,也必须获得教皇同意。如此太上皇,怎容许泰西统一?若泰西统一了,教皇肯定第一个被收拾。” 一个瞎扯,一个胡听,反正就那么回事儿。 朱厚照鄙视道:“泰西诸国之王,也太过没用了,居然被一个教主压制。若是朕,定然提兵十万,冲进教廷把教皇斩于马下。” 王渊解释说:“泰西诸国,就如春秋战国。有国王,有诸侯,有封臣,国王并不一定能指使诸侯,就像周天子指挥不动战国七雄。但是,这些国家都信奉景教,一旦国王对教皇不利,那些诸侯、封臣就会造反,因为诸侯也不愿意周天子壮大啊。” 朱厚照顿时明白过来:“那就是春秋战国局面,外加一个黄巾张角得势。” “陛下圣明,”王渊拍了个马屁,又说,“这泰西之地,法兰西、英吉利最强,葡萄牙、西班牙偏居一隅,难以跟强者逐鹿中原。于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国王,便想通过海洋贸易赚钱壮大。他们称天竺为印度,刚开始跟天竺做生意,但海路被奥斯曼给占了。” “奥斯曼又是哪国?”朱厚照问。 王渊信口闲扯说:“奥斯曼国,其先祖为突厥人,被大唐赶到极西之地,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大国,其国土不比大明地盘小多少。” 朱厚照恍然道:“原来如此。二郎不但熟读诗书,竟对海外之事也悉数掌握。” 王渊笑道:“奥斯曼控制东西方航道,西班牙、葡萄牙做不成生意。正好,泰西学者也发现,大地乃是一球体。若是球体,那么往西航行,最终也能抵达东方,于是他们就派出船队探险。” “真找到了?”朱厚照问。 王渊说道:“真找到了,但死了很多人。而且,他们刚开始找到的,并非大明和天竺,而是这一片广袤的蛮夷之地。他们以为到了天竺,就把那里命名为印度,把那里的蛮夷称作印第安人。” 朱厚照又问:“这两个牙国,想必赚到不少钱吧?” 王渊说道:“西班牙赚翻了,一船一船的黄金往回运,并且疯狂打造战舰,不让其他国家染指航道。葡萄牙被逼得没法,只能再走老航道,在海上打败奥斯曼,最终占领天竺一个叫果阿的地方。前几年,葡萄牙又占领满剌加,满剌加国王逃走失踪。陛下,满剌加乃大明属国,常年向大明进贡的!” 朱厚照听了很生气,问道:“以大明之水师,可在海上打败葡萄牙吗?” 王渊回答说:“若在大明近海开展,大明水师必胜。但若远征满剌加,恐怕还力有未逮,需继续建造大船,继续操练水师才行。而且,满剌加是东西方航道之咽喉,一旦大明占据此地,就能遏制东西方海上贸易,躺着都能每年赚回无数金银。” 朱厚照说:“五年之内,能拿下满剌加吗?” 王渊摇头道:“即便一切顺利,恐怕也得十年之期。” 朱厚照捧着地球仪,看着大明可怜的国土,又看着外面广袤的世界,一脸严肃道:“十年之后,朕亲率水师讨伐满剌加。不但要把满剌加拿下,还要去着印……印度(美洲),将那劳什子的西班牙也赶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要做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404【泰西宝物】 意大利传教士卡米洛,几乎是一路追着皇帝跑。 在南京参观完报恩寺,卡米洛就听说中国皇帝来了。他正准备去觐见,皇帝突然坐船前往镇江,等他追到镇江的时候,皇帝又跑去了苏州。 皇帝在苏州总算停留,还让名妓穿着戎装比武。 听闻这个消息,卡米洛便知中国皇帝荒唐无比。他准备了新奇玩意儿进献,却苦于没有面见途径。有一次贸然闯出拦驾,都还没接近御驾呢,就被京营士兵痛打后扔进水沟。 正月二十,浙江总督府。 张慕过来走过来说:“总制,那番僧已经候了半月,是否招他见上一见?” “差不多了,放他进来吧。”王渊笑道。 卡米洛本来只想作揖,但又不想错过机会,干脆跪地拜倒:“外藩修士柯喻道,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忍俊不禁,笑问:“你都学会磕头了?” 卡米洛回答说:“遇见总督大人,情不自禁就想下跪,这是对英雄的景仰之情。” “汉话学得不错,居然都能使用成语了。”王渊赞许道。 卡米洛说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吾等藩国蛮夷自然敬慕,恨不得终日徜徉在中国文化的海洋当中。” 王渊微笑说:“不知你听过没有,中国还有一句俗语,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是下跪磕头,又是奉承恭维,到底有什么有求于我?” 既然王渊直接捅穿,卡米洛也不藏着:“我想见大明皇帝。” 王渊冷笑道:“向皇帝陛下传教?” “不不不,”卡米洛在中国混了一年,知道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我只想献给皇帝一件宝物,以表达我对中国和中国皇帝的崇拜敬意。” 王渊问道:“献什么?且给我看看。” 卡米洛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儿,上前递给王渊:“总督大人,此为……呃,不知如何翻译。” 王渊拿过来一看,却是个巴掌大的怀表。而且只有时针,没有分针和秒针,鬼知道每天的误差有多大。 卡米洛解释说:“此物可用来计时。” 王渊说道:“那便翻译为‘表’吧。” 卡米洛有些疑惑,问道:“为何叫表?” 王渊解释道:“中国有种计时器叫做日晷,其标杆和石柱称‘表’,其测影刻板称‘圭’,因此民间又称‘圭表’。你这物事,也是计时的,亦可称之为‘表’。” 卡米洛由衷赞美道:“总督大人真是博学。” 王渊询问道:“西方之计时表,都只有一根指针吗?” 卡米洛迷糊道:“要那么多指针做什么?” 王渊愕然,随即好笑,原来此时的欧洲也不咋样啊。 机械钟表之开山鼻祖,是北宋宰相苏颂主建的水运仪象台,它拥有机械钟表最核心的擒纵器——钟表运行时,滴答滴答的声音,就是擒纵器发出的。 大概在南宋时期,钟表擒纵器技术传入欧洲,并得到改进与应用发明,欧洲修道院开始出现机械大钟。 大概十年前,欧洲钟表小型化,发明出怀表和小型钟表。 但是,这些欧洲钟表,都只有一根时针。 至于为啥没有分针和秒针,原因非常简单,技术受限造不出来。 卡米洛进献的怀表,别说拿到中国,就是放在欧洲也属宝物。这玩意儿只有巴掌大,算是欧洲最小体型的钟表,目前全世界可能也就几十个而已。 王渊把玩一阵怀表,将其扔给卡米洛,说道:“走吧,去见皇帝。” 朱厚照今天又在船厂,因为新铸佛朗机炮运到了。 这批佛朗机钢炮共有五十门,其中八门属于两千斤巨炮。为了造出这种巨炮,钢厂的炼钢炉数量增加四倍,否则不能同时练出那么多钢水。 八门两千斤炮,十门千斤炮,三十二门五百斤炮,又有许多可射火箭的弩炮,全都安装在即将下水的宝船之上。 抛开海战技术不论,仅吨位和火力而言,已经碾压葡萄牙仅有的两艘超级大舰。那两艘超级大舰,一直留在欧洲打仗,葡萄牙派遣到亚洲的战船,就更没法跟全副武装的宝船相比。 不过嘛,大明宝船的机动性,远远不如葡萄牙战舰。真在远海打仗,宝船更像是水上堡垒,是一只火力强悍的大乌龟。 因此,就需要鸟船作为机动兵力,鸟船的航行速度超快,非常适合海上灵活作战。 顺便一提,欧洲三角帆技术,已经被送到造船厂。 可中国造船师们,却对三角帆嗤之以鼻,这玩意儿的弱点太明显了! 使用三角帆的海船,必须把桅杆造得很高很高。为了防止桅杆断裂,又要用大量绳索进行加固,风帆不能灵活的进行转动。 并且,三角帆的顺风利用率很低,在顺风状态下根本跑不过横帆。 三角帆的好处在于,测风和逆风的利用率很高,适合深海远洋长途航行。而中国的横帆,可利用八面风,逆风同样可以利用,但远远不如三角帆的逆风利用率。 也即是说,三角帆逆风、测风跑得更快,而横帆则顺风跑得更快。 王渊既然想要玩大航海,自然得搞深海远洋航行,三角帆是必须拥有的技术。造船师们不屑一顾,王渊却逼着他们改进,于是出现横帆和三角帆的结合体。 这是王渊留下的物理学门人,与造船师、水手一起设计的。 即横帆、三角帆相结合,可同时适用于顺逆风。但是,这种风帆战舰设计,只能用在大型船只上,两千料以下的海船根本玩不转。就算传授给葡萄牙人,葡萄牙也只有两艘超级大舰能进行改装。 造船厂即将下水的宝船,便是横帆、三角帆复合战舰! 其实,加上支索帆效果更好,但此时的中国和欧洲,都还不知道支索帆是啥玩意儿。 不过造船师既然采用复合风帆设计,在今后航行的过程中,船员应该能够发现实际问题,支索帆顺理成章就能发明出来。 王渊带着卡米洛去船厂见皇帝,宝船正在安装佛朗机炮和弩炮。 大型宝船共有八层,而这种小型宝船只有六层。 底层平时放置砂石压舱,以保证船只能够平稳航行。第二层、第三层装货物和粮食,从第四层开始便有炮位设置,船员也居住在第四层。至于五层、六层为舵楼,有船长室、医务室、舵工室、办公间、厨房、阴阳室(天文气象工种)等等,另外专门给妈祖留了一间神堂。 朱厚照正在船上看热闹,抚摸着两千斤巨炮,对王渊说:“二郎,此炮着实威猛,我现在就想开一炮试试。” “等下水之后,陛下有的是机会,”王渊笑着说,“这个佛朗机番僧,说有宝物要献给陛下。” 朱厚照盯着卡米洛看了几眼,疑惑道:“这佛郎机人怎不是红毛?竟跟汉人一样是黑发,只眼睛蓝汪汪的似鬼怪。” 卡米洛突然跪地拜倒:“泰西修士柯喻道,拜见天朝皇帝陛下!” 朱厚照大笑:“哈哈,原来你会说汉话。有什么宝物,快快献上来,若真稀奇难寻,朕肯定重重赏赐。” 405【改良计时制度】 “陛下,此物乃计时所用,王总督将其命名为‘表’。”卡米洛解释说。 朱厚照拿着那只大怀表,迷糊道:“如何计时?” 卡米洛指着表盘符号说:“这些是拉丁数字,现在指向十一,没有达到十二,换算成大明时辰就是午初。” 从北宋开始,中国便有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之分。 比如午时,即上午11点到下午1点,算作一个时辰(也称大时)。上午11点叫午初,到12点算一个小时。12点叫午正(也称正午、中午),到下午1点又算一个小时。 二十四小时计法,跟后世一模一样。 朱厚照仔细观察刻度,思索道:“怎为六十刻?” 王渊笑道:“此物若在大明使用,要么改表盘刻度,要么改大明大明漏刻。臣建议,修改大明漏刻,沿用这泰西刻度。” “为何不是改泰西刻度?”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王渊解释道:“因为大明漏刻,跟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本身就不兼容。大明之漏刻,一天为一百刻,无法整除十二时辰,也无法整除二十四小时。若是修改,可改为九十六刻,正好将一个小时四等分。” 朱厚照是个聪明人,瞬间领会修改漏刻的方便之处,同时也不被陈旧观念所束缚。他笑着说:“那就改为九十六刻!” 历史上,中国漏刻改制,开始于明末时期。 也是因为西方钟表传入,大明发现自己的刻度不好用,于是便进行兼容性修改。 所以说中国信奉实用主义呢,从西周就开始使用的百刻制,沿袭两千年的传统计时法,遇到问题说改便改了——只要不触及集体利益,管它什么见鬼的祖制! 不过由于中国太大,明末朝廷又行政效率低下,漏刻改制很难进行全国性推广。而且天文官意见没统一,中途变来变去,前后改过96刻、108刻和120刻三种制式。直至清朝初年,才正式确定为96刻,一刻为15分钟,这是最方便的计法。 朱厚照把玩着怀表,问道:“若计时误差,如何调整?” 卡米洛说:“请陛下打开表盘。” 这只怀表非常原始,发条旋钮在背面,且只能上条而无法调整时针。需要打开水晶表盘,用手指去拨弄时针,如此方能修改计时错误。 朱厚照研究一阵,摇头说:“太粗糙了,不如漏刻计时精细。” 王渊笑道:“陛下,何不命人改进,再加一根或两根指针。如此,不但能计时,还能记刻,甚至更加详细!” “此言有理,”朱厚照说道,“若能改进此物,便不用守着圭表,也不用守着漏壶,随时随地都能计时看点。” “点”也是中国古代计时单位,一“点”为24分钟,专用于夜间计时。比如“三更两点”,便是晚上11点48分,容易让现代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复杂的原因,是因为日晷只能计算白天,到了晚上就得换漏壶计时。两套计时制度,加上十二时辰就是三套,互不兼容能把穿越者搞得心态炸裂。 而一个小小的钟表,就能统一这三套计时方法! 除了极为个别的卫道士,朝中文武百官都不会反对改革。反正又不触及他们的利益,皇帝硬要修改计时系统,脑子抽了才会横加阻拦——嗯,礼部应该会跳出来,但王渊可是礼部左侍郎。 王渊建议道:“陛下,此物应立刻送到京城,着令钦天监和工部一起改进。时针之下,可设分针,再设秒针。一天依旧是12时辰、24小时,1小时为60分,一分为60秒。一天改为96刻,一刻为15分钟。” 朱厚照问道:“‘分’好理解,计算银子亦是用‘分’,十分为一钱。但这‘秒’怎么来的?” 王渊回答说:“秒,禾芒也。春分而禾生,夏至晷景可度。禾有秒,秋分而秒定。禾之秒,本来就有细微之意,又与四季时间有关,自然可以拿来计时。陛下可知,秒本就用于计量,把一寸分为一万份,每一份就是一秒。计算粮食,十撮也也为一秒。” “这些说法,朕还真没听过,”朱厚照笑道,“就依二郎所言,立即让钦天监和工部改进此物。” 工部能不能成功改进钟表,王渊心里实在没底儿。不过王渊有个学生,现在是工部主事,可以让他来负责这个任务。 朱厚照又对卡米洛说:“你既是佛郎机人,那今后便随侍御驾,教朕学说那佛郎机话。” “遵旨!”卡米洛大喜。 卡米洛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把中国皇帝变成天主教徒。一旦皇帝皈依,说不定天主教将变成大明国教,让东方亿万子民都沐浴在神的荣光之下。 想得倒是挺美,他若真那样干,王渊第一个将其砍死。 朱厚照为了做正德大帝,迫切想要了解西方世界,当场便跟卡米洛学习起来。 卡米洛还算比较地道,没有用葡萄牙语糊弄,而是直接教授皇帝学习拉丁语。这玩意儿才是欧洲通用的,属于“高雅”语言文字,至于英语现在还属于蛮夷语言。 皇帝学外语之时,张永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我这里有几十份奏章。” “什么奏章有几十份?”王渊问道。 张永低声说:“皆与令师阳明公有关。” 由于皇帝不在京城,又让许泰清查宁王余党,宁王谋反案现在都还没了结。甚至宁王本人,都被关押在南京大牢,中央三法司还苦等着审案呢。 各路平乱功臣,也早已发出请功文书,但因为没有皇帝许可,那些封赏也无法定下——皇贵妃代太子监国,按制不准处理这种大事,必须皇帝亲自拍板才行。 于是,王阳明还留在江西,以弹压宁王余党、防止土匪反复为名,重新划定江西各州县地界。在划地界的同时,顺手就把土地给清丈了,已经查出无数归属权有问题的田亩。 现在谁都反应过来,王阳明就是想在江西清田! 地方阻力巨大,中央阻力同样可怕。江西巡按御史,见天发奏章弹劾,朝中百官也疯狂弹劾,说王阳明恃功而骄,已经把江西搞得民不聊生。 于是,朝中大臣分为三派。 一派在江西没土地,也不想得罪王渊,因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派在江西有土地,要想拿回自己的田产,再不济也得把王阳明下狱论罪。 一派纯属不想惹麻烦,以杨廷和、梁储为首。他们上疏皇帝,建议尽早给王阳明论功,无非想把王阳明调离江西。 这些奏章去年底陆续发来,现在全都到了张永手里。 张永扣下不发,连皇帝都不知道,反而先拿来给王渊过目。 王渊在了解奏章内容之后,一副正派官僚模样:“张督公,此乃御前奏疏,我没有资格查看,请悉数交予陛下裁决。” “明白。”张永笑道。 两人之前合作干翻许泰、魏彬,关系已经非常融洽。张永以前结交杨廷和,现在又想结交王渊,反正两边他都结交,无论谁执掌朝堂,他张永都能屹立不倒。 406【王二封神】 江淮会馆。 朱厚照面前放着一堆奏章,笑问:“杨廷和、梁储认为你的老师有平乱大功,推荐他去做南京吏部尚书,此事二郎怎么看?” 王渊回答道:“既然事关恩师,臣不便多言。” “举贤不避亲,朕让你说。”朱厚照道。 王渊的脸色不悲不喜:“臣相信杨、梁两位阁老,为国谋事,大公无私。” 朱厚照说:“那便准了他们的建言。” 如果朝中无人,南京职务就是养老。 如果朝中有人,南京任何一个尚书衔,都是转任中枢的极佳跳板。比如此时的礼部尚书李逊学,以前便是南京礼部尚书,因为进京奏对得到皇帝认可,便直接留在京城转任礼部尚书。 南京吏部尚书,虽然没啥实权,远远不如南京兵部尚书。但只要王阳明安心干几年,王渊在中枢又不出岔子,等江西清田风波日渐平息,随时可以调去北京当尚书。 这真在给王阳明升官,明升暗降只是暂时的,反而给了王阳明熬资历的机会。 杨廷和、梁储也没办法啊,平乱功劳太大了,甚至不亚于阵斩蒙古小王子。如果安排京官职务,要么弄去都察院当二把手,要么弄去六部当左侍郎。这些都是关键职位,杨廷和、梁储实在舍不得给。 那就只能往南京送瘟神! 而把王阳明调任南京,只有南京都察院一把手,以及南京六部尚书够分量。尚书位还不能给得太次,要么兵部,要么吏部,其他尚书简直在侮辱人。 “陛下,江西清田不能半途而废!”王渊拱手说。 朱厚照问道:“你的老师,都因清田闹得朝堂沸腾,百官忙慌慌想要把他调走。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还有谁能胜任?” 王渊回答道:“贵州左布政使陈雍。” “这个陈雍我有印象!”朱厚照瞬间回忆起来,他对陈雍办事非常满意,一次性赏了陈雍三套麒麟服。 陈雍,也是余姚人,跟王阳明属于同乡。 而且,陈雍出身于余姚望族陈氏,迁至余姚已有十六代。宋朝出过一个吏部尚书,追赠晋国公,不过宋代尚书只有正三品。 陈雍还是余姚陈氏主宗嫡系,以前是跟着谢迁混的。谢迁致仕之后,他又跟着李东阳混。等李东阳退休,他便被权臣排挤外放,现在只能选择依附王渊。 陈雍并非改革派,而是实干派。 李东阳致仕的时候,曾跟手下的改革派、实干派有通信,让他们可以选择向王渊靠拢。严格说来,陈雍毫无心理压力的投靠,王渊算是继承了李东阳的政治遗产——李东阳手下鱼龙混杂,清流和投机分子都投靠了杨廷和。 顺便一提,李东阳已经死了,当时王渊正在浙江当总督。 去年成亲返京,经过湖广的时候,王渊还带着妻儿、同窗,前往李东阳老家祭拜了一番。 王渊说:“陈雍此人,以前是西涯先生(李东阳)之干将。他虽出身望族,却能狠下心来,朝着地方士绅开刀。” 朱厚照笑道:“他若在江西清田搞得好,便再调他去南直隶清田,反正要给朝廷多多弄来粮赋。有了粮食,朕才好北征草原,才好往海外派兵殖民。” “其实,臣制定了一系列方案,”王渊说道,“从铸钱开始,改革币制和税制,同时配套地方清田,必须三管齐下才行。首先……” 朱厚照对这种琐事没兴趣,摆手说:“你来做便是,朕只想打仗。打大仗,打胜仗,做太宗那样的马上皇帝。” 王渊劝谏道:“太宗连年北征,是因为内政敦实,有充足的钱粮。而今之大明……” 朱厚照再次打断:“所以,我把内政都交给你,二郎务必要做好才行。不说那么许多,积压的奏章太多了,二郎快帮着处理一下,我自去钱塘水师转转。” 御前积压奏章,大部分跟宁王之乱有关。 朝中大臣们,请求快速押解宁王进京,同时还给立功人员制定了封赏计划。这些大事,监国太子无权做主,必须皇帝亲自批准通过。 若没有王渊,朱厚照也懒得批奏章,全都扔给张永、江彬代劳,到时候随手签字便搞定。 或许是接连经历背叛,朱厚照对江彬有所顾忌。虽然依旧宠信有加,却不让江彬碰奏章了,只允许张永和王渊帮忙处理。 首先批复的,便是对王阳明的封赏:擢升南京吏部尚书,赐斗牛服,冠加一英。另提升王阳明勋阶,赠其妻诸氏诰命,追赠其祖父母荣誉官职、诰命。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亦是南京吏部尚书退休,父子二人先后担任同一职务,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了。 其实是封赏伍文定:擢升江西按察使,赐麒麟服,提升勋阶等等。 陆陆续续封赏十多个官员,接下来便是封赏死人。 这个就有点争议了,因当场反对宁王,英勇就义的孙燧和许逵。追赠官职和勋阶很正常,荫封他们的子嗣也可以,但还有官员上疏建议,给此二人在江西建庙。 什么意思? 就是封他们做南昌城隍! 张永问道:“群臣奏章吵得很凶,该不该给二人建庙?” 王渊回答说:“建吧。浙江三司官员,大部分是被迫从贼,此乃人之常情,毕竟刀架在脖子上。但此二人,明知会死,却怒斥宁王,忠君报国之心可鉴。给他们建庙立祀,可激励天下人的忠勇之心。” 张永对此无所谓,反正不花他的钱,多少城隍庙都可随便建。他有此一问,只是为了拉拢关系,表达对王渊的尊重。 于是,在张永和王渊的共同决定下,追赠孙燧和许逵三级官职和勋阶,荫封两人的儿子为锦衣卫百户。在南昌建城隍庙,名为“旌忠庙”,孙燧为主祀,许逵为陪祀,他们今后就是南昌的保护神了。 王渊感觉挺新奇的,自己大笔一挥,居然封了两位民间神灵。 朱厚照这个皇帝很不称职,面对如此大的事情,王渊和张永把批好的奏章呈交,他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签字通过——正德年间,还没出现秉笔太监,太监们没有代皇帝批红的权利。 处理完这一堆奏章,王渊感受到一个新兴派系崛起。那便是“阳明党”,或者说“平乱党”,以王阳明为根基,以江西各巡抚为树干,以江西知州、推广、县令为枝叶。 这些人里面,除了王阳明被调去南京,其他全部擢升为地方实权官僚,仅按察使、按察副使、左右参政就出了九个。 大明总共才两京十三省啊! 同时,王渊也发现,杨廷和、梁储二人,似乎对地方权力不太重视,他们更关注于南北两京的官位。 407【宝船窘事】 三月初八,宝船下水。 这是一艘长六十米、宽十八米,拥有五根桅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横帆与三角帆结合的庞然大物。船载八门两千斤炮,十门千斤炮,三十二门五百斤炮,二十六架大型弩炮(专射火箭)。 其火力之凶悍,已经丧心病狂! 历史上,把郑芝龙的船舰也算在内,都没有哪艘大明海船比得上。郑芝龙麾下火力最强的军舰,也不过安装三十六门火炮,这条宝船一下水就是五十门。 虽然机动性稍显不足,但对轰起来是真要命,去攻击马六甲港口,必定能够大显神威。 “好船,好船!” 朱厚照站在岸边拍手赞叹,下令道:“打开炮窗,把火炮都亮出来!” 面对岸边那侧船舱,突然打开黑漆漆的炮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跟在皇帝身边的卡米洛,忍不住在胸口画十字架,内心嘀咕道:“可怜的葡萄牙,在东方遇到对手了。除非把大亨利号派来,否则怎能抵挡如此大炮巨舰?” 卡米洛跟葡萄牙没啥关系,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呃……意大利处于城邦状态,卡米洛出生的故乡,正被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所以,他应该是奥地利人?但他对奥地利又没有认同感,自己都不知道该认哪个为祖国。 看到大明的超级巨舰,卡米洛不准备提醒葡萄牙。他有些看不起葡萄牙,是那种全方位的鄙视,就像看待一帮土包子。 白人至上? 欧洲优越? 别扯淡了,一个连祖国都没有的人,更不要提什么种族观念。 在卡米洛看来,大明才是上等国家。大明击败葡萄牙,称霸东方商路,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根本阻止不了,也没义务阻止,他该做的正事,就是在中国传播神的福音,让这个东方伟大国度沐浴神的福音。 为了达到这个光荣目标,卡米洛甚至可以出卖葡萄牙,以换取大明皇帝对他的信赖。 朱厚照问:“柯卿,泰西可有能敌此舰者?” 卡米洛,也就是柯喻道,已经被皇帝封官了,如今属于正经的大明官员——钦天监,漏刻博士,从九品,说穿了就是皇家钟表管理员。 卡米洛拱手回答说:“陛下,泰西最大的战舰,也不足这艘宝船的三分之二大小。不过,葡萄牙的大亨利号,有火炮八十门;葡萄牙又有摄政者号,有火炮一百八十门。” 朱厚照愣了愣,问王渊:“朕的宝船怎么只有五十门火炮?” 王渊只能回答说:“正在铸造当中。” 朱厚照大手一挥,下令道:“给宝船装两百门火炮,不能输给泰西蛮夷!” “是。”王渊拱手说。 朱厚照笑着说:“这海上打仗,难以短兵相接,就是要炮多才行。” 王渊连连称是,又问卡米洛:“柯博士,泰西之帆船,可有这样的横帆加三角帆制式?” 卡米洛回答说:“有,大概二十年前,葡萄牙势力远至好望角,开始给卡拉维尔帆船增加远洋航行能力。于是,他们把两桅改为三桅,将横帆与三角帆结合,以提高逆风航行速度。其实,泰西的卡拉克帆船,以前也是用横帆的。区别在于,中国海船用硬帆,卡拉克帆船用软帆。” 王渊笑道:“这艘宝船也改用软帆。” 软帆有致命缺陷,无法利用八面风,且升降帆操作特别复杂。 但硬帆实在太重了,如果这艘宝船用硬帆,升帆至少要上百水手,大型宝船的升帆手甚至超过两百个。 而且既然跟三角帆相结合,那么横帆就不好再用硬帆。因为三角帆绳索太多,导致附近的硬(横)帆失去灵活性,那还不如直接学欧洲用软(横)帆呢。 横帆、三角帆的结合使用,其实没多大技术性可言。 葡萄牙人轻轻松松搞出来,大明的造船师也触类旁通,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儿去了。 朱厚照带着王渊等人登舰,他站在船头甲板上,拔剑大呼:“出港!” 数十条划桨近海船,负责给宝船出港做牵引。同时,宝船上的水手也开始升帆,那玩意儿升得是一塌糊涂。 没办法,大明水手以前没玩过软帆,那密密麻麻的绳索就让人抓瞎。虽然提前学习过理论知识,但真正操作起来够呛,折腾半天才把帆升起来。 但是,出港和进港的风帆操作,需要极为细腻老辣的技巧。特别是逆风和侧风之时,对三角帆的操控尤为重要,这些水手虽然把帆升起来,却反将数十艘牵引船往岸边拉。 足足两刻钟,宝船纹丝不动,场面极其尴尬。 朱厚照本来雄心万丈,幻想着自己驾巨舟出海,提兵扬帆万里扫荡宇内。谁曾想,居然连港口都出不去,顿时气得想把那些水手给砍了。 王渊见皇帝脸色难看,连忙劝谏:“陛下息怒,大明之水手,以前只操弄过硬质横帆。他们第一次接触软质横帆和三角帆,能顺利把风帆升起,已经非常难得了。就如没碰过战马的步卒,你让他直接骑马杀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朱厚照也懒得再呆在船上,对满正说:“满总兵,你麾下水师,还需多加操练!” “陛下赎罪,臣一定鞠躬尽瘁。”满正吓得直冒冷汗。 王渊快步跟随皇帝离船上岸,他也没有想到,宝船下水之后,居然无法驶出船厂海港。只能感叹,海军果然是技术兵种啊! 此事还有后续…… 宝船好不容易出港,顺东南风(侧风)向北航行。满正本想在杭州附近海域试船操练,结果因为操作风帆不利,生生被吹到崇明岛去了,卡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来。这属于将领带兵越界,把苏淞备倭总兵都给惊动,南直隶那边直接出动水师,将这艘刚下水的宝船团团包围。 虽然解释清楚之后,又熟练了软帆操作,宝船成功返回杭州。但是,朱厚照在杭州玩宝船的事情,却被南京六部官员所知,纷纷上疏劝谏皇帝不要劳民伤财。 朱厚照虽然不理会这种奏章,却气得把满正大骂一顿。 满正这两年掌管钱塘水师,又是出海经商,又是抢劫走私船,可谓权财两丰收。他已经有些飘飘然,被皇帝一番训斥,终于完全恢复智商,痛定思痛之下,亲自带着水兵训练操帆技术。 当钱塘水师能够熟练操作宝船时,又有一批葡萄牙商船来到杭州,并且如约带来了红薯和玉米。 正德年间,红薯已在西班牙广泛种植。玉米更是传到意大利,成为欧洲的大宗食品,主要用来做成玉米粥充饥。 葡萄牙印度总督,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两种农作物带来,只不过往返欧亚花费大量时间。 此外,葡萄牙人还带来了花生,也是从美洲那边引进的。虽然有人说,中国很早就种植花生,但至少王渊还没在大明见过。 至于土豆,欧洲自己都还没开始种植。 408【智障总督与智障使节】 这次率船来杭州的叫西蒙,性格跟许泰差不多——作战勇猛,残暴无知! 历史上,葡萄牙本来跟大明关系很好,一路砸钱贿赂到皇帝跟前,火者亚三还当了朱厚照的外语老师。 结果西蒙突然出现了,这厮仗着船坚炮利,在广州湾攻击他国商船,想要独霸与中国的海上贸易。接着又登岸抢劫大明百姓,甚至掳掠人口去南洋,事发之后双方爆发冲突,中国与葡萄牙遂断绝官方贸易。 西蒙身材比较矮小粗壮,脸和脖子都被晒红了。他登岸时不愿交出武器,还用刀指着市舶司吏员:“伟大的葡萄牙使者,给中国送来粮食作物,居然受到你们如此侮辱。如果想要开战,那就来打一场,看看谁的炮舰更厉害!” 火者亚三连忙赔笑,悄悄掏银子硬塞,胡乱翻译道:“这位天朝官老爷,佛郎机蛮夷不懂礼数。他是武人,刀在人在,刀失人亡,还望通融海涵。” 市舶司吏员掂了掂银子,放进怀里说:“钱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刀也要收下。王总制立的规矩,国人不得带火器上岸,番夷不得带任何兵器上岸!莫要为难我,一旦坏了规矩,那是要吃挂落的。” 西蒙问:“他说什么?” 火者亚三两边蒙骗,笑着说:“这位中国官吏,说兵器可以不交,但必须放回咱们的船上。” 西蒙不悦道:“伟大的葡萄牙使者,怎能不带兵器上岸?” 火者亚三劝道:“大人,贸易为重。你是想要面子,还是想赚大明的银子?” 西蒙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银子重要,派人把兵器给送回船上。 葡萄牙船队自与牙行交易物品,西蒙则带着麾下使团,以及红薯、玉米和花生,直奔总督府而去。 等见了王渊,这厮很没礼貌,鼻孔朝天摆足架子,大喇喇问:“你就是那个很会打仗的中国总督?” 火者亚三给王渊磕头跪拜,站起来笑道:“总督大人,佛郎机使臣在向您问好。” 王渊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 火者亚三赔着笑脸说:“总督大人,此等蛮夷之辈,无法无天,不懂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王渊问道:“佛郎机总督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派这样的人来做使者?” 火者亚三居然当着葡萄牙使者的面,吃里扒外给王渊出主意:“大人,佛郎机总督已经换人了。新总督叫杜阿特,昏庸愚蠢,目中无人,正是大明出兵攻占满剌加的好时机!” 杜阿特,本名叫做杜阿尔特·德·梅内塞斯,是葡萄牙转变贸易重心而新任的总督。 此时此刻,达伽马是葡萄牙国王的海贸顾问,他建议葡萄牙把海贸重心,从阿拉伯转移到远东地区。葡萄牙国王深以为然,于是就把杜阿尔特派来做总督,撤换掉以前那个更聪明的总督。 可是,杜阿尔特除了贵族身份,其他可以说一无是处,搞出各种事件把国王气得够呛。 历史上,杜阿尔特只当了几年总督,葡萄牙国王就让达伽马来替换他。 达伽马趁机跟葡萄牙国王谈条件,把次子安排为印度海军指挥官,国王还承诺让他的其他儿子,可以轮换任命为马六甲舰队队长。 没错,就是历史书上那个大航海家达伽马! 虽然达伽马刚到印度就病死了,但他的两个儿子,确实做了印度海军指挥官和马六甲舰队队长。如果王渊几年之后去打马六甲,对手正好是达伽马的两个儿子。 王渊问道:“这个新总督杜阿特,是如何昏庸愚蠢的?” 火者亚三说:“此人一到满剌加,就对各国商船征收重税,又攻击任何想要前往西方的商船。此外,他还派战船出海,攻击琉球、日本等国商船,不许别的国家跟大明贸易。” 也即是说,葡萄牙新任总督,想要独霸东西方贸易。又攻击中国的亚洲贸易伙伴,日本从琉球到中国的商路,现在随时可能遭受葡萄牙劫掠。 火者亚三继续说:“现在诸国皆恨佛郎机,总督大人若想进攻满剌加,各国都会景从王师一起出战!并且,新总督对满剌加百姓也很残暴,今年的粮税高达七成,满剌加百姓正在酝酿暴动。一旦天朝王师到此,满剌加百姓必定箪食壶浆欢迎。” 王渊总算是听明白了,葡萄牙的新任印度总督,就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智障,他派来的使团首领也是个智障! 西蒙被晾在一边,迷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火者亚三回答道:“中国总督在夸赞阁下威武,一看就是征战海疆的悍将。” 西蒙大笑:“哈哈,这个中国总督,还算有一点眼光。你跟他说,粮食作物已经带来了,快让我去见中国皇帝!这是他跟前任印度总督说好的。” 火者亚三总算能够如实翻译,王渊笑道:“正好,陛下也在杭州,你们都跟我来吧。” 王渊见到皇帝的时候,朱厚照正在学习外语。 也懒得屏退卡米洛,王渊直接凑过去耳语,将目前的情况都跟朱厚照说一遍。 朱厚照顿时大喜:“葡萄牙新任总督如此愚蠢,正是我大明出兵的好时机!” 王渊劝谏说:“陛下,水师刚刚学会操作软帆,就如骑兵刚刚学会骑马,恐怕还要再继续操练一年才行。” 朱厚照有些不甘,扼腕叹息道:“错失良机也!” 王渊安慰说:“陛下,从泰西到满剌加,行船需要小半年时间。这个总督才当不久,两三年之内都不可能更换,让他继续残暴下去,今后的仗必会更好打。现在瓜还是生的,再等一两年,就该瓜熟蒂落了。” “也对,”朱厚照又高兴起来,“那葡萄牙国王如此昏庸,竟派愚蠢之辈当总督,真乃天助我也。便是老天都开眼了,要让朕做万世景仰的大帝!” 朱厚照立即接见西蒙,而且笑眯眯的非常和蔼。 西蒙见了大明皇帝,总算还知道行礼。但他只是略微弯腰,鞠躬都算不上,张永立即怒斥:“大胆蛮夷,见了皇帝还不下跪!” 朱厚照摆手笑道:“无妨,且由他去。” 张永劝谏道:“陛下,不可失了大明威严。” 朱厚照笑着抓住西蒙的手:“阁下威猛勇武,一看便知是好汉子,恐怕打过许多胜仗吧?” 火者亚三立即翻译,西蒙顿时高兴起来,觉得中国皇帝真有眼力劲儿。 于是乎,西蒙开始吹嘘自己的海战功绩,朱厚照趁机询问海战细节,希望能够从中学到有用知识。 当旺,朱厚照把满正叫来,让满正陪西蒙吃喝玩乐,顺便打听西方海战技巧,若能探知葡萄牙舰船的弱点就更好。 大明皇帝这次是真圣明了,把葡萄牙使者当傻子一样糊弄。 满正领到圣旨,立即跟西蒙结交,连续半个月都在耍乐。他带着西蒙尽情享受,好吃的好玩的通通奉上,甚至拉这家伙去逛窑子。 半个月之后,西蒙乐不思蜀,都懒得回马六甲复命。 二人很快成为“至交好友”,恨不得烧黄纸拜把子。满正趁机提出,想要登上葡萄牙舰船,西蒙立即把满正带到船上,还主动炫耀各种战舰的优点。 真是个好老师…… 409【突如其来的海战】 葡萄牙使团顺季风而来,抵达杭州正是四月初(农历)。 而红薯、玉米、花生三种作物,在南方的最佳种植时间也是四月(公历)。但那是几百年后的四月,如今大明正逢小冰河,正德十四年的平均气温,已跟天启年间差不多冷——不过再挨十年,气候就会回暖,直至百年后才再次变冷。 因时代气候差异,三种引进作物,刚好适合在农历四月种植! 杭州工商学院。 王渊花钱买了二十亩良田,全部捐给学校做学田。如今辟出几亩地来,用来搞新作物试种,王总督亲自前往指导。 上辈子,王渊生长在小县城,自己并没有种过地。但他外公外婆在农村,也是见过如何耕种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十多个学田佃农,在王渊的指挥下,用泥巴混合草木灰,再加入一些发酵粪便,在地里揉着网球大小的屎团子。 这是在给玉米做“营养钵”,种子摁进屎团子当中,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出幼苗。移栽也非常方便,挖坑将带苗的屎团子埋下,定期浇水除草就搞定了。这种“营养钵”育苗方式,兴起于新中国建立之初,是中国农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可适用于玉米、棉花、西瓜等作物。 王渊小时候去外婆家,可帮忙揉过屎团子,当时只觉得特别好玩。而且粪便混合草木灰、泥土之后,也不怎么显臭,搓起来并无心理负担。 有两个物理学派门徒,负责这些作物的试种,王渊告诫他们:“玉米苗长到两个巴掌宽的高度,就可以考虑移栽了。移栽的时候,可以进行垄植,每窝间隔大概是虎口到手肘的长度。” 玉米,是王渊给新作物的命名! 至于垄植技术,古已有之,至少一两千年了吧。 其他都源于王渊的幼时回忆,苗高、间距什么的,只能记得一个大概。至于什么时候浇水,王渊只知道育苗时,必须泼洒少量水分,移栽时要用瓢灌浇,之后如何浇水只能慢慢摸索——其实也就抽穗还需灌溉一次。 王渊仔细回忆,突然又补充说:“等玉米稍微长高之后,可以在垄沟里种豆子,玉米和黄豆能够共生,如此就能节省土地。” 这种间作栽培技术,自然是中国劳动人民总结的,欧洲如今还在玩轮种呢。 王渊小时候在外婆家掰嫩玉米,就能看到垄沟里栽着豆子,玉米和大豆都能良好生长。 学生和佃农也没多问,以为是佛郎机人,带来了玉米种植技术。 接着,王渊又去红薯实验田,吩咐道:“红薯挖坑埋进去,等藤蔓长得茂盛了,再这段藤蔓进行移栽。也要进行垄植,垄沟里载……不对啊,把玉米田的人也叫过来!” 王渊彻底回忆起来,玉米、红薯和大豆,可以同时进行套种。 玉米栽在垄上,最高;大豆种在垄沟,次之;红薯也种在垄沟,最矮。 一块田地,可同时种这三样作物,高、中、矮互不干扰,以实现耕地的最大化利用! 中国农民太勤劳了,也太聪明了。他们一直都在摸索,如何用最少的土地,种出最多的粮食。 玉米和红薯都是高产作物,同时种在一块地里,而且还能套种大豆,那么亩产该是多么惊人?王渊瞬间就兴奋起来。 至于花生,真没啥好说的,挖坑埋种浇水便是,那玩意儿容易种得很。 之后的一个月里,王渊隔三差五,都要来试验田逛逛。他甚至借来一些京兵,每天驻守在试验田边,防止有人畜毁坏这些新作物。 一旦试种成功,就可在杭州府推广,再推及整个浙江,最后推广到大江南北! …… 试验田里的玉米,刚刚完成移栽,葡萄牙使者西蒙,也装好货准备返航了。 西蒙昨晚耍得很嗨皮,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大清早被属下强行叫起。他起床气很大,顺手扇了属下一耳光,这才骂骂咧咧吃早饭。 直至半上午,西蒙回到自己船上,下令船队升帆回航。 水手们忙活个不停,西蒙却在桅杆之间,挂着吊床躺上去补觉。 不知过了多久,葡萄牙船队终于驶离杭州湾,迎面而来的是一支日本、琉球船队。 那是岛津氏的商船,由于中日官方航道,被大内氏牢牢霸占,岛津氏只能选择更困难的路线。他们横渡大海直接去琉球,在琉球补给之后,再前往大明进行贸易。 “船长,有日本船队!”副官过来提醒。 葡萄牙和岛津氏,目前处于“交战状态”。或者说,所有东亚、东南亚国家,只要是跟大明搞海贸的,都与葡萄牙处于“交战状态”。 葡萄牙新任印度总督,只在马六甲住了一个月,便返回印度果阿享受去了。但他却留下了多个命令,第一,敢从马六甲往西航行的商船,只要不挂葡萄牙旗帜,全部击沉!第二,跟大明进行贸易的船队,只要不挂葡萄牙旗帜,全部击沉!第三,提高马六甲港口税收!第四,提高马六甲农业税收! 岛津氏的船队,已经被葡萄牙抢掠过一次。 西蒙瞬间从吊床翻下,拔出佩刀喝令道:“准备战斗!” 火者亚三,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副官提醒说:“船长,我们距离中国港口不远,这样攻击别国船队合适吗?” 西蒙笑道:“又没攻击中国船队,怕什么?” …… “轰轰轰!” 一阵炮声将王渊惊动,他火速安置妻儿,又跑去会馆见皇帝。 不多时,有钱塘水师官兵前来汇报:“陛下,总制,葡萄牙在海上炮击日本船队,满总兵问要不要插手?” “这个,”朱厚照嘀咕道,“就好像有恶人,在我家门口,打我的邻居。该不该管呢?” 王渊提醒说:“陛下,日本乃大明属国,而且这是大明海域!” “对啊!” 朱厚照顿时愤怒异常:“日本乃大明属国,攻击日本,形同攻击大明,快让满正前去帮忙。” 钱塘水师不在钱塘,而在造船厂附近,那里有一个军港,由海宁千户所的军港扩建而成。 当满正率领水师前往支援时,岛津氏和琉球国的联合商队,已经被葡萄牙人打得落荒而逃。一共八艘商船,被葡萄牙人俘虏四艘,一艘即将沉没,还有三艘正在往北逃,刚好跟满正的水师迎面撞上。 这是因为,此时吹东南季风,日本船队往北逃属于顺风。 满正站在宝船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战况,见状立即下令:“让宁搏涛、戴志全,各自率队两翼包抄。先抢占上风位,暂时不要开炮。” 宁搏涛和戴志全各带一艘鸟船,率鸟船、战船等若干,降帆划桨进行两翼包抄。没办法,他们的战船还未改装,都在使用硬质横帆,侧逆风的前进速度,还不如降帆划桨跑得快。 满正乘坐的宝船,则利用三角帆,逆风从正面朝敌人驶去。 “船长,那好像是中国战船!”副官惊慌喊道。 西蒙大笑:“中国难道敢跟葡萄牙开战?放心,他们只不过在虚张声势,想要吓唬我们而已。嗯,改变阵型,还是防备一下。” 西蒙也拿起千里镜,这玩意儿已经传到马六甲。他对着宝船一看,顿时惊呆了,吞咽口水道:“中国战船,居然比大亨利号、摄政者号更加巨大?没听过中国有这么大的舰船啊。” 双方越来越近,西蒙突然收起千里镜,高呼道:“混蛋,那艘大船在横摆,炮口都露出来了。快传令,船队全体向东行驶,拉散对方的阵型,不要在近海跟他们作战!” “追,保持船队阵型!” 随着满正一声令下,旗手立即打出旗令,大明水师疯狂划桨追赶。 这一追一逃,便是三天三夜。 期间互有炮击,但都没造成实质性伤害,直到海上突然下起大暴雨。 西蒙害怕船只被暴风雨掀翻,下令把风帆全部降下来。 满正虽然也下令降帆,却又让船员划桨前进,顶着暴风雨直冲过去——宝船也是有桨的,大明战船全都有桨! 西蒙吐了口唾沫,臭骂道:“狗娘养的,这些中国人疯了!” 暴风雨大作,双方的水手,主要精力都在对抗大自然之威。但大明水师人多,还能分出人手划桨,便是船桨被好浪打断了,也艰难的朝着敌人冲去。 好吧,冲到最后也没完成任务,只是接近了许多而已,那浪头太大划桨不顶用。 “开炮!” 几十艘大明战船,陆陆续续朝敌人开炮,数百颗炮弹随缘进行抛物线运动。只有……一颗命中,刚好击中葡萄牙副舰,一炮将其主桅打断。 一个百户报告说:“总兵,风浪太大,炮窗涌进来的水,把火药引线都打湿了。” 满正说:“引线湿了就换干的,船桨断了就换好了。能开炮就开炮,能冲阵就冲阵,陛下可还等着我们的捷报呢!” 幸好,佛郎机炮属于后膛填装,直接固定在炮室之内,只能调整仰角射击角度。若换成前膛炮,那玩意儿不能固定,风浪期间估计还在来回跑,根本就难以进行开炮操作。 即便如此也困难,宝船稍微好些,其他战船被颠来颠去,船员连战都站不稳。 发展到最后,其他战船已然放弃,各自趴伏着抱住固定物,免得摔倒之后一头撞死在船上。 满正却把自己绑在船长室,宝船的船体巨大,颠簸得没那么凶。他命令桨手也绑住身体,朝着敌人疯狂划桨,划断一批再换上新的,只换桨就撞晕十多个水手,也不知有没有倒霉蛋被撞死。 眼见速度还是慢得很,估计暴风雨结束,都无法划到敌人面前。 满正又说:“升帆!” “总兵,这么大的风浪,升帆会被吹断桅杆的!”副手提醒道。 “升帆!”满正喝令。 于是乎,宝船上的水手,只能用绳子绑住自身,东倒西歪的跑去升帆,那场面就像集体荡秋千。 这下速度就快得多,三角帆兜着风前进,一艘宝船独自闯入十六艘船组成的葡萄牙船队。 一个巨浪将宝船抛起,再狠狠的砸下去,船首直接将一艘葡萄牙海船给撞出大洞。 满正只觉全身一震,而那些操作风帆的水手,瞬间被砸晕一大群,好在由绳索捆住没有掉海里。 “疯子,对方的指挥官是疯子!”西蒙站都站不稳,抱着桅杆头晕目眩。 “轰!” 却是宝船的一根桅杆折断,狠狠砸出去,不但把自身船舷砸出缺口,还把前方那艘敌船给砸得稀里哗啦。 没法再莽了,任凭满正如何下令,还能动弹的操帆手,都假装听不到、看不到。 暴风雨足足持续五个小时,双方都无阵型可言,宝船算是被敌人团团包围。 满正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揉着额头出去,一脚踹向船员屁股:“能动的都起来,老子要大发神威了!” “轰轰轰!” 双方炮击正式开始,葡萄牙人来不及集结阵型,反正朝着宝船猛轰便是。而大明其他战船,则纷纷过来救援,宁搏涛乘坐鸟船,率队顶着炮火想要跳帮。 此时正是顺风,硬质横帆鸟船,那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就冲到敌舰面前,中途只是吃了一发炮弹。 两船相接之时,各自火铳兵射击,大明水师的弩炮也开始发威。 弩炮没有发射火箭,但近距离射击之下,打得对方甲板惨叫声四起。 正式接舷,宁搏涛荡着绳子跃下。这个曾经的太湖水匪,持刀冲进人堆,手起刀落血溅纷纷。 只要接舷成功,几乎没啥悬念,因为大明水师人多! 葡萄牙攻打马六甲,那么重要的战役,也只出兵一千人而已,打得两三万马六甲士兵落荒而逃——马六甲还是守城方。 而葡萄牙刚刚建立的马六甲舰队,战船数量跟钱塘水师差不多。西蒙这次只带了八艘战舰,其余十艘全是武装商船,体型最大的主舰也不过六百料。 只中国宝船上的兵力,都相当于眼前葡萄牙船队所有人员的总和。 “船长,红杉号被抢走了!” 西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自己的一艘战船,已经升起钱塘水师的旗帜。 “儿郎们,随我冲!” 副千户戴志全,见宁搏涛旗开得胜,也架着鸟船冲杀过去。 玩什么炮战? 跳帮接舷才是男人的浪漫! 至于满正,仗着船坚炮利,坐在宝船上只是轰,那几门两千斤炮威力惊人,但凡命中就是轰出一个大洞。 对轰半天,宝船已经中弹十余发,水兵和水手也死了不少,但就是稳稳飘在海面上,丝毫看不到沉没的迹象。 410【首战告捷与日本铜之战】 “船长,快突围!”副官大喊。 西蒙郁闷道:“跑不了,就算突围成功,也会被中国战船追上。” 葡萄牙船队属于返航,不管是战船,还是武装商船,全都装满了货物。他们贪心得很,便是西蒙的船长室,也放着几捆丝织品,那是西蒙携带的私货。 就算操帆技术更娴熟,就算海战经验更丰富,可满载货物的葡萄牙船队,灵活性与速度都大大降低。 火者亚三突然跑出来,嘀咕道:“大人,投降吧。” “啪!” 西蒙一耳光扇过去,把火者亚三扇得原地转圈,他愤怒道:“伟大的葡萄牙舰队,是不会向敌人投降的!除非……”西蒙看着那艘巨无霸宝船,口干舌燥道,“除非,实在是没有任何胜算。” 火者亚三趴伏于甲板,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阴毒无比。 副千户戴志全,此时也已开始接舷。率先跳帮的水师官兵,被敌人一排火枪问候,当场死伤十余人,却有三十多个跳帮成功。 戴志全使着一把单手剑,虽然没有宁搏涛那么威猛,却也舍生忘死带队冲杀。 为啥满正、戴志全、宁搏涛等人,都一下子变得骁勇起来? 因为此战是皇帝亲自下令啊,打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打赢却能获得皇帝青睐! “儿郎们,封妻荫子,正在此时!” 从戴志全喊出的口号,就知道他的动力来源,便是舍命也要挣一个前程。 满正就没那么费事儿,坐镇宝船下令开炮,只知道倚仗炮威狂轰滥炸。宝船医务室连中几炮,已经被硬生生轰塌,船体也被轰出个大洞,可宝船依旧还坚挺得很。 “轰!” 又是一发五百斤炮命中,早已被打断主桅的葡萄牙副舰,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 西蒙已经做出最后努力,可中国宝船就是打不沉。他又不敢过去接舷,一看对方那体量,就知道船上兵力众多,接舷战纯属给敌人送菜吃。更无语的是,长达五个小时的暴风雨,早已吹乱葡萄牙编队阵型,此刻几乎是陷入乱战当中,而大明战船数量还更多! 西蒙那个恨啊,早知道就少装点货物返航,否则也不至于逃了三天还没成功。 “升白旗!”西蒙闭上双眼。 《资治通鉴》有记载,曹操攻打邺城,李孚建议审配,把城中老幼放出去,让他们持白幡投降。李孚却混在投降人群中,自己悄悄逃跑了。 白旗代表投降,满正显然看得懂。这厮对左右笑道:“前些日子,西蒙跟老子喝酒,说他船上不备白旗,因为葡萄牙舰队从不投降。都他娘吹牛的,打白旗打得比谁都利索!” 葡萄牙船队关掉炮窗,扔下武器,朝着宝船渐渐靠拢。 满正立即下令战船驶去,接管那些葡萄牙海船,将敌方士兵全部捆绑看押。 此战,葡萄牙总共十六艘船,被击沉两艘,被占领两艘,剩下十二艘全都受损严重。在返回杭州的途中,又有一艘投降敌船,带着满船货物沉入大海,中国船队想救都救不了。 至于钱塘水师这边,死亡八十余人,受伤三百多人。且至少有一半死伤,都是因为暴风雨,撞死撞伤的倒霉蛋不在少数。另有两艘战舰失去行动力,只能被友舰拖回杭州,但并无一艘沉没,水密舱技术还是很管用的。 “是你!” 西蒙被押到宝船上,一眼就看到满正,顿时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中国海军指挥官,前几天还在跟他喝酒,而且一直没有暴露身份,只说自己是中国陆军将领。 满正招来火者亚三:“你来翻译翻译,告诉他什么是惊喜。” 火者亚三翻译道:“大人,中国指挥官说,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西蒙还在嘴硬:“你的船多,而且船大,怎么也打不沉。而我的船队装满了货物,吃水太深跑不快,否则有无数战术将你击败!” 火者亚三如实翻译。 满正顿时哈哈大笑:“输了便是输了,还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一个水师百户突然提醒:“总兵,我们今后也得小心。战船出海经商,最好别带太多货,否则遇到真正对手,难以发挥应有的战力。” “嗯,”满正点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确实当警醒。” 当钱塘水师,押着葡萄牙船队和士兵,回到杭州湾的时候,整个杭州城都轰动了,士绅官民纷纷跑来看热闹。 朱厚照亲自迎接凯旋官兵,把满正、戴志全、宁搏涛激动得浑身发抖。 “二郎,把这些红毛鬼押解进京,献俘于太庙如何?”朱厚照突然笑问。 王渊答道:“几个番邦蛮夷,没必要兴师动众。缴获的海船和货物,分出两成给浙江三司,剩下的都归钱塘水师所有。至于那些佛郎机官兵和水手,海战经验都非常丰富,可以分开进行审讯,非葡萄牙国之人留下,招揽过来塞进大明水师。如果是葡萄牙人,就让葡萄牙总督花钱来赎。明码标价,船长多少钱,指挥多少钱,水手多少钱。” “哈哈哈哈!” 朱厚照狂笑不已:“咱们君臣,不就变成绑票的吗?” 王渊辩解说:“此乃葡萄牙国,率先在大明海域,攻击大明属国的船队。我们出兵干涉,有足够的正当理由,怎可用绑票来比喻?” “那行,便依二郎所言。”朱厚照心情非常愉快。 王渊又说:“应派遣官员,乘船前往满剌加谈判交涉。勒令佛郎机船队,今后不得在大明海域动武,也不得随意攻击大明之属国。” “可。”朱厚照点头说。 死里逃生的日本、琉球海商,听说大明水师把佛郎机船队全歼,也纷纷过来道贺致谢。他们献上“精美”的财货,跪在江淮会馆门外,疯狂磕头感谢大明皇帝恩德——其实,是想见皇帝一面,说不定还能捞到好处。 王渊代表皇帝借鉴他们,一番安抚之后,直接对两国海商说:“十年之内,各国商船卖铜给大明,大明都将免征关税。” 两国海商大喜,因为琉球群岛也有铜矿。 至于岛津氏,其地盘也有铜矿。就算自己铜产量不够,也可以通过濑户内海,收购其他日本藩国的铜料。 岛津氏位于九州西南部,而整个九州都铜矿遍布。因为王渊的一句话,岛津氏很快就酝酿战争,兵锋直指自己的邻居肝付氏。 没办法,向北只能攻打相良氏,但相良氏正处于兴盛期,岛津氏根本就打不动,只有进攻肝付氏这一个选择。 十多年前,岛津氏、肝付氏还是合作伙伴,一起结伴去攻打志布志城。打了三年,愣是没打下来,岛津氏的家主还战败自杀了,莫名其妙就把仇恨算在肝付氏头上。两家本来就矛盾日深,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现在大明又免征铜税,利益和仇恨叠加在一起,岛津氏跟疯了一样发动进攻。 不仅如此,大内氏也放弃东进,选择南下攻略少贰氏和大友氏,想要占据北九州的几处铜矿。 九州南北同时爆发战争,史称“九州岛铜之战”,罪魁祸首便是王二郎。 王渊表示很无辜啊,我就想弄点铜料铸钱而已,鬼知道日本大名之间会直接开瓢。 411【司农寺的设想】 大明战舰修补三个月,终于全部恢复战力,顺便把鸟船换成了复合帆——主桅杆为横帆,其余两桅为三角帆。 非但如此,宝船的舰载火炮,也提升为一百门! 一艘宝船、两艘鸟船,以及缴来的十三艘葡萄牙海船,装着货物前往马六甲贸易,这是中国船队第一次远距离侧逆风航行。 满正需要先去一趟广州,寻访即将丁忧期满的湛若水。 湛若水是王阳明的至交好友,白沙心学的二代传人、甘泉心学的创始人。王渊的心学思想,更偏向于甘泉心学,反而跟阳明心学越走越远。 朱厚照让王渊推荐外交官,王渊便推荐了湛若水。不管于公于私,都非常合适,湛若水以前还出使过安南。 于是,湛若水兼礼部员外郎,代表大明前往马六甲交涉。 转眼已到七月初,学田里的玉米开始抽穗,王渊再次前往视察情况。 新作物试种负责人,正是王渊在山东收的学生刑泰。这厮到处贴大字报污蔑王渊,被袁达蹲守好几天抓住,最后稀里糊涂变成物理门徒,带着整个家族支持王渊在临清治水。 刑泰实在不是考科举的料,几年下来屡试不第,依旧还是一个酸秀才。他搞物理也不咋样,数学那是一塌糊涂,干脆跟着王渊到处跑,只等哪天求个斜封官当当。 这次葡萄牙人带来新作物,刑泰见王渊非常重视,于是他主动请缨负责试种。 地方士绅家的公子哥,连锄头都没碰过,居然想搞农业试验? 刑泰指着试验田介绍道:“先生,根据多批次、多类型种植比对,我们现在已经有所收获。” “详细讲来。”王渊说。 刑泰说道:“玉米生长,第一阶段我称为‘育种期’。第二阶段我称为‘三叶期’,因为那时只有三片叶子。玉米在‘三叶期’阶段,必须进行施肥浇灌,就像婴儿离开母乳,照顾必须更加精细才行。‘三叶期’施肥不足的两分地,那片玉米普遍长势不好,玉米杆又瘦又矮,而且叶子也偶有枯黄。” “不错,有心了。”王渊点头赞许。 刑泰又说:“‘三叶期’之后的阶段,我称之为‘拔节期’,就像竹子拔节一样,高度增加得非常快速。这个时候,刚好跟‘三叶期’相反,玉米能够抗旱,但怕水太多。今年雨水一般,‘拔节期’不怎么浇水的玉米,反而长势最好;‘拔节期’浇水最多的玉米,直接被涝死了两垄。” 王渊特别满意,夸奖道:“你做得很好。” 刑泰谦虚说:“弟子并不懂农事,只是把物理方法,用在了作物试种上。” 王渊再问:“套种问题呢?” 刑泰讲述道:“套种暂时还看不出问题。现在,我们有玉米、花生、红薯清种田,也有两两套种、三样套种田。目前只发现一个问题,套种之后的田地,必须进行追肥,否则肥力不够就长势不好。” 这个问题并不大,因为即便在后世,除非大面积机械化种植,否则玉米也是农家肥为主、化肥为辅,玉米对化肥的需求并不太强。 刑泰又说:“因为涉及到土地肥力,学生翻阅了大量农书。《齐民要术》便有记载,可用轮种恢复地力,若套种消耗地力太甚,学生打算实验用其他作物轮种。” 王渊自然又是一番勉励。 王渊也是个半桶水,他给出的玉米植株间距,其实还可以稍微密一些。 刑泰如果继续观察实验,就会惊奇的发现,套种有大豆的玉米,产量甚至比清种更高,而且玉米棒子更饱满、玉米粒长得更大颗。 其中涉及到光合作用,玉米、大豆同时种植,可提高太阳辐射能利用率15%到20%。 两种作物种在同一块田,高矮差形成通风走廊,能增加二氧化碳的供应。光线射到玉米植株的下部,大豆也能形成阳光散射,这种散射光正好是作物需要的,光照质量比不进行散射更好。 因此套种之后,玉米将明显增产,但大豆会略微减产。 此类套种技术,曾在新中国的丘陵、山区非常流行。后来渐渐不搞套种了,是因为精细化程度太高,伺候一亩地所费精力,相当于单独种植好几亩地。如此累死累活,还不如进厂打几个月工,赚到的钱可以买更多玉米和大豆。 至于垄植玉米,那是为了防涝,雨水太多会把玉米涝死! 而且王渊不知道,花生也可以拿来套种。再加上红薯、玉米和大豆,这几样交叉间作套种,能够起到轮种的作用,可以自然恢复土地肥力。 反正一切都在摸索当中,刑泰考科举不行,搞物理也不行,但玩种植似乎还真有前途。 一个没摸过锄头的农学家,正在大明土地上悄然诞生。 再来讲一讲育种问题,印第安人种植玉米几千年,你当人家不会育种的吗?西班牙弄来的玉米种子,已经被印第安人培育了三千年,人家就是靠那玩意儿吃饭建国的! 现代良种玉米,主要是增加抗病虫害、抗涝抗旱、一株多实等功能。 王渊绕着试验田走了一圈,有些玉米长势喜人,有些玉米枯黄萎靡,那是用不同方法种植的。 王渊对刑泰说:“只要你用三五年的时间,把这些作物给研究透彻了,我就请求陛下复设司农寺,至少给你一个司农寺丞的斜封官!” “司农寺?”刑泰有些懵逼。 王渊解释道:“大明开国之初,有司农寺存在,位阶与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相同,司农寺卿又被称为大司农。懂了吗?至少给你一个寺正。” “多谢老师!”刑泰当然懂了,喜得无以复加,寺丞可是正五品! 精简部门或许反对者众多,但增加部门却没啥阻力,而且还是恢复农业发展机构,那就更符合士大夫们的胃口。 把几种新作物以及它们的套种方式,快速在全国范围推广,特设新部门是最方便有效的。借口随便可以找,恢复大明祖制便为理由,司农寺本来就是朱元璋设置的。 不过户部可能会反对,因为司农寺裁撤之后,大部分职权都移交户部和地方布政司。地方左右参政和各级主官,便承担了司农寺的工作,但他们仅仅流于劝农劝桑的表面形式。 王渊也懒得抢班夺权,重设司农寺之后,主要起到倡导串联作用,派出京官与地方官合作发展农业。 412【甘泉心学】 宁王终于死了! 之前一直关在南京,皇帝批准押其北上,入京以后仅三天就被处死。 此案由三法司联合审理,整个过程看似正规有序,其实就属于敷衍了事而已。 谁敢深究? 谁敢刨根? 就连王阳明送去的贿赂账册,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失。反正宁王一死,百官才能心安,朝堂又重新回到安定和谐的气氛。、 王渊和王阳明,藏有账册副本,由心学门徒抄撰。 如此行事,专为预防“遗失”,不过暂时没必要拿出来。 且不谈京城,咱们把视线投向广州。 榜眼出身的湛若水,仕途可说非常不顺。刚做官就遇到刘瑾当权,熬死刘瑾总算能出头,李东阳给他升翰林院编修,还特地派他去出使安南,回朝之后肯定能够高升。 等湛若水从安南回来,靠山李东阳已经退休回家,好友王阳明也被排挤到南京。他从此就被彻底冷落,连出使藩国的功劳,都被上司直接无视,因为杨廷和、梁储的人掌控了翰林院。 此时,湛若水丁忧期已满,但他毫无回京报道的迹象。 如果湛若水一直不回京,又拿不出足够理由,被户部审查时发现,将会剥夺一切官职。 历史上,他就被剥夺官职了,只剩一个榜眼身份。直至嘉靖登基才出山,从翰林院编修做起,结果又受王阳明牵连,嘉靖皇帝打压心学。湛若水只能在南京当尚书,南京的吏部、兵部、礼部尚书被他当了个遍。 广东,西樵山。 湛若水正在书院讲学—— “如何体认天理?应当格物!” “格物之道,有从心出发,有从物出发。京城王若虚的物理学派,便另辟蹊径从物出发。但他总说自己是心学,也是从心出发的,旁人也难以否定。” “为何要提到王若虚?此人乃当世奇才,他的物理学派,我认真研究过。数学、物理的内容,我也掌握了一些,可算是格物的一种方法。你们若是有兴趣,也不妨去领略一番,互相印证才能博采众长。” “时下有气理之争,也有心理之争,其实在我看来,那都没什么必要。世间大道,殊途同归,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陈(白沙)心学,归根结底讲的是一个道理。心与物、理与气、心与理、心与性、知与行、理与欲、虚与实,皆不可分割单论。” “阳明先生说心外无物,那是错的。你们辩论心学和理学孰优孰劣,那也是错的。卫道士要存天理,消除一切欲望,那也是错的。我们应该,心与物合一,气与理合一,理与欲合一。” 突然有弟子问:“先生,理与欲如何合一?” 湛若水解释道:“食色性也,吃饭喝水,男女情爱,都是人性,而非人欲。甚至想**美事务,爱慕美貌女子,这也是人性,是对食色的更好追求。何谓人欲?江南吃猴脑,不为果腹充饥,而是哗宠取宠,为了口腹之欲而残害生灵。还有那好色之徒,侍妾有一二十个,还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忙得过来吗?” “哈哈哈哈!” 众弟子顿时大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湛若水又说:“理与欲为何又能合一呢?欲也分轻重好坏。懒惰乃人欲也,勤奋乃天理也。但如果有懒惰之人,发明出舟船车马,利济天下百姓,那他懒得就有理。人欲没有止境,只有圣人才能除之,我等凡夫俗子,应该尽量克制人欲,也应该利用人欲去做正事。” “先生高论!”那弟子佩服道。 湛若水笑着说:“我也是两年前想通的。当时家母病逝,我回乡丁忧,思考程朱理学、陆陈心学、阳明心学、物理学派之异同,苦思一载终有所获。刚才的‘理与欲’观点,其实借鉴了王若虚的物理学说。物理学派以实用为主,不事虚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学问。” 又有弟子问:“先生,若学生想研习物理,必须前往京城求学吗?” “那倒不比,”湛若水说道,“你想学物理,我也可以教。但只限于基础,若欲更深一步,还得去京城物理学院,因为物理学派的知识每天都在增加。” 突然,湛若水的随从跑进学堂,小声嘀咕道:“老爷,有官兵来了,说是奉皇命请你当官。” 湛若水面不改色,只说道:“让他们等着,不得惊扰众弟子。” 一直讲学到傍晚,湛若水终于宣布下课,施施然走出教室,拱手道:“我便是湛若水,阁下身居何职?” 满正作揖道:“我是浙江备倭总兵满正。前些日子,佛郎机船队在杭州湾外,擅自攻击大明属国商船。陛下命我出兵征讨,侥幸将敌人全歼,俘虏佛郎机海船十三条,俘虏佛郎机水师官兵数百人。” 湛若水的老家就在广州,当然知道佛郎机船坚炮利。 事实上,去年底的时候,西蒙便在广州湾内,攻击过别国走私船队。只要不是葡萄牙商船,西蒙见了直接开炮,甚至击沉了两艘中国民间走私船。 对此情况,广东官员毫无办法,广州水师那几条破船,也完全不敢跟佛郎机人干仗。 湛若水惊问道:“佛郎机水师将领,可是叫什么西蒙?” 满正笑道:“正是此獠,如今被关押在杭州大牢。他在广东也犯过事儿?” “满总兵勇悍若斯也!”湛若水赞叹道。 满正掏出一封文书、一封信件,交给湛若水说:“王侍郎向陛下谏言,推荐湛先生出使满剌加。” 信件是王渊写的,把事情交代清楚,并陈述了这次出使的关键。 湛若水顺手把授官文书收好,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兼任礼部员外郎,论品级是升官了,但也没啥可高兴的。就湛若水的资历,直接转升礼部郎中都够格,如今不过是多了个临时兼职而已。 花费一天时间,湛若水把书院事务安排好,便跟着满正一起前往马六甲。 当大明宝船来到马六甲的时候,瞬间就引起港口轰动,葡萄牙人吓得连忙架起大炮。毕竟,宝船实在太过巨大,比葡萄牙本土的两艘主力战舰都大得多! 湛若水登岸一问,葡萄牙总督不在,马六甲连个能拍板的都没有。 于是乎,满正在马六甲卸货之后,就立即购买商品返航了——王渊有叮嘱,宝船不能驶往印度,担心被葡萄牙人扣下。 印度,才是葡萄牙的东方老巢,那里有全亚洲最大的造船厂、兵工厂,葡萄牙东方舰队的主力也一直留在印度。一艘宝船,两艘鸟船,带着十多艘缴来的海船,跑去印度纯属给人送菜吃。 湛若水作为使者,只带几个随从,乘葡萄牙海船前往印度果阿交涉。 413【白痴总督与贪玩皇帝】 果阿在孟买以南,属于古代印度最富裕的地区,因为此地是重要海贸口岸——当然,只是地理概念上的印度。 自韦加耶那加国没落之后,果阿长时间处于无主状态,于正德五年被葡萄牙占领。 占领果阿的葡萄牙船队首领,正是大航海家达伽马。他们上岸之后烧杀抢掠,用枪炮展现自己的权威,还在果阿插上标杆宣示葡萄牙主权。 达伽马回到葡萄牙,大肆吹嘘果阿的富庶,那里有无数宝藏,盛产香料和丝绸。 葡萄牙贵族瞬间眼冒绿光,派遣正式舰队前往印度,并设立葡萄牙印度总督,还带来手捧圣经的传教士。这十多年来,果阿常有异教徒被烧死,天主教在此地不断扩张势力。 而且,葡萄牙还运来平民,强令当地妇女通婚,以此提高葡萄牙人比例。接着又开设学校,实行文化扩张,这导致数百年后,果阿都是整个印度识字率最高的省份。 说实话,葡萄牙在果阿的殖民统治,比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文明得多……相比英国而言,葡萄牙仁慈得近乎圣人。 杜阿尔特·德·梅内塞斯,拥有葡萄牙王室血统。 或者说,只有具备王室血统的贵族,才能被葡萄牙国王派来印度当总督。达伽马是不可能做总督的,甚至连贵族都不是,因为受封葡萄牙贵族,也必须具备王室血统! 达伽马是怎么当上葡萄牙贵族的? 就在去年,大航海家麦哲伦反噬雇主,指挥舰队击败卡斯提亚王国(西班牙前身)。嗯,麦哲伦的舰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把西班牙舰队给干翻了,用武力夺回自己应有的利益。 国王卡洛斯一世,被迫答应麦哲伦,继续资助其环球航行,顺便还给了许多好处。 就在今年,麦哲伦远航之前遭到暗杀。暗杀失败之后,西班牙国王说是葡萄牙人干的,麦哲伦也只能相信是葡萄牙要搞他。 在葡萄牙做了十多年富家翁的达伽马,顿时被麦哲伦给激发出灵感。他直接跑去找葡萄牙国王,说如果还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自己就学麦哲伦那套把戏,率领舰队将葡萄牙的殖民地果阿夺走。 葡萄牙国王还真被吓到了,立即封达伽马做维第格拉伯爵,使之成为葡萄牙第一个没有王室血统的贵族。 达伽马还不满足,闹着要当印度总督,就等着现任总督杜阿尔特闹出幺蛾子。 听说中国使者来到果阿,杜阿尔特没有立即理会。 这货当总督之后,只知道贪污享受,疯狂的征税捞钱,又让舰队四处抢劫别国商船。在杜阿尔特眼中,中国也就那个样子,甚至他还下令在广州修建殖民据点! 已经在搞了,地点位于屯门(香港新界西部)。 今年春天,另一批葡萄牙船队,在屯门构筑简易堡垒,还打算建炮台和城壕。由于位置太偏,广东官员后知后觉,过了几个月才发现,此时正在思考如何应对。 还是那句话,这个新总督是智障,居然想要武力殖民中国! 湛若水足足等了四天,终于有人来通知,让他立即去拜见总督阁下。 身为副千户、鸟船船长的宁搏涛,这次贴身保护湛若水。他率领几个士兵,簇拥在湛若水身后,阔步踏入那座西式城堡当中。 杜阿尔特一看到他们,瞬间就咆哮起来:“立即释放葡萄牙士兵,立即归还葡萄牙海船,否则就等着战争吧!” 嗯,不止是湛若水,就连马六甲的葡萄牙官员,也被总督晾了好几天,终于将海战失败的军情上报。这货一听自己的船被抢了,才忙慌慌召见湛若水,并且直接进行武力恐吓。 湛若水听到翻译之后,冷笑道:“贵国战船,擅自在大明近海开炮,而且还是攻击大明属国船只。于情于理,大明都有理由还击,贵军被全歼纯属咎由自取。若想开战,可以奉陪。大明有国土万里,有亿兆百姓,有百万军队,有千艘战舰!” “多少人口?”杜阿尔特听得有点懵。 湛若水随口说道:“大明之国民,早已破亿。你佛郎机撮尔小国,撑死了能有多少人?便是一百个换一个,也能把你佛郎机国杀得干干净净!” 杜阿尔特大怒,指着湛若水的鼻子:“竟敢威胁蒙骗我,世界上哪有人口过亿的国家?等着开战吧!” 湛若水冷笑道:“如果贵国不给个交代,大明舰队自会前来讨说法。” “让这家伙立即滚蛋!”杜阿尔特吼道。 湛若水被蛮横的驱逐出城堡,杜阿尔特则叫来亲兄弟——葡萄牙印度舰队总司令:“贝里奥,立即率领所有舰队,把中国的广州抢占下来!” 马六甲舰队也归贝里奥统管,在广州屯门构筑殖民据点,便是他做出的修改方案。因为按照总督的奇葩想法,是想直接占领广州城的,马六甲舰队船长们纷纷叫苦,说占领广州的难度不亚于攻占卡斯提亚(西班牙)首都。 贝里奥劝谏道:“兄长,中国太大,不能直接殖民,更不可能攻占大城市。我们在广东郊外修筑城堡,已经是冒着巨大风险,攻打广州等于让士兵去送死。” “不可一世的奥斯曼,还不是被我们击败了,中国又算得了什么?”杜阿尔特冷笑。 贝里奥很想把哥哥的脑袋拧下,当成足球踢进印度洋。他艰难解释道:“就算是击败奥斯曼,我们也用了很多年时间,还教会波斯人铸炮铸枪,有波斯人帮助才获得胜利的。而中国,比奥斯曼更加强大。中国的人口太多了,只是广州就多得吓人,这样的国家怎能武力征服?” 杜阿尔特斥责道:“你这个废物!” 贝里奥也生气了,立刻骂回去:“你才是废物!你除了捞钱玩女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真不知道国王为什么派你来当总督!” 杜阿尔特大怒道:“我如果不当总督,你能做印度舰队指挥官吗?” 贝里奥居然无言以对,郁闷道:“反正我不会下令进攻中国,想打你自己去打!” “那我就撤你的职务!”杜阿尔特呵斥道。 这位总督还真把自己弟弟给撤了,换上一个临时指挥官,率领印度舰队前往中国,而湛若水则被扣押在果阿。 印度舰队共有战船近百艘,抵达马六甲之后就不再动弹——都不是傻子,谁会白白去送死? 杜阿尔特三番五次催得急,葡萄牙舰队干脆在马六甲购置货物,跑去广州高高兴兴做生意。临时指挥官和船长们联合起来,在广州大赚了一笔,回去就跟总督复命,说在海上遇到大风浪,舰队没到广州就返航了。 至于做生意赚的钱,自然是被他们分掉,反正都把总督当傻子糊弄。 宁搏涛悄悄从果阿溜走,又贿赂葡萄牙水手,藏在货仓里回到马六甲,接着搭乘中国商船前往杭州。等他回去复命时,朱厚照都已观赏完钱塘潮,打算带着王渊回京了。 “什么,佛郎机人敢扣押使节?”王渊不可置信。 宁搏涛解释道:“那个佛郎机总督,根本就不讲道理,反反复复就说要打仗。” 朱厚照暴怒道:“那就打!二郎你别拦着,番邦蛮夷而已,竟也捋大明之虎须,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渊说道:“陛下……” “不许劝!”朱厚照打断道。 王渊苦笑道:“臣是想说,陛下别御驾亲征,否则臣死也要把陛下拦住。” 朱厚照问道:“你怎知我想亲征?” 王渊嘀咕说:“臣还知道,陛下愤怒是假,想要亲征是真,想要坐船去海外看看更真。” “哈哈哈哈!” 朱厚照狂笑不已:“二郎知我也!” 王渊说:“陛下真不能出海,否则臣立即辞官。不是假辞官,是辞了就不回朝了,因为臣实在担待不起,更不想回京被百官唾骂。” 张永和江彬也心里没底儿,纷纷劝谏:“陛下,海上凶险莫测,真不能御驾亲征啊。” “朕一定要去呢?”朱厚照又发驴脾气了。 王渊突然跪地:“臣请辞!” 张永、江彬跟着跪下:“臣也请辞。” “那你们就留在杭州,等我凯旋消息,”朱厚照对满正、宁搏涛说,“满总兵,宁千户,你们随朕征讨满剌加!” 满正、宁搏涛立即跪地:“臣请辞。” 找遍整个大明,谁敢带皇帝出海?不要命了! 便是数次怂恿皇帝北征的江彬,都怕皇帝遇到海难,更别提其他文武官员。 朱厚照这次想御驾亲征,只能自己划船过去。 连续发了几天脾气,朱厚照终于妥协:“罢了,罢了,你们去打吧,朕直接回京了。真没劲,想去海外看看都没机会!” 江彬笑嘻嘻说:“陛下,回京途中,臣在扬州安排了好耍的。” “扬州哪有海外好耍?不去,不去!”朱厚照心里憋得慌。 张永也来哄:“陛下,扬州的名伎,比苏州还更有名呢。” 朱厚照生气道:“朕说了不去,直接回京!” 414【战前串联】 “自占城向正南,好风船行八日到龙牙门,入门往西南行二日可到。”——《瀛涯胜览·满剌加国》。 占城在后世越南的南部地区,龙牙门则在后世的新加坡附近。 宁搏涛与火者亚三先行,搭乘商船来到新加坡。 新加坡这个名字,很早就已经有了。 蒙元时期,三佛齐国的一位王子,在其岳母的资助下,于此地建立“僧伽补罗国”,又译作“新加坡拉国”,梵文之意为“狮子城堡”,如今一般称其为“淡马锡”。 百余年前,三佛齐国的王室后裔,被迫流亡到新加坡。引来暹罗大城国攻击此地,该王室后裔逃到五屿,由此建立满剌加(马六甲)王国。 宁搏涛在火者亚三的带领下,首先于新加坡登岸。 新加坡在百余年前,因为卷入地区争霸,曾经被彻底焚毁过。目前稍微恢复,属于重要海贸城市,被流亡的马六甲国王统治。 马六甲国王默罕默德·沙阿,目前居住在佛柔城,即后世马来西亚的新山,与新加坡岛只隔着狭窄的海峡。包括后世的印尼国土民丹岛,目前也在马六甲国王统治之下,这货一直打算反攻马六甲,但地盘却被葡萄牙越打越小。 听说大明使者来了,默罕默德·沙阿喜出望外。在战争连番失利之下,他已经流亡多个地方,被葡萄牙打得不断东撤,正准备亲自去北京请大明爸爸帮忙呢。 可当默罕默德·沙阿看到火者亚三的瞬间,顿时就狂怒大骂:“亚沙,你这个叛徒,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火者亚三笑道:“国王陛下,当初背叛你的,又不止我一个。而且,我已经联络大明,来帮助陛下夺回王城了。” “我不可能再信任你。”默罕默德·沙阿冷笑摇头。 火者亚三说:“我的曾祖父姓林,本来是中国福建人。我既然是汉人,又怎么有权力效忠你这个蛮夷?” 默罕默德·沙阿气得发笑:“你是汉人?你的母亲,你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可都不是汉人!” 火者亚三说:“但我的曾祖父是汉人,我姓林,名叫林耀山。” 史书有记载,火者亚三自称汉人,但不被大明朝廷所认可。 火者亚三说道:“不管你是否再信任我,我都带来了大明使者。这位是大明水师副总兵(浙江备倭副总兵),他可以帮你夺回马六甲城。” 默罕默德·沙阿皱眉道:“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来骗我的?说不定是佛郎机人的诡计,诱我出兵再设伏于海上!” 火者亚三问道:“这几个月,佛郎机人的攻势,是不是没以前那么猛烈了?” 默罕默德·沙阿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火者亚三笑着解释:“佛郎机人自寻死路,竟敢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在杭州攻击大明属国商船。大明水师愤而出击,全歼佛郎机船队,共有战船十六艘。大明派出使者,前往果阿交涉,佛郎机总督竟把大明使者给扣押了!” “真有此事?”默罕默德·沙阿大喜。 别看沙阿此时占领的地盘不小,但军事实力非常糟糕。历史上,这货即将带着全部船队,主动跑去打林加群岛,那是葡萄牙的狗腿子势力,结果被葡萄牙两艘战舰打得大败而归。 而今,大明竟然全歼葡萄牙十六艘战船! 本就准备去北京抱大腿的沙阿,听此消息已经欣喜若狂。什么身份都不顾了,直接跪伏于宁搏涛面前:“天朝上国将军阁下,请为小王做主啊!那可恶的佛郎机人,占我王城,抢我财宝,掠我子民,实在是大大的可恨!” 宁搏涛问:“你能出兵多少?” 沙阿回答道:“苏丹卫队两千,大小战船二十余艘。” 宁搏涛又问:“若帮你夺回满剌加,你打算如何回报大明?” 沙阿耍滑头道:“必定年年进贡,世世代代尊大明为主国。” 宁搏涛摇头:“不够。” 沙阿皱眉问道:“大明想要什么?” 宁搏涛笑道:“淡马锡(新加坡)、龙牙门(巴淡岛及周边岛屿)和民丹岛。” 大明想要的东西并不多,三座岛屿而已。除了新加坡富庶之外,其他两个岛屿都很原始,真没啥值得沙阿留恋的。 而马六甲,才是真正的精髓。 看似新加坡扼守东西方航道咽喉,但马六甲却是信风起始点。站在马六甲城中,就能判断季风变化,并且此城从来没有过大风暴。 沙阿左思右想,突然说:“这三座岛,可以献给大明。但是,大明必须承诺,要留下部分水师,常年驻守在马六甲。” 呵呵,主动要求大明在马六甲驻军。 沙阿是个傻子吗? 不,这货聪明得很,他怕葡萄牙卷出重来,没了大明保护扛不住。 宁搏涛讨价还价道:“大明水师,不可能在满剌加驻防,但可以在淡马锡驻防。一旦满剌加遭遇进攻,大明水师可以立即前往增援。” “好,就这么说定了!”沙阿喜出望外。 宁搏涛得到马六甲国王的承诺,双方约好时间一起进攻马六甲。 宁搏涛自己回杭州去复命,而火者亚三却前往马六甲,串联那里的反葡萄牙势力。 马六甲的人口构成很复杂,当初葡萄牙只派一千兵力,便攻占数万军队驻守的马六甲城,就是因为各方势力都选择叛乱。 首先是宗教原因! 国王默罕默德·沙阿,强迫各种族改信绿教,搞得宗教矛盾愈发激烈。 其次是经济原因。 国王默罕默德·沙阿,不断从各国商贾那里捞钱,商税高得越来越离谱。 再次是政治原因。 马六甲贵族与平民,二元分化严重,各族平民属于被压迫的对象。 当葡萄牙打来的时候,印度人负责递送王城情报,中国人为葡萄牙出谋划策,爪哇人直接派兵六百相助……各族人民大团结,一起配合葡萄牙赶跑马六甲国王。 但是! 各族眼中的屠龙者葡萄牙,自己很快也变成恶龙,首先引起争议的便是推行天主教,印度人、中国人和爪哇人对此都非常反感。 直至换了现任总督,这种矛盾就更加激烈,商税甚至恢复到马六甲国王统治时的情况。 火者亚三回到马六甲之后,首先前往葡萄牙人那里报道,说自己是贿赂中国官员逃回来的。他还说中国非常保守,文官反对出兵海外,皇帝已经被迫妥协,中国水师不可能攻打马六甲。 在麻痹葡萄牙人之后,这货又去串联各族商人。 听说大明水师将至,中国人率先表示愿意配合。印度人和爪哇人,再仔细思考之后,也答应在关键时刻给予帮助。 印度富商尼纳·查图,承诺打开西城门,因为那里正好是印度社区。 爪哇兄弟非常豪爽,承诺出兵五百,但要求得到马六甲附近的一片土地。 对于他们的各种要求,火者亚三都满口答应。至于无法兑换承诺,可以推到马六甲国王头上,等若干年之后,马六甲国王彻底丧失民心,中国舰队就可以顺势将马六甲拿下。 火者亚三如此卖力的原因,是皇帝将任命他为淡马锡(新加坡)民政官,并赏赐其一片民丹岛的土地。 415【克复马六甲王城】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 浙江备倭总兵满正、副总兵宁搏涛、正千户戴志全,率领钱塘水师远征马六甲。共计大小战船二十八艘,临时征用的武装商船十七艘,兵员水手足有八千多人——双屿海盗都来了,浙江都司还派了三千卫所兵跟随。 士气非常高昂,因为皇帝听从王渊建议,此战若胜必将大行封赏。 每个参战士兵,都能在淡马锡、龙牙门或者民丹岛,根据战功获赏一大片土地。便是不能参战的随船技术人员,也能获得一块土地,反正海外领土随便封赏。 将领们的封赏就更离谱,愿意留在海外殖民的,副千户以上直接做岛主。若有正千户答应留守,战功最高者可担任淡马锡总督,统管淡马锡、龙牙门和民丹岛三地。 浙江左右布政使、正副按察使,集体反对这次海外远征,但是他们根本无法阻拦。 因为钱塘水师造船扩军,是经过皇帝批准的。而且直接绕过兵部,以锦衣卫的身份征兵,钱塘水师清一色持有锦衣卫腰牌。 其次,不管是扩军还是出征,银子都来源于海贸和关税,并没有让户部和地方出钱。文官没法拿粮饷卡脖子,那他们反对有个毛用,只能弹劾王渊、江彬蛊惑圣听,劝谏朱厚照不要穷兵黩武。 十二月二十六日,大明水师来到新加坡,马六甲国王派遣船队跟随。 但都是些破烂货,二十三艘划桨帆船,安装少量老式前膛臼炮。历史上,这支马六甲国王的舰队,将在几年之后,被区区两艘葡萄牙战舰暴打。 马六甲国王的两千苏丹卫队,战力还算不错,带着复国buff光环,肯定比中国南方卫所兵厉害。 如此庞大的船队,即便伪装成商队,也根本别想蒙骗葡萄牙人,更何况那艘大明宝船也驶来了! 但是,自从在杭州报销十六艘船以后,葡萄牙马六甲舰队,如今只剩十多艘战船可用。新补充的战船,目前躺在果阿船坞里,至少还需要大半年时间才能下水。 见到数量众多的敌舰驶来,葡萄牙马六甲舰队直接开溜,根本就没有任何还击的想法——就宝船那体型,谁愿意招惹啊? 舰队留在港口防备海上之敌,满正亲率五千大明士卒、两千马六甲苏丹卫队登陆。 “这也叫王城?”满正轻蔑一笑。 马六甲王子阿拉乌德丁尴尬回应:“满剌加小国寡民,自不能与天朝上国相比。” 拥有十多万人口的马六甲城,居然只有木制城墙! 其中,西面和南面临海,还不直接挨着海水,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滩。 葡萄牙一千士兵攻下此城之后,已经经营十余年,现有五百正兵、一千土兵驻守城池。而在城市附近,还有一座简易城堡,但因为缺乏石料,城堡修得非常糟糕——历史上,葡萄牙后来增筑城堡,直接拆毁清真寺和当地墓碑,只为求得足够石料。 满正还想着如何攻城呢,西城门就直接打开了。 印度富商尼纳·查图,带着一群三哥出来,跪伏于地说:“苏尔雅瓦母沙商人尼纳·查图,迎接中国将军入城。” 火者亚三也混在里面,笑道:“这是天竺来的商贾,已在满剌加生息数代。” “很好,你们都立功了。”满正点头赞许。 大军进城之后,又有一群汉人过来。为首者穿着丝绸,跪地磕头说:“天朝弃民陈盛,带领族人迎接将军!” “嗯,起来吧。”满正笑道。 不多时,一群爪哇人又至,而且还有五百爪哇勇士,提着标枪想要跟随诸位。 陈盛指着前面说:“满剌加城有两部分,南城为平民,北城为贵族,中间被马六甲河隔断。满剌加国王在时,贵族都在北城,现在北城住着佛郎机人,还有他们招募的土兵防守。想要过河,必须攻占唯一的桥梁,桥梁对岸有碉堡和火炮,那些敌军也有火铳。” 好嘛,攻城这才刚刚开始。 满正靠近桥梁远远一看,顿时就头疼起来,碉堡修得太刁钻了,想过河肯定要挨枪子儿。甚至,桥梁的另一端,直接就是碉楼的大门。 这些碉楼,都是马六甲国王修建的。 满正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此易守难攻的地形,数万马六甲士兵防守,怎会被一千葡萄牙人攻陷?就算南城有叛徒,也根本杀不进北城啊。 马六甲王子阿拉乌德丁,也即历史上的穆扎法尔二世,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询问道:“将军阁下,该如何进攻?” 满正笑道:“怎么进攻?明摆着的嘛。难道我还傻到从桥上去打碉堡?满剌加城很大,满剌加河也很长,我们的兵力又占优。去弄些小船来,没船直接拆门板,从其他地方过河便是。” 北城的东段,临河筑有石质城墙和碉堡,只能通过唯一的桥梁上岸。 但是,北城的西段,却是可以上岸的,那个片区本来给马六甲贵族、士兵和工匠居住。满正带兵从此地泅渡,很快来到北城的西城片区。 虽然成功渡河上岸,但想攻进真正的王城,还得面对高大的城墙——只有马六甲王室居住的区域,才被石质城墙围起来,其他地方全都是木栅栏。 “轰!” 城墙上的火炮率先发射,十多门齐射打死两个倒霉蛋,倒是附近的房屋更加遭殃。 那些敌军火炮,属于明初制式,。 苏丹卫队的火铳,同样属于明初制式。 当地华人首领陈盛,曾为葡萄牙攻城出谋划策,此时又对满正说:“将军,城内只有五百佛郎机士兵,就地征召的土兵反而有一千。将军不妨派人喊话,投诚者可以免死,立功者可获赏重金,并带他们前往大明定居。” 满正疑惑道:“为何要带他们前往大明定居?” 陈盛解释说:“这些土兵来源复杂,各族之人都有。他们仪仗佛郎机人,狐假虎威,嚣张跋扈,平时得罪的人太多。如果不承诺带他们离开,这些土兵可不敢投降献城,他们留下来会死得很惨。” “这样啊,”满正笑起来,“那边去喊话。” 反正大明能拥有三座大岛,那也算大明国土,将这些土兵带过去便是。只不过嘛,不是带过去享福,而是带他们去种地、开荒、挖矿。 “城内的士兵听着,我们是大明天兵。佛郎机扣押大明使节,皇帝震怒,率大军而至,佛郎机船队已经跑了。你们快快投降,大明只杀佛郎机人,其余各族士兵皆可饶恕。放下兵器者免罪,杀死佛郎机人一个,可赏白银十斤。你们如果愿意,可随大明船队离开满剌加,不用担心此地仇人报复……” 葡萄牙船队逃跑,城内守军是知道的,如今军心非常低迷。 翻译把话喊出,两千苏丹卫队跟着齐呼,瞬间就让城内乱起来。里边喊杀声震天,不时响起枪声,显然土兵已经“起义”。 兵不血刃,马六甲王城便被收复。 真正的战斗,其实在城外不远,那里还有个葡萄牙城堡,驻守着一千五百葡萄牙士兵。 让大明士卒去攻打城堡,而且是清一色葡萄牙士兵驻守的城堡? 满正才不会当冤大头! 这家伙直接坐船准备返航了,把城堡扔给苏丹卫队,马六甲王子带兵慢慢去打吧,早就说了大明只负责收复王城。 马六甲王子非常尴尬,他手里只有两千苏丹卫队,哪能打下一千五百葡萄牙兵驻守的城堡? 死活把满正留住,请求满正帮人帮到底。 满正笑道:“打仗,我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但是,你可以花钱买火铳,比佛郎机铳更好用的大明新式火铳,随随便便就能武装一支大军。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请讲。”阿拉乌德丁连忙说。 满正说道:“第一,满剌加城的商税,你得稍微降一些,总不能让这些义民白忙活;第二,满剌加城的汉人要给予优待,今后不可随意盘剥。第三,我卖三千支火铳给你,其中一千火铳兵,必须招募本地汉人。” 马六甲的汉人非常多,最早从宋代就开始定居,甚至血统融合到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汉人的地步。 但是,满正的这些要求,必定让无数汉人认祖归宗,甚至出现很多冒认祖宗的。 主意当然是王渊出的,无非打下一颗钉子,大大“提高”汉人比例。为此,还随船运了三千支火铳过来,让满正想方设法高价卖给马六甲国王。 作为历史上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阿拉乌德丁不会轻易上当。或者说,他不见兔子不撒鹰,讨价还价道:“这些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但大明必须帮忙打下城堡。” 交易达成。 满正并不进行强攻,而是分兵把城堡围住,轮番在城堡外敲锣打鼓,时不时对着城堡放一炮。 反正,就是不让城堡里的葡萄牙士兵睡个好觉。足足折腾大半个月,那些葡萄牙士兵虽然还能扛住,但一个个都有神经衰弱的征兆。 人类的适应性很强,闹到最后,那些葡萄牙士兵,竟然习惯了噪音,甚至城堡被炮击他们都懒得动弹。 然后,满正突然让苏丹卫队发动进攻,而且事先还敲锣打鼓提醒敌人…… (推荐一本书《前浪》,有条件的同学可以去给个首订。) 416【魔鬼之船】 这是一座半月堡,又称三角堡,二十多年前由意大利热那亚人发明。 石头和木料都使用不多,城堡主体由泥土垒成。但泥质墙壁垒得非常厚,普通火炮根本轰不塌,钝角设计给进攻方以强大火力覆盖,它相当于棱堡的一种弱化雏形版本。 满正并非什么军事天才,他使用的疲劳麻痹计策,来自于小说《三国演义》。 葡萄牙守军吃了读书少的亏,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连续半个月的骚扰,早已让他们麻痹大意,竟被苏丹卫队运送火药至堡垒大门。 “轰!” 足足三桶颗粒火药,瞬间将城堡大门炸塌。两千苏丹卫队蜂拥而入,他们都在高呼胜利了,以为拿下城堡只在转眼间。 谁知,大门之内是一片空地,正面是城堡碉楼,两边是三角形城墙。 葡萄牙守军在三面同时射击,苏丹卫队毫无保留的被火力覆盖。只一瞬间,就被佛郎机火铳打死上百人,两千气势如虹的苏丹卫队直接崩溃,逃出城堡之后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四百余。 “好险!” 满正问清楚交战情况,心中直呼侥幸,幸好没让大明士卒去冲。 阿拉乌德丁已经急红了眼,焦躁道:“将军,快发兵一起进攻吧!” 满正才不愿白白损失兵力,笑着说:“为什么要硬攻?围住城堡饿死他们!” 阿拉乌德丁急道:“一直拖下去,佛郎机天竺船队就要杀回来了!” “那就围点打援呗,”满正笑道,“只不过,这次打的是海上援兵,咱们以逸待劳弄死佛郎机船队。” 满正已经通过印度富商尼纳·查图,得知十年前第乌海战的真相,对葡萄牙舰队的实力非常鄙视,自认为可以全歼海上敌军。 第乌海战,是当时亚洲地区,最大规模的一次海战,战争目的是争夺印度洋海贸霸权。 一方为埃及马穆鲁克苏丹国、卡利卡特扎莫林、古吉拉特苏丹国的阿拉伯联合舰队。 一方为葡萄牙印度舰队。 阿拉伯联合舰队,由威尼斯商人牵头,由埃及组织武装。六艘地中海桨帆船、六艘卡克拉战舰,从意大利拆解成零件,运到苏伊士港进行组装,船上配备最先进的火炮和火铳。另有八十多艘阿拉伯单桅划桨船,武器非常原始,各方共计战舰一百艘。 联合舰队指挥官是埃及人,士兵主力是威尼斯商人在意大利、西班牙、希腊招募的雇佣兵,以及土耳其圣战者和马穆鲁克海军士兵。 而葡萄牙印度舰队,只有大小战船二十二艘,士兵一千五百多人。 葡萄牙舰队不但兵力处于弱势,而且被阿拉伯联合舰队突袭。印度总督之子洛伦索,带五艘小型战船被包围,仅有两艘战船突围成功,洛伦索也因此重伤不治而亡。 葡萄牙印度总督,身怀丧子之痛,率领剩余战舰主动出击。首先偷袭摧毁敌人的补给港口,又沿途攻击倒向敌人的城市,这才回来跟敌人舰队进行决战。 此时扯淡事情发生了,吝啬的威尼斯商人,居然拖欠雇佣兵工资,导致欧洲雇佣兵大量逃跑。留下的士兵当中,以绿教徒、天主教徒、东正教徒为主,三方宗教矛盾非常激烈,埃及指挥官根本无法协调。 战船数量最多的卡利卡特人,希望出海迎击葡萄牙舰队。而埃及指挥官,却选择死守港口,忙着在岸上修筑炮台。 卡利卡特船队不顾军令,主动迎击敌军。但他们都是单桅划桨船,根本没有火炮,直接冲上去想要接舷,却因船舷太矮爬不上去,被葡萄牙舰队打得落荒而逃。 接着队友开始疯狂挖坑,指挥官害怕异国友军不战而逃,竟然命令所有船只进港,导致联合舰队丧失兵力优势和机动优势。 葡萄牙船队莽头冲进港口,把狭窄航道堵住,联合舰队虽然船多却无法展开,就这样被堵在港口全部解决。 从此,葡萄牙人赢得从非洲到印度洋的海上霸权! 但这打的都是什么糊涂仗? 让满正感到轻视的,是葡萄牙印度舰队,居然只有二十多条船。殊不知,经过十年苦心经营,葡萄牙印度舰队已有战船近百艘。 正德十五年一月底,葡萄牙印度总督的亲弟弟贝里奥,率领印度舰队进攻马六甲,想要击败大明舰队夺回港口城市。 其中,有大卡拉克战舰九艘(800料到1200料不等),小卡拉克战舰十八艘(400料到800料不等),卡拉维尔战舰三十七艘(100料到200料不等),各类小型战船、武装商船四十余艘,共计战船一百零五艘。 而大明、马六甲联合舰队,只有战船二十八艘、武装商船十七艘、马六甲桨帆船二十三艘,共计战船六十八艘。 “怎有这么多船?”满正头疼不已,他发现自己轻敌了。 葡萄牙印度舰队指挥官贝里奥,同样手握千里镜皱眉:“中国主舰也太大了吧,他们的造船技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满正在杭州跟西蒙喝酒时,趁着对方喝醉套了许多情报。 此时此刻,他一眼便看出对方主力,是那九艘大卡拉克战舰,并且瞬间想起这种战船的弱点——船楼太高,影响风帆操作,主帆和前帆不易受力,容易被风拖着船走,变向比较缓慢,灵活性非常差。另外船头过重,强风中容易前倾,甚至导致翻船事故。最最致命的缺陷,是船体非常脆弱,无法抵御大型火炮的攻击,且被体型更大的船只跳帮基本完蛋。 马六甲港口风平浪静,葡萄牙舰队发挥兵力优势,展开编队阵型开始半包围远射。 满正对马六甲王子说:“那些两百料以下的小船,就交给你对付了,接到命令立即冲过去接舷。” 阿拉乌德丁作为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可不是什么废物草包。历史上,他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跟强大的葡萄牙死磕到底,逼得葡萄牙选择跟他议和,承认他创立的柔佛王国且不来找麻烦。 “那些大船我应付不了,但小船就交给我吧!”阿拉乌德丁斗志昂扬道。 两国联合舰队散开阵型之后,满正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这把敌军指挥官贝里奥吓了一跳,哪有这样打海战的,都不试探性游弋进攻吗? 巨大宝船作为箭头,吸引敌军大量火力,可连中几发炮弹屁事儿没有。 眼见距离越来越近,贝里奥也不敢原地开炮了,下令船队侧向前进,一边打炮一边跑路,分为两股左右夹击中国、马六甲联合舰队。 满正不管左翼敌军,直冲右翼的葡萄牙主舰。除了缴获来的十多艘葡萄牙战船,其余中国、马六甲战船,全都是可以划桨前进的,在风平浪静的战场反而跑得更快。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接近葡萄牙主舰。 这种情况,在第乌海战也出现过。 当时,卡利卡特船队划桨冲锋,葡萄牙船队根本跑不过,炮战瞬间就变成接舷战。 只可惜,卡利卡特战船太矮,接舷成功却爬不上去,被葡萄牙人用火铳居高临下打得狼狈不堪。 但大明的战船却很高,一旦接舷成功,就等于近战胜利,因为葡萄牙战船的士兵人数非常少! 这就是对付卡拉克战舰的最佳方案,在风力较小近海,划桨搞强行突击。有很大的几率接舷,有很大的几率抢船,因此葡萄牙船队,永远不可能在近海打赢实力相当的大明船队。 上次在杭州,满正没有第一时间冲锋,导致西蒙逃了三天三夜,这次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快转向驶入深海!”贝里奥吓得调头就跑。 这个命令,导致葡萄牙舰队的阵型开始混乱。灵活的卡拉维尔帆船,居然跑到最前面,将主力卡拉克帆船扔在身后。 贝里奥见状命令卡拉维尔帆船减速,重新回来进行游弋射击,在掩护主力撤退的同时,顺便碰运气看能不能击沉敌人。 三十四艘卡拉维尔战舰,在战场上灵活穿梭,不断对敌舰进行炮击。但他们体量太小了,都没有超过两百料的战船,船载火炮的威力也小得很,只有一艘倒霉的马六甲桨帆船,在追击途中被不幸打沉。 满正乘坐的宝船,根本不予理会,划桨张帆死咬着敌军主舰不放。 刚开始,那三十四艘卡拉维尔战舰,还试图集火攻击大明宝船。可打了好一阵子,他们直接选择放弃,转而攻击其他敌人,连向宝船开炮的欲望都没有。 “轰!” 一艘大明战船被击中,好几个划桨手丧命,冲锋速度稍微减缓,但也没受太大影响。 宁搏涛和戴志全的两艘鸟船最快,跑着跑着就已经越过宝船,分别朝两艘八百料的卡拉克战舰冲去。他们的鸟船虽只有四百料,但船舷也矮不了多少,并且士兵反而更多,荡秋千跳帮是完全可行的。 一排排钩索飞出,弩炮也射出带绳子的箭矢。那箭矢比长枪还大,狠狠插进敌舰船体,无数绳索把双方战船给拽到一起。 “杀!” 宁搏涛和戴志全几乎同时跳帮,两人身先士卒,顶着火铳齐射跳上对方甲板。 大明鸟船虽然比敌舰小了一半,作战兵力却是对方的一倍。无数大明水兵涌过去,在付出二十多条人命之后,轻轻松松便占领了甲板,接着又顺势追杀占领整艘敌船。 “全部杀光,不留俘虏!” 二人下令大屠杀的同时,留下少量士兵占领敌船,又回到鸟船之继续追击。 马六甲划桨船就没那么给力了,他们在近海速度也快,但只能欺负同等体积的敌船。可那类敌船同样机动灵活,他们很难进行接舷,反而自身在追击过程中被不断击沉。 转眼间,二十三艘马六甲桨帆船,已经被敌人击沉了六艘。 大明的武装商船稍微好些,但一样没有任何战果,却被敌人击沉了两艘。不过他们在炮击过程中,也击沉了一艘100料敌舰,武装商船的火力还是蛮不错的。 满正盯准了地方主舰,甚至追上副舰都不管,只在路过的时候搞了一发齐射。葡萄牙副舰同样在开炮,双方近距离玩对射,各自都有至少十发炮弹命中。双方水兵死亡且不提,宝船满身伤痕继续前进,敌方副舰却船舱进水,水手疯狂进行排水操作。 贝里奥乘坐的主舰,距离宝船越来越近。 贝里奥眼见跑不掉,突然下令附近船只,全部横摆对准宝船开火。 卡拉克帆船的转向能力很弱,在接到主舰命令之后,大部分都来不及瞄准。但是,宝船还是在短时间内,被近距离命中四十多发,船楼直接被轰成筛子,而且多个船舱漏水严重。 “这都不沉?” 贝里奥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魔鬼之船,这是魔鬼之船!” “他娘的,差点弄死老子!”满正趴在船长室,浑身直冒冷汗,而他的副官已经被轰烂上半身。 满正爬起来大喊:“继续划桨,不要停下,弩炮快射飞索!” 同样惊慌失措的宝船水兵,陆续爬起来进行操作。弩炮射出一杆杆手臂粗的箭矢,至少三分之一命中葡萄牙主舰,十多根绳索将两艘战船连在一起。 “哈哈,要接舷了!”满正抽刀往下冲。 葡萄牙印度舰队所犯的致命错误,就是不该在近海跟大明水师交战。如果战场换成深海,那还真不好分出胜负,而且大明水师战败的几率更高。 但是,葡萄牙想夺回马六甲,又必须堂堂正正的在近海获胜。 马六甲能够超过新加坡,成为古代东西方航道节点,正是因为附近海面风平浪静,从来不会遭受任何大风暴。 在这种海域,风帆战舰跟大型桨帆船怎么打?除非火力、船体碾压,否则根本没得打,葡萄牙在近海只能欺负弱小! 由于宝船的船舷要高得多,满正都懒得接舷跳帮。直接命令士兵手持火铳,居高临下进行射击,将敌船甲板上的水兵打得不敢抬头。 连续三次齐射之后,满正才下令道:“跳帮!” 417【马六甲协定】 不怪满正打仗太莽,而是大明将领,真不习惯以炮击获胜。 或者说,他们的海战思维,还未彻底转变过来。要么直接冲过去跳帮,要么就搞火海战术。 历史上威风凛凛的荷兰人,便是被郑芝龙火攻击败。当时明军共有150条船,竟拿出其中100条当火船,直接把荷兰指挥官给烧懵逼了。他们哪见过这种阵势?那可是一百条船,说烧就烧,简直败家子儿啊! 此时此刻,贝里奥的主舰已经陷入绝境。 他的前辈在第乌海战中,也被阿拉伯桨帆船追上,现在不过是重蹈覆辙。但贝里奥没有前辈们幸运,不能欺负敌人船矮难以跳帮,大明宝船比他的主舰可高得多! 眼见甲板上的水兵,已被明军斩杀殆尽,贝里奥咽了咽口水,带着副官打白旗走出。 “我是贵族,请给我贵族应有的待遇。”贝里奥不像打了败仗,他一边走路一边整理衣服,还把帽子戴得端端正正。 几个明军水师士兵,直接冲上去将其放倒,其中一人笑道:“总兵,抓了个红毛大官!” 贝里奥被死死摁住,脸都贴到了甲板上,他愤怒大呼:“我是葡萄牙王室贵族,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快点把我放开!” 满正走过来,喝问道:“翻译呢?快让这厮下令全军投降!” 随船翻译很倒霉,在宝船遭遇围攻时,已经被一发炮弹给轰碎了。 满正只能让士卒换旗,把葡萄牙旗帜降下。 葡萄牙主舰易帜,副舰又在沉没当中,余下战舰瞬间士气大跌。左翼四十余条葡萄牙战舰,正在围攻大明缴来的十多条葡舰,而且已经取得压倒性胜利,此时立即扔下敌人选择逃跑。他们离主战场较远,轻轻松松就跑掉了,大明水师也腾不出手追击。 主战场这边,局势很快演变成追击战和混战。 一追就是两天两夜,宝船受损实在太严重,追到中途只能选择返航。 此战,葡萄牙大卡拉克战舰被俘4艘,被火炮击沉1艘。小卡拉克战舰被俘7艘,被击沉3艘。卡拉维尔战舰被俘6艘,被击沉14艘。其他小型战舰和武装商船,被俘11艘,被击沉5艘。共计损失战船51艘,剩余的54艘逃走,战损比例接近一半。 大明水师被击沉1艘战座船、3艘小型战船、3艘武装商船、8艘杭州缴来的葡舰、13艘马六甲桨帆船。同样是损失惨重,因为他们在冲锋途中,遭受到太多的敌舰炮击。 特别是马六甲国王的舰队,一共就23条船,直接没了13条。 如此惨胜,让满正大发雷霆,架起大炮对准葡萄牙城堡:“你们的舰队已经败了,再不投降,把城堡给夷为平地!” 这货拆下船载火炮,围着城堡一阵乱轰。轰击半个时辰,城堡里的葡萄牙守军,就打出白旗宣布投降。 …… 印度,果阿。 “什么,我们的舰队,只逃回来一半?我的兄弟也被俘虏了?”葡萄牙印度总督杜阿尔特大惊失色。 一位逃回来的船长说:“总督阁下,对方的主舰太厉害,被几十发炮弹命中,竟然还能冲锋打接舷战。中国海军是不可战胜的,如果他们再多造几艘这样的船,恐怕果阿都会被中国夺走。” 杜阿尔特大怒:“胡说八道,世上怎会有中了几十发炮弹还不沉没的战舰?“ 另一个船长说道:“总督阁下,我们并没有说谎。我甚至亲眼看到,对方主舰的船体,被好几发炮弹击中,海水都已经灌进去了,可那艘大船就是不沉。他们一定投靠了魔鬼,那艘船被魔鬼施了魔法,所以才能永不沉没。” 又有船长附和道:“对,肯定是魔法。这种魔法是从魔鬼那里交易来的,代价一定非常严重,所以中国也只能造出一艘。” 面对众口一词,杜阿尔特难以淡定,嘀咕道:“难道中国真有永不沉没的魔鬼战舰?” “总督阁下,不能再打了,否则印度洋也会失去。”船长们纷纷劝谏。 杜阿尔特虽然自高自大,但真没有什么志向和追求。他只想在亚洲多捞点银子,回到葡萄牙享受下半生,真丢了果阿和印度洋,他回国之后必然死得很难看。 “把那个中国使者带来。”杜阿尔特说道。 湛若水很快被押到总督府,并且去除了镣铐。只这小小举动,湛若水就笑起来,因为猜到葡萄牙人肯定吃了大亏。 杜阿尔特说:“葡萄牙一向爱好和平,不愿跟中国兵戎相见,希望两国能够快速议和,恢复东西方的海上贸易通道。”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葡萄牙国内的贵族老爷们,甚至不关心丢不丢马六甲,只害怕马六甲的航道被截断。只要马六甲断航半年以上,葡萄牙贵族必将集体炸锅,一人一口都能把杜阿尔特给咬死。 总督随即遣使至马六甲,跟大明水师、马六甲国王进行和平谈判。 这个谈判僵持足足两月,谈判期间马六甲断航,杜阿尔特的压力越来越大。葡萄牙到东方不是来称霸的,而是来抢劫和经商的,印度总督最大的职责就是为葡萄牙赚钱。 终于,杜阿尔特答应苛刻条件,三方共同签订了《马六甲协约》—— 第一,马六甲国王,拥有对马六甲的主权,大明和葡萄牙予以承认。未经马六甲国王允许,任何国家的战船,都不得驶入马六甲海域。 第二,为了感谢大明的帮助,马六甲国王赠送淡马锡、龙牙门、民丹岛,以及附近岛屿给大明。大明享有对这些岛屿的主权,未经大明允许,他国战船不得擅自靠近。 第三,为了弥补大明和马六甲两国的损失。葡萄牙赔偿马六甲白银一两,赔偿大明白银五万两、黄金一万两。被俘的葡萄牙军官和士兵,按照议定价格予以赎回。 第四,三国互相承诺,允许对方商船,在彼此势力范围内进行贸易。但是,大明和马六甲商船,最远贸易距离,不得超过果阿港,否则葡萄牙有权予以攻击。 按照满正的想法,既然自己战力强悍,可以把马六甲和果阿全占了,统统作为大明的海外领土。 可在出征之前,王渊就有命令,此战目标是夺取海外据点。能拿下淡马锡(新加坡)就够了,龙牙门和民丹岛都是捎带的,马六甲国王实在不同意可以放弃。 王渊根本没有想到,大明水师出征,竟能让葡萄牙印度舰队损失近半! 但就算王渊本人在此,也不会贸然更改既定计划。 大明现在是为了走出第一步,能拿下三座大岛,就可以不断移民过来。等海外移民数量可观,那下一步就能更顺利,没必要跟马六甲和葡萄牙彻底翻脸。 葡萄牙在西,大明在东,中间的马六甲是缓冲,局势对大明非常有利。 一旦逼迫过甚,葡萄牙和马六甲,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大明的欺压。 而且,大明内部异见太多,还有无数官员反对开海呢。便是这《马六甲协约》,也不被朝廷认可,属于大明水师在皇帝默许下,私自签订的国际外交合约。 物理学派二师兄宝朝相,彻底变成了海商。他奉王渊的命令,以商业手段组织移民,带着大明百姓去东南亚垦荒。 南方数省都有大量无籍流民,始终是各地官府的隐患。 宝朝相手持皇帝信物,悄悄找到各地主官,不断运送流民前往淡马锡、龙牙门和民丹岛。为了让地方皂吏配合,一个健康上船的流民,可以给皂吏二钱银子——不敢给得太多,怕形成人口贸易,便是这样都有许多乞丐被皂吏抓走。 接着,宝朝相又大肆宣扬,大明海外三岛土地肥沃。只要汉人来到岛上,可以随便开荒,还可以向大明水师借种子和农具,开荒耕种三年以上就能获得田契。 还真有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借钱坐船前往三岛。而且不在少数,因为就算没这些诱惑条件,也不时有沿海百姓冒死出海求生。 满正在干什么呢? 继续打仗! 龙牙门附近的林加群岛,也被称为龙牙群岛,一般被视为归属于龙牙门。群岛上的土人,以前投靠了葡萄牙,大明水师有足够的理由征讨。 非常血腥残酷,那些土人被抓到之后,男人做奴隶挖矿和种地。女人直接安排给中国移民,因为中国移民以男性为主,不发老婆很难快速繁衍后代。 这些都是正德十五年夏天以后的事情,王渊和皇帝回到京城的时间,是正德十四年秋天。 王二郎正在忙着铸钱! 418【新钱】 礼部尚书李逊学死了,乃是正常病死的。 王渊回贵州结婚时,李逊学就突然病倒,礼部大印交给右侍郎王瓒代管。 新任礼部尚书叫毛澄,由于皇帝不在北京,皇贵妃代太子监国主持廷推,由大臣们共同推举毛澄做尚书。其实就是杨廷和的人,老杨搞串联很有一套,不知给了陆完什么好处,居然让陆完派系也帮着投票。 也即是说,王渊和皇帝南下归来,礼部大权又回到杨廷和手中。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也已经换人。 石玠属于真正的清流,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他阻止朱厚照南下无果,三天两头上疏劝归,结果皇帝愣是出京一年不回,石玠气得直接回老家“养病”去了。 严格来说,这属于擅离职守,真追究起来可以剥夺功名。 但朝廷不可能如此凉薄,皇贵妃多次派人探病,请石玠快快回京做户部尚书。结果石玠居然真的病倒,归乡途中染了风寒,年龄太大引出一堆旧疾,只能整天躺在病床上喝药。 于是,皇贵妃再次主持廷推,大臣们推选出黄珂做户部尚书。 王渊的岳父执掌户部,纯粹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杨廷和、梁储主推杨潭,杨一清、靳贵、王琼主推杨廉,陆完主推张俊。三方争执不下,廷推接连搞了两次,第三次王琼突然力推黄珂。 黄珂本来就在做左侍郎,以前又当过户部右侍郎,完全有资格转升户部尚书。 再加上,黄珂是王渊的老丈人,平时爱交朋友不得罪人,立即获得诸多大臣的投票。陆完无法对抗另外两派,干脆也改成推荐黄珂,权当是向王渊示好拉关系。 杨廷和、梁储被搞得没办法,且黄珂以前还是杨廷和心腹,顺水推舟也就跟着答应了。 王渊和皇帝忙着在地方折腾,百官众臣忙着在朝廷折腾,颇有些各不相干的意思。 又是一日早朝。 王渊突然手指笏板出列:“陛下,大明已有快四十年未铸钱,天下钱币不敷使用久矣。臣请铸正德通宝!” 这个事情,王渊已提前奏疏,内阁也批复过了。 朱厚照点头道:“准予铸钱,便让二郎来办。” 杨廷和、梁储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对劲,因为内阁批复的是让户部来办。 梁储连忙出列:“陛下,铸钱之事,应由户部总领、工部协办。王侍郎乃礼部要员,按制不得兼管户部之事,还请陛下另择人选。” 朱厚照开始按剧本表演:“铸钱乃国之大事,朕相信王二郎。着令礼部左侍郎王渊,提督各地宝泉局,总领大明铸钱之事。二郎记住,朕要铸的是新钱,钱币样式你要花心思琢磨一下。” “陛下三思,六部要务不可差错。”众官纷纷劝阻。 朱厚照立即妥协:“那就着令户部尚书黄珂,亲自提督此事。礼部左侍郎王渊,负责协办铸钱。新钱样式由礼部制定,这总没坏了规矩吧?” 百官这才满意,虽然翁婿俩不分彼此,但户部与礼部之间还真不能乱搞——至少从形式上不可以! 退朝之后,黄珂把女婿请到家中,摆酒设宴问道:“贤婿,恐怕不止是铸钱那么简单吧?” 王渊笑着说:“泰山大人且拭目以待,新式制币机已经做出来了,目前还在进行细节改进。” 中国钱币历来需要铸造,欧洲钱币是把金银熔成小块,再用铁锤敲打印出相应图案。 就在二十年前,意大利出现制币机,使用的是螺旋式压床。必须进行人工操作,无法借助畜力和水力,而且只能压出金币和银币,铜币太硬根本压不出图案——直至晚清时期,这种制币机(改进型)还是欧洲主流,不过改为压制钱币模具,制币交给蒸汽机处理。 物理学院。 匠户凌夏耗费数年时间,终于完成蒸汽机改造。双向气缸、外部冷凝,做功效率是初代版的数倍,可惜垫圈还是使用棉花,没有橡胶垫圈气密性那么好。 王渊写信让凌夏研发制币机,已经有快一年时间。这位弟子纠集一帮同学,半年多来都在忙活此事,足足搞出好几个版本。 “先生且看!” 摆在王渊面前的,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组三台配套机器。 第一台是大天平,由王晹带人制成,一次可称重三百公斤物料,精度非常非常非常之高。铸币原料用此天平称重,再进行配比调和,可让每一枚钱币都合金比例相同。 雕刻机暂时没有,钱币模具,需要进行人工雕刻。 翻模设备也没有,还是全手工制作,因此各地钱币肯定有细微差异。 第二台是碾片机,一种蒸汽轧机。手工轧机并不复杂,据说达芬奇就发明过,物理门徒们自行设计了简易轧机,并且以蒸汽为驱动。将浇铸好的金、银、铜条,用碾片机轧成标准厚度,就可以用来制币了。 第三台是压饼机,即蒸汽冲床,把金属片压成钱币模样。 看似机器不是很多,但物理门徒们费尽心血,各种零件就研究制作了无数次。 跟近代制币机相比,工艺非常粗糙,中间过程经常需要人工参与。而且没有轧边机,这样制作出的钱币,如果边缘有齿轮状,那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磨损钱币边缘。 王渊带着机器去找工部和户部,要来以前铸币的配方。钱币当然不是纯银、纯铜的,全是合金,中国古代铜钱也是铜合金,需要加入铅、锡等物。 正德十四年的冬天,王渊一直都在忙这事儿,花了三个月时间调整配方。 样式设计也得费心思,不能用料太足,免得被民间给融了。也不能用料太差,给私铸者留下牟利空间,否则必然伪币横行。 在试制钱币的过程中,又发现一个严重问题,金属片被冷轧成饼后,会变硬变脆,不利于压制图案。王渊带着弟子想了许多办法,终于试验出可以回炉退火,但退火之后表面又会氧化变黑。 想要去掉氧化层,就得扔进酸溶液中清洗。王渊既不知道可以如此操作,也懒得去管什么美观,钱币发黑反而是一种防伪标志——比如大明火漆钱,就特地把铜钱烤成黑色,以此增加防止伪造的难度。 正德十五年暮春,王渊再次来到岳父府上。 “这就是你们制的新钱?”黄珂颇为惊讶。 铜钱有一文、两文、五文,共计三种制式。便是一文铜钱,也比市面上流通的更大更厚,而且通体发黑发亮颇有质感。 正面有“正德通宝”字样,反面是花纹,印有“当x文”、“正德十五年制”等小字(年份钱在宋代很流行,明清也偶有出现)。边缘呈细密齿轮状,那是压饼时直接压出来的。 黄珂并非草包,他对户部事务很熟,拿起一文铜币问道:“如此精美制钱,竟然只值一文,这样铸钱不会亏本吗?” 王渊摇头说:“不会,还有得赚。只要铜料足够,要多少我制多少,制多少就能赚多少。” “果真如此?”黄珂大喜,拍手赞道,“若真能海量制钱,不出三五年,市面上的伪钱就能绝迹。” 劣币驱逐良币,那是有深刻原因的。 如果搞不到整套制币机,民间仿制肯定亏本。想要不亏本,仿制时就得偷工减料,造出的假币正常人都能分清。 刚开始,民间富户肯定收藏这些新钱,只拿劣质伪币出来使用。但当新钱源源不断流出,这样就失去了收藏价值,劣币反而被市场自动淘汰。 黄珂又拿起更大号的银币,依旧是黑乎乎的:“这也是铜钱?怎么中间没孔啊。” 王渊解释说:“这是银元。有一元、五角、一角,共计三种制式。” “角”和“分”,都是大明计银单位,一角银子就是剪下银锭的一角,两白银。 王渊制造的银元,正面是“正德元宝”,反面是朱厚照的头像。 不要担心银元的流通信用,因为历史上,明朝晚期外国银币在江南风靡。 只因大明银两使用复杂,外来的制式银币反而直观,于是民间特别喜欢外来银币,还给各国银币都取了外号。比如西班牙银币叫“本洋”,又根据图案不同,把各国银币称为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倭婆、三工、小花、小洁、烂板等等。 大明银元也很直观,一元银币就是一两,五角银币价值五钱。 户部和内府需要进行配合,今后官员和士卒发饷,或者皇帝进行封赏,以及各衙门收税,都只认银元和新式铜钱。 正德十五年夏天,新钱已在京城小规模制出,第一次亮相就是给百官发工资。 419【兄弟,换钱不?】 王渊忙着制新钱时,正德十五年的会试、殿试已经结束。 历史上,这一届科举很有意思。 文官们把会试搞定了,皇帝却不在京城,且连个监国都没有,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殿试。等朱厚照好不容易回来,已经是第二年,病死之前把殿试给弄完了。 但现在明显不同,朱厚照依旧活蹦乱跳,还有一个健康成长的太子。 贵州士子,在今年突然发力,汤冔、汤训兄弟同时考中进士。且没拜入王阳明门下的汤训,名次比哥哥汤冔还高,中了二甲第十四名。 贵州心学门徒当中,学问最扎实的叶梧、陈文学,反而再次双双落榜,也不知啥年月能熬出头。 汤训不但殿试名列前茅,还成功考上庶吉士,正跟其他庶吉士一起在翰林院深造。 工部管理的官方宿舍已经不够用,汤训和郑一鹏被安排在民舍,由吏部和工部共同出钱租赁。 新科进士是最爽的,也是最为痛苦的。 爽在衣食住行,都有朝廷出钱,节假日非常多,还能免费雇佣差役做随从。 痛苦在于花费甚巨,至少三个月的观政期,几乎每天都迎来送往。各种宴饮活动得参加,还要送礼拜会重臣,不管人家见不见,反正你的礼物必须送到。特别是吏部郎中那里,如果不多送点礼,指不定观政期满之后,就把你扔到哪个穷乡僻壤当知县。 新科进士在正式做官以前,二甲领从七品工资(年薪八十四石),三甲领正八品工资(年薪七十八石)。 汤训作为庶吉士,稍微没那么窘迫,他要深造两三年,可以慢慢跟上官联络感情。 某日清晨,又是放假。 室友郑一鹏洗漱之后,对汤训说:“仲元,今日关俸,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便去吧。”汤训拿起折扇说。 二人步行前往天财库,高高兴兴领工资去了。 天财库以前只给京营士兵发饷,京官的俸禄在外承运库支取。但到了正德年间,外承运库被内府给兼并,官员领工资只能找天财库。 承运库现在只剩内承运库,也即狭义上的“内库”,官员“请发内帑”就是指从内承运库拿钱。 终明一朝,皇帝和太监都在不断侵吞国库,到正德年间,只剩太仓还由户部管理。内承运库名义属户部,但户部只有记账权力,工部享有查账权力,库印由户部官员掌管(掌印大权后来也被太监拿走)。 除了户部管理的太仓库,其他库房全都一塌糊涂,说明文官还是相对靠谱的。 可是,历朝皇帝都在侵吞太仓银,等于把国库银子往内库捞。更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明代中后期,朱厚照是侵吞太仓银最少的;而嘉靖和万历,时不时就从太仓拿银子,万历直接把国库当内库使用(也有三大征需要赏赐功臣的因素)。 单从挪用国库银子充实内库的情况来看,朱厚照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皇帝。 爷爷成化帝侵吞的国库银子,是朱厚照的三倍;父亲弘治帝侵吞的国库银子,是朱厚照的六倍;嘉靖帝侵吞的国库银子,也是朱厚照的六倍;万历帝侵吞的国库银子,直接是朱厚照的十三倍! 都说朱厚照喜欢大兴土木,可人家挪用的国库银子最少啊! 汤训和郑一鹏来到天财库时,那里已经有许多官员在排队。不过真正的重臣要员,都是家仆持印信代领,可不会亲自来跑一趟。 负责发工资的,是太监…… 几个领到工资的京官,议论纷纷从汤训身边经过,似乎都在讨论新钱的事情。 好半天终于轮到汤训,太监让他签字画押,接着扔来一块银元,一吊铜钱,一袋大米。至于俸禄如何折银,太监并不解释,官员可以自己回家换算——折银、折钱若是太狠,百官肯定要闹的,正德初年就闹过一回。 郑一鹏盯着自己手中的银元,皱眉道:“这是陛下的头像?” 汤训说道:“应该是吧。” 真的认不出来,只能从冠冕侧像,知道肯定是皇帝,然后通过“正德元宝”判断是朱厚照。 郑一鹏愤怒道:“王侍郎逢迎至斯也,为了讨好陛下,居然使用这种手段。” “咳咳。”汤训咳嗽两声,不想讨论此事。 郑一鹏说:“仲元,你与王侍郎是同乡,应该在私下好生相劝。我等士子寒窗苦读,求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做佞臣只知讨好皇帝!” 汤训只能说:“王侍郎自有分寸。” 杨慎因为皇帝出京不归,又加上妻子病逝,早已经愤而辞官了。这家伙整天研究文学、艺术、物理、数学,纠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者,郑一鹏便是杨慎的狂热粉丝,历史上还跟杨嗔一起去哭门。 简单形容,郑一鹏就是个愤青,或许从政之后会慢慢改变。变好或变坏,暂时不清楚,至少此刻他是非常单纯的。 二人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帮闲过来,拱手赔笑:“两位老爷,可愿换钱?” “换钱是何意?”汤训不解道。 那帮闲解释说:“就是用旧钱,换两位手里的新钱。黄钱(京城铸钱)换新钱,两文换一文;皮钱(地方铸钱)换新钱,视铜钱好坏而定,两文到五文换一文。” 郑一鹏惊讶道:“王侍郎所铸新钱,居然这么值价吗?” 帮闲笑着说:“我家老爷爱收藏钱币,两位无须多虑,只是为了收藏而已。” 郑一鹏犹豫片刻,拿出刚领的工资说:“那我全部换黄钱。” 双方当场进行交易,郑一鹏手里的铜钱,数量直接原地翻倍。 郑一鹏又问:“这银元换吗?” 帮闲摇头说:“不换。” 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首批发放的新式铜钱,大部分都被京城的钱庄和富户吃进。他们雇人到处换新钱,然后拿去储存起来不用,因为新钱制作精美、用料十足,不但可以保值,运到外地还能赚差价。 如此便是劣币驱逐良币,好钱被藏起来,劣钱在市面流通。 反而是王渊制造的银元,因为含有部分杂质,富户和钱庄都懒得储藏。但因为制作精美,且定价合理,大受市场欢迎,商贾做生意时特别方便,不必先验银子成色再称重量。 小型交易也很便利,不需要把银子剪下一角,直接给一元、五角或一角的制式银元便是。 此次制造新钱,可谓超级成功,官员和百姓都非常满意。 (注:大明计重单位,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并非全都是十六进制。) 420【又是政治】 北京宝泉局制造新钱,铜料是走海运在天津登陆。 自从杭州开海以后,天津跟着走私大兴。主要是日本、朝鲜两国商船,悄悄跑去天津买棉布,天津卫官员被买通之后,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北京造钱大获成功,王渊让物理学院搞了个机械制造厂。专门为朝廷制造制币机,一来扩大北京宝泉局规模,二来推广到南京宝泉局,之后便是昆明和西安,打算搞中国四大铸币基地。 就在此时,朱厚照紧急召见,让王渊以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前往内阁商议国家大事。 赈灾! 这两年的气候非常诡异,太湖居然都结冰了,广东那边天降大雪,汉水直接被整条冰封。 咱们说过,正德年间的气候,远比嘉靖、万历糟糕,平均气温已经接近明朝末年。 不但如此,旱灾也经常降临,正德年间的旱灾记录,远远大于水灾发生次数。 冬天寒冷,夏天干旱,百姓苦不堪言。 去年冬天南方大面积降雪,今年多个省份旱灾严重,江淮流域又有洪灾出现。江淮地方主官的奏疏,已经出现“人相食”字眼,内阁和六部官员被搞得头大如斗。 朱厚照北征的打算,再度被拖延,别说出兵打仗了,赈灾都粮食不够! 今天的内阁会议,不但内阁众臣到齐,就连六部尚书都来了。 灾情太过严重,内阁根本扛不住,需要六部尚书来分担一下压力。 礼部尚书毛澄率先发言:“自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灾异频降,乃是上天示警也。正德四年冬,广东潮州大雪,积雪竟厚尺许。正德八年冬,太湖、洞庭湖起坚冰,迎春乡自古竹渡至蒲溪港十余里,尽皆冰封。有人行走被冻成冰雕,至翌年七月始解……” 朱厚照听得不耐烦,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毛澄跪地拜倒:“请陛下发罪己诏,祭祀山川社稷,祈求苍天饶恕!” 朱厚照居然没当场发火,语气平静道:“如果你只想说这些,那今天可以滚了,朕今天是招你们商讨赈灾的。” 梁储跟着跪下:“毛尚书所言有理,今年春季,陛下南巡未归,亦未主持祭祀大礼。恐触怒上天,才会水旱灾一起降临大江南北,就算陛下不发罪己诏,也应该祭祀山川社稷,反思己身,勤修政务。” 王琼突然来一句:“这数十年来,最冷的应该是弘治六年,当时长江口的海水都被冻成坚冰。如果天气转冷是皇帝过错,难道先皇也犯了什么大错吗?” 一直垂拱不语的杨廷和,突然死瞪着王琼,他最恨的是陆完,最想弄死的却是王琼。因为陆完只是坏,王琼既有能力又唱反调,多次搅乱杨廷和的各种谋划。 清流们的目标,明显不是赈灾,而是借着各地灾祸,逼迫皇帝不要再乱跑,老老实实坐在紫禁城里听话! 朱厚照对王琼的表现很满意,又问黄珂、李鐩:“黄尚书,李尚书,户部和工部能拿出多少钱粮赈灾?” 黄珂说道:“太仓的钱粮不太够,请拨内承运库、天财库新铸之钱。” 王渊制造的新钱,名义上给了户部,其实都进了皇帝内府,分别由内承运库和天财库进行掌管。 李鐩说:“工部库房,工部无法做主,而且最近两年不让臣查账。臣,实在不知道工部有多少银子。” 工部是有自己的小金库的,但内府侵吞日益严重,工部已经实际丢失查账权力,就更别提使用小金库里的银子了。比如太监张永,就曾把工部的银两,直接往自己家里搬。 朱厚照挠挠头,又问王渊:“二郎有何提议?” 王渊突然说:“臣请设立新库,隶属于工部,库房银两专用于修筑各种工程,包括洪灾时修复河道堤坝。今后工部之收入,可只缴纳一部分进戊字库、广积库、广盈库。” 戊字库、广积库、广盈库这三座仓库,名义上都隶属于工部,工部进项必须上交给三库保管。实际都是太监在操作,户部负责记账,工部负责查验而已,到现在连查都不让查了。 王渊此言一出,李鐩顿时投来感激的眼神,其余众臣则吃惊地看着王渊。 杨廷和率先支持,拱手说:“臣认为王侍郎所言有理!” “臣附议!” “臣附议!” 内阁和六部全员赞同,都想从太监手中,夺回一部分财政大权。 不管彼此闹得再凶,文官依旧是文官,在这种时候是非常团结的。嗯,这是因为正德年间,还未出现真正的党争,不至于搞得你赞成的我便反对。 朱厚照用古怪的眼神,盯着王渊看了一阵,突然笑道:“准了!” 张永若是知道真相,恐怕要被气炸。他多番结交王渊,多次主动示好,居然得到这样的回报。估计吧,今后张永会打王渊的小报告,反正必须出一口恶气才行。 至于朱厚照是什么心思? 张永和王渊联手坑死许泰,你当皇帝不知道吗?朱厚照心里其实很清楚,以为张永和王渊已经勾结起来。 现在王渊主动跟张永划清界限,朱厚照在惊讶之余,又感到一丝欣慰,他要的就是王渊做孤臣! 王渊一句话,就让文官们团结起来。 可这种团结的气氛,瞬间被梁储打破。这老家伙说道:“陛下,自杭州开海以来,两淮与江南之地,逐利风气大盛。良田不种粮食,纷纷改种棉花,导致膏腴之地却缺粮。此次江淮大灾,本不至于‘人相食’,皆因数省缺粮所致。臣请再倡海禁,毁棉田而种稻米!” 王渊都听傻了,老子刚抛出橄榄枝,你这厮居然反手就是一刀! 杨廷和也有些无语,他跟梁储商议好了。趁着这次多省大灾,一要拴住皇帝不乱跑,二把王渊开海给搅黄,任何一个目标达成都是胜利。 但也要稍微灵活一些啊,人家王渊刚刚给工部夺回财权,现在搞事简直太不要脸了。 杨廷和做官喜欢和气,不配合的就排挤,能合作的就接纳。他正准备接纳王渊,甚至想把王渊拉进清流当中,被梁储这么一搞彻底坏事! 王渊也懒得辩解与反驳,谁敢再谈海禁,暴跳如雷的应该是户部尚书黄珂。 黄珂果然出声了:“梁阁老,户部本就缺钱,海禁之后你给太仓补银子?” 梁储反问:“银子重要还是百姓重要?” 黄珂冷笑:“那这次赈灾,你别找户部要太仓银!”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在杭州开海之时,便料到棉花会侵占良田。因此有规定,各国商船更换海引文书时,必须运来足够的粮食,此举可称‘海上开中制’。如今,杭州建有常平仓,储粮众多,可就近调去江淮赈灾。另外,大明水师刚刚来报,已在海外获得三座大岛。三岛皆土地肥沃,可运送受灾流民去海外垦荒,赐予他们粮食和种子。一来能解决流民问题,二来可在海外大种粮食,以弥补江淮、江南被棉花侵占的良田。” 朱厚照笑道:“此议甚好,二郎再说。” 王渊说道:“请扩大开海之策,再开广州、福州、漳州、泉州、天津之海!” “不可!”梁储强烈反对。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既不反对,也不支持。 梁储强烈反对开海,是因为他梁家就在广州,禁海对梁家的走私有利。而这关四川人杨廷和屁事?禁海杨廷和得不到什么好处,开海反而能增加中央财政收入,杨廷和不表态,纯粹是给政治盟友梁储几分薄面。 开海的最大得力者是皇帝,海关税收要分给内库,还要分给工部,这些因子以前都进内库。朱厚照恨不得全面开海,顿时笑道:“便依二郎所言,再开几个港口。” 已经入阁做辅臣的毛纪,立即劝谏道:“陛下请三思,开海百害而无一利……” “你闭嘴!”朱厚照厉声呵斥。 反对开海者顿时噤声,思考着如何破坏此事。一下次开海好几个港口,总能出现各种纰漏,到时候再跳出来阻止便是。 接下来便是推荐赈灾人选,好几个省份遭灾,得派几个得力大臣去主持。 江淮地区的赈灾人选,由杨廷和负责推荐。王渊没有去争,但推荐了陕西赈灾(旱灾)人选,举贤不避亲嘛,他直接推荐自己的半个老师席书。 席书在贵州因功升迁,此时已是右佥都御史,正在巡抚湖广。如果这次赈灾得力,再加上王渊运作,多半就能升任左佥都御史。 王渊根本不知道,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席书,在历史上也很有名呢。 若非王渊扇蝴蝶翅膀,席书再过四五年,就能飙升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嘉靖还打算让席书做阁臣,都已经廷推通过了,结果席书接到任命之前突然病死。 席书若不早死,有夏言啥事儿? 在嘉靖心中,夏言就是席书的代替品。若夏言不能上位,历史上的严嵩又怎么上位? 可以说,席书的意外病逝,才造就了大奸臣严嵩。 不管如何,王渊借着各省大灾,直接达成三个目的。第一,跟张永划清界限,帮工部拿回财权,跟文官集团关系缓和;第二,扩大开海,转移流民到海外,加快海外殖民步伐;第三,趁机提拔自己的恩师席书,增强自身派系力量。 杨廷和也不吃亏,皇帝虽然没下罪己诏,可看样子近期不会再出京了。另外,灾情最严重的江淮地区,赈灾负责人是杨廷和的心腹,事成之后又能提拔一个亲信。 便是靳贵和杨一清,都各自派出心腹赈灾,大家分蛋糕而已。 让百姓深受苦难的灾祸,在朝堂变成了一笔政治交易。 421【密议】 京西,王宅。 今天家里来了四位客人,分别是张璁、严嵩、王瓒和唐伯虎。 张璁在七次会试落榜之后,今年终于险而又险中试。殿试文章本来排在二甲,朱厚照遵守杭州约定,居然真给张璁点了一个榜眼。 如此做法,让张璁刚进翰林院,就被打上帝党标签。 如果说张璁是帝党,那么严嵩就是“贵妃党”。皇贵妃监国期间,极为仰仗严嵩,已经擢升其为正三品通政使。因为皇贵妃总是招严嵩问政,连带着通政司都水涨船高,不像以前那样完全属于摆设。 这两年的六部变动,王瓒也跟着升职了,目前是兵部左侍郎,接替黄珂以前的位置。 相比而言,唐伯虎官阶最低。他因为春宫图画得好,深受皇帝喜爱,不但被带回京城,还进翰林院做了正八品博士。时不时的,就被皇帝招进宫里作画,估计很快就能升为从七品检讨。 四人当中,张璁、王瓒属于改革派,严嵩已混成老油条,唐伯虎纯粹就是个幸臣。 更有意思的是,张璁虽然只是新科进士,区区的翰林院编修。但比他年龄更大,且身为兵部左侍郎的王瓒,却处处以张璁马首是瞻。 遇到有人说张璁的坏话,拿张璁的幸进榜眼嘲笑,王瓒就会义正辞严的反驳:“张秉用,浙江大儒也。吾虽也是榜眼出身,但跟张秉用的榜眼相比,自问才学见识都不足一提。张秉用,可为吾之师!” 众人碰了一杯,张璁问道:“王侍郎,今年各省大灾,朝廷的赈灾钱粮够吗?” “肯定不够,”王渊摇头说,“赈灾之举,不过是少死点人。江淮已经‘人相食’,仅靠赈济哪里救得过来,说起来我也有一些责任。” 王瓒说道:“若虚就别为自己揽责了,此天灾也。” “亦有人祸,我便是罪魁祸首,”王渊感慨道,“物理学派多次改进纺织机器,我又率先在杭州开海。世人逐利,必然弃粮食而改种棉花,如今南直隶和浙江的粮食产量大为减少。丰年还能从外省购买,可今年各省皆有灾害,江淮遭灾之下,粮食哪里足够?若再被商贾囤积居奇,饿死人也在预料当中。” 王瓒斩钉截铁道:“但必须开海,否则江南必乱,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史书对王瓒的评价,只说他胸怀坦荡、刚正不可、气量宽宏、不计私怨。但王瓒却是个激进改革派,他不但主张开海,还建议将漕运改为海运! 张璁说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尽量缓和,否则可能引发民变。” 严嵩突然插话:“江西今年夏粮赋大涨,诸位不会想把江西清田之策,往全国范围内推广吧?” 王瓒点头道:“正有此意。” “万万不可,”严嵩劝道,“我并非为一己私利,反正我家也没多少田地。但江西之田政改革,已经闹得物议汹汹,朝中大臣正喊着‘请斩陈雍’。一省已如此,多来几省,恐会引发党争,便如王安石变法那般!” 王渊笑道:“确实该缓缓。” 王渊想再熬几年资历,等条件更成熟的时候,再领导大明进行全面改革。 但手下的激进派已经等不及,桂萼、常伦皆转升州同知,正在新地盘里继续改革,各自跟当地知州闹得很不愉快。杭州知府留志淑,想要在整个杭州府推行改革,遇到各县士绅的疯狂反扑,若非王渊帮忙扛住压力,留志淑肯定被吏部调去其他地方。 陈雍在江西的改革更加困难,若非以清查宁王余党、防止匪患再生为借口清田,江西三司根本不会理睬他这个总督。 江西,已经闹出“民乱”! 失去大量田产的士绅,暗中指使一帮佃户,直接杀死二十多个清田官吏。有些皂吏死得不冤,因为他们借着清田牟利,更加激起士绅和百姓的怒火。 于是“请斩陈雍”的口号就出现了,不是调走或贬官的问题,而是士绅想要把陈雍给肉体毁灭。 拥有这种从政经历,陈雍即便政绩超卓,这辈子都别想入阁,也别想在六部任职。他唯一的升迁途径就是都察院,要么在各地当督抚,要么进中央做一个大喷子。 王瓒和张璁也不咋省心,他们听说扩大开海规模,立即想要把漕运改为海运。当然,是逐步改革,每年分出多少漕粮,从海上运输至天津,相当于漕运的一个补充选项。 还有钱塘水师那边,刚开始官兵们战战兢兢,在南洋得到好处之后,瞬间就“士气高昂”起来。官兵们叫嚣着打仗,把附近小国全部扫平,无非是抢更多财货和土地。 特别是淡马锡(新加坡)的对岸,马六甲国王流亡时居住的地方。那附近有一条河流发现金矿,满正写信给王渊,想找机会跟马六甲打一仗,把柔佛(后世马来西亚的首都新山)给占下来用于淘金。 而那些被运到新加坡的移民,本来是让他们去种地的。金矿消息一传出,纷纷渡过海峡去淘金,气得满正向移民追讨种子和农具借款。 最初反对开海的浙江都司李隆,如今派心腹搞海贸大赚其财。他发现新的开海城市没有宁波,立即写信苦劝王渊,宁波几大家族也纷纷写信,希望王侍郎不计前嫌放宁波一马。 王渊顺势答应,算是狠狠敲打那些家伙一次。 以上种种,让王渊深刻体会到,改革没有回头箭,甚至想稳住都难。改革中的既得利益者,以及那些改革急先锋们,一旦出手就想加速改革进程。而利益受损者则要反扑,双方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这次全国性大灾,就给了清流反扑的理由。 杨廷和虽然没有出面,梁储、毛纪、毛澄、蒋冕等人,却跳得异常兴奋。科道言官们,天天上疏弹劾,无非是与民争利、天怒人怨那一套,换个耳根子软的皇帝早就被说动了。 对王渊的攻击也日益频繁,有说王渊借开海牟利的,有说王渊借清田占地的,还有说王渊在天津搞走私的。 王二郎的官场声誉,突然就变得极为恶劣,而且新科进士当中有很多都相信王渊是坏蛋。 一顿酒喝下来,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有了谱。 严嵩继续执掌通政司,知悉内外政治信息,相当于这个小团体的耳目——朝廷公文收发,文武官员任免,卫所征兵屯田,内外奏章和小报告,内阁打回来的奏章,这些全都要拿到通政司走流程。 严嵩看似没有任何决策权,但知情权却极为恐怖。 大家对严嵩的未来期许,是担任吏部尚书。今后可以找机会,推荐严嵩为吏部右侍郎,渐渐让他爬到天官的位置。 王瓒的短期目标,是等待王琼入阁,然后自动升迁为兵部尚书。 张璁只要熬过三年进士期,升侍读或侍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他年龄大、学问好,又有皇帝赏识,今后可以为小团体执掌翰林院。 至于王渊嘛,功绩早就漫出来了,再熬几年才可能实质性升迁,除非他莫名其妙又立下泼天功劳。 唐伯虎继续当幸臣,似乎微不足道,其实也非常重要。 刚刚回京的湛若水,已经升为侍讲学士。此人也偏向于改革,在张璁执掌翰林院之前,湛若水可以在翰林院先顶着。 远在南京的王阳明,也得慢慢熬下去。在严嵩当吏部尚书之前,看能不能把王阳明送到吏部尚书的位置,反正王阳明的仕途必须保住。 王渊的小团体成员,要么追求改革,要么追求做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不被清流所接纳,于是自发抱团起来发展自身。兵部尚书王琼,完全可以拉拢过来,但暂时还没那个必要,因为王琼是皇帝的心腹。 422【太子师】 “什么,太子这就出阁读书了?” 各地灾患尚未平息,南京宝泉局还没开始铸钱,王渊就突然接到一项新的任务。 刚满四岁的太子朱载堻,即将出阁读书,王渊主讲《尚书》。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令七岁半的王策、三岁半的王素,一起到文华殿做太子伴读。 明代太子出阁读书,一般在八岁到十五岁期间,具体读书年龄全看皇帝的心意。 比如朱标,六岁出阁;又如朱祁镇,两岁出阁。 朱厚照的出阁年龄最标准,这是因为弘治皇帝恪守礼制,儿子年满八岁即安排读书事宜。 嘉靖皇帝就比较迷信,认为二龙不可相见,于是迟迟不立太子。他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送儿子出阁读书,按太子的待遇来进行培养。从此之后,大明便有了皇子出阁读书,即承认太子身份的潜规则。 万历想要废长立幼,文官们就依靠这个规则,提议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从而变相的把太子给立了。但这么一耽搁,导致朱常洛十三岁才出阁,就学年龄非常非常晚。 朱常洛的儿子更惨,因为后宫之争,导致朱由校十七岁出阁读书。 明朝皇子读书时间越来越晚,追根溯源应该让嘉靖背锅。正是嘉靖的迷信思想,把立太子和皇子出阁联系在一起,导致太子人选未定的时候,皇帝和官员就不让皇子正式读书。 而只有出阁读书的皇子,才会由大臣进行教育,出阁之前则由后妃和太监教育。 明朝中后期的一堆皇帝,大部分是后妃和太监教大的,大臣接手时早就错过了最佳入学年龄。 朱厚照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教育后代的心情非常急迫,于是四岁就让太子出阁了,成为大明出阁年龄排第二的皇子。 十月八日。 王渊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前往文华殿。 从朱元璋晚期到正德年间,太子的读书场所,都在文华殿的后殿。因此,阁臣当中的文华殿大学士,地位极其敏感,常常带有托孤辅臣的味道,一般不会随意给阁臣这个封号。 前两年,朱厚照想让王渊当文华殿大学士,刚说出口就把众臣的心态给搞炸了。 什么是文华殿? 讲得通俗一些,便是大明皇家图书馆,文华殿大学士的字面含义是皇家图书馆馆长。 王渊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后殿,东班侍读官依旧就座。 太子的侍读官,即伴读官员,分东班和西班。东班陪太子读《四书》,西班陪太子读经史,那是真的叫“陪太子读书”。 王渊的两个儿子,被招为太子伴读,反而是皇帝在瞎搞,因为明朝根本没有太子伴读的存在。 “王侍郎!” 侍读官东班首领崔铣,带着众侍读官起身见礼。 王渊拱手回礼道:“崔侍读!” 不管是主讲官,还是侍读官,都是朱厚照一手挑选的。 朱厚照知道自己很荒唐,给儿子找的老师,却一个比一个正经。 就拿眼前的崔铣来说,曾多次惹皇帝不高兴。若非王渊扇动蝴蝶翅膀,导致皇帝当时不在北京,崔铣早就被权宦逼得辞官了。 崔铣属于清流中的改革派,跟皇帝近臣关系恶劣,但也跟杨廷和若即若离,同时又对王渊没啥好脸色。他的改革积极性,比杨廷和要强一些,比王渊要弱得多,你可以理解为青年版的杨一清之流。 此君干过的最轰动事件,就是得罪刘瑾被扔到南京。他当时只是小小的验封司主事,就敢在南直隶清查粮库,把苏淞等地粮仓的丑事给捅出来。 当时的吏部尚书都给惊动了,亲自写信让崔铣停手,崔铣却把相关责任人全部查办。南京官员被吓得不轻,北京权臣也焦头烂额,赶紧把崔铣又调回中央,扔到翰林院史馆修史去。 简单来讲,崔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爽的事情就要说。历史上这货三起三落,在正德朝丢官一次,在嘉靖朝丢官两次,都是那耿介性格给闹的。 朱厚照让这种人做太子的侍读东班首领,可谓深思熟虑。嗯,他自己不是好皇帝,但想把儿子培养成好皇帝。 欧洲钟表,已经进行改造,拥有时针和分针,暂时还没有秒针,如今课堂里就摆了一座。 时针指向八点,太子朱载堻现身。 崔铣带着一群侍读官,给太子行叩头礼。而王渊作为主讲官,只需向太子作揖,太子还必须回礼。 朱载堻此时四岁零三个月,生得粉雕玉砌。虽然举止彬彬有礼,但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然也是个性格跳脱的小孩子。 随侍太监把《尚书》打开,崔铣代表侍读官,上前朗诵《尚书》。一连朗诵了十遍,让太子稍微有些印象,这才回归侍读班行列,把课堂交给主讲官王渊。 王渊没有立即开讲,而是问:“太子识得多少字?” 朱载堻回答道:“母亲去年就教我识字,已经会背《三字经》,但有些生僻字还写不出。” 王渊又问:“其他主讲官,直接讲四书吗?” 朱载堻回答道:“杨师(杨廷和)、靳师(靳贵)和蒋师(蒋冕),都让我先学《千字文》,并未让我学四书。” 得,太子主讲官成蒙师了。 大明规定太子出阁读书时间为八岁,就是为了让后宫完成启蒙教育,大臣们直接教太子四书五经。 可朱厚照太过急迫,搞得各位主讲官,只能从幼学读物讲起。 王渊又问:“两位老师讲到《千字文》哪里了?” 朱载堻回答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那咱们接着讲,”王渊对崔铣说,“崔侍读,有劳了,只读八句便可。” 崔铣再次上前朗诵,一连朗诵十遍,然后又回到班列。 王策坐在旁边哈欠连天,这小子早就会背《千字文》了。王素则一脸懵逼,他才三岁半,连《三字经》都没背完。 年龄都不一样,屁的太子伴读,太子陪玩还差不多。 王渊对儿子说:“策儿,你来讲讲,‘推位让国,有虞陶唐’是什么意思。” 王策立即回答:“唐尧、虞舜都是英明之君,主动把皇帝位子让给功臣贤人?” 朱载堻迷惑道:“父皇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做皇帝,那我也该做英明之君,把皇帝位子让给功臣贤人吗?什么是功臣,什么是贤人?” 崔铣等侍读官面色微变,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而且胡乱答了有可能教坏太子。 王渊却感到很满意,这个太子不是傻瓜,小小年纪知道提问,而且思路非常清晰。 王渊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太子还在吃奶吗?” 朱载堻摇头道:“我三岁就不吃奶了。” 王渊笑道:“太子三岁吃奶,四岁则吃饭,这说明太子在长大。皇帝和国家也是这样,尧舜的时候需要让位,咱们大明却不需要让位。” “为什么呢?”这次提问的却是王策。 王渊解释说:“因为尧舜那个时候,国家没有现在那么大,种出的粮食没有现在这么多,军队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当时,国家周边有很多敌人,国家内部也有很多野兽。那个时候的皇帝,必须由臣民推选出最有能力的人担当。皇帝要带着臣民种粮食,带着臣民打败野兽,带着臣民征服敌人。” “哦,”王策又问,“那现在呢?” 王渊回答道:“现在的国家太大了,皇帝的责任是管理国家。如果皇帝还让位,国家就会乱起来,反而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王策再问:“为什么国家会乱起来?” 王渊没有对儿子的好奇心感到烦躁,解释道:“我听内侍说,素儿昨日与太子抢玩具,可有这件事?” 王素嘀咕道:“那是我的玩具,太子硬要来抢。” 朱载堻气鼓鼓说:“我就借来玩一会儿,你自己太小气了。” 王渊笑道:“这皇位就跟玩具一样。如果玩具不好玩,每天还要细心清洗保管,那就没有孩童会去抢。尧舜那个时候的皇位,就是不好玩的玩具。现在的皇位,却非常好玩,自然有很多孩童要来抢。” 三个小孩瞬间明白道理,而崔铣那群侍读官却表情古怪。 朱载堻问道:“那我以后不用把皇帝位子让给别人?” 王渊回答道:“不用。” “哦。”朱载堻对此没啥感觉。 太子每天只有上午需要读书,下午可以随便玩乐,王策和王素也跟着去玩。 到傍晚时分,朱厚照和皇贵妃把太子叫来:“堻儿,四个老师都讲课了,你最喜欢哪一个先生?” 朱载堻说:“我喜欢王先生。” 朱厚照大笑:“吾儿与我类也,父皇也最喜欢王先生。” 皇贵妃问:“为什么喜欢王先生?” 朱载堻说:“王先生讲课,我能听懂。其他老师讲课,听得半懂不懂,问他们也不肯说明白,只让我牢记那些大道理。” 朱厚照非常满意:“看来二郎做老师,也跟打仗一样擅长。在学五经之前,就让二郎一个人来教吧,其余三人挂个老师的名号便可。” 423【大炮就是礼】 西苑,花园。 朱载堻骑着一根竹竿,手持一根皮绳,一边抽打一边喊:“驾,驾,你们快来追我啊!” 王素也骑着竹竿,傻乎乎狂追,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王策则扛着竹竿坐在石头上,无聊到直打哈欠。他已经七岁半,是个男子汉了,才不想跟小屁孩儿一起玩耍。 “哈哈,我跑得最快!”朱载堻冲到终点,回头对着玩伴开心大笑。 王素连忙说:“我第二,我第二!” 朱载堻走到王策跟前,执鞭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王策回答道:“小孩子才骑竹马,我在家可是骑过真马的。” 朱载堻不信:“真马我也见过,长得好高好高,你骑得上去吗?” “当然能骑,我骑的是小马。”王策得意道。 朱载堻立即转身疾跑,后面一群太监狂追。跑到花园深处,朱载堻扑到母亲怀里:“我也要骑马,我也要骑马!” 皇贵妃笑着哄道:“等堻儿再长高一些,就可以骑马了。” 朱载堻仰头问:“要策哥那么高吗?” 皇贵妃抚着儿子的头顶说:“对,等堻儿有策哥那么高了,就让父皇带你骑真正的马。堻儿想要快快长高,就得乖乖吃饭吃肉,吃得太少身体太弱就不能骑马了。” “嗯,我每天多吃肉的!”朱载堻郑重承诺。 皇贵妃挥手笑道:“去玩吧。” 旁边两只小猫突然窜上去,跟着朱载堻疯跑。它们都是“土木三杰”的后代,混合了狸花猫的血统,已经很难分辨出是豹猫了。 宋灵儿和黄峨就坐在那里,跟皇贵妃一起看着三个小孩玩耍。 宋灵儿已经再次怀孕,过两个月就该生产了。反倒是黄峨和香香没动静,心里颇为羡慕,总是缠着王渊交流生理知识。 “这是满者伯夷进贡的香料,你们且带些回去。”皇贵妃从宫女手里递过两个竹篮。 黄峨谢礼接着,宋灵儿则问:“满者伯夷在哪儿?” 皇贵妃笑着说:“南洋,是大明的属国,这次进贡是来服软的,被大明水师给打怕了。” 黄峨好奇道:“既是大明属国,为何又被大明水师打怕了?” “因为他们依附佛郎机。”皇贵妃解释道。 满者伯夷乃是南洋第一大国,位置在后世印尼那一片,但国土面积比印尼要大得多。 数十年前,有个改信绿教的城市,宣布从满者伯夷独立,即“淡目苏丹国”。淡目苏丹国虽然国土狭小,却硬扛满者伯夷二十多年,不但以武力求得和平,还抢走了南洋的香料贸易航道。 葡萄牙攻占马六甲之后,满者伯夷立即前往联络,葡、满两国形成同盟,共同对付淡目和马六甲。 而大明水师赶走葡萄牙之后,从马六甲手里获得三座大岛。又因为香料贸易产生矛盾,大明水师立即攻打林加群岛,那里是满者伯夷向西贸易的据点。 淡目苏丹国,立即抱紧大明水师的大腿,跟信奉佛教、印度教的满者伯夷再度展开战争。 现如今,大明水师已经成功夺去林加群岛,淡目苏丹国也将地盘扩大两倍。马六甲又跑来掺和,因为就在前几年,他们总被满者伯夷捅屁股,现在必然要趁机进行报复。 满者伯夷扛不住三国联合进攻,连忙派遣使者到北京朝贡,希望大明皇帝能够放他们一马。 豹房。 朱厚照手里拿着朝贡文书,笑道:“这满者伯夷,恐怕不能再打了。” “确实不能打。”王渊说道。 满者伯夷对大明非常尊敬,是南洋地区各属国当中,朝贡频率仅次于琉球的存在。 这次遣使进京求饶,立即被清流所利用。 就在昨天,梁储上疏言事:“满者伯夷,大明之藩属也。国朝初年,满者伯夷进献蒙元封敕诏书,以表对我大明天朝之忠心不二。百余年来,朝贡时节未失礼仪,对我大明尊慕有加。而今钱塘水师满正,私自带兵出海,违制征讨属国,其罪当诛!钱塘水师越界出海,亦当立即召回,不可再离开浙江半步!” 朱厚照问道:“二郎认为该如何处理?” 王渊回答说:“满总兵已在信中讲得很明白,满者伯夷乃南洋第一大国。但其立国已久,腐化将死,竟被小国淡目欺凌。这种僵化大国,应该扶持为傀儡,不应令其速死。反而是淡目苏丹国,立国日短,勇猛精进,应该谨慎防之。” 朱厚照思索道:“可是,我们跟满剌加和淡目是盟友啊,总不能掉过头来扶持满者伯夷。” 王渊笑道:“满剌加和淡目,哪有资格做大明的盟友?我们出兵帮助满剌加,是因为满剌加乃大明属国。我们出兵征讨满者伯夷,是因为满者伯夷依附佛郎机,宗主国惩罚属国而已。这两次出兵,都师出有名,哪里半天违礼的?淡目撮尔小国,从大明属国满者伯夷叛出,大明自然有理由对其压制!” 朱厚照顿时失笑:“二郎不愧本经治《礼记》,怎么讲都遵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过如此。” 王渊大义凛然说了一大堆,归根结底不过利益而已。 满者伯夷乃是香料主产地,被欧洲人誉为香料群岛。但它的香料西出航道,却被淡目给控制,于是选择跟葡萄牙人结盟。 大明出兵收服马六甲,只为获得三大岛为海外据点。顺势回击林加群岛,是为了抢夺满者伯夷仅剩的西出港口,把满者伯夷死死的封锁在那里。既然已经将其封死,那就没必要再打了,让满者伯夷做大明的香料生产基地就行。 局势因此转换,之前大明和淡目是盟友,现在则成了香料贸易竞争对手。只有把淡目给弄死,大明才能控制东西方香料贸易! 王渊把利益关系给理顺,朱厚照立即明白过来。 这个皇帝是不要脸的,才不会因为冠冕堂皇的面子,就白白丢失香料贸易的好处。他非常爽快的答应,依照王渊策略行事,扶持满者伯夷而打压淡目苏丹。 随即,朱厚照又说:“柔佛真有那么多黄金?既如此,干脆把柔佛也占了,每年都能挖金子回来!” 王渊劝道:“万万不可。我们已经跟满者伯夷闹得不愉快,接下来又要打压淡目国,怎能与满剌加再起争端?此乃四面树敌之策。” “那就放着金子不去挖?”朱厚照有些不甘心。 王渊笑道:“当初满剌加国王承诺,大明子民可在其国内自由谋生。让民间去淘金就行了,那些移民积极得很,只需在满剌加禁止淘金时,大明再出手干涉也不迟。” 柔佛金矿,是许多战略游戏的重要经济资源,那玩意儿正好该这段时间被发现。 广东、福建的海商,都已经得到消息,正自发组织前往淘金。 从柔佛一直往西北走,还有更多大型金矿没被发现。二战时日本挖了许多金子,战后马来西亚又挖金子,并且不断有大型金矿发现。 仅马来半岛的金矿,就能让中国移民疯狂。 在有大明水师做后盾的情况下,最多二十年,马来半岛将遍地中国人,而且大部分都是跑去淘金的! 至于清流的攻击,不必理会便是,说不定闹到最后,他们也会派人去淘金。 424【变法要从娃娃抓起】 事实上,满者伯夷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该宣告灭亡了,分裂成东爪哇和西爪哇。 但就像东西罗马一样,各自宣称罗马正统,东西爪哇也各自宣称正统。目前,东爪哇占有满者伯夷王城,但西爪哇也经常跑来朝贡,而且都打着满者伯夷的招牌。 大明水师前段时间那一仗,直接打出一堆新国家。 满者伯夷大败之下,政权彻底分崩离析,失去对周边岛屿的控制权,各大城市纷纷不听王命。东爪哇王室逃去巴厘岛度假,西爪哇缩在岛上不敢动弹,南洋第一大国就此自动肢解。 很诡异的情况,大明水师用手指一戳,这个南洋巨人便轰然倒塌。导致满正的书信刚送到京城,南洋局势已经翻天覆地,王渊和朱厚照根本无法及时作出策应。 为啥会这样? 因为满者伯夷是印度教立国,又以佛教为辅。但其主要商业城市,却被绿教侵蚀严重,一旦中央没有威慑力,那些城市就摇身独立为苏丹国,瞬间进入沿海城邦状态。 而且,这些苏丹国还凶悍得很。 就拿淡目苏丹国来说,国土只跟大明的两三个县相当。但历史上,不但彻底覆灭满者伯夷,还多次跟葡萄牙及其盟友硬刚。 第一次,派100条船进攻葡萄牙,大败而归;第二次,派375条船进攻葡萄牙,大败而归,苏丹丧命;第三次,大败葡萄牙的盟国巽他,将其港口改名为雅加达;第四次,彻底弄死巽他国,改其王城为万丹苏丹国;第五次,彻底覆灭葡萄牙的盟国满者伯夷,将其首都夷为平地。 这些苏丹国是真的猛,后来还跟荷兰干架。就算打不赢,也让荷兰首批船队,带着满身伤痕回航,远洋贸易差点还赔本。若非当时有中国商人出手,荷兰船队都买不到补给品回家,因为附近苏丹国不愿跟荷兰人交易。 正德十五年初冬,大量广东、福建百姓下南洋。 他们跟亲朋好友借钱出海,甚至是皆高利贷出海,只为前往柔佛淘金发财。这是死中求活的买卖,反正在老家也活得艰难,万一就挖到金子了呢? 这些人当中,暴富的不在少数,甚至直接在河里捡到狗头金。 但更多人被坑得欲仙欲死,或者在异国死于非命。实在过不下去,又没钱坐船回国,那就前去新加坡、龙牙门开荒,反正耕种五年以上就能获得地契。 马六甲国王对此毫无办法,除非调动苏丹卫队,否则他的军队打不过淘金者啊。 那些中国淘金者,很多都是海商组织的。不但有刀剑在身,有些还配备火铳,而且是大明最先进的燧发铳。若非淘金者群龙无首,以他们的实力,都可以在柔佛建立城邦国家了! 真的有资格建国,就像爪哇岛的苏丹国,两三千武装便可宣布独立。 浙江备倭总部满正,由于奉命提督三岛,短短半年多时间,便拥有田产数千亩(多为开荒地),还拥有土著农奴上千人之多。可惜土著不咋会种地,而且极为懒散,满正对此非常头疼,只能聘用中国农民当技术指导和监工。 正式改名为林耀山的火者亚三,也有了自己的大庄园。粮食没种多少,大量种植香料,也不怕违背王二郎的训诫。 扩编到近万人的钱塘水师,个个都是地主。若有官员放弃海外领土,他们就敢奋起拼命,坐船直接杀去北京的胆子都有! …… 南洋移民如火如荼,王渊在京城却非常清闲。 他的主要责任是给太子当老师,顺便把两个儿子也教了,教学内容能把传统儒生给气得跳脚。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的正解,应该是齐桓公九合诸侯,救济那些单薄濒危的诸侯小国。 王渊却对太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是为了春秋霸业。当时的周朝,实行分封之制,谁都没办法统一中国。齐桓公能够做的,也只能是九合诸侯而称霸。为何秦国能统一,因为秦国位于西北边鄙之地,时刻有着亡国之危,因此能够真正的变法图强。齐国天下膏腴,百姓生活安乐,贵族富足享受,因此齐国不能变法。” 朱载堻问:“先生,什么是变法?” 王渊回答道:“你和策儿、素儿玩蹴鞠,寻常法子没法获胜,那就变着法子获胜。这就是变法!” “那变法也简单啊。”朱载堻说。 王渊摇头道:“不简单。如果殿下身强体壮,靠蛮力就能赢球,那就不会想着去变法。而弱者变法之后,会很强大,殿下想变法就来不及了。再到国家,弱小的百姓需要变法,富裕的士绅则阻拦你变法。而官员都很富裕,他们大多不希望变法,整个国家就会慢慢弱下去。” “大明也在变弱吗?”朱载堻问。 王渊说道:“大明正在变弱,越来越弱。若不变法,还会继续弱下去。” 朱载堻说:“那我以后要变法。” 这话被整整十多个侍读官听到,少数特别欣慰,多数面色难看。 第二天,便有几十封弹劾奏章递上,请求皇帝撤换给太子上课的主讲官。 王渊请辞,皇帝不允,百官无奈。 各地灾情都非常糟糕,因为赈灾粮不够。 强势官员直接问罪杀人,严惩那些囤积居奇者;温和官员选择拉拢劝诫,敦促商人们平价售粮;黑心官员跟商贾同流合污,趁机往自己兜里捞银子。 巡按御史们忙坏了,见天弹劾赈灾官员贪污,而且风闻奏事的不少,到最后已经分不出谁真谁假,只能派人前往糊弄着调查。 唯一让王渊欣慰的,是新铸银元和铜钱,因灾情而流通到各地。市场接受度极高,朝廷仅是铸钱,每年就能净赚几万两银子的差价。 但因为铸钱之事,清流和江彬干起来了。 王渊是在户部宝泉局铸钱,拥有同样功能的是工部宝源局。 江彬见这玩意儿来钱快,于是勾结太监掺和,唆使工部尚书李鐩,向皇帝讨了铸钱的差事。他们用同样的机器,偷工减料铸钱,疯狂中饱私囊,导致市面出现对新钱的质疑声。 毛澄率先出来弹劾,想要借此痛击江彬,并且暗中派人联络王渊。 “王侍郎,新钱可是你的心血,难道就让江彬恶贼如此败坏?”毛澄似乎完全忘记,他前些日子还在弹劾王渊,当面作揖道,“请王侍郎配合,为国力除此贼!” 425【状元炭】 天寒地冻,正德病了。 还是那个老毛病,偶然风寒,咳嗽不止。 御医吴杰的药方,以前三五天就能见效,现在得拖一个月才能治好。朱厚照也不见萎靡,照样精神奕奕,就是有时咳得厉害,似乎能把肺都给咳出来。 前几天,物理学派测气温,北京的半夜室外温度竟然是零下30度! 别说朱厚照有顽疾,就连身体健康的人,稍不注意都会被冻出毛病。 老天爷的事情,这是真没办法。 根据后世科学数据可知,两宋时期一直温度狂降,到元代才开始回暖。回暖至永乐年间达到巅峰,接着又是一路下滑,英宗时期再次回暖,结果大明整出个土木堡之变。 成化末年又开始降温,到弘治年间断崖式下跌。中间只回暖几年,等朱厚照继位之后,气温变化几乎成了一条向下的垂直线。 幸好,只需再挨几年,就能迎来连续三十年的回暖。那个时候的巅峰气温,将达到两宋时期的最低水平,算是明朝中晚期最暖和的日子了。 嗯,你没看错,明朝中晚期最暖和的年份,平均气温跟两宋最冷时相当。 王渊冻得都不想起床,木炭炉子通宵生火,可怜平民百姓冻死者众,北京街头每天都有专人负责收尸。 不需要王渊提倡使用煤炭,百姓早就用那玩意儿生火了,甚至北方炼铁都大量使用煤炭。本来就杂质含量超高的铁矿石,用煤炭那么一炼,铸成的火铳堪称不定时炸弹。 早朝? 皇帝都病了,还早朝个屁! 便是内阁众臣,都已经很久没见皇帝,弹劾江彬的那些奏章,根本递不到朱厚照面前。 “老爷,请洗脸。”丫鬟红菱端来热水。 夏婵早已晋升女仆头领,一般不亲自做杂活,红菱是通过牙婆买来的丫头。 天下越是遭灾,丫鬟价格越低。 红菱价值五两银子,已经算卖得高价,其父母非常感激,逢人便说王侍郎家仁慈大方。 王渊泡了泡双手,又洗一把热水脸,总算感觉活了过来。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黄峨搓手直呵气,胖棉袄完全掩盖了身材。 王渊吩咐道:“家中奴仆,多给他们买些炭。记得多多叮嘱,烧石碳要通风,别把窗户关死了。” 黄峨叹息道:“谁不晓得这道理?每年京城都有中炭毒而死的百姓。石碳以前还很便宜,自从物理学院搞出蒸汽机,炭价比以前涨了不少。” 蒸汽机,不但用来铸币,而且已经开始商用了! 前段时间,匠户出身的凌夏,带着同学搞出蒸汽纺纱机。目前只造了十台,全部运到天津工厂,但那耗煤量还是挺大的,再加上北京的制币机,直接拉升京城煤炭价格——有人在背后搞事儿,在得知制币机烧煤之后,暗中串联起来集体涨价。 北京用的是西山煤,即宛平西山煤矿。 西山毗邻大明皇家陵寝,本来属于禁地,不许任何人进行开采。正统朝的英国公张辅,就曾违禁采煤,被都察院予以弹劾。 可根本禁绝不了,因为北京城附近的柴薪,已经被老百姓砍得所剩无几。 近百万人口要生火煮饭,买不起高价木柴,只能买低价煤炭。根据成化末年邱浚的说话,“今京师军民百万之家,皆以石煤代薪”,老百姓平时都用煤炭做饭的! 西山地区大大小小的非法私营煤矿,全都掌握在勋贵手中,太监还要跑去掺一脚,如今江彬也在派人挖煤。 “老爷,用早膳了。”夏婵笑盈盈走来。 王渊牵着黄峨的手去饭厅,儿子王素也被奶妈带来,恭恭敬敬的问候爹娘。 家里两个平妻,一个小妾,还有两个儿子。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凑在一起吃饭是不可能的,彼此关系再好也难免磕磕碰碰。 王渊基本是在黄峨房里住两天,又去宋灵儿房里住两天,再到香香房里去住一天,平时吃饭也按这个规律。 夏婵麻利的剥着煮鸡蛋,放到王素的碗里,简直将其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谢谢婵姨!”王素乖巧喊道。 一家三口吃着早饭,夏婵虽然已是管事,却自愿做丫鬟站在旁边伺候。 就在半年前,黄峨来了月事,王渊又正好在她房里。在黄峨的张罗下,王渊终究还是把夏婵收用了,变成万恶的封建社会男主人。 “我去找策哥!” 王素飞快吃完早餐,便朝宋灵儿那边跑,他现在是王策的跟屁虫。嗯,还是朱载堻和朱璇祯的跟屁虫,经常跑去豹房跟太子和公主玩耍。 黄峨大喊:“慢点,别摔着!” “慢了,慢了。”王素跑得更快。 黄峨折身回卧室,边走边说:“今天更冷了,我让人做了一件大氅,你出门时记得披在身上。” 夏婵见房中无人,突然将王渊抱住,亲了一口又追出去:“夫人,我帮你找衣服!” 王渊摇头笑笑,踱步来到院中,两个家仆正在扫雪,见他来了连忙问候。 北风一吹,寒意袭来,王渊不由打哆嗦。 这是王渊穿越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许多省份的百姓,刚刚熬过夏秋两季水旱灾,如此寒冬怎迈得过去坎? 草原百姓也难过,不知会冻死多少牲畜和人口。 就在前段时间,右翼蒙古再度南下。 自立为汗的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去年跟侄子博迪汗(卜赤)打了一场,逼得左翼蒙古联合起来对付他。双方都没占到啥好处,又加上去年冬天遭灾,今年巴尔斯就带着右翼蒙古来了,在延绥抢了一圈便快速撤退。 朱厚照被气得又想御驾亲征,可大明的粮食不够,他自己又犯旧疾,只能整天在豹房乱发脾气。 不多时,黄峨拿着一件皮大氅出来,亲自给王渊细心披上。 王渊朝宋灵儿那边走去,两个孩子正在堆雪人,宋灵儿挺着大肚子不停指挥。 “二哥!”小妹王微从房中走出。 王微已满十六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是跟哥哥一样皮肤略黑。 王渊朝着宋灵儿点头微笑,又对小妹说:“我要去物理学院一趟,顺便把你也送过去。” “好啊。”王微脸红道。 小妹是跟王渊一起离开贵州的,宁王乱时留在湖广,跟王渊的旧时同窗共同北上。 这段时间,王微总是往物理学院跑,王渊私下里一打听,却是跟一个物理学派的士子看对眼了。那小子叫杨锐,锦衣卫籍,文武双全,去年中举,正在国子监读书,同时又拜入物理学派。 王渊没有横加阻拦,一切顺其自然。 至少,物理学派的士子,很少出现死读书的酒囊饭袋。 马车进城折向南边,很快来到南城外的物理学院,众门徒见了王渊纷纷问候。 王微自去寻心上人,王渊则直入内院。 至真道士已经还俗,恢复本名陆有珍。这家伙的钻研方向是化学,准确来讲是东方炼金术,但搞出尿液炼制火药技术之后,一直都没什么真正的发明,经常炼出各种不知用来干啥的新物质。 “陆兄,蜂窝煤做得如何?”王渊笑问。 陆有珍说道:“正在比较各种配方。” 今年冬天实在太冷,又赶上煤炭价格上涨,于是王渊就让陆有珍研发蜂窝煤。 王渊只提供形状,说要加水混合,其余全靠学生们摸索。 陆有珍带着一帮子东方炼金师,已经试验快一个月。先是只加木屑,接着又加黏土,然后再尝试加石灰,反正胡乱扔东西进去,试验之后再调整配比,用同样的蜂窝灶煮开水判定煤球性能。 陆有珍说:“加石灰很有效果,能防止蜂窝炭过于松散。黏土和煤灰的比例,我也在调整配比,木屑加进去更容易点燃。” “继续尝试,等得出最优配比,我就投钱开一个作坊。”王渊笑道。 王渊现在是大投资人,凌夏搞出蒸汽机,他就投钱弄了个工厂。专门生产研发各式蒸汽机,参与过蒸汽机研制的学生,全都在工厂里享有股份。 这也是避免未来纠纷,学生们的发明创造,总不能利益由老师独占。 王渊可以选择那样做,但必然打击学生积极性,只有用利益驱动才是最好的方法。 正德十五年十一月,有人挨家挨户收碎煤屑,还去西山各煤矿收煤灰。那些碎煤屑和煤灰,都是完全没用的垃圾,居然有人花钱来收,大家都当糊弄傻子赶紧卖掉。 直至十二月初,朝廷各部衙门,收到王渊的赠礼,蜂窝煤开始在官员家中流行,这才有人渐渐反应过来。 那些无用的煤灰和煤屑,竟然是制作蜂窝煤的主要材料! 王渊本来取名叫“蜂窝炭”,传到民间之后,莫名其妙就变成“状元炭”。仿制作坊无数,蜂窝煤日渐流行,但只有真正的“状元炭”品质最好,蜂窝煤的原料配比暂时还没泄露出去。 王渊忙着改善民生,清流却在忙着弹劾江彬。 可那些奏章,就是递不上去啊! 王渊是可以帮忙递奏章的,但不想给人当枪使,也不想冲在跟江彬交锋的第一线。 于是,清流们选择张永。 不知给了这太监什么好处,张永突然发难,但他没搞江彬,反而去搞工部尚书李鐩。 426【老狗】 “老爷,该喝药了。”丫鬟捧着一碗汤药进来。 李鐩身上裹着棉毯,正用一柄放大镜,窝在床上仔细看书。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幸亏有放大镜,否则就只能让人念诵。 在传统理学家的印象当中,物理学派虽然“妖言惑众”,但也非全无可取之处,放大镜和缩小镜(近视眼镜)就让他们非常喜欢。 李鐩接过药水,仰脖子一口喝下,便挥手让丫鬟离去。 又把书读完一页,李鐩轻轻放下,实在没有什么读书的心情。 这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 前些年黄河决口,河道总督祭祀山川,李鐩斥责其该祀河伯。堂堂工部尚书,不思如何整治河道,却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看似是个昏庸无能之辈。 可又有几人还记得,李鐩是一路靠政绩升迁的。 他年轻时前往山西赈灾,不但救活无数灾民,还主持开挖水渠,灌溉农田上百万亩。如今,山西最大的水利工程,是李鐩顶着层层压力修建而成。 他还在密云修筑防御工事,从此之后,蒙古就不再从密云南侵,因为李鐩的防线构筑得毫无破绽。 李鐩属于刘大夏的心腹,别看刘大夏后世名声很坏,却是个真正能做事的干臣,并且还是个传统改革派(除了开海,其他方面刘大夏都主张改革)。 李鐩以前也是改革派,李东阳致仕以前,留给王渊那份改革方案,就有刘大夏和李鐩参与制定。 正德继位,刘瑾弄权,刘大夏滚蛋,李鐩也跟着滚蛋。 直至刘瑾伏诛,李东阳得势,才把李鐩召回来。 但李东阳很快又退休了,李鐩为了明哲保身,只能随波逐流混日子。他勉强配合杨廷和,又勉强配合梁储,也接受太监和边将的拉拢。偶尔劝谏皇帝不要大兴土木,可皇帝一旦下令,李鐩还是会尽量配合。 刚开始,包括王渊在内,大家都觉得李鐩投靠了杨廷和。但现在众人明白过来,这老家伙谁都不投靠,他只想安稳混到退休而已。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李鐩突然又硬气起来! 因为王渊帮助工部收回部分财权,工部新立了一个节慎库,包括杭州南关在内的关税,都会上交到节慎库中由工部处置。 清流与太监,同时盯上节慎库! 杨廷和想让心腹去管理节慎库,张永也想在节慎库设置督理太监。一向唯唯诺诺的李鐩,顿时恢复年轻时的风采,守着节慎库不让任何人染指,等于同时把杨廷和、张永给得罪。 这条老狗,还剩下几颗牙,咬人或许不利索,但护食的本领却没丢。 “备轿!” 李鐩突然从床头爬起,扔掉手中的放大镜,坐着轿子直奔城西王宅。 随从递上拜帖,门子一看工部尚书来了,连忙跑进去通报消息。 王渊亲自来到正门迎接,搀扶着李鐩进屋,问道:“李尚书有何要事,居然亲自冒雪而来?” 李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套近乎说:“王侍郎真有本事,竟能变废为宝,把那些无用的碳灰,做成蜂窝炭利济百姓。” 王渊笑道:“都是物理学派的学生们在忙活。” 李鐩拱手说:“老朽也对物理学颇感兴趣,还专门研习了王侍郎开创的新算学。” 王渊问道:“李尚书也对算学感兴趣?” 李鐩微笑道:“再怎么说,老朽也是工部尚书,年轻时也主持过许多工程。若不精研算学,岂不被宵小所蒙蔽?” “是在下失言了。”王渊拱手致歉。 李鐩正色道:“工部所制新钱,质量拙劣,用料不足,坏了王侍郎的大事。老朽此来,是给王侍郎登门谢罪的,还请王侍郎不要怪责,老朽立即整顿工部宝源局!” 王渊好奇道:“此事究竟有什么内情?” 李鐩解释说:“因为节慎库的事情,老朽得罪了杨阁老和张永。见户部宝泉局铸钱有利,于是也想让工部铸钱,但又没脸向王侍郎求助,毕竟这有抢夺政绩的嫌疑。正好江彬找上门来,愿意帮忙在陛下那里请奏铸钱差事,老朽一时糊涂便答应他了。” 看似解释得很直白彻底,但李鐩还是有些话没说尽。 他是因为得罪杨廷和、张永,又不愿跟王渊走得太近,才选择跟江彬临时合作。没成想,江彬拿了商量好的利润之后,居然还贪心不足,暗中伙同宝源局官员偷工减料,造出的银元竟可用手直接掰断——掺进去的铅锡太多! 李鐩直接就傻眼了,被架上去了下不来。他已经得罪张永、杨廷和,难道又跟江彬闹翻? 只能求王渊帮忙,而且要彻底投靠王渊才行,否则这件事根本没法收场! 作为一个七十多的老臣,李鐩虽然随波逐流,骨子里却是极为傲气的。他只服刘健、李东阳、刘大夏那辈人,根本看不起杨廷和、梁储之流,更把王渊当成孙子辈看待。 被逼得投靠王渊,李鐩别提有多憋屈。 “江彬圣眷正隆,他们是扳不倒的。老朽夹在其中,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鐩摇头叹息,“真是老糊涂了,怎能相信江彬,相信他只拿一点好处就能罢休!” 王渊仔细琢磨,大概想明白局势,笑问:“李尚书是否认可改革?” 李鐩半眯着眼:“不改必衰,但须谨慎。” 王渊摇头道:“主持改革者,必须谨而慎之,但真正开始改革,则必须阔步向前。改革之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李鐩捋着胡子大笑:“哈哈,王侍郎深得从政三昧,如此或许还真有几分改革成功的希望。” “李尚书愿助我一臂之力吗?”王渊直接问道。 李鐩叹息道:“我是不成了,已经七十多岁,还能再活几年?不过我有一人,可以荐与王侍郎。” “哪位高贤?”王渊问道。 李鐩说道:“工部右侍郎赵璜。此人锐意改革,公正无私,且能力卓著。以他的才干、政绩和资历,早就该升左侍郎了,只因得罪人太多才止步不前。” 王渊又问:“工部左侍郎刘永如何?” 李鐩笑答:“杨党之人。” 王渊说道:“既然是工部左侍郎,宝源局铸造劣钱的罪责,也应该让他来分担一点吧?” “于情于理,都该如此。”李鐩说道。 张永与杨廷和都想控制工部库房,又憎恨李鐩跟江彬暗中合作,于是打算联手把李鐩给弄得罢官。既然李鐩愿意投靠王渊,那王渊也不会拒绝收下工部,直接让工部左侍郎刘永背锅即可。 刘永此人,官声很不好,早就被多次弹劾贪污,有杨廷和保着才能混到现在。正是背锅的绝佳人选! 427【太监和新鲜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豹房之内,朱厚照咳嗽不止,大明首席御医吴杰正在号脉。 等号脉结束,皇贵妃关切问道:“吴院使(正五品),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吴杰起身作揖:“回娘娘,陛下此乃幼时痼疾,偶然风寒便会外感咳嗽,恕臣医术浅薄难以根治。陛下所咳之痰,已经由黄转淡,脉象渐渐趋于洪正,只需每日煎服药剂,再施以推拿之法便能康健。” “还要多久?”皇贵妃追问。 吴杰回答说:“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在此期间,切不可外出受凉,饮食要清淡一些,多喝热水,早睡早起。” “多谢吴院使。”皇贵妃让宫女拿来两块银元做赏钱。 吴杰连忙接住:“不敢!” “退下吧……咳咳咳!”朱厚照挥手说,刚说两三个字又咳嗽。 “陛下。”皇贵妃忙给朱厚照抚背顺气。 等吴杰离开房间,朱厚照咳出一口黄痰,这才感慨说:“此病已有十几年,我早就习惯了,就是咳起来有些……咳咳……难受。也不能外出走动,实在憋得慌,等开春之后定要去南海子(后世大兴区境内)狩猎。” 距离开春已经不久,皇贵妃怕朱厚照病情反复,劝谏道:“还是等秋天吧,春日狩猎违礼。到时候,把王二郎叫上,妾身也陪皇帝哥哥一起去。” 朱厚照笑道:“那就秋天,二郎的箭术惊人,跟他一起打猎可赢不了。” 皇贵妃奉承道:“陛下也是神射。” “咳咳,”朱厚照清了清嗓子,“这些日子读书着实烦闷,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随侍太监李明说道:“禀皇爷,物理学院发明了蜂窝炉和蜂窝炭。此炭用无用的碳灰、碳屑制成,可用于生火煮饭,且价钱比柴薪和石碳便宜,京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家家皆用此物。买的人实在太多,作坊都造不过来,现在矿山里的煤灰都成了宝贝。” 朱厚照笑道:“物理学院是二郎办的,里面都是他的学生,总能弄出这种新奇玩意儿。” 皇贵妃说:“此物利济百姓,非寻常奇巧可比。陛下不知,京城的柴薪特别昂贵,小康之家都烧不起柴禾,只能购置石碳来生火度日。如今蜂窝炭比石碳还便宜,百姓可节省许多柴钱。” 皇帝和皇贵妃都知道,京城所用之煤炭,全是在皇帝祖坟附近开采的。但他们自动忽略这个细节,因为禁不了,朝廷隔三差五宣布禁令,那些煤矿依旧照挖不误。 谁敢真把西山煤矿给禁了,没有饭吃的京城百姓,估计能饿着肚子杀进紫禁城。 朱厚照咳嗽两声,又问:“除了那什么蜂窝炭,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太监李明道:“今年的冬季联赛爆了冷门,定国公家的小公爷那支球队,竟然拿到了赛季冠军。” 朱厚照顿时笑起来:“他家的三小子,也就这本事了,花了不少银子买球员吧?” 李明满脸堆笑:“坊间传闻,花了好几千两。” 定国公一系是徐达的后代,第一代定国公是徐增寿,因暗通朱棣被朱允炆所杀,永乐年间被追封为定国公。 这家子以前比不上英国公,但在正德年间却发迹了。只因当代定国公徐光祚,是朱厚照的东宫侍卫出身,根正面红的潜龙班底,如今执掌中军都督府,并负责神机营的训练工作。 聊了一阵足球联赛,朱厚照再度发问,太监李明道:“物理学院有一士子,前段时间制成大鸢。那大鸢比普通风筝更大无数倍,人都能挂在上边,从山中跃下竟飞翔两里地。此人以前还给自己插翅膀,被摔断腿后惨遭嘲笑,没成想他这次真飞起来了。” “哈哈,有趣……咳咳咳!”朱厚照大笑咳嗽,皇贵妃连忙去顺气。 []太监李明突然吞吞吐吐:“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朱厚照问。 太监李明突然跪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皇爷请看。” 朱厚照接过来,皱眉说:“这银元品相有点差啊,没有二郎铸造的那般细腻润泽。” 李明提醒道:“陛下掰掰看。” 朱厚照力气颇大,双手拿住用力一掰,竟然直接从中断裂,银元背面的皇帝投降也成了两半。 “混账……咳咳咳!” 朱厚照勃然大怒,他有时脸皮很厚,有时又极度要面子。这可是他的头像,他的“正德元宝”,竟有人敢如此作伪。 朱厚照把帮他顺气的皇贵妃推开,大喝道:“传旨李应,让他带锦衣卫彻查此事!” 李明嘀咕道:“皇爷,这钱是工部造的。” “好,好啊,”朱厚照更加愤怒,“把工部尚书李鐩抓起来,宝源局大小官吏通通下狱!” 钱宁倒台的时候,一堆太监也被查办,宫中进行了大换血。 张永和江彬都趁此机会,疯狂在关键位置安插人手。江彬染指太监任免,是通过太监魏彬来办的,两人还悄悄结成了亲家——魏彬的侄孙女,嫁给江彬的庶出小儿子。 正德南巡途中,魏彬被张永干倒,江彬、魏彬两人的亲信太监,也被张永一股脑儿撤换。 现如今,除了御马监之外,其他太监全是张永的人,包括眼前的随侍太监李明! 李应接到皇帝的指令,立即查封工部宝源局,并且把工部尚书李鐩请到锦衣卫大狱喝茶。这家伙还留了几分心思,毕竟抓一个工部尚书是大事,悄悄派人给王渊传递信息。 王渊只回复四个字:“手下留情。” 有这四个字就够了,李鐩已经七十多岁,可经不起锦衣卫的手段。 王渊立即带着几枚劣质银元,执着腰牌气呼呼直入豹房,跑到皇帝跟前说:“陛下,臣发现有伪钱,请立即下令彻查此事!” 朱厚照已经气过了,居然笑呵呵说:“二郎勿忧,我已经知道了,锦衣卫正在查办。那李鐩好大的胆子,银元上有朕的头像,他居然也敢以次充好。” 王渊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陛下,此事恐怕与李尚书无关。” “工部制出的劣钱,他会不知道?”朱厚照不相信。 王渊分析说:“陛下,李尚书历仕三朝,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他经手了无数工程,上哪儿不能捞银子?为何偏偏冒着欺君之罪,非要做这种劣质银元呢?” 朱厚照思索道:“此言有理……咳咳,我再让李三郎仔细调查,定不会让那奸猾之辈漏网!” 奸猾之辈是谁? 当然是工部左侍郎刘永! 此人晋升工部左侍郎已好几年,本来就被多次弹劾贪污。有王渊打招呼,锦衣卫随便一审,就能审出无数黑料,顺便让他背锅也容易得很。 428【乱局】 外面冷得一逼,梁储早早入睡,被窝里头可暖和了。 “砰砰砰!” “老爷,有急事,刘家遣人求救!” 梁储慢悠悠爬起来,在暖床丫鬟的服侍下,将衣服穿好,推门而出问:“什么事?” 家仆低声诉说几句。 梁储大惊:“什么,刘侍郎被下锦衣卫狱?快把刘家报信之人带来!” 工部左侍郎刘永,虽然被视为杨党之人,其实属于梁储的心腹。当初杨廷和丁忧回乡,梁储上位做首辅,趁机提拔了不少官员,其中就有这次倒霉背锅的刘永。 梁储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前往会客厅,那里已经有个满身狼狈的家伙在等待。 “你是刘侍郎的家人?”梁储问道。 那人跪地叩拜:“杨阁老,求你救救我家老爷。今日傍晚,锦衣卫将老爷抓走,刘府也被团团围住,小人是钻狗洞偷跑出来的。” 梁储又问:“可知锦衣卫为何抓刘侍郎?” 那人回答:“锦衣卫说是奉皇帝命令,抓捕宝源局造伪钱的主使者。” 梁储吩咐道:“你且在此地休息,暂时不要回刘家。”说着,他又对自己的家仆说,“备轿!” 家仆连忙提醒:“老爷,外头正在宵禁,不能随便走动。” “哪管得了那么许多,快快备轿!”梁储斥责道。 刘永,不能不救。 梁储当初疯狂提拔心腹,甚至排挤杨廷和的人,搞得太凶被皇帝敲打撸了几个。杨廷和回京复职之后,他的那些所谓心腹,好多都投到杨廷和怀抱,忠心耿耿的反而遭受各方打压,如今只剩刘永和杨潭官位最高。 对此情形,梁储非常不满,渐渐跟杨廷和产生嫌隙。 杨廷和也不愿失去梁储这个盟友,去年答应帮忙,廷推杨潭担任户部尚书。这顿时遭到政敌反对,杨潭只能原地不动,稀里糊涂让黄珂做了户部尚书。 梁储的党羽,就剩下两个左侍郎了,怎甘心还被弄掉一个? 冒着小雪,梁储乘轿直奔杨家,半路遇到兵马司阻拦:“站住,何人乱闯宵禁?” 家仆立即呵斥:“此乃梁阁老坐轿,有朝廷要事办理,尔等不得阻拦!” 兵马司官兵提着灯笼走近,看清了轿子的颜色,又听说是梁储出行,当即也不敢进行检查,乖乖让开道路予以放行。 杨廷和睡得正香呢,迷迷糊糊被人叫起,只能打着哈欠去接待梁储。 “介夫,刘永被锦衣卫抓了,罪名是指使宝源局造劣钱。正德元宝有皇帝头像,那可是欺君大嘴!”梁储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杨廷和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此事另有文章,恐怕是谁在暗中插手。刘永虽为工部左侍郎,却不直管宝源局,就算锦衣卫抓人,也该抓李时器(李鐩)才对。” 梁储说道:“或许是皇帝震怒,将两人一起抓捕呢?” “不会,”杨廷和摇头道,“抓一个尚书已是大事,若再抓一个左侍郎,便是摆明了要兴大狱。以陛下之聪慧,断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胡来。” “江彬?”梁储问道。 “很有可能,”杨廷和思忖道,“也可能是王若虚,或者是他们二人联手。毕竟,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是王若虚的乡党好友。” 梁储问道:“如何救人?” 杨廷和说:“没法救。” 梁储拱手道:“介夫,此事万物推脱!” 杨廷和叹息道:“陛下已经一个月不上朝了,也有一个月不来内阁,更不招百官去豹房奏对。我能有什么办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张永!”梁储只能提醒。 杨廷和摆了摆谱,感慨道:“唉,万般无奈,只能如此了。为救清流中人,与那阉宦联络,也算是权宜之计。” 梁储心里头直骂娘,腹诽道:整个朝廷,跟太监勾结最深的,便是你的杨介夫! 两人的政治联盟,在梁储趁着杨廷和丁忧,疯狂排挤杨党提拔亲信那天,便已经宣告实质性破裂。他们表面上没有闹翻,是因为还有共同敌人,江彬什么时候倒台,杨廷和就会什么时候动手搞梁储。 历史上,朱厚照明年就死了,杨廷和瞬间发难。先联合梁储弄死江彬,再指使心腹党羽,把梁储、王琼两派一起赶出朝堂,还把收受宁王贿赂、帮助宁王恢复卫队的锅,一股脑儿甩在王琼、梁储头上。 刘永此人,说句实话,杨廷和不打算救。 工部刚刚获得部分财权,而且还有资格铸钱,今后的权力肯定更大。工部尚书李鐩已经七十多岁,没有几年可以活了,工部左侍郎刘永若倒下,杨廷和正好扶持亲信上位,等李鐩死后就能顺势掌控工部。 这种情况,救来做什么? 杨廷和装模作样去找张永,张永那边却没有下文。之后的半个月,李鐩好吃好喝在牢里住着,刘永却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我招,我招了!” 刘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弱无比道:“是我指使宝源局大使范征,让他偷工减料,多加铅锡铸币。我有罪,我有罪,快给我个痛快!” 李应抬手示意停止行刑,走过去说:“范征招供的可不一样,他咬出一个太监。我请示陛下抓捕该人,那太监又把江彬供出来,说是江彬给了好处。你为何包庇江彬?” “江彬?我乃清流中人,怎么可能结交边将幸臣!”刘永非常生气。 “嗯?”李应皱了皱眉。 刘永身上的浩然正气,瞬间消失无踪,痛苦的闭眼说:“对,是江彬让我干的,他派太监来找我,铸钱所得利润大家平分。” 李应义愤道:“果真如此,这些硕鼠蛀虫太嚣张了!” 刘永已经毫无求生念头,哀求道:“李指挥,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李应笑道:“放心,只要你老实招供,会有人给你求情的。工部左侍郎估计没法当了,外放出去做个小官肯定没问题。” 刘永愣了愣,突然又不想死了,连连说:“多谢李指挥,多谢李指挥!” 李三郎拿着几份供状,吹着口哨前往豹房,顺便派人向张永泄露消息。有锦衣卫的审理结果,而且牵扯到江彬,咱们张督公恐怕也会忍不住踹一脚。 张永、江彬、杨廷和、梁储……全都搅进去了,这件事情关系够乱的。 429【专业人士】 “参见陛下!” 李应穿着一袭飞鱼袍,昂首阔步直入豹房。 朱厚照就喜欢这威猛样子,锦衣卫矮着身子觐见,反而会被认为是窝囊废。 “三郎来啦,快过来。”朱厚照微笑招手,咳嗽已经好了许多,工部铸劣钱的事也忘得干净。 真忘了! 牵动内外朝廷的大案,朱厚照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当时非常愤怒而已。 李应呈上审理结果:“启禀陛下,宝源局劣币案已有眉目,乃工部左侍郎刘永暗中指使。只是……” “只是什么?”朱厚照随口问道。 李应低声说:“此案牵扯到朱都督。” “哪个朱都督?”朱厚照的干儿子里边,目前还有三个都督存在。 李应说:“后军左都督朱彬。” 朱厚照疑惑道:“此案发生在工部,怎么可能与他相干?” 李应说:“朱都督与御马监王恩有交。” “象房那个王恩?我记起来了!”朱厚照突然有了印象。 大明的铸币机构,最开始只有工部宝源局,地方铸钱才是宝泉局(隶属于各省布政司)。 后来户部在南北两京设宝泉局,便把中央铸钱事务给抢过来,工部宝源局从此几乎不再铸钱。但是,工部的宝源局没有撤销编制,法理上依旧保留铸钱的权力。 就在朱厚照感染风寒以前,曾被江彬诱去象房看老虎。 象房的管事太监王恩,趁机拿出“正德元宝”拍马屁,说银元上的皇帝头像很威风。若是银元能够通行全国,那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的英姿,当时把朱厚照奉承得哈哈大笑。 王恩又说:“就是银元铸得太少,奴婢现在也只弄到一块银元。” 江彬搭腔道:“户部宝泉局就那么几个人,铸钱当然慢得很。” 王恩便说:“工部宝源局亦可铸钱,让工部和户部同时开工,这新钱不就铸得快了吗?” 朱厚照打趣道:“此言有理,你若是不做太监,肯定也能当一方能吏。” 王恩笑道:“皇爷开玩笑,奴婢哪是当官的料?也就能出出馊主意。”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着去看老虎,工部宝源局也因此领到铸钱的差事。 朱厚照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已经明白江彬和王恩在唱戏。他们写好了剧本,由江彬领着皇帝去象房,由王恩把话题引到新钱上,全程把皇帝当成傻子糊弄。 朱厚照越想越生气,他是极为新任江彬的,也知道江彬贪财爱钱。 但你想要钱就说啊,朕可以给你赐田,如此勾结太监联手蒙骗,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了? 李应见皇帝沉默不语,出声道:“陛下……” “你先退下去,容朕想想。”朱厚照烦躁道。 李应叩拜离去。 朱厚照又对随侍太监说:“你们也退下。” 朱厚照独坐书房,心情异常烦闷。他信任刘瑾,刘瑾却把家宅仿紫禁城而建;他信任钱宁,钱宁却勾结宁王;他信任臧贤、张雄、张忠、张锐、卢明、商忠、秦用……这些人也是宁王的眼线! 现在轮到江彬了。 朱厚照不管江彬贪财,也不管江彬跋扈,他只恨江彬蒙骗自己! 退出书房的随侍太监,趁着如厕解手的机会,突然招来一个小太监。很快,那小太监奔往司礼监,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之张永。 张永冷笑:“王二郎要借刀杀人,咱家来当这把刀又如何?” 故意等待片刻,张永抱着一摞内阁批本,恭恭敬敬前去西苑书房敲门。 “滚!”房内传来皇帝的怒斥声。 张永说:“皇爷,是奴婢。” 里面不再说话,张永也不敢吱声,只吹着北方站立于门外。 大概过了一刻钟,朱厚照突然说:“进来吧。” 张永捧着内阁批本进去:“皇爷久未理政,内阁催得急,司礼监实在顶不住了。” “你也来烦朕,都说让你处理!”朱厚照烦躁不堪。 张永一本正经说:“臣无权代陛下批红。” 朱厚照随口道:“那便赐你御笔,代朕批红。” 张永愣了愣,突然心头狂喜。 正德年间没有秉笔太监,内阁拟票必须皇帝朱批。以前也让张永处理奏章,但处理好以后,朱厚照还得装模作样签字。而皇帝刚才那句话,等于宣告大明朝第一个秉笔太监诞生了! 张永强忍着笑意,惶恐道:“陛下,百官恐怕不同意。” “朕管他们同不同意!”朱厚照今天犯拗了。 张永说:“在百官同意之前,陛下还是把这些内阁拟票给批了吧。” 一堆内阁批本放在那里,朱厚照连看都懒得看,稀里糊涂便挨个签下无数“准”字。 突然,朱厚照问:“你缺钱吗?” 张永缩着脖子回答:“够用。” “我看你们是多少钱都不够用。”朱厚照阴阳怪气道。 张永连忙下跪:“皇爷,老奴惶恐。” 朱厚照冷笑道:“几年前,你明目张胆的,把库房银子往自己家搬,足足好几十万两。还有那逆贼钱宁,在京城搜刮尚嫌不够,居然还派缇骑去地方搜刮。江彬的胆子就更大,为了捞钱,连‘正德元宝’都敢造假。那上面有朕的头像,造得一掰就断,可有把朕放在眼里!”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张永疯狂磕头,对着地面的脸却露出笑意。 朱厚照质问道:“你说,江彬究竟想做甚!他今日敢亵渎朕的头像,明日是否要带兵杀进豹房?” 张永提醒说:“不用杀进豹房,朱都督手里的兵,平日里就在豹房校场操练。” 朱厚照突然不说话了,他让边军进京,除了想练兵亲征之外,更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没办法,当初刘六刘七乱军,三番五次杀到京畿,他堂堂皇帝居然无兵可用。 于是,朱厚照想练一支能打仗的天子亲军。为了昭示皇恩,笼络那些边镇将士,他直接把边军弄到豹房校场。 可现在,这些豹房边军的统领,似乎跟皇帝不是一条心。 张永突然说:“皇爷,老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朱厚照道。 张永问道:“皇爷可还记得魏彬?” 朱厚照说:“自然记得,那老东西被派去守皇陵了。” 张永说道:“东厂获知,魏彬的侄孙女,乃朱都督(江彬)庶出子的发妻。” 朱厚照猛地炸毛,一巴掌拍在书桌上:“他江彬到底想干什么!” 张永说道:“老奴不知。或许,朱都督是想跟內官多多亲近,以便更好的侍奉皇爷。不过……” “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朱厚照呵斥道。 张永说道:“许泰之事,朱都督多有怨言。他说……他说给皇帝打了许多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杀几个百姓士绅捞银子,又算得了什么?皇爷因此问罪许泰,朱都督和许多军中义子颇有不服,这种话在义子馆都传遍了。” 义子馆,是江彬拆了京城某个社区,建立起来的大型会所建筑群,皇帝的很多干儿子都是VIP会员。 一个人抱怨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在义子馆抱怨,这是要让干儿子们都来怨恨皇帝爸爸? 张永继续给江彬上眼药,说道:“皇爷,朱都督还……” “不要说了!”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立即召王二郎来豹房,让他去安抚豹房边军将士,切不可闹出任何动静。你带东厂官校,把江彬、沈……算了,只捉拿江彬一人,朕不想再见到他!” “臣领旨!”张永高兴得想要欢呼。 等张永快要走出书房,朱厚照又不忍道:“记得留他一条狗命。” 朱厚照根本不把劣币案放在心上,若非李应报告案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算知道江彬牵扯其中,朱厚照也举棋不定,更倾向于重拿轻放,随便罚几个月俸禄便了事。 直至张永跑来上眼药,从极其专业的角度,句句诛心疯狂捅刀,这才让朱厚照直接炸毛。 430【江彬末路】 鸣玉坊和积庆坊,都在皇城以西。 鸣玉坊里,住着一堆侯爷,也有部分豪商定居。这些豪商,祖上皆为江南人士,都是被朱棣强行北迁的。现在全部被轰走,一些宅院改为酒楼皇店,一些宅院成为边将私宅,包括江彬的宅子也在此地。 积庆坊里,多为官方机构。内外朝廷的库房,诸多京卫的衙门,御马监总部,御用监总部,神宫监总部……甚至连诰敕房(制敕房的分支),都被安排在积庆坊当中。 而如今,积庆坊仅有的几家百姓,全部被朝廷轰走,拆了改建为义子府(也称义子馆)。同时,太平仓及周边改为镇国府,成了边军的军营,方便前往豹房校场(内校场)操练。 这些新建的皇店酒楼、边军军营、诸义子府,尽皆归属江彬管辖! 借助如此权势,江彬已成西城之霸,勋贵无不对其俯首帖耳。那些边军在西城享受,也是从来不给钱的,经常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而江彬若想谋反,带兵走不了几分钟,就能来到北安门外,以操练为借口进皇城,砍瓜切菜就能弄死朱厚照。 西官厅(豹房新军)现有六营,神威营由江彬直领,神枪营是王渊训练出的六千京兵。皇帝还有个中军营,属于远程弓箭部队,由现任御马监少监朱林执掌。 六营轮流到豹房操练,今天正好轮到敢勇营,而江彬则在义子府喝酒。 后军右都督李琮给江彬满上一杯,劝道:“大哥,工部劣币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还是趁早收手吧。” 江彬冷笑:“工部劣钱与我何干?” 李琮低声道:“上次喝醉酒,你说漏嘴了。” 江彬满不在乎:“你我兄弟知道便成,外头谁能说是我做的?就算内阁闹得太凶,陛下无奈查办,也是工部尚书李鐩担责,那老家伙已经被锦衣卫抓了。” 李琮苦劝道:“大哥,你以前是最谨慎的,这些不该如此弄险。宝源局和宝泉局铸钱,可都是要进国库的,百官俸禄从国库支取,这个月好多官员都领到劣钱。这是得罪满朝文武的勾当啊!” “不说此事,”江彬摆手道,“百姓过日子要用煤,现在铸钱也要用煤,听说天津那边织布纺纱还要用煤。我打算在西山多弄几个煤矿,你若对挖煤有兴趣,也可以帮你弄一个矿山。” 李琮高兴道:“多谢大哥!” 江彬端着酒杯,恨恨道:“咱们被文官呼为‘四边将’,如今老许(许泰)已死,剩下三人更应该抱团。张永目前正受宠,且等合适机会,待陛下厌烦他了,届时我定为要老许报仇!” 江彬此时的状态很不正常,跟刚进豹房时判若两人。 一是他官至后军左都督,达到了武官的升迁极限,整个人飘到半空不着地——五军都督府当中,后军都督府权力最大,负责管辖北直隶和大部分边镇。江彬当上后军左都督,如果拿文官作比喻,你可以理解为王渊当上大明首辅。 二是他还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多实权。比如东厂、比如锦衣卫,江彬都想捞到手里,可皇帝却死活不给,渐渐的就对皇帝产生怨怼之心。 换着法子捞钱,甚至故意弄险破坏规则,不过是江彬在变相发泄不满。 历史上的江彬更飘,当时他已经提督东厂和锦衣卫,膨胀到快要爆炸的地步。让公爵给他下跪就不说了,朱厚照南巡途中,他为了阻隔张永和文官,竟然怂恿皇帝到山中狩猎,半夜兵变(假的)把皇帝吓得躲进山洞,太监和文官找了好几天才把皇帝找到。 而且,江彬屁事儿没有,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朱厚照也依旧对他信任有加。 此时此刻,义子府中,江彬喝得酩酊大醉,又开始埋怨皇帝太偏心。 突然,一个侍卫进来禀告:“两位都督,陛下在豹房相招,说有要事需要商议。” 江彬跟李琮勾肩搭背,双腿站立不稳,大着舌头笑道:“陛……陛下,肯定又想御驾亲……征了。他前阵子得病,听说蒙……蒙古南侵,可是气得摔桌子。现……现在病好,肯定……定……定要带兵打一场!” 李琮喝得没那么多,招来义子府的丫鬟,吩咐准备热水洗澡,顺便再搞两碗醒酒汤,总不能带着一身酒气见皇帝。 约末过了半个时辰,沐浴更衣之后,江彬总算清醒许多,连忙骑马直奔北安门。 两人被领去西苑书房,发现沈周等新军将领也在,江彬更加笃定皇帝是想御驾亲征。 皇帝游江南,江彬不占优势,因为沿途有太监帮张永办事。 而皇帝前往边镇打仗,那就是江彬的主场了。大明九边,除了辽东和陕西,其余都归江彬这个后军左都督管辖。 江彬想要固宠,必须怂恿皇帝去边疆! 就在江彬踌躇满志,思考如何北征时,书房大门突然被推开。 “张永?”江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因为张永身后还跟着一队厂卫。 东厂番子,并非太监,跟锦衣卫一样,都是招募训练正常人。只不过,东厂提督和管事,基本由太监来担任,而且往往是司礼监太监兼任。 张永笑道:“朱都督,跟我走一趟吧。” 江彬直接往外传:“我要面见陛下!” “陛下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张永笑得愈发开心。 此言一出,书房之内,人人色变。 张永又对其他将领说:“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请暂时在此等候。” 众将这才舒了口气,而跟江彬称兄道弟的李琮,埋着脑袋一言不发,生怕自己也会牵连其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更何况拜把子的假兄弟,李琮可不会为江彬说上半句好话。 张永左手轻轻抬起,身后厂卫立即跨入书房,瞬间把江彬给团团围住。 “让开,我要见陛下!”江彬依旧蛮横,不相信自己就此失势。 张永冷笑道:“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人给咱家捆起来!还有,把嘴也塞住,咱家不想听他聒噪。” 431【抚军】 其余新军五营,皆在太平仓那边的军营当中,只有敢勇营今日前往豹房轮值操练。 王渊接到皇帝命令,立即骑上快马进城,从北安门直入皇城。 因为持有特殊信符,王渊没有下马步行,而是骑马奔向豹房校场。 豹房校场的真名为“内校场”,原本是皇帝检阅、训练皇城侍卫的地方,朱厚照直接用来训练入京的边军。 校场以南还有个“虎城”,专给朱厚照亲手养大、差点咬死江彬的那只老虎所建。其余老虎皆喂养在象房,并无什么特殊待遇,就像豹房只养一头豹子那般。 虎城南边有个“羊房”,羊房南边有个“蚕池”,蚕池东南边才是真正的“豹房”建筑群。那里已经临近西华门,朱厚照若想上朝或去内阁,其实是非常方便的,跟住在后宫没什么距离上的区别。 但是,如今的文武百官,把整个西苑都统称为豹房,离豹房挺远的内校场也成了豹房校场。不清楚皇城地理位置的,还以为朱厚照跑多远呢,哪想这货是紧挨着紫禁城住下。 王渊策马来到校场,数千敢勇营士卒正在休息,因为训练他们的将领被召去豹房了。 玩骰子的、踢足球的、讲笑话的、睡大觉的……简直乱七八糟,校场里干啥的都有,乌烟瘴气哪像“天子亲军”? 这是因为近期皇帝生病,不咋去校场检阅部队。而江彬升任后军左都督之后,又跟皇帝去江南转了一圈,回来便不怎么关心部队了。皇帝和江彬都不上心,下边的将士自然开始懈怠,能按时轮值前来点卯已算“训练有素”。 王渊手持皇帝印信,跃马将台,喝令道:“点军!一刻钟不到者,斩!今日无故缺席者,斩!喧哗嘈杂、队形不整者,斩!” 三个“斩”字喊出,校场立即炸锅,将台附近的士兵惊慌集结。 王渊手持大明制怀表,一眼不发盯着时间,十五分钟过去立即问道:“何人职位最高?” “卑职郑虎拜见王侍郎!”一个将官单膝跪下。 王渊下令道:“立即清点人数。” 就在此时,有几个士兵奔至。却是天寒地冻,他们躲角落喝酒去了,醉醺醺的有点没反应过来。 “斩!”王渊喝道。 “啊?” 郑虎以为自己听错了,数千士卒也有些懵逼。 王渊穿着正三品文官服,头戴乌纱,帽插三英。他跃下将台,来到郑虎身边,锵的一声拔出郑虎的佩刀,朝那几个集结迟到的士兵走去。 那些士兵双股颤颤,但又心存侥幸,自认为是江彬的兵,王渊不会真敢胡乱杀人。 一个士兵说:“王侍郎……” 声音戛然而止,王渊一刀斩出,人头冲天而起,那刀法不比专业刽子手逊色。 “饶命!” 剩下的士兵边喊边逃,酒劲全给吓没了,只恨自己没长四条腿。 王渊快步追赶,连出数刀,刀刀致命。 当王渊回到将台时,正三品官服未染血迹,干干净净仿佛啥都没发生。 只是,台下鸦雀无声,校场内一片死寂。 “当!” 王渊把刀扔回去,落在郑虎面前,把这家伙吓得从单膝跪地变成双膝齐跪。 “清点人数。”王渊提醒道。 郑虎噌的一声站起,慌忙招呼官校,以闪电般的速度点名,回来禀报说:“禀王侍郎,共有十七人未至。” “名字记下,除了自己生病、家里死爹妈的,就算妻妾生孩子也得问罪,”王渊强调道,“全部斩首!” “是!”郑虎暗吞唾沫,只觉口干舌燥。 王渊朗声道:“江彬已被擒获,犯了欺君大罪!” “轰!” 全场哗然,震撼莫名,难以置信。 “嗯?”王渊皱眉不悦。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能传遍校场,整个军队瞬间就安静下来。 郑虎再次跪下:“王侍郎,我等敢勇营将士,并非江彬之嫡系,也未伙同这逆贼欺君。” 王渊笑道:“陛下只诛江彬,并不打算牵连将士。否则,就不会派我王二郎来抚军了,直接让皇城侍卫抓人更方便。你们可愿信我?” 郑虎连忙说:“卑职深信不疑!” “我等深信不疑!”其余将士也跟着大喊。 王渊点头微笑:“很好。” 郑虎已经吓出一身冷汗,询问道:“王侍郎,那我等应该……” “继续操练,就当无事发生,”王渊问道,“这位郑将军,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杀人?” 郑虎心想:还不是为了立威。 口头上却不敢这么回答,郑虎奉承道:“世人皆知王侍郎治军严格,那几人在豹房校场喝酒,还误了点军的时刻,本就该当死罪,王侍郎杀得好!” 王渊冷笑道:“尔等身为边军,却有幸驻扎京城,更能轮值在皇城操练,这是何等的皇恩浩荡?你们扪心自问,有多少人在京城吃饭不给钱,有多少人在京城欺压良善百姓?你们领着足额军饷,每日饭食皆是精粮,怎不思报答圣君之恩,连六日一操都要懈怠!若是我带的兵,老子把你们全杀光!” 郑虎趴伏在地,浑身颤抖说:“王侍郎教训得是,卑职今后必定严加约束士卒。” 王渊命令道:“今日操练至酉时一刻,然后列队回营,其他事情莫问。可有听到?” “卑职遵命!”郑虎慌忙应答。 王渊让太监弄张椅子过来,就坐在将台上看着,他的任务是抚军,不让边军在皇城闹起来。 谁还敢闹? 被王渊砍死的几具尸体,都没人敢过去收尸,几千士卒就挨着尸首疯狂训练,生怕这个正三品文官又抽风砍人。 直至天色将晚,王渊盯着敢勇营离开皇城,这才前往豹房方向去复命。 朱厚照很会享受,整个豹房建筑群,在太液池中间地带,南北方向全是湖水,豹房就是个大型多功能临湖园林。多功能的体现,是有寺庙、有街市、有动物园、有大花园、有健身房……堪称生活设施完备的住宅区。 “陛下,敢勇营出城了。”王渊禀告说。 “知道了,”朱厚照突然有些后悔,问道,“二郎,朕这次是不是有点冲动?” 王渊回答:“臣也经常冲动,但从不后悔。” 朱厚照哑然而笑,复又问道:“你跟江彬有隙吧?” 王渊回答:“臣对事不对人,便是仇敌,若对方行利国利民之举,臣也不会因私怨而公报。新钱之事,关系重大,谁敢沾手,臣必欲除之而后快!” 朱厚照再问道:“你说,江彬逾制无数,他真敢谋反吗?” 王渊摇头:“他不敢造反,但他有能力造反。新军六营,他统率其中四营,更可带一营直入皇城操练。一营边军就有数千,若哪天他真的发疯,豹房没有城墙护着,臣便是赶来救驾都来不及。” 朱厚照问道:“你想劝朕别让新军在内校场操练?” 王渊说道:“并非如此。新军依旧可入皇城,也可让一人统领数营。但是,坐营操练之将,不得掌控军队!便如那江彬,又是后军左都督,又掌控新军四营,还能负责新军操练之事,何其危险也?陛下是把一柄锋利刀子,亲手递给江彬,全看江彬起不起杀心!” 朱厚照思忖道:“此言有理,掌军之将,操军之将,必须分开。”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朱厚照突然招手说:“二郎,过来做得近些,你我君臣好久没彻夜长谈了,今晚就留在豹房一起闲聊畅饮吧。” 王渊和朱厚照、皇贵妃畅饮时,杨廷和突然得到消息,惊呼道:“江彬真倒了?” 这场政治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432【陆完】 杨廷和之前勾结张永,把劣币案捅给皇帝,目标其实非常简单。 杨廷和盯着工部尚书的位子,即便不能把李鐩拉下马,退而求其次也能捞到节慎库。或者引发职位变动,安排心腹当个工部侍郎,顺便还能恶心一下江彬。 张永的追求也不咋样,他只想安插心腹太监,派去节慎库当监事,或者染指工部宝源局。 二人都没想过,能够直接扳倒江彬,因为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可皇帝居然派锦衣卫去调查,锦衣卫又强行牵扯到江彬。 朱厚照在南苑书房的反应,瞬间让张永意识到,皇帝其实对江彬有些烦了——归根结底,是蒙古小王子已死,北方没啥大仗可打,豹房边军又日趋腐化,江彬已经失去了邀宠根基。 于是张永当机立断,立即跑去上眼药。他搜集到的黑材料很多,但从来没给皇帝讲过,因为以前讲了也没用。 同样的黑材料,换一个举报气氛,朱厚照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而王渊,同样没真想弄到江彬。他的目标有两个,一是保住工部尚书李鐩,二是弄掉左侍郎刘永。让李应把江彬牵扯进去,只是试探性的举动,试探皇帝什么反应,同时试探张永的手段。 竟然真把江彬给弄倒了,所有参与者都感到非常意外! 江彬一倒,工部尚书、工部侍郎、节慎库、宝泉局……这些东西算个屁,张永、杨廷和立即盯上更大的目标。 当初,朱厚照也临时心软,想留刘瑾、许泰一条狗命。 于是刘瑾家里查出龙袍和兵甲,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许泰只因江彬还得势,没有被搞得死无全尸,但打回京卫之后也死于非命。 江彬这回哪有幸免的可能? 东厂幡子蜂拥而出,在江彬家中搜出铠甲三十副。又搜出江彬结交太监和大臣的证据,御马监太监谷大用、吏部尚书陆完、兵部尚书王琼,全都被东厂定为江彬的谋逆同党。 若非朱厚照勒令不得牵连边将,明摆着还想留用新军,恐怕那些豹房边将全都得遭殃。 张永的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御马监太监谷大用。 而杨廷和的攻击目标,则是吏部尚书陆完、兵部尚书王琼。 工部那个烂摊子,反而被他们选择性忽视。 内阁。 杨一清勃然大怒,指着杨廷和说:“杨阁老,陆完是该死,王尚书(王琼)何罪之有?你说他勾结逆贼江彬,简直是胡说八道,东厂什么证据查不出来?” 杨廷和平心静气说:“王德华(王琼)确实与江彬有勾连,他不止一次给江彬送银子。兵部右侍郎王宪,也是通过王德华(王琼),由江彬安排领到镇压京畿匪患、督理军储的差事。” 王宪,兵部右侍郎,王琼的绝对心腹,平定京畿匪患的一号功臣,现任职务相当于后勤装备部长。而他能得到这些肥差,全靠王琼刻意逢迎江彬,如此行径被文官集体鄙视,堂堂的兵部尚书,居然要巴结后军左都督。 啥意思? 自从于谦当年夺权之后,五军都督府就得看兵部脸色,武官再牛逼也得依附于文官,王琼的做法等于在开历史倒车(对文官集团而言)。 靳贵打圆场道:“两位不要动气,有事慢慢商议便成。” 毛纪说:“王德华(王琼)勾结江彬,此事板上钉钉,瞎子都能看出来。就算要商议,也该商议如何定罪,是让他自己请辞还是直接罢官!” 杨一清冷笑道:“时事所迫,王尚书不利用江彬,如何能快速平定京畿匪乱?就如这次一般,杨阁老若不利用张永,如何扳倒江彬这逆贼?难道还能说,杨阁老是在勾结太监?” 杨廷和拢手微笑:“扳倒江彬的事情,我可不敢居功,那是王二郎的手段。” “王若虚?”众阁臣皆惊。 杨廷和故意捧杀王渊:“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乃是王二郎的同乡挚友。他借锦衣卫查劣币案,将矛头直指江彬,又利用张永打出致命一击。这般手段,不愧用兵如神之人。” 杨一清和靳贵都面露冷笑,因为杨廷和话里有话,暗指王渊已经控制锦衣卫,而且还跟大太监张永有勾结。 可问题是,王渊就在前不久,才帮工部收回财权,借此跟张永划清界限,杨廷和也就骗骗那些不知底细的官员。 梁储突然说:“王德华(王琼)之事先不论,且谈谈如何处置陆全卿(陆完)吧。” 此言一出,杨一清和靳贵都表情古怪,一向给杨廷和当应声虫的梁储,这次居然隐隐抵抗杨廷和的提议。 杨廷和终于无法保持涵养,脸色极为阴沉。 跳反了,梁储竟跳反了! 如今的阁臣有五个,内阁地位由高到低排列,即杨廷和、梁储、杨一清、靳贵、毛纪。 杨廷和、毛纪是一伙,杨一清、靳贵是盟友,梁储突然反戈一击,杨廷和居然处于人数上的劣势。 全都怪王渊,蝴蝶翅膀扇太凶。 历史上的靳贵,因为引咎辞职归乡,此时已郁郁而终,哪还有在内阁活蹦乱跳的机会?杨一清也早该辞职了,都不用杨廷和出手,是被梁储给逼走的。(史书说,江彬、钱宁联合逼走杨一清,其实纯属扯淡。江彬和钱宁哪可能联手,且正德南巡途中,皇帝和江彬还去杨一清家里住了几天,只能是被梁储撵出朝堂的。) 杨一清、靳贵对视一眼,都有些搞不清楚,梁储莫名其妙为啥变换立场。 很简单,若任由杨廷和弄倒陆完、王琼,下一个就该收拾他梁储了! 梁储心里还是很有逼数的,他借着杨廷和丁忧回乡,排挤了那么多杨党之人,姓杨的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沉默片刻,杨廷和终于恢复风度,被迫忽略掉王琼,微笑道:“那就来商议陆全卿(陆完)之事。” 杨廷和是大明首辅,张永已有秉笔之权。按道理,首辅跟秉笔太监联合,完全可以自由操控朝堂,便是尚书都能轻易弄掉。 可现在属于正德年间,内阁权力还没那么大,张永刚刚秉笔也不敢玩得太过分。再加上五个内阁成员当中,有三个都跟杨廷和唱反调,居然逼得大明首辅更改既定计划。 陆完这次必定倒霉,因为没人会保他。 这货以前是杨廷和的心腹,刘六刘七之乱时,由杨廷和举荐担任剿匪总指挥,这才能一路快速升迁做尚书。而江彬,当时也归陆完指挥,两人由此结下香火情,江彬上位让陆完看到希望,果断在杨廷和丁忧时背叛恩主,靠勾结边将做上了吏部尚书职位。 整个内阁,全是陆完的政敌,太监张永也把陆完恨得要死。 江彬既倒,陆完便被群起而攻之,短短两三天时间,弹劾奏章已经多达上百封。 杨一清对陆完的憎恨,仅次于杨廷和。因为他以前是吏部尚书,陆完继任之后,排挤了他在吏部的无数亲信。杨一清咬牙切齿道:“陆完奸妄,窃据天官之位,勾结边将谋逆,残害清流大臣。若不论死,不足以谢天下!” “应宁所言极是。”杨廷和也是这个观点。 于是,陆完要死了。 433【谷大用】 陆完当然清楚自身处境,在得知江彬被抓的当天,便火速前往城西拜见王渊。 这货晓得自己孤家寡人,因为背叛恩主、勾结边将,早已被满朝文官恨得要死。于是,他在依附江彬的同时,又刻意结交王渊、钱宁、张永等近臣。便是教坊司一把手臧贤,他堂堂吏部尚书,都腆着脸跑去送银子。 可是,钱宁已死,臧贤完蛋,江彬下狱,张永又不待见他,陆完只能跑来找王渊求救。 毕竟开海之事,陆完极度配合王渊。浙江官员的任免,王渊说啥就是啥,陆完从没讲过半个“不”字。 第一天去,王渊不在家,被皇帝留豹房了。 第二天去,王渊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第三天去,王渊病情加重,门子让陆完改日再来。 第四天……没有第四天,陆完被抓了,罪名是勾结逆党、意图谋反,并且还有暗通宁王的嫌疑。 王渊正在家里养病,突然家仆来报:“老爷,御马监谷大用遣人求见。” “请他进来。”王渊瞬间病愈。 杨廷和想要弄死王琼、陆完,张永也想弄死谷大用。 司礼监和御马监,天生就是冤家死对头。最直观的便是东厂和西厂,司礼监提督东厂,御马监提督西厂,能不打起来吗? 终明一朝,西厂只有两位提督,一个是西厂创办者汪直,另一个便是现在的谷大用。 刘瑾弄权之时,同时提督东厂和西厂。结果东西两厂互相拆台,屁事儿都办不成,气得刘瑾自己弄了个内厂。 刘瑾倒台之后,内厂和西厂同时被裁撤。 西厂虽然没有了,但御马监和司礼监的斗争还在。司礼监相当于内朝的内阁,御马监相当于内朝的兵部,内阁杨廷和跟兵部王琼的斗争,直接反映到司礼监和御马监。 谷大用代表御马监,江彬代表五军都督府,王琼代表兵部,这是大明的三大军事机构。朱厚照喜欢打仗,三方自然联合起来,互相之间肯定有勾结。 江彬已经完蛋,杨廷和要收拾兵部,张永自然要收拾御马监。 “王侍郎,请救俺爹爹一命!”一个小太监扑上来就跪着喊救命。 王渊说:“起来吧。谷大监如今处境怎样?” 小太监回答说:“爹爹住在中军营(豹房六营之一),不敢外出一步,也没法面见陛下。” 王渊笑道:“我正好有兵事面奏陛下,且与谷大监一起面圣。” “多谢王侍郎救命之恩。”小太监连忙磕头。他是谷大用的干儿子,义父若是论罪,这小太监也会下场很惨。 王渊直奔中军营,谷大用感动莫名。 泪眼滂沱的握住王渊双手,谷大用哭声道:“王侍郎,啥都不说了,这雪中送炭之恩,我谷四一辈子都记得。今后但有差遣,便是赴汤蹈火,咱都绝不皱一下眉头!” “谷大监言重了,且去面圣参议军事吧。”王渊笑道。 太监赌咒发誓说的话,王渊只当耳旁风,谁相信谁就是傻子。 但谷大用必须保住,否则张永一家独大,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刘瑾。而且张永跟杨廷和有勾结,一旦张永独霸内监,杨廷和简直可以飞起来。 由于江彬得势,谷大用这几年存在感很低,毕竟皇帝都找江彬商议军务,御马监太监反而成了摆设。张永已经获得秉笔大权,弄死谷大用太简单,即便保住谷大用,今后也难以跟张永抗衡,必须加重谷大用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才行。 谷大用说道:“请王侍郎教导一二,如何跟陛下参议军事。” 王渊塞给谷大用几张纸,又嘀咕几句,如此如此。 谷大用瞬间明白,连连拱手作揖:“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回报!” 王渊带着谷大用直入豹房,却被值班太监拦住:“陛下龙体欠安,不想见任何人。” 王渊冷笑:“张督公也太着急了吧,这就忙着阻隔中外了?” 值班太监沉默以对,显然默认了自己是张永的心腹。 “很好。”王渊笑得更灿烂。 太监可以阻拦王渊见皇帝,却无法阻止王渊在豹房行走,因为王渊腰上挂着御赐豹牌。 当即,王渊带领谷大用,站在从南苑书房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天上下起小雪,两人静立于道旁,不多时便衣衫尽湿。 已有太监跑去通传消息,张永得知以后,愤恨道:“这王若虚,是铁了心要跟咱家做对!放他去见陛下吧,阻隔得了一时,也挡不住陛下一辈子不见他。” 有王渊力保,谷大用肯定无法除掉,张永对此非常清楚。 但这股怨气必须发泄出来,张永已经想到了主意。那就是把东厂管事太监朱英,扔去南洋提督水师,此乃皇帝南巡杭州时的戏言,现在张永完全有能力兑现。 朱英跟王渊私交甚深,就是靠跟着王渊打仗,才一步步爬起来的。 只要把朱英排挤走,张永既可以完全掌控东厂,又能剪除王渊的羽翼,还能发泄心头怨气,简直一石数鸟之计。 只不过嘛,此举正中王渊下怀。 王渊还愁着钱塘水师飘太远,朝廷没法进行控制呢。现在有个关系好的太监过去做提督,王渊便可随时获知南洋的具体消息,应该感谢助人为乐的张永才对。 王渊与谷大用二人,在道旁侯立一个时辰,终于有太监带他们去见皇帝。 朱厚照笑着招手:“二郎快过来,朕又学了几句泰西话,还知泰西有个大贤叫来拿度大温词。此人的学问,跟二郎的物理学颇多相似之处。” “来拿度大温词?”王渊被整迷糊了。 意大利传教士卡米洛,目前在钦天监担任漏刻博士,即大明皇家钟表管理员。他解释说:“来拿度·大温词,是泰西鼎鼎大名的画家。他是米兰宫廷画师,博学多才,各种学科无不精通。” 王渊还是没听明白,问道:“他有什么名画?” 卡米洛说道:“他最出名的,便是创作于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壁画。嗯,壁画的名字嘛,可以翻译为《最后的晚餐》。” 我操,达芬奇? 神他娘的“来拿度·大温词”! 卡米洛和王渊都不知道,就在去年夏天,达芬奇溘然长逝,一代先贤魂归天国。 朱厚照笑着聊了一阵,才突然发现谷大用,笑道:“大用也来啦?” 谷大用很想哭,他当初多受宠啊,位列“八虎”之一。朱厚照重建西厂之时,还任命谷大用做西厂督公,之后更是一直执掌御马监。 可曾经的西厂督公,堂堂御马监太监,居然已有两三年没见过皇帝。 只因御马监掌管军事,而遇到军事问题,朱厚照只跟江彬商量,谷大用彻底沦为江彬的马仔。 “老奴见过万岁爷!”谷大用哭着磕头,连万岁爷都叫出来了。 朱厚照说:“起来吧。” 王渊没有状告张永阻隔中外,这种话说出来毫无用处,反而会让皇帝心里膈应。只有等张永失宠时,再把今日之事说出,才能算作有效攻击。 王渊正色道:“陛下前几日令臣抚军,轮值操练的敢勇营,竟在豹房校场散漫游玩。有玩骰子的,有踢蹴鞠的,甚至还有喝酒的,臣当场便斩杀几个饮酒士卒,接着点兵又查出十多人未至。豹房亲军,竟糜烂至斯,今后如何跟随陛下打仗?” “竟有此事?”朱厚照愤怒大骂,“江彬果然该死!” 谷大用趴在地上,哭诉道:“陛下,御马监统领的中军营,也被江彬这逆贼带坏了。军中风气日下,臣早就想禀明陛下,可江彬从中作梗,不让臣来跟陛下言说。豹房新军乃陛下之心血,臣不忍见其糜烂,因此多方寻访治兵之人,又请教了王侍郎,终于写出一份《练兵简制》。” 随侍太监,把《练兵简制》呈交给皇帝。 朱厚照大略读完,赞许道:“你有心了。新军六营,今后便由你来提督操练,但练军与管军需分开,管军之权交给后军都督府。” “谢陛下!”谷大用狂喜。他不但不会倒台,还得到新军六营的练兵权,重新走上人生的巅峰。 434【廖纪】 张永是真动手了,谷大用见皇帝的第二天,朱英就被调往南洋提督水师。 当初皇帝让张永提督东厂,让朱英做东厂管事太监,就是为了实现互相制衡。 可张永实在太清楚皇帝了,他是这样建言的:“陛下,钱塘水师出兵南洋,又人人皆有锦衣卫身份。于制不合,有违法理,更遭文武官员反对。陛下若想称雄海外,则应立即改制!” 朱厚照问:“如何改制?” 张永陈述道:“改钱塘水师,为锦衣海卫。改浙江备倭总兵满正,为锦衣海卫都指挥使,管锦衣海卫事。再派內官提督水师,职务为掌锦衣海卫事。如此,钱塘水师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不与兵部、都司牵连,陛下可随心意行事。” 朱厚照笑道:“妙哉!你说该派谁提督水师?” 张永也不明说,反问道:“陛下认为太监当中最会打仗的是谁?” 朱厚照仔细思索道:“东厂管事朱英,曾随二郎数次出征,颇得二郎用兵之精髓。” 张永附和道:“朱管事确实熟知兵事,且为陛下义子,更方便陛下控制水师。” “那便是他了。”朱厚照立即拍板。 张永奉承道:“此乃陛下之三宝太监矣!” 朱厚照哈哈大笑,被舔得非常高兴。 就这么一番话,让皇帝放弃制衡之策。张永成功排挤掉朱英,轻松无比的完全掌控东厂,钱塘水师也变相成为大明皇家海军。 朱英整个人都懵掉了,弄死张永的心都有。 张永虽然提督东厂,可东厂具体事务,仍旧是朱英在负责。他不需要抵抗张永命令,阳奉阴违即可,东厂实际在朱英的控制之下。 堂堂的东厂话事人,就这样被扔去蛮夷之地,跟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朱英心有不甘,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能否帮忙说句话,咱真不想去那劳什子南洋啊。” 王渊笑问:“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跟着王侍郎从不吃亏。”朱英拍马屁道。 王渊说道:“东厂管事有什么好?上边还有个张永管着,做事根本洒脱不起来。南洋就不一样了,万里海疆,任君驰骋,便是异国君王,也要看你的脸色。海外有无数沃土,皆可占其为私田,海外有无数金银,皆可取而用之。” 朱英苦着脸说:“可毕竟地处番邦蛮夷之地。琼岛已经够南边了,都用来流放犯人,南洋比琼岛更南面,我这跟流放万里有何区别?” 王渊安慰道:“富庶与蛮荒,不能以南北而论之。北方边境,以苦寒著称;南方琼岛,又以蛮荒闻名。这是把大明视作中心而论,但钦天监早已有定论,大地乃一圆球,中国并非世界之中心。南洋许多地方,可是富得流油。再往西至天竺,那里的土地,比大明更加肥沃,都不用精耕细作就能收获粮食。” 别的地方,朱英或许不认同,但天竺是佛教发源地,中国人还是觉得挺牛逼的。 王渊又说道:“朱兄,你去提督锦衣海卫,可在南洋挣下良田万亩、金银数以百万计,还不会遭到文官弹劾。张永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得了几年?朱兄还未满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之壮年。陛下又极为重视南洋之事,等朱兄在海外立下大功,便可趁机调回中枢。到时候张永已经死了,朱兄的银子和良田也有了,还能继续高升,何乐而不为?” 朱英有些意动:“南洋真那么多金银?” “只多不少,”王渊告诫道,“但有一点需要提醒朱兄。” 朱英拱手道:“王侍郎请讲。” 王渊正色道:“在南洋捞钱可以,却要用对方式方法。不得克扣水师粮饷,不得盘剥海外汉民,要银子要土地,都可向异族伸手。满正本为三岛提督,朱兄此去提督水师,满正定然心里不乐意。你不要跟他起冲突,跟他好好合作,自然能获利无数。满正的副手宁搏涛,是我的心腹爱将,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 “一定照办。”朱英真不敢乱来,海外那破地方,被人坑死了都没处喊冤。 转眼便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元宵节居然都在下雪。 朱英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带着些许期待,启程前往南洋提督大明皇家海军。 而内外朝堂,依旧风[]云诡谲。 首先是吏部尚书陆完,天官啊,不但自己下大狱,连九十老母都被抓了。这货得罪的官员太多,没人给他求情,妻女打入教坊司,他和儿子一起被流放,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也因为此事,满朝文武都领教到杨廷和的狠辣,竟把陆完的九十老母都收押,关进去没几天便病死在狱中。 朱元璋虽然执法严酷,但《大明律》沿袭了中国法律传统,即对老幼废疾有宽宥规定—— 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残疾之人,除了犯有滔天大罪,流放罪以下的都可以收赎(用钱赎罪)。 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严重残疾之人,便是犯有死罪,都必须上报中央,由皇帝决定死活。盗窃或伤人,可以收赎。其余较轻罪行,一律不追究刑事责任,只需承担民事赔偿。 九十岁以上、七岁以下,便是犯了死罪,都不能真的处死! 按照《大明律》的相关规定,陆完家中那位九十老母,完全可以不执行抓捕的。但杨廷和就是让人抓了,明知对方一把年纪,还是抓进大牢任其自生自灭。 这个举动挺让人寒心,陆完确实该死,但你杨廷和是不是也做得太过分了? 梁储更是吓得浑身冰冷,他跟陆完一样,都趁杨廷和丁忧而背叛。唯一的区别,陆完是背叛恩主,梁储是背叛盟友,后者之做法稀松平常。但是,杨廷和肯定会报仇的,不管谁怎样背叛他! 见识到陆完的下场,梁储跳反得更加坚定,死活不愿继续跟杨廷和混下去。 工部尚书李鐩,被锦衣卫释放。但弹劾他的奏章很多,李鐩只能主动辞职,但皇帝没有同意,继续留下来执掌工部。 工部左侍郎刘永,被贬为宝德知州。那地方不但很穷,而且挨着边境,说不定哪天就遇到蒙古大军。 兵部尚书王琼,天天被弹劾,但被内阁死保。这家伙也主动辞职,同样被皇帝留下,并且朱厚照还要死保他。但即便深受皇帝器重,他今后也别想进内阁了,换个皇帝都不可能,因为沾染的污点太大。 锦衣卫指挥薛玺、陈善,因与江彬有交,皆被下狱论处,这是李三郎的动作。 司礼监少监萧敬、御用监太监李英,全被罚去守陵,这是张永在彻底清除江彬余党。 应天府尹、广东右布政使、云南右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山西按察使、福建按察使、吏部各司郎中……因为牵连陆完,被撸掉一大堆,这还只是地方变动。 接下来,朝堂争斗的重点,便是吏部尚书的继任人选。 而处在旋涡中心的,是吏部左侍郎廖纪。 杨一清力推廖纪担任吏部尚书,杨廷和却说廖纪是陆完余党。 杨一清心里直骂娘:“屁的陆完余党,廖纪明明是老子的人,好不容易扛住陆完的排挤,现在又要应付你这老贼的打击!” 杨廷和也颇为头疼,因为廖纪犹如茅坑里的石头,简直是又臭又硬。 陆完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无数次找廖纪的麻烦,但根本抓不住廖纪的把柄。这是一位真正的清官,后世与邱俊、海瑞并称为“南海三星”,是天下皆知的超级大清官。 这样的人如何弄倒? 杨廷和想要对廖纪动手,刚唆使言官进行弹劾,清流内部就开始表达不满了,愈发抵触杨廷和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 历史上,杨廷和即便弄翻一大堆官员,也对廖纪束手无策。只能把廖纪扔去南京,而且还得升官给尚书职务,没过多久又被嘉靖给召回来。 更难得的是,廖纪一向对事不对人。 嘉靖让廖纪推荐官员,他推荐出的人选,大部分属于干才,且不论派系出身。既有杨一清的人,也有王琼的人,甚至有杨廷和、梁储的人,还推荐王阳明复出,只不过嘉靖不答应而已。 此时此刻,廖纪接任吏部尚书的呼声很高。而杨廷和非常无奈的发现,面对真正的清官,他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 廖纪以前出任过许多肥缺,杨廷和派人去翻旧账,结果居然毫无所获,反而更加坐实廖纪的清官身份。这位老兄,在每一任职务上,竟都留下赫赫清名。 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员? 杨廷和越查越心虚,那是心中有私者,面对无私者天然的畏惧。 清官,是真的惹不起! 435【三人格局】 正德年间,廷推制度尚不完善,没有坐推、立推的区别,甚至阁臣和六部官员的廷推都没有形式差异。 而且,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与廷推,暂时还没把科道官成堆拉进去——论品级,六科顶格了也就正七品,在正德朝没有廷推投票权。 另外,五军都督府虽然是摆设,但只要是正三品以上的武官,同样可以参与相关职务的廷推。比如兵部职务,比如地方督抚,武官也可投票,这证明文官还没彻底压倒武官。若再过几十年,便是正一品都督,都不准掺和廷推之事。 正月二十六,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参与廷推,因为他以前参与都没啥话语权。 早前几日,都察院已经做好准备,将有资格当选的官员资料,做成小册子发给参与廷推的官员。这是让投票人,更加熟悉候选人,颇有些后世选举的味道。 廷推当天,本该吏部尚书主持会议。但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吏部左侍郎又是候选人,干脆请来礼部尚书代为主持。 吏部文选司郎中,担任会议副主持,首先进行致辞:“吏部尚书,天官也。其位悬空,不利社稷……毛尚书,请画题。”” 洋洋洒洒说一大堆,礼部尚书毛澄宣布廷推开始:“吏部尚书之选,蒋冕为正推,廖纪为陪推。” 这是确定正副候选人,并且正德年间,候选人只有两个。 从嘉靖开始,不但科道官大量参加投票,就连候选人也逐渐变多,十个候选人的情况都有发生。 当然,如果你对候选人都不满意,也可以写其他官员名字——这种情况,一般是皇帝在玩骚操作,悄悄命令大臣推荐心仪官员。并且,是皇帝和朝臣有重大矛盾的情况下,因为皇帝本身就有资格提名官员。 王渊领到一张白纸,他直接写道:“吏部左侍郎廖纪,耿介不渝,铁面无私,清誉著世,恪守臣节。天官之位,国家大器,当选奉公之人,吾意力推毛纪。” 此为“条对”,不用写得太多,而且不可以署名。 在万历皇帝瞎搞以前,廷推都是不记名投票,更不可能出现当场争吵辩论的情况。 而且,官员个个都会台阁体,混淆笔迹再容易不过,无法通过辨认字迹来确定谁给谁投票。 等所有投票者都收笔了,吏部文选司官员开始收票,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计票。票数结果不会公布,也不影响选举结果,因为都要拿去交给皇帝。 一般而言,皇帝该选择正候选人,再不济也要挑个副候选人,这是君主尊重大臣的体现。 但是,皇帝有时对所有候选人都不满意,于是就要进行第二次廷推。如果皇帝还不满意,那就进行第三次廷推,一直推不出来,那就皇帝亲自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由内阁拟票,递交司礼监,再由司礼监交给皇帝。 朱厚照没有立即批复,而是把王渊叫去豹房:“二郎推的是谁?” 王渊拱手道:“陛下,按照旧制,臣不得透露。” “说吧。”朱厚照笑道。 王渊说:“廖廷陈。” 朱厚照问道:“廖纪是你的人?” 王渊连忙辩解:“廖廷陈(廖纪)升任吏部右侍郎时,吏部尚书乃是杨应宁(杨一清)杨阁老。” 朱厚照瞬间明白:“那廖纪该是杨一清的人。陆完当了好几年吏部尚书,竟没把廖纪给赶走,看来这廖纪还真有些本事。”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便选廖纪吧。”朱厚照顺手用红笔进行批复。 吏部尚书的人选,就这么确定下来,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就怕某人权倾朝野,候选人名单全是其心腹,搞得皇帝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真正坏事的是万历,把廷推弄成记名投票。那简直能吵翻天,就看谁声音大,不听话的还要被打击报复,滋生了晚明时期激烈党争的土壤。 之后一个月,王渊除了给太子上课,啥事儿都不能做,因为还要推举吏部左侍郎和工部左侍郎。 杨廷和的心腹蒋冕,此时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既然吏部尚书没有争到,自然不会再去争吏部左侍郎。 杨廷和那边在搞串联,王渊、靳贵、杨一清等人也在串联。 大家争来争去,皇帝神来一笔,调广东按察使汪鋐进京,将其钦点为吏部左侍郎。 朝臣全都傻眼。 老丈人黄珂满头雾水,把王渊叫去喝酒,问道:“这汪鋐是什么情况?” 王渊笑道:“此事我有些了解,汪鋐是入了陛下法眼。他谁的心腹都不是,只因主动出击,在屯门击败佛郎机人,拆毁了弗朗机人私建的城堡。陛下一心海外扩张,汪鋐对海战知之甚深,恐怕未来会调任兵部。” “区区一省按察使,直接提拔为吏部左侍郎,这也有些太离谱了。”黄珂摇头叹息。 虽然两个官职,都是正三品,可一个在天上,一个尚在地下。 引来满朝反对,因为荒唐至极。 但只是左侍郎,又不是尚书,皇帝还真有权力钦定,而且汪鋐也有资格担任。 估计朱厚照被朝臣吵得头疼了,突然向杨廷和抛出橄榄枝,提议把蒋冕拉进内阁。这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非常满意,朱厚照也趁机提拔心腹执掌制敕房。 那心腹是谁? 杨一清的学生乔宇,之前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文官的一号实权人物。 朝廷百官终于反应过来,这场政斗的最终获胜者,居然他娘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不但提拔精通海事的汪鋐做吏部左侍郎,还顺手利用乔宇掌控制敕房和翰林院。杨廷和为了蒋冕入阁,只能硬着头皮配合皇帝,皇帝和首辅完成交易,其他大臣还有什么话说? 王渊的收获,也就保住李鐩,又推举赵璜担任工部左侍郎,相当于控制了整个工部。 至于朱英提督水师,那是张永免费赠送的。 嗯,张永开始飘了。 朱厚照把百官玩弄于鼓掌之后,再次怠政不理朝事,一切都交给张永秉笔处置。杨廷和在内阁占了一半人,又暗中勾结张永,开始疯狂提拔亲信做中层官员,对朝政的处理也全凭其心意。 甚至,两人联手阻隔内外。六部想要奏事,要么通过杨廷和,要么通过张永,否则就只能求王渊递折子。 王渊算是真正走向权力巅峰了吧,毕竟除了杨廷和、张永,现在也只有他能说上话。 436【席书回京】 王二郎仕途得意,生活却有些不顺。他很想要个女儿,可宋灵儿第二胎,又诞下一个带把的。 仨儿子了! 好在当浙江总督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婴。之前因为年龄太小,不便南北长途行路,一直寄养在杭州的奶妈家中——古代那医疗卫生条件,成年人走远路都有危险。 如今养女已经四岁半,浙江都司李隆进京述职,在带来玉米、化身、红薯种子的同时,把养女和奶妈也一起带过来。 “宝珠,快喊爹娘。”奶妈教导说。 宝珠是养女的小名儿,这丫头怯生生的,抱着奶妈的腿躲在后边。哄了好几次,终于肯露头,细如蚊呐道:“爹爹,阿娘。” “诶,真乖!”黄峨伸手想抱,吓得宝珠又缩回去。 奶妈尴尬道:“胆子小,玩熟了就好。” 王渊把王策、王素唤来,让他们带着宝珠玩。 小孩在一起更融洽,半个小时不到便熟了。宝珠很喜欢王策,一路追着喊“策哥哥”。王素就没那么受欢迎,他比宝珠小两个月,还得继续当弟弟。 幼子过几天便满百日,请剃头师傅来刮掉胎毛,王渊还得给儿子起大名。 想了半天,取名王澈。 只因其生于隆冬,天寒地冻。产婆接生之后,回家大雪封路,还在王宅多留了一日。澈,有通达之意,希望他今后能荡雪破冰,冲破各种困境实现人生理想。 顺便把养女的名字也起了,叫做王珲(此处读hún)。珲,美玉也,又有“军”部,暗指军营外捡到。 王珲,也就是宝珠,在家里颇受各房宠爱,因为是全家唯一的小女娃。 一日,王渊在香香房中留宿。 香香给王渊宽衣之后,犹豫道:“老爷,黄夫人和宋夫人,皆膝下有子。珲儿能不能让妾身来养?如此平时也热闹些。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待她视如己出。” 王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说:“我跟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哦。”香香挤出笑容。 王渊将这异族美女横抱而起,笑道:“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咱们赶快生一个。” 香香俏脸绯红,突然又勾着王渊的脖子,甩出个狐媚眼神:“那老爷今晚更该勇猛一些。” “我哪天不勇猛?”王渊质问。 香香笑道:“今晚要特别勇猛。” 丫鬟绮云已经快十五岁,竟出落得比香香更美艳。她身上带有波斯、蒙古和畏兀儿血统,棕黑色的头发天然微卷,眸子呈深灰色,睫毛老长老长,身材发育得比汉人更早,丰胸纤腰长腿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走。 见老爷和夫人已经腻歪起来,绮云红着脸退出房间。她就守在门外候着,等里边罢战之后,还得送热水进去帮忙清洁。 翌日,王渊找到黄峨和宋灵儿,两人都同意让香香抚养宝珠。 三房虽然分开食宿,但两子一女关系好,每天都一起玩耍,三位母亲平时相处自然也和睦。 李隆带来的玉米、红薯、花生种子,都是刑泰在杭州优选出来的,同时还送来一个学生指导耕种。这学生相当于王渊的徒孙,见到祖师爷异常尊敬,带着王家的佃农悉心耕种,同时实验总结南方与北方的种植差异。 三种农作物刚刚发芽,负责陕西赈灾的席书就回京了,并且第一时间来拜访王渊。 王渊带着妻妾儿女,到大门口迎接,给足了席书面子。来到客厅之后,王渊又说:“席师,请上座!” 受到如此礼遇,席书非常高兴,忙推辞道:“不必,客随主便,若虚请先坐。” 王渊拱手坐下说:“一别多年,席师身体可好?” “尚可,”席书感慨道,“遥想当年,若虚还是弱龄少年,转眼便已位居礼部左堂。世事变幻,未可料知,直教人唏嘘不已。还有我那两个兄弟,也多亏若虚照顾了。” 席书的两个弟弟席春、席彖,都已考中进士,都是物理学派的成员。 只不过嘛,两人没啥钻研物理之志,早就不跟同学一起做实验了。 其中,席春不但考中进士,还以庶吉士身份进翰林院,目前是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王渊帮忙讨了个差事,皇帝答应让席春做太子西班侍读,等太子开始学五经了,席春就能跟随太子侍读,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熬资历至少也能混成侍郎。 席彖更因王渊而改变命运,此君历史上担任户科给事中。因为劝谏武宗南巡,被贬到夷陵当判官,复职回京途中病死。这次席彖虽然也劝谏,但皇帝看在王渊的面子上,并没有进行任何责罚,反而升其为户科右给事中。 如此照顾两位弟弟,再加上师生关系,席书自然绑定在王渊这条船上。 席书突然问道:“刘耀祖现今如何?当初贵州诸生,就他读书最刻苦,简直可谓悬梁刺股。” 王渊苦笑:“但愿他明年能够中举。” “还未中举?”席书颇为惊讶。 刘耀祖考上生员,还是席书阅卷打分,亲自给的秀才功名。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是个秀才,科举之事真的没办法言说。 在席书看来,以刘耀祖的学问,搁贵州考举人也不难啊。 但就是考不上! 王阳明那些贵州学生,陈文学和叶梧学问最高,可汤冔、汤训兄弟都中进士了,陈、叶两人还在埋头苦读。这跟谁讲理去? 张璁更是被誉为浙江大儒,前后考了几十年,一把年纪了去年才考上。 聊了一番贵州旧事,王渊突然问:“席师,陕西灾情如何?” 席书摇头叹息:“我哪是去赈灾的?我就是去剿匪的!” 去年各省同时出现灾情,朝廷的钱粮根本不够赈灾。各路赈灾大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救活多少灾民且不乱,反正到最后都成了剿匪专员。 一旦有人举事,便有无数流民景从,赈灾粮很多成了军粮,赈灾大臣带着士卒到处镇压起义。 现在论功行赏,论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各路督抚的平乱之功! 王渊对此也是无奈,老天爷太狠了,封建王朝真扛不住小冰河气候。 “唉,不提也罢,”王渊说道,“席师此次回京,左佥都御史的职务应该没问题。” 席书低声道:“听说前阵子,朝堂斗得很激烈?” 王渊点头道:“杨廷和目前一家独大,他的党羽势力,占了一半内阁、小半吏部、小半户部、大半礼部、整个刑部。科道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杨党之人。而且,太监张永拿到秉笔之权,可代皇帝批红,张永与杨廷和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席书目瞪口呆:“太监可代皇帝批红?这……糊涂啊!” 王渊笑道:“依我看啊,皇帝一半是真糊涂,还有一半是故意的。先给众臣树两个靶子,皇帝亲信占据要害部门,下面闹起来以后,皇帝才能趁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席书慨叹道:“君王不能太重权术。” 席书只要在京城混一阵子,便知自己的学生有多大能量。深得皇帝宠信不说,内阁有两个跟他交好,还有一个梁储也被迫向他靠拢,老丈人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王琼也有跟他结盟的意思,工部直接被他掌控了,吏部尚书廖纪也偏向他。 杨廷和那边是一个政治联盟,王渊这边同样有着政治联盟的雏形。 并且,杨廷和、张永搞得越过分,王渊的政治联盟就越稳固! 437【大家一起坏规矩】 王二郎很忙! 王家的会客厅,已快变成朝政议事厅。 年过七旬的老臣龚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登门拜谒一个小年轻。 王渊热情备至,拱手道:“龚宪台请坐。” “不敢当宪台之称,”龚弘作揖还礼,有些别扭道,“王侍郎,老朽此来别无他意,只想请君帮忙递个奏章。” 王渊问道:“不知龚宪台所奏何事?” 龚弘回答说:“老朽总督河道已有四载,而今黄河危矣。自正德初年以来,黄河不断北徙,当年所筑三道大堤,如今有两道都已不堪用。老朽想要趁水落之机,补筑一堤以备冲啮,又担心山陕诸河横发,流入河南从已决之二堤泛滥。届时,黄河水必复故道入海全河,奔腾纵横而不可治,河南、山东千里皆成泽国矣。” “这是大事,龚宪台请畅所欲言。”王渊瞬间正视起来。 龚弘继续说道:“老朽建议,自长垣由黄陵冈抵山东阳家口,筑一道长二百余里、宽百尺、高十五尺的大堤。然后,再离此堤十里远,另筑一道相同的堤坝。如此,即便黄河泛滥冲过旧堤,也有十里地作为缓冲,不至于酿成更大祸患。等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可形成新旧五道堤坝!” 王渊惊问:“黄河竟危险到如此地步,都等不及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了?” 龚弘摇头说:“等不及。黄陵冈三道堤坝,已决二道,还有一道岌岌可危。若今年雨水充沛,黄河必定大决口,所淹百姓岂止百万计?” 王渊再问:“黄河危险至此,怎现在才想着修筑堤坝?” 龚弘苦笑道:“老朽总督河道之初,便想着要修复旧堤。可第一年陛下在边镇打仗,朝廷腾不出钱粮修复河道。第二年又遇到宁王造反,钱粮又拿去平乱了。第三年陛下南巡,京中皇贵妃理政,内阁六部斗成一团,修筑河道之事久而不决。去年陛下好不容易回京,又遇到各省大灾,朝廷更没钱整治黄河。王侍郎,真不能再拖了,仅剩的一道大堤,能扛这几年已是不易。” 王渊又问:“你给内阁递奏章了吗?” 龚弘回答说:“递了,内阁发往工部,工部已经议覆(同意)。工科、户科的言官,却出来横加阻拦,说老朽是在危言耸听,甚至暗讽老朽想借治理黄河捞银子。最后内阁批复,让老朽重新制定方案,把治河银子压到三十万两以下。” 六科言官多是些小年轻,一把手也不过正七品而已,但他们的权力却极大。 六部想要做什么事情,如果被六科集体反对,就会进入反复扯皮的状态。这是典型的以小制大,是对六部权力的监督,张居正就是靠六科彻底掌控朝堂的。 但是,六科充斥着大量愤青,也有无数人等着立功升迁,经常莫名其妙跳出来弹劾。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又阅历和能力不足,无法理解大佬们的想法,导致国家大事都被瞎耽误。 正德年间,六科和内阁一样,都还没彻底壮大,但已经有那个苗头了。 王渊把龚弘的奏章收下,没有立即前往豹房,而是找黄珂和李鐩,打听龚弘这个人的信息。 李鐩评价说:“吾与龚元之(龚弘)相比,才德皆不如也。龚元之的才能与品德,胜我十倍有余,此君可信而用之。” 黄珂则评价道:“当年龚元之若巡抚北直隶,断无刘六刘七之乱。此人,可为政,可任事,可息兵。” 嗯,根据两人的说法,大概可总结为:龚弘,字元之,政治:90,智力:80,特技:安民。 以龚弘的能力和资历,当左侍郎都够资格。但他的起点太低,不是翰林院出身,连六科、六部都不沾,中试之后直接外放地方,靠着政绩一步步爬起。 但龚弘的政绩实在太漂亮,没几年就调入刑部,又因政绩获大佬器重,居然升为文选司郎中。然后就倒霉了,他因铁面无私,得罪的人太多,连大佬都保不住,被丢去地方当知府,很快一路做到参政。后来丁忧回家,干脆不当官了,在老家闲居十三年。 直至刘瑾倒台,才被李东阳启用,一直在地方打转,现在的职务是右副都御使、总督河道、兼理运河。 可惜,此人已经七十岁,王渊想用也用不了几年。 王渊随即到豹房面圣,把龚弘的奏章拿出来:“陛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逾矩转达。” 朱厚照随便浏览一遍,问道:“内阁怎么说?” 王渊回答道:“内阁认为所耗银两太多,令龚御史重定节省之法。但龚御史言,黄陵冈只剩一道大堤堪用,会不会大决口全凭运气。能尽早治理,便尽早治理,否则遇到大水,漕运至少得断半年。” “那就让户部、工部拨银子吧。”朱厚照很给王渊面子。 但是,张永、杨廷和却怒了,因为这不符合流程。 一份奏疏,不经过内阁和司礼监,居然直接递到皇帝手中,这把内阁、司礼监摆在什么位置? 王渊,破坏了朝廷制度! 科道言官,几乎群起而攻之,王渊似乎成了“江彬第二”。 一个月之后,汤训突然气呼呼来找王渊:“王侍郎,杨廷和此人公报私仇,竟欲掀起党争!”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汤训解释说:“本届庶吉士提前散馆,留在翰林院的全是杨党,留在六科、六部、都察院之人,也多少与杨党有关。而我与物理学派弟子,全部被外放地方,这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杨廷和已然翻脸,报复王渊绕过内阁递奏章。 庶吉士都是未来精英,是重点培养的中枢接班人。杨廷和选择直接断根子,把贵州士子、物理门人,打一开始就排挤出朝堂,让王渊无法慢慢培植心腹。 王渊很想放声大笑,他破坏规矩递奏章,心中难免有些担忧,招来文官攻击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杨廷和也破坏规矩,那大家不就扯平了吗? 一般而言,庶吉士留任翰林院,比例在三成到四成左右。不能留任翰林院,也该分配做京官,扔去六部都算委屈的,做科道言官才算正常。而外放,属于特例,要么是忤逆了上官,要么是得罪了皇帝,要么是卷入了党争。 任何一个被外放的庶吉士,都属于万众瞩目的焦点,杨廷和居然把跟王渊有关联的庶吉士全部外放。 这叫什么? 党同伐异! 弹劾王渊的奏章急剧减少,弹劾杨廷和的奏章反而多起来,杨阁老这一手等于招惹所有庶吉士出身的官员。 王渊有时候觉得,杨廷和其实挺可爱的,绝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 438【泰州学派】 王相,字懋卿,浙江鄞县人。 历史上,此人庶吉士散馆,便授翰林院编修,仕途起点非常之高。可惜跟杨慎混在一起,被忽悠着去哭门,当官四年就被嘉靖用廷杖活活打死。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时空的王相,居然成了物理门徒。不但无法做翰林院编修,他连京官都做不成,被杨廷和扔去当泰州知州。 “先生,此番离别,不知何日再见,”王相端端正正叩拜,挺直腰杆说,“弟子外放为官,一定爱民如子,广兴教化之功,将物理学派在泰州发扬光大!” 王渊将王相扶起来,说道:“你的学长刑泰,在杭州试种新作物,已经有些眉目了。这些新作物,都不挑土壤,且产量奇高,可利济万民。你赴任之后,可写信给刑泰,让他派学生带种子到泰州,由官府进行推广劝种。” “谨遵先生教诲!”王相作揖道。 王渊又把一个木盒塞到学生手中,告诫道:“吾知懋卿家境贫寒,又非贪婪之人。这些银子,且拿去日用,办事也方便些,切记不可贪墨克扣。” 王相举手发誓:“弟子若做了贪官,便在泰州自尽,此生无颜再见先生!” 王相本是那种传统儒生,毕生志向乃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兼青春热血,历史上跟杨慎混在一起很正常。但这个时空,他在宁波目睹了王渊的一系列操作,内心生出钦佩之情,殿试结束就主动加入物理学院。 王相捧着一盒子银元,退到旁边站好。 聂广又上前叩拜:“先生,弟子欲在简州办学,开一间物理学院的四川分院。不知可否?” “开吧,”王渊温言告诫,“飞行试验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摔死了。” “哈哈哈哈!” 屋内众人轰然大笑。 聂广就是那个插翅而飞,生生把自己摔断腿,去年成功制出滑翔器的家伙。这小子出身于京中富户,没中举以前就是物理门人,在瞎搞飞行试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一路考上庶吉士,这次被杨廷和扔去简州做知州。 简州就是简阳,以前属于县制,正德八年才升级为州。地盘挺小的,除了州治之外,也就管着资阳一县。 聂广这个简州知州,还不如王相的泰州知州,谁让他只是三榜庶吉士呢? 至于汤训,被外放为武冈知州,更是穷乡僻壤的地方! 武冈州的管辖地盘非常大,经济文化却极为落后,而且还有个岷王盘踞在此。汤训这位二榜庶吉士,被外放到那里做官,几乎等同于发配,只因他跟王渊是同乡兼同门。 最后一个是蒋信,以前属于王阳明的弟子,中途跳槽跑来学物理,还做过杭州工商学院的校长。这次以三榜进士的身份,考取庶吉士,现被杨廷和外放为宁州知州。 遭到牵连打击的,便是这四位,全部外放知州。 普通进士只能当知县,但庶吉士被外放,至少也得是个知州。杨廷和即便再嚣张,也不敢越过这层底线,否则都不用王渊出手,清流们就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亲自送四人离京,每人一盒银元做路费,同时叮嘱他们推广新作物。 …… 却说,王相家境贫寒,赴任连个随从都没有。 若非王渊赠送一盒银元,王相只能沿途坐公车、公船。除了赶考士子之外,便是官员乘坐这种车船,也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而且通行效率非常差,指不定就窝哪儿耽搁一两月,因为你得在驿站慢慢等着。 王相少年得志,一身才华待发,即便遭到打压,心中依旧踌躇满志。就像历史上,他跟着杨慎哭门一样,拼死也要纠正嘉靖皇帝的“错误”。 辗转来到泰州,王相风尘仆仆,身上的儒衫已经洗得发白。 泰州跟简州的情况相同,自带州治一县(海陵),兼管附属一县(如皋)。说起来是知州,就管两县地盘,只比简州富庶一些而已。 王相进了泰州城,没有立即去州衙报道,而是微服私访观察民风。 随便行走一阵,感觉肚子有些饿,王相找路边摊吃了一碗面。 突然,有人大喊:“心斋先生讲学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沿途奔走相告,不但路人纷纷跟随,就连卖面的小贩都按捺不住,催促道:“这位相公,你能不能吃快点?我还要去听心斋先生讲学。” 王相顿时为之愕然,问道:“你也读过书?” 卖面小贩说:“认得几个字。” 王相更加感觉奇怪:“只认得几个字,便去听大儒讲学?” “心斋先生讲得好,大家都爱听,”小贩带着市侩笑容,嘿嘿道,“心斋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卖面也更好卖嘛。” “那咱们一起去。”王相捧着土陶碗,一边吃面一边往前走。 不多时来到州学门口,那里已经交通堵塞,吏员、士子、商贾、百姓……全围在那里认真听课。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纸糊帽子,手拿木制笏板,声音无比洪亮地说:“我的老师阳明公,万事论心,要致良知。但我觉得吧,致良知不能只论心,更要论身。什么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个听众:“你是卖糖的,每天奔波,赚钱养家,糊口妻儿,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个听众:“你穿戴丝绸,又富又贵,看来是做生意的。经商赚钱,不偷不抢,只要别做奸商,那有什么可寒碜的?照样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说:“俗话说,穷**计,富长良心。不是说穷人就坏,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斗米不一定能让你折腰。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致良知?去年两淮大灾,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儿了?把肚子填饱再说!” 王相站在旁边都听傻了,眼前这个讲学之人,真是师祖阳明公的弟子? 那人继续说道:“所以我讲,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怎么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谋生的本事,你会木匠,你会种地,你会经商,你会读书……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众生,只有先养活自己,才能谈别的事情。若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且不伤害他人,那这大明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王相皱眉苦思,好像真是这样。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伤及旁人,则万民皆得其活,则国泰民安、社稷稳固也! 那人朗声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则人人皆可安天下!读书人经常讲‘圣人之道’,什么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为道。我饿了要吃饭,粮食是道,耕种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纺织是道;我要出远门,车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让人吃饱,不让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说得好!” 数千听众轰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闪电给击中,他出身贫寒,幼时吃饭都困难,能读书全靠运气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帮助。他觉得眼前此人,讲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谁能让万民吃饱穿暖,不就能成为当世圣人吗? 这番理论,再跟物理学相结合,简直能完美搭配起来。 物理学研究的那些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让人吃饱穿暖! 王相一直听到傍晚,等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说:“在下王相,字懋卿,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 王相问道:“心斋先生是阳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过嘛,吾师之学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当帮他纠正一下。” 王相说道:“在下是阳明公的再传弟子,论起辈份来,当唤先生一声师叔。” “你的老师是谁?”王艮问道。 王相回答:“礼部左侍郎,若虚公是也。” “王若虚?”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们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学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学,着实方便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用再敲算盘了。” 王艮此人,没有功名,他就是个灶户,世世代代为朝廷烧盐。 七岁读书,家贫辍学,随父兄烧盐。 穷**计嘛,父兄开始做私盐贩子,他也跟着一路贩盐为生。十九岁时经商至山东,发神经跑去拜孔庙,对着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读书也能做圣人!” 于是,王艮开始自学,走哪儿都带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阅读。经商到某个地方,便去拜会当地大儒,不但学问渊博起来,而且还发展成大商人。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王艮慕名拜访,并正式拜入心学门下。但他的学问,其实早已自成一派,只想在王阳明那里得到补充完善,几乎每次跟王阳明辩论都会争吵,索性自个儿回老家泰州聚众讲学。 这便是,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讲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实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产生化学效应。阳明心学门下的物理学派和泰州学派,开始互相汲取营养,虽没有彻底合流,却是诸多心学流派当中最亲近的。 439【南苑猎场】 豹房在西苑,猎场在南苑。 南苑即后世南海子公园一带,离北京城足有二三十里,在明朝属于大明皇家狩猎场。 “驾!” 朱厚照策马狂奔,身后跟着王渊、朱林、沈周、李琮等人。皇贵妃亦在,还有宋灵儿凑热闹,可惜黄峨实在不会骑马射箭,今天只能在家读书带孩子。 已有侍卫骑马赶来猎物,一头麋鹿惊慌蹿出林子,距离众人只有数十步远。 朱厚照笑道:“二郎,那头四不像,只准射它的眼睛。可能做到?” 王渊伏低身体,打马越过皇帝,挽弓搭箭瞄准。 咻! 只见麋鹿头部中箭,因惯性往前翻滚,然后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袁达冲过去查看,兴奋大喊道:“陛下,此箭只中眼睛,并未伤及皮毛!” 朱厚照纵马奔去,赞道:“二郎果真神射。” 袁达已经从武学毕业,正好遇到江彬失势,新军将官也随之进行调整。袁二早有累累战功在身,又因应州之战得到皇帝信任,直接被授予正四品指挥佥事,估计今后要跟着朱厚照外出打仗。 又有一只雉鸡被惊出,朱厚照回头笑言:“盼盼可猎此物乎?” “臣妾试试。” 皇贵妃打马追去,宋灵儿也连忙跟上,临时兼任皇贵妃的保镖。 皇贵妃的剑术极好,马术也不错,步射手艺同样高明。可惜,跑马骑射就有些抓瞎了,那一箭射出去,擦着野鸡头皮飞过,差点把猎物给吓死。 连放几箭,皇贵妃已然晋升为描边大师。 “哈哈哈,”朱厚照幸灾乐祸,又对宋灵儿说,“宋大将军,你来试试。” “宋大将军”是皇帝对宋灵儿的戏称,宋灵儿从小就骑射捕猎,这玩意儿在她眼里就是游戏。只见她一箭射出,野鸡扑腾两下便死了,实在没啥挑战性可言。 朱厚照赞许道:“好箭术,真想令你带兵打仗,做我大明朝的女将军。朝中的大头巾们,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宋灵儿笑着说:“贵州再有乱子,陛下就可让我回去带兵平定。” “那就说定了。”朱厚照就喜欢破坏规矩。 狩猎一阵,已是正午。 朱厚照让太监架炉玩烧烤,王渊也派人抬来一个大锅,丢进去一堆玉米棒子烹煮。 “此为何物?”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道:“佛郎机前任总督是聪明人,想跟大明搞好关系做生意。我便答应他,若能送来新作物的种子,便答应带他北上见陛下。此物,我称之为‘玉米’,原产于极东之大岛。不择土地,产量极高,可为主食。” “可为主食?”皇贵妃惊讶道。 王渊点头说:“可磨面制饼,也可熬煮做粥。但吃起来,口感比麦子、大米更差,有钱人多半不喜,可以算是穷人的救命粮。” 皇贵妃赞许道:“能救命足矣,该当推种各省。” 朱厚照也说:“快快推种,粮食多了,朕才好带兵打仗。” 王渊解释道:“种子还是太少,臣在北京试种,臣的学生在杭州试种。这次外放的四位庶吉士,也会在各自辖地试种,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大范围推广。” 已经半年不理朝政的朱厚照,突然说道:“仓场尚书侯观,年迈体弱多病,今年已三次请辞。二郎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来继任仓场尚书?” 仓场尚书,全称叫做“总督仓场户部尚书”。 虽然品级和俸禄等同于尚书,但并非真正的户部尚书,只能负责督理仓场,不得插手户部事务。 究其原因,是此缺实在太肥,权责实在太大,到了必须特设职务的地步。 偶尔也有仓场侍郎,即总督仓场户部侍郎。王渊的老丈人黄珂就当过,挂户部右侍郎的头衔,总督北京和通州的仓库。当时王渊训练新兵,还跑去跟黄珂闹过饷。 仓场尚书侯观,是李东阳留下的人。虽然尽量配合皇帝打仗,但又属于清流中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比如当初联合石玠卡皇帝的军粮。 朱厚照这是打算出手了,一旦他掌控仓场尚书(或仓场侍郎),打仗时就能绕开户部,直接找仓场总督要粮出兵。 “陛下,又欲亲征?”王渊猜测问。 朱厚照说:“辽东女真,欺人太甚,今年已在开原多次掠杀市人。” 王渊对此非常无语,开原那边有边境互市。也就一些女真,跑到市场上杀人抢劫,连侵略边境都算不上,只是外籍人员在中国犯下刑事案件,够得着惹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 朱厚照这家伙,纯粹是在京城腻歪了,想要过过打仗的瘾而已。 皇贵妃一脸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怎么劝谏都无效。 王渊说道:“陛下既然让臣推荐人选,那臣就不避嫌了。左佥都御史席书,可为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 “他会劝朕别去打仗吗?”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肯定会,但兵粮照发。” 朱厚照非常满意:“能发兵粮便可,让他随便劝谏,多给朝臣们做做样子。”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席书前阵子刚升左佥都御史,现在又要再次升迁了。别看只是户部右侍郎,但作为仓场侍郎,可以不对户部尚书负责,只对皇帝和内阁负责,在六部当中拥有超然地位。 朱厚照又问:“二郎去不去?” “辽东?”王渊道。 “是啊,你我君臣再度携手,必定杀得辽东女真不敢犯边!”朱厚照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飞去辽东。 王渊说道:“陛下若欲亲征,最好别劳动大军,因为户部真缺粮食。辽东女真也弱得很,有五千骑兵便可出兵,而且还要早去早回,可别拖到冬天把士卒战马给冻死。” “此言有理。”朱厚照也被这两年的寒冬给整怕了。 其实,正德十五年,已是明代中期的低温极限。 从今年开始,气温就会逐渐回暖,再过几年还会快速回升,到时候日子将会好过许多——也即是说,嘉靖当皇帝的第一年,平均气温就在开始抬升了。 只不过嘛,现在没有嘉靖,只有正德十六年、正德十七年、正德十八年…… 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王渊非但不劝阻,还主动帮忙制定出兵计划。这要是让朝臣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弹劾,彻底认定他佞臣的身份。 但既然劝不住,为何不提前做好军事部署? 过不多时,玉米煮好了。 捞出来凉了一会儿,王渊笑道:“陛下,娘娘,请尝尝。” 朱厚照捧着玉米棒子啃了一口,舌头都差点吞下去,瞪大眼睛说:“唔,此味甘美,二郎怎说不好吃?你拿些种子出来,朕让皇庄也种上。这玉米,必须推种于天下!” 一大锅水煮嫩玉米,轻轻松松被消灭干净,皇帝的随员们都生出心思,想在王二郎那里弄点种子回去。 王渊笑道:“陛下若是喜欢,改天臣再进献烤红薯和炒花生。” 440【辽东】 正德十六年九月,左佥都御史席书,擢升户部右侍郎,负责总督仓场。 随即,朱厚照御驾亲征,率三千营出关往辽东。 朝臣获知皇帝又跑了,居然习以为常,只催促王渊赶紧追去随驾。甚至,杨廷和都这样做,明知王渊很可能再立战功,但依旧希望能保住皇帝平安。 皇帝若死,对杨廷和没啥好处。 因为如今是有太子的,朱厚照驾崩之后,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届时,就将出现两个太后,一个是夏太后(夏皇后),一个是顾太后(皇贵妃)。夏太后的存在感太低,且不是朱载堻生母,多半要被顾太后掌控权柄。 顾太后(皇贵妃)又跟王渊关系密切,内外配合之下,很容易把张永、杨廷和给干翻。 张永、杨廷和二人,希望皇帝能长命百岁,至少在弄倒王渊之前别死掉。 同样,王渊也不想看到皇帝早死。因为他自己资历太浅,年纪轻轻难以服众,很多事情短时间之内做不成。 众望所归,王二出京! 很会办事的张慕,已经来到京城听用。年初之时,养女和新作物进京,便是张慕负责一路照看的。 王渊这次前往辽东,除了有张慕随行,另外还带了几个弟子。 朱厚照跑得很快,毕竟全骑兵队伍。晚走了几天时间,王渊一路赶到广宁,皇帝居然还在前面,怕是要到海州(即鞍山海城)才能追上。 后世的盘山县,如今只是一个驿站,名字就叫做盘山驿。 不过因为地处交通要道,人口渐渐多起来,也可以称之为盘山镇。 王渊没去官方驿站,而是来到镇上唯一的客栈。吩咐张慕去喂马刷毛,自己跟弟子开始吃饭填肚子,同时偷听其他食客的对话。 一个行商说:“唉,这辽东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另一个行商喝酒吐槽:“还不是南方开海给闹的?如今东北的货物,可走盖州、复州、金州装船,陆路生意恐怕做不下去啦。曹兄可有海上门路?” 之前那行商说:“我若有海路可走,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你喝酒?” 另一个行商说:“盖州去年地龙翻身,又要包赔子粒,被太监搞得没法活了。我听说啊,非但军士逃得精光,指挥使、千户都跑了!朝廷肯定要移民充实盖州,你我可以合伙做买卖,去盖州那边碰碰运气。曹兄不是有李千户的门道吗?李千户离盖州近,说不定就被调去那边了。” “着啊,便去盖州看看!”之前那行商大喜。 东北以前也有海上走私,但规模非常小。自从王渊开海之后,海商就变得大胆起来,居然打起了东北的主意。金州中卫左千户所(旅顺口),几乎成了东北海上走私基地。 而且,那里(旅顺口)还有造船厂,永乐年间造过八百料以上的大船——甚至有水师存在,金州卫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防备海上倭寇。 如今,金州卫指挥使,伙同麾下各千户,整天忙着走私大业。他们悄悄扩建造船厂,方便走私商船停靠修补,顺便跟这些船队搞贸易。 至于盖州地震,真如那商人所说,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指挥使、千户以下武官,扔掉印信逃跑三十多个。连当官的都活不下去,普通士卒就更别提了,好几个卫所逃得干干净净。 太监干的好事儿! 明代军屯,一部分留为己用,一部分上交卫所,一部分上交国库。 上交那部分,谓之“屯田子粒”,而且实行“包赔制”。即遇到水旱蝗灾,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让军官包赔,军官让士卒包赔,赔不起就只能选择逃亡。 盖州估计早被太监霍霍得不轻,去年又遇到大地震,接着又是雪灾和旱灾。太监还勒令包赔子粒,士卒扛不住先跑了,军官扛不住也跟着跑了。 堂堂盖州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居然交不起粮税逃跑了。你能信?你敢信? 嗯,也可能是士卒将官跑光了,指挥使怕担责任掉脑袋,干脆丢下将印一走了之。 王渊走到邻桌,抱拳道:“在下王猛,顺天府生员,与诸位同窗游学各地,这次打算去辽东领略东北山川。可否并桌一叙?” “王相公请坐。”两个商人非常热情。 让店伙计把桌子并到一起,王渊又加了两个菜、一壶酒,主动帮忙倒酒道:“敢问两位尊讳?” “不敢当,”其中一个商人说,“在下姓刘,刘竟成。这位是曹兄,曹贵。” 王渊笑道:“原来是刘兄和曹兄,刚才听说盖州之事,那里的军士真跑完了?” “可不是嘛,”刘竟成感慨道,“连续几年遭灾,谁扛得住啊。更倒霉的是,辽东镇守太监,与那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是上辈人结下的仇怨,这回算是逮着一起报了,可怜整个盖州军士跟着遭殃。”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两位做什么生意的?” 曹贵说:“运些皮草、药材入关,小买卖,不值一提。” 刘竟成说:“我在辽东弄了几百亩地,专门种粮食,顺便也倒腾些货物。” “大生意啊。”王渊说。 “小买卖,小买卖。”刘竟成谦虚道。 军屯制度衰败之后,屯田大量抛荒,于是朝廷招商垦荒,只要种足了粮食卖给朝廷,就能获得相应数量的盐引。 这种做法很先进,但在北边也败坏了,反而在东北商屯种粮还能赚钱。 辽东土地真的肥沃,在永乐朝时,辽东根本不需中央拨款。自己供应粮草绰绰有余,不但上交中央,还要负责支援奴儿干都司的粮草。这里还有三大铁厂,自己造枪造炮,又能自己造船和产盐,可谓一方福地! 用一位明朝大臣的原话来说,辽东“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其得易,其价廉,民便利之。” 搞成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体制给闹的。 整个辽东实行军管,大部分汉民都是士兵(或士兵家属)。发展到现在,士兵几乎成为农奴,宁愿逃进山中当野人,都不愿世世代代给朝廷种田。 辽东的败坏,比其他边镇更甚! 因为其他边镇,土地相对贫瘠,而且面临蒙古压力,太监、武官再怎么贪腐,都还不敢搞得太过分。而辽东呢,只需面对朵颜三卫和女真,这些敌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弱鸡。再加上土地肥沃、财货丰厚,太监和武官简直往死里贪。 满清能够做大,别怨什么小冰河,也别怨什么东林党,归根结底的核心问题在于武官! 自成化犁庭之后,辽东武官就“死”于安乐。因为没啥外部压力,疯狂剥削治下士卒,军屯抛荒面积逐年递增,史书里到处都有“某某役使军士”的记载。 啥叫役使军士?就是把士卒当奴仆使唤,别的地方顶多役使几十上百,辽东这边动辄就是役使上千,甚至是数千! 这才明代中期啊,辽东的太监和武官,就敢几千几千的把士兵变成农奴! 大明最终在辽东爆雷,有着多方面、深层次的原因。 441【黑店】 盘山驿往前,便是沙岭驿。 这地方连客栈都没有,只能住在驿站,王渊故意隐瞒了官身。 并非微服私访,也不是想扮猪装逼,纯粹是给驿站工作人员减轻负担。 大明驿站官吏,属于官方编制,由朝廷发放俸禄。但驿站的招待费,却由地方财政承担,全都得摊在老百姓头上。 朱元璋那会儿便规定,只有身负国家要事,才能在驿站免费吃住。可到了明代中期,只要把官牒亮出来,就能免费白吃白喝白住,驿站那点经费哪受得了? 就拿大旅行家徐霞客来说,这货自己没当官,却借来朋友的官牒。旅行途中,一路住驿站,吃的全是霸王餐。 “啪!” 一块银元扔桌上,王渊喊道:“弄些饭菜,再准备热水,给马儿来点豆饼。” “诶,几位里边请。”驿卒大喜。 驿卒名叫马恩,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马方,一个叫马怀,浑家负责煮饭做菜。 一家子忙活开来,很快端上热菜。 王渊随口问道:“这里没驿丞?” 马恩笑答:“辽东苦寒,驿丞不多,都是驿卒招待。” “你是官卒?”王渊问。 马恩答道:“官卒,祖上是山东人,永乐朝那会儿过来的。” 驿卒有三种,一种官方任命,一种承包干事,一种被迫服役。 油水充足的驿站,可承包给私人。 无钱可赚的驿站,做驿卒就是服役,还得自己往里贴钱。 至于辽东各驿站,大部分由朝廷指派,九成以上属于流放罪犯。朝廷给罪犯五亩地,就在驿站附近耕种,顺便得把驿站给打理好。 辽东那些军屯士兵,也有很多是流放罪犯。 王渊又问:“日子过得如何?” 马恩回答:“勉强度日。官爷来得少,还能过下去,官爷若是多,那就不好说了。看几位的打扮,可是哪家相公?” 王渊笑道:“我们是顺天府的生员,来辽东游学长见识。” “原来都是秀才相公,草民给相公们磕头了。”马恩立即跪下。 王渊说道:“不必如此,请起吧。” 这家人很快退下,王渊自与随从、弟子们吃饭。 张慕低声说:“老爷,有些不对劲。” 王渊笑问:“有何不对?” 张慕以前是杭州混混头子,经常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正色道:“此人面相老实,眼睛却贼得很,先是盯着咱们的行囊,复又盯着咱们的兵刃。” “还是黑店不成?”随行弟子王崇冷笑。 王崇是浙江人,今年二十七岁,父亲早逝(死时担任给事中)。历史上,他会试考了第二名,殿试文章太离谱,只能沦为三榜进士。 为啥离谱? 因为他读国子监时,拜入湛若水门下,信奉甘泉心学那套,而且主张改革弊政。 此人最大的功绩,便是策划并促成“俺答封贡”,彻底平定山西边患。直至明朝灭亡,山西都不再出大乱子,为隆庆朝廷省下70%的军费。 王渊在杭州当官,只收了一个学生,那便是眼前的王崇。即便王渊不收,王崇也会拜湛若水为师,反正左右都要修习心学。 张慕说:“还是小心为上。” 王崇拍拍佩剑:“若敢来,杀了便是!” 历史上的王崇,边将们一个个畏敌不前,他这文官却敢带兵主动出击。屈屈黑店,算个屁啊! 另一个弟子费渊笑道:“吾刀亦快哉。” 费渊,祖籍浙江慈溪,随父客籍北京求学,他爹现在是大理寺左寺丞。这货自己拜入物理门下,他爹干脆跟着投靠过来,算是王渊在大理寺打下的一颗钉子。 能被王渊带着来辽东的弟子,肯定武艺要及格。 不会提刀砍人的儒生,就不是真正优秀的儒生。不会打架斗殴的物理门徒,也不是合格的物理学生,跟着王渊就要学会以“理”服人! 半夜。 驿卒马恩抄着尖刀,低声问道:“可曾睡了?” 浑家回答:“都睡熟了。” 马恩兴奋道:“骑的全是好马,定为富家子。只那几匹马,就值老鼻子钱了,把老大、老二都叫醒了做事。” 全家出动,只为杀人越货。 老大马方说:“这些富家子,身上都带兵器,恐怕不易对付。” 老二马怀笑道:“他们是书生,来辽东游啥学的。书生也能打架?带兵器做做样子罢了。” 马恩指挥说:“两间房,我跟你们娘,对付左边那间,你们对付右边那间。这票干好了,就给你们讨媳妇儿,再买他几十上百亩地!” 马恩把刀子插进门缝,轻轻撇开门闩,蹑手蹑脚走入房中。他老婆也拿着刀,亦步亦趋跟上,悄悄摸向床边。 黑暗中,突然亮起火星,火星又变成火苗。 却是王渊吹燃火折子,慢悠悠在点灯,惊得这对贼夫妻当场愣住。 灯火如豆,照亮客房。 王渊笑问:“两位这是来端洗脚水?明日再来拿去倒掉也不迟。” 跟王渊同屋的,还有三个弟子,此时纷纷从床上坐起。 马恩连忙收刀藏到身后,赔笑道:“对,我是来端洗脚水的,打扰诸位相公休息了。你们继续睡,我……我立刻就走。” “啊!” 隔壁突然传来惨叫声,马恩夫妇脸色煞白,那是他们大儿子的声音。 王渊用刀挑灯,屋内更加明亮,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聊聊吧。” “相公饶命!” 马恩噗通一声跪下,已经吓得心惊胆战。 那么老长的马刀(龙雀刀),王渊不费吹灰之力拿起,而且还能用来挑拨灯芯。这臂力,这控制力,绝对是用刀的高手,马恩哪还敢冲过去行凶? 不多时,两人的儿子,全被押过来,其中一个已经失血过多而晕倒。 “你们升为驿卒,却把驿站当黑店,”王渊质问道,“这事儿干多久了?” 马恩连说:“第一回,第一回!” 王渊敲敲桌子,张慕挥刀一砍,斩下马恩小儿子的一根手指,疼得这货哭爹喊娘哇哇大叫。 马恩只能禀明实情:“第五回。” 王渊又问:“杀了多少人?” 马恩吞吞吐吐道:“十……十四个。” 浑家跪地大呼:“相公饶命,我们也是过不下去了。朝廷让咱们世代做驿卒,可拿官牒白吃白喝的越来越多。本地官府又不肯贴银子,去年朝廷给的十多亩地,也都被军官霸占去了。咱们有啥法?不杀人劫财,就没银子招待过往官差,迟早要被朝廷问罪。左右是个死,总得搏一搏!” “放屁!” 王渊大怒:“招待不了官差,能判你们什么罪?你们祖上,本就是发配辽东流犯,便是再被发配,能流放到哪里去?” 马恩哭丧着脸:“能一直做驿卒,总比充军做军户强。军户命太贱,祖祖辈辈都翻不得身,我们宁愿在这杀人越货。” 王渊默然,弟子们也不说话。 良久,王渊一声长叹:“唉,无论如何,既有十多条人命,那就绝不可能轻饶。都杀了吧,留下一张字条,把事情给说清楚,让后来的旅者去报官。” 这辽东,化外之地,不比贵州好到哪里去。 442【势家】 鞍山驿,东北数里,河边皆良田。 王渊骑马过桥之时,突然停下,对正在收高粱的老农说:“这位老丈,吾等乃顺天士子,此番前来辽东游学。可否讨口水喝?” “田埂边上,相公自取去。”老农顺手一指。 王渊踱步过去,发现一个瓦罐,遂装模作样喝水,随口攀谈:“今年收成不错啊。” 老农嘀咕道:“收粮再多,也不是我的。” 王渊趁机发问:“这是谁家田地?” “屈家,”老农指向四周,“方圆一二十里地,都是屈家的。我以前也是兵丁,祖上分得十五亩地。屯田子粒交不起,只能把地卖了,给屈家佃耕过日子。” 王渊又问:“屈家是当官的吗?” 老农答道:“以前是商人,后来做了指挥使。” 正统年间,辽东告急,朝廷兵力不足。 于是皇帝颁布诏书,令辽东民间募集勇士,能聚兵万人的授指挥使,能聚兵千人的授千户……以此类推,拉十个人当兵就能当小旗。景泰、弘治两朝,同样经常在辽东“募兵”,只因军户逃亡现象太严重。 辽阳首富屈勒七,正统朝聚兵上万,实授指挥使,家族延续至今,在鞍山这边田产最多。 王渊骑着马儿过桥,径往辽阳而去,不时停顿跟本地人闲聊。 靠近辽阳之后,通过打听土地归属权,就知道这地方是谁做主——全是韩家、崔家和马家的土地! 现任辽东总兵叫韩玺,父亲曾任辽中卫参将,爷爷曾任辽东副总兵,他两个儿子全是五品以上武官。 辽东副总兵叫崔贤,父亲曾是开原参将,爷爷曾任辽东都司。 马家的始祖叫马云,官至一品都督,是第一任辽东都司。马氏早已开枝散叶,辽东各地都有族人,且担任多个卫所的主官。 就王渊随口打听的情况来推算,辽阳附近的官方屯田,至少已被侵占六成以上! 弟子王崇叹息道:“这辽东,积弊已深,迟早要出大事。” 王渊沉声说:“世袭武官已成势,难怪历任督抚,皆称辽东大族为‘势家’、‘势族’。” 王崇说道:“有权、有财、有粮、有兵、有地,确已为‘势家’。” 权、财、兵、粮、地,凡此五类者,得一便可称大族。 辽东武将家族,把这五类占全了,而且还是特么世袭的! 它跟土司不同,土司受朝廷猜忌,历朝都被提防打压。 也跟别地武将不同,各边镇皆有州县,兵民混杂共同生存——在辽东却只有卫所,你要么做军户、匠户、灶户,要么就滚出去当流民野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民户! 从理论上讲,辽东武将势家,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汉人,全都发展成自己的农奴! 辽东困局,不在外,而在内。 即便王渊弄死努尔哈赤的祖宗,也可能出现努尔哈绿、努尔哈白。没了黄台吉,还有黑台吉、紫台吉、青台吉。 王渊问道:“仲德,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辽东隐患?” 王崇苦思良久,都看到辽阳城了,才回答道:“开府,立州,设县!” 王渊欣慰赞许:“仲德有良相之才,他日必定入阁辅君!” 听到王渊如此夸奖,其他弟子都惊讶羡慕。 王崇拱手道:“先生谬赞了。” 王渊摇头说:“并非过誉。辽东就如仲德所言,便能彻底改革兵制,也不可能解决实质问题,必须开府立州设县才行。否则,辽东子民,难沐王化,世代都尊武官势族为主。” 弟子费渊插话道:“在辽东开府设县,恐怕有些不切实际。” 王渊分析说:“必须先收回朵颜三卫之地,至少要收复大宁城才行。大宁一复,辽东外敌就少了一半,届时开府立县就能慢慢做了。” “先生所言极是。”王崇拜服。 王崇所说的开府设县,跟在云贵改土归流有本质区别。 辽东的主要城市和地区,汉民数量早就足够立州设县[]了。之所以迟迟不动,一因祖制,二因外敌,三因武将家族已经成势。 所以,必须收复大宁城,解决最严重的外患。 接着,在靠近河北的地区,慢慢设县延伸过去。 最后,就是提兵打仗,镇压想要反叛的武将势家。 历史上,嘉靖年间,御史吕经想要整顿辽东。他都没说撤卫设县的事儿,只想收回官方牧场,消减军队余丁(实为释放农奴),结果就酿成辽东兵变。 那些武将指使士卒哗变,殴打官吏,拆毁衙门,烧掉册籍。右副都御使兼辽东巡抚吕经,被抓起来脱掉衣服侮辱,殴打之后关在辽东都司府邸。武将们又勾结镇守太监,罗织罪名陷害吕经,成功搞得这位御史流放充军。 王渊若想改革辽东弊政,就必须得到皇帝授权,谁敢玩兵变直接武力镇压! 而且,还必须掌控兵部,因为辽东“全民皆兵”。一旦撤卫设县,就等于从兵部手里夺权,兵部尚书会直接炸锅的。 师徒闲聊之间,已经来到辽阳城下。 辽阳此时属于整个东北的统治核心,城方二十二里,城高三丈三尺,护城河深一丈五尺。 “路引!” 估计是皇帝住在城内,城门检查比较严格。 王渊拿出自己的官牒,守军一看是礼部左侍郎,在迎他进门的同时连忙跑去通报消息。 不多时,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御马监少监朱林,带着随从一起赶来迎接。 “拜见王侍郎!”二人拱手问候。 王渊略作回礼,问道:“陛下可在辽阳?” 朱林答道:“就在辽东都司,三千营亦在城中驻扎。” 王孝忠表现得十分谦卑,矮身说道:“王侍郎请。” 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是辽东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能直接统兵打仗,统兵权握在辽东总兵韩玺手里。 这一届辽东主官,全是本地人! 都指挥王孝忠的军籍在定辽后卫,即家住辽阳城北。总兵韩玺的军籍在定辽中卫,即家住辽阳城中。 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人事任命,两人也没啥赫赫战功,全靠家势、人脉和贿赂。他们这样执掌辽东,整天想的并非练兵御敌,而是如何侵占更多屯田、役使更多军士、提拔更多族人。 王渊一边骑马而行,一边观察城内情况,随口问道:“韩总兵呢?” 王孝忠回答:“韩总兵年事已高,去年冬天太冷,病倒之后就不太利索,因此今天没来迎接王侍郎。” 王渊微笑不语。 辽东总兵,该换人了。 如果真是年迈体衰,哪还留着做什么?如果存心摆谱,那就更要换掉,说明韩家已经势大难制! 443【兵指西建州】 朱厚照正在辽阳聚兵,命令附近各卫所,调派骑兵前来会师出征。 王渊拜见皇帝之后,立即召见分巡道蔡天佑。 辽东没有设立按察司,分巡道便充当按察使的作用,负责巡查辽东各地的政治、司法等情况。 蔡天佑已经快五十岁,六科言官出身,如果游戏属性化,那他的特技应该是“赈灾”、“造田”。 “辽东总兵韩玺真病了?”王渊问道。 蔡天佑说:“真病了,估计命不久矣。” 王渊又问:“盖州什么情况?” 蔡天佑说:“镇守太监于喜,跟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盖州历经地震、雪灾、旱灾,军士皆逃严重,而太监横加逼迫,盖州指挥使亦逃亡不知所踪。数日之前,朝廷已有批复,革去于喜镇守太监之职,改派尚衣监王召为辽东镇守太监。” “尚衣监?”王渊立即警醒,问道,“被革职的于喜,以前是哪个监的?” 蔡天佑说:“御马监,已在辽阳任职三年。” 王渊瞬间明白过来,公报私仇被革职的于喜,以前多半是江彬的人,现在变成谷大用的人。张永趁机发难,把辽东镇守太监换成心腹王召,算是内府的斗争波及到了辽东地区。 蔡天佑又说:“分守太监、监枪太监也换了。” 镇守太监居辽阳,分守太监居开原,这是辽东权力最大的两个太监。另有监枪太监,主持火铳、火炮的铸造使用。 现在,辽东三大太监,全变成了张永的人。 蔡天佑痛心疾首道:“非但盖州大灾,辽东各地皆有大灾。我欲组织流民到盖州,恢复耕种,围圩垦荒。可惜辽东没有民户,就算开荒再多,也迟早被武官侵占。” 蔡天佑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最初担任吏科给事中,职业喷子一个。因为喷得太狠,做不成京官,被丢到福建当按察佥事。转任山东的时候,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他搞战后重建政绩卓著,一路升迁为辽东分巡道。 历史上,蔡天佑分巡辽东仅几年时间,就在辽东沿海开辟圩田数万倾,并且赈济了无数辽东灾民。 王渊问道:“辽东马政如何?” 蔡天佑说:“糜烂不堪,几近于废。吾知王侍郎欲革新社稷,改革辽东马政,当为重中之重!” 辽东地广人稀,非常适合养马。 永乐年间,仅辽东之马,便已超过四十万匹! 一种方式是军户散养,每一个正兵,都配三个军余做帮丁,负责给朝廷饲养一匹战马。 一种方式是集中养殖,辽东设有多处官方牧场。 但现在,两种养马方式都废了。 首先说军户散养,若有马儿意外死亡,需要赔偿朝廷损失费。都指挥出银三两、镇抚出银二两五钱、旗官出银一两五钱,可分期赔付,六个月期满。等于把养马损失,平摊到各级武官头上,养马军户一分钱都不用陪。 发展到现在,军官自然不赔钱,全压在士卒头上(遇到心善的武将,一匹马赔个二三两,剩下的由军户解决)。如此行事,导致养马军户难以负担,一旦遇到死马或盗马,就只剩家破人亡的结局。 至于集中养殖,那就更厉害。武将把官方牧场占了,还养个屁啊? 辽东行太仆寺、苑马寺及所属监苑,负责管理辽东官方牧场。这玩意儿在宣德年间,就已经不忍直视,永乐朝在辽东官方养马四万匹,到宣宗时只繁殖了九百多匹,气得皇帝想要精简相关编制。 《全辽志·马政志》的记载很有意思:“辽东行太仆寺……不知何年何月,止将操马点闸印烙,孳生之事漫不相关。” 啥意思? 大明在辽东设置的养马机构,也就负责给马儿烙印,养殖的事情早就不管了。而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 王渊仔细思考,决定先处理辽东马政。 想要整顿辽东局面,必先收复朵颜三卫之地,因此必须要有足够的骑兵。辽东地广人稀,只要把马政搞好,战马自然是不缺的。不说恢复永乐年间的四十万匹,能养十万匹出来,总能选用几千战马、一两万驮马。 思及此处,王渊立即去见皇帝:“陛下欲复朵颜之地乎?” “当然想,”朱厚照惊喜问道,“二郎可是想出了什么计策?” 王渊说道:“若陛下将辽东马政,交给臣全权负责,三五年内必有数千战马献上。平添数千精骑,何愁朵颜三卫不复?” 朱厚照猛拍大腿:“那说好了,我让你管辽东马政,你给我弄来几千匹战马!” “不妨击掌为誓。”王渊抬手说。 朱厚照笑道:“一言为定。” 啪! 君臣二人,击掌立约。 朱厚照问道:“你打算怎么弄?” 王渊说:“先打一场胜仗立威,陛下欲出兵哪部女真?” 朱厚照笑道:“当然是西建州。” 西建州,便是建州右卫。 巅峰时期,建州女真有八部,另有长白山三部。但真正得到大明认可的,主要还是建州三卫,即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卫首领都被大明封为都督。 成化年间,建州女真为祸日深,于是朝廷派出大军,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给端了,史称“成化犁庭”。建州右卫统领,率部躲进山中,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数十年一直在报仇。 到如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都已经不成气候,只有建州右卫还在各种跳——努尔哈赤属于建州左卫,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做过建州右卫首领王杲的马仔。 目前建州右卫首领,正是王杲的父亲多勒,论辈分该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这货不敢大肆出兵,也没能力大肆出兵,但每年都会派小股部队劫掠,不知抽冷子掳掠了多少汉人为奴。 当然,辽东武将也要报复,经常带兵屠杀女真百姓,割了人头送到朝廷去请赏。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因为辽东汉人“全民皆兵”,建州女真也“全民皆兵”,都不能说是妄杀无辜。反正双方仇怨日盛,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正德十六年秋,朱厚照御驾亲征,礼部左侍郎王渊随行,辽东总兵韩玺遣子随军,共率骑兵五千直趋建州右卫驻地。 444【前锋之事】 建州右卫的创始人,名叫凡察,生有七子二女。 凡察因屡次犯边,被囚死辽东。其长孙纳郎哈继位,因多次犯边,被明军斩杀。凡察的次子卜花秃继位,依旧犯边不止,正德二年病死。 此后,建州女真彻底陷入混乱,各部族长因争权而内斗不休。 几年前,凡察的孙子多勒,靠武力成为建州右卫酋长。但其影响力,仅限于古勒山一带,周边部族都不怎么服他。 辽阳副总兵崔贤,统五百辽东骑兵为先锋;京卫指挥佥事袁达,统五百京营骑兵为副将。 二人提前三日出发,直趋建州右卫的老巢——古勒寨! 古勒寨位于古勒山脚,目前还只是个寨子,并没有建立城池,更别提成为建州女真的王城。 但是,这仗真不好打,因为寨子在群山当中。 一千先锋骑兵从辽阳出发,至白龙山便折道向东南,过了萨尔浒就全是山岭。山势并不险峻,没法跟贵州比,但开发程度非常低,到处是原始森林,外地人缺乏向导很容易迷路。 几个哨骑奔回,禀报道:“崔将军,赵将军(袁达),前方有一女真村寨。” “拿下!”崔贤大喜。 袁达率领麾下京骑,跟着崔贤往前冲,不多时便看到一个村子。 非常寒酸的村落,撑死了能有几十户人家。 “杀!” 崔贤一声勒令,带着骑兵就冲过去。 他们刚到村子外围,就被正在耕种的女真人发现,顿时疯狂逃跑呼叫,甚至有人慌忙之间喊出汉话:“官兵来了,快跑啊!” 袁达多次跟随王渊出征,对这种烂仗没有兴趣,带着部队慢悠悠接近,随口问本地向导:“怎还有汉人?” 向导解释说:“可能是被女真掳走的。汉人被掳走,就会变成女真的奴仆,女真这边叫‘阿哈’。” 袁达疑惑道:“既是被掳走的汉人,见到官兵杀来,应该喜迎王师才对。怎么跑得比女真人还快?” 向导有些尴尬:“或许是怕官兵误杀吧。” 真实情况,有些难以启齿。 本身日子还算不错的汉人,被女真掳走之后确实想逃跑。但若本身就生活在最底层,那些汉人给女真做奴隶,还真有不少乐不思蜀的。 女真现在还很弱,而且一个个是穷逼。 便是女真贵族,一家顶多也就几个奴隶。而普通女真人,能有一两个奴隶就不错了,他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就像对待家里牲口——试着思考,你家里很穷,但有一头耕牛,你会怎么对它? 当然是珍视无比,生怕牲口病死累死了,那可是全家最宝贵的财产! 普通女真人,每天跟汉人奴隶一起劳作、同桌吃饭,甚至是同炕睡觉。因为家里就那一个炕,冬天又冷得很,不让汉人奴隶一起睡,冻死了很难再抓一个回来。 一些穷困潦倒的辽东军户,宁愿给女真人做奴隶,也不愿回去给军官做农奴。 只因女真人爱惜“牲口”,而军官却不管“农奴”的死活。 非常混账的现实! 辽阳副总兵崔贤一马当先,仿佛化身为绝世猛将。他率队突入村中,一路砍杀无数,大笑道:“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饶命!我是汉人,我是汉人!”一人眼见难以逃脱,连忙跪在地上大喊。 崔贤不管不顾,顺手一刀了结,还让亲随去割人头。 袁达对此非常厌恶,他追上去喊道:“崔将军,女真奴隶莫杀!” 崔贤笑道:“赵将军(袁达)不知,这些奴隶虽为汉人,可却忘本得很,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祖宗。” 袁达怒道:“不管如何,汉人不可杀!” 袁达毕竟是王渊的同乡好友,又极受皇帝器重,崔贤也不愿闹僵,只敷衍说:“便依赵将军,崽子们都听着,不可再杀汉人。” 半天时间不到,这女真村落便被屠光,有几个想要逃入深山,也被官军追上乱箭射死。 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共杀死二百六十九人。缴获三匹马,牲畜十多头,粮食若干。还解救出两个汉人奴隶,只不过看那样子,汉人奴隶并不想被“解救”。 这就是战争,村子必须屠掉,防止他们去古勒山报信,此乃先锋部队的职责之一。 别说对待异族,便是中国打内战,遇到重要军事行动,先锋部队也经常干屠村的事情。 更何况,女真没有常备军队。 眼前这些女真百姓,只要女真首领发出召集令,随时可从农民转化为士兵,不然他们的奴隶是从哪里来的? 并且在对抗大明的时候,女真各部可以互相借兵。 事后大家一起分润战利品,就跟合伙做买卖一样。买卖如果做亏了,发起战争的部落必须赔偿。如果赔不起,那么所属村落就会被劫掠,以弥补友军部落的损失——女真部落之间也互相抢劫。 “赵将军,分你一半首级如何?”崔贤笑问。 “十颗就够了。”袁达其实一颗人头都不想要,他犯不着以此立功,收下十颗纯粹是给对方面子。 “赵将军豪气。”崔贤更加高兴,对袁达印象颇佳。 所俘获的物资,交给辅兵看管。 一千骑兵前锋,配备了两千辅兵,而且都带着驴子、骡子或驽马。 连续数日,前锋部队屠了四个村落,难免会放跑一些女真人,建州右卫已经得到战争消息。 …… 古勒寨。 多勒召集部众商议:“朝廷派兵来了,前锋就有两三千。是打是跑,你们都合计合计。” “早就说了,不要招惹朝廷,定是劫掠开原惹来的麻烦。”多勒的堂兄卜哈阴阳怪气道,这老家伙已经六十多岁,属于争位失败的心怀不满者。 多勒的支持者立即说:“我族与朝廷有世仇,怎能不报?从开原抢来的财货人口,难道没分给你吗?” 又有性格沉稳的头人建议:“躲进山里吧,等官兵走了再出来。” 卜哈冷笑:“已经快到冬天了,这时候躲进山里,不知会冻死多少族人。” “那就献上财货,请求朝廷宽恕。对了,买通太监,太监好说话!”又有人提议。 卜哈再度讥讽:“朝廷大军都杀来了,等你买通太监,古勒寨早就被攻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应付?”有个头人大怒。 卜哈冷着脸说:“押着多勒去赎罪,换一个人当首领,朝廷大军自然撤退。” “混蛋!” “你是叛徒!” “……” 议事厅瞬间就吵作一团,卜哈被轮番臭骂。 “好了!” 多勒一拍桌子:“召集各部兵马,设伏于山中,若能击溃明军前锋,就可想办法跟朝廷议和。若朝廷不愿议和,那再逃进山里也不迟。” 445【昏将与骁将】 萨尔浒山,萨尔浒寨。 建州女真苏克素护部头人尼兰,带着族人恭迎王师:“臣尼兰,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朱厚照微笑道。 “谢陛下!”尼兰小心翼翼站起,缩着身子不敢有任何冒犯。 苏克素护部,又可称为“苏子河部”,即沿苏子河定居的女真部族统称。 萨尔浒寨的女真部族,目前还跟瓜尔佳氏无关,隶属于即将攻打的建州右卫。但他们实力弱小,相对比较听话,反而卡着建州右卫的西进路线。 皇帝要去打他们的带头大哥,这些家伙直接成了带路党,袁达的前锋向导便出自萨尔浒寨。 也别怪苏克素护部当叛徒,谁让建州右卫不断侵蚀他们的地盘呢? 尼兰命令族人热情接待,不管吃的喝的,能拿出来的,全都拿出来孝敬皇帝。他们虽然很穷,却也明白路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亏待带路党。 朱厚照果然很满意,笑着说:“女真亦为大明子民,只要赤诚忠心,自然会宽厚待之。赏!” 好几车棉布运进寨中,皆为天津织布厂所产,乐得尼兰以及族人咧嘴傻笑。 王渊突然说:“陛下,请设萨尔浒卫!” 朱厚照笑道:“那便设置一卫,统领苏克素护部。” 尼兰狂喜,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代的辽东,卫所数量有好几百个,汉人、女真大概各占一半。特别是女真卫所,一个寨子就能设立一卫,说白了朝廷不安好心,想要对女真部族分而治之。 辽东分巡道蔡天佑突然说:“陛下,奴儿干都司已有撒儿忽卫。为避免混淆,可改萨尔浒卫为苏克素护卫。” “准之。”朱厚照道。 在萨尔浒寨逗留一日,朱厚照又前往对面的界藩寨。 界藩寨位于浑河与苏子河交汇处,两面临河,背靠铁背山,地形易守难攻,而且扼守交通要道。建州右卫若想北出,必须攻下界藩寨,卡着建州右卫的北进咽喉。 历史上,努尔哈赤是先据赫图阿拉,再占建州右卫的古勒城。然后攻占界藩寨,扩建为山城并“迁都”,这才终于从大山里面跳出来。 界藩寨目前是建州女真浑河部的老巢,这个部族摇摆不定,谁给好处就跟着谁混。 幸好,建州右卫酋长多勒,夺位只有几年时间,影响力还不是很大,否则王渊必须先在此地打一仗。 故技重施,好戏上演。 “陛下,请设界藩卫!”王渊当场劝道。 朱厚照笑着说:“可。” 浑河部女真酋长同样大喜,跪地谢恩不止。 当不当卫所首领,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的利益,在于可以前往北京朝贡,也可以去辽阳、开原互市。 王渊用心十分歹毒,他把苏克素护部、浑河部,全都从建州右卫分出。这两部单独设卫之后,西建州女真被彻底分治,努尔哈赤的祖先们,将被彻底堵死在大山当中。 当然,就怕出个养寇自重的辽东总兵,坐视建州女真各部统一,那就把王渊的一番心血全毁了。 继续开拔行军,在半路上,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臣观苏克素护部、浑河部,这两部女真汉化程度还不错。既然已经设卫,何不趁机设立卫学,允许两部族人读书科举?” 朱厚照道:“恐怕没有读书人愿意来给蛮夷当教谕。” 王渊笑道:“可颁布诏令,让各省生员自己报名。只要在女真部族任教五年,就可选为国子监生,担任教谕期间拿正七品俸禄。” 蔡天佑赞道:“此法甚佳,必有贫寒士子报名。这两部女真,距离汉人较近,又有卫学传播圣人之学,百年之后必定一心向汉,甚至是直接就变成汉人。” 王渊又补充说:“女真若想参加科举,必须改汉名。” 这种小事儿,只需朱厚照一句话,当即同意王渊的建议。 …… 前锋骑兵沿河谷而进,距离古勒寨只有二十里。 哨骑一路观察情况,离敌城越近,便愈发小心谨慎。 “三哥,有些不对!”一个哨骑蹲在地上查看。 旗官立即翻身下马,趴在地上观察说:“是人的脚印,掺杂着马蹄印。昨晚下雨,脚印还是新鲜的,肯定是今天上午踩出来的。” “吹哨!”旗官下令。 一个哨骑立即双手捧在嘴前,吹出类似鸟叫的哨声。他们有两个同伴,爬到山上观察去了,听到哨声可以立即回复。 没有回复,山上一片寂静,爬山探路的两人恐怕已经死了。 旗官大惊,说道:“快回去报信,敌军从山上绕去了,估计就埋伏在咱们后头!” 哨骑回身策马狂奔,只跑了两里地,山上便冲下来女真骑兵,想要将他们全部杀死。而女真人的步卒,则顺着山跑,因为等不及明军进入伏击圈,只能主动杀过去从山坡侧击。 这队明军哨骑共有十二人,一边是河,一边是山,由于被突袭阻断后路,仅有三人策马冲过去。另有两人被杀在山上,其余七人全部跳河逃生,否则都得交代在这里。 “有埋伏!有埋伏!” 逃向大部队的三个哨骑,一边吹号,一边大喊。 辽阳副总兵崔贤连忙说:“快退回去!” 这里属于河谷地带,而且河滩略显狭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阵型。就算要接敌打仗,也必须先撤退,选一处相对较开阔的河滩。 撤退的速度有点慢,因为部队还有辎重。 虽然作战物资,都用驴、骡子和驽马驮着,属于全牲口化部队。但他们屠了好几个村子,抢来不少物资,因此增加许多累赘。 袁达喝令:“辎重全部扔掉!” 崔贤说:“不用扔,撤退绰绰有余。” “放屁!你会不会打仗?”袁达气得不行,“还有你们砍来的脑袋,全都给老子扔了,带去见阎王啊?” 足足近千颗脑袋,专门用骡马驮着。 “不许扔,加速撤退!”崔贤舍不得战功和财货。 这堂堂辽阳副总兵,还出身于辽阳三大家族的崔家,不缺权力,也不缺钱财,居然连近千颗脑袋和些许财货都抱着不放。 “蠢货!”袁达很想把崔贤给一刀砍了。 可惜,袁达不是文官,更不是王二郎,他不敢杀辽阳副总兵。 前锋部队还没撤到开阔处,女真步兵就从山上追来,女真骑兵也从河谷追来。 敌方骑兵大概有千余之数,步兵则根本没法统计。只听山林里传来喊杀声,不时有箭矢射出,似乎漫山遍野全是敌人。 崔贤终于慌了:“扔掉辎重后撤!” 两千辅兵慌忙把辎重卸下,骑着驴、骡和驽马奔逃。崔贤率领的五百骑兵也在跑,这地形不适合骑兵打仗,留下来拼命纯属自寻死路。 由于追兵越来越近,跑着跑着,居然变成溃退。 崔贤也不收束部队,溃退就溃退嘛,反正河谷地形也跑不散,溃得远了再整兵杀回来便是,溃逃过程中也就死一些辅兵而已。 辽东之地,辅兵一大把,死再多都不心疼。 “三千营断后!”袁达大喊。 号令声响起,五百京营骑兵停止撤退,在河滩排成不规则的斜向三列纵队。 “举枪,放!” 五百轻骑齐刷刷举起火铳,而且是后装燧发火铳,弹药全是纸壳定量颗粒火药。 至真道士研发出尿液炼制火药之法,其他物理学生也不断改进燧发装置。王渊还发明了铸钢之法,确定了纸壳颗粒弹药,自然得首先装备豹房新军和神机营。 朱厚照那么喜欢打仗,这种事儿他最热衷了,从内库拿了许多银子给新军换装。 三千京营骑兵,现在全是火枪骑兵! 此时此刻,五百骑兵面带微笑,居然没有一丝慌张。 他们跟随王渊征战西域,又跟着王渊弄死蒙古小王子,打了老鼻子胜仗,大场面见得太多,还怕这些装备简陋的女真人? 可恶的江彬和许泰,居然把如此强悍部队,扔去南昌拷打百姓弄银子,简直是用金勺子去舀大粪! “轰!” 第一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数人。 “轰!” 第二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二十余人。 “轰!” 第三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五十余人。 建州右卫女真,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打大仗了,每次都是小股部队零星劫掠汉人。也就几年前,打过一次像样的仗,而且还是主动设伏,把千余明军打得一触即溃。 他们连人带马,都没经历过火器齐射。 先不说士兵,且谈战马。 战马不经过特殊训练,第一次听到火枪齐射的巨响,瞬间就受惊失去控制。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河滩上乱做一团,部队彻底陷入混乱当中。 “杀!” 袁达收起火枪,挥刀带队冲锋,根本不理侧方山坡林中射来的箭矢。 那些女真步兵,多为山中猎户、农民。有些体格好的跑得快,有些体格差的还没赶到战场,箭矢齐射都没形成,只躲在林中抽冷子放箭。怕个屁啊,袁达率领的五百骑兵,虽然说是轻骑,可都是穿着棉甲的。 “杀!” 五百骑兵拍成三列纵队,朝着已经混乱的女真骑兵冲去。装备碾压,士气碾压,阵型碾压,冲锋时犹如砍瓜切菜,无数女真骑兵跳入河中逃生,也有一些逃上山坡躲入林中。 仅几分钟时间,女真骑兵就被袁达给杀穿了。 而那些从山上赶来的女真步卒,此时才勉强完成集结。他们整队冲到河滩,正好位于袁达的骑兵、崔贤的溃兵中间。 “吹号,吹号!”袁达催促道。 这边号声响起,奔逃当中的崔贤,立即勒马止步。他回头一看,顿时大呼:“赵将军胜了,快随我杀回去!” 袁达和崔贤,同时调头冲锋,女真步卒瞬间被前后夹击。 还打个屁啊,都不需要首领下令撤退,女真步卒自己就跑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遁入山林消失不见,明军骑兵也不方便上山入林追赶。 崔贤笑道:“赵将军真是骁勇,这些首级,兄弟只要五十颗。如何?” “都归你,”袁达懒得再给面子,对麾下骑兵说,“儿郎们,随我直趋古勒寨,把那建州右卫女真的老窝给端了!” 崔贤慌忙阻止:“赵将军,我们是开路先锋,还是等着陛下大军为好。” 袁达冷笑道:“还等个屁。等女真步兵逃回去,等女真骑兵游回去,再整军跟我们打仗吗?兵贵神速,如此良机,该当直取敌军要害!” 说完,袁达连辎重都不带,只带上三天口粮,以及每人几囊弹药,便纵马朝敌军老巢古勒寨杀去。 崔贤愣了愣,看着河滩上的尸首,突然咬牙说:“老子也拼一把。留下一千辅兵打扫战场、押运辎重,其余军士都随我去杀敌!儿郎们,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446【背叛】 多勒的运气很好,作为建州右卫酋长,他一直骑马冲在最前方。 面对三轮火铳齐射,多勒都没有受伤。他还想继续冲锋,因为双方距离很近,已经快要短兵相接了。 但是,多勒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去控制。 任凭多勒如何鞭打,战马都不敢再前进,而是自动变向冲往河中。这匹战马表现不俗,因为还有更不堪的,原地来个急刹车,直接把主人掀翻在阵前。 多勒入水的瞬间,便舍弃战马,疯狂朝对岸游去。 苏子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多勒不可能游回老窝,因为回家属于逆流而上。他只能在河对岸登陆,就地收拢泅水过河的部众,大概过了三刻钟,只有两百多骑兵归队,一个个冷得直哆嗦。 而这幸存的两百多骑兵,只剩下十多匹战马。 其余战马,要么留在对岸,要么顺着河水飘向下游。 当然,还有三百女真骑兵,因为位置靠着山坡,直接骑马遁入山林,跟那些女真步兵一起逃走了。 一败涂地! 多勒甚至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他精心挑选设伏地点,按照以前打仗的经验,明军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溃败。 确实大部分都溃了,谁知突然冒出五百骑,不但沉着列阵,居然还骑马射击。 明军的火铳,什么时候可以骑在马背上发射? 而且,咋没看到他们点火? 还有那火铳的射程,怎么比印象中打得更远? 多勒带着二百余残兵,顺着河岸快速回军。一路上,他脑子都乱糟糟的,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这场灭顶之灾。 多勒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甚至很少有他的相关记载。但他却给儿子打下根基,让儿子王杲能迅速统一周边各部,甚至实质上统一西建州各部。 多勒,便是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也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不要计较辈分,前者从母系而论,后者从父系而论。可以各论各的,否则就很尴尬,努尔哈赤必须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姑婆”。 也不算太乱,只岔了一辈而已,多勒这一系生育都比较晚。 但如果再加一桩婚事,那就彻底乱了。 努尔哈赤的堂姐,被嫁给努尔哈赤的舅舅。他若跟着堂姐论辈分,应该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小姑子”。 呃……是不是有点晕? (注:许多正史记载,努尔哈赤的外公是阿台。但年龄对不上,因为这样算的话,努尔哈赤只比自己的外曾祖父小21岁,连续三代七岁产子才能实现。而且伦理更加不堪,他堂姐被嫁给他外公了。因此,作者采用另一种说法,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并非是其外公。) 若现在杀死多勒,王杲就不会出生,努尔哈赤的母亲自然也没啦。 “呼呼呼!” 多勒一边奔跑,一边喘息,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他先是设伏,接着冲锋,然后跳河,又穿着湿衣赶路,便是铁人都难以扛住啊。 眼见就快回到古勒寨,突然有部下惊呼:“明军在过河!” “杀!”多勒立即下令进攻。 虽然没读过书,不懂半渡而击的典故,但多勒却知道如何抓住战机。 可是,多勒身边的士卒,体力消耗实在太严重。有的见到古勒寨,直接就瘫坐于地,怎么怒斥都不肯再起来。 多勒带着仅有的十几个死忠,来到河边开始放箭。 此时的女真,只能勉强制作复合弓,而且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使用。普通女真士兵,用的全是些单体弓,却多为骨箭和石箭,跟贵州山里的那些蛮夷没啥两样。 多勒就有一把复合弓,主材是牛角和桑木。他拿起弓箭射击,却悲哀的发现,弓弦已被河水泡胀了。 “渡河,渡河,杀回去!” 多勒只得收回弓箭,抽刀跳入河中,带着士卒朝古勒寨游去。 古勒寨易守难攻,背靠古勒山,且三面临水,位于苏子河与上夹河的交汇处。历史上,王杲扩建古勒寨为古勒城,多次把前来讨伐的明军搞得没脾气。 幸好,现在还只是个土寨子。 若筑石为城,别说一千前锋骑兵,便是数万大军都难以啃动。 袁达、崔贤想要攻打古勒寨,必须渡过苏子河。 而多勒想要回古勒寨,也必须渡过上夹河。 多勒只能游回去,袁达则让士卒伐木。 根本等不及制做木筏,袁达直接脱掉棉甲,带着部队就那样渡河。他将战马留在河边,把火枪、弹药、战刀捆起来,这些武器都横绑在后肩,然后抱着木头就那样朝对岸游去。 多勒来到三岔河口时,袁达都已经快要过河了。 辽阳副总兵崔贤,如今还在犹豫不决,一直嘀咕道:“疯子,这厮是个疯子!” 袁达真的很疯狂,他就带着五百骑兵而已,居然把战马和棉甲都舍弃了。便是成功渡河,还得光着膀子攻打土寨,鬼知道那寨子有多少守军。 而且,他们背后的山林,还逃进去了一两百女真骑兵,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女真步兵。若是这些溃兵赶来战场,都不用渡河帮寨中友军作战,直接在河那边打仗抢马,就能彻底堵死袁达的退路。 袁达敢弃马渡河,当然是看到崔贤带兵来了。他也没别的想法,只求崔贤别一触即溃,能帮忙挡住山林中的敌人一个时辰便可。 终于游上岸,袁达解下肩上的武器,对向导说:“按我教你的喊话。” 为了预防水灾,古勒寨没有挨着河水,寨墙与苏子河之间,还有很宽的一段河滩。河滩上甚至有菜地,种着一些果树和蔬菜,若非寨子规模挺大的,倒更像是来了哪个土匪窝。 向导麻着胆子奔至寨墙下:“建州右卫,不遵王命,不念君恩,屡年犯边。当今皇帝震怒,已亲率大军二十万,不日便至此地。灭吐鲁番,斩达延汗,百战百胜的王二郎,这次也随皇帝亲征。寨中之人若想活命,就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大军一至,定叫古勒寨鸡犬不留!” 寨子里的青壮,甚至周边村落的青壮,都被多勒召集起来打伏击去了。他现在能征召的部队规模,也就五千人左右,能凑足千余骑兵,已经算多勒善于经营了。 寨中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面对光膀子的五百官兵,又听了那一番恐吓,此刻全都战战兢兢,握着各式武器(包括农具)勉强守住寨墙。 袁达没有直接去攻寨,而是带兵奔向西边。 五百没马没衣服的骑兵,举起火铳对准河中敌人,随缘进行着自由射击。 这次轮到多勒被半渡而击,他得横渡另一条河回家,却被袁志抢先堵在河中。游到一半,多勒不敢再往前,只能带着残兵又游回对岸。 战况非常诡异。 五百渡河明军,难以攻下土寨。寨中老弱妇孺,也没能力杀出。西边二百女真残兵,一路狂奔累得要死,被堵在上夹河对岸过不来。 崔贤的五百骑兵、一千辅兵,站在苏子河对岸看戏,同时负责防备身后山林中的敌人。 山林里的女真人在干嘛? 逃离战场时,大概有三百骑兵、三千多步兵。逃着逃着,女真步兵就只剩两千,失踪者全是附近村落的农民、猎人,他们在大败的情况之下,不愿再给威望并不高的多勒卖命。 三百女真骑兵,首先赶回古勒寨对岸,眼睁睁看着袁达伐木渡河。因为崔贤的部队,始终在岸边不动,这些残余的女真骑兵也不敢动。 当袁达渡河成功之后,两千女真步卒也赶来。 六十多岁的卜哈,几乎是被亲随抬回来的。他气喘吁吁问道:“明军渡河了?” 一个女真骑兵回答:“过去了几百人,他们攻不下寨子。” “多勒呢?”卜哈又问。 无人应答。 “那便是死了,谁让他冲最前面,”卜哈冷笑道,“多勒无子(王杲还没出生),酋长之位,理应由我来继承。谁人反对?” 多勒的死忠分子顿时反驳:“虽然无子,却有兄弟,怎么也轮不到你!” 卜哈突然抽刀:“他的兄弟若死完,自然轮到我继位。” “你想造反?” “我一直都想,多勒也明白,你今日才知道吗?” “叛徒!” “杀!” 崔贤率军守在河边,一会儿看向对岸的袁达,一会儿又观察背后的山林。 突然,林子里传来喊杀声,崔贤顿时吓了一跳,命令全军整顿队形,并拉开距离用作骑兵冲锋——这处河滩很宽敞,非常适合骑兵短距离冲锋。 结果等了半天,林子里越来越热闹,却不见有女真人冲出来。 崔贤冷笑:“哼,故弄玄虚,以为本将军会上当?全军听令,列阵以待,不得前往林中。” 又等待片刻,兵力占优的卜哈,居然被多勒的死忠杀败。这老头子狼狈逃出山林,用女真话大喊:“不要杀我,我可献寨投降。追杀我的,是建州右卫都督多勒的亲信,快快帮我杀退他们!” 向导立即翻译,崔贤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苦肉计? 崔贤大喊:“不得冲击本阵,否则杀无赦!” 向导连忙喊话,卜哈立即带着残兵往旁边绕去,而多勒的亲信已经从林中追杀出来。 崔贤看到那真刀真枪的厮杀,哪还不知事情真假?顿时挥刀大喊:“杀!” 骑兵冲阵而来,敌军瞬间崩溃。 这可不是百年后的女真,首先装备很差,其次伙食很差,单兵素质明显弱于大明边军主力。再加上,伏击失败,老家被围,内讧火并,女真士气直线下降,骑兵还没冲到他们就溃了。 跳反的卜哈带着残兵回来,跪地磕头说:“草民卜哈,拜见天朝大将,草民愿将这古勒寨献出!” 崔贤乐得哈哈大笑:“很好,只要献城,我便饶你不死,朝廷也一定重重有赏。” 女真便是这样,不但背叛大明,彼此之间也互相背叛。 就拿努尔哈赤那一家子来说,可以如此概括:努尔哈赤的外公,几乎统一了西建州,被麾下部将出卖而死。努尔哈赤的舅舅,继位之后开始复仇,被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捅刀子。而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本来是大明的卧底,却被辽东官兵给误杀。努尔哈赤因此怒了,回去就起兵造反。 (今天只有一更。) 447【皇帝的郁闷】 袁达果断分出二十人,应付上夹河对岸的多勒残兵。 那些残兵虽有两百之数,但逃跑时游过苏子河,接着徒步赶路回师,刚刚又泅渡上夹河,游到一半还被赶回去。此时此刻,全都精疲力竭的趴在对岸,既不想打仗,也不想逃跑,只想痛痛快快的休息一阵。 “起来,都起来!”多勒也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嘶吼着动员士卒渡河战斗。 多勒的兄弟坐在河边,喘气摇头:“阿哥,打不得了,我已经累得双腿发颤,哪还有力气游到河对面?” “没气力也要打,快起来!”多勒大喝。 另一个亲信说:“就算能游过去,也被守在那里的官兵一刀砍了。” 多勒指着更上游的方向:“那边的河面更窄,离寨子也远,我们跑过去再渡河。我们这里有两百人,官兵过河的也只几百人,跟寨子里应外合完全可以打胜仗!” 连番催促鼓劲之下,这二百残兵休息一阵,终于跟着多勒前往上游。 袁达分出的二十人,隔阂与多勒相望,也跟着前往上游地带。 剩下的四百多士卒,在袁达的带领下,对古寨发起多次佯攻,不断寻找敌人的防御弱点。 这破寨子的围墙很矮,还不到一丈高,主要用泥土垒成,只有个别地方使用石料。墙上全是老弱妇孺,武器大部分为农具,也有一些老人和少年在使用弓箭。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骨箭,正中袁达的脸颊。不过威力已经很弱,扎在牙龈上没射进去,疼得袁达龇牙咧嘴。 “轰!” 一百条火枪齐射,一个女真老人从墙头栽下,其余全被吓得缩脖子躲避。 突然,负责观察情况的士卒跑来:“将军,那边的土墙更矮,不过守在墙上的女真人更多。” “过去!”袁达当机立断。 五百京营骑兵,此时已死伤八人,另有二十人被派去阻截对岸敌军。 剩下四百七十二人,被袁达分为三个百人队,轮流对寨墙上的敌人进行齐射压制。袁达自领一百七十二人,抬着渡河时使用的原木,趁着火力压制间隙,将其磊放在土墙根上。 此处土墙大概两米多高,二十多根原木一磊,几乎就可以顺势冲上去。 在此期间,京营骑兵又阵亡两人,还有十多人遭受不同程度的箭伤。 “轰!” “轰!” “轰!” 连续三轮百人齐射,墙上守军根本不敢抬头,袁达带过河的火药也耗得差不多了。 刚刚齐射完毕,袁达就挥刀冲锋:“杀!” 也不搞啥火力压制了,袁达带着一百六十人冲锋在前。三个百人队也收起火枪,提刀跟着往前冲,此时苏子河对岸的女真人也开始内讧。 袁达踩着呈阶梯状磊放的原木,已然冲到墙下,肩膀比墙头还高出几寸。 锄头、扁担、棍棒。梭镖纷纷招呼过来,袁达脑袋一缩,顺手抓住一把锄头,将守城的一个女真老人拉下来。紧接着,袁达又起身一扫,将一个女真妇人的小腿砍折。 这些女真还处于蛮夷时代,非但不会筑城,更不会守城,连火油、金汁都没准备……也可能是袁达出兵太快,快到女真人来不及搜集守城物什。 但是,一个贵族模样的女真老者,突然喝令:“撒网!” 女真属于渔猎民族,种地本事不咋样,打渔却是一把好手。去见几张大网洒下,就跟划船捕鱼一般,至少有三十多个攻城明军被网住。 “他娘嘞!” 袁达也被网住了,随即又被石头砸了一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已经升任百户的牛震——就是在南昌拷银时,被王阳明嘘寒问暖,搞得惭愧之下不再听许泰命令那位。他被渔网边缘罩住脑袋,顺手掀开扔掉,随即猛地爬上土墙。 一支梭镖扎中牛震的手臂,一把熟铁刀砍中牛震的肩膀。这货吃痛之下挥刀连斩,砍死砍伤好几个女真老弱,他身后的士卒趁机纷纷爬上墙头。 这些京营骑兵,虽然此刻没着甲,却一个个身强力壮,而且手里全是上好的马刀。 而寨墙上的女真人,却都是老弱妇孺,使用着最原始的武器。 一旦被攻上墙头,便成了单方面屠杀,这仗打得真没啥意思,纯粹是欺负弱小而已。 当袁达摆脱渔网的时候,麾下士卒早已占领这段寨墙,而苏子河对岸的内讧也已分出胜负。 崔贤带着卜哈渡河而来,到场下大喊:“我是卜哈,多勒已死,快快开城迎接王师!” 袁达正在带兵追杀守城老弱,此刻听到卜哈的声音,女真老弱纷纷跪地求饶,很快古勒寨的南大门也自动打开。 袁达让麾下士卒,解除投降敌军的兵刃,自己带着满身血污走出寨门。 卜哈连忙跪地奉承:“罪臣卜哈,拜见天朝大将军!” “拜你阿妈的!” 袁达一脚将这老头子踹翻,大怒道:“要投降也不搞快点,害老子折了三十多个弟兄!” 三十多个是阵亡和重伤的,另外还有几十个轻伤。 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下建州右卫女真的老巢,付出这点伤亡可以说大胜。 但袁达麾下士卒,可全都是精锐骑兵,要花好几年时间培养,整个大明也只三千多这种精骑。跟一群老弱妇孺打仗,居然就阵亡、重伤三十多个,另有轻伤近百人,袁达甚至有一种屠寨的冲动。 卜哈被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本来想献寨立功,肯定能捞到建州右卫首领的位子。可没曾想,自己刚刚投降渡河,官兵居然就把寨子给攻下一部分。 这献寨之功,打了折扣啊! 卜哈哭诉道:“罪臣也想快点,都怨多勒的亲信不肯投降。大将军,罪臣这就带着手下,把多勒的兄弟和亲信全部杀光,为大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去吧!”袁达郁闷道。 卜哈立即带领自己的部众,冲进寨子里进行屠杀。多勒一系的核心成员,只要还留在寨中,都被卜哈杀得干干净净。 而可怜的多勒,带着两百残兵,在上夹河的上游渡河,渡了好几次都被杀回对岸,身边此刻只剩下不足百人。那消失的百多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精神崩溃直接逃跑了。 多勒只能又回到下游,在那两河交汇的地方,隔河遥望古勒寨的情况。 很快,多勒便看到旗帜变换,自己的寨子显然已被攻下。他留着泪对身边近百士卒说:“走吧,去投奔老营,总有一天要杀回来!” 建州老营,是建州女真的发祥地,成化朝曾经被整锅端掉一次。几十年过去,建州老营慢慢恢复人丁,但依旧穷困贫弱,甚至被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各种欺负。 就这样,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多勒,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带着残兵逃进山林当中,跑去投靠努尔哈赤的曾曾祖父。 只不过,努尔哈赤的外曾祖母,被叛徒卜哈杀死在古勒寨。 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这个时空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多勒逃到建州老营时,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他们沿途抢劫女真村落,裹挟女真青壮为兵,居然壮大到五百多人。但是,跟多勒一起逃走的近百士卒,在途中战死、病死近半,到了建州老营也只能伏低做小。 …… 朱厚照、王渊率领的主力部队,离开界藩城仅三十里路,就接到前锋部队发回的捷报。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王渊带着随军文官和将领道贺。 朱厚照的表情非常古怪,他兴冲冲跑来辽东打仗,走到半路就已经结束了。 朱厚照手里拿着捷报,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好半天终于说:“这个赵达(袁达),不愧是二郎的师弟,打仗也有点太猛了。朕是让他做开路先锋,不是让他去攻城拔寨。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王渊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陛下洪福齐天,此乃幸事。”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突然来一句:“都已经出兵了,不如再去打建州左卫吧。” 王渊连忙劝谏:“陛下,此去建州左卫,更需翻山越岭,届时已是寒冬季节。请陛下尽早班师,便是不回京城,至少也该回辽阳过冬。” 随军御医吴杰也说:“陛下之旧疾,万万不能受寒。辽东比北京更冷,若在山中发病,恐怕更加难以痊愈。” 朱厚照心里很想骂娘,气得把鞭子一扔:“回辽阳!” 别人家的皇帝,都盼着将领无往不胜,朱厚照却因此而头疼。他想亲征宁王,刚出北京就赢了;他想亲征建州右卫,跑半夜也打完了。难道下次出兵,要让皇帝去做开路先锋,才能真刀真枪亲自打一仗? 448【袁二做了世袭指挥使】 辽东总兵韩玺死了,是自然病死的。 这货去年就生病卧床数月,今年身体也不咋利索。深秋天气转凉,瞬间一病不起,朱厚照前脚刚收到前线捷报,后脚便得到辽东总兵的死讯。 虎皮营马驿。 大军围绕着驿站驻扎,皇帝与随军文官住在驿站之内。 朱厚照吃着烤肉,随口说道“韩玺死了,副总兵崔贤不错,正好给他升总兵,也算赏赐其破寨之功。” 王渊立即劝阻“陛下,让谁继任总兵都可以,唯独不能把位子留给辽阳马氏、崔氏和韩氏。而且,最好别用辽东武官,可调其他边镇武将到辽东当总兵。” “吾知二郎的意思,”朱厚照并不糊涂,问道,“谁比较合适?郤永此人怎样?” 王渊非常直白的回答“郤永如果总兵辽东,则辽东局势必将糜烂不堪!” 郤永也是靠镇压刘六刘七起家,虽然一度依附于江彬,但跟各方面的关系都不错。皇帝对他印象很好,文官对他也非常赏识,只因这家伙非常听话,而且打仗还比较勇猛。 但是,贪贪贪贪贪! 对郤永而言,什么杀良冒功,什么纵兵劫掠,简直犹如家常便饭。 历史上,这家伙当了五年辽东总兵,离任不久便出现“辽东大饥”。朝廷在赈灾的同时,顺便派大臣清查兵额,足额十五万的辽东军士,居然只剩下六万多。 不是说能打仗的还有六万,而是拉出来给御史检查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多正兵了。 辽东武官肯定还想吃兵饷,不可能老老实实配合检查,多半会把军余也弄来充数,因此辽东剩下的实际正兵,很可能在嘉靖初年只剩下四五万! 虽说不完全是郤永造成的,但他绝对难辞其咎,不知逼得多少辽东士卒逃亡。后来,这家伙被调去镇压大同兵变,结果还没打进大同城,就纵兵在城郊大肆劫掠,一定程度上导致已经投降的军士复叛——城郊百姓,多为叛军家属,因为那里本身就是卫所驻地。 朱厚照说“王琼肯定推荐郤永。” 王渊笑道“王尚书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江彬倒台之后,郤永便投靠了王琼。 这货很会当墙头草,历史上王琼倒台,他又投靠杨廷和,杨廷和倒台之后,他又跳回去投靠王宪。文官倒下好几拨,郤永竟然不断升迁,只因他确实会打仗,又懂得如何巴结当权文臣。文臣也不把一个武官放在心上,不管他跳槽多少次,只要能做合格的工具人便可。 王渊既然否定了王琼的一个心腹,那就得重新推荐一个,毕竟还得跟兵部尚书搞好关系。 “陛下可还记得王勋?”王渊问道。 “自然记得,此人着实不错。”朱厚照当然记忆深刻。 王勋以前是甘肃副总兵,被调任大同总兵之后,跟着皇帝一起打仗。做诱饵拖住蒙古小王子的,正是王勋亲自统率的部队,此人已升为都督佥事,目前正在宁夏当总兵。 王渊对王勋的印象,非常非常好,此人不但会打仗,而且比一般武将更“清廉”。 贪,肯定还是会贪,但至少得有个底线,王渊对武官的要求并不高。 这个人选朱厚照很满意,毕竟一起打过仗嘛。朱厚照当时强令王勋发兵,差点把王勋给坑死,于情于理也该特别提拔一下。 …… 朱厚照凯旋回到辽阳,辽东都司王孝忠,率领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仗虽然是袁达打的,但朱厚照作为主帅,依旧享有最大的战功。特别是对文官来说,他们懒得关注武将,只记得一场战争的主帅。 东北这破地方,入冬之后实在太冷,朱厚照不等袁达回来,便非常自觉的回京去了。 但是,王渊留下! 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辽东,主要任务是督理辽东马政。 袁达因立破寨大功,升任盖州指挥使(正三品),官拜昭勇将军(正三品)。他麾下的五百骑兵,也整体提升一级,连小兵都做了旗官。 同时,袁达以及五百精骑,全部留在辽东,配合王渊督理马政。顺便以这五百骑为基础,扩编为满额三千的“神骁营”,为将来收复朵颜三卫做准备。 “神骁营”的编制已经有了,将领和军官也有了,暂时只缺战马和士兵。 “那崔贤就是个窝囊废,居然还他娘的有封赏,老子差点气得一刀把他砍了!”袁达见到王渊,就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友军将领。 王渊笑道“人家帮你守住河岸,防着几千女真杀你后背,最后还带着女真贵族献城,怎么说都是立有大功的。” “倒也是,算他运气好。”袁达郁闷道。 若没有崔贤带兵在对岸压阵,卜哈还真不敢直接跳反。几千女真如果渡河,袁达将被前后夹击,如果多勒也率部渡河,袁达甚至会被三面夹击。 崔贤虽然很怂,但绝对有功,而且功劳仅次于袁达。 袁达问道“陛下让我做盖州指挥使,是不是就要在盖州住下了?” “对,世袭盖州指挥使,以后你的儿子可以继任。”王渊笑道。 袁达挠头说“那我得把妻儿也接来。” 袁达的妻子,便是寡妇杨氏送给王渊的厨娘。烧得一手淮扬名菜,生得也颇为耐看,只是曾经嫁过人而已。 袁达对此也不嫌弃,三年前就向王渊讨来,如今儿子都快一岁了。 至于盖州,就是那个连续三次大灾,指挥使都逃得没影儿的地方。朝廷正在考虑如何恢复,王渊便建议皇帝,把袁达扔去那里组建“神骁营”,顺便给袁达讨一个世袭指挥使的职务。 投降献寨的卜哈,继承建州右卫酋长职务,并被朝廷封为都督(异族都督,在边镇遍地都是)。 不可能攻下古勒寨,就把当地女真杀光。 就算把方便十里的女真杀完了,其他地方的女真也会慢慢迁徙过来。特别是浑河部和苏克素护部,他们必定向东南扩张,占据建州右卫原有的地盘,到时候实力将快速发展。因此,还不如留着那些老弱病残,让没本事的卜哈继续统治部族,跟周边女真部落互相制衡。 正德十六年冬,王渊、袁达、蔡天佑,带着四百多精锐骑兵,南下前往盖州卫。他们需要召集流民,编制屯田卫所,先恢复人口和生产再说,组建“神骁营”还没那么着急。 袁达和麾下骑兵,人人在盖州分得田产,明年冬天就能把家人接来定居。 盖州,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营口,各种条件都极为便利,甚至还能搞海洋贸易。 更重要的是,盖州可以养马! 明代在辽南设有“永宁监”(养马机构),下辖复州、龙潭、清河、深河四苑。其中清河苑(全称“清河苑马寺”)就在盖州,清河沿岸都是养马牧场,王渊打算从这里着手恢复马政。 449【充实人口】 相传天顺年间,有一黄花道人,居盖州城外半坡小寺。有道术,修炼数年,一旦鹤来,乘之而去,其地因名伴仙山。 伴仙山,便是后世的鹤羊山。 伴仙山的半坡,有一鹤羊寺,实为道观。伴仙山的西北方,又有一寺,名叫朝阳寺,这是个和尚庙。 一个道观,一个寺院,是盖州逃亡军户投奔的主要目标。 蒯老三便举家逃到鹤羊寺(观),他本是盖州卫军余,大哥、二哥皆死,便自动成为正军。正德十五年,盖州大雪灾,正德十六年又是大地震和旱灾,实在过不下去,数百军户和家属都逃到这里。 蒯老三逃得比较早,还能租佃鹤羊寺的庙田。那些跑得慢的,就只能走更远,前去投奔朝阳寺。 也有一些逃到山中,自己开荒耕地。但缺乏农具和种子,日子过得更艰难,这个冬天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大雪普降,积雪三尺。 佃户们都窝在简易竹木棚里,这时节也没啥农活可干。虽然缺衣少食,但好在自己做了土炕,一家人不至于被活活冻死。 开春之后就好了,可以给道士们种地。听说鹤羊寺要扩建,说不定还能做工赚点钱,勉强支撑一下日常花销。 “三哥,柴禾快没了。今天放晴,娘让你出门打些柴回来。”小妹说道。 蒯老三只得从炕上爬起,将家里唯一的棉袄穿上。又在外面穿了两层葛布破衣,这样既能更保暖,也能在干活时防止棉袄被磨损。 家里本有七口人。 大哥、二哥、小弟,在盖州卫就死了。逃亡途中,父亲也饿死了,如今只剩蒯老三、母亲和妹妹。 将枯草垫在布靴里,蒯老三穿上之后,又用破布条把鞋缠了几圈。这样是为了更暖和,也是为了固定破靴子,防止被积雪扯落或扯坏。 山上不缺柴禾,但鹤羊寺周围不能随意砍伐,需再往前走两三里地才行。 雪中山道不好走,而且砍柴还要寻枯枝,否则砍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用。刚刚砍了小半捆柴,蒯老三便累得揉腰,直其身子想要歇息一会儿。 突然,蒯老三看到远远来了一群人,而且还有骡马驮着什么货物。 “这大冷天,还有人进山做生意?吃饱了撑的。”蒯老三忍不住吐槽两句,便自砍柴去了。 总算砍完一担柴禾,蒯老三准备挑回家,却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 之前被他吐槽的那些人,此时已来到十多丈外。哪是什么进山做买卖的商贾?分明是穿着棉甲的军官! 蒯老三作为逃亡军户,第一反应是逃跑,连刚打的柴禾都不想要了。但他刚跑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心想:我现在是寺里的佃户,只要打死不承认,这些官爷还能把我抓回去不成? 于是,蒯老三假装镇定下来,挑着担子慢悠悠回家。 “前面那汉子,且[]等一等!”一个军官大喊。 蒯老三权当没听到,继续赶路。 那军官在雪中艰难追赶,跑近时已累得气喘吁吁:“让你等……呼呼……等一等!” 蒯老三只能放下担子,转身问:“军爷喊我?” 那军官说:“鹤羊寺在前面吧?” “就在前面。”蒯老三总算舒了口气。 眼前这些官军,肯定是哪位大官的扈从,估计家中老人得病什么的,寒冬腊月带着财货来寺里祈福。 军官出手非常大方,掏出几枚正德通宝:“带我们去鹤羊寺。” “好嘞!”蒯老三大喜。 他站在原地等待其他军士,顺便打量手中的铜钱。这些铜钱通体黝黑发亮,比一般的制钱更大更重,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好钱。 不多时,这些军士已经全部过来,蒯老三偷偷数了数。军士一共有三四十人,牵来好几十头骡马,每个牲口的背上都驮着沉甸甸货物。 蒯老三忍不住打听:“军爷们打哪儿来?” “盖州卫。”一个军士回答。 蒯老三就是从盖州卫逃来的,惊道:“听说盖州卫的军户全跑了,军爷们是新来的?” “可不是?”那军士叫苦不得,“他娘的,咱们被调到盖州卫,田产倒是有了,可人却没剩几个。山里这么厚的雪,还要亲自进山拉人回去。对了,你也是盖州卫的逃户吧?” “不是,小的是鹤羊寺佃户。”蒯老三慌忙摇头,矢口否认。 那军士笑道:“不管你是不是,这次都得跟爷回去。你若有家人,也一并带上,保证不会亏待。” 蒯老三听得头皮发麻,猛地扔下担子跪地:“各位军爷,小的真不是军户,世世代代给寺里做佃农。求各位爷,放小的一条活路吧。” 那军士被逗乐了:“这辽东哪有什么佃农?就算你不是逃亡军户,你爹、你爷也肯定是。别想着跑,跑不掉的。咱们这趟进山,见到活人都要带回去,便是鹤羊寺的道士们也跑不了!” 蒯老三只觉天塌了,也不管积雪刺骨,直接就瘫坐在地上。 “别吓他了,”已经升任副千户的牛震,走到蒯老三身边说,“你们运气好,有王侍郎坐镇盖州。但凡回去编为军户,每人可分十亩田,十年之内都不用交屯田子粒。而且,王侍郎自己掏钱,赏赐每人三尺棉布。看到这些骡马没有?驮的全是棉布,人人都有份!” 蒯老三可不相信这些军官,太祖朱元璋确实有规定,辽东新垦农田,十年不用交税。但军官们怎么可能听朝廷的话,估计明年就会让他们缴纳屯田子粒。 蒯老三带着军士,慢吞吞往前走。突然,他脚下一滑,直接从山坡滚下去。 “抓回来!”牛震喝道。 不片刻,蒯老三就被灰头土脸的带回,硬着头皮带这些军士前往鹤羊寺。 “住持何在?”牛震大喝。 寺里的道士飞快跑出,一个老道士上前作揖:“贫道松风,有失远迎,请诸位军爷莫怪。” 牛震笑道:“不怪,不怪。带上你的徒子徒孙,还有寺里的佃户、仆役,全都跟我回盖州卫去吧。” 老道士愣了愣,立即跪地求饶:“军爷,本观可献上粮食三百石,请求军爷放我鹤羊寺一马!” “我做不了主,”牛震摇头说,“既然不愿走,那我就放火烧寺,看你们寒冬腊月的能住哪儿。谁敢阻拦本千户放火,便一刀砍了!” 道士遇到兵,也有理说不清。 不多时,鹤羊寺便多处起火,寺中道士根本没法躲。他们也不敢乱逃,这时节逃进大山,不被饿死冻死,也会被野兽给咬死。 鹤羊寺周边的佃户同样如此,只有少数选择逃跑,大部分都乖乖跟着军士们回去。 蒯老三家里有三口人,当场领到九尺棉布。 只听牛震说:“人太多,棉布不够,回了盖州再给你们补上。老子不骗人,只要回去就有十亩地,十年之内都不用纳粮!老子若说假话,全家不得好死!” 这都赌咒发誓了,可被抓下山的人们,还是不愿相信他说的话。 鹤羊寺,被烧了。 西北边的朝阳寺,也没坚持多久,半个月后被烧得精光。 和尚道士们,一个个被迫还俗,老老实实到盖州卫当军户。也并非全是军户,比如鹤羊寺的住持松风道人,因为有着一手高超医术,被王渊任命为盖州卫的医官。 整个冬天,盖州卫都忙着进山,看到活人便带回来,零零散散居然带回好几千人。 重新充实盖州卫,属于百官认可的正事儿。 兵部尚书首先支持,户部尚书又是王渊的岳父,仓场尚书还是王渊的座师。粮食、种子、耕牛、农具……这些物资都没被克扣多少,再加上王渊自己掏腰包,运来不少棉布给军户御寒,整个盖州卫今年冬天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军户们感觉很幸福,只求能够这样过一辈子。 1603442801 450【望海屯】 屯,字面意思,屯田的“屯”。 屯的全称,叫做“屯田百户所”,最高长官为百户。 如果附近有外敌,若干“屯”合为一“堡”,可以组织起来共同抵御敌人进攻。 后世的地名“某某屯”、“某某堡”,便是这样演化而来,它最初只是明朝的屯田单位。 蒯老三被安排在望海屯,距离海边很近,往东北走六七里才能到盖州卫城。 本地军官兑现承诺,蒯老三家里有三口人,竟然实分到三十亩地。而且都是熟地,以前不知属于军官还是军户,反正跑得没影儿成了无主之地。 望海屯有二十九户人家,共计男女老幼七十四人。 前两天,军官过来发放耕牛和种子,全屯父老共用一头耕牛。而且是送给他们的,不像以前那样,公家的耕牛养死了还要赔偿。 谁会故意养死啊? 靠种地为生的庄稼汉,恨不得把耕牛当祖宗供着。 卫里还派了一个读书人过来,听说是什么王侍郎的学生。带领他们成立劳什子农业互助小组,屁的互助小组,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自家有土地的以前都这么干。 那读书人还带来玉米和大豆种子,说要教他们怎么种玉米。 蒯老三只听过说豆子,还头一回见到玉米,也不知那玩意儿好不好使。 不过那读书人挺和蔼的,化雪之后还带他们挖水渠。那是永乐年间开凿的水渠,许多地段已经不堪用,在读书人的带领下,老少爷们儿一起使力,只用了半个月就全然恢复。 “龙先生,你那么有学问,以后是不是要做大官啊?”蒯小妹带着一脸仰慕表情,借着送水的机会主动攀谈。 龙大年笑道:“我不是什么先生,就一个顺天府秀才。等教你们种下玉米,就要赶回京城,温习备考去参加乡试。” 蒯小妹又问:“那会不会耽误你考试啊?” 龙大年说:“不会。先生常言,万物皆是学问,道就蕴藏在万物之中。我来教导你们种地,也是在恪行大道,比留在京城死读书有意思多了。” 蒯小妹虽然听不懂什么大道,但愈发崇拜这个读书人,恨不得整天都跟对方说话。 蒯老三知道妹妹的心思,但他又能说什么?只盼小妹被龙先生看上,便是纳回京城做妾,也比留在辽东更有盼头。 就在此时,本屯百户谢让,带着三四十个新人过来。 那些新人,多为男性,有的是流犯,有的是流民,前几天从海上运来的。运了很多人过来,但分到望海屯,只剩下眼前这些。 “走快点,磨磨蹭蹭,没吃饭啊!”一个旗官骂骂咧咧,偶尔还用脚踢。 但大家对此司空见惯,甚至觉得这里的军官真善良。 换成其他卫所试试,流民倒还罢了,流犯那叫一个惨。初到流放地点,必须给军官“见面钱”,拿不出钱就是一顿杀威榜,有些流犯直接就被活活打死。 百户谢让本来凶神恶煞,见到龙大年立即作揖:“龙先生,这些日子有劳了。” “无妨。”龙大年拱手回礼。 王渊来到盖州之后,便写信回京城,并没有强制要求什么,只让学生自己报名过来帮忙。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龙大年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蒯小妹眼里高大威严,其实就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而已。 但即便只是秀才,有王渊弟子这层光环,在盖州卫也能横着走,指挥使袁达对他们都客客气气。 “当当当当当!” 屯子里面敲钟,全体人员都赶过去。 百户谢让说道:“之前人不齐,没有分兵户和屯户,现在本屯已有一百一十八人。其中,抽十人为正军,抽十人为余军(预备役兼战时辅兵)。点到名字的过来,蒯三柱!” 蒯老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己居然被抽去当兵了。当兵就当兵吧,总比做屯户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被军官往死里使唤。 大明各地卫所,兵户和屯户比例各一。 若在前线,一百个军户当中,大概八十个当兵,剩下二十个种地。若在大后方,比例刚好反过来。普通卫所,偶尔打仗那种,兵户和屯户大概对半分。 当然,这是明初时候的规定,现在的军官全凭心意瞎搞。 念完二十个正兵的名字,谢让又说:“都来领兵甲!事先说好,操练不合格,得把兵甲给老子还回来!” 蒯老三排在最前面,发给他一套棉甲、一双皮靴,还有一把马刀、一支火铳和弹药囊。 十个正兵都领到这套装备,而剩下的十个余军,马刀变成腰刀,火铳变成长枪。 蒯老三对武器没啥兴趣,只对棉甲和靴子爱不释手,这衣服鞋子可真好啊,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能拥有。 谢让继续说道:“陛下要建神骁营,足额五千人,是可以骑马放铳的队伍。你们若把火铳练得好,过两年就能骑马,全都送去盖州那边操练。我跟你们说,神骁营伙食好得很,军饷也比多得多,只有最勇猛的兵才能选进去!都给老子好好操练,若你们当中,一个都没被选上,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一个身材高瘦的余军问:“谢百户,我没有领到火铳,今后能不能进神骁营?” 谢让回答:“你若操练得好,就把你从余军转为正军,自然可以领到火铳。同样的,哪个正军操练不好,就滚回去老实拿长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道:“在下名叫谢旺,字光美,跟大人是本家。” “犯了什么事流放辽东?”谢让问道。 谢旺满不在乎说:“杀了两个人。” 谢让好奇问:“杀了两个人还不问斩?” 谢旺解释说:“在下五岁丧父,母亲把我拉扯大,还给人做工供我读书。就在去年,母亲给人做工时,被污偷了两吊钱。” “你便把人杀了?”谢让问道。 谢旺摇头说:“那恶婆娘污我母亲偷钱不算,又扣我母亲工钱,还把此事到处宣扬。甚至闹到县学,要夺我的廪食。母亲为证清白,便上吊自杀了,我一怒之下就杀了二人。本想屠他满门,可惜力有不逮,被扭送去见官。知县怜我孝顺,又是县里的廪生,便只判我个流放罪。” 谢让感觉自己捡到宝了:“你竟还是廪生!老子正好缺文书,也不要当兵了,到我身边做文书。你杀得好,辱母大仇,该当诛杀!” 如此好事,谢旺却不领情,昂首挺胸说:“百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好男儿再世,若不能金榜题名,便从那马上取功名。” “哈哈哈,随便你,”谢让大笑,“不如这样,操练时你当兵,平时就给老子做文书。顺便教我儿子读书,过些日子,我妻儿便从京城来了。” 谢让正在高兴,突然有快马奔来:“谢百户,王侍郎有令,立即带十个兵卒出发,明日之前到盖州城集合!” 谢让惊讶道:“要打仗了?” 报信之人说:“复州兵变,王侍郎要亲往镇压!” 辽东苑马寺和永宁监,这两个养马机构,都设在复州城附近的永宁监城。辽南最大的官方牧场,也位于复州境内! 王渊只是让苑马寺清查马场,风声刚刚放出去,复州卫就直接玩兵变,还杀死了清丈马场的十多个官吏。 王二郎,怒了。 451【王崇】 大明在辽东地区,设有行太仆寺和苑马寺。 辽东行太仆寺,负责管理军户散养马匹;辽东苑马寺,负责管理官方牧场集中养马。 辽东苑马寺,又设“六监二十四苑”。 其中,辽南地区有“永宁监”,下辖四个养马苑,是辽东最大的马监。就连辽东苑马寺官邸,都从辽阳迁到永宁监,鼎盛时此监养马超过四万匹。 永宁监养出的好马,必须上交给朝廷处理,劣马则卖给民间商人。于是,永宁监开始出现马市,渐渐发展成大集,而且什么商品都有,此时已成为辽南贸易中心! 甚至,聚市为城,永宁监城随之诞生。 此时此刻,这座辽南第一大集,已经被乱军给占领。 辽东苑马寺卿凌相,被全省脱光衣服,绑在城楼上示众羞辱。 凌相的嗓子早就喊哑了,如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之间,默诵《正气歌》给自己鼓劲,似乎这样就能消除恐惧和寒冷。 辽东都司,隶属于山东,别称又叫山东行都司。 凌相这个辽东苑马寺卿,也有另一个职务,即山东按察副使。他是扬州府通州人(南通),弟弟凌楷也为进士,兄弟二人平步青云,凌家也算是南通大族,没想到在辽东被如此折辱。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兵变头子高杭喊道:“凌相老儿,快给皇帝写封信,就说那王总督残害军士,叫皇帝快快把他撤回去!” 凌相慢悠悠睁眼,怒极而笑:“蠢货,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王总制究竟是何等人物。别说区区两三千人兵变,就算整个复州卫皆叛,他王二郎都会带兵过来把你们杀光!” 高杭怡然不惧,朗声说:“我知王总督打仗厉害,把蒙古小王子都砍了。但这是辽东,这里是复州,管他什么王总督、张总督,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荒唐至极,这辽东难道不是大明之地?”凌相斥责道,“我劝你早早息兵投降,别想着蔡裕能护着你。便是蔡裕自己,这回估计也完了,不被抄家灭族已算王二郎仁慈!” 高杭冷笑道:“此事与蔡指挥无关,我一人扛了!” “兵变大事,你扛得了吗?”凌相一脸鄙夷,懒得再跟这个智障说话。 复州乃蔡氏的地盘,便连那复州城,都是第一任复州指挥使蔡真修筑的。百余年来,复州军民,只知有蔡,不知有朱,蔡家跟土皇帝没啥区别。 …… 复州城外。 一人一马,翩翩而来。 物理学派弟子王崇,左腰悬着长剑,右腰插着书本。他面对紧闭的城门,对城头军士说:“一刻钟之内,若不把城门打开,吾便视作复州指挥使已经造反!” “来者何人?”守城军士问。 王崇面无表情道:“吾乃礼部左侍郎、辽东都督王公若虚的使者!” 守城军士说:“永宁监城兵变,为防有奸细混入,复州城这几天都不会开门。” 王崇哈哈大笑:“那好,我立即回去禀明王总制,就说复州指挥使蔡裕已经起兵造反。尔等且稍待,顶多三五日,咱们提兵再见!” “且慢!” 守城军士到底心虚,立即派人禀报消息。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个千户奔来,恭恭敬敬说:“贵使请入城。” 王崇骑着马儿缓缓进城,门洞两边全是兵甲齐备的军士,一个个对他怒目而视,似乎随时要暴起将他当场杀死。 王崇只当啥都没看见,面不改色穿过门洞,随口问道:“蔡裕呢?” 那千户解释说:“永宁监兵变,蔡指挥心忧如焚,昨日已然病倒了。” “病得真是时候。”王崇冷笑讥讽。 那千户哀叹道:“就是,病得太不是时候了,否则蔡指挥肯定亲自带兵镇压乱军。” 王崇阴阳怪气地说:“带我去见蔡裕,我要看他是否快病死了。若真病入膏肓,也好回去禀明王总制,让王总制提前写一副挽联送来。” 那千户只能赔笑:“蔡指挥只是偶染恶疾,一两个月便能痊愈。” 两人非常不愉快的聊着天,很快就来到指挥使府邸。 王崇被带到一个偏厅,有丫鬟奉茶伺候,然后就被扔那儿傻等。他不急不躁,抽出腰间书本阅读,不放过任何温习经书的机会,毕竟明年还要赴京赶考呢。 卧室当中,复州指挥使蔡裕,正在丫鬟的帮助下涂脂抹粉——装病! 之前那个千户说:“大人,此事恐怕难了。王二郎没有亲自过来,只派一个年轻使者,便让卑职难以招架。” 蔡裕一脸从容:“难了也得了。已经吃进去的马场,难道还要吐出来?辽东六监二十四苑,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那王二郎想要督理马政,做做样子也就算了,居然真派人清丈牧场。我已经让人去其他五监卫所报信,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肯定全都站在咱们这边。” 那千户说:“可王二郎的威名实在太盛,恐怕都要被他吓着。” “你不懂,”蔡裕笑道,“我早就打听过了,新到任的几个太监,全都是司礼监张永的人。张永跟王二郎是死对头,那些太监会帮着咱们说话。到时候,几大卫所纷纷兵变,太监又上疏弹劾,他王二郎撑得了几时?便是皇帝,都得乖乖服软。一个字,拖。拖得越久越好,拖到大家一起兵变,我看他怎么收拾乱局。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他王二还在吃奶呢!” 千户欲言又止,终究不好再说什么。 偏厅之内,王崇已经喝完一盏茶,把《尚书·洪范篇》反复研读几遍。他慢悠悠将书合上,对丫鬟说:“去通报你家主人,他的茶,我已经喝了,味道有些不对。改日我带兵过来,请他重新喝一壶,尝尝王总督家中茶茗。” 说完,王崇起身便走,丫鬟飞快进去通报。 还没出府,王崇就被人拦下:“贵使且慢,我家老爷更衣完毕,请贵使前去商谈军事。” 王崇也不说什么,又折身跟着此人回去。 复州卫指挥使蔡裕,一脸病容,脸色苍白,被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出来,艰难作揖:“贵使久等了,实在是……咳咳咳咳……” 王崇笑道:“看来蔡指挥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蔡裕举步维艰走来,慢吞吞扶着太师椅坐下:“无妨,些许小疾……咳咳咳咳!” 王崇问道:“永宁监兵变,蔡指挥乃复州主官,应该有责任带兵平乱吧?” “义不容……咳咳咳咳。”蔡裕又咳嗽起来。 王崇微笑:“既然蔡指挥疾病缠身,不如把军士交给本人,由本人带兵去永宁监镇压乱军!” 蔡裕缓了一阵:“不必……不必劳烦贵使,平乱乃本指挥之职责。待我……咳咳咳咳,待我病情转好,必定……咳咳咳咳!” “嗙!” 王崇解下背上行囊,将一杆旗帜拍桌上:“此乃王命旗牌,若遇紧急军情,可调遣辽东兵马。蔡指挥,你是自己带兵跟我走呢?还是让部将带兵跟我走?” “这……”蔡裕脸色剧变,一时间竟忘了咳嗽。 王命旗牌,居然还有治病的功能。 452【文官都坏得很】 复州卫指挥使蔡裕,在王命旗牌的感召之下,立即宣布要带病出征,将那些参与兵变的士卒全部收拾干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出兵嘛,需要一点点准备时间,这一准备就半个多月过去了。 而永宁监城的兵变规模,随着蔡裕打算出征,突然就飞快扩大起来。附近上万军户,纷纷揭竿而起,想要反抗王总督的残暴统治。 三月初,蔡裕还没准备好,王渊已带兵来到永宁监城之外。 拢共不足五百精骑,另外还有千余新兵,即刚整编完毕的逃亡军户。 那四百多精骑,如今全是军官,必须聚在一起,才能保证骑兵部队的战斗力。因此千余新编部队,连称职的军官都没有,遇到挫折估计会一哄而散。 王渊拿着王命旗牌去借兵,周边卫所主官都满口答应,但他们需要花时间做出兵准备。 王渊也不等了,就带这不到两千人,直奔永宁监城而去。 屁大点的土城,城楼上密密麻麻,全是参加兵变的叛军。且大部分属于老百姓,根本就没打过仗,他们是发自真心要反抗总督暴政。 “仲德,我们是不是很坏?”王渊指着城楼上的百姓问。 王崇无奈苦笑:“在这些百姓眼中,我们确实是官逼民反的大坏蛋。” 军官侵占牧场,可不是占去养马的,而是用来种地的。耕种就需要人口,那么大的牧场,不知有多少百姓赖之以生存。王渊现在跑来收回牧场,便是要砸数万农民的饭碗,那些给军官当佃户的百姓能不造反? 王渊非常赏识王崇,将其视为衣钵传人,此时刻意培养道:“如何平乱?” “攻心为上。”王崇回答。 王渊笑道:“你来指挥。” 半日之后,王渊在城外安营扎寨,王崇则带着骑兵往城内放箭。 数百封信射进城去,无非表达善意,公布对无地佃户的安置方法。也不知是辽东官员信用透支太严重,还是王渊给出的承诺太优渥,反正城里边的叛军无人肯信,王崇的攻心之策宣告失败。 “先生,弟子无能。”王崇惭愧不已。 王渊安慰说:“不是你的责任,是这辽东军民,早就不相信官员的屁话。” 王渊此时也非常头疼,他就四百多精骑可用,总不可能拿去攻城吧?至于剩下的千余新兵,根本就是用来撑场面的,打打顺风仗还行,扔去攻城恐怕冲半路上就要逃跑。 身为将帅,最怕急躁。 王渊不急,围而不攻,等着城内叛军犯错误。 说是兵变,其实是民变。如今正值春季,且不说城内粮食是否充足,那些叛军心里还想着春耕呢,恐怕围城一个月就全军发慌了。 趁此机会,王渊派人清丈牧场,这个时候没人敢来阻止。 王渊倒是希望有人跳出来,正好可以立威。城内他攻不进去,城外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四百多精骑可不是摆设! 半个月之后,带人清丈牧场的弟子费渊,回来禀报说:“先生,还未清丈完毕,但情况已经坏到极点。目前清出的一千多倾牧场,被占得一亩都不剩,草场已经被毁了,放眼望去全是农田。” “意料当中。”王渊并不愤怒。 前面说了,辽东苑马寺有六监二十四苑。朱棣死去没多少年,就实际只存清河、滦河二苑,其余二十二苑牧场全被侵占干净。 正统年间,朝廷派大臣督理马政,也只恢复了永宁监的全部牧场(共四苑)。 至成化年间,又只剩下两苑牧场,朝廷再次派大臣进行整顿。 到弘治朝再废,继续整顿牧场,整来整去也整不出个结果。 没办法,不管是辽东督抚,还是苑马寺官员,都不敢跟地方卫所闹翻。更棘手的,便是恢复马场之后,那些种地的百姓如何安置?先别提怎么安置了,那些百姓造反怎么办?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城内。 叛军副统领张禄说:“大哥,官兵这是不打算走啊,城中百姓都闹着要回去春耕。” 叛军头子高杭郁闷道:“谁想耕田就回去,反正我不走,外面可是王二郎!” 张禄有些不信邪:“咱们拥兵上万,一起杀将出去,外面千多号官军能顶得住?” “你打过仗吗?”高杭问。 张禄摇头道:“没有。” 高杭又问:“你听说过刘六刘七吗?” 张禄笑道:“那是河北的好汉,三番五次杀到京畿,折腾好几年才被灭掉。” 高杭叹息:“王二郎刚中状元的时候,只带着两百骑兵,就敢硬冲万余义军,义军真被他冲溃了。咱们手里的庄稼汉,能跟刘六刘七的义军比?” “还有这种事?”张禄大惊。 “你现在敢出城吗?”高杭问道。 张禄连连摇头:“不敢。”说完又来一句,“要不咱们投降吧?” 高杭大怒,飞起一脚踹去:“你他娘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 张禄捂着痛处:“我就随口说说,又不当真。” 高杭气得够呛,坐回去说:“把姓凌的带来。” 张禄嘀咕说:“那姓凌的杀掉算了,留着也没用,杀了还能省一份口粮。” 刚刚坐下的高杭,气得又站起来,抄起茶杯砸出:“从三品文官,你说杀就杀?真杀了他,咱们就死透了!” 凌相不仅是山东按察副使兼辽东苑马寺卿,还兼着辽东行太仆寺卿,论官职也就比王渊低一级。 辽东行太仆寺卿和苑马寺卿,刚开始本来是分开的。由于马政严重驰废,宣宗想要废弃辽东行太仆寺,遭到兵部尚书王骥的强烈反对。最后虽然没有真正裁撤,却大量精简机构,且两卿慢慢变为一人兼任。 不多时,凌相被带过来,这回是穿衣服的。折辱折辱就行了,总不能一直光着身子,万一冻死了可怎么办? 凌相昂首挺胸而来,冷笑道:“王二郎已经杀到城下了吧?何必死撑着,快快投降为上。” 高杭吓唬道:“城内军心不稳,我想杀了你凝聚军心。你还有什么遗言?” 凌相虽然被吓得背心冒汗,但还在死撑:“吾为从三品大员,你若杀了,便再无回头之日。你是想等着蔡裕出招吧?我一旦被杀,就算蔡裕能够成功,你们这些人也必死无疑!” “哈哈哈哈哈!” 被看穿心思的高杭,突然放低架子,笑着去拉凌相的手:“凌大人,之前多有得罪,我跟你陪个不是。” 凌相板着脸说:“你若真心道歉,便把我放出城去。” “这不行,”高杭连连摇头,“凌大人,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凌相也不想死,冷笑道:“你说。” 高杭说道:“我若死,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到时候就把凌大人一刀砍了。所以呢,我有活路,凌大人才有活路。凌大人,你学问渊博,帮咱指条明路如何?” 凌相说道:“明路就是立即开城投降!” “放屁!” 凌相勃然大怒:“你这混账,老子诚心求教,你却让老子去死。正德四年之事,老子又不是不知道!” 正德四年,辽东曾发生过一次兵变。朝廷拨银子招抚,叛乱很快平息,但却秋后算账,把领导兵变的头子们全杀了。 这事儿是刘瑾引发的,他派太监清查辽东屯田,说是要把屯田发还给军户。确实发还了一些,但太监贪污得更多,把军官和军户全都给逼急了。 安化王叛乱,也是刘瑾引发的,原因跟辽东兵变一模一样。 刘瑾在全国都这么搞,派出太监四处清丈土地。说是要分田与民,暗中却搜刮无数,逼得正德初年到处都在造反。 此时此刻,辽东镇守太监的弹劾奏章,已经发到司礼监了,并且还转给内阁,让朝中大臣都知道。弹劾罪名,便是王渊在学刘瑾,利用清丈牧场为借口,残害复州军户,并将牧场和良田占为己有,逼得数万百姓揭竿造反——从头到尾不提兵变。 科道言官愤青多,都是些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他们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管是真是假,顿时有无数言官跟风弹劾。 科道言官和太监同时闹起来,再加上辽东酿出“民乱”,若换成其他文官做督抚,早就被召回京城问罪了。 而蔡裕和高杭,打的也是这般主意,想把事情搞大逼走王渊。 但一向不理朝政的朱厚照,却提前给司礼监打招呼:“但凡有关于王二郎的奏章,全部留中不发。” 君臣二人,早在王渊讨差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足够默契。 王渊当时说:“陛下若欲收复朵颜三卫,便要在辽东养马。若欲在辽东养马,就得恢复牧场。若欲恢复牧场,就肯定有兵变或民变。” 朱厚照笑道:“兵变杀兵,民变杀民,二郎放手去做,朕只想要战马!” 此时此刻,听得高杭的说法,凌相讥笑道:“你知朝廷要秋后算账,还敢聚兵造反?” 高杭说:“只要王渊离开辽东,我自然能保不死。” “现在还这么想?”凌相反问。 高杭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被坑了,这个王总督好像逼不走。 凌相幸灾乐祸,开始出馊主意:“这造反跟打牌一样,你得有底牌才能赌下去。必然逼不走王二郎,那就要弄本钱跟他谈判。” “怎么弄本钱?”高杭问道。 凌相说:“把你的人都拉出去,跟王二郎堂堂正正打一仗。他就那点兵,胜得败不得。只要你打赢了,他手里的兵还能剩几个?到时候就是他求你,而不是你去求他。他要帮皇帝督理马政,第一要务是养马,不是找你的麻烦。你急,他也急。出城去打,打赢了他就有求必应。” 高杭气得不轻:“老子若敢出城打仗,还用问你这个混蛋?” 凌相讥讽道:“城中一万多人,都不敢跟城外千把个打仗,那你还造个屁反,趁早抹脖子算了。” “老子不是造反!”高杭脑子好乱。 “这话你自己信吗?”凌相反问。 高杭说:“我信,朝廷不信。” “都一样,”凌相笑道,“除了出城打仗,你还有什么选择?等着蔡裕来救你?永宁监城发生兵变,他作为本卫指挥使,必须调兵前来镇压。他的缓兵之计能拖多久?王二郎若一直不离开辽东,蔡裕迟早要亲自来收拾你,你就别想着他给你擦屁股了!” 被凌相一通分析,高杭直接瘫坐在太师椅上。他除了出城打仗之外,好像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算蔡裕还能一直拖,城内的粮食却不够用,城内的军心比粮食更不够用。估计粮食还没吃完,城内军民就要闹着离开,到时候多半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左思右想,高杭咬牙道:“那就打。拉出去打一仗,老子就还不信了,他王二郎真有三头六臂!” 凌相一脸奸笑:“将军豪气干云,本官佩服之至。” 453【读书人也很猛】 城门大开,万人涌出。 这个“涌”字并非形容词,而是此刻的真实写照。毫无纪律,推推搡搡,在门洞堵成一团,后面的出不来,前面的回不去。 只需五十精骑发起冲锋,就能造成叛军大溃败,因为永宁监城没有护城河。 王渊没有立即进攻,而是等着叛军全部出城,免得把那些后面的又吓回去了。 四百多骑兵早已列阵完毕,但刚刚整编的千余新兵,还在军官的呵斥下出营。那乱糟糟的模样,比叛军好不了多少,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乌合之众。 蒯老三手里提着把刀,至于火铳则没带来,因为他们现在还不会放铳。 “三哥,对面人好多啊。”身边的周昌一脸恐惧,列队时双腿都在不停打颤。 蒯老三同样浑身发软,吞咽口水说:“不怕,不怕,王总督厉害得很。” “不准交头接耳,违令者斩!” 正千户吕德胜厉声大喝,他也属于精骑的一员,此刻却得留下来统领这些杂兵。 被流放辽东的秀才谢旺,虽然也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听过王二郎百战百胜的传说,并不把眼前的叛军当回事儿,只想着能趁机捞取战功,今后做一个马上封侯的好男儿。 等待好半天,叛军终于全部出城。 但只有高杭统率的中军,稍微还有点样子,而且人数不超过两千。剩下的一万多叛军,那阵列简直不堪入目,还不如中学生做广播体操时队形整齐。 王渊收起千里镜,没有丝毫冲锋欲望,对袁达说:“这仗你来打,我看着就可以了。” 袁达嘀咕道:“我也不想打。” 王渊笑着说:“那你自己挑人。” 袁达又对身边的一员将领说:“老李,你去。” “得令!”李宗敬抽刀奔出,大喊道,“三千营……不对,神骁营出阵。弟兄们,这是神骁营第一次打仗,都提起点精神,别给老子睡着了。” “哈哈哈哈!” 四百多骑兵放声大笑,完全不把眼前这一万多叛军放在眼里。 他们的笑声,他后排新兵惊讶莫名,同时又平添必胜之信心,至少蒯老三、周昌等人没再恐惧发抖了。 数年前,李宗敬还只是百户,跟着王渊南征北战,现在已官至盖州卫指挥佥事。打过吐鲁番的满速儿,打过鞑靼的蒙古小王子,眼前这些乱糟糟的叛军,在他眼中就是一群待宰的土鸡瓦狗。 李宗敬回头问道:“袁指挥,要不等叛军把阵型列得再整齐一些?” “滚!”袁达笑骂。 “哈哈哈哈。” 众骑兵们又是一阵哄笑。 突然,笑声消失,因为李宗敬已经举起马刀。 只见四百多精骑慢吞吞前进,不疾不徐,沉稳肃穆,甚至在进军过程中还能保持整齐。 对付叛军,不需要火铳。 离叛军前哨还有百余步,李宗敬突然开始加速,距离六十步时再次加速。马蹄声轰隆隆响起,虽只有四百多人,却冲出上万大军的气势。 相距还有四五十步,叛军前哨已然慌乱起来。相距二三十步,叛军前哨突然崩溃,一个个扔下武器胡乱逃跑。 “稳住,不许退,不许退!”高杭惊慌大喊。 无人听令,因为叛军没有指挥系统,高杭吓得的任何命令,在交战之时都无法准确传达下去。那些前哨叛军和军官,甚至看不懂旗令,根本不知道主将到底在说啥。 李宗敬身后的军官,手举令其一挥,骑兵集体放缓马速。距离敌阵还有十余步时,四百多精骑突然变向,斜向冲击叛军的左哨。 由于前哨崩溃,左哨也被溃兵搅乱,现在又遭遇骑兵冲锋,顿时跟着溃散起来。 直至此刻,两军都还没正式接触。但伤亡已经产生,都是叛军溃逃时,自行踩踏造成的。 而且,叛军没有放置任何物品,作为抵御骑兵的拒马设施。 李宗敬在冲溃对方前哨和左哨之后,绕了一个弯子,直冲叛军的中军本阵。 “高大哥,快跑!”叛军副统领张禄撒丫子开溜,临阵脱逃前还不忘提醒,这种做法也算有情有义了。 高杭又惊又怒:“跑个屁,还没开打呢,都给老子回去顶住!” 张禄哭声说:“咋还没开打?已经打完了!” 其实,不用李宗敬去冲叛军本阵,因为叛军本阵,已经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连锁反应很快发生,距离李宗敬最远的叛军右哨,也莫名其妙跟着自动崩溃。 一瞬间,上万叛军全部溃散。 而四百多精骑,冲锋到现在,都还没有出过一刀、没放过一箭。 高杭被亲随簇拥着逃进城中,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将大概八九千叛军给堵在城外。 负责统率新兵吕德胜,一脸平静说:“这种烂仗,打起来忒没意思。都跟老子去捉俘虏,记住不要滥杀,投降的一律放过,王侍郎还要留着他们种地放牧呢。” 之前还怕得要死的新兵,此时此刻斗志昂扬,哇哇大叫着提刀往前冲。 秀才谢旺也是热血沸腾,刚才的战斗过程,刷新了他对军事的认知。也总算有些理解,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的战例,到底是怎么给打出来的。 望海屯只有十个正兵,谢旺属于多出的第十一个,央求着百户谢让带他过来。他虽然热血上涌,却还保持着理智,见身边友军乱七八糟,立即喊道:“望海屯的兄弟不要乱跑,都跟着我别走散了!” 本来有些茫然,只知道胡乱冲锋的新兵,渐渐有人朝着谢旺靠拢。 片刻之后,叛军溃得一塌糊涂,新兵追得一塌糊涂。只有谢旺这支小队,还稍微保持着组织性,而且他身边越聚越多,其他屯的新兵也下意识靠过来。 眼见有三十多人跟着自己,谢旺突然又停下来,在战场上分配任务:“五人一组抓俘虏,一人指挥,两人抓捕,两人捆绳。分出一组和单出的兄弟,负责看押俘虏。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是组长……一组往东边追,二组往北边追……” 王渊举着千里镜,正好看到谢旺的举动。 不想看到都难,千余新兵全跑散了,只有谢旺那里比较有秩序。 王渊笑着对袁达说:“此人有点意思,若能悉心培养,足可为大将。” 袁达也在观察情况,说道:“回去就把他弄来,调到身边给我做亲兵。” …… 城中。 苑马寺府邸,一处偏房内。 一个叛军慌忙跑进房中,傻乎乎看着凌相不说话。 凌相笑道:“败了吧?” 叛军点头:“败了。” “蠢货,还不放快我出去!”凌相呵斥道。 叛军犹豫不决。 凌相说道:“早跟你讲了,高杭必败无疑,他便有十万大军,也肯定被王二郎打败。你想不想活命?” 叛军猛地跪下:“凌大人救命!” 凌相震袖道:“若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本官自然能保你不死。” 叛军立即把房门打开,门外还有几个负责看押的,纷纷问道:“杨二哥,怎么弄?” “听凌大人的。”那叛军说。 凌相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高杭、张禄作乱,你们都是被蛊惑的,只要此刻拨乱反正,本官以性命担保,肯定能放你们一条生路。想要活命的,都跟我走!” 被软禁了一个月的苑马寺卿,之前犹如窝囊废,此刻突然露出獠牙。他带着看押自己的叛军士卒,沿途大喊高杭已败,让想活命的都跟自己走,不片刻就汇聚了整整上百人。 而且,凌相还带着这些人,直奔南城门而去,半路上跟溃兵撞个正着。 跟着高杭逃回城中的,大概有两三千人。但进城之后也没法约束,那些溃兵四散而逃,高杭身边只有四五百人在那儿堵城门。 “凌大人在此,降者免死!” “凌大人在此,降者免死!” 凌相让人一路大喊,那些溃兵惊慌之下,竟然纷纷跪在路边投降。 凌相又开始简单整编溃兵,带着这些投降的溃兵,直冲南城门的高杭叛军主力。 双方对峙,都没动手。 高杭破口大骂:“凌相老儿,你这挨千刀的,老子就该把你杀了。” 凌相冷笑:“真当本官是窝囊书生?本官在江西剿匪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种地呢!全都给本官听着,此番只诛首恶,其余降者可免死罪。参与作乱的军官,只要能擒杀高杭、张禄二人,得一即可免死。你们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动手?” 高杭和张禄惊疑不定,环顾四周,总觉得人人都想杀他们。 “动手!”凌相怒喝。 突然有一个军官暴起,此举又带动数人,很快便是上百人发难。 高杭、张禄这两位叛军首领,连反抗都来不及,便被身边亲信分尸。有人拿着大腿,有人执着手脚,都说是自己擒杀的,哭诉着要求以功赎罪。 凌相慢悠悠踱步走去,那些叛军纷纷退让。 “尔等可知罪?”凌相问道。 “大人饶命!”叛军齐刷刷跪了一地。 凌相负手而立,微笑道:“开城门吧。” 454【准备收拾蔡裕】 王渊率众入城,凌相带队相候,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凌相作揖道:“王总制用兵如神,在下佩服。” 王渊拱手说:“凌冏卿临危不乱,令人敬佩。” “不敢当冏卿之称,在下只是行太仆寺卿而已。”凌相谦虚道。 “冏”跟“囧”同音,周穆王曾经任命伯冏为太仆正,因此后世的太仆寺卿被称为“冏卿”。 二人官品相当,又隔空配合默契,此时见面自然相谈甚欢。 一路聊到苑马寺官邸,王渊惊讶得知,凌相就是靠剿匪发家的。那些乱军,居然不把凌相当回事儿,被这家伙算计到死也是活该。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的时候,正好担任广东兵备佥事,提兵前往赣南配合剿匪,在赣南打了好几年的仗,那些土匪可比辽东叛军难对付多了。此人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只是生得比较老相,两鬓已经有些发白,可不是高杭口中的“老儿”。 此番经历一说,关系顿时更加融洽,王渊笑道:“原来凌冏卿是阳明公故旧,咱们也算自家人了。” 凌相大笑:“我不止跟着阳明公剿匪,还跟顾御史是同僚呢。他算学精深,听说传自王总制,我也跟着研习了王总制的新算学。” 顾御史就是顾应祥,王阳明的弟子,在京为官时跟王渊关系贼好,协助王渊在家创建物理实验室。 当时,顾应祥担任锦衣卫经历,宋灵儿的锦衣卫入职手续,还是顾应祥亲自办理的。后来,顾应祥被调去担任广东按察佥事兼岭东道,跟凌相这个广东兵备佥事一起前往赣南剿匪。 现在,顾应祥已是广西按察副使,正四品文官。 凌相既然追随王阳明剿匪数年,又与顾应祥相交莫逆,还真的跟王渊算是一家人。 叙旧半天,又闲聊一阵,王渊问到正事:“辽东苑马寺,究竟还有多少牧场?” 凌相叹息说:“唉,整个辽东,六监二十四苑,牧场只剩下两千多亩。我这个苑马寺卿,也只敢悄悄丈量牧场,不敢有其他任何动作。还是王总制有魄力,一来就要收回牧场,不必顾忌任何反应。” “辽东武官,真是好胆啊。”王渊气得发笑。 别说整个辽东,仅永宁监四苑,纸面上的牧场便有数千顷。一顷等于一百亩,数千顷就是数十万亩,居然被侵占得只剩下两千亩。而复州的牧场,又是辽南四苑当中最大的,难怪蔡裕要暗中指使兵变。 而且蔡裕一个人,肯定没法吃下这么多,估计整个复州的高层武官都有份。 凌相问道:“王总制打算如何处置?” 王渊反问:“凌冏卿想恢复牧场吗?” “当然想啊,”凌相猛地站起,“我一个辽东苑马寺卿,只能掌管区区两千亩牧场,简直窝囊得觉都睡不好。” “那就够了,咱们便拿蔡裕开刀!”王渊笑道。 凌相提醒道:“此次只是小打小闹,犯事者多为佃耕军户。若要对付蔡裕,恐怕会酿成真正的兵变。到时候,便以王总制之能,没有上万兵马,估计也难以平定。” “那便智取。”王渊并不一味硬来。 凌相问道:“如何智取?” 王渊低声说:“……如此这般。” 凌相听完之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这是智取?” 王渊笑道:“不用打仗,便是智取。” …… 参与兵变的军户,王渊全部释放,让他们回去忙活春耕。 但是,其中有三万亩牧场,王渊不准他们耕种。刚好佃耕这三万亩地的军户,大部分都扔去盖州那边(正好盖州缺人),并且每人还可分到相应土地,耕种三年之后就属于他们。 这三万亩地,王渊打算恢复成牧场,并且让人弄来牧草种子撒上。 没法一下子全部恢复,一来不好安置佃耕军户,二来没那么多马儿可养。便是三万亩地的军马,也得朝廷调来一些,再花钱向朝鲜买上一些。 眼看着自家良田,被王渊派人种植牧草,复州高层武官心中那个恨啊。 于是乎,弹劾奏章再次发出。状告王渊擅自把复州军户,强行押送去盖州耕种,这种越界行为是破坏朝廷规制的。 王渊哪会给他们留下把柄? 在迁徙复州军户的同时,王渊便已经上疏朝廷。说这些都是参加兵变的叛军,不能直接杀了造孽,也不能留在原有卫所,免得他们再次串联兵变,因此决定押送一部分前往盖州。 这些奏章发往京城的时候,各地卫所纷纷出兵——他们终于准备好了,带兵过来帮王总督镇压兵变。 至于兵变已经被王渊解决,他们“不知道”啊。 唉,来迟了,来迟了,真是抱歉。 复州指挥使蔡裕也来迟了,而且这家伙出兵最多,足足带了三千正兵、五千辅兵过来。从复州城到永宁监城,满打满算也就几十里地,蔡裕足足走了半个月,然后屯兵在一处已经变成耕地的牧场,督促佃耕军户在牧场种下粮食。 那片土地,正好属于王渊打算恢复的三万亩牧场。即在后世瓦房店市永宁镇八一水库岸边,此时虽没有水库,却有个天然小湖泊。只要恢复牧草,又毗邻湖泊,便是上好的养马之地。 蔡裕在那儿屯兵好几天,自己反而坐不住了,唤来心腹问:“王二没反应?” “没有任何动作,此地的养马官都撤走了。”心腹回答。 蔡裕笑道:“还算他识相。他要恢复牧场,便让他恢复一万亩,也算给他一点面子。若他真想全部收回,就是得罪整个复州的将官,真闹起来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之前的几任皇帝,几乎都有下令在复州收回牧场。 但不管多么牛逼的大臣过来,恢复上万亩都已经是极限。地方压力太大了,只能互相妥协,顶多去盖州、金州再恢复几千亩。 历史上,嘉靖年间经常打仗,朝廷极度缺少战马,皇帝下了死命令要恢复牧场。那该怎么办呢? 当时的辽东苑马寺卿张鏊,不敢跟复州卫指挥使翻脸,也不敢违抗嘉靖的命令,只能派人到处勘察情况。最后在地广人稀的宣城卫(东港市),发现有几座山适合放牧,直接建成一个占地十五万亩的新牧场。 嘉靖那会儿实在太困难,战马已经关系到国家安危,于是中央朝廷彻底发狠。 建成新牧场还不够军马供应,便把苑马寺卿和行太仆寺再度分开。苑马寺卿兼管盖州、复州、金州三卫军民,把三卫指挥使的行政权夺走。又让行太仆寺卿移驻宣城卫,把宣城指挥使的行政权夺走。 嘉靖都做到这个地步,这四卫指挥使还不消停。于是,嘉靖又在辽南设兵备佥事,把这四卫指挥使的军权也夺走一部分! 嘉靖死后,辽东马政再度糜烂……并且从此彻底糜烂,辽东不但不能给朝廷供应军马,反而伸手向朝廷要银子购买战马。这就又给辽东武官增加收入项目,买马银子动辄数万两,从中可以贪污大半。 蔡裕眼前王渊服软,都准备撤兵了,突然收到一个请帖。 王总督二十八岁寿宴,让来晚了的各卫所军官,不要着急撤兵回家,全都去永宁监城出席生日宴会。 “蔡大哥,你不能去,这厮准没安好心!”指挥佥事孙和谦劝道。 蔡裕冷笑:“我又不傻,去了还能回来?你们便代我去赴宴吧,就说我顽疾复发,躺在军营里不能动了。” 只要不离开自己的军队,王渊就会顾忌复州再次发生兵变! 455【来人,给将军们吃饼】 永宁监城,张灯结彩。 盖州卫、复州卫、金州卫、广宁右屯卫……以及辖内诸多千户所军官,大概有二十多人参加王总督的寿宴。 这些将官,或带兵三五百,或带兵一两千,皆为帮忙镇压兵变而来。 众将一路说笑,被带到苑马寺官邸,按照官职大小排列座次。 不多时,王渊和凌相出现,众将纷纷恭贺寿诞。 王渊抱拳微笑:“感谢各位将军,能够带兵前来相助。虽然兵变已平,但既然都来了,鄙人也想趁机跟诸君熟络熟络。鄙人忝为辽东总督,今后辽东之事,还盼大家能够多多担待。” “王总制客气了。” “王总制但有差遣,我等必定舍命相从。” “王总制天下闻名,一战破刘六刘七,二战灭吐鲁番国,三战斩蒙古小王子。如此用兵入神,让我们这些武人羞愧。今后王总制要打谁,只要说句话,咱们保证万死不辞!” “……”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尽说些场面话和奉承话。 但是,王渊当真了! 咱们王总督笑道:“诸君既如此信赖,那我正好有件事拜托诸君。” “但凭王总制差遣!”众将齐喊道。 “不急,先宴饮。”王渊招呼众将坐下。 酒菜……嗯,没有酒。 食物陆续端上来,吃的是白面饼,而且还夹杂着糠麸;喝的是野菜汤,而且还没啥油水。 王渊端起一碗野菜汤,说道:“去年盖州大灾,今年复州兵变,辽南百姓度日维艰。朝廷发下来的钱粮,大都拿去救济百姓,还要留些钱购买马种。今日粗茶淡饭,还望各位将军不要嫌弃。来,满饮此碗!” 众将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举起野菜汤陪总督喝下。 亏大发了,他们可是都送了贺礼,礼金最少的也在二十两以上。 王渊又说:“诸君,吃好喝好,不要客气。” 谁他娘的跟你客气? 金州卫都指挥同知徐刚,艰难吞咽着麦麸饼,难吃得差点想要吐出来。 辽南诸卫,金州最富。 整个辽东地区的补给品,都要从旅顺口登岸运输。还有各种各样的海陆商品,自从走私猖獗之后,也大多在旅顺口进行交易。 金州卫的将官们,只要守着旅顺口,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而且,他们远离前线,基本不会打仗,哪辈子吃过这种糟烂玩意儿? 王渊扫了一眼,顿时笑问:“徐指挥,可是饭食不合口味?” 徐刚立即猛咬一口,勉强嚼了几下,便硬生生吞下去,赔笑道:“哪里,王总制宴饮宾客,便是……咳咳咳咳!” “快喝汤,别呛着了,”王渊关切道,“再好吃的东西,也得细嚼慢咽。这就跟打仗一样,切记不可急躁,一旦急了就要犯糊涂。” 广宁右屯卫指挥佥事李通,顿时奉承说:“王总制不愧为当世第一知兵之人,腹中藏兵百万,连吃饭都讲究兵法。” “李佥事过誉了。”王渊微笑说。 复州卫指挥同知蒋越,香喷喷吃着麦麸饼,接话道:“李佥事并非过誉,王总制当得起天下第一知兵之人。不说以往的战阵,便说前些日子兵变,区区四百余骑,就将上万哗变军户镇压。卑职敬王总制一碗!” “好说,”王渊举起土陶碗,笑道,“虽然无酒,但今日菜汤管够。” 每人面前只有两块饼,众将狼吞虎咽,好不容易给面子吃完。王渊突然又来一句:“山珍海味没有,麦饼也是管够。来人啦,再端饼来,请诸位将军吃饼!” 宴会厅中,集体发愣,一片死寂。 王渊端详着麦麸饼说:“辽东军户,十分艰苦。他们中的许多人,却是连麦麸都吃不饱,却是连菜汤都喝不到。每思及此,鄙人都彻夜难寐,我这个总督当得太失职了!” 众将心中惴惴,不知王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能感叹总督大人爱民如子。 王渊将麦麸饼放入口中,坐在那里细嚼慢咽,似乎竟美味无比。 众将不言,等着总督说话。 王渊将一块饼子吃完,叹息道:“太祖皇帝定下规制,小旗麾下军户逃亡,该旗官降为普通士卒。上至总旗、百户、千户,皆视逃军多寡,夺俸革职。出征在外者,罪加一等!” 朱厚照的这个规定,没有任何操作空间,如果严格执行的话,全天下的武官都该被降职或撤职。 但是,此为祖制,关键时刻比尚方宝剑还管用。 众将心头一紧,仿佛都被饼子噎着了。 王渊继续说:“鄙人忝为辽东总督,不仅为陛下督理马政,同时也担负着清军之责。” 清军,即清查军队,首要职责便是处理逃军问题。 王渊轻言细语问:“你们麾下,可有逃军?” “王总制赎罪,”广宁右屯卫指挥使李钺,突然扔下饼子出列,跪在地上说,“广宁右屯卫连年暴雪大旱,此乃天灾,非人力可挽回。军士们吃不饱饭,自然要外出寻食。我们这些当长官的,总不能强留士卒,让他们活活饿死。” 金州卫都指挥同知徐刚也说:“天威难测,请王总制宽恕。” 王渊突然笑道:“我不是说你们,且勿焦躁。复州卫将官何在?” 一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佥事,还有五个正副千户,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 王渊擦拭手上沾着的麦麸,随口说:“拿下。” 立即有十多个军士冲进来,将这些复州军官死死按在地上。 “放开我,老子不服!” “扣押我等,需有兵部令,姓王的你别坏规矩!” “王总制,这是何意?” “王总制息怒。” “……” 不管是不是复州军官,此时纷纷发言,被扣住的那几个更是直接开骂。 王渊盯着其他将领,问道:“你们也想被清军?不想的话,趁早闭嘴!” 此言一出,那些将领都不说话了,王渊明摆着只收拾复州军官。 王渊突然起身:“既然吃饱喝足,那各位将军就随我去抓人吧。复州指挥使蔡裕,私自役使军士,肆意侵占马场,又兼纵容士卒逃亡。犯下如此罪责,便是能保住性命,也定要革职查办。本督兵微势弱,为防此獠作乱,请诸君为我助阵。” 无人应答,都不知该咋办。 “之前你们不是说了吗?本督但又差遣,你们都万死不辞,”王渊呵斥道,“难道都是假话!” “不敢。”众将跪伏。 王渊又拿出王命旗牌:“谁不愿往,可自行留下。” 无人留下,因为都不傻。 王渊又对那些复州军官说:“你们当中,恐怕也有无辜之人,受那蔡裕的胁迫和蛊惑。本督,允许你们喊冤,而且对所犯之罪从轻发落。” 几个军官互相看看,有人意动,有人摇头。 王渊笑道:“既然没有无辜的,那就全部收监。” “冤枉啊!” 复州卫指挥同知蒋越,本是蔡裕的儿女亲家,此刻居然第一个站出来喊冤。 王渊问道:“你有何冤屈?” 蒋越哭丧着脸说:“蔡裕这厮可恶,逼着我侵占牧场。他是指挥使,我是指挥同知,又怎敢不从?犯下此等大罪,我这些年连觉都睡不好,但又碍于蔡裕之蛮横威势,只能被迫同流合污。我要揭发检举,蔡裕不但侵占牧场,役使军士,还侵占无数军田!” 众将听得目瞪口呆,这厮也太无耻了,蔡裕可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且,蔡、蒋两家世代通婚,两人论起来还算表兄弟。 王渊非常满意,又问:“还有谁喊冤?” “我也冤枉!”复州军官纷纷哀嚎,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冤屈得很,是被迫贪赃枉法的,蔡裕强逼着他们干坏事。 “很好!” 王渊大为高兴:“蔡裕都逼着你们做了什么,便说出来吧,本督为你们做主。凌冏卿,你来做书记官,写完罪状让他们签字画押。” 还要签字画押? 复州军官瘫软在地,这是要让他们跟蔡裕彻底决裂,连中途寻机反复的机会都不给。 (身体不舒服,今天只有一更。) 456【通盘设计】 蒋越双手都在发抖,他真不敢签字,但又不得不签。 辽南诸卫,在明代中期非常特殊。他们属于边镇系统,却又常年不历战事,同时享受边镇福利和后方安定。 明代中期对辽东做出的改革努力,基本选择从辽南地区下手。比如收回官方牧场,都只恢复辽南牧场;又比如设立兵备道,也是先在辽南设立兵备道。 为啥? 辽南诸卫更好对付! 这里的边军早就糜烂,作战能力比江南强不了多少。而且就算酿成兵变,因为不挨着异族,又毗邻山东海域,随时可以走海运调兵镇压,就算耽搁一两年都不怕酿成大患。 那些辽南军官,有着辽东武将的跋扈,但真正遇到强势文官,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说穿了,欠收拾,心里没有一点逼数! 此时此刻,若换成辽东的北路、西路、中路或东路边军,肯定没那么容易被王渊吓着。但辽东的南路边军,还是算了吧,这些家伙遇事都是些怂包。 “很好,”王渊笑着收起供状,说道,“各位的冤屈,本督已经了然,这就带着诸位去擒拿蔡裕!” 王渊带着众将出城,又发令招来他们的军队。剔除那些充数的杂兵,只带三千正军前往,并且所有将官都被约束在王渊身边。他们只能老实听话,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部队,指挥权被王渊临时夺走了。 蔡裕带兵驻扎的地方,距离永宁监城大概十二里,王渊还在半路上就被发现了。 “王二真带兵来了?”蔡裕惊骇莫名。 这货一直表现很沉着,笃定王渊不敢硬来。因为即便是总督,也无权直接抓捕大员,就算认定谁有罪,也只能上疏朝廷进行弹劾——地方文武,若被总督纠劾,必遭朝廷查办,靠山再硬也要走程序查一遍。 怎么办? 蔡裕瞬间六神无主,不敢真的发兵对抗总督。兵变这玩意儿就像原子弹,属于战略性武器,发挥作用总在扔出去之前。 于是,蔡裕又病了。 苑马寺卿凌相,骑马来到营门之前:“复州指挥使蔡裕,强占军田、侵吞牧场、役使军士、纵容逃军、策划兵变、贪污子粒……今辽东总督王渊,奉旨清军,只论首恶。蔡裕,还不快出来领罪!” 此言一出,营中军士惶恐不安。 王渊对蒋越说:“你去喊话吧。” 蒋越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来到营门口说:“各部放下兵器,把蔡裕那厮押出来领罪!” 蒋越可是复州卫的二号人物,居然投靠了总督。便是普通士卒,都知道蔡裕大势已去,纷纷选择放下武器,有投机者甚至飞快打开军营大门。 蔡裕装病躺在里面,被王渊派人押出来。他既恐惧又愤怒,一路大喊:“吾乃正三品武官,没有兵部之令,你们无权抓我。王总督,你也是正三品,咱们平级的,你不能这样坏规矩!” 王渊微笑不语。 蒋越叹息道:“蔡兄,事已至此,不要再废话了。” 蔡裕大怒:“你这混账,吃猪油蒙了心,竟勾结外人背叛于我!老子犯的那些事,哪样没有你的份儿?” 蒋越义正辞严道:“我一心忠于朝廷,又不是忠于你,哪来背叛的说法?那些糟烂事,都是你逼着我干的,王总制自然会明察秋毫。来人,将这厮的嘴堵上!” 已经上了王渊的贼船,蒋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扣押蔡裕之后,王渊懒得自己动手,直接让蒋越回复州抓人。抓捕蔡裕的直系亲属,包括一个千户和几个百户,其中甚至有蔡裕的女婿。 至于蔡家的财产,王渊亲自派人查封。 是查封,不是查抄。因为王渊还得禀明朝廷,由朝廷派人过来查案定罪。对于正三品武官,他根本就没有论罪的权利,便是擅自将蔡裕扣押,都隐隐有着越权的嫌疑。 究竟是不是越权,全看皇帝怎么想。 主要还是总督和巡抚的权责,一直没有明确定位,只归纳为一句话:“奉敕行事,因时因事因地因人而异。” 这个规定太扯淡了,导致督抚的职权,可以无限放大,也可以无限缩小。 如果窝囊废当督抚,有可能连知县都指挥不动。如果遇到铁腕督抚,一镇总兵也是说杀就杀,便如袁崇焕擅杀毛文龙那般。 王渊显然是个铁腕总督,因此众将被吓尿了,生怕他突然提刀砍人,那些复州将领也在恐惧之下倒戈。 接下来几天,蔡家直系全被收监。 有个蔡姓屯田千户,还想举兵顽抗,都不用王渊出手,蒋越就将其收拾了。这又给蔡家添一罪证,而且是叛乱大罪,王渊恨不得多叛几个。 盘踞复州百余年的蔡氏,就这么一朝瓦解,整个辽东都为之震惊。 在皇权面前,他们这些土皇帝,可谓连个屁也不算! 王渊顺势清查复州牧场和屯田,并且解放那些沦为农奴的军余。蒋越及以下各级军官,此时哭都哭不出来,乖乖把吞进去的田产给吐出来——他们手里能打仗的部队,都被王渊临时收走,谁敢顽抗就是蔡裕的下场! 同时,王渊又上报朝廷,请求抹去复州积欠的屯田子粒。 这种请求,朝廷一般不会反对,每年都有“免去某地逋赋”的政策。因为朝中大佬们都知道,积欠赋税根本收不上来,硬要收取往往酿成民变或兵变,还不如下令免征来彰显德政。 在王渊的努力之下,复州军户积欠的屯田子粒被抹掉,另有两万多农奴般的军余被解放。没有田产的军户,有些佃耕收回的军田,有些直接重新分到田地。 如此种种,令王渊在复州威望大涨,底层军户恨不得为王总督效死! 王崇问道:“先生打一开始,便已经有全盘打算?” 王渊笑道:“那你说说,我是如何盘算的?” 王崇说道:“永宁监兵变,先生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以此为借口,用王命旗牌调来各卫军队,同时也把蔡裕从复州城引出。这些武将来到永宁监,便远离了各自辖地,再无兵变的风险。又以寿宴为名,震慑挟持这些武将,暂时收拢他们的部队,顺势将那蔡裕收押。如此,便已成势,借势而整顿复州局面,则如水到渠成一般轻松。” “你也可以这样想。”王渊微笑道。 王崇敬佩道:“先生之韬略,弟子只窥得一斑,便已是受益无穷。” 师徒二人说话之际,周边诸卫军官已被吓坏了,但又不敢跳出来反对,只能祈求王渊别盯上他们。 与此同时,王渊又上疏朝廷,言明战马的重要性,请求辽东苑马寺卿,兼管复州、盖州、金州三卫民政。多出来的那些军户,请求转为民户,设民政官进行管理。 文官纷纷赞成,除了兵部。 兵部尚书王琼,只能在家中哀叹:“这个王二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457【弼马温】 兵部左侍郎王宪,倒酒安慰道:“司马莫忧,辽东局面,确实该变一变了。” 王琼一脸惆怅:“在谁的手里变都好,偏偏在我手里变。” “杨阁老(杨廷和)巴不得你反对。”王宪提醒说。 “无论如何,你我都必须反对。”王琼无奈道。 收回辽南三卫的民政权,是文官集团对武官集团的大胜利。即便杨廷和不愿看到王渊立功,也不敢不出言支持,否则就是背叛了文官阵营。 而王琼和王宪却很尴尬,他们既属于文官集团,又是相关既得利益者。 一旦朝廷通过王渊的奏疏,兵部权力就会被夺走一块。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威信,也会因此受损,至少他们的属下会觉得上司不给力。 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 翌日,朝议。 内阁还没怎么说话,都察院就率先跳出来,强烈支持王渊的奏疏内容。 都察院的那些大佬,基本都担任过督抚,辽东总督和巡抚出了好几个。他们深知辽东弊政,想改革又无能为力,现在终于有王渊带头,怎能不竭力促成此事? 王琼和王宪两人,代表兵部例行反对。但那种为了面子的反对,就像情人节被男友拉去开房,口是心非一个劲儿说着不要嘛。 你当兵部不想改吗? 历史上嘉靖年间,朝廷不但收回盖州、复州、金州、宣城的民政权,还进一步收回这些卫所的部分兵权。这事儿当时就是兵部促成的,因为连年打仗奇缺战马,辽南诸卫又不肯交还牧场,把直管他们的兵部都气得翻脸了。 兵部,反对无效,朝廷一致通过。 杨廷和既然不好横加阻拦,那就跳出来抢功呗,他只需一力促成此事便可。 在杨廷和的主导之下,改革方案很快拿出来。 辽东行太仆寺卿(从三品)兼辽东苑马寺卿兼山东按察副使,统管辽南三卫民政。 又在辽南设立山东行布政司,派出山东左右参议(从四品)各一员,协助行太仆寺卿管理三卫民政。 又在盖州、复州、金州三卫,分别增设一员民事经历,由山东按察司经历(从六品)兼任。官品相当于州同知,但秩比知州,拥有开府之权,其实就是变相的设立知州。 又在三卫设立数员都事,官品比知县低一级,但秩比知县。 杨廷和这事儿干得漂亮,反正有王渊顶着地方压力,他直接进行更深一步改革,几乎就等于在辽南设州立县。遇到麻烦是王渊的,首要政绩是杨廷和的,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此事办成,王渊确实是首倡者,但杨廷和却是真正的推动者,他今后的士林声望必定再度抬升。 为了尽快落实政策,杨廷和简直不遗余力。非但快速颁布政令,而且还督促吏部和户部,赶紧选派官员、拨发钱粮,别给辽南武将们丝毫反应时间。 辽南武将,反应个屁,都被王渊吓坏了! 其中也有杨廷和的默契配合,蔡裕全族流放边疆,女眷被打入教坊司,家产查抄充公用于增设民政官。这般下场,就在眼前,辽南武将们还敢跟王总督唱反调? 辽南三卫的军户,只要家有两个以上余丁,就可以分家转为民户,今后归当地民政官管理。 这对那些军户而言,不啻于惊天喜讯。 军户就算考中进士,户籍还是军户,子孙也是军户。只有官至兵部尚书,才能自动改为民户,直系子孙也能改为民户(其他五部尚书和阁老都不行,还得请求皇帝特许)。 直接从底层军户转为民户,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头一遭,他们运气好遇到了王渊当总督。 朱元璋当初设立户种,除了贱户以外,其他都不带歧视性。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皆可科举,真正的问题是吏治败坏。就拿辽东军户来说,你至少得出身底层军官家庭(小旗以上),才有机会考上秀才。朱元璋可没这种规定,全是辽东武官搞出来的潜规则。 军户当年也挺滋润的,随着武官集团的腐化,随着朱棣弄出太监集团,渐渐就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马政也主要跟朱棣有关,这货隔三差五北征,大明养马再多也不够消耗啊。于是强令军户、民户散养马匹,还整出包赔制度,他活着的时候,养马损失可以平摊给各级官员,他死了就全部转嫁给底层百姓。 朝鲜也被坑得很惨,大明爸爸动辄索买战马上万匹,当儿子的只能咬着牙尽量提供。那时的朝鲜,就连高层官员,都被分配了为大明养马的任务。而且,大明向朝鲜购买战马,一直掌握定价权,给多给少全看爸爸的心情。 在高丽王朝末年、朝鲜王朝初年的六十多年里,大明一共买了七万多匹战马。除了靖难之役那几年,勉强还按市价购买,其余年份全都是赔本价。高丽、朝鲜辛辛苦苦养马,自己贴钱运到大明,只为博皇帝爸爸一笑。 可惜啊,现在没那种好事儿了。 爸爸想买马?可以啊,亲父子也要明算账,必须按市价出钱才行! 唉,朝鲜这个逆子,翅膀已经长硬了。 此时王渊就非常恼火,朝廷调拨三千匹马过来。别说当做马种,有些连拉车都够呛,直接被王渊卖给民间换钱。接着,王渊花钱从朝鲜买马,两千匹马种竟然花了八万多两银子。 没办法,马种精贵,朝鲜还得送货上门,途中开销就是一大笔,四十多两银子一匹上好马种确实是市价。 今年暂时只能养两千匹马,因为缺草场。第一批恢复的三万亩草场,草种才刚刚撒下去,养马官还得赶着马儿,跑去荒山野岭啃草吃。 为了优生优育,王渊还写信回京,让人把家里的好马,全都运到辽南配种,只留下一匹给宋灵儿骑着玩。 黄峨让夏婵跟着马儿一起上路,派个丫鬟照顾王渊起居。 夏婵还未到,一群猴子就到了。 王渊非常无语地问苑马监正(正九品):“你抓这么多猴子作甚?” 苑马监正笑着解释:“王总制不知,此乃‘弼马温’。猴尿与马尿混在一起喂马,可以避去马瘟,养马场都得喂一批猴子才行。” “胡说八道,我家的宝马怎不喂猴尿?”王渊怒斥说,“你养猴子可以,不准给马儿喂尿!” 458【中途流产的第一次全球航行】 永宁监。 监城附近还剩下两千多亩草场,从朝鲜买来的二千多匹马种,如今全部集中养在这里。至于苑马寺以前养的马,全被王渊卖了,都是些歪瓜裂枣。 一亩草场养一匹马,显然远远不够用,因为牧草经不起消耗。 因此,需要大量投喂杂粮,还要收集干草料佐之。每隔三天,还得由养马官带人,赶着马儿去附近的山林放养。 王渊看到这些朝鲜马种之后,不禁眉头紧皱,让人拿来尺子一量,平均肩高居然不足四尺(120厘米以下)。他忍不住问凌相:“这些马儿虽然并不羸弱,但又如何能做马种?长得也太矮了吧!” 凌相笑道:“若由朝廷出面,在朝鲜买的马更矮,咱们是花高价民买的。” “为何如此?”王渊问道。 凌相在当行太仆寺卿兼苑马寺卿之后,显然做了许多功课。他解释说:“国朝初年,高丽战马最高可达五尺(肩高150厘米以上),高丽军队中的骑兵超过五分之一,可随时动用上万骑兵作战。高丽不但扩张到鸭绿江边,其国土甚至一度越过徒门河(图门江),大有席卷辽东之势。以太祖、太宗之英明神武,又岂能忍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王渊立即会意:“所以,朝鲜战马,是被太祖、太宗生生压矮的?” 凌相笑道:“只要大明稍有战事,便勒令高丽、朝鲜卖马,且只给三分之一市价。开国之初数十年,其实大明并不缺战马,一直向高丽、朝鲜买马,纯粹是想弄垮他们的骑兵。当然,大明也做出了妥协,被迫承认鸭绿江、徒门河以南是朝鲜国土。那些土地,本为元朝故土,理应被我大明继承,太祖、太宗对此深恨之!” 大明开国之初,对高丽、朝鲜疯狂打压。不但寻找任何机会削弱对方骑兵,还进行全方位的战略物资(技术)禁运。比如制作复合弓需要牛角,而朝鲜本身不产水牛,于是大明不许向朝鲜出售水牛和牛角。又比如朝鲜请求学习冶炼技术,大明只传授朝鲜炼铜之法,偏偏朝鲜又缺乏铜矿,于是根本无法自己铸造火铳、火炮。 能够动员上万骑兵作战的高丽、朝鲜,就这样被大明活生生玩残了。 凌相说道:“太宗驾崩之后,朝鲜每逢索马,便一直推三阻四。实在推不掉,便只运来劣马,辩称其国内已无好马。其实吧,好马虽然没有,但不至于如此低劣。民间若去购买,只要出得起钱,还是能买到堪用战马的。朝鲜不肯卖给大明官方好马,一来害怕大明索要无度,二来也因为大明给得价钱太低。” 王渊无奈道:“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觉得亏了。这些马儿,打仗也可以骑,但做马种就显得差了些,可惜了那八万多两买马银子。” “八万多两肯定贵了,但一下子要两千多匹,暂时只能找朝鲜买,”凌相解释道,“朵颜三卫正在抵御左翼蒙古,这两年南来互市,交易的马匹越来越少。女真又不肯大量出售好马,只零星售马换取物资,也就朝鲜还算比较听话。这两千多匹马种,应该算朝鲜国内最好的马了,若不是咱们出得起高价,朝鲜估计还不想卖呢。” 王渊左思右想,下令神骁营送来战马。 袁达麾下的四百多骑兵,皆出自京城三千营,所骑全是优中选优的好马,平均肩高超过四尺四寸(136厘米以上)——虽然不算很高,但数据已经达标了。 如果按照中国现代骑兵标准,米的战马最好,体型小不易被子弹打中,也不会过多影响奔跑速度和跨越能力。但古代的上等战马,其实应该在140厘米以上,高大威猛便意味着作战力强。 先秦时代出土的战马,平均肩高在138厘米左右,汉代还禁止135厘米以上的马匹出口。 可惜大明中期实在不行,便是中央精锐骑兵,朱厚照到处搜罗战马,平均肩高也只有136厘米。只有豹房重骑例外,那支部队虽然数量不多,但全是高头大马,死上一匹都很难补充。 从朝鲜买来的马种,肩高居然不足120厘米。倒是可以骑着去打仗,但战斗力堪忧啊,腿儿短也跑不过蒙古骑兵。 在王渊的指示下,袁达那四百多匹好马,甚至包括王渊的战马,全都送到苑马寺牧场,跟那些从朝鲜买来的马进行配种。 随即,王渊又写信给朱英,让这太监从印度买马。不管是印度马,还是阿拉伯马,价钱再高都能接受,先买两百匹过来育种再说。 朝鲜以前也不产好马的,全靠蒙古人弄来大宛马。只几十年时间,就让朝鲜战马的平均肩高,迅速超过130厘米,佼佼者甚至超过150厘米。 在高丽王朝末年、朝鲜王朝初年,一个农耕国家拥有上万骑兵,而且骑的全是优质战马,想想就知道有多么可怕。若非紧挨着大明,朝鲜肯定能大杀四方,随便丢哪块地界都是小霸王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大明连续数十年的打压,朝鲜很可能占领大半个辽东,哪还有后来的女真什么事儿? 建州女真,当年被朝鲜暴打过无数次,经常哭喊着请求大明爸爸帮忙。 聊完养马的事情,王渊又问:“金州还算老实吧?” 凌相笑道:“老实,也不老实。” “那就够了。”王渊比较满意。 老实,是说金州武官,不敢抵抗朝廷政策。不老实,是说金州武官,各种阳奉阴违阻挠朝廷设民政官。 在辽南三卫收回民政权,盖州卫在袁达统治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复州卫刚被王渊镇压,那些军官只求活命,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只有金州卫,人口最多、经济最富,清查屯田和人口都非常困难。 王渊还赖在辽南不走,就是为了镇住金州卫。他一旦离开,不说地方敢玩兵变,但想在金州卫打开局面也艰难,那些武官有太多手段阻挠文官做事。 又过了半个月,王渊也没啥事情做,整日在牧场骑马,偶尔跑去山中打猎。顺便再给跟来辽东的学生出题,让他们练习一下八股文。王渊虽然不是大儒,却也做过科举考官,知道乡试、会试的阅卷官喜欢什么风格。 五月底,夏婵来到辽东。 除了把王家的好马送来配种,还带来了几十封书信。 其中,南洋来的书信很有意思,说是他们遇到一支奇怪的船队。那明明是泰西船队,却从东方驶来,船队首领已被土人杀死,幸存的船员也大多得了怪病。 那个倒霉催的已死首领,名叫“斐南多·麦嘎恁”。 王渊瞪着书信看了半天,终于猜到大明皇家海军,在南洋遇到了麦哲伦的船队,并且见证了即将完成的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 嗯,估计环球航行完不成了,因为那支船队被强行扣押,连船带人全都做了大明水师的俘虏……这是去年冬天的事儿。 谁让麦哲伦船队,不去市舶司办理海引文书呢,没有大明的贸易许可证,不得通过马六甲海峡! 459【环球航海图】 晋升转圈大王失败的麦哲伦,出发时一共带了五条船。 刚刚抵达美洲,就有三位船长叛乱,全被麦哲伦设计刺杀。他们还诱骗土著,逮到两个居民关进船舱,准备带回去献给西班牙国王——只因这些土著体格高大,服装也比较奇特,完全出于抓猴子的心态。 靠着吃皮革、锯末粉、蛇虫鼠蚁,麦哲伦船队横渡太平洋。 来到亚洲之后,好不容易遇到有人的小岛。土著热情欢迎他们,在言语不通的情况下,主动送来粮食、水果和蔬菜。只因土著没见识,看到啥都觉得稀奇,从船上搬走一些物品,还偷走了一艘救生艇,于是就把麦哲伦给惹毛了。 麦哲伦带人武装登陆,打死七个土著,烧毁几十间茅屋和几十条小船,杀人放火之后顺便抢粮食继续航行。 终于来到会说爪哇语的宿雾岛,麦哲伦有个随从就是爪哇人。他在宿雾岛附近来了一次军事演习,热情表达自己的善意,强迫土著首领成为西班牙的藩属,还给首领及子民数百人洗礼信教。 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让这些土著藩属更衷心,麦哲伦又去插手土著间的战争。 这货带着六十多人,划着小船便去登陆敌对岛屿,还放火烧了敌对土著的房子。那些土著愤怒异常,标枪、石子、大斧可劲儿招呼,于是转圈大王麦哲伦稀里糊涂就死了。 至此,麦哲伦船队只剩两条船,活着的船员还不足五十人。 之后的剧情就全乱了,历史上东爪哇还能喘气,依旧霸占着香料群岛。只剩两条船的麦哲伦船队,不敢再招惹本地霸主,靠坑蒙拐骗换取大量香料,便向南绕过爪哇岛,顺便绕过葡萄牙殖民的马六甲,直接进入了印度洋,中途还因漏水放弃了一条船。 而今由于大明水师的崛起,东爪哇早已分崩离析。 麦哲伦船队见没有危险,便顺着爪哇岛北海岸线进发,一头扎进大明水师的势力范围。 于是,船队被大明水师扣下,罪名是走私香料。两艘卡拉克帆船,三十多名西班牙船员,全都被抓起来做海军仆役。 “仲德,你相信大地是圆的吗?”王渊笑问。 王崇回答说:“此事早有定论,物理学派人人皆知,先生今日为何发问?” 王渊又问张慕:“你觉得呢?” 张慕摇头:“不知道。” 王渊拿出一大摞文件:“仲德且看。” 王崇仔细翻阅好半天,又着重观察那些航海图,惊道:“竟有人真的往西走却来到东边!” 这些文件,是宁搏涛随书信送来的。 宁搏涛是王渊在杭州收的亲信,原为太湖水匪,现为大明水师副首领。他的主要责任,是为王渊监督水师,同时在南洋收集各种信息。 麦哲伦虽然已死,但他船上却有完整的航海日志,还有他亲自制作的航海图。宁搏涛让人翻译之后,又全部誊抄一份,完整不落的给王渊送过来。 “大地,看来确实是圆的。”王渊叹息道。 王崇又去翻阅航海日志,就跟读神怪小说一般新奇。翻了大半,王崇感慨道:“这些泰西蛮夷,简直就是土匪强盗,一路都在烧杀抢掠。不过他们确实很有魄力,竟在海上航行两年多,船员病死饿死大半,还能撑着坐船抵达南洋。” 王渊笑着说:“你们誊抄一份,快船快马给陛下送去,想必陛下应该会很喜欢。” 王渊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出现,不仅麦哲伦船队无法完成环球航行,达伽马也提前被任命为印度总督! 因为丢失马六甲,并且丢失香料航道,葡萄牙国王勃然大怒,葡萄牙贵族也群情激奋。愤怒的原因嘛,很简单,香料因此涨价了,毕竟大明水师在新加坡要收一层税,马六甲国王在马六甲还要收税。 达伽马被任命为新印度总督,他的兄弟担任印度舰队新指挥官,并且还带来了好几船横渡大西洋的老伙计。 由于提前数年出发的关系,达伽马没有在途中染上痢疾,更没有一到印度就直接病死。这货正在疯狂造船铸炮,第一目标就是马六甲,想把马六甲城重新夺回来,接下来还想把大明水师从新加坡赶走。 …… 学生们抄航海资料去了,王渊一个人留在房里看书,其实是在谋划辽东和朵颜三卫的事情。 左翼蒙古和右翼蒙古,同时存在两位大汗。彼此征战数年之后,居然就此停手息兵,因为谁都灭不了谁,干脆捏着鼻子默然对方的存在,并各自调头去进攻其他敌人。 右翼蒙古往西攻打瓦剌,抢占瓦剌各部的牧场。 左翼蒙古北击兀良哈(非朵颜三卫,但朵颜三卫也称兀良哈),兀良哈各部被迫迁徙,向西占领了和林地区(北元首都)。左翼蒙古又南侵朵颜三卫,朵颜三卫被迫反击,福余卫被打得东逃,朝后世黑龙江和吉林发展。朵颜卫、泰宁卫被打得南迁,多次请求大明出兵帮忙。 鞑靼蒙古如此疯狂扩张,纯粹是因为天气太冷,每年冬天都损失惨重,必须靠抢夺草场、牲畜和人口来弥补。 朱厚照想要收复大宁城,由此变得更加困难,只因大宁一带的朵颜族人迁来更多! “老爷,该休息了。”夏婵端来热羹。 “嗯。”王渊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闭目养神。 夏婵走到他身后,用手轻轻揉压太阳穴,复又揉捏和捶打他的肩膀,把咱王总督舒服得一塌糊涂。 一番按摩,王渊神清气爽,问道:“你这手艺给谁学的?” 夏婵笑道:“聂夫人(黄峨之母)也给黄老爷这样按,特别是黄老爷醉酒之后。” “泰山大人倒是好享受。”王渊笑道。 夏婵绕了半圈,顺势坐到王渊怀里:“老爷离京数月,身边都没人伺候,可把夫人心疼坏了。人家……也很心疼,天天求着夫人,才被派来辽东服侍老爷呢。” 从少女变成少妇,夏婵丰腴了不少,而且更懂风情了。 王渊很快被搞得起了反应,笑道:“你这小妖精,在家里怎不来这套?” 夏婵笑着说:“夫人在呢,奴婢可不敢。” 身边有个丫鬟,王渊没被伺候得多好,还要反过来伺候丫鬟。这妮子远离主母,顿时就狂野起来,天天晚上跑来痴缠。 转眼过去两个多月,牧场里的战马才怀上三十多匹,夏婵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又得再买个丫鬟来伺候她。 王渊窝在永宁监无事可做,干脆写信把香香和绮云喊来,让两个异族美女陪自己解闷子。 唉,堕落的生活,纯粹是闲得发慌。 谁让辽南武官那么怂呢,王渊只是赖在永宁监不走,那些家伙就吓得不敢冒头,被民政官清田、清兵吐出无数既得利益。 460【探海提督】 梦想着开疆拓土的朱厚照,此刻已化身为好爸爸。 豹房花园内,刚满六岁的太子朱载堻、公主朱璇祯,正带着一帮子宫女太监,跟王策和王素玩得正起劲。 小孩子,往往信赖大孩子。 九岁半的王策年龄最大,自然就成了孩子王。他喜欢舞刀弄棍,连带着一群小孩,也整日玩打仗的游戏。 此时此刻,宫女和太监被分为两拨。一拨由王策统率,一拨由朱载堻统率,各自手持木棍,在那儿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木棍抹有石灰,身体被击中算阵亡。手脚若被击中,哪根胳膊哪条腿受伤,相关部位便不能再使用。 太子朱载堻那边,宫女太监被编为方阵。 而王策这边,宫女太监呈弧形排列。 朱载堻没有亲自厮杀,站在后方花台上,骑着一根竹竿为马,不断出声指挥前方战斗。眼见敌方阵型被杀穿,他高兴拍手:“我赢了,我赢了!” 王策愣神当场,喃喃自语道:“不对啊,阿妈说偃月阵可以破方阵,怎么反而是我输了?” 朱厚照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此时带着皇贵妃走来,笑着说:“偃月阵确实可以破方阵,但你的阵型太单薄,当面之军被杀穿得太快。这些宫女和太监,数量太少,又非什么训练有素的劲卒,哪能等得了偃月阵发挥作用?” “是这样吗?”王策挠挠头,崇拜道,“陛下懂这么多,打仗一定很厉害。” “哈哈哈哈!” 朱厚照被逗得大笑,摸着王策的脑袋:“这些只是纸上谈兵,论及打仗,还是你父亲厉害。你若有心沙场建功,可以随父亲多学学,今后为朕把蒙古人全部赶跑!” 王策昂首挺胸:“嗯,我帮陛下杀蒙古人!” 朱载堻骑着竹马跳下花台:“父皇,我长大了也要杀蒙古人。” “等你长大了,要先做个好皇帝,征战沙场的事情交给文武官员就行。”朱厚照自己整天想着亲征,却不愿儿子也亲临前线。 朱载堻噘着嘴,一脸不服气。 公主朱璇祯不喜欢打打杀杀,眼见终于打完仗,跑来对王策说:“策哥,我们去踢毽子吧。” “踢毽子不好玩,踢蹴鞠更好玩。”王素唱反调。 朱璇祯不高兴:“就要踢毽子。” 王素说:“踢蹴鞠!” 孩子们吵成一团,朱厚照更加开心,当爹之后确实没以前那么行事乖张了。 嗯……收敛得有限。 “陛下,锦衣卫都指挥李应求见!”一个太监过来禀报。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李应提着木箱子,放在地上拜见:“叩见陛下。” 朱厚照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应回答:“王侍郎从辽东送来的,让臣亲手献给陛下。” 张永这厮已经控制内朝,谷大用只能在内校场、象房行走,不受召见很难见到皇帝一面。王渊递送环球航海图,只能通过李应,否则肯定要被张永拦下。 朱厚照当即让太监把箱子打开,只见一大摞厚厚的文件,还有个被标记了航线的地球仪。 躺最上边的,是王渊写给皇帝的私信,介绍了麦哲伦船队的基本情况。 朱厚照读罢信件,立即拿起地球仪。 西班牙是航行始发点,一条红线划过大西洋,然后绕过南美洲,横跨太平洋直抵亚洲。王渊在信中说了,这条航线不一定准确,但大致方位是没错的,此船队已经被大明水师所俘获。 朱厚照捧着地球仪,越看越兴奋,让太监抬起箱子去书房。 接下来一个月,朱厚照都在阅读麦哲伦航海资料。他最喜欢看的,是那几本航海日志,光怪陆离的海外见闻,让这皇帝恨不得亲自驾船出海。 不过嘛,日志记载有些惨,船员饿死病死无数。 朱厚照虽然好奇心旺盛,但还没真想过寻死,他可不敢在海上漂一两年。 某日,朱厚照盯着地球仪看了半天,突然对太监说:“宣谷大用!” 太监出门之后,先派人报告张永,才派人把谷大用叫来。 谷大用欢天喜地来到书房,趴伏跪地说:“奴婢叩见皇爷,不知皇爷有何事相召?” 朱厚照问道:“你手下哪个太监办事牢靠?要堪用的,不怕死的,还得是年富力强的!” 谷大用愣了愣,回答说:“御马监掌司魏忠,年方三十许,能书写,有武力,且办事可靠。” “叫他来!”朱厚照道。 谷大用又把御马监掌司魏忠叫来。 “臣魏忠,叩见陛下!”魏忠有些摸不着头脑,既忐忑又兴奋,猜测皇帝有什么特殊任务。 朱厚照笑问:“你就是魏忠?” 魏忠回答说:“臣便是魏忠,现为武骧左卫掌司太监。” 武骧左卫,乃腾骧四卫之一,四卫营共有三千多人。刚开始,都是些战场失散而又逃回的军士,部队已经整编没地方安置,朱棣便让他们给皇室养马。渐渐就成了禁军侍卫,隶属于羽林卫,但由御马监的太监统管。 魏忠幼时读过几年书,因为家乡大灾,父母兄弟皆亡,干脆选择挥刀自宫。 明代的太监有两种,一种由官方阉割,一种是自行阉割。 国朝初年,自行阉割者,甚至可以投靠士绅。朝廷不断禁止民间用阉人,这些自阉者只能等着朝廷招募,皇帝和王爷们都会不定期招募阉人做事。 魏忠,并不姓魏,也不名忠。 这属于太监的一贯做法,阉割之后便改名换姓,免得辱没了自家祖宗。选择姓王的太监最多,姓张的紧随其后,而名“忠”的简直不计其数。 朱厚照又问:“你通武艺?” 魏忠回答:“略懂,臣还读过几本兵书。” 朱厚照非常满意,问道:“朕有个差事,九死一生,你可敢接了?” 魏忠连忙说:“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好,你今后便叫朱忠!”朱厚照笑道。 魏忠喜不自禁:“谢陛下赐姓。” 谷大用提醒道:“陛下的义子里面,已经有朱忠了。”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那你便叫朱海!海洋之海,万里海疆,皆为我朱家天下。” 魏忠……不,应该叫朱海,再次磕头谢恩。 朱厚照拿出地球仪:“大地是圆的,这是大明,极东之地有大陆。朕任命你为探海提督,即刻前往南洋,组织一支探海船队。船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多,五六艘船就可以了。你探寻到极东之大陆后,便可以坐船返航。此事若成,朕封你为探海伯!” 朱海和谷大用同时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明朝的太监,不可以封爵,朱厚照又想乱来。 朱海心潮澎湃的同时,瞬间就想明白了。若他被封为伯爵,只有两种结果:第一,不能再做太监;第二,能做太监,但升迁无望,后半辈子都得在海里泡着。 朱海没有选择,只能回答:“但凭陛下吩咐!” 朱厚照又说:“王侍郎信中有言,长期漂泊海上,容易得一种坏血之症。你可多准备豆子,在船上发豆芽吃。亦可多准备腌菜,蔬菜瓜果都可防止坏血之症。” “多谢陛下提醒。”朱海道。 朱厚照指着那堆航海资料:“这些我已经让人誊抄一份,你在路上好生研读。从泰西人的航海日志可知,海上凶险无比,而且最忌内讧。你在挑选船员的时候,必须提前跟他们讲明白,最好挑几百死士出海。若寻到极东之大陆,可带人上岸探查,弄一些稀罕物品回来。沿途记得绘制海图,这泰西人的海图并不甚准,许多地方写得模棱两可。” 朱海说:“臣谨记。” 朱厚照又是一番嘱咐,最后说:“你去了南洋,记得带话给锦衣海卫提督朱英,就说朕对他非常失望。泰西人的航海图纸,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居然都不知道呈上,还得王二郎从辽东派人送来!” 461【新大陆】 朱海由几个锦衣卫护送,顺大运河来到天津,从已经开海的天津港,搭乘运送棉布的海船前往杭州。 杭州现在是亚洲海贸集散地之一,多国海商在此装货,甚至可买到来自四川的丝绸和纸张。而棉布属于最大宗货物,王渊在天津的纺织厂,还有跟江阴徐氏合作的纺织厂,都已经逐步更换成蒸汽机。 蒸汽机的推广,导致国内棉布价格下跌,也挤死了一堆江南纺织作坊。同时,棉花价格大涨,山东和江南的许多农民,都把大量粮田改为棉田,进而导致这些地方米价上涨。 那些还没被挤死的棉纺商人,涌进京城物理学院,想要购买神秘的蒸汽机。 蒸汽机并非王渊的专有物,但他作为投资人,占有最大的股份。参与研发蒸汽机的学生,都是蒸汽机公司的股东,他们也想多造几台卖遍全国。 但是,蒸汽机制造速度缓慢,便是王渊在天津和江阴的工厂,都还没有全部完成机器换代呢。 遇到前来购买机器的商贾,学生们只能例行回答:“蒸汽机可以卖,但订单太多,需要慢慢排队。可先交一部分定金,按照支付定金的时间,一有货了立即派人告之。至于要排队多久,抱歉,可能是一两年。” 如此霸道的做法,居然有不少商贾给钱,生怕订金付得比同行更慢。 靠着卖蒸汽机,许多物理学院的学生就成了富豪。有些家伙,自觉科举无望,干脆一门心思钻研机器,整天想着还能如何做改进。 而那些进京买蒸汽机的商贾,回到老家之后,纷纷派人来物理学院读书。有的派遣识字家仆,有的派遣旁系子弟,有的干脆让嫡系子孙来学物理。他们的打算非常明了,想学习物理知识,再偷师回去自己造蒸汽机! 一时间,物理学院拥有新老学员上千,城南老校址已经不够用了,又在城西买了块地建分院。 …… 却说朱海来到杭州,逗留数日,便又搭乘商船前往南洋。 三角帆技术也渐渐流行,大船依旧使用横帆,因为近海顺风跑得快。但那些中小型船只,如果只做中日、中朝短途贸易,便纷纷改用三角帆,可以逆风多跑几趟。 朱海在新加坡见到朱英,两个太监一番交流,皇帝的训诫把朱英吓得够呛。 朱英最近在干啥? 带兵打仗! 这太监依旧不会水战,居然组建火铳部队,跑去把柔佛给占领了。那可是马六甲国王的地盘,柔佛城类似于马六甲的陪都,朱英带兵说占就占,只为了那里的柔佛金矿。 金矿没人可以独吞,朱英也不行,他还得分润给满正、宁搏涛,以及锦衣海卫的大量军官。 同时,还要留一些给淘金者,不然把金矿全占了,那些淘金者就要玩暴动。人家可是抛家舍业,出海玩儿命来淘金,不像留在国内的百姓那么好欺负。 马六甲国王非常憋屈,却又不敢也无法反抗,只能默认锦衣海卫占领柔佛。 占下柔佛之后,朱英继续带兵打仗,征讨柔佛境内的土著。男性土著抓来开采金矿,女性土著婚配给大明士卒和海外汉民,这种做法让朱英在海外汉民当中威望大涨。 朱英自己,现在也肥得流油,甚至写信回老家,把子侄辈弄到南洋来发展。 有兵有权有钱有土地,朱英渐渐乐不思蜀,已经快把皇帝和王渊给忘了。皇帝带话过来训诫,朱英才猛地惊醒,他能有现在局面,全靠锦衣海卫提督的身份,一旦被撤职就啥都不是。 面对皇帝派来的探海提督,朱英自然要尽量配合,他说:“朱海兄弟,航海我一窍不通,你只能找满、宁两位将军帮忙。” “两位将军现在何处?”朱海问道。 朱英说道:“有个叫淡目的小国不听话,纠集四五个小国,隔断了香料航道,两位将军正在前往征讨。” 朱海只能留在新加坡苦等,半个多月后,终于等到满正和宁搏涛回来。 海战大胜,击沉、俘虏敌船百余艘,都是些中小型桨帆船,不值得大书特书,葡萄牙几条船都能打出这种战绩。 朱海把皇命一讲,满正、宁搏涛立即配合。 他们选出六艘中型卡拉克帆船,都是从葡萄牙手里缴获的。又去招募死士做船员,结果报名者寥寥可数,大家都在南洋混得很滋润,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横渡大洋? 这事儿有点犯难,不是说死士就行,还得控船操帆啊! 幸好,朱海还带了秘密武器。只要愿意随他出海,就可选一个亲属当官,虽然只是没有实权的闲官,但终究也是个官身——这种官多为八、九品,主要用来荫赏功臣。 空白授官文书撒出去,探海船队的船员就齐了。甚至还有医师、阴阳师,愿意随船出海,只为给父兄换得从九品的医学正科、阴阳正术(府一级阴阳学校的校长,兼职观察天文星象,并协助知府祭祀)。 出海必须有阴阳师,否则海图和星象都看不懂,郑和下西洋就带了大量阴阳师。 正德十七年秋,大明探海提督朱海,率海船六艘、船员五百余人,沿着麦哲伦的航海图朝太平洋进发。 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咋全是逆流呢? 麦哲伦横渡太平洋,是顺着北赤道洋流而来,一路可谓顺风顺水。但朱海想要重走这条航道去美洲,则是全程遭遇逆流,根本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事儿。 朱海作为航海白痴,能克服晕船已算极限。他第一次领队出海,便是横渡太平洋,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听船长和阴阳师说不能走,他也只能撤回来,跑去新加坡过冬再说。 第一次探海航行,宣告失败! 窝在新加坡商量了一个冬天,朱海听从阴阳师建议,改为北上经日本出发,还能在日本进行补给。 于是,正德十八年春,船队顺着信风,沿中国海岸线北上,中途折道去日本。 大内氏热情接待他们,听说这支船队并非来做生意,而是前往寻找极东之大陆,还以为正德皇帝要去海上寻找仙丹。 于是,探海船队沿着日本北海岸线,一路补给终于驶入太平洋。 没走几日,他们惊喜发现,此去向东居然全是顺风顺水——遇到了北太平洋暖流和西风漂流。 但是,前方两眼一抹黑,麦哲伦航海图完全用不上。 船上的三位阴阳师非常艰苦,他们得沿途测算经纬度,虽然他们根本没有经纬度概念。他们使用的工具,既不是八分仪,也不是六分仪,而是一个简单十字架。 这玩意儿类似欧洲的直角仪,目前欧洲还没有用于航海。 而在中国,沈括的《梦溪笔谈》就有记载,阴阳师们从小就学习这个,因为他们需要随时测量星图。不是说中央的钦天监,才需要观察星象,各地阴阳师也得观察星象,一旦遇到异常就要报告主官,再由地方主官上疏禀报朝廷。 离开日本之后,遭遇过一场风暴,但驶离日本越远,海面似乎就越平静。 即便顺着洋流走,也得辩查各种情况,所有船员心里都没底儿,什么都得摸索着慢慢来。 沿途没见到啥大岛,这条航线不可能遇上夏威夷。偶尔发现小岛小礁,就够船员们兴奋了,一望无际的海面总让人发慌。 只要小岛上有淡水,朱海就让船员驾驶小舟,轮流划过去登岸取水。分配到取水任务的船员,非但不会叫苦,反而欢天喜地出发,只为能够踩一踩踏实的地面。 离开日本一个月,船队终于出现病患,而且跟坏血病无关。 离开日本两个月,开始有船员憋得发疯。没真的疯掉,只是神经兮兮,行为举止稍微有些反常。 离开日本三个月,大部分船员都变得焦躁易怒,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儿打架。朱海看过麦哲伦航海日志,生怕搞出内讧,只能让各自的船长进行安抚。 并且,他们开始遭遇大风暴,六艘帆船都不同程度受损。有两个倒霉蛋不幸落入海中,狂风大浪之中也不知卷哪儿去了,还有几十个船员被撞伤、擦伤。 食物和淡水,此时还算够用。他们除了武器,船上全是吃喝之物,就怕跟麦哲伦一样啃皮带度日。 离开日本第四个月,包括朱海在内,所有人都开始恐慌。 因为,食物还有剩,但饮水不够了,而且已经很久没遇到有淡水的海岛。 大家都盼着风暴,至少还能接点雨水,但风暴就是不来! 而且,洋流的流向也在变,并不是带着他们往东。 朱海收到阴阳师的提醒,咬牙做出决定。别管海水怎么流,只向东航行便是,因为皇帝要他寻找极东大陆。 “前面有岛!” 离开日本的第113天,手执千里镜的观测员大呼。 船队加速航行过去,结果小岛前方,又看到有大岛。 不,不是大岛,而是大陆! 如果按照后世的地名,那应该叫做旧金山。 462【福山、马祖湖和栎木湾】 船队从新加坡出发时,包括朱海在内,一共有568名船员。 而到达美洲,只剩下473人,且大半处于疾病状态。死的那近百个,有两人在风暴中落海,其余皆因患病而去世。 为啥患病? 喝了不卫生的水! 船上有几个葡萄牙人,因此采用了欧洲储水方法。即用木桶装水,再倒一层油进去,油脂浮于水面阻隔空气,就能减缓淡水的变质过程。而中途遇到下雨或海岛,也得及时更换淡水。 但是,长达四个多月的航行,中途还是让储存的淡水变质好几次。 其中有一次,水都浑浊发黑了,也只能煮沸之后硬着头皮喝下。闹肚子的人一大堆,医师也束手莫测,船上虽然带有药材,可没有水来煎服,只能让生病的船员直接嚼药。 三个阴阳师,不幸病死一个,甚至船长都病死了一个。 朱海配上腰刀,又拿起火铳。他也病了,浑身乏力,想拉肚子又拉不出,扶着船舱吩咐道:“先探查深水区。” 数十名船员悬绳而下,驾驶着十多条小舟,沿着海岸探测水深。 不多时,他们发现一处海峡,通过海峡向里走,居然是宽阔无比的海湾。海湾内水深无比,又可躲避风浪,是绝佳的天然良港。 如果用后世地名表达,那处海峡叫金门海峡,那个海湾叫旧金山湾。在科幻作品当中,不管是外星人,还是地球怪物,都喜欢来这里打架,而且特别喜欢炸掉横跨海峡的金门大桥。 此时当然还没有大桥,只有着无数参天巨木。 船队穿过海峡,停靠在海湾之内。一部分船员留下,负责看守船只和病患,朱海亲自带队登岸探查并取水。 海滩上趴着些海龟,见人来了也不跑,反而傻愣愣看着。 往前行进一段路程,便是植被茂密的山岭,众人提着斧头一路披荆斩棘。 “嚯,这树好大!”副舰船长李广成惊道。 阴阳师胡元打量道:“这是……杉树?就没见过这么粗的!” 有多粗? 树干直径很可能接近两米! 众人艰难的开路登山,不多时居然已经来到山顶。这山估计也就几十米高,比那颗巨大的红杉树高不了多少,只因山上到处是大树,因此远远看去凭空变高一截。 “这是猫,还是豹子?” “这野鸡真大,不知能不能抓回去喂养。” “嘿,还有只鹿,那角长得跟大明不一样。” “狼!” “砰砰砰……” 四条野狼,被乱枪打死,可以抬回船上加餐。 这座山丘之上,居然连小溪都没有,大家只能翻山下坡,在山下洼地找到个天然小塘。一些动物正在塘边喝水,意味着这里的水能喝,李海立即下令先取水回去。 “啊,我被蛇咬了!” “是银环蛇!” 返程途中,一个倒霉蛋被蛇咬中,吓得立即抽刀砍掉大脚趾。 其实,那蛇根本无毒,只是长得像银环蛇而已。 连续带人取水好几趟,几百号人终于喝上干净水。休息半天一夜,第二日继续探查,顺便打猎回来补充食物。 这里的动物都挺傻,看到人不知道逃跑,因此最初几日收获颇丰。不过动物们很快变聪明了,遇到人跑得飞快,不再随手就能捕获猎物。 半个月过去,大部分病号都已痊愈,但也有一人没熬住,躺在船舱里病死了。 朱海已经探完了两座小山,最具威胁的动物是野狼,暂时还没看见老虎啥的。直至翻越第三座山丘,他们看到了一个大湖(其实面积不大)。那湖距离海岸很近,他们若在西海岸登陆,很快就能寻到湖泊,跑进海湾登陆反而绕了远路。 湖里有鱼,回船上拿来渔网,一网撒下去全是好货。湖边还有各种动物喝水,非常适合打猎,至少不怕没肉吃。 朱海决定,将这里作为临时定居点,并将此湖命名为“妈祖湖”,是妈祖娘娘赐予他们的福地。 接下来两个月,旧金山半岛被他们找遍了,居然连一个土著都没发现。 而且这里气候很好,明明已是夏天,却不显得酷热。 幸存的两位阴阳师,一个叫胡元,一个叫陈德桂。他们结伴找到朱海:“朱都督,我们至少得在秋天离开这里。” “为何?”朱海问道。 陈德桂说:“此时乃是夏季,我们用气温计连续测量多日,半天居然只有十多度。夏季都如此,冬季哪还了得?怕是比北京都冷得多,这雪起码要积三四尺厚!” 朱海惊道:“多谢两位先生提醒,秋天咱们就起航往南走。” 可惜,这两位大明的阴阳师,不知道啥叫地中海气候。船上的葡萄牙人,倒是知道地中海冬暖夏凉,但阴阳师也没跟他们商量啊。 于是乎,朱海又加紧探查,驾船度过海湾登岸。 这里的岸边,密密麻麻全是橡树,而且地势非常平坦。于是,朱海给旧金山半岛取名“福山”,给海湾对面的奥克兰取名“栎木湾”。 越过那片宽阔平坦的橡树林,便来到山区地带。 朱海没有带人翻山越岭,而是绕着山脚走,沿途打标记用来定位。往东南绕了数日,突然发现一处峡谷,穿过峡谷之后豁然开朗。 虽然偶尔崎岖,但一眼望去更像大平原。 “那是……牛?” 探索队全都惊呆了,平原上随处可见野牛,跟大明的耕牛长得很像。 这玩意儿若是抓回去,养几年估计也能耕田吧。 一个李长柱的船员,甚至流下激动泪水,哭着说:“我家里要是有这么多牛,我哪还用得着出海啊!” 同伴笑道:“你要是不出海,哪能见到这么多牛?” 众人提枪朝着野牛走去,还未靠近,那些野牛就吃惊逃跑。 朱海顿时警醒:“不对,这些牛怕人,它们以前肯定见过人!” 大家小心翼翼前进,中途搭帐篷露宿,第二天继续出发,每走数百步都插木或垒石做标记。 突然,只见野牛群狂奔,一伙穿戴奇异的土人出现。 朱海按捺住内心激动,举起千里镜观察说:“衣不蔽体,武器简陋,只有标枪和飞石。嗯,有几个领头的,腰上还挂着匕首。走,过去看看,一有不对立即放铳!” 463【一把斧头换十块狗头金】 在欧洲运去马匹之前,美洲本身并没有马。 因此,那些土著都在徒步奔跑。大概有二三十人,沿途设伏驱赶,不断用飞石和标枪攻击,直至将野牛累死,或者流血流得跑不动。 土著们并不贪心,只猎到一头野牛,便不再继续追击。 这些人围着猎物分割尸体,一个身强力壮者,迅速开膛破肚,取出野牛心脏献给首领。 首领捧着血淋淋的心脏,张口就那么咬下去,其余土著则笑着欢呼。 只象征性咬了两口,首领就把心脏收好,用枯草拴住挂在肩膀上。野牛尸体被分割成几十份,土著们每人手里都有,不过除了心脏之外,其余内脏都丢弃在原地。 突然,土著们警惕站起,拿着武器对准远处。 一共五十人的大明探险队,缓缓朝土著走来。土著没有立即攻击,而是好奇观察对方的衣服,似乎以前没见过这种打扮。 双方距离二三十步,朱海喊道:“我等并无恶意。” 土著首领也上前说:“叽里呱啦……” 鸡同鸭讲,不知所谓。 李长柱被派过去交涉,这汉子手持铁斧,还特意将斧柄朝向土著,用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土著也派出一人,很快跟李长柱面对面,手舞足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长柱递出铁斧说:“送你,拿着。” 土著愣了愣,好奇接过铁斧,放下肩上的野牛腿,一斧头劈进牛腿肉中。看着那辟砍部位,土著狂喜,奔回去交给首领,首领也拿着斧头试了几下。 突然,首领高举铁斧,身边土著大声欢呼,居然围着斧头跳舞庆祝。 大明探险队都给看乐了,这些土人没见识啊,一把斧头居然高兴成这样。 土著们跳舞完毕,首领把斧头挂在腰间,带领部下全都走过来。除了牛心,他们把猎来的野牛肉,全部堆放在地面。 “叽里呱啦……”首领指指铁斧,又指指地上的牛肉。 朱海也开始笑着比划:“你是说,用牛肉换斧头?” 首领以为朱海不满意,于是又指向跑远的野牛群,似乎在说可以再猎几头牛补差价。 朱海看着对方比划好半天,勉强算是懂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是送你们的礼物。” 朱海让人把牛肉搬回去,又指指斧头,一直摆手表达意思。 首领估计也看明白了,顿时更加高兴,走到朱海身边,叽里呱啦一通言语,又转身指着东北方。 “这是……邀请我们做客?”朱海嘀咕道。 副舰船长李广成连忙提醒:“督公,小心为上,别被这些土人害了。” 朱海说道:“火铳全都填装弹药,一有不对立即作战。” 土著们扛着牛肉,带领大明探险队出发,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他们的聚居地。 都是些茅草屋,而且数量不多,这个部落估计就几百号人。 而且,聚居地附近居然还有农作物! 一个探险队员跑过去查看,兴奋跑回来说:“督公,这些土人在种胡豆(蚕豆)!” “还有别的吗?”朱海问。 探险队员摇头:“没了,只有胡豆。” 洛基山脉作为天然屏障,阻挡了人类的迁徙,也阻挡了农作物的传播,这些土著还没见过玉米、红薯等物。他们主要以狩猎和采集野果为生,也发展出比较原始的农业,只不过种植作物种类比较单一。 探险队员一到聚居地,这里的土著纷纷前来围观,许多妇女手里还捧着陶罐,看来他们已经学会了制陶。 首领高举着铁斧,叽里呱啦一阵诉说,又指着朱海这些人,估计是在介绍情况。他又示范铁斧的威力,对着一根木头连砍,引来族人的阵阵惊叹声。 土著们开始忙活起来,用陶罐烹煮食物。只见他们扔进干蚕豆,又扔进类似草籽的东西,还放入某些不知名的野果,又丢进去一些牛肉和牛油,最后撒进去少许灰黑色的石盐。 大部分的牛肉用来烤,还知道涂抹浆果调味,闻起来倒是挺香。 牛肉烤好之后,首领亲自把一块牛腿肉,热情递到朱海手中。并用树叶包裹石盐,自己吃一口肉,再用手指蘸一点盐,以此来示范石盐的正确食用方法。 朱海好奇舔了一口石盐,除了咸味之外,又苦又涩,也不知含有什么杂质。他让人拿来一包盐,比石盐白净得多,笑着交给土著首领。 首领蘸了一口,双眼圆瞪,叽里呱啦又是各种比划。 虽然此时还没有黄种人的说法,但肤色还是很直观的。中国人和美洲土著,同属于黄种人,至少不像面对白种人那么有隔阂。 双方的第一次会面非常融洽,土著们吃饱之后,甚至为大明探险队表演舞蹈。 当晚,众人都睡得不好,时刻提防着土著暗算。 好在一夜无事,翌日清晨,首领主动来找朱海,指着他们身上的腰刀和铁斧。 “你还想要?”朱海有些不高兴,觉得土著太贪心了。 首领让人拿来许多兽皮,其中以野牛皮居多。又拿来羽毛制作的帽子,还有精心打磨的石质标枪……各种物品一大堆,全都放在地上,再次指向探险队员身上的铁器。 “交换?”朱海摇头说,“我们不需要这些。” 首领非常懊恼,又让族人搜集宝贝,有色彩绚丽的石头,有花纹精美的陶器,甚至有狼牙做成的项链。 大明探险队员们,不停在这堆垃圾中翻找。 突然,一个探险队员声音颤抖:“狗……狗头金?” 这些船员都是在新加坡招募的,而新加坡隔壁就有柔佛金矿,狗头金的传说他们早就听了无数遍。 朱海连忙过去查看,又递给其他队员,大家一致鉴定为狗头金。 朱海拿起金子说:“我要这个,但是还不够,十块金子换一把斧头!” 首领表示听不懂。 朱海亲自蹲下,在地上画出一把斧头,又画了十个狗头金模样的图案。 首领这下子懂了,可翻遍整个聚居地,也只有两块狗头金。 懊丧一阵,首领突然高兴起来,指着西北边不停比划。他指指金子,又指指斧头,接着继续挥手指着西北边。 朱海也指着西北边,又指着金子,问道:“你是说,那边还有狗头金?” 首领以为朱海听懂了,手舞足蹈大笑。 此处之西北方,正是美国淘金热的源头! 464【福山尾章】 美国西海岸,特别是在加州,到处都有发现金矿! 其中较大的两次,一次发现于洛杉矶附近,一次发现于南加州。但也就吸引到几百号淘金者,并没有引起轰动,主要因为那些地方遍布印第安人,而当时美国人在此定居的却不是很多。 现在,土著们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引起全美轰动的淘金地点——萨克拉门托河与美利坚河的交汇处。 向东北走了大概三日,大明探险队就在河边树林里,遇到第二个土著聚居地,并且这里的土著数量过千。 两个聚居地的关系很好,虽然离得很近,却可以彼此互补。 第一个土著聚居地,能获取石盐、野牛角。而第二个土著聚居地,特产精美陶器,以捕鱼、狩猎和采集野果为生,并且农业更加发达(靠河)。他们经常用石盐交换陶器,各自都不缺食物,繁衍到一定规模就分迁,根本用不着为了生存而打仗。 而在河流的上游,还有更大的部落,第二个聚居地的土著就是从上游分迁过来的。 这是北美洲西海岸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资源丰富,气候宜人,可谓天生福地。但正因为太富足,人类发展迟缓,甚至还没有进入奴隶制社会。 打仗和天灾,是人类社会早期的进步源动力,偏偏这里没有战争和天灾! 嗯,也有水患,但都属于季节性河水泛滥,洪灾退去之后的土地反而更加肥沃。 两位土著首领交流之后,大部落立即搜集狗头金,当场跟朱海换取了两把铁斧,其族人又是一阵载歌载舞庆祝。 为了交换更多铁斧,土著们集体出动,带着朱海前往河滩。 此时的萨克拉门托河与美利坚河的交汇处,跟后世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因为上游没建水电站,更没有加州的北水南调工程,相对而言要狭窄得多,并且水流更加湍急。 顺便一提,二战之后的美国,确实宛若人类灯塔,50年代就能搞北水南调工程。不但整治了北加州水患,还解决了南加州缺水问题。若换成21世纪的美国,如此庞大工程,估计投票就得投他个二三十年。 在两河交汇的肥沃三角洲,朱海遇到了第三个土著聚居点,那里的部落人数竟有两三千,并且拥有大量种植蚕豆的农田。 来到河口南岸,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 透过清澈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浅水区域竟然闪烁着点点金光。 “金沙!” 不知谁喊了一声,其余队员全部冲过去,朱海一时间竟然压制不住。 李长柱脱鞋挽裤脚跳进水中,双手捧起一把沙子,肉眼可见掺杂着好几粒金沙。他咽口水说:“督公,比柔佛的金河更厉害,这里不是淘金,是捧金啊!” 眼见越来越多队员下河,朱海呵斥道:“你们慌什么?都上来四处探查一遍!” 一共两条河,南边那条金沙较少,而且越往上游就越难见到金子。但是北边那条河,简直让人发疯,大家网上走了好几里,居然到处都能看到金沙。 于是,这两条河都有了中文名,叫做流金河(萨克拉门托河)与闪金河(美利坚河)。 探寻了一整日,土著们都在找狗头金,居然不知道采集金沙。 李广成心痒难耐,劝道:“督公,别再探了,快制些沙网淘金吧!” 朱海指着正在寻找狗头金的土著,笑道:“我们这几十个人,能淘到多少金子?应该制作沙网,让土著帮忙淘金,再用各种铁器跟他们换!” “对啊,还是督公英明,咱们可以坐收其利!”李广成拍马屁说。 可惜这里没有竹子,众人在河边四处搜寻,居然找到了成片的野生亚麻。生活在河边的土著,已经会用亚麻结绳织网了,可惜还不知道纺织麻布。 朱海把三个土著首领喊来,当场让属下剥制麻皮,教他们编制简易筛子。然后拥有筛子去淘金,把讨来的金沙堆在一起,又在旁边放一把斧头表示可以交换。 土著们欢欣鼓舞,纷纷学习编制筛子,然后跳进河里去淘金。 而朱海则在阴阳师胡元的建议下,留下一半人监督淘金,另一半人探查更下游的河流。两河交汇流入一个大湖,探险队员们以为是湖,其实是海湾的内陆延伸,湖水属于含盐量偏高的淡水。 继续往下,大湖收束,来到一个河谷地带。 穿过河谷,便是宽阔的海湾。 胡元手捧着指南针,在用刀子在地上画简易图:“督公,我们绕了一大个圈子,沿着岸边继续往西或西南走,很可能就会回到我们登岸的地方。下次再来,可以直接坐船往东北走,定然能够达到流金河与闪金河。” 朱海大笑:“那就更方便了!” 李广成突然说:“督公,我在两个土人村寨都观察过,他们并无什么厚实的御寒之物。既然他们不用御寒就能生存,那这里的冬天,可能也不像胡先生说的那么冷。” “怎么可能?”胡元反驳道,“冬天冷,夏天热,这是常识。此地夏天只有十多度,冬天必然奇冷无比。越往北越冷,越往南越热,我们应该赶在冬天之前向南进发。” “那可不一定。督公说,大地乃一圆球,”李广成笑着举起拳头,“此拳便是大地,大明在淡马锡(新加坡)之北,但把拳头一翻转,淡马锡岂不是在大明之北。你怎么能说,越往南越热,越往北越冷?” 胡元顿时懵了,握着拳头冥思苦想。他并非物理学派弟子,只不过自行研究过物理书籍,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朱海笑道:“那便再等两个月,总不能土人能活,我们却被冻死吧?” 两个月之后,按照胡元计算,已经是大明的深秋。 温度确实下降了,但令胡元惊讶的是,温度居然只下降了几度,这跟大明和南洋都不一样啊。 胡元在航海日志中写道:“福山(旧金山)之地,颇多怪异。盛夏时节,最高日温二十度;仲秋时节,最高日温十余度;及至隆冬,最冷时候也不下雪,气温必然在零度以上。如此异常,已非吾之学识能揣测,或许物理大宗师王侍郎可解矣。” 航海队员的春节,是在福山妈祖湖度过的。 在这几个月里,他们把周围三百里都探测了,足足遇到六个土著部落。闪金河更上游的部落,那里的土著比较凶悍,族众竟然多达好几千,想要仗着人多抢走他们的铁器。 朱海果断下令开枪,当场打死十余人,这些土著一哄而散,已经他们是人间行走的神灵。 同时,朱海又驾船往东北走,穿过一个海峡,再穿过一个河谷,就来到他们之前遇到的大湖,沿大湖往西便是闪金河与流金河。 如此就来往非常方便,直接坐船去收金子,不用走凶险莫测的陆路。 当大船驶到河口,那些土著都惊呆了,纷纷趴在岸边祭拜,甚至把朱海奉若神明。 过了元宵节,船队终于南下,去寻找麦哲伦航线回国。 而他们离开时,带走了八十多麻袋金子,那些麻袋本来是用来装食物的。 465【正德十九年春】 整个正德十八年,王渊都是在辽南度过的。 三月份,夏婵产下一子。因在养马的永宁监城诞生,遂取名王骐。 嗯,又是儿子,王渊都快哭了,他现在真想要个女儿啊。 七月份,香香产下一子,取名王骥。 还是儿子! 至于正德十八年的会试、殿试,王渊没有回去参与。因为他是礼部左侍郎,回去只能主持,却不能主考和阅卷——礼部官员,负责组织考试,为避嫌不得当考官、阅卷官。 弟子王崇考上了,险之又险的三榜末尾。但馆考成绩优异,顺利成为庶吉士,目前正在翰林院学习深造。 今年的状元名叫姚莱,其父是右副都御使兼延绥巡抚姚镆。去年冬,右翼蒙古副汗吉囊南侵,姚镆作为文官巡抚,带领武将主动出击并夜袭,斩杀两个右翼蒙古将领。现在,姚镆已经升为工部右侍郎,被杨廷和扔进工部纯粹是图方便,反正工部已经被王渊掌控了嘛。 姚镆虽然不是杨廷和党羽,他的状元儿子却跟杨慎混一起。 没办法,姚莱精通经史和辞章,又一个当世大才子,跟杨慎自然志同道合。历史上,他甚至跟着杨慎去哭门,被嘉靖皇帝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今年的榜眼叫王教,物理学派弟子,而且是搞理论研究的书呆子。 这货喜欢研究天文,每晚苦读之后就观测星象,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才爬起来。 今年的榜眼……是徐阶! 徐阶怎么说呢,算阳明心学的外围人员。他没有拜入王阳明门下,但整天跟心学弟子来往,讨教过很多关于心学的观点。目前似乎打算依附于王渊,毕竟王渊也是心学门徒,徐阶比较认可心学思想。 顺便一提,严嵩和王阳明也是老相识。 当初王阳明离开龙场驿,前往江西庐陵当知县。严嵩正好丁忧守孝,慕名前往拜访,与王阳明相谈甚欢,王大爷觉得严嵩是个有为青年,今后必定能够匡扶社稷。 话说,徐阶是不是也受到挫折,所以才变得那么隐忍呢。 历史上,人家可是一榜进士,在翰林院等着大展宏图。因为得罪张璁,居然被贬去做推官,瞬间从天上被打落地下。 张璁经常干这种事情,他自己一把年纪才做官,于是觉得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杨廷和只把王渊的弟子,从庶吉士扔去地方当知州,已经被朝中清流所非议,而张璁直接把所有庶吉士都扔去各部或地方! 张璁的想法是,这些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没屁用,做科道言官更是只会当愤青,还不如送到各部或地方慢慢锻炼。 想得很好,就是破坏规矩,让当事人难以接受。 而徐阶得罪张璁,起因更加扯淡。 张璁竟然上疏嘉靖,请求去掉孔子的王号,降低孔子的祭祀标准。这简直捅了马蜂窝,而那些清流还不敢反对,只有愣头青徐阶傻乎乎跳出来。 严嵩和徐阶,年轻时都是热血青年啊。 …… 正德十九年春,大明航海队南下寻找麦哲伦航线时,王渊也带着妾室和子嗣离开辽南。 辽南已经逐步恢复十五万亩牧场,佃耕这些土地的军户,大部分转为马户,分到了从军官手里夺回的良田。他们现在归民政官管理,武官想要再次夺田,还得等待天灾,否则靠强硬手段必定惹怒王渊。 辽东苑马寺的养马数量,已经达到六千多匹。除了诞下的小马驹之外,还有从蒙古、女真手里零星购进的马种。至于什么阿拉伯马,倒是购买了一百匹,走海路运到辽东时,死得只剩下四十多匹。 同时,玉米、红薯和花生,已经在盖州卫完成推广,复州也有部分土地在种植。估计再过几年,就能推广到整个辽南,并向着整个辽东地区辐射。 辽南的军户和民户,对红薯不太感兴趣,对玉米则非常喜欢,并且平时都喊作“总督米”。 王渊和凌相,对官养马制度做了改良。 官方养马日渐衰败,主要原因并非武官侵占牧场,而是养马军户大量逃亡。这玩意儿属于大锅饭,自然有人勤快有人偷懒,到最后全都变得懒惰。而马匹死亡之后,也是整体负责赔付,究竟谁陪全看官员脸色。遇到马瘟,赔得精光,养马军户全逃了。 王渊直接编录马户,这些马户归苑马寺直接管理。 马户正丁五人共养一槽,负责成年马四匹、幼年马一匹。再拨五个余丁贴养,等于十个人养五匹马。但是,其中五个余丁,并不实际养马,他们可以种地或做工,只需每月给钱、给草料便可——这些马户无偿分到土地,有义务给朝廷养马,并且他们不用额外交税和服徭役。 每苑定有马种额度,比如一苑四千马种。马户们唯一上交给朝廷的税,便是两年交一匹马。马种如果死了,只要他们弄补上新的马种,便不用再赔钱,若不能补马种,就要以十人一组平摊补偿费。一匹马种,养满十年,便归马户所有。 若遇马瘟,必须上报苑马寺卿,可酌情免除赔偿费用。 这种规定并不苛刻,马儿一年一胎,允许他们两年上交一驹。如果养得好且运气好,三五年可白赚一匹幼马,任务之外养活的幼马,同样由养马户自行分配。 如此改革,等于责任到十人小组,不存在大锅饭弊端,并且还让养马户有奔头。 但肯定有疏漏,若能撑三十年,就算王渊和凌相成功了。至于三十年之后,还得看当时的官僚才干。就算王渊还活着,也已经位极人臣,不可能再亲赴辽东督理马政。 制度已经定下,辽南军户也服软,凌相更是个有能力的,王渊待在辽南也没啥事儿做了。 从旅顺口渡海直抵天津港,旦夕即至,两个婴孩也安然无恙。 天津港因为棉布贸易,已经日渐兴盛起来,港口常住居民大概三四千。这地方,本由天津卫的武官管辖,但现在由天津市舶司管理——天津卫的武官,估计是整个大明最安分的,便是卫城都存在各种外来民政官,更别提海边上的天津港。 来到工厂区所在河段,繁华得令人不可置信,同时那些黑烟囱也带来空气污染。 更糟糕的是,烟囱建得不是很高,王渊在船上都能闻见那煤烟味儿。 不过,并没人抱怨环境。 当地人提起那些烟囱,大都带着自豪表情,便是普通纺织工人都生活美满。 王渊定下了规矩,十小时工作制,工人轮班倒,晚上用油灯照明。那些油灯,还有专人看管,免得一不小心引发火灾。 整个工厂都已完成蒸汽化改造,这里的棉布产量,几乎等于整个浙江,工业化的威力太过强悍。 王渊登岸进入厂区,居然看到几个白人。 找来管事的一问,却是嫌南方棉布价格太高,这些欧洲海商打算直接在天津拿货。 “你们是哪国人?”王渊问道。 那洋鬼子通过翻译回答:“葡萄牙,只有葡萄牙的商船,才能来到东方做生意。当然,大明把葡萄牙称作佛朗机。” 王渊又问:“葡萄牙人万里迢迢而来,为什么不做香料生意?便是瓷器也比棉花赚得多啊。” 洋鬼子笑道:“买卖香料和瓷器,路途实在太遥远,中途可能遇到各种风险。我跟其他商人不一样,我选择购买中国棉布,卖给印度人或奥斯曼人。中国棉布价格便宜,而且质量上乘,在哪里都是抢手货。而且这条航道距离较短、风险很小,几乎稳赚不赔。” 王渊再问:“印度总督还好吧?” 洋鬼子说:“我们有一位新总督,他非常英明,比之前那个混蛋好多了。” 王渊好奇道:“哦,新总督叫什么名字?” 洋鬼子说:“瓦萨阔·达·嘎马,他是一位航海家,曾经横渡大西洋。” 王渊表情肃然。 466【心学大佬们回京了】 王渊为大明带来了许多变化,蒸汽机只是其中之一。 比如历史上,此时山东临清正在闹饥荒。 皆因嘉靖和老臣有矛盾,许多地方事务难以推进,导致黄河小范围决口,临清去年属于重灾区,今年春天青黄不接形成饥荒。为了平抑山东粮价,广积二仓的粮米,拿出三分之一减价卖给地方。 但现在,因为王渊给朱厚照递折子,黄陵冈堤坝已经逐步修缮,并且还多了三道堤防止决口。再加上王渊亲自在临清筑堤挖湖,临清已经近十年没有水患,此处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山东大种棉花造成米价上涨而已。 仅此二事,王渊至少救了十万人,更让上百万人免受流离失所之苦! 而城市里的居民,也渐渐习惯了报纸。 虽然没有王渊,大明也会有报纸。但塘报只发行给官吏,民间报纸多为商贾购买(含有商业信息),直至明末才出现面向读书人的报纸。 王渊发明的蜡印机,让报纸更易大量印刷,且成本直线下降。如今报纸已传遍大江南北,各种报纸类型五花八门,不但商贾、士子喜欢订阅,就连平头百姓也爱听人读报。 这次在天津港登陆,王渊来到天津卫城,便看到至少三种报纸。印刷量都不高,发行几百份已算很多,主要提供给本地的读者。 嗯,天津也有球赛,偶尔还会邀请京城球队切磋。 在天津逗留一日,王渊正准备乘船,突然后面有人喊道:“前面可是王侍郎?” 王渊转身望去,顿时有了印象,拱手笑道:“谦之兄,多年未见,风采依然。” 邹守益笑道:“王侍郎居然还记得在下。” “你我同科,岂能忘怀?”王渊邀请邹守益一起坐船。 历史上的邹守益,本来应该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只因王渊的出现,邹守益没当成探花郎,以二榜第一名的身份考中庶吉士。 这家伙甚至都不等散馆,便舍弃庶吉士的身份,回老家钻研学问去了! 啥意思? 最顶尖的中央储备干部,而且年仅二十岁,主动放弃一切前途,说要回家专心研究学术。 这一研究就是十三年,期间拜师王阳明,又苦修了七年心学。 曾经的弱冠少年,已是三十三岁的中年。并且此人身材修长,容貌俊伟,堪称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子大儒气息——历史上,邹守益虽非王门首徒,却获得心学各派一致认同,并被认为是唯一获得王阳明真传的弟子。 两人进了船舱,同科兼同门,自是一番叙旧。 王渊问道:“谦之兄这次是回京做官?” 邹守益说:“先去吏部和翰林院报备,至于能不能做官,并无多大区别。我在江西讲学十年,自认已通程朱和心学,想要到京城也传播学问。” 得,这人不是回来做官的,而是杀回京城传道的! 阳明心学,已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湖广、江西、贵州、岭南广泛传播,但在北方的影响力还较弱。这次不但邹守益回来了,方献夫、黄绾等人也回来了,都是些归乡讲学十多年的学术大佬。 王渊想了想说:“兄之大才,当为翰林院编修。但不及散馆而去,恐怕这次回京,只能先做翰林院检讨。” “无妨,”邹守益抱拳说,“多谢若虚兄关照。” 严格来讲,邹守益属于无组织无纪律,庶吉士做了几个月便开溜,追究到底甚至可以剥夺功名。但他自身学问深厚,又有王渊帮着说话,授予从七品翰林院检讨还是很方便的。 如果王渊不帮着说话,杨廷和党羽把持着翰林院,邹守益又是心学门徒,恐怕回京之后也得一直坐冷板凳。 邹守益既不聊官职,也不聊学术,而是聊起了江西清田:“去年,陈希冉(陈雍)总算完成江西清田,虽然清得不是很彻底,却也让江西为之一变。唉,他离开江西时,又遇到暴民袭击,差点因此而丧生。” “此事我知,”王渊的脸色很难看,“陈希冉在江西数次遇险,可谓九死一生,辛苦清田却遭到贬官。” 邹守益笑道:“哈哈,我家的田,也被他清走了两千多亩。” 邹家属于江西大族,自然属于被打击对象。但邹守益这个人,连庶吉士都懒得做,他会在乎家里的田地?这家伙甚至说服父亲,主动把侵占的官田交出来,给陈雍带来了许多便利。 至于陈雍,下场有点惨。 辛辛苦苦在江西清田好几年,顺便推进粮税改革,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杨廷和趁着王渊远在辽东,纠集党羽弹劾陈雍残害百姓,朱厚照顺坡下驴就把陈雍给贬官了。 朱厚照是支持清田的,因此陈雍才能在江西好几年没挪窝。但既然已经清田完毕,那陈雍也完成了使命,皇帝没必要再护着,将其贬官还能堵住大臣们的嘴,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叫卸磨杀驴,等再过两年,如果朱厚照还记得陈雍,给陈雍升官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到时候,杨廷和也不会拦着。他这次弹劾陈雍,并非反对清田,而是为了拉拢更多党羽。陈雍清田得罪了多少人,杨廷和就能拉拢多少人,这属于一本万利的操作。 至于王渊,自然要护着自己人。等哪天某地有事,推荐陈雍过去便是,一旦立功就能官复原职。 一路跟邹守益聊着回京,刚到家还没坐热乎呢,礼部祠祭司郎中郑善夫便来求见。 “先生,新历已经制好!”郑善夫捧来一本历书。 郑善夫,浙江人,数学家、文学家、天文学家。他本该拜在王阳明门下,这个时空却因新算学和新天文,毅然加入王渊的物理学派。 历史上,郑善夫曾经上疏朱厚照,说现行历法已不准确,应该测量南北日食的时间差,来推算出现行历法的实际岁差,并请求更改大明现有的历元。朱厚照忙着打仗,怎会在乎历法的事儿?他又劝阻朱厚照不要南巡,被打了三十仗屁股,罚在午门跪了五天,后来病死在赴任途中。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王渊在担任礼部左侍郎之后,便给弟子郑善夫升官,将其从礼部员外郎升为郎中。 郑善夫希望更改历法,王渊便说:“陛下对此毫无兴趣,但你可以联络钦天监。由钦天监知会各地阴阳官,你们共同把新历先编出来,届时我再帮忙呈送给陛下。” 于是,郑善夫就去忙活编写新历去了,哪有时间劝谏皇帝不要南巡? 王渊翻阅着这本新历,也看不出啥情况,只问道:“不会有错漏吧?” 郑善夫说:“弟子会同钦天监,已编写此历六年,核对过不下十次,定然没有丝毫错漏。” 王渊笑道:“那我帮你呈给陛下,此功甚伟,估计能换来一个少詹事。” 郑善夫大喜:“多谢先生提携!” 詹事府的职务,多为翰林官跳板,不是翰林出身很难兼任。 王渊推荐郑善夫做少詹事,不仅仅升官那么简单,更是给郑善夫镀金。礼部郎中的原职不变,兼任少詹事,今后熬资历也能做侍郎。 郑善夫三十九岁,王渊只有三十岁。 但达者为师嘛,而且还是上级,开口闭口称“先生”并不寒碜。 (七月新番发新书了,书名就叫《新书》,貌似要跟着王莽混,干翻天选之子刘秀的节奏?) 467【正德新历】 豹房。 孩子们在嬉戏,皇贵妃亲自沏茶,王渊与朱厚照对坐。 “这就是新历?跟旧历也没啥区别啊。”朱厚照翻着刚送来的历书说。 王渊解释道:“正朔误差大概一天。” 朱厚照笑道:“误差一天而已,何必劳师动众更改历法?” “初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的修正,”王渊说道,“虽然只误差一天,却也关系重大。陛下不觉得,这些年的灾异有些多吗?何不趁此改历,图个新历新气象。汉武帝开创新局面,也有太初改历之功,他的很多新法都是依据新历来推行的。” 这话对朱厚照的口味,他点头说:“图个新气象也可以。” 王渊又说:“此历以正德十八年冬至为历元,可称‘癸未新历’,也可称‘正德新历’,亦可沿用旧名为‘大统新历’。” 朱厚照很喜欢“正德新历”,不过为了顾及大臣,他还是说:“便叫大统新历吧。” 明代的历法就是大统历,算法沿用授时历,并参考西方的回回历。 郭守敬编订的授时历,可谓中国古代历法之巅峰,不但吸取历代精髓,而且全凭实测数据。不像太初历,假托黄钟之数;也不像大衍历,牵强附会于易象——这些都跟政治有关,而元代制定历法则不讲政治。 清代历法,不是中国人主编的,主要编撰人是汤若望。而且乾隆修历时,采用了牛顿的岁实数据,已经不算纯粹的中国历法——民国和新中国的农历,还在沿用这套历法,到21世纪岁差很可能已经超过一天。 嗯,咱们平时使用的农历,是传教士汤若望主编的。 如果不考虑朝臣反对,王渊甚至想采用《十二气历》。即以十二节气定月,属于百分之百的阳历,跟月亮圆缺和季节都没关系。 这种历法,跟后世的公历大同小异,且跟实际天象配合更好,更加便于农业生产。 沈括提出十二气历之后,遭到北宋朝臣的集体反对。因为这种纯粹阳历,否定了中国的传统农历(阴阳历)。沈括虽然备受打击,但他还是坚信,自己的这种历法,将来有一天肯定会被采用。 可惜,沈括的这一天,得等到辛亥革命之后。 中国古代天文学,仅从数据来说,可以称得上非常牛逼。 《尚书》记载,尧舜时期,就已测出一年为366天。尧舜究竟是什么时候,已经无法考证,但从《尚书》记载的星象来看,那时应该是公元前2000多年。 到汉武帝时期,太初历测算更加精密,天(……天)。 至于农历使用过久,就会出现岁差现象,这在东汉时期就发现了。并且,贾逵和李梵在改历时发现,出现岁差跟月亮行进速度变化有关,并且还测算出月亮运动速度变化的规律。用科学语言解释,便是月亮轨道近地点的进动——只是他们不知道,地球受太阳和月亮引力作用,也会发生进动现象,也会造成农历岁差。 因为顾忌朝臣反对,王渊不敢改用阳历,却可以往农历里面加东西。 比如汤若望主编的清朝历法,就各种往里面扔西方科学数据。 中国农历是阴阳历嘛,是阴历和阳历的结合,扔起东西来太方便了。历朝历代,修编历法时都在干,把各种新发现往里面扔,如此才有了集大成的授时历。 王渊又说:“推行新历的同时,请陛下推行时制与分制。今后,官府与军营点卯,甚至是各地科举,都按照某时某分来计算。” 朱厚照不解道:“为何如此麻烦?” 王渊笑道:“陛下可以开设钟表工厂,制作钟表卖给各地官府和民间,所获利润皆归内库。” 朱厚照顿时拍手:“此法不错!” 王渊提醒:“别卖得太贵。” 工部改进的钟表,比欧洲更先进,已经有了分针,正在琢磨着如何添加秒针。并且,钟表已经推广到府一级,由各府的阴阳正术管理时间。 王渊想要借着颁布新历,把“分钟”彻底推向全国——大明早就有24小时概念,不需要王渊进行推广。 这种推广,看似没啥用,其实跟推广农作物一样重要。 早期人类认识时间,以天为单位。渐渐有了月,有了年,又有了时辰,再有了小时。每一次有新的时间概念诞生,就以为着人类社会的新发展,“分钟”的诞生将使人类活动变得更精细。 …… 朝会。 礼部尚书毛澄率先反对:“大统历乃诚意伯(刘伯温)所创,由太祖皇帝钦定,怎可贸然改之?” 王渊手持笏板,不疾不徐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并无多大改动,至今岁差已有一天。毛先生身为礼部尚书,肩负祭祀之责,你祭祀的时间误差一天,难道就不怕宗庙先贤和山川神灵怪罪吗?” 毛澄瞬间愕然,这事儿不该他反对,他应该鼎力支持才对。 阁臣毛纪出列说:“颁布新历,劳民伤财,请陛下谨而慎之。” 新历的颁布,并非说完就了事儿。就像后世更换市县级名称,所有的公函、公章、相关公司和机构,全都得跟着一起改名字。新历也一样,全国相关活动和文件都得改,民间的历书还得跟着改。 并且,古代信息传播速度迟缓,有可能新历颁发一两年,许多偏僻山村还不知道。若是村里有个秀才,按照老历去参加乡试,躺客栈慢悠悠复习,搞错了一整天怎么办? 王渊冷笑:“毛阁老明知历法有误,却阻挠新历颁布,放任礼部祭祀出错。究竟,是何居心?” 毛纪反问:“王侍郎怎么肯定大统历就一定有误?” 王渊笑道:“看来毛阁老不懂天文。东汉之时,天文官就已经发现,历法每沿用三百年左右,就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大统历沿用授时历,从授时历颁布至今,也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 “古人的说法就一定准吗?”毛纪还在嘴硬,主要是这玩意儿推行起来很麻烦,毛尚书不想劳民伤财、惊动百姓。 传统官僚就是这样,一切都要求稳,最好一潭死水,整个社会都保持不变。 王渊说道:“古人不一定准,但钦天监多年的观测,却肯定是准的。而且这部新历,是礼部郎中郑善夫,与钦天监官员,还有南北各地阴阳官,花了六年时间一起编订的。毛尚书的天文学识,难道比这么多阴阳官更高明?” 毛纪默然,难以反驳。 王渊又说:“而且我记得,毛阁老在做礼部尚书时,还因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上疏进行弹劾,导致钦天监正被罚俸三月。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便是由于历法岁差造成的。你不准别人修改历法,又要别人精准推算日食,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毛纪一言不发,直接回到自己的班次,他却是因为日食推算错误,把钦天监正弹劾的罚俸三月。 没办法,每逢日食,都要提前准备,这跟礼仪有关。 而且有明文记载,应该如此应对日食:“天子救日,置五麾,陈五兵、五鼓;诸侯置三麾,三兵、三鼓。大夫击柝。凡有声,皆阳事也,以厌阴气也。” 这玩意儿得动用军队,并且由礼部进行安排。日食一旦推算错误,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小兵,全都得白忙活一场。毛纪当时担任礼部尚书,怎么可能不因此弹劾钦天监? 王渊环顾大殿,朗声问道:“谁觉得祭祀山川社稷,就算错了一日也无妨,那就站出来跟我理论吧。” 这大帽子扣下,还有谁敢反对? 若是现在反对,今后出现天灾,那就不是皇帝的责任,而是反对修历者的责任。 正德新历,就此顺利通过。 而“分钟”概念,也随着新历推行全国。渐渐的,就连朝中重臣,都不问什么时辰了,而是问现在几时几分。 468【老杨又在算计】 “当当当当当……”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钟声响起,继而是鼓声。随着钟鼓声响,天还未亮,城门开启,街衢开市。 勤劳的小商贩,已经早起做准备。 大户人家的仆役,也纷纷起床做活。如果家里有时钟,还可以趁着钟鼓楼报时,核对自家钟表是否走得准,不准的立即调整时针和分针。 钟表这玩意儿,根本不用朝廷推广,至少在京城已经自动流行。 不过每座城市的钟鼓楼,依旧还在兼用传统计时法,靠着日晷和漏刻测算时间。五更天谓之亮更,先敲钟后击鼓;一更天谓之定更,先击鼓后敲钟——即为晨钟暮鼓。 既然没提前通知,那今日便无朝会,大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不上朝。他们一边劝谏皇帝勤政,一边美滋滋睡到天亮,反正责任都在皇帝身上,自己睡那么晚纯粹是被迫的。 郑善夫在妻子的服侍下,穿衣洗漱完毕,精神抖擞的前往礼部办公。 作为正德新历的主编者,他这段时间风光无限。虽然因为朝臣反对,没有直接晋升少詹事,却也兼任了左春坊左淑子,给自己镀上一层詹事府官员的金身。 郑善夫来到办公室不久,礼部右侍郎王瓒便至。 “王侍郎!”郑善夫立即起身问候。 王瓒叮嘱说:“今春旱灾严重,又遇风霾(沙尘暴),内阁拟罢端午之庆,陛下检阅骠骑、龙船游宴等皆不再办。对此,礼部已经覆议认同。上谕,礼部挑选日期,督促百官斋戒,遣官祭告山川社稷。” 郑善夫连忙拱手道:“在下立即去办。” 郑善夫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在礼部各郎中里面排第二,正好负责各种祭祀活动。 至于王瓒,已经当了好多年礼部右侍郎,王渊不在京城的时候,都是由王瓒代理左侍郎职位。 王瓒离开之后,郑善夫立即忙活起来。他先测算黄道吉日,选定斋戒和祭祀日期,接着又挑选勋贵代皇帝主持祭祀。 忙完这些,郑善夫感觉肚子有点饿,跑去礼部大堂看钟表,却已是下午一点三十分钟。 唤来礼部祠祭司主事,郑善夫刚要分配工作,突然感觉房子在摇晃。 虽然只摇了很短时间,但郑善夫还是吓得脸色煞白。 半年前南京地震,如今又北京地震。 这玩意儿太邪乎了,新历刚刚颁布一个月,京城便接连遭遇沙尘暴和地震。定然给反对改历的官员,留下攻击新历的理由,王渊属于首当其冲者,而郑善夫则必然是背锅的。 郑善夫连忙去找王渊,可王渊并不在礼部办公。 王渊上午给太子讲课,下午被皇帝拉去游湖,郑善夫只能耐着性子苦等。他傍晚前往城西王宅,被请进去喝了一盏茶,终于等到王渊骑着马儿回家。 “先生,今日地震了!”郑善夫道。 王渊笑着说:“我知道,当时我正在跟陛下一起坐船游太液池。” 郑善夫提醒道:“新历才刚颁布一个月啊。” “不必惊慌,”王渊安慰说,“半年前南京地震,现在又北京地震,必然是以前祭祀出错导致的。新历颁布之后还震,只是新历推行不力而已,督促各地官员认真执行即可。” “真没事?”郑善夫问。 “有我顶着。”王渊笑道。 接下来几日,弹劾奏章果然无数,大部分把矛头对准王渊,也有少部分逮着郑善夫开喷。 王渊甘之如饴,郑善夫却如坐针毡,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啊? 然后,屁事儿没有。就像王渊所说,颁布新历还地震,必然是新历推广不利的原因! …… 杨宅。 阁臣毛纪放下茶杯,问道:“新历大事,既遇地震,杨阁老为何不趁机发难?” 杨廷和笑道:“王若虚圣眷正隆,便是逮到他真正的把柄,陛下估计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别说地震一次,就算京城地震十次,也无法伤及他分毫。既如此,为何要胡乱施为?” “伤不到王若虚,可以伤到郑善夫啊!”毛纪不解道。 杨廷和摇头说:“一个礼部郎中,便是罢免了也无用,必然会招来王若虚反击。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顶得上你我说一百句。今日唤你来,是想商量梁叔厚(梁储)的事。” 毛纪问道:“梁阁老怎么了?” “病倒了,卧床不起。”杨廷和说。 梁储已经七十四岁,本来就身体不好。前些日子地震,把这老家伙吓得摔了一跤,直接昏迷过去,醒来之后便半身瘫痪——中风。 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还有机会痊愈。 梁储安养几日,果然有所好转,手臂已经可以抬起,让人扶着也勉强能走路。因此他封锁消息,只说偶然风寒,盼着过一两个月就能康复。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廷和很快收到确切消息。 杨廷和说:“梁叔厚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多半难以再任阁臣。靳充遂(靳贵)也体弱多病,去年冬天数度请辞,都被陛下挽留在内阁。他若再犯病请辞,陛下恐怕也只能同意。” 毛纪问道:“趁机推举阁臣?” 杨廷和点头说:“蒋敬之(蒋冕)的资历足以入阁。” “那翰林院和制敕房?”毛纪问道。 蒋冕现在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他一旦入阁,这些权利都得交出来。 杨廷和眯眼笑道:“乔希大(乔宇)。” “怎能是他?”毛纪大惊。 乔宇目前是南京兵部尚书,南京百官之首,士林威望非常高。但是,乔宇是杨一清的学生,还是李东阳的忘年交,完全跟杨廷和尿不到一个壶里。 杨廷和解释道:“蒋敬之(蒋冕)若是入阁,我们已占到最大的便宜。若再推举自己人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不说朝臣反对,便是陛下都会心生忌惮。何不把杨应宁(杨一清)的学生,从南京调回来掌翰林院呢?此事,杨应宁必定同意。不论谁执掌翰林院,都不能是王若虚的人!” 如今的朝堂局势,杨廷和根本无法一家独大。他靠着贬谪清田的陈雍,拉拢许多中间派的江西籍官员,现在又想着把杨一清拉过去。 而且,乔宇是保守派,只论政治立场,反而跟杨廷和一致,跟老师杨一清没啥共同语言。 杨廷和说道:“推举阁臣之事,你去安排一下。” 杨廷和打得好算盘,梁储和靳贵都有病,眼看是当不了多久阁臣了。如果再拉蒋冕入阁,同时交好杨一清,那他基本上就能彻底掌控内阁。 469【机关算尽太聪明,不如陪皇帝钓鱼】 梁储真不行了,七十多岁的人,还猛然遇到中风,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静养一个多月,还是无法正常走路,梁储彻底心灰意冷。他虽然胳膊勉强能动,写字却不慎方便,就连请辞奏疏都是让人代笔。 如此情况,朱厚照也没法挽留,非常干脆的让梁储滚蛋。 于是,阁臣靳贵,也趁机因病辞职,被皇帝再次挽留,顺便给他儿子和女婿升官。 咱们金罍金公子,作为靳贵的女婿、王渊的好友,由此当上正四品大理寺右少卿。这货能力还是极强的,而且喜欢较真,纠正过许多冤假错案,可惜跟上司和同僚都关系不好,由此在大理寺的风评极差。 金罍若是能更圆滑一些,以其庶吉士的出身,又有王渊、靳贵相助,估计早就升任左少卿之职。 太液池。 朱厚照最近迷上了钓鱼,经常拉王渊一起钓。这位老兄性格急躁,太监们怕他心情不好,于是每天都悄悄的撒米打窝,还买来许多大鲤鱼扔进池子里。 又是一杆大货,朱厚照非常高兴,问道:“二郎觉得乔宇如何?” 王渊回答:“不知,臣不认识此人。” 朱厚照说:“乔宇有才干,但我不想让他掌制敕房。” 王渊说道:“那就另择人选便是。” 朱厚照冷笑:“但此人是杨廷和与杨一清联合推举的。” 让蒋冕做阁臣,让乔宇执掌翰林院,是三年前皇帝与杨廷和的政治交易。但当时还未正式任命,乔宇突然来了一封奏疏,劝谏皇帝不要再御驾亲征,把朱厚照气得直接收回成命。 朱厚照和乔宇,是在南京认识的。 宁王谋反之时,乔宇坐镇南京,各方面都应对自如。朱厚照巡幸南京时,便把乔宇招来奏对,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皇帝遂有心提拔重用。 结果因为劝谏诏书,朱厚照终于明白,乔宇跟石玠是同一类人。他当初提拔石玠,满以为可以通过石玠掌控户部,结果石玠却站在清流一边。后来又打算提拔乔宇,任命文书还没发出去,乔宇的劝谏奏疏就到京了。 杨廷和选择推举乔宇,除了拉拢杨一清之外,也是因为发生过这档子事。如此,即便乔宇执掌制敕房,也不是跟皇帝一条心的。 朱厚照说:“不如二郎也推举一人。” 王渊想了想,答道:“林俊,林见素。” 朱厚照居然毫无印象,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王渊说道:“致仕左副都御使,正德四年启用,正德六年论平乱之功而请辞。曾平定江西匪患,也曾平定四川民乱。” 朱厚照顿时发笑:“此人可用矣!” 这就太有意思了,正德四年,刘瑾当权,林俊居然能被启用。正德六年底,李东阳掌权,但大部分事务交给杨廷和,而林俊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请辞。 若为杨党,正德四年绝对启用不了。若为阉党,也熬不到正德六年,而且还是在立下平乱大功之后辞职。 其实,林俊也是清流,而且是清流中的实干派。 林俊既厌恶太监,也不满李东阳和稀泥,更看不惯杨廷和拉帮结派。他平定江西匪乱,连封赏都不要,死活闹着辞职,就是被杨廷和安插心腹、排除异己的行为给恶心坏了。 这个人如果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绝对没有杨党的好果子吃。至少,在翰林院任职的杨党,会被林俊视为攀附之徒,从而遭受到刻意打压。 王渊又说:“宁王谋反之时,林见素得知消息,令家仆星夜奔驰三千里,送来他亲自铸造的佛郎机炮平乱。” “他还会铸炮?”朱厚照顿时更加满意。 王渊笑道:“他还支持开海。” 朱厚照说:“那便是此人了!” …… “什么,重新廷推?”杨廷和非常惊讶。 司礼监派来的传旨太监说:“陛下对这次廷推不甚满意。” 等太监离开,杨一清叹息道:“乔希大(乔宇)太过耿介,上次的劝谏奏疏已经忤逆了陛下。” 杨廷和对此非常无语,蒋冕三年前就该入阁的,当时皇帝都已经答应了。就因为乔宇的一封奏疏,把事情全给搅黄了,这人咋就不知进退呢? 历史上的乔宇更头铁,正德南巡时硬刚江彬,把江彬气得派杀手行刺,因南京守备太监王伟相救才得活命。嘉靖继位之后,他直接被招为吏部尚书,又跟皇帝闹起来。他明明不是杨党,并不抵制嘉靖认亲爹,却突然站在杨廷和那边,反对嘉靖启用张璁、桂萼、席书等人,认为这些人都是投机之徒。 这货不愧是杨一清的学生,虽然政治理念不同,脾气却跟杨一清差不多。对事不对人,又坚持原则,而他的原则很多时候不咋地。 既然皇帝不满意,那只有重新廷推了。 然后,杨廷和非常郁闷的发现,陪推之人居然是跟他有矛盾的林俊。 林俊作为候选人之一,消息刚刚公布,瞬间让清流中人欢呼。即便是杨廷和的“党羽”,很多也投票给林俊,林俊在清流中的威望,竟然不必杨廷和逊色多少。如果只比声誉,林俊甚至超过杨廷和! 只因林俊的清流形象,堪称完美。人家在成化朝,就硬刚过权阉梁芳,被宪宗一怒之下贬为判官,当时杨廷和还在翰林院混日子呢。人家在弘治朝,就出手教训过宁王,还因此被宁王陷害受罚,那时杨廷和还在给朱厚照讲课呢。 而且林俊立功无数,提拔过许多青年俊才,并且只论才干不论派系,哪像杨廷和一样排除异己? 科道言官,更是将林俊视为偶像。因为林俊每次得罪皇帝、太监和权臣,被扔到地方都能立功升迁,无论是平乱还是治民都政绩累累。这是所有言官都想活成的样子,在中枢不畏强权,在地方经世济民。 如今正三品以下的言官,还没资格参与廷推,但他们听说林俊是候选人,纷纷上疏请求皇帝把林俊召回来。 朱厚照这才警醒,林俊居然是一群喷子的偶像,召回来之后不会给自己添堵吧? “岂有此理!” 杨廷和这次是真失态了,回到家以后,一脚将太师椅踹翻。 杨慎问道:“父亲何故如此?” 杨廷和说:“林见素要回来了。” 杨慎说道:“林见素之清誉,天下皆知;林见素之才干,海内俱闻。他能回朝,是一件大好事啊。” 杨廷和说道:“林见素跟为父有嫌隙!” 杨慎劝道:“父亲,君子和而不群,小人群而不和。父亲与林见素皆为君子,一点嫌隙而已,不必记在心上。” 杨廷和更加郁闷:“说了你不明白。” 杨慎前几年辞职,现在已经复官,并且升为翰林院修撰。这厮的仕途也算不顺,又是回乡丁忧,又是患病休假,中途还辞职几年,到现在居然才混得一个王渊刚中状元时的官职。 并且,杨慎虽然才华横溢,却毫无政治嗅觉,如今还保持着天真烂漫。 杨廷和叹气道:“不论如何谋划,都抵不过佞臣一句话,我是争不过王若虚了。” 杨慎居然帮着王渊说话:“父亲,王二郎并非佞臣。他在战场立功无数,都是冒死拼杀出来的。他开海虽然招惹非议,却让国库宽裕了许多。这两年督理马政,在辽南三卫置民政官,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父亲今年已经六十五,而他王二郎才三十岁,又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父亲若与王二郎联手,岂不相得益彰?等今后父亲致仕,王二郎再出任首辅,则为天下社稷之幸矣!” 杨廷和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只能慨叹道:“你呀,还是去吟诗唱词吧。” 杨廷和为啥如此郁闷? 他顺利把蒋冕送进内阁不假,翰林院却被跟他有矛盾的林俊掌控。 并且,王琼入阁了,皇帝钦点的,朝臣们拦都拦不住。 王琼之前可是牵连进江彬的案子,按道理没有一丝入阁的可能。但皇帝就是要让他入阁,并且亲自出来给江彬案定性,说王琼跟江彬没有任何瓜葛。 王琼入阁之后,其心腹王宪接任兵部尚书,王渊的同党王瓒调任兵部左侍郎。 现在,内阁大臣排名依次为:杨廷和、靳贵、杨一清、毛纪、蒋冕、王琼。 六位阁臣,杨党占了三席,且靳贵多病不理事,杨廷和可谓已经掌控内阁。 但这有啥用? 制敕房和翰林院的林俊跟杨廷和有矛盾,吏部尚书廖纪是个不听话的,吏部左侍郎汪鋐是帝党。兵部尚书是王琼的心腹,兵部左侍郎王瓒是王渊的同党。户部尚书黄珂是王渊的岳父,仓场侍郎席书是王渊的座师。工部干脆就是王渊的后院。礼部尚书毛澄虽然是杨党,但早就被王渊联合王瓒给架空。 堂堂内阁首辅杨廷和,如今竟然只能完全掌控刑部! 王渊根本不需要去争什么,就如杨廷和说的那样,再怎么谋划也抵不过佞臣一句话。 只能控制内阁,无法控制六部,那等于屁用都没有。还不如把蒋冕留在制敕房和翰林院呢,至少还能提携后进庶吉士,杨廷和费尽心机让蒋冕入阁,结果把翰林院的权柄也丢了。 更恶心的是,杨廷和还不能像张居正那样,利用科道言官来架空六部。 首先他没有皇帝的支持,科道言官不会那么听话。其次,都察院的大佬当中,只有一个彭泽是杨党,其他的都不用看杨廷和脸色。另外,六科那些小年轻,都把即将回京的林俊视为偶像,估计还会反过头来攻击杨廷和。 杨廷和猛然发现,他把蒋冕抬进内阁,竟然让自己的权柄瞬间缩水。 王渊啥都没做,只负责陪皇帝钓鱼聊天而已。 470【心学大兴】 三十八岁的聂豹,恭恭敬敬给王渊行礼:“拜见师兄!” “文蔚兄年长,不必如此拘礼,”王渊回礼作揖,拉着聂豹入座,“老师身体可好?” 聂豹说道:“偶尔犯病,大致无虞。” 王渊笑道:“文蔚兄在华亭,做事真真漂亮,今年考满全国第一!” 聂豹谦虚道:“不过是践行心学而已。” 聂豹乃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华亭知县。刚刚上任,就遇百年大旱,华亭县颗粒无收。 他首先对皂吏开刀,迅速摆平那些积年老吏。接着又拿文吏开刀,追回贪墨税银一万八千六百两、米五千六百余石,那文吏在朝中有亲戚做一品大员,却被聂豹带着几个皂吏拿下。 有钱有粮,聂豹立即开始赈灾。同时清查县内庙田,把和尚侵占的良田,分配给无家可归的灾民,逼着和尚们帮忙赈灾。 接着,聂豹又拉拢当地士绅,说服士绅也出粮赈灾。徐阶就是那时认识聂豹,并跟随聂豹研习心学,成为没有正式入门的王阳明再传弟子。 赈灾完毕,聂豹整顿吏治,定下各种规矩,并以身作则遵守,华亭官吏竟无人敢犯。 聂豹在华亭当了六年知县,疏通水渠三万多条,修复废塘一万两千多口。由此彻底解决县内缺水问题,粮食产量大增,并且废除苛捐杂税,几年时间共有三千两百多户逃户(上万人)主动回乡安居。 如此恐怖的政绩,谁都别想压住,这次考满被评为全国第一。 “朝廷对文蔚兄的安排,可有定下?”王渊问道。 聂豹回答:“已经定下,廖尚书亲自指派,令在下巡按福建。” 知县是正七品,巡按御史还是正七品,看似聂豹只是被平调而已,其实已经入了吏部大佬的法眼。 众所周知,总督和巡抚很牛逼,却被小小的巡按御史牵制。而且朝廷明文规定,地方科举、处决重刑、审理冤案、参(弹劾)拔(提拔)官吏、纪(记录)验(验证)功赏,这些事情督抚都不得插手,全是巡按御史的职权范围。 王渊担任浙江总督时,就被浙江巡按御史恶心过好几次,不过他们又因惩治溺婴而握手言和了。 从知县直接变成巡按御史,聂豹已然一飞冲天,下次升职很可能是知府! 王渊点头道:“廖尚书为政,一向对事不对人,也不问出身和派系。很可能是文蔚兄考满全国第一,把廖尚书也惊动了,亲自跟户部和都察院联络,任命你为福建巡按御史。” 总督、巡抚和巡按御史,本职往往隶属于都察院。但在挑选官员的时候,却以吏部的意见为主。比如任命湖广巡抚,吏部跟户部商量着办;如果是辽东巡抚,吏部需跟兵部商量着办。若有意见分歧,由吏部发起并主持廷推,最后交给皇帝来定夺。 聂豹笑道:“无论担任何职,不过‘忠君爱民’四字而已。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弊,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便是信,发之治民便是仁。” 王渊赞道:“文蔚兄深得心学三昧矣。” 聂豹连忙说:“略知皮毛而已。” 两人又闲聊一番,便结伴前往城南物理学院。 邹守益、方献夫等心学传人,都已经在京城安顿下来。只不过,邹守益当上了翰林院检讨,而方献夫还慢慢等着补缺。他们在京城开堂讲学,传播心学大道,有时在街上讲,有时也借物理学派的讲堂。 此时此刻,讲堂内外聚集数百人,有物理学派弟子,也有被吸引过来的普通读书人。 邹守益站在台上说:“良知者,虚无定体,又无所不包;它知善去恶,而自然流行。良知,既虚无又自然而发,常寂常感,常寂常明,没有动静之分。因其充分完备,故意人力加损之,皆非良知的本来面目……如何致良知?吾师阳明公曾言,应当有戒慎恐惧之功。我认为,阳明公的戒慎恐惧,便跟程朱二贤的主敬、持敬、居敬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存天理、灭人欲……” 听到这里,聂豹瞬间皱起眉头,他觉得邹守益在曲解阳明心学。 又认真听了片刻,聂豹都懒得过去辩解,直接选择跟王渊辞别离去。 明代中期的阳明心学,虽然流派众多,却被后世研究者归为三派,即:王门左派、王门右派和王门传统派(日本研究者则分为:归寂派、修证派和现成派)。 王门左派以泰州学派为主,创始人是王艮。 为啥叫左派?因为太激进。民用即为道,对老百姓有利的就是道,每个人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在践行大道利国利民,就连商贾合法经商都是在践道。 而王门右派以归寂派为主,聂豹正是代表人物之一,只不过他目前还没开宗立派。 聂豹认为,天理应在寂灭静虚中寻找。他这派是要做圣人的,吾日三省吾身,修身治国平天下。认为匡扶社稷、救济万民,只有士大夫能做到,每个士大夫都应该修身持正,先约束自己,再去感化别人。 至于王门传统派,代表人物即为邹守益。他们首先承认程朱理学,再于理学基础上发展心学,相当于对程朱理学的改良。 右派遇到传统派讲学,能听得进去才怪了! 历史上,心学发展到晚明,又出现一个修正派(东林派)。东林派跟王门右派的思想非常接近,都是“尊德性”。只不过嘛,实际操作当中,很多东林派都是让别人“尊德性”,自己有德无得就很难说了。而以聂豹为代表的王门右派,是自己践行道德,再去感化万民。 至于王门左派,后来发展出“狂禅派”和“实学派”。 狂禅派,似儒非儒,似禅非禅,主张打破一切桎梏,扫除一切道理束缚,这样才能回归“天理”的本来面目。即,追求思想大解放。 实学派,则非常有意思。厌弃从汉代到明代所有儒学套路,只遵从孔孟的原始思想,主张兼容并包,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比如跟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的徐光启,严格来说就属于王门心学之实学派。另外,张居正和海瑞,也是实学派的代表人物。这派发展到明末,核心理论即:解放思想,舍虚求实,一切归于实践和实用,并且反对阳明心学(其实是反对走向务虚的心学)。 可惜,在晚明诸多心学流派当中,官场以东林派占上风,实学派的朝政影响力没那么大。 直到满清入关,明代百花齐放的大思潮,被扼住脖子直接宣告死亡,鸦片战争之后才终于开始复苏。 为啥把王阳明奉为圣人,看以上叙述就知道了。他的心学思想,影响了整个明朝的中后期,从官场到民间的各种思潮,全是阳明心学的变种和分支。 聂豹离开了,王渊继续听讲,听着听着也走人。 邹守益的心学思想,实在太过传统,啥事儿都往程朱理学上套。物理学派虽然也篡改程朱理学,但都把朱熹当工具人,而邹守益则是真把朱熹奉为圣贤。 但是,思想相对保守的士子,还就吃邹守益这一套! 邹守益回京只一个多月,正式收徒就有十多个,另有数十人定期跑来听他讲学。 方献夫讲学刚好跟邹守益相反,这位老兄直接狂踩朱熹,把朱熹贬得一无是处。他推崇孟子,“知本”是方献夫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是为了体察万物之本,用来探求自己的本心,再将自己的本心与圣人之心契合。 一些不喜欢研究数学物理,又不咋待见朱熹的士子,纷纷拜入方献夫门下为徒。 这两位虽然核心理论迥异,却都认同致良知、知行合一。再加上再京城发展多年的物理学派,北直隶士子居然张口闭口谈心学,已经成了一种学术潮流时尚,导致下一届顺天府乡试,出现大量阐述心学的应试文章。 心学门徒都不隐藏了,考得中就考,考不中拉倒,反正写文章时要痛快! 南方数省的乡试,也有这种情况。搞得许多老学究主考官,在阅卷完毕之后,专门跑去问心学是啥,咋到处都有“致良知”、“知行合一”等字眼? 心学,蛰伏十余年,已经开始大兴! 471【林见素】 心学在京城的突然发力,顿时惊动了思想守旧派。 非常奇怪的是,杨廷和虽然喜欢排除异己,在学术上却显得非常大度。 诸多大臣投书杨廷和,希望禁止心学传播,杨廷和却并没有这样做。他虽然也反对心学,却只建议科举不得采用心学思想,民间讲学随便怎么搞都可以。而且,杨廷和仅在会试禁止心学,各地乡试他都一概放过了。 正德十九年五月,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张忠,代替皇帝批复杨廷和的拟票。大致内容为:科举抡才,关乎社稷。会试与殿试,不得使用生僻字,内容不得哗众取宠,应试文章不得辞藻浮华,以老成持重之文风为上佳。 王渊都没法反对,因为杨廷和对心学只字不提。 但杨廷和这般做法,却给心学定性了,就是哗众取宠而已。你在民间怎么传播都行,甚至乡试都能玩,不准带到会试和殿试中来! 江南士子郁闷死了,而且不是因为心学。 这几年,会试文章愈发华丽,就连阅卷官们,都渐渐喜欢妙笔生花的文章。现在杨廷和搂草打兔子,把华丽文章也顺便禁掉,江南士子就喜欢玩这个啊,让他们老老实实写质朴文章很难受的。 七月,林俊到京。 能来得这么快,纯粹是因为走海路。 包括出京递送文书的吏员,只要目的地是在沿海省份,也喜欢在天津坐船南下。因为朝廷发的路费还是那么多,走海路可以省钱省时间。 林俊接到朝廷召唤,直接从莆田坐船就来了。他是乐意接受新事物的,一把年纪了还自造佛朗机炮,而且跟王阳明属于忘年交。 林俊到京的次日,还住在客栈里,便有无数言官前往拜见,一大群喷子想见见偶像。 王渊稍微要矜持些,等林俊租好房子,这才前去拜见:“见素公!” “若虚且坐。”林俊笑道。 林俊租的房子很有意思,既不奢华,也不寒酸。他能自己造炮,可见家底殷实,对钱财不贪亦不排斥。 家仆奉上茶茗,林俊说:“刚到京城,就听说会试文章有了约束,无数江南士子怕要因此遭殃。” 王渊解释道:“禁止浮华文章,只是顺带而已,主要是为了禁止心学。” 林俊讥讽道:“杨阁老也是小气,我虽然不怎么认同心学,却也不会管年轻士子们喜欢哪样。” 王渊笑道:“杨阁老已算大度,至少乡试没禁。” 杨廷和是真的大度,历史上,心学被全国范围内禁止过两次。 一次是桂萼鼓动的,一次是张居正发起的,起因跟学术思想无关,全是出于政治原因。 桂萼跟王阳明产生矛盾,那还只是其次,真正原因是心学弟子在朝当官的太多。可没有鸟用,嘉靖虽然把心学定为“伪学”,可嘉靖中期的朝中大佬,却有一堆心学传人——共出了一个首辅,一个礼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两个兵部尚书,两个刑部尚书,还有好几个南京各部尚书。 而张居正呢,自己就算半个心学传人,他曾是王阳明弟子顾东桥的门生,他信奉的实学也是王门心学左派的变种。张居正禁止心学传播,是因为心学大佬何心隐反对一条鞭法,同时也发现心学的影响力太大,已经干扰到他推行新政。 相比桂萼和张居正,人家杨廷和多大度啊。 林俊却说:“杨阁老不是大度,他是没那个威望,出了京城谁理睬他啊?” “都一样。”王渊笑道。 林俊又说:“这次北上,我在浙江停留数日,跟你的老师有过交谈。他说,你想变法改制,这是不是真的?” “有此想法。”王渊回答。 林俊问道:“打算何时变法?” 王渊说道:“变法已经开始,但只在局部施为。想要全国变法,至少得等到晚生入阁之后。” 林俊叹气:“等你入阁,我怕见不到了。我老年体衰,还能再活几年?” 王渊连说:“先生长命百岁。” “哈哈,别长命百岁,能再活十年,我就心满意足了。”林俊大笑。 事实上,王渊本想推荐老师执掌翰林院。可王阳明如今正丁忧在家,他的父亲王华刚死两年,还有一年才能服丧期满。 王渊介绍情况:“杨党之人,内阁占了一半,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张永,也跟杨阁老走得很近。” 林俊毫不掩饰的埋怨说:“皇帝真是糊涂了,居然弄出什么秉笔太监,他就不怕太监操弄国器?我回来做官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劝皇帝把秉笔太监给废了!” 王渊狂汗,这位不愧是言官们的偶像,果然是个会挑事儿的。 王渊说:“以陛下之性格,恐怕不会裁撤秉笔太监。见素公可以婉转一些,就说太监既然掌司礼监印,便不能再兼任秉笔,否则自己朱批、自己盖印,太监岂不是成了皇帝?” 林俊摇头道:“掌印和秉笔分开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换一个张永的人。既然要劝谏皇帝,就要一竿子到底,直接把秉笔太监给废掉!” 王渊有些懂了,为啥以李东阳的心性,居然都不待见林俊,这位老先生性格好刚啊。 王渊头疼道:“见素公,你如此行事,恐怕制敕房和翰林院的主人,顶多明年就要再换了。” 林俊无所谓道:“换就换,大不了我再辞官。反正一把年纪了,不掺和朝中烂事,致仕归乡还能多活几年。” 王渊只能敞开说:“那请见素公稍微忍一忍,等阳明公丁忧期满,您再直谏皇帝如何?” 林俊想了想,眨眨眼:“也可以,就等王阳明服完丧再发脾气。如今这个皇帝,连他爹都不如,他爹还气得我辞官呢,我在他手底下当官会折寿的。” 王渊哭笑不得。 聊完正事,林俊突然问:“听说你会铸钢炮,在浙江一口气铸了几十门佛朗机钢炮?” “此事不假。”王渊说道。 林俊顿时来了兴趣:“我也会铸佛郎机炮,不过我是以锡为范,用铜来铸成。你怎么能铸钢?” 王渊解释说:“以石墨混合黏土做坩埚,石墨耐火,可以承受高温。再给铁料里加玻璃、石灰等物助燃,让炉温提升到可以融化钢水的地步。” “妙啊,”林俊立即起身往外走,站在门口看了看,指着院子说,“这里可以造炉子,明日我便请工匠,你来教我怎么炼钢。” 王渊不知如何回应,老子是让你回来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的,可不是叫你来炼钢玩票的啊! 林俊这还不算完,又说:“我在天津看到好多黑烟囱,听说是什么蒸汽机在织布。蒸汽机也是你研制的?蒸汽如何能织布呢?” 王渊说道:“见素公若有兴趣,可以去城南物理学院。” 林俊果然去了物理学院,跟掌院王晹交流之后,竟然当场加入物理学派。只不过嘛,他资格太老,不排任何辈分,算是物理学院的镇山之宝。 这一日,王渊正在教林俊炼钢,家仆突然来报:“老爷,探海提督回京了,陛下召你立刻去豹房!” 472【印加帝国之使节】 跟出发前相比,朱海整个人瘦了一圈,甚至瘦得都有些脱相了。 而此时的豹房花园里,不仅有皇帝和朱海,还有一个穿着奇异的家伙——印第安人! “二郎来啦,快坐!”朱厚照笑着招手。 王渊说道:“谢陛下。” 朱海也连忙作揖:“见过王侍郎。” 王渊拱手道:“朱督公辛苦了。” 那个印第安人非常聪明,居然看出王渊是大人物,立即赤脚匍匐跪拜。光脚并非穿不起鞋子,而是他们的传统,朝拜尊贵者必须赤脚觐见。这货身上甚至有金饰,看样子地位很高,而且拥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更扯淡的是,这印第安人居然用汉语说:“幸会。” 王渊感觉非常稀奇,朝此人拱手还礼,又问朱海:“他还会说汉语?” 朱海笑道:“此人跟咱们一起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又在南洋住了一个月,已经能说些简单汉话了。不过他的汉话很糟糕,估计以为‘幸会’是‘拜见’的意思。” 王渊问道:“朱督公能详细讲一讲吗?” 朱海说道:“泰西人(麦哲伦)的航海图,根本就用不上。咱们刚开始沿着航海图走,结果逆风逆水,只能又回南洋,第二年北上经日本出发。在海上飘了几个月,便看到了极东之地。咱们登岸的地方,气候非常好,夏天只有二十度,冬天也有好几度,可谓四季如春。因此,在下就把此地命名为‘福山’,并在福山西北面发现金矿。” 王渊还记得些高中地理知识,一听就知道是地中海气候,且美洲的地中海气候,是以旧金山湾为中心辐射出去的。 朱海率领的航海队,很可能发现了旧金山! 朱海又说:“今年春天,在下率队返航,想南下寻找泰西人的航线。结果航线没找到,却在中途遇到泰西军队!” “泰西军队?”王渊非常惊讶。 “准确的说,是西班牙的军队,”朱海解释道,“那里有个土著大国,人口无数,幅员辽阔,已经被西班牙征服。有些土著,甚至会说西班牙语,正好我船上有佛郎机人,也会说西班牙语,因此大概知道一些情况。” 所谓土著大国,即阿兹特克帝国,地盘大概在后世的墨西哥。 正德十四年,西班牙人来到阿兹特克帝国,受到土著皇帝的热情接待。因为他们高大白皙,跟传说中的羽蛇神非常类似,土著们将西班牙人视为神的后裔。 阿兹特克皇帝出于统治目的,声称自己被羽蛇神眷顾,神灵派来后裔帮助他统治国家。 西班牙人就此成为特权种族,他们淫掠妇女、抢劫财货,渐渐被土著百姓所仇视。但皇帝骑虎难下,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于是选择维护西班牙人,反而去镇压自己的臣民。 西班牙人得寸进尺,居然绑架皇帝,严刑拷打逼着皇帝交出所有财宝。 城中已经发生骚乱,西班牙人把皇帝作为人质,想要先逃离城市再说。混乱当中,皇帝死于非命,西班牙人因带了太多财宝,也完全失去组织度,黑夜坠湖溺死一批,又被追兵给杀死一批。 逃回殖民地的西班牙残兵,在古巴总督的支持下,召集军队进行复仇行动。 他们带来战马、火炮和火枪,又纠集不满皇帝统治的部落,组建成西班牙、土著联军进行反攻。 阿兹特克帝国,就此覆灭! 王渊问道:“你们跟西班牙人打仗了?” 朱海点头道:“打过几场。咱们登岸探查情况,便看到一群西班牙人,正在洗劫土著部族。本来没想着帮忙,那些西班牙人,却突然朝咱们放铳。咱们人多,这一仗打赢了,还抓了两个西班牙匪徒来审问。得知此国已被占领,就立即收集淡水离开,生怕有西班牙援兵赶过来。” “然后呢?”王渊问道。 朱海说道:“南方还有更大的土著国家,而且西班牙人,正在跟这个国家打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咱们逮着双方交战的时机,立即对西班牙人发动进攻。把西班牙人打跑之后,土著对咱们非常感激,还带着咱们去见那里的国王。” 这真是赶巧了! 西班牙人在征服阿兹特克之后,也不懂得治理,整天只知道抢劫。今天抢这个部落,明天抢那么部落,三年时间几乎把那里给抢遍了。于是他们派出船队南下,想要寻找新的国家继续抢,很快就遇到印加帝国,并且一路跟印加帝国打仗。 而朱海的船队,正好跟在西班牙船队后面,帮着印加土著把西班牙人狠揍了一通——西班牙南下的探险船队,只有两艘船,船员百多个。直接被朱海弄死好几十人,还击沉了西班牙的一条船。 王渊问道:“这更南边的土著国家,又是什么情况?” 朱海答道:“这个国家,国名叫‘塔万庭苏龙’。他们的国王被称为‘印加’,主要祭拜太阳,也祭拜月亮和星宿。国王以下有贵族和祭司,他们会冶炼金银铜锡,但就是不会冶铁,兵器也全是铜器。他们有高大的城池,还建有驰道和驿站,全国都被驰道连起来。还种了许多作物,这次咱们带回来一些。有一种牲畜特别奇特,似羊非羊,似马非马。” 印加帝国的真正名字,音译过来便是“塔万庭苏龙”。“印加”不过是称号,类似于“皇帝”、“国王”、“独裁者”。 印加帝国非常发达,有自己文字,会冶炼金属(不能炼铁)。建筑工艺也非常高超,不但修建水渠和梯田,还在山区修建沟通全国的道路,最长的一条道路足有3200公里。 此时此刻,是印加帝国的全盛时期。 历史上之所以被西班牙覆灭,是因为老皇帝死后,两个皇子争夺皇位,双方兵戎相见内耗严重。再加上西班牙人带来瘟疫,印加帝国完全陷入混乱,被百十号西班牙人给各个击破了。 “咱们给土著国王赠送贺礼之后,国王也回赠了许多礼物,”朱海指着身边的印第安人说,“这是他们派出的使臣,是一个祭司的儿子。” 我去,印加帝国往大明派遣使臣? 王渊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朱海说:“没有按那个泰西人的航海图,从福山一路南下,都是顺风顺水。到了南边,风向和水向都变了,顺风顺水就可以回来。就是淡水不够,回来的航道很少遇到暴风雨,咱们在海上只换了一次水。很多船员都因喝腐水生病了,去时有568人,回来只剩317人,还包括5个土著在内。” 也即是说,这次前往美洲,一共死了246人。 印加使团本来有8人,中途也死了三个。淡水是足够的,可惜变质了,能不能活全靠体格。 就拿历史上的麦哲伦船队来说,回到欧洲死得没剩下几个,却成功带回去四个印第安人。 朱厚照一直没吱声,此时突然说:“二郎,这次探海还带回了金子,你猜那些金子有多少?” 473【羊驼】 印加使节团首领,名叫瓦库,意为陶器。 瓦库的父亲,是科亚苏龙的大祭司——印加帝国本名“塔万庭苏龙”,拥有四大行政区,分别是钦察苏龙、库蒂苏龙、安蒂苏龙、科亚苏龙,其中首都在科亚苏龙辖内。 瓦库是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他天生属于统治阶层,却又无法继承大祭司职位,顶多能被任命为一些中小部落的祭司。 瓦库喜欢天文、绘画、数学和音乐,经常仰望星空,思考天空是否也有人类居住。大神韦拉可卡在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人类插上翅膀呢?那样就可以飞到天空了。 印加人确实信奉太阳神,但在太阳神之上,还有造物主毕拉哥恰。 造物主毕拉哥恰之下,还有大神韦拉可卡,祂创造了大地、人类和一切神灵,包括创造太阳神。祂是人间一切的来源,因此不用划圣地,不用建神庙,只需向祂真诚祈祷便可。 印加神话的构成,跟中国古代神话非常类似,因为有着相似的构建过程。印加的主体部落,不断征讨其他部落,同时吸取各部落的信仰传说。被征服部落的神灵,陆续加入印加神话当中,与印加人的祖先和神灵,一起形成独特的神话体系。 就在今年,太阳神印蒂没有任何提示,印加就来了一群可怕的异族。 那些异族驾着大船,手持奇怪的武器,不断劫掠沿海部落。他们的皮肤是白色,头发和眼睛也有异色,就像是山间冒出的幽灵。 幸好,又跟着来了一批异族,同样驾驶大船,同样拥有会冒烟巨响的武器,帮助印加人赶走那些幽灵般的白人。这些异族更加让人亲切,因为他们也有黄皮肤,也有着黑色的头发。(注:印加人的体貌特征,非常类似藏族。而玛雅人的体貌特征,更像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祖尼人的体貌特征,则跟汉族有些近似。亚诺米马人,更像是东南亚人。) 友好的异族,献给国王和王后珍奇礼物。 国王收到一把铁刀,比铜刀更锋利、更坚硬。王后们收到两件衣服,听说摸起来凉凉的,而且像油脂一样光滑。(注:国王的称号是印加,王后的称号是妈妈,比如现任两位王后,分别叫做:妈妈·皮尔库·瓦库和妈妈·拉瓦·奥克略。并且,两位王后,都是国王的亲姐妹。) 虽然言语不通,但大家相处和谐。 异族人离开的时候,国王打算派遣使者,前往异族人的国家回访。 向往外面世界的瓦库,立即主动请缨,被国王任命为使节团首领。他在船上差点死去,喝了不洁的脏水,拉了好几天肚子,为了补充身体水分,还得咬着牙继续和脏水。 终于,瓦库熬过来了,他们来到陌生的世界,最终在一个叫淡马锡(新加坡)的地方休养。 在瓦库看来,淡马锡非常繁华和富有,有着各种超乎寻常的事物,这里一定就是大明的首都——瓦库已经知道,他要拜访的国家叫做大明。 可休息半个月之后,那位叫朱海的军队首领,又带着瓦库坐船航行。 中途,他们在一个叫杭州的地方靠岸,交易从南方运来的香料。瓦库被带到城里喝酒,还没进城他就快疯了,城墙高大得难以置信,这座城就像马丘比丘一样伟大。 杭州城里的人好多,超过印加任何一个部落,这里一定就是大明的首都! 可是,瓦库只在城里吃了一顿美食,便被带回船上休息。他们接着又前往旅顺口,把从杭州买来的货物,交易给辽东商贾们,继而折道前往天津登陆。 一路抵达北京,瓦库终于笃定,他肯定是到了神明的国度! 进京之后,没有任何停留,瓦库被召去见皇帝,还见到了礼部左侍郎王渊。在他的理解中,朱厚照就是印加,王渊则是大祭司。 “这是会同馆,你们今后就住在此地。”朱海说道。 瓦库大致听明白了,跟着念:“会同馆。” 瓦库以及四位同伴,就这样住进会同馆,皇帝还安排了一个太监来服侍。 住下两天,他们被带去鸿胪寺,学习觐见皇帝的礼仪,学习跟大臣交流的礼仪——藩国使臣直接见皇帝,已经逾礼了,但皇帝和朱海都迫不及待。 鸿胪寺司宾署的署丞(正九品),手把手教他们各种拜礼。可惜礼仪太繁琐,种类也多得很,教来教去直接教晕了,瓦库整个人都陷入懵逼状态,他的四个属下更是云里雾里。 与此同时,瓦库的起居之地,从会同馆转到鸿胪寺馆,一切饮食都由鸿胪寺提供。 足足练了半个月礼仪,瓦库突然被半夜喊起来。他穿上最正式的印加祭司服装,跟着鸿胪寺官员一起上朝,进入皇城又等待许久,看到好多宽袍大袖的官员。 那些官员排队进入一间大房子,瓦库和四位手下,却还需要继续在外等待。 “宣塔万庭苏龙使者觐见!” “宣塔万庭苏龙使者觐见!” 一声一声传过来,瓦库听到自己的国名,立即跟着接引之人往前走。 此时已经天亮,朝臣们纷纷看来。 只见瓦库里边穿着无袖连衣裙,裙摆勉强达到小腿处。外面穿着亚麻袍,这袍子更像绶带,但比绶带更加宽大,到腰部才渐渐变成袍子。额头还有一根抹额发带,发带中插着几根彩色羽毛。他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一双编制了精美花纹的草鞋——印加那地方常年炎热,因此衣服没袖子,便是贵族都不穿皮靴(注:大明只在重要祭祀时脱鞋,参加朝会不用脱鞋)。 “这番邦使臣,有些似南洋之人。” “好歹是黑发,不似红毛鬼难看。” “塔万庭苏龙是哪国?没听说大明有这个藩国啊。” “这是探海提督太监,从极东之地寻见的小国,我大明藩国又要再添一个了。” “极东之地?比日本还东边吗?” “我听说啊,陛下前两年,派了一只船队东行,似乎是想寻求长生不老的仙丹。” “荒谬,这世上哪有长生不死药?此事吾定要谏一谏!” “……” 朝臣们窃窃私语,嘤嘤嗡嗡如同菜市场,气得朱厚照在皇座上一声咳嗽。 司仪官宣道:“藩国使者觐见!拜!” 鸿胪寺司宾署丞硬着头皮跪下,现场演示叩拜礼仪,瓦库和四个手下连忙跟着照做,长稽之后用夹生汉语说:“臣塔万庭苏龙国使节瓦库,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朱厚照非常高兴:“平身!” “谢陛下!”瓦库跟着司宾署丞站起来。 朱厚照笑着说:“朕令探海提督朱海,驾船寻找极东之地,现如今已有所获。朱海何在?” “臣在!”朱海从武官末班跑出来。 朱厚照问道:“这极东之地在何处,都给众臣说说。” 朱海说道:“自日本向东,驾船四月可达。其地冬暖夏凉,有神木异兽,已有流金之河。此处臣称之为福山,附近土著皆茹毛饮血之辈。自福山向南,有一阿兹特克国,已为泰西葡萄牙国所灭。再向南,便是塔万庭苏龙国,此国幅员辽阔,有城池,有驰道,懂耕种。” 朱厚照非常自豪,对杨廷和说:“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廷和出列道:“兴师动众,泅海万里,只是多一藩国,臣以为大可不必。陛下应当勤政简朴,量入为出,国库方可充盈。” 朱厚照笑道:“把探海提督带回的异珍都呈上来!” 司仪官照着礼单大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五十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土豆!” 两个皇宫侍卫,抬着一担土豆进来。由于在海上漂泊数月,许多土豆都已经发芽了。 王渊端着笏板出列,担任讲解员:“此物名土豆,只在塔万庭苏龙国有,推种天下可利万民。” 群臣瞬间说不出话来,若番邦进贡的是奇珍异宝,他们还能跳出来反对皇帝奢靡,但这玩意儿可是农作物啊。 司仪官又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三十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辣椒!” 王渊又开始解说:“此物味道辛辣,可以调味。” 这些辣椒是风干的,并不新鲜,但能留作种子。 司仪官又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种子一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南瓜!” 王渊解说道:“南瓜能长到脑袋那么大,可为菜,亦可为主食。” 司仪官再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种子一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香草!” 王渊解说道:“香草可以为烹饪佐料,同时具备提神醒脑、杀虫驱蚊之功效。” 一种种作物被呈上,众臣哑口无言。 作为一个农耕文明,最看重的便是农耕,农作物再多也不嫌多。只这些新奇农作物,就值得去极东之地跑一趟,他们都不好意思再劝谏皇帝。 司仪官继续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牲畜一只。此牲畜,礼部王侍郎命名为羊驼!” 王渊解说道:“本来运回来十只,雌雄皆有,半路病死得只剩这一只。” 一只可爱的草泥马被牵进大殿,呈懵逼状态环顾众臣。 群臣更觉稀奇,之前是植物,现在可是动物,全都盯着羊驼看个不停。 朱厚照笑道:“众卿可以走近围观,但不可喧哗,免得吓到这畜生。” 大部分朝臣,都比较矜持,并未走过去观看。但有几个年轻勋贵,却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接近,生怕这畜生突然发疯咬人。 只袭爵四年的英国公张仑,见羊驼似乎没有攻击性,走到正面与其大眼瞪小眼。 你瞅啥? 瞅你咋地? 你再瞅试试! 我就瞅了。 呵……推! 草泥马一滩口水喷出,浇了英国公张仑满脸。 “哈哈哈哈哈!” 文武百官放声大笑。 474【哇,金子!】 “哈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笑得前仰后翻,他是故意让群臣走近看,然后等着被喷一脸口水。 至于皇帝为啥知道? 因为朱厚照也被喷过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多几个人被喷才显得公平嘛。 杨慎觉得颇为有趣,也想上前看看。刚踏出几步,就听父亲一声咳嗽,他只能悻悻然回到班次。 以杨廷和为首的一帮保守大臣,觉得此刻太不像话了,好好的朝会居然真变成菜市场。 林俊本来神在在站着,听到杨廷和的咳嗽,他估计站出来,拢着袖子围观草泥马:“这畜生恐怕拉不得磨吧?” 朱海说:“塔万庭苏龙国没有石磨,因此不知这畜生是否能拉磨。但其地多山岭,此物可以驮运货物,就像大明百姓用驴骡驮货一般。” 林俊赞道:“既能驮货,那便是好畜生。可惜死得只剩一只,下次可多运几只回来,若能在民间繁衍推广,黎民百姓又可多一样有用牲畜。” 杨廷和终于忍不住了,出列说:“陛下,探海提督此次东行,确实收获颇丰,于万民有利。但既已带回诸多新作物,那就没必要为了这畜生,靡费钱财、万里蹈海再跑一趟。这塔……塔……” 朱海说:“塔万庭苏龙国。” 杨廷和说:“这塔万庭苏龙国,能够想到进献新作物,其国王也算有心了。可赐金印,封藩王,礼送其出境。若他们没有大船,那就以封舟载其回国。只再跑这一趟,封舟能带回多少物事,便带回多少物事,今后不可再劳师动众。” 朱厚照说:“就依杨阁老所言,着令礼部铸印局,为塔万庭苏龙国王铸一金印。再赐宝钞十万贯,绢三千匹,棉布五千匹,以彰其忠诚之心。” 杨廷和道:“陛下圣明!” 朱厚照笑道:“不过嘛,这极东之地,今后还是要去的。” 杨廷和眉头紧皱,知道无法直谏,只能退而求其次:“陛下,民间若有海商,愿意万里蹈海,自然不便阻止。但朝廷就不用再派船过去了,去一趟必然靡费不菲,只是空耗国库而已。” 朱厚照笑得更加灿烂,突然说:“探海提督,这次还带回一样东西。来人,都搬进来!” 这次动用的侍卫更多,两两抬着一个麻袋,袋口还绑有承运库封条。那些麻袋虽不大,却死沉死沉,力气小的直接被压弯了腰。 整好八十麻袋,至于零头嘛,朱海拿去跟船员分了。 平均下来,每人也就分得四十两黄金,而那些中途死亡的船员,家里还有几两金子作抚恤费。 朱海自己一分钱没拿,但这次回京面圣,从南洋运香料到杭州,又从杭州带货去旅顺口交易,贸易所赚的大部分银子,都进了朱海的私人腰包。 朱厚照笑道:“众卿可猜一下,这些袋子里究竟是何物。” 户部尚书黄珂,走过去试图抱起麻袋。他也算有力气的,谁知竟抱不起来,顿时惊道:“这些麻袋并未装满,如果是银子,一袋顶多百来斤,臣自负还能挪动。刚才试了试,一袋怕在两百斤以上吧?只能是金子!” 金子? 文武百官不可置信,八十袋金子得多少两啊! 朱厚照感觉非常没劲,居然一下就被猜到了,他下令道:“把封条拆了,众卿都亲眼目睹一下。” 一个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金沙。又一个麻袋打开,里面还是金沙……打开十多袋以后,众臣都麻木了,不再质疑此番出海的收获。 朱海跪地说:“这次出海,共带回黄金二十六万余两。还有些零头,臣自作主张,拿去分给船员,还给死去船员的家属一些抚恤。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高兴道:“那就罚你多跑几趟。分金子是应该的,抚恤费更该有。听说这次出海九死一生,船员死了超过四成,活着的也个个带病带伤。常言道,皇帝不差饿兵,如此伤亡应该大赏。记住,下次你不能私赏,由朕亲自下令赏赐。这回你既赏过了,那朕也得表示表示。所有死去的船员,每人赐田三十亩,逃户可回原籍落户,军户、匠户、灶户都可转为民户!” 朱海连忙谢恩:“臣代船员们谢过陛下!” 朱厚照和朱海的对话,根本无人理会,因为文武百官都已经傻掉,是被二十六万两这个数字吓傻的! 明代初期,官方金银比价是1:4,正德初年已经变成1:5。这些年随着开海港口增多,外来白银不断涌入,民间金银比价已经变成1:6。 二十六万多两金子,折算成银子就是将近一百六十万两白银! 便是云淡风轻的林俊,此刻都瞠目结舌,缓了一阵才问:“朱提督,你出海一趟怎搞到这么多金子?” 杨一清也问:“难道塔万庭苏龙国,不以黄金为宝,因此赠送这许多吗?” 朱海回答说:“塔万庭苏龙国,也喜欢金银,这些金沙跟他们无关。在下之前说过,船队登岸的地方,被咱们命名为福山。福山附近没有国家,只有茹毛饮血的部落。福山之西北,有两条河,河中多金。河边土著,不懂金银珍贵,在下便让他们淘金,再用斧头跟他们交换。斧头换得差不多了,就用铁刀、布匹、丝绸等物交易。” 群臣绝倒,一堆普通物品,竟换来一百六十万两白银,果然都是些没脑子的野人。 杨廷和疑惑道:“两条河,便淘来二十多万两金沙?” 朱海说:“杨阁老不知,那里的金沙是真多,太阳照着都金灿灿的。因此,那两条河,一条被船员们称作流金河,一条被船员们称作闪金河。数千土著淘金几个月,才淘得这么多金沙。如果下次再去,恐怕就没那么便利,因为附近河段的金沙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嘛,在下派人往上游探过,上游数十里皆有金沙存在!” 大殿轰然,群臣震惊,还有数十里河段的金沙等着去淘! 历史上的美国淘金热,大概吸引了三十万人淘金,加州金矿的年产量接近四十吨。这还只是十年平均数,刚开始那两年淘金很容易,年产量很可能有五六十吨——这些数据出自官方,还有无数黄金,直接民间交易,并未计入其中。 而五十吨,换算成明制,约为一百三十四万两! (注:三十万美国淘金者,真正暴富的是刚开始那一万人,淘金就跟下河捡金子一样。后来的淘金者,虽然也能淘到金子,且收入是打工的好几倍,但那里的物价翻了十倍以上,到头来还特么不如打工呢。更扯淡的是,不良奸商坐地起价,比如在酒馆里喝酒,老板只收金子不收钱。) 朱厚照洋洋得意:“出海一趟,便运回二十六万余两黄金。杨阁老,你还怕国库空虚吗?” 杨廷和很想反对,但欲言又止。如果再反对,户部官员估计要掐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刚才所言,出海之船员,死亡超过四成,活着的也人人带伤带病。黄金虽贵重,人命亦无价,须减少出海次数,每趟多带一些金沙回来也可。” 王渊突然出声:“船员多死,皆因淡水腐败。物理学派弟子,正在研究储水之术,或许可以减少出海伤亡。” 朱厚照说:“二郎有心了,若你的学生能有所获,届时朕必定不吝赏赐。” “谢陛下!”王渊说道。 明代的税收,很多都是实物,除了漕粮必须入京之外,许多都变成了地方官府收入。而且还分门别类,米多少石,麦多少石,粟多少石,草多少束,丝锦多少斤,绢多少匹,布多少匹…… 而中央能收到的税银,主要有户口钞、杂课、盐课、茶课、金银课等等——盐税、茶税虽然算钱,但也有一部分折算为布米统计。 林林总总加起来,去年中央收到的赋税(不含实物),一共有七百多万两白银。而且其中有两百多万两,是靠陆续开海和整顿浙江北关所得,否则中央税收只有四百多万两白银——朱厚照很纳闷,为啥杭州市舶司税收那么多,其他开海的市舶司税收远远不如呢。 前往美洲一趟,就能带回价值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金子,都超过大明(货币)岁入的五分之一了! 谁敢反对去美洲啊? 另外,如果把这些金子也计算进去,今年的货币岁入很可能超过九百万两银子。其中接近一半,都算王渊变相带来的。 都说王渊是佞臣,如果换你当皇帝,且不论战场立下那些大功,只让中央货币税收几乎翻番,这样的大臣你不倚重信任? 中央现在已不缺钱了,只是缺粮而已,各地大灾耗粮太严重。 朱厚照正在慢慢屯粮,他打算再屯一年,明年秋天就去收复大宁城。 王渊要信任,朱海也要封赏! 朱厚照突然说:“御马监朱海,探海有功,擢升御马监少监,仍旧提督探海船队。特赠探海伯!” 太监封爵? 文武百官全部愣住,随即集体劝谏:“陛下三思!” 朱厚照又补充道:“从今往后,探海伯朱海,不得在京城和地方任职,只得督理海外事宜。历任探海提督皆如此,当为大明定制。” “陛下圣明!”这回没人反对了,只要别在国内瞎搞,太监在海外当伯爵也可以接受。 475【朱海的野望】 城西,谷府。 太监虽然必须住在宫里,但位高权重的太监,却肯定在外头有私宅。 谷大用摸着箱子里的银元,非常直白的问道:“有多少?” “三千两。”朱海回答。 谷大用笑道:“你这趟捞得不少啊。” “全凭督公提携,”朱海说道,“其实,福山之金沙,在下一两都没要。除了献给陛下的,全都分给随行船员了。” 谷大用明显不信,笑着说:“你还挺忠心。” 朱海解释道:“督公,在下句句实言,因为犯不着要那些金子。我从南洋回京,用分给船员的金沙,采购香料去杭州贩卖。再于杭州采购瓷器、绢帛等物,运去辽东贩卖。只这两笔买卖,就净赚上万两白银(假的,更多)。把本金分给船员,再分些利润给他们,赚来的银子大部分我独吞。督公且说,我还用得着伸手去拿金沙吗?” “金银可不嫌多。”谷大用说。 朱海说:“细水长流嘛,主要陛下高兴了,今后还愁没银子赚?” 谷大用笑道:“你倒是清廉,咱家没用错人。” 朱海说:“今年刚刚开张,只能报效督公三千两,以后每年都有五千两银子。还望督公在陛下面前,平时多多美言几句。” “都是自己人,你便不送银子,咱家也会给你说好话。”谷大用非常高兴。他因为推荐朱海,不但更得皇帝重用,每年还有几千两银子可拿,算是他这几年下出的最精彩的一步棋。 朱海奉承道:“孝敬督公是应当的。” 谷大用说道:“王侍郎那边,你也要多多孝敬,今后可得仪仗他。” 朱海表情古怪说:“王侍郎分文不要,只让我勤勉做事。” 谷大用愣了愣,感慨道:“都说谁谁谁是清官,我看王侍郎才是真的清官。咱家虽然也贪,可打心里佩服清廉之人,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朱海也说:“王侍郎一身正气,站在他面前,我都自惭形秽。” 又聊了几句王渊,谷大用突然问:“极东之地真那么多金子?” 朱海说道:“多得很,但要拿人命去换,随行船员真死了四成多。” 不但死了四成多,而且活着回来的船员,因为已经分到了金子,打死都不肯再度去美洲。所以朱海才自己一分不取,多多分金给那些船员,这将是他日后的铁杆班底。即便不跟他去美洲,至少也在南洋跟他混,朱海想在南洋有一块自己的地盘,不用再仰仗朱英、满正、宁搏涛那些人。 朱海手里的六条船,全是拿着皇帝手令,求锦衣卫海拨给他的,以后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朱海必须用现在的本钱,一边经商牟利,一边去美洲完成任务。他想造更多船,造更多枪炮,在东南亚占几座岛,再派人回老家寻访亲戚。虽然全家遭灾皆死,但同族弟兄应该能找到,过继一个侄辈过来当儿子,还能传下香火创立家业。 说不定,他朱海的儿子,能在南洋做国王呢! 朱海当初选择自阉,也算一个狠人。又一路爬上去,入了谷大用的法眼,称得上聪明有能力。甚至,他看不起张永、谷大用、江彬、钱宁这些人,疯狂捞钱完全不计后果,都不知道为自己的身后事做打算。 拜别谷大用,朱海又前往物理学院。王渊清廉不收银子,朱海却不能真的不给,于是决定给物理学院捐钱。 “王掌院,些许心意,还请收下。”朱海姿态非常低,跟王晹面前屈身赔笑。 王晹早就考中了进士,但没当几天官就辞职了,一边研究学术,一边传播物理。他现在是物理学院的掌院,《物理学报》的主编,在王渊弟子中辈分不高(按入门时间,师兄弟排名三十多位),威望却属当之无愧的第一。 王晹悄悄那些银元,笑道:“这得几千两吧?” 朱海说:“三千两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王掌院带领弟子研究储水之术,是所有船员的恩人,在下实在无以为报。” 财可通神,王晹此时看朱海就颇为顺眼:“朱爵爷客气了,陛下和老师有命,我等弟子自当竭尽全力。既然爵爷捐赠三千两,我便拿出一千两,建立一个‘储水术实验组’,普通组员有月俸可拿,取得成果者亦有奖金可得,如此必定能激发干劲。至于剩下二千两,便入物理学院的账目。如此安排,爵爷可还放心?” “既已捐赠,全凭王掌院处置,”朱海感慨道,“物理学派之人,果然个个清廉无私!” 王晹笑道:“那倒不是,有私者多得很,我也不嫌钱多。只不过嘛,我若真想捞钱,何不去做官?既然选择辞官,那就有更高追求,便是传播物理之大道!除了物理大道,余者皆为俗务,得之固然可喜,却不能沉迷其中。” 朱海奉承道:“先生真大儒也!” 王晹哈哈大笑:“我可不是大儒,只论师兄弟之中,学问比我好的多得是,品德比我高的也不计其数。” “先生太谦虚了。”朱海赔笑道。 说实话,储水技术真没啥好研究的,至少以现在的理论和技术很难有大的改进。 远洋船只上储存的淡水,正常情况下,三到四个星期就会长出绿苔。如果存放两个月以上,凑过去一闻,恭喜你,你将闻到下水道的味道。 上次航行,朱海自己没有出海经验,船员也没有深海远洋航行经验,只能靠麦哲伦的航海日志来摸索。但那些航海日志,更多的是记载各种奇异经历,以及缺水缺食的种种情况。航海细节,反而很少展现。 将腐水煮沸,能杀死大部分微生物,但气味依旧是下水道那味儿。并且,长期喝煮沸的腐水,也会有一定几率染病。 更糟糕的是,普通船员,没有喝开水的习惯! 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喝开水健康,东晋《养生要集》就有记载:“凡煮水饮之,众病无缘生也。” 但是,到了明清时期,由于人口剧增,植被破坏严重,城中小民基本都喝生水。纯粹是为了节省柴薪钱,因为每个月烧柴的开支太大,久而久之就没了喝开水的习惯。 另外,由于海船是木制的,定时生火,定点生火,以防止发生火灾,全都喝开水似乎也挺麻烦。 朱海去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多半是因为他水土不服。回来的时候没病,源于他一直喝沸水,而且还经常喝茶,用茶味来掩盖下水道味儿,这样连坏血病都不会得。 朱海跑去物理学院逛了一圈,储水技术暂时还没有,净水技术却很多。 学生们建议他准备木炭,用以过滤杂质。再准备雄黄、白矾,这些东西可以杀菌,虽然学生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细菌,但老祖宗说这两样东西可以净水。 然后,又建议朱海多准备木柴,所有船员必须喝开水。 随即,朱海又去拜访王渊,王渊说道:“多准备茶叶,给船员煮茶喝,不要想着省钱。” 朱海说道:“那得换大船!” 欧洲远洋航行,为啥经常缺水缺粮?就是因为船长太抠门,因为他们普遍船体不大,又要尽量多运载货物,于是饮食物资都准备得很紧凑,一旦遇到意外便会食物短缺。也舍不得多装柴禾,给船员们烧开水,甚至是给船员们喝茶了。 只要朱海全部换大船,备足柴禾和淡水,用木炭过滤杂志,用白矾和雄黄杀菌,都煮沸了再喝,甚至是每天泡茶,那病患和死亡率就能降到最低。 朱海立即进宫见皇帝,把事情都说清楚。 朱厚照也非常爽快,直接拨十万两银子,让朱海去购买或建造大船。这货立即南下去做准备,暂时可以不急,他打算明年春天再出发去美洲。 至于印加使者瓦库,则留在北京学习汉话,他已经可以进行日常简单交流了。并对大明的数学和天文很感兴趣,甚至跑去物理学院,每天请教这些相关知识——印加帝国的天文水平很高,也有自己的数学符号。 而咱们的朱厚照先生,在继豹房、虎城之后,又专为草泥马建造羊驼房。 嗯,公主朱璇祯很喜欢羊驼,每天都亲自来给羊驼喂草。 476【王子复国记之一】 “极东之地有大陆,是为殷州。东出日本,顺风顺水,两月可达。” “正东有海湾,名曰福湾,风平浪静,是为良港……又有山丘,名曰福山……福山靠海处,有大湖,名妈祖湖……” “横渡福湾,有树林,皆栎木,名栎木湾……” “沿栎木湾北上,又有大湾,名望金湾……望金湾东走,有一河谷,名望金谷……过河谷有大湖,名思乡湖。” “二河汇入湖中,一名流金河,一名闪金河。河中多金沙,掬手可得之,如今已尽矣……” ——摘自《补山海经·海外东经》,作者许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此书成于大明延嘉十二年,西元1637年。) 极东之地有黄金,手捧河水可得金沙,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但是,士绅百姓都只视为谈资,并编出各种各样的离奇故事。没人真跑去美洲淘金,毕竟死亡率太高,那纯属提着脑袋去出海。 不过在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却把消息传播各地。沿海生活艰辛的百姓,见钱眼红的亡命徒,以及胆子肥实的海商,立即生出别样心思来。 海商和亡命徒最先串联,他们坐船去南洋打探消息,有的干脆直接找到朱海,想要搭伙一起横渡大洋。 这些日子,王渊正在给儿子补课,顺便请杨慎进行教导练习。 长子王策,即将年满十二岁,打算参加明年春天的童子试。不用回贵州,可借籍京城,但以后考举人必须回乡。 “子曰,”王渊说道,“你试着破这道小题。” 王策立即提笔写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王渊顿时笑了:“你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王策说:“杨师(杨慎)让我熟读《三苏文范》。杨师说,只要背熟了唐宋大家的散文名篇,则童子试轻而易举。” 王渊吐槽道:“他教弟子倒是轻松。” 王渊与杨廷和虽属政敌,但他与杨慎却是朋友。 杨慎不喜欢心学,并非思想保守,而是觉得心学糊弄人,跟程朱理学没啥本质区别。不过杨慎喜欢物理,偶尔跑去物理学院厮混,且跟掌院王晹私交甚笃。 既然儿子要参加童子试,那就得找最好的老师,大才子杨慎便是不二人选。 黄峨也是才女,但对四书五经研究不深,更倾向于史学和辞章之学。她给孩子们打基础很不错,但想走科举之路,却还得另寻名师。 王渊又出了一道小题,王策还没开始动笔,突然太监就来传旨了。 火速赶到豹房,朱厚照扔了一封奏疏过来:“朱英来信,请求礼部刻金印,他们想带僧伽罗王子回锡兰岛复国。” 锡兰岛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此时已分裂为五个王国,葡萄牙支持其中最大的一个王国。 而锡兰统一王朝的僧伽罗王子后裔,目前定居于泉州,已经在大明传了四代,子孙皆会说汉话、写汉文。 王渊仔细看完奏章,顿时笑起来:“此计可也。” 朱厚照说:“我也觉得可行,你让礼部刻金印,便封他一个僧伽罗国王。” 大明水师为啥要攻打锡兰岛? 很简单,为了获得铁梨木! 大明如今有三种主要船型,即浙江的鸟船,福建的福船,广东的广船。 其中广船最坚固耐用,因为采用铁梨木制造,但维护成本非常高。主要是铁梨木砍伐过度,不但价格昂贵,且有钱都难买,一旦船体受损很难找到材料修复。 年初王渊回京,在天津遇到佛郎机人,得知达伽马担任印度总督。他立即写信提醒满正、宁搏涛,让二人小心提防,最好再打造几艘新战舰。 舰队维护很费钱的,大明水师现在有战舰六十余艘,即便控制了香料航道都有些扛不住。 他们听说葡萄牙人可能有异动,于是想用铁梨木建鸟船,让自己的新战舰更加坚固。至于以前的部分战舰,可淘汰一批卖给商人当武装商船,中国沿海有无数商贾都等着买呢。 而锡兰岛,就是他们早就盯上的铁梨木基地,那里的铁梨木足够打造一支舰队! …… 世兰宗,泉州人,秀才功名。 但他参加科举的时候,户籍一栏却很奇特,上面填的是僧伽罗国人。 事实上,世兰宗的母亲和祖母,皆为汉人女子。若非从小有父辈教导,他都不会说僧伽罗语,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爷爷,是滞留在大明的僧伽罗王子。 起因是这样的—— 郑和下西洋时,僧伽罗王居然敢动武,被三宝太监直接抓回大明问罪。虽然朱棣第二年就把国王放了,却又另立一个新国王,且把僧伽罗国收为藩国,由此催生出统一锡兰岛的科提王朝。 天顺年间,僧伽罗王子出使大明,因病滞留在中国。 等王子坐船回国时,知悉国内已经政变,表哥篡夺王位,杀害王室成员,他只能选择留在泉州。 “你为何私自与大明水师接触?”世归质问道。 世兰宗说:“父亲息怒,您年事已高,不便再出海。大哥和二哥,又……又性格不佳……” 世归郁闷道:“你直接说他们顽劣不堪便可!” 世兰宗说道:“祖父弥留之际,令我等儿孙发誓复国,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儿子实在不愿错过此良机。” “大明水师真愿帮咱们复国?”世归冷笑,“便是复国成功,你也不过做个傀儡国王!” 世兰宗说:“儿子能考上秀才,已是万般不易,哪里还能考举人?做一个傀儡国王,总比做一个酸秀才更强。儿子如果当了国王,我世家的生意,也可做到锡兰岛去。何乐而不为呢?” 世归虽然不看好儿子的前途,却也无法阻拦,只能说道:“罢了,罢了。陛下已封你为僧伽罗王,我怎么拦得住?但我不会跟你过去,为父只愿做大明顺民,不想做什么僧伽罗太上王。” 大明泉州府秀才世兰宗,便带着十多个家仆,购置火铳组成王室卫队,跟着大明水师一起去复国。 屁大点的锡兰岛,已然分裂成五个国家。 僧伽罗一直是大明属国,世兰宗又是血脉正统的王室后裔,大明水师有足够理由前往平定内乱! 也不要别的,就想搞点木材造船而已。 …… 印度,果阿。 史提芬快步走来:“父亲,中国舰队来了!” “冲着果阿而来?”达伽马问道。 “不是,他们去了锡兰岛。”史提芬解释道。 达伽马握紧拳头又松开:“只要不来印度,就别去招惹中国舰队。” 达伽马如今非常憋屈,上一任总督是败家子,不但葬送了大量战舰,离任之时还狠狠搜刮再走。他接手的纯属烂摊子,想要打造战舰却没钱,还得给国王和贵族输送殖民利益,到现在只造了两艘新舰。 如今,葡萄牙印度殖民地的矛盾很激烈,种族矛盾,宗教矛盾,文化矛盾,已经快到起义的边缘。 达伽马也不咋会搞统治,干脆进行血腥镇压,而且手段比前任总督更残酷。他的性格一向如此,每次进行航海探险,都一路惹事儿打仗,沿途把葡萄牙的名声搞得臭气熏天。 唯一的区别,前任总督无差别拉仇恨,达伽马对葡萄牙商人非常优待,只对各种异族进行血腥盘剥。 这货正在疯狂捞钱,只为屯银子造船,等攒够实力再收复马六甲。 至于史提芬,则是达伽马的次子,目前担任葡萄牙印度舰队总指挥。 虽然不敢主动招惹中国舰队,达伽马还是派出几条小船,跟着去锡兰岛查看情况。他们支持锡兰五国之一的康提王国,此国实力最强,大概占了锡兰岛三分之一的地盘。 大明水师,正是打算从康提王国下手。 没别的原因,比较顺路而已,谁让康提王国在锡兰岛的东部呢。 477【王子复国记之二】 亭可马里,后世被英国殖民,是日不落帝国在印度洋的重要军事基地。 而在明代中期,它还在科提王朝统治下,是锡兰东北部的最大港口。许多不愿给葡萄牙交入港税的商贾,便前来此地补给,再向南绕过锡兰岛前往阿拉伯地区。 甚至有印度商人,不顾葡萄牙禁令,悄悄绕过锡兰岛从事香料走私活动。 葡萄牙殖民者对此非常愤怒,又因大明水师控制马六甲海峡,葡萄牙比历史上更大力度入侵锡兰岛——大明水师我干不过,还不能揍你们这些僧伽罗人? 在巨舰大炮的关照下,康提国王被迫服软,允许葡萄牙人在亭可马里港修筑炮台,并参与该港口的税收活动。不但允许西方传教士在此传教,其中一位王子还受洗改信天主教,此事在康提王国引起强烈反对。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锡兰岛西南部,科特王国的一位王子,也被迫改信天主教,科伦坡港亦有葡萄牙人的炮台。 港口之内,一群印度教徒,正在艰难的运送石料。 这里本有一座印度教神庙(科内斯瓦勒姆神庙),两年前,葡萄牙人为了修筑要塞和炮台,便把神庙给强行拆掉,剩余的石料全部沉入海中。 康提国王对此不闻不问,因为他是佛教国王,这座印度教神庙是以前的朱罗王朝所建。 小小的亭可马里港,佛教为主流,印度教次之,还有部分绿教徒,现在又多了一个天主教。宗教矛盾非常激烈,佛教和印度教还能相安无事,其他两教则经常闹出各种麻烦。 印度教徒们无力反抗拆庙,只有等葡萄牙人把神庙石料扔进海里之后,自发前往打捞,他们打算集资建一座小庙。 “你听说了吗?一位有科特血脉的佛教王子,将会带着佛军来赶走红毛鬼。” “早就听说了。如果真有佛王子,希望他能早点来,这些红毛鬼太可恶了,最好能够全部杀干净!” “如果佛王子来了,我也要加入他的军队!” “……” 风声是大明海商放出去的,当地华人首领暗中领钱,也悄悄的帮忙传播。 这里华人数量不少,同时信奉佛教和妈祖。 至于那些虔诚的印度教徒,也乐意见到佛王子到来。此港在数百年前,被印度教的泰米尔人统治,科特王朝(佛教)又将泰米尔人赶走,但并未下令禁止印度教传播,连那座印度教神庙也留着没拆。 经过数百年的磨合,在面对天主教和绿教的时候,佛教徒和印度教徒竟亲如一家人。 突然,一条葡萄牙舰船驶来,几个红毛鬼登岸之后,疯狂朝着刚建好的城堡跑去:“敌袭,敌袭,准备战斗!”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数十艘大明战舰扬帆而来,直接将亭可马里港封锁。 葡萄牙守官前往交涉:“根据《马六甲协定》,贵方军舰,不得越过马六甲城。请立即离开亭可马里,否则我方将视为贵方撕毁协定!” 一个锦衣海卫百户过来说:“僧伽罗国,本为大明藩属,而今四分五裂。当初僧伽罗内乱,王子亦留在大明境内,如今大明协助僧伽罗王子平定叛乱,与你们这些佛郎机人何干?” 葡萄牙官员再次强调:“请贵方遵守《马六甲协定》,立即离开亭可马里!” 锦衣海卫百户笑道:“我等此次前来,只为平定藩国内乱,与你们佛郎机人无关。所有佛郎机士兵,立即撤出亭可马里,否则难免会有误伤之事!” 双方明显谈不拢,大明水师直接朝岸上开炮,葡萄牙炮台也开始还击。 宁搏涛举着望远镜观看:“根据海商递送的情报,佛郎机炮台并不多,可在港口以北登陆,绕过去包围佛郎机人的城堡和炮台。” “你去吧。”满正笑道。 宁搏涛立即带着两千火铳兵登岸,绕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来到亭可马里城的背后。 此城非常寒酸,只有一圈木栅栏,守军并非葡萄牙人,而是康提王朝的军队。 世兰宗带着自己的王室卫队——十多个刚学会如何放铳的汉人家仆,来到城外用僧伽罗语大喊:“我是僧伽罗王子,我的祖父是王子世利巴交剌惹。康提王室的祖先参与弑君,全都是些乱臣贼子。这次我回来,带着大明皇帝封赐的国王金印,还带着百战百胜的佛军。我会再度统一锡兰岛,赶走异教之人,今后这里只有佛教和印度教存在!” 说完,世兰宗退回去,几门小型佛郎机炮推出来,朝着简易的木制城墙开炮。 康提王国守军吓得连忙退后,军官和士兵都在窃窃私语。 世兰宗的祖先,乃僧伽罗国科特王朝统治者,并且是唯一统一过锡兰岛的王朝。即便已经过去数十年,但科特王朝的影响力依旧很大,甚至西边还有一个宣称正统的科特王国存在。 “僧伽罗王子回来了!怎么办?”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他才是僧伽罗王室正统。” “他还说要赶走异教之人,不如咱们跟着他打仗吧!” “他能复国吗?” “肯定能,他带着大明的佛军。” “……” 只过了十多分钟,守将就被军官杀死,数百士兵出城迎接他们的王子。 宁搏涛笑道:“你整编军队,全都听我号令。” 世兰宗拱手道:“全凭宁将军做主。” 世兰宗的王室卫队,瞬间从十多家仆,扩张到五百多人。他迅速接管城市,协助大明士卒,从海陆两方前后包围葡萄牙城堡和炮台。 在行军过程中,大量印度教徒前来参军。 由于康提国王是佛教徒,对佛教进行有力保护,但却顾不上印度教徒。于是葡萄牙人逮着印度教徒欺负,还拆毁印度教神庙修城堡,这里的印度教徒最具反抗精神,他们愿意帮着佛王子复国! 世兰宗见状非常高兴,问道:“附近可有异教庙宇?” “有!”投诚军官立即响应。 于是,世兰宗也不去攻打城堡了,带着刚刚收编的杂牌军,拆毁城内仅有的一座天主教堂。教堂内的传教士,也被愤怒的佛教徒和印度教徒杀死。 接下来完全失控,世兰宗根本无法约束,那些杂牌军又去拆毁绿教寺庙,甚至发展到攻击平民的地步。 世兰宗这次终于体会到乱军的可怕,慌忙去找宁搏涛:“宁将军,请借我一百士卒平息骚乱!” 宁搏涛笑道:“拿去吧,打仗还得靠大明天兵。” 世兰宗领着一百大明士卒,沿途放铳弹压,将那些趁火打劫的全部处死,这才迅速收束自己的杂牌部队。 但这种弹压,让刚刚投诚的军官颇为不满。世兰宗又开始转移矛盾,带着部队去扫荡城内的绿教富商,抢来的财货自己分一半,剩下的全部分给麾下士卒,如此手段立即士气高昂。 第二天,达伽马派来的舰船驶来,跟大明水师一番交涉,带走了城堡和炮台上的葡萄牙士兵,算是承认大明水师对亭可马里港的占领。 没办法,葡萄牙人太少了,甚至都无法真正殖民锡兰岛。他们只能在西部支持一个王国,又在东部威胁一个王国建立殖民点,哪有本钱跟大明水师打大仗? 达伽马虽然是个暴脾气,却也知道隐忍,不像前任总督那样莽着脑袋出兵。 在大明水师的帮助下,世兰宗率领杂牌部队,迅速占领沿海的伊拉乌帕图和库士帕维里。所到之处,便是拆毁异教寺庙,杀死驱赶异教信徒,只保留佛教徒、印度教徒和妈祖的信徒。 潜藏在康提王国的宗教矛盾被彻底引爆,佛教徒还稍微好些,印度教徒集体陷入疯狂。他们长期属于被打压的对象,这次终于有佛王子带他们翻身,各种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整个锡兰岛,不到两个海南岛的大小,还被分裂为五个国家,每个王国能有多强? 只半个月时间,世兰宗就吞掉康提王国四分之一的地盘,麾下的杂牌军队人数已经过万。由于其血脉正统性,还有大明水师相助,再加上岛内的宗教矛盾,一路就没遇到啥像样的抵抗。 直到此时,康提国王才反应过来,慌忙调集军队前往镇压。 双方大军在欣古拉克戈德相遇,康提军队约有一万八千人,但真正能打的只有两三千,而且以冷兵器为主,仅有一支五百左右的火器部队。世兰宗的军队有一万两千人,统兵大将是他从泉州带来的家仆,用乌合之众来形容都侮辱了“乌合之众”,但幸好有一千五百大明火铳兵相助。 交战之前,世兰宗派人往对方军营射书,斥责康提国王的祖先参与谋杀僧伽罗王,并再次宣称自己的正统血脉,发誓要在锡兰岛禁止异教传播,只允许佛教、印度教和妈祖信仰。 康提军队虽然识字率不高,但这封信的内容却迅速传播。军队中的泰米尔人(印度教徒)首先鼓噪起来,立即遭到将领的镇压,就这样自己跟自己打起来。 世兰宗观察到敌方混乱,立即下令全军出击。 一群乌合之众,阵型杂乱的冲过去。那位负责统军的家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的能力极限也就指挥几十人啊! 不过敌人更扯淡,军队内讧导致士气低迷,眼见世兰宗率兵冲过来,瞬间就有无数士兵逃跑。甚至还有一些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士卒,反戈一击攻打国王的部队,世兰宗的军队竟然在战场上越打越多。 大胜! 大胜之后,是无尽混乱。 世兰宗的杂牌部队,跟新投诚的部队,居然稀里糊涂打起来,指挥系统完全失控。 世兰宗只能跑回来,对一直观战的宁搏涛说:“宁将军,请速速出兵弹压,小王实在压不住了!” 宁搏涛哭笑不得,只能带兵收尾,一阵放铳想让乱军强行安定。 然后,溃了…… 世兰宗的那些部队,在稀里糊涂的混乱当中,居然被大明友军给击溃。狼奔鼠突满地溃逃,就此造成此次决战最大的兵力损失,世兰宗哭着骑马四处追赶,好几天之后才勉强又聚集起上万士兵。 世兰宗虽然政治手段还算高明,但打仗完全抓瞎。他胡乱整编一番部队,便率军直扑王城康提,打造器械莽着脑袋攻城。 攻城之战,死伤无数,杂牌军士气降到谷底,很快就开始出现逃兵现象。 而大明士卒,只在一旁看戏,时不时朝城墙打上几炮——傻逼才参与攻城呢。 就在世兰宗近乎绝望之际,城门大开,康提贵族捆着国王出来,跪伏迎接他们的佛王子入城。 478【王子复国记之末】 在占领康提王城之后,剩余地区传檄而定,因为翻遍整个锡兰岛,都找不出比世兰宗血脉更正统的王族! 康提王国,就此覆灭。 但岛上还有科特王国、罗依伽摩王国、悉达伐迦王国和贾夫纳王国。前面三个王国,都是僧伽罗国分裂的产物,世兰宗可以利用自己的王子身份。但最后一个王国,却是由来自印度的泰米尔人统治,僧伽罗王子身份在那里屁用没有。 正德十九年冬,世兰宗被请进康提佛牙寺,成为佛牙的新一代拥有者。 佛牙对于僧伽罗国来说,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比大明赐封的国王金印管用无数倍。世兰宗拥有佛牙之后,又是正统的王室血脉,政治声望在岛上如日中天。就连西边的三个王国,都有许多人蠢蠢欲动,甚至是越过国界主动前来投靠。 这时,取得佛牙的世兰宗,正式宣称自己为僧伽罗王,民间则称他为“佛王”、“佛子”。 鉴于岛内的民政和军政一塌糊涂,拥有秀才功名的世兰宗,宣布在全岛范围内开科取士。不论是僧伽罗人、泰米尔人,还是大明遗民,都可以前来王城考试做官,并且还分了文举和武举。 这个举措虽然突兀,但也没招来太多反对,毕竟岛内识字率比较低,再怎么考试还不是那些人当官? 同时,世兰宗宣布僧伽罗语为官方语言,且允许泰米尔语和汉语作为法庭语言。 正德二十年春,僧伽罗国举办第一次科举考试,共有文武考生八百多人参加。他选了十多个作为自己的王室属官,其余中举者皆任命为中低层官员,高层官员依旧是以前的贵族。 宁搏涛从头到尾旁观,就跟看猴戏一样,顺便组织人手采伐铁梨木造船。 选拔官员完毕,接着便是整顿军队,然后又清理户口,还模仿大明制定户籍黄册。这玩意儿引来血腥杀戮,地方贵族开始叛乱,幸好全国也没多大,世兰宗的杂牌部队轻松平定。 一直混乱到正德二十年秋,世兰宗开始征讨西边三国。 这三个王国,其国王是三兄弟,几年前联手弑父篡位,还把父亲的国家一分为三。分家之后互相攻击,地盘最小的反而最凶悍,杀得地盘最大那个节节败退,于是后者请求葡萄牙相助,连大王子都改信了天主教。 连年攻伐之下,三个国家都民不聊生,三个国王因为弑父也不得人心。 世兰宗带着佛牙,身怀正统血脉,又宣称要禁止异教,再次上演无数喜迎王师的戏码。消灭这三个国家的时间,加起来还比他制定户籍黄册更短,接着便是北上征讨最后一个王国。 “宁将军,请务必相助!”世兰宗找到宁搏涛。 宁搏涛笑道:“王爷已占全岛四分之三土地,还怕区区的贾夫纳国?” 世兰宗汗颜道:“宁将军说笑了,自家事自家知,小王能快速复国,除了王室正统血脉,更因有大明天兵相助。这贾夫纳国,小王的血脉身份无用,其国民多为泰米尔族。且其士卒悍勇,小王新建之师,怕是难以取胜。” “呵呵。”宁搏涛不置可否。 世兰宗颇为光棍道:“宁将军开价吧。” 宁搏涛说:“第一,锡兰岛的铁梨木,今后只能卖给大明水师;第二,在灭掉贾夫纳国之后,其北边一半国土,归大明水师管辖;第三,东边的亭可马里港,西边的科伦坡港,西南边的加勒港,南边的马塔拉港,都归大明水师管辖。” 这些要求非常过分,等于把整个锡兰岛,最菁华的关键港口,一股脑儿给侵吞过去——宁搏涛索要的四大港口,以前全是葡萄牙殖民据点,每个据点只有两三百士兵驻守。就这么点人,国王们还不敢招惹,可见本地军队有多烂。 “可以。”世兰宗咬牙答应。 立国未稳,必须寻求大明护佑,否则根本扛不住葡萄牙,也扛不住北边的泰米尔人。 贾夫纳王国虽然军队强悍,但民政可谓一团糟,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在大明水师的海陆齐发之下,贾夫纳军队在沿海一触即溃,其地百姓冷漠旁观,甚至还有很多拿了好处的带路党。 至于攻城,世兰宗的杂牌部队去堆,大明士卒在后边开炮便是。那些弹药也得算钱,用锡兰岛的铁梨木和宝石来换,反正大明水师不做亏本买卖。 仅打了一个月,便完美收工。 因为此时的贾夫纳国,实际上已分裂为两块,超过一半地盘都听调不听宣,只不过军阀还没有宣布独立而已。军阀在南边拼命死扛,国王在北边直接投降,只因王城离海岸太近,国王被迅速围困没法跑路。 大概相当于锡兰岛八分之一大小的北方土地,全都成了大明水师辖地。 太监朱英开始组织移民,圈地划给迁徙过去的汉人。 至于那里的泰米尔人,本来就属于入侵者,他们的祖先都是从印度次大陆来的。现在要么选择改汉姓、学汉语,要么就被抓起来当农奴。而且就算做了农奴,也不准再信仰印度教,必须改信妈祖娘娘。 僧伽罗王世兰宗,就此统一锡兰岛,成为万民称颂的佛王。 而北边那八分之一土地,被全体岛民自动忽略,大明爸爸的占领是关怀啊。 一根根铁梨木,一箱箱宝石,从港口源源不断运出。铁梨木专门用来造战舰,各色宝石则用来赚钱,大明水师这一票油水丰厚,朱英、满正和宁搏涛尝到甜头,正琢磨着寻找新的进攻目标。 没办法,舰队维护成本太高,必须想点法子赚外快。 他们瞄准了孟加拉,因为孟加拉也盛产铁梨木。但暂时还不敢去碰,因为此时的孟加拉,是整个印度次大陆最强悍的国家,葡萄牙殖民者也一直没敢招惹孟加拉! 唉,还是回香料群岛欺负爪哇土著吧,他们现在才占领爪哇岛六分之一土地呢。 可惜占领爪哇岛不能全靠军事,那里大部分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大明水师登陆之后,疾病带来的伤亡,远远大于战场伤亡,只能不断移民进行开发。 说起移民,锡兰岛战事还未结束,朱海就开始在山东搞移民了。 山东又遭灾了,三府之地干旱严重,加之大量土地改种棉花,粮价迅速翻了六倍有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贱卖自己的土地,士绅趁机购买土地种棉花,这类似变相的“棉吃人”圈地运动。 朱海趁机跑去山东招募移民,那些灾民在走投无路之下,谁给口吃的就跟谁走,哪还管今后是不是要舍命前往美洲? 朱海把以前的几条船卖了,再贴钱从大明水师买来淘汰的大船。然后装足了食物、饮水、柴禾,以及各种净水物资和茶叶,只带一个船舱的货物用于交易,便领着有男有女的六百多个灾民,直奔美洲而去。 这次有了经验,离开日本一百零二天,便抵达旧金山湾……该叫福山湾。 中途只死了二十多人,六百移民被安置在妈祖湖,在那儿繁衍生息开始殖民。 至于下一批移民,朱海打算安置在栎木湾,因为那里大片大片全是橡树,可以用来作为造船基地——历史上,那里本就是欧洲殖民者的造船基地,取之不尽的橡树,还在海湾边上,天然就适合开造船厂。 首批移民虽然艰难渡海,却对这种安排非常满意。 因为朱海留足了种子,土地随便开荒耕种,种出的粮食还不用交税,更没有大明那坑死人的徭役。而且男女比例对半开,可以自由组建家庭,这种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只不过嘛,朱海留下的食盐,顶多够用一年半载。若船队过期不回,移民只能自己找盐吃,这里的破气候很难在海滩晒盐。 此次事件,史称“朱海移民”,又称“探海公移民”。 不是伯,也不是侯,是公!朱厚照的孙子追封的。 朱海移民刚刚出发时,王渊的长子王策,也迎来了自己的童子试。 479【舍我其谁】 四更天,凌晨两点。 一个十二三岁的书童,扛着箱子跑来:“少爷,考箱!” 王策借着烛火,打开考箱又检查一遍,肯定再无疏漏才交给书童。 宋灵儿依旧大大咧咧,拍着儿子的肩膀:“考试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童子试而已,今年考不中,明年继续考就是。” “阿妈,我不慌。”王策笑道。 黄峨、夏婵、香香都在场,几位姨娘各自准备了吃食。一股脑塞给书童,可怜那书童还是孩子,根本扛不了这许多零碎。 早就做了管家的周冲,主动前来帮忙,将各种饮食都挂在自己身上。 王渊传授经验说:“进考棚之后,钉好油布就睡觉,天亮自有军士把你叫醒。一定要睡足,否则头晕脑胀的,有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王策立即说道:“多谢阿爸指点!” “去吧!”王渊挥手说。 大人们自去睡觉,就连宋灵儿这个亲妈,都没有陪儿子去考场。 王策带着书童,身边跟着周冲,张慕远远缀着保护安全。 京城的学童非常牛逼,直接借用会试考场,主考官乃正三品顺天府尹,只论官品已经跟王渊平级了。哪像地方学童参加童子试,全是正七品知县监考,穷乡僻壤甚至还得自带考桌。 从家里到考场挺远的,需要从京城西北,一直前往京城东南,斜穿了整个北京城。 等王策到达贡院门口,那里已经在排队入场。 童子试而已,不需要脱衣服,在验明身份之后,随便摸几下就算已经搜身。 也不提前安排座位,进去之后随便坐。由于礼部贡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坐满学童,因此不会出现紧挨屎号的情况。 王策随便选了个地方,拿出铁锤和钉子,搭着板凳在那儿钉油布。他牢记父亲的叮嘱,钉完油布直接睡觉,被人叫醒的时候已是天亮。 考题是油印的,经过多年改良,高级货已经不容易脱墨,考生由此免受满手油墨的苦恼。 京城的县试,需写两篇八股文,比偏远地方正规得多。不像王渊当初在贵州,能准确破题就算合格,两者难度相差迥异。 县试没那么多讲究,不像考举人和进士,主考官必须坐在里面。 王策正在阅读考题的时候,主考官已经在巡场了,背负着双手满考场转悠。王策只瞟了主考官一眼,便认认真真破题,因为那考官太熟悉,有时一个月能见两三次。 主考官的名字,叫严嵩。 严嵩之前是正三品通政使,去年转任正三品顺天府尹。看似属于平调,职权似乎还减弱了,但顺天府尹乃升迁跳板,今后要么转任地方巡抚,要么到六部做右侍郎,甚至可以直升左侍郎(这种情况很少见)。 顺便一提,明代皇帝在天农坛有田地,每年都要装模作样亲自耕种,即天子劝农。而天农坛的皇帝土地,必须向顺天府尹缴纳赋税,表示赋税方面没有任何人可例外——官员和士子减税,都是有严格限制的,不是说做官就能全免,但实行起来被各种钻空子。 严嵩在考场转悠了几圈,已经知道王策在哪儿,但他只当啥都没看见。 顺天府尹不好当啊,要管的破事太多,认真起来很容易得罪权贵。他更怕天子御驾亲征,朱厚照每次外出打仗,压力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倒霉催的顺天府尹! 严嵩的上上任叫胡宗道,因为朱厚照亲征宁王,顺天府尹必须负责征召民夫,还要为数万大军征集粮草。当时才跟蒙古小王子打了不久,顺天府百姓早已不堪承受,京畿之地被搞得盗贼四起。转眼间皇帝又要亲征,顺天府尹胡宗道,竟然因为压力太大,活生生忧惧而死。 严嵩现在很头疼,因为他听王渊说,皇帝今年似乎又要亲征,让他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准备尼玛,严嵩很想骂人,这个皇帝太难伺候了。 回到正堂,严嵩坐那儿喝茶看书,只等着学童们过来交卷。 大概晌午时分,终于有学童交卷,严嵩稍微有些失望,因为第一个交卷的并非王策。 县试提前交卷者,拥有巨大优势,可以请主考官进行面试,主考官感觉满意当场就能通过。 严嵩快速浏览此人的文章,又随便出了个对子,笑问:“你多大了?” 那学童说:“禀府尊,十四岁了。” 严嵩颔首道:“回去用功读书,准备四月的府试,到时候还是我当主考官。” “多谢府尊提携!”那学童大喜,因为他已经面试过关了。 又面试了两个学童,王策终于第四个交卷。 严嵩拿起王策的答卷,只看第一行,便笑道:“好大的口气!” 这次县试出了两道小题,第一题是:文不在兹乎? 成语“斯文在兹”就出自这句,孔子被尊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也跟这一章的内容有关。此题可以写得很大,也可以按朱子章句解读,熟读《论语》的学童都能作出文章。 而王策是怎么破题的? 这小子直接来一句:“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严嵩仔细读完全篇八股,考教道:“朱子章句说,此‘文’乃礼乐制度,是孔子的自谦之辞。你好像不怎么赞同?” 王策回答道:“先生说,此‘文’乃‘道’,朱子的批注有些多余。” 严嵩笑问:“你的老师是谁?” 王策答道:“杨讳慎公(杨慎)。” 严嵩又问:“你父亲如何解读?” 王策说道:“父亲与先生的解读,大同而小异,都认为此处之‘文’指‘道’。父亲说,孔子敢作敢为、当仁不让,宋国的桓魋要加害孔子,孔子直言自己承担了天赋使命,定然可以逢凶化吉。孔子在此处遇到危险,怎么可能突然自谦?朱子以己度人,把孔子的格局看得太小了。父亲还说,‘文不在兹乎’这句,孔子有着舍我其谁的气势,怎么可能一边拍胸脯自夸,又一边用辞自谦呢?” 严嵩再问:“何为道?” 王策回答:“孔子曰仁,孟子曰义。” 严嵩微笑再问:“那你觉得是仁还是义?” 王策突然反问:“府尊为何要挑一个呢?仁义可双全矣。” “哈哈哈哈!” 严嵩捋胡子大笑,把王策的文章放在最上边,赞许道:“汝有乃父之风,吾拭目以待耳。此篇八股,当为第一。” 这倒不是徇私,而是王策的文章确实不俗。虽然用辞浅显,朴实无华,八股结构也有些松散,远不如王渊少年时那样丝丝入扣,但胜在大气蓬勃,而且英气逼人,就像一把脱鞘而出的锋刃。 以文观人,可知根底。 “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这种八股破题,别说是小小学童,就连成年士子都很难写出。 反观第一个交卷的学童,破题为“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意思是:礼乐即将崩坏,孔子都在自我怀疑。 一个是礼乐崩坏,自我怀疑;一个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格局之大小,高下立判! 王策谢过府尊提携,便收拾考箱离去。 严嵩感慨道:“虎父无犬子,此子挥斥八极,又是一个王二郎啊。” 480【无名异】 县试、府试、道试,王策一路轻松过关,可惜距离案首还有些远,他的道试成绩是第六十七名。 以王策现在的水平,便是回贵州参加乡试,都几乎没有一丁点可能考上举人。 不过留在北京还有些希望,因为顺天府的录取名额非常多,而且考生实力远远不如江南! 但如果王策想在顺天府考试,王渊就必须移籍过来。这种做法容易招人非议,杨慎的举人是回乡考的,王阳明的举人也是回乡考的,只有不要脸的无耻之徒,才会为了儿子考试选择移籍——其中牵扯到孝道,移籍有背离祖宗的嫌疑。 五月。 皇帝召见。 朱厚照递来一件透明物事,笑道:“二郎且看,这是何物?” “水晶?”王渊疑惑道。 朱厚照摇头:“不是。” “透明玻璃?”王渊顿时坐不住了。 颜神镇是明代最大的药玉生产基地,即制造五颜六色的各种玻璃。 在王渊制作出千里镜那年,朱厚照就命令颜神镇工匠研发透明玻璃。至今已有十三年时间,虽然陆续取得一些成果,但透明度都相对比较低。如今用于天文、军事和航海的千里镜,还是以磨制水晶为主。也就观赏球赛的千里镜,或者用于玩耍的时候,才使用玻璃制造。 王渊帮不上忙,就算换他来搞,也不过胡乱添加东西进去碰运气。 “怎么制成的?”王渊问道。 朱厚照指着旁边跪伏的工匠:“你来讲。” 那工匠说:“禀王侍郎,制玻璃时,添加‘无名异’即可透明,草民也是碰巧发现的。” 无名异,中药材,又名土子、秃子、铁砂,是金疮药的主要成分。也可用于烹饪,煮螃蟹时放入,能够去除腥味。也用来炼制桐油,可收水气。也用来剪断灯芯,一碰灯芯就断。烧制陶器时,还可用来调色上色。 反正,这是一种用途非常多的天然矿石。 它后世的学名,叫做软锰矿,主要成分为二氧化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炼制透明玻璃,居然还得添加中药材进去? 上次炼钢,坩埚用的是画眉石。 看来今后搞发明,若是无法取得进展,就胡乱放入中药材和化妆品,说不定又能收到什么奇效呢。 王渊立刻下单,掏钱订购玻璃,颜神镇的工匠很快忙活起来。 显微镜,有人做过,但很快放弃。 物理学院的弟子们,玩透镜的都喜欢仰望星空,似乎对微观世界没啥兴趣。 磨制显微镜的镜片,比磨制望远镜更精细。家里的工匠失败无数次,王渊终于制成一台60倍显微镜,这玩意儿观察真菌清清楚楚,一些体格大的细菌也能看到。但想观测诸如大肠杆菌之类的小布丁儿,显微镜的性能还得继续提升。 “夫君,你又在捣鼓什么物事?”黄峨过来问。 王渊笑道:“观察小东西,你自己来看吧。” 黄峨在王渊的教导下,开始观察酵母菌。可惜显微镜倍数太低,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颗粒,根本就没啥可欣赏的,那些菌体甚至都感觉不到在游动。 估计,这就是物理学派的学生们,对微观世界没兴趣的原因所在——显微镜没个两三百倍,根本看不出那些“小虫子”是活物! 还得继续打磨啊。 王渊说道:“阿眉,交给你一个任务。” 黄峨问:“什么任务?” 王渊说道:“你也懂透镜原理,督促工匠磨制更精细的玻璃镜片,把度数放大几百倍观察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黄峨不解道。 王渊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我就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四万八千虫。” 黄峨哭笑不得:“你还真是无聊,竟寻这些开心。” 王渊正色道:“用千里镜观月,可知月亮是坑洼圆球。用显微镜观水,为何不能观出有四万八千虫呢?如果不能,只能说明咱们的显微镜度数还不够。” 黄峨默然沉思,良久点头:“夫君说得对!” 于是乎,黄峨也不怎么写诗作词了,更不再给《物理学院》投,开始在家整日捣鼓显微镜。 既然透明玻璃造出来,王渊就想着制作玻璃反光镜,但究竟该如何下手却抓瞎了。他回忆穿越以前的镜子,尝试贴上一层锡箔,可效果还不如铜镜呢。 威尼斯已经出现玻璃镜,同样贴锡箔,但是还用了水银。 这种镜子有毒,不管是制作者,还是日常使用者,或多或少都会中毒。在发明电解镀银法之前,都只能用水银造玻璃镜,物理学派明显还没开始接触电学。 而让王渊来造镜子,就算试遍万千种方法,都绝对想不到用水银。因为他知道水银有毒,会刻意避开这玩意儿,因此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 又是一日黄昏,王渊用一百倍的新显微镜,胡乱观察着各种东西。 “老爷,该用膳了。”绮云过来提醒。 今晚轮到在香香房里过夜,那边早就备好了膳食。只因王渊一直泡在实验室,跟黄峨腻在一起,香香身为妾室不便叨扰。直至太阳即将落山,香香实在忍不住,便遣丫鬟过来催促。 黄峨笑道:“夫君去吧,我也该唤素儿吃饭了。” 王渊起身对绮云说:“走吧。” 绮云即将年满十八岁,天然微卷的棕黑色头发,老长老长的睫毛,深灰色的眸子,浑身上下都彰显着异域风情。更难得的是,她身材好高啊,已经长到五尺七寸(1米78),大长腿再配上盈盈一握的纤腰,简直能把男人浑身迷酥了。 “老爷来啦!”香香热情迎接,拉着王渊去就座。 幼子王骥,已经两岁,因为混血原因,稍微有些跟汉人孩童不一样。 这小子看到王渊来了,便跑过来抱腿,奶声奶气喊道:“爹爹,抱抱,抱抱!” 王渊笑着把儿子抱起,问道:“学会数数没?” 香香连忙说:“骥儿,快给爹爹数数。一过了是什么?” 王骥喊道:“三!” 香香提醒道:“二。” “嗯。”王骥含糊跟着念。 香香笑道:“连起来数。” 王骥说:“一、三、四、五……” “二”字发音困难,小孩子明显不愿念。 不怎么好笑,王渊却逗得哈哈大笑。 绮云已经取来二弦琴,自弹自跳自唱,用歌舞给王渊吃饭助兴。她和香香身为异族女子,远嫁北京又没别的本事,只能靠这些手段来固宠,而且床事也最放得开。 在辽东的时候,夏婵和香香接连怀孕,王渊便顺势把绮云也收房了。 吃喝完毕,绮云又服侍王渊洗澡,香香被孩子缠着走不开。 这小子死活要跟妈妈睡,香香只能唱着歌儿慢慢哄。等孩子睡下,香香才悄悄来到绮云房中,红着脸加入进去玩三人游戏。 也只有她们,愿意三人行,黄峨和宋灵儿都抹不开面子。 揉着老腰一觉醒来,王渊告诫自己要节制,这俩属妖精的简直能吃人。 用过早膳,王渊骑马前往皇城,照旧每天上午给太子授课。 散讲之后,王渊被朱厚照喊去豹房,这皇帝见面就说:“二郎,准备出京,朕要去收复大宁城了!” 481【兵分两路】 北征队伍当中,有两个人很纠结,一个是朵颜卫质子伯革,一个是泰宁卫质子把当孩。 这两人在北京还算安分,他们不喜欢读书,也没法骑马练武,于是见天的跑去观看足球联赛,如今已经成为两个异族铁杆球迷。 “陛下有何打算?”把当孩问。 伯革说:“我怎知道?” 把当孩叹气道:“我父亲太糊涂了,怎么能跟喀尔喀蒙古联姻?这是给大明出兵的借口啊!” 伯革感慨道:“至少你父亲还活着,我父亲却是突然死了。” 两人纯属倒霉催的,双双陷入尴尬境地。 伯革的父亲花当,三个月前病逝,其死讯已经传到京城。朱厚照立即决定提前出兵,理由是平定朵颜卫叛乱,因为伯革的弟弟自封都督,根本不理会在北京当质子的伯革。 至于泰宁卫,则是被喀尔喀蒙古打得不断南迁。为了部族生存,泰宁都督花大,将女儿嫁给阿尔楚的独子虎喇哈赤。泰宁卫质子把当孩,一下子变成达延汗孙媳的哥哥。 且不提两位质子的忐忑,正德二十年八月,朱厚照兵分两路北伐。 朱厚照自领大军五万,其中包括京军、蓟镇、辽东军队,出喜峰口直取宽河(河北宽城县)。 礼部左侍郎、蓟镇总督王渊,统兵一万三千,包括蓟镇、宣府军队,出古北口征讨小兴州(承德西南一带)。 蓟镇总兵马永,因为是陆完提拔的,差点受陆完案牵连丢官。王渊当时出手保下,马永也不负重托,这几年一直在练兵,不但尽量恢复实际兵额,而且士兵素质能在大明排前三。 九月中旬,五万大军陈兵宽河城下,天子大纛迎风飘扬。 一个豹房蒙古勇士,纵马来到城外劝降:“逆贼阿札,弑父篡位,阻隔兄长,自立都督。今大明天子亲征,老都督花当次子伯革亦在,尔等还不赶快开城投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朵颜都督花当,乃是自己病死,哪来的弑父篡位? 不过嘛,花当长子已死,次子伯革应该袭位,三子阿札木里确实抢了哥哥的位子。 朱厚照把质子伯革带来,立即让宽河守军人心浮动。 宽河城是明初冯国胜所筑,当时一起修筑的,还有大宁、会州、富峪三城。 此城三面环水,城虽不大,却易守难攻。 这里的易守难攻,是对北边敌人而言。朱厚照率军从南面而来,正好是不临水那一面,明军只需堵着这面城墙,就能把蒙古守军包围,敌人想逃只能选择跳河或坐船。 喊话之后,明军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山脚下扎营立寨,同时派遣部队去扫荡宽河以南百姓。 这些百姓,有的是蒙古人,在河边草地驻牧。还有的是汉人,部分是被掳来的,部分是自己逃来的,他们靠给蒙古人种地为生。 半耕半驻牧的蒙古人,早就失去战略机动性,不像北方草原上那些难以对付。 “记得甄别汉人,”朱厚照嘱咐将领,“会说汉话的便是汉人,不会说汉话的便不是汉人,不管他祖宗是哪族!” 众将立即领命,各自带着小股骑兵,沿着宽河进行扫荡。 如此大半日,便抓来蒙古牧民千余,汉族农奴、佃户两千多人。宽河以南的草场、耕地,全部被明军临时占领,能打仗的蒙古人全缩到城里去了。 翌日,三十门佛郎机野战炮,对着宽河南城门疯狂开炮。 可惜野战炮威力太小,好半天都无法轰塌城墙,只把木制城门给轰出几个大洞。 蒙古守军大骇,贵族纷纷弃城而逃,坐船渡河往北边去了。剩下没走的蒙古人,直接开城投降,迎接本该嗣位的质子伯革。 没法打,此城的朵颜族人不多,撑死了能有两三千青壮,哪敢面对带着大炮的数万敌军?这是蒙古人的老传统,打不过立即开溜,寻找良机再杀回来,汉人大军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一个朵颜贵族,但数百族人,跪迎朱厚照入城,麻着胆子问:“大明圣天子陛下,请问老都督之子伯革何在?” 朱厚照早学会了蒙古语,笑着说:“伯革,过来吧。” 伯革只能骑马过去,对那朵颜贵族说:“我是伯革。阿札木里弑父篡位,又胆敢自立为都督,谁归顺他就是乱臣贼子。” 那朵颜贵族明知此话鬼扯,却义愤填膺道:“我早就看出阿札木里狼子野心,这次定要为老都督报仇!” 朱厚照说:“伯革,这几百投降之人,就交给你来统领。” 伯革连忙下马跪地:“臣不敢,请陛下亲领之。” 朱厚照说:“那好,便归入萧参将麾下。” 辽东参将萧滓,全程参与应州之战,跟着皇帝一起对付蒙古小王子。他现在虽然还是参将,但品级却提升了,地盘也变大了,整个辽东东路都属萧滓辖地,是仅次于辽东总兵、副总兵的实权人物。 攻下宽河城之后,朱厚照立即渡河北征,同时把此城交给文官。 此次出征,军事占领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移民实边。否则的话,汉人大军一旦撤走,那些朵颜卫的蒙古人又会回来。 移民所需的物资,比打仗还多得多,文官们都快要炸了。 幸好内库和国库银子够多,粮食不够可以商买,无数商贾这次闻风而动,都想在移民的事情上分一杯羹。 朱厚照率兵过了宽河之后,发现沿途的蒙古人都跑光了,留下无数草场和耕地,田地里还有刚刚破土的绿油油麦苗。这些良田和麦苗,现在归大明所有,文官们立即分配民夫伺候庄稼。 前方便是会州城(河北平泉市以南),城墙为正方形,每边长九百米,夯土而建,只有四门。 城,是空的! 只有少量蒙古和汉人百姓,朵颜卫青壮全部提前撤走。 这次袁达也带了五百骑兵出征,就跟随在皇帝左右,他皱眉道:“陛下,朵颜卫这是在诱敌深入啊。”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起来。 数万大军北征,就喜欢蒙古人死守城池,那样逐个击破非常轻松。可朵颜卫居然主动收缩兵力,不在山间平地跟明军作战,似乎想聚集骑兵跟皇帝决战于大宁城。 不管是之前的宽河城,还是眼前被撤空的会州城,都位于夹在群山之间的平地,非常不利于骑兵纵横奔袭。 至于更远的大宁城,虽然地处燕山山脉东段边缘,但整体而言还是比较平坦的。 这个刚刚自立的朵颜都督,看样子脑袋非常清醒,知道什么叫做扬长辟短。 此时此刻,咱们的王侍郎,正在带兵扫荡小兴州。 482【慈不掌兵】 小兴州本为大明故土,此地设有兴州五卫,军民全被朱棣下令内迁,并且大部分内迁到保定府。 如果有河北保定的朋友,传说祖上来自“山西小兴州”,那么你的祖籍肯定是河北滦平县。 兴州五卫内迁数十年,那里都还是一片荒芜,接着朵颜卫和泰宁卫便来了。 目前,驻牧于小兴州的蒙古部族,一支首领叫只儿挨(泰宁卫),一支首领叫满都(泰宁卫),一支首领叫孛来罕(朵颜卫)。虽然这里是朵颜卫的地盘,但小兴州的泰宁卫部族反而更多。 他们刚迁来小兴州时,三个部族加起来,也只有三百人左右。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有部众数千人,还有两三千汉人农奴——只靠自己生,肯定发展没这么快,陆陆续续又加入了其他部族的牧民。 “王总制,看来敌寇已经跑了。”朱奋高兴道。 朱奋是个随军太监,跟着朱厚照打过仗,也勉强算得上知兵之人。 王渊却不开心:“就怕他们跑啊。” 王渊来到小兴州之后,才知道朱棣为啥放弃此地。到处都是山岭,只有河谷和山谷适合成规模居住,散居在山中的百姓很难管理和收税。在面对异族威胁的情况下,中央必须持续往这里输血,而且物资运输非常不方便。 王渊突然说道:“朱监军,你率大军驻守兴州城,等待文官领民夫接管兴州。十日之后,你再率军前往大兴州(河北隆化县境内),如遇敌军骚扰,不可追击,只许防御!” 朱奋问道:“王侍郎要去哪儿?” 王渊解释说:“大军走得太慢,我只带骑兵追击。” 朱奋惊道:“可咱们只有一千骑!” “一千骑就够了。”王渊笑道。 小兴州的三个蒙古部族,加起来也只有千余骑兵。将近一比一的敌我比例,王渊怕个屁啊,只怕慢了会被敌人溜走。 王渊手里的骑兵,全是带火铳的京骑,带上干粮饮水立即开始追击。 根本不怕追迷路,因为两边全是山,就那条宽阔平坦的谷地可以走。 苦追大半日,突然出现岔道,斥候仔细辨别痕迹,敌人是往东边那条道走的。再追二十多里,又出现岔道,敌人折向西南,留下许多马蹄印和人脚印。 又追十里,终于追上。 在宽阔平坦的谷地间,三个部落分成两堆,泰宁卫一堆,朵颜卫一堆,正在那里生火做饭。 男女老幼皆在,甚至还有汉人农奴,他们并非诱敌深入,而是真正的举族搬迁——我打不过你,我走就是。等你大军撤了,我再举族杀回来。 “父亲,前面可是别家牧场,他们会接纳我们吗?”火勺儿问道。 只儿挨说:“实在不行,只能依附他们。” 这些蒙古人只求生存,谁强就依附谁。他们一边依附大明,一边依附朵颜卫,还一边依附右翼蒙古,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肯干。 火勺儿说:“父亲,大明这次出兵,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儿挨道:“可能是报复吧。我们经常越过古北口,去劫掠大明的农民为奴,大明的皇帝面子挂不住。希望明军别待太久,若是冬天还不撤军,今年咱们要冻死很多族人和牲畜。” 突然,几个哨骑本来,纵马大呼:“明军来了!” 只儿挨连忙咽下手里的奶酪,翻身上马道:“族众青壮,上马迎敌!” 三个部族自动聚集兵力,加起来大概一千八百骑。他们骑马阻住道路,族人和农奴立即收拾铁锅,牵着牲畜、驮着物资往前方逃跑。 另一个部族首领满都,是只儿挨的亲兄弟,目露凶光道:“敌人兵少,可能是前锋,我三族勇士可以一举破之!” “灭掉这支明军前锋,说不定还能趁机杀回去。”第三个部族首领孛来罕笑道。 这里的山谷非常宽阔,足够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展开阵型。他们等王渊接近到一定距离,立即举着弓箭开始冲锋。受地形所限,用不出什么骑兵战术,只能骑射之后举弯刀冲阵。 “撤!”王渊笑道。 一千火铳京骑,看到旗令立即转身,装作不敢接敌的怯懦模样。 只儿挨大笑:“明军便是这般没胆,每次出口(古北口)劫掠,他们都是见到咱们就逃。” “杀光明军前锋!”孛来罕狂呼。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猛然间士气高涨,他们以为明军在遁逃,一个个加速追击,渐渐把阵型都撤散了。 一追一逃,便是十里,前方为三角岔道。 “散!” 在王渊的指挥下,旗令兵挥舞令旗,一千京骑立即散开,呈扇形分布在三岔口地带。 如此做法,阵型松散。 只儿挨大笑:“这个明军前锋大将,根本就不懂马战。勇士们,别管两边,只冲正面,冲溃他们!”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准备借着马速射出一箭。可他们还没举弓,正面之敌又跑了,直接遁入一条岔道山谷中。这种玩法,只有精锐骑兵能做到,掐着蒙古弓箭射程提前开溜。 至于两边的明军,被山壁挡住,蒙古骑兵根本无法瞄准。 火勺儿惊呼:“父亲,当心有埋伏!” 只儿挨顿时警醒,连忙吹号收兵。可加速冲锋之下,一时间难以收住,等所有骑兵都停下来,已经快接近谷口处了。 王渊本来想利用三岔口地形,分散自己的部队,等敌军冲出山谷的瞬间,呈扇形对这些蒙古骑兵进行三面火枪齐射。谁曾想,敌人居然不上当,硬生生在即将出谷的时候停住了。 “呜呜呜!” 王渊让司号手吹号集结,趁着谷中敌人阵型混乱,抓住时机发动反冲锋。 这号声响起,顿时把只儿挨吓坏了,大喊道:“敌人在谷外有伏兵,快撤!” 纯属误会,这家伙自行脑补,以为王渊埋伏了大军在谷外。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就这样调头逃窜,而王渊领着一千京骑在后面狂追。 追出数里,王渊勒令停止。他的部队狂奔数十里,人马俱疲,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必须停下来恢复体力,士卒需要吃东西,马儿也需要喂盐水。 “父亲,明军停下了。”火勺儿说。 只儿挨勒令部队缓慢马速,笑着说道:“明军都是懦夫,他们仗着在谷外埋伏大军,才敢冲过来引诱咱们。现在远离了大军,哪还敢跟咱们硬碰硬?” 火勺儿问:“那现在怎么打?” 只儿挨说:“不打,一打他们就逃,何必浪费马力?护着族人加速赶路就是。” 王渊给马儿围着豆子和盐水,目送这些蒙古骑兵离开。一直休息三十分钟,王渊才翻身上马:“追敌!” 没有全速追击,始终节省马力,但总比蒙古部族拖家带口更快。 再次追上敌军,已经接近傍晚,而那里的地形更开阔,能够容纳上万大军展开阵型打仗,并且有另一个朵颜卫部族在此驻牧。 部族之间互相沟通,蒙古骑兵再次增员,加起来大概二千五百骑。 只儿挨顿时放松下来,他们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明军“前锋部队”。只需夜里小心,防止敌人夜袭,其余时候根本不怕打仗。 四个蒙古部族,为了防备明军突袭,开始动员族人搬石抬木,想在大路中央设置拒马障碍物。而且那些蒙古骑兵,还仗着人多挡在前面,生怕明军冲击正在设置拒马的族人。 王渊没有等待夜袭,而是趁机冲锋。 “上马!” 蒙古骑兵吓了一跳,见到明军冲来,纷纷跨上马背,也朝着明军冲去。 王渊带队冲到一半,突然减速停止,下马举起火铳进行瞄准。 马弓比步弓的射程近很多,蒙古骑射有效距离为50米左右,但至少得25米才能变得精准。而燧发枪的有效射程是八十米,精确射程为50米,实战时会把敌人放到50米以内。 “轰!” 蒙古骑兵刚刚举弓,大明骑兵就是一轮射击,顿时打翻冲在前方的十余骑。 “轰!” 第二排齐射,打翻四十余骑。 “轰!” 第三轮齐射,直接打翻百余骑。 第一轮射击的三百骑兵,在放铳之后立即上马,等友军第三轮齐射结束,便挥舞着马刀冲上去。 二千五百蒙古骑兵,哪遇到过这种战法? 虽然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伤亡,但阵型已经局部混乱。有些胆小的受到惊吓,下意识就开始收束马速,连锁反应之下阵型混乱不堪,而且整体冲锋速度已经降下来。 大部分蒙古骑兵,都在胡乱射箭。而冲上去的三百京骑,见面就是一轮手弩问候,这玩意儿的射程跟马弓差不多。 只儿挨举着弯刀大呼:“不要慌乱,杀过去!他们的火铳不顶用了……啊!” “父亲!”火勺儿大喊。 王渊收起犀照弓,率领剩余骑兵,挥刀猛冲过去。 四个蒙古部族,其中两个有血缘关系,最后一个还是临时加入战斗的。他们哪会齐心啊? 在被三轮火枪齐射之后,最后加入的部族骑兵,全都故意放缓速度。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让其他部族去冲锋厮杀,自己留在后边保存实力。 王渊又一箭射死只儿挨,此人的部众慌乱不堪。剩下两个部族各怀异心,人数最少部族首领孛来罕,直接带着部众开溜了——只要比友军跑得快,就能避免最大的损失。 阿黑已经留在辽东苑马寺养老,王渊现在骑乘的,是阿黑的儿子乌云。 虽然比阿黑要逊色一些,但乌云依旧是一匹宝马,很快追上冲在最前面的三百京骑。接着,王渊一马当先,挥刀闯入敌阵,当面连续斩翻数人,更是把冲在前面的部族首领满都砍死。 四个部族的联军瞬间崩溃,逃窜时甚至不顾正在设置拒马的族人,活生生将自己人踩死撞死无数。 大概逃了四百余骑,剩下的要么投降,要么当场被斩杀。 俘虏全都被捆起来,青壮加老幼有数千,还有将近三千汉人农奴,另有许多牲畜和粮食。 王渊只有一千骑兵,大军尚在百里之外,而且他还要继续扫荡,可腾不出手照看这么许多俘虏。 命人前来一头牛犊,王渊闭眼缓了口气,指着小牛说:“汉人留下,妇女留下,高过牛背者皆斩!” 哭喊声四起。 王二郎,罪孽滔天。 483【绝户计】 这些兀良哈(朵颜三卫)骑兵,战力着实弱鸡得很,战马质量也良莠不齐。 王渊麾下那一千京骑,南征北战硬仗无数,可不是历史上的样子货。无数胜利堆出的精锐骑兵,又有皇帝一直亲自关照,平时就没怎么被克扣过军饷。 即便没有燧发枪,这一千大明精骑,照样能冲溃二千五百兀良哈骑兵。 王渊从汉人农奴当中,选出三个“千夫长”。又把蒙古妇女和幼童,分配给他们做妻儿。再从战利品当中,分些牲畜和粮食,让这些汉人农奴自己就地圈田,每人最高可得一百亩地。 一时间,那些汉民热情高涨。他们以前是奴隶,现在可以睡女主人,还能圈占主人的田地,简直就跟做白日梦般美滋滋。 带不走的战利品,王渊交给三个“千夫长”保管,量这些汉民也不敢悄悄侵占。 休整一夜,王渊挥师向东南,在后世承德市附近,迅速扫平三个部落。接着又折道向西南,在后世兴隆县境内,迅速扫平五个部落。 这些部落非常好找,因为四处皆山,适合耕种、放牧的地方不多。顺着山谷与河谷进发,水草丰美、土壤肥沃之地,必然有蒙古部落驻牧耕种。 特别是兴隆县境内的蒙古部族,数量少的才几十人,数量多的也就几百人。他们南迁至此,仅二三十年,还没有繁衍壮大,直接被王渊扼杀在摇篮当中。 如此半月有余,古北口附近的蒙古人,被王渊驱逐杀戮殆尽,共解救出汉人农奴六千多。 当然,成功逃跑的蒙古骑兵,加起来也有上千之数。他们仓皇北逃,在大兴州遇到朱奋的大军,一箭未发便又继续遁走,最终下场肯定是被别的部族吞并。 王渊在连续扫荡各部之后,也带兵前往大兴州,跟自己的主力部队汇合。 大兴州在金国统治时,才升级为县,元朝再升级为州,城墙还是元朝修筑的。由于荒废日久,朵颜卫和泰宁卫部族迁来,也没能力去修缮城池,只在城外各地聚居繁衍。 王渊望着那多处倒塌的城墙,又用千里镜观察山势,对朱奋说:“此城扼住南北咽喉,只需充实人口、恢复城池,便能防护后方五百里之地。” 朱奋拍马屁道:“王侍郎真乃知兵之人!” 王渊笑道:“国朝初年,冯将军(冯国胜)北击蒙古,一路都捷报连连,却在这大兴州吃了败仗。小兴州那边的城池,便是因久攻大兴州不克,才被迫撤军回去修筑的。这些兀良哈人(朵颜三卫),居宝地而不自知,竟然连城池都要,只知道在城外放牧种地!” 朱奋附和道:“蒙古蛮子,哪知城池的好处?便是让他们守城,也不晓得如何守住。” 一番奉承之后,朱奋忍不住说:“王侍郎,是不是该早日东出,前去跟陛下的大军汇合?” “你去吧。”王渊随口道。 朱奋忙问:“王侍郎打算何往?” 王渊说道:“全宁卫。” 朱奋惊道:“那可……可有些远了,当心孤军深入啊。” 全宁卫,即后世内蒙古翁牛特旗乌丹城,在大宁城的更北面。元朝司徒阿速投降大明,其部众便安置在此地,因此全宁卫都是蒙古人,并没有迁徙汉民过来实边。 如今,全宁卫的蒙古部落,早已经被朵颜卫吞并,是朵颜卫的第二核心区域。 如果按照后世的地域划分,王渊和朱厚照一直在河北打仗,现在王渊要带着一千骑杀进内蒙古,直插朵颜卫的大后方。 朱奋觉得王渊已经疯了,麾下将官得知消息,也认为王渊是在找死。 但想想王二郎的历次战绩,众将又很快释然。 于是,监军朱奋率万余大军,往东前去跟朱厚照会师。而王渊自领一千骑,北出燕山直插草原,打算彻底搅乱全宁卫,再南下跟皇帝前后夹击敌军主力。 一千精骑,一人双马。 扫荡那么多蒙古部落,王渊麾下只损失十多人,反而缴获了两千多匹战马。这次战马的质量层次不齐,挑选出最好的一千匹,王渊的机动能力再次提升。 在草原上抓住几个牧民,王渊没有直接杀了,而是赏赐金银让他们当带路党。 将那些牧民分开审问,明显说谎的便杀掉立威。 老哈河边,士卒们正在饮马,王渊则带着蒙古籍士兵,亲自询问一个最懂得配合的牧民:“你是说,周边草场的青壮,都连人带马被拉走了?” 这个牧民已经五十多岁,祖上属于弘吉剌部,族人遭明军俘获之后,全被朱元璋扔给全宁都督阿速。后来朵颜卫快速扩张,吞并了全宁卫地盘,部族又归附朵颜卫,并且分到的草场越来越小。 紧接着,达延汗多次带兵杀到,这个牧民所属的部落,被鞑靼蒙古杀死、俘虏大半。达延汗虽然撤兵离开了,但此族的草场再次被朵颜部侵吞,如今只剩下几十个族人,以区区两百亩草场为生,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就这还不消停,前些日子朱厚照大军北伐,朵颜都督召集全宁所有青壮,让他们带着战马和武器前往大宁打仗。 这牧民所属的部族,也被征召了十个骑兵,日子是彻底过不下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王渊问道。 老牧民说:“图门乌热。” 王渊又问:“还有多少族人?” 图门乌热道:“被征走十个青壮,只剩下三十多人。” 王渊笑道:“不论男女老幼,能骑马的都跟我走。只要老实听话,我会带你们南下,赐给你们草场和牲畜。但你的族人,必须改汉名,学着说汉话。愿意答应吗?” 图门乌热说:“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可以答应,就怕汉话太难学不会。” “愿意学就行,回去召集族人吧。”王渊说道。 跟王渊料想的一样,全宁卫地界的蒙古部族,青壮果然被征召去大宁城了,只剩下大量的老弱妇孺留守。王渊胆大包天,他就是要以皇帝为诱饵,牵动朵颜卫所有兵力,然后自己带着骑兵横扫敌军大后方。 老牧民图门乌热,很快把能骑马的族人都叫来,大部分都是妇女和老人,甚至还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这些人都是带路党,领着王渊往西走,袭击后世赤峰附近的一个部族。 一千精锐骑兵,突袭只剩老弱妇孺的部落,哪还有二话可说? 此次出兵,王渊并不打算再造杀孽。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而是就算屠光了这里的部族,也会有更北边的部落迁来,甚至是被喀尔喀蒙古趁虚而入。 全宁卫距离大明太远,移民实边属于妄想,而且这里也不好防御外敌。 既然无法真正占领,那就没必要杀伤无辜,到时候引来喀尔喀部南下更麻烦。 但是,王渊的搞法,跟直接杀人没啥区别! 他突袭取胜之后,立即挑选年轻妇女,强令这些女人跟自己走,还带走了部落里的一半牲畜。押着女人和牲畜,继续突袭下一个部落,再带走年轻妇女和一半牲畜。 这些妇女都被捆着双手,不能骑马,行军缓慢。 于是王渊又挑选小部落,烧毁他们的草场,让这些小部落真心归附。再让小部落的族众,负责看押俘虏的妇女,押着妇女和牲畜往南迁徙,前往王渊承诺赐予他们的新草场——大兴州、小兴州境内。 旬月间,王渊在全宁扫荡大小部落近百个,掳走年轻妇人一万两千多,抢走各类牲畜三万多头。 而且,还不需要分兵看管。那些被烧掉草场的小部落,自会押着妇女和牲畜南下,他们不敢再留在此地,只能期望王渊信守承诺,在大兴州、小兴州赐给他们牧场,赐给他们一些牲畜。 就算途中有一些小部落带着女人和牲畜跑了,那也无伤大雅,能有一半南下就算成功。 484【憋屈的皇帝】 朱厚照的心情,此时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连战连胜,不废吹灰之力,就攻克宽河、会州、富峪、新城。 而另一方面,这四座城池,都是敌人主动放弃的,五万大军到此居然还没打过像样的仗。 就像全力挥出一拳,却只打中空气,心里憋屈得慌。 五万大军,慢吞吞来到大宁城外,与那高大的城墙隔河相望。 这里,曾是辽国的中京,城墙周长十五公里。有外城、内城和皇城,虽然外城墙已经破损,但想强攻也必定要拿人命去堆。 初代宁王,王府就设在城内,如今的朵颜卫都督也住在城里。 情况不明,朱厚照暂时不敢渡河,下令在南岸寻找合适地形扎营。 刚搭好营帐,便有军官来报:“陛下,朵颜卫伪都督阿札木里,又派人前来请降。要不要见?” 朱厚照笑问:“这次又是什么说法?” 军官回答道:“伪都督阿札木里说,只要陛下能够撤兵,就遣长子进京为质,再进贡战马两千匹。” 朱厚照生气道:“让那人滚回去,跟阿札木里说,朕这次御驾北伐,已然消耗钱粮无数,至少得进贡两万匹战马才能回本!” “是!”军官领命离开。 朱厚照又让人通传:“扎营完毕,令众将到帅帐商议军情。” 其实没啥好商议的,敌军情况不明,我军还未渡河。得先寻找合适的渡河地点,派遣小股部队先过去,同时搭建浮桥、制作舟船、制作攻城器械。 三日之后,大军选择在西南数里渡河,那里河面相对狭窄。 浮桥还未搭好,便有上万敌骑奔来。 朵颜卫的骑兵,非常寒酸! 只有两三千骑兵装备稍好,剩下的全都是乌合之众。 那些从各部招来的青壮,弯刀已经用了不知多少年,锋刃都快磨没了。弓箭也全是自己造的,有效射程不足五十米,并且箭头以骨制和石制居多。战马质量更是堪忧,普通牧民自己都吃不饱,哪来足够的食盐和精料喂养战马?许多马儿长得跟骡子差不多。 没办法,朵颜卫被达延汗痛揍十余年,族人死伤无数,也被掳走无数,如今都还没有恢复元气。 明军渡河分在两处,相距一里地左右。 阿札木里自己统兵六千,堂弟花赤统兵五千余,分别冲向两处河段,想要对明军半渡而击。 “轰轰轰!” 一共四十门佛朗机野战炮,隔河对着骑兵开火。 一轮齐射之后,大概三分之一炮弹落空,对敌军造成数十人伤亡。有些炮弹直接将骑兵或战马击碎,有些炮弹在地面弹跳前进,一路过去能擦伤好几个马掌。 上万兀良哈骑兵,只承受了几十人伤亡,居然就有部分士卒逃跑。 实在是朵颜卫部落构成太杂,而且融合时间太短,许多部落都是近几十年吞并的。嫡系压迫旁系,旁系压迫中型部落,中型部落又压迫小部落。如果能一直扩张,还能掩盖内部矛盾,偏偏又被左翼蒙古压着打。 这次强行征召上万骑兵,许多骑兵都是普通青壮,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哪愿意为一个刚刚上位的首领拼命?更何况,这个首领还有点得位不正。 佛郎机炮可以快速填装,当敌方骑兵冲到河边时,第二轮炮击已经打出。 炮弹造成的杀伤同样不多,但能够打乱敌军的局部阵型。同时,敌方骑兵再次出现溃逃现象,两轮炮击竟让三千多敌骑临阵脱逃。 阿札木里对此非常愤怒,如今也顾不上惩罚逃兵,他带着亲卫朝渡河明军射箭。 已经渡河的上千明军,瞬间被杀回河里,这次渡河基本宣告失败。 朱厚照气得破口大骂,只能息兵回营,召集将领再次开会。 双方就在这处河段耗上了,一连僵持七八天。明军暗中在更南边十多里渡河,足足八千人的部队偷渡成功,跑回来帮着自己的主力部队压阵。 这八千人当中,有两千火铳兵,一千弓箭手,一千刀牌手,两千长枪手,还有两千车兵。 明代所有兵种当中,发展最快的便是车兵! 朱元璋那会儿,便有车兵存在。那个时候的战车,行军时可以运物资,作战时可以结成车阵,但相对还比较简陋原始。 随着大明战马数量稀缺,又长期面对蒙古入侵,于是大造战车进行防御。此时的战车,已经不是辎重车改装,而是非常专业的拒马战车。 面对骑兵冲锋,战车结成车阵,保护自己的步兵。 战车之后,还有刀牌手、长枪手补漏,弓箭兵和火铳兵尽情射击。 看着明军车阵缓慢推进,阿札木里带着上万骑兵,瞬间就没有了进攻欲望。居然不管渡河的明军主力,直接选择撤离战场,一窝蜂回大宁城去了。 朱厚照顺利渡河,安营扎寨,派民夫进山伐木,让工匠继续打造攻城器械。 如此半个多月,不时有朵颜卫骑兵过来袭扰。 每次明军展开反击,那些敌骑就开溜,躲进城里当缩头乌龟。 一个月以后,朱奋已带兵过来会师,攻城器械也打造完毕,朱厚照正式下令攻城。 外城,一攻即破。 内城,一攻即破。 皇城,一攻即破。 什么鬼? 朱厚照带兵进城才发现,这座曾经的辽国中京,不但外城城墙多处坍塌,内城城墙也塌了一大片。只有辽国的皇城,即初代宁王的王府卫城,被朵颜卫认真修缮过。 这些蛮子,占据大好城池数十年,居然连城墙都不修补! 但冤枉啊,那些倒塌的城墙,是被达延汗下令扒掉的。 蒙古小王子曾经端了朵颜卫的老窝,当时朵颜都督逃到边境,哭求大明爸爸救济,大明送来许多牲畜和粮食,才没让这些家伙冻死饿死。然后,朵颜卫投靠死敌达延汗,反过来抢掠对他们有恩的大明。 筑城太消耗人力物力财力,达延汗扒掉多处城墙之后,朵颜卫节衣缩食也只能修复最里面的城墙。 朱厚照来到初代宁王的王府卫城,他已经达成自己的出兵目标,可心里气得想把阿札木里千刀万剐。 那混蛋又跑了! 而且趁着明军打造攻城器械,用上万骑兵遮掩战场,不让明军哨骑靠近,每天晚上分批带走部众和牲畜。 五万大军亲征,似乎成了一个笑话,只要朱厚照撤军,那些该死的蛮子随时可以杀回来。 这是朵颜卫的老战术了,他们的地盘曾被达延汗多次攻占。在明显打不过的情况下,能跑多远跑多远,等敌人大军一撤,立即杀去夺回草场。 随军而来的谷大用问:“陛下,大宁城已复,冬天也快到了,是不是该准备撤兵?” 朱厚照大怒:“撤个屁,给朕追!” 谷大用劝解道:“陛下,大宁已离蓟镇很远,若再向北追击,咱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啊。而且粮道越拖越长,万一追到半路,被敌军绕后断了粮道,六万大军(会师之后)就危险了!” “我不管,继续追,追到草原也要把阿札木里抓住!”朱厚照已经气得失去理智。 “陛下!” 谷大用猛地跪下磕头,硬着头皮说:“土木堡之变。” 朱厚照愣了愣,复又握拳道:“把赵二(袁达)叫来,让他聚集所有骑兵,给朕死死把贼寇黏住。朱奋说,二郎带兵去了全宁,指不定现在已经从北边杀来,正好阻住那些贼寇的去路。万一,能前后夹击呢?” 大宁多丘陵,朵颜卫主力撤往草原,虽然可以通行的谷地很多,但多半会选择最好走的一条路。而王渊从草原杀回来,也会选择那条路,因为好走,还不绕道。 双方,极有可能,迎面撞上! 485【大礼】 “陛下,粮道被断了!”谷大用慌慌张张跑进来。 朱厚照猛惊:“仔细道来。” 谷大用趴在地上,恐惧道:“不知,蓟镇总兵马永在外头。” “要你何用?”朱厚照一脚将谷大用踹翻,喝道,“宣马永进来!” 马永全身着甲,大步走进房中,单膝跪地道:“陛下,数千朵颜卫骑兵,从老哈河卫绕去会州。他们虽然不能攻克会州城,却尽屠安置在城外的汉民(解救出的农奴),还袭击了两队运粮辅兵!” 老哈河卫,即后世建平县,原本隶属于大宁卫。大宁卫撤销之后,便建立老哈河卫,后来卫所也废弃了,干脆默认朵颜卫占领此地。 朱厚照问道:“敌军怎跑得那么快?” 马永解释说:“可能我军打造攻城器械时,这些敌骑就已经出发,他们每日虚张声势,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朱厚照又问:“王勋的辽东兵呢?” “还在扫荡营州。”马永回答。 这次北伐,严格说来,应该算兵分三路。 只不过由于时间紧迫,除了萧滓的辽东西路兵马,以及袁达带来的几百辽南骑兵,其他辽东部队都延后了一个月出兵——传递军令,集结部队,整备粮草,都需要时间。 辽东总兵王勋,目前正在扫荡营州。 营州本来属于泰宁卫地盘,但随着朵颜卫不断扩张,营州地界的泰宁卫部落,要么被吞并,要么被赶走,实际落入朵颜卫的统治之下。 而敌骑绕后的所经之地,也该王勋负责,只不过还没打到那里。 中路粮道被断,王勋要背一口大锅! 朱厚照还在思考应对之策,马永又说:“陛下,我方六万大军的储粮,还能撑一个多月?有足够的时间打通粮道。” “你且说如何解决?”朱厚照忙问。 马永说道:“大宁需分兵?不可全部回击。一部留在大宁驻守,防止敌军绕道杀回来;一部南下去会州?赶走敌方的断粮部队。另外?请传令辽东王总兵,让他立即率军往会州?夹击消灭这些断粮的敌骑。”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就照你说的办。你带三万士卒南下,一定要把那些蛮贼给赶走!” 朱厚照本来就愤怒?现在气得肺都快炸了。 朵颜卫不但一路逃跑?还敢分兵绕后阻断粮道。而且选择的地点非常刁钻,一旦会州城被隔断,即便是王渊的东路作战区,也没法把粮食运过来——必须绕一大圈走草原。 东路作战区的王勋?接到消息吓得浑身冰凉。 皇帝的粮道被断了?敌军还是从他眼皮底下过去的,一旦出事可以把他抄家灭族! 当下,王勋也顾不得扫清营州部落,立即挥师往会州方向赶去。 …… “都督,又有士卒趁夜逃跑。”忽尔赤面色难看道。 阿札木里却一脸平静:“在所难免?肯定有人会跑的。多分些粮食给他们,再杀几个不听话的立威?挨过这个月就能回去了。大明皇帝的粮道被断,肯定是要回师的。等他们夺回会州粮道?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皇帝还能在冬天继续进兵?” 阿札木里非常有军事天赋?可惜他排行老三。大哥已死?二哥为质?他瞅准时机上位,满以为可以重振兀良哈雄风,没想到大明皇帝居然御驾北征。 这还打个屁啊? 朵颜卫底子太薄了,阿札木里又威望不足,强行征召上万骑兵,已经搞得各部天怒人怨。若非他想到阻断粮道的法子,让各部首领看到希望,此时恐怕上万骑兵已经自行散去。 即便如此,在北撤途中,也不断有骑兵悄悄逃跑。 在大宁城出现的一万一千多骑兵,有三千骑被派去绕后断粮,剩下八千多骑都护着族人北迁。 迁徙不过两三日,途中竟跑了一千八百余骑。都是些小部落青壮,眼见没有油水可捞,也没有什么必胜把握,便想着赶紧回自己的部落过冬,阿札木里的死活关他们屁事。 又往北走了一天,阿札木里突然停止行军,原地扎营等着朱厚照撤兵的消息。 一旦明军主力,因粮道被断而撤军,阿札木里就会带着族人回大宁。顺便看看,是否能找到机会,将朱厚照的大军咬上几口,甚至是能把敌军全歼还抓到皇帝呢! 即便明军留下部队驻守大宁,阿札木里也可以带兵过去,将大宁给团团围住,逼得那里的守军因缺粮而投降。 “大宁如何?”阿札木里问。 哨探禀报道:“都督,明军骑兵追来了,足有好几千人!” 阿札木里纳闷儿道:“他们不要粮道了?” “不知啊!”哨探连连摇头。 朱厚照已经发了狠,虽然自己粮道被断,却依旧让袁达带着全部骑兵,不顾一切的追击朵颜卫主力。又让马永带着三万人,南下去打通会州粮道,自己领着剩下的部队在大宁驻防。 阿札木里虽然有军事天赋,但他还是优柔寡断了,没有带着全部骑兵去绕后。 而朱厚照的应对之策,逼着阿札木里孤注一掷。他咬牙说:“留下五百骑,护送族人去草原,其余勇士全都跟我南下!” 五百杂骑,保护族人往北走,他们认为草原是安全的。 而阿札木里,则带着不到六千骑,突然回击朝袁达杀去。刚刚接战,阿札木里就折向东南遁逃,吸引袁达的骑兵部队去追,那个方向全是各种山沟。既可绕去会州断粮道,逼迫朱厚照主力撤兵,也可以见势不妙继续往东逃窜。 因为信息不明,袁达果然上当,一路尾随追赶阿札木里,而没选择北击朵颜卫族人。 同样的,阿札木里不知道王渊绕后,以为自己的草原大后方很安全,把上万族人全都送进了王渊的虎口。 王渊在草原扫荡大小近百部队,兵力竟然越打越多。他招募了九百多蒙古骑兵,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承诺给这些蒙古人的部族赏赐草场。其中还有二百多人,是临阵脱逃的蒙古青壮,半路遇到王渊直接选择投靠。 蒙古人就是这般,畏威而不怀德。 蒙古小王子当初把朵颜卫的老窝都端了,双方可谓血海深仇,朵颜卫靠大明救济才活下来。可是,他们却选择投靠蒙古小王子,转过来不断袭扰大明边境。 此时王渊也把朵颜卫霍霍得不轻,那些逃回草原的蒙古青壮,在半路遇到王渊之后,大部分选择绕道逃跑。但竟有二百多人,不问自己部族的安危,也不管王渊抢了他们部落的妇女,竟然毫无心理负担的投靠过来。 哨探奔回,惊喜道:“总制,前方发现朵颜卫部众,他们的骑兵只有几百,其余全是蒙古百姓,还带着好多好多牲畜!” “杀过去!” 王渊带着将近两千骑兵杀出,那护送部众的五百敌骑略作抵抗,便扔下部分尸体跑路了。 三万多部众、十多万头牲畜,还有无数粮食和物资,这些是朵颜卫的全部家底儿,竟莫名其妙全都落入王渊手中。 什么鬼? 王渊自己都在发愣,勉为其难收下大礼,但朵颜卫主力去哪儿了? 486【龙城歼敌】 阿札木里带着六千骑兵,一路钻山沟奔逃,有时甚至分兵逃窜。 袁达直接被绕晕了,而且地形不熟,最后竟在群山之间迷路! 也不算真的迷路,敌人分兵逃窜,袁达却不敢分兵追击。追着追着虽然失去方向,但好歹前面还有敌骑,只不过被带得偏离战场而已。 而阿札木里,在甩开袁达之后,领五千骑兵斜插会州,誓要把明军主力全部吸引过去。 这次北伐的明军骑兵,一部分在王渊麾下,一部分在袁达麾下。朱厚照的主力,只留下一些哨骑,以及五百豹房骑兵而已。若让阿札木里率五千骑,跟负责断粮的三千骑汇合,明军主力将完全丧失主动权,虽然打得过却跑不赢啊。 幸好,辽东总兵王勋的万余大军,接到命令之后立即出发,在老哈河卫西南山谷跟阿札木里遇上。 “这里怎会有敌人,明军究竟来了多少?”阿札木里快疯了。 王勋也吓了一跳:“咱们背后怎还有敌军主力?” “结阵!”王勋大喊。 “撤!”阿札木里气急败坏。 根本没法打仗,此处山谷太窄,蒙古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阿札木里脑子生锈了才会强攻。 王勋也不敢追,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还夹杂了许多辎重运输队。他可不敢带着仅有的千余骑,跑去追赶敌军骑兵主力,稍不注意就会被分割全歼。 王勋派出哨骑观察身后敌人,随即下令加速行军,先赶去会州打通粮道要紧。 阿札木里欲哭无泪,他的全骑兵队伍,确实拥有主动权,可以自由选择作战或撤离。可这里不是草原,而是该死的大山,此去会州的道路,被王勋的救援部队给挡住了。 阿札木里若想绕道,至少得耽误七八天,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阿札木里一发狠,老子既然不能去断粮,那就直接去大明边境劫掠。你可以北伐,我也可以南征啊,反正蓟镇和辽东大军都被调空了。 阿札木里选择折道南下,会州方面的三千断粮朵**兵,也在遭遇三面围堵之后,被迫选择向南遁逃。 王渊去草原抄了他们的大后方,这些家伙也去大明边境肆虐,无非是换家而已。 如此搞下去,朱厚照不撤兵也得撤,总不能任由敌军入境折腾。而大明主力一撤,朵颜卫就算盘活全局,因为冬天已经快到了。 阿札木里的战略很高明,可惜算漏了王渊,他怎想到居然有明军从北边绕来! 首先是蓟镇边民遭殃,被朵**兵一阵烧杀抢掠。当地边军能打的,早就跟着皇帝北伐,剩下的弱旅只能守城,含恨目送敌人纵兵离开。 好在阿札木里不愿多留,只抢粮食和放火,害怕明军回师包夹,不敢抢掠人口和牲畜。 这家伙从蓟镇一直抢到辽东西路,钻空子越过长城前往营州。那里本该是王勋负责的战场,可被皇帝调去救援粮道,阿札木里大摇大摆通过。 …… 王渊的收获,让朱厚照欣喜若狂,以为此战已经大获全胜。 “二郎是朕的福星,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虏了朵颜卫数万部众!”朱厚照大笑道。 王渊提醒说:“陛下,敌军主力去向不明,赵将军(袁达)也不知所踪。还得多加提防才是!” 朱厚照信心满满道:“朵颜卫的部众都被俘虏了,他们只剩骑兵有什么用?那些骑兵若得知消息,必然军心涣散,说不定直接跑来投降。” 王渊说道:“陛下,臣休整之后,打算带兵进山,搜寻敌军主力。” 长途奔袭数千里,连续打仗两个月,王渊麾下的骑兵已经疲惫不堪。这一休整便是半个多月,王渊再次出征时,只能带八百骑兵离开——那减员的两百人,要么战死,要么生病。 王渊离去数日之后,袁达派人回来给皇帝报信。他只干掉敌军数百骑,其余全部追丢了,如今正在继续寻找。 又过数日,后方发来紧急消息。 “什么,朵颜贼子去了蓟镇?”朱厚照气得一脚将谷大用踹翻。 可怜谷大用一把老骨头,这次出征不知被踹多少脚,皇帝的满腔怒火全发在他身上了。 谷大用哭丧着脸:“敌寇入境的有两股,一股从喜峰口杀进,应该是之前断粮的那些。还有一股从冷口杀进,估计是赵将军(袁达)追丢的主力。这些贼寇都剽掠如风,不能任由他们肆虐了,陛下还是赶快撤军吧。” 朱厚照沉默不语。 他终于知道,为啥朵颜卫实力不强,前面几任皇帝都不兴师讨伐了。除了需要他们做屏障,阻隔更北边的蒙古人,还有就是怕遇到现在的情况。 若非王渊绕道草原,横扫朵颜卫大后方,又运气好俘获朵颜卫部众,那这次出兵简直失败透顶! 你出兵再多有啥用? 人家把部众往草原一撤,趁着你边境空虚,钻漏子跟你换家。到时候,你还得乖乖撤退,对方却可以扬长而去。 一时间,朱厚照颓丧不已,慨然长叹:“每城留两千士卒驻守,其余大军,都撤了吧。” 再不撤军,蓟镇和辽东西路边境,就要被朵颜卫搅翻天了。 …… 营州,旧称龙城。 跟“但使龙城飞将在”的龙城无关,这里曾是鲜卑慕容的旧都,慕容氏迁都至此便改名龙城。 明朝初年,设有营州四卫,但很快就荒废掉了。 营州之地,刚开始被泰宁卫霸占,接着又被朵颜卫吞并。 辽东总兵王勋,之前就一直在营州扫荡,此地的朵颜部落或死或逃或被俘。阿札木里去大明边境肆虐一番,便从辽东越过城墙来到营州休整。 朱厚照郁闷,阿札木里更郁闷! 如果没有王渊立下的大功,大明和朵颜卫将是双输局面。一个靡费无数,却毫无战果;一个被迫迁徙,骑兵转战各地,同样耗费老底,今冬必将冻死无数。 阿札木里还不知道自己的部众被俘,坚信朱厚照必定撤兵。但他却高兴不起来,朵颜卫损失太大了,被压服的泰宁、福余两卫,必然趁机造反,甚至跑来抢夺他的牧场。 阿札木里身边的骑兵,只剩下三千多人,回归途中又跑了许多! 休整数日,阿札木里带兵回大宁,他感觉大宁城的明军应该已经撤走,这次回去就可以收复失地。 刚走出二十余里,便撞见大明骑兵。 并非凑巧,王渊在山中与袁达汇合,顺便从袁达那里分了点骑兵。他们不知阿札木里已经南下,便在靠会州的方向寻找,从王勋那里得知已经过时的情报。 于是,二人又带兵往回赶,生怕敌军主力去打皇帝。 结果大宁城没有发现敌踪,只能休整补给数日,又跑去山里寻找敌人。过了老哈河卫地界,地势豁然开朗,但依旧属于山间平地。 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往东北去营州右卫故地,一条往西南去营州中卫故地。 王渊和袁达立即分兵,各带三千骑追寻敌踪。 王渊的运气是真好,袁达再次扑空,王渊却跟阿札木里迎头撞上。 王渊手里的三千骑,有两千火枪京骑,一千边军骑兵。而阿札木里,此时只剩三千八百骑,但许多都是他的嫡系部众。 “哈哈,找到了!”王渊大笑。 阿札木里惊呼:“明军怎还没撤兵?” 其实主力已经撤了,朱厚照正在路上无端发火呢。 王渊对蒙古籍士兵说:“过去喊话。” 那蒙古籍骑兵立即冲到阵前,扯开嗓门大喊:“阵斩达延汗的大明左侍郎王渊在此,全宁草原大小近百部落,已经被王侍郎扫荡一空。朵颜卫嫡系部众数万,也被王侍郎悉数俘获。识相的,就快快投降!” 包括阿札木里在内,这些朵**兵全部呆立当场。 王渊在阵斩蒙古小王子之后,凶名早就传遍所有蒙古部落。换成别人带兵,这番话或许不可信,但如果真是王渊领军突袭,那真有可能跑去全宁草原扫荡,接着再回兵俘虏朵颜卫部众。 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都督,降了吧。”亲卫劝谏说。 他们背叛大明无数次,又投降大明无数次,早就已经习惯了。 别人能降,阿札木里却不能降,他还有个哥哥在大明做质子呢。这家伙嘶声大喊:“你们跟着我,刚刚抢掠了大明边地,投降之后不怕被杀掉吗?兀良哈勇士们,都跟着我冲!” 三千八百朵**兵,超过三千原地不动,只剩几百人跟着阿札木里冲锋。 只要不是心存死志,那还冲个屁啊?族人都被抓了,就算他们能打赢,回去怎么繁衍后代,当一个操马的汉子吗? 即便王渊没有撞上这些人,他们回去发现情况,大部分也会选择主动投降。 面对冲过来的数百骑,两千火铳骑兵默默举起燧发枪,一千边镇骑兵也集体举起弓箭。 这些家伙,就是来送死的,王渊可以成全他们。 那几百朵**兵刚刚启动,身后的三千朵**兵,突然有人举起弓箭,朝着自己曾经的战友放箭。而且放箭的朵**兵越来越多,他们需要将功赎罪,帮助大明射杀乱臣贼子。 前面是火枪和弓箭,后面还有弓箭,几百赴死的朵**兵瞬间死伤无数。 有人莫名其妙又不想死了,纷纷朝侧方奔逃,然后下马跪地请降。 等冲到王渊二十步远时,这些朵**兵已只剩百余人。 就算如此,王渊都不愿硬拼,分散部队朝两翼躲避,并且边跑边放箭,不打算付出任何伤亡。 咻! 王渊一箭射出,阿札木里坠马而亡,跌落地上死不瞑目。 至于那只断粮的朵**兵,如今还在大明边境肆虐。王渊可就管不着了,也不知道回逃向何方,估计会选择投奔泰宁卫。 从始至终,在王渊眼里,这次北伐都不以军事为主。 移民实边,才是重中之重。 而且,王渊打算把刚收复的失地,当做一块试验田,用来进行大明军制改革。 487【武举改革】 无论仗打得多憋屈,天子终究是凯旋了,收复大明故土,武功直追太宗。 文官大佬们,一边进表赞颂,一边心里骂娘。 内阁和六部都开动起来,组织流民和罪犯实边,银子和粮食如水一般流走,攒了好几年的国库瞬间空虚。 “唉,只求陛下别再打仗了。”杨廷和叹息道。 毛纪嘀咕道:“就算不打仗,今后的日子也难过得很。” 刚刚打下的大宁地区,山多地少,很难自足,接下来好几年,都必须中央输血养活。就算今后可以自足了,一旦遇到边患,还得朝廷运送粮草过去。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和官员,为啥不想收复大宁的真正原因! 时间越往后,就越不想收复,因为蓟镇已经拥有边墙体系,朵颜卫只能从几个缺口进入。现在朱厚照把大宁收回来,蓟镇的长城直接没用了,还得继续耗费银两慢慢修建长城和堡垒。 杨廷和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朱厚照还有点脑子,没把王渊打下的全宁草原也收回——那里一马平川,很难进行防守,若长期遭遇蒙古入侵,仅此一地的军费就能把大明拖垮。 真想把全宁草原纳入治下,就必须占据整个松辽平原,以大兴安岭作为大明的国防线,否则就等着无休无止的边患吧! 皇帝回京已是十一月,今年冬天相对暖和。 根据物理学派弟子,每天观测气温变化,得出如下结论:自正德十六年以来,四年时间,度。 度的变化,那可是全年平均气温。 明朝小冰河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比20世纪低1度而已,这1度的平均气温差异就能让海南岛下雪。 城外十里,百官相迎,朱厚照班师回朝。 接着又告拜宗庙,祭祀社稷,宣扬皇帝武功。无论文官心里如何不爽,朱厚照终究是打了胜仗,还收复了数百里(以边长而论)故土。 阁臣王琼疯狂拍马屁,别的文官进表赞颂,都属于例行公事。王琼的文章却引经据典,还仔细讨论此仗的战略意义,能把辽东西路都解放出来,将整个辽东连成一片,同时还缓解了京畿的军事压力。 “德华果然大才,哈哈,文章写得好,”朱厚照被奉承得心花怒放,赏赐道,“加俸十二石!” 内阁大臣王琼,又涨工资了。 杨廷和、杨一清、毛纪、蒋冕、王琼,五位阁臣被召集起来,只有卧病在床的靳贵没到。 “朕打算重设大宁行都司,隶属于蓟镇,”朱厚照问,“众卿可有异议?” 杨廷和说道:“既然收复大宁,自当重设都司。臣以为,大宁已复,蓟镇、辽东西路各卫所,当移三成至大宁诸卫。” 朱厚照笑道:“此持重之谋也,可行之。” 在收复全宁之后,蓟镇、辽东西路已非前线。移出三分之一卫所,前往新收复的失地,不但可以缩减移民难度,还能减少两地的军费开支,杨廷和确实属于能做事的首辅。 其实,杨廷和还有更多的想法。 即把山海卫、义州卫、广宁前屯卫、广宁中屯卫、广宁左屯卫、广宁右屯卫,这六个卫所全部取消军管,改由设置民政官管理。都已经不是边境前线了,还继续军管干什么? 可实施难度太大,必然招来兵部和武官反对,既得利益的勋贵和太监也会反对,杨廷和只随便一想就作罢。 杨廷和,确有能力,但无魄力。 “二郎还在大宁城未归,”朱厚照扔出一封奏疏,“这是他整顿大宁都司的方略,众卿且观之。” 杨廷和最先阅读,还没看完就震惊莫名,然后一言不发的递给杨一清。 杨一清读罢这封奏疏,表情颇为复杂,便递给旁边的毛纪。 全体阁臣都看完,竟无人说话,整个内阁都沉默起来。 “怎么了?”朱厚照笑道。 杨一清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大明军制确实该改了。但在新复之地改革,此处又直面蒙古,未免有些弄险。万一改坏了,大宁都司糜烂,今后怎么抵挡蒙古扰边?” 王琼已经理清思路,笑道:“陛下,臣倒是觉得,不妨在大宁都司试试。大宁新复之地,犹如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画,军制改起来比其他地方更容易。” 众人鄙视不已,皆认为王琼太过无耻。 王琼虽然公认的能力超卓,但却只知道拍皇帝马屁。他为了上位,甚至巴结江彬,现在又巴结王渊。朱厚照当初亲征宁王,其余尚书都表示反对,只有当兵部尚书的王琼、当吏部尚书的陆完不说话。 朱厚照问杨廷和:“杨阁老是什么看法?” 杨廷和此刻非常纠结,作为当朝首辅,他自然知道兵制必须改,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但偏偏此番谋划,是政敌王渊提出来的,一旦改革成功又是泼天功劳。 沉默良久,杨廷和终于说道:“臣,并无异议。” 可喜可贺,正德朝并无真正的党争,还没形成你赞同我就反对的糟糕局面。杨廷和虽然喜欢排除异己,但都还在规则范围内操作。而且这家伙非常能忍,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下,不会贸然直接攻击王渊,顶多打压王渊的党羽而已。 杨廷和又不傻,皇帝如此宠信王二郎,他的普通攻击非但无用,反而还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初江彬跳那么欢,杨廷和都能保持表面和平,更何况王渊这个守规矩的文臣。 朱厚照非常高兴:“那边照此方略,内阁弄一个章程,吏部、户部和兵部协同办理。” 杨廷和突然说:“地方武举,乡试可归巡按御史负责。” “不可,”王琼立即反对,“巡按御史皆为年轻文官,哪能负责武举乡试?他们选出的武举人,怕是做文章比打仗厉害,今后提着笔端着砚台去杀敌吗?” “哈哈哈,此言有趣。”朱厚照被逗乐了。 王渊在即将设立的大宁都司改革军制,其中一条就是取消武官世袭制度(只在大宁范围内取消)。同时扩大武举规模,改推荐为武举县试,继而乡试、会试。武举人可直授七品以下武官,武进士可直授七品以上武官,但这些武官都不能世袭。 这种军制改革思路,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朝廷一直想让武举人、武进士,慢慢改变世袭武将掌控军队的局面。 但是,军方暗中抵制,朝廷只能被迫让步,规定武官任用的时候,只分三成职位给武举人、武进士。可各地世袭武官们,连三成都不想让出来,而且还拿到武举考试的推荐权,搞得现在武举完全成了摆设。 现在的武举是啥样的? 地方武将推举下属和亲信子弟,送他们去参加武学乡试,录取者再到京城参加武举会试。如此考出来的武进士,全都是各地武将的自己人,并且任用时还只给中下层武职。 王渊直接把推荐权给取消了,无论军户、民户、匠户,甚至是戴绿帽子的乐户,都能报名参加武举县试。各地知县负责武考,如此选出的武秀才,跟地方武官没有恩主关系。 但毕竟不能一直让文官主考,于是在武举乡试时,王渊希望让各省都司负责考核。 都司也是武官,杨廷和想彻底夺权,建议乡试由巡按御史负责。 王琼是知兵之人,当然站出来反对,那些小年轻巡按御史晓得个屁! 朱厚照也知兵,笑道:“武举乡试,便让各地都司主考,此事不需要再议。” 在王渊设定之下,大明武举流程终于完善起来。 武举县试,文官知县主考,选出武秀才。以武艺为主,但必须识字写文章。 武举乡试,武官都司主考,选出武举人。不但要有武艺,还得熟读兵书,通晓战阵之法。 武举进士,中央文官主考,选出武进士。以文考为主,必须通晓韬略。 武举殿试,皇帝主考,钦点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此三者,可直授从五品、正六品武职,而且必须是实权武官。 如今还只是在大宁都司安置武举官员,若此法能推行全国,则各地武官都将被文官掌控。因为四级考试主官,有一级是皇帝,有两级是文官,只有一级是武官——其实是被中央控制。 为文官集团争夺利益,杨廷和又怎么会反对? 文官中的有识之士,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可惜武官集团虽无话语权,却在地方根深蒂固,阳奉阴违把多次改革给搅黄了。 以至于,王渊都不敢推行改革,只敢在新收复的地盘上搞试点。 488【俞大猷】 福建,泉州。 二十三岁的俞大猷,手捧着一本易经,端坐书堂等着老师到来。 俞大猷的父亲是世袭百户,可百户家里也穷得很,能供他多年读书已属不易。 俞大猷的人生理想,是金榜题名考进士,做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大宦,可惜他乃军户长子没这资格。即便如此,俞大猷在卫学读完四书之后,也去拜师王宣、林福研习《易经》,又拜在民间大儒兼兵法家赵本学门下。 以俞大猷的才学,考举人不好说,考秀才是肯定够格的。 赵本学已经快五十岁了,昂首阔步走进书堂。 “先生!”俞大猷连忙起身。 “坐吧,”赵本学笑道,“县里传来消息,国家欲抡武才,增设武举县试和殿试,武状元由陛下钦点。你可动了心思?” 俞大猷咧嘴笑道:“学生确有此意。” 赵本学扔出三本书:“且拿回去慢慢研习,我就不做小儿态了。” 这三本书,分别为《韬铃内列篇》、《赵注孙子》和《孙子书》,都是赵本学自己写的兵书。 赵本学是宋代宗室后裔,祖宗是赵匡胤。他的《易经》传自蔡清一脉,兵法专研孙子,并将《易经》引入兵法当中,俞大猷的兵法思想也受此影响——俞大猷编撰的《续武经总要》,就把老师赵本学那三本书也一起编进去了。 一番交谈,俞大猷请教了几处疑惑,便收起兵书拜别恩师而去。 俞大猷从府城泉州返回晋江,苦候数日,即赴武举。 刚开始是文考,考场在千户所校场,知县为主考官,千户为副考官。 验证身份时,一个戴绿头巾的乐户子弟,直接被军士轰打出来:“你这绿帽忘八,竟也敢来考武举,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 乐户子弟愤怒道:“官府告示都写了,国家抡举武才,不分户籍种类。这是皇帝钦定的,你难道想抗旨?” “再敢聒噪,便将你打死!”军士冷笑。 乐户子弟嘀咕两句,转身便逃,哪敢真的冲撞校场? 王渊不歧视贱籍,可民间歧视啊,允许乐户参加武举,只能停留在官府告示上。 俞大猷摇摇头,拿出自己的贴票,很快就被放行入内。 武考内容没啥可说的,无非射箭、石锁、骑术之类,除了骑术和骑射,俞大猷全拿第一。 第二天便是文考,地点在县衙。 只有三道题: 第一,武经七书是哪几本书? 第二,孙膑十阵是哪些阵法? 第三,民事不可缓也。试以此句论兵事。 考题是知县随便出的,前两道问答题非常简单,第三道居然考《孟子》作八股。 九成九的考生,都被八股题给整懵了,稀里糊涂乱答一通。 俞大猷熟读四书和易经,八股文信手拈来。无非是民之为道,有恒产有恒心,无恒产无恒心。以此论及兵事,就是不能克扣粮饷,要让士卒有奔头,如此才能作战勇猛。 那知县主考文科县试挺顺手,主考武举还是第一次,被莽夫们的各种文章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翻阅俞大猷的答卷,才感慨说:“如此文才,当为儒生,可惜只能考武举。唉,国家又失一才矣,且判为案首。” 晋江县的武秀才名额,只有区区三个,且没有任何税收优待,俞大猷顺利考到第一。 第二名和第三名,全是军户子弟。民户、匠户子弟报名的不多,而且本事也够呛,哪里能拼得过军户? 因为大宁卫急需大量武官,俞大猷考完县试之后,立即动身前往福州,两个月之后就要参加武举乡试。 福建的武举名额,只有十人而已,竞争比考文举还激烈。 俞大猷乡试又是第一,虽然马术和骑射拖后腿,但个人武艺只是门槛,过关之后就能参加笔试,且以笔试成绩进行排名。 全省十个武举人,有九个军户子弟,另有一个是出身富户的军事爱好者。 乡试结束,又赶紧坐船去北京,因为时间太急迫了,广西、云南的武举人稍微耽搁,估计就要错过这次武举会试。 俞大猷家里不富裕,福建都司给的路费也少,他来到北京之后,只能租住城外的民房。 略作安顿,俞大猷便前往城南物理学院,想要领略王二郎弟子们的风采。 作为一个军户出身的超级军迷,俞大猷当然有崇拜的偶像,那便是骁勇无双的王状元! 而且,赵本学精研易经术数,对数学自然非常在行。王渊的新算学传到福建之后,赵本学立即研究采用,顺便再传给了弟子俞大猷。 赵本学曾对俞大猷说:“王侍郎百战百胜,又创新算学,必然精通术数。兵法通术法,可惜不能当面讨教,此为人生一大憾事也。” 刚走进物理学院,俞大猷就看到方献夫正在讲学。 仔细听了片刻,俞大猷非常不爽。因为方献夫的心学理论,处处拿朱熹开刀,俞大猷又是蔡清的再传弟子,而蔡清可是朱熹的忠实推崇者。 其实吧,蔡清属于理学修正派。 朱熹说,先有理后有气。蔡清则说,先有气后有理。 明代心学先驱陈白沙四处讲学时,蔡清也在到处讲学。也即,在王阳明幼年时期,大明的思想运动就开始了,诞生了以陈白沙为代表的白沙心学,也诞生了蔡清这样的理学修正派。 俞大猷还想继续往里走,却被学生拦下:“请出示路引并登记。” “还要路引?”俞大猷惊讶道。 那学生解释说:“自蒸汽机问世之后,物理学院就经常有闲杂之人窥探。他们总觉得书院内藏秘法,遣宵小前来盗窃,把许多实验室搞得一团糟。因此,除了外面的大讲堂,再想进去就得出示路引。” 俞大猷问:“蒸汽机是何物?” 那学生说道:“一项大发明,可用煤炭驱动机器织布,大明新钱也是用蒸汽机铸造的。师兄们还在研发船载蒸汽机,或许有朝一日,水上大船也能用煤炭驱动,无风而日行万里。” 俞大猷惊道:“竟有如此神物!” 那学生笑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此为朱子圣言,我物理学派从之,以探寻万物大道为己任,世间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也。” “壮哉!”俞大猷虽然不知啥叫物理大道,但听起来似乎很牛逼的样子。 拿出自己的路引文书,又在门口登记,俞大猷便走进内院,还被叮嘱不得随意乱闯实验室。 里面共六间教室,学生来源有三:一是拜入物理学派的传统士子;二是杭州和天津工商学院的进修者;三是直接拜入学院读书的京城孩童。 杭州工商学院的三人组,如今有两个都在物理学院进修。 出身乐户的方灵犀,已经是物理学派高材生。江阴徐家的徐治,靠关系被送入物理学院。至于大内义隆,已经返回日本,跟着父亲为争夺铜矿而打仗。 “诸位同学,在下修习物理之道已有十三载,刚刚接到家书,家父不幸病故,就此返回朝鲜奔丧,”柳湄抱拳道,“告辞!” 诸多同学纷纷安慰,簇拥着柳湄送他离去。 俞大猷逮着个学生,惊讶道:“你们书院还有朝鲜弟子?” 这个学生自豪道:“那是柳湄柳师兄,他以前是朝鲜国的户曹参判,相当于大明的户部侍郎。柳师兄出使大明的时候,领略到我派物理大道,立即决定留下来拜师。如今,他精研物理之道十三年,早已是我派的大学者。” 俞大猷暗暗咋舌,朝鲜的户部侍郎,居然为了学习物理大道在中国待了十三年。 俞大猷跑去参观教室,他站在教室外边,听着里边讲课。有些能听懂,有些却如闻天书,根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接着又去参观实验室,里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大堆。 “哈哈,我看到了,那些小虫子果真在动!酵母竟是无数活物!”一个学生对着显微镜大喊。 “真的,让我看看!” “太不可思议了!” “再试试观察其他东西。” “……” 就在前几天,工匠终于用玻璃,打磨出三百倍的显微镜片。在低倍数显微镜下,只能看到小颗粒的酵母,立即在这台新显微镜下游动起来。 大发现! 489【武科大比】 明朝初年,是不设武举的,主要原因为祖制约束。 朱厚照举办了三年文举,认为那些年轻进士不堪用,于是决定废除科举制度。这一废就是十二年,但找不到更合适的选拔方式,只能再次恢复科举考试。 此时,礼部建议开武举,朱厚照不置可否。 三年之后,礼部再次请开武举。朱厚照便批复道:“另设武举,是将文武分家,长此以往,天下就没有文武全才的人了。” 有了朱元璋这句话,后代君臣不能违抗,大家都不再提武举的事儿。 英宗时期,边患频发,盗贼四起,军队疲弱。 于是,文官们请求开设武学(军官学校),英宗下令在南京和北京各办一所。结果学校还在筹办当中,突发土木堡之变,皇帝直接被俘虏了,军官学校的事情就这么搁浅。 到了朱厚照的爷爷宪宗那会儿,世袭武官制度已经弊窦丛生。 敢作敢为的宪宗朱见深,以法律形式确定武举,直接颁布了《武举法》,并且宣布举办武科考试。 但很尴尬,大明全国范围内,竟无一人报名参加。 宪宗皇帝的脸,都快被现实打肿了,从此再不提武举的事情。 究其原因,那个时候的卫学还不兴盛,军户子弟认真读书的并不多。而读过书的,又希望参加文举,考进士做文官多爽啊,他们才看不起武举前程。 真正想考武举的军户子弟,又碍于学问有限,都懒得去报名碰运气。因为当时武举内容太“高端”,考试科目有《小学》、《大学》、《论语》、《孟子》和《武经七书》,笔试如果不过关,连参加武艺测试的资格都没有。 明代第一次武举,是在弘治年间,但办办停停,根本不成规模。 又因为没有武举殿试,皇帝不会亲自过问,所以没有真正的武状元。比如许泰,说他是“武状元”纯属顺口,他只是武举会试第一而已。 大明第一个武状元,问世于崇祯四年。 当时参加会试的武举人当中,只有王来聘、徐彦琦能舞百斤大刀,发榜时徐彦琦竟没考中武进士。崇祯皇帝得知以后,认为肯定有人作弊,把主考官、监试御史统统革职下狱,下令重考并亲自批阅试卷。 王来聘由此成为大明第一个武状元,直接实授副总兵! 若非这次王渊增设武科殿试,恐怕报名者都不会很多。但既然有殿试,那就能入皇帝法眼,全国各地自然纷纷报名应考。 正德二十一年七月,俞大猷来到北京武学校场,同至者还有来自全国的近两百个武举人。 主考官:礼部左侍郎王渊。 副考官:吏部左侍郎汪鋐、兵部左侍郎王瓒。 监试官:右副都御史俞谏、右副都御使边宪。 这个考官阵容堪称豪华,全都是朱厚照亲自挑选的知兵之人。 王渊就不说了,大明战胜。 汪鋐在广东主动出击,拔掉那里的葡萄牙人城堡,被朱厚照钦点入京担任左侍郎——历史上,此人深受嘉靖信赖,成为明朝唯一身兼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的超级重臣。论实权,吏部尚书第一,兵部尚书第二,此君竟一人兼掌两部。 俞谏担任操江总督时,曾剿灭刘六刘七的江淮残部,又在江西剿灭匪寇数万,是在林俊之后、王阳明之前平定江西的大臣。 边宪曾在直隶文安一带,剿灭刘六刘七残部。又担任宁夏巡抚,率部抵御鞑靼进攻,五日七捷,深得朱厚照器重。 除了王瓒没打过仗,其他考官和监试官,都是纵横沙场的文臣。 王渊身为礼部官员不能做主考? 朱厚照可不管那么许多! “第一场,射艺!” 十人一组,携弓箭上场,每人步射十箭、骑射十箭。 步射最为精彩,所有武举人,在试射之后,开头三箭必然命中靶心。全是好手,没有滥竽充数者,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艺这种东西想作弊都难。 俞大猷步射十箭,九箭命中靶心,剩下一箭也离靶心不远。可惜骑射比较拉胯,因为他家中无马,没有进行过长期练习。 接着又比力气,不同型号的石锁让他们举,不同型号的大刀让他们舞。 强中自有强中手,俞大猷只能舞八十斤大刀,却有四人能舞百斤大刀。这玩意儿,可不是举起来就行,还要舞得精彩流畅,能耍开的都是大力士! 你可以想想一百斤有多重,明代的斤还更重一些,普通人连举起来都难,这四个家伙居然还能舞刀。 “真壮士也!”汪鋐大赞。 边宪捋着胡子颔首微笑:“行伍之中,能舞百斤大刀者,我巡抚南北数省,只在宁夏见过一个。不曾想,一场武科会试,就能见到四人!” 王渊其实对这玩意儿不看重,但又不得不承认,古代战场确实需要武勇之辈。眼前这四位猛士,都可做破敌陷阵的骁将,关键时刻往往能够创造奇迹。 又经过多项考核,终于来到器械科目。 一人一根木棍,捉对厮杀,限时三分钟。三分钟之后,胜者组、败者组再各自厮杀。循环往复,只比十场,以胜利次数得出排名,最大程度的保证公平性。 这些都是王渊制定的内容,甚至加入了负重跑步。 俞大猷身着棉甲,头戴铁盔,提着一根沾满石灰的齐眉棍,抱拳说道:“请指教。” “不敢当!”对手回礼说。 旗令官挥舞令旗,鼓手敲击大鼓,器械比斗立即开始。 对手突然挺棍刺来,俞大猷举棍格挡,对方棍头一甩,宛若毒蛇吐信般刺向俞大猷胸膛。 这明显是枪法,只不过暂时化为棍法,若换成一杆大枪绝对威力倍增。 俞大猷则用棍使双手剑法,他目前还没跟着李良钦学剑,却在赵本学那里习剑数年。赵本学主职民间大儒,兼职军事理论家,再兼职民间武术家。 只见俞大猷轻移右脚,棒身斜挑,接着变招猛刺,棍首在对方胸口杵出一个白点。 对手惊呆了,都看不清俞大猷如何变招,只能感叹道:“兄台好剑法!” 俞大猷笑道:“承让,兄之枪法亦不俗。若我拿剑,兄台用枪,胜负还未可知。” 对手有了面子,顿时哈哈大笑:“那咱们约好喝酒,私下再用趁手兵器比试一场。在下河间献县李扬,敢问兄台大名?” 俞大猷抱拳说:“泉州晋江俞大猷。” “好汉子,今晚不醉不休。”李扬说完便退场,等着下一场比赛。反正要比十场,以胜利次数判出甲、乙、丙等,失败一场并不碍事儿。 俞大猷运气很糟糕,第二场遇到大力士,就是能舞百斤大刀的其中一个。 比斗开始之后,对方一棍横扫而来。俞大猷闪避之后打算反击,但对手明明力气已经用老,却又硬生生横扫回来,这已经打破了武艺基本常识。 俞大猷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力降十会! 人家就是力气大,就是不玩花活,连续反复横扫,偶尔还带个斜劈,打得俞大猷只能不断躲闪——这货用的是狼牙棒法或者锏法,给他一件趁手兵器,他能在战场上变成绞肉机。 三分钟时间快到了,一个追,一个躲,居然还没真正接战。 那猛士急道:“你别跑啊!” 俞大猷笑道:“我又不蠢。” 时间到,此场平局。 可惜此时的俞大猷,尚未跟随李良钦学剑,还没进化为完全体,不是跟戚继光并称的“俞龙戚虎”。 历史上,武艺大成的俞大猷,路过少林寺时专门拜访。对和尚们的表演非常失望,认为少林寺的剑法真诀已失传,于是让少林和尚跟着自己习武打倭寇——史料记载只是这样,传到民间,就变成俞大猷单挑少林寺,把和尚们打得服服贴贴。 十场比完,俞大猷九胜一平,被三位考官判为器械“甲上”等。 甲上,共六人。 朱厚照喜欢打架,这六人在笔试结束后,必然被皇帝单独召见。 490【流职武将】 对于认真读书的考生而言,武举笔试其实非常容易。 《小学》、《大学》、《论语》、《孟子》,只需任选一篇。 《武经七书》,七本兵书,也只需任选一本。 俞大猷选的是《孟子》和《孙子兵法》,结合武试各科成绩,仅拿到第三名——他骑射拖了后腿。 跟文考科举放榜的热闹不同,武举放榜之时,竟无闲人来看热闹,只有武举人自己在那儿傻乐。 马不停蹄便是殿试,可惜规制寒酸,竟选在武英殿举行。 明代初年,朱棣还在武英殿召见大臣,后来全在文华殿召见。 现在,武英殿已经沦为皇帝斋戒的地方,太后、皇后也在武英殿召见命妇。除此之外,武英殿便是编书、绘画的地方,翰林院官员编书又不喜欢在这儿,结果武英殿常年聚集一批宫廷画师。 唐伯虎如今挺滋润,武英殿成了他的老窝,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此作画。 也就李自成读书少,打下北京城之后,居然在武英殿宣布登基,他以为武英殿是专门论武的地方呢。多尔衮也有些拎不清,诸多大殿都不选,偏偏要在武英殿摄政(也有李自成烧皇宫的原因,武英殿正好没被烧着)。 这是文官们的傲娇和鄙夷,虽然同意大开武举,却把武举殿试设在武英殿。 一百九十八位武举人,除了十四个文化水平实在不堪,其余一百八十四人全部录取为武进士。而没考上武进士的那十四个,由于武艺不错,也被朱厚照招到豹房听用。 来到武英殿,考生见到皇帝激动不已,皇帝见到考生同样非常高兴。 朱厚照喜欢武人,眼前都是勇士,天下英雄尽入吾榖也! 殿试为策论,扯了一堆圣人之言,皇帝让武举考生讨论为将之根本。 俞大猷的军事思想承自《孙子兵法》,写策论自也是《孙子兵法》那套,谈天时、地利、人和,谈后勤,谈国力,谈谋略。不过笔锋一转,他认为如今军制糜烂,为将者首先该清廉,不能克扣士卒粮饷,否则说什么都没用,士兵们根本不愿打仗。 接着,俞大猷又说,粮饷不缺,则有士气。但还应军纪严明,地方卫所不知军纪为何物,这样的军队是没法上战场的。 反正都是些非常实际的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王渊没有参与殿试阅卷,全都是兵部官员评判。 朱厚照把排名前三十的答应,让官员念给他听,最后选了俞大猷为武状元。 武状元诞生,同样没有热闹可言,文官们根本不在乎,倒是五军都督府给他们举办了庆祝宴席。 豹房。 朱厚照指着眼前六人说:“二郎,此皆为械斗甲上者。” “见过王侍郎!” 六人颇为激动,王渊可是大明战神。 王渊微笑拱手,问道:“你便是俞大猷?” 俞大猷见礼道:“正是!” “果然勇壮之士。”王渊赞许说。 俞龙戚虎嘛,俞大猷和戚继光,那名头可大得很,便是王渊这历史小白都知道。 说实话,俞大猷的人生经历,更适合拍武侠片,而不是军事战争片。 独闯少林寺的逸闻且不提,他在广东平乱也特别神奇。 当时,俞大猷在广东担任都指挥佥事,总督让他带兵去平定叛乱。 俞大猷手里没几个兵,地方卫所又都是窝囊废。他干脆让这些士兵各自防守,只带几个随从,跑去拜会叛军首领。 俞大猷自带一股江湖草莽气息,跟叛军首领都交上朋友,还教导他们学习高明剑术。有个号称能伏虎的首领叫苏青蛇,不服俞大猷的武艺,被俞大猷提剑斩杀。就这样,叛军首领皆服,就差拜俞大猷为带头大哥。 一兵未发,叛乱平息。 如此做派,不似军官,更像侠客。 就是有些倒霉,总莫名其妙牵扯进文官政斗,立下的军功也有好多被侵占。 太监送来酒食,朱厚照给众人赐座,一起喝酒吃肉谈兵。 笑谈片刻,朱厚照指着一人说:“二郎,武举会试科目是否该改动一二,如郑虎这般猛士居然落榜了。” 王渊摇头道:“臣以为不必更改,郑武举不是入豹房了吗?” 郑虎,山东人,普通民户。 随着商业兴盛,如今已有镖局诞生,郑虎因为身强力壮,便被聘为镖师。听说武举大兴,郑虎就去报名,这厮根本没读过兵书,也就识得几个大字而已。 但是,郑虎武力太强了。即便不会写文章,他还是一路考到京城,各级主考官都舍不得将他刷掉。 直至武举会试落榜,被皇帝招进豹房听用。 这货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身高接近两米,而且膀大腰圆,胳膊有常人大腿粗,坐那儿就跟一门神似的。 王渊见郑虎瞪着他,颇觉好笑:“怎么,你有些不服?” 郑虎愣头愣脑说:“俺在山东,早听过王二郎威名,都传王二郎有三头六臂。见了真人,不觉得有多厉害,俺想跟你比试比试。” 这话太放肆了,不但直呼王二郎,还想跟王渊切磋武艺。 朱厚照却只是笑,并未出言呵斥。 王渊只当啥也没听见,以他现在的身份,犯得着理睬一浑人? 郑虎居然还追问:“你敢不敢比?” 王渊笑着对俞大猷说:“俞状元,我是文状元,你是武状元。你来代我教训这厮如何?” 俞大猷立即起身:“不敢辞也。” 皇帝立即移驾内校场,那里的训练都停下来,士卒们纷纷围拢观看比武。 郑虎使一把四尺大砍刀,俞大猷讨了一把双手大剑。 三十多斤的大砍刀,纯粹用来练武,根本无法上战场,因为砍不了几个敌人,就会把自己给累趴下。可在郑虎手中,却犹如抡稻草一般,舞得虎虎生风逮着俞大猷连砍。 俞大猷郁闷得想要吐血,他有无数精妙剑招,可面对四尺大砍刀,根本就使不出来——除非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把郑虎给刺死,但那就不好收场了。 “当!” 避无可避之下,俞大猷挥剑格挡,双手大剑竟被砍断了,余威把俞大猷震得手臂发麻。 “不打了!”俞大猷弃剑认输。 郑虎朝王渊笑道:“我赢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 其实,俞大猷能够获胜,但必须拼死搏命,豹房校场可不是拼命的地方。 俞大猷也不为自己辩解,抱拳对王渊说:“王侍郎,在下有辱使命。” 王渊笑道:“你从头到尾,身形脚步都稳得很,一直留有余力未施,输得不算很难看。郑虎的刀法是野路子,你的剑法却是战阵之术,从哪里学来的?” 俞大猷说:“随泉州赵师习得,据说传自少林寺。” 王渊摇头道:“和尚们哪会战阵剑术?多半为讹传。” “此事,在下也不清楚。”俞大猷只能如此回答。 随后,朱厚照亲自上阵,提着一把剑打架,所向披靡,无人可挡,气得这位皇帝兴致全无。 “不打了,说正事,”朱厚照突然问,“你们谁愿做大宁武将,武状元、武榜眼和武探花,可立即实授指挥使,其余武进士至少能做千户。” “臣愿往!”众人纷纷跪地。 王渊笑道:“你们若去全宁,便不可做世袭武官。可想清楚了?” 众人发愣,难以决断。 大明武官系统,有世官和流官之分。 世官有九等,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一直到千户、百户、试百户,基本上都属于世袭的。 流官有八等,都督、都督同知,一直到地方留守,都需要论功升迁,无法世袭。 另外镇戍系统,即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把总等职,明初基本由勋贵担任,现在也基本变成了武职流官,不可以世袭。 除此之外,还一直有道口子,那就是卫所系统,也能让流官去担任。 这是朱元璋故意留的口子,也是王渊改革军制的突破口! 明朝初年,不管是指挥使,还是千户、百户,只要有闲缺,优先提拔流官担任,这是在保持军队的活力。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流官也渐渐世袭。 如今依旧可以让流官担任千户、百户,只不过按照潜规则,当了多年之后也该赐予世袭。武举制度就是这么被破坏的,武进士、武举人被授予流官,本身不能世袭,当着当着就又世袭了。 朱元璋既然留着口子,王渊怎会不用? 可以渐渐指定规矩,今后武进士、武举人受职,只能担任流官,不得获赐世袭,除非立下泼天大功。 如此,武状元、武举人越来越多,武职流官也越来越多。地方世袭武官,总有绝嗣的时候,总有获罪的时候,一旦腾出位子,立即让武举出身的去担任,长久推行就能形成新的武官集团。 这些新式武官无法世袭,就必须靠立功升迁,给子孙捞到更多好处。他们也会自发的,跟世袭武官争利,同时提拔有相同出身的人。 或许,今后武将都会叙年份:“哎呀,你也是某某年的武举,咱们还是同年啊!” 当然,得一步步来,现在不能大规模推广。 俞大猷只稍微愣神,便隐约猜到皇帝想改革,顿时大呼:“臣愿往大宁做流职武将!” 朱厚照高兴道:“好,朕便任你为大宁卫指挥使!” 491【王二郎造阵图】 武举考试还未结束,大宁都司就已在纸面上创立,级别跟万全都司大致相同,同时与蓟镇属于互相依存的关系。 蓟镇,营兵制,隶属于兵部,主征伐作战。 大宁都司,卫所制,隶属于后军都督府,兵部只有调兵之权。主要职责,是管理军户、保证屯田、训练士卒、供给兵员,不得绕过兵部直接打仗。 大宁都司之地,属于蓟镇范围。 蓟镇多个卫所,以及辽东广宁前屯卫,划归大宁都司管辖。 官员任免如下—— 大宁都指挥使:马永。 大宁都指挥同知:萧滓、郑康。 都指挥佥事、经历、都事、断事若干,不做详述。 大宁前卫指挥使:俞大猷。 大宁中卫指挥使:周君佑。 另有二十多个卫所,主官皆由武进士、武举人担任。他们都是非世袭武官,今后升迁速度会更快,有可能会被调去其他地方掺沙子,一步步侵蚀大明的世袭武将制度。 这些武举殿试,俞大猷是武状元,周君佑是武榜眼。 周君佑不但在考生中骑射第一,而且策论文章仅次于俞大猷,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文武全才。 至于周君佑为啥在历史上名声不显,是因为他爹周尚文卷入政斗,周君佑作为牺牲品被流放。 其父周尚文,如今还默默无闻,同样文武双全,但是性格耿介,经常跟文官起冲突。于是,文官督抚凭借周尚文打胜仗,事后却故意无视周尚文的战功,包括皇帝和王渊在内,都不知道边疆还有这么一号猛人。 历史上,周尚文声名鹊起,还是嘉靖年间的事儿。 右翼蒙古副汗吉囊崛起,多次犯边,每次都被周尚文痛揍,基本上打两三次就死一个儿子。吉囊的儿子,被周尚文阵斩好几个,从此意志消沉、纵情享乐,大权渐渐落入弟弟俺答汗手中——若非有周尚文存在,俺答汗根本不能上位。 可惜周尚文得罪了权臣严嵩,三个猛将儿子,都被严嵩定罪流放。周尚文苦苦哀求,嘉靖有些心软,同意释放其长子和幼子,但次子必须流放海南岛。他的三个儿子,也全是骁勇之辈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顺便一提,周尚文是明朝唯一位列三公的武将。 嘉靖朝简直将星如云,戚继光、俞大猷就不说了。还有马永、梁震、周尚文、沈希仪四大名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猛人。就拿梁震来说,吉囊、俺答兄弟联手犯边,被梁震轻松击破。这兄弟俩大怒,尽起骑兵十万,倾巢而出报仇,又被梁震给杀回去了。 当时的吉囊和俺答真是好绝望,他们坐拥河套之地,有控弦之士逾十万。可入侵宁夏被梁震干翻,入侵延绥、大同又被周尚文干翻,走哪里都只有挨揍的份儿,只能缩回草原吊打周边部落。 右翼蒙古如此,左翼蒙古和朵颜三卫也差不多。刚开始有马永顶在那里,接着又是俞大猷和戚继光,打得那些蒙古部落再不敢南犯。 至于沈希仪,则为西南军神,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到处平叛,最后甚至被调去海南岛平叛。 只能说,嘉靖命好! …… 如今,由于移民不足,大宁城暂时只设两卫,俞大猷和周君佑担任指挥使。 但他们的指挥使职务,归属于大宁都司系统,只负责屯田和练兵。因此,他们又担任参将,归属于蓟镇系统,可以随时带兵抵御蒙古入侵。 投降的朵颜卫骑兵,被彻底打散,扔去大宁都司各卫所。他们也分到了牧场,负责为大明养马,同时需要慢慢学习汉话,第一步就是给自己取个汉名。 俘获的朵颜卫族人,一些发还给投降的朵颜卫骑兵。又挑选出15岁到30岁的年轻妇女,分配给大宁移民做老婆。剩下的,则全部送回全宁草原,让这些人继续作为大明屏障。 质子伯革,被皇帝封为朵颜都督,带着朵颜残部在全宁草原繁衍生息。他不但需要抵抗左翼蒙古,还得应付福余卫和泰宁卫,生存难度堪称地狱级别。 出发之前,武状元俞大猷、武榜眼周君佑、武探花李扬,相约前来拜见王渊。 “见过王侍郎!”三人齐齐作揖。 王渊笑道:“不必拘礼,都请坐吧。” 俞大猷问道:“武官不得与文臣结交,我等此来,并非攀附。只因大宁之地为王侍郎收复,荒凉残破,百废待兴,不知王侍郎有何叮嘱?” 王渊说道:“大宁都司马永,为人清廉,治军严明。你们在他手下为官,可多听教诲,多学些本事。五年之内,大宁应该都不会有战事,当以屯田练兵为主。朝廷会一直移民实边,多为流徙之徒,军纪应该狠抓。在编军户,每人赐一百亩地,当用心屯垦,军官不得侵占。” “自当如此。”周君佑说。 王渊笑道:“新屯之田,民力空虚。我不怕你们侵占,就怕你们役使军士,让士卒为你们当官的种田。我这么说吧,你们别想着侵田,大宁武官至少十年之内,全都会被调去别地。你们侵占再多良田,调任之后还能顾得了?迟早被别的军官占了。因此,调任之时,最好把自己的私田卖掉。而侵占之田,没有地契,是肯定卖不掉的。” 李扬惊讶道:“十年之后,肯定会调去别的地方?” 王渊点头道:“这是为了增强大明军队活力。你们的身份非常特殊,是第一批天子武门生,今后升迁肯定更快。各地世袭武官绝嗣或犯罪,一旦出现空缺,优先提拔你们去补任,但这辈子都不可能世袭。有所得,必有所失,你们自己掂量。” 三人终于明白朝廷的路数,都佩服王渊好手段,居然用这种温吞方法改革大明军制。 虽然见效很慢,但胜在不会引起巨大反抗。 肯定是有配套行动的,比如心思活络的御史,在明白皇帝心意之后,必定逮着世袭武官弹劾。朝廷也不需要大动干戈,每年只处理四五十个就行,平摊到全国根本掀不起波澜。 一年处理四五十个世袭武官,全部把武进士、武举人塞过去,武举不够还有皇帝的豹房勇士顶上。 十年之后,地方流职武将就有四五百个。如果逐年增加比例,塞去上千个也不在话下,长此以往必定引起质变。 这些流职武将,肯定会受到地方排挤,甚至遭到各省都司打压。但是,布政司和按察司会帮他们,督抚和御史也会偏帮他们,他们将渐渐变成文官的“走狗”。 弊陋肯定有,但无伤大雅。 又向王渊请教一番,三位武进士起身告辞。 离开之前,俞大猷拿出三本兵书:“王侍郎,此乃恩师所编,他老人家想请你斧正。” “一定拜读大作。”王渊笑道。 回到书房,王渊首先翻开《韬铃内列篇》,一眼望去全是各种阵图。而且阵图讲解极为艰涩,必须熟读《易经》才能看懂,王渊瞬间就被整得脑子迷糊了。 但是,结合自己的战场经验,用数学与几何去解析,王渊很快就发现了奥妙。 无非是多兵种组合,进行最高效的排列。阵型变化之间,都能以多打少,不断创造我军的局部优势。 就拿圆阵来说,并非就是圆形。 它左右哨布有骑兵,或者是精锐步兵。中间十哨,各位方阵,但十个方阵又呈圆形排列。后面有殿后部队,还设有两支预备队,两支奇兵队,两支伏兵队,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了。此阵适合防守反击,若再配备车兵、火铳和炮兵,能抵御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 只不过,对士兵素养的要求有点高,许多阵型都需要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而且,这些阵图多为打大仗而准备,至少也得好几千兵力才能布阵。比如“司马穰苴握奇营阵”,需要一万两千五百人,阵中有阵,纷繁复杂,早特么已经过时了,根本就不适合明代战场。 王渊在研究之后,删掉那些没啥鸟用的,又对其余进行完善,加入火铳兵和炮兵的编制。 完善之后,王渊感觉花活太多,直接选取最简单的方阵,置车兵、骑兵、炮兵、火铳兵、弓箭兵、后勤兵、长兵器队。蒙古骑兵来了就布车阵,火器进行射击,扰乱阵型之后,长兵器步兵趁机杀出,接着用骑兵追赶敌人。 简单,直接,易于推广,对将领和士卒要求不高,比俞大猷老师那些阵图好用得多,也比大明传统军阵更适合实际战场。 就是造价比较高,火铳兵和火炮队都得砸钱,日常维护也比较烧钱。 编好阵图,王渊拿去献给皇帝,就看朱厚照舍不舍得推广了。 492【王尚书】 朱厚照拿着阵图问:“此法可也?” “尚未验证。”王渊说。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说道:“那便统编豹房六营,皆以此阵进行训练,明年再拉去延绥打一仗。” 蒙古小王子死后,鞑靼蒙古一分为二。 自立为汗的巴尔斯博罗特,突然因病去世,其长子吉囊不再自称大汗,但以副汗身份领右翼蒙古三万户。这货十三岁担任蒙古副汗,十六岁就跑来入侵大明边境,基本上每隔两年就要大举入侵。 吉囊的特点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经常被大明边军暴打。 每次在大明遭受挫折,就回草原吊打周边部落,东压左翼蒙古,西逐瓦剌各部。历史上,这货甚至一路打到青海,又北上征服了北元旧庭各部落,极盛时可一次出动十万骑兵作战。 朱厚照打算让豹房六营训练新阵法,扔去延绥跟吉囊打一场,以此来验证王渊这阵图是否有用。 朱厚照惆怅道:“二郎,朕不打算再御驾亲征了。” 王渊说道:“陛下武功直追太宗,确实不用再亲力亲为。” 真正原因,是朱厚照的顽疾恶化。以前只在冬季发病,春天来了便能缓解。现在不分季节,只要受凉就容易复发,遇到北京的沙尘暴也会复发,每次发作至少持续一两个月。 非常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放在古代很难治愈,晚期可能引发阻塞性肺病和肺心病。 君臣二人正聊着,突然有太监过来,低声对皇帝说了一句话。 朱厚照一脸平静道:“毛澄死了。” 历史上,礼部尚书毛澄,三年前就该死,因政斗主动辞职,在回乡途中病亡。 这货虽然多活了三年,但依旧经常犯病,现在终于寿终正寝。 王渊说:“臣应去吊唁。” 毛澄病死的同时,靳贵再次因病请辞,这回朱厚照终于同意。 王渊最大的本钱就是年轻,看吧,又熬死一个尚书,再熬走一个阁臣。杨廷和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且时不时患病,还能跟王渊耗几年?太监张永也已经六十一岁,同样身体愈发衰弱,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内阁。 杨廷和、杨一清、毛纪、蒋冕和王琼,内阁大臣就他们五个了。 “礼部尚书之人选,哪还用再议?我看廷推都没必要,肯定是王若虚继任。”王琼首先表达态度,他是皇帝的走狗,也是王渊的支持者。 杨一清说:“收复大宁之功,陛下没有赏赐王若虚,大概也是在等今日之事吧。” “吾未有异议。”杨廷和想拦都拦不住。 王渊还有收复大宁之功未赏,整顿辽南马政的功绩也还记着,他又是任职多年的礼部左侍郎。以前还能拿年龄说事儿,现在年龄早不成问题,不让王渊继任礼部尚书那才是扯淡。 想了想,杨廷和说:“大宁之功,也一并封赏吧。” 众人皆惊,杨廷和居然主动讨论王渊的封赏,这是要趁机缓和关系的节奏? 五位阁臣很快商议完毕,把内阁拟票送去司礼监。 张永读罢,沉默良久,没有代天子朱批,而是把拟票亲自送给朱厚照过目。 朱厚照批复了一句,又让张永打回内阁。 阁臣们面面相觑,只得重新制作拟票,封赏内容加了个“太子宾客”。 太子宾客,正三品,无定员,东宫大臣。 虽然只是虚衔,用以封赏功臣,但皇帝如此急促,不免让人怀疑皇帝的身体健康。听说朱厚照这次夏天发病,以前从未有过,难道真的命不久矣? 也有这么个原因,朱厚照被自己吓到了,真以为自己活不长。其实他那毛病,只要不严重恶化,不引发其他疾病,活到七八十岁都有可能。 …… 杨宅。 “父亲,听说王若虚要做尚书了?”次子杨惇问道。 杨廷和说:“你怎知道?” 杨惇笑道:“毛尚书既殁,自是王若虚擢升,哪还需要去打听?” 杨廷和训诫说:“做好你的主事,不要去管谁当尚书。” “是,”杨惇欲言又止,“父亲,孩儿与兄长都觉得,您不该跟王若虚斗。不是说父亲斗不过他,而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代人。” 杨廷和懒得解释,挥手让儿子退下。 杨惇是正德十八年进士,庶吉士散馆之后,获授正六品刑部郎中。 从这个安排就能看出,杨惇肯定是三榜进士,否则他考上庶吉士之后,绝对会选择留在翰林院。只因三榜出身的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没啥用,还不如直接扔去六部为官,靠着父亲的关系能从主事坐起。 杨惇离开书房,跑去找到大哥,叹息道:“唉,兄长,父亲糊涂啊。” 杨慎训责道:“你怎能如此说话?” 杨惇说:“父亲又是何必呢?” 杨慎拍拍兄弟的肩膀:“父亲,也有难处。” 官场的事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杨廷和若不苦苦硬撑,以皇帝对王渊的宠信,内阁首辅就会变成应声虫。他不想做泥塑的首辅,只能选择打压王渊,虽然早就压不住了,却已经骑虎难下。杨廷和的盟友和党羽,不容许杨廷和妥协,这关系到无数杨党之人的仕途,因为王渊那边的人也会排除异己。 能主动讨论王渊的封赏,已经算杨廷和可以释放的最大善意。 杨廷和如今年事已高,又没机会扳倒王渊,现在王渊做了尚书,还有什么可争斗的? 真把王渊惹毛了,生生熬死他,再来个秋后算账咋办?随便定个罪名,就能从坟里挖出来鞭尸! 鞭尸肯定夸大,但杨廷和得为两个儿子着想。特别是长子杨慎,才华横溢却不适合为政,若不修复跟王渊的关系,今后杨慎多半仕途艰难。 …… 张永的想法,差不太远。 作为太监,虽没有后顾之忧,却清楚知道皇帝的病情变化。张永害怕自己没死,皇帝反而先死了,到时候王渊可以随便弄死他。 “王尚书,这是张督公送来的贺礼。”一个小太监谄媚笑道。 王渊点头说:“有劳了,还烦转达鄙人对张督公的谢意。” “不敢。”小太监屈身退下。 王渊打开礼盒一看,里面躺着一尾上品“凤咮砚”。 提溜去实验室,王渊笑道:“眉儿,送你一方砚台。” 黄峨正在用显微镜观察微生物,抬头觑了一眼,问道:“建州砚?” “对。”王渊点头。 黄峨立即放下显微镜,拿出墨条加水研墨。片刻之后,黄峨喜道:“此砚为上上品。” 建州砚,产地福建,由建州石磨制。这种石头分两种,一种漂亮润泽,但不容易发墨;一种丑陋粗糙,但磨墨很顺手。 张永送给王渊的这方砚台,则为建州砚当中的上上品,既漂亮又适合研墨。这种级别的砚台,可遇而不可求,有钱也不容易买到。 王渊打趣说:“这太监出手真大方。” “太监送的?”黄峨问。 “张永在向我示好,”王渊解释道,“前有朱海渡大洋,后有朱奋复大宁,这两个太监,都是谷大用推荐的御马监之人。皇帝对谷大用愈发信重,张永心里着急得很。他怕我继续偏帮谷大用,干脆借着这次机会,送一件贺礼来缓和关系。” 张督公也难啊,司礼监掌印兼秉笔,这权力都能操控朝堂了,却冒出一个可以随意出入豹房的谷大用。 全家斋戒三日,跪迎封敕圣旨。 因为要擢升尚书,王渊担任左侍郎期间的功绩,如今都一并进行封赏了。 王渊,礼部尚书(正二品),兼太子宾客(正三品),兼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兼翰林院学士(正五品荣誉职务),兼荣禄大夫(从一品散阶),柱国(从一品勋阶)。 如果正式文件当中提起,应当如此表达他的身份:柱国、荣禄大夫、礼部尚书、太子宾客、詹事、翰林学士王渊。 荣禄大夫的散阶,是督理马政得来的;柱国的勋阶,是收复大宁得来的。 至于礼部尚书,那是王渊应得的,正儿八经获得擢升。 现在,王渊属于一品大员,靠柱国和荣禄大夫排等级。仅论礼部尚书的话,虽然实权很大,却只能算二品大员。 黄峨和宋灵儿两位正妻,双双受封二品夫人,妾室这次没有获得封赏。 翌日,朝会。 王渊刚过长安门,便有官员行礼:“大宗伯安好!” “不敢当。”王渊抱拳微笑。 又走一阵,遇到几位官员,再次朝他行礼:“大宗伯!” 王渊回礼道:“不敢。” 虽然王渊早就权势颇大,可如今做了尚书,还是有明显可见的变化,似乎那顶官帽子自带威慑光环。 即将天亮,群臣在殿外等候。 天亮了,皇帝没来,百官只能继续等着。 等到半上午,皇帝还没来,王渊直接出列跑去撒尿。 见礼部尚书带头如厕,诸多官员纷纷跟随,就连杨廷和都忍不住跟过来。 紫禁城,也是有公共厕所的。司礼监经厂直房、司礼监管赏处、北司房……这些地方都设有公共厕所,外臣也可以去解决生理问题。 一个员外郎端着鸟儿说:“陛下这是又没起床吧?” “也可能是出京到南海子打猎了,如今正是猎物肥硕的时候。”另一位寺正接话道。 又有主事说:“幸好今日并非大礼,只是普通朝会,否则我等又要遭罪了。” “此言甚是,不幸中之万幸也!”众官纷纷附和,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堪往事。 那是正德十一年元旦,百官照例入宫,给皇帝献上新春祝福。可惜,朱厚照头天晚上玩得嗨皮,睡到第二天半下午才起床。 文武百官天亮就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三四点,终于等到皇帝主持典礼,典礼结束时已经是深夜。因为元旦朝贺属于大礼,期间不能吃喝拉撒,等于从早到晚大家都没吃饭,从下午典礼开始就不能上厕所,不知有多少人偷偷尿裤子。 当朝贺大礼结束时,百官夺路狂奔,五十六岁的将军赵郎被活活踩死。 幸好,当时王渊不在京城…… 王渊此刻抖着大鸟,对旁边的杨廷和说:“杨阁老,陛下不喜早朝,咱们一起来改规矩如何?” 杨廷和道:“朝会祖制,不得妄改。” 王渊说道:“太祖、太宗皆圣主也,每天有无尽之精力,自然可在朝会时办公。可自太祖、太宗之后,哪位陛下真的在朝会时处理政事?朝会如今已流于形式,你知我知,陛下也知。与其让陛下怠政,不如改革朝会,让陛下变得勤政。” 杨廷和问:“如何改?” 王渊说道:“每月逢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早朝九天。如此,陛下总得来吧,百官也乐得轻松。” “此事可议之。”杨廷和不置可否,想拿出来讨论,不愿自己担违背祖制的责任。 王渊担任尚书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议案,就是把早朝变成百姓赶集那般,逢三六九早起,剩余时候大家可以安稳睡大觉。 多好的尚书啊! 493【新官之火】 礼科。 一位年轻给事中拍桌子大喊:“朝会规矩怎可妄改,那王若虚一做尚书,便视大明祖制为儿戏。更改朝会之事,断不可予以通过!” “不但要拦下来,还应该弹劾王若虚!”另一位给事中也吼道。 朱鸣阳感觉这些属下都是智障,想邀名买直也得选对目标啊,你弹劾王渊能捞到啥名声?更何况,减少每月早朝次数,这是文武百官都乐意的事,礼科跳出来反对纯属放群嘲大招。 “咳咳!”朱鸣阳咳嗽一声。 右给事中吴廉问道:“朱掌科是何意见?” 朱鸣阳道:“我觉得,应该放行。” “胡闹!” 吴廉指着朱鸣阳的鼻子:“你与王若虚乃同年进士,难道便想趁机投靠于他?你枉为礼科掌科,竟视礼制为无物,我定将你也一并弹劾了!” 单位三把手,指着单位一把手的鼻子,当着众多同僚的面破口大骂——这便是六科! 他们骂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因为一把手和三把手之间,既不是上下关系,也不是堂属关系。他们都是独立的言官,遇到事情可以单独奏报,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而且在张居正改革之前,六科不受内阁制约,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 内阁的票拟,有可能皇帝通过了,却被六科给打回去,因为违反了规章制度。六部的工作内容,也可能被六科问责,因为他们代表着皇帝。 各部门的题奏本状,都由六科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各部门奉旨处理的事件,也由六科负责督查,五天验收注销一次。 他们不属于都察院,也不属于六部,更不属于内阁——从本质上讲,六科才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内阁则是皇帝的顾问机构。 谁若是穿越成晚明皇帝,第一步就该把六科从内阁剥离?通过六科来掌控内阁和六部。如果太监也不听话?那就再重用通政司,因为六科可走通政司途径?直接向皇帝汇报大小事务。 “我懒得与你胡搅蛮缠。”朱鸣阳生气道。 吴廉冷笑:“定是被我说中了心思?你身为都给事中却想攀附权贵!” “你便去弹劾吧。”朱鸣阳表情自若。 一把手毕竟是一把手,拥有最终处理权。而三把手再看不顺眼?也只能上奏章弹劾,无法将王渊更改早朝的文件打回去。 吴廉真没有看错?朱鸣阳的确打算投靠王渊。 朱鸣阳是杨廷和提拔的言官?严格来说属于杨党,且多次上奏章弹劾王渊。 但那又如何? 朱鸣阳是王渊的同年,当庶吉士的时候,宿舍跟王渊只隔一道墙。他身为礼科都给事中?现在投靠过去?王渊是肯定接纳的。 而且不需要做得太明显,就事论事,严格办事,谁还能说他背叛恩主杨廷和? 做不做尚书,王渊的权柄变化不大。 但做尚书之后?瞬间就不一样了,礼科都给事中竟也主动投靠! 有礼科都给事中配合?朝会改革议案顺利通过,改革之后情况如下…… 大朝:元旦、冬至、皇帝生日举行?为礼节性的朝会。 朔望朝:每月初一、十五举行,同样是礼节性朝会。 早朝:每月逢三、六、九举行?允许四方奏事。 午朝:每日举行?仅通政司、六科、守卫官、有重大军情者可奏事?主要商量军国大事。 文武百官,激动得悄悄落泪,他们每月只需九天熬夜,其余时候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了。当然,在高兴的同时,也少不了数落几句,埋怨王尚书不该如此草率就更改祖制。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王渊这第一把火,烧得还算笼络人心。 第二把火,提倡节俭,从伙食方面入手。 吃饭的事儿,归礼部精膳司管,又牵扯到太常寺、光禄寺和鸿胪寺,有死人饭、活动餐、招待餐之分。除了死人饭不能轻易改动,其他伙食标准都被王渊精简,虽让人很不爽却没法反对,谁还敢提倡奢侈不成? 第三把火,打击贪污! 趁着这次礼部人事调整,同乡进士兼好友田秋,被王渊弄来当礼部精膳司郎中。 “彻查三寺厨役和账目。”王渊叮嘱道。 田秋问道:“一查到底?” 王渊说道:“可捅上天,可插入地。” 田秋笑言:“怕是丢官的不少。” 能不能捞好处,都用“油水”来比喻,而太常、光禄、鸿胪三寺那是真的有油水,他们管死人饭和活人饭啊! 捞钱捞到什么地步? 光禄寺、鸿胪寺接待藩邦使臣的时候,不但每盘菜装得少,且骨头比肉还多。还往酒里面掺水,饭全是冷的,以致“夷人到席,无可食用,全不举箸”。 有位朝鲜使者,记载了他在大明参加招待宴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各国外宾还未入席,就来了一堆光禄寺的杂官佐吏,从桌前走过每人随手捞一份,等外宾上桌时已经空无一物。 以上这些,都是低级官吏的贪污手段,更高级的寺正、寺丞之类,则从购货款和膳食物资里打算盘。 更可怕的是有厨役,老百姓需要为政府宴会服役,还需要缴纳、出售肉、蛋、菜等物。官员贪墨、吏员偷盗之后,那些东西不见了怎么办?全都推到纳户头上,说对方根本没把东西送来,逼得许多百姓倾家荡产。 还有那些服厨役的,被太监和官员各种压迫,甚至是敲诈勒索,每年都有厨役户逃亡。太监和官员们,还让服厨役的百姓,免费给他们做私活,就跟军官役使军士是一个操作。 王渊既然执掌礼部,礼部又兼管三寺膳食,当然要从民愤最大、且整治难度最小的地方着手! 朝廷给厨役编订有青册,类似赋役黄册,一式两份,分别放在光禄寺和礼部。 田秋把青册翻开一统计,北京厨役竟有8000多人,仅次于宣德年间9000多人的巅峰。这是不正常的,弘治皇帝下令逐年减少厨役,朱厚照继位时只剩下六千多了,怎么反而涨了将近两千? 田秋从物理学院,借用二十个学生,由礼部支钱雇佣,让他们依据青册暗中走访探查。 只用了几天,就查出一只老虎。 尚膳监提督光禄寺太监梁恩,长期逼迫上千厨役百姓,给他自己造院子、种地和充任家仆。 田秋回来找到王渊:“王尚书,事关尚膳监,礼部无法处置。” 王渊说道:“将详情告之礼科,他们自会帮忙。” 礼科都给事中朱鸣阳,立即带着一群喷子出动,把太监梁恩吓得不敢出宫。 梁恩找到张永,普通跪下磕头,带着哭腔说:“求督公做主!” 张永闭目养神道:“弹劾你的是礼科,挑起此事的却是礼部。王二郎新官上任想放火,不巧烧到你头上,你只能自怨倒霉。咱家帮不得你,否则就是不给王二郎面子。这样,你主动送那些厨役回家,没人发放一些盘缠做补偿。再把你提督光禄寺以来,吃下的银子吐一些回来,再告病请辞就能回乡养老了。” 梁恩张大了嘴巴,万般不情愿道:“都把钱吐出来了,还得告病还乡?” 张永突然睁眼:“王二郎是什么性格,你难道不晓得吗?他就盼着你顽抗到底,正好可以杀鸡儆猴!” 梁恩失魂落魄离开,打算掏出大半家底儿保命。 而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的大小官员,此时同样如坐针毡,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自寺正以下,有一个算一个,都绝对属于贪污者。更高级的寺卿和寺丞,反而有可能是清白的,因为他们平时不经手具体事务。 正七品以上京官,王渊打算至少揪出十个来立威,七品以下会被彻查一堆。到时候,太常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全都得因此引咎辞职,只看皇帝是否同意他们辞职而已。 494【干臣王二郎】 光禄寺左少卿宋沧,五岁能诵,十四岁做廪生,正德三年会试结识杨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用修,我该如何应对?”宋沧问道。 杨慎反问:“你贪了没有?” 宋沧急道:“我哪有时间去贪污?” “伯清兄莫怪,是愚弟失言了。”杨慎连忙道歉。 宋沧正德三年进士,已经做了三年左少卿,随时可能再次擢升,升官速度快到飞起。其中固然有杨慎的关系,凭此途径获得杨廷和赏识,但宋沧真的不贪,因为他没空。 这货是个工作狂,担任刑部员外郎时,连续两年在办公室吃饭。不但完成现有工作,还处理积压案件数千起,纠正冤假错案无数。调职到光禄寺之后,同样琐碎事务一大堆。工作之余他还喜欢读书,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都懒得去拜谒上官,哪有什么闲工夫贪污受贿? 历史上,宋沧是积劳成疾,活活给累死的。他当时巡抚四川,遇到白草蛮叛乱,施巧计收复十八寨。真州聚众三万造反,他三个月内平定。在平叛的同时,还抽空处理其他政务。朝廷升他做礼部侍郎,闲下来之后立即得病,回京赴任途中就死了。 宋沧说道:“用修,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慎忙道:“兄长请直言。” 宋沧无比纠结道:“愚兄是杨阁老的门生,屡受杨阁老提携,虽没考上庶吉士,却能直授中书舍人,又转升刑部员外郎。杨阁老之恩,此生无以为报。但光禄寺积弊日深,愚兄早就想整顿了?只因牵连太多难以下手。王尚书想对光禄寺开刀,于公,愚兄自当鼎力支持。但?于私………” 杨慎笑道:“兄长莫要想太多?秉公办理便可。” “杨阁老那里?”宋沧问道。 杨慎说道:“不必理会?家父那里有愚弟去解释,兄长直接拜会王尚书即可。” “如此甚好。”宋沧终于心情舒畅了。 …… 礼部。 王渊饶有兴趣的盯着宋沧,他没想到这个杨党?会主动跑来汇报工作?笑问道:“宋少卿有何要说的?” 宋沧虽然没有整顿光禄寺,却对光禄寺的情况门儿清,他说:“想要整顿光禄寺?就要得罪许多大臣?王尚书可知?” “朝中重臣?难道还盯着那点油水?”王渊好笑道。 宋沧说:“大臣自然不屑?但他们的子弟就难说了。” 三品以上大臣?可荫一子为国子监生。需要蒙荫才能进国子监的?自然是那种科举无望之辈,他们也不想着读书考试,整天混日子等着分配工作。而五寺杂官,便是这些恩荫子弟,最喜欢担任的职务。 比如光禄寺监事?从八品而已?芝麻大小的末流佐官?却能从中渔利捞到不少油水。 想要对着光禄寺开刀?必然彻查这些恩荫子弟,结果就是得罪他们的父辈,所以长久以来没人敢清理整顿。 王渊点头道:“这是其一?还有呢?” 宋沧又说:“光禄寺厨役增多,除了太监私自役使之外,还因京中各衙门的官员越来越多。” 王渊说道:“详细讲来。” 宋沧解释道:“厨役也就几千人,内宫就分走一千多;御酒供应库、蜡烛寺、幡竿寺,各分走一百多;尚膳监分走五百多;内阁、六科、六部、翰林院等诸多衙门,又各分走许多。还有关防、搜检、巡风等军差,加起来又分走好几百。光禄寺自身只剩下不到三千厨役,先帝定下规制,厨役未满四千便可补役,光禄寺增加厨役并未违制,而且乃是无奈之举。” 此言若是属实,牵扯那就太广了,果然不是光禄寺卿、少卿能解决的。 王渊自己在礼部的工作餐,就占用了光禄寺的厨役! 王渊再问:“还有呢?” 宋沧说道:“还有两弊,一为买闲占役,一为坐享月粮。” 这两个弊病,其实可归为一个。 厨役之家,专门制定了特殊户籍(即青册),他们只需为宫廷和官府服厨役,不用再服其他徭役。这种家庭,长子必须做厨师,其余子嗣可随意,甚至能够读书考科举。 随着官府不断增加厨役数额,应役家庭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就买闲占役。 一是光禄寺雇佣社会闲人,充当临时厨役,却不给足月粮,甚至是不给月粮,克扣的月粮被官吏吃了——月粮即厨役补贴,每月四斗米。 一是厨役之家雇佣闲人,替自己应付厨役,同样不给足月粮,把中间的差价吞掉。 这种做法,便是买闲占役,坐享月粮。 而那些社会闲人,为啥拿不到足额月粮,却还愿意受雇做临时厨役呢? 捞油水呗! 随便偷些食材出去卖,就比四斗米的月粮更多。 也即是说,从分得厨役的各衙门,再到光禄寺的官吏,再到底层的厨役,全都在贪污、盗窃光禄寺的银子。 别小看这点银子,每年算下来都是一笔巨款,因此历史上很多名臣都出手整顿。比如严嵩、席书、韩文、徐阶……专门就厨役一事写奏章,认认真真当成一件大事来办。 这些大臣,无论风评如何,至少人家是在办事的! 而王渊的前任,刚刚病死的礼部尚书毛澄,却根本不敢对光禄寺动手,导致贪污、盗窃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给番邦使节吃冷饭剩菜的扯淡事儿。毛澄在史书上也是清廉大臣,但在王渊看来,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 突然,宋沧又来一句:“陛下养的那些珍奇异兽,每年要从光禄寺拿走饲养费六千余两。” “养活那些畜生,怎么可能每年花六千多两银子?”王渊惊道。 宋沧说:“真是六千多两。” 王渊很想骂娘,当初他打下西域之地,上疏要银子移民实边,户部磨磨蹭蹭才淘一两万。边镇将领请求拨款买战马,苦苦哀求之下,也才拨几千两银子过去。 而皇帝养的畜生,每年就要花六千多两! 这并非朱厚照一个人的责任,从朱元璋那时起,各国使节就不断送来珍禽异兽。海东青、狮子、犀牛、大象、老虎、豹子,甚至还有西洋宠物狗,成化朝时每年就得花费二千多两。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皇帝养的珍禽异兽,居然还要光禄寺提供伙食。 王渊对宋沧说:“派人清查各衙门每日伙食,多余的厨役全部召回来。还有清查那些畜生的伙食……这个你办不来,我直接找陛下。反正先清点厨役,那用得了八千多个厨子?” 宋沧这个工作狂立即进入状态,只用半个月时间,就把京城各衙门的伙食量,核定换算成必须的厨役人数。 用不了八千多,三千五百人即可! 至于多出来的厨役在干啥?要么被太监、官员叫去干私活,要么停留在纸面上,厨役居然也能吃空饷。 王渊还算讲理,三千五百厨役就能做事,他把厨役数额规定为四千。超过此数,就向光禄寺卿问责,你担不了这个差事尽早辞职! 同时,各衙门的工作餐,王渊也进行了严格规定,以此杜绝铺张浪费。 接着,王渊亲自去找张永和谷大用,向他们索要珍禽异兽的名单。然后根据换算,那些畜生每年三千多两就能养活,王渊暂时定额为四千两银子,留着几百两差额让太监、官吏贪污。今后但凡有新的畜生,都必须在光禄寺报备,卡着实际情况给饲料。 所有被雇来的社会闲人,全部辞退,也懒得审问他们偷了多少食材。 仅这些措施,每年就能节省白银六万两! 顺便一提,纵观明代中后期的光禄寺支出,就知道隆庆皇帝是最节俭的。在隆庆朝,光禄寺每月只需支出一万多两,万历朝直接陡增至将近三万两。崇祯皇帝虽然自己节俭,可架不住蛀虫多啊,每月也是两万多银子的支出。 嘉靖朝则比较扯淡,因为皇帝崇信道教,导致皇宫里的后妃和太监,也时不时办斋醮来讨好皇帝。斋醮就是僧道设斋坛,既要吃饭,也要祭祀,食材和祭祀物品全由光禄寺提供,搞得光禄寺的开支直线上升。 清查厨役的同时,光禄寺的历年账目也被翻出来,王渊一次性弹劾了五十多个官员。 寺丞以上级别的,没法抓到把柄,因为他们就算贪污,也是悄悄收孝敬银子,从账目上根本看不出问题。就算要追责,也只能说他们玩忽职守、御下不严,光禄寺刘瑞就被吓得辞官了。 整顿光禄寺之后,王渊又整顿太常寺和鸿胪寺,再次逼得两位寺卿辞官,前后查处从九品以上官员近百个。 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梁恩,随便送还侵占的厨役,还主动退还大量脏银,依旧被王渊连发五封奏章弹劾,最后被朱厚照扔去守皇陵。 如此一番整顿,不但三寺吏治一清,而且每年可节省十万两开支。 文武百官吓得要死,再不敢向礼部管辖的衙门伸手,更不敢因为王渊处置了他们的子嗣说什么。 与此同时,大量科道言官,对王渊的印象为之一改,不再把他视为佞臣,而是认为王尚书乃清廉干臣。 这些科道言官,很多其实都特别可爱,他们真的饱含一腔热血。 就拿御史方凤来说,这家伙干得最离谱的事情,是在嘉靖初年弹劾自己的亲哥哥。原因嘛,是他哥哥依附张璁和桂萼,而他觉得张璁、桂萼都是投机恶徒。 这种做法,是在帮杨廷和冲锋陷阵,但你觉得他是杨廷和的党羽? 非也,杨廷和的兄弟杨廷仪,就是被方凤弹劾到辞职的。而方凤在弹劾亲哥之后,又自己弹劾自己,因为他的做法有亏人伦。 是不是操作很骚? 先弹劾杨廷和的弟弟,再弹劾杨廷和的政敌,把自己哥哥弹劾了又弹劾自己,人家绝对没有任何私心啊! 当然,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条疯狗。 495【言官盛宴】 “混账东西!” 黄峤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黄珂抡起棍子暴打长子。 黄峤是黄珂第一任妻子所生,聂夫人作为续弦,虽然不是很心疼,但也得出面劝劝:“老爷,随便打几下就行了,你这样会把峻卿打死的。” 黄珂暴怒道:“打死了才好,黄家的老脸,都被这逆子给丢尽了!” “啊……唉哟,”黄峤哭喊道,“父亲饶命,儿子再也不敢了,你就饶儿子这一回吧。” 黄峤的妻子顾氏,跪在旁边不停抹泪,苦苦哀求说:“公公息怒,儿媳还有些陪嫁物什。不管是妆田还是首饰,都变卖了给峻卿补亏空,峻卿死了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 黄珂只当没听见,又打了十多棍。他老迈体衰,累得气喘吁吁,把棍子扔给家仆,喝令道:“继续打,打死勿论!” 家仆哪敢真把大少爷打死?高高举起,轻轻拍下,黄峤非常配合的继续大叫。 这一出好戏,皆因王渊而起。 王渊清查了三寺厨役,又开始清查采买费用。 但是,光禄寺等衙门的采买工作,不属于礼部的管辖范围,这东西是跟户部挂钩的。于是王渊就联系岳父黄珂,礼部和户部联手清查。 黄珂派人彻查之前,把儿子黄峤叫来询问情况,随便一问就瞬间“父慈子孝”。 黄峤是国子监生,因为科举无望,只能等着补缺,被分配到工部担任正九品副提举。多年过去,慢慢熬资历升迁,如今已转为光禄寺良酝署署丞,是负责给京城各衙门(包括皇宫)供应酒水的从七品官员。 光禄寺的主要物资,由地方或特殊役户提供,比如菜户每年都得给光禄寺种多少菜。但总有物资不足的时候,于是就要请户部拨款采买?谁都知道采购油水足,官吏们怎么可能放过? 负责采购的主官,只把价格翻倍虚报。到黄峤这一级?采买报价已经翻了四倍?而他下面的官吏还要层层虚报?最终采买价格,将在市价的五倍到十倍之间。 父子二人的对话如下—— 黄珂问:“你贪了多少采买钱?” 黄峤说:“不多,当署丞两年?只到手数百两银子。” 黄珂勃然大怒:“我黄氏乃遂宁大族?家有良田无数,你竟贪这区区几百两?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峤道:“儿子不能吃独食,层层官吏经手?不敢贪得太多?几百两已是极限了。” “你还嫌少?”黄珂气得更厉害。 黄峤连忙解释:“儿子并非此意?是说人人皆贪?不贪便会被同僚排挤。” 黄珂怒道:“放屁?你爹是户部尚书?你妹夫是礼部尚书,谁吃了豹子胆敢排挤你?你自己经不住诱惑,别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 于是,家法伺候,棍棒底下出孝子。 一顿暴打之后?黄珂怒气稍减:“贪了多少?从家里支银子补上?你自己供认罪行辞官吧!” “是。”黄峤只能答应。 黄珂说:“我教子不严?也得上疏请辞。” 黄峤惊道:“父亲,不必如此!” 历史上的黄珂,因为被排挤到南京?几年前就该郁郁而终了。因为王渊的关系,他不但没受梁储排挤,反而扶摇直上做了户部尚书,心情愉快自然活得更久。但终究是老了,七十多岁的人,这两年身体更不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请辞。 辞职之前,黄珂打算干一票大的。 京城各衙门,但凡涉及采买工作,大部分归户部和工部管辖。 黄珂联合工部尚书李鐩,开始整顿采买事务,顿时把各部门搞得鸡飞狗跳。 黄珂已经七十好几,李鐩也快八十岁了,两位尚书既然决心辞职,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加上王渊扛着压力,清查工作迅速进行,谁敢阻拦就等着被弹劾吧。 一个月下来,请辞、罢官、丢官、下狱者,包括杂官和吏员在内,一口气处置了两百多人。 “这王二郎真是……真是无所畏惧啊!”毛纪只能感慨,他有个门生也丢官了。 杨廷和苦笑道:“拦不住,也没法拦。黄鸣玉(黄珂)的长子,还有王若虚的两个学生、一个乡党,这次都因采买渔利而罢官。如此大公无私,还能指责他们排除异己不成?科道言官,闻风而动的不知多少,现在已经不止是采买一事了。” 礼部清查厨役和工作餐,户部和工部联手清查采买,旬月间丢官下狱者无数,科道言官们又岂能落后。 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趁机大肆弹劾贪腐官员,从勋贵、太监到文武大臣,全都成了言官们的弹劾对象。把杨廷仪弹劾到辞职的那个方凤,这回直接弹劾张永和谷大用,又弹劾皇贵妃的兄弟侵占民田,生怕自己得罪的权贵太少。 本来只是礼部清查三寺,现在被言官推向高潮,整个官场都被搞得风声鹤唳。 “二郎,快收手吧,朕都快被烦死了!”朱厚照对此非常无奈。 此事因王渊而起,张永竟不敢拦截奏章,把那些弹劾奏疏全递给皇帝过目,而且故意把弹劾皇贵妃家人的举报信放在最上边。 张永和谷大用同时请辞,想要告老归乡,纯属以退为进。 皇贵妃也把兄弟叫来,亲自训斥一通,侵占的民田也退回去大半。 如此,言官们还不消停,弹劾奏章越来越多,把朱厚照气得想骂娘,终于忍不住把王渊叫到豹房训话。 王渊苦笑:“臣也收不住啊,那些言官可不听话的。” 朱厚照又问:“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请辞,这是怎么回事?” 王渊答道:“两位老先生是真想致仕,他们年老体衰,只求归乡安享晚年。” 朱厚照气得发笑:“他们想辞官,索性就在辞官之前,把官场搅得鸡飞狗跳,给自己换来铁面无私的清誉?” “大概……是吧。”王渊只能说。 黄珂和李鐩,确实因为清查采买,瞬间得到恐怖的官场声誉。至于从中得罪多少人,关他们屁事儿啊,两人都铁了心辞官,拍拍屁股走人就可以了。 特别是黄珂,把自己亲儿子都办了,此事肯定能被写进史书。 翌日,朝会。 朱厚照亲自打招呼:“诸科道官员,汝等奏章朕已知悉,就不要再重复进言了。” 方凤出列道:“陛下,弹劾不法,乃言官之本职。尚有贪官污吏没受处罚,臣等又怎么视而不见?臣已获悉,大杨阁老(杨一清)之次子,在云南鱼肉乡里多年,破家者无数。十年前被御史弹劾,此人非但没有被法办,如今还做了地方官员,请着令地方按察司查实!” 好嘛,皇帝都劝不退,这货顺手又把杨一清得罪了。 杨一清只能出列,脱下官帽,跪地说:“臣教子不严,请辞回乡养老。” “不允,”朱厚照气得脑袋冒烟,指着方凤说,“你这沽名钓誉之辈,不得再留任京城,随便去哪里当知县吧!” 这话捅了马蜂窝,一堆科道言官齐刷刷出列。 “陛下不可,风闻奏事,乃御史之职,怎么因言获罪?” “陛下贬谪方御史,请拿出个罪名来!” “陛下自废耳目,社稷危矣!” “……” 朱厚照被吵得脑子都快炸了,让朝会司仪官整顿秩序,清净之后才说:“擢升方凤为广东按察佥事,此事不要再议。” 这是给方凤升官了,而且升得很远,扔去广东眼不见为净。 言官们终于没二话,纷纷回归班次。 方凤却跪着不肯起来:“臣不敢受此重用,请陛下彻查大杨阁老之子!” 杨一清只能附和:“请陛下彻查犬子。” “查查查,让地方按察司去查。”朱厚照烦躁不已。 眼见方凤突然升官,又有一个御史出列:“陛下,臣弹劾……” 朱厚照猛地起身大喝:“不许再说!” 那御史不管不顾:“臣弹劾毛阁老次子毛渠,此人收受官员贿赂,借其父之职权,替人行升迁之事。吏部员外郎费诨,亦为毛阁老的门生,费诨与毛渠狼狈为奸,不知胡乱擢升了多少地方官员!” 毛纪也只能出列:“陛下,臣教子不严,请求告老归乡。” 朱厚照大怒:“把这厮拖出去打板子!” 那御史喊道:“陛下便将臣打死,臣也要弹劾到底!” “陛下!” 无数言官又涌出来,把朝堂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朱厚照一怒之下,气得直接离开,之后整整两个月没来上朝。 黄珂和李鐩的辞职信,朱厚照也故意不批准。这两位老臣搞出的烂摊子,朱厚照可不想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就留在京城受文武百官的白眼吧。 王渊全程不说话,表示与自己无关,反正头疼的又不是他。 此事最大的收获,就是王渊发现一个能臣。能迅速解决厨役问题,全靠光禄寺左少卿宋沧,此人虽是杨廷和的门生,但王渊也可以提拔重用。 光禄寺卿刘瑞引咎辞职之后,王渊便推荐宋沧接任此职。 四十岁出头的光禄寺卿,对庶吉士来说不算离谱,但宋沧连庶吉士都不是啊!这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前有杨廷和提拔,后有王渊重用,宋沧的仕途经历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于是,宋沧成了众矢之的,杨党骂他背弃恩主,中立官员也认为他是攀附之徒。 宋沧却根本不管这些非议,每天只是照常上班,吃饭全在办公室解决。工作之余闭门读书,不理会迎来送往的俗事,成为京官当中非常显眼的异类。 496【治国便是治民】 王渊只亲自推举了宋沧,让这个杨廷和的门生,接替担任光禄寺卿。 至于自己人,为了避嫌,王渊没有开口。 但撸下去那么多人,自然要趁机安排亲信,阁臣王琼会帮忙推荐的。毕竟当初陆完案闹那么大,王琼卷入其中,王渊可是站出来死保,二人早就因此绑在一起了。 不仅如此,王渊既然担任礼部尚书,而且还早早授了个太子宾客,还一直在做太子的老师,满朝上下都知道他是未来首辅。 而未来首辅,现在就组建班底也不算过分。 只要不胡乱提拔昏庸之辈,清正刚直的吏部尚书廖纪,也愿意为王渊开一些绿灯。 跟杨廷和、梁储、江彬等人得势时的提拔亲信相比,王渊已经很克制了,这回有如下安排—— 贵州老乡兼乡试同年田秋,擢升太常寺右少卿。 顺天府尹严嵩,转升户部右侍郎。 在江西清田,得罪无数文官的陈雍,已经被皇帝贬官数年,现在官复右副都御使,前去巡抚刚设立的大宁都司。 在杭州府主动清田,并于正德南巡途中,悄悄归附王渊的留志淑,被招到京城担任鸿胪寺卿。 至于辗转各地,到处清田改革的桂萼和常伦,双双被提拔为知府。他们两个适合冲锋陷阵,调回京城反而不美,需走地方实干官员的路子。 跟王渊一起去浙江开海的张钺,堪称简配版海瑞,这次被提拔为湖广右参议。 曾在经筵上怒骂皇帝昏君的何瑭,几个儿子都是王渊的学生,如今擢升山西提学使。 王阳明的至交好友湛若水,提拔为顺天府丞(正四品)。 王阳明的弟子兼好友方献夫,提拔为礼部右侍郎。 物理学派弟子、主编《正德新历》的郑善夫,提拔为鸿胪寺左少卿。 山西行太仆寺卿,兼辽东苑马寺卿凌相,召回京城转升通政使(就实权而言,算明升暗降?但通政使只是再次升迁的跳板)。 另外?王渊的几位同科、十多位弟子,也不同程度获得升迁。 差不多就是这些?而作为政治交换?杨廷和、王琼的门生,也大量安插到太常寺、光禄寺和鸿胪寺。 刑部是杨廷和的大本营?兵部是王琼的大本营,吏部是杨一清的大本营?王渊暂时是不能去动的。 比如大理寺?虽然不是隶属于刑部,却受刑部的影响很深。王渊的好友、靳贵的女婿金罍,如果想继续留任大理寺,那还得慢慢熬资历升迁。 可惜?皇帝不准黄珂和李鐩辞职。 否则的话?王渊就算不要脸皮,也会推荐自己的两位老师,让王阳明接任户部尚书、席书接任工部尚书。 有一个礼部尚书的身份,还是皇帝宠信的文臣,办起事来太方便了。王渊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尽量别干排除异己的事情,因为权力总是容易让人迷失。 …… 文华殿。 太子已经十岁?长得愈发像朱厚照小时候,并且性格也是如出一辙?活泼好动,时不时搞各种小动作。 杨廷和也是太子的老师?生怕太子变成另一个正德。他不但严加约束太子?还死盯着太子身边的太监?免得今后又冒出刘瑾之辈。 也因此,太子对杨廷和又敬又怕,而且害怕更多一些。 相较而言,王渊这位老师就很亲切了。 今天主讲《贞观政要》,这本书与《资治通鉴》,是明代太子教育的主要教材。不过嘛,历史上由于嘉靖和朝臣对魏征的评价不同,《贞观政要》遂被嘉靖皇帝给移除了——这事儿干得非常荒唐! 席书的弟弟席春,被王渊推荐为太子侍读官,他领班朗诵《贞观政要·纳谏篇》便退下。 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李世民召黄门侍郎王珪宴饮,身边有庐江王的爱妾在伺候。 李世民指着那美人说:“庐江王荒淫无道,杀了此女的丈夫将其占为己有。暴虐至极,又如何不灭亡呢?” 王珪一番说辞,又引用《管子》典故,说郭国的灭亡,是国君喜欢好人而厌恶坏人。 李世民不解,问道:“喜欢好人,厌恶坏人,这是明君啊。” 王珪解释:“喜欢好人不能用,厌恶坏人不能弃,因此国灭。” 这是暗讽李世民,明知庐江王杀夫夺妻不应该,自己却杀了庐江王夺其美妾。李世民醒悟过来,立即把这个美人送回亲族。 “太子可听懂了?”王渊问。 朱载堻说:“似乎懂了,是说明白道理之后,就要按照道理去做,不做就等于没明白。” 王渊笑道:“殿下聪慧。“ 朱载堻说:“这段时间,我听闻许多言官奏事,父皇为何不惩处那些贪官呢?” 王渊说道:“贪官是杀不完的,太祖之朝,贪几十两银子,就要剥皮实草。如此严酷,贪官照样不绝,当时读书人又少,太祖只能让犯事的贪官,戴着枷锁办公,甚至是戴着枷锁审问犯人。” “为何会如此?”朱载堻非常惊讶。 王渊解释道:“因为官员俸禄太少,只能养活家人。如果再想大吃大喝,听曲游玩,甚至是蓄养奴仆、迎来送往,那么俸禄就大大不够,他们必须贪污才能有银子。陛下和太子,能没有宫女和太监伺候吗?” 朱载堻想了想,摇头说:“不能。” 王渊笑道:“官员也是人,也想享受。陛下和太子,平日里缺不得太监和宫女,那些官员也缺不得家仆和丫鬟。俸禄不够,就只能贪。” 朱载堻说:“那岂不是满朝贪官?” 王渊摇头:“清官也有。一种能够忍耐,过清贫苦日子;一种出身富家,有家中财产供养;一种如臣这般,自己派人经商致富。” 朱载堻半懂不懂,问道:“哪种官更好?”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能只分好坏,”王渊说得更直接透彻,“清贫之官,对朝廷来说是耻辱。为何要让清官过苦日子?这不是昭告天下,做清官只能吃苦,做贪官才能享福吗?天下人皆嫌贫爱富,这岂非让天下人都学着做贪官?” “好像,是这样,”朱载堻问,“如何才能让清官也享福?” 王渊笑道:“给天下官员加俸,至少要让清官不缺衣少食,让他们能承担基本的开销。但天下官员何其多也,一旦加俸,国库恐难承受,因此就必须增加岁入。增加岁入,不能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否则必然沸反盈天。” 朱载堻问:“那该怎样增加岁入?” 王渊说道:“一可从海外获取,二要清查田亩、改革弊政。” 朱载堻说:“从海外获取我知道,探海伯就带回许多金子。清查田亩是什么意思?” 王渊解释:“这就要从第二种官说起。为何做官之后,家族就能兴盛富裕起来,能在家乡积攒出无数土地?这种官自己不贪,家人却仗着权势,不断侵占乡里土地。如果只是侵占还罢了,他们只侵田不纳税,这就让朝廷的赋税不断缩减。因此要时常清田,别让士绅隐匿土地,让他们跟百姓一样纳税。” 朱载堻说:“朝廷都不清田的吗?” 王渊说道:“朝廷会定期清田、清丁(人口普查),但都流于形式。就拿清丁来说,太祖规定十年一查。可有些地方的官员,却把以前的报上来,十年时间竟然不增一人、不减一人。” “这是把朝廷当傻子吗?”朱载堻难以置信。 王渊笑道:“足见清丁是有多敷衍,有些地方官连糊弄功夫都懒得做。” 朱载堻说:“如此看来,还是经商致富的官员最好,又能过好日子,又不占用国家赋税。” “非也,”王渊摇头说,“官员是不得经商的,臣让家仆经商,严格而言已经坏了祖制。但天下官员皆如此,否则就难以为生。臣能经商致富,是用物理学知识革新机器。许多官员经商可并非这样,他们仗着权势做生意,从而躲避应缴的商税和关税。又或者倒卖盐引、茶引,甚至干脆弄来盐引、茶引,让自己的人去做生意。这还罢了,甚至有的官员,直接强买强卖。” 朱载堻糊涂了:“听了先生这席话,怎么天下官员都坏得很?” 王渊说道:“殿下,你不能论好坏。有些官员虽然小贪,却能为国任事,那就可以暂时用之。否则揪着私德不放,就会导致大家偷偷贪污,却没人敢站出来做事了。届时,众正盈朝,却无可用之人。” 朱载堻更糊涂:“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衡量得失。杀一人可谢天下,大贤亦杀之;用一人可利社稷,大奸亦用之。君王权术,不过如此。但是,当知民为本,一切都要以兴民、利民为原则。若老百姓没法过日子,这大明就成了无根之萍、无本之木!” 朱载堻笑道:“我知道了,唐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渊强调:“殿下当分清楚谁是民。许多官员弹劾什么‘民怨沸腾’,他们说的其实是‘士绅沸腾’。士绅,不是真正的民,亿兆黎民百姓,才是真正的民。就像一支军队,将帅、军官固然不可或缺,但若只有将,却没有兵,怎么能够打仗?” 朱载堻问:“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好比领军作战。殿下应当懂得统治将帅,让将帅约束指挥军官,最终目的是要让普通士卒吃饱穿暖,让普通士卒身强体壮,这样才能士气旺盛能打仗。一旦士卒吃不饱、穿不暖,过日子都简单,这样的军队就算将官忠心耿耿、骁勇无双、智计百出,又如何敢送去战场?治国,便是治民;治军,便是治兵。” 497【实干派】 太子的侍读官很多,王渊每次授课,所讲内容都会泄露出去。 以前虽然也离经叛道,但至少还在可接受范围,毕竟太子只有几岁,讲得过深也听不懂。 如今太子已经十岁,王渊干脆扯开了讲,顿时让侍读官们惊恐不已。 人家说“亲贤臣,远小人”,王渊却说“大贤也能杀,大奸也可用”,这直接挑战传统士大夫的脆弱神经。如此道理教出来的皇帝,那得多恐怖啊?怕是比朱厚照都更难伺候! 酒楼,包间。 杨慎正在跟王廷表喝酒,他的朋友很多,王廷表却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杨慎当年回家考乡试,需提前把学籍转入县学。而王廷表的父亲,正好是县学训导,杨慎相当于王廷表父亲名义上的学生。同时,王廷表又拜在杨慎五叔的门下,一直被杨廷和视作自己的门生。 “王尚书教导太子,说了一些怪话,用修兄可知?”王廷表问。 杨慎笑着说:“有所耳闻。” 王廷表道:“王尚书所言,其实也没错,皆帝王之术也。就怕太子聪慧有余,而德行不足,滥用此术而至朝政败坏。” 杨慎说道:“所以王若虚才强调爱民。爱民,仁政也。” 王廷表摇头说:“夫治国,吏治为先。只有吏治清明,才可谈仁政爱民,怎能绕过吏治而谈治民?王尚书说,治国便是治民,此言大谬,治国当是治官!” 杨慎却说:“治官为术,治民为道。吏治永远不可能真正清明,能做到几分全看帝王之术。而仁政爱民却必须有,此乃帝王之道。王若虚的本意,是让太子以道驭术,常含爱民之心以治官。” “看来兄长竟同意王尚书此番妄言。”王廷表惊讶道。 杨慎突然低声说:“讲句忤逆之言,当今天子,便只有帝王之术,而无帝王之道。陛下看似荒唐不羁,每每出手,却把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陛下如此聪慧,本该成为一代明君,可惜毫无仁政爱民之心。黎民百姓?在陛下心中?命如草芥耳!” 王廷表吓得不轻,提醒道:“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杨慎笑道:“陛下大度得很?只要不阻止他胡来,只要不惹得他心烦?说再多坏话也不会获罪。” 王廷表无言以对。 王渊了解皇帝,杨慎同样了解皇帝。 前些年?杨慎家里死了一大堆人?又因上疏劝谏而被斥责,气得他一怒之下便辞官。亲人去世,仕途不顺,反而让杨慎静下心来?许多事情突然就想通了?顺便把皇帝也看得明明白白。 都说杨慎不懂政治,但他这样的大才子,父亲还是当朝首辅,哪会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杨慎不是不懂,是不屑为之?他有自己的坚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清高。 至于历史上?杨慎在嘉靖大礼议当中站队,还拉着一帮士子去哭门?那纯属避无可避的政治斗争。朝臣分为两拨,矛盾不可调和?杨慎总不能反对父亲吧?可惜他们父子小看了嘉靖。 杨慎叹息道:“当今陛下?只有小术?而无大道。王若虚也是煞费苦心,想让太子领会帝王之道,将来做一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民望(王廷表)你还年轻,当努力做出政绩,今后或许能辅佐新君。我是不成了,官场非我意也。” 这话说得更离谱,咒当今皇帝早死呢。 王廷表惊讶道:“用修兄正当年,为何说话暮气沉沉?” 杨慎笑道:“愚兄也曾经满腔热血,想要以一己之力匡扶社稷。如今已看清自己,我不是当官的料,别说入阁为辅臣,便做个侍郎也误国误己。翰林院我也待得烦了,打算转去做国子监祭酒,多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也是好的。” 国子监祭酒,中央大学校长,杨慎想做就能做,毕竟自身学问摆在那里,还有一个当首辅的亲爹。 眼前这个王廷表,同样升迁飞快,因为有杨廷和提携嘛。正德九年进士,三榜而已,还没考上庶吉士,如今却已升任刑部郎中,杨廷和提拔亲信也是毫无忌讳的。 半月之后,杨慎果然去了国子监当祭酒,并且是连升四级——这不算啥,翰林院官员调职,连升两三级很正常。杨慎资历摆在那里,人家丁忧三年,又辞官数年,之前一直没怎么升迁。 至于王渊,再遭弹劾。 就连杨廷和、杨一清都没忍住,指责王渊胡乱教导太子,请求皇帝给太子换一个老师。 朱厚照哈哈大笑,然后一笑置之。他喜欢王渊的授课内容,至少这样教出的太子,今后不会受文官随意摆布。 王渊一边顶着百官弹劾,一边开始烧第四把火。 内阁。 杨廷和拿着王渊的奏章,问道:“诸君如何看?” “只要工部有银子,此事无从反对。”杨一清说道。 王琼道:“此乃大好事,当立即批准。” 蒋冕道:“吾未有异议。” 王渊想干啥? 翻修北京礼部贡院! 礼部贡院虽然占地面积很大,且比地方贡院条件更好,但考棚是用木板和芦苇搭建的。考到黄昏要发三支蜡烛,会试遇到春寒还得烤火,稍不注意便会引发火灾。 更可怕的是,北京二三月份频发沙尘暴,没有沙尘暴也会起大风。一个考棚被点燃,被大风一吹,便会烧掉一大半。 而且,为了防止作弊,考试时必须锁院,考生想跑都跑不出来! 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北京贡院起大火。虽然迅速灭火,没有人员伤亡,但许多士子的答卷被烧掉。 天顺七年,全国会试,北京贡院再次大火。烧死应考举人就是多人,贡院成为一片焦土。 正德三年,北京贡院再次大火,幸无伤亡。考完数日,考官还在阅卷,贡院又发火灾,杨慎第一次会试的卷子都被烧了。 北京贡院隶属于礼部,而且礼部还负责组织考试,王渊身为礼部尚书,当然有权力也有责任出手。 王渊上疏建议,拆掉贡院里的木板和芦苇,改以修建砖墙瓦顶。这样不但可以放火,还省去考生自己钉油布的工夫,可以专心致志应考。 每个考棚,临时置一蜂窝炉,考生只准烧蜂窝煤,不得另行生火做饭或取暖,同时考棚必须开一小窗,防止有考生误中炭毒。 另外,禁止考生在贡院抽烟,抓住之后取消考试成绩! 由于王渊开海,烟草提前传入中国。非常扯淡的是,烟草被中医用来治疟疾,导致疟疾频发的地区,小康人家纷纷抽烟养生,迅速在南方各省传播开来。 王渊这道奏疏,只要工部不缺钱,谁敢站出来反对? 收买人心啊! 很快,工部出一部分银子,还要出物料并征召役工。户部也拨来部分款项,用以采买一些物资。礼部勒令光禄寺,给役工提供伙食,并负责开工时的祭祀物品。 在王渊的主持下,礼部贡院风风火火翻修,把正在弹劾他乱教太子的言官搞得哭笑不得。 同时,满朝文武都知道了王渊性格,他为政就是要干实事的。这才当上礼部尚书两三个月,所办之大事,比前几任礼部尚书加起来还多! 实干派官员闻风而动,纷纷投来拜帖,想要跟着王渊一起做事。 498【探亲】 正德二十一年冬。 黄珂抱病。 年纪大了,不可避免,估计时日无多。 王渊带妻子回娘家探望,手里牵着儿子王素,黄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妹夫,二妹!”黄峤负责迎接。这货主动辞官之后,一直在家照顾父母,偷闲读读诗书,偶尔出门参加文会,小日子过得比当官还潇洒。 穿堂入室,黄珂正躺在床上,聂夫人服侍他吃药。 “若虚和眉儿来啦,快坐,快坐!”聂夫人热情招呼。 王渊连忙见礼,又问及岳父病情。 黄珂笑道:“无碍,只是岁数大了,老骨头有些不听使唤。” 聊了一阵,黄峨跟着母亲去说私房话,王渊跟岳父聊起了朝堂之事。 至于王素,跟表弟黄若槐玩去,两小子年龄相仿,而且都挺聪明的,皆为下一代读书种子。 又过些时候,黄?和黄峰两位小舅子回家。 黄?早已结婚生子,还轻松考上举人,今后多半是能做进士的。 黄峰稍差一些,十六岁勉强中秀才,科举资质实在有限,这辈子顶多考一个举人。 黄峰在饭桌上,突然来一句:“姐夫可知弹道之学?” 王渊差点被饭噎着,笑道:“无非抛物运动而已。” “非也,”黄峰说道,“弹道之学,分内弹道与外弹道。内弹道虽然很短,只膛口到炮口,但受力非常复杂。” 王渊惊讶道:“谁研究这个啊?挺费钱的。” 黄峰说:“林学士。我已经拜了林学士为师,跟着林学士一起研究火炮,弹道之学便是林学士提出来的。” 王渊苦笑:“林学士真是……真是比我还不务正业啊。” 林学士就是林俊,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这货接触物理学之后,也不想着劝谏皇帝了?整天在物理学院自费研究大炮。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不但补修数学和物理,现在居然还自创弹道学。 天可怜见?翰林院的院长?给皇帝写圣旨的大佬,居然是一个铸炮大师! 黄峰又兴奋说道:“林师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目前正在改进佛朗机炮。一旦改进成功,就能解决气密性不足的问题?到时候可一炮糜烂数十里。” 王渊只能说:“此为军国重器?若银子不够,可以到我府上支取。” 黄峰说道:“足够的,林师有钱。” 当然有钱啊,这老先生能自己造炮玩?能是一个差钱的主儿吗? 及至傍晚?王渊带着妻儿,赶在宵禁之前回家。 刚到家中,家仆就说:“老爷,姑爷府上派人报喜,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小姐顺利产子?母子平安。” 王渊颇为高兴:“此刻已然宵禁,让报喜之人就在府上休息?再给他些赏钱。” 小妹王微,三年前就嫁人了?丈夫是物理学院弟子杨锐。锦衣卫籍,其父为锦衣卫千户。杨锐已考上举人?可惜连续两次会试落第?人品还算比较端正?整天除了读书就是钻研物理。 翌日,王渊又带上宋灵儿,前去看望刚刚生产的小妹。 夫家长辈自然热情招待,小妹嫁过去三年才生子,他们都不敢为儿子张罗纳妾。只要王渊不倒台,杨锐这辈子都没法纳妾了,谁让双方地位如此悬殊呢。 成化朝首辅李贤的女儿才惨,居然嫁给衍圣公孔弘绪。 那位衍圣公喜欢玩SM,在家非法收容、**乐户女子四十多人,还不小心勒死了四个。首辅之女多风光啊,竟嫁给这种丈夫,平时的日子想想都难过。 李东阳还不信邪呢,他三个女儿,两个夭折,只剩一个独女,又嫁给另一位衍圣公。嫁过去没几年,回娘家探亲时病死了,也不知道平时是否过得顺心。 真要嫁女嫁妹,还是选小门小户更好。 “妹妹可还好?”王渊问道。 王微笑言:“好着呢,公婆都很爱护我。” 宋灵儿直接来一句:“你若不顺心,便来府上说一声,嫂嫂自会给你讨回公道!” 王微的婆婆樊氏,此刻就站在旁边,听得额头直冒汗。 王尚书家里那位平妻,早就名满京城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宋灵儿从贵州带来一位丫鬟,膀大腰圆那种,还带来十多个亲卫,全是见过血的厮杀汉子。平日里闲着无聊,宋灵儿就带丫鬟和亲卫,骑着马儿在京郊撒欢驰骋,还经常跑去南海子皇室猎场打猎。 去年更有意思,一伙京城恶徒掳掠妇女,被那女子逃出来大喊救命。正好宋灵儿骑马经过,问清事情之后,立即带着丫鬟、亲卫杀去,当场亲手砍死两个,还提着血淋淋的首级,穿街过巷去顺天府报官。 把脑袋往府衙一扔,吓得皂吏浑身哆嗦,宋灵儿骑马大呼:“严嵩快出来审案,你这顺天府尹当得糊涂,京城有如此恶徒都不知,干脆回家种红薯算了!” 此事闹得满城皆知,都说王二郎的娘子,是一位响当当的巾帼女英雄。甚至,宋灵儿在贵州带兵平乱,曾经统兵上万的事情,都已在京城迅速传开。 可怜的严嵩,成了民间故事背景板,甚至被戏称为“红薯府尹”。 王微见婆婆脸色尴尬,笑道:“嫂子不必多心,妹妹在夫家很好。” 宋灵儿说:“谅他们也不敢欺负你!” 樊氏连忙赔笑:“不敢,不敢,夫人请安心。” 宋灵儿这才作罢,跑去逗弄刚刚出生的小外甥,结果一上手就把婴孩弄得哇哇大哭。 樊氏心疼孙子,又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留在家里吃了顿饭,总算把这位活祖宗送走,杨府全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年底,黄珂抱病请辞,工部尚书李鐩跟着请辞。 林俊也跳出来凑热闹,他忙着改进火炮呢,哪有闲心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 此时朱厚照的怒气也消散大半,又见黄珂真的有病,其他两位也年事已高,干脆一股脑儿的答应下来。 三个大职务空缺,立即让王渊与杨廷和的关系紧张起来。 王渊推荐兵部左侍郎王瓒,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又推荐王阳明,调任户部尚书。再推荐席书,转升工部尚书。 杨廷和推荐右都御史金献民,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推荐左都御史彭泽,转任户部尚书。推荐刑部左侍郎汪俊,转升工部尚书。 都想提拔自己人,谁也不愿松口! 499【争与不敢争】 彭泽,杨党第一知兵之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 只论外型,这货不像文官,反而更似武将。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史载其“腰十二围”。有两种换算方法,一种腰围一米八,一种腰围一米一,反正非常吓人的样子。 明代官员的腰带都松松垮垮,姑且算彭泽腰围接近一米吧。如果只是腰粗,也就一个大胖子,但再加上身材魁梧可不得了。 古代名将,全是这种型号,而非倒三角形的现代健美男。 现代健美男,体脂太低了,征战数月根本扛不住,将领和士兵都要有足够的脂肪储量。 朝堂之上,彭泽嗓门洪亮,指着御史许中质问:“你说我在四川杀良冒功,哪个武官动的手,在何县何村杀的良,所杀良民又姓谁名谁?” 许中面无表情,回答说:“吾身为御史,自当风闻奏事。至于是否属实,自有人去查核,若查无此事,也能还彭总宪一个清白。” 彭泽怒道:“也就是说,你屁都不晓,只听几句胡话就来奏劾!” 许中冷笑:“彭总宪好大的官威,被弹劾了不知自辩,反而向奏劾之人兴师问罪。吾身为御史,若把什么都查明了再奏事,那还要提防按察司何用?还要十三道御史何用?还要刑部何用?” 彭泽如今是都察院一把手,而许中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小御史。 只因杨廷和推荐彭泽转任户部尚书,彭泽立即就被自己的下属盯上,乌七八糟的事情胡乱攀咬一通。 依彭泽的暴脾气,很想当众狂扁对方一顿出恶气。 彭泽的暴躁性格,源自他的父亲。 当年彭泽嫁女儿,打造几十件精美漆器,造价非常昂贵。派人送到老家之后,他爹把漆器全部打碎,认定彭泽在地方为官有贪污,亲自背着行李跑去跟儿子理论。 父子相见之后?彭泽连忙让仆役去背行李。他爹呵斥道:“老子背了几千里?你连几步都不肯背?要你何用!”进入官邸,彭泽立即跪下请安。他爹抄起棍子就打?打完之后又背着行李回老家。 彭泽传承了父亲一身暴脾气?正德初年在地方跟太监做对,直接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 钱宁得势时?彭泽跟王琼争兵部尚书。王琼请彭泽喝酒,故意诱导彭泽说胡话?又让钱宁躲在屏风后。结果?钱宁亲耳听到彭泽大骂自己,跑去皇帝那里打小报告,再加上王琼还结交江彬,立即就把兵部尚书的位子抢到。 彭泽真的不贪?而且城府不深?但却是一个狂热官迷。 此时此刻,彭泽举着笏板,扯开大嗓门,声震屋顶道:“诸位科道同僚,还有什么要奏劾的?一并都说出来!我也不自辩,改查就查?本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宵小暗算!” 御史许中淡然道:“吾行御史之责?风闻而奏事,怎么到彭总宪口中就成了宵小?” 朱厚照坐在上边直打哈欠:“此事派人去查?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许中立即说:“在查清之前?彭总宪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彭泽脸色铁青?死盯着前面的王琼,王琼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 除了王渊和王阳明,彭泽、王琼就是军功最多的文官,他们两个已成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就算王琼已经入阁,也要死按着彭泽,不让对方顺利接掌户部。 按下葫芦浮起瓢,许中刚弹劾完彭泽,御史朱寔昌又跳出来:“臣奏劾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其在江西借清田之名,唆使门生故吏强占民田。又鼓吹歪理,篡改朱子之言,致使士林邪妄之论蜂起。如此行径,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朱厚照还没说话,给事中蔡经、御史高世魁同时出列:“正德十九年,宁夏总兵种勋行贿京师,侦事者获其名册,右都御史金献民亦册上有名。此事千真万确,不需再去查核,只要翻阅本案卷宗便可。金献民勾结武将、收受贿赂,怎可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 如果前两个弹劾,只是风闻奏事,不形成有力威胁的话,那么弹劾金献民可谓直击要害。 金献民背心冒汗,出列跪地:“陛下,臣管教家仆不严,致其收受武将贿赂,请辞都御史之职回乡养病!” 得,勾结武将、收受贿赂的大罪,直接一股脑儿推到家仆身上。至于那个家仆,两年前案发时,就已经被流放西域了。 杨廷和现在脑壳疼,他推荐金献民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是觉得此事早就过去了,哪想到又被言官给翻出来炒冷饭。但他又不得不推荐金献民,因为此人资历很老,是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曾被梁储排挤去南京。 杨廷和丁忧回朝之后,好不容易把金献民弄回北京,一直扔在都察院当都御史,现在怎么也要推荐其担任户部尚书。若不提拔金献民,会让很多杨党之人心寒,甚至生出跟着杨廷和混没前途的想法。 阁臣毛纪连忙帮着说话:“陛下,正德十九年的案子,早就已经结了。那是金总宪的家仆,背主妄自行事,一案怎能二罚?” 给事中蔡经冷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齐家都做不到,还能做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 御史高占魁也说:“正德三年,查湖广仓库粮料有亏;正德四年,查浏阳刘道龙命案不实。金总宪,你对这两案有何解释?” 金献民本来已经打算辞官了,听到这话气得跳起来:“老朽正德三年二月,就因得罪刘瑾,被污天津清田不实而革职。六月以莫须有罪名被捕下狱,幸得同僚搭救。七月的湖广仓库粮料案,实乃太监所为,硬要污到老夫身上,又把老夫下狱了!你现在找出这些东西,是要为刘瑾翻案吗?” 群臣纷纷站出来,为金献民辩解。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你个高占魁不专业啊,没事儿翻那些旧账搞毛。一旦牵扯刘瑾,就算金献民有罪,也会立即变得无罪。 高占魁还逮着不妨:“这些便算诬陷,可刘道龙命案呢?那是你审理的冤假错案!” 金献民欲言又止,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当时担任湖广按察使,审理案件无数,刘道龙命案确实审错了。但这件冤案,并非金献民有意为之,而是被属下联手蒙蔽,成了金献民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不说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但凡走地方实干派路子升迁的,能做到中央大臣有哪个不牛逼? 更何况,金献民是三榜末尾的进士,第一个职务是正八品行人(皇帝传令官)。这个职务非常尴尬,看似为皇帝持节传令,其实跟皇帝没啥接触,只是个看似光鲜的正八品职务而已。 他熬了九年才转升巡按御史,让云南吏治为之一清。接着又巡按京畿,勋贵权宦纷纷避让,人称“铁面御史”。 金献民兵备天津时,更是把天津梳理得井井有条。要知道,在整个大明北方,天津的复杂程度仅次于北京,经济利益牵扯甚至比北京还严重,金献民当时的政绩能把人闪花眼。 曾经的铁面御史,曾经的能臣干吏,到老了居然被两个小言官咬住不放。 金献民悲从中来,摘下自己的官帽:“臣有负皇恩,按察湖广却致冤案,请求告老归乡!” 阁臣蒋冕求情道:“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金总宪当年审错的案子,一来并非出于故意,二来早已因此被罢官一次。金总宪历仕三朝,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政绩彪炳,怎能因一次疏漏而逐其归乡?” 金献民却是铁了心辞官,对蒋冕说:“蒋阁老不必为老朽多言。老朽一辈子光明坦荡,只有两事亏心,一是刘道龙命案,二是种勋行贿案。既然有人翻出来,那老朽也没脸再做官了。”说着,金献民稽首不起,趴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不必如此。”朱厚照挽留道。 金献民依旧趴跪于地,再次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朱厚照只能呵斥那两位言官:“你们都给朕退下!” 金献民第三次大呼:“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到这种地步,只要没眼瞎的,都知道金献民去意已决。就算今天辞职不成,改天还会辞职,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朱厚照便说:“准辞,便以户部尚书衔致仕。” 这是批准金献民辞职,而且临时提升为户部尚书,金献民老家的房子也可称为“尚书第”。 金献民呼道:“谢陛下恩典!” 蔡经和高占魁两位言官,虽然达成了弹劾目的,但总觉得心里瘆得慌。他们好像捅了马蜂窝,群臣一个个怒目而视,因为金献民这个三朝老臣非常有威望。 杨廷和转身看向王渊,王渊略微摇头,表示此事并非自己指使。 彭泽却舍不得辞官,扯开嗓门大喊:“你们这些人,把金总宪逼到辞官,某家却不怕。还有什么奏劾,都一并讲出来,今天非要辩个是非曲直不可!” 言官们不再说话。 三个顶级大缺,王渊与杨廷和推荐了六位候选人。金献民被弹劾到辞职,彭泽被激得咆哮朝堂,王阳明也被诬告抢夺民田。 剩下的三人,王瓒和席书私德无缺,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汪俊则长期在翰林院,后来转任六部也中规中矩,同样没啥地方可弹劾的。 朱厚照当场作出决定:“仓场侍郎席书,擢升户部尚书;刑部左侍郎汪俊,转升工部侍郎;至于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此缺便让吏部左侍郎汪鋐接任。” 三个位子,一个给王渊的人,一个给杨廷和的人,还有一个归帝党所有。 帝党汪鋐,被吓得立即出列,跪在地上说:“陛下,臣之前擢升吏部左侍郎,已经是幸蒙陛下圣恩,哪里还敢接掌翰林院?杨阁老与王尚书所推荐之人,皆为才德兼备之大贤,臣何德何能可与他们相比?请陛下收回成命!” 汪鋐真不敢冒头,他资历和威望太浅了,一旦接受这次任命,恐怕要同时得罪王渊与杨廷和。 王渊不说话,杨廷和也不说话。 朱厚照有些心烦:“便如此了。” 汪鋐疯狂磕头道:“若陛下执意提拔,臣只能辞官以表心意!” 朱厚照很想冲下去,一脚将汪鋐踹飞。他很努力和稀泥了,趁机提拔帝党,没想到这个帝党却不配合。 杨一清出列道:“陛下,汪侍郎确实资历不足。” 王琼跟着出列:“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才德兼备,天下皆知,请陛下召回京城。” “退朝!”朱厚照气得转身就走。 500【心脏病】 朱厚照真的很生气,王琼、汪鋐皆为帝党,居然都不配合他做事。 文官总是这样,前有石玠、乔宇,后有王琼、汪鋐。太监和武将倒是听话,可总背着朱厚照胡来,留下一堆烂摊子还得收拾。 “陛下还在生气?”皇贵妃笑问。 朱厚照郁闷道:“我是在恼那汪鋐,给他升官都不要,让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皇贵妃问道:“既然汪鋐不愿升太快,为何不提拔王二郎的人呢?” 朱厚照沉默不语。 皇贵妃又问:“陛下疑了王二郎?” “我疑他作甚?”朱厚照比以前成熟了很多,笑着说,“人生在世,皆有所图。要么图财,要么图权,要么图名。二郎图的是千秋功业、青史留名,我疑谁也不会疑他。” “那为何不用他推荐的大臣?”皇贵妃好奇道。 朱厚照好笑道:“不能让他得权太快,否则堻儿压不住。朕登基时有三位老师,压得朕喘不过气,为了逃避便信用太监,甚至故意纵容太监跟三位老师捣乱。那王二郎,比朕的三位老师更甚,堻儿登基恐怕也只得乖乖听话。你说,万一,堻儿也乱用太监该如何是好?” 皇贵妃愕然。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不是怕王渊权势过甚,而是怕太子今后登基胡来。 这思维实在够跳脱,正常人根本无法琢磨。 朱厚照把玩着玉摆件,目光投向窗外:“朕是担心堻儿,以后跟王二郎闹僵,学朕那样把老师逼得致仕。” 皇贵妃顿时笑道:“妾身还以为,陛下是怕王二郎谋反呢。” “我又不是昏君。”朱厚照也乐了。 大明根本就没有官员造反的土壤,文官武将顶多依附藩王造反,朱厚照脑子有问题才会防范王渊谋反。 两口子一阵说笑,朱厚照心情又舒畅起来,突然起身说:“走,叫上璇儿,咱们一起去喂羊驼。” 很快,宫女把公主朱璇祯带来?朱厚照陪伴妻女一起前往羊驼房。 朱璇祯怀里抱着只猫儿?是土木三杰的后代。她一路蹦跳着前进,来到羊驼房之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嫩草?招手呼唤:“羊儿,羊儿?快过来。” “啊昂啊啊啊啊……” 草泥马欢快奔来,显然跟公主是好朋友?不但没有吐口水?反而亲昵的伸过脑袋让公主抚摸。 “羊儿真乖。”朱璇祯咯咯直笑。 一小束嫩草吃完,朱厚照也凑热闹。结果刚刚靠近,羊驼就开喷,口水溅满皇帝的胸前衣襟。 “这畜生该死!”朱厚照笑骂。 朱璇祯说:“父皇?羊儿很乖的?你常来喂食它就不会吐你。” 朱厚照满脸老父亲微笑,心境比以前平和许多,就站在旁边看女儿给羊驼喂食。 突然,一个太监奔进来,小声嘀咕几句。 随侍太监跑来说:“陛下?娘娘,外面忽起大风?怕是会有风霾。” 皇贵妃说:“陛下,回豹房歇息吧。” “嗯?早些回去。”朱厚照也不逞强,他现在已经懂得养生。 一家三口踱步离开?半路上风势愈急?已经夹杂着少许沙砾。 太监赶快递上面纱?皇帝、贵妃和公主都把脸蒙住,免得吸入过多沙尘。 但凡在京城久居之人,都已经对沙尘暴熟悉得很。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二十多年后在北京等着分配工作,就写文章记载了沙尘暴:“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 在冬春两季,面纱已是京城出行的必备品。 刚刚归得豹房,还未进屋,便见漫天沙尘涌来,铺天盖地犹如世界末日。 太监连忙打开房门,护着皇帝、贵妃和公主进去,又将门窗全部封好抵御风沙。 “这风霾,愈发厉害了。”皇贵妃抱怨说。 “二郎说,欲治风霾,当多种树……树……咳咳咳咳!”朱厚照突然疯狂咳嗽起来。 皇贵妃连忙上前扶着,给朱厚照抚背顺气。 朱厚照摆手道:“无妨,可能是吸了些沙尘,歇息片刻……咳咳咳咳咳咳!” 朱厚照只觉嗓子奇痒无比,喉咙里黏着异物想吐出来。他越咳越厉害,直咳到呼吸困难,一阵心悸之感,仿佛心脏要停止跳动。 两腿一软,朱厚照便倒下去。 “陛下!”皇贵妃慌乱无比,死死把朱厚照扶住。 “皇爷!”随侍太监吓得不轻,慌着过来帮忙。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公主都吓得哭了。 缓了好一阵,朱厚照终于能说话:“刚才,朕差点死过去,胸口憋闷得很。现在好些了,已经无事,你等莫要忧心。” 随侍太监忙说:“奴婢去寻吴院使。” 皇贵妃催促道:“快去快回!” 朱厚照被扶去里屋歇息,随时太监才敢打开房门。只开了一条缝,便有无数沙尘钻入,太监蒙着口鼻飞快出门,顶着风沙朝太医院狂奔而去。 过了好久,满身沙尘的吴杰终于到来。他进屋先是抖沙,又把医箱上的沙尘拂去,这才去卧房给皇帝看病。 一阵把脉之后,吴杰又问病状,仔细思考后说:“陛下之症,肺气亏虚……又兼心脉淤阻,血行薄疾……这是……这是……” “是什么?快说啊!”皇贵妃急道。 吴杰皱眉说:“陛下之肺疾,已转到心上。” 朱厚照此时已完全恢复,只是有些呼吸急促,他居然一脸平静,问道:“朕是否时日无多?” 吴杰安慰道:“陛下切勿多虑,只要陛下安养,此病虽难痊愈,却也不会……今后更要当心龙体,天气转寒或遇风霾,切不可再行外出。就寝时最好侧卧。平日多饮热水,多吃果蔬。万万不得再饮酒!” “我记下了,”皇贵妃焦急问,“吴院使,宫内尚有朝鲜进贡的百年人生,陛下服了是否会好些?” 吴杰连忙说:“万万不可。非但不能服参,虎骨、鹿茸这等燥热之物,陛下也是不能再碰的。平日膳食,也当以清淡为主,可少吃瘦肉,不得吃肥肉。还有……” “还有什么,吴院使尽管说。”皇贵妃道。 吴杰硬着头皮说:“豹房两面临湖,正好适合陛下安养。无论外朝如何劝谏,都不宜再回后宫居住,陛下最好能一直住在豹房。”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颇为自得道:“朕置豹房,亦有先见之明也……咳咳咳咳!” 吴杰连忙说:“陛下切忌动怒,也切忌激动,要保持情绪平和。” 吴杰又开了药方,亲自给皇帝推拿。 临走之时,皇贵妃说:“我送吴院使。” 等皇贵妃离开房间,朱厚照脸上的笑容顿失。他很想再御驾亲征啊,可这样子恐怕再难踏出京城半步。还不准他喝酒,简直要命,他就算死也想喝两杯。 这种日子,或者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把吴杰送到门外,摒去闲杂人等,低声问道:“吴院使,请实言相告,陛下病情究竟如何?” 吴杰叹息说:“娘娘,臣医术有限,陛下之肺疾,已转为心疾。药石难医,只能安养。若陛下能够修身养性,或许还能……只是陛下的性子太急,遇事容易激动。便是戒酒,臣已奉劝十多年,现在也没能真的戒掉。” “那还好,那还好,能安养就好。”皇贵妃总算舒了口气。 吴杰低声说:“此病,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陛下洪福齐天,当不至于如此。” 皇贵妃一颗心又沉下去,太医的话她听明白了,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暴毙。 朱厚照的慢性支气管炎,已经转为慢性肺源性心脏病。 501【兵变】 朱厚照的病情,当天晚上王渊就知道了。 并非王渊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而是张永派小太监过来告知。张永不但给王渊传递消息,还悄悄给杨廷和传递消息,这老家伙做事可谓八面玲珑。 翌日,朱厚照召王渊前往豹房,精神奕奕看不出任何病态。 将钓起的鲤鱼扔回太液池,朱厚照不疾不徐道:“大同兵变,士卒皆投北虏。” “什么?” 王渊正在挂饵,吃惊之下,手指竟被鱼钩刺破。他定了定神,摇头说:“皆投北虏,此言肯定夸大。大同官兵,有几个跟蒙古人没有血海深仇?若非走投无路,必然不会投降异族。” “或许如此,”朱厚照说,“大同巡抚张文锦被杀,参将贾鉴被乱军分尸。” 刚说到这里,杨廷和、杨一清、蒋冕、毛纪、王琼陆续到来,连兵部尚书王宪都被召来议事了。 众臣聚在太液池边,杨廷和首先说:“当派得力大臣,总督三边。一为查清兵变始末,二为防止事态扩大,三为尽快平息兵变。” 朱厚照问:“派何人前往?” “左都御史彭泽知兵。”杨廷和道。 杨廷和无非是推荐彭泽过去,只要平息兵变,正好能转任户部尚书。 王渊说道:“大同闹兵变,还杀死巡抚、分尸参将,恐怕是官逼兵反所致,而且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若如此,当以招抚为主,不能妄动兵戈。彭总宪确实知兵,但脾气暴躁,一旦彭总宪闹起性子,恐怕会让事态愈发严重。” 杨廷和瞬间无语,因为王渊说得有道理,彭泽确实一等一的暴脾气。 朱厚照问:“二郎觉得该派人总制三边?” “仓场侍郎(席书)可也。”王渊说道。 毛纪立即跳出来反对:“席侍郎虽然参与贵州平乱,但他本人并不知兵。万一招抚不力,如何应对兵变?” 其实,魏英和李充嗣都非常适合,他们也跟王渊关系很好,但魏英已经去世,李充嗣垂垂老矣。 王阳明当然也适合?但王阳明远在南京?不能立即赶去大同。 武举会试的两位监试官,边宪和俞谏也很适合。但这两位知兵老臣?都没扛过今年冬天?前些日子双双染病去世。 状元姚莱的父亲姚镆,亦是合适人选?但如今正在广西平乱。 另有几个知兵大臣,也全在地方平乱! 别看朱厚照和王渊不断打胜仗?但大明再次叛乱四起。 北方数省?连续三年大旱。山东因为大种棉花,粮价打着滚往上翻,灾害之下饿殍遍地,农民起义军已流窜三府之地——王渊的蒸汽机和纺织工厂?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广西那边闹得更厉害?土司叛乱攻陷十余州,姚镆带兵十万前往镇压,镇压了两年都还没搞定。 广东、广西、湖广和江西的交界地,如今已是叛军天下,官兵去了他们就进山躲藏?官兵走了他们就出来劫掠州县。 土地兼并太严重,若不全面清田改革?即便成功镇压起义,数年之后也会卷土重来。 至于王渊?堂堂礼部尚书,不可能再亲自平乱?否则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渊拉杆钓起一条鱼?说道:“席侍郎不需知兵?只要他去大同,兵变定可平息。” “王尚书未免也太笃定了。”蒋冕言语中带着讽刺。 王渊说道:“席侍郎是鄙人的老师,只要打出这块招牌,大同兵变自然消弭。” 朱厚照突然笑道:“此言有理,就让席书总制三边。”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席书等不及开春,接到命令立即赶往大同。 席书还没走到宣府,就接到兵变首领朱振的奏疏,说大同乱局已定,请求朝廷招抚士卒。 这场兵变,其实早该爆发。 只因王渊收复大宁,重设大宁都司,耗费了大量钱财,大同那边的防御工程拖延日久,搞得兵变也跟着延缓两年爆发。 事因大同巡抚张文锦而起,宁王造反的时候,张文锦正好担任安庆知府。他提前整兵设防,把宁王大军死死拖在安庆,因此立下大功而升迁,也算是文官当中的知兵之人。 张文锦调任大同巡抚之后,面对右翼蒙古连年入侵,立即着手修缮边疆防御设施。 张文锦借着修筑城堡的机会,自己贪了不少。这属于潜规则了,按理也会出事儿,可负责督造工程的参将贾鉴更贪! 在贾鉴的疯狂贪污之下,大同城北第三道防线全是豆腐渣,而且没有建造相关的生活设施。 张文锦对此毫不知情,眼见城堡依旧修好,立即调派三堂士兵前往驻守。 三堂士兵,乃大同边军精锐,一向都非常骄横。他们被调去驻守新建城堡,妻儿老小也得跟过去,去了之后发现没住的地方——城堡偷工减料,士卒住房很少,军属住宅直接没有。除了高层军官,中低层武官和士卒,只能一家人挤在破房子里。 这种条件,是不可能抵御寒冬的,冬天一到就冻死不少人。 于是,中低层军官带头兵变,分尸督工参将贾鉴泄愤,又攻入大同城将巡抚张文锦杀死,大同边将猝不及防之下纷纷逃跑。 然后,参加兵变的军官和士卒傻眼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 由于害怕朝廷问责,大量士卒逃亡,许多竟跑去投靠蒙古。剩下的军士,打开大牢救出朱振,拥立朱振为兵变首领。 朱振前面出场过,应州之战,斩杀蒙古小王子,朱振也立下了许多功劳。 战后不久,朱振升任大同总兵,因为被弹劾贪污而下狱。他一直被关在大同牢房里,乱军群龙无首之下,居然强行推举朱振当带头大哥。 且不论朱振以前的劣迹,他如今被架在火上烤,稍不注意就有灭族之祸。 于是朱振变得聪明起来,他跟乱军约法三章,如果士卒不答应,他宁死都不肯出来扛事儿:其一,不得侵犯皇庄;第二,不得抢掠官仓;其三,不得杀人放火。 真是活见鬼了,这些兵变士卒,居然变得纪律严明。他们在朱振的统帅下,沿途攻打逃散的乱军,收编无数逃亡士卒,所过之处竟秋毫无犯。 席书前往平乱的半路上,朱振已经占据半个大同边镇,把大同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后主动请求朝廷招抚。 席书接到朱振的奏疏,一边派人发回北京,一边舍弃随从独自赶路。 奏疏还没到京,席书已经策马狂奔,冒雪来到大同城外。 下马换上官服,席书大喊:“三边总督席书,奉皇命前来平乱,尔等还不快快开城投降!” 城内士卒哗然,连忙去禀报朱振。 不多时,朱振亲自出城迎接:“罪臣朱振,叩见席总制!” 席书质问道:“兵变士卒,可都约束好了?” 朱振说道:“大同兵戈已息,军士秋毫无犯,只求朝廷宽恕罪责。” 席书说道:“朝廷是否宽恕,自有大臣商议。” 朱振惊讶道:“席总制没带来招抚皇命吗?” “暂无,”席书说道,“我随你进城便是,且详细说说兵变首尾。” 朱振就这样陪着席书进城,把兵变经过细说一番。 进城之后,朱振再问:“席总制,朝廷可愿招抚士卒?” 席书微笑道:“你好生约束士卒,我自会如实禀报。” 朱振更没底了,他对席书也不了解,只知道这位在陕西赈过灾,还在陕西镇压过饥民起义。 当晚,朱振设宴款待,兵变军官也来参加。 朱振的情况非常尴尬,他虽然占领了半个大同边镇,可却不能完全控制麾下士卒。他说自己可以请求朝廷招抚,那些兵变军官才听他的,甚至一路秋毫无犯。 可一旦朝廷不愿招抚,又或者打算惩治兵变军官,朱振可能会第一个被手下杀死。 今天这个宴席,朱振说了不算! 一个百户问道:“席总制,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咱们?” “不知,”席书可不会言语服软,否则就是纵容兵变,但也不能逼迫太甚,说道,“朝廷大臣商议之后,自会拿出章法。你等要做的,便是约束各自士卒,不得再有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另一个试千户说:“朝廷不给出章程,我等如何敢招安?” “等着便是。”席书说道。 “嘿!” 又有个百户拍桌子,指着席书说:“你这总督,一问三不知,皇帝派你来有何用处?” 席书冷笑:“吾身为三边总督,敢独自进城,还没有诚意吗?朝廷自是有意招抚,但你等若是杀孽太重,调兵镇压又如何?我便在城里住下了,皇命一来,该怎样便怎样。你们兵变都敢,还怕我一个文官?” 众军官无言以对。 席书又说:“你等可知罪?” 朱振带头跪下:“吾已知罪,请求朝廷宽恕。” 众军官面面相觑,只能跟着跪下。 席书说道:“既已知罪,都起来吧,等着朝廷发落便是。此间情形,本官亦会如此奏明朝廷。” 军官们回到座位,纷纷大吐苦水。 一个百户说:“席总制,你可一定要跟陛下说清楚,咱们也是逼不得已啊。张文锦和贾鉴贪得太过分了,咱们妻儿老小被调去北边,却连屋子都不好好修建,前些日子冻死了许多兄弟和家眷!” 另一个军官说:“应州之役,咱也跟着陛下打过蒙古小王子。可论功行赏,咱只分到几斗米,封赏全被上面的吃了大半!” 又有军官说:“我还跟着王二郎救过驾呢。当时陛下被蒙古骑兵追击,王二郎带着咱们救护陛下,被蒙古小王子堵在山里出不来。当时,陛下离我就两三丈远,夜里陛下烤火的柴禾还是我递过去的。他娘的,拼死追随陛下打仗,到头来只赏了一两银子!” 席书扭头看向朱振:“论功行赏之时,你在做大同总兵吧?” 朱振尴尬道:“还没呢。当时王总兵卸任,在下还没到任,论功行赏是镇守太监在主持。” 席书瞬间明了,那个镇守太监,估计故意把总兵王勋调走,又赶在朱振没有赴任之前,匆匆忙忙便把战功封赏给搞定了,打时间差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 席书说道:“你等的委屈,本官会如实禀报,定然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个军官问:“席总制说话算数吗?” 另一个军官说:“若王二郎在此就好了,听说王二郎赏罚分明,而且他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 席书说道:“本官是王二郎的老师。” “呵,那敢情好!” “席总制,刚才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杯我向你赔罪!” “席总制且放心,我等必然约束士卒,只等着朝廷发落,任杀任罚,没有二话!” “……” 屁的任杀任罚,若朝廷真打算杀掉一批带头者,眼前这帮军官必然真的造反。 席书稳住这帮兵变头子之后,立即写信告之朝廷实情。他这封信,都被兵变头子仔细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安全送出城。 真的只是招抚,不做任何处罚? 怎么可能! 大同闹这么一出,王渊正好安插武进士、武举人。相关责任人,暂时肯定不能严肃处理,但再过一两年就可秋后算账了。 当然,那个中饱私囊的镇守太监,不管现在已经调任何处,王渊都会追查到底! 这次酿成兵变的罪魁祸首,也会逐一查处,顺便清理军田,安插流职武将。 席书暂时可以不用回京了,户部尚书也可以让给杨廷和的人,抓住良机整顿大同边镇才是重中之重! 502【继续闹,继续兵变】 冬去春来,已是正德二十二年。 朱厚照终究还是没能戒酒,他有一个多月滴酒未沾,有天半夜突然醒来闹着要喝酒。 皇贵妃不敢反对,太监和宫女更不敢反对。他们顶多规劝几句,因为以朱厚照的脾气,反复劝谏肯定会暴躁发怒——喝酒总比直接气得暴毙更好。 于是,皇贵妃与皇帝约定,一个月只能喝两杯黄酒。 朱厚照尽量控制自己,但偶尔也会多喝,他一直就是个自制力不强的人。 三大官职空缺,拖了一个多月悬而未决,相关事务暂时由几位副手署理。比如工部左侍郎赵璜,在正式描述官职时,就得加个“署尚书事”、“代掌部印”的前缀。 太液池边,三人钓鱼。 不要发怒,不要发怒,不要发怒……朱厚照反复告诫自己,平缓心情说:“你们如何看?” 杨廷和不喜欢钓鱼,但现在不得不喜。 朱厚照自从病情恶化之后,就没有上过一天早朝。每有朝政要事,便把杨廷和、王渊叫来钓鱼,能跟皇帝一起钓鱼,已经成了百官羡慕的事情。 听到皇帝发问,杨廷和说:“该杀!” 王渊也说:“确实该杀!” 朱厚照道:“张文锦、贾鉴虽然已死,却也要夺其官职,收回二人的一应封赏!” 杨廷和错愕,连忙解释:“陛下,臣是说朱振该杀,参与兵变的军官也全都该杀。” “他们是被逼反的,于法不容,于情可谅,怎能一杀了之?”朱厚照很不高兴。他更生气的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应州之战,居然被太监和武将贪走了士卒封赏。 王渊分析说:“陛下,席侍郎的奏疏,依臣看来另有文章。作为平息兵变的三边总督,不该在奏疏当中只给兵变军官说好话,而兵变造成的杀孽却只字未提。还有?席侍郎把朱振夸得太过了?这已经完全脱离实际。” 杨廷和也说:“张文锦此人,臣还是知道的。他是极为谨慎的性格?不可能没亲自查验边堡?就强令三堂士卒带家眷移驻。朱振的奏疏有假,席侍郎的奏疏竟如出一辙?这个事情太反常了。” 王渊猜测道:“张文锦和贾鉴贪污,或许确有其事?但不至于让士卒及家眷活活冻死。只有一个可能?新筑边堡离长城太近,移防士卒不愿顶在边境送死,也不愿舍弃自己原有的家宅土地。张文锦治军严明,必定强令士卒搬迁?而贾鉴迫于巡抚压力?估计也只能听令行事,从而激起了大同兵变。” 杨廷和与王渊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竟有默契。 朱厚照仔细思索,迷糊道:“真是这样?” “必然如此。”王渊、杨廷和同时说道。 又过半月,席书的第二封奏疏送来?这回却是派人悄悄送出大同的。 朱厚照看了气得不想钓鱼,也懒得召见王渊、杨廷和?只让内阁自行处理此事。 席书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事情查得清楚?还暗中收服了一个军官。 事实与王渊的猜得大同小异,兵变主因是三堂士卒不愿移驻新堡。有军官士卒怕死的因素?也有武将贪污克扣的因素。本就满腹怨气、生活艰难的士兵?现在又要带着妻儿家小去“送死”?出发时还遭到参将贾鉴的殴打,激愤之下就把贾鉴给分尸泄恨了。 闹出兵变以后,那些军官冷静下来,吓得跑去长城以外的废弃旧堡。 张文锦害怕边军投靠蒙古,连忙派人去招抚。本来已经招抚成功,却又连夜逮捕兵变头子,激得那些军官再度叛乱。 归根结底,是军屯制遭到破坏,边镇早已兵无战心,不愿为朝廷卖命。 就像一家现代公司,天天自愿加班996,还莫名其妙扣工资,年终奖也被各级主管贪了。现在突然说,公司在索马里开展业务,要调一批精锐骨干过去。那里条件很艰苦,大家一定要努力克服,至于工资暂时就不涨了,以前扣罚的薪水和奖金也别想。 还不能不去,否则就起诉拘留你一年半载。 你是员工,你会炸吗? …… 阳春三月,王渊、杨廷和做了一笔交易。 刑部左侍郎汪俊(杨党),升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左都御史彭泽(杨党),转任户部尚书。兵部左侍郎王瓒(王党),转升工部尚书。 席书升任仓场尚书,秩比尚书,但权力与其原职仓场侍郎相同。 并且,席书留任三边总督,负责督理大同军事。工部左侍郎赵璜(王党),转任仓场侍郎,代替席书署理仓场事务。 王阳明留任南京吏部尚书,加柱国,授荣禄大夫——心学弟子来信,王阳明肺病复发,王渊不敢把老师调来北京呼吸沙尘暴。 一句话归纳,翰林院、制敕房、户部都扔给杨党,王渊死死抓着工部和国库,顺便给王阳明、席书提升品级。如此,换来杨廷和支持王渊整顿边务,两人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兵变头子朱振,官复原职,担任大同总兵。其他兵变军官,也不赏不罚,该干嘛干嘛。 但是,这些家伙已经记在小本本上,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豹房六营,已整编出三营,皆为火铳、火炮、战车、弓手、长兵混合编制。其中两营调往大同,归三边总督席书辖制,以应对清田带来的兵变风险。 武进士、武举人有些不够用,王渊召集北京武学和南京武学(南北中央军校)的学生,于四月份在京城参加武举会试恩科。 一共四百多人参加考试,大部分是勋贵子弟。只有十五人被录取,其余全他娘是废物,勋贵子弟仅两人考试合格。 这十五个新出炉的武进士,全被王渊扔去大同,填补死于兵变的武官缺额。 席书一口气弹劾三个太监,一个镇守太监,两个分守太监。 王渊早跟皇帝商量好了,三个太监全被处理,查抄田产、财货无数。财货暂归席书管理,田产分给无田士卒,以此拉拢底层士兵。 接着,又清理死于兵变的军官田产,将他们强占的良田全部充公,再次分给各卫所的普通士卒。 如此过了四个月,席书终于对现役军官下手,同时清理大同前卫、大同后卫、大同左卫和安东中屯卫后千户所的军田。 兵变,再度爆发! 这回由高层武将谋划动手,带头者正是刚被招抚为总兵的朱振。 503【难难难!】 “尔等莫要害我!” 朱振快他娘的要疯了,上次兵变他成功投机,但哪有短时间内偷鸡偷两回的道理? 历史上,朱振足足过了十多年,才怂恿士卒闹第二次兵变。 天可怜见,总督席书竟然清理军田,一堆军官再次把朱振推上台。朱振真不想再兵变啊,不管成功与否,他都肯定死得透透的! “朱总兵,你威望足,大伙都看你的了。” “这会定要给席书点颜色看看,别以为是王二郎的老师就敢胡来!” “干脆杀了席书,事情闹大了,朝廷还得派人招抚。” “……” 面对一把把刀枪,朱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硬着头皮成为叛军首领。当即攻占大同府城,拥兵万余,被军官裹挟着进攻大同左卫城。 大同左卫城,在大同府城以西百余里,属于大同副总兵的驻地。 席书害怕再次发生兵变,被乱军杀个措手不及,于是自领豹房官军驻扎于左卫城,不敢住在大同府城那凶险之地。 乱军来到城下时,已拥众两万有余。 一骑奔出,朝着城内大喊:“左卫城里的兄弟,快快打开城门迎我们进去,杀掉那贪官席书!咱们十四年没发饷啦,都一起进京闹饷去!” 听了此话,本地士兵蠢蠢欲动,豹房士兵如临大敌。 十四年没发饷,这是真的! 大明军饷,分口粮、月粮、行粮三种。 口粮,顾名思义,用以糊口的粮食,保证士兵不会饿死。 月粮,可理解为月工资。 行粮,打仗、操备、修边、防秋(防备蒙古秋天入侵)等军事行动,需要额外给士兵发放行粮。 而大同士卒(紧挨长城的士兵除外),这些年只能领到口粮和行粮,月粮那是一粒米、一分钱都没见过。整整十四年没领到过月工资,一旦兵变怎么可能不从者甚众? 朱厚照也是看到席书的第二封奏疏,被这情况气得浑身发抖,才决定全力支持王渊整顿边务。当初跟随皇帝一起打蒙古小王子的士兵?竟然是多年不拿月工资的饿兵?这让皇帝如何不愤怒? 朱厚照当年亲自坐镇边疆,让江彬清查兵额、补发粮饷?也就补发了半年的月粮而已?江彬等人还从中贪墨了一些。 席书负责整顿大同边务,真是压力山大?他哪有钱给全镇官兵补发十四年的工资? 清田之后再分田,确实能够笼络部分士卒?可又如何能跟十四年工资相比! 席书把城内本地武将叫来?命令道:“约束各自部下,但有附逆从乱者,若不能自行解决,那就自杀以报陛下吧!” 副总兵李瑾连忙跪地:“若有差池?卑职提头来见!” 当夜?大同左卫城四处火起,都是下级军官带兵闹事。 朝廷与高级武官的清田矛盾,已经被兵变转为闹饷活动。大同那边的高级武将虽然暗中撺掇,但兵变之初就逃跑了,今后追查起来也难以责罚?顶多治一个御下不严、玩忽职守的罪名。 城楼置一太师椅,席书按剑坐于其上?对城内的火光视若无睹,只让部下防备城外乱军偷袭。 闹将大半夜?城内兵变总算平息,城外叛军的几次夜袭也被击退。 翌日?席书没有守城?而是带着豹房士兵出城结阵。 豹房六营?只调来两营,总共八千余人。 而叛军那边,虽然兵力超过两万,却严重缺乏中高层军官。便是首领朱振,都是被强逼而来的,根本不愿与中央军打仗。至于那些中高层军官,在唆使士卒兵变之后,就第一时间逃跑了,闹完了他们再回来就是。 被草泥马当众喷一脸的英国公张仑,是皇帝派来的领军主将。 张仑根本不懂打仗,也就挂一个名而已,真正的统兵大将是潘贵——王渊当年亲自训练的六千士卒当中,潘贵如今爬得最高,已经是正三品京卫指挥使。 “潘将军,你来指挥。”张仑颇为忐忑,八千对两万太吓人了。 在潘贵的指挥下,旗令官挥舞令旗,八千多人迅速结阵。 车兵队在前,士卒推着独轮车徐徐前进。这些独轮车有坚固木板,可以抵挡正面射来的箭矢,还内置许多拒马设施,随时可拆装结成拒马阵。 车兵之后,是长枪兵和刀盾兵。 长枪足有三米多长,与刀盾手一起保护车兵。 接着是火铳手和弓箭手,藏在内部随时可以集结射击。 随后还有炮兵,被骑兵、预备队保护。 “轰轰轰!” 佛郎机炮见面就是一轮齐发,而对面的叛军居然没带炮,只能死扛着提前发动冲锋。 “火铳兵、弓箭手上前!骑兵两翼准备!”潘贵喝令。 旗令官立即挥舞旗帜,火铳兵、弓箭手上前射击。两轮齐射出去,对敌人造成的伤亡并不大,但乱军缺乏通畅的指挥系统,瞬间变得阵型杂乱不堪,不时有局部小股部队溃逃开溜。 “杀!” 能武百斤大刀的武举人郑虎,提着狼牙棒策马而出,带领骑兵冲击乱军侧翼。 剩下的不用再说,中央军完胜。 两万乱军,死伤千余人,被俘八千余,其他全部溃散于荒野。 大同副总兵李瑾,站在城楼上都看傻了,再也不敢有丝毫作乱的心思。 顺利镇压兵变的席书,却眉头紧皱,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大同就是个烂摊子,今后一两年够他忙活的。 大同镇与辽东镇,都是大明九边之一,但实际情况相差迥异。 这么说吧,大同镇的卫所系统,虽然依旧还存在,但营兵至少占到了一半左右。即,辽东以卫所制度为主,大同这边卫所、卫戍制度参半。 历史上,由于嘉靖朝多次爆发大同兵变,大同镇干脆全面转换为卫戍制——卫所兵只需种地就可以了,彻底沦为农奴。卫所军官保留世袭身份,但以作战军职而论高低。军事单位不再论卫所,只论城、堡、墩、营,精锐兵力全靠招募而来。 这种变化,是从正统年间开始加剧的,皆因卫所士卒不堪用,无法抵御蒙古入侵,只能逐渐转为募兵制。 似乎是一种军事上的进步,无奈骚操作太多! 首先,常年拖欠正工资,只发口粮和战时补贴。其次,一旦战事不那么紧张,就大量裁撤被招募的士卒,以此来缩减朝廷军队维护费。再次,募兵更利于武将吃空饷,搞得朝廷更不知道大同有多少兵。 席书不但要凭借武力镇压,清理整个大同的军田。接着还要清理兵额,那玩意儿比清田还复杂,能把所有本地将领都得罪完。 席书这个三边总督,根本不敢离开军营,去哪儿都得带兵保护,否则他必然死于非命。 更可怕的是,万一蒙古南侵,只能自己带兵顶上。本地将领都不需趁机报复,只要按兵不动就行,一旦蒙古军队酿成大祸,朝廷很可能把席书治罪下狱! 虽然王渊调来两营豹房士卒帮忙,可这些士兵的妻儿老小都在京城。留驻大同一年可以,时间太长必然思归。而且这两营火器比例高,军饷和维护成本也高,长期扔在大同会惹来无数责难。 席书必须争取在一年半载之内,彻底完成整个大同镇的清田、清兵事宜,还得抽空镇压兵变,遇到蒙古入侵也得自己顶上。 而军队的后勤也是问题,后勤军官是席书打击的对象,这些家伙肯定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 席书左思右想,决定先不清田,把山西行都司弄翻再说。 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就在大同府城之内。这两次兵变,都司官员都逃跑了,正好可以趁机清查账目。 席书带兵控制大同城,直接把行都司的府库和账目查封。先补发两个月的月粮,以此收买普通士卒,接着就是查账,一口气弹劾三十多个都司武官。 王渊在京城积极配合,联合兵部(王琼的地盘),从外地调去新的都司官员。 刚把山西行都司按下去,席书再次遇到大老虎。 宗室,代王朱俊杖! 大同的军饷粮草,一部分自行解决,一部分靠民营,一部分靠京运。 正德年间,京运占比很小,大部分靠本地屯田和民运解决。而民运又被勋贵和太监暗中操控,盘踞大同的代王就是头号势力,并且代王还侵占军田无数。 席书下令全面清田,虽然暂时没有对代王下手,却也让代王心惊肉跳。而且,本地许多武官,也有暗中勾结代王,代王自然要给他们出气。 席书拿出行都司府库的粮草,用以补发士卒月粮之后,民运突然被代王暗中卡住。 若不能解决此事,怕是全镇官兵的口粮都难以发齐,到时候所有努力都得功亏一篑。 席书急得如同热锅蚂蚁,甚至想发狠敲打代王。 老天有眼,就在此时,代王朱俊杖突然病死。世子朱充耀年幼,还得再过三年才能嗣位,席书完全有能力压住那孤儿寡母。 顺利打通代王府关节,席书已把大同搞得“民怨沸腾”,无数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往京城,若非王渊扛着根本进行不下去。 然后,蒙古副汗吉囊来了,带着六万大军直奔大同府城。沿途所过之地,将领都守城自保,目送蒙古大军去跟席书厮杀,他们恨不得大同直接被蒙古人攻下,到时候别说王渊,就连皇帝都保不住席书。 席总督,太难了! 想要整顿大同军务,简直难如登天。 内患、外敌、太监、宗室、后勤、积弊……各种情况砸过来,若非王渊与杨廷和达成政治交易,席书根本别想在大同待满半年。 504【就硬冲】 蒙古此次南侵首领,一个名叫墨尔根,另一个名叫格根,还有一个叫昆都力哈。 墨尔根就是史书里的“吉囊”,只因这厮身为蒙古副汗,而副汗在蒙古语中又是“济农”,音译误差之下墨尔根便成了吉囊。 格根则是后来的“俺答汗”,俺答即结拜兄弟之意。隆庆皇帝封其为顺义王俺答汗,意思是“隆庆帝的结拜兄弟亲王可汗”,简称俺答汗。 昆都力哈是喀喇沁蒙古首领,大明呼其为“老把都”。 为了方便阅读,在此把他们称作吉囊、俺答、老把都。 吉囊今年二十一岁,俺答今年二十岁,老把都今年十七岁,兄弟三人虽然年轻,但早就已经威震草原。三年前,他们带兵征讨兀良哈部落,已然收复北元旧庭及周边广袤草原(即今蒙古国中部)。 其辖地,北至乌兰巴托,南到河套地区。 “兄长,咱们一路打来,明军都没有动静,看来报信之人说的是真话。”俺答高兴道。 吉囊也非常满意:“明军内耗,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 老把都大笑:“这次要抢光整个大同!” 从兄弟仨的对话就知道,蒙古大军这次南下,是有大明边军前去报信所致。 明代中期,大同乃九边之首,战兵最多,军费最高,糜烂程度也最严重。 历史上,仅在嘉靖年间,大同镇就前后爆发四次兵变。第三次兵变的时候,甚至主动勾结蒙古南下,无非是借外敌彰显自身重要性,逼迫朝廷招抚时答应过分条件,同时索要更多的京运粮饷。 嘉靖朝糟糕至此,一是朱厚照留下的隐患,二是大礼议内耗太严重。 由于朱厚照好大喜功,提拔了太多高级将领,导致武官含金量严重贬值,并且破坏了武将的正常升迁。朱厚照偏爱江彬和太监?又爱超阶提拔武官?于是大同镇的总兵、副总兵、偏将这些职务,只要给江彬、太监行贿丰厚就能获得。 高级武将靠送银子上位?得到官职之后?自然疯狂盘剥士卒,边镇情况迅速恶化。比如应州之战?战功仅次于王渊的大同总兵王勋,因为送的银子不够?战事结束就被明升暗降了?换上一个阴险狡诈的朱振。 而嘉靖朝大礼议,文官互相争斗,无暇顾忌边事,甚至政斗还波及到边关将领?进而加剧了正德朝留下的隐患。 这个时空有王渊存在?江彬死得更早,也没有什么大礼议,按理说应该要好一些。 但是,朱厚照选择收复大宁,还去辽东打了一波。 前后两场对外战争?都需要动用大量军费,大同镇的京运近乎断绝。武将捞不到中央补贴?就变本加厉压榨士卒,大同的情况甚至比嘉靖初年更严重——京运并非必须的?仅为前线经费不足,由中央补助军费的临时措施。 嘉靖朝由于大同彻底糜烂?才把京运变成固定项目?完全靠中央砸钱维持大同稳定。 若非隆庆朝的“俺答封贡”?以大同镇的糜烂程度,恐怕大明朝的国运更短。那是一出宫廷伦理剧,俺答汗爱上自己的外孙女(兼孙媳妇),而且还真抢过来了,被爷爷戴绿帽的孙子因此投靠大明…… 综上,大同镇已彻底糜烂,要么依王渊的想法彻底改革整顿,要么像历史上的嘉靖那样由中央拨款维稳(一个大同镇,到了嘉靖末年,竟七成以上的中央军费拨款)。 “兄长,既然各堡明军固守不出,那就在外面抢一圈回去,”俺答虽然年轻一岁,却性格更稳,“大同镇太坚固了,我们是不可能攻下的。” 吉囊一向头铁,性格坚毅、暴躁且凶残,他说:“根据明军情报,只要我们四处劫掠,那个总督席书就必须出兵。他如果不出城跟我们打,这次明国的一切损失,罪名都会安在他头上!所以,狠狠劫掠,闹的动静越大越好,把席书从大同城引出来。” 俺答仔细想了想,笑道:“只要灭了席书的军队,大同城就兵力空虚,而其他明军又不来救,大同城轻而易举就能攻破!” 老把都说:“大同城内钱粮无数,够我们吃好几年的。” 兄弟仨越想越兴奋,那可是大同城啊,山西行都司和大同总兵的治所,整个大同镇的粮草都要先运到这里储存!这属于专项军储,不跟地方财政挂钩,由兵部、镇守太监和山西行都司进行管理。 一旦攻破大同城,把那些军储粮草抢走,整个大同镇的官兵都得饿肚子。他们不但可以抢劫无数,还能削弱明军实力,今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六万蒙古大军,在大同镇东北部肆虐一番,又大摇大摆从大同城东部南下,而且行军速度非常缓慢,生怕走得太快席书追赶不上。 如今,山西行都司官员,已经被席书一锅端了。 席书有足够理由弹劾他们,即便抛开贪污之事不提,那些武官也连续两次弃城逃跑,把大同城连同军粮储备扔给兵变士卒。 若正常招抚,自然要稳住都司官员,利用都司去压制各级将领。 但既然王渊要彻底整顿,都司就是必须抓到手里的。没得说,都司官员全部流放,而新任官员还没赶来就职,一切暂时都由席书说了算! 大同总兵朱振,前段时间死于乱军之中,副总兵李瑾又在大同左卫城,大同府城现在完全被席书控制。 中央调来的十五个武进士,都安插在大同前卫、后卫任职,对本地士卒进行重新整编。 留一万人守城,席书亲率八千豹房士卒、一万二千大同士卒及辅兵,主动出城阻截六万蒙古大军。 双方相遇于白登山下,就是刘邦被围那个白登山! 吉囊、俺答和老把都,居然人手一支千里镜。 放下千里镜,吉囊笑道:“明军的战车真多,想缩在战车后面当乌龟。” 老把都说:“明军打仗一下如此,没了车阵根本不敢出城。” 俺答建议道:“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发动冲击!” “我也是这么想的。”吉囊立即发兵。 俺答率领一万五千骑兵,绕向明军东侧。 老把都率领一万五千骑兵,绕向明军南侧。 吉囊自领两万骑兵,从正面冲击明军大阵。 剩下一万骑,分为几支在战场游弋,担任预备队寻机补漏子,同时负责看押抢来的财货和人口。 至于明军西侧,那是白登山。 在正式接敌之前,席书就在潘贵的建议下,靠向白登山打算结阵御敌。 蒙古骑兵来得太快,吉囊不等两个弟弟绕后,就直接带着两万骑兵冲锋。而此时此刻,明军的战车刚刚摆好阵型,战车里的各种小型拒马设施还没拿出来。 “套索!” 潘贵大喊,令旗疯狂挥动。 一辆辆战车之间,被挂上两道铁锁链,位置大概有人腰那么高。至于其他拒马设备,已经来不及放置,因为从遇敌到接敌时间太短。 近战步卒纷纷上前,挡在战车空隙之间、铁锁链之后。他们握住兵器,全部单膝跪地,留出上半身的高度,这样更方便后排友军射击。 “佛朗机炮,填子铳!” 每架佛朗机炮,都备有十个子铳,类似于步枪弹夹。子铳里已经装好炮弹,直接放入母铳就可射击。射击之后的火药残渣,也基本都在子铳内,根本不需临时清理炮管,直接更换子铳就能再次射击。 “轰轰轰轰!” 三十门佛郎机炮,在还有一里地开外,就朝着两万蒙古骑兵发射。 这些都是豹房精锐炮手,平均仅用15秒左右,便完成更换子铳的操作。在这15秒的换弹间隙中,还有副炮手调整炮管高度,经过物理学派的改进,这些佛郎机炮只需摇动把手就能调高调低。 “轰轰轰轰!” 战场上炮声再度响起,同时还响起燧发枪的声音。 还是那句话,两轮火炮射击、一轮火枪齐射,并没有给敌人造成太大的直接伤害。但是,两万蒙古骑兵阵型开始混乱,有些冲得快,有些冲得慢,还有许多在冲锋当中被马尸绊倒。 吉囊不会傻到直接冲阵,他组织这次冲锋,是想冲过来造成威慑,瞬间骑射造成杀伤和混乱,逼近明军大阵是要减速转向的。而且,两万骑兵也被分成四拨,一拨接一拨轮番袭扰骑射,用连绵不断的攻势扰乱敌人。 结果第一拨就乱了,他们越冲越近,还得减速骑射并转向离开。 明军火炮来不及射出第三发,可弓箭手突然却突然发难。步弓比马弓射程远,抢在蒙古骑兵之前抛射箭矢,吉囊的冲锋部队变得更加混乱。 第一拨冲锋的五千敌骑,在进入骑射射程时,已经变得混乱不堪。草草射出一箭,给明军造成少量杀伤,便立即减速、阵前转向,把战斗位置留给后面的第二拨友军。 但是,打仗不是玩电子游戏,不可能鼠标一拖就搞定。 临阵减速变相本就属于高难度操作,阵型混乱之下变得非常笨拙迟缓,立即成为第二轮火铳射击的靶子。 第一拨五千蒙古骑兵,由于不能快速变向离开,后面的第二拨五千蒙古骑兵,也只能提前进行加速操作。第三拨、第四拨甚至开始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按原计划冲锋。 就在此时,三十门火炮进行第三轮齐射,目标是被堵在后面的蒙古骑兵。 吉囊亲率的两万骑兵,就这样彻底陷入混乱。 不过,俺答统率的一万五千骑兵,适时对明军发动了侧翼冲锋,而老把都的骑兵部队也即将完成绕后。 明军火炮在三轮齐射之后,由炮兵辅军抬着转向,对准侧面而来的敌人,那里的火铳兵也在等待。 只有后方军阵最危险,主要由大同本地士卒构成,而且是新近整编的部队,许多还参与了前后两次兵变。幸好吉囊冲得太急,否则等着老把都绕后,再三面一起冲锋,明军后阵很可能被冲垮。 负责侧翼冲锋的俺答,再次遭遇兄长的情况,由于明军火力强悍,接近之后就被打得阵型混乱。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蒙古骑兵不变向离开,直冲过去也会被车阵阻挡,然后被近战步兵提着长枪狂捅。 只正面和侧翼的两次冲锋,蒙古骑兵就损失将近两千兵力,而明军只有少数倒霉蛋被射死。 吹号重新整队。 俺答骑马奔过去,灰头土脸道:“兄长,冲不得了,明军火器厉害!” 吉囊却是头铁:“三面齐发,直接冲阵。他们的火器,只能射两三次,冲进去了就是没用的棍子。咱们三面齐冲,必然能一战而下!” 俺答欲言又止,他只是万户,而哥哥是蒙古副汗和三万户。 很快,负责绕后的老把都,也收到吉囊的确切军令。 三面冲锋开始,负责强行冲阵的上万骑兵,全都是三兄弟辖管的旁系部族。这些人死了不要紧,反正又不是嫡系部落,还能加强三兄弟的草原统治力。 但没人是傻子,被派去送死的骑兵,全都刻意控制马速,一旦遇到集中火力立即转向开溜。只有绕后的骑兵冲得比较接近,因为那是大同士卒在防守,但遇到车阵还是没人敢硬冲。 吉囊大怒,再次整队,当场杀掉十多个小部落的首领立威。 历史上,这货在大明吃了无数败仗,陆续被阵斩好几个儿子,可他还是不断南下侵略。直至儿子死完了,自己年纪也大了,才变得意志低迷,整日饮酒作乐,大权被弟弟俺答给抢走。 二十一岁的吉囊,正是最头铁的时候。连杀十多个部落首领,竟然无人再敢反对,杂牌部落骑兵硬着头皮来送死。 所有战车之间,都连接着两道铁锁链。早已被远程火力打乱阵型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就那样撞上来,而战车尾端则牢牢顶在土中。 冲在前面的战马和骑兵,一瞬间人仰马翻,打巨大的冲击力,也造成部分战车被损坏。 明军步兵手握三米多长的长枪,隔着战车和锁链,疯狂捅向那些未倒的敌人。 溃败! 别说是古代骑兵,便是现代骑兵,出现这种损伤也得溃败。 那些杂牌部落敢死队,哪还记得什么副汗的命令?有机会逃命的全都开溜。 便是大同本地士卒防守的后阵,凭借战车作为屏障,也完美挡住老把都的冲锋——蒙古骑兵绕后需要时间,明军后阵把拒马设施全摆上了,甚至还在战车前方空地撒了铁蒺藜。 “兄长,打不得了!”俺答苦苦哀求。 吉囊收起千里镜,笑道:“如何打不得?明军的车阵,刚才已被冲坏了一些,只要再冲锋两次,明军就再无战车可用。” 俺答说:“别提两次,就算再冲一次,我军都没人敢了。” 吉囊知道不能再杀人立威,他提起弯刀说:“蒙古勇士们,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我们是天上的雄鹰。汉人懦弱不堪,根本不足为惧,有胆子的都跟着我冲!” 这货作为蒙古副汗,整个右翼蒙古的最高统领,居然想要亲自带队硬冲车阵。 吉囊不但自己冲,还让两个弟弟也冲。在他看来,明军战车已被冲坏了一大批,再来一次肯定能让对方全军崩溃。 想法很好,严格执行之下,或许还真能达成战果。 可是吉囊的两个弟弟,俺答和老把都却怕死。他们迫于哥哥的压力,只能硬着头皮带头冲锋,说好的三面一起冲击,这两人冲到半路却跑了。 只有吉囊头铁,真的亲自带队一冲到底。 但距离还有二十步时,前方一个骑兵被弓箭射中,战马吃痛把主人直接掀飞。那骑兵高高飞起,竟然落在吉囊的马脖子上,把吉囊连人带马给撞翻。 “济农(副汗)死了!” 吉囊身边的亲卫大惊,一些立即转向逃跑,一些想要下马抢回首领的尸体。 吉囊其实没死,但他的坐骑侧倒,把他右腿给死死压住,同时还因高速坠马摔得脑袋发晕。突然感觉身后地面震动,吉囊下意识缩脖子躲避,马蹄踩在他耳边越过。 接着又有一骑蹦来,绊倒吉囊坐骑的缰绳,在人仰马翻的同时,也把吉囊得坐骑朝前拖了半步。 吉囊终于重获自由,可他的腿骨被坐骑压断,只能在地上爬着走。 几个下马营救的铁杆亲卫,全部被友军战马撞翻,反而是吉囊自己竟然无事。 “济农(副汗)死了!” “济农(副汗)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病毒般传播,数万蒙古大军陆续选择溃逃,其实到现在他们只损失了几千人而已。 “追敌!” 席书拔剑大呼。 中央骑兵和大同骑兵,加起来只有两千余骑,此刻在郑虎的统帅下,立即朝着数万敌军追杀而去。 只要不追得太深,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因为这是蒙古首领“阵亡”,各部族骑兵只知道逃命,连他们掠来的财货和人口都扔了。数万骑兵慌乱溃逃,放在通讯手段落后的古代,便是军事天才都不可能有效收拢部队。 吉囊还在阵前爬动,等他脑子不晕了,发现身边全是人尸和死尸。 明军步兵正在抬开车阵,被军官组织着打扫战场。 一个小兵大呼:“这有个鞑靼大将还活着!” 吉囊面如死灰。 505【叛乱遍地】 明代中期的大同,明代末期的辽东,情况其实非常相似。 大同问题是咋解决的? 只因大同虽然糜烂了,隔壁边镇却没有烂啊,而且隔壁连出周尚文和梁震两大名将。杀光吉囊的儿子之后,又杀得俺答汗不敢犯边。 俺答汗从战争大片的主角,变成言情伦理剧的主角,搞出“女儿的女儿是我孙媳,但我就要娶她做老婆”的好戏。逼得孙子带着部众投靠明朝,俺答汗便答应跟大明皇帝结拜为兄弟,双方约定互不侵犯。这就是“俺答封贡”。 俺答封贡之后,右翼蒙古内耗严重,已经无力再组织南侵,大同镇的军事压力瞬间缓解。 没了外部威胁,大同官兵还怎么跳? 明末辽东问题无法解决,就是因为满清这个外部威胁存在。若有一猛男能干翻满清,辽东武将集团也得抓瞎,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 可惜,明末没有周尚文、梁震这样的猛男,同时也有地理位置的因素。大同旁边就是宁夏、延绥、宣府,大同镇烂了隔壁没烂,隔壁正巧出了两个猛人痛击蒙古。 但辽东没有隔壁啊,客军只能在辽东打仗。再牛逼的猛男去了辽东,也只会被友军坑得欲仙欲死。 不过在这个时空,辽东已经有了邻居,那就是朱厚照和王渊收复的大宁! 今后只要大宁不烂,即便辽东烂了,还有大宁官兵顶着。 席书带兵痛揍了右翼蒙古,而且还活捉右翼蒙古首领。右翼蒙古顿时内讧起来,俺答和老把都兄弟俩,一边吞并哥哥的部落,一边较劲争夺副汗之位,同时还害怕大明把哥哥放回去。 至少两三年之内,右翼蒙古都不会再南下,谁敢犯边老子就把你哥放还,上演一出蒙古版“夺门之变”! 这算是临时解决了外部威胁,大同官兵暂时失去存在价值,席书可以毫无顾忌的整顿边务。 清田的同时,彻底清理兵额。 旗、军、舍、余,老老实实分清楚! 旗,屯田兵种。 军,作战兵种。 舍,将校子弟。 余,每一个正兵,家里要出一个余丁,即“军余”。照料正兵的日常生活,辅助正兵战时打仗,还得出钱给正兵购置军装。 旗和军早就混乱了,战时打仗,闲时耕田。 席书清理兵额时,把兵册进行死规定,“旗兵”今后只能种田,“军兵”今后只能打仗,不得再混淆在一起。 然后席书发现,大同镇的“军兵”,竟只剩下两万多人,即只有两万多卫所作战部队。 真正能打仗的,全是“营兵”,在此特指不属于卫所体系的社会招募士兵——这跟明末辽东有很大区别,辽东武将靠家丁打仗,大同武将靠募兵打仗,总得来说还是大同更好一些。 但扯淡的是,大同武将战时募兵,战后直接遣散军队。 具体操作如下,夏天的时候赶紧募兵,以防备蒙古秋天入侵。冬天来了立即遣散招募部队,以节省口粮开支,只留少数基本兵力。 而朝廷兵册则显示,一直都有大量募兵存在,一直在发放口粮和月粮,这种操作属于季节性吃空饷。其实他们就算不遣散招募部队,也是不发月粮,只给口粮就可以了,但武将贪到连那点口粮都想省。 席书按照清点之后的现状,干脆全面进行“易卫为营”改革,即卫所体系彻底退出大同作战编制。 由于大同镇地位特殊,此镇在设立不久,就开始“易卫为营”改革了,已经改革了好几十年,否则席书还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在席书的主持下,大同卫所兵员,今后一律回去种田,作战兵种全靠招募而来。 卫所军户,也可以报名参军,全部享受募兵待遇。 旗兵,取消。军兵,取消。军余,取消! 这种做法,会导致军费开支成倍提升。优点是提升作战能力,尽可能减轻将领对士兵的盘剥,贪污所耗财政成倍下跌,将领贪污今后只能吃空饷(后勤不归这些将领负责,那是都司军官的油水来源)。 事实上,嘉靖朝靠中央拨款维稳,也实现了这种改革。到嘉靖末年,大同的旗兵、军余都不统计了(没有消失,只是对朝廷来说可有可无,但将领依旧还在继续盘剥)。 嘉靖时期属于被迫改革,具体操作全掌控在将领手中,中央没有丝毫的主动权,最终反而带来更沉重的负担。 席书则是主动改革,哪里兵变就镇压哪里,反正刚把蒙古人赶跑。 在“易卫为营”的过程中,席书解放了两万多沦为农奴、家仆的卫所士卒,大部分都在清田之后分到军田种地去了。 从正德二十二年,到正德二十四年,席书前后镇压大小兵变八起,期间他甚至遭遇了一次刺杀。 反正后来席书回到京城,再不敢踏入大同地界半步,遗言也让儿孙不得去大同。 …… 席书在白登山大胜蒙古骑兵,那是十月份的事情。 咱们把时间拉回来一些。 春季,两广总督姚镆统兵十万,在广西大败土司叛军。仅过了两个月,土司叛军卷土重来,广西五分之一的地盘被叛军占领。 历史上,这场叛乱实在搞不定,嘉靖只能启用王阳明。王阳明带兵前往,一仗未打,叛军慑其威名,就有两个头领直接投降。接着,王阳明示敌以弱,故意兵备松弛,等湖广援军一到,立即全面进攻,叛军溃散逃往大山。王阳明又逐个击破,最终剿灭叛军主力。 王渊可不敢让老师去广西剿匪,因为王阳明肺病复发,这种情况去广西肯定减寿。 历史上的王阳明,是带病平乱的,叛乱平息了,病情也加重了,回去半路上就病死。 王阳明不能去,那可怎么办啊? 竟无统兵文臣可用! 姚镆已经是一等一的知兵文官,他剿了两三年,叛军竟然越剿越多。 “二郎,广西平乱,你可有推荐之人?”朱厚照问道。 王渊反问:“杨阁老夹带中就无人可荐吗?” 朱厚照冷笑:“姚镆就是他推荐的,带兵去了两三年,叛军反而变得更多了。” 王渊说道:“恩师阳明公,定然能够平定此乱,可阳明公肺疾复发。陛下是肺疾,阳明公也是肺疾,可知此病需要好生休养。” 朱厚照叹息道:“是啊,这肺疾,发作起来难受得很,你的老师确实去不了。” 王渊笑道:“阳明公在信中推荐了一人,见素公(林俊)也推荐了一人,他们两个推荐的居然是同一人。” “谁?”朱厚照问。 王渊说道:“广东右布政使林富。” 朱厚照摇头道:“没有印象。” 王渊笑道:“姚镆在广西平乱,特地把广东右布政使林富带过去,可知姚镆也是极为信重林富的。如今,林富正在姚镆账下听令。” 朱厚照不解道:“林富既然在辅佐姚镆平乱,他们两个加起来都难以胜任,怎么又说林富可以单独解决此事呢?” 王渊说道:“平乱打仗这种事,有时候一个人比两个人更方便。只需调回姚镆,让林富统兵,叛乱自然消弭。” “你说姚镆拖了后腿?”朱厚照惊讶道。 王渊点头:“正是。” 姚镆,天下闻名的清官,天下闻名的知兵能臣,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清流中人。广西叛乱,有些情况清流不好下手,得找一个铁面无情、心狠手辣的。 林富是王阳明的狱友,都因得罪刘瑾而下狱,还关在同一个牢房中。两人在狱中讨论易经,也讨论兵事,王阳明对林富极为推崇。 林富还是林俊的族中后辈,林俊知兵,林富也知兵。 林富还是个开海派,历史上,嘉靖朝海禁严厉,林富主动上疏请求让佛朗机商人到广东贸易,因此被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弹劾到罢官。 林富还是个敢得罪人的,他前些年在广东当右布政使。刚刚上任,就遇到提学使联合士绅捣毁寺庙,将无数寺田暗中占为己有。这根本不关林富的闲事儿,林富却非要插一手,直接把寺产、庙田抢过来,寺产拿去赈济百姓,庙田划为学校的学田,把提学使和士绅全得罪了。 只要把碍事儿的姚镆调回京城,让副手林富主持平乱,定然把广西叛军安排得明明白白。 唉,广西平乱有可用之人,可广西、广东、江西、湖广的交界地,那里的大山里头全是起义军,根本腾不出兵力去清缴。 还有山东,山东流贼闹了两年,前段时间终于彻底平息。 然后,河南又闹起来了…… 有人祸,但直接原因是天灾,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几年,气温虽然在不断回暖,可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大范围旱灾,而且是连续几年大面积旱灾。 作为礼部尚书,如此灾异频发,王渊按照正常操作应该自劾请辞。 可王渊非但没有辞职,就连祭祀都只搞了一次。他说与其祭祀请求神灵降雨,不如省下祭祀花费,全都拿去各地赈灾。 言官又找到弹劾理由,指责王渊祭祀不力,似乎都是因为他得罪了老天爷才不下雨。 山东流贼,被俘虏之后,大部分流放到大宁实边,还有一千人被装船运往北美洲殖民。 印加帝国的国王死了,国家一分为二,两位王子正在搞内战。 西班牙支持大王子华斯卡尔,这位是正统的继承人。 朱海支持二王子卡帕克,因为二王子常年跟老国王住在北方。大明船队一直跟老国王交涉,跟二王子也交流更多,至今没见过大王子长啥样。 目前,两位王子还是自己在打,大明和西班牙都没有直接出手,只是各自提供铁质兵器帮他们武装直属卫队而已。 铁器,自然需要真金白银来换。 朱海已经混成了军火贩子,由于王渊禁止铁器出口,他还专门进京弄到了特批执照。 506【林石屹与魏独眼】 日本,北陆奥。 数百年后名叫“大间町”的渔港,如今还只是一个小渔村。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大明探海伯朱海,两年前将其定名为“平安港”。 这是大明船队前往美洲,途经的最后一个亚洲港口,离开此地便进入茫茫大洋。 在中国出海时,食物和饮水都不装足。来到日本的“平安港”,才把淡水给补满,又就地购买许多咸鱼,甚至还能买到许多新鲜野果。 林石屹带领手下,押着移民下船透气。 今年这批移民,全是山东流贼,而且是积年老贼,一个个凶悍得很,双手沾满了血腥。按理说,都是该杀掉的,但王尚书慈悲,让探海伯带他们去福山(旧金山)。 林石屹一脚踹翻身前那人,骂骂咧咧道:“瞪什么瞪?不老实下船放风,就滚回船舱睡觉去!” 魏独眼是山东流贼的四号人物,军余出身,能征善战。他还有个外号叫“小夏侯”,去年被官军一箭射中眼睛,他学夏侯惇拔箭自食其目,流贼们顿时士气大振,杀得剿匪官兵狼狈而逃。 这股流贼,老二、老三已经战死,秀才军师自尽而亡,一号贼首被送去京城活剐。魏独眼身为第四把交椅,本以为难逃一死,谁知居然被押送去劳什子的福山。 魏独眼戴着手镣和脚镣,狼狈从甲板爬起,毫不示弱的瞪向林石屹:“换作半年前,老子一根手指都能捏死你!” 林石屹笑道:“换作十年前,老子一个喷嚏都吓死你!” 林石屹没有说谎,他乃宁王手下头号大将凌十一。宁王兵败之际,他带着两条船狼狈而逃,先是跑去太湖做水匪,后又遭遇官兵清剿,便带手下到南洋谋生,两年前集体投靠到探海伯麾下。 魏独眼明显不相信林石屹的鬼话,他被推搡着来到渔港,跟其他移民一起排列整齐,然后坐在地上呼吸新鲜空气。 林石屹从怀里掏出个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便一大口咬下去。 苹果是在元代传入中原的,最初音译为“蘋婆粮”,叫习惯了改称“蘋婆果”,最后干脆简称为“蘋果”。因为苹果多嫁接在沙果树上,沙果又称“林檎”,因此苹果在明代也叫做“林檎”。 日本渔民正在搬运淡水,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明国人居然还用钱买,大明真是富到流油的天国啊。 几个日本武士,守在港口处虎视眈眈。等大明船队将补给费用支付给渔民,武士们立即冲过去收税,抢走渔民们的大部分收入。 刚开始,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看不到武士的影子。随着几次补给交易,很快引起领主南部氏的注意,南部安信随即派来武士充当收税官。 事实上,南部安信想要控制补给贸易,但大明船队只跟本地渔民交易。至于那些钱,是否被武士们抢走,大明船队就懒得去管了。 似乎没啥区别,但性质完全不同。 大明船队跟领主直接交易,渔民们会觉得自己遭受双方联手压迫。而大明船队把钱给渔民,武士再把钱抢走,那渔民们就只会怨恨领主和武士。 武士抢完钱,跟哈巴狗一样涌过去,想低价买到心仪的商品。 船队采购员笑了笑,让人从船舱取出棉布,刚花出去的补给费又原封不动赚回来。 与此同时,被流放北美洲的千余移民,每人都领到不怎么新鲜的水果。 林石屹对移民们说:“果子不要藏起来,现在就给老子吃掉,这些都是在山东装船的,再放两天就他娘的烂了。伯爷(朱海)心善,还给你们果子吃,换成那些黑心海商,你们就等着每天啃熏肉咸菜吧!远海可比近海危险,果子都是救命的东西,不吃果蔬全都要得坏血病。” 在武装船员的监督下,移民们老老实实把即将腐烂的水果吃掉。 林石屹扭头一看,发现有个渔民正盯着他。这渔民身高不足一米三,穿得还不如大明乞丐,趴在那里犹如一条狗。 “看着老子干嘛?”林石屹问。 渔民吓得缩脖子,目光投向地上的苹果核。 林石屹把苹果核踢过去,笑道:“拿去种在土里,说不定今后就能找你们买林檎(苹果)。” 那渔民如获至宝,捡起沾满沙土的苹果核,并没有拿回去做种子,而是捧起来啃食残余果肉。本地虽有野果,但渔民没见过苹果啊,把这当成武士们都吃不起的好东西。 事实上,苹果在大明也很昂贵,并且只在北方少数省份有种植。这颗苹果是林石屹自己买的,船队不会给船员采购,那些移民更不可能吃上苹果。 渔民把苹果核啃得精光,林石屹见状笑骂:“狗一样的东西。” 魏独眼一边啃果子,一边死瞪着林石屹,也嘀咕道:“狗一样的东西!” 两人其实没啥大仇,只是在山东登船的时候,林石屹抽了魏独眼两鞭子而已。 …… 三个半月之后,船队到达福山湾(旧金山湾)。 途中,船员和移民病死三十多人,还有许多病号听天由命。 船队先沿着海岸向南行驶靠岸,朝着海面放了一炮,再让船员用小船往岸上运送物资。 不多时,妈祖湖的第一批移民,听到炮响自发前来,帮着把物资运去妈祖湖殖民点。同时,还把船上的病号也带去休养,那些小船则带着一些淡水和蔬菜回来。 船员和移民们,美滋滋喝着干净饮水,吃着新鲜的蔬菜,当晚就在船上休息。 第二天穿过福山海峡,前往对面的栎木湾。 那里是第二批移民的驻地,密密麻麻全是橡树。等再发展几年,就运一批造船师过来,此地可以开设造船厂,取之不尽的橡树正是打造海船的上等木料。 在栎木湾卸下物资之后,船队折道往东北方驶去。 穿过一个峡谷,便来到两河交汇处。 舰队首领自去跟河边土著交流,移民们身上的镣铐也被打开。 林石屹领着他们下船,就在河边整队,笑道:“你们都是积年老贼,打仗什么的不用我教。如今已到了极东之地,你们也别想着回去了,今后就在这里过日子。” 魏独眼没好气道:“咱们全是爷们儿,没个婆娘怎过日子?我看栎木湾那边就有女人,为啥我们这边一个女人都没有?” “嘿,他娘的,”林石屹气得发笑,“你们这些杀坯,肆虐山东好几年,论罪全都该处死。朝廷绕你们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还想着千里迢迢给你们运婆娘?想要婆娘也行,上游多得是,拿着刀自己抢去!” 一个个木箱抬下船,打开全是军事装备。 魏独眼分到一副竹甲、一把腰刀、一杆长矛,兵甲在身,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问道:“烧杀抢掠,随便怎么都行?” 林石屹说:“第一,不准杀汉人;第二,不准杀附近的两个土著部落。实话跟你们说,上游还有大部落,那里的土著不讲道理。下游的金子,已经被淘得差不多了,这趟带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去攻打上游部落的。土著老人统统杀死,男人可以给你们当奴仆,女人可以抢来做婆娘。小孩子随便你们发落,可以弄死,可以养着,甚至能收来做儿子传香火!” 这些积年老贼,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听到这话非但毫无道德负担,反而一个个跃跃欲试。 三日之后,武装殖民队出发,还有三十个火铳兵给他们压阵。 那个土著部落非常庞大,分成相隔很近的三个聚居点,加起来族人有好几千。他们已经农耕为主,渔猎、采集只是副业,甚至有极为简陋的木制城墙。 外敌一来,土著迅速集结。 武装殖民队也不着急,慢悠悠在那儿等着,敌人聚集起来才好一锅端嘛。 魏独眼都被逗乐了,眼前那些敌军,全是石斧、石刀、石毛、飞索、吹箭之类的武器,阵型更是杂乱无章毫无组织度可言。 三十个火铳兵,一轮齐射之后,土著大军全部溃逃。 林石屹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快追杀啊!” “这他娘是打仗?”魏独眼嘀咕一句,抽出腰刀大喊,“儿郎们,随我追敌!女人莫杀,房子莫烧,庄稼莫踩,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 林石屹撇撇嘴,站在原地看戏。 运一千多积年老贼过来,主要作用就是抓俘虏,并且彻底控制这处河段。如果只是杀人,他们早就动手了,哪还会等到现在? 西班牙殖民者就不行,来美洲的人太少,只能建立殖民据点,然后去驱赶、杀戮、抢劫土著,根本无法有效控制一个地区。至少现阶段是这样,西班牙还没完成原始积累,无法组织大规模移民,而自发移民者现在还未出现。 掏出一个烟斗,放入烟丝,林石屹悠闲抽了一口。 作为一个积年水匪,又跟着宁王造反,还是造反部队的头号将领,他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出海。 这买卖虽然苦了点,可新奇刺激啊,而且赚得也多,还不怕官兵清剿,因为他自己就是锦衣卫海的官兵。他已经在南洋置了好几百亩地,纳了几房小妾,大儿子已经可以喊爹了。 507【各有活法】 魏独眼顺利成为第三批移民的首领,因为他本身就是流贼头子,“小夏侯”这外号还是很有威信的。 因为不用交税,之前那两批移民,都没有真正的首领。也就推举几个办事公允的,负责协调处理纠纷,完全属于“无为而治”状态。 魏独眼却不管那么许多,他把自己的地盘命名为“新乡”。他还想继续往东扩张,等地盘足够大了,就改名叫“德州”,因为魏独眼是山东德州人。 魏独眼以前做过军余,脑子里也是军队那套。他自封为“新乡都督”,又任命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等职务,直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甚至很想照搬大明的卫所体系。 只不过,魏独眼对卫所体系,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毕竟他以前连正兵都不算。而且远在异乡,百业待兴,真逼迫太甚,可能移民会直接造反,魏独眼也不敢真的压迫部众。 林石屹即将离开之前,魏独眼主动过来私聊:“林千户(锦衣海卫千户),小的想麻烦你一件事儿。” “不拿你那独眼瞪我了?”林石屹笑问。 魏独眼脸皮厚得很,嘿嘿赔笑:“林千户说笑了,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这里,还得林千户多多帮衬,否则咱们就得跟土人一般吃石盐、穿麻衣了。” 林石屹说:“放心,盐巴和棉布,都会按时给你们送来。你让抓来的土著淘金,到时候用金子换物资,只不过肯定会卖得很贵就是了。” 何止是贵,简直就是明抢,但移民们又不得不听话。 因为地中海气候没法晒盐,附近也暂时找不到盐矿,只能跑很远的地方去弄一丁点石盐。那些石盐,也只有土著首领有资格享受,又或者在重大庆祝活动时分食?平时都小心翼翼储存着——很多印第安人不吃盐?盐分从动物肉类及血液中摄取。 只食盐这一个东西,就把移民们卡得死死的。 即便今后人手足够了?专门分出一批去煮海盐?那也是海边移民的专利。魏独眼这批人距离海岸挺远的,在没有船只的情况下?得绕一大圈陆地才能抵达。 而且,探海伯必须给朝廷贡献金子?若是魏独眼敢霸占淘金河段?迎接他们的将是火枪洗礼。 魏独眼讨好道:“流金河与闪金河,皆为朝廷之物,小的当然有责任给朝廷淘金,能换来一点点物什都是朝廷恩赏。小的?只是想请林千户?下次再运一点人过来,也再运一点兵器过来。小的尽量多淘金子,以弥补林千户运人、运兵器的损失。” 林石屹眯眼盯着魏独眼:“你小子想打什么主意,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无非是想扩充人口,打下更大的地盘?在这里做个土皇帝!” 魏独眼的心思被看穿,只能尴尬笑道:“怎敢?怎敢。” “造反你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林石屹冷笑道?“老子姓凌,两水凌?当年是宁王账下第一大将?曾统领十万水师跟官军打仗。你祸害山东好几年?最多的时候带过几个兵?撑死了能有几千上万。论造反,你小子还不够看!” 魏独眼瞠目结舌,这是小偷遇到贼祖宗了。 林石屹拍拍魏独眼的肩膀:“收起你的鬼心思,好生给朝廷淘金子。至于扩充人口,你多纳几个土著女人,带着部下自己慢慢生去吧。生他几十上百年,或许你的孙子能当土皇帝。至于运送移民,老子当然还得运,这是王尚书交代的差事,但肯定不是运给你的!” 魏独眼沮丧不已,他就一千多号人,就算一人能生十个,想列土建国也得生到猴年马月去。 林石屹走了,魏独眼只能带着部下,每晚祸害各自抢来的土著老婆,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只求多多诞生子孙后代。 但是这货雄心未灭,不像前面两批移民,只知道种地过小日子。 他组织一部分土著奴隶去淘金,再组织一部分奴隶耕种渔猎,自己人则日夜操练并向上游搜寻。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再次发现部落,而且是比较温顺的小部落。 魏独眼才不管温顺还是暴力,反正都是些野人异族。他带着一众积年老贼,趁夜发起突袭,直接把这个部落给灭了,再次扩充自己的奴隶和女人数量。 即便以后奴隶太多,汉人实在管不过来,也可以从奴隶中挑选服从者。让他们亲手杀死自己的几个族人,彻底背叛自己的部族,这一招叫做投名状。只要通过投名状考验,就提拔为奴隶管理层。彻底证明忠心了,甚至可以分配老婆,成为新鲜出炉的归化汉人。 流贼,有流贼自己的法子! 这些家伙凶残得很,不比西班牙殖民者善良,而且他们还拥有滚雪球的天赋,比西班牙那些土包子高明到不知哪里去。 当然,暴虐无道,并非长久之计。 若不知道收手,若不改革统治手段,总有一天要内部混乱,到时候就是奴隶起义不断了。 …… 林石屹带着收来的金子,率领船队继续南下,很快就到了“新泉镇”。 那是一个民间商业殖民点,由泉州海商陈皋组织建立。 想跟探海伯一起远洋发财的商人很多,但真正敢出手的却只陈皋一个。陈皋不求别的,只想来美洲淘金,南洋那边他去晚了,连臭狗屎都没分到一口。 但福山周边都被朝廷霸占,陈皋的船队只能继续南下。很快发现一条大河,非常适合耕种生息,陈皋干脆把运来的灾民扔在那里,让他们一边种地一边寻找金矿。并以家乡泉州为念,给此地起名“新泉镇”(洛杉矶)。 一年时间过去,金矿还没找到,那60多个难民反而乐不思蜀了。可惜商运移民没女人,六十多个汉子缺少娱乐生活,饥渴之下也开始打附近部落的主意。 但他们以前只是灾民,死中求活才被陈皋招募出海。他们手里虽然也有兵器,可只敢修木栅栏自保,没那个胆子攻打土著部落。 那就花钱买呗! 一口铁锅,可以换好几个女人——部落战争俘虏来的女奴隶。 都是些苦命人,汉人灾民,土著女奴,就这样在新泉(洛杉矶)组成家庭。 模样丑些没关系,不会说汉话也没关系,这些女奴隶会干活啊。只要悉心教导,就是操之家务的好媳妇,汉话也可以慢慢教,汉人灾民都对自己的老婆疼爱得紧。 即便海商陈皋没有按时送来物资,他们已经断盐几个月了,但小日子依旧过得很美满。夫妻和睦,男耕女织,没有贪官污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陈皋的船队还没来?”林石屹问。 被推选出来的灾民首领杨福说:“回林大人的话,连船影子都没见着,咱们这里早就吃不上盐了。又没人会煮盐,前阵子胡乱用海水煮了一些,味道涩得很。就这还当宝贝用,平时只敢舔一舔,实在分不出人手去煮盐。” 林石屹又问:“还没找到金子?” 杨福摇头:“没找着。” 林石屹再问:“有什么能卖给我的?” 杨福说:“这里没人会打猎,就乱设套子抓到几只野兽,有几张鞣制好的皮毛。还有林大人去年带来的烟草种子,也种了些烟叶出来,已经都晒好了。” “他娘的,老子走哪里都赚大钱,就你们这里是赔本买卖,”林石屹吩咐手下,“给他们几袋盐,再给他们一些布。把皮毛和烟叶带走,让他们装足淡水,再弄一些野果回船上。” 杨福感激不已,连忙说:“还有菜,我们种了些菜。” 林石屹嫌弃道:“你们能种多少菜?还不够老子的船员塞牙缝的。” 杨福惭愧得很,硬着头皮说:“林大人,草民的浑家怀孕了,估摸时间已经好几个月。林大人有学问,能不能给草民的孩子起个名?” 老子就一个水匪出身,在你眼里还有学问? 林石屹哭笑不得,说道:“你们这里叫新泉,起名杨泉就可以,男娃女娃都能用。” 杨福连忙磕头奉承:“好名字,林大人好学问,草民多谢林大人赐名!” 请求赐名是假,跟林石屹拉感情是真,海商陈皋是不能指望了,这个移民点还得靠林石屹输送物资。 流贼有流贼的手段,小民也有小民的活法。 林石屹继续乘船南下,在印加帝国那边,探海伯朱海还等着接收兵器呢,这趟前来主要是搞军火贸易。 508【妈祖赐福】 想要从北美洲前往南美的印加帝国,就必须途经西班牙人统治的海岸。 简略阐述一下,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过程—— 弘治十五年(1502年),西班牙殖民海地岛,岛上土著尽为奴隶,被迫给西班牙采金、养牛和种甘蔗。如今岛上正在爆发天花疫情,土著奴隶大量死亡。历史上,该岛西部地区的土著直接死光。在奴隶不足之下,种植园和牧场逐渐荒废,大量海盗在此聚集,这就是加勒比海盗的由来。 正德五年(1510年),西班牙殖民古巴岛,并设立古巴总督。 正德八年(1513年),探险者巴尔沃亚,征服巴拿马部分地区,并早于麦哲伦发现太平洋。六年之后,此人被西班牙王室任命的行政长官杀死。 正德十七年(1522年),巴拿马行政长官佩德拉利亚斯,基本征服巴拿马。 正德十九年(1524年),古巴总督的连襟科尔特斯,覆灭阿兹特克帝国,宣布成立危地马拉王国(西班牙藩属国),首都设于安地瓜。 林石屹经过巴拿马海岸时,在刚刚建成的西班牙城堡,正有一群西班牙殖民者看着他们。 “见鬼了,泰西人居然在这里筑堡,去年路过的时候都还没有。”林石屹嘀咕道。 “轰!轰!轰!” 这座西班牙城堡,只有三门大炮,直接全力开火欢送中国朋友。 “轰轰轰轰轰……” 大明船队数十发炮弹回敬,但只有一枚炮弹命中目标,而且没有对城堡造成实质性损伤。 互赠礼炮,各自再见。 大明船队在更南边一处海湾登陆,林石屹带着部队和军火,由印加帝国的驰道前往基多。基多乃后世厄瓜多尔的首都,也是印加帝国老国王,死前一直定居的地方,二王子阿塔瓦尔帕在此自立为国王。 基多城内的情况不是很好,因为天花病毒正在蔓延,老国王便是死于天花。 朱海也怕染上瘟疫,因此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 “参见伯爷!”林石屹单膝跪拜。 朱海点头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林石屹把沿途经历简述一遍,又说:“卑职在途中遇到泰西城堡?还互相炮击示威?泰西人怎到那里了?” “苏龙国(印加帝国简称)已经跟泰西人打了两仗,就在北边?”朱海说道?“去年底,二王子……现在该叫王爷了?王爷俘虏了一个泰西人。从这红毛鬼嘴里敲出些东西,北边那块地?被红毛鬼叫做巴拿马。巴拿马总督叫佩德拉利亚斯?以前是西班牙贵族。你途中看到的城堡,应该就是此人新筑的。” 林石屹问道:“这什么巴拿马总督,在攻打苏龙国北部边境?” “不是,”朱海摇头说道?“攻打苏龙国的?是一个叫皮萨罗的无赖。他参与征服过巴拿马,在巴拿马获赐几百亩地。这厮也不好好打理自己的田庄,带着一百多个红毛鬼,还有一大批野人土著,已经跑来攻打苏龙国两次。他还带着一艘破船?绕过咱们控制的海岸,卖了几百把铁刀给大王子。” 皮萨罗对印加帝国的征服?早在1524年就已经开始了,那个时候老国王还活着。只不过?前后打了两次,只占到一些小便宜?他又无法获得本地总督的全力支持?后来干脆回到西班牙找国王?西班牙国王资助了他许多枪炮。 林石屹说:“只一百多号人,卑职带兵去灭了他!” 朱海笑道:“不能灭,卖刀剑给土著,让他们去打就行了。对了,让你带来的牛,你可已经运来?” 林石屹说:“半路死得只剩下四头。” “四头便够了,我这一年过得心惊胆战啊。”朱海叹息。 朱海从自己的南方船员口中,已经得知“人痘”之法,但“人痘”接种死亡率很高。他便想起王渊说的“牛痘”,于是让林石屹运牛过来,让所有汉人都接种“牛痘”。 (注,初代“人痘”死亡率20%左右,七代以后的人痘可称“熟苗”,%。因此,江南有“抢苗”一说,抢别人家的熟苗给自己接种,只因拥有熟苗之家视若珍宝,不愿拿出来跟其他人分享。) 如今南美天花流行,不接种牛痘,朱海根本不敢出门。 大概用了两个月时间,朱海以及手下,便接种牛痘完毕并自愈,只莫名死了两个倒霉蛋。然后大摇大摆进城,无人再感染此病,让阿塔瓦尔帕(二王子)敬若神明,以为他们有太阳神的保佑。 “王爷,”朱海说道,“本伯从大明请来了巫师,可以防止感染瘟疫。只要王爷能答应条件,本伯就让巫师为王爷祈福,从此都不会再染这种瘟疫。” 巫师,是林石屹从江南重金“请来”的苗师,拥有非常娴熟的“人痘”接种经验,甚至掌握了“熟苗”培养技术。四头牛,足够苗师炮制“痘种”,痘种代数越多就越安全。 “真的?”阿塔瓦尔帕大喜,“不管什么条件,请尽管说出来。” 朱海说道:“在苏龙国各大城市,塑造妈祖娘娘的雕像。从今往后,妈祖娘娘的神位,与贵国的太阳神齐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巫师的法力,是妈祖娘娘赐予的,如果不造妈祖神像,巫师就不能给王爷赐福。” “可以!”阿塔瓦尔帕立即答应。 印加宗教,是随着印加扩张而形成的,许多神明都来自于被灭掉的国家和部落。因此属于多神系,甚至在太阳神上边,还有几个高位神存在。现在加一个妈祖,并且跟太阳神平起平坐,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 朱海说道:“巫师法力有限,只能免费给王爷赐福。至于王妃和世子殿下,赐福一人,百斤黄金,这些黄金都是用来祭祀妈祖的。” 阿塔瓦尔帕被敲竹杠,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太好了!” 朱海又说:“只要多造妈祖庙,让苏龙国人多多信仰妈祖,妈祖的神力就可以更强大,祭祀所用的黄金也能变少。若是苏龙国人,大部分都信仰妈祖,那么妈祖的巫师甚至可以免费赐福。” 这位年轻的国王,很快接种牛痘,一个月之后痊愈。他的老婆孩子,也支付黄金接种,运气好一个都没死。 如果有人扛不住牛痘而死,那就肯定是心中诋毁妈祖,自然无法成功获得妈祖赐福。 眼见国王一家获得免疫力,大臣们顿时闻风而动。 就连太阳神庙的大祭司,都悄悄跑来贡献黄金。在确定自己不怕天花之后,大祭司主动传播妈祖信仰,说至高神韦拉可卡在创造众神的时候,最先创造了太阳神和妈祖娘娘,太阳神和妈祖其实是兄妹。 只不过,太阳神留在印加统治人类,而妈祖则渡过大海去了西方。 如今,妈祖听说印加流行瘟疫,于是便派遣自己的神仆,回到降生之地帮助印加人渡过难关。 大祭司火速派人打造妈祖神像,供奉在太阳神庙旁边,劝导国人前来祭拜,扎堆儿祭祀自然会加重天花传播。但无所谓,死掉的当然信仰不虔诚,自愈的肯定是妈祖在保佑。 大贵族纷纷献金接种牛痘,到后面拿不出足够金子。唉,金子没有,银子也行,毕竟信仰妈祖的印加人变多,妈祖的神力也更强大了,用银子祭祀妈祖拥有同样效果。 一场天花,让朱海赚得盆满钵满,顺便还把妈祖信仰,传得整个印加北部遍地都是——南方是大王子的地盘。 那些金银,只运去京城一半,剩下的让人是跟手下分了,再留一些用来扩充自己的实力。 509【主人的任务】 林石屹载着无数金银回航,还带了许多农作物种子,以及南美特产草泥马。 农作物种子,是带去南洋的,没啥利润可言,但能跟朱英、满正等人拉拢关系。毕竟,朱海的地盘主要在美洲,而南洋又是回航必经地,一旦跟那边闹翻就完蛋了。 前几年,朱海亲自率领船队时,就带回许多烟草种子。如今南洋大种烟草,是香料之外的第二大财源,朱英、满正、宁搏涛靠种植烟叶就赚了不少。 蹈海万里来到柔佛,现在柔佛城是朱英的老巢,满正和宁搏涛则盘踞新加坡。 从船上抬来十多箱金银,箱子一打开,把朱英的眼睛都看直了。这太监搓手笑道:“林兄弟,你跟探海伯每趟都赚大钱啊。” 林石屹说:“这些金银,都是给朱督公的。” 朱英笑得更欢:“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代我向探海伯问声好。” 林石屹说:“不是伯爷给的,是王尚书给的。” 朱英立即收起笑容,正色问道:“王尚书有何吩咐?” 林石屹道:“王尚书说,虽然每次更换海引文书,都必须运回足额的粮食。但各地市舶司腐败,海引文书跟茶引、盐引一样,靠行贿官员就能获得,派出御史整顿好几次都没什么效果。这几年,大明各省旱灾严重,粮食价格飞涨,而致流贼四起。这批金银,全部用来买粮食,一旦粮食运回,朝廷就能免征灾区赋税,还能运粮到各地赈济灾民。” 朱英为难道:“十多箱金银,买来的粮食能堆成山,咱家一下子哪能买到那么多?” 林石屹说:“王尚书说,不管督公用什么法子,稻谷按一石三百文算?必须运回足额的粮食!还得运到天津卸货?每石给一百文运费。如果中途船只覆没,也不用贴钱给朝廷?你们自己出钱再买?重新再运过去就行了。” 朱英很想骂娘,三百文一石的稻谷?还加一百文运费到天津,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想来想去?也只能去抢了?就是不知道该去抢谁。 朱英招来满正和宁搏涛,指着那些金银,拿出凭条说:“探海伯送来的银子,盖了大印的收条在此?咱家没有私吞一分钱。王尚书急需稻谷赈灾?四百文一石还得运到天津。两位将军说说,该找谁下手吧。” 宁搏涛说道:“整个南海周边,论粮食最多的,当属孟加拉无疑。” “那里不好打。”满正摇头道。 朱英说:“对,得找个好对付的。这是王尚书吩咐的差事?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宁搏涛拿出地图,思考一番说:“华英和占城?这两国都是产粮地,可以随便选一个。” 满正笑道:“一并灭了?顺手再把南蟠也打下来。” 占婆国以前很牛逼,后来被安南国打得满头包?国土被安南吞并五分之四?国王被迫向安南称臣。那个时候?占婆国相当于大明的属国的属国,但他们又承认自己是中国的属国。 紧接着,占婆国一分为三,即占城、华英、南蟠,其中只有南蟠国不临海。 朱英犹豫道:“这三个小国,皆为安南属国,咱们若是擅自出兵,安南遣使去京城告状咋办?” 宁搏涛笑道:“督公有所不知,咱们刚刚接到消息,安南权臣莫登庸篡位,安南大将阮淦逃往哀牢招兵抵抗。莫登庸虽然封锁消息,但终究还是传出来了,如今安南正在内乱当中,正好是咱们攻打占城三国的大好良机。莫登庸不敢遣使告状,他自己就是乱臣贼子,朝廷若是知道了,发兵第一个就打他。” “还有这种事?”朱英乐得合不拢嘴,“那真是天赐良机了,安南若不内乱,肯定出兵干涉,咱们还不一定好打。” 占城国和华英国,都有不少汉人定居。并且,两国还有港口,是海贸重要补给点,那里的人口构成极为复杂。 满正和宁搏涛没有立即出兵,而是暗中联络港口城市的汉族首领。许诺攻下城市之后,给他们大量特权,并赏赐多少土地,甚至提拔他们做民政官,只要他们在关键时候打开城门就行。 跟当地汉人一接触,发现事情更好办。 占城的主体民族为占族,他们当中也有很多人,愿意给大明水师当带路党。 占城不信佛教,而是信印度教,但在元代就开始有绿教传播,因为此地有大量阿拉伯商人。 然后,占城与马六甲关系很好。 几十年前,占婆被灭国的时候,占婆王子逃往马六甲,还做了马六甲的大臣。十多年前,马六甲城被葡萄牙攻破,也有大量马六甲人移民占城。 就是这些信仰绿教的马六甲移民,激化了占城本地的宗教冲突,就连占城国王都已经改信绿教。 历史上,占城后来被彻底绿化。明末清初,占城被安南攻破,占族绿教徒被屠杀一空,少量迁徙到中国海南,只剩一部分还留在本地。而安南汉族大量移民占城,汉族因此成为占城的主体民族。 此时此刻,正是占城宗教冲突最激烈之时。 大明水师的攻击目标,是占城首都宾瞳龙(越南潘朗),这是南洋贸易的一个重要补给港口。 还未发兵,便让商贾在城内散播消息。主要讲述锡兰佛王子,如何在大明水师的支持下,收复国土、赶走绿教、振兴印度教的故事。只要大明水师一到,印度教就能在占城再度大兴。 “轰轰轰!” 足足散播一个月的消息,搞得宾瞳龙城人心浮动,甚至爆发好几次流血内讧。大明水师终于来了,见面就是一阵炮击,城内莫名其妙燃起多处大火。 大明水师一登陆,城内汉人就组织开城行动。 可有人动作更快,占族印度教首领,带着大量信徒直杀向王宫,吓得守城部队纷纷前去营救国王。而汉族内应,趁此大好机会,迅速占领东城门。 兵不血刃,占领王城。 印度教是个好东西,那位喜迎天兵的印度教首领,被任命为宾瞳龙的城主,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大明水师搜集粮食。 五十年前,当时还叫占婆国,在遭受安南侵略时,就被一次性屠了六万多人。接下来数十年,国土只剩原来的五分之一,还在继续被安南攻打,每次打仗都被屠一批,占婆国被屠得一分为三,被迫臣服于安南。 连年战争,让占婆、华英、南蟠三国,经济凋敝、人口锐减。大明水师攻下宾瞳龙之后,整个占城再无有力抵抗,竟然就这样传檄而定,各地印度教徒甚至主动带路,大明水师只派百来个火铳兵,就能轻松占领一大片。 灭掉占城之后,依样画葫芦,顺手把华英国、南蟠国全灭了。 毕竟,三个小国加起来,也就跟海南岛差不多大。 大明水师疯狂征粮,三国百姓苦不堪言。但他们的怨恨,更多集中于印度教首领身上,因为这帮为虎作伥之辈,也在趁机疯狂捞钱、捞粮食,而且还是直接出面抢粮食的。 大明水师征粮,不需要自己动,在那儿躺好就行。 如此祸害几年之后,底层人民肯定暴动起来,届时大明水师就可以站出来主持公道。把养肥的猪宰了,既能给老百姓泄愤,又能再次大捞一笔,而且自身还成了救世主。 510【抑棉疏】 林石屹可不管朱英怎么弄粮食,把金银往南洋一扔,便购买香料和烟叶北上,前往杭州港进行贸易。 这次活了八只草泥马,一到杭州就登岸放风,引来码头无数看客围观。 刚把香料出售完毕,按察司官员就找上门:“林千户,有一批流犯判徙极东,能不能装船直接带走?” “这么急?”林石屹问道,“多少人?所犯何事?” 按察司官员道:“六七十个,男女参半,烧毁商贾织机。” 林石屹笑道:“毁些织机而已,竟流放极东之地,你们也判得太重了吧。” “若不重判,此风恐愈演愈烈。”按察司官员道。 在物理学派改善机器之前,纺织业有聚集和分散两种生产模式。 聚集生产,自然是商贾购置机器,请工人集中到一起进行纺织,这种其实并非主流经营模式。 分散生产才是主流! 首先有资本家,谓之“账房”,大量采购棉花和棉纱。 接着有包工头,谓之“东家”,他们跟资本家签订合同,从资本家手里领到棉花、棉纱。 然后就是百姓,谓之“织户”,从包工头那里领取棉花或棉纱,在自己家中,使用自家机器,将棉花纺成棉纱,将棉纱纺成棉布。产品都上交给包工头,再由包工头上交给资本家。 最后又是商贾,谓之“包卖主”,从资本家那里购得棉布销售,有些资本家也自己负责销售。 改良手工机器和蒸汽机问世,逐渐打破这种常规生产模式,包工头直接丧失生存土壤,零散织户要么断绝营生?要么被聘去工厂做工。 又加之资本家贪婪成性?为了压低成本、抢夺市场,对底层工人进行疯狂压榨。 于是?工人行会诞生了! 这种工人行会都是秘密结社的?甚至需要歃血为盟,商议团结起来对抗资本家?他们的诉求无非是涨工资而已——明末奴变,也是以社团为发端?奴仆们秘密结社?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主家。斗争激烈但又未诉诸暴力时,整个城市的奴仆都不干活,士绅、富豪们还得自己劈柴煮饭。 随着蒸汽机逐渐普及,作为包工头的“东家”阶层?只有少数转化为工厂主?大部分都不知道该干啥。他们开始混进工人行会,挑拨工人闹事,甚至逐渐成了工会领导者。 前不久,湖州府一个工厂主,买来十多台蒸汽机?打算把以前的改良版手工纺纱机全部淘汰,并且宣布裁撤掉一些多余的工人。 工人本来就不满待遇?现在又有下岗危险,居心叵测之辈一挑拨?立即爆发捣毁机器行动,渐渐波及到大半个湖州府。 最后?一家工厂被直接烧毁?还烧死了二十多个工人。 这事儿绝对不是工人干的?他们只想提高自身待遇,真把工厂毁了,自己也要丢掉饭碗。 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谁是真凶。 湖州府的资本家们心惊胆战,为了杀鸡儆猴,干脆联合起来,诬陷那些平时抱怨最多的工人,贿赂官府判他们是纵火犯,请求浙江按察司将这些人流放到美洲去。 这桩案子,相当于大明版的“卢德运动”。 林石屹心里鄙视资本家,但他收了运费也懒得说话,反正王尚书每年都有移民任务,这几十个工人还能充一下移民数额。 但就在林石屹办理交接时,浙江按察使欧阳重突然过来,一脸怒容道:“林千户,立即让人。此案疑窦重重,这些工人我要带回去重审!” 林石屹笑着说:“我无所谓,你们按察司自己搞明白再说,别把我们锦衣海卫牵扯在里头。” “多谢配合。”欧阳重抱拳道。 欧阳重,正德三年进士,杨慎的好朋友,杨廷和提拔的后进。历史上,杨慎流放云南,杨廷和归乡病故,还是欧阳重上疏求情,嘉靖才允许杨慎回家奔丧的。 且不论派系,只论才能和品德,欧阳重堪称铁面无私、能臣干吏。 蒸汽机在江南的推广,导致普通织户受到冲击,无数织妇不能再补贴家用,小老百姓的日子更加困难。还有就是良田大量改种棉花,上演一出出“棉吃人”事件,这些都让欧阳重痛心疾首,认为蒸汽机正在破坏“男耕女织”的完美社会。 借着这次工厂纵火案,欧阳重打算严惩资本家! 林石屹把从南洋运来的商品都卖完了,又采购商品前往辽东贩卖。刚打算启航,那些工人再次被送来,让他都带去发配到美洲。 欧阳重气得吐血,他顶着资本家的施压,此案刚审出一些眉目,突然朝廷的一纸调令来了:擢升左佥都御史,立即巡抚云南,镇压土司安铨、凤朝文叛乱! 是的,广西叛乱还未彻底平息,云南土司又开始造反了。 欧阳重曾在云南担任按察副使,对云南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杨廷和的提携,立即得到这个巡抚云南的差事。 案子无法再审下去,云南叛乱事态严重,欧阳重必须立即前往云南就职。他火速办完交接,在赴任途中,长江官船之上,写了一封长达数千字的奏疏:《抑棉疏》。 这封奏疏当中,欧阳重详细阐述地方情况,分析蒸汽机的兴起,带来的棉纺织业大兴。传统小手工业遭到破坏,棉田排斥粮田,粮价不断上升,小民早已苦不堪言。而蒸汽机所产的棉布,在国内早就供大于求,只能装船运往海外贩卖。 “棉布之利,尽归于商贾,而小民无所得。棉价愈高,棉田愈多;布价愈低,粮价愈高。江南多产之布,皆行销海外,便牟利甚巨,于九州之民何加焉?” “灾异骤降,粮商居奇,粮价飞涨,小民终日劳碌无所食。以致饿殍遍地,人相食之,宛如末世。棉吃人耶?机器吃人耶?皆暴利吃人也!当抑棉抑商,请陛下加征棉课、商课……” 欧阳重还算比较有理智,知道不可能禁绝蒸汽机,但又必须抑制资本家的发展。他建议朝廷,对棉田提高赋税,再提高棉纱、棉布的一应商税,让资本家赚不到那么高的暴利,自然就能有效遏制粮田大量改为棉田,并且还能增加朝廷的税收。 杨廷和收到这封奏疏,拿到内阁讨论:“诸君以为何如?” 杨一清模棱两可道:“增税之事,当慎重而为。” 毛纪直接反对:“吾认为不可。” “有何不可?”蒋冕却是支持的。 “还是暂时搁置不议吧。”王琼说道。 对于这件事,派系不起作用,杨党内部都有两种不同观点。 毛纪反对加征棉税,只因他是山东人,而山东就是产棉大省。毛纪自己家里就有棉田,宗族也有大量棉田,亲朋好友也多种棉花,他怎么可能支持加征棉税? 蒋冕则是广西人,那里商业气息不浓,纯粹从国计民生考虑,希望加征棉田赋税和棉布相关商税。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家族早就定居镇江。镇江地处长江、大运河交通要道,是一个典型的商业航运城市,加不加棉税其实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不要因为加税而闹出乱子。 王琼反对加征棉税,出发点就更简单,因为王渊是全国最大的棉布制造商,他怕支持加税会得罪了王渊这个御前红人。 至于杨廷和自己,其实是支持加税的,他在其中没有利益嘛。 但是,毛纪是杨廷和的心腹,强行加税会不会引来毛纪的反感呢?杨廷和对此不得不考虑,他首先想到的是团结党羽。 内阁对此意见各一,也不知是谁泄露的,这封奏疏的内容竟传出去,引起朝臣的强烈响应。 大量文臣,纷纷请求加征棉税,他们早就对“棉吃人”现象看不惯了! 还有居心叵测之徒,把矛头指向王渊,指向不断壮大的物理学派。 511【内政与外交】 万寿圣节,朱厚照三十六岁生日。 百官朝贺,皇帝回礼,赐下无数大明宝钞。 朝鲜、日本、安南、叶儿羌,四国使臣觐见,为大明皇帝庆祝生日,朱厚照依旧例赐宴番邦使节。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最近几年,番邦朝贡使节越来越少。一方面,各国可直接在沿海做生意,为啥要到北京朝贡?另一方面,王渊担任礼部尚书之后,回赐物品非常抠门儿,几乎就等于平等交易,藩国使团还得自己贴路费。 万国来朝是别想了,朱厚照也慢慢明白道理。他是个不要脸皮的皇帝,而且渐渐受到王渊影响,不愿再做厚重赏赐的冤大头。 藩国宴席并不隆重,但也不寒碜,在王渊严厉整顿之后,至少没再出现冷菜剩饭。 翌日,王渊在礼部接见使节。 “安南下国使臣阮杰,拜见大明上国尚书!”阮杰规规矩矩磕头。 王渊没让这人站起来,而是说:“你递上的国书,我已经看过了。安南国王,真是主动禅位的?” 阮杰连忙说:“回禀王尚书,此事千真万确。泰王(前任国王)昏庸,军阀四起,叛乱遍地,安南百姓流离失所。泰王自知难以治国服众,于是就退位让贤,请大明上国封敕安南新王!” 王渊笑问:“我怎么听说,那位禅让的泰王,跟其母一起被逼死了?” “绝无此事!”阮杰大惊,背心直冒冷汗。 王渊说道:“册封安南国王,还需从长计议,你且回去慢慢等着吧。” 阮杰硬着头皮说:“我国愿献上地图和户籍黄册。” 王渊说道:“那就献上来再说。” 这十年来,安南混乱无比。 先是武将兵变杀掉皇帝,另立傀儡。很快?这个傀儡皇帝?被武将的哥哥劫持杀害。一位宗室劫掠首都,再次拥立新帝。大臣不服新帝?投靠叛军?叛军攻占首都。 新帝号召勤王,胜利之后?两位勤王军阀互相打起来,从此开始了军阀混战的局面。 这次篡位的莫登庸?都是在一系列政变、兵变中脱颖而出?渐渐从皇帝那里掌控兵权,然后将提拔自己的皇帝给废了。另立新皇之后,又过数年,终于搞出“禅让”的把戏。 综合各方面来看?莫登庸类似于“减配版刘裕”?登基之后便开始改革兵制、田制、禄制和官制。但他的改革力度太大,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反抗,一大批旧臣逃到哀牢试图反扑。 哀牢,就是老挝宣慰司,名义上属于大明国土。 如果用现代国家概念叙述?早在朱棣那会儿,大半个越南是中国的交趾省。而西南边境六宣慰司辖地?包括后世的缅甸中部和北部,老挝中部和北部?以及泰国的北部地区。 就拿老挝来说,虽然听调不听宣?但土司之间互相攻伐?经常找大明爸爸调停?云南沐家多次平息老挝叛乱。 阮杰小心翼翼退下,自知这次出使任务很难完成了,琢磨着如何给大明高官送银子。 没办法,莫登庸虽然自立为帝,也基本控制了安南局势,但必须获得大明的册封才行。 历史上,这货篡位被大明君臣发现,嘉靖直接派兵前往征讨,吓得莫登庸自缚前往边境请降。安南国,也降为安南都统使司,由大明属国变成大明属地,一直到明朝灭亡都是如此。 阮杰离开之后,火者哈喇被领进去,身边还跟着一个翻译。 火者哈喇跪拜道:“叶儿羌国使节哈喇,拜见大明国尚书阁下!” 王渊笑问:“你来求和的?” 火者哈喇说:“叶儿羌与大明,一向睦邻友好,希望贵国的西凉王能够息兵。” 王渊反问:“我怎么听说,贵国曾经多次侵犯大明西凉王辖地?” 火者哈喇说:“那都是误会,是叶儿羌国叛军所为。” 王渊说道:“你投交的国书,我已经看过了,具体如何处置,大明内阁自会商议。你且去鸿胪寺等消息吧。” 火者哈喇还想再说,王渊却直接闭门送客。 西凉王朱当沍,前些年过得喜忧参半。喜是人口越来越多,财货越来越足,毛纺织业与共同敌人(叶儿羌汗国)的存在,让周边部落跟他的联系非常紧密。忧的是叶儿羌汗国也迅速强大,不断攻击周边的非绿教势力。 连续十五年,朱当沍被叶儿羌汗国压着打,若非有戈壁天险阻挡,又在关键地方构筑城堡,西凉王早就被灭掉了。 眼见灭不掉西凉王,叶儿羌汗国便寻机西征。 首先,他们征讨自己国内,依附于自身的吉利吉思人。 这些吉利吉斯人,曾经帮着赛依德建国,现在赛依德汗翻脸不认人,以征讨异教徒为借口悍然出兵。干掉国内异教徒之后,又让儿子西征国外异教徒,一直打到楚河流域。接着又挥师北上,击败草原上的瓦剌蒙古部落,其子拉失德获得“圣战者”称号。 随即,赛依德亲率两万五千骑兵,征讨蒙兀儿斯坦西部地区。半路得知乌兹别克汗王病死,立即改变进军方向,一路南下攻占马都、乌支根等城市。 但赛依德打得太远了,劳师远征之下,在安集延城大败而归。他的儿子在蒙兀儿斯坦,同样遭遇重创,被哈萨克人干得满头包。 被血腥屠杀的吉利吉斯人,趁机揭竿而起,一部分投靠哈萨克汗国,一部分投靠西凉王朱当沍。 朱当沍从吉利吉斯人口中得到消息,立即联合周边信佛的蒙古部落,统兵一万直扑阿克苏,攻占东察合台汗国的旧都,并派遣使者跟哈萨克汗国结盟。赛依德带着残兵回到喀什,面对朱当沍和哈萨克汗国的夹击,被迫承认朱当沍对阿克苏的占领。 就在去年,赛依德汗的儿子(已经新疆西北部和吉尔吉斯斯坦东部边境自立),又跟吉利吉斯人干起来。赛依德连忙前往救援,结果吉利吉斯人坚壁清野,只留下十万只绵羊没有撤走。赛依德汗继续追击,迎面撞上哈萨克和吉利吉斯的二十万人联军。 赛依德吓得连忙撤退,被二十万联军疯狂追击。等他撤回喀什葛尔,发现喀什城被朱当沍围住了,因为害怕被联军追上,立即调头向南逃遁。 此战,赛依德儿子的草场,被吉利吉斯人、哈萨克人瓜分。 朱当沍则攻占喀什葛尔,势力接近新中国的新疆西部边境。 而不可一世的叶儿羌汗国,只剩后世的和田、巴音郭楞地区,以及后世的巴基斯坦部分边境。他们无力再反攻,甚至出现内讧,害怕朱当沍再次出兵,只能遣使到北京请求休战。 休个屁的,朱当沍被叶儿羌汗国打压十五年,好不容易趁此机会翻身,王渊怎么可能帮着外人? 只要朱当沍灭掉叶儿羌汗国,就能统治三分之二个新疆。 王渊把安南、叶儿羌两国的国书,转程内阁进行商议,杨廷和立即召他去内阁议事,顺便谈谈是否加征棉税的事情。 512【荣誉内阁大学士】 从礼部去内阁,得绕圈进东华门,才是内阁的办公地点文渊阁。 王渊刚刚路过宗人府,就见一个小太监奔来。 小太监装作偶遇的样子,朝王渊躬身作揖,突然低声说:“王尚书,陛下晕厥了,差点坠入太液池。” 王渊立即加速赶路,直奔豹房而去,中途居然遇到杨廷和。 很显然,张永不但派人通知王渊,还派人通知了杨廷和。这死太监又在两头下注,谁也不得罪,反正他一把年纪了,只求安安稳稳混到退休。 出西华门,过御用监,来到太液池边,再过一道桥便是豹房。 “止步!” 豹房侍卫将王渊、杨廷和拦住。 杨廷和说道:“烦请禀报陛下,臣杨廷和有要事求见。” 豹房侍卫面无表情:“陛下说了,今天谁也不见。” 王渊拿出豹牌,递过去说:“有劳放行。” 豹房侍卫露出微笑:“王尚书请回吧,陛下今天不见外臣。” 王渊又问:“陛下何时说的?” 豹房侍卫回答:“便在刚才。” 王渊拱手离去,皇帝已经醒了,似乎没有大碍,那还留下做什么? 杨廷和也转身离开,跟王渊一起前往文渊阁。 刚到文渊阁,一个司礼监太监就跟着进来:“陛下有旨,拜礼部尚书王渊,为东阁大学士,掌礼部。” 此言一出,五位阁臣全部愣神,就连王渊都一头雾水。 “掌礼部?”王琼确认道。 太监回答:“是掌,不是兼。” 杨廷和再次确认:“直阁?” 太监回答:“应该……不算吧。” 众内阁大臣沉默。 毛纪看了王渊一样,问杨廷和:“于制不合,要驳回吗?” 内阁有驳回皇帝谕旨的权利,六科同样也有。 当初,景泰帝想换太子?又怕被内阁驳回?还跑去贿赂阁臣,首辅和次辅各一百两?其余四位阁臣各五十两?如此巨资把内阁大臣都吓坏了。 “不必。”杨廷和摇头。 杨廷和非但没有驳回,还亲自草拟圣旨?让司礼监送去批红,再拿去制敕房写圣旨盖章。 王渊这个东阁大学士掌礼部尚书?究竟算不算入阁?谁都说不清楚。 权力大概是这样的:王渊继续执掌礼部,本职为礼部尚书,兼职内阁大学士,却不能在内阁议事?最多只能在内阁旁听。 真正的阁臣?是某某阁大学士兼某某尚书,大学士为内阁实职,尚书为荣誉虚职——关键词是“兼”。 如果同时有两个实际职务,会用“兼掌”二字。 而王渊现在是“掌”,掌字后面是实职?掌字前面是虚职。 内阁头衔居然成了荣誉职务,这也算大明开国头一遭?朱厚照又在违背祖制坏规矩了。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毛纪说道:“陛下恐怕病情又加重了?迫不及待给王若虚一个大学士衔。但偏偏又不让王若虚直阁,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蒋冕猜测道:“可能是想继续压一压吧?陛下行事莫测?谁能猜得到啊?” “杨阁老就这样同意了?”毛纪有些不甘心?“就没有内阁大学士掌六部事的,于制完全可以驳回皇命。” 蒋冕笑道:“驳回去只能激怒陛下,让王若虚真正直阁!” 就如蒋冕说的那般,杨廷和不敢反对。他害怕自己驳回皇命之后,朱厚照一怒之下,直接把王渊抬进内阁,到时候就不是什么虚衔阁臣了。 “恭喜王学士!”王琼抱拳笑道。 王渊哭笑不得:“陛下行事,果真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朱厚照下达皇命,恐怕全天下的读书人,做梦都想不到大学士头衔还有虚的。 说实话,王渊有时很想劈开皇帝的脑袋,研究一下里面的脑沟回路是否异于常人。 等毛纪和蒋冕撒尿回来,杨廷和召集众人说:“先商议安南之事,据锦衣海卫发回的消息,安南那边根本不是什么禅位。其伪王莫登庸,可视为篡晋自立的南朝刘裕。莫登庸正在安南大行改革之事,诸多旧臣逃往老挝,正在招兵买马打算杀回去。” 蒋冕道:“如此说来,已经不是安南一国之事,稍不注意就会引动老挝宣慰司。” 杨一清说:“老挝不能乱,那里乱起来,云南边境也会跟着乱。云南如今有两个土司造反,若再把老挝牵扯进去,恐怕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琼虽然是皇帝和王渊的舔狗,对外态度却非常强硬,他说:“云南土司叛乱,须臾可平也。安南内乱至斯,是为大好良机,可一举收复而置交趾省!” 毛纪冷笑:“广西叛乱多年未平,云南又有两个土司造反。王阁老想收回安南,复置交趾布政司,你从哪里调兵去打呢?” “锦衣海卫!”王琼说。 “万万不可!”杨一清立即反对,“锦衣海卫,本就是陛下胡乱设立的,在海上怎么胡来都可以不管。但若用锦衣卫海覆灭安南,重置交趾布政司,那就是让锦衣卫海在国内用武。此例一开,锦衣海卫登陆广东怎么办?登陆福建怎么办?登陆天津怎么办?” 王琼哑口无言。 “我可以说句话吗?”王渊问道。 文渊阁没有王渊说话的份儿,特别是他刚获得东阁大学士虚衔,就更得在文渊阁避嫌才行。 杨廷和笑道:“说吧,此事礼部亦有权商议。” 王渊说道:“广西、云南接连叛乱,朝廷暂时肯定无力收复安南。但又不能封那篡位的莫登庸为安南国王,何不让锦衣海卫助安南旧臣复国?” “如何帮助?”杨廷和问。 王渊说道:“让锦衣海卫去老挝联络安南旧臣,寻一宗室嗣位安南国王,锦衣海卫可以卖些火铳给他们。莫登庸若大获全胜,到时再册封其为国王也不迟。安南旧臣若获胜,更能彰显大明国威,安南国王必定感激不已。最好两边一直打,谁都无法获胜,如此安南定然长期混乱,数十年内都不可能侵犯大明边境。” 王琼拍手大赞:“此计甚好,百利而无一害。” 毛纪责问道:“王尚书此言,置安南百姓于何地?君之一言,便让无数安南百姓饱经战乱之苦,此为不仁不义之策也。” 王渊反问道:“毛阁老是大明臣子,还是那安南臣子?在下是大明的尚书,不是安南的尚书,我只管大明百姓的死活,管不了安南国内死多少人。” 毛纪说道:“安南亦为大明属国,以前还是大明的交趾省,安南百姓也曾做过大明百姓!” 王渊顿时怼回去:“如此说来,安南国内皆为乱臣贼子,否则他们为何要背叛大明?他们若不是乱臣贼子,如今大明还有交趾布政司呢!对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人没有亲自带兵征讨已经算给脸了!” 毛纪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王渊的逻辑没有漏洞。 杨廷和拍板道:“此事就这么办,让锦衣卫海资助安南旧臣火铳,令安南旧臣寻宗室立一国王。谁打赢了,谁就是真国王,大明自会册封。都打不赢,就让他们一直打下去,打起来就不会侵扰大明边境。” 王渊笑道:“杨阁老高见。” 杨廷和又说:“叶儿羌国的事情呢?” 蒋冕说道:“可令西凉王与叶儿羌国和解,双方约定,永不再战。” “我同意蒋阁老所言。”杨一清、毛纪同时发言。 这三人并非帮着外人说话,而是担心西凉王朱当沍势大难制。一旦叶儿羌国覆灭,西凉王将来可能拥兵数万,就算朱当沍不造反,能保证他的子孙不造反吗?一个正经的大明藩王,有兵有粮有地盘,若是哪天朝廷出现意外,朱当沍的子孙学着朱棣清君侧咋办? 王渊当然知道他们的担忧:“可颁一道圣旨,传诸西北边军与各部落,若西凉王的部队越过嘉峪关,不管其理由如何,都视为叛乱造反!” 蒋冕说:“圣旨可颁,但有何效果,就难说得很了。百年之后,若内地糜烂,西凉王的子孙率数万骑兵扣关,嘉峪关的守将还不直接开关请降?届时,数万西域骑兵入关,长驱直入甚至能直接杀到京城!” 王渊心想,若真出现那种局面,便是大明君臣自己作死,让西凉王的子孙当皇帝又有何不可?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王渊笑道:“西凉王是本人推荐的,为了避嫌,我不参与讨论。” 很快,内阁就商议出结果,要求西凉王与叶儿羌息兵,前提是叶儿羌国向大明俯首称臣。大明正好缺战马,叶儿羌若进贡战马两千匹,朝廷就会勒令西凉王不得开战。 至于能不能息兵,朝廷根本管不着,就算西凉王把叶儿羌灭了,还能调兵出关征讨西凉王吗?到时候还得默认。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议题。 “王尚书可知《抑棉疏》?”杨廷和问。 “知道,”王渊突然神来一笔,“是否加征棉课,暂且先不论,盐课倒是该改一改了。” “改盐课?” 众人皆惊,这是要逆天啊。 王渊冷笑:“全国有十纲,每纲盐引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窝本六钱四厘,另税银三两。如今,每年产盐六亿斤,每年盐课应有一千三百多万两才对!可事实上呢,去年盐课本色、折色加起来,盐税还不到一百万两。凭空消失的一千二百万两盐税哪里去了?” 无人应答。 朝廷每年都有一千二百万两的盐税不知去向,当然是被太监、勋贵、外戚、文官、武将、商人一起吞掉了。 这玩意儿水太深,谁敢动啊? 513【盐政】 五位内阁大臣,包括王琼在内,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毛纪开口道:“王尚书,也不能这样算。边商开中,需长途跋涉,来回成本大大增加,朝廷还得给他们引价补偿。” 王渊冷笑:“开中还剩多少,诸君心知肚明。若开中制真有效果,弘治朝叶尚书(叶淇)就不会搞运司纳银制了。” 毛纪沉默,这问题真的无解,说实话他也想改,可牵涉的利益团体太多。 杨一清说道:“改革一事,需慎之又慎。叶尚书当年改革盐政,短期内为国库纳银百万两,却导致开中制被彻底败坏,同时还催生出囤户这个顽疾!王尚书,你可有全权之策?” 现在谁掌控大明盐政? 不是朝廷,而是囤户! 叶淇改革出于好心,但官商勾结太会玩了,竟把盐引搞成类似于“食盐期货”的东西。 盐商已经细化为边商、水商、内商三类,边商开中运粮获取盐引,将手中的盐引卖给内商,内商凭借盐引向官府购买食盐,再通过水商运送到各地贩卖。 这套模式似乎没啥漏洞,偏偏叶淇改革之后,内商可以直接向官府购买盐引。 内商里面的一群财大气粗、背景深厚者,突然蜕变成囤户,趁机大量购进盐引,因为盐引每年有定额,导致普通内商弄不到盐引。 接着,这群囤户又大量支盐,导致普通内商有盐引也买不到食盐,更无法让水商运去给边商。 边商手里握着盐引,却无法换成食盐,只能把盐引贱卖给囤户。内商发现边商没盐引了,也只能向囤户高价买盐引,再拿着盐引去购买食盐出售。 囤户等于啥都不干?就是疯狂囤盐引?再勾结官府控制食盐出货量,人为造成阶段性盐引、食盐奇缺?以此压榨边商和内商赚取差价?盐引已经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同时,每年朝廷发放盐引?实质上变成囤户发放盐引,整个国家的盐政都被操控在囤户手中! 囤户是哪些人? 以徽商为主?特指两淮盐商?包括跟王渊做生意的黄崇德。他们背后又有无数权贵撑腰,比如黄崇德的靠山,便有王渊在内!只不过,黄崇德没给王渊输送贩盐利益?他囤积盐引是勾结的其他权贵。 就像杨一清所说?改革必须谨慎。 叶淇当年改革,初衷是很好的,也确实取得效果。却催生出“囤户”这种怪物,还他娘不如不改呢! 而且这群囤户还没犯法,人家只是在搞期货操作?即便官商勾结扰乱市场,大明也没有相关的法律在约束。甚至?人家修桥铺路、办学兴教、乐善好施,在家乡的名声好得很呢。 严嵩以前当了好几年户部主事?正好分管天下盐课,他虽然不知道怎么改?但对盐政积弊却知之甚深。 王渊跟严嵩经常讨论相关问题?由此整理出一套改革方案?他说:“第一,降低课税!” 内阁大佬们都听迷糊了,说好的想增加盐税呢,怎么张口又要减税? 明朝相比于宋代、清代,盐税已经定得非常低了,还减税简直无法想象。 “为何减税?”杨廷和问道。 王渊说:“此税并非商税,而是灶户的课税。灶户辛苦烧盐,为朝廷缴纳正课,按照大明规制,余盐应该向他们高价购买。可实际如何呢?灶户辛辛苦苦缴纳正课,余盐还被朝廷低价强行买走。如此,灶户苦不堪言,只能偷偷贩卖余盐,这些余盐卖出去全是私盐,朝廷根本收不到盐税。改革盐政,首先要从根子抓起,让烧盐的灶户有活路。否则不论如何改革,都是他娘的瞎搞乱搞!” 无人接话,降低灶户盐课,比之前的改革盐政更可怕。 历史上,整个明朝多次改革盐政,没有一个官员敢降低灶户盐课的。因为所有盐税项目中,灶户盐课最好收取,是非常稳定的税收,怎么可能拿这玩意儿动刀子? 越到后面,越不敢动灶户盐课。 不要以为盐税逐年降低,大明盐税是逐年提升的,国家财政越紧张,盐税就能收得越多。正德年间,中央盐税收入不足百万两,只相当于中央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到了崇祯年间,中央盐税已增长到二百五十万两,占据中央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 因为其他税收不上来,万历、崇祯等皇帝,只能对着盐税动手。万历朝为了收盐税,为了打击囤户,甚至搞出盐商世袭制,囤户确实被打击了,垄断经营却造成更大的麻烦。 王渊说道:“第一,全国灶户正课降一成,减轻灶户负担。第二,灶户所产余盐,允许卖给商人,官府不得强行低价收购。正盐给引目,余盐给小票,下场关支,招商收买,价银解部(上交户部)。” 啥意思? 降低灶户需要缴纳的正课,禁止官府恶意压价收购,提高灶户的生产积极性。正课之外的余盐,以前不得私卖,现在可以卖给商人。 为了顺利收税,商人获得的每张盐引,都搭载相应的余盐小票。商贾拿着盐引向官府买正盐,凭小票直接去盐场收购余盐,这样余盐也能顺利收税。否则的话,余盐全都得流进走私市场。 如此,直接让食盐出货量翻倍,而且余盐不经过官府,囤户很难再官商勾结制造阶段性盐荒。没有阶段性盐荒,边商手里的盐引,就能顺利与内商交易,打破囤户对市场的操控,激发整个盐业市场的活性。 这个方法看似简单,前提是要提高灶户的生产积极性。提高积极性就得降低正课,而正课又没人敢动,因为牵扯到边镇军粮,因此对大明官员来说是无解的。 只有王渊敢冲破阻力,直接从根子处开刀。 此言一经说透,不但杨一清、王琼赞许,就连毛纪、蒋冕都心生敬佩。当然,他们不敢自己动手,一旦出事儿承担不起。 而且,敬佩归敬佩,利益归利益,囤户能够操控市场,怎么可能没有权贵罩着? 毛纪提醒道:“王尚书,盐政之事,非同寻常。灶户正课,直接关系九边军粮,你降低正课就是减少军粮供应。稍有差池,九边不稳,你可担待得起?” 王渊冷笑道:“开中制在纳银制改革之后,早就可有可无了,能供应多少军粮?边商手里的盐引,有几分是运粮所得,又有几分是权贵出售?别说减一成灶户正课,就算减他三五成,九边军粮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杨廷和此时万分纠结,他很想按王渊的说法改革,但又怕改革失败背锅。即便改革成功,也要得罪无数太监、勋贵、外戚、武将和文官,甚至杨党内部许多官员都会仇视他。 “此事,再议吧。”杨廷和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王渊怒道:“什么再议,此时就在议,何必再寻他日!” 蒋冕出声道:“王尚书,此乃文渊阁。你身为礼部尚书,藩国之事可以建言。盐政之事属于户部,等你当上户部尚书再说。” 王渊说道:“吾乃大明之臣,大明之事自可议之。吾虽无权在文渊阁议事,却可回去上疏朝廷,你还能堵住我的嘴巴吗?” 毛纪叹息,开始掏心掏肺说话:“王尚书,我等知你心意,谁又不想一心为国呢?可改革盐政,关系重大,稍不注意就要弄得沸反盈天。你就不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若是满朝皆反,你这礼部尚书又如何当下去?” “哐!” 王渊突然站起,踢开椅子,疾呼道:“苟(和谐)利国家生死以,岂(和谐)因祸福避趋之!汝等身为大明重臣,国家积弊至此,竟不思改革之事,反而想着如何笼络人心、稳定朝堂。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尔等都是大明罪人!”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 杨一清本身就是支持改革的,他年轻时还自己改革了马政,很快恢复过来,拍手赞道:“苟(和谐)利国家生死以,岂(和谐)因祸福避趋之!好诗,好句!凭这两句诗,我也该支持改革盐政。” 王琼说:“我也支持王尚书。” 王渊又说:“改革盐政,第三步,地方论斤纳税,不再论丁纳税!” 杨廷和的脸色更难看,得罪权贵了还不停手,王渊这是要把地方官也得罪完啊! 盐税有很多种,从烧盐灶户那里就有盐课,这是盐税的起点,相当于生产税。 而盐税的终点,则是地方官府卖盐,征收零售增值税。最低一级是县,乡镇级别不允许开设盐铺。按照每个县的人口数量,固定征收盐税额度,即按丁缴纳盐税。也即是说,地方官府不管卖了多少盐,只要上交固定税额,剩下的都能自己分掉。 这简直属于扯淡,大明规定,十年一次人口普查,而地方怎么可能真的去查?报上的户口人数,跟百年前没啥差别,地方盐税也是按百年前的人口规模收取。 王渊想要按斤纳税,等于盐政改革中的“摊丁入亩”,直接从地方官手里划走一块大蛋糕。 清朝中前期,也是按人口纳盐税,直至乾隆四十七年才改成按斤。单拿梅县举例,乾隆改革之前,全县盐税几百两,改革之后猛增至七千四百量,中间的差额全被地方官吃了! 杨廷和被“盐政版摊丁入亩”吓到了,连连摆手道:“此事再议,此事再议。” 514【老杨好难啊】 有人要问了,盐引掌握在朝廷手中,直接把税算在盐引里,不就可以完美规避偷税漏税吗? 呵呵,太年轻了。 大明的盐引,本来就是含税的。购买盐引收一次税,用盐引购买食盐,又要再收一次税。何止收税,还收了两次呢! 但每年六亿斤的盐产量,按这两道税1300多万两白银,确实又只能收上来100万两。 奇了怪了,这税款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当然是因为开中制啊,两淮灶户所产正盐,99%都得开中输边,很多都折算成军粮了。而且,朝廷还有开中补贴,只因运粮路途遥远,必须用优惠政策鼓励边商开中。 更尴尬的事情在于,开中制度日渐败坏,而且是皇帝带头败坏。弘治朝改革之后,开中制更是彻底抓瞎,盐税很难变现为军粮。 那些消失的军粮去哪儿了? 皇帝、太监、勋贵,这三股势力占大头,吃掉的军粮最多!接着就是文官和武将,同样从中渔利,导致盐税收不上来,军粮也运不到边镇。 王渊很想取消开中制,但暂时还不到时候,必须等到朱厚照死后才行,因为如此改革第一个要搞的就是皇帝! 既然无法取消开中制,无法给正盐收税,那就只能从余盐下手,从各地官府的盐课下手。 王渊和阁臣的谈话内容,很快就传到外朝,大家猜猜是谁传出去的? 严嵩第一个找上门,执弟子礼道:“若余盐商卖,既有小票制约,又如何防止囤户官商勾结?” 王渊笑道:“灶户又不傻,官商勾结压价,直接贩卖私盐就是。灶户如今不是这样做的吗?若灶户不偷卖私盐,恐怕已经饿死大半了。更何况,内商也会闻风而动。” “内商?” 严嵩略一思索,顿时拍手大赞:“此计之精妙处,竟是内商,学生拜服!” 任何改革,必然损伤既得利益者。 若想顺利推行新政,就必须出现新的利益相关团体。 就拿弘治朝盐政改革来说,开中制同样牵扯无数,为啥能另起炉灶推行纳银制?就是让两淮盐商吃饱了!准确的说,是让两淮盐商吃撑了,催生出更可恶的“囤户”集团。 王渊提议余盐私卖,同样要扶持新兴利益团体,这个团体还是两淮盐商。 只不过,纳银制喂饱的囤户,是两淮盐商中的资本巨鳄。而王渊扶持的,却是数量更多的两淮盐商散户! 囤户能够控制市场,全靠食盐官卖,勾结官府,有盐却不出货。边商和散户内商,由于买不到货,就有资金链断裂的危险,只能被迫向那些囤户屈服,从而被囤户拿捏得死死的。 说得直白一些,盐引只能证明你有购买和贩运权,但拿着盐引却无法从官府买盐也是白瞎。举个例子,有些盐商,永乐年间获得盐引,到正德年间还无法买盐,盐引代代相传都已经变成传家宝了! 官府说,不是咱不卖盐,是产盐量不够,你回家慢慢等着吧。 而一旦放开余盐私卖,内商散户就能第一时间,冲到盐场直接跟灶户交易,还等得了你囤户官商勾结压价? 囤户看似屯的是盐引,但核心手段是控制官府的食盐出货量,利用时间差造成边商和内商的资金链紧张。只要开放余盐私卖,囤户无法控制出货量,边商和散户内商就瞬间解放出来了。 王渊的这个改革方案,灶户、边商、散户内商,全都是获益者,而且他们的数量最庞大。至于利益受损者,则是少数囤户内商、盐运司官员,以及背后的权贵。 甚至不需要朝廷监督,只要颁布新政,无数散户内商就自发冲锋陷阵了。 囤户再是资本大鳄,也不可能无限期囤积居奇,被无数散户内商那么一冲击,他们也得慢慢回归市场本身。 这个道理,很多官员仔细琢磨,也慢慢给搞懂了。 正在翰林院任职的张璁,拍着桌子大笑:“王尚书真奇人也,看似解不开的盐政死结,只这余盐私卖,便如抽丝剥茧般给理顺。” 历史上,整个大明就没人想到此法吗? 有人! 隆庆朝的李学诗就曾提出过,但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只是一方小小的御史,谁听他的啊?(注:此李学诗,并非嘉靖朝那个,而是隆庆、万历朝那个。) …… 杨宅。 给事中蔡经、御史高世魁,带着一大帮科道言官,堵在杨廷和家的大门口。 王渊的《请改盐法疏》呈上之后,内阁一直不批复,甚至不拿到朝堂讨论。大量科道言官,在得知其中利弊以后,也纷纷上疏请改盐法。 言官可不止喷人获得政绩,他们也有议事之权。只要他们有上疏举动,又能成功改革盐政,那他们就可以获得奏事政绩。 既有政绩,又能得名,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皇帝不上朝,御史的奏疏被内阁拦下,给事中的奏疏被司礼监拦下,言官们纯粹抛媚眼给瞎子看。 言官们急了,私下埋怨杨廷和、张永联手阻隔言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内阁还在那里装死,杨廷和根本就不敢改革。那么,言官们就只能堵门了,聚集二三十个给事中、御史堵在杨家大门口。 他们来得还很早,半夜宵禁解除便至,杨廷和出门上班正好撞个正着。 “杨阁老,请以朝廷社稷为重!”蔡经拱手拜倒。 “杨阁老,请以朝廷社稷为重!”二三十个言官齐呼。 杨廷和被气得脑袋冒烟,以为这些言官,都是王渊派来的。他按下怒火,和颜悦色道:“诸位请回,盐法改制大事,不容有丝毫疏漏,内阁正在详细商讨之中。” 一个字,拖! 内阁不是不改革,是正在讨论改革细节,至于讨论到猴年马月就不知道了。 御史高世魁问:“那我等奏疏为何不批复?” 杨廷和推脱道:“内阁都批了,全部送去司礼监,但司礼监那边没有音讯。” 两个字,甩锅! 把锅甩给司礼监,难道言官还能跑去内廷跟太监争论? 言官们面面相觑,对此没有丝毫办法。杨廷和都说了内阁在讨论改革,奏疏被拦下也是太监在搞鬼,他们还能把杨廷和打一顿不成? 杨廷和坐上轿子,大摇大摆去办公,留下一堆言官风中凌乱。 “哼,以前还觉得他是能臣,没想到却是个庸碌之辈。王尚书的新盐法如此精妙,就该早日颁行天下,他杨廷和就是拖着不办!” “杨廷和把持内阁,张永把持司礼监,陛下病重之后又数月不上朝,这二人已经隔绝中外矣!” “奸********相倒不至于,庸相绝对不假。” “看他提拔的都是什么人?彭泽脾气暴躁,统兵打仗还算凑合,又如何能胜任户部尚书?彭泽掌户部大半年,各清吏司一塌糊涂。在下弹劾了好几个户部主事,到现在都没有下文,甚至都不拿到朝堂来讨论!” “就是,孙尚书(孙交)、石尚书(石玠)、黄尚书(黄珂),这三位执掌户部的时候,哪个不做得井井有条?户部一到彭泽手里就乱,杨廷和简直推荐了一个混账出来!” “我看杨廷和早该致仕,换王尚书当首辅,天下肯定大治!” “……” 这些科道言官,都想着往上爬,他们把自身的仕途不顺,全都归结到杨廷和的头上——换成王渊当首辅,他们多半也会喷王渊。 打算出门的杨慎、杨惇兄弟俩,听到门外嘈杂的议论声,吓得连忙缩回去。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偷偷溜向侧门,他们已经没脸走大门,害怕被那些言官嘲讽一番。 别说杨廷和还没权倾朝野,就算历史上的嘉靖初年,杨廷和已经独霸朝纲,也是一拨又一拨的言官跳出来,把杨廷和喷得好几次做样子辞官。 主要是杨廷和拉帮结派,虽然拉拢一大批朝臣,却不得中下级官员和科道言官的人心。 没被杨廷和收买拉拢的官员,全是他的反对者,说白了就是眼红不服气。都是同科进士,为啥某某升官那么快,老子还在枯坐冷板凳?某某凭本事升迁自然没二话,但他本事也不比我强,政绩也不比我多啊! “兄长,还是劝劝父亲吧。”杨惇叹息道。 杨慎无奈摇头:“没法劝。” 杨惇憋屈说:“自家的宅子,只能从侧门出入,这算什么事儿?” 杨廷和太难了,他一旦答应改革盐法,就是对自己派系的许多官员下手。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别看杨一清是改革派,在文渊阁也赞赏王渊的改革主张。 可真的实施新法,杨一清多半不会出力支持,能不暗中阻挠已经算相忍为国了。因为杨一清的籍贯在镇江,那里是囤户大本营之一,指不定就有哪个囤户是杨一清在罩着。 不管如何,杨廷和再次大失人心,京城中下层官员都暗中讥讽他是庸相。 言官们自然不满足于背后说坏话,笔锋一转,也不上疏改革盐法了,呼朋引伴逮着杨廷和死命弹劾。 王渊脸皮厚,从不理会弹劾。 杨廷和却是要脸的,因为他是清流领袖。成堆的弹劾奏章,把杨廷和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上疏自劾请辞,真假且不说,至少得做一个辞职的样子。 515【关联交易】 文渊阁。 蒋冕默默起身,把一封奏疏,递交到杨廷和手中。 杨廷和接过来一看,顿时头大如斗,竟是王渊写的《请改棉法疏》。 毛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众臣议加棉课,他说改革盐法;众臣议改棉法,他说请加棉课。好说歹说,都是他在说,里里外外就他是好人,此贼竟奸诈至斯也!” 王琼强忍着笑意,已经有点憋不住。 杨一清也是无语,包括他在内,满朝上下都被王渊给涮了。 这事儿本就因欧阳重的《抑棉疏》而起,导致群臣闹着要加棉税。还有心怀叵测者,把矛头直指王渊,甚至打算趁势攻击物理学派,更意图纠集反对所有心学派系。 许多在朝为官的心学弟子,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谁知,王渊突然神来一笔,把关注焦点引导改革盐法上。 盐法可比棉法重要无数倍,杨廷和顿时被将了一军,舆论旋涡也因此转移,王渊和心学各派瞬间跳出困局。 跳出来还不算完事儿,又顺势一脚给踢回去。 杨廷和本想继续拖延时间,拖到无人关注改革盐政。可王渊却不给机会,竟然主动提起加棉税的事情。 谁都知道,王渊的工厂产量最高,一旦大幅增加棉税,王渊受到的损失最大。这等于为了朝廷社稷,王渊狠心砍自己一刀。 反观杨廷和,竟然还在为是否改革盐法而犹豫。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王琼说道:“满朝非议,若再不改,我等阁臣皆为尸位素餐之辈。” 杨一清不吭声,他只是次辅,有首辅顶着怕个毛? 杨廷和枯坐良久,意兴阑珊道:“这个王若虚,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翻阅史书?杨廷和真不是啥政斗高手?也就正德刚死、嘉靖未至之时,突然发力干翻主要政敌?嘉靖登基之后便昏招迭出。 杨廷和总是考虑太多?又要权力,又要好处?还要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儿?他当权臣却没有魄力?他当奸臣又爱惜羽毛?他当社稷之臣必受派系掣肘,这就导致他在嘉靖朝的操作让人看不懂。 归根结底,杨廷和的政治目标不清晰。 刘瑾在时,杨廷和的政治目标是斗倒刘瑾;江彬在时?杨廷和的政治目标是斗倒江彬。有两个大反派在那儿立着?文官们自然跟着他混,文官的内部矛盾也能压下去。 江彬死后,杨廷和的政敌变成王渊,可王渊很多时候主动退让,根本就不愿搞什么正面冲突。 于是?杨廷和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团结在他身边的文官也自动分化。 “要革新盐法吗?”蒋冕问。 杨廷和苦涩道:“不改?也得改了。” 杨廷和是一个很要脸的人,他必须保持自己完美无缺的清流形象。可压着不改盐法?已经大失人望,现在王渊主动要求加棉税?更是从品德层面把杨廷和踩下去。 杨廷和怎么还敢装死? 但他现在支持改革盐政?却又等于哑巴吃黄连?因为该丢的声望已经丢了。即便盐法改革成功,杨廷和作为首辅累加政绩,百官心里也会把功劳算在王渊头上。 杨廷和感觉好累,自己要脸,王渊却不要脸,这政斗还怎么玩得下去? 正常的文官,随便遭受几次弹劾,都会吓得隔三差五请辞。而那王二郎,从做官到现在,弹劾奏章恐怕有上千封了吧,这货还没皮没脸的蹦跶得欢呢。 被弹劾上千次,还没有遭到罢官,换成常人铁定是奸臣、佞臣,杨廷和根本不怕这种敌人。偏偏王渊毁誉参半,怨恨的人多,吹捧的人也多,而且还有无数实打实的功绩傍身。 更可恶的是,心学异军突起,心学思想迅速传播,心学门徒都在支持王渊,靠舆论“蛊惑”了许多中低层官员和年轻士子! 杨廷和很想指着王渊的鼻子大骂:“年轻人不讲武德,欺负我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传统文官必须守规矩,守规矩你就输了,如果我这次发力,一封弹劾奏章就让你滚蛋!” 不要笑话,真是这个道理。 王渊的工厂搞那么大,直接加剧山东和江南的粮荒,只这一件事情就能让王渊丢官。因为官员不许经商,就算是让家仆经营,做大之后也会成为致命弱点。 只可惜王渊不讲武德,对弹劾奏章视而不见,连辞职的样子都懒得做,皇帝还始终罩着予以纵容。 这次,王渊甚至拿自己的政治弱点,主动对着自己开刀。于情于理,王渊早就该这样做了,但真做出来反而获得赞誉,反而从道德上把杨廷和压下去。 就好像恶棍改过自新,反而获得社会赞赏,反而把不敢做好事的普通人比下去。 哪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在文渊阁枯坐一上午,杨廷和突然对次辅杨一清说:“盐政积弊已深,必须改革新法。在改革之前,需派部院官巡视盐政,免得奸商趁机闹出乱子。” 杨一清点头道:“正该如此。” 杨廷和询问道:“令左副都御史杨旦,提督两淮盐务如何?” “可……”杨一清突然停顿,用异样的眼光,重重看了杨廷和一眼,随即笑道,“可也。两淮盐务提督,职责重大,不经过廷议吗?” 杨廷和说:“不用,我认为杨晋叔(杨旦)能够胜任。” 杨一清又问王琼:“德华有何意见?” 王琼冷笑:“二位已经议定,我又何须多嘴?” 首辅和次辅,就这样达成交易,政敌王琼选择隔岸观火。 …… 王宅。 严嵩摇头感慨道:“这位杨阁老,又想要名,又想得利,他真把天下人当傻子吗?” “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王渊笑着说。 左副都御史杨旦,就是王渊高中状元时,带着王渊骑马簪花游街那位,当时杨旦还只是顺天府尹。 杨廷和、杨一清两人,刚刚达成的幕后交易,执行者便是被任命为两淮盐务提督的杨旦。 各地盐政贪腐成风,朝廷必须不定期派人巡查。官太小了查不动,只有都御使、侍郎级别的,才能在巡查当中收到效果。因此,“提督盐务”又俗称“巡盐部院”,部特指六部侍郎,院特指都察院都御史。 杨旦表面被派去巡查两淮盐务,其实是给囤户们兜底的。 即在正式改革盐法之前,让那些炒“盐引期货”的囤户,赶紧再官商勾结捞一笔,别被新盐法给突然套牢。 而且,只帮杨党罩着的囤户,不管其他囤户的死活。 就像王渊不怕泄露新盐法消息,杨廷和也不怕泄露消息。其他囤户想要解套,必须有盐运司官员配合,而被派出去的杨旦,正好可以压住盐运司。除了杨党罩着的囤户,其他囤户根本别想从盐运司支盐,支不了盐就没法解套! 次辅杨一清,之所以答应帮忙,是因为他也有利益牵扯其中。 杨一清成长于广东,并且在广东考科举,部分族人参与海贸;同时他还祖籍云南,儿子回老家占了不少良田。但他的主要家业却在镇江,靠支持囤户也捞了不少。 杨旦巡查盐务的时候,自然会把杨一清支持的囤户也照顾了。 杨党及其罩着的囤户,还有杨一清罩着的囤户,因为这次官商操作,又可狠狠大捞一笔。 而依附其他权贵的囤户,只能傻乎乎看着,把杨廷和恨到了骨子里。 其实他们更应该仇恨王渊才对,可内部叛徒总是比外部敌人更可恶的。 这新盐法还没实施呢,囤户内部就自行分裂了,不可能再抱团抵制新盐法。 杨廷和这个操作虽然徇私,却实际有利于推行新盐法,可以减轻很多改革阻力。 其实,即便新盐法实施,囤户依旧有得赚,而且比散户赚得更多。但他们无法再控制市场,无法再坐收渔利,无法再买空卖空,必须参与到实物交易当中。 这等于把一帮玩金融的,生生逼成搞贸易的! 杨廷和这种玩法,会得罪很多权贵,但可团结自己的派系官员。他终于战略收缩了,不再强求更多人支持,只顾维系自己的基本盘。 516【收买官心】 京城,西北郊,好山园。 这里大概是清代颐和园的位置,朱厚照当初打造豹房的同时,也在城外打造了一个“好山园”。 什么盐法、棉法,朝堂闹得不可开交,朱厚照却连豹房都不住了,直接搬去西北郊的好山园散心。那里有山有水,环境舒适宜人,便是起沙尘暴,也比城内更小得多——历史上,万历皇帝也喜欢躲在这里,而嘉靖更喜欢住豹房。 “陛下,可试炮否?”王渊的小舅子黄峰问。 朱厚照笑道:“便试炮。” 黄峰高兴道:“陛下命令试炮!” 本该今年病逝的林俊,此时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住进了皇帝的好山园。 延寿这事儿很正常,历史上的林俊喜滋滋复官,莫名其妙卷进大礼议朝争。他本来两不相帮,只想认认真真做事,可争斗起来谁顾得上做事啊?一连上了八封奏疏,都得不到嘉靖皇帝采纳,心灰意冷只能辞官。而且还无法坐海船回去,只能一路舟车返回福建老家,半路受冷生病,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如今林俊可省心得很,不再关心朝政,每天蹲在皇家园林里改造火炮。 眼前这门火炮,已经不是佛郎机炮。它的内炮管由钢材铸成,外部却包了一层熟铁套,同时兼顾炮身强度和韧性。而且在承受相同膛压的情况下,还有效减轻了炮身重量,两个士兵就能轻松抬起。 “轰!” 一炮射出,弹丸飞得老远。 侍卫们拉着绳索丈量,然后跑回来报告:“启禀陛下,弹丸落地处,足有一里半(840米左右)。” 朱厚照非常高兴:“好,很好。炮身未增大,药子没加多,此炮的射程却提高将近半里!林先生,你居功至伟。” 林俊也很兴奋,拱手道:“陛下谬赞,都是物理门人多方协作而成。” 朱厚照跑过去?近距离观察一番火炮,好奇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林俊解释说:“如今火炮有两种,一种是大明的前装炮?一种是佛郎机的后装炮。前装炮虽然威力大?但射速实在太慢?因此臣就一心改进佛郎机炮。佛郎机炮最大的弊端,便是气密性不足,而且非常难以改进。臣与物理门人潜心研究一年多?完全重新设计了炮尾?采用竖直闭气的尾闩,再用螺旋丝口铁栓将其顶紧。” 真就只是对佛郎机炮的改进,但采用的气密技术?却是“阿姆斯特朗回旋炮”尾闩。这种设计的出现?本该在1855年?如今直接提前三百多年问世。 欧洲人走了很多弯路?他们先学会东方的前装炮?又自己发明了后装炮?接着再跑去发展前装炮。在此期间,前装炮发展了三百年,已经很难再改进了,于是又回来研究后装炮。 佛郎机炮本来就是立式炮闩,但因为设计缺陷?始终都要漏气。林俊修改了整个炮尾?又在立式炮闩的基础上?增添了螺栓设计?这属于近代后膛炮的过渡性。 膛线? 抱歉,没有。 王渊倒是跟林俊提过膛线,但林俊一门心思解决气密性问题?暂时还没有去研究膛线有啥作用。 朱厚照拍着炮身说:“有此神器,若再造得大一些,一炮可糜烂十里也!” 林俊说道:“大明的敌人在北方,蒙古骑兵来去如风,还是多造这样的小炮更合算。此门火炮,轻巧便利,便没有轮子,两个士卒也能抬起,四个士卒可以轻松抬着走。” “也对,用这种小炮对付骑兵最方便,”朱厚照开心笑道,“此炮不可再叫佛郎机,便唤作……嗯,骠骑将军炮!” “好名字!”林俊也是会拍马屁的,他还指望皇帝拨发研究经费,还指望着继续在皇家园林造炮呢。 朱厚照说道:“你带着那些物理门人,继续改进这种火炮。争取打得更远,瞄得更准!朕现在虽然粮食不够,但内库里有的是金银,每年给你们五千两银子研制火炮。这好山园,你和物理门人随便进出,任何火炮相关技术都不得泄露,朕会调来皇宫侍卫来看守。” 这算是,把好山园变成了大明皇家火炮研究院? 林俊乐不可支:“陛下圣明。” 朱厚照又说:“你派一个弟子,带着图纸前往杭州,先造它两百门出来!” 为啥非得去杭州造炮? 主要是京城造出的火炮质量堪忧,再加上子母铳设计气密性不够,平均发射二三十炮就很容易炸膛,搞得朱厚照对京城铸炮师们毫无信心。 就算是杭州造出的佛郎机炮,因为本身设计缺陷,平均发射两三百炮以上,也会有很高的炸膛风险——这或许就是欧洲人弃用早期后膛炮的原因之一。 林俊说道:“陛下,王尚书曾说膛线有用,臣打算接下来研制火炮膛线。” “膛线又是何物?”朱厚照问。 林俊说道:“臣也说不太清楚,王尚书讲得也模糊不清,大概是在炮管里增加阴阳线。” 膛线,其实已经被发明出来了,只不过欧洲还在使用前装火枪。早期火枪由于是前装,线膛枪填弹非常麻烦,射速只有滑膛枪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朱厚照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一个太监奔来,呈交内阁制定的新盐法。 别看朱厚照跑去城外玩炮,朝堂的情况他也没落下。只是小事儿懒得管,大事儿也不说话,只告诫司礼监张永,说新盐法出来之后必须送来御览。 朱厚照只瞟了一眼,便递给林俊:“林先生且看。” 林俊拱手道:“臣已致仕,不当再过问朝堂机要。” “无妨,你且参详参详。”朱厚照笑道。 林俊仔细看了一遍,表情颇为惊讶,说道:“此法必定出自王若虚之手。” 朱厚照笑着说:“除了他,谁敢给天下官员加俸?” 王渊利用余盐私卖,扶持散户跟囤户斗,以此来保证新盐法顺利推行。但是,新盐法还有一个内容,那就是“盐政版摊丁入亩”,这是得罪所有地方官的事情,不给好处怎么可能推行得了? 正巧,王渊觉得官员工资太低,那便一石二鸟全都解决了。 即,改按丁纳盐课,为按斤纳盐课。县中所征盐课,四成上交户部,两成留在县里,两成上交州府,两成上交布政司。 留在各级官府的六成盐课,专门用来给地方官员涨工资,若有剩余也归地方小金库所有。上交户部的四成盐课,则用来给京官涨工资,剩下的收入国库。 油水足的官员,早就贪污致富了,确实看不上那点工资。但总有清廉之官,也总有清水衙门,这类官员必然支持新盐法,他们会帮着王渊冲锋陷阵。 另外,涨工资剩下的盐课,全都归地方小金库所有。 嘿嘿,知县、知州、知府、布政使们,直接就能跟地方盐税衙门干起来。这是老子的钱,你们这些盐税官别想拿走!什么,像以前那样分点给我?分个屁,这些全都是老子的,就算只能拿到两成,那也是合法收入,能贪污的能一样吗?更何况,老子以前也分不到两成! 一个县里的流品官员能有多少?再涨能涨多少工资?只这盐课改革一项,就能为大县创收几千两,小县也能捞到好几百两。说是进地方府库,怎么使用还不是知县说了算? 贪官就尽管贪,清官可以拿着这些银子做正事! 林俊只看了一眼,就感觉这招太厉害了。一可让新盐法顺利推行全国,二可增加地方和中央财政收入,三可提高全国官员的工资待遇。 当王渊把最后这一招抛出时,杨廷和彻底妥协。他是首辅,他给全国官员涨工资,这尼玛绝对青史留名,绝对让全天下的官员都记他好,他杨家子孙今后可以横着走,只要不干抄家灭族的事就没人会招惹! 王渊打算给官员涨多少工资? 整体提升三级,也就是说,正七品的官员,可领到以前从五品的俸禄。虽然肯定不够迎来送往、蓄养奴仆的开销,但至少能让清官过得好些,不至于让清官过生日买肉都买不起。 别人是收买民心,王渊直接收买官心,只看皇帝敢不敢答应。 517【新盐法】 冬至,午门。 百官早就候在那里,光禄寺官员扯开嗓门大喊:“为厉行节俭,陛下免赐冬至宴,改赐群臣干辣椒半斤、花生两斤、红薯十斤!” 花生、红薯、玉米,已在京畿逐步推广,但想彻底普及还得再等两三年。 其中花生最受城中居民欢迎,这玩意儿可以做下酒菜,一盘油炒花生米能喝两大壶。但价格相对还有点贵,去年只有富豪之家吃得起,今年越来越多农户种花生,小康之家偶尔也能买来佐酒。 至于辣椒,刚开始属于皇庄特产,王渊的庄田也种了一些。 传播两三年之后,种植范围依旧很小,喜欢的爱到骨子里,不喜欢的根本不屑一顾。 直至今年初,太常寺右少卿田秋,在王尚书家吃了一盘凉菜,当时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田秋立即索要这道菜的做法,然后高价购买干辣椒,数次请客之后,“油辣子”已然传遍北京官场。 勋贵们纷纷让佃农种植辣椒,“油辣子”成为贵族调料,辣椒价格一度堪比香料! 光禄寺的杂官,带领仆役抬来赏赐物品,文武百官排队认领辣椒、花生和红薯。小官们特别高兴,他们大都在京城没有田地,想吃辣椒必须高价购买,这次皇帝可是足足赏赐了半斤。 甚至还能分出一些辣椒籽卖掉,因为市面上有人求购种子。估计明年就会价格猛跌,因为种植辣椒的越来越多,“油辣子”出现在酒楼食肆也指日可待。 “仲元,你又有口福了。”郑一鹏逗趣道。 汤训说道:“口福还得等明年,从元旦之日起,天下官员皆涨俸三级。到时候种辣椒的也多,说不定每日吃饭,都能放一大勺油辣子。” 郑一鹏大笑:“哈哈哈哈,仲元志向高远矣。” 汤训和郑一鹏,同科进士?同科庶吉士?而且还是舍友。虽然一个是王渊的好友,一个是杨慎的好友?但他们的私交一直都不错。 汤训莞尔道:“若是全国百姓?都能每日吃到油辣子,则天下必定大治矣。” 两人如今都租住民房?请不起丫鬟仆役,但跟班总还是有的。 把赏赐之物扔给跟班背着?郑一鹏低声说道:“开春之后?我可能会被外放。” “巡按御史?”汤训问。 郑一鹏点头说:“八九不离十。” 汤训抱拳笑道:“恭喜九万兄!” 郑一鹏道:“别急着恭喜我,仲元兄也多半要外放的。” “新盐法?”汤训问道。 郑一鹏道:“朝中六成的御史,都要下派到地方做巡按,专查新盐务的推行。” “盐政版摊丁入亩”不是那么好搞的?即便弄出以官斗官的法子?但依旧有无数漏洞可以钻。 正德时期,是没有“官盐店”的,整个销售过程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内商拿到盐引之后,到都转盐运司购买食盐,通过水商转运到各省盐运司?盐商们的合法贩盐活动就此结束。 第二部分:州县填报辖内户籍人数,按人口获得食盐定额?自己组织人手,把食盐从省级盐运司运回去。 第三部分:里甲长官?组织人手去州县运盐,带回各自里甲分售给百姓。 最后的交税?也按人口缴纳?里甲长官负责催课?上交到州县一级,知州、知县再上交到省级盐税衙门。这种按人口计盐税的税种,名叫“盐钞课”、“盐钞银”,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还在使用,乾隆末年才改为论斤收税。 糙不糙?太糙了! 居然让里甲长官分销官盐,而且还按人口给定额,不是逼着老百姓买私盐吗?如果不买私盐,官盐定额根本不够吃! 在明朝中后期,全国老百姓吃的食盐,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私盐,都是不用给朝廷交税的。 朝廷官员自然知道里甲长官不靠谱,于是在万历年间,又出现“官盐店”。 全县老百姓,只能在官盐店购买食盐,一是造成百姓买盐不方便,因为很多农民一辈子不进城;二是把利润转给官盐商,里甲长官好歹还悠着点,商人可不管百姓死活。官盐店的官盐商们以次充好、哄抬盐价,逼得老百姓只能买私盐,清末甚至出现官盐店逼得百姓造反的情况。 但是,官盐店不设又不行,里甲长官太难管理了,王渊这次还得被迫设置。 为了避免垄断现象,每个州县,至少要有十家官盐店,各店铺老板不允许有五服之内的亲戚,三代以内不得有做官之人。巡按御史,这次主要巡查的就是这个,弄虚作假者一旦被查出,直接打入贱籍,有功名的还要被剥夺功名! 官盐店经营执照,十年更换一次,由巡按御史统一组织换牌。若被查出一次问题,所涉及的巡按御史降级一等;若被查出两次问题,所涉及的巡按御史直接罢官! 至于“盐钞银”,不再让皂吏逼催百姓上交。 州县去省级盐运司拿货,今后没有定额限制,给钱就能买到。提多少货,省级盐课司就计多少税,“盐钞银”直接计算在盐价当中。省级盐运司、省级盐课司、州县官员,三个方面互相监督,各自有各自的利益,想要三方勾结是很难的。 怕就怕,省级盐运司有货不发,悄悄当私盐卖掉——这是最重要的关节点,一旦省级盐运司限制供货,王渊的改革就彻底失败。 因此,巡按御史还得死盯着盐运司,州县长官就是御史的眼线。因为知州、知县有利益在其中,如果盐运司有货不发、悄悄私卖,他们肯定主动给巡按御史报信。 今后,巡按御史的政绩,以巡查地方盐务为主。 王渊甚至想设立专管盐务的巡按御史,这跟巡盐部院的职责并不重叠。前者巡查州县盐务,盯着的是终端;后者巡查盐场盐务,盯着的是起点。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无缺的,王渊只能尽量分化利益群体,让他们为了利益互相监督。同时又加强中央巡查,时时刻刻高悬利剑,把各方面的贪腐都控制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另外,为了方便百姓到城里买盐,携带五斤以内的食盐不算走私——你想钻漏子也可以,组织两百人运一千斤私盐,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就看你能不能回本! 又紧锣密鼓商量几天,内阁接受王渊的建议,跟吏部一起设立巡盐道。 巡盐道,秩比提学道,由一位按察副使担任,专门管理州县盐务。 巡盐道只有办事机构,没有巡查机构,巡查事务由中央派专职巡按御史进行。一旦发现问题,巡盐道就上报各省按察司,并组织人手前往调查。若按察司不能妥善处置,巡按御史可直接禀报中央,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组织三司共同办案。 反正,王渊疯狂分化地方利益集团,疯狂往这些人脖子上套绳子。 只这个改革内容,每年至少能为中央创收四五十万两。为全国的州县、府、布政司,加起来创收至少二百万两——州县、府、布政司以前没银子可拿,今后分到多少都是白捡的,而中央是在以前的基础上增加税收。 这还只是食盐终端销售的税银,没把余盐私卖的税银算在其中。以前余盐必须卖给官府,其实大部分都走私掉了,中央根本没法收税,这部分税收至少好几百万两。就算依旧有走私现象,就算依旧联手贪腐,怎么也还能给中央剩下二三百万两。 以上两个改革,甚至都还没对正盐出货时的税收下手,那玩意儿得等皇帝死了以后才能改。 冬季,朝廷颁发新盐法,宣布提高官员俸禄。 天下为之震动! 518【转角爱情】 新盐法已经颁布,接着讨论的便是新棉法。 文渊阁。 毛纪双手拢在袖子里,沉吟道:“这是祖制,若加改动,是否要经过廷议?” 王渊说道:“太祖之时,怎知地方会出现棉田多于粮田的状况?廷议可以,但我言改,不说二话。” “那就改吧。”杨廷和从善如流。 棉纺织业发展太快,朝中大佬们,还未参与太深。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就是王渊,王渊自己都说改,其他人怎么会反对? 至于毛纪所说的“祖制”,是朱元璋亲自定的劝桑、劝棉、劝麻法令。 朱元璋为了推广经济作物,曾经亲自制定如下规定:农民若有五到十亩地,必须种植桑、麻、棉花各半亩。有十亩以上的翻倍,有二十亩以上的依此累加。改种这三类经济作物的田地,开始三年不用收税。如果不种桑树,罚绢一匹;不种麻的,罚麻布一匹;不种棉花,罚棉布一匹。” 这个规定,直接造成蒸汽机推出之后,地主和农民疯狂把粮田改为棉田。因为按照朱元璋祖制,改种棉花的田地(有时限,不能改来改去),可以正大光明免税四年! 新棉法,首先就要取消棉田政策优惠! 杨一清说道:“棉田之田赋如何加,棉花、棉纱、棉布之过税如何加,这些才是应该商议的重点。” 王渊笑道:“这些都不必加。” “不加还议论什么新棉法?”蒋冕有些不高兴。 王渊解释道:“棉田的田赋,士绅豪右可以偷逃,小民农户则逃不掉。若加棉田田赋,大地主无所顾忌,全摊在小民农户的头上,新棉法就成了害民之法!” 王琼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棉田的田赋动不得,只需把新种棉田免赋四年的祖制取消即可。” 王渊继续解释:“棉花、棉纱、棉布的过税,也不能随意增加。这会导致国内棉布涨价,最终还是算在购布百姓头上,不若直接提高棉布的出海关税。” “王尚书何必徇私?”毛纪讥讽。 “我如何就徇私了?”王渊冷笑,“天津、江阴之工厂,都离港口近得很,甚至不用经过内河钞关,直接就能装船运走。提不提高过税,与我何干?便是棉花因此涨价,我的棉布跟着涨价便是,照样不愁任何销路。反而是提高出海关税,才是真正于我有损,我建议提高出海税还徇私了?” 毛纪哑口无言,因为王渊确实在拿自己开刀,只不过在保护其他环节的商贾。 杨廷和说道:“王尚书,国内棉布价格实在太低,小门小户的织妇难以为继,过税应该翻倍才对。” “那便翻倍吧。”王渊立即答应,无非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 棉布属于日常消费品,这类商品在明代税率最低,是标准的三十税一。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婚丧嫁娶物更有意思,直接可以免税——以上说的都是钞关过路费,不含商铺、货栈的经营税。 木材就很可怕,10%的过路费。 柴禾、茅草的过路费高达33%,这可能是为了限制外运,因为柴禾关系本地民生,而茅草属于战略物资。 棉花、棉纱、棉布的过路费翻倍,也才三十抽二而已,贸易商人勉强也能扛住。 为啥说勉强能扛住? 因为钞关乱收税,经常一物二税,一份上交财政,一份留在小金库。 还有勋贵、宗室和太监,往往私设关卡,一路把商贾坑得欲仙欲死。这种现象,在弘治、正德两朝很严重,嘉靖朝则好了许多,到了万历朝又急转直下,万历朝属于商人的噩梦。 王渊又说:“各地海关,棉纱、棉布的出海税,可提高到六抽一。不能再高了,否则走私横行,朝廷连税都收不起来。” “如此能减少棉田数量?”毛纪质疑道。 “不能,天下人皆逐利也,除非禁止蒸汽机,否则棉田不会减少,”王渊说道,“过税翻倍,海税增值六抽一,已经大大降低棉布利润。至少,农户不会一窝蜂种棉花,粮田数量不会迅速减少。诸公真欲利济万民,不若摊丁入亩。” “就过税翻倍,海税六抽一。”杨廷和不敢再议,生怕稀里糊涂又转到摊丁入亩上。 新棉法就这样议定,取消优惠、提高税率而已,比新盐法简单无数倍。 王渊踱步离开文渊阁,从东华门出来,必须绕一大圈子回家。 路过六部衙门那边,沿途官员见到,纷纷给王渊作揖行礼,而且大多数都态度真诚。 涨俸三级收买官心,而且不增加财政负担,还能提高中央和地方的税收,甚至还不会坑害小老百姓,只是从蛀虫那里抢走银两而已。这套改革方案太神奇,已然让百官心服口服,除了那些利益受损者,谁不佩服王二郎的手段? 特别是年轻官员,他们以后很可能外放。而王渊这次改革,是给他们增加地方官府的可支配收入,更直接的还有给他们涨工资。 那些改革派、实干派官员,甚至盼望着王渊早点入阁,盼望着杨廷和赶紧致仕回家。 若虚不出,当如苍生何? 明天就元宵放假了,街面上已经挂起花灯,王渊家宅内外也多有花灯。 阖家上下,都张罗着元宵宴。黄峨更是在过年以前就发了赏赐,家里的丫鬟仆役,还有庄田的佃户,今年都能过得美滋滋。 元宵当晚,王渊带着妻妾子女,全家出动到城里观灯。 长子王策已经十五岁,帅小伙一个,已经比母亲宋灵儿还高出半个头。就是皮肤有点黑,跟王渊少年时长得很像。登门说媒者众多,宋灵儿已经挑花眼,不知道该选哪家的闺女才好。 养女王珲已经十一岁,梳着丫角,一路跟在香香身边。她是香香带大的,模样还算清秀,但离天生丽质还有一段距离。 次子王素同样十一岁,皮肤比大哥白净许多,长得更像母亲黄峨,自带一股书生气质。 三子王澈,刚满七岁,小屁孩儿一个,也是宋灵儿所生。跟大哥不怎么亲近,毕竟年龄相差太大,反而更喜欢同父异母的二哥。 四子王骐,再过两个月满五岁,妾室夏婵所生。 五子王骥,四岁半,妾室香香所生。 六子王铮,八个月大,黄峨所生。 次女王玢,唯一的亲生女儿,刚半岁,妾室绮云所生。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微卷,深得所有人宠爱。 未满周岁的子女,今晚都没出门。 王骐和王骥两小子,一路奔跑嬉戏,把家仆吓得紧紧跟随。 黄峨拉着儿子王素去猜灯谜,宋灵儿也带上两个儿子凑热闹,只不过王策对灯谜没啥兴趣。 不多时,便撞见杨一清一家,双方互相行礼问候。 杨一清的续弦,拉着黄峨、宋灵儿说话,沿途观灯聊了好半天才离开。 王渊问道:“你们说什么?” 宋灵儿道:“没说啥,东拉西扯一堆,我都听得不耐烦了。” 黄峨捂嘴笑道:“傻姐姐,那位杨夫人,想把孙女嫁给你儿子呢。” “有吗?”宋灵儿有些迷糊,嘀咕道,“想结亲就明说嘛,兜来兜去绕一大圈。” 黄峨笑道:“这种事哪能明说,万一被拒绝了可没面子。” 王渊摇头:“杨应宁(杨一清)本人自是不错,可他的儿子们却不省事。其中有两个儿子,都被御史弹劾过,皆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事。他的孙女,恐怕家教也难说得很,娶进门来别教坏了孙辈。” 黄峨说道:“话虽如此,但策儿已经十五岁,确实该说一门亲事了。” 王渊朝王策招手:“策儿,过来!” “父亲唤我何事?”王策手里还提着盏灯。 王渊问道:“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王策顿时脸红:“这……这……真没有。” 黄峨啐道:“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把儿子都当成了登徒子。” 宋灵儿却说:“这有什么?策儿,你若有中意的,便与阿妈说,阿妈帮你提亲去。” 王策脸红得更厉害:“阿妈,真没有。” 弟弟妹妹们捂嘴偷笑,大哥可从来没有这样窘过。 宋灵儿朝街面上一指:“今日元宵佳节,闺中少女都出来赏灯了。你且一路留意,若有心动的,便跟上去看看家住哪里,阿妈明天便遣媒婆上门。” “那个……儿子内急,且先去方便。”王策不想跟母亲扯下去。 王策一路奔逃,不时扭头看看,在街头拐角处直接把人撞飞。 真的飞出去了,被撞飞到人群中,幸好有观灯路人挡着,否则定然摔得不轻。 “唉哟!” 少女抓住一个路人的衣摆,好歹站稳了身形,却在平衡身体的时候扭伤脚踝,而且脸上的面纱也掉落下去。 她的丫鬟连忙扶住:“小姐没事吧?” 旁边一少年怒起,揪着王策的衣领:“你怎么走路的?” “抱歉,抱歉。”王策自知理亏,也不反抗,任由对方揪着。 那少年却突然势弱,小心问道:“可是……王同学?” “我是王策。”王策的学籍借寄于顺天府学,明显是遇到同学了。 这小子抬眼望过去,借着花灯的光芒,却见少女疼得蹙眉,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样子。 一见倾心,狗血爱情。 估计,公主知道了会很伤心吧,朱璇祯可是打小喜欢策哥哥呢。 519【气学宗师】 王渊亲自监督儿子们练箭,随口问道:“可查明了?” 张慕上前拱手:“查到了,是罗侍郎次子的嫡女,闺名暂时还未打听到。” “整庵先生?”王渊确认道。 张慕说道:“便是他。” 王渊的表情有些古怪,儿子居然看上了罗钦顺的孙女。 罗钦顺,字允身,号整庵,弘治六年探花,现任吏部右侍郎。 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历史上正德死后,他就被排挤到南京去了。孙交把他召回北京,让罗钦顺做礼部尚书,这个职务是政斗旋涡中心,他刚开始拒绝赴任,没多久接到家中噩耗,赶紧跑回老家丁忧去了。丁忧结束,朝廷又召他担任吏部尚书,罗钦顺还是不接受,因为他讨厌张璁和桂萼。 你说他是个官场混子吧,罗钦顺又能兢兢业业,把手里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只是不愿多管闲事,也不愿卷入政斗而已。 为啥听到罗钦顺的名字,王渊会表情古怪呢? 因为罗钦顺是江右大儒,是心学兴起之后,唯一能在学术上跟王阳明分庭抗礼的大学问家! 而且,罗钦顺反对心学。 不过嘛,罗钦顺的反对非常理性,他已经跟王阳明私下通信十年之久。不谈政治,只讲道理,单纯的学术争论,而且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 罗钦顺不贪,至少他本人不贪。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从小衣食无忧,对享乐不感兴趣,也不热衷于交际,只一心一意钻研学问。 元宵假期间,罗钦顺也把自己关在书房,认真考究儒学经典,想在下一封信中把王阳明驳倒。 至于在京城蹦跶的心学门徒,什么方献夫啊,什么邹守益啊,罗钦顺都懒得搭理。他可以轻松驳倒这些小辈,但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只有驳倒了王阳明才算真正的学术胜利。 “老爷,王尚书拜帖!”家仆在外边敲门。 罗钦顺手执放大镜翻书,随口问道:“哪个王尚书?” 家仆回答:“礼部王尚书。” 罗钦顺这才抬头,疑惑道:“他王二郎来寻我作甚?” 家仆问道:“老爷,如何回应?” 罗钦顺说:“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老夫随时恭迎。” 有地位的人,在关系不亲密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亲自登门投拜帖。 比如这次,王渊就是让家仆投拜帖,跟罗钦顺这边约个时间。主人可以准备一下,客人也不会吃闭门羹,对双方来说都有面子。 隔日,王渊如约而至,罗钦顺备好酒食。 “整庵先生,冒昧打扰了!”王渊拱手见礼。 罗钦顺微笑回礼:“王尚书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王渊说道:“今日私下拜会,不论官职,只论年长,整庵先生是在下的前辈。” “王尚书客气了。”罗钦顺依旧保持距离,因为他心里没底儿,王渊表现得太恭敬了。 亲自把王渊领进去,摆好果品和茶饮,罗钦顺问道:“不知王尚书屈尊来访,所谓何事?” 王渊见对方直来直去,也乐得开门见山:“吾有一字,虚岁十六,正当婚配之龄。听说贵府的女公子温良贤淑、品貌端庄,不如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因此特来冒昧造访。” 罗钦顺不置可否,打着太极说:“此事何须王尚书亲自登门,派一媒人便可。” 王渊笑道:“若只遣一媒婆,我怕贵府直接轰打出去。” “不至于。”罗钦顺摆手道。 王渊也懒得饶舌,直来直往道:“至于的。其一,整庵先生为气学宗师,而我却是心学弟子;其二,我与杨阁老有些不痛快,而整庵先生一向不问朝堂争执;其三,整庵先生德行高尚、清誉卓著,定不愿攀附我这个权贵。我若不亲自造访,这桩婚事肯定没有下文,整庵先生只说孙女已有婚配便能推掉。” “呃……”罗钦顺被堵得无语,因为他想说的话,已经被王渊给说完了。 这位老先生,乃当代气学宗师,跟王阳明打了十年笔仗不落下风的人物。但他真的不善于交际,也不善于言语争锋,若扔给他一支笔,倒是可以把王渊骂得狗血淋头。 王渊也不欺负老人家,立即笑着揭过,转换话题道:“素问整庵先生精通气血,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这就回到了罗钦顺的专业领域,他微笑道:“赐教不敢,一家之言而已,可以互相切磋。” 王渊问道:“朱子之言,是否完美无缺,是否一字也不能改?” 罗钦顺模棱两可道:“朱子也是人。” 王渊说道:“但朱子是圣人。” 罗钦顺说:“朱子从未说过自己是圣人。” 王渊笑道:“那便是说,朱子也有可能出错?” 罗钦顺只能点头:“确实。” 王渊问道:“整庵先生觉得,朱子哪里出错了?” 罗钦顺说:“也非朱子一定出错,只是有些争议而已。朱子将理气二分,不才认为,理气本来就是一物,不可武断将之分割。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耳。世间纷纭,千头万绪,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即所谓理。” “此言妙哉,与吾物理学派不二矣。”王渊拍手大笑。 朱熹认为,理是虚无的,形而上的;气是有形的,形而下的。理先于万物而存在,也先于气而存在,理孕育出气并存在于气中,而气又演化出世间万物。 罗钦顺认为,气就是一切,气孕育出宇宙,孕育出一切事物。因为气演化出的东西越来越多,看起来纷繁复杂,人们很难理解阐述,于是就总结出一些规律即为“理”,理只不过是气的外在体现而已。 罗钦顺的理论完全可以套一层科学外衣,气就是能量,孕育宇宙及万物,理则是人们发现的科学规律。 罗钦顺没有研究过物理学派,只当是心学的一个分支。他疑惑道:“物理学派也认为气理一体、气为根本?” “然也。”王渊笑道。 其实,物理学派的现有理论,只强调气理合一,不理会气理谁先谁后、谁主谁客,算是搁置了气理的学术争论。 罗钦顺立即坐直,拱手说:“请赐教。” 王渊阐述道:“首先,物理学派,讲究气理合一。气为实,理为虚。物理研究,便是求理;物理运用,便是求气。我们不断观察、实验、思考,总结发现越来越多的理,再将已知的理,将气转为实用。就拿蒸汽机来说,便是求理运气。我们首先发现了机械运动、杠杆原理、物体密度等等众多的‘理’,再将这些‘理’结合起来,组建制造出新的‘气’。蒸汽机,便是气之造物,也是理之造物。” “原来如此,”罗钦顺若有所思,随即又疑惑道,“你这是心学?怎么跟心学不沾边啊?” 王渊瞎扯道:“阳明公主张知行合一,知为理,行为气。只研究实验而不运用,有理无气;只运用而不研究实验,有气无理。就如那蒸汽机,先要研究探索,总结出许多理来,再制造蒸汽机加以运用,才算气理合一,也即知行合一。” “哈哈哈哈哈!” 罗钦顺捋胡子大笑,接着来一句:“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你同你的老师,根本就不是一路的,学问跟老夫反而有点像。” 王渊说道:“我既赞同整庵先生,也赞同阳明公,为何不能统一呢?” 罗钦顺道:“我论气,他论心,如何统一?” 王渊笑道:“朱子气理二分,整庵先生气理混一,这也是根本不同啊,为何整庵先生没有跟朱子的学问决裂?君子和而不同,学问也可和而不同。” 罗钦顺默然,他是气学宗师,表面服从朱熹,其实背叛朱熹的程度比王阳明还严重,他直接刨了朱熹理论的根子。 王渊又说:“在下斗胆,邀请整庵先生去物理学院看看。” 罗钦顺也不拒绝,点头道:“那便去看看。” 物理学派缺一个真正的大儒,理论其实很粗糙,核心学术争论全部搁置。如果能把气学宗师拉进去,将彻底完善理论体系,这老先生可是跟王阳明笔仗十年而不落下风。 至于儿子的婚事,只要罗钦顺加入物理学派,两家结亲自然顺理成章。 520【理一分殊】 罗钦顺没有立即去物理学院,而是弄来《数学》、《物理》两书,自己窝在书房里慢慢参详。 不精通《易经》,不可称之为大儒;而精通《易经》者,又必是数学高手。 在熟悉数字符号之后,罗钦顺半月即读完《数学》,又花费几天时间略懂微积分。他没有继续深入研究,因为想要尽快了解物理学派,于是又转而自学《物理》。 各种新奇知识,让罗钦顺大感兴趣,想要亲自去物理学院观察实验。 王晹作为掌院,自然热情接待:“整庵先生,欲观何处皆可往,但实验室必须提前支会一声。” “入乡随俗。”罗钦顺微笑道。 为了引发罗钦顺的兴趣,王晹主动带他去观察显微镜。 “掌院!”一个学生站起来问候。 王晹问道:“你在观察什么?” 那学生说:“水虫。” 王晹小心取出载玻片,问道:“整庵先生,你看这上面有什么?” 罗钦顺仔细观察道:“有些水渍。还有……这些碎末是苔藓?” 王晹把载玻片放回去,又教罗钦顺使用显微镜:“请整庵先生再看一看。” 罗钦顺好奇趴下,慢慢调整倍数,突然吓得站起来:“此为何物?” 王晹笑道:“水虫(水熊虫)。” “这面目狰狞的虫子从何而来?”罗钦顺问道。 王晹回答:“水底沉渣,潮湿岩土,还有苔藓等物,到处都能找到。” 罗钦顺问:“平时喝的水里也有?” 王晹说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而且,便是将水煮沸,也无法将这些水虫烫死,这些虫子可以假死复活。” 罗钦顺再次俯身观察,刚开始有些惊恐,看多了也就习惯,甚至觉得这些水熊虫颇为可爱。 捣鼓好半天,罗钦顺终于离开显微镜,问道:“你们观察这些虫子作甚?” 王晹说:“未知之物,未知之象,自当探求索问,莫管它有用无语。今日或许无用,明日便可能有用。以前谁又能料到,水晶或玻璃可以磨制透镜,用以观察极远或极微之物呢?而若千里镜、显微镜观物,便需掌握光学相关的道理。” 罗钦顺点头道:“《物理》一书,我也略观一二?你们的格物法子确实另辟蹊径。” 王晹笑道:“《物理》一书?三年删改刻印一次,先生所看之《物理》?恐怕有颇多疏漏。便如这光?日光、烛光之存在,我们最新认定为是一道道细微的光线。无数细微光线?又组成光束。太阳便是个巨大的发光体,与蜡烛并无根本区别。只是太阳足够大?光照足够广、足够远?他才能打破黑夜。而月亮,很可能并不发光,它像镜子一样反射太阳光。” “你们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恐怕钦天监并不认同。”罗钦顺虽然吃惊?但还能保持镇定。 王晹摇头:“钦天监已经认同了?相关道理印证,还是他们帮忙一起做的。” 罗钦顺默然,良久才说:“带我去看看蒸汽机,此物利济万民,又害及万民?老夫想看看它的本来面目。” 王晹把罗钦顺带去发明陈列室,指着一台小型蒸汽机说:“便是此物。从这里加碳进去……” 王晹不但给罗钦顺看了蒸汽机?还详细讲解构造,阐述每一个环节的物理原理。 整整在物理学院转了一圈?罗钦顺离开时一言不发。他的学术理论本就偏向唯物,甚至认为“心”是物质?是产生并储存“意”的载体——用现代知识去理解?把“心”换成“大脑”非常科学。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罗钦顺说心本就是物,且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两人不吵起来才怪! 一个偏唯物的气学宗师,看到那么多物理发明,了解那么多物理原理,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回家之后,罗钦顺要来物理学派的哲学体系文章,看了两遍觉得粗糙无比,他打算重新为物理学派整理哲学体系。 打动罗钦顺的,不仅仅物理知识,还有物理学派的研究过程,入门就非常困难,入门之后变得更困难。 罗钦顺坚决反对心学,并非学术原因,他推崇王阳明,但不推崇王阳明的学问。因为他认为,心学可以“速成”,可以跟禅一样顿悟,必然吸引好高骛远的士子。但是,除了心志坚定者,大多数人修习心学都会误入歧途,变成妄谈心性的庸碌之辈、虚假之徒。心学一旦推广开来,必定流毒于天下! 事实证明,罗钦顺并非杞人忧天,心学发展几十年后就彻底走样。心学门徒当中,确实能人志士辈出,但整体素质非常低下,连传统的理学门徒都不如。 阳明心学,太个人化了,对学生天赋的要求太高了。 这就好比一门武功,少数人练了牛逼到炸,绝大部分人练了全是花架子。而这门武功还能速成,诱导无数年轻人去学,花拳绣腿使出来非常唬人,真正遇到土匪却直接抓瞎喊救命。 物理学派的东西,没法速成,罗钦顺对此非常满意。 在书房枯坐三日,罗钦顺提笔写道—— “天地之化,人物之生,典礼之彰,鬼神之秘,古今之运,死生之变,吉凶悔吝之应,其说殆不可胜穷,一言以蔽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凡事物之肖夫道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苟有肖焉,亦必又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或曰:器亦道,道亦器。” 这两段话,比物理学派的牵强附会高明无数倍,高屋建瓴的点明物理学派的学术正统性。 大致简述如下:世间变化,纷繁复杂,难以言说,且称之为道。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在瞎讲,太极与阴阳不可分割,道与器也不可分割。道就是器,器就是道。物理学派研究对象是器,但归根结底在研究道,这也是在格物致知。 这直接驳斥了物理学派反对者的观点,那些人说物理学派重器而不重道。 还有反对者讲,物理学派研究的规律,是“物之性”,而非“物之道”。罗钦顺直接这样驳斥:“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道心,性也,性者道之体……” 又接着这个说法,阐述物理学派为啥研究万物:“性之所以难言者,只为理字难明,往之为气字之所以妨碍耳……理一分殊,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顾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理一便是天地之性,分殊便是气质之性。” 大概简述如下:物理学派研究万物性质,是因为至理难言,气理大道很难直接获取,只能从“道”的载体“性”(物理规律)去发现。天地间的大道理相同(理一),但表象在万事万物却不同(分殊),而“理一分殊”又是共通的,即物理学派可以通过研究不同事物的“器性”,来获得天地之间的“道心”。 整篇文章三千多字,博征旁引、论述精妙,顺便驳斥了许多先贤的“谬论”,便是理学大儒都找不出漏洞。 甚至连物理学派被人诟病的,什么只知格死物,不知人心道德,这方面都被罗钦顺给堵死了。他说:“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行迹之粗,必欲细微观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 关键词:物理既得,夫复何疑? 万物之道都晓得了,还有什么可以疑惑的?就算是仁义道德,也能去观察总结实践,这玩意儿跟物理是相通的——顺便驳斥王阳明的“心即理”,即认为精神是道乃错误观点。 …… 王渊拿到这篇文章,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通篇没有一个物理实验,没有一个物理公式,却树立了物理学派的儒家正统性,搞物理研究就是在追寻天地大道! 这老先生自认理学正统,不但驳斥陆九渊、陈白沙、王阳明,还把周敦颐、朱熹、程颐等理学宗师给怼了一遍。 普通士子或许看不出来,大儒绝对能领略到火药味。通篇都在疯狂骂人,这里朱熹说得不对,这里程颐说得不对,这里周敦颐说得不对,这里王阳明说得不对……反正老子是对的,而且老子论述严谨,老子还分析了他们为啥错误! 王晹弱弱道:“先生,弟子数过了,此文有四处在驳斥阳明公,而且驳斥得还非常有道理。” 王渊点头说:“我看到了。” 王晹为难道:“此文若在《物理学报》刊载,恐怕有不敬师长之嫌,毕竟咱们都是心学弟子。” 王渊训诫道:“物理之学,尊师而不循师,一切以实践为准。你忘了吗?孰是孰非,不做评判,把文章刊载出来便是。” 文章很快登上《物理学报》,物理门人豁然开朗,原来老子才是儒家正统,今后不必再羞于示人了! 同时,物理学院多了一块牌匾,上书: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是整篇文章最有价值的观点。气没有分开时,大道都是一样的;气分而演化万物,就出现了不同的物理性状。研究观察总结这些物理性状,聚少成多,就能合而为大道,得窥天地至理! 可惜,罗钦顺不愿加入物理学派,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气学,只不过经常跑去物理学院串门。 每次来到物理学院,学生们皆执弟子礼,以表达对罗钦顺的尊敬。 (推荐一本架空历史文《世子很凶》,女主是当朝皇后和太后……大家可以去批判一下这种道德沦丧的主角。) 521【火车与铁路】 罗钦顺虽没有加入物理学派,但却在教导弟子的时候,对物理学说多有赞誉之词,还鼓励弟子去物理学院交流。 同时,罗钦顺又给另一位笔友写信,并寄去最新版的《数学》和《物理》。 这位笔友名叫张邦奇,十五岁就写出《易解》、《释国语》。全国大多数士子,十五岁连《易经》都不通,人家却已经围绕《易经》写学术论文。如今,张邦奇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同样不喜欢政治斗争,但治国观念偏向于改革。 王阳明、罗钦顺、张邦奇三人,互为笔友多年,也互相尊重推崇多年。但是,一个心学、一个气学、一个理学,彼此驳斥,相爱相杀,都不同意对方的学术思想。 张邦奇很有意思,他属于传统理学家,并不接受物理学这种新玩意儿。可他接到罗钦顺的来信之后,居然扔给学生传抄《数学》和《物理》,让南京国子监生有兴趣的就去研究,相当于课外书籍或兴趣爱好。 “老师,”王晹作揖见礼道,“自从整庵先生出入物理学院之后,只半个月时间,有数十位士子拜入物理学派。其中,八人进士出身,十七人举人出身。另有诸多士林名宿,也慕名到物理学院拜访,有些大摇其头,有些却兴趣盎然。” “这是好现象。”王渊非常高兴。 别看罗钦顺整天研究学术,但士林影响力却很大,一下子就让物理学院获得巨大关注度。 但还是那句话,物理学太枯燥了,仅数学就能击退无数士子。物理学院有很多滥竽充数者,他们是来混人际关系的,最终目的是想获得王渊的赏识提拔。 王晹又说:“老师,弟子今日前来,是禀报蒸汽机车的消息。” “成功了?”王渊惊喜道。 “正在加长铺设铁轨,过几日便能试车。”王晹说道。 历史上,蒸汽火车的出现?是在瓦特完成蒸汽机改良的二十年后。这项发明顺理成章?已经英国当时已经有了有轨马车,很容易想到把有轨马车变成有轨蒸汽机车。 说个很魔幻的事情?秦代中国也曾出现有轨马车。用坚硬且不易腐烂的木材?铺设长长的木轨,用马拖着往前行驶?以此加快秦军的运粮速度,减少军粮运输途中的损耗——这玩意儿有实物出土?以至于某些学者猜测?秦始皇的“车同轨”是不是特指木轨? 招来王策,王渊对儿子说:“罗家已经同意结亲,过几日便派人去下聘,你且安心读书。” 王策脸红道:“这么快?” “成亲还早着呢?黄道吉日都没看?”王渊笑着说,“过几日,随我去西山那边观看试车,陛下到时候也要去。” “试车?”王策没听明白。 王渊说道:“蒸汽机车。” “哦。”王策挠头。 很无奈,作为王渊的长子?王策对物理没啥兴趣,他最喜欢军事?就连四书五经都是被迫学习的。 当然,没兴趣也要学! 王策刚到京城的时候?就被逼着学习数学,如今物理常识也掌握了许多。 正德二十三年?三月底。 宛平县?西山脚下?众多物理学院弟子前来观看试车。 皇帝来了,林俊来了,罗钦顺也来了。 皇贵妃、黄峨、宋灵儿等女眷,也都各自带着孩子,站在那里等着看稀奇。 一段铁轨铺了五百米长,罗钦顺走过去敲敲,惊讶道:“都是熟铁打造?” 王渊笑着说:“皆为钢材。” 罗钦顺连连摇头:“此物难以推行,太费钱了。就算蒸汽机车跑得快,那也是踩着银子在跑,恐怕还有刁民暗中盗取钢材。” 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若欲推广此物,凡有破坏、盗取钢轨者,当以谋逆罪论处!” “此物真这么有用?”朱厚照惊讶道。 王渊说道:“陛下一观便知。” 两个匠籍杂役,正手持铁铲站在车上。蒸汽机的主要改良者凌夏,带着伙伴最后检查一遍机器,便走来说:“请陛下发令试车!” 朱厚照点头:“试车。” 王渊提醒道:“陛下请站远一些,蒸汽机车行驶,一路烟尘颇大。” 养生达人朱厚照先生,自然从善如流,带着皇贵妃、太子和公主,退得老远用千里镜观察,众人只能跟着退后。 一铲铲煤炭在锅炉中燃烧,机车顶部喷出大量烟尘,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火星。 “轰轰轰!” 火车头缓缓启动,车轮跟铁轨间隙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后面还拉着两车斗的煤炭,越跑越快,转眼间就把五百米长的铁轨跑完。 林俊那老眼昏花的眸子,突然绽出精光,声音颤抖道:“若是将铁轨铺到边镇,千里之地旦夕便至,何忧边患也?” 被这话提醒,朱厚照也兴奋起来:“便把铁轨铺到大同去!” 王渊连忙说:“山西之地,表里山河,便是官道都不好修,如何能从京城铺铁轨过去?” 朱厚照瞬间被浇一头冷水,连连叹息:“可惜,可惜。” 王渊建议说:“陛下,可以逐步铺设。臣建议,目前可铺三条铁轨:其一,从西山至京城,可运西山之煤,利济京城百姓,还能收取煤炭运输费用,以填补铺设铁轨、建造机车的花费,长年累月下来甚至还有得赚;其二,铺设从京城到天津的铁轨,如此漕粮运到天津,就能由铁轨机车转运,如此可省下无数费用和徭役;其三,铺设从太远到代州的铁轨,可以大大缓解大同镇的军粮运输成本。” 三段铁路都不长。 第一段铁路,西山至京城。 京城百姓日常消耗,大都使用西山之煤,一旦使用铁路运输,煤价就能迅速降下来。 第二段铁路,北京至天津。 无论出于商业还是政治因素,这条铁路都非常重要,而且绝对回本飞快,因为货运量太大了。 同时,王渊也是在徇私。天津工厂使用的煤炭,来源于天津本地的小煤矿,浅层已经挖得差不多。如果这两段铁路修起来,就能直接从西山运煤去天津,天津那边的工厂受益无穷。 第三段铁路,太原至代州。 大同镇的军粮,主要由山西、河南两省输送,最大的成本就是运输和徭役。两省百姓为了运送军粮,服役之人经常倾家荡产,同时也造成大同镇米价奇贵无比。 偏偏山西地形复杂,以现有的工程水平,想修通铁路是很困难的。 因此,王渊决定先铺设太原到代州的铁路,这一段路线地势相对平坦。一旦修通,汇聚到太原的山西军粮,就能迅速运送到代州,再用民夫经雁门关转运去大同镇。 王渊更大的打算,是想利用山西的海量煤矿! 第三家工厂,王渊就打算开在山西,并且吸引武官、边商和晋商,一起来做这个生意。那里的棉花原材料不够,但可以搞毛纺厂,只需再把蒙古人打痛一次,就能逼着对方交易羊毛。 蒙古贵族肯定也愿意,以此加强草原与内地的经济联系。但这种联系是互相存在的,也有可能养出一堆资本家,为了源源不断获得羊毛,在关键时候反而帮着蒙古人说话做事。 罗钦顺提醒道:“西山之煤,或损及龙脉,在此铺设铁轨,恐怕招惹众臣非议阻挠。” 王渊笑着说:“这就要看陛下决断。” 西山其实离皇陵挺远的,只不过属于同一山脉,西山采煤有挖断大明龙脉的嫌疑,因此朝廷才多次下令禁止开采。口头禁止而已,君臣都知道禁不得,一旦禁绝之后,京城百姓就没法生火做饭取暖了。 而若同意铺设西山至京城的铁路,那就是连禁令都取消,任由民间去挖大明龙脉。 取不取消禁令,似乎没啥区别,反正一直都在挖。 但是,这属于非常严肃的政治问题,但凡出点事情都要背锅。即便是王渊提出修铁路,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也是直接责任人之一。 言官们哪天想搞事儿,随便哪里出现灾祸,就可以说铁路动了龙脉。如果有党争那就更精彩,等于给政敌递过去屠刀,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 杨廷和要是敢同意在西山修铁路,那他就跟王渊绑定了,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 朱厚照拢着袖子遥望西山,突然咬牙说:“修!” 不就是挖自家祖坟吗? 修不修铁路都在挖,纯粹是个面子问题,而朱厚照一向是不要脸的。 522【铁道司】 自从朱厚照病情加重之后,每逢三六九上朝的新制度,也已经被皇帝彻底抛诸脑后。 这货除了元旦、冬至等重大节日,平时根本就不去奉天殿,甚至十天半月都不回豹房。他长期窝在好山园,敦促改进火枪和火炮,闲得无聊就看勇士们摔跤打架——那地方环境比豹房还好,毕竟清代在此修建颐和园,非常适合朱厚照养生续命。 可惜,还是没能戒酒,有那自制力就不叫朱厚照了。 皇帝彻底不上朝,政事全扔给内阁和司礼监,不出问题那纯属痴人说梦。 张永自知年迈体衰,估计活不了几年,倒没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把府库的银子往自家搬。但是,这货利用掌印兼秉笔的权利,疯狂提拔自己的家人! 哥哥张富,弟弟张容,早在正德五年,就分别被封为秦安伯和安定伯。接着他们的锦衣卫职务,又很快转为世袭。如今,哥哥张富已死,张永逼迫后军都督府,把弟弟张容提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世袭,但无实职和实权)。 还有张永的几个子侄辈,全都成了锦衣卫世袭千户。 李应已经升为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掌锦衣卫事。面对张永批红盖印的任命文书,李三郎根本无法拒绝,一旦拒绝便是违抗皇命。 张永的外甥王瓛,以前冒功升为都督佥事,现在竟做了从一品都督同知(实权武官)! 王瓛疯狂贪墨京营士卒的粮饷,张容则对京郊百姓下手,肆意圈占民田无数。 科道言官都懒得弹劾了,六科的弹劾奏章,得经由通政司递上去,最终还是递到司礼监张永手里。都察院的弹劾奏章,胡乱转一圈之后,还是到了司礼监张永手里。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有屁用啊! 王渊倒是可以见到皇帝,但以朱厚照的性格,根本就不会管这种事?打小报告只会平白得罪张永。 对此?王渊、杨廷和是一致的,两人都已经磨刀霍霍?只等皇帝死了就对张永动手——历史上?杨廷和联合张永、王琼,一起除掉江彬和陆完。但转头就直接翻脸?王琼被流放充军,张永被丢去看守皇陵。 如今张永还天真得很?一边提拔家人?纵容家人贪赃枉法,一边又暗中结交王渊、杨廷和,想左右逢源得一个善终。 “张督公,没有内阁拟票?你这道圣旨是违制的!”杨廷和冲到司礼监讨说法。 张永已经老态龙钟?一脸的老年斑。他见到杨廷和都不起身,只躺在椅子上拱手见礼:“杨阁老,这是陛下的旨意,你跟我说也没用啊。陛下在西北郊好山园,杨阁老可自行前往?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杨廷和皱眉问:“可是王若虚怂恿的?” 张永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咱家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那铁路到底有何用处。” 杨廷和郁闷道:“那可是龙脉所在,哪能轻易动土?出了事?谁担待得起?还有工部,陛下都不跟吏部商量?就直接加了一个清吏司!” 张永悠哉哉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劝道:“杨阁老,你我都已经老了,半截入土的人,何必再跟年轻人争?这位王尚书,虽然年纪轻轻,办事却极有章法,定然不会胡乱施为。他是知道,你不可能答应在龙脉动土,才说动陛下直接发圣旨。此事不经过内阁,就算出了问题,也与你们这些阁臣无关。” “我自然知道。”杨廷和说。 张永笑道:“王尚书此事毫无私心,否则就不会绕开内阁了。” 绕开内阁,直接发圣旨,固然能够快速修铁路。却等于给杨廷和递刀子,杨党完全可以拿龙脉说事儿,随便逮着一场灾祸就疯狂弹劾王渊。 但杨廷和就是不得劲儿啊,他快被王渊给搞疯了。 王渊一会儿合作,一会儿退让,一会儿又绕过内阁办事,所作所为毫无章法可言。杨廷和完全猜不透,王渊究竟想跟他合作,还是想跟他做对,又或者是井水不犯河水。 “罢了!”杨廷和拂袖而走。 张永突然开口:“杨阁老,听咱家一句劝,别再瞎折腾了。王尚书此人,其实很好应付。你在做官,他在做事,只要你不挡着他做事,他也不会妨碍你做官。” 杨廷和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同时又不愿承认。 什么叫你在做官,他在做事? 说得好像老子尸位素餐一般! 也正因为如此,杨廷和自命是社稷之臣,不觉得自己是个职业政客,才始终摸不清王渊的路数。 杨廷和冷笑,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张督公,我也劝你一句,把你的兄弟和外甥都看好了!否则,王若虚这个做事的,可不像我这个做官的好说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张永与杨廷和,都只能看清对方,无法正确认识自己,就算知道也下意识的不愿承认。 张永愣了愣,等杨廷和走后,他突然唤来一个小太监:“告诉安定伯(张容)、王都督(王瓛),他们最近又干了什么糊涂事,尽量补救挽回,切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小太监立即跑去传话。 张永又自言自语道:“不对,还是不对……”思索好半天,他终于想通了,“王二郎做事,着眼天下大局。杨廷和做官,才是自命清流,他断然容不得天子近臣。一旦陛下……到时候,要对我动手的不是王二郎,而是他杨廷和才对!” 朱厚照一死,杨廷和为了提升威望,必然拿太监、锦衣卫、豹房边军开刀。因为这三个势力民怨极大,且为文官所不容,而且还很好对付,张永会第一个被杨廷和收拾。 张永急得背心冒汗,颤颤巍巍站起来,打算隔三差五去好山园,尽量挪时间亲自伺候皇帝。不管有没有效果,都疯狂给杨廷和上眼药,直至逼得杨廷和被罢官为止! 若不能让杨廷和罢官,张永就会罢掉自己家人的官职,让他们把多年搜刮的财货带回来老家,并祈祷杨廷和不要赶尽杀绝。 杨廷和罢官? 罢不掉的,否则朱厚照养生就养不安宁了。 不管张永心里怎么想,杨廷和反正懒得阻拦王渊做事。不阻拦,也不配合,王渊若有本事,就全部绕开内阁去办,出了政绩内阁摘桃子,出了问题正好抓住王渊的把柄。 那封违制诏书扔下去,立即引起吏科反对,工科倒是乐见其成。 但是,吏科反对无效,他们的反对意见,必须经过通政司反应到张永那里。 吏科为啥反对? 因为王渊要增加衙门和官员,在工部新设一个员外郎级别的铁道清吏司! 工部一共有四大清吏司,分别是营缮(营造修缮)、虞衡(山林水泽)、都水(水利工程)和屯田。 现在,王渊又要加一个铁道清吏司,附带铁道所、铁道局两个下属机构。 铁道司,总管天下铁路之事,暂设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三人,正六品主事三人。 铁道所,掌管天下铁路运营和修建,暂设正七品所正两人,正八品所副两人,正九品所副六人。 铁道局,即铁道司的小金库。铁路运营收入,都收归铁道局;铁路建设物资,也由铁道局保管。暂设正九品大使一人,从九品副使三人。这个单位,只有保管权,没有处置权,会有一个员外郎专职分管。 以上这些都是流官,还有不入流的杂官佐吏和差役。 并且,工部铁道司的官员,都交给物理门徒担任,王渊不容许外人染指。 必须趁百官们还不清楚其中的巨大利润,迅速把这件事给定下来。以后肯定是要进行调整的,各地还会设立分属机构,也会分出利润给地方和户部,以换取其他衙门的配合与支持。 523【占城大米到了】 在诸多物理学弟子当中,官职最高的已经做到寺卿,还有许多被外放为地方官。 让何人掌管铁道司,王渊还真有些头疼。许多能力足够的,资历却不够,而且一司之事,当挑选老成持重者为之。 选来选去,王渊决定用张璁,虽然张璁并非物理门人。 张璁弘治十五年进士,目前官至翰林院侍讲,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他虽只是正六品官员,但翰林官调任部员,做正五品郎中刚好合适,而且这位老先生已经五十三岁,不能一直丢在翰林院消磨时光。 “秉用先生可愿做铁道司郎中?”王渊亲自去翰林院请人,就怕张璁不愿意,可能你觉得是提拔,人家还觉得受委屈呢。 张璁早就在翰林院待烦了,但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铁路与火车,我也有耳闻,真的可以日行千里?” 王渊笑道:“不但可以日行千里,一次还能运送人货无数。建造铁路的银子,直接由内库拨款;建造铁路的石料与木材,折价从工部节慎库购买。两年之后,自负盈亏,铁道司财政完全独有,只需给户部和工部分润好处,便能堵住他们乱七八糟的说法。” “我先去看看实物再说。”张璁还是心里没底儿。 张璁也是大儒,但专攻《礼记》,其余只能算旁通,在渊博方面不如王阳明、罗钦顺等人。 想知道张璁是怎样的人,看他的礼学思想就知道了: 第一,礼缘人情。礼,不能夺情,不能因为守礼,就漠视人基本的情感和生理需求,否则就叫做礼教吃人! 第二,礼就是理。礼从义起?礼要讲仁义?礼要讲道理。真正的大礼是天下为公,必须造福于民?必须大众认可?否则就是歪理,就是虚伪之礼。 第三?随时损益。礼不是一成不变的,应该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古礼不能照搬?否则就是拘礼自朽。 第四,守正秉诚。不管礼如何变化,都该遵守礼义廉耻的基本底线。不能利用礼教规矩,去做坑害百姓、损人利己的事情。 第五?修举祖宗法。礼法?就是制度和法律。大明的祖制和法律,核心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有些细节跟不上时代发展,这些就要去修正;有些细节本身很好,却被后人败坏了,这些就要去恢复——说穿了?以祖制为幌子,行变法改革之事! 张璁被带去西郊接触火车?获知火车的理论速度和载货能力之后,瞬间变得兴奋起来。他又上车亲自试乘?感受那蒸汽巨兽的威力,第二天便答应王渊的邀请。 铁道司主官如下—— 郎中:张璁。 员外郎:王教、徐阶、王崇。 主事:蒋信、聂豹、凌夏。 这个任命一出?包括杨廷和在内?朝中百官都看傻了。 张璁?正德十五年榜眼。徐阶,正德十八年榜眼。王教,正德十八年探花。王崇,庶吉士翰林官。小小的工部铁道司,居然扔去这么多“储相”,王渊就不觉得大材小用? 只要再苦熬两年,张璁完全有资格当侍郎,王教、徐阶和王崇也能有更好发展。 这么多优秀储备人才,不关键时刻丢出去占领要职,现在就一股脑儿塞进铁道司太浪费啦! 群臣表示看不懂,杨廷和却知道,王渊这是又想做事了。 至于那三个主事,蒋信是从王阳明门下投过来的,曾跟随王渊去浙江开海,是杭州工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目前在河南做州同知,被王渊一封信召回来。 聂豹是王阳明的学生,知县考核全国第一那位,而且算徐阶的半个老师。此人转任巡按御史之后,在福建得罪了三个太监、一个都司、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两个按察副使、两个布政司参政、一个知府、四个知县,政绩是让福建的海关税收一举反超浙江! 但是,聂豹整顿福建各市舶司,触动了太多权贵利益,就连吏部尚书廖纪都没保住,被明升暗降扔去广西知州。恰逢广西土司叛乱,聂豹征召乡勇守城,坚守州城两年有余,终因寡不敌众而失守,想自杀却被手下拦住,最后还被叛军给俘虏了。虽然趁机逃出来,却还是遭到贬官,王渊这次趁机把聂豹调回京城当铁道司主事。 凌夏更有意思,匠户出身,没有功名。 王渊让弟子们研发蒸汽机,其他人都放弃了,只有凌夏一直在坚持,如今的火车也是凌夏带头研发。 让一个匠籍白身,直接做正六品工部主事,不招来言官弹劾那简直是白日做梦。一向跟王渊关系好的吏部尚书廖纪,这次都坚决不同意,但皇帝强行任命他也熬不过。 还有几个八品、九品的佐官,也跟凌夏差不多,要么秀才出身,要么秀才都不是。但这些任命无所谓,佐官可以随便搞,这辈子撑死能升到正七品。 甚至连大量吏员,都是物理学派弟子! 完美诠释啥叫“任人唯亲”,工部铁道司已成王渊家的后院。 …… 文渊阁。 蒋冕正在批阅各部奏章,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顺手翻开户部发来的一封奏疏。 “噗!” “咳咳咳咳!” 蒋冕一口茶水喷出来,又连忙闭嘴稳住,结果把自己呛得不停咳嗽。 其他四位阁臣,都好奇看过来。 蒋冕缓了一阵,擦嘴说:“户部奏疏,有米到通州,第一批两万石!请求解库。” 杨一清疑惑道:“这时节,哪里运来两万石?” “难道是去年延期未至的?”杨廷和也万分不解。 蒋冕解释:“探海伯从极东带回金银,直接通过锦衣海卫在南洋买米。四百文一石,包运到天津港。这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还有几批。” “四百文一石还包运到天津?”王琼虽然喜欢当狗腿子,却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他对各种数据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计算来调拨物资,让各种工程没多少贪污的空间。 蒋冕点头:“奏章是这样说。” 整个明朝,米价最便宜的时候,只有三百文一石,但那是南方局部地区丰收时的米价。 而这批大米,四百文一石,还包运到天津! 王琼追问道:“海船沉没了谁赔?” 蒋冕说:“锦衣海卫包赔,而且必须赔米,不能赔银子。” 杨一清叹息道:“这锦衣海卫,原以为是陛下的消遣物,没曾想竟还有如此大用处!” “不对,肯定不对,”王琼摇头说,“以前众臣有漕运、海运之争,我也打听过南洋米价。四百文一石,或许偶尔能买到,但绝不可能一下子买到两万石,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一批,而且还要包运到天津!如此做法,锦衣海卫就算不亏,也顶多保本而已。锦衣卫可有不贪的?” 毛纪笑道:“王阁老,话不能这样说,就不许太监、武人能有廉洁报国之士?依我看,锦衣海卫提督朱英,锦衣海卫都指挥满正,这二人肯定是廉洁且能任事的,朝廷应当表彰他们的功绩,让他们继续把粮食运来。” 王琼说道:“一两人清廉容易,两万石粮食的运输,那得动用多少人?个个都清廉吗?” 杨一清突然说:“这些粮食,恐怕来路不正。” “来路不正?”蒋冕问。 杨一清道:“无非是抢来的。” 王琼说道:“肯定是抢来的。” 蒋冕笑着说:“莫要乱猜,既然粮食已到通州,便批准他们解库太仓便是。” 这事儿说出来有些不光彩,五位阁臣都不再议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管他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反正没有盘剥大明百姓就行。 明朝的漕粮有变动,在正德年间,每年漕运定额为四百万石。 这一下子多出两万石,而且还只是第一批,早就把内阁大佬们乐坏了。 便是一向跟王渊唱反调的毛纪,此时都笑嘻嘻说:“王若虚虽然离经叛道,但看人用人的本事没得说。那朱英和满正,都是他提拔的人才,虽然远在南洋海外,却能为朝廷忠心耿耿运粮,殊为难得矣!有功就要赏,可给朱英的子侄辈荫官,再给满正抬一抬武勋散阶。” 杨廷和点头道:“此事可矣。” 王琼冷笑不说话。 杨廷和、毛纪二人在打小算盘,看到锦衣海卫有大用,就想笼络朱英和满正。 王琼这个数据敏感者,深知四百文一石从南洋运大米到天津,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锦衣海卫还常年在海外,按理早就该不听话了,想想那些大明边将就知道。 但是,粮食就这样运来了,皇帝和王渊对锦衣海卫的掌控非同一般,怎么可能被荫官、升阶这种小恩小惠收买? 其实嘛,锦衣卫海真没想象中那么听话,这些家伙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就连王渊安插的眼线宁搏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接了许多宗族亲戚去南洋发展。 如果任由发展下去,最多再过二十年,锦衣海卫就会听调不听宣。 王渊故意的,谁还不给自己留后路啊,更何况他还想搞改革变法,自古变法之人就没几个有好下场。 不论如何,这两万石粮食运来,朝中没人再说锦衣海卫的坏话。谁敢言取消锦衣海卫,内阁和户部绝对发怒,他们还指望着继续收粮食呢。 户部尚书彭泽,首先发怒。 刚入库的两万石粮食,铁道司直接支走五千石,说什么建造铁路需要粮食,打算召集灾民和流民以工代赈。 但彭泽的愤怒毫无用处,他虽然是户部尚书,但户部仓场侍郎赵璜是王渊的人,王渊一直卡着户部的钱袋子。 524【八千阉人铁道工】 李承勋快步走进王渊的办公室:“掌部,东安门外聚集八千自阉之人!” “关我礼部何事?”王渊懒得理会,“太监们如果不收,自有五城兵马司驱逐。” 李承勋说:“宫中肯定收不下,去年刚收了三千阉人。五城兵马司便是能驱逐,恐怕也散而复聚,终究是要解决的。总不能,都杀了吧?” 王渊问道:“内阁呢?” 李承勋说:“内阁让五城兵马司驱逐。” 王渊笑道:“李侍郎啊,你真会给自己揽事儿,便说打算如何处置吧。” 李承勋说:“工部铁道司修建铁路,为了不惊扰百姓,没让顺天府征发徭役,想要招募灾民和流民做事。不如,就让这八千阉人,做那修建铁路的劳工吧。” “铁路修完了呢?”王渊问道。 李承勋说:“铁路暂定修三条,碍于人力物力,不可能同时修建。修完第一条,继续让他们修第二条,掌部恐怕不会满足于这区区几条铁路,今后总有这些阉人的活干。” “哈哈,知我者,立卿也,”王渊大笑,“此事你去处理。” 李承勋,字立卿,弘治六年进士。 当初,王渊想让王阳明进京做户部尚书,王阳明写信说自己肺病复发,就推荐了南京刑部左侍郎李承勋。 礼部左侍郎王瓒,转升工部尚书,李承勋便进京做了礼部左侍郎。 又是一个能打的文官,当初林俊在江西剿匪,卸任不久就又闹兵变,叛军活捉江西参政赵士贤,杀死按察副使周宪。 各路官军因此畏敌不前,时任南昌知府的李承勋,征召乡勇跟叛军打得有来有回。周宪兵败身亡,部队溃败,李承勋单骑来到战场,迅速收拢溃兵。判将王奇诈降,李承勋以诚相待,王奇遂心悦诚服,潜入叛军大营发展内应?官军趁夜突袭大胜。 这场叛乱?其实是宁王暗中策划的,却被李承勋这个南昌知府平息。宁王愤怒不已?勾结江西镇守太监黎安?改了叛军首领的供词,将李承勋捉拿下狱。幸好当时燕忠执掌大理寺?才将李承勋给保住——燕忠是金罍和常伦的伯乐,曾经提拔二人?可惜积劳成疾病死了。 王阳明在南京做吏部尚书?李承勋在南京做刑部左侍郎,两人私交非常不错,李承勋甚至成了心学弟子。 却说李承勋出了礼部,骑马直奔东安门?那里早已交通堵塞。 八千多自阉之人?来自河北、河南、山东各地,都是受灾过不下去的苦命人。他们选择挥刀自宫,熬过去细菌感染,没死的便前往京城,希望能被招进宫里做太监。 可惜去年春天?皇宫就招了三千个自阉者,哪里还有他们的差事? 去年冬?一万多阉人汇聚京城,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只能三三两两乞讨为生,病死饿死之后只剩这八千多。眼见日子没发过了?突然冒出一个阉人领袖杨春?竟把这八千多人聚集起来到东安门外叩阙。 东安门外的街道?已经被阉人给堵死了,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群众。 五城兵马司的士卒赶来,也只敢提刀捉枪在旁边警戒,生怕动武之后会酿成大乱。 李承勋骑马奔至,大喊道:“闲人退散!” 见来了一个大官,围观群众纷纷闪避,接着复又聚拢继续看热闹。 李承勋都懒得下马,问道:“这里何人主事?” 一个武官单膝跪地:“中城兵马司指挥韩耀,见过……” 李承勋道:“我是礼部左侍郎李承勋。” 韩耀连忙说:“见过李侍郎!” 李承勋说:“没你的事了,且带兵回去值守吧。” 韩耀犹豫道:“李侍郎,这些阉人众多,恐怕闹出乱子来。” 李承勋懒得跟此人掰扯,喝问众阉:“谁是领头的?”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出来:“杨春拜见李侍郎!” 李承勋说:“带上这些人,都跟我出城去,自会给你们一口饭吃。” 杨春能把八千多阉人聚在一起叩阙,自然是不好糊弄的:“敢问李侍郎有何安排?” 李承勋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工部铁道司的雇工,闲时有口粮,忙时有月粮和工钱。” 杨春犹豫道:“草民读书少,请李侍郎不要诳我。” 李承勋气得不行:“老子堂堂礼部左侍郎,诳你们作甚?这宫里去年才招了三千阉人,哪有你们的活路,老子不忍你们饿死才站出来。信与不信,你们自己掂量!” 杨春立即跪拜:“多谢李侍郎恩德!” 杨春一声令下,八千多阉人齐刷刷站起,其中有十多人负责组织协调,居然颇有秩序的结伴离开。 李承勋慨叹道:“可惜你自阉了,否则倒有几分打仗的本事。” 杨春苦笑,他本就是逃亡军户,这些本事都从军中学来的。 历史上,这事儿也发生过。嘉靖皇帝觉得没面子,便把杨春及十多个领头者流放,剩下的阉人强行驱离京城,胆敢留下的直接抓起来论罪。 八千多衣衫褴褛的自宫者,跟在李承勋身后,浩浩荡荡前往东郊。 那里已经招募了千余流民,蒋信正在组织修建仓库,未来铁道司的物资都要存在此地。 聂豹负责铁路占地的搬迁安置,目前正在跟各知县打交道。这事儿涉及许多士绅权贵,肯定是有人不愿意的,聂豹自有手段让他们服软。毕竟是心学归寂派的开派宗师之一,聂豹做知县就能修缮几万条水渠,做巡按御史直接干翻福建镇守太监和三司,还怕这京郊的劳什子权贵? 徐阶负责后勤事务,包括采买石料、木料等各种物资。 王教总揽一应文书工作,同时负责核对账目。 王崇去了蓟州遵化,那里后世属于唐山管辖,此时是北方最大的冶铁基地(遵化铁厂),主要生产方式是用煤炭炒炼熟铁。王渊早就送去了炼钢之法,遵化铁厂却懒得改革,依旧按照老法子冶铁,只新建了几个炉子炼钢,炼出[]的钢材拿去铸炮,把朱厚照气得欲仙欲死。 遵化铁厂归工部管辖,专门设有一个工部分司。 王渊派了好几个人去整顿,一直都收效甚微,因为从上到下全烂了,铁厂巨大的利润牵扯到太多权贵。 现在要修铁路,总不可能从浙江运钢材过来,王渊决定彻底把遵化铁厂搞定。这次,王崇是带着豹房士卒去的,谁敢乱来直接当场打死,混日子的蛀虫全部清理干净! 王渊说只修三条铁路,但已经更改计划要修四条。 首先修筑北京到遵化的铁路,遵化铁厂制造的铁轨,就近一路铺到北京。今后,遵化铁厂的钢铁,便能顺着铁路,源源不断运输到京城。 并且,从京城前往大宁都司,这是要经过这条道的。从京城前往辽东,官道也要路过蓟州。一旦这条铁路建成,就能加强京城与大宁、辽东的联系,具备巨大的政治和军事作用。修建铁路的时候,也不用挑选地形路线,顺着官道修建即可,一路都还算比较平坦,全程三百多里而已。 几位主管官员,还剩张璁和凌夏。 张璁负责总揽全局,协调其他衙门,出什么事儿也由他顶着,他顶不住了再去找王渊。 凌夏带着一帮物理门人,负责培训铁路工人,教导他们如何修筑铁路,并全程监工和引导。 来到东郊工地,李承勋找到蒋信。 蒋信非常惊讶,问道:“李侍郎,这些人都是?” “皆为自阉之人……”李承勋把事情大概解释一遍。 蒋信顿时高兴道:“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人手。先生(王渊)体恤百姓,不愿为建铁路征发民夫,现在又正值春耕,招募不到太多流民。你这八千多人,算是雪中送炭啊。” 李承勋抱拳说:“皆为苦命人,希望蒋主事善待他们。” “那是自然,”蒋信笑道,“我也是心学弟子,知道良知为何物。” 李承勋已经拜入王阳明门下,蒋信是从王阳明转投王渊的,两人算起来还是师兄弟。 李承勋扫了一眼工地,惊讶道:“铁道司的库房,全部用三合土来建?” 蒋信笑着解释:“不是打制三合土,他们正在和水泥,用水泥和砖修建库房。” 王渊穿越之初,就自己捣鼓着烧水泥,无奈炉温始终不够,只能弄出来三合土。但炼钢时受到启发,可以使用助燃剂和助熔剂,王渊便让陆有珍带着门人继续研发。 陆有珍,便是至真道士的俗家本名,这货搞出了尿液制火药的法子,使得大明的火药产量大增。他捣鼓了好几年,不断尝试水泥烧制之法,经过无数次改进,水泥已经可以民用了,但还不能拿去修筑堤坝。因为强度不够,害怕水泥堤坝会垮掉,反而是三合土非常适合造堤坝。 修建工部铁道司库房,是水泥第一次民用实践。 至于石灰厂,在千灵山那边,跟挖煤的地方相距不远,勉强也算挖朱厚照的祖坟了。但根据钦天监官员的说法,千灵山没有挨着大明龙脉,因此一直有官方石灰窑存在,并且归工部管辖。王渊大笔一挥,直接把几处石灰窑改建成水泥厂。 有心腹执掌工部,就是这么省事儿,官方铁厂和石灰窑,全是工部的下属机构! 李承勋在工地转了一圈,观察咋用水泥和砖砌房子,直至快到傍晚才意犹未尽离开。 至于那八千多阉人,全部成为铁道司长期雇工,他们在吃第一顿饭之后就满足了。因为铁道司的红薯粥很稠,菜汤表面浮着大量的油腥子,这对他们来说绝对属于美餐。 525【威风】 城南球场。 不管各地如何灾荒,不论百姓多么困苦,这里的足球联赛是越办越红火。 即便朝廷三令五申,依旧无法禁绝赌球。若遇到关键比赛,勋贵富豪们往往一掷千金,甚至因为有假赛嫌疑,前后爆发了七次流血冲突。 这天,安定伯张容正在观赏春季联赛,他足足押了一千两银子买广兴队获胜。 “伯爷,不好了!”一个家奴压低身体跑来。 因为球场太嘈杂听不清,张容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家奴贴到他耳边大喊:“咱家的庄田,要被工部铁道司强行收走!” “什么?”张容还是听不清。 家奴急得不行,扯开嗓子狂吼:“咱家的庄田,要被铁道司收走!” 张容这回总算听清楚,大怒而起:“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正德初年,张太后的两个弟弟最威风,现在早就缩起脖子做人。自从张永担任掌印兼秉笔太监之后,张容又开始抖起来,便是公侯勋贵都不敢惹他。 张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依旧宝刀未老,去年刚纳了十三岁的小妾。他对土地也贪得无厌,在京城东郊强占大片良田,被言官弹劾无数次都屁事儿没有。 乘着马车飞快赶往东郊庄园,只见聂豹正在让人丈量土地,张容立即冲上去:“谁给你们的狗胆,都给本伯爷滚回去!” 聂豹笑道:“工部铁道司主事聂豹,奉皇命征地修筑铁路。陛下给的狗胆!” “放屁!” 张容怒气冲冲道:“陛下只是让你征地,没说让你征本伯爷的地。这京郊土地无数,你征谁的不行,偏偏来这里动手。一个小小工部主事,我看你是活腻了!” 聂豹面不改色,对身边的一个七品官说:“秀夫,你来处理。” 戚贤,字秀夫,少年时仰慕王阳明,但没有机会拜入门下。两年前,戚贤金榜题名,立即投身物理学派?拜掌院王晹为师?成为王渊的再传弟子。 戚贤本来在定兴做知县,被王渊紧急调来大兴?现在是新鲜出炉的大兴知县。 “你来得正好!” 戚贤冷笑一声?喝令道:“安定伯张容,强占民田?强抢民女,唆使家奴行凶杀人。来人啦?给我绑了?关进大牢好生审问!” “你敢!我兄长是张督公!”张容跳脚咆哮。 聂豹不咸不淡道:“张督公忠君体国,怎会纵容家人行不法之事?安定伯,你可不要污蔑张督公,否则这官司得打到皇帝跟前。” 张容退到家奴身后?嚣张无比道:“我看谁敢动手!” 聂豹不说话。 戚贤挺直腰杆?对手下衙役说:“抓人,胆敢拘捕者,格杀勿论。” 那些衙役全是物理门人! 物理学派当中,既有举人进士,又有落第秀才?还有许多不具备功名的匠户、阴阳户子弟。由于王渊战功卓著,物理学派也尚武?即便是掌院王晹,每天也要花一个小时锻炼身体。 戚贤紧急调任大兴知县?没有时间整顿县衙,干脆请了一帮同学临时充任衙役。 明代的衙役属于贱职?不能参加科举。但那得正规编册?只要没编入役册?谁管你参不参加科举? 衙役制度早就败坏了,朱元璋规定衙役一年一换,后来又变成三年必须更换,就是为了防止衙役蒙蔽主官、勾连上下、为非作歹。但到了明中期谁管?别说三年一换,三十年的老吏都有! 二十个充当县衙临时工的物理门人,齐刷刷抽出腰刀和火棍,竟然还快速结阵。 张容嘶吼咆哮,指挥自己的家仆:“给爷打,打死勿论!” 这里只是张容的其中一处庄园,早在聂豹丈量土地的时候,庄里的仆役就已经全部聚集阻拦。佃农没有掺和进来,但带着棍子的仆役有上百人,听到张容的命令,立即抄起棍子往上冲。 物理弟子们的阵型,是王渊发明的。 王渊自然听说过鸳鸯阵,但只知其名,不知道具体内容,只能自己瞎琢磨。 比如眼前的阵型,有些类似鸳鸯阵的变种三才阵。二十个物理门人,五个人一小阵,四小阵又组合为一大阵。 每个小阵,中间一人举长棍乱扫,目的是干扰敌人的注意力。侧后各一人举长棍,阻挡敌人的进攻。两边各一人挥舞腰刀,属于攻击主力。小阵五人,有攻有守有袭扰,四个小阵之间还互相策应。 就这么二十人结阵前进,只接触的一瞬间,便杀得上百恶奴抱头鼠窜,当场就有十多人被砍翻。 “杀……杀人了?”张容吓得浑身哆嗦。 这厮不仅是安定伯,还挂着锦衣卫世袭指挥使头衔,见血之后却双腿发软站不稳。 恶奴们全被打跑,只剩张容瘫软在地。 两个物理弟子将张容拖过去,笑道:“县尊,犯人已经擒获!” 戚贤说:“带回去,关进县衙大牢!” 聂豹抱拳道:“有劳了。” 戚贤回礼说:“忠君报国而已。” 想要修筑从北京到遵化的铁路,还真绕不开张容的庄田,谁让这家伙在东郊占了那么多地。 既然早晚是要得罪的,那就干脆得罪彻底。聂豹打算,把张容在东郊的数千亩,全部收归官府所有,没挡住铁路的那些地,就赔偿给其他需要拆迁的小民。如果有苦主存在,查实之后照赔,毕竟这些地都是张容抢来的,原主人估计还有不少活着。 …… “督公,不好了!”一个小太监慌忙奔入。 张永正躺在摇椅上,听心腹太监念奏章,帮着皇帝处理朝政大事。他皱眉斥责:“何事慌张?” 小太监说:“安定伯被大兴知县抓入大牢了,东郊几千亩庄田也被工部铁道司收走。” 张永居然没有发怒,沉默良久,突然叹息:“这是挡住了王二郎做事啊。” 小太监问:“督公,该如何处置?” 张永说道:“知会王尚书一声,就说我兄弟岁数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且给个薄面放了吧。至于东郊的庄田,工部想要,便给工部,咱家也是忠君体国之人,断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小太监愣了愣,连忙说:“是。” “去吧。”张永挥手。 张永确实老了,走路都不利索,哪能继续争斗?他若不能在死之前,把王渊彻底给斗倒,那他死后王渊肯定报复,他的家人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王渊那边也有分寸,只是把张容抓进大牢,虽然吓得惊魂不定,但并没有严刑拷打。因为一旦打出个好歹,就是跟张永撕破脸皮。 此事震动京城,安定伯张容嚣张跋扈,竟被一个工部主事、一个七品知县给收拾了。 在民间,聂豹和戚贤名声大振。 在官场,文武百官对王二郎的威风,都有了全新认识。毕竟,司礼监掌印兼秉笔太监张永,一个可以隔绝内外的人物,居然不敢跟王渊正面抗衡! 526【杨廷和的转变】 遵化铁厂的厂址,在明代一共变动三次,原因都是铁矿资源日渐枯竭。 如今位于白冶庄,也叫白冶城,即后世遵化铁厂镇附近。 白冶城,顾名思义,此地有城墙,而且还是石头城! 城不大,正方形,边长仅一里。但是,城墙高两丈、宽一丈,地基夯了九层灰土,这他娘就是一座坚固无比的城堡。 此城,专为保护铁厂而建,城内囤积钢铁、兵器和军队,百姓和工匠都只能住在城外。 城内守军头目,被王崇撸了个遍,暂时由豹房军官代管,铁厂头目也已经换了七七八八。 凌夏指着桌上的地图说:“咱们在京城太想当然了,铁路不可能修到铁厂,否则你我的孙子辈才能修成。” 王崇苦笑:“来到铁厂之后,只看那地形就知道,翻山越岭哪是那么好建的。” 凌夏在地图上一划:“从铁厂修一条铁路到白冶河,大概五六里路,钢铁装船走水路就能到蓟州。我们可再从蓟州修铁路,向西连接北京。如此,只需建造铁路百余里,里程较原计划缩短了三分之一。” 从遵化铁厂到蓟州,明代是可以直接水运的,后来因兴建水库和唐山大地震,河道才彻底给断了。 王崇点头道:“那还好。” 凌夏问道:“铁厂情况如何?” “需要大量冶铁工匠,至少得调一万人过来。”王崇颇为头疼。 明代的铁厂,分官营和私营。 官营铁厂纯属计划经济,朱元璋规定,朝廷需要钢铁的时候,分配给各铁厂定额任务。朝廷不需要钢铁的时候,官营铁厂全部停工。 这导致没有大规模战事的年代,官营铁厂长期处于停工状态,如此发展到弘治年间?全国官营铁厂荒废得七七八八。 别怪朱元璋小家子气?因为当时的钢铁产量太恐怖了,全国官营铁厂年产量高达1847万斤(含生铁)。洪武二十五年开炉?三年时间冶炼钢铁3743万斤(含生铁)?把官府的钢铁库房都给装满了,怎么可能一直生产下去? 就拿遵化铁厂来说?北方最大的冶铁基地,冶铁工人仅有二千五百余?经常每年歇工好几个月。而广东的佛山镇?冶铁工人多达三万人,而且日夜不停开工,民营企业的活力远高于官营。 更可恶的是,遵化铁厂大量使用罪犯炒炼钢铁?动辄毒打虐待?炼出来的钢铁质量堪忧,而且冶铁工人死亡率非常高。 朝廷要求严格的冶炼任务,他们使用木炭冶炼。朝廷要求不高的时候,他们就用煤炭糊弄。还有一些权贵上下其手,让工人为自己干私活?大量冶炼熟铁偷偷私卖。 王崇说道:“一里(米)铁路,耗费钢铁至少四五万斤?以遵化铁厂历年的产量,一年炼出的熟铁也就修七八里路。所以?我还要一万冶铁工匠,还要一万矿工和五千烧炭工。这里的炼铁炉不用改?炒出的熟铁用于铁路部件。再新建三十座炼钢炉?全部使用老师的坩埚炼钢法浇铸钢轨。” 凌夏惊道:“你一张口就要两三万人?且不说?能不能把人数凑够,那得需要多少银子和口粮啊。” “不如此,一条铁路就得修到猴年马月去。”王崇也是没有办法。 王崇一封书信发到北京,王渊跑去好山园见皇帝,国家机器立即就运转起来: 南直隶调3000冶铁匠,广东调3000冶铁匠,浙江调2000冶铁匠,福建调2000冶铁匠,立即坐船到天津登陆,再走蓟运河直抵蓟州,再走白冶河前往铁厂。全程水路,一个月就能到。 江西调5000矿工,湖广调5000矿工,走长江和大运河北上,到天津之后转走蓟运河。 烧炭工各省摊派,反正火速发往遵化。 沿途地方官府,必须提供食宿,不好好招待的,会被记在皇帝的小本本上。 南洋剩下的几批粮食,不用运去京城,直接由蓟运河转运去蓟州,用来作为矿工、烧炭工、冶铁匠和铁道工的口粮。 同时,内库调拨银子三十万两,用于采买各种物资,粮食不够了也去采买。从北美淘来的金沙还有很多,从印加帝国弄来的金银,去年冬天也解入内承运库,朱厚照现在有的是钱,大明皇帝从没有如此富裕过。 这一系列命令,闹出的动静非常大,引来朝廷和地方的共同反对。 反对无效,皇帝就是要修铁路! …… 京城,杨宅。 杨廷和把儿子杨慎叫来:“慎儿,你平日也与物理学院有交往,对那火车和铁路有多少了解?” 杨慎说道:“据传,可一次运货数千斤,日行千里而不停歇。这还只是一辆火车,如果十辆火车同时出发,便是一次运货数万斤。” 初代火车,能拉两三吨货已是极限,而且速度也非常慢。 好消息是,这种火车对铁路要求不高,炒钢法炼出的优质熟铁,都能用来铺设铁轨。 即便是这种糟糕运力,也让杨廷和震惊莫名。他琢磨道:“那岂不是十辆火车开动,一次就可运兵数万,第二日便出现在千里之外。而且还不需要太多运粮役夫,直接让火车运粮草便是!” “正是。”杨慎说道。 杨廷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陛下一口气拨了三十万两银子,王若虚一口气塞进铁道司好几个储相,都是看到了铁路和火车的前途。好个王二郎,竟弄出如此神异器物,有极东之地运回的金银,铁路必然越铺越远。就算崇山峻岭无法翻越,也能隔段修筑,一直把铁路铺到草原去。数十年之后,边事无忧矣!” 杨慎笑道:“若真能把铁路铺到草原,王二郎必为千古名臣。” 杨廷和又说:“还有漕运。每年运四百万石漕米进京,途中就要消耗上千万石,若能把铁路铺到江南,每年可省千万石粮食开销,而且还没有覆没风险。于朝廷,于江南百姓,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就是那百万漕工得妥善安置。” 杨慎补充道:“漕工和漕军,肯定要留一些。从北京到江南,一路江河山岭众多,恐怕许多地方铁路难以铺设。这就需要转运,留十万漕工应该足够了。” 杨廷和颓然坐下,他非常非常聪明,瞬间就想到火车和铁路的无数用途,这是一个能改变整个国家的新玩意儿。 呆坐良久,杨廷和说:“把墩儿叫来。” 杨慎立即去寻找弟弟,将杨惇从文会抓回来。 “父亲唤儿子何事?”杨惇问道。 杨廷和吩咐道:“你寻一个时间,去拜会王若虚,讨来遵化工部分司主事的差事。” “父亲,儿子有些糊涂。”杨惇听得一头雾水。他现在是正六品京官,工部分司主事是正七品外派部官,这种调遣至少等于降职两级半。 杨廷和只能耐心解释:“工部铁道司,今后必有大作为。为父的身体也日渐衰弱,隔三差五就犯病,恐怕是活不了几年了。今后的朝堂,必为王若虚把持,你趁早过去投奔他。王若虚的长子王策,早已拜入你兄长的门下读书,香火情是结下来了。你投过去,王若虚肯定高兴。” 杨惇为难道:“但也没必要去做分司主事吧,儿子现今可是正六品京官。” “糊涂!” 杨廷和开导道:“王若虚要大兴铁路,遵化铁厂必为重中之重。遵化工部分司主事,就是主管遵化铁厂的,一个正七品哪里压得住?不出三五年,遵化工部分司主事,肯定秩同六部主事。就算降级外调又如何?由为父照应着,今后又有王若虚提携,你还在乎这两级官品?” 杨惇连忙说:“儿子明白了。” 杨廷和又说:“王若虚此人,你也不用刻意巴结,安心帮他把事情办好,比什么奉承都更有用。去了遵化分司,不要贪污一分银子,要花一百个心思把铁厂给治理妥当!” “是。”杨惇说道。 “去吧。”杨廷和挥手。 就跟张永一样,杨廷和已经老迈,再有万丈雄心,也得为身后事考虑。 杨廷和现在的心思,就是想跟朱厚照比命长。他要撑到皇帝驾崩那天,然后主导精兵简政改革,裁撤大量太监、皇庄、锦衣卫和京营士卒,同时对那些过于嚣张的勋贵开刀。 这种改革,属于定点打击,文官们举双手赞成,而且必定青史留名,对于国家也大有益处。 干完这一票,杨廷和也就该退休了,堪称一代贤相的完美谢幕。 至于王渊怎么搞改革,关他致仕的杨廷和屁事! 527【忠狗夏言】 王渊谋划修筑铁路的时候,广西、云南的叛乱皆已平息,然后山东和山西又闹起来。 山东此次叛乱,跟“棉吃人”无关,倒是跟物理学派稍微沾边。 北方最大的陶瓷、玻璃生产基地颜神镇,爆发矿工起义,原因无非太监盘剥太甚,官员也不把矿工当人。矿工王堂杀死矿监税使,带着数千矿工一路流窜到河南,沿途斩杀文武官员三十多人,物理学派的玻璃订单全打水漂。 至于山西,潞城县陈卿起兵造反,这货还真不值得同情。 陈家是潞城县豪强,五服内的叔伯兄弟上百人。 陈卿的大哥跟知县勾结放高利贷,陈卿自己是沈王府的典吏。族人陈迁杀死缉盗官差,被捕入狱之后,招供说陈卿也参与了杀人劫财,陈卿因此被判死罪。 其庶母王氏,找到山西巡按御史喊冤,山西按察司就把陈卿押去重审此案。 结果在押送途中,陈卿趁机逃脱,回乡带着族人抗拒官府,多次赶跑前来抓人的官差,最后干脆占山为王做了土匪。 起兵造反的原因更扯淡,有个刘姓商人之妻王氏,被劫财绑票做了人质。等官府出面帮忙赎回时,王氏早成了陈卿父亲的小妾。陈卿之父越想越不甘,实在舍不得这抢来的小妾,居然带着土匪跑去劫掠县城,想把王氏再次抢回土匪窝里。 本来只打算劫掠县城,抢回美妾,谁知一不小心把县城给占了……知县逃去府城,哭着说陈氏父子起兵造反。 历史上,这场荒唐闹剧搞得很大,朝廷调遣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四省官军才剿灭。夏言负责善后处理,将潞州升级为潞安府,增设平顺县,增筑两处关墙、三处军堡、四处巡检司,以避免大同镇的菊花被暴民捅坏——夏言就是靠此案起家的,一下子进入嘉靖皇帝的视线,又凭借支持嘉靖分祀天地获得宠幸。 现在嘛,陈卿父子刚占领两座县城,负责整顿大同镇军务的席书,就派遣五千豹房新营南下,顺手便把这些贼寇给干掉了。 夏言,还不知道怎么冒头。 …… 夏言很苦恼,当官十一年,还只是从七品兵科左给事中。 他第一任官职是正八品行人,即专门给皇帝办事的差官。 出使藩国,正使由礼科或礼部官员担任,副使一般就是行人充任。还有,皇帝要慰问藩王、大臣、贤才,这些人如果在外地,也派行人负责带队。又或者老臣致仕归乡,行人得一路护送,安排致仕老臣的途中起居。 夏言苦熬了好几年,终于升为从七品给事中,又苦熬几年,升为从七品右给事中,再升为从七品左给事中。 身为言官,自然得喷人,可夏言总是慢半拍。因为他的人际关系很不好,其他给事中开喷的时候,都不想带着他一起玩。夏言只能看到别人喷了,才后知后觉跟着喷,而且喷不出什么新意。 时至今日,王渊与杨廷和,甚至都不知道夏言喷过自己。 失败! 这一日,夏言来到物理学院,踌躇半天都没脸走进去。 虚耗十一年,还只是左给事中,夏言也开始打攀附权贵的主意。最粗的大腿明显是王渊,直接登门投靠容易惹人耻笑,那就拜入物理学院呗,夏言甚至私下自学了《数学》和《物理》。 攀附权贵啊,走了这条道,便无回头路。 夏言犹豫好半天,终于咬牙往前走。便是给王渊当狗又如何?只要能升官就行了,夏言已经快被磨平棱角,虽然他骨子里依旧自负自傲。 夏言正打算跨进物理学院的大门,却看到另有一人,也在门口走来走去。 “君欲拜入物理门下乎?”夏言好奇道。 对方颇为警惕,反问:“阁下是何人?” 夏言回答说:“兵科左给事中夏言。” 对方问道:“告状的官儿?” 夏言听他是外地口音,笑道:“也算,给事中与御史,皆可风闻奏事。你是来京城告状的?” “我叫薛良,山西来的。”对方把夏言拉到无人处。 “有什么冤情,跟我说便是。”夏言非常高兴。从山西进京告状,肯定有巨大冤屈,他揽下案子说不定能一鸣惊人。 薛良低声说:“物理学院化学部的部副张寅,实为山西白莲教妖首李福达。” “什么?”夏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化学部部副,就是化学系副主任,物理学院竟然藏着这样的妖人! “此事千真万确,”薛良说道,“李福达与我有仇,他在山西传播弥勒佛教,其实是朝廷严禁的白莲教。失败之后,这厮化名张寅,在京城落了匠籍,又投身物理学院。他会烧汞炼丹,已经做了化学部副。还献丹药结交武定侯郭勋,弄到个太原卫指挥使的虚职。” “慎言,且跟我走。”夏言不敢在外面谈论此事,把这薛良领到自己住处。 李福达妖人案,是嘉靖朝第一大冤案,因为卷入嘉靖大礼议,牵扯进去的官员多达数十个。包括张璁、席书等人在内,为了斗倒杨廷和,都帮这白莲妖人脱罪,直至嘉靖死后才终于翻案——政斗就是这么脏,一旦势成水火,道德就要先放在一边。 此案跟历史上又有不同,因为多了一个物理学派,李福达居然混成了物理学院的化学系副主任。 这厮有物理学院撑腰,还结交了武定侯郭勋,甚至纳粮得到太原卫指挥使的虚职。三道光环罩着,瞬间得意起来,竟敢悄悄回老家祭祖,被仇人薛良给认出来。 官府一听是白莲教头子,立即前往抓人,抓到李福达的两个儿子。 从知县、知州、巡按御史,再到布政司、按察司,都确定了李福达的真实身份。这家伙却买通山西巡抚,反治薛良的诬告之罪,又摆出自己的多重身份,利用王渊和武定侯的名头,吓得地方官员不敢处置。 此事拖了两年未定,告发者薛良反而被关进大牢。 恰好,巡按御史和巡抚全部换人,新任巡按御史马录不怕事,立即主持重审工作。 李福达又去大同找到席书,说自己是物理学院的化学系副主任,曾经帮着系主任陆有珍,一起研发尿液炼制火药法,并一起发明改进水泥炼制之法。物理学院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是白莲妖人?那薛良跟自己有仇,所以才买通官府诬告。 席书一听有道理,又忙着整顿军务,就写信给太原那边,吓得山西官员不敢再查。 薛良平白无故坐了两年牢,越想越气,便到京城来伸冤。可一听说牵扯到物理学院,没人敢接这个案子,薛良走投无路打算硬闯物理学院,正巧遇到准备攀附权贵的夏言。 夏言深吸一口气,既兴奋又忐忑,他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如果只牵扯武定侯郭勋,夏言半点都不害怕,勋贵对于言官们来说,就是刷声望和政绩的工具。但扯到王渊和席书,这事儿就不好弄了,就算能把妖人李福达弄死,说不定也会彻底得罪王渊。 夜里,夏言一遍又一遍写着奏章,又一遍又一遍撕掉奏章。 他不敢,害怕毁掉自己前途。 刑部是杨廷和的大本营,刑部都不敢接这案子,说明杨廷和、王渊已经有了默契,不再是互相撕扯的政治敌人。他一个从七品言官,如何能跟这两位做对? 是想做铁骨铮铮的言官,还是做攀附权贵的狗腿子? 夏言选择了后者。 第二日,夏言去客栈找到薛良,交给他一封书信说:“王尚书耿介不阿,定不会纵容门人作恶。你且拿着这封信,还有我的名刺,直接去城西拜谒王尚书。” 528【会社】 夏言整理衣襟,端正作揖道:“拜见王尚书!” “你便是夏公瑾?为何执弟子礼?”王渊问道。 夏言不慌不忙说:“不才虽未拜入物理学派,却也研习《数学》、《物理》二书。既受教于先生,自当执弟子礼。只恐愚钝,坠了先生名声,因此不敢自称学生。” 王渊这个历史小白,只对严嵩如雷贯耳,却对夏言没啥认识,但又似乎听过这名字。他问道:“哪年进士?” 夏言报上家门:“正德十二年进士,座师为戒庵公(靳贵),房师为安厓先生(黄臣)。” “坐吧。”王渊笑了笑。 难怪做官十一年,还只是个从七品左给事中。 夏言的座师靳贵,致仕之前就常年患病,早就不干预朝堂之事。房师黄臣,又是个官场混子,整天只知道搞文学创作,当了多年言官尽喷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唯一可取的地方也就清廉如水了。 夏言的脾气又臭,还拉不下脸巴结权贵,蹉跎至今再正常不过。 也正因蹉跎日久,夏言开始反思自我,放下矜持跑来攀附王渊,不要脸做一个狗腿子他也愿意。他一个三榜末尾的进士,初授正八品官职,没人提携真的混不动啊! 夏言正襟危坐,像个等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王渊拿着那封信,问道:“既然发现白莲妖人,且地方判案有异,为何不直接写奏章递往通政司?”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稍不注意,就会在王渊心中,留下攀附权贵的虚伪小人形象。 夏言直接绕开王渊,回答道:“席尚书(席书)总制三边,忙于整顿大同镇军务,因此被白莲妖人蒙蔽,亲自写信给山西三司压下此案。如果直接递奏章,恐怕对席尚书的清誉有损。” “哈哈!” 王渊不由大笑两声,对夏言的回答非常满意:“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夏言说道:“与席尚书说明缘由,剩下的秉公处理即可。” “不错。”王渊表示认可。 夏言则有些着急,他得想方设法,让王渊对自己另眼相看。连忙说道:“不才认为,物理学院鱼龙混杂,应当立即予以整顿,避免再出现这等有伤物理学名声的事情。” 王渊总算感兴趣了,问道:“如何整顿?” 夏言说:“立下规矩,不得借王尚书与物理学派的名头行事。若有违反,立即逐出物理学派!” 王渊问道:“还有呢?” 夏言犹豫数秒,突然发狠说:“王尚书志在匡扶社稷,欲行那改革变法之事。若想改革成功,必须排除异己,任用心腹之士。物理学派,便是王尚书的腹心,杰士高才辈出矣。但是,物理学派散漫无度,毫无制度可言。当订立章程,收束弟子之心,剥离滥竽充数之辈,才可在改革当中劲往一处使!” 王渊笑道:“若如此做,物理学派不就成了墨家,我王渊不就成了墨家钜子?” 夏言拱手道:“当思临川先生(王安石)之败。” 王渊不置可否,只说:“我记住你了,且回吧。” “学生告退。”夏言恭敬起身行礼。 王渊略微点头,默然这门生关系。 王渊又不是要组建政党,怎么可能像夏言说的那般乱搞? 结党是大罪,在皇帝眼中,比谋反轻不了多少。真要订立严格章程,绝对转头就有人告发,朱厚照再好说话都会忌惮王渊。 更何况,物理学派的主要任务,是传播科学文化知识。 一旦政党化、社团化,味道就全变了,必然开始官僚腐化,影响科学研究发明。还会有许多才智杰出者,受不了规矩主动离开,反而留下一大堆攀附权贵、阿谀奉承、滥竽充数之辈。 政党首先是利益集合体,上可是国家民族利益,下可是个人权利和经济利益。 明朝连国家民族概念都没有,想要维系政党,要么给权,要么给钱,王渊能落得个什么好? 英国政党,那是资本家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抱团起来跟国王讨价还价的产物,诞生前提是英国已经实现君主立宪制度。 敲重点,英国先有君主立宪,接着才有政党诞生,之前不过是些政治派系而已。 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 在儒家文化当中,“党”是贬义词,小人才会结党。“政党”一词始于宋代,属于攻击政敌而罗织的罪名,结纳政党会被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 不过嘛,政党不可结,会党倒是挺多。 社会,便是结社与集会,明代的“社”与“会”,已达到封建王朝巅峰。 进士有“同年会”、“讲学会”,大名鼎鼎的东林党,最初就是一个“讲学会”。而复社则不同,属于文社中的“合会”,相当于一种文人帮会,只是不提刀砍人而已。 百姓有“义助会”,又称“义社”,不但约定互帮互助,还出钱建立义仓,在关键时候扶危济困。 商人有“行会”,娼妓有“盒子会”,游民有“保生会”,就连和尚、道士、奴仆都流行结社集会。 王渊打算重建“物理学社”,这个组织诞生于国子监,物理学院创立之后就解散了。 重建的物理学社,属于“讲学会”和“合会”的集合体。讲学会注重学术交流传播,合会注重日常生活交往,招收会员必须严格而谨慎。 会员分为三个等级,入门会员、核心会员、执事会员。 只有拜入物理学派三年以上,才能成为入门会员。会员入门三年之后,才能申请成为核心会员。执事会员,由核心会员投票产生。执事会员投票表决,也可把未满年限的特定人物,直接拉进来当会员。 物理学社的总部在北京,三个以上的会员在外地,可临时成立物理学社分会。 会员们要定期聚会交流,主要交流学术问题,也可交流生活实际问题。会员之间,应当互帮互助,包括学术和经济上的互助。若有作奸犯科者,拜会学社声誉,立即逐出会籍,推荐入社之人有连带责任,三年内不得担任总部或分部的执事。 各地会员若组建分社,应当尽快写信告知北京总部,总部也会尽快送去一定物质支持。 事实上,物理学早已蔓延到广东、福建、浙江。浙江的物理学,源于杭州工商学院。而广东和福建,则是商人子弟带回去的,他们的最初目的就是跑来偷师。 广州那边,甚至有人仿制出蒸汽机,只不过机器性能还有待改进! 王渊把掌院王晹叫来,让他召集核心成员拟定会规,定好之后再交给王渊修改批准。 至于那白莲妖人,就像夏言所说那般,依法处理即可。 这货的妖法是家传的,历史上,他的孙子还在隆庆朝组织白莲教闹事呢。 必须弄死,流放都不行。不管流放到哪里,都会发展出一堆白莲教信徒,王渊可不愿见到美洲满地白莲教。 嗯,美洲没有白莲教,但美洲移民已经可以煮盐了,栎木湾移民还兼并了附近的土著部落——并非武力兼并,土著主动投靠,集体学说汉话。 529【殷地与殷民】 一支船队顺风北上,首领是一个少年。 少年名叫陈立,今年刚满十九岁,父亲是王渊单刀赴会说降的海盗陈双喜。 陈双喜的转型非常顺利,舟山群岛那些海盗,被他组成海上商帮,极盛时帮内共有海船80多艘——大部分属于近海船只,主打国内航线贸易,把南方的商品运到天津和旅顺口,再把辽东、河北的商品运往南方诸港。 当然,也有十几条大船,专做中日贸易,他们是日本大内氏、尼子氏的主要贸易伙伴之一。 大内氏与尼子氏,已经互相攻打多年,前两年毛利元就自立,尼子氏已经风雨飘摇。这两家整天打得你死我活,辖地内百姓生活困苦,倒是把大明商贾给喂肥了。 就在去年,陈双喜遭遇海难,在暴风雨中沉了好几条船,陈双喜的尸体都已经找不到。 消息传回舟山,三个儿子立即闹起来,还把一个女婿卷进去争夺家产。 长子大胜,次子身亡,女婿请商帮长老们出面调停。 陈立作为幼子,分到一条大船,代价是必须远走他国。要么去极东之地,要么就到印度洋混,不得再回国内沿海。 陈立从十五岁开始,就跟着父亲跑船,年纪轻轻就经验丰富。他游说浙江、福建、广东的海商,竟拉起一支十二条船的队伍,要去极东之地获取金银财宝。 “德成,就此告辞,祝君一路顺风!”方灵犀抱拳道。 陈立连忙还礼:“先生保重!” 方灵犀这个乐户子弟,在物理学院进修数年,一回杭州就被海商争相聘用。他现在是杭州工商学校的老师,多个海商资助他创建实验室,平时一边搞研究一边带学生。 此次进京,是方灵犀收到邀请,参加“物理学社”的创办大会,正好搭乘陈立的顺风船北上。 船队在天津港靠岸,方灵犀登陆离开,船队却还要卸货补给。 几百个衣衫褴褛的难民?看到船队来了?立即扑过去:“大老爷,带我们出海吧?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了!” 不管是否属于被迫?前几批出海的山东、北直隶人,有的去了南洋?有的去了美洲,已经陆续给家里捎回一些财货。这些消息迅速传播?原来出海真的不是送死?甚至还能赚钱给家里寄回来! 于是乎,沿海省份的穷苦之人,又多了一种无奈选择,整天聚在港口乞讨度日?等着跟随各种船队出海谋生。 海上牙人随即出现! 他们跟各地海商、农场主签订合同?随船在沿岸港口物色难民。贷款给难民做出海路费,直接送去海外打工,从难民的工资里慢慢收回贷款。 单身年轻妇女非常宝贵,因为南洋有太多光棍。甚至有不法之徒,暗中掳掠妇女去南洋?转手就能卖一个好价钱。 陈立对自己的心腹说:“去挑选身体健全者,给他们一些饭食?三日之后没发现疾病,就全部装船带走!” “是!”这心腹是陈双喜留下的老人。 陈立以前跟着父亲跑船?听说过无数极东之地的传闻,他不但想去赚取金银?甚至打算列土建国。 他从南洋运了许多货物北上?准备在天津和日本卖光。只带食物、饮水、棉布、兵甲和人口?前往美洲霸占一块地盘,然后找机会弄金子回国,学习探海伯的模式不断发展壮大。 经过多年探索,美洲航线已经比较成熟,甚至连航海图都被泄露出来。 去时风险较大,因为沿途几乎没有岛屿。 回航却非常稳妥,因为靠近赤道的北太平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其中几个大岛,甚至已经成为固定补给点,岛上的土人准备食物和饮水,等着大明船队前来交易物品。 偶尔有患病之人,不宜再长途航海,干脆留在岛上休养。 马绍尔群岛,后世曾是美军重要的核试验和导弹基地,前后进行了六十七次核试验。 至于这个时空嘛,马绍尔群岛的酋长是广州人林春。这货因为染病,中途下船静养,居然娶了酋长的女儿,传授给土人先进的耕种技术。又用自己攒的钱购买武器,带领本岛的勇士,征服周围其他小岛。等酋长一死,他就顺势继承酋长之位,酋长的几个儿子全都莫名其妙死了。 林春因为家人死光才出海的,在大明没有什么牵挂,干脆一心一意在太平洋发展。他宣布自立建国,将群岛命名为“广海国”,甚至派遣使节,随船进京请求皇帝册封。 朱厚照还真册封了,因为“广海国”是太平洋重要补给基地,离两边的大陆又非常遥远。把群岛的土人杀光了,补给会变得非常麻烦,还得自己收集食物和淡水。就算占领下来,也没几个人愿意留下驻守,还不如让这个林春统治土人。 一个广州破落户,居然做了海上国王,并获得大明皇帝正式册封,顿时激起无数人的雄心壮志,陈立便是其中之一。 经过数月航行,陈立的船队来到栎木湾。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橡树林,陈立眼睛都红了,这尼玛果然是天赐的造船基地。可惜,这里是朝廷的地盘,陈立不敢动手抢过来。 一个穿着麻衣的中年人,带着本地移民走来,抱拳道:“可是探海伯的船队?” 陈立下船回礼道:“我们是私商组建的探海船队,在下姓陈,名立,字德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人赞道:“好名字,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在下姓张,名卓,字云鹤。” 陈立心中苦笑,他的字,是父亲花钱请名师所取,现在想来特别讽刺。 名立,字德成,成的是礼义之德,寓意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可父亲一死,三兄弟争家产,大哥把二哥杀了,还把自己流放海外,哪有什么礼义存在? 陈立抱拳说:“原来是张先生,不料这海外还能遇到读书人。” “惭愧,戴罪之身,不堪见人。”张卓汗颜道。 张卓今年四十二岁,原为府学教谕,因串通学生科举作弊,被人举报后查实下狱。这是非常严重[]的罪名,为了保住妻儿,张卓自愿流放北美洲。 陈立说道:“听闻极东之地,长期缺乏食盐,我这里带了许多盐过来,想换一些食物和淡水。” 张卓笑道:“栎木湾不缺盐,可否用铁器交换?” “不缺盐?”陈立惊讶道。 张卓说道:“我们已经可以自己煮盐。” 正德年间,南方那边已经发明晒盐之法,但全国整体还是煮盐为主。煮盐需要特制大铁锅,朝廷为了防止灶户私自煎煮,还把一口锅分为好几份,需要几个灶户凑起来才能煮盐。 探海伯朱海为了用食盐卡住移民脖子,一直没有运来煮盐的大铁锅,甚至刻意不让灶户成为移民。 张卓这个府学教谕,却悄悄跟土著交流,制出巨大的陶器。他本人就是灶户出身,靠科举取得功名,煮盐属于张卓的家传本事。 利用自产食盐,张卓不但贩卖给附近其他两处移民,还把朱海遇到的第一个土著部落兼并了。 那个部落只有两三百号人,如今全部迁徙到栎木湾。 汉人教导土著先进耕种技术,土著教导汉人打猎采集,甚至出现了异族自由婚配的情况。 陈立第一次到美洲,看啥都觉得稀奇,主动前往栎木湾移民定居点。 移民们运来许多新鲜肉类,而且家家户户都晾晒着肉块,陈立好奇道:“你们这里,食物很充足啊,大家都能吃上肉?” 张卓解释道:“无论从南边还是北边,翻过山岭就是平整地,那里有很多野牛。我就想啊,能不能抓来驯化,前些天组织人手去抓捕。小牛犊抓来都养着,大牛便剥皮吃掉,一次抓了许多吃都吃不完。” 这货带人挖大坑,拥有铁器挖得快,再用草皮遮盖隐蔽,派遣土人驱赶野牛群进坑,一次性抓住大小野牛三十多头。 至于野牛能不能驯化,谁都说不准,反正成功养活了两头小牛犊。 路过一片空地,陈立看到一群小孩,正在用树枝在地面练字,他佩服道:“先生大才,化外之地竟也传授圣贤之道。” 张卓笑道:“这些皆为土著孩童,想要归化他们,就得从汉话、汉字着手。我对这些土人说,汉人与土人,有着共同的祖宗,都是华夏后裔。他们的祖宗是殷商旧民,因战乱而渡海至此。我觉得吧,这极东之地,都该称作殷地、殷州,此处土人都可为我所用!” 陈立顿时眼睛发亮,这主意太好了。今后若想列土建国,不用杀光土人,把土人变成汉民便可! 张卓悄悄对陈立说:“陈首领,咱们不如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陈立问道。 张卓说:“你下次过来,运些木匠、铁匠,再弄些木匠和铁匠的家伙事儿。咱们可以自己冶铁,自己造车造船。我现在没什么可回报的,以后兴旺起来,就能在这殷州卖给你车船铁器。” 陈立问:“此事为何不请求探海伯?” 张卓说:“探海伯防着咱们呢,我这里遍地橡木,却连轮子都造不出来。” 陈立顿时笑道:“成交!” 530【与西班牙殖民者交锋】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自己只有一条大船,如何说服各地海商,出资为他组建十二条船的远洋船队呢? 一是仗着亡父陈双喜的名头,二是陈立自己也非常武勇! 陈立这样对海商们说:“前几年,泉州海商陈皋率船出海,除了把六十多个难民扔在极东之地,在苏龙国印加贸易赚到一些金子,此外啥都没有捞着。他的想法就不对,居然组织人手去极东淘金,金矿哪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若探海,必备足兵甲,直接去抢那些金银奇多的野人国!” 是啊,淘金哪有抢劫容易? 海商们觉得可以一试,于是一共十七家海商,共同出资为陈立打造船队。 船队虽然有了,并且顺利来到极东……以后就叫殷州。但是,只有一条船是陈立的,其余十一条船都是海商的,只有不断获取胜利、得到金银,他们才会一直愿意听话。 一旦战斗失败,或者抢不到金银,又或者遇到极端恶劣情况,估计这个船队自己就爆发内讧了。 离开福山湾旧金山,陈立带着船队抵达新泉镇洛杉矶,把船上三百多个移民全部扔在此地。 新泉是泉州海商陈皋开拓的,但管挖不管埋,没有找到金矿,就撂下六十多个移民不管了。陈立打算吞下这里,以此为基础慢慢扩张,等到移民、归化野人越来越多就可尝试建国不能把移民扔去更南方,中美洲全是西班牙的地盘。 由于陈立带来大量食盐,新泉镇居民热情接待他们,并乐意见到三百多个新邻居。 只是这里的食物有些不够,陈立的船队继续南下,在下加利福利亚半岛海边,用千里镜看到非常壮观的景象海滩上密密麻麻全是海豹。 那些海豹见到人也不跑,而是好奇的打量外来者。 陈立派人用弓箭射杀,带着无数海豹尸体回去,总算暂时解决新移民的食物问题。 这破半岛人迹罕至,就连土著都没有,各种动物却多得很。船员们吃海豹、海龟,都他娘的快吃吐了,陈立却以此为食物基地,不断派出探险船队在墨西哥沿海搜寻。 “陈哒哪,向南的沿海地带?没找到啥城市?只零星遇见一些野人部落,”鲁芳郁闷道,“这些野人?不知金银为何物,他们身上也没啥可抢的。” 鲁芳是合作商贾们派来的随船代表?以前也是海盗出身,相当于这个船队的副首领。 探寻无果?陈立只能继续南下,不多日便来到丰塞卡湾。 这个海湾非常适合停泊,而且周围有好几个河流冲刷出的三角洲,三角洲地带有大量土著野人居住。探海伯的船队,每次途经此地?都要在三角洲进行补给。 陈立来到此地补给?那些土人主动接待,甚至还说一些简单汉语:“我,水,肉?玉米,果子。你?布,盐。” “哈哈,这里的土人居然会说汉话,”陈立笑道,“把布和盐搬一些下船。” 双方交易完毕,陈立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打算在这处海湾休整几天。 第三天,突然有几个奔来,跪在地上叽里呱啦大呼。 陈立跟他们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准备携带兵甲下船查看。结果跑来的野人越来越多,而且好些身上沾血,看样子是刚刚打了一仗。 “全部着甲,快快下船!”陈立大喊。 十二条船,武装力量共有八百人,而且所有人都穿着棉甲棉甲内包裹铁片。 在大明境内制造铠甲,那是谋反大罪,但在海外却随便。王渊的炼钢之法已经传到佛山,那里的民营铁厂迅速改革,钢铁产量大大增加,钢铁价格也日趋下降。打造兵甲已经不算什么,许多海商都有私人武装,做生意顺便抢劫早成了家常便饭。 可惜火铳不多,这玩意儿依旧昂贵,陈立手下只有五十个火铳兵。 在陈立下船整队的同时,岸上一群西班牙人,也无比惊讶的看着海边船队,搞不明白这里为啥多了十二条大船。 此地往西北走,大约200里路,西班牙殖民者半年前建立城镇,名叫“苏哥托托”,即后世萨瓦尔多共和国的首都附近。他们围绕城镇不断扩张,建起一个又一个种植园,并到处抓捕土著充当奴隶。 八百武装往岸边一摆,西班牙人顿时被吓到。 一个西班牙人骑马过来,隔着老远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立只会说葡萄牙语,听着对方的西班牙语,感觉有些熟悉,但就是听不懂。当即用葡萄牙语回道:“我是大明海商,你们是何人?” 对面立即来个懂葡萄牙语的,斥责道:“这里西班牙危地马拉总督的辖地,未经总督许可,你们必须立刻离开!” 危地马拉总督,统管除了巴拿马以外的整个中美洲。 陈立拔刀冷笑:“管你什么总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大明子民来了,这里便是我大明的土地。儿郎们,随我杀!” 这些抓捕奴隶的西班牙人,拢共也就三十多个,甚至连火铳都没有。但他们却能杀溃上千土著,只因他们有两匹马,而土著将战马视为恶魔之兽。 西班牙覆灭阿兹特克帝国,靠的同样是战马。 阿兹特克帝国属于部落联盟,西班牙人来到此地,跟其中一个部落打仗,凭借战马令对方恐惧而屈服。于是,西班牙人联合这个部落,前去攻打阿兹特克帝国的皇帝。又是利用战马带来的恐惧,赢得局部战争胜利,皇帝才把他们视为神明的后裔。 可惜,骑兵能吓退土著,却吓不退这些汉人探险者。 八百人对阵三十人,汉人还有50火铳兵,西班牙人瞬间溃逃,那两个骑马的跑得最快。 土著见到友军获胜,立即跟着打顺风仗。他们跑得飞快,利用飞石和标枪射击,不断把西班牙人给打翻在地。 当场杀死十二人,四个重伤直接砍了,还抓到几个轻伤俘虏。 严刑逼供之下,这些俘虏很快透露军情。 在两百里外的苏哥托托镇,有近千西班牙人定居,其中还包括老人和孩童。至少一半以上,已经不是纯种白人,而是白人跟土著的混血。 围绕着小镇,还有许多种植园。种植园里的白人和混血儿很少,大部分都是抓来的土著奴隶,这次他们来三角洲也是打算抓奴隶。 小镇没有围墙,只有木篱笆防御野兽。 居民们也没多少武器,而且以冷兵器为主,倒是种植园主个个带火枪。 “干不干?”鲁芳问道。 陈立舔嘴唇笑道:“千人小镇,财货肯定不少,而且那里还有马呢。听说探海伯运来两批马儿,全死在路上了,随便抢几匹献给探海伯,咱们今后都能好混得多。” 鲁芳说道:“这些土著可以利用。” 陈立笑道:“那是当然,咱们帮他们赶走敌人,他们肯定也要跟着出力啊。” 531【又是烂仗】 鲁芳作为船队副首领,领一百武装留在船上,同时还有足够的水手和炮手。 陈立带着七百武装,又纠集数百土著,在俘虏的引导下朝苏哥托托镇进发。其中火铳手50人,弓箭手100人,其余皆为近战步卒。 大概前进四五十里,就来到西班牙人的种植园。 这里成片成片全是甘蔗,也种植部分玉米、南瓜、葡萄。甘蔗正好已经成熟,数十个土著奴隶,正在甘蔗田里辛苦收割。 或许是逃回去的西班牙人,把消息早就传遍四周。 这里的种植园主,正骑着一匹马,站在种植园外的一处山坡望风。他见汉人和土著联军杀来,立即骑马逃跑,回到家门口大喊:“罗莎,快带上孩子们,立即离开这里!” 妻子罗莎,并非白人,而是一个土著女子,长相自然十分漂亮,因为丑的都做了奴隶。 他们生了三子二女,长子已然十四岁,提着刀护送母亲和弟弟妹妹出来。 行李家当早就收拾好,全部装在车上,几个心腹奴隶奔来,推拉着两轮木车快速逃跑。至于剩下的奴隶,谁管他们死活? 陈立带兵赶来扑了个空,值钱东西早已带走,只留下遍地农作物和一群奴隶。 从三角洲跟过来的土著士兵,主动跑去解放奴隶,呼喊道:“勇士们,白人害怕我们的朋友,大家跟着朋友一起去杀白人!” 可惜,这些奴隶早就被驯服,大部分都傻站在原地,似乎对重获自由没有兴趣,只有少数几人欢呼着加入联军。 再继续往前,来到一片奇怪的松树林,陈立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松树。 但松树林里也有奴隶,傻乎乎站着不动,奴隶手里还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琥珀般的松香。 “哪哒,这种松胶好香啊!”一个手下兴奋跑来。 根本不用这人提醒,陈立隔老远就闻到隐约香味。他过去拿起一块松香,凑到鼻子跟前细嗅,浓郁而悠长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玩意儿弄回大明,绝对赚钱,甚至有可能价比黄金。 陈立顿时大喊:“收集松香!” 这种松树,名叫香胶松,几百年后濒临灭绝。 分出几十个土著,专门为汉人携带松香,七百武装继续前进。 不多时来到一处庄园,因为就是这片松树林的主人。但同样收拾细软跑了,只留下一些零碎家当,众人就在这里过夜休息。 …… 苏哥托托镇,位置在伊洛潘戈湖附近,那是火山爆发形成的堰塞湖。 镇长名叫奥斯瓦尔多,曾经参与征服古巴。阿兹特克帝国的覆灭,他也全程参与了,获赐大片土地。都是土著遍布的生地,还得自己招人垦殖,发展多年终于形成小镇。 如今,小镇里已经有酿酒坊,用甘蔗酿造朗姆酒。还有制糖作坊,也是用甘蔗制糖,因此甘蔗是这里最普遍的种植作物。 眼见小镇越来越兴盛,前几天居然碰到中国人! 好几个种植园主,都拖家带口从南边逃来,还带回中国侵略军的消息。 小镇里人心惶惶,几欲集体逃跑。 镇长奥斯瓦尔多,已经派人骑马报信,希望得到总督救援。西班牙在中美洲的统治中心——危地马拉总督府,距离小镇只有四百里路程,不过沿途多山,有些地方还得下马步行。 奥斯瓦尔多决定主动出击,先打一个埋伏战再说,高原山地的地形非常适合埋伏。 召集两百多名战士、一千多奴隶仆从军,奥斯瓦尔多前往一处谷地埋伏,那里是汉人侵略军的毕竟之地。 可惜他们兵力很寒酸,只有十多支滑膛枪、十多匹马,刀剑一百多把,其余全是垃圾玩意儿,奴隶仆从军甚至把粪叉都带上了。 埋伏一天一夜,被蚊子咬得满头包,甚至还有倒霉蛋被毒蛇咬死,他们终于看到侵略军的影子。 二百土著走在最前方,隔得老远又是二百土著,接下来又是二百土著……汉人军队竟然走在最后面。 “这些混蛋!”奥斯瓦尔多咒骂一声,“把土著全都放过去,直接攻击最后面的部队。” 想法很好,但执行有问题。 只放过去一队土著,就有奴隶哇哇大叫着冲出,将西班牙人的埋伏地点彻底暴露,奥斯瓦尔多只能被迫下令提前进攻。 十多名西班牙骑士,挥舞着刀剑杀出密林,而且是从上到下冲击,吓得那二百土著瞬间溃散。 二百土著四散而逃,大部分顺着谷地原路返回,直接冲垮后面那队土著。犹如多米罗骨牌倒塌,一队冲散一队,好几百土著溃兵,冲向陈立的七百汉人本队。 这七百汉人虽然兵甲齐备,但也属于乌合之众。少部分以前是海盗,大部分都是水手转职,遇到埋伏且友军崩溃,不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也吓得纷纷转身逃跑。 “不准逃跑,滚回去!”陈立带着心腹,接连砍翻好几人,终于压住部队溃势。 陈立喝令道:“周头领,你带一百人绕左;林头领,你带一百人绕右。其余人随我结阵,弓箭手听我命令!” 这处谷地并不宽敞,七百人无法完全展开。但是,两边的山坡并不陡峭,西班牙人甚至能骑着战马往下冲。陈立命令两个百人队,冲上两边的山坡占领高地,剩下的就留在谷地结阵防御。 眼见数百土著友军冲来,陈立大吼道:“放箭!” 一百汉人弓箭手,朝着友军齐射,瞬间就撂倒十多人,吓得那些溃军纷纷朝两边山坡逃跑。 奥斯瓦尔多骑马冲锋在前,见此情形立即勒马减速,喊道:“不要再冲,快撤回小镇防御,这一仗打不赢了。” 不能凭借埋伏冲溃敌人,那是真的没法打了,毕竟要面对的是七百个全副武装的汉人。 “杀!” 西班牙人一撤,汉人士气大振,一窝蜂的往前追击,根本没有任何阵型可言。若前方再有埋伏,也不需要太多,埋伏一百人就行,关键时候冲出就能把汉人给杀溃。 陈立又生气又无奈,他一个落难海盗子弟,能凑齐几百勇士已经难能可贵,哪还能奢望他们令行禁止? 陈立只能跟着冲杀,彻底失去对部队的控制,他愈发佩服能统率数万大军的将帅们。 那些四散而逃的土著,看到友军气势如虹,也有许多跑回来助阵,带着西班牙人及其奴隶仆从军狂追。 一路衔尾追杀,斩杀、俘虏敌方百余人,汉人勇士们终于停下来。 不是不想继续,而是体力跟不上。 他们穿着棉甲一路行军,气温将近三十度,如今又疯狂追杀,又累又热已经快虚脱了,不少人直接脱掉棉甲原地透气。 那些土著友军反而表现亮眼,逃时逃得快,追也追得凶,战果大部分是友军取得的,汉人穿着棉甲实在追不动啊。 汉人都停止追击了,土著友军还在追赶,被掉头回来的西班牙骑士给杀溃。 对于双方来说,这一仗都打得稀里糊涂、惨不忍睹! 532【胆大包天】 初战失利,苏哥托托镇内部争吵起来。 一部分居民闹着撤离,逃往数百里外的危地马拉,请求总督带兵帮他们找回场子。 一部分居民坚持死守,想利用小镇的木篱笆,团结起来把中国侵略者击退。 死守派占了上风,因为他们更有钱,说话时自然声音更大。他们多为种植园主和作坊主,害怕撤离小镇之后,汉人烧毁他们的种植园、烧毁他们的作坊、夺走他们的奴隶,多年的积累一下子付之东流。 特别是靠南边的几个种植园,位于汉人的行军路线上,他们虽然举家成功逃离,土著奴隶却已经失散大半。他们叫嚣着杀回去,想夺回自己的奴隶,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汉人、土著联军,终于慢慢接近小镇。 小镇外围的木篱笆,已经临时升级为简易木墙,老弱妇孺和奴隶都被动员起来守“城”。 奥斯瓦尔多对那一千多奴隶说:“只要击败敌人,就给你们自由,赏赐你们土地,抓更多奴隶帮你们种植。你们,今后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奴隶和种植园!每天不用工作,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就有喝不完的朗姆酒!” 奴隶们非常高兴,士气昂扬的拿起武器。 谎话骗不了鬼,却能骗印第安土著! 陈立此时遥望小镇,突然感觉有些头疼。这破镇子虽然防御设施简陋,但地形却易守难攻,位于一个山丘高地,进攻时必须从下往上冲。 “哒哪,怎么打?”周洪问道。 周洪以前也是海盗,不过是福建海商私养的海盗,开海之后便成了海商私兵。下船打仗的七百武装力量,有一百多人都归周洪调遣,陈立只是他们名义上的首领。 陈立笑道:“不着急,一路抢了好几个庄园,咱们的粮食充足得很。” 土著一堆,汉人一堆,就地休整,还点燃草藤用浓烟驱逐蛇虫鼠蚁?这种草藤是本地土著帮忙寻来的。 小镇内的居民,拿着武器躲在木墙之后,战战兢兢等待着敌人的进攻。 汉人和土著联军?却只派少数人站岗放哨?其余全都坐下来啃甘蔗纳凉?接着又生火做饭填饱肚子。 奥斯瓦尔多派遣长子,带着十多个骑士,悄悄从小镇侧方溜走。打算在汉人进攻的时候?突然从后方杀出?或许能把汉人给击溃。 不要用现代思维,去衡量古代战争。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士气那都低得吓人?任何情况皆有可能造成敌军崩溃。 天色渐黑?汉人还是不进攻。小镇居民的心情?从忐忑变成不耐烦?奴隶也从重获自由的兴奋中冷静下来。 镇长的儿子阿兰查?天黑之前已经带着骑兵回来?此时建议道:“父亲,或许可以选择夜战,敌人已经开始在睡觉了。” 奥斯瓦尔多摇头说:“对方有一位优秀的军事将领,他们一路行军都非常谨慎,利用印第安人作为开路诱饵。在遇到埋伏的时候?那位将领也能果断斩杀逃跑的士兵?让自己的部队迅速稳定下来。这样的将领?会毫无防备的全军睡觉吗?不?他们是故意的,引诱我们离开木墙,在镇外跟他们进行战斗。” 阿兰查还是不愿放弃:“万一夜战突袭能够成功呢?” 奥斯瓦尔多拍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们的战士太少,守军以印第安奴隶为主。这些奴隶,不能再放出去打仗,否则很可能全部崩溃。而且,奴隶在晚上看不清东西,难道要我们自己的战士去夜袭?” 阿兰查说:“可是……” “不要可是,”奥斯瓦尔多说道,“我们不能主动夜战,还要防备对方夜战。只要能多坚持几天,总督阁下的援兵就到了,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半夜,乌漆嘛黑。 陈立掏出怀表,借着火堆的亮光看时间。又等待半个小时,他将几个头领拍醒,大家拿出怀表对好时针和分针。 七百汉人武装,靠后的四百人,借助灌木丛遮掩,悄悄绕向小镇侧方。 镇内守军,大部分都靠着木墙睡着了。他们精神紧张了一天,此时已到半夜,可谓身心疲惫,就连站岗放哨的睡下一大半。 “敌袭!” 一个尽忠职守的放哨者,突然惊恐大喊。 其余守军立即从梦中惊醒,慌忙拿起武器,只见镇外南边亮起一千多火把。 这些火把,是在行军途中制作的,陈立从一开始就琢磨着夜袭。 土著友军大都有夜盲症,也不指望着他们夜间冲锋,一人拿起两个火把,站在原地使劲大吼就行。 50个火铳手,站在镇外自由射击,也不管能不能击中目标,反正用枪声造成声势便可。同样的,100弓箭手也在胡乱抛射,能不能杀人全看冥冥中的缘分。 小镇守军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这边。 其余三面守军,被调了一些过来,剩下没走的也都下意识朝南边观望。 “杀!” 三面同时发起偷袭,临时打造的木墙,被搭人梯轻松翻阅。他们为了行动方便,连棉甲都脱了,只穿着单衣在战斗——这些家伙,以前要么是海盗,要么是水手,早就玩惯了跳帮和爬桅杆,翻越木墙时动作非常娴熟。 数量最多的奴隶守军,夜里根本看不清敌人,听到附近响起喊杀声,吓得丢掉武器胡乱逃跑。 这么说吧,没有奴隶帮忙防守,小镇的老弱妇孺加起来,能使用武器的也就六七百人,其中还掺杂着大量十岁上下的孩童。只因小镇的人口构成极为特殊,真正的西班牙殖民者并不多,他们娶当地土著女子为妻,生下一大堆混血儿,且因为时间问题,这些混血儿基本在十五岁以下。 夜袭开始之后,正面佯攻牵制了太多守军的兵力,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其余三面摸黑杀到,奴隶士兵直接崩溃,孩童也吓得跟着逃跑,汉人进攻方遇到的抵抗非常微弱。 “儿郎们,随我杀敌!”陈立传进木墙,打开木制大门,带着部下往镇里冲杀。 全乱了,小镇哭喊声四起,奴隶和老弱妇孺只知逃跑。 守军主力大部分在正面,此时发现被敌人攻入,一时间也变得人心惶惶,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镇长奥斯瓦尔多命令守军继续防守,自己带着十多个骑士,朝着背后的敌人冲去。可他们冲出一段距离,就被溃败的奴隶给挡住,战马挤在人堆里根本不起作用。 正面还在佯攻,不停放铳和放箭,守军惊慌失措,放弃防御四散而逃。 “杀!” 佯攻立即变成真正的进攻,小镇的正面防御也被突破。 屠杀从黎明直至清晨,朝阳之下遍地尸体,还有无数跪地求饶者,亦有许多西班牙人、混血儿和奴隶逃出小镇。 “哈哈,弄到了八匹马!”陈立大笑。 周洪说:“可惜倒毙了三匹,不然就是十一匹马。” 陈立道:“有人趁乱骑马跑了,他们绝对不止十一匹马。” 另一位海商派来的首领林大生,过来对陈立说:“陈哒哪,镇里没搜出多少金银,也就烟叶、蔗糖和甘蔗酒比较值钱,另外还有许多玉米之类的粮食。” “那种松香呢?”陈立问道。 林大生说:“搜出好几斤。” 陈立笑道:“这玩意儿,说不定比金子值钱,在大明和南洋都没见过。” 周洪问道:“俘虏怎么处置?” 陈立想了想,咬牙道:“土著奴隶放了,剩下的男人杀光,女人全部带走,用船载回去给咱们的移民做老婆。嗯……奴隶中的女人也带走。” “男童呢?总不能也杀了吧。”周洪还有些人性。 陈立笑道:“男童交给咱们的友军,他们愿意养着就养着,他们不愿养也无所谓,反正死活都跟咱们无关。” 休整一天一夜,陈立带着战利品开溜。 战马、蔗糖、松香、烟叶和朗姆酒,全都归汉人所有。玉米之类的粮食,汉人带走一些,大部分都送给土著友军。 汉人高兴,土著也高兴。 半个多月之后,危地马拉总督派来的援军,终于匆匆赶到小镇,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废墟。 这些援军向南追击,就算汉人坐船跑了,他们也要把三角洲的土著部落给灭掉。 一处高高的山岗,有人放下千里镜,笑着说:“回去报信,白狗来了上千条,还带了四门小炮。火铳兵大概有一两百,骑兵三四十个,另有两三千野人辅兵。” 这已经是统治整个中美洲(巴拿马除外)的危地马拉总督,短时间内能出动的最大兵力! 至于北边的墨西哥,他们听调不听宣。 覆灭阿兹特克帝国的科尔特斯,跟古巴总督是连襟兄弟。他带着几百号人,跑去攻打阿兹特克帝国,古巴总督直接派1500人来增援——名为增援,其实是来抢夺部队指挥权。 西班牙人还没跟土著打,就自己内讧起来。科尔特斯干掉了古巴总督的亲信,又经历一番武斗,吞掉一些总督得人,赶跑一些总督的人,跟古巴总督彻底闹翻。 而新建立的危地马拉总督区,总督也是国王派来的,一来这里就空降夺权,把科尔特斯的老伙计给杀了,这货又跟危地马拉总督闹翻。反正,现在墨西哥属于半独立状态,跟身边的两个总督都关系不好。 捞了一票的陈立胆大包天,居然不带着财货坐船开溜,反而谋划着埋伏对方的援军。他想把整个中美洲的统治核心——危地马拉城给洗劫了! 只因,陈立从俘虏口中得知,中美洲获取的金银财宝,大部分都要送到危地马拉城,通过陆路转运到东海岸,再装船运回去给西班牙国王。 那得多少钱啊! 533【史诗大捷】 从危地马拉过来,一路都是高原山地,但靠近河谷三角洲就地形愈发低缓。 在崎岖地带,总督援军还小心翼翼,生怕突然中了什么埋伏。地势低缓之后,这些人警惕性大减,行军变得有些像郊游——西班牙人把甲胄全脱了,交给自己的土著扈从背负。 没办法,这破地方气候古怪。 半年干旱,半年多雨,全年平均气温接近30度。山区地带反而相对凉爽,越靠近平坦的沿海,天气反而就越热,而且还是让人难受的湿热。 离开山区之后,穿着甲胄走不了多远,全身就会被汗湿得如同蒸桑拿。 西班牙人不但把甲胄脱了,最后干脆连靴子都脱了,因为靴子里面也全是汗水。他们这些人是从危地马拉来的,实在扛不住这边的情况,拢共不到一千里路程,却要经过热带草原气候和亚热带森林气候,如果他们往西走一点点,甚至还会遇到热带雨林气候。 “将军阁下,渡过前面那条河,再走不远就是土著部落。”一个成功逃生的小镇居民说道。 弗雷德贡达问道:“河水深吗?” 那居民回答:“不深,现在是旱季,河水只到腰部那么高。再过三个月雨季来临,就会淹没头顶,到时候就必须坐船了。” 弗雷德贡达立即下令:“休息片刻,全军准备渡河。” 作为这支部队的将领,弗雷德贡达也脱下了甲胄和皮靴。他勒令一个土著扈从,将草鞋脱下来给他穿,这样才足够凉快且走路不硌脚。 不脱不行,这货穿的是板甲,也是全军唯一的板甲,打仗时只露眼睛那种。 至于其他西班牙士兵,以皮甲和锁子甲为主,装备优良也是他们碾压土著的原因之一。 在河边林地休息片刻,结果越休息越热,高温高湿的气候,待在林子里也没法纳凉,士兵们更想赶快下河去凉快一下。 “过河!” 随着弗雷德贡达一声令下?西班牙士卒和土著仆从军,争先恐后往河里跳,一个个舒服得大呼小叫。 不过嘛?土著仆从军要负责运送物资?他们顶着甲胄、粮食?小心翼翼踩水过河。西班牙人只需举着兵器,许多家伙甚至不舍得上岸,弯着膝盖把胸口也泡进水中?河水对炎热行军的人来说宛若天堂。 “混蛋?都加快速度,别挡着后面的部队!”弗雷德贡达破口大骂。 咒骂没有起到太大效果,西班牙士卒还是磨磨蹭蹭?反而运送物资的土著走得挺快。 第一批土著仆从军?刚刚把物资运送到对岸?正打算回去继续搬东西?对岸密林突然冲出一群敌人。 “杀!” 一百汉人弓箭手、二百多汉人近战步卒?三四百个土著勇士?飞快从林中冲到河岸。因为天气炎热,就连汉人都只穿短裤,光着膀子就杀出来了。 咻咻咻! 汉人弓箭手随缘抛射,因为高湿气候,弓弦有些不给力?射程变得非常可怜?但依旧射死了好几个敌人。 刚刚上岸的土著仆从军?吓得转身往河里逃命。 河里的西班牙士卒?也纷纷原路返回,谁知身后突然响起火铳声。 岸上本有二百西班牙士兵,负责看守没有运过河的物资。但他们贪图凉快?纷纷下河泡澡,就连将领弗雷德贡达都丧失警惕性。 谁能想到,那几百个中国人,洗劫小镇之后,居然不坐船开溜,还留下来打埋伏? 就算要搞伏击,也应该选择山地。那里适合伏击的地方很多,而且气候更加凉快,怎会埋伏在这又热又湿的河边? 身处河中,被两面夹击,而且还是伏击,西班牙援军瞬间崩溃。 弗雷德贡达来不及要回甲胄,光着膀子翻身上马,拔出佩剑大喊:“冲溃敌人!” 三十多个骑士,全在河边泡脚,纷纷上岸骑马,光膀子挥剑朝敌人冲去。 看到恐怖的骑兵冲来,几百土著勇士慌乱不已,至少有一半直接转身逃跑,剩下一半也战战兢兢,用飞石和标枪胡乱远射。 陈立集中了50个火铳兵,对30多个西班牙骑士进行齐射。可惜枪法有够烂的,而且还没进入射程就开枪,一轮射击居然只打翻一个骑兵。 “长矛手!” 150个长矛手顶上,身后还有200个刀手。 面对30多个骑兵冲锋,这些半路出家的长矛手,一个个都吓得浑身发抖。若非陈立已经树立威信,有临阵督战杀人的先例,恐怕这些长矛手已经溃了。 既然长矛手勉强稳住阵脚,那就轮到西班牙骑兵抓瞎。 他们此刻没有着甲啊,全都光着膀子,手里只有一把佩剑,硬冲五倍于己的长矛阵? 弗雷德贡达不愿找死,半路突然转向,带着骑兵冲进河边密林。 陈立喝道:“长矛手结阵保护后方,其他兄弟都跟我冲!” 此时已有两三百敌人上岸,乱糟糟的不成阵型,陈立领着200刀手、50火铳兵,还有数百土著友军冲杀过去。 那些土著友军非常有意思,别的都不怕,只怕西班牙骑兵。见到骑兵就逃跑,骑兵跑了他们又回来,飞石和标枪朝着岸边的西班牙步兵疯狂射击。 “砰砰砰!” 填弹完毕的火铳兵,也跟着朝岸边之敌射击。 陈立气得大吼:“老子事前都说了,不准放铳,火铳手要留着对付骑兵!” 气归气,战果还是有的。 面对飞石、标枪和铅弹,以及冲来的汉人步卒,那些刚刚上岸的敌人,瞬间就四散溃逃。 眼见手下全跑去追杀,陈立只能大喊:“长矛手和火铳手不许动,向我靠拢结阵!” 命令无效,一大半长矛手,都跑去追敌了,也就火铳兵还算听话,正在慌慌张张填装弹药。 大部分敌人,此时都在河里,被两面夹击,根本不敢上岸,慌忙朝着下游逃窜。 30多个西班牙骑兵,见陈立的长矛阵乱了,再次从河边密林冲出。 “结阵,结阵!”陈立大喊。 此时只剩四十多个长矛手,勉强结阵之下,早已吓得两股颤颤。 陈立干脆站在长矛阵前,喝道:“老子不死,你们不退。老子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结阵杀敌!” 没跑去追敌的长矛手,本就纪律相对严明,此时见到陈立悍勇,一瞬间就士气大振,全部半蹲着持矛对准骑兵。 火铳兵们一直在填装弹药,但越慌就越乱,将近一半都把弹药装不进去。 陈立半蹲着抽刀,等骑兵近了,立即大呼:“放铳!” “砰砰砰!” 只有不到三十支火枪,成功把弹药打出,但这次距离较近,把六个骑兵给干翻,弗雷德贡达就是其中之一。 将领一死,前方有长矛阵,友军全在河里逃跑,剩下20多个西班牙骑士,哪里还愿意打下去?纷纷勒马逃回密林中。他们身上没有食物,也没有甲胄,返回危地马拉足足六七百里,且多高原山地,无法一路骑马,也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去给总督报信。 陈立不知道这些骑兵,是否真的跑了,依旧让长矛手和火铳手结阵。 至于其他汉人、土著,全都已经杀疯了。他们顺着河岸追击,不管敌人从哪一边登岸,就立即冲上去打死。敌人刚开始还游泳,游得累了只能涉水步行,可齐腰深的河水步行也困难,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投降,我们投降!”无数西班牙士兵举手大喊。 陈立骑着一匹缴获的战马,小心翼翼保证自己不掉下来,得意传令:“投降之人,不可立即上岸,互相解下腰带反绑双手!” 眼见手下正在大量接收俘虏,陈立却苦笑不已。 明明在小镇抢到八匹马,可居然没人懂骑术。他们等待敌方援军足足半月,几个首领临阵磨枪,也只练得可以在平地奔跑,根本不敢在战场上骑马冲杀。 还有手下那帮士兵,都是什么鬼啊! 平时训练好好的,打起仗来总是不听话,这次伏击差一点就翻车了。 打扫战场,统计战果。 俘虏西班牙士兵784人,俘虏土著仆从军2397人,杀死多少难以统计,因为河里到处飘着尸体。 缴获全身板甲一副,锁子甲、皮甲近千副,刀剑数百把,小型火炮4门,滑膛枪52支,战马2匹,还有许多粮食和朗姆酒。 陈立非常无语,这些西班牙士兵,居然带着朗姆酒长途行军。 还有不少战利品,被敌人慌乱之下遗失在河里。土著友军正在打捞,陈立也不打算要了,打捞起来的东西都分给土著。 至于汉人的损失,呃……轻伤两人。 这战损比例非常不科学,就跟开了外挂一样,根本不像乌合之众能打出来的,就连陈立自己的不敢置信。 只能说,西班牙人太轻敌,他们在美洲骄横惯了,阿兹特克帝国覆灭之后,至今没有遭遇过像样的抵抗。平时打仗,都是火枪一放,骑兵一冲,就只剩追着土著满地跑。 连续三次战斗,陈立这边最大的伤亡,居然是遭遇伏击的第一仗。 那次死了十二人,并且其中有八人,是陈立和心腹督战砍死的…… 三战三捷,战绩辉煌。 不管是哪家海商派来的私兵,此刻都对陈立心服口服,甚至已经达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下一次再打仗,估计部队就听话得多了。 鲁芳同样佩服得五体投地,毕恭毕敬的请示道:“哒哪,如何处置俘虏?” 陈立笑道:“那些西班牙人,全部分开审问,供词对不上的立即杀死。全部逼供之后,让被俘的土著,亲手去杀他们的主人。对了,留几个懂葡萄牙语的别杀,我打仗还需要向导呢。” 被俘的西班牙士兵,被轮番严刑拷打,当场打死一百多个。还有几十个,供词明显对不上,也被汉人给砍了。 第三天,六百多西班牙俘虏,被绑在树上等死。 那两千多土著俘虏,被强迫提刀对准自己的主人。一人捅两刀,死了也得捅,平均每个西班牙俘虏,会被轮番捅八刀。死了还算运气好,有些倒霉蛋身中八刀,居然还硬挺着没断气。 四个懂葡萄牙语的西班牙人,被陈立留下来做带路党。他们全程目睹投名状的执行,直接吓得尿裤子,哭喊着大呼上帝。 四把刀扔过去,陈立笑道:“你们也动手吧,专门留着几个没杀呢。” 四人硬着头皮捡起腰刀,愣在那里不敢动手。 陈立说道:“谁不动手,我就把绑着的人放了,再把你们捆上去杀!” 死道友不死贫道,四人提刀冲上去,快速将昔日战友砍死,顺利完成了他们的投名状。 从今以后,四人都会被分开看管。他们提供的任何信息,都要进行核对,一旦信息互相矛盾,就是各种酷刑伺候。 他们的价值,不仅限于当带路党,还因为他们能跟土著交流。 陈立想要收服更多土著,以七百多汉人(已经不足八百)为核心,带着成千上万的土著,去攻打中美洲的统治核心危地马拉。西班牙人太过残暴,土著早就积怨已深,这属于美洲版的“武王伐纣”。 当初阿兹特克帝国覆灭,情形也差不多,同样是一群西班牙人,带领无数土著部落打仗,只因阿兹特克皇帝不得人心。 534【武王伐纣】 后世的丰塞卡湾,被陈立命名为“大胜湾”。 有好几条河流汇入这个海湾,每条河流都冲刷出三角洲,每个三角洲都居住着印第安部落。 但是,西班牙人虽然宣称占领此地,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海湾周围大多数部落,都不知道有白人的存在,更没有亲身体会过殖民者的凶残。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西班牙殖民者还是他们的恩人! 因为阿兹特克帝国没有覆灭以前,常年侵略各地小部落,不但抢劫粮食和人口,还经常抓俘虏回去用活人祭祀。西班牙人统治这里之后,边缘小部落反而变得幸福起来,他们不用整天生活在被侵略的恐惧当中。 陈立的“武王伐纣”计划,在“大胜湾”明显难以开展,只有一千多土著愿意跟着他打仗。再加上三次战斗获得的俘虏,总共能拉起3800人的仆从军。 “情报已经很清楚了,危地马拉的主力部队,已经被咱们近乎全歼,”陈立笑着分析,“西班牙人来到那里,拢共也就四年时间,建城并设立总督府只有一年。那里的商人和工匠很多,但再多也就丁儿点人,咱们沿途攻打西班牙庄园,还能解救许多奴隶,打下危地马拉并不困难。” 鲁芳说道:“要打,那里有银矿!” “先打银矿,”周洪说道,“解救奴隶矿工,又可以增兵不少。” 林大生也摩拳擦掌:“西班牙人发现银矿一年,估计已经开采了很多,没运走的话就全是咱们的!” 向西北走,距离陈立七百多里的危地马拉,有全世界第二大银矿——这是几百年后的数据,放在此时并不准确,因为很多美洲银矿被采空了。 向东北走,距离陈立两百多里的地方,暂时还没有西班牙人。但是,那里后来被命名为特古西加尔巴,土著语言直译为“银山”! 陈立当然不知道“银山”的存在,只知道危地马拉有银矿,他们铁了心要打下来。 而且必须尽快出兵,因为再过三个月就是雨季,一天到晚下雨很难行军,非战斗减员也会成倍提升。 从船上拉来一批水手,再次把部队补充到八百人。又弄来一些操炮手,带着缴获的4门小炮,以及从船上拆下的20门小炮出发,同行的还有3800土著友军。 缴获来的刀剑和皮甲,全部赠送给土著。再从船上拿来五百把铁斧,也全都赠送给土著,打仗时还能砍树建造营寨——不要吐槽铁斧数量,探海伯用铁斧换金子的故事流传甚广,陈立这次带了上千把铁斧出海,另外几百把都留给了移民。 两个部落首领非常高兴,一心一意跟着陈立打仗。这些土著非常淳朴,你给他们好处,他们自会报答。 军粮不是很够,顶多能吃三十天。 但陈立非常慷慨大方,让土著一路敞开了吃。那些被俘虏来的土著,也对陈立感激涕零,因为待遇实在太好了,同样一心一意为陈立卖命。 过了被焚毁的苏哥托托镇,大概再前进几十里,就再次遇到有奴隶工作的种植园。 杀死白人,解放奴隶,抢劫粮食……一路抢到危地马拉,粮食越抢越多,土著仆从军也越打越多,土著部队的兵力竟然超过五千人! 可惜,越靠近目的地,能抢到的东西就越少。 那些种植园主被吓坏了,带着家人、财货和奴隶提前开溜,带不走的也一把火烧掉,竟然跟陈立玩起了坚壁清野。 …… 危地马拉总督的全名很长,因为贵族不断通婚,喜欢把牛逼姓氏扔进去,历史越悠久的家族姓名就越长。 在此,暂且将总督称作德托多斯。 这个总督也名不副实,一级总督在墨西哥,即“新西班牙总督”。危地马拉总督属于二级总督,也翻译为都督、督军,名义上归墨西哥新西班牙总督管辖。 但是,国王不信任墨西哥那票人,搞个二级总督出来分权,其实是明目张胆夺权,把除开巴拿马的整个中美洲都划走了。 古巴、巴拿马等地区,弄到的金银财宝,惯例是跟国王平半分。 而墨西哥,只给国王五分之一,你说国王该怎么想?再过二三十年,国王就能腾出手来,把墨西哥真正弄到自己手里,而且交叉派遣官员,殖民地根本别想造反。 德托多斯是去年才来美洲的,奉国王命令设立危地马拉总督区,并着手建立危地马拉城,主要职责是开采那里的银矿。 用一个月时间,德托多斯弄死本地殖民首领,又用三个月时间彻底收权。他一边建立城市,一边写信回国,利用银矿的消息,吸引更多冒险者和商人过来。 刚有一些成绩,隔壁的苏哥托托镇就被攻击。 他必须派兵救援,因为居民数量不到一千的苏哥托托镇,已经是危地马拉总督辖区内最大的城镇!相同规模小镇的还有两三个,但德托多斯难以有效管辖,因为中美洲的地形太复杂,交通是仅次于气候的麻烦问题。 “该死的弗雷德贡达!”德托多斯破口大骂。 援军将领,是总督阁下的小舅子,是他从国内带来的左膀右臂。让这家伙带着六成兵力出征,去打几百个中国人而已,竟然全军覆没了,仅逃回来二十多人! 神甫马拉说:“总督阁下,现在不该责怪谁,而是补充组建军队。南边的好几个种植园,都被中国人摧毁了,他们的目标明显是危地马拉。” 德托多斯在胸口画十字,说道:“现在,只有借助天主的威能,才能组建一支真正的大军。拜托了!” 神甫马拉得到授权,立即跑去给众人洗脑—— 危地马拉,是神赐之地,异教徒大军将至,想要彻底摧毁这里。全知全能的主的子民,不管是冒险者、商人、工匠、士兵,都应该团结起来,赢得这一场直面异教徒的战争。这是天主降下的考验! 别扯什么国家民族,那玩意儿在大航海时代不管用,西方殖民者只能用宗教和利益来激发战争热情。 大量商人和冒险者开溜,他们是得知此地有银矿,才从西班牙、古巴、海地跑来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要打仗。 剩下的人,全都躁动起来,嚷嚷着要送异教徒下地狱。 此时的危地马拉城,并非后世的危地马拉城,两者相距大概九十里地。殖民者拢共来这里四年,宣布建城只有一年,别说石质城墙,就连土墙都没有。 他们也不需要城墙,因为不用防御,都是他们追着土著打,建一圈木篱笆防备野兽就行了。 这里的常住居民,不比苏哥托托镇多到哪里去。但银矿吸引来大量商贾和冒险者,国王还给总督派来八百正规军,算是中美洲军事力量最强的地方。 在葬送一千多兵力之后,总督和神甫一阵忽悠,危地马拉的兵力再度接近两千(不含土著)。 只不过嘛,战力堪忧,大部分是冒险者、工匠和平民。 这两千部队,还得分出一些看守银矿。 总督德托多斯非常忧虑,早知道就建一个城堡,没有城堡的保护,他这贵族缺乏安全感啊。 “总督阁下,异教徒来了!”副官前来报告。 德托多斯在扈从的辅助下,费力穿上自己的板甲,又被扈从托着脚底上马,带着自己招募的部队出城迎战。 没法打城市防御战,因为防守漏洞太多。一旦哪边被突破,敌人光是四处放火,就能造成这支杂牌部队士气崩溃。 甚至,德托多斯银矿都不要了,把那边的部队召回来,甚至把奴隶矿工也招来作战。并且,他还郑重承诺,只要战斗胜利,就恢复这些奴隶的自由之身。 土著很好骗,屡试不爽,随便给点好处,就能组建大量仆从军。 西班牙这边还没整队完毕,汉人、土著联军突然撤退,撤出几里地依山建造营寨。他们长途跋涉,必须休整一番,才不会马上跑去打仗。 第一天,双方打了个照面。 第二天、第三天,歇战。 第四天,两军各自布阵。 汉人军队800人,土著友军5200人。 西班牙军队1800人,土著仆从军7000人。 陈立举着千里镜一看,顿时咋舌:“这些白狗心还真大,平日里那般奴役土著,竟还敢拉来几千土著为自己打仗。” 鲁芳嘿嘿笑道:“那就不用偷袭银矿了,直接在这里策反敌军土著。” 陈立提刀大笑:“老子今天要给白狗上一课,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牧野之战!” “啥战?”林大生也没听过。 周洪说道:“你这海贼,大字不识几个,叫你平时多读书。张辽大战逍遥津,杀得孙权屁滚尿流,那地方就叫牧野。” “放屁,那明明是合肥!”林大生反驳道。 可惜这会儿没有《封神演义》,别说牧野之战,粗胚们连武王伐纣都不知道。 陈立也懒得解释,直接下令:“设拒马,徐徐推进!” 五百把铁斧发挥巨大作用,陈立制作了大量简易拒马,让士卒抬着缓步前进。一旦对方有骑兵,立即放置在四周,同时也能勉强阻拦对方的步卒进攻。 说实话,双方加起来,超过万人的大战,谁胜谁败全看组织力。 扯淡的是,两边都是土著最多,而土著一旦开打就不听军令,韩信再世也他娘的只能抓瞎。 德托多斯手中同样有千里镜,他吩咐说:“我们还有四十个骑兵,寻机冲垮对方的土著部队。步兵也重点攻击对方土著,只要造成混乱,就能让敌人全军溃败,那几百个中国士兵没什么可怕的。炮兵准备!” 总督从西班牙带来十门炮,被陈立抢走四门,现在只剩下六门。 六门小炮被慢慢推出,陈立那边也揭开炮衣,二十四门小炮顿时露出獠牙。 “上帝!” 德托多斯惊呼一声,对方居然拆了舰载炮带过来打仗。这种佛朗机舰载小炮并不重,四个人就能抬着走,海上对轰威力不大,对着土著射击就非常恐怖了。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快进入火炮射程。 突然,陈立派出十多个心腹,在阵前狂奔大喊:“放下拒马,放下拒马!” 即便事先沟通过,土著们也大都比较茫然,一些继续朝前走,一些带着狐疑的眼神放下拒马。本来勉强还算齐整的阵型,瞬间变得参差不齐,土著瞻前顾后不知道该干啥。 折腾片刻,总算全军停止前进,而西班牙军队还在缓步推进。 提前精选出三十个聪明土著,奔到阵前的空地,扯开嗓子大喊: “我是蓝鸦部落的勇士,白人杀了我们的族人,对面的勇士都联合起来杀白人!” “杀光白人,抢回我们的森林和土地!” “……” 陈立扶额无语,为土著的智商感到捉急。 昨天训练了无数遍,让他们一起呐喊,临阵却变成各喊各的,不但没能合力让声音变大,反而互相之间形成干扰。两军距离那么远,这样喊有屁用,对面的土著根本听不清楚。 幸好,还有辅助方案。 又有两百个土著,抬着十多个巨大的木头棒子出阵,那些都是被西班牙毁灭的部落图腾,前两天歇战砍树,由投诚的土著奴隶赶制出来的。 这玩意儿立竿见影! 土著们对自己的部落图腾太熟悉了,就算隔得太远看不清,但只凭轮廓就能依稀辨认。 一瞬间,就有许多奴隶仆从军躁动起来。本来打算绕后的西班牙骑兵,立即被派去弹压,接连杀死十多个奴隶兵。 “开炮!” “全军冲锋!” 陈立见状立即收起千里镜,让不在射程的火炮齐射。火炮不是用来杀敌的,而是用来助阵的,土著友军听到炮响,犹如被加了BUFF一样疯狂往前冲。 而对面的奴隶军队,听到中国炮声,也仿佛挣脱灵魂枷锁,一下子充满了反抗精神。 这些土著,一怕战马,二怕火炮,三怕火枪。 西班牙人有这三样东西,奴隶们的反抗总是被镇压,渐渐的从心底就听天由命,遭受奴役和屠杀也不敢起义。而敌人居然也有炮,也有魔法的力量,那他们还怕白人干什么? 越来越多奴隶倒戈相向,最后七千奴隶大军,全都朝身边的白人军阵杀去。 陈立放声大笑:“哈哈,老子今天就是武王!” 535【财宝与美人】 总督德托多斯跑了,这货虽然穿着全身板甲,但连带头盔也就20多斤重。很多部位甚至是皮质的,因为皮革不但轻便,而且容易镶嵌装饰性图案。 大概从弘治末年开始,欧洲铠甲样式开始转变,上层贵族们越来越追求美观。 意大利甚至出现一批工匠,专门给高级贵族制作“服装铠甲”。乍一看金光闪闪、威武不凡,凑过去一摸,全是皮革镶嵌金银花纹。 后来发展到什么地步? 盔甲工匠已经力不从心,无法打造让贵族满意的图案,只能求助于画家、金匠、雕塑家、蚀刻师,那些铠甲彻底沦为精美的装饰品。 德托多斯的这套盔甲,至少还具有实用性,关键位置都用钢铁打造。 这货在奴隶倒戈的一瞬间,就骑着战马飞快逃跑,剩下的骑士也跟着他跑,等陈立反应过来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奴隶暴动非常恐怖,无法逃离战场的白人,全都被撕成了碎片。有些奴隶来自食人部落,准确的说,是喜欢吃掉敌人的脑子或心脏,于是整个战场都变成了血腥餐会。 陈立无法控制那些奴隶,甚至自己这边的土著,都有两千多人加入其中。他们撕碎城外的白人之后,又冲进城里见人就杀,杀人的同时还到处抢劫。主要抢劫铁器、衣服和食物,对金银反而没什么欲望。 “怎么办?”林大生脸色难看。 陈立也很无奈,苦涩道:“咱们就八百人,洗劫城市的土著有上万,你还敢出兵弹压不成?” “那是咱们的战利品!”周洪郁闷道。 来自海湾三角洲的两个部落,一直跟着汉人军队,酋长约束着族人没有乱跑。 但眼见局面越来越混乱,两位酋长害怕战利品被抢光,纷纷跑来对着陈立叽里呱啦说话。 “把翻译带来!”陈立喊道。 四个递了投名状的西班牙翻译,此时已然彻底归顺,总督都被打跑了,他们还敢反抗吗? “陈,必须立即阻止,陈立的东西是我们的!”一个酋长说道。 陈立反问:“能杀死他们吗?” 另一个酋长回答:“不听话的全杀了!” 土著跟土著也是有区别的,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彼此之间或许还有世仇呢。 “那就杀!”陈立也不犹豫了。 八百汉人军队,两千多土著友军,就这样朝近万混乱的土著抢掠者杀去。 一方有组织进攻,一方无组织哄抢,武力弹压行动非常顺利。 所到之处,尸横遍地,血腥异常! 一些土著被当场杀死,一些土著趴伏求饶,一些土著四散而逃。跟西班牙人打仗,只用了不到三十分钟,武力维持战后秩序,反而耗费了整整半天时间。 无脑抢劫的上万土著,被砍死一千多人,被俘虏三千多人,其余全部逃散于荒野。 “哒哪,银子找到了!”鲁芳欣喜来报。 银子就放在总督府里,锁在许多木箱当中,这些都是要按比例运给西班牙国王的。 危地马拉两年前发现银矿,一年前派来总督建城。使用奴隶大规模开采的时间,仅仅只有半年而已,半两银子都没来得及运走——西班牙王室有专门的运宝船队,每年春天从欧洲出发,到加勒比海域开始分散,各自前往不同的殖民地港口,装满珍宝再到古巴汇合,由军舰护送返回西班牙。 危地马拉的金银,必须从陆路运去巴里奥斯港。 但是,港口城堡还在修建当中,在城堡真正修好之前,危地马拉总督不敢运银子过去。 全便宜了陈立! 这是一个巨大的仓库,不仅有开采而来的银子,还有松香、宝石、烟草、蔗糖、朗姆酒等殖民地特产。 周洪撬开装银木箱,瞪大双眼道:“发财了,发财了!” 全是不规则银条,装满好几个大箱子,约有四万两(吨左右)。这些不仅来自于银矿开采,还有殖民地贸易和税收,以及从土著那里搜刮来的财宝。 比如其中一个大箱子,就装着许多宝石和黄金。有被踩扁的黄金面具,有被搜刮下来的金片,还有镶嵌宝石的黄金权杖——附近就有废弃的玛雅神庙,属于早已没落的玛雅文明,西班牙人摧毁了大量玛雅书籍(玛雅文字写在兽皮、石板、墙壁上)。 所有金银财宝加起来,价值估计在六万两银子以上。 十二条船,来殷州抢走六万两银子,而且还全副武装、耗时日久、付出人命,其实并不特别划算。他们如果留在东方做贸易,再相同的时间内,可以赚到更多! 包括陈立在内,船队总共19个股东,还要养活800士兵和上千船员,分配利润之后能剩下多少? 陈立感慨道:“可惜这里的银矿,只开采了半年,否则还能多捞一点。” 鲁芳建议说:“要不,咱们留在此地,役使那些土著继续挖银子?” 陈立摇头道:“留不得,咱们人太少,西班牙人随时可能杀回来。” 周洪问道:“陈哒哪有何打算?” 陈立扫视众人:“诸位是想捞一票就走,还是打算在此做长久买卖?” 林大生首先回答:“不管怎样做买卖,我老林以后都跟着哪哒混。哪哒是响当当的汉子,武勇不输给王二郎,今后有的是前途!”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也跟着宣布效忠,这几仗打得确实让他们心服口服。 “那好!” 陈立豪气顿生:“除了金银珠宝,咱们还抢到许多烟草、蔗糖和松香。特别是那些松香,足足上白斤,大明和南洋都没见过,卖给识货的肯定大赚一笔。运一些回去给各位船主(海商股东),也算给船主们一个交代。皇帝那里,至少得献上万两银子!” 周洪不解道:“献给皇帝做什么?” 陈立笑着说:“讨一个官身啊,否则今后咱们做大了,探海伯对咱们动手咋办?不仅要给皇帝献银子,咱们缴获的战马,也该选出两公两母,给探海伯送过去攀交情。” 鲁芳点头道:“哒哪说得对,各方面都得打点好,这样才能做长久买卖。” 陈立又说:“挑选一些健壮的奴隶,押着妇女和财货回大胜湾。那里有好几个部落,只有两个愿意跟咱们打仗。既然不肯听话,那剩下的部落就全灭了,男人抓来种地,女人抓来生孩子。咱们八百人的队伍,先留五百人在那里安家,每人发两个老婆肯定愿意。” 林大生笑道:“大胜湾以后就是咱们的地盘。” 陈立继续说道:“对,大胜湾是咱们的地盘,两个听话的部落是盟友。灭掉其他部落,粮食和人口可以分些给他们。把财货运回国之后,再招募流民过来垦殖,几年时间就能运来两三千汉人。汉人越多,咱们的本钱就越厚,到时再杀回这里抢夺银矿,建一个完全属于咱们的城市!” 一个私有城市,城市旁边还有银矿,这大饼画得让人流口水。 陈立说道:“运送移民很费钱,还要给船主和皇帝送钱,因此接下来几年,咱们这些头头可能会很穷,我也没有多余的银子分给大家。但只要熬过这几年,彻底占领银矿,白花花的银子就取之不尽。各位兄弟,这买卖干不干?” “干!” “干了!” “算我一个!” 突然,一个小头目跑来:“哒哪,抓到一个大美人,她全家老小都躲在酒窖里。” 陈立没好气道:“一个女人而已,瞎嚷嚷什么?” 那小头目讨好道:“那美人生得太漂亮了,咱们这些粗胚没福气消受,就商量着献给哒哪做姬妾。” 陈立现在满脑子建功立业,哪管什么女人? 真香! 当手下把美女带来之后,陈立直接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混血儿,很多西班牙人,早就混了阿拉伯血统,现在又混进去印第安血统。 眼前这个美女,融汇了多个民族的优点。皮肤非常细腻光滑,比白人肤色略深,但比黄种人又白皙得多。五官和脸部轮廓,就好像是雕刻出来的,找不出任何一点瑕疵,甚至已经完美到不真实的地步。 陈立欣喜大吼:“保护好她的家人,老子要带回去献给皇帝。如此大美人,说不定能当贵妃,到时候咱们就发达了!” 536【光阴似箭】 环大胜湾共有五个部落,其中两个部落比较听话,甚至酋长会说简单汉语,诸如:你,我,水,布,盐等等词汇。 这是因为,探海伯的船队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跟他们补给交易。 另外三个部落,因为在海湾深处,大明船队懒得开过去。这样就更生疏一些,也不愿跟着陈立打仗,于是他们迎来了灭顶之灾。 陈立需要地盘,河流三角洲土壤肥沃,非常适合移民耕种繁衍。 三个部落全被陈立拔掉,船舰直接开到入海口,大炮对着部落那么一轰,剩下的就是抓捕奴隶。 五百个汉人士兵留下,每人分到两个老婆,甚至还有抢来的白人妇女、混血女子。没分配完的妇女暂且留着,下一批移民也需要老婆,反正女人在殖民地多多益善。 这五百汉人不需要亲自劳作,因为有数倍于己的土著奴隶。他们必须时刻防备叛乱,每天兵甲不敢离身,甚至必须一直坚持轮番操练。 “周头领,拜托了!”陈立抱拳道。 “哪哒放心,这里包在我身上!”周洪斩钉截铁道,他负责留下来统领五百士卒,管理这片新打下来的地盘。 陈立嘱咐道:“好生训练骑术,今后咱们就有骑兵了。” 前后数次战斗,一共缴获三十多匹马,其中近半是种植园的驽马。那些西班牙骑兵跑得贼快,见势不妙就开溜,汉人步兵追都追不上,成功缴获的战马还不到二十匹。 陈立非常恼火,因为那些珍贵的战马,居然有好几匹都被骟了! 船队渐渐驶离大胜湾,陈立遥望海岸,心中踌躇满志。 陈氏三兄弟,都是骁勇之辈,都是从小在海盗窝里长大的混蛋。只不过,大哥是长子,天然具备碾压优势,二哥和陈立怎么争得过? 陈立能保住一条狗命,还分到一条大船,已经够足智多谋了。 也幸亏如此,陈立才狠心远洋,在这极东之地打出另一片天地! 当陈立坐船南下的时候,危地马拉城被焚毁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墨西哥。 阿兹特克帝国的覆灭者、墨西哥城的建立者、新西班牙殖民地的开创者、加利福利亚的命名者——探险家科尔特斯,得知这一震撼消息,简直又惊又怒又幸灾乐祸。 新西班牙总督区,在法理上统治整个中南美州,但如今只获得国王的默认,科尔特斯这个总督也是自封的。 历史上,还要再过八年,国王才正式承认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存在,并且派来贵族担任总督还开了铸币厂,真正打下这片土地的科尔特斯被彻底夺权! 科尔特斯为啥幸灾乐祸? 因为危地马拉王国,是他派遣心腹阿尔瓦拉多去建立的。由于在美洲发现大明船队,西班牙国王比历史上动作更快,直接空降一个贵族去危地马拉,还把殖民首领阿尔瓦拉多给杀了! 被新总督杀死的阿尔瓦拉多,正是害死阿兹特克帝国皇帝的罪魁祸首。 反而是科尔特斯相对温和,他当初并不主张绑架皇帝,但被一群手下怂恿着只能这样干。在覆灭阿兹特克帝国之后,科尔特斯也对土著盟友很和善,这几年把墨西哥打造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历史上,直至墨西哥发现大量银矿,西班牙国王终于坐不住了,空降贵族总督过来把科尔特斯逼走,墨西哥这个“世外桃源”瞬间变成地狱。而科尔特斯离开墨西哥之后,继续做他的探险家,发现且命名了加利福利亚。 “要把危地马拉夺回来吗?”手下问道。 科尔特斯只回答一句:“那里有银矿!” 三百个西班牙殖民者随即出发,并拉起一支上万人的土著仆从军。这些不是奴隶军队,全是科尔特斯的土著盟友。这货巅峰时拥有八万土著大军,而且是心甘情愿跟他打仗,联合起来干翻阿兹特克帝国的残暴统治。 科尔特斯的派遣军,来到危地马拉之后,发现城市早就被付之一炬,顺势霸占银矿并四处抓捕奴隶,周围的种植园全部赏赐给土著盟友。 西班牙国王,再次失去对中美洲的控制,银矿落到一群不怎么听话的冒险者手里。 …… 陈立率领船队南下,很快就来到瓜亚基尔湾——这个时空叫做“妈祖湾”。 海湾港口附近,有一座五米多高的妈祖神像,那是虔诚的印加信徒为妈祖娘娘塑立的。 陈立用千里镜观察到,港口对岸的一个小岛,拥有大片房屋和农田,还有许多汉人打扮的农民正在劳作。 入港登岸,港口也有很多汉人。 陈立派遣鲁芳负责补给,并尝试给探海伯送马。他逮住一个汉人,指着对面的小岛问:“那些都是大明子民?” 对方笑答:“此岛名为‘东平岛’,岛上皆是汉民。苏龙国(印加)国王,已经把整个岛屿都送给探海伯,今后的移民也会一直运到岛上。” 陈立打造了基地,朱海同样在这样做。 东平岛,即另一个时空的普纳岛,面积约855平方公里。岛屿并不大,却适合朱海搞移民,对岸便是“妈祖港”,妈祖港也已经被朱海控制,此港北上八百里便是二王子的都城。 大王子和二王子,将国家一分为二,已经互相攻打了两年。 由于朱海提供牛痘与武器,人口和地盘都更少的二王子,反而一直压着大王子痛揍,逐渐拥有印加帝国一半以上的土地。 西班牙人皮萨罗很不给力,他从巴拿马猛戳二王子菊花,戳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因为那里有印加帝国的边境要塞通贝斯,皮萨罗的小炮面对坚城,炮弹打出去就跟挠痒痒一样。 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谁更先进? 当然是印加帝国! 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是一座水上城市,连城墙都没有,全凭水面作为天然屏障。 而印加帝国,不但拥有贯通全国的官道,还有马丘比丘这样的世界奇迹。这是一座高山石城,城外全是梯田,拥有完善的灌溉系统。城内有下水道,有作坊、庙宇、公园、避难所和居住区,阶梯和城墙全部由巨大的花岗岩砌成,最大的石块重达20吨,鬼知道他们怎么搬到山顶的! 不管是墨西哥,还是危地马拉,西班牙殖民者都势如破竹。 就是因为前辈们的光辉事迹,皮萨罗才带着一群冒险者征服印加帝国。征服了好几年,连人家的边境要塞都打不下来,海面又被大明船队给封锁了,皮萨罗只能跟印加要塞硬碰硬。 今年春天,皮萨罗碰得头破血流,哭着坐船回去找西班牙国王资助。 朱海如今常住妈祖港,陈立很快获得召见。 “浙江海商陈立,拜见伯爷!”陈立单膝跪地。 “起来吧,”朱海粘了两撮胡须,看起来更加威猛,他笑着说,“你献上的四匹马,都是好马,公马还没被骟过,实在难能可贵。” 陈立笑道:“好东西自然要献给伯爷。” 朱海问道:“这四匹马,是从西班牙人手里抢来的吧?” 陈立答道:“草民攻占了一个西班牙小镇,略有所得,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不错,年轻有为,”朱海赞许道,“这极东之地大得很,我一个人占不过来,需要大家一起奋发才行。” 陈立说道:“谨遵伯爷教诲。” 朱海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他真的觉悟了。美洲实在太大,与其防备自己人,还不如各凭本事占领地盘,让这里的汉人数量快快变多。 但是,朱海提醒道:“苏龙国(印加)以北,随便你怎么搞,万万不可染指苏龙国以南!” 朱海这是把整个南美洲,都划归自己的地盘了,允许陈立在北美洲和中美洲蹦跶。 陈立抱拳说:“草民谨记。” 朱海扔出一副航海图:“你送我四匹马,我也回赠你一幅图。图上标注的‘鄱阳港’,现在是大明之地,你回航时可以到那里去补给。” “多谢!”陈立大喜,海图比什么都珍贵。 至于劳什子的“鄱阳港”,在印加帝国南部,那里是大王子的地盘。 借助牛痘技术,朱海已经快把北印加的金银榨干了。不能任由二王子吊打大王子啊,于是朱海派遣林石屹南下,暗中售卖兵器给大王子,让印加内战一直这样打下去。 那“鄱阳港”就是林石屹命名的,以纪念他自己的光辉造反岁月。 朱海的心肠,里里外外全是黑的。 二王子对他尊崇有加,印加百姓对他顶礼膜拜,他却资助大王子打内战,军火生意赚得不亦乐乎。就算被发现问题,也可以推给海盗,说大王子的兵器,全是大明海盗悄悄贩卖的。 战争与天花,让印加人口锐减,几年时间已减少两成,至少死了两百万人! 但朱海还嫌死得不够多,因为仅是二王子的军队,数量就超过六万人。少部分属于职业士兵,大部分半耕半战。大明想要武力征服,那得移民数十年,必须尽快把印加的人口降下来。 历史上,皮萨罗获得西班牙国王资助,再次入侵印加帝国的时候,大王子已经获得内战胜利。当时印加人口还剩六百万,大王子拥兵十万,只要智商正常,皮萨罗是绝对打不赢的。 但大王子是个智障! 皮萨罗攻占边境要塞之后,要求两军谈判,自己只带177人和62匹马出发,并要求大王子只能带5000士兵。 印加士兵非常擅长伏击战术,大王子却弃而不用,任由皮萨罗带着一百多人,从他的地盘大摇大摆过去。随便选个合适地形,让西班牙骑兵无法冲锋,就能把皮萨罗杀死几百遍啊。 更扯淡的是,双方谈判之时,大王子勒令部队放下武器。 西班牙骑兵趁机冲锋,瞬间冲溃印加军队,还把大王子给抓住。而西班牙人付出的伤亡非常可笑,居然是皮萨罗本人为了保护俘虏(大王子)而受轻伤,其余士兵别说阵亡了,就连受伤都没有出现。 或许,这就是印加人的淳朴吧。 说好了谈判,那便真正谈判,我不伏击你的谈判团队。你让我只带五千人,那我就只带五千人,反正我的军队比你多。谈判的时候,拿着武器算什么话?我全军放下武器以示诚意,哎呀,你怎么突然进攻了! 朱海怎么会想到印加人如此可爱? 他正忧心忡忡呢,想方设法让这里多死些人。 陈立不掺和印加帝国的事情,他一心一意在中美洲发展,那里的部落属于玛雅文明。 从浙江出发,到返航至南洋,陈立用了十四个月。 烟草、蔗糖等物品,在南洋销售一空,朗姆酒则留在船上自己喝。一百多斤松香,在福州顺利出货,卖了五千多两银子,虽然没法价比黄金,但比银子要值钱得多。 又磨磨蹭蹭贩运货物,跟海商股东说明情况,大半年之后,陈立终于抵达天津,带着美女去献给皇帝。 他乘船一路来到通州,居然看到了蒸汽巨兽,一辆火车冒着浓烟自西向东而来。 蓟州到北京的铁路,全程两百里,刚刚竣工,耗时两年零三个月! 咱们把时间拉回去,从“物理学社”成立大会说起。 537【白泽】 好山园。 皇贵妃正在亲自沏茶,太子和公主满地乱跑。 七十六岁的林俊依旧硬朗,并且已经熟悉皇帝的性格,就那样随意坐在朱厚照面前。 “先生加入物理学社了?”朱厚照问道。 林俊笑道:“准备加入。” 朱厚照又问:“二郎还打算邀请朕加入?” 林俊说道:“陛下可先开‘社章’。” 朱厚照打开刚刚收到的玩意儿,通篇大白话—— 《物理学社章程》 【第一章】总则 第一条,为确立物理学社制度,特制定本章程。 第二条,物理学社秉承孔孟之道,以探求天地至理为己任,恪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儒家八德。 第三条,物理学社为纯粹学会,不可干涉政事,不得结党营私。 第四条,物理学社尊师重道,不可盲目崇拜权威,不可以辈分高低、不可以职务大小论事,一切当以实事求是为准则。 第五条…… 【第二章】会制 第一条,设社长一人,副社长若干。设执事长一人,副执事长若干。社长总掌社务,副社长分掌社务。执事长总管社务,副执事长分管社务。 第二条,物理社员分为三级:社员,资深社员,长老社员。 第三条,凡笔试考核合格者,不管是否物理学派之人,皆可成为物理社员。普通社员期满三年,申请并通过考核,可成为资深社员。普通社员,若有重大学术贡献,可直接成为资深社员。 第四条,资深社员之中,有重大学术贡献者,可为长老社员。普通社员之中,有重大学术贡献者,亦可为长老社员。 第五条,学部。 学部,由社长、副社长、执事长、副执事长、长老社员联合组成,对社员之学术论文进行评议,并推选出新一批长老社员。 第六条,物理学社大会。 物理学社大会,五年召开一届。执事长、副执事长,由与会资深会员推选产生。社长、副社长,由该届执事长、副执事长推选产生。同一职务,不得连任超过两届。 第七条,德高望重者,可担任终身社长、终身长老,此二职不得管理具体社务,不得参与物理学社大会投票。 第八条…… 【第三章】学刊与论文 第一条,《物理》为本社学刊,三月发行一期。 第二条,任何物理学术成果,当以论文形式发表,由学刊编辑部进行审定。 第三条,学刊编辑部,由资深会员、长老会员组成,成员五年投票更换。长老会员可无限连任,资深会员不可连任超过两届。总裁一人,副总裁三人,编辑若干人。 第四条,资深会员编辑,负责论文初选。长老会员编辑,负责论文终审。 第五条…… 【第四章】会库与会费 第一条,会库,管理学社资金。 第二条,会员需缴纳会费,每人每年一两白银,生活困难者可申请免缴会费。 第三条,物理学社接受捐赠,捐赠者不得干预会务,不得依靠捐赠成为会员。巨额捐赠者,可当选荣誉长老,荣誉长老不得干预会务。 第四条,物理学社有责任资助会员。任何学术项目,可申请学术经费,经学部审议通过,由相关执事长签字拨发。 第五条…… 朱厚照把社章扔到一边,笑问:“林先生,朕若加入物理学社,是不是能做社长?” 林俊想了想,答道:“可能是做终身社长吧。” 终身社长就一个名誉职务,说起来好听,却无实际特权。 至于长老会员,其实就是院士。 朱厚照若答应担任终身社长,就算亲自为物理学社站台了。这货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同意,因为此事儿蛮有意思的。 第一届物理学社大会召开的前两天,申请成为社员的,除了王渊、林俊、罗钦顺等寥寥几人,其他全部拿到试卷乖乖考试。试卷有好几套,物理学院的大佬们互相出题。 毕竟刚刚成立,跟社章略有不同。 成绩优异者,一共四十三人,直接成为资深会员;成绩合格者,一共二百零七人,只能成为普通会员。 接着便是大会选举,资深会员进行投票,选出执事长一人、副执事长若干。 这些执事长、副执事长,再投票选出会长一人、副会长若干。 领导团体再组成学部,推选出第一批长老(院士)。 王渊全票当选会长,同时被选为长老。林俊、罗钦顺都被选为长老,虽然罗钦顺根本没做过物理学院,但他那篇哲学理论文章太重要了。 远在遵化整顿铁厂、修筑铁路的凌夏等人,也被推选为长老。 王晹这个物理学院掌院,全票当选执事长。机械、化学、光学、天文各部的部长,全票当选为副执事长。 什么三人组建分社,这种组织形式,终究还是被王渊放弃了,现有通讯条件太难管理。 但是,还是组建了天津分社、杭州分社,两大工商学校的校长自动成为分社长。 “请陛下颁发腰佩!” 朱厚照既然商量参加成立大会,当然是要特别露脸的。 物理社员的腰佩,主体图案为上古异兽“白泽”。白泽狮身独角山羊胡,可逢凶化吉,并且透过去、晓未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大明勋戚穿的官服图案便是白泽。 这玩意儿是龙属,朱厚照御笔特批,将白泽作为物理学院瑞兽。 长老会员的腰佩,金镶玉;资深会员的腰佩,银镶玉;普通会员的腰佩,铜镶玉。 每块玉佩背面,都刻有该会员的姓、名、字,以及他们获得玉佩的年份。这次准备得太仓促,玉佩上的文字,还得事后请工匠给补上。 乐户出身的方灵犀,便领到一块银镶玉白泽腰佩。 他相信物理学社必定日趋壮大,会员将受到世人尊敬。虽然他无法更改户籍,但只要佩戴这枚玉佩,有朝一日将不再遭到耻笑。 挂上腰佩的一瞬间,方灵犀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方会友,恭喜恭喜!”一个普通会员道贺。 方灵犀认识这人,是他以前在物理学院的同学,当即抱拳说:“李会友,同喜,同喜!” 杨慎心里有些不爽,他被王渊邀请来参加成立大会,还认认真真领到试卷答题,到头来居然只得到一块铜镶玉的腰佩。 铜镶玉,挂出去丢人啊! 没办法,杨慎的兴趣爱好太广泛,物理只是他的爱好之一,从来就没有专心致志搞过研究。 把腰佩藏进怀中,杨慎发誓下次要弄一块金镶玉。 538【学霸】 城南,客栈。 唐顺之趴在书箱上,正在用鹅毛笔画着几何图形。 鹅毛笔这玩意儿,物理弟子经常使用,画图形线条比毛笔好用得多。 书童突然跑进来:“少爷,我去打听过了,物理学社的成立大会,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完。咱们来晚了!” “晚了便晚了,何必大惊小怪?”唐顺之一脸淡然。 书童笑道:“晚了也好,老爷一向反对少修习数学。若是知道少爷借进京赶考,偷偷进了那物理学社,肯定要家法伺候的。” 唐顺之十九岁便中举,也不忙着考进士,居然在家里自学数学知识,被放假回家的父亲痛揍了一顿。他的父亲唐宝,如今担任信阳知府。 明年才是会试,还有大半年呢,唐顺之提前跑到京城,纯粹是想拜入物理学院。 翌日。 唐顺之直奔物理学院数学部,站在办公室门口,敲门道:“请问,罗掌部在吗?” 数学部长罗修,以前是钦天监小官,已经辞官好几年了。他开门见到唐顺之,以为是学院的学生,笑道:“我就是罗修,有什么事情?” 唐顺之拱手致意,又捧上一本书,说道:“在下拙作,请罗掌部斧正。” 罗修随手接过来一看,只见封面写着“位置几何”四个大字。 位置几何是什么鬼? 罗修好奇翻开细读,刚开始漫不经心,渐渐面色凝重,最后惊道:“这书真是你写的?” 唐顺之回答:“苦修两年而成。” “你的导师是谁?”罗修追问。 唐顺之回答:“在家自学。” “哈哈,奇才啊,且说说你的事情。”罗修拉着唐顺之进办公室,详细打听对方的情况。 唐顺之道:“在下八岁接触算学,十四岁偶得王尚书《数学》一书,因此沉迷。十九岁中举之后,便闭门苦修,后因家乡筑渠,便异想天开用数学知识,解决修筑水渠的地形难题,于是就有了这本《位置几何》。” 这位置几何,就是拓扑学! 王渊搞出的数学知识特别诡异,严格来说属于现代数学,而且根据他肚子的存货写出。有些十七世纪的数学理论都没提,许多十八世纪的理论却丢出来了,那些空白和遗漏都需要众人来补齐。 唐顺之也牛逼得很,自学几年,无人教导,就直接开创一门数学分支。 罗修本来想做唐顺之的导师,结果当场考教之后,这话再也没脸提。唐顺之的数学功力,居然比他这个物理学院数学系主任更厉害,放眼大明谁有资格做唐顺之的导师? 召集学部进行评议,根本没法评议,因为这是全新理论。 在验证这本书的正确性之后,唐顺之直接被定为资深会员,等理论成果发表之后就能特升长老。 随即,唐顺之被带去见王渊。 唐顺之非常激动,执弟子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王渊高兴道:“应德不必多礼。” 王渊还以为是自己的出现,蝴蝶翅膀扇出一个数学天才,他穿越之前根本就没听说过唐顺之的大名。 《明史》是这样记载唐顺之的:“顺之于学,无所不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箭术)、勾股(数学)、壬奇(奇门)、禽乙(遁甲),莫不究极原委……学者不能测其奥也。” 历史上,此人会试第一,殿试第四。并将阳明心学的左派和右派理论合一,是实学先驱,张居正、海瑞等人的学术思想也受他影响。 而且,唐顺之还是抗倭名将,主张海战歼敌,不让倭寇登陆。 当时唐顺之卷入政斗,被迫辞官多年。胡宗宪奉命抗倭,召之为幕僚,朝廷海禁严厉,官方军舰都不得擅自出海。 胡宗宪听从唐顺之的建议,主动出海攻击倭寇港口,唐顺之亲率船队出征,一战击沉倭寇海船十三艘。唐顺之因此复官,以右通政的身份,驾船驰援江北,再次大破倭寇。 紧接着,友军围困倭寇老巢,唐顺之建议围而不攻,瓦解消磨倭寇士气。猪队友立功心切,直接攻打,死伤惨重。总兵卢镗想要撤军,唐顺之坚决不许,一旦撤围倭寇就跑了。他以文官之身,亲自持刀直扑敌寨,大胜而归。 可惜,天气炎热,旧病复发。 唐顺之养病数月,军情紧急,嘉靖给他升官,让他立即出征,不幸病死在海船上。 这样一个奇才,居然主动拜入王渊门下。 唐顺之说道:“学生仰慕先生之博学,希望能够聆听教诲!” 王渊笑着说:“于数学一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 唐顺之说道:“学生欲习箭术与刀法。” “你好武事?”王渊惊讶道。 唐顺之说:“然也。” 王渊哈哈大笑:“那好,我就教你箭术和刀法。” 历史上的唐顺之,是被迫辞官之后,目睹倭寇侵略家乡,才苦修武艺和兵法的,目前还只是一个文弱士子而已。 也不算文弱,唐顺之会几手拳脚功夫,平时也很注重锻炼身体。 王渊左右无事,当即带唐顺之去演武场,手把手教导这个新学生挽弓射箭。 此人真的是一个奇才,什么东西一教就会,虽然手法还很生疏,但很快就掌握各种要领,缺的只是持之以恒的练习。 傍晚,王渊留他在家吃饭,随口问道:“会试还有半年,你久居京城,可缺盘缠银两?” 唐顺之拱手说:“多谢先生关怀,弟子不缺。” 肯定不缺啊,他爹是官,他爷爷也是官。他老家在南直隶,借着开海之利,家族生意做得很红火呢。 王渊又问:“会试可有把握?” 唐顺之说:“应该不会落榜。” 历史上,唐顺之会试第一。而那年的殿试第一,是王阳明的另一个学生。 唐顺之就这么在京城住下来,每天上午自己研究数学,下午跟着王渊学箭练刀,晚上复习四书五经。这货的武艺突飞猛进,还能抽空写数学论文,甚至偶尔还填几首散曲,期间表现出的各种惊人天赋,让王渊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唐顺之就是个超级学霸,还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那种。 物理学院的学生们,心里那个羡慕啊。 王渊已经好几年,没有亲自收学生了,后来加入的全是再传弟子。 而唐顺之呢? 在家自学几年数学,就自创一个数学分支,直接拥有长老(院士)资格。现在还成了王渊的亲传弟子,见天往王渊家里跑,今后不管怎么混都能飞黄腾达。 惹不起,惹不起。 539【谁比谁先死】 “当!” 一道白光闪过,没有开锋的刀刃,劈在张慕胸口。接着唐顺之顶肩一撞,把张慕撞得连连后退,还没站稳又是一刀劈向张慕肩膀。 张慕整条手臂都没力气了,雁翎刀哐当落地。他胸口也疼得很,虽然穿了锁子甲,但一劈一顶还是难受。 特别是最后一刀,本该落在张慕脖颈处,唐顺之故意偏了几寸。 “我输了。”张慕郁闷得很。他混混出身,跟了王渊快十年,居然输给练刀仅两月的唐顺之。 唐顺之收刀抱拳:“承让!” 王渊也是无语,且不论体格,仅从悟性而言,唐顺之的练武天赋居然超过俞大猷。 这什么妖孽啊? 历史上的唐顺之,三十七岁才学枪法,十年之后做了戚家军的枪术老师。戚继光大名鼎鼎的“鸳鸯阵”,改良自唐顺之传授的“鸳鸯伍”,戚继光关于多兵种作战的理念,也深受唐顺之《武编》的影响。同时,唐顺之还教过俞大猷兵法,“俞龙戚虎”全是唐顺之的学生。 唐顺之还是“嘉靖八才子”、“嘉靖三大家”,是统一阳明心学左右派的实学先驱。 历史上,嘉靖把罗洪先(状元)和唐顺之(会元)一起削职为民。罗洪先回到江西吉水苦修心学,在石莲洞一住十六年。唐顺之也筑三间茅屋,同样苦修心学十六年,朋友看不下去才把他睡觉的门板换成小床。 唐顺之留下的著作,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兵法武艺、经史术数……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三吴水利录》这种水利书籍。 这个时空的唐顺之也疯狂得很,他交给罗修那本《位置几何》,只是非常初级的拓扑学小册子。这三个月一边练刀、练箭,还一边补充完善拓扑学理论,已经又写出两篇相关数学论文。 “老爷,老爷!” 周冲快步奔到演武场,大喊着报喜:“少爷中举了!” 王渊问道:“第几名?” 周冲回答说:“第十二名。” 王渊颔首道:“还行。” 话音刚落,宋灵儿、黄峨等人,也纷纷来到这边庆贺。 半年前,王策由宋灵儿的陪嫁亲卫护送,回到贵州参加乡试,现在终于传来了中举消息。 不过在王渊看来,贵州乡试第十二名,还真没啥大惊小怪的。这成绩参加会试够呛,能不能中进士全看运气,哪有新收的徒弟唐顺之给力? “恭喜先生!”唐顺之作揖祝贺。 王渊笑道:“但愿明年,犬子能与应德(唐顺之)同科。” 唐顺之说:“勉之(王策)贤弟家学渊源,又是简斋先生(杨慎)高足,来年一定金榜题名。” 王渊给儿女取名一向省事,这次王策回贵州乡试,临行前随便取字“勉之”,这属于一个烂大街的字。 至于杨慎,由于没有流放云南,月溪、升庵两号都没了,如今自号“简斋”。许多在逆境中写出的诗词曲调,也全都给整没了,王渊抄的那首《临江仙》算是挽救文学经典。 …… “咳咳咳咳!”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张永因为小感冒一病不起。 病床上,张永有气无力地问:“陛下准了吗?” 义子张隆说:“准了。谷督公那边,也一并准了。” 张永和谷大用同为“八虎”,也是八虎里面仅存的两个。这几个月来,两人的身体都不好,隔三差五请求辞职归乡,朱厚照害怕麻烦,一直都不批准,只派太医时常给他们瞧病。 又是几声咳嗽,张永无奈道:“唉,陛下算是准了,可我如今这样子,哪能撑到回乡养老?怕是要客死在京城。” 张永的老家离京城很近,就在保定府新城县,拢共三百多里而已,但三百里也撑不住病体啊。 张永在京郊霸占的土地,全都赠送给工部铁道司,只求王渊帮忙照顾身后事。他还捐了三千两给物理学社,又捐二千两银子给物理学院,剩下的钱财全都分批运回老家。 至于兄弟和子侄辈,张永让他们退还大部分土地,因为不退也根本保不住。但那些家伙利欲熏心,根本就不听张永劝告,今后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张永这个将死之人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谷大用的身体稍微好些,京郊土地已经全部捐出,不但捐给物理学院做学田,还捐了一大片给国子监。 谷大用就一个弟弟谷大山在京城,谷大山还算比较消停,但谷大山的儿子们却嚣张跋扈。一顿敲打,谷大用逼着家人散去田产店铺,带着几十万两银子回老家潇洒。他也算活明白了,京城的水太深,还不如回乡购置产业。 谷大用前来探望,真心诚意说:“张老哥,我明日便离京了,你在京城多多保重。” 张永强撑着病体坐起:“谷兄弟何其速也?等到开春再走也不迟。” 谷大用低声说:“这两年,朝堂内外都平和得很,越是这样就越吓人。陛下恩准咱们哥俩归乡,这大印一交出去,多则半月,少则数日,言官必然蜂起弹劾。我怕走得慢了,根本离不开京城!” “只要陛下健在,倒不至于怕那些言官。”张永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历史上,这两人的下场都不咋地,都被杨廷和扔去看守皇陵。特别是谷大用,因为跟文官关系不好,守陵十年之后,被张璁清算抄家,躲到哪里都逃不掉。 二人现在最恐惧的,便是朝堂内外一片和睦。 不管是真和睦,还是假和睦,文官自己不斗起来,就会集体拿太监出气! 两个恩怨纠葛甚深的太监,放下所有仇怨,聚在一起回忆往昔,张永甚至还喝了两口小酒。 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不求苟全性命,只求别连累家族。文官若真要报复,二三十年之后都能动手,一动手便是举家流放边疆。 翌日,谷大用离京,带走京城所有族人,捐给国子监的良田就有上千亩。 又隔一日,张永也离开京城,刚到涿州就半路病死。 科道言官果然疯了,蜂拥而起进行弹劾,奏章全被新任司礼监掌印给压住。 掌印和秉笔总算分开。 司礼监掌印叫王敞,秉笔太监叫张聪,都是张永的心腹,张聪还是张永的干儿子,他们不会允许文官咋呼。 御马监掌印叫谷忠,是谷大用的干儿子。 这三个太监都没啥逼数,特别是秉笔太监张聪,疯狂提拔任用自己的家人,一时间居然转移了言官们的注意力。或许,这正是张永的目的所在,让一个嚣张跋扈的太监做秉笔,仇恨值可以在短期内快速转移。 只要张聪疯狂搞事,文官就会念张永的好,谁好谁坏都是比较出来的。 “咳咳咳!” 杨廷和今年冬天也生病了,他听说张永、谷大用离京,居然生出一种怅惘之情。 皇帝怎么还不死? 说好的数次病危呢,说好的药石难治呢! 朱厚照再不死,杨廷和就快撑不住了,他还等着皇帝死后,来一场贤相的完美谢幕! 好山园。 “砰砰砰!” 一排后膛燧发膛线火枪齐射,朱厚照红光满面,精神头十足的拍手:“这膛线火铳果真厉害,打得又远又准,先打造它一万支出来,朕现在有的是钱!” 540【中央岁入破千万】 这年冬天,不仅张永、谷大用致仕,右都御史李充嗣也致仕了。 李充嗣曾在山东支持王渊整治河道,又在宁王造反时督理南京军务。王渊本来想要重用这个老臣,无奈朱厚照太能活了,李充嗣的身体反而有些扛不住。 李充嗣离京的时候,王渊上疏皇帝,请给这位老臣抬官。 于是,李充嗣以兵部尚书职致仕,老家的房子可以改名为“尚书第”。 王阳明也在南京请辞,他的肺病需要静养,但朱厚照懒得理会。反正担任南京吏部尚书,也没啥繁忙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养老都不耽误。 对了,王阳明老树开花,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 都是妾室所生,续弦夫人久不怀孕,王阳明捱不住族人唠叨,自己也想留下后代,于是就纳了一房小妾。 腊月二十七。 户部尚书彭泽,来到杨廷和家探病,用那副大嗓门恭敬问道:“先生可好受了些?” 杨廷和拄着拐杖,叹息说:“孟冬(农历十月)染上风寒,本已痊愈。谁料前几日又受寒,喝药之后已无大碍。唉,人老了,比不得年轻时候。” “咚,咚,咚!” 突然钟声响起,却是会客厅的摆钟在整点报时。有工匠改进欧洲钟表,搞出自鸣装置,颇受士绅富商喜爱,民间称之为“自鸣钟”。 杨廷和虽然有些不喜欢王渊,但又不得不承认,王渊和物理学派,确实带来了许多好的改变。 至少,生活方便许多。 杨廷和这几年老眼昏花,儿子杨慎聘请工匠,用玻璃打造了一副眼镜,现在每天都挂在胸前随时取用。 两人闲聊一阵,彭泽说道:“梧山先生(李充嗣)致仕,这右都御史该补一个……” 杨廷和立即摆手:“又不是左都御史,争来也无用。选谁充任,且看陛下的意思,我等照常推荐一人便可。” 彭泽欲言又止,他虽年老,身体却硬朗得很,还想跟王二郎争一争呢。 杨廷和安慰说:“济物啊,你如今是户部尚书,再熬几年可以顺利入阁,不要再跟王若虚起什么争端。” “是。”彭泽只能听话,他是杨廷和的死忠。 杨廷和又问:“盐政改革已经一年,盐税银子收得如何?” 太仓库虽然由仓场提督(尚书或侍郎)管理,且不受户部尚书节制,但户部尚书有权查看账目。 彭泽回答道:“今年各地的盐课、盐税,都已经解库。折成银两之后,总共增加了一百八十二万多两。” 这个数据,绝对有人钻空子,而且御史监督不力,但勉强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即便如此,还是把杨廷和吓到了:“盐课、盐税多了一百八十多万?” 彭泽说道:“正是,过两日便会呈报内阁和户科。” 杨廷和感慨道:“王若虚,经国之才,吾实不如也。” 彭泽默然,作为户部尚书,他是盐政改革的主要受益者之一,办起事来手头特别宽裕,不像前几任那样捉襟见肘。 主要是以前的盐课、盐税太扯淡了,每年收到中央不足百万两,突然猛增一百八十万两挺吓人的。而且,还不损及灶户、小民和大部分商贾利益,更是分润了六成给地方,平白给天下官员加俸三级。 新盐法的推行,还没受到太大阻力。除了少数权贵和屯户,大家都赞成改革,一切就像春风化雨,只需严查贪污和走私便可。 杨廷和现在想来,都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搞改革居然这么容易吗? 彭泽又说:“今年朝廷的进项,不含极东运回之金银,全部折算为银两已经过千万两。” “不含极东之财,也能有千万两?”杨廷和以为自己听错了。 彭泽说道:“海关银子,越来越多。铸币之利,也日渐丰厚。还有税银解库,多项课税必须使用新钱(即银元、铜钱),此法已在两京十三省推行,也能省下许多折价与运本。若各地督抚、御史整治海关得力,恐怕还能增加一两百万关税。” 杨廷和彻底无语,十年前,中央财政收入不到五百万两(不含大量实物税收),而今居然直接翻倍了! 彭泽真的很幸福,皇帝财大气粗,他这户部尚书也财大气粗。 杨廷和问道:“各项开支呢?” 彭泽回答道:“最大的开支是赈灾,各地灾异不断,赈灾督抚疲于奔命。其次是平叛,南北皆有叛乱。特别是广西之乱,耗时三年,调动三省十万大军平息,粮饷消耗甚巨。再次是边镇,九边讨饷越来越多,边军必须严加整顿才行!” 大明中前期的边镇军费,主要由地方解决,再不济摊到老百姓头上,中央财政拨款属于补充选项。 变化从正德、嘉靖年间开始,边镇越来越糜烂,地方也难以供给,只能不断追加中央财政拨款。明末中央财政扛不住,地方虽然无力承担,为了打仗也得强行派饷(比如辽饷),加上天灾把老百姓逼得只能造反。 从彭泽的言语中就能得知,中央财政最大的开支,其实是数之不尽的天灾。 这几年气温不断抬升,南方已经不再下雪,但洪灾和旱灾却轮番上演。 现在已经是年底,明年将会更可怕,江南数省全部大旱,同时伴随大面积蝗灾出现,一石米将涨到二三两银子。 好消息是,由于王渊和朱厚照的军事胜利,边患比历史上的嘉靖朝减弱很多,中央军费支出也大大减少。嘉靖那是真的头疼,北边应付蒙古,南边应付倭寇,内部造反起义,军费开支反而占大头,朝廷根本无钱赈济灾民。 由于朝廷赈济得力,这个时空的大明,估计可以少饿死数百万灾民。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你以为是说着玩的?朝廷的银子都拿去打仗了,老百姓遭灾只能靠自己硬扛! 彭泽离开之后,杨廷和拄着拐杖来到庭院,注视着树梢的麻雀久久不语。突然,他喃喃自语道:“王若虚啊王若虚,你要变法就去变法吧。你既为朝廷开源,那我就帮你节流。豹房边军、东厂和锦衣卫,都实在太多余了,裁撤之后,每年可省下数十万石粮食!” 正德朝的东厂和锦衣卫,确实多得吓人,而且还不怎么干正事儿,纯碎是朱厚照胡乱恩赏造成的。就拿应州大捷来说,参战的太监、武将和勋贵,不然自己有赏赐,家人还封了一大堆锦衣卫百户。豹房那些勇士,皇帝喜欢的乐户、艺人、僧道……几乎都有亲戚当锦衣卫。 这些裙带关系封赏的锦衣卫,屁事都不干,还每个月领工资。比如李应的儿子,三岁受封锦衣卫百户,已经领了十年的薪水。 同样的,朱厚照还封赏了大量虚职武官,平时鬼影子都见不着,领工资时你也见不着,因为他们会派家仆来领取俸禄。 每年全国进京的漕粮有400万石,其中二十分之一,都拿去喂养这些酒囊饭袋了。 就看杨廷和开刀的时候,敢不敢顺手对着文官,因为文官也有大量子嗣是锦衣卫百户——朱厚照喜欢这样玩儿,某个文官办事得力,张口就是锦衣卫百户封过去,你完全无法理解皇帝的思维逻辑。 包括王渊的儿子王策,在考中秀才之前,也领了好多年的锦衣卫工资,拥有功名之后自动取消便可。 541【老友进京】 元宵刚过,王策终于从贵州回到北京,同来的还有陈文学、叶梧、刘耀祖等人。 “拜见王尚书!”昔日旧友纷纷作揖行礼。 王渊赶紧过去扶起,笑道:“诸君皆为同学,何必这么见外?唤我若虚便可。” 陈文学尴尬道:“惭愧。” 陈文学和叶梧都比王渊年长,科举多年居然还是举人,今年更是要跟王渊的儿子一起参加会试。 其实,这才是古代科举常态,三十多岁中进士再正常不过。 刘耀祖同样无地自容,穿青寨出了许多人物。王渊、王猛兄弟俩且不说了,袁氏三父子同样很厉害。袁刚是宋氏第一猛将,袁志官至贵州前卫指挥使,袁达官至盖州卫指挥使兼辽南参将(辽南参将属营兵系统,若接到兵部命令,战时可调动整个辽南地区官兵)。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一个个都飞黄腾达,只有刘耀祖还在寒窗苦读。 王渊感受到异常气氛,哈哈笑道:“诸君且勿妄自菲薄,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除了昔日同窗,还有几个贵州举人赶考,今天一并前来拜访王渊。 没有宋氏子弟,因为土司后代,不得参加会试。但宋公子大兴文教,从宋氏辖地走出的举人,今年就有三个来京城赴考。 更多的举人,来自省城贵阳,算上叶梧等人,今年一共有九人赴考。 最神奇的是普定卫,那里的官军打仗或许不行,卫学教育却办得如火如荼。近十年来,贵州一共出了三个进士,全都来自普定卫,普定潘家(世袭武官)就占了两个。可惜一人早死,潘流玉外放仅两年,就病死在知县任上。 顺便一提,以上这些举人,全是心学门徒,阳明心学已经席卷贵州。 王渊特别设宴,招待这些同乡。 酒过三巡,渐渐打消矜持,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陈文学笑道:“要说贵州最大的变化,就是新钱流通,买卖交易变得更方便了。” “就是,铸造新钱,惠及贵州万民,”叶梧也说,“只此功绩,若虚就可称贤臣。我代表家乡父老,且敬若虚一杯!” “干了!”王渊也不客气。 贵州那破地方,实在太落后,大量农村以物易物,甚至一些州县都以物易物。以前使用的铜钱,多为地方私铸,含铜量非常可怜,在流通过程中各种被嫌弃。 而今,全国六大铸币局,云南铸币局便是其一。 云南以铸造铜钱为主,而且铸造量非常大,已流通到贵州、广西、四川三省。这种新钱用料十足且做工精美,成为西南地区的主要市场货币,偏僻州县甚至用以收藏保值,大量新钱被藏到士绅豪右的私库当中。 六大铸币局疯狂造钱,南京、杭州最是恐怖,每年都有无数银元和铜币问世。 官方这样大规模印钱,海外大量流入白银,居然没造成什么通货膨胀。只因地主阶层太给力,白银和新钱都被吸收了,要么藏起来不再流入市场,要么用于大肆购置土地。 新兴资本家们也很扯淡,赚到钱后不想着扩大规模,反而跑去农村搞土地兼并。 因为在商贾们看来,什么工厂,什么贸易,甚至是店铺,那些都属于浮财。只有土地才是根本,放在那里可传之子孙,后代随便出几个官就稳当了。 资产阶级很难发展起来,反而是官商阶级不断壮大,打一开始就非常畸形,还让土地兼并变得更加严重。 王渊对此毫无办法,便是在民国时期,资本家赚到钱也大量购置田产。 估计海外流入的白银,短期内再翻好几倍,也能迅速被地主阶层给消化掉,这些家伙喜欢把银子藏进地窖里。 第二天,王渊单独跟刘耀祖聊天,问道:“除了昔日好友,这次赴京的贵州士子,谁最有才干品德?” 刘耀祖说:“普定梅月,德才兼备。” 王渊笑道:“又是普定卫的军户子弟啊,普定卫学果然兴盛。” 普定梅氏祖先,是傅友德的旧部,已经在贵州传了好几代。 历史上,贵州拢共也没出多少进士,但梅月和儿子双双金榜题名。梅月还是清官干吏,有民谣留下:“操如梅,明如月,双清(梅月字)哪可得?” 王渊也想提拔乡党,可这些年来,贵州就田秋、潘埘二人可用。田秋现在是太常寺右少卿,潘埘现在是礼部员外郎。 王渊说道:“宗荣(刘耀祖)若是不第,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县丞或教谕。” 刘耀祖立即摇头:“多年苦读,不愿半途而废,今年若是落榜,且再考两三次。” “你有心便可。”王渊也不苦劝。 刘耀祖真不是科举的料啊,贵州那破地方的举人,就死活考到三十多岁,再想考进士太困难了。 接下来一个月,刘耀祖都寄住在王家,每天从早到晚复习功课,勤奋程度让王策、王素兄弟们汗颜。 很快就到了正德二十四年会试,王渊担任知贡举官,即会试的总负责人、总策划人、总执行人。首辅杨廷和、翰林院掌院汪俊担任主考官,负责出题并主持考试。 对了,王渊担任礼部尚书之后,会试考官们非常不舒坦,出题、主考、阅卷期间居然不能饮酒。 太枯燥了,得关在贡院大半个月呢,没有酒喝怎么打发无聊时间? 第一场考完,大家都挺高兴,因为考题很简单。 刘耀祖对王渊说:“乡试出题,刁钻无比,还是会试更重经义。” “有信心便好。”王渊只能鼓励。 江南士子,最讨厌会试,考题中规中矩,文章还不能追求用字艰涩、辞藻华丽。你得用最平实的语句,答最普通的题目,还得把文章写出花来,这样才能在万千士子当中脱颖而出。 考试第二天下午,唐顺之准时报道:“先生,弟子来练武了。” 王渊颔首赞许:“文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应德今后肯定武艺精深。” 在王渊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刘耀祖也认识唐顺之,知道这是个大才子,惊讶道:“应德贤弟,两日之后便是第二场,你都不再准备准备?” 唐顺之说:“愚弟每天晚上都温书一个时辰。” 刘耀祖万般无语,好奇道:“应德贤弟,可否默出第一场的文章,愚兄迫切想要拜读大作。” 唐顺之立即默写出自己的一篇四书题,刘耀祖读完直接不说话了。他已经三十多岁,每天读书四五个小时,临考之前半年还要辞去工作,一天至少温习十二个小时。可作出的文章,却不能跟二十出头的唐顺之比,而且唐顺之每天只用两个小时看书。 刘耀祖很想哭! 王渊倒是清闲得很,他的会试工作,主要集中在考试之前,一旦开考就跟他没啥关系,具体事务也由礼部郎中去安排。 王渊是没机会泄题的,主考和阅卷由杨廷和负责,监考则是都察院的工作。 三场全部考完,刘耀祖弄到唐顺之的文章,彻底丧失对科举的热情,实在太他妈打击人了! 不等会试放榜,刘耀祖就找到王渊:“若虚,我不想再考了,你帮我安排个官职吧。” 王渊笑问:“工部照磨如何?” “多谢!”刘耀祖感激道。 六部照磨是正八品官职,主管卷宗和审计工作,王渊打算把他扔去铁道司。 刘耀祖虽然科举不行,但胜在老实勤奋,负责铁道司的文档和审计,王渊是非常放心的。而且也没破坏规矩,六部杂官可以让举人担任,但一辈子都没法升得太高,撑死了退休时能混个正七品。 很快,会试放榜。 除了梅月之外,今年的贵州举人全军覆没,叶梧、陈文学等人心如死灰。 老乡们有好几个来求官,王渊早就探知他们的底细。品德有亏者,全都扔去做教职,想贪也贪不到哪儿去。陈文学、叶梧都做了县丞,只要他们干出政绩,很快就能升为七品知县。 而且,陈文学和叶梧,都被扔去云南,王渊让他们推广烟叶,想必可以振兴当地经济吧。 唐顺之,会试第一,轻轻松松。 学霸就是这么牛逼。 (明天三更补上。) 542【新思潮与进士榜】 朱厚照终于从山里回城了,他必须主持殿试,还要等着钦点状元。 殿试虽说是皇帝出题,但多由主考官代劳。历史上,这一年的殿试题目是张璁出的,关键词为“保邦安民”。现在改成杨廷和出题,关键词居然大同小异,变为“治国安民”。 嘉靖的“保邦安民”,源于北有蒙古、南有倭寇、内有叛乱,连续数年天灾不断。 正德的“治国安民”,源于叛乱四起,连续多年天灾频发。 殿试题目,紧跟时事,并非胡乱而出。 出题大同小异,考生排名同样差不太远,分别为:罗洪先、程文德、唐顺之、杨名、陈束、任瀚…… 答卷的糊名一拆,主考官们全都傻了,杨廷和郁闷得直接不想说话。 状元罗洪先,王阳明亲传弟子。 榜眼程文德,王阳明亲传弟子。 探花唐顺之,王渊亲传弟子。 二甲第一杨名,席书的子侄辈(两家世代通婚),席书又是王渊的恩师、王阳明的好友。同时,杨名还是王廷相的学生,王廷相是罗钦顺的学术知己(气学四大家:罗钦顺、王廷相、王尚絅、杨慎),王廷相还跟杨廷和关系不怎么好。 二甲第二陈束,王阳明的浙江同乡,虽不是心学弟子,却是董圮的女婿,与心学弟子交往甚密。董圮属于文学复古派,跟杨廷和关系不好,女婿陈束也是复古派新锐,力求从文学领域进行思想改革。 二甲第三任瀚,王渊学生聂广(搞飞行试验那个)的学生,即王渊的再传弟子。 一堆殿试阅卷官,面对拆名之后的答卷,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评价。 杨一清感叹道:“心学大兴啊!” 众人默然,可不是心学大兴嘛。如果把物理学派也归为心学,那今年进士的前六名,有四个都是心学传人。 还剩下两个,一个气学传人,一个文学复古派,各自的老师和岳父,居然都跟杨廷和不睦。 杨廷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殿试题目是他出的,殿试阅卷也是他主持的,结果都选出什么鬼啊!这玩意儿还没发避免,因为殿试考策论,考生站在皇帝和辅臣的角度看问题,基本不会涉及“致良知”等心学关键词,阅卷官根本不可能从文章看出考生来路。 对杨廷和而言,今年的进士榜炸了! 而且这前六名,都属于青年才俊,分别为25岁、32岁、22岁、24岁、21岁、28岁,平均年龄只有25岁,这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前六名。 历史上,这六个人的仕途都不咋顺利。 其中一人辞职、复官又被罢官;两人被下狱后释放,永不录用;一人辞职、复官、罢官,因平倭而复起,病死于战船;一人遭降职外放,请求辞职无果,纵酒咳血而死;一人下狱被贬到底,好不容易升迁回中央,又因为青词得罪嘉靖,被皇帝扔去南京,一贬再贬,削职为民。 这六人,一半因为得罪张璁、汪鋐,张汪两人改革必然要排除异己,而且手段极为激进,不依附就滚蛋或闲置,中间派都难做得很。汪鋐还喜欢弄权,一人身兼两部尚书,遭到的弹劾最多,每次被弹劾反而升官,随手反击就把弹劾他的官员搞得下狱。 另一半是得罪皇帝,嘉靖的神经非常敏感,因为迷信迟迟不立太子。有次嘉靖生病,久不理朝,罗洪先、唐顺之请立太子。嘉靖觉得这是在咒自己死,于是将二人罢官。这种做法简直是神经病,他的亲儿子啊,都长那么大了,官员请立太子有什么错?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能因此罢免官员,否则今后谁还敢说真话? 杨名最倒霉,同时得罪皇帝和汪鋐。 起因是北京出现彗星,按惯例百官都要奏事,朱厚照及近臣因为这种事,被文官趁机喷过无数次,你随便喷但我不听就是了。 而到了嘉靖那里,杨名说彗星现于京城,是因为嘉靖用人不当。 嘉靖心里不快,却口头嘉奖,想引蛇出洞。杨名受到鼓舞,又弹劾勋贵和道士,潜意思是劝皇帝不要沉迷道术。嘉靖这就怒了,把杨名下狱拷打。汪鋐趁机说杨名是四川人,是杨廷和的余党,其实杨名跟杨廷和八竿子打不着。 杨名被拷打得几乎丧命,但宁死也不攀诬他人,只说弹劾奏章的草稿拿给程文德看过。程文德也被抓进大牢拷打。两位官员上疏请求释放程文德,这两人也被下狱拷打。杨名被流放充军,一年后释放,但永不再录用。程文德啥都没干,只是看了奏章草稿,从翰林编修直接贬为典史。 这都叫什么事儿? 打一开始,嘉靖朝的政治斗争就非常激烈,再加上一个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官员更迭速度非常快,内阁和六部尚书也任免频繁。而普通官员,得罪皇帝动辄廷杖、下狱、贬官、罢官,甚至弹劾阁臣和尚书都会被罗织罪名下狱。 朝堂不稳,其害甚巨,国家大事很难推行,并且会带来严重贪腐。张璁卸任之后,再无人能控制局面,官员整天想着争权,皇帝坐收渔利看好戏,地方军政事务简直乱成一团。 两相比较,刘瑾死后的正德朝,简直就是文官天堂,朱厚照再胡闹都没像那么玩。 杨廷和应该感到庆幸,他遇到的是正德,这个时空不在嘉靖手下做事。当然也可以说,嘉靖的猜忌多疑,是被杨廷和逼出来的。 殿试结束,王渊又忙碌起来,传胪唱名什么的都需要他安排。 皇榜那么一贴,心学弟子欢欣鼓舞,传播多年的心学,终于在科举上大爆发了。 王策落榜没有气馁,而是问:“父亲,为何进士前六名,有四个都是心学弟子?” 王渊笑着解释:“进士前六,四个心学,一个气学,一个文学复古派,你还不能总结规律?” 王策秒懂:“推陈出新也!” “正是,你还算看得清。”王渊微笑赞许。 传统理学就那些内容,不管如何考试,文章都是老套路。而心学、气学、文学复古派,则跳出理学窠臼,学术改革带来新思维,策论答题新颖且言之有物,自然能从万千士子当中脱颖而出。 大明的思潮运动,在这一届科举显露无疑。 一旦进士榜单传遍全国,天下士子都会知道,传统理学路子已经没用了,至少在考进士的时候不具备竞争力。 243【扯淡的播州之乱】 正德十二年进士郑自璧,已经加入物理学派十三年,此人历史上是个大喷子,这次终于也玩了一票大的。 他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被王渊调去巡查四川地方盐务。 四川盐运司被查出窝案,盐运司官员串通富商,将四川井盐大量私卖,以走私形式卖给播州土司杨氏,杨氏再把私盐卖给茶马商人运去贵州。 案件细节让人头皮发麻,四川都司、按察司也牵扯其中,播州杨氏土司更是不好惹,而从中牵线者居然是杨廷和的族人。如果追及贵州,贵州部分土司也卷进去,茶马商人同样不便处理,稍微搞砸了就会影响战马供应。 郑自璧可不管那么许多,一口气弹劾五十七个官员,顺便弹劾首辅杨廷和纵容族人走私。 一个老头跑到京城,哭声哀求道:“介夫,那郑自璧仗着王渊权势,完全不把杨家放在眼里,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们糊涂!”杨廷和气得想打人。 偏偏还打不得,眼前这老头叫杨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论辈分却是杨廷和的族叔。 这次的进士榜,本来就让杨廷和感到糟心,家人又莫名其妙被查出贩卖私盐,这是想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吗? 王渊颁布的新盐法有漏洞,以杨家在四川的威望,完全可以指派心腹申请官盐店执照,安安稳稳合法贩卖官盐。可杨氏族人却还不满足,借着杨廷和的官威,勾结四川盐运司官员,弄来大量官盐当私盐卖。 这种做法,不仅可以偷税,还能继续买空卖空。杨家根本不需要接触实物,在打通关节之后,直接让运商去盐运司提货,从中赚取大笔的差价。 更让杨廷和无语的是,王渊派去的御史,都已经查出问题了,族人还敢自作主张,勾结四川按察司把案子强行压住。 压尼玛啊,王二郎想要做事,中央三法司都压不住! 杨晖说道:“这姓郑的不晓事,都让他抓了一批喽啰,还让他收缴一些车船,咱们给足面子让他捞政绩,他居然还死揪着不放。我离开四川之前,他说服四川巡抚,竟然把蜀王府给围了。蜀王让我来京城……” “慢着,”杨廷和惊道,“蜀王也牵扯其中?” 杨晖说道:“肯定有蜀王的份啊,不止蜀王有份,四川都司、四川各卫所都有份。” “我……你……噗!” 杨廷和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吐血昏迷,好歹没被当场气死。 杨宅上下惊慌失措,请来医生一阵抢救,杨廷和终于悠悠醒来,他指着自己的族叔说:“此事按律法处置,不得再阻挠办案,务必要跟蜀王撇清关系!” 杨廷和真的想死,捣鼓私盐也就罢了,居然还牵扯到藩王、土司和卫所。 若王渊抓着把柄不放,勾结藩王,勾结军队,勾结土司,这三大罪名压下来,杨廷和脸皮再厚也得自劾辞官。 杨晖也慌了神,问道:“怎么个按律法处置?” 杨廷和说:“他们要抓谁,都任他们去,反正此事与杨家无关!” 杨晖说道:“姓郑的把私盐贩子抓了一批,人赃并获,杨家已经被供出来了。” 杨廷和仔细思考道:“巡抚无权绕过按察司,直接审理私盐案件,他们手里的供状没用。找一个杨家的旁支,让他去按察司自首,这事就算揭过了。还有,把贩私盐的赃银吐些出来,咬死了就是杨家的旁支犯事!” 《大明律》对于贩卖私盐,有很多法律漏洞可钻。 杨家完全可以让按察司扣着案件不审,派一个族人前去自首,自首者能够免罪。就算事情闹大了,只要不拒捕,也只杖一百,徒三年。有人罩着,一百仗是打不死的,三年徒刑也可以罚钱赎人。 吩咐完这些,杨廷和突然说:“不对,你都从四川到北京了,郑自璧的弹劾奏章为何还没到?” “没弹劾吗?”杨晖问,“是不是他惹不起杨家,就做做样子而已。” 惹不起个屁,那混蛋先斩后奏,免得半路被人阻拦,想把事情办成铁案立功! 杨廷和挣扎着起来:“快拿笔墨来,我要写奏章自劾请辞。” 郑自璧是真的疯了,此案最难处理的,不是牵扯到杨廷和,也不是牵扯到蜀王,而是四川官兵和播州土司有份。查得过深,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兵变,甚至导致播州土司叛乱。 这货居然不跟王渊打招呼,就联合四川巡抚查案,一点都不怕逼得土司造反。 四川巡抚王廷相,气学四大家之一,今科二甲第一名进士的老师,同样也他娘的是个疯子,居然跟郑自璧一起玩刺激的! 很快,王廷相、郑自璧的弹劾奏章,终于送到北京,首辅、蜀王、播州杨氏被弹劾一个遍。 馆选刚刚结束,今年的庶吉士还没开始入学,播州土司杨相造反的军情就传来了。 内阁招兵部尚书至文渊阁,王渊也被叫去,紧急商讨评判事宜。 毛纪说:“先定是抚是打,若欲招抚,立即召回王子衡(王廷相),派一个老成之人做四川巡抚。若欲武力平定,王子衡也是知兵之人,让他立即带兵平叛!” 杨一清无语道:“私盐一案,四川各卫所也卷进去了,恐怕四川官兵不服从王子衡调遣。” “这个王子衡,真会惹事!”蒋冕怒道,“广西叛乱去年刚平,西南数省兵马疲惫,当地的粮草肯定不够,如何能平定播州之乱?” 郑自璧是王渊的学生,而且严格执行御史职责,不管捅出多大的篓子,王渊都必须帮他兜着。王渊笑道:“王子衡身为四川巡抚,处理盐务也属分内之事,秉公执法又怎会有错?蒋阁老此言差矣,王子衡无错,错的是那播州杨氏。” 杨一清说:“今日不论谁对谁错,先商议如何平定播州之乱!” 王琼说道:“边打边抚,相机行事。” 毛纪问道:“那四川巡抚该不该换人?若不换人,恐怕播州杨氏不肯接受招抚。” 兵部尚书王宪说:“让潘希谷(潘鉴)去吧,他做过四川左布政,也做过四川巡抚,跟播州杨氏还算比较熟悉。” 杨廷和终于开口:“潘希谷不知兵。” 王渊说道:“播州之乱,是王子衡搞出来的,自己挖坑自己埋,让王子衡处理便可。” “他处理得了?”毛纪反问。 王渊解释说:“王子衡与整庵先生(罗钦顺),并称当世气学大家。整庵先生,对王子衡推崇备至,评价王子衡颇有权谋。他既然不怕逼反播州土司,心里自然早有计较。我估计吧,朝廷的军令还没到,播州之乱就已经平了。咱们该商量的,是对播州息事宁人,还是趁机分治播州,把播州的一部分土地划归贵州,以此避免播州杨氏再次叛乱。” 蒋冕冷笑:“王尚书,播州之乱还没平呢,你就想着平定之后的事了。” 王渊反问:“庙堂不该谋远吗?” “再谋远,也不是你这种谋法!”蒋冕气道。 杨廷和拍板说:“好了,就按王尚书所言,让王子衡自己去平乱。” 因为四川私盐案,杨廷和头顶悬着一口大锅,生怕随时会掉下来,迫不及待想甩给王渊。 这场叛乱非常扯淡,兵部命令刚到湖广,播州之乱就已经结束。 四川巡抚王廷相,不费一兵一卒,就砍了播州土司杨相的脑袋。并且,王廷相上疏朝廷,请求分割播州,将黄平、瓮水(瓮安)、余庆三宣抚司,全部划归贵州平越司管辖,升平越司为平越军民府。 跟王渊所说一模一样,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料事如神? 王廷相的弹劾奏章进京时,还给王渊写了一封私信,把自己的谋划全部说得清清楚楚。 播州土司杨相很倒霉,脑袋莫名其妙就没了,猜猜他是被谁杀的? 自家老婆(杨应龙的祖母)! 244【家风】 播州杨氏,一向是挺乱的,或者说土司家里都乱。 历史上,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直接导火索居然是宠妾灭妻。 杨应龙怀疑老婆与人私通,跑去小妾家里喝酒,越喝越气,在老婆的娘家挥刀乱砍,把老婆和岳母全杀了。老婆的叔父,立即向朝廷举报,把杨应龙干的事情全抖出来。 现在造反的杨相,正是杨应龙的爷爷。 这货喜欢庶子,想要废嫡立庶,正妻张氏非常不高兴。 张氏跑去找四川巡抚王廷相,请朝廷为正妻嫡子做主。而王廷相和郑自璧,刚好在查私盐案,并且已经查到播州杨氏头上。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早就对播州杨氏不满,因为杨相太过嚣张跋扈,经常劫掠周边村寨和县城。他们干脆联手把杨相给逼反,又暗中给正妻张氏送去招抚令,说只要杨相死了就可以完事儿。 正妻张氏也猛得很,她跟丈夫早就感情破裂,现在丈夫还想废掉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氏立即带着儿子杨烈,设计把老公给毒死了。历史上,这位夫人的操作更猛,直接选择发兵,把老公杨相武力驱逐! “这就平乱了?”毛纪有些犯晕。 王渊微笑:“平了,现在该谈谈如何善后。播州杨氏,贩卖私盐,劫掠百姓,滥杀无辜,死一个杨相就能揭过吗?” 杨廷和不便发言,因为他要避嫌。 杨一清皱眉说:“西南数省,兵疲粮少,不可再动干戈。既然杨相已死,就不该再追究,切莫逼得播州复叛。” 王渊说道:“张氏携其子弑夫,播州肯定内部不稳,迫切需要朝廷正式册封。朝廷的封敕一日不至,张氏母子就一日不宁,他们不敢再起兵。如此良机,哪能放过?贵州的土司,已经被分割得差不多了,只有四川播州土司,占据偌大的地盘,实为西南第一隐患!” 王琼的军事眼光非常好,而且还是王渊的舔狗,立即附和:“我赞成趁机分割播州。” 王渊问杨廷和:“杨阁老,你不想为朝廷解此隐患吗?” 杨廷和被拿着私盐把柄,只能一脸正气道:“当除此患!” “那便依王抚台的奏疏行事。”王渊说道。 此时不仅遵义属于四川,黄平、瓮安、余庆三县也属四川。 内阁很快做出决策,将播州杨氏管辖的黄平、瓮水、余庆三宣抚司,全部划归贵州平越军民司管辖,并升级平越司为平越军民府。 这等于把播州杨氏的尾巴砍了,一旦播州发生叛乱,贵州军队就能两面直插遵义! 就像王渊所说,刚刚弑夫弑父的母子俩,必须得到朝廷正式册封,以此稳定播州内部统治,脑子抽了才会再次起兵。而且,只要三个宣抚司划出去,播州土司贩卖私盐、劫掠百姓、滥杀无辜的破事儿,朝廷也不会再追究了,一股脑儿推到死去的杨相头上便可。 四川巡抚王廷相平乱有功,查处私盐案有功,擢升右都御史,王渊再次收获一员干臣。 御史郑自璧巡查盐务有功,擢升左佥都御史。 都察院可不只有喷子的作用,地方总督和巡抚,大部分都由都御史担任。王渊只要手里有足够的御史,今后进行改革,就能下饺子一样空降督抚。 王渊拍出蜀王的犯罪证据:“再来说蜀王,侵占民田、强抢民女、私设钞关、贩卖私盐、私纳乐伎,该如何处理才好?” 杨廷和更不敢插手蜀王的事情,说道:“此事当由礼部处理,王尚书自行决定便可。” 宗室本该宗人府来管,但宗人府的权利,早就被文官集团抢空了,相关大权已经转到礼部衙门。 王渊笑道:“蜀王不法,当派三法司联合查处!” 对于藩王来说,按律查办最可怕。只要联合调查组成员选派正常,肯定会往死里弄,文官们喜欢打压宗室和勋贵。最后的处理结果,上报到皇帝那里,一旦皇帝批准,藩王们不死也要脱层皮。 朱厚照会批准吗? 当然批准,估计他都懒得过问,蜀王的死活关他朱厚照屁事。 王渊作为礼部尚书,在三法司联合调查之后,他有权定下对蜀王的惩罚基调。 直接削藩肯定不行,那样做会很难看。但是,把蜀王从亲王削到郡王级别,还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谁让蜀王干了那么多违法犯罪的事情? 一个亲王变郡王,朝廷每年可节省如下开支:万石,万贯,锦29匹,罗75匹,丝250匹,绢400匹,布1800匹,棉花1500两,盐1500引(万斤的盐引),另有茶、草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王渊还不收手:“再来说涉及私盐案的四川都司、按察司、盐运司官员,新盐法只颁布一年多,就敢集体伙同起来作案,这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啊!” 杨廷和咬牙道:“当派三法司联合查处,绝不能徇私!” 四川那些犯事官员,多多少少跟杨家有关联,王渊这是把手伸到杨廷和的老窝。 偏偏,杨廷和还不能反抗,王廷相、郑自璧两人刻意缓发弹劾奏章,早就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杨廷和如果配合,杨家自然无事,若敢抗拒执法,那就一并法办吧,杨廷和不辞职都不行! 王渊的学生史道、赵锦,一个会调去做四川按察使,一个会调去做四川盐运使。 至于参与贩卖私盐的四川武官,呵呵,当然是把武进士、武举人扔过去替换。反正每年替换一部分,再过二十年,地方高阶世袭武官,估计全都要变成不能世袭的流官。 离开文渊阁,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人,脸色跟死了爹妈一样难看。 他们一边怨恨王渊不留情面,一边又暗骂犯事官员不知收敛。那些四川犯官并非全是杨党,但主要的几个,肯定跟杨家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背着杨廷和投靠杨家,就像贵州官员都在巴结王家一样。 太胆大包天了,新盐法实行一年而已,就敢搞出波及整个四川的窝案,真当那些巡盐御史都是聋子瞎子? 若没有王渊,这桩大案肯定不了了之,顶多丢出来几个替死鬼背锅。 但王二郎眼睛里不揉沙子,杨廷和被拿住了要害也不敢多话! 回到家中,杨廷和猛地把拐杖砸出,怒喝道:“竖子,欺我太深!” 杨慎默默捡起拐杖,低声道:“此事都怪叔父,杨氏家风必须整顿了。” 杨家这十来年接连四人,现在是杨廷仪在主持族内事务。 杨廷仪是个啥样货色? 这家伙曾经攀附刘瑾,被清流视为阉党。刘瑾死后,凭借杨廷和的关系,一路升迁至左侍郎,因为贪污公款,被大喷子方凤喷得自己辞职。 在中央都敢大肆贪污,投靠太监的事都做得出来,他回乡之后会清廉正气? 杨家的糟烂事,真的跟杨廷和、杨慎父子无关,他们多少年没回过四川了啊。但族人犯下的罪责,杨廷和必须顶着,被王渊抓着把柄死怼,也得老老实实站好受罚。 王渊已经很大度了,若换成张璁上位,杨廷和不但会被罢职,很可能还会被夺走封敕。 在书房里伫立良久,杨廷和终于冷静下来:“你说得对,此事都是你叔父的错,杨氏家风必须好生整顿。王若虚虽然网开一面,没有逼迫太甚,但杨家卷入私盐案,现在已经传遍朝堂内外,我杨氏的清誉都被毁了啊。便是我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杨慎突然说:“父亲,要不然,你请辞归乡吧。叔父那边,也只有父亲能压着,换谁去劝都不管用的,指不定今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杨廷和摇头:“不急,为父还得再撑两年,现在致仕才真叫灰头土脸。” 这位大明首辅,还在等待完美谢幕呢,可惜皇帝就是赖着不肯去死。